《流浪玛厄斯》 引子 有这样一群少年,在一个世界出生,在另一个世界长大。 他们出生的世界是规则严明的大厦,长大的世界是散乱芜杂的花园;一个世界是肃穆宏伟的蓝图,另一个世界是享乐放荡的狂欢。两个世界在他们生命中一前一后到来,不征求意见,也不考虑感受,只在命运的链条上依次降临,以不可阻挡的冷静席卷他们的一生。 大厦中建起的,花园中被打碎;狂欢里忘记的,蓝图还记得。只在大厦里生活的,没有那破灭;只在狂欢里生活的,没有那幻景。只有经历了两个世界的转换的少年,才能在一夜间看到暴雨将至,远景消失,荒地里生出大片奇诡的花。 他们因此沉默,接受各方指责。 这是怎样的一群少年,为何走入了这样的命运?这恐怕是需要理清两百年庞杂往事才能回答的问题。他们自己说不清,别人也说不清。他们可能是几千年流放者历史中最年少的一群,在不了解命运的年纪被抛入命运,在对另一个世界还茫然无知的时候就被另一个世界裹挟。他们的流放从家园开始,历史的方向他们无从选择。 故事的开始是这群少年归家的时刻。身的远行在那一刻结束,心的流放却要从那一刻开始。 这是最后的乌托邦瓦解的故事。 船 船将靠岸,灯火要熄了。 船在深空中摆荡,如黑暗中的一滴水,缓缓流入弧形的枢纽。船很旧了,散发出暗淡的银光,仿佛一枚被时间侵蚀的徽章,留下了纹理,模糊了峥嵘。船在黑暗中显得微小,在真空里显得孤单。船和太阳、火星连成一条线,太阳在远端,火星在近前,船走在中间,航路笔直,就像一柄剑,剑刃消隐在前方的黑暗中。黑暗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船就像一滴银色的水,微弱地发光。 船很孤独。它在寂静中一点点靠岸。 船叫玛厄斯,是火星与地球之间唯一的联络。 在船诞生之前,这条航线曾经来往喧嚣。船没有见过,那是它前生的记忆。它并不知道,在它出生前一百年,它所在的位置曾被运输船占据,往来穿梭,如河水奔涌,在尘沙里降落。那是二十一世纪后期,人们终于突破了重力、大气层和心理的三重防线,忐忑不安或得意扬扬,马不停蹄地将各种物资运向遥远的梦想星球。竞争从近地太空延伸至火星表面,来自不同国度的士官穿着不同颜色的制服,说着不同的语言,在不同的开发计划中完成不同的国家任务。那时的运输船很笨重,灰绿色的铁皮包裹,就像金属制成的大象,步伐缓慢而步调坚忍,一艘接一艘地到达,在腾起的赤黄色沙尘中敞开舱门,倾倒机械、卸载食物、送出满舱激情的头脑。 船大概不知道,在它出生前七十年,政治化的运输舰船逐渐被商人们的开发船取代。火星基地建了三十年,商人的触角像杰克的豆荚,一寸一寸终于升入了天空,杰克得以登天,带着账单和步步为营的计划,在尘沙中东张西望。最初的经营是实体买卖,商人与政客联盟,获取火星土地经营权、资源交易权、太空产品开发权,用动人的词句将两颗星球相互兜售。然后经营开始转向知识本身,和地球上发生的历史性转变相同,只是将两百年的过程压缩进二十年实现,无形资产开始变成交易主导,商人攫取科学的大脑,在基地与基地间建立虚拟的屏障。那时的夜空航船,曾被酒宴和合同占满,华丽的旋转餐厅,试图复制地球大厦的翻版。 船同样不知道的是,在它出生前四十年,这条航道开始出现了战斗的飞艇。因为种种原因,火星独立战争爆发开来,基地之间的探险家和工程师组成了联盟,对地球的管辖者发起了联合抵抗,他们用宇航和勘探技术对抗金钱与权力政治。那时的航道上曾架起相连的战舰,如同锁链,抵御侵袭,曾如海潮般浩大澎湃,又如海潮般退无声息。小巧而迅捷的飞艇从远方赶来,带着被背叛的愤怒越过星空,冷静而又狂野,投下炸弹,让血光在尘沙里无声绽放。 这些往事船都不知道。在它出生那年,战争已结束了十年,一切都烟消云散整整十年了。夜空恢复以往的寂静,航道上不再有任何身影。黑暗冲刷了一切,它在黑暗中诞生。它由消散的金属碎片凝聚而成,孤身面对星海,在两颗星球间往来,在曾经络绎不绝的商道和炮火连天的征途中独自往来。 船走得无声无息。夜空中不再有交错的行者。它像一颗孤独的银色水滴,穿过距离,穿过真空,穿过看不见的冰凉壁垒,穿过两个世界无人提起的层层往昔。 船已出生三十年,磨损的外壳刻满了时光的痕迹。 ※※※ 船的内部是一座迷宫。除了船长,没人弄得清它真正的结构。 船体庞大,楼梯左右穿梭,房间林立,走廊盘曲错杂。船内有许多间仓储大厅,像一座又一座颓唐的宫殿,气势恢弘,器物堆积,廊柱环绕,角落里却写满无人问津的寂寥。走廊是宫殿间细长的通道,串起居室和宴会厅,起伏交错,如同狄更斯小说中错综复杂的情节,来回穿梭。船不分上下,地板是巨大滚筒的侧壁,人靠离心力行走,金属立柱向心辐辏。雕刻立柱,印花地板,墙上挂着老式的镜子,天花板有绘画,这是船向时间的致敬,是纪念。纪念曾经有过一个时代,人类与人类还不曾分离。 这一次,船搭载了三支队伍,一支是五十人的地球代表团,一支是五十人的火星代表团,还有一支是二十人的少年学生团。 代表团是为了展览会,双向展览。当首届火星博览会在地球顺利结束,首届地球博览会即将在火星正式召开。双方搭载了各式奇异的货物,向地球展示火星,向火星展示地球,让两边的人类重新确认对方的存在。在漫长的隔绝之后,这是双方的第一次全面接触。 学生团的团员是一群十八岁的孩子,结束了在地球五年的生活,返程归家,团的名字叫水星,取自火星与地球之外的另一颗星球,据说那星球的守护神是墨丘利,神话中的信使。 ※※※ 战争结束四十年,船航行了三十年。在地球与火星之间,它是唯一的联络。 船见证过几次谈判,几场交易,几项契约,几回不欢而散的冲突,除此之外,它没见过更多的东西。很长时间它都处于闲置状态,巨大的船舱空空如也,房间没有乘客,仓储室没有货品,宴会厅没有鼓乐齐鸣,驾驶舱没有任务。 船长和船长夫人都已白发苍苍。他们在船上工作了三十年,在船上生活,在船上老去。船是他们的家,是他们的生命与世界。 “一直没下去过吗?” 船长室外,一名漂亮的女孩儿小心翼翼地问。 “开始几年还下去,后来上了年岁,就下不去了。” 在她对面,船长夫人和气地微笑着回答。她一头卷曲的银发,嘴角有两道新月般的弧形,姿态优雅,如同一棵冬天的树。 “为什么?” “适应不了重力来回变化。人年纪大了,骨头就不行了。” “那怎么不退休呢?” “加西亚不愿意。他想终老在船上。” “船上有很多人吗?” “有任务时,有二十多人。没有任务时,就我们两个。” “那多久会有一次任务呢?” “说不准。有时候四个月,有时候一年多。” “这么久?那平时岂不是很寂寞?” “没事。早已习惯了。” 女孩儿安静了片刻,长长的睫毛轻轻垂下,又轻轻抬起。 “爷爷常提起你们。他很想你们。” “我们也很想你爷爷。加西亚的桌上长年放着他们四个人的照片,每天都看。回去向你爷爷问好。” 女孩儿笑了,笑容温柔却有点忧伤。 “艾莉奶奶,我以后一定还来看你们。” 她笑得温柔是因为喜欢面前的奶奶,笑得忧伤是知道自己大概很久都不会再来。 “好。”船长夫人也笑着,摸了摸她的长发,“你漂亮了,很像你妈妈。” 船长的小屋在船的最前方,紧邻驾驶控制室和平衡球舱。小屋在两条走廊连接处的拐角处,常人经过,不易察觉。小屋门前挂着一盏蓝色的球灯,照出方寸间青白的光亮,照在老人和女孩儿的头顶,如月光一般温柔。这是小屋和火星地面房屋唯一相同的装饰,每每经过门前,蓝光就照出家乡的记忆。门是白色玻璃材质,与两侧的白墙水乳交融,只有门上凸起的雕刻在不经意间提示出质的区别。雕刻是小小的银色飞船,昂首飞行,船尾挂着一串细小的铃铛。飞船下方有一行花体小字:艾莉、加西亚和玛厄斯。门静静地闭着,两侧的走廊长而清静,仿佛向纵深延展至无穷。 加西亚是船长的名字。他和女孩儿的爷爷是一生的战友。他们年轻的时候是同一个飞行中队的亲密战友,在战争里出生,在战争里一起闯荡过十几个年头。他们都是战后火星支柱式的人物,女孩儿的爷爷留在地面,船长登上天空。 战后的火星曾度过无比艰难的一段岁月,贫瘠的土壤、稀薄的空气、不充足的水源、危险的辐射,每一样都是致命的弱点,每一样都是他们必须每天面对的生存窘境。战前的开发始终有地球供给,大部分饮食来自飞船携带,就像还未降生的婴儿,没剪断与母体营养的连接。而战后的独立就如降生的阵痛,剪断脐带的婴儿,要学习自己行走。那段时期的火星最为艰难,总有些不得不向地球求取的东西,即便最聪明的大脑也无法凭空造出,比如动物,比如有益的细菌,比如石油里有机的大分子。缺少了它们,生存只是维持,终究难以繁盛。船长就是在那个时候登上了船。 那是战后的第十年,很多火星人并不赞成向地球乞求,但他坚持着,作为火星外交的第一次尝试,带着一丝决绝在地球的边缘孤军奋战。他比谁都明白地球的态度:战败的羞辱在此时化为仇恨和幸灾乐祸,可是他不能后退,一旦后退,新生的家园将永远发育不良。 船长的后半生与船拴在了一起,他生活在船上,向地球发信息,他坚持,他恳求,他威胁,他诱惑,他用火星的技术与地球交换,向地球求取生存的物资。他上船三十年,再也下不到地面上。他就是火星的外交部长。在他漫漫航行的三十年里,火星和地球有了第一笔交易,有了第一次相互派遣的人员往来,有了第一次展览会和第一批前去留学的孩子。加西亚就是船长,船长就是加西亚。他的身份和他的名字血肉一样缠绕在一起,无法再分开。艾莉、加西亚和玛厄斯,这是刻在门上唯一的字。 女孩儿和船长夫人寒暄了一阵,转身刚要离开,船长夫人忽然在身后叫住了她。 “对了,有一句话,加西亚想带给你爷爷。他刚才忘了说。” “什么话?您说吧。” “加西亚说:有时候,宝藏的争夺大于宝藏本身。” 女孩儿沉思了一下,似乎想问什么,但没有问出口。她知道船长的话必与外交有关,这样的大事,她不便多问。于是,她点点头,说她记住了,随即转身离开。她的背影轻盈,小腿很直,脚尖略外开,踏在地上像两片羽毛,像点水的蜻蜓,像无尘的风。 船长夫人目送她消失才转身进屋,屋门上的铃铛在静夜里轻轻作响。她看着漆黑的房间,无声地叹了口气。房间内很寂静,船长已然在黑暗中安静入睡。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刚才的谈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完,他就因疲倦不得不上床休息。她不知道他还能坚持多少个日子,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她只知道自从跟着他上了船,就已经看到了今天的到来。她早已准备好跟他一起终老在这船上,能多活一天,就在地球和火星之间多航行一天。她进了房间,将房门在身后轻轻关上。 女孩叫洛盈,水星团中的学生,十八岁,学习舞蹈。 ※※※ 船的名字玛厄斯,来源于火星和地球名字的直接组合,形象地说明了飞船的性质,既体现了令人感动的沟通与退让精神,也是又一个缺乏美感的实用主义名称的范例。 船的技术不复杂,构造与引擎保留着战前的传统。太阳能蓄电,圆柱筒旋转获取重力。这样的构造稳妥坚强,但体积庞大,行动迟缓。无论是地球还是火星,战时技术均大力发展,都有能力造出更加便捷的飞船,用更短暂的时间相互抵达。但玛厄斯是唯一的,三十年过去了,没有谁来取代它。它的迟缓和庞大使它不具备攻击力,因而能达到双方心知肚明的妥协的平衡。它以拙胜巧,以缓慢胜迅捷,以不能胜能。在忌惮与疑虑尚未烟消云散的冰冷真空中,它如一只巨鲸,缓缓地划出柔和的弧线。它比谁都清楚,对曾经交战过的双方,最难跨越的不是物理的距离。最古朴的,也可能是最优越的。 船的内部分成四个区域,对应圆柱体四个九十度的分割。区域与区域有自由走廊连通,但相隔甚远,路径复杂,一般人很少相互往来。三支团体和船员各居一区,同处一船,航行百天,却很少有直接的接触。欢宴不少,但客套居多。 三支团体各有各的风格。 火星代表团结束了全部任务,即将归家,因此情绪愉快,放松至懈怠,不修边幅,以家常的口吻聊美食,聊小孩,聊地球上的诸多奇遇,聊中年的困扰,在餐厅说笑,在久违的食物器皿间如鱼得水,谈笑风生。 学生团举行着最后的狂欢。这二十个孩子从十三岁离家,到十八岁成年,彼此是唯一同种族的兄弟,平日里散居在地球各个角落,难得聚首,这航行对于他们,实在是珍贵的团圆。整整百日,他们始终欢聚,饮酒笑闹,在船头的失重球舱玩球,夜夜笙歌。 地球代表团则完全是另一副面貌。代表团的成员来自各个国家,彼此尚不相熟,仍处在相互了解阶段,除了公务餐,只是在小酒吧里谨慎地交谈。团里有政府统帅、知名科学家、工业大亨和传媒巨子。在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是相似的人,习惯于被目光包围,在心里却彼此疏远。他们穿着简洁,只在袖口透露出奢华;言语听起来随兴,但避免谈及自身;压低眼角的骄傲,却让人看出是在压低。 在地球区的小酒吧里,常常可见到他们三三两两地聚首,穿着薄而镶边的衬衫,低声交谈。酒吧按照地球的习惯布置,幽暗矜持,薄薄的威士忌在阔口杯中的冰块之间波光流转。 “哎,说老实话,你觉出伊万东诺夫和王之间的火气了吗?” “伊万东诺夫和王?没有。我想没有。” “观察。你比谁都更应该观察。” 说话的是一个光头中年和一个褐色头发的青年。发问的是中年人,他笑容可掬,下巴刮得光滑,浅灰的眼睛像夏日的海水一样变幻不停。青年说话不多,有时只用微笑回答,卷发盖过额头,深褐色的眼睛藏在眉骨之下,让人看不清表情。中年人叫泰恩,是地球上泰勒斯传媒集团的继承人与首席执行官。青年叫伊格,是随团的纪录片导演,也是泰勒斯集团的签约艺术家。 泰恩口中的伊万东诺夫和王是代表团中俄罗斯和中国的代表,因各自领土问题横眉冷对。代表团成员复杂,每个国家背景里都有悠久冲突,面上没有刺刀见血,私底下却五味杂陈。泰恩是没有国籍的人。他拿着四国护照,在五国生存,吃六国饮食,倒七国时差。他对这种国与国冲突总是笑意盎然地旁观,他洞若观火,却不以为然。他抱持着二十二世纪后期最典型的生活观念,对国家一笑而过,对全球化之后仍然遗留的历史问题采取不予理解的揶揄态度。 伊格明白这其中的种种,但他通常不去回应。代表团里充满着不同的欲望,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到火星来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伊格也不例外。 “你知道你这一回最好的拍摄题材是什么吗?”泰恩笑着问他。 “什么?” “一个女孩儿。” “女孩儿?” “水星团里的一个女孩儿,名叫洛盈。” “洛盈?哪一个?” “黑头发,头发最长的那一个,很白,练舞蹈的。” “可能有印象。她怎么了?” “她这次回火星,有一场演出。独舞。应该会相当漂亮。你跟着她拍,市场肯定喜欢。” “然后呢?” “然后什么?” “然后……其他理由。你真正的理由。” “你问得太多了。”泰恩笑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她爷爷是火星现任的总督,她是大独裁者唯一的孙女。我也是刚知道。” “……那要不要去和总督请示?” “不要。尽量别让任何人知道。我不想惹麻烦。” “你就不怕回去惹麻烦?” “回去的问题回去再说。” 伊格没有说话,没有表示同意,也没有拒绝。泰恩没有再问他。这样的共同沉默最好。任何表面的共识都没有达成。伊格没有承诺的束缚,泰恩没有教唆的恶名。伊格默默地晃动着手中的杯子,泰恩笑意盎然地看着他。 泰恩经历过太多次影片发行,知道什么样的卖点能吸引什么样的人群,也知道什么样的问题该怎么样规避。伊格才刚入行不久,仍然带着浓厚的学院气息,想法很多,不喜欢随俗。泰恩相信时间的力量,他见过太多这样自以为清高的初出茅庐者,也见过太多最终改变的大彻大悟者。能卖才能活,谁也别傲气十足。 酒吧里播放着电子爵士乐,悠悠荡荡,遮挡住桌上所有的商议与密谈。室内很温暖,领带都松开到谨慎的弧度。没有服务生,饮品从墙上的玻璃桶中选择,自动流淌。屋顶上垂下半球形的彩色玻璃罩,散发着幽暗的光芒,笼罩着看上去友好的面庞,和各有所思的头顶。偶尔能听见笑声,相互致以降落前最后的问候。 代表团的目标很庞杂,但有一个大方向,那就是技术。技术就是金钱。整个二十二世纪,知识和技术都是关键词语,是世界各个组成部分相互依赖的根本,是金融体系的新货币形式。技术的国际依赖,就如同曾经的金本位金融,在复杂脆弱的世界关系中维持难以协调的平衡。知识交易开始扮演世间最重要的角色,它冲破战争的隔阂,将火星也纳入其中。人们意识到,火星就是一个科学工程师的农场,知识促其独立,知识也让其有利可图。 一些音乐悠荡着,一些灯光悠荡着,一些笑容悠荡着,一些精明的计算悠荡着。 酒吧很幽暗,墙上挂着旧时代的照片,没有人会仔细看。新来的客人们不知道,照片背后遮挡着曾经的裂痕。一张照片遮挡着二十年前的一个弹孔,另一张照片遮挡了十年前砸出的一道伤痕。曾经有一个金毛雄狮一样的老人在这里大声吼叫,也有一个白发白胡子的老人在这里戳穿骗局。他们叫加勒满和朗宁,是加西亚桌上四个人照片里另外的两个。 所有的冲突都平息了,所有的不愉快都被文档证明为误会,所有的痕迹都被遮挡起来。酒吧还是优雅的酒吧,照片镶在深棕色边纹的镜框里,错落有致,悬挂井然。 ※※※ 还有半个夜晚,船就要靠岸了。聚会即将散场,热烈即将沉寂。船上搭起的宾客的舞台将拆卸,桌上的餐巾和花朵将撤回,枕头和睡袋将收起,屏幕将暗下,灰尘将打扫,仓储宫殿将清空,所有的房间将回到透明清静的状态,只留下光滑的地板和无色玻璃的桌椅板凳,只留下船的赤子之身。 船已经经历了许多次的充满与倾空。每一张酒桌都曾围上不同时间的桌幔,每一卷地毯都曾见证过不同年代的交锋。船已习惯被倾空,已习惯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从灰白到七彩再到灰白。 船舱的走廊里挂着很多照片,从人类刚发明相机尚不曾向太空移民时代的黑白照,到战后各自繁荣各自骄傲时代的三维图,形形色色,应有尽有。顺着一条曲折的走廊漫步,抚过灰色的墙面,沿罗马柱向前,上下楼梯,人就可以穿梭在许多个不同的年代里,任时间错落。这漫步不会把人带到任何时间的终结点,因为照片本就不是按时间顺序码放。战后连接战前,2096年连接1905年,打散了顺序,也就遮蔽了分歧。火星和地球在墙上安居在一起,在多种逻辑中排列出多种循环的历史。 每一次船靠岸了,所有的器物装饰都被收进柜子里,只有这些照片不被撤掉。没有人知道,在那些没有任务的日子里,船长会一个人走过每一道走廊,轻轻擦拭每一张照片。 ※※※ 靠岸之前,灯火辉煌的聚会到了最后一刻。 洛盈从来就弄不清楚这艘迷宫般飞船的真正结构,只有失重球舱是她心里不变的依托。失重舱是飞船最后方的巨大球舱,用旋转平衡圆柱筒的反向旋转。球舱外面环绕着一圈观景台,是她最喜欢的休息场所。球幕舷窗从头到脚,可以直接看到辽远无边的宇宙黑暗。 洛盈从船长室赶过来,一个人快速穿过走廊。观景台上空寂无人,舷窗之外夜空浩渺。她还没走到,就听到球舱里爆发出一阵海浪般的欢呼。她知道球舱里的比赛结束了,于是加快了脚步,匆匆跑到舱边,推开舱门。 球舱里犹如烟花盛放。 “谁赢了……”洛盈拉住离得最近的一个人。 那人还没来得及回答,洛盈就被一个人紧紧抱进怀里。她怔了怔。是雷恩。 “最后一场比赛了。”雷恩声音含糊地说。 他放开洛盈,拥抱上前来的金斯利,两个人狠狠地砸着对方的肩膀。安卡拨开人群,来到洛盈跟前,但还没说话,就被身后的索林揽住肩膀。纤妮娅飘过他们身边,洛盈看到她眼角有泪光闪烁。 米拉开了两瓶吉奥酒,他们一起把酒洒进球体中央,酒化成无数金光闪闪的小球飘浮着,所有人蹬起球舱壁,飘进空中,悬浮着旋转身体,张开嘴让小球飘进嘴里。 “为了胜利!”安卡喊了一声,整个球舱轰然应和。“为了明天的降落。”洛盈听到他紧接着小声说了一句。 她仰头闭上眼睛,向后倒去,仿佛被无形的手托了起来,躺进浩瀚的星空怀抱。 这是他们最后的夜晚。 ※※※ 火星时间清晨六点,玛厄斯伴随阳光,接近了仍在沉睡的火星大陆,准时与同步轨道上的换乘枢纽对接。枢纽是环形,一侧连接玛厄斯,一侧连接十五架往返地面的航天飞机。 完全对接需要三小时,船上安眠的旅客还有充分的时间沉浸梦乡。船一寸一寸地进入中心区域,从前侧玻璃望出去,环形枢纽就像壮丽的神殿大门,而船就像朝圣的鸽子,飞得舒缓而又圣洁。太阳在身后,枢纽的弧形被照耀得金光四射,明暗分明。航天飞机在另一侧静静地排列着,宛如神殿的卫士,散开成均匀的扇面,左翼连着枢纽,右翼指向火星表面尘风缭绕的红色土壤。 这一刻,船上的一百二十名乘客中,总共有三十五人醒着。这些人或站或坐,在自己的房间或某个无人的角落看着飞船靠岸。在飞船彻底静止下来的一瞬间,所有人均以这样那样的方式迅速而不为人知地回到了自己的床上。飞船从未像这一刻这样宁静。一个半小时之后,柔和的音乐声响起,所有人穿着睡衣揉着眼睛相互问早。整理行装的过程迅捷有序,集合的过程热闹而气氛温和。乘客们互致问候,礼貌地告别,登上不同的航天飞机,分散开来。 这是地球历2190年,火星历40年。 旅店 伊格站在窗边久久凝视。视野中的火星,有一种风笛的味道。 旅店的房间很清亮。玻璃墙从屋顶到地面,展开毫无阻碍的视野,从脚下一直到天边。红色的大漠悠远沉和,一马平川,像一卷无始无终的诗歌,粗犷辽阔。 这就是您想要埋葬自己的地方吗,伊格在心里问。 他是第一次来到火星,但这片风景他早已见过。十五岁第一次到老师家去的时候,老师家的墙上就投射着这片恒久的红。他站在门口,看着墙上的沙石,心惊胆战,不敢进入。老师坐在高背丝绒椅中,面对墙壁,背对着门口,金发从椅背边缘隐约透出,在夕阳中闪闪发光。屋子里播放着风笛的旋律,音响很好,声音仿佛来自四面八方。画面里的沙漠乍看上去一动不动,定睛一看,却始终在动。似乎是从贴地飞行的航船上俯拍,速度不快,但石块匆匆飞掠而过。黑暗的星空是遥远的背景。他在门口怔怔地看着,不知过了多久,画面中突然毫无征兆地闯入一道深沟,他低呼了一声,碰倒了门口纤长的木雕。他手忙脚乱地俯身去扶,再抬起头的时候,老师已站在他的身前,扶住他的肩膀,说,是伊格吗,进来坐吧。他愰惚中又看了看墙壁,粗砺的沙漠已消失,白墙上只有壁纸隐约的条纹。风笛在屋中空寂地环绕。恍然间他有一点失望。 这段经历,伊格没有对任何人提起,甚至在与老师相处的十年中也极少谈到。这是他和老师的秘密,在两个人之间,有两个世界存在。老师很少和他说起火星。他教他影像技巧,但不再给他看火星的视频。 十年过去,伊格终于与真正的火星大陆相遇了。这一刻,风笛在他的头脑中自动演奏起来。他久久地站在窗边,久久凝视,与自己的少年记忆久别重逢。 ※※※ 洗过热水澡之后,伊格坐进小沙发,伸直双腿。旅店很舒适,让人能迅速放松下来。 伊格喜欢独处。尽管他能和任何人和睦相处,尽管出席影片的活动游刃有余,尽管为了拍片子也要和形形色色的人物打交道,但他还是更喜欢一个人待着。与人相处的时候他总是提着胸口的气息,敏锐警觉,只有回到一个人的状态,气息才落回肚里,才让他放松,重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他沉入小沙发,微微抬起头,仰望天花板。他对这里的一切都很好奇,来之前曾做过无数想象,但来之后却发现现实与想象仍有很大的不同。他说不上是现实高于想象,还是想象高于现实,只能说是不同,不在同一个方向上。他从十五岁就开始想象,火星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能让老师居此八年,流连忘返。 在他的想象里,这是人类最后一个理想国,远离俗世,高度智慧。他清楚这种想象与地球上的一般评价有多么不同,但不以为意。 他环视四周,眼前的房间和玛厄斯上面的很像:书桌透明,衣橱透明,床柱也透明。透明的蓝色,深浅不同。小沙发也是透明的,似乎是某种充了气的玻璃纤维,曲线两端上翘,能随着身体压力改变形状。对外的墙壁亦是通体透明,他坐在沙发上就能眺望很远。只有朝向走廊的墙面才是乳白色的不透明,隔绝邻居与往来的客人。整个房间就像是一只水晶盒子,连屋顶也是半透明的,磨砂玻璃似的天蓝,能看见太阳悬在头上,朦胧照耀,如同一盏白色的吊灯。 他坐着,思考这透明的意义。从某种角度上说,透明是一个敏感词汇。房屋是个人的空间,透明往往暗示着窥探。当所有房子都透明,窥探就扩大为集体的注视。他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他可以将此引申为一种象征,一个符号,象征集体对个体隐私的征服,作为一种政治意识的符号,在暗示中讽喻。 这样的角度倒是会极符合地球主流思想,片子也会很受瞩目。地球个人主义思想家等待的就是这样的证据,强有力的、对“天上地狱”大发责难的目击者的证据。这将为他们对火星的攻击提供有利的依据。但伊格不愿意这么做,至少不愿意轻易放弃立场。他内心有自己的好奇。他不相信一个充满精神压迫的地方,能让老师自愿留下来,一留就是整整八年。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来火星的目的。他不知道有没有人能猜到。 他的师承从来不是秘密,这次能入选代表团,表面上是因为前一年获奖,但他心里清楚,泰恩保荐他,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老师的缘故。他接受了任务,没有探询,泰恩也没有解释。他知道泰恩和老师交情匪浅,在老师的葬礼上,他曾见过泰恩戴墨镜的光头,从开始到结束。 他轻轻掏出衣袋里的小小芯片,放在掌心端详。老师的临终记忆都在其中。据说是将脑波信号化成0和1的图像的记载。他理智上不太相信这种科技,但情感上愿意相信。当一个人死去,如果他的记忆还能存活,如果他还能决定记忆归隐的地方,那么死亡带来的消解就还不算是强大无敌。 ※※※ 伊格肚子饿了,站起身,在墙上找到点餐的屏幕。菜单上有一些奇怪的名字,他随便选了几样。食物送来得很快,只用了六七分钟,墙上的小灯就亮了,一只托盘从黑色玻璃通道里升上来,像是一架微小的电梯,停稳之后,小门向上升起。 伊格俯身将托盘取出,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盘中食物。这是他第一次与火星食品正面接触。在玛厄斯上,地球代表团的饮食原料从地球装载过来,整个航程都没有任何火星元素。他曾经很多次听说各种各样的传闻,充满海盗故事般的血腥的想象力。有人说火星人吃沙土里的长虫,也有人说他们吃塑料和金属碎屑,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总有一些人喜欢用夸张的口吻描述自己并未见过的事情,从假想的野蛮中获得所谓文明人的自满。 伊格看着手中的托盘,思绪翩飞。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拍一些神秘唯美的餐桌画面,加一丝丝情调,抛给时尚影媒,让人们对野蛮的想象转化为对异域风情的向往。他知道这很容易,而且时常发生。 他忽然想起老师临终时的话。要有趣,用头脑;要相信,用心和眼睛。他不知道自己该相信什么。他眼前浮现出老师当时的样子,发丝稀疏,整个人蜷缩在高背丝绒椅里,开口已经很困难,却尽力调动两只手在空气中比画,动作缓慢而微微颤抖。 “要有趣,用这里;要相信,用这里和这里。”老师用哑沙的嗓音说。 第一个这里,老师指了指脑袋;第二个和第三个,老师一手指着眼睛,一手指着心脏。 伊格当时没有很集中注意去听。只是看着老师瘦长的手指,就像看两只不会转动的风车。他想老师还年轻,五十五岁应当是壮年,但却蜷缩在厚厚的毯子里像个瘦弱的孩子。他想到一辈子的勇毅在此时竟是如此无济于事,心里一片空茫。 “语言是光的镜子。”老师又慢慢地说。 伊格点头,不是很懂。 “别为了镜子忘了光。” “嗯。我记住了。” “听。别急。” “听什么?” 老师没有回答。他注视着屋中的空气,像失去了知觉一样,目光有些浑浊。伊格等了一会儿,有些心慌,怕老师就此逝去。还好老师又动了动手指,在窗口透进的夕阳中像一座边缘断裂的冰山。 “如果,能到火星,把这个……拿去。” 伊格顺着老师的手指,看到小桌上放着的纽扣般的芯片。伊格被这画面中的冰冷击中了。老师是在安置死后的自己。他用手指指出自己的真正所在,用肉身向记忆告别。他的话语混沌不清却无比平静,这一点突然让伊格觉得很伤感。 当天晚上,老师进入了昏迷状态,两天后告别了人间。这中间他曾醒来一次,想写给伊格一些词语,但只写了一个字母B,就又颤抖起来,再次不省人事。伊格一直守在床边,但老师最终也没能再醒来。 ※※※ 伊格默默地吃着早餐,很长时间都忘了品评味道。当他从记忆回到现实,盘中的大半食物已消失,剩下两小块圆饼和一些土豆泥似的配菜。他叉起圆饼入口咀嚼,但却像是丧失了味觉,不觉得好吃,也不觉得不好吃。 他想把注意力转回自己的影片,以摆脱心里无法抑制的脆弱。也许该拍一场视觉的盛宴,他想,一段巴洛克的舞蹈。毕竟,这里的一切都那么地巴洛克、那么华丽地流淌着。他抚摸桌子,桌子的曲线安慰着他的手掌。很多地方初看时并不在意,但越凝视越让他觉得新鲜有趣。桌子边缘的玻璃装饰有喷泉的线条,墙上的镜框像上升的火焰,托盘四周装点着雕刻的花朵。这些装饰并不起眼,但却带给屋子一种强烈的巴洛克式的跳动:边缘的流动感,细节上的飞天感。许多家具是和墙连接在一起的,桌子、床和衣柜,就像瀑布在山石处转折,浑然一体,而桌角的弧度则像轻卷的浪花。伊格觉得很有意思。他一直以为火星会崇尚精准锐利的机械美学,没料到却见到这样的柔和质朴,仿佛走入了一片远离喧嚣的山谷溪涧。 伊格掏出拍摄眼镜,戴上,让视线重新在屋中走了一圈,存储。然后将箱子里的小设备一样一样拿出来,立在四周:温度分布记录仪、空气成分测量表、阳光跟踪计时器。小球们活跃着,如同一只只苏醒的恐龙蛋。 伊格知道,将重心放在异域的美,会是很讨巧的办法。这里每一点装饰上的不同,在地球观众的眼中,都可以生成遥远而神秘的猎奇式美感。这是让拍摄者和被拍摄的地方拉开足够远的心理距离,像看画一样看待,忽略所有的精神冲突。 他并不想一直如此拍摄。如果这样拍,最感到满意的一定是火星官员。他们从到站伊始就像伊格表示了友好的客套,用热情的官方辞令告诉他,他们非常欢迎他的到来,欢迎他将火星的样貌展示给地球,希望他的作品能增进双方的美好互信。伊格一直微笑着点头,说是的,他相信火星是一个美丽的地方。他们在机场的走廊边和睦地握手,伊格还用自己的摄像飞行器拍下了这煞有介事的一幕。 在伊格心里,自己并不是虚情假意,只是不能完全认可这场友谊,又不想在观察不足的情况下,贸然发表意见。伊格不相信任何官员,但他相信一件事:发表看法的机会需要节省。他常常需要在四方游走,因此他知道,面对各种意见,只在最必要的时候坚持,其他时候看比说更重要。 在代表团中,早有不止一人对他即将拍摄的片子发表过意见。美国的查克教授曾经善意地暗示他极权主义的地方是不会让人看到真相的。而德国的霍普曼上校说得更加直接,他说伊格还年轻,最好不要介入太多自己尚不理解的事情。伊格明白他说的是政治。他能理解。他只是一个导演,在代表团中没有介入的资格。不仅是政治介入,就连影像的介入都有问题,影像就是证据,总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未来对历史多样阐述的可能性。没有人给他真正的好的建议。在玛厄斯的小酒吧里,往来的身影经过伊格身边,总会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加油,然后转过身去,将自己的谈话降低两个分贝。 只有泰恩一直兴致勃勃地给他提出各种积极的建议,将此次旅行看做一个商业契机。 戏剧性!戏剧性是关键。 泰恩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就很戏剧化。他是个商人,虽然总打扮得像是海边度假的冲浪客,但骨子里是最老谋深算的商人。不能抓住观众感官是他眼中最大的败笔。只要情节跌宕,其他就不管,自由还是极权,是他心里完全无所谓,哪怕讽刺他本人,他也不在乎。 伊格看着身边的人们,有一种坐于环岛、看车辆匆匆的感觉。对这些态度,他不太在意。他们所针对的都不是他想要寻找的那一点,就像箭矢射偏,无须防护。各方建议就像四面八方收拢而来的绳结,他自己则是绳结中的肥皂泡,绳结越收拢,他越向另一个维度膨胀开来。他对每个人都点头应承,是因为他还没有找到他想找的那一点。如果找到,他相信他会坚持。 他跨越九千万公里,飞过黑色的夜空,不是来完成一篇花花草草的命题作文。他想找的是一剂药,能治愈他眼中地球骨髓里的顽疾的清新良药。 他不愿意过早下结论。他仍然需要更多信息。他要拍摄一个尚未发生的剧本。他要未来来确定现在。没有结尾,因而他无法给开头命名。 ※※※ 吃过早饭,伊格有些倦了。与代表团的官员朝夕相处,让他的精神时刻处于紧张状态。此刻一切都放松了,倦意立刻袭卷而来。 他倒在床上,让肢体彻底伸展开,很快就沉沉地睡着了。他做了很长的梦。在梦里,他与老师的背影又一次相逢。他常常梦见老师的背影,坐在高背的椅子里,低声念着长长的让他听不清的话。他总是很想绕到正面,看清老师的面容,听清老师的话,但却就是做不到。他在梦里总是做不成事情,他跑很远的路,跋山涉水,跑得精疲力竭,却就是跑不到椅子的正面。 从梦里醒来,已是下午四点。他看看墙外,夕阳在大地上画下长而锋利的明暗线。他知道火星和地球的时间基本相同,因此欢迎晚宴就快要开始了。他躺在床上不想动,闭上眼睛,眼前还有残留的梦境缓缓飘浮。 我会不会像老师一样留在这里呢,伊格忽然想。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留下的理由,可是在一般人看来,当年的老师也没有任何留下的理由。那是十八年前,火星和地球第一次人员往来,老师作为影视界代言人来火星学习新的成像术。可他来了就没有回去,只把必要的软硬件和操作步骤交由玛厄斯带回地球。地球上的媒体一片哗然,谁都猜测不出他的理由和目的。当时他三十七岁,正值事业旺盛的时期,担任制片人的影片获奖连连,在行业内正成为新的权威,与周围人关系良好,没有任何理由逃遁,也没有任何理由背叛。一些报道说他是获悉了火星机密而被官方扣押,另一些报道则说他是准备用更长的时间学习更多有用的技巧。 那时伊格只有七岁,对一切还懵懂无知,但他同样记得网络上连篇累牍的评论和分析。流言断断续续,一直不停,在老师回到地球那年爆发至顶端,爆发成每天的强行采访和追踪报道。老师始终沉默,拒绝提供任何线索,直到生命的尽头。 整个事件伊格一直在旁观,他由此变得言辞谨慎,不再随意猜测事件的理由。他知道任何事情外人都能知晓,只有理由除外。他甚至不轻易预言自己的所作所为,因为他明白,不了解真正的境况,就不可能知道理由。 ※※※ 乌龟一样的除尘器在墙边慢慢地爬着。房间在夕阳中显得格外静谧。夕阳并不橙红,而仍是淡弱的白,只是从墙壁斜射进来,给每件物体镶上荧亮的光边,和屋顶的透射大有不同。 伊格爬起身来,坐在窗边,轻触床边墙上的静物画。画面消失了,屏幕亮起来,镜面像水波微微颤抖。一个小女孩出现在屏幕上,红格子裙子,白色花边束腰,小草帽,笑容甜美。这是旅店服务的虚拟娃娃。 “您好,下午好,天气很好。我叫薇拉。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你好。我叫伊格。我想问一下,火星这里的交通方式。我是说,怎样坐车,怎样订票,怎样查到路线图。” 小娃娃眨眨眼。几秒钟之后,她笑了,露出两个酒窝,拉起裙子躬一躬身,裙摆摇摇,像一顶张开的花伞。 “您好,伊格先生。火星的主要交通方式是隧道车,不需要订票,也不需要付费。每所房子附近都有小车站,每十分钟经过一个车厢。您可以乘它到最近的大型换乘站,再根据地图选择跨区车次。车站都有路线图,可智能查询。火星城绕行一周需一百五十分钟。” “明白了,谢谢。” “您还需要别的服务吗?我们提供城市功能介绍、博物馆索引、购物指南。” “能不能……能不能查询?” “哪方面查询?” “查询一个人的联系方式。” “当然可以。请问您想查询的姓名或工作室。” “布罗。珍妮特·布罗。” “……珍妮特·布罗女士,罗素区、塔可夫斯基影像资料馆第三工作室研究员,居住地点:罗素区,七经十六纬,一号。您可以给布罗女士个人空间留言,也可以连通她的工作室进行通话。” “好的。谢谢。” “以上资料已存入您的客房页面。请问是否需要现在联络呢?” “不。”伊格仔细地想了想,“先不用了。” “还需要其他查询吗?” “让我想想。还有一个人,大概是叫洛盈·斯隆。这一次留学回来的学生。” “……洛盈·斯隆小姐,罗素区、邓肯舞团第一舞蹈教室学生。居住地点:罗素区,十一经二纬,四号。斯隆小姐的个人空间暂时封闭,尚未重启。” “知道了。谢谢你。没什么事情了。” “薇拉乐意为您效劳。” 小女孩儿的声音像糖果一样跳动,旋转着鞠了一躬,行了告别礼,跳跳蹦蹦着离开了。 伊格坐在床上,将刚刚查到的资料写进随身的电子簿里。他知道这几天的行动有目标了。他心里有一点儿忐忑的兴奋,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样的人和事件。他静坐着沉思了一会儿,将心里的思绪与疑问慢慢理出了头绪。 ※※※ 时间不早了,伊格站起身来。预定的集合时间就要到了。整个代表团将集中起来,去参加火星欢迎晚宴。他换了衣服,略微整了整头发,带上全套的随身摄像包。 临走的时候,他又在墙边伫立了一会儿。傍晚来临,火星城华灯初上,灯光照着街巷,显得很晶莹。早上从飞机上俯瞰的时候,他曾对整座城市的构造感到惊奇。它就像一整座水晶城,脉络纤长,结构复杂。一座座玻璃房屋,散落在广袤的平原,小巧而形状各异。屋顶如斜斜张开的帆板,湖蓝色,远处看起来,就像水面切割陆地。丝管隧道将房屋连成密集的网,架在半空,如同交织的静脉。他从空中感到一丝来自直觉的冲动。这和他熟悉的所有世界都不同,因为不同,所以着迷。 家 从机场出来的时候,阳光晃了洛盈的眼睛。 她五年没有在火星的土地上看到清早的阳光了,几乎忘了是什么感觉。地球的天是蓝的,太阳是温吞吞的橙红,火星不一样,黑是黑,白是白,没有芜杂,没有遮挡。 机场大厅宽阔明亮,这是在洛盈走后新落成的建筑,她和伙伴并肩走着,一路并不多话。墙壁、穹顶和地面还是一如往常的玻璃,地面上是大理石的纹样。墙面没有任何装饰,除了钢筋铁骨,就只看得见两层玻璃之间隔热气体滚动的颜色,很淡,一丝一缕。从航天飞机上下来就是传送带,每人一个座位,像在工厂的流水线上流动,降到地面的时候就是出口了,身份辨认通道之后,宽阔的大厅有家的标志。 洛盈和纤妮娅走在一起。她们看着地球使团的样子,不由得微笑了。地球代表跟在火星代表团之后,走在学生团之前,他们的衣着比火星人华丽,但对一路的流程显然缺乏准备。 首席代表贝弗利先生风度翩翩地走在第一位,但却在指纹识别机面前愣住了,不知所措。虹膜验定仪像一只触手,从一侧伸到他面前,在离他面孔很近的地方发出“砰”的一声轻响,完成拍摄,惊得他向后跳了一大步,撞在身后刚刚伸出的放射检测探头上,撞出滴滴的叫唤,引起安静的大厅里所有人的侧目。贝弗利先生红了脸,装作气定神闲的样子对别人笑笑,伸出手抚摸了一下探头,没想到探头的叫声更大了,他吓了一跳,前面火星代表团的代表连忙微笑着过来解围。洛盈她们也轻轻笑了,故意不去看他,动作娴熟地拉着行李穿过两旁伸出的一只只触手,甩头摆手像是在跳舞,也像是与电子眼握手招呼。 贝弗利手里拿着首席代表盖着徽章的授权书,一路走下来,却没有遇到一个检测官员,穿过一路仪器就是出口大厅,他讪讪地站着,不知该把证书拿给谁看。 大厅是扇形,一角是航班出口,对面弧形的一面墙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隧道车的入口。两条直边上排列着饮食礼品购买机,有新鲜的糕点和水果陈列。大厅中间竖着几面玻璃板,上面画着隧道车错综复杂的地图,像色彩繁复的挂毯,缓慢变换。隧道车入口之间有小屏幕终端,火星代表已经陆陆续续走过去,选择家的终点站。 洛盈和纤妮娅站在出口外,看着这一切,迟疑了好一会儿。 “到家了?”纤妮娅轻轻地问,像是问洛盈,也像是自言自语。 “嗯。是吧。” “现在什么感觉?” “没感觉。” “是吗?”纤妮娅转头看着她。 “嗯。”洛盈点点头,“很奇怪吧?” “不奇怪。我也没感觉。” 洛盈看着光洁明亮的大厅,说:“你说,家的机场和我们到过的那些地球的机场,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纤妮娅想了想说:“名字不一样。” 洛盈转头看着她凌乱的长发,说:“回去早点睡,晚上还有活动。” “嗯,你也一样。” 学生团互致告别,迅速散开。分别的次数多了,再一次分别也就没有什么伤感的情绪。昨夜的酒还未醒,每个人的脑袋里都还是夜晚星空的画面。机场的光线明亮耀眼,让人没有任何表达的欲望。分手像过检测仪一样迅捷。 洛盈跟在学生团的最后,她看到地球代表团的代表们站成一堆,在大厅中央徘徊迷茫。有人兴冲冲地拿起墙边的小食品大吃特吃,还不知道自己的临时账户正在无声扣钱。 火星人快要清空的时候,扇形大厅弧形边中央的自动门滑开了,一行人大踏步走进来,洛盈看见,为首的正是爷爷。他带领着一众叔叔伯伯走到地球代表团面前,向贝弗利先生伸出手,两群人面对面站着,两个星球的手握到一起。火星比地球重力小,火星人的平均身高明显高于地球人,两群人形成不平衡的对比,互相打量着,沉默着,形式化地问候着。 很明显,这不是跟爷爷打招呼的好时候。她看着爷爷瘦高而直挺的身形,默默地转头,按下回家的按钮。 ※※※ 五年以前,火星选派第一批前赴地球的留学生。 议事院在当时曾经为此讨论了很长时间。三个月书面调研,三周网络公众征求意见,三天议事院议员讨论,最后由九大系统总长、总督和教育部长进行最后的投票,在议事院的最高议事厅,面对立国者青铜的塑像,记名投票。对少年教育问题作如此郑重的举国商议,在战后四十年的历史上还是绝无仅有。自从建国教育体系建立,所有的教育者手按着亚森的名字宣誓为创造而教授,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为少年事宜如此兴师动众。这一次的辩论进行得很激烈,最后六票赞成,五票反对,敲定的小锤砸在金线镶边的主持台上,在立柱高昂的黑色议事厅里留下一连串空旷的回音。少年的命运被写进历史。 其实,孩子们在地球能经历什么,火星的决策者也不十分清楚。他们本身已是在火星出生,对嘈杂的商业社会,他们只有前生的记忆,没有现世的体验。火星的整个国度只是一个城,全封闭的玻璃城市,土地公有,高度智能控制,没有地产买卖,没有走私,没有期货,没有私人银行。在这样的国度里出生长大的孩子,一下子进入市场的地球,面对广告轰炸能不能适应,谁也说不清。出发之前,他们给孩子临时上了很多节解释制度的课程,然而现实的严苛可以说明,少年的内心成长却永远无法在课堂上教授。 坐在回家的隧道车上,洛盈靠着玻璃,内心专注而迷茫。 窗外的风景繁盛而静止。阳光打在蓝色玻璃房顶的边缘,透过树梢,将低矮的叶子印在隧道车顶,印在她的脸上。车厢里只有她一个人,窗外也不见人影。四周安静得不真实。车厢四壁清透,触感冰凉,掠过屋顶,能看见花园里静止的树。 她藏了多日的困惑,这时蒸发到心里。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去地球。在玛厄斯上,她发现自己似乎并没有资格。 那是一个夜晚,他们在舷窗前随意地聊天,有人提起当年选拔的考试题,众人响应,七嘴八舌,记忆迅速拼凑勾勒出测试的轮廓,回忆因分享而欢快蒸腾。洛盈在他们欢愉的声音中沉默下来。她从他们的口中发现,以他们应答的水平和自己当年的应答相比较,自己的成绩离入选分数一定差了很多。星光耀眼,她在人群中感到羞惭。 她不知道这怀疑是不是真的。如果不是,那么一切照旧;如果是,那就说明她的入选是经人授意的,这个结论听起来很冷酷。这不仅说明她能力不足,而且说明所谓转折与命运,其实只是有人在暗中操纵。她以为她抓住了际遇,其实只是际遇抓住了她。 她想到了爷爷。如果有人能够在暗中改变甄选结果,那么除了爷爷没有别人。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没有人提过。如果不是这偶然的发现,她可能永远都不会察觉。 她想回家去问爷爷,但不知自己能否开口。她和爷爷并不算亲近,她只是在父母死后才搬来和他同住。他给她买糖果,但很少抱她。地球人叫他大独裁者。他总是一个人独自散步。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敢于开口。她也想过问哥哥,让他帮自己查。哥哥是她的保护伞,每次在她烦闷的时候,都变着方法逗她开心。只不过哥哥是一心前行的人,她不知道他能否理解她执意回溯的心情。 隧道车在空中滑行,无声无息,像记忆一样飞快地穿梭,她经过了集会小礼堂、林荫道、儿时打闹过的运动场、带滑梯的花园。四周安静得像梦境一般。偶尔能看到悠闲的女人,推着婴儿车在小径上聊天。 她问过自己,为什么那么执著地想知道。起初她只是觉得内心有不安的冲动,以为只是好奇,但后来她发觉,之所以不安,是因为命运。她明白命运的裹挟,但以前没想过人有两种命运。一种是自然的客观,人只能面对和承担,而另一种是人为安排,有原因和目的,有质疑和放弃的可能。后一种的命运需要自己抉择,在看清之前,她无法推动自己继续前进。 为什么去地球,为什么走。这问题她问过自己很多次,但没有一次比这次更直接。她在地球上走过许多许多路,多得已经难以再被路途打动,可是她不知道为什么去。 车厢里有音乐,大提琴在远方,钢琴在近处,将安静的风景装点得愈加丰盈。慢慢地,家在地平线上露出了踪影。远远能看到阁楼开着的小窗,棕色边框,反射着阳光,在半球形的玻璃穹顶下安详地发亮。 洛盈很多次没想过回家那一刻的感觉,激动、颤抖、怀旧、思乡、微微的忐忑,可是她没想到自己的心里竟是没有感觉。她为这样的不伤感而微微伤感。她穿透五年喧嚣,回到前生的安静,可是她丢掉了一种叫做思乡的田园情怀,永远地丢了。 隧道车准确无误地停下,到家了。她看见阳光打在熟悉的红色大门上,她哭了。 ※※※ 门开的一刹那,金色的光芒射入车内。洛盈被金光晃了眼睛,抬手遮住额头。空气里飘着亮晶晶的小星星,空气光华流转。一张金色的长椅停在她面前,通体清透,有气球的质感,圆润光滑,形状纤长婉转。 她望向对面的房子,二楼的窗口开着,哥哥正笑着向她挥手,面容像从前一样迸发着昂扬的气息。 她也向窗口笑了笑,抱着行李坐上长椅。长椅升起来,悬在空中,向上斜飘过去。她在空中环视四周,水滴形的花园广场,扇形花畦,伞形的树,球形的玻璃穹顶,深红色的房门,橘黄色的梯形信筒,二楼敞开的窗口,窗口下悬挂着摆满花的隔栏。一切都还是儿时的样子。 长椅停靠在窗边,路迪接过她的行李,伸开双臂。她轻轻一纵,路迪稳稳地环抱住她,将她轻轻放到地上,脚尖踏在地面的瞬间,她觉得地面很安稳。 哥哥比五年前长高了许多,也更挺拔了,头发虽然不像小时候那么卷,但是仍然金光闪闪。 “累了吧?”路迪问。 她摇了摇头。 路迪伸出手,在洛盈头顶比画着说:“长这么高了。上次见你才这么小呢。”说着在自己腰部比了比。 洛盈轻轻笑了:“怎么会?照你那么一比,我岂不是长了三十厘米。” 这是她回家第一次开口,声音有点哑,自己听起来有点不真实。 五年里,洛盈只长高五厘米。她刚到的时候比地球女孩都高一块儿,但离去的时候却再也不显眼。这其中的原因,她自己最清楚:地球的重力太大,火星孩子适应不了,她经历的是一种压抑的成长,骨骼受考验,心脏受重压,软组织浮肿,每一寸生长都是对自己的突破。 “你还好吗?”她问哥哥。 “我?挺好。”路迪笑笑。 “你进哪个工作室了?” “电磁第五。” “怎么样?” “还不错,我现在已经领导一个小组了。” “是吗?很好。” “你怎么了?”路迪注意到她的疲倦,揉揉她的头发问,“你还好吗?这几年?” 洛盈低了低头,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是还好吗?”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那就是不好啦?” “也不是。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洛盈在地球上住过很多地方,她心中的家园就在那些地方一步步瓦解。 在东亚的一座城市里,她住在摩天大厦的一百八十层。她在那居住训练,就读舞蹈学校。大厦是角锥形,是钢铁搭成的金字塔,如巨山耸立,内部构成完整世界,电梯通道沿着角锥的棱边,飞速运转,人潮汹涌,往来如吞噬的飓风,上下穿梭。 在中欧的一处郊外,她住在城市与乡村交界处废弃的老房子里。她来此寻找舞蹈作业的灵感。乡野很辽阔,金色麦浪翻滚,野生鸟类翱翔,花开花落如云卷云舒,云卷云舒如潮涨潮落。乡野的主人是远方的商人,一年前来一次,外人不得擅闯。 在北美的一片旷野,她住在荒原上一片人造风景区的中央。地球官员邀请火星少年来此度假。草原荒僻如歌,枯树零星,天地悬垂,飞鸟孤伶。浩瀚的云海从四面八方笼罩,闪电如天顶倒悬的树枝,树枝如大地凝结的闪电。 在中亚的一块高地,她住在雪山脚下的帐篷群落间。她跟随一群回归主义朋友集结示威。雪山峰顶晶莹剔透,隐身云端,在偶然的云开雾散中受太阳照耀,金光辉洒。高地上住满世界各地的回归主义青年,喊着激情的口号,与秩序对抗。尘土中暴乱席卷,阳光里风景依然。 这一切在她的小时候都没有见过。那些事物在火星里没有,或者不会发生。火星没有大厦,没有乡野,没有庄园主,没有闪电,没有雪山。在她的记忆里,也没有鲜血。 她在地球上经过了这一切,但她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她获得了无数记忆,但失去了梦想。她见过各种风景,但开始背离家园。这一切的一切,她不知道该怎样形容。 “哥,”她看着哥哥的眼睛,决定开诚布公,“有一件事我觉得很奇怪。” “嗯?” “五年前,我好像不应该被选上,是后来换进去的。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她说完,等着他的反应。她觉得他虽然不动声色,但是内心在沉吟。他神色没有变,可是好一会儿没有说话。气氛有点怪。她觉得他在思考答案。 “你听谁说的?”他问。 “没听谁说,是我自己的感觉。” “人的感觉很多时候并不准。” “可是我们聊过。” “你们?” “我和其他学生,水星团的学生,我们在回来的路上回忆了当年的测试。我发现他们肯定都比我分数高,他们会做的题目我都没做出,而且他们都参加过一个面试,只有我没有。我现在还记得当时的情形,记得很清楚,本来一直没有消息,但忽然有一天通知我可以去了,很快就出发,以至于我都没有心理准备。所以我是最后时刻才被换进去的,不是吗?你知道这件事吗?” 她看着哥哥,他耸耸肩,脸上却看不出任何表情。 “也许是有人临时退出了呢。” “是吗?” “只是有这种可能。” 那一刹那,洛盈忽然觉得离哥哥很远。她觉得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想告诉她。他的反应不正常。他故意不动声色,可这其实不正常。他应当也觉得奇怪才对,或者至少试图问清楚。可他的神情在掩饰。小时候他们向来是秘密的同盟,他带着她做各种搞怪的事情,瞒着大人,还从来没有瞒着她的时候。她本以为自己的疑惑不能问爷爷,但至少可以让哥哥帮忙,可是现在,哥哥也不站在她这边了。他还知道哪些事呢,她想,哪些事他知道却不告诉我? “那为什么选上的是我?”她固执地问,“你知道这件事,对不对?” 路迪没有回答。 洛盈沉吟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一口气将问题问下去:“是爷爷安排的,对吗?” 路迪还是不说话。 气氛很僵。这是他们第一次这样说话。五年没有回家了,本不应该如此,没料到会是这样。他们都等待对方开口,可谁也没开口,僵在原地,像绷紧的弦。 过了好一会儿,洛盈叹了口气,刚想换个话题,路迪却和缓下来,平和地问她:“为什么一定要问个究竟呢?” 她抬起头,声音也和缓下来:“就算一个退伍的战士,也总可以问一问战争的起因吧。” “打都打完了,问了还有什么用呢?” “有用。当然有用。” 她漂泊了那么多地方,为此失去信仰,难道不应该知道是为什么要去吗? 路迪斟酌了一下,慢慢地说:“那个时候你还小。小,而且……情绪化。” “这是什么意思?” “爸妈死以后,你一直情绪不好。” “爸妈?”洛盈听到这句话,忽然屏住了呼吸。 “对。爸妈的死对你影响很大。所以……爷爷想让你换换心情。” 洛盈一下子安静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问:“是这个原因吗?” “我不知道。我只是说可能。” “可是,”她有点疑惑,“那个时候爸妈已经死去五年了啊。” “没错。但你的情绪一直不好。” “是吗?” 洛盈仔细回忆,但似乎想不清楚当时的样子了。五年前,她十三岁。那时候自己是什么状态、什么心情,她似乎已经忘了。这一切听来恍若隔世。 “也许是吧。”她觉得这个答案听起来还算合理,点点头,决定暂时接受了。 他们又沉默了,不知道说什么好。洛盈看着哥哥。他彻底长成一个大人了。肩膀宽了,身材挺拔了,眉眼展开了,眉毛也不像小时候那样生动活泼了。他二十二岁了。加入工作室领导小组做项目了。不乱跑了,也不再一开口就滔滔不绝没完没了讲飞船火箭和外星人战争了。他懂得沉默了,开始像大人一样和她说话。 路迪忽然笑了一下,问她:“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忘了问?给你个机会。” 洛盈愣了一下,恍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忘了问一句话。在小时候,那句话如果不让他说出来,他会惦记一整天。 “那个长椅,是怎么做到的?” 路迪打了个响指:“很简单!椅子是普通的玻璃膜塑,只不过表面交替镀了镍金薄膜,磁矩很强,只要在院子里生成合适的磁场,自然就能浮起来。”说着,他向窗外指了指,她看到一圈白色的管道沿着小广场的边缘环绕,想来就是简易的线圈了。 “真是厉害!”洛盈赞叹道。 就是这句话。从小她只要一直说这句话,就会有无穷无尽的新鲜的玩具。 路迪笑着摸摸她头顶,嘱咐了几句,下楼去了。她看着他的背影,知道他是在试图唤醒从前,只有这样,才能忽略时间的裂缝,让一切仿佛还留在原处。没有什么还在原处,可是人总会用尽一切力量去否认。 哥哥走了,洛盈站在窗边,把目光重新投向窗外。 阳光下,所有物体都显得光影分明。光是金色,影子悠长而深邃。除了新的白色线圈,一切都好像没变,花朵、茶座、隧道车出口。花朵一年年盛开,静物抹平很多看不见的往事。她看到从前的自己在窗外,四周没有人,她的影子在跑,穿着粉色的鞋子,梳着辫子,从小路上抬起头,笑得清亮单纯,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天,目光穿透窗口,穿透现在她站立的窗后的暗影。 花园很安宁,只有零落的细节写着时间的痕迹。她看到信筒背后的传送带上空空如也,干净得如同孩子的皮肤。那里曾经有一个小圆片,是小时候哥哥带着她偷偷安上去的放射性探测器,能在邮件到达时透视出里面有没有大玩具。现在它不见了,狭长的筒壁光滑如新,空空如也,如同她的远走,如同时间的指针。 ※※※ 下午,当她睡醒的时候,忽然看见爷爷就站在自己的房间里。 他站在墙边,面对着窗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没有听见她醒来。她在爷爷身后看着,看着他的背影。夕阳快落山了,照进房间的一边,爷爷站在光线旁的暗影中。他本来就高,伴着落地的座钟,就像一座刻着字的石碑。洛盈熟悉这样的背影。她在地球上很多次想爷爷,都是想起他这样站在落地窗前,望着窗外的远方,身体一半明一半暗,只给她留下一个沉默的、意义含混的背影。 她坐起身来,想趁此机会亲口向爷爷问清楚,自己的远走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听见她的动静,转过身来,面带微笑。他已经换好了晚上晚宴的衣服,黑色礼服庄重挺拔,灰白的头发向后梳得整齐,身披大衣,仍带有军人的模样,不像是已经七十岁的老人。 “睡醒了?”汉斯微笑着来到她床边坐下,深灰色的眼睛显得很温和。 “嗯。”她点点头。 “路上还好吗?累不累?” “还行。不太累。” “玛厄斯有没有太旧,不舒服?” “没有。其实睡得比在地球上舒服。” “那就好。”他微微笑笑,“加西亚和艾莉还好吗?” “还好,也让我代他们向您问好。”洛盈说着想起来,“哦,加西亚爷爷让我带一句话给您。” “什么话?” “很多时候,宝藏的争夺大于宝藏本身。” 汉斯没有说话,点点头,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呢?”洛盈问。 “……一句老话而已。” “我们现在和地球是不是关系不好?” 他静默了片刻,笑笑说:“一直如此吧。” 洛盈想等爷爷继续说明,但是爷爷没有接话。她也就没有追问。 她想问出心中的问题,忽然瞥见爷爷手里的东西,一下子就怔住了。那是一张爸爸妈妈的照片。妈妈头发松松地绾着,戴着手套,拿着雕塑的刻刀,脸上有泥土和随意的笑容。爸爸在她身后,双臂环绕揽住她,下巴放在她的颈窝,笑得很幸福。 汉斯注意到她的目光,将照片拿给她:“你回来的时间正好,明天是你爸爸妈妈的忌日,我想跟你商量,明天我们晚餐的时候,给他们祝福吧。” 洛盈的心里一沉,点点头,从爷爷手中将照片接过来。 “你越来越像你妈妈了。” 在傍晚的沉静中,爷爷的声音低回深厚,有一种让人不愿打破的静穆。 洛盈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手中的照片有一种她不熟悉的温度,无论是照片里的人,还是递给她照片的手。照片里,爸爸妈妈依然年轻,照片外,爷爷的目光带着一种复杂的怅惘。他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洛盈静静地看着,照片内外的四个人像是在无声地对答。父母死去十年了,她几乎忘了上一次这样的相聚是在什么时候。夕阳的余晖几乎已经消失不见,她和爷爷之间仿佛有一种依靠由死亡联系的特殊的温情。 就在这时,急促的铃音响起来。 墙上的红色小灯亮了,说明是紧急呼叫。汉斯忽然像是从梦中醒来,动作迅速变得敏捷,大步走到墙边,按下通话的按钮。墙壁晃动了一瞬,胡安伯伯的面孔带着肃杀的神情出现在屏幕中。 “能面谈吗?”胡安伯伯一开口就是直冲冲的严肃。 “晚宴前?” “晚宴前。” 汉斯点点头,面色如常,关上屏幕,转身出门了。 洛盈呆呆地坐着。才一两分钟,房间里的梦境已然消失全无。 门一寸一寸悠悠地合上,走廊上依旧空荡幽深。 她看着爷爷消失的背影,知道自己还是无法开口。她还是向别人求证比较好,相比而言,那样可能更容易一些。不管怎么说,爷爷还是爷爷。他是飞行的战士,永远的行动者。他总有许多事情并不说出来。她也不知该怎么问。她看着手里的照片,坐在床上,在心里反复回忆:五年前的自己是怎样的,爸妈的死又是怎样的。 回归的晚宴设在光荣纪念堂。水星团、地球团和火星上的重要官员,悉数到场。光荣纪念堂是火星节庆盛典召开的地方,长方形的大堂,两侧各有八根立柱,立柱之间陈列着火星各个重大历史时刻的微缩模型。天顶和侧壁的壁画是投影,可以电脑控制,根据场合更换。 这一晚的宴会厅灯光绚烂,精致却不奢华。侧壁打出百合花的图案,像白绿相间的壁纸。小舞台中央摆着四张贵宾桌,其余十六张圆桌绕成两圈,摆在四周。桌子铺了白色的桌布,火星的布料不充足,这已是极高的待遇。桌上摆了非洲堇,两侧的台柱上摆了圣诞红。穹顶上坠下玻璃丝质的彩带,荧亮发光。 菜品传送带在宴会厅左侧,饮食自取,没有服务生。一个角落布置成地球十六世纪乡村集市的模样,摆了硕大的蔬菜瓜果,展示太空农业,显得怀旧却风趣十足。 对地球人来说,没有侍者的宴会像是降了一个等级。他们早已习惯穿着尖领衬衫黑色马甲,衣袋里露出手帕边角的优雅的侍者,微笑着弯腰,将红酒及时注入还未清空的酒杯,在每道菜之间换一副刀叉一个盘子,仿佛必须要这样才能体现出自己的高贵。可是这一晚,完全没有这些。传送带画出一道曲线,从墙里伸出又伸入墙里,带着不紧不慢的从容,等待尊贵的客人自己照顾自己。酒从墙上的龙头流出,任客人自取,虽然装饰着图案,却让地球来客想到土气的乡下。贵客们昂着头,故意大声说着自己的国家是怎样布置一场像样的国宴的。 火星没有侍者。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服务人员,只有实习的学生和志愿者,没有服务员,没有仆人,没有第三产业。火星的所有人都是工作室的研究员,没有一辈子服务的酒店侍者。晚宴的准备和收尾,由组织者亲力亲为。 火星人当然不会在晚宴上介绍这样的背景。因此整个宴会厅呈现出一种有趣的错差。几个欧洲人像是不约而同地回忆起现代之前古老奢华的贵族生活,几个亚洲人互相附和着说古代的东方就已经多么懂得礼仪,而几个阿拉伯人骄傲地表示,在自己的国家男人足够强,女人们就有空在豪宅里侍奉宴会。火星人听着,附和地笑笑,然后三三两两结伴起身取食,地球人对这种无动于衷的迟钝甚为恼怒,交头接耳,连连摇头。 水星团坐了两张桌子,洛盈挨着纤妮娅和安卡。他们品尝着从小熟悉的饮料和食物,谈笑风生,庆幸能够不和大人们同桌。传送带上送出了小巧的甜点,纤妮娅跑去端了一大盘回来。众人分食,甜美无比。 “真好吃!”纤妮娅高声赞道,“这才叫烹调!” 他们在地球吃得不好,纤妮娅一直把地球吃的东西叫做食物。 安卡点点头:“嗯。不知道是哪家厨师做的。” 洛盈尝了尝,猜测道:“可能是老莫莉家。我小时候最爱吃她家的布丁,每次遇到伤心事都让妈妈去买,心情即使再坏,吃一块也能好。” 这样的甜美与空气中酝酿的紧张并不协调。洛盈隐约能感觉到那种紧张。水星团的圆桌距离贵宾桌不远,她的位置又刚好临近交接处,贵宾桌的谈话总是隐隐约约飘进她的耳朵。虽不是每个人的言辞都能听见,但是胡安伯伯的大嗓门总能在一整桌的抑制中突出重围。 “你再敢说一个‘没有’试试!我告诉你,我是亲眼看见我奶奶被炸死的。你知道那是什么样子吗?前一秒钟她人还在卧室里哆嗦,祈祷,说上帝保佑,下一秒钟就被炸弹炸成了泥。你不知道吧?没听说?这就是你们地球人干的事:轰炸平民!在整个人类的历史上都找不出更卑劣的手段了!” 对方不知道低声回应了一句什么。胡安伯伯的怒气更盛。 “少他妈的撇清关系!我不管是不是你干的,也要承担责任。你再敢说一句‘跟我没关系’,我就把你从这儿扔出去!”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你知道扔到外面是什么样吗?没来过火星吧?给你讲讲。就这么一下——砰——然后你就炸了,就像一只涨红的八爪鱼。” 洛盈笑出声来。她悄悄回过头,向嘉宾桌张望。在胡安伯伯身旁,贝弗利坐在主宾的位置上,脸色相当尴尬,正在用餐巾不停地擦嘴。 洛盈觉得有趣极了。贝弗利在地球上是大明星,向来都以温文尔雅出名。遇到这种情形,换成别人可能会发怒,但只有贝弗利不会。他穿着复古风格的新式西装,有丝绒和金线镶边,双排铜扣,带着几百年前旧时代贵族的派头,一本正经,保持形象。因为这身衣服,谁都能发怒,但他不能。 有很长一段安静时间,谁都没有再多说什么。当洛盈再次听见胡安伯伯的声音,只见他比前一次还要激动地从座位上霍地站起来,餐厅里所有人侧目而视,他也不管,只是一字一顿大声地说: “不——可——能。绝对不行!” 宴会厅里一阵骚动,人们纷纷小声议论,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后知后觉者问身边的人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目睹的人也只是茫然耸肩。胡安伯伯坐的贵宾桌上的人显得尤为尴尬,有人想拉他坐下,但他不坐,有其他的地球客人想站起来,却被身边的人给压住了。最后,还是爷爷站了起来。他轻轻拍拍胡安的肩膀,示意他坐下,自己有话说。 “地球客人们,”他举起酒杯,“刚好借这个机会,我说几句话。首先,我们是真的非常欢迎你们的到来。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我们前方还有很长的未来。双方这次举办博览会,是为了达到互利、共赢、各取所需的目的,所以交涉永远是必要的。我相信最终我们一定能寻找到让双方都能满意的结果。你们的要求我们不会不考虑,只不过最终的任何决议我们都需要全体民众通过。这是火星的大事件,我们必须民主。而且,我相信代表团也是民主的,最后的决定也一定是所有成员都满意通过的。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此时下任何结论都还为时过早,请让我们放下一切争议,举杯,尽情享受我们共度的第一个夜晚。” 全场一起举起了杯子。纤妮娅问洛盈他们讨论的究竟是什么问题,洛盈摇摇头,说她也不知道。 其实她知道。爷爷的话就是加西亚爷爷的话,代表团的民主就是宝藏的争夺。她心中隐约的疑惑渐渐连成了清晰的线条,可是她不知道地球人争夺的宝藏是什么。爷爷刚刚的话语太模糊,她无法判断。她低头吃着东西,静静地思量着。 影像馆 在前去拜访珍妮特·布罗之前,伊格先到地球代表团的首席代表彼得·贝弗利的房间去了一趟。 他没有提前预约,也不打算采访。他径直来到贝弗利的房间外,敲了敲门。 时间是上午九点半。伊格知道这个时候贝弗利一定已起床,收拾妥当,因为十点将是第一次正式会谈开始。从旅店到会厅需要十分钟。他只想问几句话,三五分钟就可以。 伊格知道,不用猜前一天晚上贝弗利过得不算愉快。他倒很想知道他回到旅店之后的表情。昨晚伊格的镜头放在台柱上的一盆圣诞红下,他没有声张,但他觉得贝弗利肯定知道。贝弗利是影星出身,是整个星球上对镜头最敏感的人,他一个晚上都是右半侧脸斜对着镜头,微笑,摆出他最标准的造型。自从他三十五岁弃演从政,这样的造型已经不知道摆过多少回。伊格觉得很有意思。他很少见到像贝弗利这样仕途平坦的人。相貌英俊,世家出身,名校毕业,交游广泛,还不到五十岁,就窜升至极高位置,已经是很多人眼中民主党下一任总统最有力的竞争者,并且他背后有家族不遗余力的支持,这一次能来火星,据说就是家族动用各种关系,推促而成。谁都知道,能在这样出风头且不危险的场合崭露头角,将是未来重要的政治资本。所以他比谁都重视风姿,重视镜头。正是这一点让伊格觉得趣味十足。他昨晚回来又重放了一下宴会的画面,发现自己几乎喜欢上了贝弗利旁边那个面色暗红的大嗓门。 开门的时候,贝弗利容光焕发,装扮齐整,穿一件与众不同的浅蓝色的丝质西装。他微笑着欢迎伊格,举止依然彬彬有礼。 “早上好。”伊格说,“不,我不需要进屋。只有几句话想问。” 贝弗利微微侧头,表示许可。 伊格问道:“昨晚,您听到火星总督说的民主问题了?我在宴会后问了一个议事院官员,他说火星议事院决策日常事务和工程问题,但是少数关系到所有火星居民的大的决策,必须得到全民投票通过。这和我们平时听说的火星似乎不太一样?” “嗯,是不太一样。” “对这件事您怎么看?我是说,对这种……差异。我们是代议和选举,他们不选举,但民众有直接参政权。” “差异。”贝弗利点点头,“你说得对,这是差异。值得思考。” “这一点我能否在影片里表现出来呢?” “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呢?” “可是这涉及很广泛的观念问题,我不知道在这方面继续挖掘会得出什么结论。” “没关系。经过思考的尝试比获得结果更重要。” “……贝弗利先生,我想,您可能没有完全明白我的意思。您知道,目前普遍的观点认为火星并不是一个民主的地方。所以也许我的片子会带来不小的影响。” 贝弗利仍然微笑着,像是仔细聆听,但伊格注意到,他两次掸去落在肩膀上的头发,又把袖口整理了一下。他伸出手拍拍伊格的肩膀,像一位和蔼的叔父。 “年轻人,不要怕引起影响。有影响,才有前途。” 伊格有一点儿气恼。他感觉不出任何真诚。贝弗利的漂亮话客气得令人难堪。他什么态度都没有给出,或者说根本没有什么态度。伊格猜想他可能根本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 按道理说,贝弗利不应该不知道,在地球上,不管各个国家相互之间怎样竞争牵绊,但都统一把火星作为另一个阵营。就像又一场冷战,跨越苍穹的冷战。火星被说成邪恶军人和疯狂科学家控制的孤岛,说成全面高压政治和机器操纵人类的典范,说成伟大的自由商品经济的对立面,在学者和媒体中间有着不可磨灭的极权、残忍、冰冷的印象,就像一台庞大的机械战车,将地球上未曾实现的暴力乌托邦发挥到极致。战争也被一劳永逸地定性为自杀式背叛,早晚要回归或者灭亡。如果贝弗利知道而且理解这些说法的影响,那么他就应该明白伊格的意思。拍摄火星的民主就意味着翻案,意味着承认地球的很多说法并不正确,从而意味着承认自己一方的偏狭和失利后的嫉妒。这不是一件小事。这涉及最基本的立场。伊格想问的就是这个。他自己并不怕引起任何波澜,但他知道什么叫政治正确,作为官方成员,从一开始就有身份的要求。 可是贝弗利只是优雅地说着漂亮话,举止像贵族般大方。 这样也好,伊格想,将来不管我拿出什么样的作品,都不可以说我没有请示。事实上这样的结果对他更有利,作为一名长时间反体制的回归主义成员,伊格喜欢对地球抛冷箭。 “谢谢您。”他对贝弗利说,“不过我忘了告诉您,我刚才不是采访,没有开摄影机。” 他说完礼貌地退身离开了。临走时,他瞥见房间里美丽的贝弗利太太,正在对镜子作最后的修饰。她比贝弗利小十岁,也是一个电影明星。他们的爱情从一开始就受人瞩目,从第一个吻到儿子出世,都在镜头前完成。贝弗利比谁都会演贵族,演优雅温良的好丈夫,表达浪漫,朗诵古典诗句。他是好丈夫的典范,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太太。伊格见过很多很多演员从政,但他们都不懂得获取女性选票的重要。贝弗利获得许多女性的拥戴,选票逐年递增,很少锐减,很少分流。他是选举的真正胜利者。 ※※※ 从贝弗利的房间出来,伊格踏上了前往贝塞尔伊达影像资料馆的路途。影像馆不算很远,和旅店一样位于城市的南部。只要跨两个区,还有直达的隧道车。车程约二十四分钟,途经城市最重要的市政厅和展览会堂。 和早上的拜访一样,这一次前往影像馆,伊格也没有预约。他没有给珍妮特的空间留言,也没有和影像馆联系。他不想给她任何暗示,不想在通信屏上委婉而尴尬地提出见面请求,也不想在双方都作了充分准备的情况下进行一场隔膜的对话。他更希望在她毫无准备的状态下,去看一看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他不知道她是不是“理由”,只有见面了才能判断。 隧道车上,伊格拿出摄像眼,贴在车壁上,记录沿途风景。前一天晚上他们乘过一次,但路程很近,来不及拍。隧道的管壁是玻璃的,上下左右,视野通畅。车厢有不同颜色,伊格现在乘坐的是透明的米黄色。他觉得很有意思,就像坐在一滴溶液里,流过蜿蜒曲折的导管,从一个容器到另一个容器。车厢掠过各种各样的建筑,居民房屋和大型公共建筑交替坐落,小房子像是大建筑的卫星,环绕而分散。大建筑常常是环形,中间区域有高昂的穹顶,每一座小房子则直接镶嵌在一个玻璃半球内,球内是院落花园,种满各种繁密的花草。伊格听说,一般建筑内的大部分氧气都是由这些花草提供的,因此节省了很多能源,也省下复杂的机械。车内的小屏幕标注着两边的地名和建成年份。伊格发现,这些房子的造型涵盖了几乎所有风格传统,从文艺复兴式对称和谐的,到洛可可式的繁复华丽,再到东方屋檐长廊和立方体形状的现代主义,整座城市俨然一个天然的建筑博物馆,层次丰富鲜明。尤为独特的是一些曲线型建筑,墙壁的线条像流动的水,柔和感突出。所有的建筑都是玻璃制成。 路过市政厅的时候,伊格站起身来,拍摄了几张单幅照片。市政厅是火星最重要的场所,各种中央决策都在这里决策。它看上去相当庄严,不算庞大,古典风格,矩形环绕结构,正门在较短的一边,两侧有铜像和金属打造的罗马柱,墙壁是少见的暗金色,配以象牙白色的立柱线条,仿佛斯卡拉歌剧院改版的。 自动拍摄的时间里,伊格不再观望,他拿出随身的记事簿,用简要的符号记录所见所闻。阅读和记录是他长期的习惯,不论是在家中,还是在海边的战场。 贝弗利缺少头脑。 他写下这一句,想了想,又删除了。这样说并不客观,也不是他的本意。他知道,贝弗利并不是傻瓜,他很会审时度势,对自己的角色也很敏感,说他缺少头脑显然不恰当。他只是不具备伊格所定义的智能。在伊格的框架里,见机行事不能构成智能之一种。贝弗利是偶像,他的三维虚像出现在每一间超市里,笑容在灯影中闪闪发光,用柔和的语调伴人购物,这些都不需要智能。 伊格想了想,换了叙述的口吻。 “他并不愚蠢,只不过是没有思想罢了。”这是两百年阿伦特说艾希曼的话,拿到今天恐怕仍然适用,我不喜欢贝弗利,没有什么理由。他就像自己捏的蜡人,要求自己微笑,而不是想微笑。有良好迷人的风姿,但仅限于此。他甚至缺少前辈肯尼迪的幽默。这样的人恐怕以前的时代还没有过。虚伪的政客随时有,但这个世纪以前,还没人一出生就这样完全影像化。贝弗利太习惯于虚像出场了,以至于虚像成了真,自身倒成了假象。 在伊格匆匆写下这几句话之后车就到站了。他讨厌拍摄政治人物,尽管他知道这是影像产业最大的支撑方式。他很难在这样的拍摄中保持自己对工作的热情,还不如在街头拍一个说粗话的孩子王。他卷起记事簿,插进上衣口袋,收起拍摄的装备,站到车门口。 车门开了。一座海蓝色的贝壳状建筑展现在眼前。贝壳半张半合,内部看不清楚,一条小路从隧道车出口连通到贝壳入口。 ※※※ 影像馆门口竖立着一幅圆形屏幕,屏幕上滚动着照片,显示着几个选项:自由参观、观影、访问工作室。伊格选择了最后一条。几个选项弹出来。他耐心地依次选择,很快就找到了珍妮特·布罗的选项。 伊格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他点击她的名字。一个浅金色头发的女人的照片出现在画面里,照片很大,也很清楚。伊格看了第一眼,就知道自己找对了。这就是曾出现在老师记事簿里的女人。她看上去比老师照片里的略胖一点儿,皮肤有点下垂,头发也剪短了,但确定无疑,就是她。她的眼睛曲线很特别,总是像在笑着,嘴巴不宽,但嘴唇丰厚。算起来她今年应该是四十五岁,虽然看上去有些衰老,但脸上仍带有一种十分活跃的东西。伊格确定,这就是他要找的珍妮特·布罗。他端详了一阵,选择了访问呼叫。 屏幕显示接通、连接被访者、等待处理。时间一秒一秒流过。 几分钟之后,珍妮特出现在走廊。伊格看着她步态优雅,她缓缓地推开大门。她身材微胖,穿了一件白衬衫,外面套着宽大的淡粉色罩衫,妆容随意,一侧的金发梳到耳后。看到伊格,她有点迷惑,显然想不起他是谁。但她很礼貌,没有将这迷惑表现得很明显,而是主动向伊格微笑致意。 “你好。我是珍妮特·布罗。” 伊格伸出手说:“很荣幸见到您。我叫伊格·路,来自地球。” 珍妮特露出恍然的表情问道:“啊,你是代表团的?” “是的。我是随团纪录片导演。” “真的?” “这是我的名片。” “哦,我不是不信。对不起。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这一次来的人里还有导演。” “只有我一个人。” “那真是太难得了。已经很久没有地球的同行来过了。” “十八年。” “……十八年?我想想……是,好像是。已经这么久了?真是的。我的记性越来越不好了。” 伊格沉默了一下。他从珍妮特的反应中判断不出什么。她的表情很平和,没有因地球和导演等词汇表现得特别激动。他决定先稍稍试探一下,晚一些再将来意秉明。 “我对议事院的长官说,我希望找这边的电影人交流一下。他们就向我推荐了你。” “明白了。请进吧。” 珍妮特推开门,伸手为伊格引路。伊格边走边上下打量。入口的海螺形状一直深入内部,巨大的拱形走廊弧度流畅,蓝灰色条纹流动着,向内侧旋转。两侧的墙上光影变幻,路线曲折,来回如同迷宫。伊格想了一下,试图与珍妮特攀谈。 “其实,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他们推荐你的工作室,他们没有说很多。” 珍妮特笑了:“我猜是因为他们只熟悉我的工作。” “哦?为什么?” “因为我们过去有一项技术,他们拿去与地球交易,地球人很喜欢。” “哪一项?” “立体全息成像。” 伊格有点兴奋。他本是信口拈来的理由,没想到珍妮特会主动谈到那场交易。他决定将话题延续下去,看看能不能了解更多。 “全息术是你们工作室的技术?” “对。二十几年了。” “那我需要向你们致意。是你们给了我现在的工作。” “你拍全息?” “大部分人都拍全息。平面电影快绝迹了。” 珍妮特笑起来,笑声中有一种真诚的爽朗:“那你还是别向我们致意为好。没有全息,你也能有工作。但有了全息,好多人就没有工作了。” 伊格也笑了。他懂她的意思。每一次变革都淘汰大量遗留在旧世界里的人。从无声电影到有声,从平面成像到立体全息。很多人不是不能学习,只是不愿意。这是个很沉重的话题。越是旧世界出类拔萃的人物,越不愿进入新世界。他们给过去的形式倾注了活的神采,以至于无法丢弃,毕竟没人愿意丢弃自己。 “那你们这边的情况如何?” “我们?两种情况并存吧。大量会议记录、工业资料不需要全息,成本太高了。” “哦,这些我们也还有。不过,通常不算在电影范畴。” “嗯,我知道。你们把能发行的才叫‘电影’。” “难道你们不是?” “不是。我们纯粹从技术角度定义。只要是一小段光影,我们就算电影。你们是在网络上,按类型发行,但我们不一样,我们是在数据库按个人存储。既然每个人都可能会拍几部有剧情的片子,几部纪录片,几段琐碎的试验,几段工业资料,那么我们就没理由把这些再做细分。” 伊格顺着她的话,小心地试探着问:“你对地球的情况似乎很了解?” “一点点而已。了解算不上。只是个人兴趣,偶尔打听一下。” “为什么对地球有兴趣?” “应该……算是种职业病吧。我以前做过一段时间的电影制度史研究。对当下制度虽然没有分析,但一直有兴趣。” “那你和地球有接触?现在两颗星球还不能自由通信吧?” “是,确实不能通信。我是看了一些官方带来的介绍片,但大都很笼统,说得很概括,所以我了解得其实很浅。”珍妮特微笑了一下,“所以真的欢迎你来,你能给我讲很多事情。” 伊格沉默了。这几个问题似乎都没有结果。珍妮特的回答总是很正常,太正常了,带着每个讲解员应该有的文雅和客观。友善,却缺少个人痕迹。这不是说她没个性,她的笑容是直接明朗的,活跃的性格也透过眼睛传递得很鲜明,但这些个性却与内容无关,她总能让话语自然地绕开所有私人生活。伊格有点进退维谷:继续兜圈子,有些漫无目的;挑明话题,却似乎显得太过突兀。 他们走着走着,进入了馆内大厅。厅内光线明朗,但折射错落,让线条显得有些复杂。空中悬垂着轻薄的玻璃,打散了空间统合,玻璃形状各不相同,文字和画面交替流淌。硕大的人像不时显现,对空气作着绘声绘色的演说。室内很凉爽,但空气有些闷。 “那些都是资深的影片制作者。我可以带你一一看过去。耳朵里塞上这种小陶片,就可以听到他们说话了。”珍妮特介绍道。 “这些玻璃也都是屏幕?” “不算是。只是玻璃上镀了导电膜和发光膜。膜很薄,肉眼看不出来。” “我发现火星很喜欢用玻璃,有什么特别用意吗?” “用意?你指哪方面?” “就是……为什么做这种集体安排?” “这应该算不上安排,而是不得已。我们这里只有沙土,没有黏土,也没有岩石,除了钢铁,就只能提炼玻璃。现在的建筑模式是尼尔斯·加勒满在战时发明的,筑造很简单,拆装回收也容易。” “原来是这样。可是私密性怎么解决呢?有什么规定吗?我看很多房子并不透明,但我的房间就是透明的。” 珍妮特显得很诧异:“你不知道?所有墙壁都是可调的。你房间的服务娃娃真是失职,这些功能都不介绍。玻璃里的离子由电场控制,你调动屋里的旋钮,墙壁里就会增减成分,变成半透明或者不透明。” 伊格的心里掠过一丝滑稽的感觉。他想起自己的揣测。他太熟悉地球的语境了,那一整套符号学和政治学的观察方法都能直接套用。但从昨晚开始,他发觉了其中的危险性,不仅仅是主观上的色彩,而且是客观上的不属实。他想给地球思维一个信号,没有什么比妄断更危险。玻璃房子就是玻璃房子。没有象征意义,只是纯粹的地理和技术缘故,没有什么不可以。真正的拍摄还是需要下沉,沉到下面,才能贴近真正的语境。 “我之前以为,透明是种特意的安排。” “这个问题……你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透明不透明,取决于光线。” “什么意思?” “不管怎么调,总是对一些光透明,对一些光不透明。纯粹的遮挡是没有的。” 伊格想了想,问:“这是指玻璃,还是指别的什么?” 珍妮特朗声笑起来,眼睛又弯成弧形,边笑边说:“你要是在这儿多住几天,就会听说,罗素区有两个人的话既不能当成纯技术,也不能当成纯比喻,一个是瑞尼医生,另一个就是我。随便你怎么理解吧,没有答案。” 她说着,脸上露出一丝不经意的狡黠。伊格觉得,她年轻的时候应该相当有神采,或者说很有吸引力,虽然不算惊艳的美人,但能让人感觉到一种富有生命力的诚挚。这种东西很难得,也很容易打动人。伊格觉得老师爱上她并不算稀奇。他忽然有一种实话实说的冲动。 “布罗女士,有一件事情我需要坦白,请你原谅我现在才说。刚见面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该不该说,会不会太过突然。我怕惊扰你的情绪。但现在我觉得应该是时候了。” 珍妮特渐渐收敛了笑容:“你说吧,什么事?” “我是阿瑟·达沃斯基的学生。我是代表他来的。” 不出伊格所料,珍妮特的表情凝固了,就像听到上古的声音,遥远而不真实。他看着她,他们面对面站着,在空旷的大厅里像两尊雕像。玻璃上的人物都在动,只有他俩是静止的。伊格注视珍妮特,珍妮特注视他们之间的空气。 漫长的一分钟过去了,珍妮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轻声说:“到我的工作间来吧,咱们坐下说好吗?” ※※※ “……那一年,我二十七岁。阿瑟来了。起初我只是作为官方接待,给他讲解技术,根本没有放太多感情进去。直到后来有一天,他邀请我一起拍片子。 “阿瑟是那种……慢慢吸引人的人。他总是有各种奇思妙想,总是想办法让生活显得不一样。你是他的学生,这一点应该很清楚。他起初只说想试验新的技术,看看自己有没有掌握,我觉得这很正常,就答应帮他。后来我才知道,这只是他更长远计划的第一小步,他的核心根本不是在技术,而是在于实现他头脑中的那些想法的真实表达。他入迷了,对一步接一步的拍摄计划深深入迷。而我也就是在那时对他着迷了。 “我不知道你是否清楚当时的背景。在地球上,阿瑟或许很成功,可以随时操心着自己下一部片子的票房。但在我们这里不是这样。我们每个人的收入都是固定的,按照年龄发,不论任何工作室,也不论工作成绩如何。我们的作品都提交到全公开的数据库,谁都可以看,也就不存在让别人掏腰包的问题。这些都对阿瑟很重要。他有访问者津贴,不必担心生活。而且他发现他终于有一个机会不管发行问题,只管将自己的想法呈现出来。他或许已经积攒很久了,全息的技术也已经学会,于是一发不可收拾,每天沉浸在创作中,就像一个生活在异域的幻想者。 “我喜欢阿瑟这种燃烧的热情。他也……他也喜欢我。他就像一块黑色的陨石,猛地砸入我的生活,这种情形从前从来没有。我们每天用各种方式拍摄,尝试新的技巧,剪辑片子,然后去他旅店的房间看书、讨论、做爱。他最喜欢光与影的问题。要画流动的空气与阳光,这是凡·高的一句话,也是他最喜欢的。他说火星的天和地球的不一样,他喜欢在阳光里看到星星。 “阿瑟不想走。到这里三个月,他就该走了,可是他申请推迟。又过了三个月,他还是不想走,就让别人把技术带回去,他留了下来。我们就住在一起了。” 珍妮特手中拿着浅口玻璃杯,可是一口都没有喝。她一直叙述得缓慢而平静,有时望着伊格,更多的时候望着窗外。珍妮特的工作室在资料馆二层,面向正南,阳光充足。窗外有一排低矮的棕榈树,树顶刚好与房间的地板平齐,远处是一座清真寺式的圆顶建筑。阳光打在珍妮特的侧脸上,随她脸部的起伏碎成小块。她的脸比十八年前衰老松弛得多,但脸上有一种回忆的光,清晰地与过去连通。 伊格坐在小圆桌的对面,手中也拿着杯子,杯子里流淌着一种浅红色的饮料。他静静地听着,眼前仿佛能看到那个时候的老师,陨石坠下般迅速、直接。这和病榻上的老人不一样,但伊格知道,这就是老师没有错。 “有一个问题,我一直疑惑着。火星这边为什么允许他留下来?难道不怀疑他的目的,不怀疑他是窃取技术的间谍?” “是我做的担保。我和我的父亲。我父亲是当时的信息系统秘书长。他用他的职位做担保。是我求他的,他是个心软的父亲。” 伊格沉默了一下,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问了。他想问这八年里都发生过什么,也想问老师最后离去的理由。老师什么都没讲过,一切就像一个话语的黑洞。 就在这时,珍妮特却开口问了:“告诉我,他现在还好吗?” 伊格怔住了。他原本打算将事情问清楚,将老师在地球上的十年也简要描述一下,再告诉珍妮特最后的结局。可是她先他一步开口问了,将一切直接推到结尾。他看着她专注的脸。她问得貌似稀松平常,但无论是声音还是表情都不自觉地绷紧了。她的微笑凝固在脸上,就像越吹越薄的气球膜,静静地张紧,自己给自己拉扯,就等伊格的一句话,将气体彻底放松,或者将气球扎破。她没有催他,也尽量显得不那么急切,但她的屏息凝神给伊格更多无形的压力。伊格明白他不能撒谎,也不能不回答。 “他去世了。” “啊?” “老师去世了。肺癌晚期。半年前的事情。” 珍妮特愣了三秒钟,突然开始哭泣,肩头颤动,泪如泉涌。她用双手捂住嘴,眼泪不停地流出来,像一条没有尽头的河。她强忍着啜泣更加剧了眼泪的喷涌不息,仿佛没有任何东西能让眼泪止息,整整一个上午的礼貌矜持化为烟云般的壁垒,她的脆弱在颤抖中暴露无遗。她仍静坐着,但姿态中有一种让人不忍看的颓然。 伊格感到很难过,不知怎样劝慰,也不觉得他能够劝慰。她有理由哭泣。他看到所有的压抑都在这持续的流淌中倾泻出来。他给她递过纸巾,看着她。他知道他今天什么都不能问了,芯片的事情也得改天再说。他陪她坐着,坐了很久,坐到她终于不哭了,渐渐安静下来。他陪她度过了生命中最漫长的一个中午。 临走的时候,珍妮特带伊格来到一个小屏幕前,操作了几下,屏幕上显示出“注册成功”的字样。她递给伊格一个账号和密码,告诉他回到房间可以用此登陆,进入数据库,察看火星上所有电影资料。 “阿瑟的片子都在。你找他的名字。” 珍妮特的声音有些沙哑,仍然带着哽咽,眼睛红肿,脸也显得浮肿了,头发蓬乱。但伊格觉得她看起来比刚才更美了。没有什么能比真诚的情绪更让一个人显得美。珍妮特今年四十五岁了。内心的期待让她孤独却坚强、开朗、得体,但是今天一切都结束了,伊格带来的噩耗让它们结束了。 ※※※ 阿瑟老师死了。世界不因此停转。火星和地球,也不因为失去一个幻想者而改变运行。 二十二世纪的地球是一个媒介的世界。媒介成为经济支柱。虚拟影像与个人网络改变了社会结构,改变了人与世界的关系。实体制造业经济进入瓶颈,IP经济扮演救世的角色。“你就是网络”。这是IP经济最动人的口号。每个人都贡献一份知识,将全球连成网络,用交易智慧达到无限的商机。人人交易,一句话就能变成一组商品。这是无源的水,无本万利,是新的网络协议带来的新的变革,它让每一个思想、每一幅画、每一个笑容都成为世界的财富产出。人们出售,人们购买,人们藏起自己的作品,再鼓动别人花钱去揭开。任何话语,只要能在网络交易就有收入,也只有网络交易才有收入。网络就是瞬间的交易。资本的力量超过国家。三大传媒集团在世界范围延展触角,生意广泛,扩张成帝国,推动各种话语,从中牟利。两百年前的论述依然有效:投资媒介为利润,与价值无关。 另一方面,二十二世纪的火星也是一个媒介的世界。火星的媒介不是经济,却是所有人生活的方式。它是一个静态的电子空间,像巨大的溶洞,让每个人将创作放置进来,再随意捡拾采撷他人的创作。它给作者版权的记载,分清归属,但不给金钱回报。给与拿都是义务,报酬由另外一种方式统一配给。 地球的媒介,伊格比谁都清楚。他知道它是怎样瞬息、动态又如潮般强大,他知道怎样将藏宝盒的盖子画得挑逗,让人掏钱去发掘里面的东西。他知道这些。他必须知道。然而对火星的媒介,他还远远不了解。它就像一只静静潜伏的巨兽,在黑暗中生存,等待人们虔诚的献祭。他不知道它和人们的关系,谁能控制谁,谁又听命于谁。它无疑让创作者的生存不再艰难,但它也阻止了创作者获得个人的财富荣耀。 老师是叛逃者。伊格终于确定了这件事。他是一个大胆的爱人和自觉的叛逃者。这两颗星球的两百亿人中间,他可能是第一个。他穿梭在两个世界,看着它们隔绝深远、各自运行、相互远离。 从影像馆出来,伊格顺路来到邓肯舞团第一舞蹈教室。同属罗素区,舞蹈教室离影像馆并不远。他按照电子地图,步行了两条通道,穿过一片商店区,就看见那座菱形建筑。建筑只有一层,玻璃墙透出女孩们的身影。 舞蹈教室外有一圈步行小径,小径和墙体之间种着兰花。伊格走到一个不受人注意的侧面,站在小径上,向室内遥望。 洛盈·斯隆。他看到了她。他在玛厄斯和欢迎晚宴上都见过她。她一个人在教室的一侧练习,其他的女孩们由老师带领,在另一侧统一压腿。 他静静观察她的动作。他没有掏出拍摄设备,只是静静地看着洛盈在教室里独自跳着。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练习同一个动作。一连串小跳,接一个多次旋转的大跳。纯黑的练功服让她显得白皙纤瘦,黑色的长发整齐地盘在脑后。她偶尔停下来,到墙边喝水,站在窗前,出神地望向这方。 伊格确实希望确定一个拍摄对象,不过不知道她是不是那个合适的人选。他接受了泰恩的建议,但却不认同泰恩的理由。他对一个公主的绯闻逸事没有兴趣,他看到了她的档案,看到了地球上一些事件的记载,让他产生强烈的好奇。那些记载是干枯简要的,然而其中透出的张力却给人一种奇异的震撼。他想象着这个女孩,猜想这张力从何而来。她看上去是那么恬静,就好像一只纯白的小瓶子,完全看不出能容纳那些截然对立的思潮,就像一只小小的鸟儿,看不出来能经得起那么多狂暴的风浪。 下午的阳光照在舞蹈教室另一侧,长而芜杂的兰花在玻璃上投下影子。洛盈的练习结束了,她坐下脱掉鞋子,解开脚踝上的带子,将舞鞋缠好,放进包里,然后抬起头微笑着和另一侧的老师告别。 伊格在远处徘徊,暗自思量着待洛盈出来怎样与她招呼。就在这时,舞蹈教室正门外的小路上,匆匆走来一个男孩。他瘦高而俊朗,骨骼分明,肩很宽,穿一件类似制服的半长风衣。他向室内张望了一下,看了看纽扣上的时间,站在小路上等候。伊格闪入树丛后的阴影里。几分钟之后,洛盈背着包走出来。男孩向她笑笑,接过她的包,两个人没有说话,并肩离开了。 伊格看着两个少年的背影,有一点好奇。他看到一种简单的安宁,但无法判断他们是否是情侣。他们没有亲昵动作,但也没有彬彬有礼的疏远,只是默契地笑笑,然后一起走着。他们给人的感觉很舒适,和这城市的气息相类似,不急迫,也不魅惑,有一点点漫不经心,却也直来直去。它和伊格习惯的世界很不相同,他住在一个由娱乐工业兴起的城市,处处充斥着飞一般的速度、谜一样的关系。他早已习惯了匆忙与魅惑。因此当他来到这里,看到人们悠闲地散步,坐在街上聊天,一种强烈的充满差异的气息便扑面而来。他看着两个少年的背影,心生好奇,开始遐想洛盈的童年,想象这里安宁的社交。他访问的打算落了空,然后转身踏上来时的小径。 回城的车上,伊格想起影像馆的展厅。当时展厅里有一片大大小小的晶体方块,散开在空旷的地上,里面有动态场景、立体的人物影像,往来穿梭,形象鲜活。方块侧面的金属牌上写着场景出自哪部影片。此时,伊格想起它们,忽然有一阵荒谬的感觉,他发现自己和那些影像小人是一样的,他就在一个晶体盒子里,不仅此刻在这里,以前也在这里。 书房 洛盈和安卡肩并肩走着。他们决定不坐舞蹈教室门口的隧道车,而是直接步行到换乘大站。他们都喜欢步行。 步行管道在隧道下方平行的位置,走在细长的玻璃管通道里,就像共同经历一件麻烦事,两个人的距离被推近,方向逐渐被统一。管道大约三米高,底部距地表约有半米,能从透明的地面看见红色的大地。路旁培养基里种着星星点点的鸢尾花,中间是两人宽的小路,四周风景尽收。他们肩并肩,但谁也没有碰触对方。两个人的手都插在衣服口袋里,步调一致。洛盈的外衣是舞蹈队的队服,安卡的风衣是飞行中队队服。洛盈到安卡下巴的高度,侧头就看到他直挺的脖子,感觉到他肩膀肌肉的起伏,安卡则能看到她清瘦的侧脸,闻到她头发柔和的淡香。 洛盈把心里的事情与安卡说了。这是她第一次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她本打算永远瞒着水星团的朋友们,被权势安插进来,这样的事情让她在朋友面前感到难为情。她从小最不愿意受身份照顾。 “大家会笑我吗?”她小声问安卡。 安卡笑笑说:“你以为我们就多有天赋吗?” “你不会觉得我占了爷爷权力的便宜?” “别傻了,”安卡说,“你就是你。” 洛盈有一点心安了。安卡永远有一种将大事化小的力量。他平时说话不多,不喜欢说大道理,严重的大事和琐碎的小事到了他这里都是没事。说着说着,她也就觉得真的没事了。她想,是自己小题大做了。安卡听她说着,并不多问。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纤妮娅说你昨天晚宴之后晕倒了,”安卡问,“后来没事了吧?” “没事了。” “怎么回事?” “没事。就是刚回来,太累了。” “那你今天就不应该练了。” “可离演出只有二十天了,我连重力都还没有找到。” 洛盈说的是实话,她对这次的演出一点信心也没有。前一天下午她试着练习了一会儿,晚宴之后就晕倒了。对突然转换的重力进行适应要付出比她想象的更多的体力。她的独舞是这一次展览会的重头戏。以火星孩子天生的骨质轻疏,平衡感强,配以地球环境的负荷培养,又是轻盈跳跃为主的项目,很容易挑战人类体质的极限,这一切都是令研究者感兴趣的重要问题。她是他们最好的标本。地球人将她视为地球悠久舞蹈历史的活体展示,而火星的孩子们则早就好奇地想看宇宙归来的少女有什么不同。她看得到那些目光,在议会大厅的中央,在她走入舞蹈教室的时候,在她的影像出现在街角的大屏幕上的时候,她都能看到那些等待的目光,灼热、好奇、审视、不以为然。 她不想告诉安卡,她今天的训练相当不顺利。不仅空中姿态控制不好,就连起落点都没有把握。身子轻飘飘的,地球上习惯的力量都消失了。膝盖和脚踝疲惫不堪,脚踝尤其酸痛,就像讲述过多的往事,失去张力。重力转换根本不是件容易的事,地球人都需要身体训练,走路都得套上沉甸甸的金属鞋子。但她却几乎是即刻开始了练舞,在适应走路之前适应舞蹈。 “你们中队今天没有事情了?”她转换话题,问安卡。 安卡笑了:“没什么。正好刚吵了一架。” “怎么了?” “小事。口角。” 洛盈心里轻轻一动,探询着说:“我以为你一切顺利呢。新衣服都做了。” “不是给我做的。我是刚好赶上了。不光我们队,整个空军十一支队都做了。” “为什么?最近有活动?” “不是。是今年飞行系统整体预算增加了百分之五十。空军跟着加了。” “为什么?” “说是和谷神星有关。” 洛盈沉吟了好一会儿又问:“……和地球有没有关系?” 安卡也沉吟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说:“我觉得有。” 他没有继续解释,两个人都沉默了起来。洛盈的担忧越来越强烈,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类似的消息了。安卡的飞行中队是空军第五中队,平时是工程飞行队,只执行卫星运输和空间巡航,但是一旦遇到问题,即可迅速改装配备,获得强大的战斗力。洛盈小时候见过一架运输机在快速机械改装中变成一架战斗机,五分钟就能开火。那时她才七岁,惊讶得合不拢嘴。她好像看到平稳运行的生活下面,还有另一副看不见的隐秘面容。 她不知道安卡的消息在多大程度上预示着有战争的危险,她不希望开战。她在地球上度过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历程,重要程度不亚于火星的童年。无论如何,她不希望看到那里被战火侵扰。无论谁胜谁败都不想看到。 坐上隧道车后,只用了短暂的几分钟,洛盈家就到了。安卡陪她下车。两个人站在小径上,洛盈看着安卡。他的眼睛是蓝的,常常带着散漫的心不在焉。她看到他鼻梁上有一丝细叶,伸手替他拿掉了。他抬起手摸摸自己的鼻子,看着她,笑了一下。 “回去早点儿休息。”安卡叮嘱她。 洛盈温顺地点点头,说知道了。 “别想太多了。”他补充了一句,“你还是你。” 然后他和她告别,转身上车走了。洛盈一个人站在花园里,静静地又望了好一会儿。 她知道,他是那种大事说成小事的人,如果他说和费茨中尉口角,那么多半是很激烈的冲突。究竟出了什么事呢,她静静的在心里思量。 有一些话,她和安卡之间从来没有说过。 她还记得五年前在地球上第一次踏出航站楼时是怎样的情形。那时迎接她的是潮水一样轰鸣的引擎。她后退了三步,目瞪口呆。地球的天空穿梭着大大小小的私人飞机,从天顶到地面,往来穿梭,飞快凶猛,机翼掠过摩天楼,惊险地交错,相互擦身。她抱着行李,像在洪水中抓住一块礁石。天空是灰色,不是她熟悉的暗蓝,也不是风沙中的橙红。一切都在轰鸣,音量忽大忽小,广告画四处闪烁。千百人像潮水,从她身边经过,快得像呼啸的幻影。其他孩子都向前去了,伙伴在叫她,领队的地球官员也在大声叫,但她却走不动,僵在原地,紧抱着行李,焦灼的各种声音震耳欲聋。有人撞了她,行李掉在地上,仿佛山石轰塌。 那个时候,一只手从前方伸过来,捡起她的行李挎在肩上,拉起她的手,只说了一句,咱们得快点儿,前面都走得远了,就开始拉着她在人群里穿梭,辨别牌子越过人群寻找领队的身影。他专心致志,目光锐利地四下张望,嘴里偶尔吐出一两句判断的话。他们很快就跟上了队伍,将她安全地带进了新的世界。那一天他只笑了一下,但是从那天起,她心里就只有他一个人的笑容。 花园里绽开的花朵繁茂生长。非洲菊越来越茂盛,大叶子在她脚边蔓延,几乎要将花畦边的小径遮盖。 ※※※ 洛盈推开家门,一阵激烈的谈话声打断了她的思绪。谈话声来自小客厅,里面似乎聚集着不少人。 她怔了怔,但只听了几个词,就意识到屋里在谈什么。她的心跳加快了,静悄悄地走到小客厅门口,站在门的一侧,屏息听屋里的声音。这是她第一次偷听大人讲话,心里带着怕被发现的忐忑和愧疚,小心翼翼地站在那里。 屋里的声音大部分她都熟悉。从爷爷搬到她家之后,这些叔叔伯伯就常到家里来。一个大嗓门是鲁瓦克伯伯,他是水系统总长,一只耳朵是聋的,交谈时总是侧着头,声音极大,却最怕别人看出自己耳背。说话很快的是拉克伯伯,他是档案馆长,总是很严肃,引经据典,出口成章,懂得太多以至于说明白的太少。另外声音沙哑的是兰朗伯伯,他是土地系统总长,能用普通语言说出让洛盈一个字都听不懂的话,数字和字母交替蹦出来,像调错了频率的机器人。当然,还少不了胡安伯伯。他的声音一听就听出来。他是飞行系统总长,这种场合他一定在。 “……我说过一万次了,最关键的不是现在,而是将来。”这是胡安伯伯。 “我也说过很多次了,五十年内他们实现的可能性在5个σ之外。”兰朗伯伯说。 鲁瓦克伯伯喊着说道:“按照概率学!任何事都不能彻底排除!猴子都能敲出一篇莎士比亚!我们不能因为这种小概率事件就什么都不干了!!” “那也得看是什么问题!”胡安伯伯毫不退让,声音相当严厉,“可控核聚变,再小的概率也不行!只要有百万分之一的可能发展为聚变发动机,就不能给他们。别说什么你负责,你负不了这个责!你真的以为他们是满肚子友好?你真以为他们是来谈友谊的?我告诉你,我们今天把聚变给他们,他们明天就开着飞船打回来。” “那你说怎么办?!”鲁瓦克伯伯也有点急了,“他们就是咬死了不给我们合龙枢纽的方案,难道我们就不开工了?谷神星的水怎么办?还要不要水了?我们千里迢迢把一个星球运来了,难道就停在这儿了?全散伙?没水就得渴死!” “直截了当啊!”胡安伯伯立刻接口,声音反而平静下来,“有威胁才有一切。” 拉克伯伯一直没有说话,这时站出来,像是打圆场,缓解压力。 “鲁瓦克,差这一项真的就不行吗?他们不是已经同意给电控制那项了?能不能……另外那一项我们能不能自己想办法?” “想……当然能。谁都能想。”鲁瓦克伯伯的声音也沉了下来,虽然仍然大声,但沉郁了许多,“可你们让我到哪儿去弄数据?我们有河流实验室吗?有河流吗?我需要真正的湍流冲击数据。现在连蒙特卡罗都做不了。这是工程。没有数据,什么都不敢保证。” 小客厅里沉寂了三秒钟。无声、冗长的三秒钟。像气囊充满、即将涨破般的三秒钟。之后,洛盈听到了爷爷的声音。 “胡安,不动武是原则。”爷爷简短而低沉地说,“现在也还没必要。对方既然还没说非要聚变技术不可,我们就没必要先提。先当做没有这件事,谈谈再说吧。他们也不一定就想要这个。” 胡安伯伯的口气略微松动了一点:“可是我们自己总得有个底限共识吧?” “共识就是不动武。”爷爷顿了片刻,又和缓地补充道,“当然,你口头可以随便说。这你知道。” 片刻的安静之后,洛盈听到他们起身的动静。沙发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衣裤摩挲声,鞋踏地板声。她连忙蹑手蹑脚地退回到门厅附近,装成刚进门的样子,对着穿衣镜脱舞蹈外衣,换家里的便服,装作凝神看着镜子里的发型。 屋子里的大人们出来了,先是鲁瓦克,然后是并肩的拉克和兰朗。鲁瓦克个子最高,像个衣帽架子,将身后矮个子的兰郎衬托得更加瘦小干枯。兰郎胡须稀疏且乱蓬蓬,但眼睛很灵活,让整个人显得很精干。拉克是最和蔼可亲的一个,他天生一副充满忧患的学者相貌,眼角向下,嘴角有严肃的纹路。洛盈听哥哥说过,鲁瓦克伯伯是工程师中的将军,兰郎伯伯是数学天才,拉克伯伯是语言学大师。他们都是战后火星重建的功臣。她看着几位伯父,尽量露出甜美的笑容,像刚刚回家一样打招呼,心里怦怦直跳。她生怕自己出口的声音发颤,但好在几个人都心事颇多,谁也没有特别注意。他们顺次走过她身边,朝她笑笑,拍拍她肩膀,祝贺她回家,然后穿衣戴帽,匆匆离去。 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拉克伯伯简短迅速而略带抱歉地说,她前一天写的邮件他收到了,但是没来得及回,她可以直接去办公室找他。洛盈连忙说谢谢,谢谢。 最后一个走来的是胡安伯伯。他有着暗色皮球一样的脸,和圆圆的系不上皮带的肚子,活像木版画里八百年前的印度香料商人。这个粗壮的胖子,动作却十分灵活。两撇胡子弯弯地翘着,眉毛又黑又浓,头发弯卷。这些特征使他显得有趣,容易给人豁达的第一印象,能够轻易掩盖眼睛里锋利的、狠狠的目光。他刚出客厅的时候还一脸肃杀,但看到洛盈,便立刻咧开嘴哈哈地笑起来,就像她小时候一样,一见面就把她抱了起来。 “哎哟,小白兔回来了。快让我看看。”他举着她转了一圈又放下,“怎么还是这么轻啊?在地球受虐待了?还是不好好吃饭?” “我……我跳舞。” “跳舞也得好好吃!胖一点跳舞多好看。” “那就跳不高了。” “跳不高怕什么?跳那么高干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知道吃什么就来找我。我跟你说,你胡安伯伯可是个艺术家。昨晚的甜点吃了没?吃了几块?好吃吗?” “两块。好吃。” “那就是我做的。开饭前放进烤箱里的。” “您还会做甜点?……胡安伯伯,昨晚我听见您说您祖母……” “你也听见啦?”胡安朗声大笑起来,笑声里听不出一点阴鸷,这多少出乎洛盈预料,“小兔子,我跟你说,谈判呢,总得有一个吓唬人,一个扮好人,你爷爷总爱扮好人,我就只能去当那个吓唬人的。这可是不公平,我早就跟你爷爷说了,改天我也得扮一回老好人。” 胡安伯伯爽朗地笑着,拍拍肚子,叫她改天一定去他家吃饭,然后离开了。 洛盈看着他的背影,心潮起伏。她在他转身的一瞬看到他的表情又变得严肃,步伐很大,以精确的直线走上车,上身丝毫不晃。她记得从小他就喜欢逗她,抱她坐在他胖胖的肚子上叫她小白兔,用络腮胡子刮掉后的碴儿扎她,喜欢问她长大以后想怎样。 她现在知道长大想怎样了,长大就是想了解话语背后的东西,而不只是话语本身。 门廊静了下来。她转过头,哥哥和爷爷站在小客厅的门口,两人在低声交谈。走廊尽头是透光的落地窗,暗红色的地面在逆光中近乎棕褐,曼陀罗的花朵泛出点点银白。他们好像在争执,但声音很低,洛盈听不太清。她看到爷爷的脸色铁青,非常严肃,在她的记忆中,似乎只有一次在屏幕上,爷爷在议事院大厅平定一场骚动的时候,那时的脸色和今天有些类似。那个时候爷爷大踏步走进门,拉开椅子坐下,一句话都还没说。但看着爷爷的脸色,全场都静了下来。 “……原则也不一定是最后的界限。”哥哥似乎说着。 “是最后的。”她听到爷爷说,“既然是原则,就是最后的界限。” 她在这一刻终于证实了自己的担心,这是一场山雨欲来的危机:如果谈判破裂,战争随时可能重新开始。而地球人要的,是可控核聚变。 ※※※ 回到房间,洛盈的背包滑落在地上,她的人也跟着坐到地上,让身体放松。对她来说,这是一个漫长的下午。大人们的话语粗疏、技术化,但是足够勾出脉络。她心神不宁地换衣服、沐浴,坐在浴缸里,出神地思量。 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过这样直接的政治讨论了。小时候她对这些很熟悉,大人们常常聚在她家,喝咖啡,喝很多很多很苦的咖啡,精神矍铄,墙壁上映满地图。但她在地球上很少遇到这样的场合,除了最后一年的回归运动,剩下的大部分时间她都生活在充满娱乐氛围的轻飘飘的环境中。轻得如同香槟,充满悠扬的气泡。 她很久没遇到今天这样浓缩咖啡般的讨论,不仅仅因为她在地球上远离决策者的住所,而更是因为氛围。与她在地球上遇到的政治决策者相比,火星的叔叔伯伯们明显有一种极为宽泛的严肃感,她时常听到他们说宇宙责任,或者人类终结,而地球的政治家却似乎从来没有提过。她在地球上能听见某国政府向世界银行申请破产保护,某国元首亲自拍摄电影促进旅游,某国外交部出面购买某国债券若干,就像一个个企业,为运转而经营,但是似乎很少听到那些在火星常常听到的新闻:移动某颗星球、建立人类生存新模式、统合人类文明成果、计算模拟人类历史有误差,诸如此类。她常常有一种倒置的错觉,猜想如果宇宙的异类看到这些消息,会不会以为前者统领两千万,而后者统领两百亿。 她小时候曾经对这样的宏伟话语心潮澎湃,但在地球上,她却失去了这激情。没有人劝说她,但她只是不再相信了。她见到一个大得多也混乱得多的世界,一下子迷惑了,似乎没有什么人类等着他们改变,也没有什么文明将希望寄托于他们。曾经的宏伟变成一种假想的伟大错觉,仿佛对着一幅幻景,斗志昂扬。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迷失。毫无疑问,今天来到她家的叔叔伯伯是火星人生的楷模,是科研、工程、探索、开发的佼佼者,是火星所有严肃光荣路径的顶峰,可是她不知道,从他们身上,她如何能看清自己未来的方向。 她闭上眼睛,向温柔的热水里缩了缩。床头旁边,屏幕上个人空间里的注册界面正亮着,像一个幽幽的幻影,透过浴室玻璃照在她脸上。她不去看,但能感觉得到。 她知道她应该作出抉择了。她需要迅速在一个工作室里注册自己,获得一个身份的回归。这是每个成年火星人必要的一步,只有有了工作室,才有身份的号码,才有未来各种生活的个人空间。所有的工作,所有的出入证明,所有的钱都在这个号码所确证的个人账户内。她现在还未将它激活,它沉寂着,就像她还不存在,还没有从地球回归。 可她不想选择,就像打完仗的人不想工作。 工作室在多数情况下是火星人终生的归属,会有一些人转换,但是大部分人会一辈子在一个工作室里,一步一步上升。洛盈不愿意如此。尽管她知道在火星这是一条必然的曲线,可是在地球的五年里,她搬过十四次家,住过十二个不同的城市,干过七种职业,换过五群不同的伙伴。她早就不知道该如何决定一个一辈子的所在。她不能再接受单一的安排,也开始讨厌一切等级。小时候觉得天经地义的事,现在只觉得是约束。她不想这样,可没有办法说服自己。 注册界面亮着,她迟迟不去点击。 屏幕旁边的窗台上摆着各种色彩甜美的小物件,边走边唱的电子钟、草莓形温度计、稚气的机器娃娃、橙色和草绿的玻璃灯。洛盈看着它们,几乎不记得是自己喜欢过那些东西,但它们清晰地静立在眼前,保留着十三岁女孩的全部世界。 洛盈从浴缸里出来,在烘干室里烘干,换上睡衣,在干净的暖香里获得自我安慰的勇气。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像看着一个陌生的女孩儿。她头发湿漉漉的,白净的脖子过于纤细,显得很脆弱,和自己的期望并不相同。她期望自己能够更加坚强而清醒,知道该怎样生活,怎样选择,能够过一种沉思的、清楚的、坚定的生活,不会像镜子里的自己这样迷惘而苍白。 ※※※ 她将头发盘起来,走出自己的房间,穿过楼道。 昨天爷爷说过,今天是爸爸妈妈的忌日,他们要一起晚餐,献上祝福。可是她到各个房间看了一圈,却发现爷爷不在,哥哥也不在,餐厅里有食物,在烹调机里温热地等着。 她看着透明的盘子和空荡荡的餐厅,在心里叹了口气。爷爷终究没能实现自己的许诺。她不能怪他。他是总督,而刚刚谈判的危机还赫然在目。 她没有吃东西,转身出了厨房,穿过静谧的楼梯,一个人来到二楼爸爸的书房。 她要一个人去和爸爸妈妈说说话,问问他们生活该怎么选择。 爸爸妈妈死的时候,她只有八岁,很多事情不懂,很多事情虽然明白,但如今也已经忘记了。她在地球上曾有一度刻意关闭自己的回忆,关闭得久了就真的无法打开了。她为了让自己坚强,隔绝了与旧日的联系,而今坚强得太久了,旧日的大门却敲不开了。 推开门,她看到房间和五年前离开时一模一样,依然保持着十年前爸爸妈妈活着时的样子。这是爸爸生前读书、妈妈生前雕塑的地方,也是爸妈和朋友们喝茶讨论的房间。桌上还摆着茶杯,小勺放在碟子上,好像一段茶会刚刚结束,笑语未散,人还会回来。桌子、架子上有零散放置的工具,操作台上还有未完成的雕塑。一切都是精心维护过的,仔细避免了每一丝死亡来过的颓丧感。整个房间完美无缺,只可惜维护得太好了,窗台和边角都太干净,一尘不染,一眼就看得出没有活人的气息。 错落的书架像一座建筑。它们是爸爸的设计,高高低低,横竖交错,线条笔直,将细密的字搭成空中楼阁。夜晚已来临,书架成为看不见细节的暗影。整个房间凝注着往昔的岁月。人不见了,但记忆还在。洛盈记得,爸爸妈妈的生活一直与艺术相连,那些日子她还小,可是那种记忆在心里,一种艺术的、交流的气息。 她沿着墙边慢慢地走,仔细看着房间里的一样样东西,拿起又放下,回想着父母从前拿着它们的样子。 在靠墙的一张小桌上,她看到一本纪念册,打开着立在桌上,里面是父母的大幅合照,在半月形的桌上肃穆地立着,像是没有装饰,清静素洁的灵台遗像。 她拿起纪念册,一页一页翻着。有爸爸妈妈从小的照片,学校里的奖项,舞会的合影,科研和艺术创作记录。他们年轻的时候都是活跃的人物。爸爸自导自演历史话剧,场面宏大壮丽,带领着身后大群稚气未脱的十几岁的学生,脸上写满深沉与决绝。妈妈一直喜欢绘画和雕塑,少年时代参加比赛的一幅作品现在还挂在社区博物馆的大厅。他们后来虽然都选择了工程工作室,可是对艺术的爱好一直持续到生命的尽头。 看着看着,洛盈想起来,小的时候,她最经常和妈妈相处的地方就是雕塑间。 她忽然在空气中看到了妈妈,就站在一座架子旁边,黑色的长发编了辫子盘在头顶,眼睛里充满爱和专注,端详着自己,然后迅速回到操作台前,双手紧张而敏捷地敲打,手里的刻刀画出细节的轮廓。她看到自己带着蝴蝶结坐在椅子上,手里抱着娃娃,好奇地看着妈妈,被空气里的热情感染。 然后,她又看到了爸爸,就坐在她们身旁,坐在其中一个架子上,穿着一件棕色衬衫,手拿着笔,对着空气比比画画,面带笑容,讲述着一段历史。旁边还有其他大人,男男女女,都在说着某些历史,某些激动人心的艺术与意念。她不懂,可她听着。 这画面将她的回忆勾起来,头脑中封存的往事开始一点一点复苏,随着文字和夜色,流淌到周围的空间。很多画面她并未忘记,只是一时不曾忆起。 在一页纸上,她突然看到这样一行字,顿时心里一惊: 从这一天起,阿黛尔正式成为没有工作室的人。 是在说妈妈。 妈妈怎么会没有工作室了呢。她连忙看看日期,是自己六岁的那年。由于没有其他说明,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向前翻到生平事件列表,发现妈妈的记载果然到她去世前两年结束。此后由于没有注册任何工作室,资料和事件都断了,像一个戛然而止的戏剧。 原来妈妈也不愿注册啊。洛盈心里想着,有了一丝甜美的酸楚。在死亡隔绝的生命两端,她找到一丝延续的灵魂。她觉得自己不孤独了,她的漂泊和因此而产生的不安在此刻也显得水到渠成了,她绕了一大圈,最终回归到妈妈的路上。 可是妈妈是为什么呢。她想不明白。自己的困扰很明显是被地球生活方式改变了,可是如果妈妈也经历了和自己一样的挣扎,最终选择了不归属这个结果,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很想再多看一看妈妈的资料,可是纪念册上没有更多的了。她将它端端正正地放回桌上,转过身,想去旁边的书架上寻找其他资源。 就在这时,她借着月光,看见月牙桌旁暗处摆放着一束白色的花。花是百合花,包装是素净的绿色绒纸,摆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她刚才进来时没有看见,现在突兀地闯入眼帘。 她走过去,拿起花束,花下面有一张卡片,卡片是爷爷的笔迹,上面只有三个字: 她心怦怦跳了起来。 原来爷爷已经来过了。虽然没能一起晚餐,可是已经来过了。 她反复地看着那张卡片,感觉很奇怪。在月光的明亮照耀下,卡片显得苍白,黑色硬挺的钢笔字赫然醒目。 她猜想它的意义,但完全没有头绪。爷爷做了什么需要父母原谅的事呢,爷爷那天看着父母的照片,明明是那样慈爱而悲伤。 她又看了看那三个字。突然好像被电流击中了。 她头脑中出现了下午在门厅里爷爷说话时的脸色,那一瞬间,她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她突然想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看到过爷爷从前的录像的。是在临走以前,临走前两个月。她想在小客厅看电影,忽然触动了刚刚播过的另一段片子。是爷爷和整个骚动议会大厅的镜头。她看到了爷爷冷峻的脸,走进大厅,镇住所有骚动的人。她还没看清,爷爷就出现在客厅门口。她连忙将录像关上。 过了一个月,她就被通知要去地球了。 展览会 旅店的大玻璃直接转化成屏幕。光洁平滑的墙面接收幻灯机的投影,伊格将房间变成了放映室,不拍片的时间,一直沉浸在屋子里,在老师的遗作中浮沉。 老师的片子让伊格浮想联翩。他没有见过这样的电影。老师就像一个孩子,抛出许许多多个问题,每一段片子都是一个问题。他似乎完全不再管套路技巧,也不藏包袱,只是一次次把最直接的情景摆出来,把每一个让他自己觉得微妙的设置都摆出来。 伊格看着老师的片子就像看着一本日记。老师并不讲述自己的生活,但却用点点滴滴的镜头记录了八年的思维。每一个镜头都是语言。其中有大量不完整的片段,归类在“未公开”的目录下,就像一个人在日记中随手画下的闪念。完整的片子有二十部,或长或短,都未命名,仅以序号编排。 在一个片子开头,他拍了一个女孩,一个穿粉裙子的漂亮的女孩,镜头从左到右、从头到脚将她拍得很清楚。一个画外音说:请抓紧看,这将是我们最后一次看到她。说完,镜头忽然一个俯冲到女孩的身上,画面转黑,让人觉得是跟着进入了她的身体。从此之后,观众一直作为封锁在内部的灵魂看一切,但是却时刻都能意识到“自己”的外貌,时刻都能想起女孩的样子,就像有一个虚拟的罩子,罩在镜头外。女孩后来又做了一系列事情,庸常的小事,但所有的庸常都变得遥远了。镜头舒缓却幸灾乐祸,极清晰地表达了一个有自我知觉且尚不能看透的人,是如何被困在自己筑起的罩子里。 老师对每一种表达方式的探索都可以用精确来形容。 来火星之前,伊格曾经质疑自己的职业。拍电影越来越成为一个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随着三维技术到来,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做导演,不仅仅能拍自己的家庭短片,而且可以拍一整部长剧集,场景立体真实,还能带有温度、湿度和气味,让人戴上眼镜就能身临其境,走入其中。于是电影人的注意力纷纷转移了,不再多考虑画面的呈现技巧,而是只把重心放在情节的曲折上。然而老师却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伊格,最好的呈现方式不是最新的,而是最独特的。 老师仍然拍二维的片子。二维的局限成了优势。他拍了一个人,年少的时候突发奇想,想每天临睡时给自己拍张照片,记录人生变化。他真的这么做了。开始还需要用备忘钟提醒,后来却成为吃饭闲聊洗澡之后自然而然的习惯。有一天他工作后回家,没事做,就决定看一看拍过的照片。他端出饭菜,倒上酒,坐在黑暗里,拿着遥控器,在墙上一张一张播放。电影跟着他的视线,盯在墙上,滑过一张一张清晰的头像。起初看不出差别,但放着放着照片上的人就老了。照片放到此时的他,并没有停下来,而是一直向后放过去,人一点点变老,到一张老态龙钟的照片戛然而止。紧接着,画面突然切回这个人,他仍然手持遥控器坐在暗处,只是人已老,倒下死去,饭菜仍留在桌上。镜头停留在此处,一片寂静中有死神的气息。 老师也拍过一些三维的片子。在这些片子里,他用那种全息立体精确放大细小的感觉。他拍了一个有一点儿神经症的人,不停地注意到自己手上的老趼,总有想把它们撕掉的冲动。为了让自己不把自己弄伤,他试着让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结果,墙壁里自动烧水的由弱渐强的嘶嘶声让他神经备受折磨。于是,他开始羡慕所有注意不到自己手部皮肤的人。这导致他开始对别人手部特别注意,并被这注意所苦。整个片子要观者走入立体环境,主人公敏感的痛苦被放大得异常清晰。片子特意安排两个工程师坐在一旁,说一项硕大工程就要失败、星球遇到危机,可是却让人感觉,相比而言,还是切身的苦痛、还是手上的老趼更真实、更令人苦恼。 伊格不能很快看完所有的片子。他把不用外出的时间都留在旅店,但仍然看不了很多。他发觉老师始终在质疑人和生活的确定性,在他的片子里,他把日常生活拆解又重组,一切表象似乎都是不稳定的,可以流动,也可以扩大或散失。在这样的过程中,一些意义消解了,一些结论怪诞地凸现。 伊格开始明白老师留在火星的理由了。所有这些片子,所有这些尝试性的故事和场景,在地球的环境都无法获得出路。老师感兴趣的始终是生活的消解,而这兴趣没有人需要。人们需要的是生活的指点,而不是生活之外的指点。在网络上,最容易成交的是满足人需要的片子,比如给人一个孤独时可以交流的幻影,比如含有香水味、血腥味的,携美女与人搏斗和神秘启示的,这些都是全息电影的最大优势。仇恨社会的发泄电影也有相当多的支持,但是很少有人会买老师的片子,不管它们实际上是否奇妙,它们也难以在交易中生存。 老师的所有片子都存在数据库里。他走后,他的空间一直由珍妮特管理。 对于数据库,伊格搞不清楚它的完整样貌与结构,但他知道它无比庞大。他几乎是直奔主题,直接搜索老师的个人空间。但他在到达空间的路径上,曾经瞥见如千年古树的枝杈般繁茂的旁支分叉。如果每一个生活过的火星人都有一个自己的空间,那么空间个数至少有几千万。再加上几十万个工作室空间,不停更新的综合公共空间、展览空间、互动空间,整个数据库就是另外一座火星城,巨大的虚拟城。一个人的个人空间就像他的家,城市公告牌就是广场,家中存放作品,广场滚动出公告,邀请其他人去欣赏。正如千年古树,叶茂枝繁。 伊格没有对整个数据库多加漫游,一方面是没有时间,另一方面是因为珍妮特的请求。 请保守秘密好吗。珍妮特给伊格密码的时候,诚恳地说。除了阿瑟,我们从没有给外人进入的权限,里面有很多自由的东西,开放,但是非常重要。作为管理员,我不应该越过职责。但你是阿瑟的学生,我希望你看到他的遗产、他的片子,还有他生活过的世界。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声音仍有哭后的沙哑。除了我自己,我希望还能有一个人帮我记得。阿瑟的八年都在那里,我怕哪天我也死了,这世上再没有人知道。你什么都可以看,片子也可以带走。但请保守秘密,好吗。 好的,我保守秘密。伊格郑重地承诺。 他不会告诉别人的。他从来就没有和谁提起。老师把人生最重要的一部分留在了这里,他将用缄默继承这段时光。老师留下了片子,珍妮特为他敞开空间,这都是他所得到过的最珍贵的馈赠。他想在这个世界慢慢环游,理解老师找到的东西,寻找老师留下与离开的理由。 ※※※ 在伊格看来,地球上无可阻挡的庸俗化正是二十二世纪的症结。知识的平民化从二十世纪就开始全面笼罩世界,但那个时候还留有了一些古典时代的尾巴,还有一些人为了伟大高贵的思想智慧而活,可是到了二十二世纪,一切伟大都消散了,根本没有人再追求这些,人的目光缩短到不能再短的程度。没有至高智慧的追求,文明就开始庸俗。这是属于所有人的痼疾,包括他自己。他带着疑虑来到火星,不知道老师是否在这里找到解答。 从个人的角度看,一个世界是一个房间。他可以一生住在一个房间,也可以推开一扇门,进入另一个房间。有时想起走出屋子会觉得可怕,但有的时候,进门出门只是转换的一瞬间。从空间的地图看,一个人比房间小,但是对人自身来说,一个房间只是生命暗流的一部分,在时间的地图上,人比房间还辽阔。 从表面上看起来,地球和火星的创作生活没有太大差别,创作、公开、争取他人欢迎,但是没有谁比伊格更清楚其中的真正差异。地球上也有公开发表作品的空间,表面看起来也民主,然而那是一种超级市场式的瞬时空间,每一部作品进入交易区,都像一瓶牛奶,需要迅速找到买者,迅速被人从货架上提走,否则就将过期,退回原厂。三天,或三十天。交易,或死亡。每个仓库都期待零存储,每个买卖人都关注新鲜货。如果短暂的交易中无人问津,仿佛作品也会腐坏变质。理论上讲,一部作品可以静静地置于货架上,直到有人发现,但实际情形中,这种情况永不会出现,没有当场的交易,就没有浪费成本的保存。阿多诺曾说,写作的希望不是对世界有影响,而是某天、某地、某人能完全了解他写作的原意。但这种希望在他死后两百年,最终被证明只是幻想。 在这样的瞬时买卖里,容不下对至高智慧的追求。伊格在这样的超级市场里生存了七年。从十八岁到二十五岁。他试图追求高渺的思想,为此不惜与整个大市场隔离。他的片子属于某种特殊的小型卖场,类似于高价的有机水果卖场,与工业品相区别,购买者坚定。他只在这里出售,也只在这里购买。他有固定的小圈子,就像一棵堪萨斯南方受雨露滋养的树,结出的苹果不多,但有特殊的乡愁和气味。这是他一贯的风格,也是泰恩有意的安排。泰恩从一开始就提携伊格,给他做计划,劝告他稳定的圈子才是出售的关键。 尽管如此,伊格在地球仍需要四处奔波,坐在高楼顶端、轻质合金的高级办公桌旁,对每一位可能的赞助商阐述自己下一个计划,夹着新口味的香烟,不谈艺术,谈自己的市场份额。他每周两次到网络见面站与网友见面,化为虚拟人,摆出造型,兜售自己的所作所为。这是他久已习惯的生活,甚至占去了比创作更多的时间份额。 现在看来,这一切在火星都是不必要的。他们不愁生存,不考虑发行,不用做广告,不用求利润。这是一种什么状态,伊格几乎不能想象,但他能感觉到这种生活的巨大吸引力,至少对他来说,衣食无忧,心无旁骛,整日只谈创作与理想,实在是比什么都理想。 伊格想等片子全看完,再约珍妮特好好谈一次。他以一个叛逃者的眼光看周遭的世界,心中开始困惑丛生。他觉得老师的离开并不自然,就像一个只身到荒野流浪的人,伐木砌石,修建篱笆,却在木屋落成的那天回到城市。一个世界刚亮起,就在另一个世界中隐去。 这是为什么。他想。难道房间之间,是一道旋转门? ※※※ 这一天早上,伊格照例来到会展中心大厅。 会展中心是火星最高大的建筑,也是博览会召开的主要地点。地球展品均在此展出,代表团和火星的谈判也在这里的中央会议室。会展中心构造特殊,五层的建筑像一座金字塔,最下面一层是宽广的大厅,上面每一层缩小一圈,到了最高的第五层就只有一个会议室了。此时此刻代表团正在会议室谈判,地球的各色货物伴随火星的居民在一层流连。 没有展览会的日子,会展中心大概会被用作一个科学技术博物馆。火星通常的房屋立柱都会添加不透明的色彩,以遮挡其中运行的机械结构和电路设施。但会展中心不同。大厅里矗立着许多根粗壮的柱子,每一根都是透明的,裸露着内部结构,仿佛内容特殊的水族馆展柜,又仿佛在透视仪上看到的生物体骨骼。每根柱子旁边有展示牌,介绍柱内设备的技术与功能、开发人及演化年表。基本上,房屋所有必要的保护和控制都由这些电路完成,从加温隔热,到宇宙射线粒子屏蔽,再到水循环与空气循环,墙体本身起到天地的作用。伊格拍摄阅读,从中了解了不少。 通常的早上,伊格会先尽职尽责,在会展大厅拍参观者,在会议厅拍交谈场面,然后就按照自己的心愿,到城里其他地方四处参观、闲逛,拍他眼中新鲜有趣的画面,拍火星生活。谈判的内容没有多少有趣的地方。双方都反复陈述着相同的话,希望陈述得多了,对方就能接受。每天的例行通报都是:双方友好地交换意见,就关键性问题展开讨论。熟悉谈判的人都知道,这意味着又是一天的重复,无实质进展。地球代表团在虚张声势之下隐藏着混乱,某国代表的意愿常常被另一国代表阻挠,伊万东诺夫说过的话,王会站出来否定,自身达不成共识,暗自争斗,远不像火星一方言辞整齐划一。这几天地球上经济危机,技术股大跌,各国都受影响,因此都期待利用火星技术让自身从危机中走出,但同时都忌惮他人做同样的事情。这些让伊格不感兴趣。他每天在会展中心消磨的时间不会太长,通常是例行过场后迅速离开。 这天早上不一样。他刚刚戴上拍摄眼镜,就远远地看见了洛盈。她穿着便装,和另外两个女孩儿走在一起,身旁带着两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儿。 伊格兴奋起来。对他来说,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他确定他很想拍这个女孩儿,但不想跟踪。他有猎犬般的敏锐,但也有木头般的执拗。他不愿意偷拍,即使偷拍让人更敏锐,他也不愿意。他三天前去舞蹈教室采访拍摄了她一次,但还没在舞蹈教室之外的地方见过她。她每天都要训练,难得出来,更难得让他遇到。他不知道今天能否有机会交谈。 伊格远远地观察着,想从外表摸索这个女孩儿的个性。洛盈今天穿了深灰色宽松柔软的阔脚长裤,垂感很好。短上衣外面,套着一件长而宽松的无袖罩衫,和长裤一起摆动。头发也是松松地夹着,给人的感觉像她的衣服一样,随意又舒适。她看上去有点心不在焉,对自身和周围的一切都不太在意,跟其他人走在一起却说话不多,头脑仿佛处在另一个世界。他不知道她是一直这样心不在焉,还是这一天特别有心事。只觉得她迷惘的样子很特别,迷惘得很好看。 洛盈走在几个孩子中间,由人挽着,并不主导方向,好像向哪边都可以。她的步履很轻盈,和身边蹦蹦跳跳的红头发的女孩形成鲜明对比。 伊格向她们走过去,和她们保持一定距离。他启动眼镜,以长镜头跟随她们的脚步。 三个女孩儿走得闲散,大多是跟着两个男孩儿的步伐。伊格认识其中一个。鲁奥·贝弗利,贝弗利先生的儿子,代表团中唯一一个小公子。此时他站在各色物品前,用毫不掩饰的炫耀口吻指指点点。另一个男孩儿圆圆胖胖,比鲁奥高出半个头,看上去很憨厚,但脸上带着明显较劲的倔犟,似乎总在寻找反驳鲁奥的理由。 鲁奥似乎处于下风,有点不高兴,撇着嘴大踏步往前走。白衣男孩儿连跑带跳地跟过去。 “托托,别乱跑!照顾客人!”洛盈旁边的红发女孩儿在他们身后叫道。 伊格觉得很有意思。他喜欢拍摄生活里的普通人。喜欢拍他们的骄傲自得、不屑一顾、争强好胜和一惊一乍。他每天在展览会穿梭,都能看见不同类型的火星居民。人们对现场展品的态度通常各不相同,又都共同迥异于地球态度。这是让伊格觉得最有趣的地方。 伊格跟上他们。 当几个少年来到健康产品展台前,名叫托托的男孩指着一只离子壶问道:“这是什么?” 鲁奥一下子来了精神,说:“这叫离子壶。它可以根据你的体质,配合出最适合你的离子饮料,选择最合适的元素搭配,保证最充分的营养。还有配套电子探针,可以随时检测你的身体酸碱度、微量元素浓度,让你的体液总保持在最健康的水平。” 托托笑了起来,圆鼻头被脸颊挤住:“真是蠢人的说法!” “托托!”红发女孩使劲拍了他后背一下,叫道,“怎么能这么说话呢!” 托托嘟着嘴分辩道:“本来就是嘛!人的酸碱度和离子水平都是可以自我调节的呀。要这玩意儿干吗?” 鲁奥说:“这你就不懂了。专家说过,人自己的调节总是会上下波动,达不到最佳的。” 托托反问:“波动怎么了?本来就应该波动的呀。” 鲁奥摇摇头说:“我亲自试过呢。我家有最新型号的,我有一个月没用,就是觉得疲劳和感冒都不容易恢复。” 托托咧开嘴笑起来:“那是当然!你用惯了这玩意儿,还能自我调节才怪呢。”他兴致高涨,眼睛眯成两条缝,“我们老师早说过,地球人最爱唬人,这叫制造欲望。” 伊格在心里一凛。他没想到托托会蹦出这样大人的词汇。他说得一点错都没有,商品的精髓在于欲望,当欲望满足就制造欲望。谁能造出新欲望,谁就能立于市场中央。这道理没错,只是从托托的口中说出让人觉得颇值得思量。这说明火星的教育从很早就开始讲述商品经济的弊病,他不知道托托能懂得多少,是仅仅记住了口头的标签,还是真的早慧得能理解制度。 鲁奥说不过托托,脸上一阵尴尬,把头扭到一旁。他很想学他的父亲,永远在脸上保持涵养,但却只学会一本正经,却还没学会圆滑处世。他脸庞很窄,两只眼睛离得有点近,不高兴的时候五官都紧紧拉成直线。他是商品社会的理想产物,笃信广告就像笃信真理,以为卖家的考虑都是为了买家。 “那你们是什么?”他不甘心地辩驳道,“你们是压抑欲望。是毁灭人性!” “胡说,”托托也恼了,“明明是你们制造欲望!” “是你们压抑欲望!” “是你们……” “好了好了,”红发女孩儿连忙将两个人打断,嗔怪着说,“都是有教养的小绅士,这么吵像个什么样子。你们让洛盈姐姐评评理,看谁说得对不就行了。” 她说着拉了拉洛盈的手臂,希望她挺身而出,平息争吵。 洛盈这才从心不在焉的散漫中走出来,看看她,又看看身边的两个男孩儿,平静地说了句:“欲望?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欲望吧。” 红发女孩儿想了想,似乎觉得这个答案太模糊,怕两个男孩又吵起来,就顺着她的话问道:“你在地球上也为购物疯狂吗?” “不疯狂,但也常常买。” “每个月买鞋子?” “差不多吧。” “没穿坏也买?” “嗯。” “为什么啊?” 洛盈拍了拍她的手,说:“在舞团的时候,买东西是种娱乐。就跟咱们开舞会一样。” “啊?真的吗?”红发女孩儿的兴致慢慢高涨起来,不再管两个男孩儿,开始顺着自己的兴趣问下去,“这怎么能一样呢?难道他们那儿买东西和咱们这儿不一样?” “不太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说说,说说。”她怂恿洛盈,“你上次说要讲地球的事,一直没讲呢。你当时在舞团是怎么样的?你们平时没有舞会吗?” “有,但不是咱们的舞会。”洛盈说,“他们那儿的舞会,都是不认识的人。临时认识,临时跳跳舞。事先也不用邀请舞伴。我们也去,但不是每个星期固定的时间。有的时候连着两三天一直喝酒跳舞,也有的时候两三个星期不去。舞团的女孩子都喜欢买东西,没有什么安排的时候,她们就去买东西,我有时候跟她们一起去,有时候不去。什么事一旦习惯了,就没什么理由了,每个星期都去的话,要是哪个星期没去就很别扭。 “他们那儿买东西确实和我们这儿不太一样。我们不是大部分东西都直接订货吗,他们不一样,他们大部分东西都是以很漂亮的方式摆出来。商店和公园是一体的,就像一座小山一样,走廊上上下下像迷宫,还有华丽的小火车,一路穿山越岭,路过商店,一边走,一边就能看见衣服鞋子玩具摆得像童话里的场景,你忍不住就买了。男孩和女孩约会也多半会去买东西。我刚到那儿的前两年住的大厦其实就是一个大商场,也是一个城市,跟咱们这个中心形状差不多,金字塔形,不过有两百层高,我们住在一百八十层,在五十层训练,二十层吃饭,一百二十三层跳舞,每层都能购物。你要是去了,可能比我买的还多。” “两百层啊!”红发女孩张大了嘴叹息起来,“那得有多高啊!” 鲁奥在一旁,听得很得意,嘴角露出一丝浅笑,仿佛这壮观是他的功绩。 “那你后来不住了吗?”红发女孩又问。 洛盈摇了摇头:“住了两年就搬走了。” “为什么啊?” “后来不在舞团待着了。” 红发女孩还想继续问,但洛盈又显得心不在焉起来。而两个男孩又开始向前走了,于是女孩们也跟着继续漫步。伊格对洛盈产生了更强烈的好奇,他准备在合适的时机上前攀谈,暗自在心里准备着问题。 没过多一会儿,伊格就又听见两个男孩子的争执声。 “……这个可厉害了,”鲁奥又恢复了神气的声音,“以前的IP指纹只能保证网络传输监控,管不了手头交易,所以电子书黑市猖獗。但这个新的生成器能把源代码直接写进书里,只要一阅读,不管你是怎么得来的,都会自动发射信号,给作者的网络账户里交钱。这样就彻底确保了IP经济的版权问题,使得市场稳定有序。” 托托皱起眉头:“IP经济是什么?” 鲁奥歪着头笑了,用很有教养的语调说:“就是从传统工业到创意工业的伟大飞跃呀。” 托托不太明白:“那为什么看书得付钱呢?” 鲁奥白了他一眼,似乎不屑于回答这样的问题。 他轻轻拿起旁边一个小卷轴,展开成书本大小的一页,对托托说:“你看这个!最新型个人电脑。不仅重量轻、体积小,使用便捷,而且超级防水,你甚至可以在游泳池里使用。” 托托说:“真逗。谁在游泳池里用电脑呀?” 鲁奥不理他,继续说:“把它塞在口袋里,走到哪儿都可以使用,超长时间的微电池,还有红外、微波和光纤等各种接入网络的方式,超强抗屏蔽,在地铁里也能上网。” 托托更加不解:“这是干吗?难道你们地铁里没有终端?” “终端是什么?” “终端就是终端啊。我们这儿车站、博物馆、商店里都有。” “你说的是公共电脑吧?那可不一样。公共电脑没有自己的文档,怎么工作啊?” “怎么不能工作?登录个人空间不就行了吗。” 鲁奥和托托都有点恼了。他们相互听不懂,都被这场没有头绪的争论弄得莫名其妙。 这一次是洛盈主动站出来打圆场:“托托,地球上和我们这里不一样。他们并没有中央服务器。地球太大了,人也太多了,他们是把个人电脑连成网络的。” 洛盈说得简单又朴素,轻描淡写,不经意间抹平了巨大的差异。 伊格知道她是对的,火星和地球的差异就是中央服务器与个人电脑,是数据库与网络。但她轻描淡写地把这件事归因于地域与人口,使得争论好像不再必要了。但实际上,这种差异涉及很多复杂的方面。比如电脑商的利润问题:地球上的电脑平均每三年就更新换代一遍,如果像火星一样装进建筑,不方便淘汰,那么电脑公司的发展从何而来呢。比如技术和责任问题:在地球上,谁有如此的力量运营这样一套系统呢,政府还是公司,谁又有这财力和能力呢。还有更为关键的思想背景问题:地球上的主流媒体一直以原子化的个人为骄傲的传统,如果用这样的中央服务器将大家统合起来,不知道思想家们又会有怎样激烈的批评呢。 这些问题他不知道洛盈究竟是不清楚,还是有意忽略。若说她是不懂,那么她就是刚好找到了最简单的答案。如果她清楚,那就是不想和男孩们提这些问题。他看着她素净的眉目,想也许是时候过去打招呼了。 刚好这时,孩子们开始晃晃悠悠地走向一旁的饮食区。 伊格跟上他们,在自选餐台旁走到洛盈身边。洛盈看了看他,微微点了一下头。 “早。”伊格主动打招呼。 “早。” 洛盈不像是想要谈话的样子,但也没有拒绝。她的招呼打得平淡,但走得慢了些,落在其他孩子后面,这就给伊格开口的空间和机会。 “她们是你以前的朋友?”他指指前面的女孩。 “嗯。邻居。” “火星人不搬家吧?” “从来不搬。” “那就是很多年的邻居了?” “如果我没走,就是十八年。” “那彼此很了解了?” “如果我没走,是很了解。” “现在呢?” 洛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着那个红发女孩说:“吉儿最大的梦想是做设计师,将来能设计一件最美的婚纱。”说完又指了指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蓝衣服的女孩:“普兰达的愿望是写诗,写出像拜伦一样的好诗,成为经典。” “那你呢?” “我想做一个植物学家,一个伟大的植物学家,发现花瓣和颜色的秘密。” “真的?” 伊格轻轻笑了出来。或许是因为她脸上过于严肃的表情,或许是因为这个听起来很严肃的梦想。他想和她再多聊一些儿时的话题,不希望他的镜头仅仅是绯闻八卦。他希望自己的声音和语调就像是家常的谈话,而不是带有窥探目的的侦察。 洛盈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从架子上取下一个苹果,拿在手里掂量。伊格也随手取下一杯巧克力奶油。他们慢慢踱到付款处,手滑过机器,付了钱,走到墙边的一只小圆桌旁站定,离其他孩子的距离不远不近。洛盈一直看着她们,见她们寻她,便抬手示意了一下。 “那么,你现在的伟大理想是什么?”伊格轻松地问。 “我没有伟大理想。” “不想做一个伟大的舞蹈家吗?” “不想。” “为什么?你们这儿有这么好的条件。” “好吗?” “不好吗?你们有那么安定的生活,不用考虑销路,有空间,还有工作室。” 洛盈忽然沉默了。伊格本想等着她回答,但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声音。他有点奇怪,看着她的脸色。她的样子有点过分低沉,超出了迷惘和心不在焉的限度。起初他见她不想说话,以为只是神思飘离,但后来发现,她的沉默像是一种压抑,像是情绪糟糕到极点,却隐忍着没有做声。他不知道她是从哪个时刻开始变化的。刚才的她还不是这个样子。 “你怎么了?”他问,“我说错什么了吗?” “你没错,”她面无表情地说,“是这一切都太好了。” “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你觉得不好吗?” 她抬起头,眼睛亮亮地看着他,说:“问题不是好不好,而是你不能认为不好。这……你能明白吗?” 伊格愣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回答,她的眼睛里似乎克制着悲伤,而他完全不清楚这种悲伤的来源。他思忖着答案,她的眼睛盈盈地在他脸上转了片刻,但没有等他回答,就说了声对不起,起身跑出去了,连其他孩子都没有来得及打招呼。他们很奇怪,在后面叫她,又转而看着伊格。伊格知道,她是不想让他们看见她的悲伤。 这天剩下的时光里,伊格也开始心不在焉起来。他最后在展览会大厅转了一圈,重新拍一遍全景,就离开了。 展览会的会场与地球的风格大相径庭。展厅布置得不花哨,展品规规矩矩地摆放在陈列台上,旁边是标准的展板介绍,就像是博物馆,而不是展销会。地球筹备组带来了可拆卸的探险山洞和极速体验场,但发现展厅不够高,难以布置。他们不远万里带来了炫目的布景,能应对任何包围和宣传轰炸,但却无法应对没有包围和宣传的轰炸。高耸的华丽展台摆放不开,只拼搭了一半,像是蜷缩着蹲在地上。光电地毯卷一半铺一半,看上去很委屈。宣传画一张铺满一整面墙,因为太大,近看上去像是怪脸。一切都是打了折扣的,因为这折扣,两边都无法讨好。 档案馆 当洛盈和纤妮娅肩并肩坐在瞭望塔上的时候,头顶已是繁星闪烁,夜空璀璨得令人难以逼视,银河自左向右,划过整个天穹。在瞭望塔上看得到大半个火星城,灯火星星点点,就像地球上的星空。她们坐在两片星海中间,铁架的楼梯在脚下一路延伸。她们在这里坐着,终于有了一种远离家园的幻象。 “我起初也想过最简单的可能性,就是爷爷确实觉得这次的学习机会很好,私自动用了权力。” “你觉得可能吗?”纤妮娅看着她,上翘的眼角流露出一丝讽刺,“我要是总督,就把自己的孙女从团里换出去。” 纤妮娅学体操,她们是仅有的两个学习身体运动的女孩,洛盈的疼痛,纤妮娅都知道。 洛盈摇摇头:“当时我想,组委会可能也不知道我们不好过,而是真的希望我们能学到些新东西吧。” 纤妮娅低声说:“希望吧。” 纤妮娅永远不怕得出冷冷的结论。可是洛盈不是不能想到那些可能性,而是不愿意那么想。她知道这是自己的弱点,很多事实被自己潜意识回避。不想接受自己只是活体试验品的想法,这一点,她远远没有纤妮娅现实和坚强。 “不管组织者是不是知道地球的艰难,这也不是爷爷送我去地球的理由。我看到那段录像之后不到一个月,就被换了进去,这也太巧合了,不可能是真的巧合。” “这点我完全同意。” “所以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如果爷爷是怕我了解到更多东西,那么他怕的是什么。” “这应该不难猜,他就是不愿意让你知道,是他处死了你的爸爸妈妈。” “不是处死,只是罚他们去采矿。” “也差不多了。火卫二那边的矿船不是经常出事吗?” “其实我现在也不确定那段录像是不是就是对爸妈的处罚。我当时并没有听清,而且就算听清了,当时可能也不懂。也许就是模模糊糊有爸爸妈妈的名字,而且是片段。” “那他们也担心你了解到更多的事实。” “如果只是爷爷这样,我倒也不奇怪,但我难过的是,哥哥大概早就知道,只是和爷爷一起瞒着我。” “说不准,你哥哥连你爸妈为什么被罚都知道。” 纤妮娅的话触动了洛盈的心。她今天约她出来,就是想让她帮自己想想,有什么样的过错会使得一个人被罚到卫星上采矿,从而导致死亡。火星的生活宁静安详,罪过和冲突都鲜有发生。她们从小见到的处罚就很少,被罚在车间劳动,不允许提交作品已经是很大的处罚了。洛盈实在想不出爸爸妈妈会犯什么样的大错,他们一直是那样热爱生活,档案空间里也没有任何不良记录。唯一的一次处罚,就是致命的处罚。他们只干了不到一年就出了事故。想来想去,妈妈最大的过错似乎也就是不注册了。 她望着夜空,轻轻地问:“你说,不注册,是一种罪过吗?” 纤妮娅自嘲地笑了一下,说:“如果是的话,我宁愿受罚。” “你也没注册?” “没有。” “我也没有。” “好像大家都没有。” “真的?”洛盈愣了一下,“我还不知道呢。其他人也拖着呢?” “都拖着呢。安卡不是还差点儿离队吗?” “啊?什么时候?” “你不知道吗?”纤妮娅有点惊讶,“从回来第一天就和他们上尉闹翻了。据说当时晚宴之后,他们有任务,包围地球使团旅店,在上空飞行示威,安卡拒绝了。士兵拒绝命令,长官还能不发火?结果后来几天都没有好过,有一次他差点儿就走人了。” “这样啊……”洛盈喃喃地说。 从别人口中听到安卡的消息总是有一点奇怪的感觉。他的事情,她其实知道得不多,常常是他人给她转述。可即便是这样,听其他人说起的安卡还是和她自己记忆中的安卡感觉不一样。她总觉得他是那种看一切事情都很随意的人,可是在地球上,他就在一次吵架后脱离过队伍。她常听纤妮娅说起一些事情,纤妮娅似乎知道每个人的状况。 “说不准,不注册真是个大错呢。”纤妮娅忽然说。 “嗯?” “其他的小过错,偷个东西、占个便宜什么的,只是一次性的,其他人都知道是错的,不会影响太大,简单处罚一下也就罢了。但是挑衅现有观念就不一样了。观念革命总是对现有生活方式的挑战,如果蔓延开去,很有可能威胁秩序,所以说不准,拒绝工作室的统领就是个很大的错误呢。” 洛盈没说话,纤妮娅的话让她想到在地球上回归主义者朋友们说过的一些话。 “当然,”纤妮娅补充道,“我也只是瞎猜的。” “我今天在想,”洛盈说,“我们这个世界的最大问题就在于你不能觉得不好。每一个人都必须选一个位置,必须按照现有的模式生活。我想想觉得非常可怕。如果真的像你所猜的,不注册就是大罪,那就说明人连脱离这个系统的自由都没有。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个世界。” 纤妮娅没有回应,转而问她:“你是回来以后才开始这么想吧?” 洛盈点点头。 “我也是。有时候我觉得这样很难受,好不容易回来了,却看什么都看不过去。” 洛盈想了想说:“一个人要是能够只按一种方式生活,按直觉生活,其实是件挺幸福的事。” 纤妮娅笑了:“我怎么记得这是咱俩四年前说过的话?” 洛盈也笑了:“我就是背那时的话呢。现在早不说这种煽情的话了。” 她们现在已经很少说这样总结人生的话了。见到的困扰太多了,就不能用总结来形容了。那时候她们是说地球人,说得轻松感慨,远远不像今晚这样抑郁。 纤妮娅忽然侧过头看着她问:“你现在最想做什么?” 洛盈脱口而出说:“出去。” 纤妮娅笑了起来,细长的眼睛眯着,点点头说:“果然一样。” 洛盈抬起头,摸摸头顶坚硬冰凉的玻璃穹顶,说:“可惜再也出不去了。” 四座瞭望塔是城里最高的建筑,像四座守护神像,静静矗立在城市的四个方向。她们喜欢这里,因为这里能碰到火星最高的穹顶,能直接望到外面,能触到生活里触不到的城市的边缘。夜空繁星明亮耀眼,没有大气层的遮挡,星海灿烂而恒常。 “所以才想出去啊。”纤妮娅说,“你有没有在地球上跟人争论过,说火星的治安有多好,道德水平有多高?我反正说过。可我昨天才想明白,我们这里为什么治安这么好,根本不是火星人天生都高尚,只是因为谁都出不去。所以你无处可逃。他们早晚会抓住你,所以你不能犯错。”她忽然有点悲伤地看着洛盈,“你无处可逃,所以你只能这样生活。” 洛盈没有回答。纤妮娅的栗色长发一如既往地凌乱随意地散开。 她们已经很久没有讨论过生活方式的问题了。刚到地球的时候,她们曾经很热衷讨论,每看到一处新鲜的职业和场景,就细细地品评一番,在其中找到一些道理,并宣称自己要过怎样的生活。然而从倒数第二年开始她们就很少说了,生活能让她们决定的实在很少,所谓各种生活方式,能被人自己决定的实际上都很少。 但不管怎么说,她们是见到过那些不同的生活方式的。 火星的生活方式沿袭了悠久的传统主义。每个孩子都会经历类似的过程:六岁去课堂,九岁参加公益劳动,十二岁开始考虑未来方向,十三岁拿着自选课手册兴奋不已。他们可以在少年时期到各个工作室选修,修满学分之后,选择喜欢的方向开始实习、做论文、做工作助手,然后每个人都会挑选一个工作室。他们也会去商店、车间、矿厂做工,但那是各自工作室实习的一部分,完全是义务劳动,以积累经验为主。谁也不会做无关的事情,谁也不会脱离。每个人都会有一个永久性工作室,一个号码,一个存放工作的档案空间,一条一辈子线性的路。 然而在地球上,与洛盈迁徙相关的,是她看到的做各种事情的人们。她每到一个地方,就被一群新的同伴裹挟,他们从来不和任何地方签长期合约,只是偶尔做餐馆侍者,偶尔写文章,偶尔运送一两票货物,偶尔四处奔波赚点小钱,偶尔替政府做义工,偶尔做些非法的买卖,偶尔把自己的智慧所得卖到网络上。做一件事,得一天钱。他们在各个城市间辗转,坐在航空港吃快餐,在旅店的大厅聚会,用刚刚拿到的钱买烟,跟着刚认识的人去做生意。他们的职业像眼神一样暧昧,刚刚擦出火花,就迅速转移方向。 那是一种叫做不确定的、迷人的生活,和他们从小习惯的柏拉图式的创造花园强烈地对抗冲撞,像两股寒流,凛冽地席卷着她的生活,在她心里碰撞,产生暴风骤雨。 于是,他们在地球经历的是两种相反的适应过程:生活手段上适应更不方便,生活方式上适应更为复杂。火星的城市运行远比地球的发达,然而火星的生活方式远比地球的更简单。 在洛盈看来,火星的人们有着日神似的清醒,而地球上的很多人都有着酒神似的酣醉。火星人从十岁起就了解了亚里士多德的逻辑、《汉谟拉比法典》、雅各宾派和大革命的复辟以及人类的历史艺术性。人们坐在自己的书桌前,站在共同的咖啡长桌前沉稳地讨论哲学,讨论宇宙意志在精神历史上的体现,讨论文明的更迭以及自觉意识对人类历史的推动作用。他们最崇敬伟大的智慧、艺术与发明。每个火星人最常问自己的问题就是,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的所作所为在文明进程中有什么样的价值? 而地球人不是这样。 洛盈在地球上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狂欢,她跟着舞团的女孩子们和她们的朋友喝酒,吸一种介于毒品与烟叶之间的迷幻的药物,在飘飘欲仙的完美的幻觉之间感受神光的照耀。她听着他们说笑话,大声唱歌,集体摇摆,相互之间不问来由,不问去路,只是共同享受身体释放,他们互相亲热地拥抱,凭兴趣和感觉做事情,做完就忘记,将一个人的身体的美阐发到极致,说自己就是宇宙,幸福的一刻就是宇宙的永恒。她很快学会了这一切,跟着他们大笑,四处胡闹,从来没有问过他们为什么这样做,这些事情在人类历史上有什么作用,她知道在那样的激情沉醉中,这种问题是不合时宜且没有意义的。 火星有酒,但很少有醉。几乎所有水星团的孩子都遭遇到这样生活的震撼。他们无法回避地遇到这样的问题:生命的存在是为了伟大的历史与杰作,还是生活本身就是全部的意义。他们于是迟疑了,在人群中沉默,在狂欢时醒着,在学习时醉,在一瞬间什么都不信了。 洛盈无论如何都想知道自己被送去地球的真正原因。她不希望被人安排。以前可以顺理成章地接受所有安排,现在她要知道这一切是否合理。 她默默地想,奥林匹斯山的诸神,你们可曾知道有那么一群孩子会为了你们的清醒与狂欢困惑寻找,摇摆挣扎? ※※※ 去拉克伯伯的办公室之前,洛盈坐在隧道车上想了很久。她故意两次选错了目的地,绕了一大圈。如果不是这样,差不多五分钟就能到了。隧道车总是自动优化,按照目的地选择最优线路,让人连犹豫和考虑的时间都没有。 她犹豫了好一阵,到底要不要继续查找下去。 她觉得自己正在小心翼翼地走向边缘,走向平时生活里遇不到、只在这转换的差错之间感受得出的问题。她现在仍然是一个不存在的人。她没有注册,没有账号,没有系统身份。她是一个站在这个系统之外的心存挑战的人。不注册。她轻声念出这个简短而决绝的句子。这是一个了不起的罪名吗?这是挑战了这个世界的存在秩序吗?这是值得让爷爷将爸爸妈妈流放远方而害怕自己知道的理由吗?为什么系统会如此在意一个九位数的号码呢? 她在地球上听过一些故事,一些被称做机器大时代的故事,人们讲述的时候充满恐慌,说在那个世界里,机器系统笼罩了所有人,囚禁了所有人,把人们只当成其中被任意使用和消灭的零件,人的自由权利与尊严通通被压制得不存在了。他们说火星就是最好的例子。她很害怕,不为人知地颤抖。她害怕他们的恶言恶语。他们从来没有到过火星,可是他们说得头头是道,好像比她还了解。后来听多了,她习惯了,不再害怕恶意,开始恐慌他们说出的是真相。她问自己,如果周围真是由邪恶统治,她又该如何呢? 洛盈想问的东西很多,但大部分她不敢直接去问。地球上很多人都对她说,爷爷是独裁者。他们言之凿凿,声情并茂。可是她身上流着爷爷的血,疑惑无法化作直面的言语去质询。 在她童年的记忆里,爷爷就是火星的守护者。她心底并不相信爷爷是独裁者,只是来回的若干细节让她疑惑丛生。爷爷是军人出身,是战争年代最后一批飞行战士,是战争的幸存者、胜利者、承担者。他战后转为工程飞行员,驾驶采矿船,往返于火卫星和火星之间,去木星勘探,去小行星采水,去火卫星建立基地,先是参与科研与飞船试飞,然后领导整个舰队和飞行系统的技术开发,独行大半生,中年以后才进入议事院,从议员做到长老,六十岁成为总督。洛盈小时候见过爷爷每天俯首书桌,彻夜读书、彻夜长谈的情景。有时他们全家到爷爷家做客,他还是会被其他显赫的大人从餐桌上叫走,一去就好久不回来。他个人空间的容量相当于整一个学校的内存。洛盈不觉得他是独裁者,如果是,那这独裁者也未免太操劳了。可是另一方面,又有各种各样的事件在心里冲突,让她不能够确定。比如她的远走,比如爸妈的死亡,比如数据库的运行方式。 她想弄清楚这些事,这是内心无法回避的疑问与催促。 隧道车像一滴水珠一样在光滑的管道里滑行,气体在车厢外包裹,连杂音都没有。洛盈小时候并不知道家园是这样安静的一个地方,没有高速运转的电梯,没有人声鼎沸,没有汽车,也没有飞机。只有精致小巧的房屋、玻璃、花园和小径,只有自动售货的小商店、咖啡馆、无人售票电影院和水珠一样流过管道的透明的隧道车。只有学习、工作、沉思与交谈的人们。没有大麻,没有呐喊,没有半醉半醒时赤裸的狂欢。没有噪声,只有安静。 洛盈绕城市坐了整整大半圈,看明暗交织的光线模糊了车厢边缘,最终,她还是下了决心,按下孟德斯鸠档案馆,拉克伯伯的工作地。 她需要知道答案。虽然不愿面对显得荒谬的现实,但更害怕未知,永远没有结果。对生活的怀疑是所有恐慌中最最折磨人的一种。她不能让生活在悬置中若无其事。 拉克伯伯掌管整个火星档案中心。那些身份的数字像一个个蜂巢,组成密密麻麻的人的阵列。拉克伯伯坐在它们中间,像是已与它们融为一体。走进办公室,面前是一张古老的书桌,桌面隐隐有裂痕,但擦拭得光洁,物品摆放得一丝不苟。 “坐吧。” 拉克指了指书桌前的椅子。洛盈轻轻坐下,背下意识地挺直了。 “我看了你的信。我明白你的意思。”拉克说。 洛盈没有说话,心里忐忑地等着。阳光刚好照在她的眼角,她看不清前方。 “你真的想查吗?” 洛盈点点头。 “不过,日常生活中有很多事情,不一定要样样去追溯原因。” “知道和不知道是不一样的。” “知道多了就没什么不一样了。” 洛盈看着拉克伯伯。他瘦长的十指交叉着,双肘支在书桌上,也相当严肃地看着她。他不动声色,但表情非常凝重。他的背脊很直,头像顶着水罐一样端端正正,但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他的姿势像是在祈祷。他的眼睛里有一种苦涩,隐秘却清晰,透过圆片眼镜,透过双手,透过他们之间的空气,到达她面前。拉克伯伯的脸瘦长,颧骨分明,头顶的头发已经稀疏,灰白的颜色带出思考过度的焦灼。他从来不是一个轻易流露情绪的人,不像胡安伯伯,他从来不大声愤怒,也不大声欢笑。他的面容永远像根雕一样缺少变化。如果他流露出一丝无奈的苦涩,那么定然是他希望她能看出他的意思。他没有起身,仍然在等她最后的回答。 “我还是想查。” “好吧。”拉克点点头。 他站起身,在墙上轻轻抹了抹,屏幕保护的壁纸消失,一整面墙的四方形金属小格显露出来。从屋顶到地面,密密麻麻。洛盈坐在对面看着,有一种晕眩的感觉。它们都有一扇咖啡色小门,金色镶边,每一个拉环下方有一张白色小卡片,让人有伸手就能拉开的错觉。拉克熟练地察看卡片上的标注,沿墙走了一会儿,对一个小格轻轻点击,输入了几个口令参数,墙后立刻响起微微的运转轰鸣的声音。 很快,一张电子纸从墙一侧的缝隙里掉落出来。 拉克拿起纸,递给洛盈。洛盈小心翼翼地接过,目不转睛地看着。纸上是当年的试卷和成绩。透明的玻璃纤维上,字体像细细的小刀,随着向上的滚动划破空气。 她看了很久,最终抬起头。纸上的结果她之前已心里有数,此时只是正式确定。 “拉克伯伯,为什么会换上我?” 拉克微微摇了摇头:“我可以给你提供事实,但不能告诉你原因。” “我想知道那个孩子是谁。” “哪个孩子?” “就是那个原本应该去地球的孩子。那个和我交换命运的孩子。他是谁?” 拉克犹豫了一下,说:“我不知道。” “不可能。您肯定知道。您是当时的主考官,您怎么可能不知道?” 洛盈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自己显得太不礼貌。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总是在疑问中迷失。她把头转开,让自己平静了一下。 拉克伯伯的眼神充满怜悯,甚至有一丝悲伤。 “即使我知道,”他说,“我也不能告诉你。你可以查自己的档案,这是你的权利。但你不能查别人的,我没有这个权利。” 洛盈低下头。办公室的坐椅是老式扶手椅的造型,线条起伏像张开的手,人坐在里面陷得很深,仿佛被怀抱。洛盈此时需要这样的怀抱。悬着的石头落下来,落进大海,就激起心底深处的海啸。 “拉克伯伯,”她抬头问,“其他人的档案都不能查吗?” “不能。” “连家人的都不能?” “不能。” “不是号称每个人的档案空间都透明公开吗?” “是,但有两个前提:自愿,或者法律规定。你自愿发表的资料和作品都可以公开,你希望获得通过的政策提案必须公开,你作为工作和管理者的财务收支必须公开,但除此之外,你有隐私的权利。每个人都有,档案馆也有。总有很多档案不会公开,最终成为历史记忆,这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一样的。” “那我连爸爸妈妈的档案也不能查吗?” “如果是他们没有公开发表的,那么是的。” “我曾经尝试想查我妈妈的档案,可是所有公开的档案都停止在她去世前的最后两年,她从工作室退出的时候。我完全不知道她后来发生了什么,就好像那两年不存在一样。” 拉克目光悲悯,但声音冷静:“对此我也很遗憾。” “怎么会这样?” “公开的部分一般是她工作事务的自动记录,她退出了工作室,没有记录很正常。” “也就是说,一个退出工作室的人,在系统看来和死去是一样的是吗?” “可以这么说。” 洛盈沉默了。窗外的光线斜射进来,冷冷地切割整个墙面,阴影中的小格仿佛无限深海。她知道拉克伯伯是正确的,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正确的。正确得令她绝望。 “这就是注册的意义吗?” “不完全是。” “那注册的意义是什么呢?” “是分配物资。公平、公开、透明地分配物资。保证每个人应得的钱输入他的账号,不多不少,不错漏也不隐瞒。” “可是我们的钱不是按照年龄分配的吗?与注册和工作室有什么关系呢?” “那是生活费。只占系统资本极小的一部分。那一部分确实与注册无关,只按年龄输入。但等你长大了就会知道,在一个成年人正常支配的所有资本中,生活费用只是次要的一部分。他的绝大部分经济来源是研究经费、创作成本、制作费用、购买和售卖的付出和所得。所有这些资本都在工作室的框架之内流动,工作室只是使用,最后还回归总体。只有这样才能做账目统计。没有注册的账号,系统不允许金钱输入。” “自己一个人搞研究不可以吗?” “可以。但是你只能使用你的生活费。不能申请公共资助。一旦开了系统总收入向私人输入的缺口,那么违规操作和聚敛财富就会像无法遏止的河水,决堤而出。” “但是,如果不要这些钱,那么不注册就不是什么大罪吧?” “不是。” “不会被流放?” “不会。” “那么我的爸爸妈妈怎么会死呢?” 洛盈终于鼓起勇气问出这个问题。她轻轻咬着嘴唇,嘴唇因紧张而略微发干。拉克并未像她以为的那样会对此惊异。他仍然静静地坐着,身体端正,面容声音都没有变化,像是早对这个问题有所准备。 “他们死于一场不幸的飞船事故。对此我也很难过。” “我知道。但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处罚他们的原因是什么。” “我说过,我只能提供事实,不能回答原因。” “可总要有个罪名吧?” “罪名是威胁国度安全。” “什么安全?怎么威胁?” “那些并不在罪名的名称之内,我无法说明。” 拉克仍然严肃地坐着,只是声音越来越低。洛盈和他对峙着,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绳子横亘在中央,两人在拔河,但谁也不能挪动一分。她忽然觉得有点委屈,喉头微微发堵,可是终究忍住了,没有哭。拉克默默地递过一杯茶,她摇了摇头,没有伸手去接。 她有点伤感地看着拉克:“拉克伯伯,您能不能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爷爷是独裁者吗?” 拉克沉默了一会儿,没有直接回答。他看着她,像是在思量她提问的理由。然后用教科书一样的冷静回答,声音在暗淡的阳光里有一种古董般的不真实:“这个问题要从定义上讲。从开始,独裁者的定义就没有发生太大变化。一个人如果可以任意地立法、执法,不受约束和监督地决定国家政务,那么可认为这是一个独裁者。”他顿了顿,“你爷爷不能随意决定法律,法律是审视系统长老拟定;他不能随意作出决策,各系统有自主权,内部决策由系统自主,而跨系统的总体决策需要议事院全体协商,星球决策由全民公投;他也不能不受监督,我们有数据库的记录,他的一言一行、每一笔金钱开销都清晰可见。这样,你觉得他是独裁者吗?” “那为什么我不能查爷爷的档案呢?我也监督一下不可以吗?” “那不一样。”拉克缓缓地说,“所有人都有私人的部分。属于记忆的部分。那一部分是海下的礁石,而我们有权监督的不过是海面的航船。职务以外的资料,其他人没有权力刺探。” 洛盈咬了咬嘴唇,拉克的话就像他背后的方格海洋一样,深不见底。 “这些档案库里到底都记了些什么?” “记忆。时间的记忆。” “为什么地球人没有这样的档案库?” “地球人也有,你看不见罢了。”拉克越来越耐心,声音也越来越低缓,“你到过地球,就应该发现了,我们的档案让我们减少很多麻烦,当一个人从一个工作室转移到另一个工作室,他不用准备任何身份证明材料,也不用转移居留证和银行账户,什么文件都不用,只要工作室点击确定,一切都在自动传输。你不觉得这很方便吗?这也保证我们能建立一个人真正的信用记录。” “是,没错。”拉克伯伯是对的,她明白。在地球上她曾经抱着厚厚的公证文件从一个办公室到另一个办公室,用那些文件说明自己,介绍自己,转移自己,证明自己就是自己,接受每张办公桌的盘问,回答流水账似的问题,被质疑包围,被表格淹没。她还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骗局,目睹各种伪装。拉克伯伯是对的,完全对。可是这不是自己想问的。 “我想问的是,我们为什么要每人有一个号码,一个静止的空间,一个工作室的身份?我们为什么不能流动,随心所欲,随时随地忘记过去,改变自己?我们为什么不能自由自在?” “你可以自由自在,也可以改变自己,没有问题。”拉克伯伯的声音低缓得仿佛有一点神秘,“但是你不能忘记过去。” 落日几乎已经和地面平行,大片的阴影让房顶显得越来越高。拉克的身影依然瘦长而挺拔,灰色的西装坎肩,白色衬衫,没有装饰,袖口和领口的金黄色扣子扣得整齐。他透过黑框眼镜悲悯地看着洛盈,似乎想告诉她很多东西,但是什么都没有说。他的双手平放在书桌上,瘦长的手指就像古老的鹅毛笔,静静平摊。洛盈第一次注意到四周的柱子,如古希腊神殿般的石柱,青白色竖直的线条,庄严神圣,隐去了其中飞速运转的电路控制。书桌也是木头的颜色,看不出是玻璃,桌上的笔筒有隐隐约约的人工花纹。房间充满历史感,就像拉克伯伯一样。 咖啡馆 火星的咖啡是一种代替品,合成咖啡因,很香,不太苦。有各种浓度和添加物可供选择,提神醒脑也是一个选项。咖啡馆很宽敞,没有侍应生,自助咖啡机嵌在墙里,厨房里有厨师烘烤茶点。咖啡馆是专门的聊天场所。由于旅店和一般人家都有咖啡机,和咖啡馆没有太大区别,来咖啡馆的人通常都是会友或商谈。因此咖啡馆的声音环境作了特殊处理,悬挂吸声材料,用植物做隔断,桌椅也摆得疏远,给每一桌足够私密的谈话空间。 咖啡馆在街角的黄金位置,从落地窗望出去,左侧的服装店、右侧的油画店和正前方灌木簇拥的露天剧场都看得很清楚。街上有各种塑像,这条街是厨艺学大道,塑像是历代杰出的美食厨师。火星的几乎每一条街道都由杰出人物命名,科学家、工程师、画家、美食家以及服装设计师。所有的街道上都有他们的塑像,有些高大严肃地站立,也有诙谐幽默的瞬间。这条街上的美食家的塑像格外生动,每一个美食家都摆出不一样的造型,人的雕塑被食物雕塑包围,留下永恒的味觉瞬间。 一些孩子跑跑跳跳,从咖啡馆外经过,坐在伞形的树下吃水果。道路中间的圆形空场上,有四个少年在演奏弦乐四重奏。几个女孩子正在打开路边的玻璃盒子,将自己做的娃娃放进去展出。这些都是工作室课程的一部分。人来人往,步履匆匆,像一阵模糊的风掠过落地窗。 珍妮特约伊格在这间咖啡馆见面,这里离影像馆很近,也是她和阿瑟第一次约会的地方。她没有动咖啡,眼睛看着远方,静静地聆听。 伊格把他能想到的都说了。 “他……没再拍片?” “没有。” “采访也没接受过?” “也没有。老师一直是个谜,对谁都没解释。” “跟你也没说过?” “偶尔说过一两句,但我那时还小,通常不大懂。” 珍妮特叹了口气:“阿瑟这个人就是这样,像牛一样。自己想的事就一门心思做,不管别人怎么看。”她说着看看自己的双手,十指交缠,声音低下来,“那么他至少和家里人解释了吧?” “家里人?你是指……” “他的妻子和孩子。” “没有。他和妻子早就离婚了。后来的十年,老师都是一个人过。” 珍妮特抬起眼睛:“十年?……阿瑟什么时候离婚的?” “很早。我也说不太清楚。在老师三十二三岁的时候吧。” 珍妮特用手捂住张开的嘴,好一会儿才说:“我不知道。” 伊格很诧异。怎么可能八年了都不知道。他小心地问:“老师他没说过?” 珍妮特摇摇头,有些心不在焉,像是一下子陷入了回忆,想要说什么但只张了张嘴。 伊格安静地等着,没有打扰。 过了好一会儿,珍妮特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阿瑟没说过。不过不是他的问题。”她顿了顿,“是我一直不想知道,或者说不敢知道。阿瑟刚来的那年,我看到他随身带着的一张照片,是他和一个女人、一个小男孩的合影,我问他那是不是他的妻子和儿子,他说是。我问他离家这么久不怕家人着急吗,他说他们现在并不好。我没有问什么叫不好,只以为是感情不好,我笑着说不好也该回家啊,他说嗯,会回去的。后来……后来他没有走,我们好了起来,我就再也不敢提起这件事了,我怕一提起来他就该走了。每次他对我说,珍妮特,有件事我得说,我就问他,你要走了吗?他说不,我不走,我就说那就什么都别说了。后来他也就不说了。阿瑟本来就是石头,别人问都不一定说,我不问,他就更不说了。他沉浸在他的剧本里,我就在旁边看着他。就这样一年一年过下去,我一直不让自己想太多。心其实一直都悬着,怕他哪天说走就走了。越是这样,我越不敢挑明。我有直觉,他不会永远留在火星的。我只是想一天天推迟这个日子,推到不能推为止。所以当阿瑟最终说要走的时候,我甚至都没有奇怪。我很难过,可是不奇怪。我觉得那是必然要来的一天,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你以为……”伊格斟酌着表达,“老师是回去和妻子团聚了?” “是。我是这么以为的。” “老师没有。他和妻子是彻底分开了。” “我也……我也这么想过。”珍妮特的眼睛又有一点红了,“我一直希望他还能回来。他说过他去处理一些事情。我以为他是去处理……处理这件事了。” 珍妮特抬起头,对着斜上方眨了眨眼睛,没有让眼泪流出来。她将头发向后捋,深呼吸,勉强向伊格笑了一下,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她不想让自己再显得脆弱,尤其是在一个年轻的后辈面前。她今天本已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从一开始就很低沉,保持冷静。没有高扬的上升,也就没有起落的痛苦。伊格心怀尊敬地看着她。她的脸色不算好,有点憔悴,皮肤显得暗淡,眼袋肿了起来。可以想见这几天的状态,悲多喜少,但她极力保持着坚强的外表。她的头发还是整齐地梳过了,身上的条纹棉布衬衫虽然简单,却有着熨烫过的妥帖纹路。伊格知道,很多年一个人生活,会得到一种习惯性的独立,无论在多么混乱的思绪状态中,都能够凭惯性照顾好自己。珍妮特没有结婚。她给老师留着空,一直留着,直到这空永远无法补上。 “其实,老师是想回来的。”伊格缓缓地说。 他这么说不是为了安慰。他确实希望给珍妮特一些安慰,但不会故意说安慰的话。他说的是真话,他了解老师的最后时光,老师一直到死都怀念火星。越沉默,越怀念。 “只是他的病一直没治好。他这十年差不多都在治病,但最后还是扩散了。”他不知道这些情况能不能让她的悲伤减少一点儿,“我猜想,这病才是使老师回到地球的理由。他到地球不久就开始治疗了,激光、纳米手术、化疗。也许在火星时就发现了,但不想让你担心,就没有说,想回到地球治好了再回来。毕竟地球的医学在有些方面还是有优势的。可惜最后没能治好。” “这是不会的,”珍妮特摇摇头,“他临走时体检很正常。” 这点伊格没料到。 “是真的。如果有大的病症,是不能上飞船的,宇宙辐射很危险,对正常人都有伤害,对病人更不行。如果他查出肿瘤,我们就不会让他走了。他走的时候是健康的。” “是吗?……”伊格皱皱眉,“那也许正是路上的辐射使他致癌了。这就无法考究了。” 他沉默了。他本以为这就是老师离开的理由了,但她的话排除了这种可能。他本以为能让珍妮特告诉他答案,却没想到她还需要他来讲述实情。他和珍妮特各自抱有一种合理的猜测,但他们各自将对方否决了。这成了真正悬置的问题,线索断了,他不确定还能否续上。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被空气里的沉郁笼罩。穹顶像一把伞,将他罩在散射的阳光里,光如雨丝。中央的餐台旋转着,自动钢琴播放着曲调,更增加忧伤。盆栽的叶子恍惚了伊格的视线,有一两个瞬间,他好像看见一个穿燕尾服的身影,坐在钢琴前,背对着他,若隐若现。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清醒过来,想起此行最重要的事还没有说,连忙凛身坐直,正色道:“差点忘了,老师有东西给你。” 他从包里取出老师的遗物,一把女人用的梳子,一枚有他头像和名字闪烁的小徽章,还有他一直随身带着的电子记事簿,在棕色光滑的圆桌上摆成一排。 “嗯,这是我的,”珍妮特点点头,依次抚过那些小物件,“这是……他的通行证,我给他办的。这是他的日记,他从地球来就带着。” “我见过你的照片,”伊格说,“在老师的记事簿里。……嗯。他没有再带妻子的照片。他带着的是你的。” 珍妮特低着头,手指温柔地摩挲着本子。 “还有……”伊格说得越发缓慢,斟词酌句,“老师临死时将头脑电波转换为数字信号,输入了芯片。也就是说,老师将记忆储存了。他让我带到火星来,留在这里。我想应该将它给你。老师什么都没说,但我猜这恐怕是他真正希望的埋葬方式。” 他掏出那个一直带在身上的微小圆片,托在掌心,郑重地递给珍妮特。 珍妮特的嘴唇颤抖了。她伸出手,手指也在颤抖。她的手碰到伊格的手掌,又缩回来,仿佛他托的是一团火。她望着那芯片,肿胀的双眼又充盈起泪水。 “阿瑟他……什么都没说?” “没有。所以我不知道该做什么。” “他是不是死得很痛苦?” 伊格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想了想,说:“不能算痛苦,只是虚弱得太久了,说不出话了。老师在最后清醒时曾经写了一个字母B,我想那是你的名字。” “B?”珍妮特抬起头看着他,嘴唇突然冷静了,“不,那不是指我。他从不称呼我的姓。他若写我的名字,即便是缩写,也只写一个J。”她一边摇头,一边确定地说着。她没有显出不高兴,而是像忽然弄明白了一件事,声音平稳起来:“我知道你应该把这芯片拿到哪里了。是的,这是阿瑟的风格。” 伊格凝神听着。 “我先跟你说一件事吧。”珍妮特说,“他带走了一样东西。他走之前曾经去过信息系统的光电工作室,那是数据库的硬件核心维护中心。我们的数据库原理是单原子控制,用单个原子带电的跃动当做0和1,存储信息,能存储相当海量的信息。阿瑟从他们那里得到了基本方案,带回了地球。” 珍妮特说着,说得简洁又清楚。那一刻,伊格像被一道电流击中了。他突然明白了整个事情,所有难解之处都连贯起来了。他得到了让拼图完整的那块眼睛。是的,这才是理由。这才是老师离开的真正理由。而且他不是珍妮特想的那样,回去的时候顺便带上一项技术,而是为了这项技术才回去的。老师留下来因为这个宽广的空间,离去也是为了它。他希望将它带回地球,将数据库的存储方式带回去,给地球造一个山洞,一个静态的山洞,一个能贮藏所有奇思妙想的山洞。他认为地球缺少足够的存储技术,无法做到如此海纳的容量,因此怀着执拗的劲头,多次求恳,向火星研究室要来了电路方案,满怀希望地踏上了回程的飞船。他对珍妮特说,他去处理一些事情,希望处理完了就能回来,他说的就是这件事。他在地球上不声张,不解释,不接受采访,想来就是因为携带了如此珍贵的火星技术,不能随便让地球人知道。也许他是作过承诺的,也许那承诺正是他得到方案的前提。只是他没想到自己得了癌症,一去就再也没能回来。 这样就都解释得通了,剩下的唯一疑惑就是老师在地球到底做了什么。 伊格几乎是在闪念之间想到了泰恩。他几乎可以完全确定,老师一回去就找到了泰恩。他和泰恩是老相识,和泰勒斯集团渊源颇深。他希望那技术能由泰勒斯集团承载,因为世界上再找不出第二个机构有如此的覆盖面,有如此的实力和影响。二十二世纪后半叶,当网络超市全面超越实体超市,泰勒斯便占据了世界企业头名。老师想推行技术,一定会找泰恩。除了泰恩,还有谁有这样的能力呢? 大剧院 洛盈等着哥哥的时候,心里潜伏着海浪。无论如何,她也想听哥哥说说爸爸妈妈。 哥哥每天早出晚归,在家里几乎不见身影。她到他的工作室找他。他不在办公室,同屋的人说他去了加工车间。她于是来到车间,在休息室默默地望着。 操作车间她进不去,车间和休息室由坚硬的钢化玻璃隔离。巨大的车间宏阔洁净,墙壁透明,露出里面的电路,门很厚重,紧锁着,隔离墙由绿色辐条分割成一扇扇小窗。窗里的哥哥正戴着防护帽和眼镜,亲自操作流水线的运行。他身旁有两个助手,比他年纪大一些,却听着他的指挥,在一旁协助,负责细节和察看质量。路迪动作娴熟,一个人站在高昂的整整一排机器前,像驯服着一条巨龙,指挥它用灵巧强大的手脚替自己完成头脑中的蓝图。巨龙蓝白相间,一节一节很狭长,切割金属,吞吐纤维,一端是三座水缸似的原料口,另一端是轻盈吐出的气泡似的金色长椅。 那长椅洛盈很熟悉,回家的第一天就是它迎接她的到来。 回家几天,洛盈最清楚的事情就是哥哥的生涯计划:实验研究、工程团队领导者、议事院议员、系统长老。这是火星上获得显赫地位的最顺畅的路。他从小成绩出众,嘴角常带着骄傲的笑。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一切才刚刚开始。 电磁第五研究所是阳光系统的下属工作室,火星的大部分日常能源来自太阳的电磁辐射,因而电磁研究一般都纳入阳光系统之下。屋顶的电路板、城市边缘围绕的天线、每栋房子的粒子磁屏蔽电路都是阳光系统的研究所得。火星将墙壁和屋顶开发得通透,玻璃壁内部总有看得见看不见的电路,改变这些电路,可以产生局部强磁场,路迪就是借助这一项加紧开展自己的项目研究。 洛盈喝着果汁,在忧伤的彩色液体中回忆小时候的事。她想起他们曾经说过的一生的梦想,她想的是在有阳光的屋子里和心爱的人并肩读书,而哥哥想的是带着喜欢的女孩去宇宙中远航。她想停留,而哥哥想离开。但是到最后她去了宇宙,而他扎扎实实地在家园生根成长。她再也没有和他提过儿时的梦。 杯子空了,哥哥终于出来了。 他看见她,有点讶异,摘下防护帽,揉了揉乱蓬蓬的金发,点点头,来到她身边坐下,情绪不高,眼睛红红的,看上去很疲倦。他从墙里接了一杯咖啡,拿了两块饼干,喝得过快,呛到了,咳嗽得很急。洛盈等他停下来,平静了,才轻轻开口。 “哥,你还好吗?” “还行。照常。” “我看你今天显得有点儿累。” “没事。”路迪摇摇头,“你呢?训练怎么样?” “一般吧。” 两个人沉默了一下。路迪等着洛盈开口。她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身旁忙碌运转的车间,拿起哥哥的杯子,起身又去给他接了一杯咖啡,轻轻地调好糖,放到他面前。 “哥,我去见过拉克伯伯了。” “嗯?”路迪有点诧异。 “他证实了我的问题。” 他明白了,低头喝咖啡,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 “你当时就知道对不对?” 他没有说话。 “你也知道爸妈的死因对不对?” 他还是没有说话。 “告诉我好不好?” “真的是一场意外,”路迪没有表情地说,“事故飞船的技术负责人后来也被处罚了。” 洛盈被哥哥疏远的距离感刺伤了,心里有点难受,换了一种方式,直白地看着他,问:“哥,爷爷是独裁者吗?” 路迪皱起了眉头:“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别人都这么说。” “地球人?” “嗯。” “地球人的话你也信?很多话都是偏见。” “也有些不是。” “不是偏见,就是无知。这你知道。” “我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 洛盈看着哥哥,他的眉头微微皱起,表情很严肃,眼睛直率地看着她。 “我也以为我知道。”她低头小声说,“可是爷爷下令禁止了火星的抗议革命,对吗?” 这是她在跟随回归主义者抗议示威的时候,他们告诉她的。他们是怎样知道的,她不知道。地球人似乎知道很多火星的事,但她却不知道。就像火星人也知道很多地球的事,地球人也不知道。他们曾经一起坐在帐篷里,围着篝火,互相给对方讲述有关对方的新闻。到后来,传闻和真相混合在一起,谁也不再知道到底什么是真的。 “那些本来就应该禁止,”路迪很慢却很坚决地说,“火星不像地球,那些事情太危险了。” “是吗?”洛盈也慢慢地说,“可爸爸妈妈就是因此而死的,不是吗?” “你别瞎猜。” “可还能是什么别的理由呢?不注册本身不构成处罚,但是观念革命、引起大规模不服从工作室的反抗情绪就要受到处罚了,对吗?” “这又是听谁说的?” 洛盈不理他,继续说:“他们的自由思想挑战了我们周围的整个秩序,因此被处罚,对吗?是爷爷亲自处罚的,是不是?是系统容不下革命,难道不是吗?” 路迪仍然冷冷地说:“你想事情别总这么浪漫。” 洛盈闭上了嘴。哥哥和小时候不一样了。小时候的他最喜欢读热血沸腾的革命历史,给她讲文艺复兴、法国大革命、二十一世纪中期的无政府主义革命,他眉飞色舞,说话很快,手里的笔就像剑一样上下翻飞,脸上写满憧憬。那些年轻先辈在人类年轻的历史上所做出的年轻的革命,让他热血沸腾。他曾说所有的规矩都是为了让人打破的。他那个时候只有两个梦想,一个是远航,一个是革命。 “那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她也冷冷地说,“你当时就应该告诉我。为什么你们不肯告诉我,要绕这么大一个弯子?为什么你们都以为我会想不开呢?” “有些事你就是想不开。” “我可以。” 路迪没有与她争执,而是似乎想尽快结束谈话,语调带着点倦意:“你要是能想开,现在就别纠缠这些问题了。眼前那么大的事摆着,我没有心情,等完事再说吧。” “眼前?什么事?” “谈判的事。” 洛盈这才想起危机还在眼前:“谈判还是谈不拢吗?” “嗯。” “他们咬死了要聚变技术吗?” “还没确定。但反正不是那么容易放弃。” “那我们怎么说?” “也没定呢。”路迪停了停,嘴角突然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露出些许猎人端着枪瞄准猎物似的欲望。“要是依着我,”他说,“就支持胡安伯伯。先发制人,最根本。” “胡安伯伯主战?” “对。” “他的祖母不是死于战争吗?” “这是两码事。战和战不一样。胡安伯伯不是想学卑鄙的地球人搞屠杀。他只是想占领月球基地。迅速,不造成伤亡。然后控制或摧毁所有地球在轨卫星。这就等于控制了地球。这和屠杀不一样。” “怎么可能迅速又没有伤亡呢?” “可能的。”路迪非常肯定地说,“你以为我们这些年的飞行研究是白做的吗?你不知道我们投入了多少。桑利亚斯和洛奇亚中心一直在高速运转。地球那群商人从来没有像我们这么投入过。我们的飞机即便不用聚变发动机也比他们的好得多。不是我夸张,以我们现在的制导和激光,两个星期之内,完全能拿下月球基地,几乎不会遇到抵抗。” 两个星期,洛盈听到这个词心里一沉,什么样的战斗能两个星期就结束呢? 她想起地球上的老房子,他们在那里也曾说过两个星期的话。两个星期,我们就能拿回一切了,莉莉露塔姐姐就是这么说的,两个星期我们就能拿下,还给神,还给还没有堕落的世界。她那时甩着硬而卷曲的金色长发,眯着眼睛,吸着塔米安水烟,躺在旧沙发上,双脚跷到沙发背上,神情和哥哥很像,相信我,两个星期就够了。 他们是虔诚的异教徒,信自然神,认为富商霸占土地是对大地的亵渎,洛盈跟着他们,夺下一片庄园,迅速赢得了战斗。但两个星期之后,她和莉莉露塔、还有她的朋友们待在一起,被困在孤零零的大房子里,面对水和食物的断绝,面对高音喇叭的威胁和武装车辆的包围,等待柏林的朋友用飞机送来救援,却不知道柏林的郊外正包围着同样一群等待救援的攻击者。他们最后全都被捕了,连牺牲都没有就草草收场,关进监狱三个星期,混乱得有些滑稽。这已是最好的结局,只有滑稽没有死亡。洛盈从前不信两个星期的允诺,此后更不信。她信一次有计划的突袭能成功,但她不相信从此没有变本加厉的反扑和抗争。 “打起来就停不下了啊。”她说。 “那还是因为不够强。”他答道。 她看着哥哥,这一点他和小时候也不一样了。他小时候曾经痛恨战争。 “有什么办法可以不战呢?” “除非谈判成功。” “我们非要那两项技术不可吗?” “差一项都不行。这是移山填海的大事,人命关天的。” “我们非要移山填海不可吗?” “你在说什么啊?”路迪忽然恼怒起来,站起身,将杯子撂在桌子上,心情开始烦躁。“我们不是‘非要’,我们是‘已经’。我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不能停下来了,你难道不知道吗?我们已经运来了谷神,一颗星星,它现在就在我们头顶上飞着,我们为此赶走了一个小镇的一万人。我们怎么能撒手不干了呢?我们怎么能停呢?”他说着,越说越悲伤,声音都开始颤抖了,“朗宁爷爷为什么要走,如果不是为了‘移山填海’,他为什么要走?他如果不走,怎么会死?朗宁爷爷死了,你知道吗?他还没出太阳系就死在飞船上了。他岁数那么大,不该走的。可是他走了。他死了!”说到这里,路迪忽然长吸了一口气,停了下来,平静自己。再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又变得冷静:“我们已经开始了,不能停下来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停下来。无论什么代价。” 洛盈的心底如炸弹炸开,一片空茫。 “你说什么?” “我说朗宁爷爷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 洛盈愣愣地看着哥哥。他显得有点低沉,眼睛红红的,看上去很疲倦。 她完全被这消息震傻了。朗宁爷爷死了。他死了。白发白胡子爱笑爱讲故事像圣诞老人一样的朗宁爷爷死了。他怎么会这样就死了呢。 ※※※ 洛盈被朗宁的死讯带回到久远的时空,她整个人静了下来。 回家的前半个月,她的人是躁动的。内心的疑问和追索让她始终忐忑,如骑了奔驰的烈马。然而突如其来的死亡的讯息让她一下子被真正海浪一般的记忆包裹了,陷入蓝色的时光里。她坐在房间的窗台上,靠着敞开如海贝一样的大窗户,让那些由奔跑和银铃般的笑声串起的旧日的画面在窗外的花花草草间重演,像看电影一样看到往昔。 朗宁爷爷是她最亲的长辈。父母视她如掌上珍宝,然而父母去世早,除了一些像格言似的只言片语穿透了时间地留在她的心里,其他的记忆都模糊得像梦境。然而朗宁爷爷不一样。他在她八岁到十三岁情绪最低落的那段时间一直在她身边给她讲故事,听她说她的害怕与失败,带她看书,用波澜壮阔的自然与命运将她带出那段孤独得近乎自闭的生活。他精力旺盛,个性爽朗,总是兴致勃勃,比爷爷更让她觉得亲近。 “人总是要死的啊。” 朗宁爷爷曾经这么安慰她。他没有一丝一毫想要掩饰她父母死去的事实。她那时长大到已经懂得死懂得孤独懂得爱,她所不懂的只是这些事情的原因,但她懂得它们带给自己的感受。朗宁爷爷是唯一一个以郑重其事的口吻像对大人一样同她谈这些事的人。 “人总是要死的,那也没什么。古老中国认为人就是气体凝成,几十年后散去。古印度一派宗教认为人只是宇宙之光一个瞬间的窗口。古希腊的古老传说也用神灵西列诺斯的嘴嘲笑人类说,对人这样朝生暮死的可怜虫,最好的事是不出生,次好的事是干脆早点死去。他们都是在直面人的短寿,短短几十年,无论再怎么努力延长,和宇宙天地神明比起来都是微不足道得像一道瞬间的光。但这恰恰是生命的全部瑰丽所在。所有的生命力,所有的执著,所有的意志、抵抗和拼命努力的绝望姿态,都正是因为这种没有结果的速朽才有震撼的壮丽。想想看,一个人像闪光一样出现又消失,不留痕迹,但他竟然在这短暂的缝隙用简单朴素的灵魂凝结出比他生命漫长得多的事物,留在这个世界上,替他活到永久。这是多么多么神奇。哪怕只是在闪光的片刻做出几个姿势也是宇宙中最神奇的事了。 “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创作。几乎世界上所有民族的哲学都是从人的这种速死的特性中升华出来,给出解答,而这就是我们的解答。我们用创作刻下灵魂。所以,”朗宁双手握住她瘦小的肩膀,目光包容一切,“不用为你父母的死太过悲伤。他们活得那么闪亮,留下了铭刻他们灵魂的好作品,还留下了你,他们已经完成了最好的生命。你应该高兴才对。” 这些记忆里的句子让洛盈泪如雨下。这是她十一岁的时候朗宁爷爷对她说的话,在她懵懂的心里种下的种子。如今回忆起来,她是如此感激他,怎么能想到一个六十几岁的老人会如此认真地和一个十一岁的女孩子说这些话,谁都以为她不会懂,只有他相信她会,而她真的懂了,七年以后终于懂了。 他告诉她关于生和死的事,而如今是他死了。他将生的一闪化成孩子心里的话,然后他死了。 ※※※ 三天后,洛盈到新落成的大剧院进行试演。 她从未像此刻一样认真对待自己的舞蹈,因为她突然重估了创作的意义。她之前对它惶恐疲倦,为了荣誉孜孜以求,可是她从来没有严肃地看待过它。如今,它是她的创作,是她走过地球的大街小巷,采集两颗星球的花朵凝成的样子。它有着简单朴素的形式,远远算不上复杂完美,但它是她五年的生命。她许多次摔在地上,又爬起身来,就是要将灵魂像从体内抽出一个气泡一样抽出,捧在手心,在浑圆的舞台上让它挥散到整个空间里。 她没有告诉过别人,她在地球的第二年从舞团退出就是为了创作。她们那个时候生活很好,很简单很快乐,没有人管束,老师们下了课就走,她们只有十三四岁却活得自由,随便和男孩子出去约会,拍了舞蹈的全息视频卖到网络上,换了钱就可以买衣服。周末出去玩,赴富人宴会的约请,排舞助兴赚很多钱,有时给电影客串集体演员。她们的生活奢侈欢愉,如果没有特别的理由,她可以在那里欢快地过上五年。 可是那种生活无论如何都让她觉得缺了点儿什么。 她起初以为只是不适应,但在第二年的一个夏夜,她突然明白,是朗宁爷爷对她说的话已经开始沉淀发酵,溶入了她的血液。于是她离开了,告别了大厦,踏上了远方。 她忽然发现,她可以怀疑家园的一切,可她忘不掉它种在她心底的创作的那份神圣。 这一天是地球代表团参观的日子。 大剧院对火星来说,算是非常宏伟的建筑了。外形是波浪托举着一朵莲花,波浪是走廊,莲花是演出大厅。大厅内部是椭球形穹顶,厅内光线异常明亮。中央是圆形舞台,天顶悬挂着雪球似的聚光灯,座位环绕一周。 洛盈她们到场的时候,路迪正在带领地球代表团一行人四处参观。他已经作了几天准备,今天穿了一套笔挺的深色制服,显得肩宽腰挺,领口和袖口有镶边,胸前绣着金色的名字。洛盈她们站在代表团外。吉儿一直扬着下巴,跟着人群专注地望着。 洛盈站得很远。她明白吉儿为什么将试演选在今天。 “一般的环绕式剧场很难解决的问题就是:演出时,演员只能朝向一面的观众。通常的办法是旋转式舞台,但我们的设计是移动式观众席。” 路迪说着,向右侧的控制室打了个手势。随着他的话语,大厅内的观众座位开始缓缓移动。原本环绕一圈的座位,开始渐渐聚集向一侧,其中一部分座位沿着椭球墙壁慢慢地上升。墙壁的弧度在座位背后形成和缓的上升坡,一些座位渐渐爬升到了相当高的位置,悬在壁上,像气球制成的浮雕。代表团中有女人发出低低的惊呼。洛盈微微笑了。 “我们的座位表面带有很大磁矩,用墙壁引导座位,就像用磁铁吸着铁钉在桌上行走。理论上讲,我们的座位可以停留在整个天穹壁的任何位置。各位可能会质疑这种技术的安全性。这种担忧大可不必。首先,火星的墙体电磁技术是城市建设的关键,经过了几十年考验,相当可靠。其次,即便是真的出了问题,发生座位的脱落,也没有关系。我们有另一套独立运行在地板下的磁场,可与座位产生斥力,尽管作用力不大,但足够在落地之前将下落减至安全速度。” 路迪说话时始终面带微笑,双手时而上扬,时而在身前摊开,头发随头的转动自然甩动。他是火星少年演讲比赛第一名,从小就懂得如何在众人面前讲话。 他一边说,一边领着代表团慢慢向前走,声音开始渐渐飘远:“……在声音处理方面,我们在穹顶内表面镶上微孔层……” 吉儿见路迪要离开了,慌忙催促洛盈踏入舞台,自己跑向一旁的控制室。 今天洛盈穿了吉儿给她设计的舞裙。这是她的试演,也是吉儿裙子的试演。吉儿的紧张程度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由于路迪的存在,吉儿的脸比洛盈的还红。 吉儿的裙子只用了一周就做好了。当时她到洛盈家找她聊天,说起洛盈的舞蹈,她问她舞蹈的题目是什么。洛盈说是荧惑,火星在古老东方的名称。她说故事是取材于古代东方的神话,一个女孩子被天空代表战争的灾星笼罩,一生坎坷,最后在炮火的尘烟间升入天空,化作天边的云霞。吉儿一听就拍手叫起来,说这次裙子的制作非她莫属。 洛盈起初没有在意,不知道她说的非她莫属是什么意思。但是一周后,当她看到那裙子,她忽然被感动了。那真是一件漂亮的裙子,如云如霞,恰如她的舞蹈。它能在触摸中变色,吉儿说,那是皮埃尔研究所的一种新材料,用特别细的半导体丝织成,压力能使细丝中配位场变化,对光的吸收频率就会不同。吉儿一本正经却又宛若无知,一边说一边吐吐舌头笑着。你别问我什么是配位场,我也不懂,是皮埃尔说的。反正就是一触碰就变色,你跳舞的时候,颜色能跟着你的动作变化。洛盈抚摸着那柔软的衣料,感激地看看吉儿,心也随着衣料柔软起来。 她和吉儿、普兰达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玩布娃娃,一起上儿童课堂,一起参加社群聚会。她俩今年也都是十八岁,刚刚选好工作室,过着一种洛盈不曾拥有的如水般直线的生活。吉儿选了服装设计,普兰达选了诗歌。吉儿从小喜欢各种娃娃衣服,普兰达十一岁就能写十四行诗。她们每天托着下巴露出甜美的笑容,幻想自己的作品在数据库中引用率第一。 洛盈看着她们,心中总会波澜起伏。 舞台直径约五十米,平时平置在与走廊平齐的高度,演出时可以升起或降低。地面绘有圆形环绕的五角星图案,五个方向有象征五种自然元素的几何图形。线条边缘由发光纤维包络,在夜晚可以亮起。少年合唱团正站在舞台一侧,夏娜老师指挥孩子们唱着普契尼的《托斯卡》测试声音混响。 剧场静谧下来,洛盈走到舞台中央,站定,双手交叠,让衣袖完全垂下,像半透明的清水。 她静静地站立着,望向剧场的出口。代表团已结束主体的参观,一条长龙摇摆着走向出口,伊格和泰恩说着话,跟在队伍的最后。伊格穿着严肃的深色套装,身材高挑。路迪一身制服。泰恩穿着海蓝色的丝质衬衫,领口敞开,丝面泛光,夹在路迪和伊格中间,显得悠然亮眼。 音乐响了。 先是四小节预备拍,然后聚光灯亮了。 明亮的蓝白色瞬间打在洛盈身上,她被耀眼的光芒包裹着,明亮的大厅都暗淡了下去。她双手在身前交叉,足尖一点,向前做了三次跨跳。裙子在身上很轻柔,几乎感觉不到重量。下摆很长,轻轻荡起来,边角处像是弥散在空气里。她改变动作和姿态,皮肤与衣袖相触的地方有格外幻化的亮光。当舞步一一流淌出来,她回头看到飞扬的裙裾,颜色均匀流转,从橙红到淡紫,像滞留在空中的霞。 音乐飘动,舞步飞扬。旋转,跃动,上升,三周跨跳。 她投入地进入舞蹈,进入这些年走过的所有地方。她就是神话中的女孩,在战争笼罩的土地上穿过各种敌对的目光。她走了很远,路过的风景最终化成自身。每一处阳光明媚,每一处大雪封山,每一处在生命的短暂一瞬闪现在她眼前的房屋河流,所有的一切化成自身。她在这些片段的画面中被它们塑造了。不是她创造了它们,是它们创造了她。它们在每一个角落迎接她,每一个时刻拥抱她,它们一片一片将她从空无中塑造成型,她只是将它们呈现出来。建造,每时每刻不停地建造。她眼前掠过所有那些美丽动情的笑容,舞团女孩带着她喝酒狂欢的真挚欢乐,莉莉露塔姐姐给她讲神话时的生动眉眼,回归主义者围着篝火相互取暖,没有隔阂地大笑,还有吉儿热情拍手说出的“非我莫属”。所有这些,所有融合的这一切。 她忘情地跳着,在那些笑容中舞动。脚踝有些痛,可是她顾不得那许多,只是尽力跳着,旋转,旋转,旋转,让裙子在身边绕成变幻莫测的光。 大鼓声中,她完成最后一个腾跃,落下来,单膝跪在地上,衣袖如面纱垂下。 音乐声停。全场寂静。 她微微喘息,眼角有泪花,静静地低着头。她不知道朗宁爷爷在天上的灵魂能不能看到她的表演。她只想说她尽力了。 “太棒了!真是不同凡响。” 她忽然听到几声清脆的掌声在空旷的剧场响起,她抬起头,看到泰恩用力地拍着双手,正从场边向她走来。他的额头在灯下显得格外光亮,笑容可掬,走到她面前做了一个老式的大幅度的躬身礼。 “果然是火星的小公主,森林里的小仙女。真是太遗憾了,在地球竟没有看过你的演出。” 洛盈心疑地看着这个人,不明所以。 泰恩的声音跌宕起伏。但洛盈看到,他的眼睛很冷静,有一点笑意,但也有很多复杂的东西。她猜他有所求,否则不会这样不吝惜溢美的词汇。 果然,泰恩语调不变,话锋一转,问:“请问你身上穿的裙子是出自哪位天才之手?” 洛盈指了指吉儿。 “啊!原来是这位小美人,”泰恩展开双手说,“请问你有没有兴趣让地球人也了解到你的杰作呢?” 吉儿兴奋地睁大了眼睛:“真的?真的吗?那太好了!我这就告诉……” 洛盈忽然打断了吉儿。她在一瞬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知道吉儿想说的是我这就告诉你我的账号和作品代号,你立刻可以去下载。她明白吉儿有多么希望有人能引介她的设计,那能给她的作品记录加上不少点数。可是洛盈忽然不想让泰恩这样直接地得到它。她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想到,这也许是一个谈判的好机会。 衣料也是技术,只要是技术,就能最终被谈判,被交易。而如果交易成功,说不准可以取代聚变发动机,成为两颗星球最终协议上签下的名称。那样战争就不必发动了。 洛盈静静地站着,在心里悄悄估量这个突如其来的避免战争的机会的成功可能性有多大。无疑,它是一项很有吸引力的技术,每一处都仿佛透明,但每一处实际上都不透明。她觉得地球上的女孩子会喜欢,因而泰恩会喜欢。时尚的技术也是技术,而时尚是泰恩重要的利润来源之一。 至于泰恩有没有势力到能够影响整个代表团,她想了一会儿,觉得他可以。泰恩在地球上掌管着一道壁,比火星的玻璃更厚、更透明的一道壁。无形的壁。泰勒斯集团是地球上最大的网络市场运营商,无数人在泰勒斯的网络中娱乐、交易、获取资讯、看新闻、找朋友、出卖智力、购买信息。无论是谁,透过一张薄薄的屏幕,就可以进入灯光灿烂的网络交易平台。这是一张像大气层一样的壁,覆盖全球,跨越国界。从总统到教徒,都需要用它兜售自己。再没有什么比它更被各国抢着分享的了,因此也再没有什么人比泰恩更能影响每个地球代表了。 她看着泰恩的面孔。他的笑脸曾出现在每一座网络社区的入口。他的鼻子有一点钩,微笑起来嘴巴很扁,总体看起来并不丑,在某些时刻显得很聪明。她知道,如果她想找到一个人影响谈判,那就非他莫属了。除了泰恩,还有谁有这样的影响力呢? 工作室 与洛盈和吉儿约定的时间是上午十点。地点是罗素区布居榭服装工作室。 这天天气难得的好,星空深邃,阳光灿烂,宁静安详。 伊格和泰恩同行,二人坐在隧道车里,各自望向窗外,谁也不说话。伊格不清楚泰恩的心思,但他对泰恩的不满和怒气仍未消散。隧道车平稳迅疾地行驶,房屋阡陌滑过伊格眼前,但他什么都没有看见,只是回想着前一个晚上不愉快的对话和自己最后摔上的房门。 所以你其实什么都没有做? 说这句话的时候,伊格腾地从座位里站起,心底无明火起。 ……对。 连地区性尝试也没做? 只给了纽约影评人协会的资料库。还有伦敦皇家艺术学院。 是给,还是卖给? 卖给。卖芯片成品,不卖方案。一个卖了九百万美元,一个是七百六十万欧元。 所以你倒是赚了大钱了? 大钱算不上。这价格可不算高。 伊格一瞬间哽住了喉咙。他盯着泰恩。泰恩看上去面无表情,陷在沙发里,三只手指夹着高脚杯,眼睛淡然地看着杯子。伊格恼怒了,他想起老师临死前缩成一团的身子和珍妮特泉水般的眼泪,心里刺痛。画面的错差让他的想象分裂开来。他不知道泰恩怎么能如此冷静,如此漠然,就像事不关己,说什么都无所谓。他隐忍怒火,希望把交谈继续下去,但脊背的肌肉开始僵硬起来。 你就这么利用老师用生命换来的东西? 我没有别的办法。地球和火星不一样,一些东西没法推广。 利润,是不是? 你不要看不起利润。泰勒斯是一个很大的集团,全球有几百万员工。 你在一个卖作品的人身上能赚多少钱? 一美分。 一美分你都不愿意割舍? 一美分?你知不知道全球每年制造多少个一美分? 可是你已经有各种商店、公园和广告收入,为什么就不能舍弃一部分呢?你知道,一个开放的艺术空间对所有人都有好处。 是吗?你以为别的创作者也这么想? 真正的创作者应该这么想。 泰恩的嘴角露出一丝略显讽刺的笑。他晃了晃杯子,抬眼看着伊格。 看来,他说,阿瑟是把他的幻想遗传给你了。 伊格一下子火了起来。他拿起外衣,重重地摔门而出。他内心的骄傲被泰恩一头冷水泼下,感到了一丝被触犯的痛楚。 他不能忍受泰恩的态度。泰恩以一副旁观者清的姿态,像掸烟灰般轻易掸掉老师的希冀,这让伊格觉得非常痛恨。他将老师的梦想说成幻想,等于是将他的选择说成不切实际的幼稚。伊格不愿意这样。他能看到老师只身一人、怀揣芯片跨越八千万公里黑色的星海,踏上孤独的不归路,也能想到老师在夜晚望着火星,珍妮特在同时望着地球,中间隔着无际的真空。他能看到这一切,他不愿意将它们看成毫无意义的东西,用一句话就将一切打入虚空。那就好像一个人推着黑色大石逆坡而上,艰难走过漫长的山路,却被山顶的一个指头轻轻推倒,轰然滚落。 伊格相信老师的选择。真正的创作者应当欢迎这样一个空间。是的,他的收入会减少,但他应该知道,有这么一个环境,他的受众可能会增加十倍。这等于给了作品更宽广的生存空间。真正的创作者在乎的应是有人懂得欣赏自己的创作,不应当是别的。这难道是幻想吗?伊格在空寂的走廊大踏步走着,心里大声地质问。利润,为什么只能想利润,你只知道扩张,扩张成无人阻挡的帝国,迷恋纸上的数字,你以为这才叫理解世界吗?商人,你只是个商人。 伊格一边走,一边觉得喉头隐隐哽咽。他已经很久没有恼怒了。平时他总是自以为了解现实运作的种种机理,不会恼怒。然而这一个晚上,压抑了很多天的情感倾泻出来,让他的内心起伏动荡,冲动不已。 就在这个时候,泰恩在他身后叫住他。 伊格,等一下。 伊格站住,扭头,面部僵硬,他不知道泰恩要说什么。他看到泰恩站在自己房间门口,一只手撑着门框,似笑非笑,走廊的壁灯照得他的脸庞像阴晴圆缺不定的月亮。 明天的商谈你还去吗?泰恩问。 去,当然去。伊格回答。说好了的。为什么不去。 是啊,当然要去,他在心里想,为什么不去呢。 他忽然冷静下来,在心里笑了。这是个大好机会啊,他想,怎么能不去。明天我也可以去阻挠你的计划,不是吗?阻挠你的大好商机,揭穿你,然后再轻轻松松嘲笑你全都是幻想。这样的机会怎么能放过呢?他忽然觉得豁然开朗,内心平静下来,稳步走回房间。这一夜睡得辗转多梦。 第二天清早,伊格很早就起来,进入数据库,找到吉儿和普兰达的个人空间,细细浏览。数据库是一座自由的仓库,只要找到工作室,所有作品和信息都能看到。他看了她们的简历、习作和自我陈述,心里沉着而充实起来。他甚至看到了吉儿衣料设计的全部技术参数,只要他告诉泰恩,那么这一天的商谈就不再必要了。但他心安理得地守口如瓶。他答应过珍妮特要保密,而且他根本就不想让泰恩成功。他要用事实辩驳他。 天气格外好。隧道车平稳地行驶着,车厢里没有人说话。车窗外教堂和尖顶别墅飞快掠过。窗外阳光灿烂,星空深邃,无风无沙,宁静安详。 伊格看了看泰恩,泰恩若无其事地朝他笑笑。 其实,前一天晚上的争吵不是从一开始就上演的。伊格是抱着恳谈的心情来到泰恩房间,泰恩最初也是难得的严肃。他们低声交谈,情绪沉郁,怀着对故人的共同怀念度过了最初的半小时。泰恩回忆了他和阿瑟从童年开始的友谊。阿瑟大他四岁,两人家庭相邻,同校学习,同行工作。阿瑟常带他去滑雪,还在他的毕业典礼上给他开香槟。他俩是很好的搭档,阿瑟担任制片人的几部电影,泰恩都是出品人,庆典拿奖,网络大卖。后来阿瑟前往火星,前因后果没告诉别人,但都告诉了泰恩。对火星的状态,泰恩比伊格还了解。在阿瑟的指点下,泰勒斯的全息技术水平超过了任何一个传媒集团,因此才能在市场上立于不败,泰恩从心底感谢阿瑟。他们是一生的朋友,可即便是这样,他还是让阿瑟的最后十年成为幻梦。 ※※※ 上午十点,伊格跟着泰恩准时踏进工作室。 工作室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色彩充盈丰满。艺术气息不算浓厚,但各种布置相当随兴,给人一种灵感突发、随手安置的舒适感。左侧墙上挂着巨大的画框,画面多是人像和信手涂鸦。右侧墙上七扭八歪地挂着大大小小的徽章,有奖章,也有纪念品。几个人形塑像站在室中央,穿着华丽或奇特的未完成的衣饰,裸露着身体的不同部分。地上散置着七彩透明的坐垫,形状各异。阳光透过米黄色的玻璃墙均匀铺开,室内显得温暖而明亮。 伊格他们进屋的时候,屋里已经聚着几个孩子了。洛盈、吉儿和普兰达坐在最大的一只圆形充气垫上,正在看书。普兰达在左侧,洛盈坐在中间,红发的吉儿原本趴在她俩身旁,见到伊格和泰恩,坐起身来,脑袋靠着洛盈肩膀,好奇地打量他们。普兰达面容恬淡,看不出什么。她有一头浅金色的头发,肤色极白,大约有着纯粹的盎格鲁-萨克逊血统。 伊格和泰恩坐在给他们准备好的小沙发上,面对着女孩子们。对面的墙上有一些错乱纷杂的词语,刚进屋时伊格以为是无意义的概念拼图,但坐定了却发觉那是一句完整的话: 我们的愿望,就是最大自由度。不仅是抽象概念,而且要表现为合适的机构与教学。 伊格觉得很有趣。阳光斜射进来,墙壁光洁,词组错落,句子的拼贴如一阵疾风。 伊格微微低头,看到洛盈膝上放着电子相册,相册里显示着东方的山与竹林,青翠碧绿,大概是她在地球上的照片,正给吉儿展示。她身边放着一本合上的书,他瞥见书名:《西西弗斯的神话》,略感诧异。这书的名字和他昨晚头脑中滚石者的形象不谋而合,让他觉得颇为巧合。他抬头看了看她,她没有看他。 泰恩从攀谈开始。他看到洛盈的相册,便开始问洛盈地球上的生活。 “你在伦敦和巴黎都住过吧?” “住过,不过都很短,各住了几个星期。” “那你去‘梦幻之旅’玩过吗?伦敦、巴黎都有,上海也有。你是不是住得离上海比较近?” “不太近。听说过,但没去过。” 吉儿靠在洛盈肩头好奇地问:“梦幻之旅是什么啊?” 洛盈答道:“梦幻之旅,是泰勒斯集团的骄傲,梦幻般的主题乐园,融飞船、森林河流、时尚舞台和美食于一体,占地极广,一次旅程就可以体验一部电影、一场传奇、一种人生。” “哇,”吉儿叫道,“那你怎么不去?” “我?……”洛盈摇摇头说,“我忘了。” 伊格听着,心微微一动。洛盈把广告宣传词背得流畅,却把实际的诱惑拒绝得轻描淡写,这让他感觉有共鸣。若不是见证过梦幻之旅的巨大感召力,他不会知道这其中的落差的张力。地球上,梦幻之旅宛如梦幻,大多数女孩子要么去过,要么去不成,很少有人像洛盈这样,对它无动于衷。 洛盈的神色显得安静而固执,她似乎并无意在这样的闲聊上耗费时间,而是用轻而直率的语调直接开口道:“泰恩先生,吉儿的设计不仅可以做舞蹈裙,还可以做各种衣服。衣料本身很轻薄,编织也疏松,透气性不成问题。” “嗯,”泰恩微微笑了,“看得出来。” “它的变色是一种内秉性质,在不同光源下能有不同的变色方式。” “很有意思。” “它的加工也不困难。” “很好。不过先等一下。”泰恩笑了,笑着将身子前倾,“我完全相信,这是一种极有才华的设计,如果能代理是我莫大的荣幸。只不过……我想知道,你们的期待是什么呢?” “期待?您指哪方面?” “比如,期待我们的付出?我们的代理方式?” 洛盈轻轻地笑了一下,像是让泰恩放心,大度地说:“没有什么特殊的。只要官方渠道正式交换,其他都没有什么。在地球上的事宜我们不插手,完全由泰勒斯负责就可以。” “也就是……知识产权彻底转让?” “您可以这么理解。” 泰恩点点头,将身子靠回沙发背。他像是很满意,但又像是在思量。他面带笑容,不动声色,但伊格看得出他笑容里带着一丝怀疑。他在思考洛盈的目的。这是泰恩的过人之处,他从不低估坐在他对面的人。尽管洛盈只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子,但泰恩还是在心里认真思考。他看不出洛盈图的是什么,所以不轻易表态。伊格知道,泰恩的一个原则就是给对手应得的好处,这是他持续赢利的方式。当对方宣称什么都不要,他就会比任何时候都仔细思考。他认为这样的人一般分成两种,对局势完全无知或者背后有更深的隐藏,以后者居多。所以他并不随便承接好处。 泰恩不急,他像小学校长看着学生那样笑着,试图在轻松中让交谈继续。他开始问洛盈业余的喜好,问吉儿平时的课程。他的鹰钩鼻子让他在某些时候显得很锐利,在另一些时候显得别有用心。 “这么好的作品,你有没有给它起个名字?”他问吉儿。 “没……还没有。” “那我们来帮它起一个吧。叫‘缥缈’如何?缥缈……如夜空,刚好和火星对应。广告词可以这么写:让衣袖带你飞上天,看凝固的旋律,流动的绘画。你觉得如何?” 吉儿显然不熟悉任何广告的语言,大概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溢美之词,脸一下子红了,像一只圆滚滚的小苹果:“您真的觉得这么好吗?” 这个时候,伊格知道,他必须要说些什么了。 阳光从宽阔的墙壁射进屋子,洒在整个温暖明亮的地板上,远处的孩子们开始吃甜点,工作室一角的咖啡吧台飘出阵阵动人的奶酪香气。房间里的空气显得异常甜美,甜美得有点讽刺,有意无意中模糊了所有背后的差异,似乎每个人都安享着相互赞美的言辞,希望推动局势走向一场华丽的时装盛宴。吉儿在欢笑,被泰恩小心描绘的前景说得心花怒放,洛盈在她身后静静地坐着,不插嘴也不评论。她的脸庞在阳光里显得异常白净,连嘴唇也有点发白。伊格看着她,她的黑眼睛像往常一样若有所思。他不清楚她的动机,但是他不愿意看到泰恩按照计划,一步步将女孩拉成盟友,变成利润。 他站起身,清了清嗓子,决定介入谈话。 “吉儿,”他向吉儿笑笑,“可以这么叫你吗?……谢谢。我想冒昧地问一下,你们平时发布的作品谁都可以定做吗?” “当然啦。”吉儿眨眨大眼睛。 “我也可以吗?” “可以吧。……我不知道。我当然觉得没问题。” “那你能不能帮我定做一件呢?” “好啊,好啊,太好了!我现在就帮您量尺寸。” 吉儿欢快地跳起来,跑到旁边的柜子里找出卷尺。伊格站起身来,抬起双臂,左右旋转,让吉儿从各角度替他测量,肩宽、臂长、胸围、腰围。吉儿十分认真,数字读得精确,一边量一边念念有词,将记下的数据输入电子小本里。两个人动作迅速,全身心投入,仿佛有默契。剩下的几个人略显诧异地看着他俩。他们被这两个人突然的热情打断了思绪,谁都没有说话。 伊格一边让吉儿测量着,一边微笑着尝试和普兰达攀谈。他用眼睛指了指她膝上的诗集,轻简地问:“你喜欢写诗?” 普兰达轻轻点点头:“嗯。写得不多,但很喜欢。” “那你觉不觉得,自己的作品静静地陈列着,等待,有一天忽然被一个懂它们的人看到是一件幸福的事?” “当然,当然是。这是我全部的幸福。” 伊格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普兰达瘦长的面颊带着一种清净的稚气,严肃得十分可爱,双手在膝头深蓝色的裙子上显得苍白纤细。他读过她的诗,充满寻觅的热情和迷惘,孩子气,但能看到真诚。他看了看泰恩,泰恩也看着他,嘴角挂着倨傲的笑,像是完全无动于衷。 “好了。都量好了。”吉儿收起卷尺道。 “谢谢。什么时候能拿到呢?” “两天就行。我去画图纸,把图纸和参数拿到加工车间,很快就能好了。” “这衣服要多少钱?” “不贵,不贵的。”吉儿像辩白一样连忙摆手道,“工艺不难的,原料也不罕见。皮埃尔说了,这种薄膜和细丝,他们工作室平时都做得很熟练,只是做衣服对他们来说太小儿科了,平时才不做。”她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仿佛生怕他收回要求,“您放心,不贵的。” 他笑着看看她问:“你喜欢有很多人定做你的设计?” “当然!”吉儿说,“我现在的引用率很低呢。” “那你知道你的衣服到地球上会有什么命运吗?” “命运?” “你的这种新材料绝不会被很多人定做,只能有很少的人穿。” “为什么?地球上不是有很多人吗?” 伊格故意用讲故事的语调说:“泰恩会把它藏起来的。一般人谁都不知道它是怎么做的,也买不到。他只会生产很少很少的数量,然后把它卖得很贵。” 吉儿果然迷惑起来:“为什么?” 他微微笑道:“我先问你,你们的价格是怎么定的?” “原料,还有机器加工时间啊。” “我们那儿不是这样。我们那儿由他说了算,他想定多少就是多少。” “这怎么行呢?” “只要有人买就行。” “可是定那么高,怎么会有人买呢?” “会有的。”伊格的语调充满迷惑感,他自己都觉得好笑,之前他并不知道自己还擅长给小姑娘讲大灰狼的故事,“他不用物美价廉,也能用其他方式劝人购买。” “什么方式?” “他不让其他任何公司生产,再故意把价钱定得极高,只让一小部分人能接触,这样就人为造出等级差异,然后它就变得荣耀无比,成了身份地位的象征,之后就有人抢着买了。这就是泰恩经典的方式。” “可是这样不公平啊,”吉儿认真地说,“人人生而平等啊。” 伊格笑了:“话是这么说,可是你想想,要是人真的平等了,谁还总是想一直买?差距才是动力。就是要让一些人总是买不到,人们才总想买。泰恩会假装这种衣服代表一种人格,穿了它你就能获得一种奇妙的人格,高级的人格,充满思想的人格,变成火星的小公主。” “可这不是真的!”这次插话的是普兰达。 “没错,我也知道不是真的。”伊格笑着,继续着,心里有一种控诉的快感,“可是好多像你们一样的女孩儿都信以为真。她们跟着他的指挥,除了衣服饰物什么也不想,内心空虚,头脑中只有不断买名牌,还以为这就是灵魂。” “够了。”这时候,让伊格没想到的是,洛盈忽然站起来,打断他们,“伊格·路先生,我认为您说得太夸张了。地球上的女孩子爱买衣服没错,但我不认为她们失去了灵魂。” “你毕竟是女孩子。”伊格从容地说,“你有你的角度,泰恩有泰恩的。吉儿,我跟你说,你不是最看重引用率吗,那你一定会失望。泰恩根本不会把你的设计拿出来让大家欣赏。他会把它当成一种战略武器,私人武器,制造等级差异的武器,他用这样的办法控制女孩子们,从她们身上不断地赚钱,这样他就能获得无比的权力。” “怎么能这样!”吉儿大声说,“这是坏的!我不能给他!不能帮他这样。” 洛盈却显得异常固执。她的黑眼睛直直地望着伊格。“不会这样的。我相信这项技术在地球上会得到分享,泰恩先生不会利用它的。”她说着转望向泰恩,“我相信这一点。” 伊格有一点诧异。他承认自己的话说得浅白而夸张,但他认为它们并不虚假。谁都知道消费的宗教和等级,这些事在二十二世纪根本不算什么,商人的战略都已经受到公认,这些战略本来就是商人的骄傲,他们称为消费心理。至少泰恩自己就从来不在乎。 “不会这样吗?”他反问洛盈,“那我们问泰恩先生自己好了。” 他也看着泰恩,他相信泰恩会证实自己的话。泰恩这个人不撒谎,不会因为别人的讽刺而撒谎。 如他所料,泰恩轻松地点了点头,说:“会的,我是会制造一些等级,不过,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公正。”他神态悠然,从容不迫,仍然靠在沙发上,仿佛在旁观一场与己无关的戏剧,在看过之后随意给些点评。 “你怎么这么无所谓?”吉儿恼了,“我偏不给你!”她拉起洛盈的手说,“我们不给他好不好?” 伊格的目的达到了。他这一天唯一的目的就是阻挠泰恩的商业车轮,让他知道有很多创作者其实更在乎价值,而不是利益,他的目的都达成了。可是,他却无法高兴起来。因为他在成功的那一刻,看到了洛盈复杂的眼神。 洛盈没有说话,只是一直看着他,眼睛里有一种说不清的埋怨,又带有一丝疲倦,一丝无助。她的睫毛黑而长,在额前长发的遮掩下,仿佛山谷里的细草,在泉边无声摆动。她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静静地咬着嘴唇,眼睛里隐约写着:你为什么这样,你什么都不知道。伊格心中一凛。他问自己是否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的眼睛像一泓冰凉的水,让他的恼怒的斗志冷却下来,他不知道这水下面是什么。他忽然有点儿迟疑。 洛盈低下头,拍拍吉儿的手,温柔地点点头,沉默地坐下了。 展室 洛盈疾步向前走。向家的方向,她凭直觉行走,漫无目的,心思不在路上。 她走得很专心,没有注意到身后跟随的脚步。 失败了,她想,为什么呢?是自己将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还是这计划原本就不可行呢?是不是早应该跟吉儿把一切讲清楚呢?可是讲清楚又有用吗?伊格为什么突然站出来阻碍呢,他不是泰恩的朋友吗,为什么要那样出言讽刺呢?难道这其中有什么误会吗?也许本来就是自己的异想天开吧,想用一朵花挡住军舰,用裙摆阻止战争。这样的幼稚想法,面对大人们的世界和他们的冲突,也许本来就是异想天开吧。 她拐上一条岔路,走过步行街,绕上一条小径,穿过小广场,踏入社群中心花园。层层叠叠的绿意一下子将她包围起来。此时接近正午,花园几乎无人,小槐树搭起的走廊曲折迂回。花园很静,绿意如水,让她一下子宁静下来。 “洛盈小姐!” 身后突然传来叫她的声音。她站住了,转过头,从树的转弯处跟上来一个身影,是伊格。 伊格匆匆几步,歉意而小心地说:“不好意思,我刚才在路上叫过你,你没有听到。” 洛盈看清楚是他,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二人面对面,气氛有些尴尬。 “我想……”伊格说,“刚才我是不是引起了你的不快?对不起。我想我不是故意的。我可能没弄清楚……” “算了,”洛盈简短地说,“也不全是你的事。” “你很想促成交易?” “嗯。” “为什么?” 洛盈反问道:“那你又为什么反对呢?” “因为我真的不认同他的商业垄断。”伊格回答道,“难道你认同吗?” “不是这回事。”洛盈没有心情和他讨论。 伊格却似乎很想将谈话继续下去:“你在地球上也喜欢买泰勒斯旗下的时装吗?” “很少。” “但是你周围有很多女孩喜欢吧?” “是。” “所以你对他的商业帝国还是很有好感?” “不是这么一回事!” 洛盈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又重复了一遍:“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问题不在于商业不商业,而在于火星和地球。商业怎么样?不商业又怎么样?” “没关系吗?这可是两颗星球人们生活的差异。” “有吗?我不觉得。” “没有吗?你应该比我清楚才对。你们这里的每个女孩子都在讨论创作,看重作品;地球上的女孩子全都追随衣服,她们的生活就是不断买衣服,这难道不算是差异?” “那又怎样呢?” “商品拜物教,把人的本质抛向物欲的表层。” “不是这样的。”洛盈有点累,她非常不喜欢这样的对话,“你能不能别说这些术语?” “你觉得不对吗?” “不是。只是术语是一回事,生活是另一回事。买衣服和设计衣服有什么本质分别呢?你以为吉儿她们天生就都是艺术家吗?不是的。她们和地球的女孩子其实是一样的。人都是一样的。” “没错,人都是按环境生活的。” “不是那样,或者说不仅仅是那样。你知道她们为什么喜欢衣服吗?是希望自己有个性。虽然她们按环境生活,但都希望自己有个性。不管做衣服还是买衣服,实际上是一样的。她们无法选择她们生活的世界,那个世界的运行方式也与她们无关,她们只是过她们自己的生活,她们生在那个世界,但追求个性,如此而已。” 她说着,认识的那些女孩子的笑脸又一一浮现在眼前,羞涩、骄傲、忐忑、渴求赞美的混合。她们在不同的世界里按照不同方式生活,但她们兴奋和失落的样子是相似的。她记着那些笑脸,那就是她的舞蹈。她不想和他辩论,又开始低着头向前走。 她不想再说话,但伊格却锲而不舍地跟了上来。树枝很低,树叶几乎垂到两个人头顶,树影在两个人脸上都投下斑驳不定的明暗。他们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你在地球上的舞团是很时尚的类型吧?” “是。” “上一次我听你说,你只在舞团待了两年?” “对。” “为什么?” “因为地球的老师都是花钱聘的,教完课就走,没有人管出勤。舞团的艺术总监也不管,只要不签住宿协议,随时可以离开。很多人都来来去去。我不是主角,差我一个没关系,马上有人补。”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想问,你为什么想走?” 洛盈没有回答。 “是因为不喜欢大厦的喧嚣?” “不是,大厦还好。” “那是因为不喜欢舞团里的氛围?” “也不是,我很喜欢那些女孩子。” “那是为什么?” 洛盈斟酌了一下,说:“因为我还是想创作。” “哦?创作?那我上次问你想不想当个伟大的舞蹈家,你为什么说不想呢?” “我想创作,但不想伟大。” “舞团不能创作吗?” “能。只是她们习惯按订单排舞,而我想跳一些自己的东西。” “我懂了。创造,就是赋予其命运一种形式。……创造,就是拥有第二生命。” 洛盈忽然站住了。伊格微笑,却郑重地看着她。加缪的句子像一把小锤,轻轻敲开她完全不想交流的思绪之门。她不知道伊格也对这些句子如此熟悉。 “人是维系这个世界的唯一主人。”她轻声说。 “与这个世界相联系的是对另一个世界的幻想。”伊格念出下句。 洛盈的心和缓下来,对他轻轻笑了笑。她好像忽然不那么焦灼了。 “你回到火星应该是如鱼得水了?”伊格问,“可以自由创作。” “也不是。” “为什么?” “因为……”洛盈低了低头,“我不想注册工作室。” “哦?有什么不满吗?” “算不上不满。”洛盈停了片刻,又想起了妈妈,“只能说是对周围世界的怀疑,对一种一辈子按部就班的生活感到不适应。你可能不知道,虽然不禁止,但是我们这里的工作室很少转换。总是一层一层,从学徒到大师,一辈子在一个工作室坐电梯上升。如果我没去过地球也就罢了,可是我去过。你清楚地球上大家是怎么生活的,随便来来去去,做各种各样的工作。我习惯了那种生活,流动的、尝试的生活,不愿意再活在一个金字塔里。” “我懂了,”伊格用开朗而总结性的语调说,“你从小生在火星,所以认同崇高的严肃,但是又去过了地球,习惯了变化。所以你虽然表面上替双方辩护,但是实际上哪种都不信。” 他的话在洛盈心底暗暗激起一股伤感,她知道他说得对,因此她觉得心里有点疼。她的问题就在于此,哪一种都不能笃信,于是融入融出都很困难,在地球想家,在家想地球。这是她的问题,也是她所有伙伴的问题。 她看着路,转而问他:“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么多呢?” “因为我想了解你。” 她站住,正在筹措回答的话,忽然不经意瞥见他书包带上夹着的纽扣眼睛亮着的是绿灯,这是正在摄像的标志。 她一下子愣了,突然有一种像是上当的感觉,心咚地向下沉,眼睛里悄悄涌出了泪水。她原本不想多说话,可是以为他愿意听,就慢慢地放下防备一点一点说了,她说得不算多,可是每一句话都是搜索内心敞露而准确的表达。可是他原来只是为了拍一段镜头。 “可我不想被你了解。” 她的语气很莽撞,可是她觉得他比自己更莽撞。他想了解她,可她凭什么要被他了解?他很好奇,他说话尖锐讽刺,他是一个探究人心的导演,他带着审视与猜谜似的智力乐趣。可是这就能了解他们了吗?她和她的伙伴们。他们切肤的困扰,他们年少的隐忧,他们因为穿梭两个世界而生成的真真切切的疑惑与不安,他能了解吗?就算想了解,又能了解多少呢?他始终是站在河对岸的,他说得都对,可他不疼。他是旁观者,旁观者永远都不疼。所有的问题都是生活者的问题,一旦旁观,就再也没有任何问题了。 “你以为,”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没有落下来,“两种都不信是什么好玩的事吗?” 她说完一个人跑了,留下他站在花园,看着她远去的背影。 ※※※ 睡醒的时候已是夜晚,洛盈躺在床上,回忆白天的事情。 她的心情仍然有一点不平静,一觉醒来,白日里的花园和小径还是历历在目。 她默默地问自己,为什么对两个世界的比较如此敏感,以至于不能正常生活,又如此想从其中找到共同的东西。她知道人有一种能力叫做适应,如果她只是简单地去适应,那么一切会好过得多。 可是她总觉得那样会让自己不安。她也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在心里隐隐催促着,让她总是忍不住将两种生活不仅仅当成制度安排,而是当成整体的哲学。 她记得地球人总说他们是自由的,并且为此骄傲。她尝试了他们自由的滋味,相信他们没错,也在内心爱上那种漂泊。可是她记得,小的时候他们在火星的课堂上也听说过,火星人才是自由的,衣食的保障让他们有免于拍卖自己的自由。他们说当人不得不靠拍卖自己的思维来换取生活收入,那么人必定会被生存的挣扎所奴役,说出的话就不再是自己的话,只是钱的意志,只有在火星,人才自由。她还记得小时候熟识的莱昂·热罗姆十九世纪的油画《拍卖奴隶》,那画面是如此动人,以至于在地球上她久久不敢在网络上销售自己。 如今走过两个世界,她不知道哪一种是更大的禁锢:是分配衣食的系统,还是为生存斗争的贫困。但她知道人们都是爱自由的,越是看上去差异,越是骨子里共同。 自由!生活就是艺术,而艺术的本质是自由。 她忽然听见了妈妈的声音,温柔的、充满热情的声音。这是妈妈在她五六岁的时候说过的话。 她的心一瞬间温柔起来了。她记得妈妈带着她一起参加各种艺术活动。那时自己还穿着粉裙子,被妈妈抱在怀里,在书房听笑语盎然的大人们说话,看窗口射入瀑布一样的阳光,越过书本,照在大人们神采飞扬的脸上。有的人滔滔不绝,也有的人始终沉默微笑,但是每个人身上都流淌着一种不受约束的不羁的气息,妈妈在他们中间笑,眉眼生动婉转,有自由的味道。她觉得那像是一个异域的世界,她只是小娃娃,但她在那里很快活。 你知道吗,你是随光一起降生的孩子,你的降生就是一场神奇的艺术。 妈妈曾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那个时候她还那么小,还不能明白妈妈的意思,她只是歪着头坐在妈妈膝盖上,看妈妈眯起来的眼睛,知道她喜欢自己,因而内心十分骄傲。她那时大概只有四岁。 回忆一点一点流进心里,她记不得任何连贯的情节,但她记得那些闪着光的话语和片段。它们沉睡在她记忆的深海,很多年不被意识的探照灯照亮,但它们从未消失,在越来越多的搜索与思量中,冰层一寸一寸融化,海水泛起波澜。 纯白的月光照进来,床在窗边,和窗台连成一体。窗外框的四周都种着常春藤,枝条绕花栏蔓延,垂下长而柔软的天然帘幕。窗口像夜晚的贝,月光像天堂的神谕。 夜色温柔,她忽然又想去看看爸爸妈妈的房间。 她爬起身,套上一条裙子,从床上跳下来。 穿过寂静的楼道,她重新来到爸爸的书房。 书房里还是和上次看到的时候一样,一尘不染,只是她一眼看到,原先桌子上的花已经不在了。 房间回到平时正常的空净状态。月光下的屋子像空寂的舞台,夜晚像一场无人的戏剧。洛盈慢慢走到舞台中央,顺着墙根走动,在书架搭成的背景中,用没有人听得见的声音念出寂静的独白。爸爸妈妈,你们听得到吗?她默默地说。我现在才发现,我记得你们的话。我到过地球了,学会一个人上路了,我以为忘掉的东西原来都还在我心里。 四周无声无息,没有回答。 不知不觉,她重新来到月牙桌旁。桌脚边上已经空空荡荡。她在四周看看,摆花的位置平平凡凡,没有塑像,没有装饰,没有隐秘的暗门。 除了两串数码。 洛盈忽地俯下身子,银白色的月光照亮地板边缘的包络线,两串用小刀刻下的数码微微反光,清晰可见。她有点紧张,仔仔细细地看。第一串是九个字母,第二串是十三个字母与数字的组合。 对这两个长度,她非常敏感,那是个人档案空间登录名和密码的长度。 她跳起来,从架子上找来纸笔,跪在地上,一个字符一个字符地抄录下来。然后站起身,顾不得头发上沾的灰尘,跑到墙边的登录端,进入自己的数据空间,再从自己的空间出发,搜索纸上炭笔写下的登录名。她的手轻轻发颤,用一个指头慢慢敲击。 妈妈的名字。她点击进入。 眼前的屏幕瞬间转为一个房间。这是空间的三维形式,她忙去门边取来立体眼镜。档案空间可以布置为二维或者三维,二维方便浏览,三维有直观印象。工作室与论文往往用二维,私人界面和艺术作品常常用三维,在立体空间里,作品有全息记录,电子日志可以做成书的样子,可以用声音播放,也可以刻在山壁上,看上去可以抵抗时间的侵蚀而不朽。 这是一个石壁环绕的房间,和火星处处轻灵透明的墙壁与球形穹顶不同,倒是很像洛盈在地球上到过的文艺复兴时期建筑,长方形的厅堂,线条笔直,青灰色巨大岩石砌成的墙壁,高昂的平顶有壁画,四边有石膏雕刻的繁复的天使。房间不算宏阔,但顶天立地的巨大窗扇在廊柱之间透出光,让室内的光影显出纵深的延展。房间里铺着地毯,错落着壁龛和展台,妈妈雕塑的三维影像就在这些展台上,雕塑做成展览,呈现出神秘而永恒的姿态,整个房间带着一股来自异星的远古气息。 洛盈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这是妈妈的记忆之库。 她开始在房间慢慢走动,手轻轻触摸那些凝固在塑像里的灵魂。那些身体有扭转的线条,双手向天空伸着,肌肉紧绷,仿佛日复一日地渴求着永远求不到的东西。虚拟阳光从竖长的窗口倾泻而下,白光洒在雕塑身上,使它们看起来像悲剧中定格的角色,在展台上让悲哀永驻。 她拿起一只花瓶,古色古香的长颈阔肚,仿佛古埃及玛雅文化时期似的文物。 端详了一会儿她发现,花瓶上面刻写的是妈妈的日志,自动显示成仿古的花体。 她看到这句话,目光一下子定住了。 有时候人以为很懂生活了,但是一道光仍然能让你质疑一切。人永远不能真的掌握生活,所谓的理解应该是一种无穷无尽的自我反诘。交流,交流是灵魂。老师的到来无论如何都是一件重大的事件,小盈出生的这一年,终将载入火星的史册。 我出生的那年,洛盈想,也就是十八年前,那一年发生了什么呢,老师又是谁呢? 她的心怦怦地跳着,仿佛在虚拟空间都能听到,穿透深沉的寂静在房间里震动。她仔仔细细地看着,妈妈的日志优美而含糊,没有明确的说明。旁边有一只瓷碗,又有一个盘子,每一件文物上都有一两句简明清丽的句子,像在悠长时光上蜻蜓点水。 她很想细细地将每一篇日志都看一遍,直觉告诉她,她接近了一段从前不曾知晓的往昔事件。但就在这时,展室敞开的门外面突然响起了什么声音,似乎是有人刚从外面登录了。她心微微一跳,抬头犹豫了一下,将盘子放下,踏出门外。 塔 伊格看到洛盈的时候,吃了一惊。 他站在一片从未见过的虚拟广场上,不知接下来该往何处走去,就在这时,他惊奇地看见洛盈,从广场一侧的灰色大门里走出,红色的裙子在石壁映衬下显得十分亮眼。 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他来到这里,是因为在老师的一篇日志里发现了一个超链接。 我们常常在这里发表观点,跨越距离,这是最好的时光。 老师这样写道。他看到“这里”二字的色泽与周围有些差别,将手放上,身边的世界就迅速变换了样子。他来到这里,但不知这里是哪里。 眼前是一片空旷的矩形广场,巨大的暗灰色石板铺地,带长廊的石砌建筑环绕在四周,长廊里能看见庄严的雕像。广场空无一人,中央有一眼干涸的水池。四周的建筑线条尖锐,肃穆阴郁,四角有尖顶塔楼,如同诸神傲然俯视。人站在广场中部,立刻感觉孤立而渺小。广场一端是细长的出口,夹在左右两侧险峻的建筑中间,显得明亮发光。另一端矗立着一座高耸的教堂式建筑,同样是哥特式风格,正面窄而狭长,拱顶轻捷,大门紧锁,扶壁如剑锋,直插云霄。他起初想向教堂走去,可不知为什么,心里对另一侧的出口更为惦记。他边走边回头,出口外的光像是奇异的吸引,他越是背向它,越是觉得它明亮。他走到一半,改变了主意,转身向对面,走向另一端出口的小径。 而就是在这时,洛盈走了出来。 他一下子站住了。洛盈也站住了。 两个人面对面,好一会儿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最后是伊格先动起来,点点头先向她打了招呼。 “你怎么会在这儿?” “你怎么会在这儿?” 伊格想了想,觉得此时此刻应当坦率一些:“我是从我老师的空间连过来的。” “老师?” “我老师从前来过火星,十八年前。在此住了八年。我因此认识了他的爱人。” “十八年前?”洛盈忽然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嗯。”伊格回答,“据说那是战后第一次有地球人到火星。” 洛盈没有说话,睁大了眼睛,轻轻咬着嘴唇看着他,脸上写着惊奇与一点点迷惘。 “这里是什么地方?”他问她。 “我也不知道。” “那你是怎么来的?” “我是从我妈妈的空间过来的。”她仍然睁大着眼睛,“我妈妈……也提到过老师这两个字。” “你妈妈?她叫什么名字?” “阿黛尔。阿黛尔·斯隆。” 伊格皱了皱眉,他没听过这个名字。他想了想问:“你认识珍妮特·布罗吗?” “当然认识。”洛盈说,“她是我妈妈最好的朋友。” “真的?”伊格脱口而出,“就是她给了我进空间的权限。她是我老师的爱人。” 这样就很明显了。洛盈妈妈提到的老师,多半就是他的老师。他看到洛盈惊奇地张开嘴,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更深的渊源,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那你妈妈在哪个工作室?” “起初在水电第三实验室,”洛盈轻声答道,似乎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发现内心紧张,“但生前最后两年没有注册任何工作室。” “生前?她去世了吗?” “是,我爸爸妈妈都去世了。我爸爸生前在光电第一工作室工作。” “什么?”伊格一下子呆住了,“你爸爸在光电实验室?” “是,被罚以前一直是。” “什么被罚?” “被罚到火卫二上面去开矿。”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伊格越来越紧张,问道:“那他们是因为这个而死吗?” 洛盈点点头:“是。矿船事故。” 伊格呆立了半晌,久久无言。洛盈问他是怎么了,他很长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头脑里一片纷杂,思绪像万千飞舞的雪花。洛盈的父亲死了。他在光电实验室。他因受罚而死了。老师的死和洛盈父母的死交汇在一起,他不知道这其中是不是有必然的因果联系。是不是一张小小的芯片带来了这样大的悲痛的结局。他内心涌起深深的巨大的歉意,如果是老师的索求导致了洛盈父母的受罚,那么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面前这个柔弱的女孩。她看上去如此纤细,却是在这样的死亡阴影中孤独地成长。他忍住心底的悸动,将自己来火星的初衷和这些天的发现逐一作了简要说明。 “就是这样。”他最后说,“我的老师带走了你们最最核心的数据库存储方案。他叫阿瑟·达沃斯基。” 洛盈怔怔地呆立着,大眼睛一眨不眨,写满了强烈的震动,过了很久才喃喃自语道:“是这样吗?” 伊格点点头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该替我的老师说声对不起。只是对不起可能也没有用了。” 洛盈完全没有回应,只是显得茫然而悲伤:“是这样吗……” “你没事吧?” 她使劲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但表情显得很复杂,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哭了,虚拟空间能传递人的表情动作,但没有液体。他想说两句安慰的话,但是像面对珍妮特一样觉得力不从心。他默默上前,一只手握住洛盈的肩膀。心底觉得一阵酸楚。 “为什么是这样……”洛盈喃喃地说。 是啊,为什么。伊格内心感到无法抑制的悲凉。为什么天地如此辽阔,却容不下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 “欢迎前来,我的朋友!” 就在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忽然响起来,伊格和洛盈都吓了一跳。 “是第一次来吗,我的朋友?” 他们循声环顾左右,发现声音来自广场一端的出口。从教堂的方向看,广场如同鱼腹,尽头的出口就像鱼嘴,一道长廊在出口两侧,如细牙交错,出口外的远处透出白光的海洋。白光狭长而耀眼,人却始终看不出其中任何物体轮廓。从这白光旁的一侧,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自回廊里走出来,身材高大,声如沉厚号角,脸膛红润,笑容明朗。他伸开双臂,迎向他们,双手阔大,显得粗厚有力。 “朗宁爷爷!” 洛盈突然叫起来,显得很激动,迎上前去,想要和老人打招呼。伊格也跟着她走过去。 老人却像是不认识洛盈。 “欢迎你们,我的朋友。”老人说,“请原谅我还不认识你们,我来这儿只是第二天,对人们还不熟悉。不过你们放心,要不了几天,我就会认识每一个人,认识每一个前来的人,只要你来过,我就不会忘记。” “朗宁爷爷?”洛盈愣住了。 “我是这里的守卫。塔的守门人。叫我守门人好了。你们是来看塔的吗?” “塔?”洛盈喃喃地说。 “当然,我们的塔。为人引路是我的职责。我愿意为你们效劳。” “朗宁爷爷,您为什么会在这里?”洛盈仍然固执地问。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老人脸上露出笑容,“自从我死了,我的记忆体就到这里了。” 伊格一惊,脱口道:“您……” “是的。”老人爽朗地笑着说,“我死了。你别问我为什么会知道自己死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是在和我说话,但也不是在和我说话。我是我的记忆体。我的记忆体不能理解,但是能按照我的方式对答如流。我虽然死了,但还能完成对自己的守护,很多很多年。” “朗宁爷爷,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洛盈啊。” “小姑娘,别哭,别哭,遇到什么伤心事了?” 伊格看到洛盈的眼睛越发悲伤了,但老人还是慈祥地笑着,认不出她。他端详着老人。老人的笑容出奇的明朗,肚子圆圆的,银发一丝不乱,声音如圆号般的洪亮厚度。 伊格心底升起彻骨的寒冷和敬意。他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讲话的身影。他是在与一个已经封闭的灵魂对话,亲眼目睹灵魂的安息与喜悦灿烂融为一体。他似乎看到一具冷寂平躺的躯体,生命力完全消散,但遗愿飞出体外,伴随着记忆在电路里运行。电路里电子秩序冰冷,但电路外的笑容有永恒的温度。他不认识这位老人,但他能感觉到洛盈的悲伤。电子程序能唤起温柔的情感,却不能理解,不能聆听。 “谢谢。”伊格对朗宁说,“我们贸然闯来,不知规矩。还请您多包涵。” “没关系,年轻人。不要顾虑太多,在塔的面前没有规矩。” 老人开始带着他们向前走,伊格看看洛盈,她平静了一点儿,落寞地跟在他们身旁。 “你们想要听一些关于塔的介绍吗?” 洛盈只是看着老人不答话,于是伊格点点头。 “塔是理想的心脏。是广义语言的统合。” “广义语言?” “对,广义语言。”老人平和地说着,目光意味深长,“每一种呈现都是语言。感知,逻辑,绘画,科学,梦境,谚语,政治理论,激情,心理剖析。所有的这些都是对世界的呈现。所有呈现都是语言。只要我们还关心世界的样貌,我们就要关心每一种语言。语言是世界的镜子。” 语言是光的镜子。 伊格忽然想起老师临死前说过的话。他深吸了一口气,心里暗暗悸动,隐约感觉到此时此刻和老师的死亡瞬间有着隐秘的联系。 他仔细聆听。老人继续着河流般的话语。 “……每一种语言是一块镜子,每一块镜子照出一个特殊的弧度。每一种镜像都真实,但每一种镜像都不够真实。你是否了解自由主义和集体主义的争论?理性和非理性的争论?你知不知道它们各自在什么样的尺度上呈现了真实?它们又是什么样统一体的不同映像?这就是关于镜像的主张。它尊敬一切镜中之影,但不崇拜任何一种,它试图在语言之间穿梭,用镜中之影构造出世界真实的样子。” 镜中之影。伊格在心里重复。语言是光的镜子。 “从影像推测光源?”他问。 “对。前提是要相信:有真实存在,碎影能拼成真实。” 别为镜子忘了光。伊格点点头。 他们慢慢走到了狭长出口的面前,白光的海洋已经近在咫尺,通道的前段尚依稀可辨,深入的部分就什么也看不清了。白光像一团盈盈的雾气,依稀有莹亮的光点闪过,迅疾滑行,让整段通道显出一种旋涡般荧彩。 老人笑笑,一只手指着通道里的白光,一只手在身前伸出三根指头。 “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症结,在我生活的时代,最大的症结是不可分享的事物阻止了可分享事物的分享,是那些需要争夺的物质束缚了精神的交往和自由,是各种镜子里照出的图像支离破碎,还不能彼此对照与拼搭。人们长久地忘却了世界,却忘了被映照的物体,只记得镜像。人们自负而躁动,各自抱持着碎片,相互隔绝。这就是我们为什么需要塔。” 老人的声音上下起伏,厚重的胸腔共鸣带出吟唱般的韵律,句子似乎普通,但悠远波动,听上去仿佛有种诗的味道。 “走吧。”老人还在笑着,用厚实的手掌拍拍伊格和洛盈的背脊,温度透过电缆,仿佛真实地传到伊格身上,“穿过这条通道,就是塔了。去看看塔吧,就在前面。” 伊格看看白茫茫的前方,又看看老人:“您不一起过去吗?” 朗宁笑着挥挥手:“我不过去了。我的引路就到这里。只能到这里。” 伊格向前望去,向前走去。洛盈没有跟上来,他回头看看,她仍然在老人身边,似乎还想唤起老人的记忆。他轻轻叹了口气,回到洛盈身旁,拉起她的手。她的手指柔软而冰凉,在他手里抽动了一下,但没有拒绝。她跟着他一起走进通道,偶尔回头看一下,但没有停下。通道里白光笼罩,但地面坚实,没有踏入虚空的感觉。白光充满一切,前方没有尽头。两侧已没有廊柱和塑像,整个空间仿佛脱离现实,变成一条抽象的光的隧道。 他们缓慢而慎重地走着。忽然,一个句子出现在眼前,清晰、冷静、强烈,仿佛一道光,投射到眼底,继而投射到脑海和心底。来不及做太多的逻辑推演,句子如印刻般射入心里,文字并不迅猛,也不刺眼,却有一种沉稳而肯定的力量。 理论是我们的发明。我们用猜测、猜想、假说创造一个世界:不是实在的世界,而是我们自己试图捕捉这个实在世界的网。 伊格被一种震慑所笼罩。更多的句子很快从四面八方显示出来。 感觉和建筑在感觉之上的思想是窗户。哲学家的职务是尽量使自己成为一个平正的镜子。 对于哲学来说,真正的困难在于观察和思考的个人在时间上和空间上的多样性。而解决的办法在于:我们所知觉的多样性只是一种现象,而并非实在。 伊格觉得,自己走进了一条混淆时间空间的隧道。一个个句子交替出现,在白光里亮起,就像映在墙上的画,不逼人注视,却让人难以移开目光。 在语言和习俗里,在政治的宪法和宗教的教条里,在文学和技术里,沉淀着无数代人的工作,每一个人都尽其所能地向这种精神索取。 他们越走越快,句子越来越多。人名跨越两颗星球,三千年的时间,完全迥异的领域。一些人名伊格听过,一些没听过。他注视、阅读、感觉、回忆。所有的句子都和朗宁的话缠绕在一起,和老师的话缠绕在一起,彼此缠绕,就像无数根质地不同、色泽迥异的丝带环绕彼此螺旋上升。他沉浸在句子里,融进了白光的通路,失去了方向,失去了对距离的判断。突然,当出口来临,一片清晰开阔的天地闯入视野,他像从梦中恍然惊醒,眼前的景物似乎有刀锋般锐利的边缘。他只记得走出之前的最后一句话: 美是“一”的永恒光辉透过物质现象的朦胧的显现。 他看着前方,呆呆地站着。洛盈也呆住了。两个人都沉默着,定睛并肩站立。视野里是一片荒野,荒野中央悬浮着一座巨大的圆筒形建筑。荒野是地球上干旱内陆的常见图景:一望无边,杂草星星点点,土地灰白而干涸,视野通达,天空布满低沉的云,层次丰富,变幻莫测。风景不奇特,在地球上很多区域都可见到。奇特的是空中的建筑。伊格的视线从见到的刹那就无法收回。圆筒上窄下阔,上连天,下接地。它看起来并不坚固,形状似乎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变化,筒壁仿佛由云雾构成,凝聚在一起,旋转流淌。筒壁上张开伸向四面八方的通道,形态各异,有机械手臂,有数字,有音符,也有水彩线条。所有通道在圆筒里汇成云雾,在圆筒外向各个方向延伸,旋转四散,尽头消失在空气里,好像进入了另外的世界。 伊格惊呆了,久久地凝视着,心中如水落石出般澄明起来。仿佛空中降下一股冰凉的水,所有的疑惑在那一瞬间被水流冲散。他看着悬在天地间庞大的柱体,看着拼盘般井然有序、万流归宗的云和通道,清清楚楚地读到了云雾体身上铭刻的五个字母: 巴别。语言之塔巴别。将所有广义语言融合、将科学文艺政治和技术都容纳的精神之塔,只能是巴别。人类第二次建筑巴别塔,第二次尝试通天的野心。语言的转换与相互沟通。巴别的开头字母是B。 伊格伸出双手,高举过头,向天空久久扬起。他闭上眼睛,在心里呐喊,没有任何声音,但他听到轰鸣。老师,他向天空大喊,这就是你想要埋葬自己的地方吗?这就是你的遗愿吗?你想要留守在这里,留守人类语言的统一,像朗宁一样,做一个领路人,是吗?老师,这就是你的遗愿吗?如果是,我愿尽一切努力帮你达成。他觉得有风吹过面颊,在虚拟空间里无风无沙,但他愿意相信那是真的。 荧惑 风吹过内心,虚拟的沙地扬起尘土。洛盈望着天空,一望无际的荒野,漫天席卷的流云,悲伤与震撼交织而上,如提琴在天堂奏响。她见到了巴别塔,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巴别。巴别,语言之塔,世界之塔。不同世界的语言,不同语言的世界。数字环绕扶梯,词语飞升,颜色铺成通天的翅膀,旋律空灵恢弘。 塔在空中旋转,从虚无中来,向虚无中去。全身散发着无法言喻的光芒,无一处发光,却无一处不明亮。只有塔所在的地方是亮的,暗淡的符号组合在旋转交融中发亮,塔就是光芒。在光芒中有图像时隐时现,有人和风景交织着旋转在空中,在字母和公式之间隐隐穿插,仿佛世界与世界彼此交融。 洛盈在塔的脚下越过死亡。她看到朗宁爷爷的笑脸,像一轮冬日里的太阳。他不会再死。他在塔的脚下得到安宁。他牵着她的手带她来到这里,在这里她领悟他的意思。关心世界的样貌,碎影拼出真实。她还不懂这话语确切的含义,但她会记住,像记住十一岁时他说过的话。 她看着旷野无边,尘沙席卷,忽然明白了爷爷和他的朋友们守护的是什么。爷爷,朗宁,加西亚,加勒满。在荒野起飞,守护的就是这虚拟的塔,虚拟却比真实更真实的塔。每个世界都有自己的神话,火星也不例外。她在地球上读过很多神话,东方西方,热带寒带,从宇宙发源,到文明产生,神话也就是历史。当她穿梭过不同的世界,她发现一个世界的神话总是一个世界的专有。东方神话总是独来独往的仙人,西方神话总是种族聚居的巨人。她起初不明白这种灵魂性格的差异,但是后来,当她真的看到了东方云雾缭绕的险峻山峰,也看到了西方宽广连绵的草地森林,她才明白这是多么自然而然的事情:高山配独行,原野配族群,这是苍天和大海的馈赠,所有的神都是守护家园的神。 火星的神话是专属于荒漠的神话。那是在风沙中起飞的翅膀的神话,那神话新鲜、粗粝、荒野、迅急,没有一丝一毫山清水秀的浪漫,也没有一寸一分幽暗丛林的神秘,只有直冲冲的飞行,扬起尘土,穿过沙砾,激起爆炸,迎向太阳,拥抱沙漠,刚劲从容,像铁一样坚硬,像鸟一样轻灵。在地球的巨大舰艇面前如飞蛾扑火,悲壮而决绝。爷爷和他的伙伴们就是这样的神话,荒漠中央的塔是他们旷野的源泉。 洛盈无声地哭了。没有眼泪。 ※※※ 演出的日子到了。 全场灯光缓缓暗下,一只只淡金色的坐椅慢慢地顺着墙壁上升,停留在不同高度。穹幕全黑,亮起一点一点的银白色的星星,让整个剧场悬在无边的太空。鹅蛋形穹顶的一端出现太空中拍摄的地球,另一端出现红色的火星,由远及近,逐渐清晰。一颗星球是蓝绿色外观加白云缭绕,另一颗星球是赤红色土壤与坑洞山岭。两颗星球在两端,如庞然大物相呼应,观众坐椅夹在中间缓慢飘移,像无足轻重的宇宙尘埃,纤细而随波逐流。整个剧场黑暗庄严,音乐从四面八方鸣响升腾。 洛盈在后台准备登场。火星。荧惑。她在心里轻轻地念着。 红色的土地,夜空中的家园。 她的第一个火星是在地上仰望却看不清轮廓的亮点,是唇齿间清晰而头脑中模糊的印象,是无法追溯的儿时回忆,是努力回忆和努力克制回忆的每一个黄昏。 她的第二个火星是书本里陌生的讲述,是影像中的另一个世界;是数字和真空中爆裂的鲜血,是连绵不绝压抑如雷的斗争;是人们声音里的战栗,是孩子们好奇的探询和邪恶的幻想;是古老的战神,古老的敌人。 而她的第三个火星是能透过阳光和星光的窗子,是推开窗看到的小广场,是小广场上扇形的草坪,是草坪上白色的小花,是小花背后铺开的隧道车,是隧道车连接的玻璃房子,是玻璃房子绵延铺成的晶莹城市,是女孩设计创作长大嫁人安家选择的唯一的国度。是俗世的生活,简单的家。 火星。荧惑。一千八百天的分离。红色的土地,夜空中的家园。 洛盈在后台缓缓地伸出手,手腕在胸前相并,指尖滑向两边。黑暗无边,袖口的暗金色若隐若现,如同银河穿梭在原野的夜空。黑暗的剧场里响起若隐若现的风声,阿拉伯号角由远方飘来,牛皮鼓和清灵的木琴轻轻地打着节拍。老人在海边讲述千年的传奇。鲜血与光荣在唇齿间战栗,死去的灵魂在风中飞扬。号角淡出,东方的竹笛开始飘旋,回忆穿过星空,戏剧登场。这已经是太熟悉的旋律,洛盈记得住乐曲的每一处起落,每一个隐藏的装饰音,也背得出曲中讲述的神话与现实。 竹笛收拢出一个气口,洛盈跃出,在第一声大鼓敲响的时候右脚踏在舞台。 这终于是她自己的舞蹈。当世界消失,黑暗中剩下自己一人。两颗星球的画面化成独舞。她记得住自己路过的每一个国度。这是她的命运,她灵魂的旅程。她不能再融入的家园规范,却永远记得的家园梦想。她将那梦想刻入骨髓,将所有国度装入自身。 当每个世界她都不能融入,她愿像爸爸妈妈和他们的老师,在心里流浪,遥望家园。 ※※※ 在洛盈跌倒的一刹那,她听到一声低低的惊呼。没有听清方向,也没有来得及分辨声音。 这一天不适合舞蹈。从踏出的第一个小节,她就觉得脚上的触感和平时不同。太轻飘了,无法用力踏地板,速度不够,每一个音符都轻微落后。她知道在平转后会有绚烂破空的鼓乐合鸣,而她必须在那一刻准确腾空做七周旋转,于是她在脚趾上暗暗使劲。但在腾空的那一刹那,她感觉到脚趾突然不听使唤了,在空中成功地完成了飘逸的旋转之后,她跌落在舞台上,右脚吃不上力量,一阵剧痛,倒在地上。 全场大灯亮起,一阵光芒晃得她睁不开眼睛。她看到伊格在自己身后,紧紧抓住她的肩膀。很多人从场边拥来。 病房 伊格和路迪并排坐在病房外间的小沙发上,等候洛盈手术结束。病房已经收拾妥当,干净明亮。病床在里间,被褥已铺好。为了让病人安眠,病房的墙面调成乳白,金属立柱也刷成柔和的淡绿,仪器设备打造成低矮的柜子,外表饰以花纹,以免造成病人不必要的紧张。 伊格和路迪很长时间没有说话。路迪感谢伊格在洛盈倒地时施以援手,伊格说没什么。此后两个人便找不到话说。伊格看着这个小自己几岁的金发少年,能感受到他的焦虑和担忧。路迪沉默地坐着,没有很多神经质的小动作,但伊格注意到,他的双手交叉,相互攥得很紧,指节因为挤压显出青白的颜色。他在担心他的妹妹,他身上流露出一种近似长辈的职责感。伊格自己也在担心。他在洛盈摔倒的时候,距离她最近。他清楚地看到她足尖点地却没撑住身体,脚趾在地上弯折。他心里明白,不出意外这应是骨折。他只是希望伤并不严重,通过术后修养就能恢复,不会影响今后她的翩然起舞。 时间过得很慢,病房里压抑而沉闷。 突然,门开了。 伊格和路迪同时站起身来。门开得迅疾。进来的并不是洛盈,也不是医生,而是两个穿制服的年轻官员。走在前面的一个和路迪相识,进来之后用眼神向路迪招呼示意。 “您就是伊格·路先生吧?”他径直问伊格,语调客气,但面色如冰。 “是,我就是。”伊格点点头。 “我叫卡森。”官员自我介绍道,“是审视系统一级监察员,负责罗素区的安全和秩序。” 伊格没有说话,等待他继续。 “有几个问题希望您配合回答一下。”他停了一下,看了看伊格又继续说,“今晚演出时您为何出现在舞池旁,而不是观众席?” 伊格在心里估量着他的问题,谨慎地回答:“我是摄影师,希望能拍到近距离的画面。” “您的行动是否得到过允许?” “是我同意的,”路迪插话道,“今晚的现场调度是我负责。” 卡森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他,面容依然冷峻,继续问伊格道:“您当时是否进入过舞池?” “没有,我一直在场外。” “那您离舞者最近的距离有多远?是否超过一米的距离?” 伊格皱皱眉:“这是什么意思?你们怀疑我……” “是。我们怀疑你对洛盈小姐施加某种影响,造成事故。” 卡森坦率地承认了怀疑,他身后的助手在电子记事簿上做着记录。伊格倒吸一口凉气,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他非常坚决地予以否认:“没有,绝对没有。我一直在拍摄,直到看到她跌倒才跑过去。” 路迪也试图为伊格辩护道:“他的确是摄影师,我是检验过他的仪器设备才让他进去的。我想可能是误会了。他应该没有理由妨碍演出,更没有理由加害小盈。” 卡森死死地盯了伊格一眼,走到路迪身旁,对他耳语了几句。路迪脸色变了,皱了皱眉,疑惑地看着伊格,就像在看另外一个人。他闭上了嘴,什么话也不再说了。 卡森重新回到伊格面前,清了清嗓子说:“刚才的问题我希望你能再重新考虑一下。现在我想再问你另一件事。你是不是登录过洛盈小姐和吉儿·佩林小姐的个人空间?” 听到这个问题,伊格本能地感觉到事情变得严重了。他点头承认:“……是。” “你去做什么?” “去看了看她们的日志。” “还有呢?” “没有了。” “你还去了什么地方?” “……” “你为什么会有数据库的账号?据我所知,所有地球代表都只有使用宾馆服务的权限。” “……” “你是不是受人指派盗取技术信息?还是有什么企图?” “……” 卡森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如同冰锥掷来,直指目标。伊格无法回答。他无法解释自己如何获得浏览的权限。他答应过珍妮特要保密。他只能以沉默应对,在心里寻找办法。 伊格内心紧张,但还未失去基本的判断力。情况看起来很糟糕。他不仅到过洛盈的空间,还曾留言向她道歉,这说明他们之间至少有过冲突,为针对他的怀疑提供了佐证。他只是想就老师的问题说几句安慰的话,但语焉不详,让人猜疑。至于更严重的间谍指控,他更清楚自己是百口莫辩,他去查看过吉儿的设计参数,还到过数据库的核心象征巴别塔。他的初衷只是好奇,但这理由太过单薄。没有人能给他作证,即便珍妮特替他解释,他也难逃密探的嫌疑。他的掌心渐渐出汗。 就在这时,门又开了。 这一次进来的是一行人,为首的是第一天晚宴上见过的黑红脸膛的矮胖官员,后面跟着另外两个火星官员,然后是泰恩和德国的霍普曼上校,走在最后的是贝弗利和火星总督汉斯·斯隆。 一行人进了屋子,病房立刻被占满,火星和地球官员自动分开到两侧,谁都没有开口,气氛紧张,如同积云压低的夏日。 “伊格·路先生,”汉斯打破僵局,平静地问道,“我想你已经知道我们的疑问了?” 伊格点头:“是的。我知道。” “那你能否为你的行为提供一些解释?” “……不能。” “是谁给你权限让你进入数据库的?” “……我不能说。” 汉斯停了一会儿,似乎在给伊格修改答案的机会。他专注地看着伊格,目光平稳,并不带恐吓或逼迫,相反却带着隐约的期待。伊格没有说话。 “那么,你能不能解释一下你在数据库漫游的理由?” “我……对这个空间很好奇。” “为什么好奇?” 伊格还没有回答,一旁站着的黑红脸膛的胖子就大声嚷起来:“趁早别跟他扯皮了!纯属浪费时间。间谍怎么可能说实话呢?我早就说了,他绝对是来干扰投票的!” “胡安,”汉斯低声喝止,“先别急。” 伊格有点茫然地问道:“什么投票?我不知道。” “少来这套!”胡安气愤地喝道,“你少给我装蒜。在这儿也没有别人,我就把话挑明了说。你们就是猜到我们的民众不会同意将聚变技术交给你们,所以想潜入,对投票动手脚?对还是不对?你们这帮伪君子!” “不不不,你们误会了,”贝弗利连连摆手,又是耸肩又是微笑,“我们绝对没有这个意思。伊格·路先生的行为是他自己的私事,我们都不知情,更没有指示过他。” 伊格能看得出来,贝弗利没有说出的意思是“他和我们没关系,如果你们要处置,别牵连到我们”。不过,在此时此刻,他已经无暇理会贝弗利的托词了。他在思考其他的事情。聚变技术几个字在头顶回旋,嗡鸣不已。他之前知道他们在为此谈判,但此时却嗅到一丝别样的气味。 汉斯又一次止住胡安:“不要急,所有的路径都有记录。” 他说着转头寻找最初进来的卡森,卡森会意,立刻将助手的记事簿呈交上来。汉斯低头察看,看完交给胡安,表情还是一贯不变的平和,不动声色。胡安看完,有点不甘心地点了点头,小胡子翘起怀疑的弧度。 “好,我收回我刚才的话。”他口头让步,但目光仍步步紧逼,“可就算你没到过投票场,也不代表你没有企图。我看你还是早一点儿坦承为好。我不希望事态扩大,如果你始终抵赖,而最后我们又查到了什么,不排除一些惩戒的措施。我问你,你是不是想要窃取某项技术?” “不是。”伊格说,“我能要什么技术?” “你不要,有人想要。你们谈判不成,就想要暗自窃取,是不是这样?” “请您不要随意猜测。” “你没有向地球传送信息?” “没有。” “可是有记录显示,你下载了大量数据。” “那都是些影片!”伊格有点急了,“你们可以去查!你们不是什么都能查吗?你们把我下载的所有数据拿去查就是了。那些都是电影,都是我的老师阿瑟·达沃斯基的电影。我说的都是实话。下载自己老师的电影有错吗?” 他被咄咄逼人的盘问激得有点急躁,无法做到处变不惊。他对老师的电影有天然的捍卫情绪,它们不是政治阴谋,尽管从一开始就与政治相关。他意念纷纷,头脑中回响着技术、谈判、交换、聚变等词汇,夹杂着空气里一触即发的阴谋政治论调,他一下子反应出这是两颗星球对抗的烈焰。他突然意识到这其中蕴涵的对抗的张力。他回想起洛盈当天的话:这不是商业不商业的问题,这是火星和地球的问题。他这才明白了洛盈的担忧。他开始回忆这二十几天来的所作所为,心思纷繁。汉斯听到了他的话,若有所思,将路迪叫到跟前,悄悄耳语了几句。 胡安不为他的激动所动,仍然像一只胖而警醒的刺猬,冷冷地绕着他说:“我们会查的,一定会查,这点你放心。现在是下一个问题,你必须如实回答。你到塔那里去做什么?” 伊格有些心不在焉地说:“好奇,只是好奇,我说过了。” “你知道塔是什么地方?” “知道一点儿。” “一点儿?你倒真是谦虚。什么叫一点儿?知道一点儿的人能径直找过去,不费半点周折?你敢说你之前没有做过充分调查?谁会相信?你分明是早有了解,蓄谋已久,受人指使,特意前去,就是为了到我们的核心区进行破坏!是不是?是不是被我说中了?” “当然不是。简直是无稽之谈。” “那你到底是为什么过去?!” 胡安的怒喝像一声惊雷。伊格感觉喉咙发干,嘴唇麻木。 胡安像一团火球,步步进逼:“而且你还去了两次。第一次你说是好奇,那么第二次呢?又有什么解释?” 伊格看着胡安的逼视,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没有把老师的事情告诉珍妮特和洛盈以外的人,现在也不清楚该不该讲。他第二次去是完成老师的遗愿。珍妮特帮他将老师的记忆埋葬,只有她能证明他的清白。可是这是隐秘的活动,她逾越了她的权限,他的坦白将会给她带来不必要的苛责。他又不禁想起洛盈的父母,心生胆怯,只能闭口不言。他看看汉斯,汉斯也在看着他。汉斯这一次没有再阻止胡安,看得出,他也很关心这个问题的答案。伊格沉默着,其他人也都沉默。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每个人都怀疑地看着他。泰恩环抱双手,默不做声。贝弗利皱着眉头,站到火星一侧汉斯的旁边。胡安的目光中的威吓是屋中唯一熊熊燃烧的火。 就在这时,门又开了。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会聚到门口,只见洛盈出现了。她高高地坐在一位医生的肩头,一袭纯白的病服,面色苍白,静如止水,脊背很正,脖子立直,虽然看起来很虚弱,但是从出现的一刹那,就有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洁白的力量。她的右脚上套着一只金属丝制的长靴,左脚裸露,端坐在医生肩上。医生身材中等,肩膀宽阔,站立得很稳定,双手揽住她的小腿。 “是我让他去的。”洛盈静静地说,声音轻而镇定。 “小盈……”路迪脱口叫道。 “是的,是我。”洛盈说,“是我邀请伊格先生到我的空间,又给了他去塔的链接。”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小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路迪的声音严厉而充满狐疑,“这是个严肃的问题。” “是的,我知道。”洛盈既不看伊格,也不看路迪,只看着胡安的眼睛,“我很严肃。” 洛盈的声音平淡,没有一点感情,轻缓冰凉,在静得过分的房间里像一根刺破空气的针。所有人都看着她。除了伊格,每个人都被这变化弄得措手不及。然而没有人出声质询。大家都沉默着,等她给出更多的解释。 天台 洛盈在病房门口听到了屋内的争吵。瑞尼医生推着她的轮椅,她静静地坐着,聆听屋内审讯般的质问。她迅速明白了争吵的症结。房中的对话像小锤子击打在她的胸口,一字一击。走廊漫长而黑暗,深夜无人,空气寒冷干燥,漫过身体,她微微战栗。 胡安伯伯是在搜索细节,在攻击,扰乱,迫使伊格承认阴谋,试图寻找引起冲突的蛛丝马迹,为开战制造理由。胡安伯伯一直没有放弃动武的主张,但他缺少理由,强大而不可质疑的理由。细节就是理由。在形势面前,不需要严谨。一个人的一个错误能引起很多事,这个人是谁,错误是什么,倒不很重要。所幸伊格没有向地球传输任何数据,但凡有所输出,阴谋说必然成立。 她坐在轮椅里,紧紧抓住轮椅的扶臂。她还没有脱离手术后的虚弱,双手无力。当胡安抛出他掷地有声的诘问时,她的肩膀不由得抖动了一下,仿佛胡安伯伯的声音具有质量,直接穿墙抛在她的身上。 她的心里纷乱芜杂,但不知怎么办。她不愿让伊格无端被质疑,不仅仅因为伊格的老师也是妈妈的老师,更是因为她不愿看到任何无辜的人受到指控。 这时,一只手从她身后揽住她的肩头,沉厚有力,掌心温暖。她在这温暖中镇定下来,回头感激地看了一眼,瑞尼医生的面孔在黑夜中显得很宽容。她心里慢慢有了一个主意。 “瑞尼医生,”洛盈极轻细地说,“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当然。”瑞尼答应了,话语温和而肯定。 “你能……抱我进去吗?抱得高一点儿……” 瑞尼听了,平和地点了点头,没有问为什么,俯下身,右臂撑起洛盈的双腿,左臂扶住她的腰,将她抬起到他的右肩上,高高抱起。洛盈察觉出一种难得的让人依靠的坚定感。瑞尼身材中等,但肩膀和手臂稳定有力。洛盈起初心慌,坐稳了就不再害怕。她很久没有这样被人抱起了。上一次还是五六岁。自从父亲去世后,她就没让别人抱过她。她坐在瑞尼肩膀上,双脚轻悬在空中,右脚刚做完手术,没有任何触感,左脚凉凉的,在走廊的黑暗里颤抖。 她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努力克制心里的慌张。屋子里的大人们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在她身上,她觉得全身僵硬,屏住呼吸,靠气息支撑自己。她看到每个人脸上都混杂着复杂的表情,从担忧关怀到不理解的犹疑,如同探照灯,从四面八方照在她的脸上。 她讲了自己想好的话,如她预料,她看到了更大的质疑。 “是的,我知道。”她说,“我很严肃。” “可是总要有个理由吧?”哥哥皱着眉凝视着她,“难道你以前认识伊格先生?” “是的,我认识。”洛盈假装害羞地说,“我认识伊格先生,而且……我喜欢他。我在地球上就喜欢伊格先生了。我喜欢他拍的电影和他的文章。所以这次我让他来我的空间,又让他去参观塔,因为塔是妈妈带我去过的地方,我想带我喜欢的人去。这就是全部过程,你们可以去查,我也到了塔,从妈妈的空间过去的。就是这样。” 她说完,看到屋子里一片尴尬的表情。大人们面面相觑,衣袖发出摩擦声。她故作严肃,以求将真正的严肃消解。她扯出莫须有的情怀,以抵消莫须有的罪名。大人们沉默了,没人知道该怎么处理一个女孩子的疯狂恋情。胡安伯伯的脸上黑里透着红,一阵阵阴晴不定。洛盈望着他,满含期待,她知道,从小他就耐不住她的撒娇。 很快,胡安清了清嗓子,表示一切都有记录,可以继续调查,不必过早下定论。 既然他这样说了,其他人便再无异议。僵局暂时消解。显赫的人物一个跟着一个走出房间,脚步轻重缓急,各怀心事。爷爷和哥哥想留下来照顾她,洛盈推说自己太累了,让他们明天再来。伊格虽没有说话,但在出门前感激地望了她一眼。 洛盈在瑞尼肩上静静地坐着。直到所有人都离开了,房间里空无一人,万籁俱寂,她才如卸下千斤重担,轰然跌落。瑞尼医生伸开一直僵持的手臂,接住她柔软倒下的身体。 ※※※ 走廊长而空旷,黑漆漆中带有安抚的温柔。走廊尽头是弯月形的玻璃,透出遥远的淡蓝色灯光。瑞尼推着洛盈,顺着走廊慢慢前行。洛盈说不想睡,瑞尼医生便推她出来散心。黑暗的走廊包裹着两人的身影,轮椅的车轴发出有规律的咔嗒声。 “谢谢您。”洛盈轻声说。 “没什么。”瑞尼医生声音和缓,“想去哪儿?” “不知道。随便去哪儿都行。” 他默默地推着她,上电梯,再上电梯。从开始到现在,他始终没问她什么。他们转过一个弧道,穿过一间休息室,绕过一座陈列着怪兽般巨大仪器的储藏厅,最后到达一扇精巧的拱门。 瑞尼打开门,推洛盈进去。 那一瞬间,洛盈以为自己又回到了玛厄斯。门缓缓开启,夜幕降临。她仿佛被直接推进了星空,推进一片无限而温柔的茫茫宇宙。 这是一片极宽广的天台。迎面是完整的弧形玻璃墙,屋顶的电池板向两侧让开,让玻璃墙不露痕迹地一直延伸到头顶。墙面如椭球体,淡静而极端通透,让人仿佛无遮无拦地置身于旷野,视野辽阔。医院临近城郊,天台高于一般建筑,周围风景尽收眼底,近处屋舍井然有序,远处星罗棋布,无垠的荒原平和静谧,尘沙偃旗息鼓,天地寂寥,远方的山脉在暗中隐约起伏,像黑色沉睡的兽。天台布局极简,地面光洁,一条蜿蜒的浅水池从脚边穿过,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洛盈面对夜空,深深地呼吸,她没有料到医院还有这样斑斓的一个天地。 “这里差不多是城市的最南端。从这里看出去,可以直接面对大峭壁。” 瑞尼医生在她身后解说。他的声音低缓,和夜色配合得天衣无缝。 洛盈望着玻璃外,许久都没有说话。大峭壁像一柄黑色的剑,横陈在远方,黑夜席卷她的全身,她的焦灼慢慢卸下。星空笼罩一切,无遮无拦,她就像回到了舞蹈现场,以宇宙为舞台,对着横亘在两端的星球:地球蓝绿相间,火星红橙粗粝,横眉冷对,距离最近,却仿佛最远。群星在四面八方闪耀着,既明亮又黑暗,无垠无边,宇宙中央跃动着孤单的自己。 洛盈闭上眼睛,轻轻靠向站在一旁的瑞尼,心里的困扰在夜色中慢慢流淌进空气。瑞尼给她的感觉很安全,那种依靠是她已遗忘很久的父辈的依靠,就像一棵秋天的树,茂盛而内敛,成熟而平静。他的动作始终得体稳定,像一把裁纸刀,简洁而又准确。 过了很久,她终于开口。天台宽阔,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如蜡烛细小的火苗。 “医生……” “叫我瑞尼就可以。” “瑞尼……医生,我会在这里住很久吗?” “应当不用。”瑞尼医生回答得又平稳又坚决,“只是普通趾骨骨折,很快就能恢复。” “我以后还能走路吗?” “当然可以。不用担心。” “那跳舞呢?” 这一句洛盈问得很急,不是因为心情急,而是怕迟疑了便问不出口。她觉得瑞尼医生回答之前犹豫了一下,只是一下,具体有多久她无法估量。 “现在还不好说。先观察一阵子吧。” “……这是什么意思?” 瑞尼又沉默了片刻,说:“你的主要问题不是骨折,而是腱鞘炎。炎症很严重,我不知道怎么引起的。跳舞……也还是可以,但我建议你停下来,以免将来受到更大的伤害。” 洛盈心里一沉,这是什么意思她比谁都清楚。瑞尼的话说得明确而克制,很显然,他不想太刺激她,也不想表现得像个强势的家长,但他的意思已经足够清楚,话里的隐含也已经足够明白。他的答案洛盈自己也能猜到。自她听到腱鞘炎这三个字,心里就有了自然的解答。炎症永远比冲击更厉害,不会更坏却也永远不会痊愈。对依赖关节细微运动的人来说,严重的炎症就是梦魇。若不想落下终身残疾,最好的办法就是永远退出。 瑞尼的宣判在夜晚如同落入水中的铁球,一直砸到水底。洛盈心里的感觉不是错愕,而是扬起的风沙沉降下来一般。 事实上,她早预料过这个结果。在地球上,她曾经有许多次难以起跳的经历,面对三倍于火星的重力,腿脚像绑上铅石,难以抬动一寸一毫。那时她常常想,早晚有一天,双脚会承受不住这场与重力的战争,早晚有一天会败下阵来。她想过两种结局:一种是没来得及回家就不能再跳了,一种是咬牙熬过那些年回到火星彻底飞翔。但她没想到结局来得这么不合时宜。她终于回家了,却不能再跳了。她刚刚远离那个庞大的重力场,刚刚能够舒展轻盈,就再也不能跳了。她刚刚结束咬牙坚持的日子和日子里的希望,就没有福气再受那些受过的苦了。舞台落幕,草草收场。星与星之间有时有些许火光,但转瞬即逝,只留下沉寂。自己那么努力地跳着,想越过无法穿越的距离,可终究还是无法成功。磨得脚踝超越了负荷,但还是够不到天空。用尽全身的力气伸出双手,却还是无法连接两颗星球。最终还是跌倒,最终只能放弃。重力无法超越,距离也不能。 只不过,为什么连个像样的谢幕都没有呢?洛盈仰起头,看着穹顶外的银河。我什么都接受,但只是想跳完一曲啊。她仰着头,流出泪来,它们很温暖,润湿了僵直整晚的脖子。这一下终于了无牵挂了。她想。 瑞尼医生蹲了下来,单膝着地,抬起头看着她,看到了她的眼泪。他戴着圆框眼镜,目光透过镜片,显得温和而包容。他没有说劝慰的话,只是轻轻将洛盈的脚抬起来,扶住她腿上套着的金属细丝编成的靴子。 “这是特制的鞋子,脚部固定,腿部的金属丝连着微传感器,传感器连着微电极,可以把你脚踝及以上的神经活动传到鞋子上,控制行走。这几天可以先用这个走路,但大概得适应一段时间,需要很小心。” 他说完,让洛盈试着活动一下。她抬起右腿,膝盖没有问题,收缩小腿肌肉也很正常。她试探性地动了动脚踝,发觉尽管脚上仍没有感觉,但鞋子跟着金属丝,活动得相当自如。 “能控制?” “可以的。” “那就好。一般人最开始都不太灵活。” 洛盈苦涩地笑笑,她能控制,还是托跳舞的福。跳舞的关键就是控制,不是绝对的高度,而是让脚尖在对的时间出现在对的位置,不高也不低,是让每一小块肌肉都接受控制,不过度绷紧也不随便。她看着小鞋子,感受轻细的金属丝将自己包裹,将细微动作如实传达,像敏感又忠实的情绪,将神经传导译成动作。瑞尼一直蹲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不追问也不催促。 “瑞尼医生,”洛盈一边活动一边轻声问,“你是神经科医生吗?” “就算是吧。” “我一直不知道,”她问,“到底是人的脑细胞多,还是天上的星星多?” 瑞尼微微笑了:“还是星星多一些。人的脑细胞只有一百多亿,但银河系的恒星就有三千亿,银河系外还有上千亿个星系。” “那么如果每颗星星是一个脑细胞,整个星系是一个大智慧,它应当比人聪明多了?” “除非星星与星星能够通话,就像脑细胞之间传递荷尔蒙,否则不可能产生智慧。不过这很困难。星星离得太远,又隔绝真空。” 瑞尼说到这里顿住了。洛盈也沉默了。瑞尼的话像夜晚的谵语,在天台的空气里空旷回响。 “瑞尼医生……”好一会儿,洛盈抬起头来。 “怎么?” “今年您多少岁?” “三十三岁。” “那您还记不记得,在十八年前,也就是您十五岁的那一年,火星都发生了什么?” “十八年前……那就是火星二十二年是吧?” “是。” “那一年是发生了一些事。”瑞尼的声音有一丝意味深长。 “您还记得?” “一般人都记得。”瑞尼说,“那是个很重要的年份。地球历2172年。是我们说的和解时代的开端。” “和解时代?” “是。你应该知道地球和火星曾经彻底隔离过一段时间吧?战争的前二十年,地球阵营还有基地在火星上,为地球阵营运送的物资常常被火星阵营掠取。但后二十年,随着地球阵营从火星表面撤离,开始太空轰炸,火星基本上就处于孤立状态了。所有的物资都需要自己制造,包括食物、水和衣服。这听起来很难,但必须做到。如果做不到,就没有现在的我们。 “战后的前十个年头,地球和火星还是完全隔绝,一些人认为不应该低头向地球人恳求,但加西亚坚持主张,不该为了恩怨断送长远前景,他那个时候三十三岁,成为首任外交大使。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只知道他做到了。火星十年,玛厄斯开始运行,运行了两年之后,双方有了第一笔交易。我们用一项芯片技术换来了地球上一批含氮化学品,开始了重新往来。再后来是十年的物资交换。双方用资源和技术相互对换,就像最原始的以物易物,相互提防。一切都在玛厄斯上进行,没有一个火星人下到地球上,也没有一个地球人来到火星上。这样一直持续到火星二十二年,也就是和解时代的开端。当时我们曾经报道了很久,作为一段历史的结束和另一段历史的开始。” “那一年第一次有地球人来?” “对。主要是学习技术。这算是火星的主动让步,让地球人先来,保证他们的生命安全,让他们派代表,学习火星的先进技术。这一步火星是冒了相当大的风险。我们唯一能与地球抗衡的就是不断更新的技术,如果让地球人学到了精华,很难保证不会借以对火星构成威胁。然而当时的决策者认为,总要迈出第一步,如果双方人员永远不相往来,最终吃亏的还是火星,地球可以独立生存,但是火星依旧很难。十八年前,第一个地球使团到访,一共十个人,学习五项火星技术。” “其中有影像技术?” “对,那是当时很重要的一项交流技术。有一个人执意留了下来。” 那就是妈妈的老师了,洛盈在心里想,他也是伊格的老师。他不是雕塑家,但是他跟爸爸妈妈谈了艺术。他勾起了爸爸妈妈少年时代的艺术梦想,为他们带来了地球上的自由气息,带来了流动的观念。他和他们在书房讨论观念的历史,试图统合两个星球的不同生活方式。书房里永远留着他的气息,他的影像,他的话语。他的到来正伴随自己的降生,所以妈妈才说她是光,降生伴随着交流的到来。 如果不是他,妈妈爸爸不会死。如果不是妈妈爸爸的死,她不会去地球。而如果不是去了地球,她不会想要追寻往事。一切都早已写好。在出生十三年之后,她注定要踏上这场寻找往事的旅程,这是她的命运,与生俱来的命运。 她望着星空,开始寻找黑暗背景中那艘银色的孤单的船。船上有孤单的船长,独自一人,生存在两千万与两百亿不理解他的人之间。他已经生活了三十年,接近路的终点。星空浩渺,什么都看不见,她只能想象它的样子。她想象加西亚一个人走过宴会落幕的走廊,脚步因年老而迟缓,停在船舱最前方,隔着落地舷窗望着火星他热爱却再也无法回归的城市。 她开始怀念玛厄斯上无忧的日子。那时她也如此坐在群星的怀抱中,时间夜夜静止。她和伙伴们在船舱里跑来跑去,坐在球幕舷窗前喝吉奥酒,大声嘲笑玛厄斯破旧。他们跳入无重力舱,扭动身体,辗转腾挪,享受动用每一小块肌肉不受束缚的舒畅,看小小的皮球在身旁飞来荡去。他们踢动,转动,飞舞,抹着汗笑,互相拥抱,大口大口喝酒,不睡觉。那时她是那么想家,那么想回家,以为回到家就可以远离一切不安和困扰,然而现在却发现,只有那古旧的船舱才是安稳的根源。她在那里过得简单纯然,也只有在那里才过得简单纯然。那里没有恐惧,没有人和人的对立,没有人和世界的对立,也没有世界和世界的对立。 “瑞尼医生,您和我爷爷很熟吗?” “还可以。” “那您能不能告诉我一件事?坦诚地告诉我。” “什么事?” “爷爷他,是不是独裁者?” “为什么这么问?地球人说的?” “嗯,是。”洛盈点头回忆,这是她第一次将这段往事讲出来,“第一次是在一个盛大的国际会议,好像叫什么人类未来研讨会上,我和伙伴们作为火星的代表被列为嘉宾。是在一个灯火辉煌的大厅,坐满西装革履的人们。大厅历史悠久,据说是几百年前激昂的革命年代传出革命宣言的地方。屋顶很高昂很肃穆,画着宗教壁画,就像有神在云端俯视。 “我们当时全都小心翼翼,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想做好火星仅有的代表。会议一直平稳而枯燥。各种知名学者上台演说,讲的多半是我们不懂的内容。我们听得费解又无趣,刚想找借口告辞,却忽然有一个教授谈起了火星。 “‘先生们,’他说,‘我要说的是,尽管奥威尔先生在中的警告、赫胥黎先生在《美丽新世界》中的警告,以及卡夫卡先生在一系列杰出作品中的警告是如此鲜明有力,但人类还是在一步步实现着他们的预言。人们生活在盲目中,就像两百年前的电影《矩阵》。一个机器时代正在来临。系统对人的统治不是一句虚言。一个强大有力、将人类当零件一样卷入的自动系统正在生成,并且正在向人类步步逼近,将人吞噬和裹挟。它常常伪装自己,扮作美好的花园让人看不出真相。可是,不管其外貌是恐怖还是甜美,其本质都是一样对人性的杀灭与奴役。火星就是我们最好的例子。各位先生,我请你们设想一下,如果不是有这样的机器系统辅佐,单凭一个居心叵测的独裁者,怎么可能维持住那样疯狂而持久的背叛,让那些有头脑的人们集体背信弃义,放弃生存,走向灭亡?’” 瑞尼这时轻声插嘴道:“他知道你是谁吗?” “我觉得他知道。”洛盈说,“我看到他的眼睛有意无意地朝我扫视了一下,似乎还微微笑了笑。但他没有停下来,继续富有激情地说:‘所以,先生们,我请你们永远记住这一点,我们时刻要警惕身边可能出现的一切将人纳入巨大独裁系统的细小的苗头。所谓人类的未来,就得在这样的警惕中存活。火星的悲剧不能在地球上重演。’ “我当时觉得很冷,嘴唇肯定发白了。纤妮娅从一旁抓住我的手。她的手也很凉。我看着全场观众,像是看到一片没有五官的人头的海洋。灯光明亮得刺眼,声音好像从四周袭来。我感觉很害怕,只有习惯还支撑着自己直挺挺地坐着。那恐怕是我记忆中最漫长的一天了。” 瑞尼等她静下来,温和地说:“不用太在意他的话。如果一个教授在这样的场合故意刺激一个小女孩儿,那他绝对不能算是一个绅士。” “我现在已经没事了,”洛盈回身望着他,点点头,“这样的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我想他也不是故意攻击我,而是一种揭露真相的快感。其实,我并不在乎他是否有恶意,我只在乎他说的内容。我想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相。”她抬头看着瑞尼,“瑞尼医生,是爷爷处罚的爸爸妈妈吗?” “是。” “爸爸妈妈的罪名是出卖火星吗?” 瑞尼没有正面回答,却蹲下来,单膝蹲在她的身边,透过眼镜传递出一道和暖的目光:“事到如今,追问他们的罪名已经不是关键,关键的问题是,你的爷爷想让你去地球了解什么?” 洛盈有点讶异:“了解什么?” “你爷爷的内心深处其实赞同你爸爸妈妈所讲的东西。但是他是总督,他不能赞同。” “赞同……什么?” “经济自由和生涯流动,这是你爸爸妈妈所希望的,但他不能赞同这一点。如果赞同了,数据库的统一和经济的统一就要面临危机。他明白火星经济统一的必要,但他也知道,一个人生存环境的自主很多时候确实是精神创造力的重要条件。他是总督,他什么都不能表态。这你能明白吗?” “那么……爷爷心里觉得哪种制度更好些呢?” “这不是好不好的问题,而是我们能否选择的问题。当初战争的胜利就在于能把所有知识汇集到电子空间,集中决策,强大快捷。电子空间比我们的国度更悠久,和平后的政治和艺术都建基在这上面,这不是怎么选择的问题,而是历史路径的问题。你爷爷清楚,历史路径无法选择。在那一年的教育论证会上,你爷爷站在主张派出学生的一方,对留学投了赞成票。你可以想到这是为什么。他的一票至关重要,不仅仅因为你爷爷是总督,而且因为当时的形势非常均衡,讨论很复杂,赞成和反对不相上下,你爷爷的一票几乎是最后决定。而你们的团名也是他定下的,墨丘利,你应该明白,沟通之神,诸神的信使。” “爷爷……让我去地球,是想让我理解爸爸妈妈的观念?” 瑞尼仍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他说过好几次,你像你妈妈。” 洛盈想起刚回家的那个黄昏,鼻子忽然一酸。 “瑞尼医生,”洛盈很轻很轻地问,“爷爷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瑞尼停了一会儿,慢慢地说:“你爷爷……是位心理负担太重的老人。” 洛盈忽然忍不住了,眼泪流了下来。积压多日的疑虑也在这一刻顺着眼泪一起流出来。很多很多天的眼泪,一千八百个日夜的分离与忧虑,随着紧张的卸下,慢慢流淌出来。 “瑞尼医生,您了解很多往事吗?” “不很多,”瑞尼回答,“只是每个人都有些他自己了解的特殊的事情。” “您能给我讲讲吗?” “今天太晚了。如果你想听,改天给你讲。” 瑞尼揽住洛盈的肩膀,用力拍了拍。洛盈靠着瑞尼的胳膊,眼泪在安宁博大的夜晚静静地流淌,她很久没有这样流泪了。她在眼泪中像告别舞蹈一样告别困惑,像面对脚伤一样面对从前的死亡。她看到天,看到地,看到遥远的永别了的星球。 ※※※ 瑞尼一直在洛盈身后站着,搂住她的肩膀,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腰侧,缓缓安抚她的后背,直到最后她平静下来,才轻轻拍拍她手臂说:“回去睡吧。明天,一切就都好了。” 离开蓝色海洋般的天台,瑞尼推洛盈返回病房。夜深人静,幽长的走廊显得清寂笃深,墙壁上有白色壁灯,但光芒微弱,只为走廊增添些许神秘。轮椅慢慢滑着,滑过白天忙碌的实验室、仪器室、手术室,转过弯道,穿过楼梯,路过沉睡的房间。 当转过最后一个转角,马上就到病房的时候,两个高高的黑影突然闯进眼帘。 洛盈惊声叫起来,两个黑影被她的惊叫吓到,也叫了起来。瑞尼迅速打开灯,乳白色的顶灯亮起来,洛盈在不适应的光亮中看出来,面前站着的是安卡和米拉。 “怎么是你们?” “我们来了,看屋里没人,不知道你是不是还没做完手术,就等了一会儿。”米拉笑着解释道。 “没等多久。”安卡说。 洛盈心里柔柔地暖起来,轻声问:“你们怎么也不开灯?” 米拉咧开嘴笑道:“我们互相讲小时候的故事,关着灯有气氛。” 安卡没说什么,蓝眼睛和洛盈对视了一下,眼睛里盈出笑意。 “这个还热着,吃了吧。” 他从身后的地上捧起一个盒子,端给洛盈。 “是什么?” “老莫莉家的布丁。”安卡仿佛不经意地说着什么偶然碰到的小物件,“就在我家不远,演出前就买了。” “你不知道刚才找地方加热有多难,”米拉插话道,“我们赶了好几个地方,总是眼看着一家家店在眼前关门。两次都只差这么一段。”他边说着边用手比画着一米的长度,笑得很认真。他皮肤棕黑,圆圆的脸像一只小熊。 洛盈对米拉笑笑,心里如水荡起涟漪。她看着安卡的眼睛,安卡的头没有转开,也看着她,眼睛还是她熟悉的那般清透。他还是没说什么。但什么话也比不上心里记得。她说了,他记得了,这比什么都重要。 她伸出手,从盒子里取出小盘子,叉起仍然温热的布丁,咬了一小口,清甜,入口即化。她笑着分给他们一人一块,他们推说不要,说那是女孩子才吃的东西,她说不行,今天一定得听她的,她偏要他们尝尝她的品味,他们这才一人叉起一块,一口吞了下去。夜阑如水,灯光照着忘却时间的笑脸,无人的走廊寂静幽长,话音泛起回声,在空气中回旋着,有了一丝家的味道。 夜的单人间 伊格站在旅店的房间,面对通透的墙,仰头看外面深黑的天穹。三个月亮能看见两个,星光不像平日那样耀眼。起风了。他听不见声音。他看见沙的颗粒敲在外面的墙上,暴风雨像要来袭了。 夜已深,然而伊格仍无睡意。他疲倦,却不能安眠。从医院回来,他就在房间徘徊,一个人面对苍黑的夜空,或站或坐,与自己交谈,与天对话。他从未如此全方位地质疑自己。在地球的几年里,他拍片相当顺利。他曾认为自己已经找到了未来的路线,剩下的只是前进和战斗的激情。可是火星的旅程让一切发生了变化。 伊格反对大商业已经很久了。他继承了许多反主流前辈的对抗精神,对抗内容同质、包装相似、题材老套的“大超市”电影,制造自己的“小超市”电影。他把主流商业电影制作者叫做工人,因为他们每个人只负责一个小小的环节,对整体情节几乎毫无把握,对重复性劳作并无反感。他几乎从不踏入“大超市”的交易场。他嘲笑那些为了卖得好价钱而谄媚讨好的作品,就像嘲笑货架上动物模型刻出的饼干。他鄙薄那些盲目跟风、头脑混乱的买家,就像鄙薄十八世纪浮华空洞、只知攀比的贵族。他为反抗而创作,对千篇一律有本能的抵触,对形式有精确的把握,对极端的与众不同充满好感。他针对赤裸的金钱崇拜,针对空洞的魅惑人心的大话,他认为自己做到了正义,为少数人的苦难讽刺多数人的愚蠢。 所有这一切都曾是伊格坚定的生活信念,然而此时此刻,他却不得不面对自我根本的质疑,他走过红色荒芜的土壤,这里的一切改变了他的想象。他临走才想起这些,因为只有此刻,他的反躬自省才显出完整的面容和鲜明的意义。 他第一次如此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所有行为都没有真正反抗商业,而是从另一个方向加强了它。他并没有打破商业带来的买卖逻辑,而只是另外又制造了一套可供买卖的商品。他以孤独的狼做象征,自以为就是自由的狼,却没有发觉,狼是假的,象征才是真的,象征意味着模仿,模仿意味着消费。他讽刺泰恩的话语反击到自己身上,和说出口时一样沉重。他也是一个商品拜物教的创造者,他创造了一套语言,这语言与泰恩的诱惑没有什么区别。他从来没有背离过商业社会的真正模式,他促进了商业,促进了更多符号化的追随,他忠实的跟随者买他的作品,买他的纪念物。他拍摄了很多穷人,用他们的影像让富人更富有。他从云霄的大厦里要钱,拍大厦外孤单的影子,再将生成的钱还给大厦。如此循环,周而复始。他拍摄的人看不到他拍摄的片子。他从未想过将自己的影片分享公开,尽管他在火星觉得这很好,但在地球上,这狂放的念头是不合逻辑的。 伊格看着自己。玻璃里的黑影瘦长萧瑟。他回想自己的整套语言,想分析它是如何映照出世界的光,结果让他气馁。他从形式上完美地走到大商业的对面,可他没去有想过世界的光。他隔离在自己习惯的语境语言里,没有尝试过语言的沟通。他高兴自己的呈现与大众不同,却没有在乎不同呈现之后是否有更深的景物。他不去看大超市里的作品,不用那里的语言,他和他的追随者们以此为骄傲,作为彼此身份的验证。可他没注意世界的光,始终关注的是镜中的像。他从没有问过自己,如果只是作为一种镜像的对立面,自己的镜像还算不算独立之存在。他以为语言和语言无法兑换,也不需要兑换。 镜像只在光的意义上才能互通,语言也只为了世界才需要交流。 伊格将双手撑在玻璃上,看着窗外。此时已经是后半夜,黎明已不远。风一阵大一阵小。一时安宁,一时又似有碎石攻击。静夜包裹在头上,在脚下,像远处波涛暗涌的深海,黑色的山峦勾勒出大地悲怆的线条,质朴,而且深沉。 交流。交易。一组被主次颠倒的事物。最初的交易是为了交流,现在的交流是为了交易。当交易不需要时,交流也就被忘记。语言的隔绝是合谋的创造,带来利润,带来仇恨,带来假想的身份认同,带来由此产生的种种购物的欲望。交流损失了,交易却生长了。 只有关心世界的人才关心交流。伊格想起了洛盈,想起她说的人的相同。这个柔弱的女孩身上充满迷惘,她的寻觅中有相互冲突的东西,可她在冲突的时候忘掉言语,在面对编织成网的矛盾时,高高扬起下巴,坚强得像个公主。他惹她哭了,可她救了他。 伊格看着窗外的星空,群星如神明光芒闪耀。在地球上,他从未见过如此明亮的夜空。地球厚重的大气遮挡了视线,夜晚的霓虹又太过夺目。他几乎不了解星空。他只按想象勾勒出样子。 远远近近的斜屋顶像巨鸟的翅膀,在天幕中留下黑色剪影。远处的幽蓝隧道交错纵横,如画布上随手画出的线条,莹亮、纤长。风沙似乎越发强烈了,他仿佛看到它们在风暴的裹挟下轻轻颤抖。 伊格打开屏幕画面,调出这几天收到的地球新闻。新闻无声无息,画面中却有千百人挥舞旗帜拥挤呐喊。这是地球上这一个月以来的经济危机。他早就有所耳闻,但今天才理解它的意义。这是话语经济的危机。地球的智慧股在几天内崩盘,原因无他,只是话语的代理商一层层变得太过复杂,一句话可以被包装多层出售,一个想法也可以注册成庞大而空虚的商品。人们不再为智慧本身而购买,人们买了却不拆开,转手再出售。智慧在这一次次转手中升值,却也贬值,价格升了,被人关心的价值却降了。这是无本的买卖,无水之源,许多次交易打造金光灿烂的包装气球,直到某一天,一根针突然捅破它,一句话的泄露就带来所有包装的崩盘。世界震动,人们走上街头,奔跑呼告,抗议示威,汇集成洪流,情绪激昂。 伊格作了决定,决定将数据库继续向地球推行,将自己的创造公开,至少在自己身上,让老师的努力前行一步。他想要建立一个公共话语空间,每个人对自己的思考负责,没有人用自己的语言赢利。巴别。这是多么大的梦想和野心。当人们开始在语言中统一,塔就接近了天堂的高度。地球的媒体已经彻底商业化了,甚至不再有任何对买卖的质疑。权力和文化资本达到了最大的默契,前者铺路,后者鼓吹,一同收获利润,相互保卫。质疑被摆上货架,讨论和谄媚靠包装竞争。伊格决定要有所行动。他还从未作出过类似的决定。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他想找的答案,但他知道,老师曾有他没有的沉默的勇气,从梦想者到行动者,尽管步履维艰。 他回到床边,躺倒在床上,手臂和双腿伸开,轻触墙上火焰边框里的风景。风景消失了,薇拉出现。她仍然像他第一天见到时一样,穿一件花裙子,眼睛忽闪,笑得甜美又单纯。他说出账号和密码,期待她笑着点头,伸出手开门,可是她没有,她迷惑地摇着头,摇着头,仍然摇着头。伊格明白,他的账号被注销了。自从他的行迹引起了注意,他就没有可能再一次进入系统。他最后和巴别说了再见,永远没有机会再去浏览工作室的内容。 他躺在床上,眼睛向上瞟,看着视野里倒转过来的薇拉,试图和她说话。她不变的甜美笑脸和悲伤的夜晚无法契合。他从屏幕想象画面背后的空间,从空间的门外向门里沉默凝视。九大系统,无数的空间。阳光系统、空气系统、水系统、生物系统、土地系统、星空系统、审视系统、艺术系统、飞行系统。多么简单而原始的名字,就像九条粗壮的藤蔓,带着田园牧歌式的怅惘,在虚拟的世界里交缠生长。在这个世界里,每一种语言都能被阅读,就像是图书馆。曾经是谁说过的,如果有天堂,那么天堂一定是图书馆的模样。他抬手旋转镜框边的小球。房间墙壁玻璃从无色变成淡绿色、淡黄色、淡红色、淡紫色。再转,回到透明。他重新看到天边密布的星河,星光灿烂,如神明在头顶照耀。 伊格看完了老师最后一部片子。老师旁白说,那是一个古代东方寓言的翻拍。那个寓言讲一个人到另外一座城市,看到那里的人走路美妙,便想学习,学了很久都没学会,想回家,却发现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走路方式。老师说,这是所有寓言中最最悲伤的一个。之所以悲伤,是因为真实。 伊格静静地躺在床上。窗外的风停了。他想起火星没有雨,更没有暴风雨。没人会想到风暴,风暴只是他的幻觉。他仰面无声地躺着。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第一缕阳光,清晨快到了。他不知不觉睡着了。 作为开始的结束 伊格最后一次见到洛盈是代表团离开的前一天。此时距离演出已过去了三天。洛盈仍然住在医院里,由瑞尼看护她的起居作息。代表团即将结束全部行程,展台有条不紊地撤除,人员收拾妥当,整装待发。伊格抽出上午短暂的时间,独自一人赶到洛盈的病房。 这一天,作为对地球人的送行,火星的大部分地方显得温情十足。街上挂起了两个星球模样的小气球,会展中心挂上了色调柔和的丝带。空旷的展厅布置成了宴会大堂,为了最后一晚的公告会和酒会,火星拿出了隆重的礼仪陈设。街上的屏幕播放起双方首脑友好的微笑。没有人知道,这温情背后,曾有怎样的危机四伏。洛盈的病房远离尘嚣,感受不到这种微妙的忙碌,只像每一个平常的日子,一如既往的安闲,一如既往的阳光灿烂。百合花的边缘亮起金边,舒缓的音乐弥散在空中,时间凝止,空气温柔。 伊格在洛盈的床边坐下,两个人都没有太多表达。伊格向洛盈郑重地表示感谢,洛盈说不必,她也没做什么,他曾两次在倒下的时候撑住她的身体,这已是感激不尽的帮助。伊格对他之前的莽撞表示歉意,洛盈笑笑说,没关系。伊格说他有一点东西要给她,洛盈抬起眼睛,好奇地问是什么,伊格从包里拿出一颗芯片,插入随身带着的立体眼镜中。 洛盈坐在床上,戴上眼镜,走进一个熟悉的空间。熟悉,却宛如异域。那是时间的彼岸。她看到大剧院,看到参观的人们,看到她自己。她在影像中走入奇妙的、与自己相遇的旅程。这许多年,她从来没有这样看到过自己的舞蹈。乐曲是熟悉的乐曲,舞步是熟悉的舞步,连周围的气息都带着熟悉的潮腻的味道。她的身影在舞池中心,全然投入,成为视线的焦点。她真正的自己成了旁观者,慢慢地,一步一步,走近舞动着的另一个的她。近在咫尺,几乎能触到皮肤。她很想伸出手,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她知道没有人能看见她。她进入了真正的戏剧,在这出戏中,观众才是主角。尽管身边的所有人都看着舞动的那个她,但她清楚,旁观的自己才是舞台真正的核心。她看着另一个她。她没见过自己,而她见过。她觉得她的舞动似乎就是为了让她见到。她就像一个透明的魂魄,和其他人一同站在舞池边上,驻足观赏,直到曲终人散。她心安了。演出终于完整了一次。 洛盈摘下眼镜。伊格坐在她的床边,平静坦然地看着她。她呆呆地坐了好一会儿,慢慢适应屋里太过明朗的阳光。 “感觉还可以吗?” “谢谢。真的谢谢。” 他笑了:“不用客气。喜欢就好。” “我从来没看见过这样的自己。” “我也没有。”他说。 两个人都静静地坐着,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伊格心里想的是泰恩的暗示。那是他在玛厄斯上对火星公主的猜测。按照泰恩的原意,伊格无论如何都应当制造一些与洛盈有关的罗曼史,不管是模糊暧昧还是电光石火。可以想象,最后的隔离整个夜空的生离死别,配上她的身份,她漂亮的脸庞充满哀愁,她轻盈的身体裹在半透明的长裙里,将会成为诱惑力十足的经典画面,足以在网络畅销。他没有付诸实践。他确实制造了一些暧昧画面,让她说喜欢他,可是那一切却与此大相径庭。他想着这一切,觉得非常讽刺。他不想告诉她这些,只是将真实的画面送给她自己收藏。 洛盈心里旋转的是对记忆的思量。她这几天的脆弱在这一刻重新找到了一点点坚强。她开始重新估量记忆的意义。曾经常常有人和她说,有了自己的影像,就有了过去的时光,可以常常拿出来温习、怀念,生活在其中。她曾经也是这样觉得,觉得记忆是为了打开过去。然而今天,当她在影像中见到立体真实的自己,她忽然发现,记忆的意义是关闭过去。她的记忆化作一种实体性居所,因此她便可以放心地变成另外一个样子了。她不必再怕改变,不必担心弄丢了过去,否定了昨天。她曾经的自己已经获得了生存。因此她可以安心上路了。 伊格和洛盈安静地交换了目光,各自带着各自的心事,不知如何开口,于是便不开口。 伊格最后笑笑说:“你放心,你的所有镜头都在这儿了,我一点都不带走。” 洛盈不懂他让她放心什么,但她看到他诚恳的面容,点点头笑了。 两个人又匆匆交换了一些对展览会的看法,带着明显友善而浮光掠影的态度,没说很多。洛盈的脸庞白皙,睫毛长而黑,伊格的脸孔瘦削,卷曲的头发遮住额头,让原本深陷的眼眶更显得幽暗。 洛盈想了想问:“明天一早你就走了吧?” “对。”他点点头,“清早的飞机。今天下午的新闻发布会和晚上的宴会我都必须到场,所以,走以前可能没有机会再过来了。” “嗯。一路平安。” “回去以后还能联系吗?” “不知道,”洛盈说,“爷爷说星球间的通信正在商谈,但不知有没有结果。” “我想,我之前可能对很多事都有误解,不知道还能不能有机会向你们询问。” “希望可以。我不懂的地方也太多了。” 然后,他们平静地互道再见,谁都没有提恐怕永远不会再见这个事实。上午的阳光和暖,他们不约而同地感觉到,打破这和暖并不令人舒服。他们和气谈话,友好告别。伊格起身告辞,在病房门口回身点点头。洛盈看着伊格的背影,脚步决绝,像看着一只小帆船驶入茫茫的大海深处。 ※※※ 第二天清晨,洛盈在天台上目送代表团离开。路迪陪着她,一起坐在清早的阳光里。 一望无际的红色土壤上,阳光投下泾渭分明的影子。土地被齐整地切割成一半暗褐、一半金黄。笔直的线一寸一寸滑过粗粝的砂石,如同为雕塑掀开丝绸的帘幕。远处峭壁嶙峋,边缘处锐利得刺目。 清早的恬静让人忘记言语。洛盈和哥哥坐在难得的闲适中,良久无言。 洛盈过了很久才想起真正的大事:“最后的决议是怎么样的呀?我还不知道呢?” 路迪轻快地笑了:“对我们很有利就是了。” “怎么说?” “首先是两个水利专家留下了,教我们必要的合闸技术。其次……我们的代价不多。” “他们没要聚变发动机?” “没有。他们放弃了。” “为什么?” 路迪露出狡黠的笑容,说:“因为我们的聚变技术要求发达的核裂变废料处理技术和海水处理技术。地球上核电最强的是欧洲,但海水处理掌握在美国人手里。他们不愿意技术相互公开,都怕未来利益遭受损失。中俄两国如果合作也能掌握,但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互相忌惮,因而相互攻击,其他小国代表更不愿意让大国得到聚变技术,日后成为他们生存的威胁,所以最后全团放弃了。” “那他们要什么了?” “他们要了两项,剧院墙和隧道车。隧道车他们已经觊觎很久了,前两次也都谈过。主要是地球充满摩天大楼,如果能用隧道车实现楼间交通,会比汽车飞机便捷许多。至于剧院墙,主要是我和一个叫泰恩的家伙私下联络的。” “泰恩?”洛盈恍然,“那天参观……” 路迪扬了扬眉毛,笑道:“是,是我安排的。我虽然想打仗,但爷爷不想打仗,那我只能帮着想想办法。没想到一试就成功,泰恩看来还挺有影响力,出乎我的预料。我本来以为他只是一个娱乐人物,但看来低估了他。昨天听说这一次地球经济危机很大程度上和他有关系,我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也懒得管,但能用这么小的一项技术顶替核聚变,捡了个大便宜,何乐不为呢?” 洛盈听到这里,心里动了动。 “那胡安伯伯呢?” “暂时肯定不会有发兵动议了。”路迪笑了笑,“不过你知道,外交关系这种事……” 他没有说完,笑笑顿住不说了。路迪今天改换了普通的棉布衬衫,这些天第一次没有穿制服。他坐在一个沙石墩上,说得兴味盎然又轻描淡写。他双手搭在膝上,一只脚像是跟着音乐轻轻踏着拍子。洛盈静静凝视着他生动的眉眼。此时太阳已经升到正面,十分耀眼,他的金发开始闪闪发光。洛盈看着他,在熟悉中感觉到一种疏离。哥哥已经再也不是小时候的哥哥了,她也不再是小时候的她。她不知道这是不是流浪到地球最大的损失。政治是哥哥最好的归宿,但她不知道自己的归宿将在哪里。 ※※※ 与此同时,伊格在航天飞机的座舱里扣好安全带。他凝视着窗外,平坦粗犷的大地反射出金色的光芒,圆坑和碎石一直铺到遥远的天边。在机翼一侧,白色狭长的登机楼像一座桥,在飞机和城市之间搭起最后的联络。桥有金属的骨架,弧度优美,一根根金属长管相互拼搭,缝隙整齐,透出内部的玻璃,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机场是井然有序的机械的运动场,一座座登机楼向四面八方延伸,形态各异的飞行器在精准的位置上沉睡。 飞机缓缓启动了。联络消失了。飞机向上腾起,轻巧地切断与母体的勾连。 伊格看着机场送别大厅,看到珍妮特在玻璃的一角。她没有和送别的官方团队一起来,只是独自一个人,默默地站在航站楼的角落。伊格看不到她的面容,但他能猜到。珍妮特穿着白色宽松的裙子,也许正是她年轻时送别老师穿过的裙子。伊格想象着老师的心情。十年前,那时那刻,他也许就是像现在的自己,坐在飞机的舷窗边,看着航站楼玻璃后面的白色身影,挥手作别,心里想着下一次来访。他那个时候应该也像自己一样志向踌躇,而自己也许也会像老师一样,以为还能回来,却终将一去不返。伊格开始理解老师后来对火星的感情,越是绝望地知道自己永别了那里,越是在心里念着,希望能回去。 珍妮特帮助他埋葬了老师的记忆。从那之后,伊格就没有进入过数据库。他不知道老师现在好不好,是不是也和朗宁老人一样平和喜乐,在永恒的智慧之塔中完成永恒的守候。他也许还和从前一样容光焕发,也许还能常常和珍妮特聊天对答。伊格看不到这些了,但他希望如此。 泰恩坐在伊格身边,看着手中屏幕上的文件,迅速处理,偶尔抬头。伊格知道,这一次他是最大赢家,谈判得到的剧院墙技术将极大地装点他的“梦幻之旅”,成为体验式观影模式,为全球二十座城市带来不菲的利润。他考虑过吉儿的衣服,但最终还是选定了剧院墙。 “你为什么不和洛盈交易,却和她哥哥交易?”伊格问他,他知道不是因为自己。 泰恩微微笑着说道:“因为我能看出那小子想要的是什么。那个墙的技术归他负责,如果和地球谈成了,接下来的这些年就会有稳定的团队和项目经费。这小子很有野心,想迅速往上爬,能当这种负责人是绝好的机会。我们各取所需,皆大欢喜。但至于洛盈……我只能说我没法理解。” 在泰恩的语境中,不求自我利益最大化的人就不可理解。他精通各种经济学效用函数,但其中没有不求利益最大化的函数。他洞悉各种情势动态,但他坦诚,他不能理解洛盈和阿瑟。他对此不以为意,不能理解的人很多,他不求理解所有人,只想理解能理解的。他为阿瑟尽了他所能做的,请最好的医生,住最好的房子,像最好的朋友一样看望他,但他没打算去理解。伊格知道,自己并不能责怪泰恩,他只是时刻按自己认为对的去做,按自己的公式作着精准的决定,计算每一种可能,将结果优化。他不认为这世界上有其他意义,也就不会去理解对意义的追寻。 泰恩有一句话伊格觉得自己得承认。当谈判的结果公布,泰恩笑笑说,斤斤计较才是定状态的根源。伊格承认他是对的,代表团成员为利益各不相让,只有泰恩给他们共同的好处,他们都依赖泰恩传播形象,依赖形象建立选民的信任。这一次智慧股大跌对每个国家的研究员和知识购买者都是强烈打击,只有泰恩不受太大影响。他只是市场的维护者,向买卖双方收钱,但不参与买卖。他早预见过这种大跌,也就能预见大跌之后各国政府对自己的更强的依赖。火星之旅是他拓展生意方向的最好机会。他从一开始就抱定了与火星合纵,不管右派查克教授多么主张地球各国连横。 除了泰恩,这一次还有一个人很高兴,那就是贝弗利。他将是泰勒斯的新一代主题公园的形象大使,主题公园以火星和环保为主题,贝弗利也将借火星的经历将自己的优雅传遍全球。贝弗利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和泰恩各取所需,战事的危险悄然过去。 伊格不想理会这些。他知道算计的伦理有算计的哲学,整个世界就建立在这样的哲学上,他现在已经不会为此过分操心。他要关注的事情变了,他想要汇集天下的镜子,重新整合破碎的光。老师的记忆已安眠,遗愿正等他延续。世界仍然有某种精神等待他靠近,也等待他收集。他望着窗外越来越小的城市,在心里悄然说了声再见。这是他十五岁见过的星球,也是他二十五岁铭记的星球。他想他永生不会忘记。 金色的大地悠远沉和,一马平川,视野中的火星,有一种风笛的味道。 ※※※ “哥,你看!”路迪正在说话,洛盈忽然轻声打断他。 路迪站起身,转向窗外。天空仍是幽深的暗蓝,一架银白色的巨型飞机盘旋着升上天空,飞行速度极快,机翼反射的光芒在头顶一掠而过,如同一点流星,从大地落入天空,划出完美弧度,迎向太空里看不见的古老飞船。 洛盈头脑忽然一片空白。她知道自己和地球的全部联系在这一刹那终于都切断了。从此,地球正式成为了记忆中才能出现的词语。她的一部分生活结束了,另一部分生活刚刚开始。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生的使命该去哪里寻找。天空繁星闪烁,辽阔的土地一片寂然。 后记 谢谢你看完这本书。这本书是故事的一小半,还有一大半在下一本讲完。两本就是全部,不会无限延长。只是一些前尘往事尚未来及说完,当下也需要完整的结尾。谢谢你能继续关注。能有缘被你读到,是很幸运的事。 曾经看过一部很好的小说,法国人塞尔日·布鲁梭罗的《猎梦人》——远在《盗梦空间》之前,没有什么名气,却让人印象很深。 故事讲的是一种具有特殊能力的人,能够潜入梦境,醒来时产出一种“梦晶”,奇异优美,成为极有吸引力的艺术品,引入投资。主人公在梦里和自己的女伴搭挡,上山下海,抢劫银行,统帅部落,产生出很美的梦晶。只是他每一次进入“下界”就不想再回到“上界”,每次从梦境世界醒来都异乎寻常地困难,最后只想住在“下界”。他的梦晶很贵,但那不是他的目的。 这是又一个关于现实与幻境的故事。猎梦人沉入的是自己制造的幻境。写小说的人喜欢这个故事。他在写作时活在另一个世界,只有自己才知道那个世界有多真实。这是写作带给入的美好的地方,它用另外的世界与现实的唯一性做着微弱的抵抗。 这本书能出版我很感激,尽管距离最初写作已有四年。写作本身具有无上幸福,即使没有副产品也很幸福。能出版一部作品很美好,因为它为我保留了未来仍然继续写作的可能性,同时让我认识同路的朋友。因为如此,我非常非常感激。 想感谢一直支持我的妈妈和杰,没有他们就没有写作的我。想感谢尽心尽力帮我的编辑心弈、褚盟和喃喃,感谢新星出版社的主编,感谢格非老师和刘慈欣老师,感谢所有支持过我的老师和朋友。谢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