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骑士2·东方阴谋》 译者序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超越现实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们可以追随高远的理想、完成光荣的使命、成就非凡的人生,即使是普通人都能成为英雄。 《龙骑士》系列小说,就是一部可以让我们成为英雄的作品。作者天马行空地构筑了一个人与龙共生的奇幻世界,这里有宏大的战争场景、惊险的故事情节、离奇的人物命运,我们必须插上想象的翅膀,唤醒沉睡已久的好奇心来遨游这个神秘莫测的奇异世界。 本书之所以会如此奇幻,与作者特殊的人生经历密不可分。作者娜奥米诺维克,出生于美国纽约,却就读于英国布朗大学,这使她的作品既有美国人硬朗的语言风格,又带有欧洲人奇特的传统视角;她还曾在哥伦比亚大学攻读计算机专业,并从事过电脑游戏的开发设计工作,这都为她构建这个庞大的魔幻帝国提供了有力的帮助。 《东方阴谋》是《龙骑士》系列小说的第二部,故事发生在中国。皇帝派出使团从英国要回应由皇族成员乘坐的天龙“泰米艾尔”。上校劳伦斯和泰米艾尔在各方压力下,踏上了前往中国的漫长旅程。当一行人乘坐巨轮历尽艰险抵达美丽、富庶而神秘的中国后,却发现他们自己已被卷入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中。 本书的翻译对于译者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总是担心不能全面地展示作家绮丽恢弘的构思和硬朗精妙的笔法。译者只能尽其所能为读者还原作品的风貌,因时间和水平有限,书中难免会有一些问题和缺陷,笔力不到之处还请广大读者予以谅解。 译者 第一章 斡旋 酷暑渐渐过去,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十一月,可现在的天气一反常态,比以前热了许多。出于某种被误导的尊重,中国大使及其随员到来时,海军部会议室里面的火炉仍然烧得很旺,劳伦斯就站在它的前面。他今天经过了精心的打扮,穿了最好的制服,在这场漫长而又难以忍受的会见中,他那件深绿色的毛料大衣的衬里,已经渐渐被汗水湿透了。 在巴勒姆上将身后,门外官方指示器上的罗盘指针表明了穿越英吉利海峡上空的风向:今天北转东北风,晴,很可能直到现在仍然有一些海峡舰队的船只在监视着拿破仑的港口。他肩膀挺直,盯着宽阔的金属盘,试图通过这样的思考来转移一下自己的思绪,他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能够应付得了那些集中在自己身上的、冷冷的、不友好的目光。 巴勒姆停止了讲话,他掩口咳嗽了一下,经过精心准备的那些华美的词句,并不适合从他这张笨拙的水手嘴中说出来,因此,在每一句尴尬、犹豫的话结束时,他都会停下来,神情紧张、近乎谄媚地扫视一下中国人。在平常情况下,这并不是可称誉的表现,但现在,劳伦斯在一定程度上能够理解巴勒姆的处境:他们已经预料到中国方面可能会带来一些官方的消息,甚至可能派一个外交特使来,只是谁也没想到中国的皇帝竟会派自己的弟弟绕大半个地球来到这里。 永瑆王爷只要一句话,就能使两国陷入战争,此外,他表现出某种天生的威严。对于巴勒姆的每一句话,他都一直保持着令人无法捉摸的沉默,他的暗黄色的长袍光彩照人,上面绣满了龙,他那长长的、戴着珠宝装饰的指甲缓慢而无情地敲打着椅子的扶手。他甚至看都不看巴勒姆:他只是冷酷地、咬牙切齿地直盯着桌子对面的劳伦斯。 他带了大批的随从人员,这些人站满了屋子的各个角落,护卫们穿着絮有棉花的盔甲,汗流浃背、头晕眼花地站在那里,此外,还有同样多的仆人,只是这类或者那类的服务人员,大多无事可做,沿墙而立,使劲地用宽大的扇子扇着风。有一个人站在王爷的身后,很明显是翻译,每当巴勒姆说完一段话后,永瑆王爷一抬手,他就会在王爷的耳边小声说着什么。 另外两个官方特使分别坐在永瑆王爷的两侧。他们只是马马虎虎地被介绍给了劳伦斯,一句话也没有说。较年轻的一位叫孙凯,冷冷地看着整个过程,平静地听着翻译的话。年纪稍长的那位大腹便便,长着一簇灰白胡须,渐渐被热浪击溃了:他的头耷拉到胸前,半张着嘴吸气,手甚至几乎已经扇不动扇子了。他们都穿着深蓝色的丝绸长袍,做工几乎和王爷的长袍一样精细,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西方,当然从未见过这样的使团。 在这种场合里,只要表现出卑躬屈膝的奴态,即使比巴勒姆更有经验的外交官,都有可能得到原谅,但是劳伦斯却无法低头附和,尽管他本人曾经非常强烈地希望事情向好的方向发展。他本希望能为他的事情辩护,私下里甚至幻想事情能够暂缓;相反的是,他在谈判中受到了指责,认为作为一个海军上尉,他应该行为审慎,这一切都当着外国王爷和他的随从的面,就好像他们聚集在法官席上听着他的罪行一样。尽管如此,他仍然尽力克制自己,保持沉默,但是最后巴勒姆靠近他,以纡尊降贵的态度对他说:“很自然,上校,我们会记得安排给你另一条孵化出来的龙,然后……”此时,劳伦斯终于忍无可忍。 “不行,先生,”劳伦斯打断他的话,说道,“很抱歉,但是不行。我不会那样做的,至于另外一个职务,还是请您给我免去吧。” 在整个会见过程中,坐在巴勒姆边上空军团的波厄斯上将一直保持着沉默,听到这话,他只是摇摇头,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然后把双手交叠着放在了大肚子上。巴勒姆愤怒地看了劳伦斯一眼,对他说:“可能我说得不清楚,上校,这不是请求,这是一个命令,你必须执行它。” “我宁愿先被绞死。”劳伦斯平静地说,丝毫不在意自己正在和英国海军大臣说话。如果他仍然是一名海军军官的话,这意味着他职业生涯的结束,即使他是一名飞行员,这样做对他也是毫无益处的。然而,如果他们打算把泰米艾尔送走,送回中国去,他作为飞行员的生涯也会就此结束:他永远不会接受任何其他龙取代泰米艾尔的位置。对于劳伦斯来说,没有一条龙可以和泰米艾尔相比,他不会接受孵出来后将是第二好的龙,即使军团里的人排着长队等待着这样的机会。 永瑆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紧紧抿着嘴唇,他的仆人骚动起来,用他们的语言小声讨论着。劳伦斯察觉出他们的轻蔑语气,但这种轻蔑更多的是对巴勒姆,而不是对自己。最高长官很明显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尽管他努力地保持着平静,但是脸上还是渐渐露出复杂而愤怒的神色。“上帝作证,劳伦斯。如果你认为你能在英国政府和叛乱之间立足的话,那你就错了,我想你大概忘记了你的第一职责是对你的国家和国王负责,而不是对你的龙负责。” “不,先生,是您忘记了。正是因为职责,我给泰米艾尔戴上了鞍具,牺牲了我的海军军衔,那时并不知道他是一个真正不同寻常的品种,更不知道何为‘天龙’。”劳伦斯说,“也正是因为职责,我带着他经历了艰苦的训练,并开始艰难危险的服役,因为职责,我让他冒着失去快乐,失去生命的危险进入了战争。我不能用谎言和欺骗来回应如此神圣的服役。” “够了!”巴勒姆说,“别人还以为让你交出你的长子呢。如果你无法忍受失去,是因为你把他当成了一个宠物,我很抱歉……” “泰米艾尔既不是我的宠物也不是我的财产,先生。”劳伦斯突然打断他的话,“他同我一样,或者也像你一样,是为英国服役,为国王服役。你让我对他撒谎,因为他不选择回到中国去。我无法想象如果我同意那么做了,我还可以要求得到什么样的荣誉。”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补充道:“事实上,我很吃惊你会提出这样的建议——非常吃惊!” “哦,劳伦斯,见鬼去吧!”巴勒姆完全不顾礼节地说道。在加入政府前他曾经担任了多年的海军军官,他的情绪爆发说明他仍然是一名不成熟的政客。“他是一条中国龙,理所当然应该更喜欢中国,无论如何,他属于他们,这个问题到此为止。‘小偷’并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名声,陛下的政府并不希望得到这个称号。” “我知道我是如何得到它的。”如果不是快被酷热击垮的话,劳伦斯早就爆发了,“我完全拒绝这样的指控,先生。这些先生没有否认他们将蛋给了法国,我们在法国的军舰上夺得了它,在海军法庭上,船和蛋最终被判定为合法的战利品,这一点你应该非常清楚。我无法理解泰米艾尔为何仍然属于他们,如果他们如此担心‘天龙’脱离他们的控制,那当他还在蛋里的时候就不该把他送给别人。” “非常正确。”永瑆哼了一声,打断了他们的争吵。他的英语带有浓重的口音,正式而缓慢,但是抑扬顿挫的语调使他的每一句话都透露出威严,“将龙天乾的第二颗蛋送往海外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愚蠢的做法。如果不这样,现在大家就不用争吵了。” 这句话让两个人都安静了下来,有那么一会儿,谁也不说话,只有翻译平静地将永瑆的话翻译给其他的中国人听。然后孙凯像是用汉语意想不到地说了什么,永瑆用尖锐的眼光盯了他一眼,孙凯马上谦恭地低下头,不敢向上看。但是劳伦斯仍然得到了一个提示,那就是他们的使团里可能意见也不一致。但是永瑆打断了这一反应,语气表明不允许有任何进一步的评论,孙凯也不敢再说什么。永瑆很高兴已经压制住了自己的下属,又转过来对他们补充道:“然而,不管什么样不幸的机遇使他到了你们手中,龙天祥的本意是打算送给法国国王的,而不应该成为一个普通士兵的坐骑。” 劳伦斯僵住了,“普通的士兵”被激怒了,他第一次转身直接看着王爷,用同样坚定的目光和王爷冷酷而轻蔑的眼光对视着。“我们在和法国交战,先生。如果您选择与我们的敌人结盟并为他们提供物质上的帮助的话,就不该怪我们在公平的战争中得到他。” “胡说!”巴勒姆立刻大声地打断了他的话。“中国不会和法国结盟的,绝对不会的,我们当然不会把中国看做是法国的盟国。你不应该再这样对王爷殿下说话,劳伦斯。管好你自己!”他又恶狠狠地小声补充道。 但是永瑆并不在意他的插话。“你现在是在为你的强盗行为辩护吗?”他轻蔑地说,“我们并不关心野蛮国家的习俗。商人和小偷如何赞同互相之间的掠夺,天子并不感兴趣,除非他们像你们一样选择去侮辱皇帝。” “不,殿下,没有这样的事,一点儿也没有。”巴勒姆恶狠狠地看了劳伦斯一眼,匆忙说道,“我们陛下和政府对于皇帝只有最诚挚的友谊,我向您保证,没有任何侮辱性的行为。如果我们早知道蛋里是一个非凡之物的话,如果早知道你们的反对,就绝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现在你都知道了,”永瑆说,“但是侮辱仍在:龙天祥仍然戴着鞍具,得到的待遇不比马好多少,可以预见到他仍然被用来担负重担,承受战争中的所有野蛮行为,而且他的同伴仅仅是一位上校。与其这样,还不如把他的蛋沉到海底去。” 这句话真是令人震惊,劳伦斯高兴地看到这句无情的话使得巴勒姆和波厄斯像他一样吃惊和无语。甚至永瑆自己的随从——那个翻译也已经开始退缩,不安地移动着,并没有立刻将王爷的话翻译给其他中国人听。 “先生,我向您保证,自从我们知道你们的反对,他就没有被驾驭过,一点也没有。”巴勒姆恢复过来说道,“我们尽最大的努力让泰米艾尔——也就是龙天祥——过得舒适,尽量纠正对待他的不足之处。他不再被分配给劳伦斯上校,我对您保证:最近两周他们连话都没有讲过。” 这样的暗示令人痛苦无比,劳伦斯感觉到自己连最后一点儿脾气也被消磨光了。“如果你们真的关心他是否舒适的话,你们就应该考虑他的感受,而不是你们自己的愿望。”他提高声音,用在暴风雨中练就出来的豁亮声音说道,“你们抱怨他被驾驭,同时又要求我把他骗到链条中,这样你们就可以不顾他的愿望而将他拖走。我不会那样做的,我永远也不会那样做,你们这些该死的家伙!” 从表情上看得出来,此时,巴勒姆更希望将劳伦斯用铁链拖走。他的眼睛几乎凸出来,放在桌子上的手马上就要抬起来,就在这时,波厄斯上将第一次说话了,他打断了劳伦斯的话,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够了,劳伦斯,闭嘴!巴勒姆,这里不需要他再做什么了。出去,劳伦斯!立刻出去!解散。” 长期服从的习惯起作用了,劳伦斯猛地冲出房间。这一次波厄斯上将的干涉使他免于因不顺从而被逮捕,但是他却一点儿也没有感激的感觉。千言万语堵在他的喉头,甚至门在他背后重重地关上了,他还转了回来。在门口两侧站岗的士兵正兴致勃勃地粗鲁地看着他,就好像他是供他们娱乐的展览品。在他们公开、好奇的注视下,他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在更加彻底地背叛自己之前,他迅速转身离开了。 巴勒姆的话被淹没在厚厚的木板后面,他那愤怒的声音一直断断续续地跟着劳伦斯,直到走廊的尽头。他感觉自己沉浸在愤怒当中,呼吸急促,视线模糊,不是因为泪水——完全没有泪水,只有愤怒。海军部接待室里站满了海军官员、办事员、政治官员,甚至有一位穿着绿色大衣的飞行员拿着急件在人群中穿行。劳伦斯艰难地挤到门口,将颤抖的手深深地插在大衣口袋里,以免被人们注意到。 他冲进了拥挤而喧闹的伦敦街道上,此时正是傍晚。怀特霍尔街上都是回家吃晚饭的工人们,到处都是出租马车车夫和坐车者穿过人群时的叫喊声:“让开!让开!”此时,他的情绪像周围的环境一样混乱,他靠着本能毫无意识地在街道中穿行,直到他的名字被喊了三次,他才意识到有人在叫他。 他犹豫地转过身去:他不愿意勉强自己去回应以前同事一句礼貌的话,甚至只是打个手势。但当他看到是罗兰上校而不是一个无知的熟人时,他松了一口气。他很惊讶在这里看到她;可以说非常惊讶,因为她的龙伊科斯西德姆是多佛阵地的阵型领导者。她不太容易从她的职责中分身出来,而且无论如何,她不能公然地进入海军司令部,女性官员的存在会使“长翅龙”只要女性军官驾驭的偏好为人知晓。为了防止公众的反对和反感,空军军团一直保持着这个秘密,劳伦斯最初很难接受这件事情,但他慢慢适应了这种想法,现在不穿制服的罗兰在他的眼中反而感觉怪怪的:她穿着裙子,为了掩饰,她还披着厚厚的斗篷,这些装扮看上去并不适合她。 “我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地跟了你五分钟了。”一到他身边,她就自然而然地挽起他的胳膊说道:“我在那个巨大的建筑物中徘徊,等着你出来,后来你急匆匆地径直从我身边走过去,我差点就追不上你了。这些衣服真够麻烦的,希望你能原谅我给你带来的麻烦,劳伦斯。但是不要介意,”她温柔地补充道,“从你的脸色我能够看出来事情不太顺利。我们走吧,去吃点东西,你可以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谢谢你,简,很高兴看到你。”他说,尽管他觉得自己吃不下任何东西,但还是跟着她到她住的旅馆去,“但是你怎么来这儿了?该不是伊科斯西德姆出了什么问题吧?” “什么事都没有,如果他不让自己消化不良的话。”她说,“没事,但是莉莉和哈考特上校进步很大,因此,兰顿可以安排他们每天巡逻两次,给我放了几天假。伊科斯西德姆以此为借口一次吃了三只肥牛,这个可怜的贪吃的家伙,当我跟他说我要把他留给桑德斯——新的第一中尉——照顾,过来这边陪陪你的时候,他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因此我换上了一身能够在街上走的行头,跟着送信的人来了。哦,该死!你能等一下吗?”她停下来,使劲地踢着,把她的裙子抖松:裙子太长了,挂在了她的鞋跟上。 他抓住了她的肘部,她才没有倒下,之后他们放慢了脚步,继续穿过伦敦的街道。罗兰男人般的步伐和带有伤疤的脸吸引了很多粗鲁的目光,虽然她自己并不在意,但是劳伦斯开始怒视那些盯得太久的过路人,她注意到他的表现,说道:“你非常生气吧?不要吓到那些可怜的女孩子们。在司令部里的那些家伙对你说什么了?” “我猜你大概听说了,从中国来了一个使团,他们打算把泰米艾尔带走,但是政府并不打算拒绝。”劳伦斯说道。说这些话时,他感觉到一阵剧痛,就好像有人压着他的胸骨。他能够非常清晰地想象这样的场景:泰米艾尔会一直待在破旧、古老的伦敦营地里,在未来的几百年中几乎没有人用他,没有劳伦斯或者他的战友陪伴他,也没有人给他读书,只有在一些小的送信的龙执行任务时,他才能看到自己的同类。 “他当然不能走。”罗兰说,“我相信他们不会认为能够说服他离开你。他们当然应该更清楚。我听说中国人被推崇为驯龙界的高手。”“他们的王爷毫不掩饰地表明他非常看不起我。可能他们希望泰米艾尔也能够有同样的想法,愿意跟他们回去。”劳伦斯说道,“无论如何,他们已经厌倦了试图去说服他,因此,恶棍巴勒姆命令我去对他撒谎,说我们要被派去直布罗陀海峡,让他跟着一艘运输船出海,这样,在他知道他们要去哪里之前,他们已经走很远了,他就不能飞回陆地上了。” “哦,这太阴险了,”她的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胳膊,让他疼痛不已,“难道波厄斯什么都没有说吗?我不相信他会同意他们向你提出这样的建议,我们不能期待一个海军军官理解这样的事,波厄斯也应该向他解释事情的原委。” “我敢说他什么也不能做,他只是一个服役的军官,而巴勒姆是政府派来的。”劳伦斯回答,“但是至少波厄斯救了我,使我没有被绞死。我太生气了,无法控制自己,因此,他把我赶了出来。” 他们已经到了临河街。这里交通拥挤,使他们几乎无法交谈,他们不得不集中精力,避免被从臭水沟里飞起的可疑的灰色烂泥溅到,避免被笨拙的手推车和出租马车挤出人行道。随着愤怒逐渐消失,劳伦斯的情绪也渐渐低落下来。 从分开的那一刻起,他每天安慰自己,期待这件事情很快就会结束:中国人很快就会看到泰米艾尔并不想走,或者司令部不再试图去安慰他们。即使这样,这看上去仍是一个残酷的判决,从泰米艾尔孵化出来的这几个月里,他们从来没有分开,哪怕是一整天的时间,如果不和他在一起,劳伦斯甚至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或者怎样去打发时间。但过去的漫长的两周和这个相比并不算什么,更可怕的事实已经毁掉了他所有的希望。中国人不会放弃,政府最终会找到办法将泰米艾尔送回中国去:很明显,他们为达到此目的,并不反对让他说上一大堆的谎言。很有可能巴勒姆现在甚至不会再让他看泰米艾尔一眼,甚至不让他作最后的道别。 劳伦斯尽量使自己不去想泰米艾尔走后他的生活将会怎么样;当然,也不可能得到另一条龙,海军现在是不会让他回去的。他设想他可以从商船队中雇佣一条船或者雇佣一条私掠船,但是他觉得他没有心思做这个,而且他靠奖金也会过得很好。他甚至可以像一个乡绅一样结婚生子,成家立业,开始新的生活,但是这个曾经在他的想象中如此美妙的前景,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却是这样的单调乏味。 更糟糕的是,他甚至无法寻求到同情:他所有的以前的同事都把这看做是一次幸运的逃脱,他的家里人也会很高兴,世界也不会在意他的离去。无论如何,让他过这种随波逐流的生活确实有点荒谬:他原本就非常不情愿成为一名飞行员,仅仅出于责任感而加入此行列。而这样的转变还不到一年,然而他现在几乎不可能会产生离开的念头了,只有另外一名飞行员,事实上可能只有另外一位上校才能真正理解他的感情。随着泰米艾尔的离去,他将和他的团队隔离开来,就像飞行员和这个世界隔离开来一样。 皇冠街和晏架街前面的房子也不安静,尽管根据城里的标准,现在吃晚饭有点早。这里并不是一个时尚的地方,甚至不属于上流社会,这里的习惯大多是由城镇男人的习惯组成的,现在正是他们吃饭和喝酒的合理时间。这并不是一个受尊敬的女性应该来的地方,事实上也不是劳伦斯以前愿意出入的地方。罗兰吸引了一些无礼的目光,其他一些人只是好奇,但是没有人试图进一步冒犯她:她旁边的劳伦斯的外形非常醒目,肩膀宽阔有力,腰间斜挎佩剑。 罗兰将劳伦斯带到她的房间里,让他坐在一把难看的扶手椅中,递给他一杯酒。他喝了一大口,把脸藏在玻璃杯后面,试图躲避她同情的目光:他担心再这样下去,自己很可能会失去男子气概,失声哭出声来。“你一定是饿晕了,劳伦斯,”她说,“问题的一半是因为这个。”她按铃叫来了仆人,一会儿工夫,两个男仆就带着丰盛的普通单人套餐爬上楼来:一块烤肉,配着青菜和牛肉,肉汁汤,一些涂着果酱的小块乳酪蛋糕,牛腿肉馅儿饼,一盘炖甘蓝;还有一小块布丁作为饭后甜点。她吩咐他们立刻把所有的食物放在桌子上,就让他们出去了。 劳伦斯本来觉得他一点儿也吃不下,但是当食物放到面前时,他才发现他确实饿了。他吃饭一直狼吞虎咽,这主要是因为不规律的时间,也因为他选择的公寓里的桌子太矮了,这都是为了能离泰米艾尔所在的营地更近一点儿。现在他慢慢地吃着饭,罗兰几乎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试图用一些训练中的闲话琐事来分散他的注意力。 “当然,失去劳伊德我很遗憾——他们打算派他到金洛克营地去,那里有一只‘长翅龙’的蛋壳已经硬了,马上就会孵化出来。”她谈起了她的第一上尉。 “我想我在那儿看到它了,”劳伦斯稍稍提起了点兴致,从盘子上抬起头来,“奥布沃瑟威尔的蛋?” “是的,我们对此充满了希望。”她说,“劳伊德真是获得了一个好机会,当然我为他感到非常高兴。但是,和他共同工作五年之后重新和另一个第一上尉合作,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整个团队,包括伊科斯西德姆自己都在嘟囔着过去劳伊德是怎么做事的。但是桑德斯是一个心地善良、可靠的小伙子,在格兰比拒绝这个岗位之后,他们把他从直布罗陀海峡调过来了。” “什么?拒绝了?”劳伦斯惊讶地喊道,格兰比是他的第一上尉,“我希望不是因为我的缘故。” “哦,天啊,你还不知道吗?”罗兰和他一样惊讶,“格兰比非常恰当地和我谈过了,他说他负有责任,但是他不能选择调动自己的位置。我本来以为他肯定和你商量过这件事,我以为你可能给了他一些暗示,让他拥有了希望。” “没有,”劳伦斯低声说,“很有可能到他职业结束那天也再不会获得岗位了。听到他放弃了这样的一个好岗位我感到很难过。”在军团里,这样的拒绝对于格兰比来说没有任何好处;一个人如果拒绝了一次机会,就很难获得下一次机会了,而劳伦斯很快就再也没有能力去帮助他了。 “哦,真抱歉,我又让你有了更多要操心的事情。”过了一会儿,罗兰说:“兰顿将军并没有解散你的团队,你知道的,绝大部分都保留着:只有一小部分队员被派给了波克雷,他现在缺人手。我们本来都以为麦西莫斯已经到了他的最终生长期限了,你被叫到这儿不久,他就证明我们错了——到目前为止,他又长长了15英尺。”她最后又加了一句,试图重新恢复轻松一点的谈话气氛,但这是不可能的:劳伦斯发现他的胃已经停止工作了,于是放下了刀叉,盘子里的东西还剩一半。 罗兰拉上了窗帘,外面已经渐渐黑了下来。“你愿意去听场音乐会吗?” “我很愿意陪着你。”他机械地回答,她摇了摇头。 “不,别介意,我想这没有用。那么上床睡觉吧,亲爱的伙计,坐在那儿闷闷不乐的没有任何意义。” 他们吹熄了蜡烛,并排躺在床上。“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平静地说,在黑暗的遮掩下,他更容易说出自己的想法。“我称巴勒姆是一个恶棍,我也不能原谅他让我说谎,这不像是绅士所为。但是他不是一个小人物,如果有其他选择的话,他也不会采用这样的手段。” “听说他对外国王爷卑躬屈膝、点头哈腰,这让我觉得恶心。”罗兰用肘撑在枕头上支撑着自己,“我曾经到过广州港,那时我还是一个中尉,乘坐了一条从印度长途返回的运输船,他们的小舢板看起来连轻微的暴风雨都抵不住,更别说飓风了。即使他们真的打算和我们作战的话,没有中转停留的地方,他们就无法让龙不作一点儿休息就飞过重洋。” “第一次听说的时候,我的想法和你一样。”劳伦斯说,“但是他们并不需要飞过重洋来结束中国贸易,如果他们愿意的话,他们也可以破坏我们的海运,此外,他们还和俄罗斯接壤。如果沙皇的东部边界遭到攻击的话,这就意味着反对波拿巴的联盟的结束。” “但是,到目前为止,我并没有看出俄罗斯对我们有多大的帮助,并且无论是对个人还是国家来说,钱只是暴发户般行为的一个低劣而令人同情的借口。”罗兰说,“政府以前也没有钱,但是不管怎样我们还是为他战斗,使波拿巴丢了脸。无论如何,我不能原谅他们把你和泰米艾尔分开。我猜想巴勒姆还是根本不肯让你见他吧?” “是的,现在已经两个星期了。营地里的一个好伙计给我带来了他的消息,告诉我他正在吃东西,但是我不能请求他让我进去:这会把我们两个都送上军事法庭。然而对我来说,我几乎不知道这是否能够阻止我。”要是在一年前,说出这样的话是根本无法想象的。他并不喜欢自己现在的想法,但是诚实让他把这些话都说出来。罗兰并没有大声反对他,但另一方面,她自己也是一个飞行员。她伸出手抚摸他的脸颊,把他拉过来,希望这样可以让他在她的臂弯里寻找到安慰和舒适。 在黑暗的房间,劳伦斯被惊醒了。罗兰已经不在床上了。一个打着哈欠的女仆举着蜡烛站在门口,昏黄的灯光笼罩在屋子里。她递给罗兰一件密封着的急件,站在那里,公然用色迷迷的眼神盯着劳伦斯;劳伦斯感到自己的脸颊因为心虚而变得潮红,向下看了看,确保自己被完全裹在睡衣里面。 罗兰已经撕开了封条,直接从那女孩手里拿过了蜡烛。“这是给你的,现在你可以走了。”她给了女仆一先令,然后不顾礼仪,当着那女孩的面关上了门。“劳伦斯,我必须立刻离开。”她走近床边,点亮了其他的蜡烛,低声说道,“这是来自多佛的信:一支法国护卫队正在龙的保卫下向勒阿弗尔方向运动。海峡舰队正在追击他们,但是出现了一条“光荣火焰龙”。如果没有空军的支援,舰队将无法交战。” “法国护卫队有多少艘船,信里面说了吗?”他已经下了床,正在穿裤子。“光荣火焰龙”是舰队所面对的最严重的危险,即使从空中获得很多支援,这仍然是令人绝望的冒险。 “30艘或者更多,无疑已经是全副武装了。”她一边说,一边把头发紧紧地扎到了一起,“你看到我那边的大衣了吗?” 窗外,天空渐渐变成灰蓝色,很快蜡烛也没用了。劳伦斯找到大衣,帮她穿上,他的大脑已经开始计算商船存在的可能力量,舰队有多少比例可以被分派来追击他们,有多少需要留下来保证港口的安全:勒阿弗尔港口的炮很有威胁性。要不是风向从昨天发生了变化,他们将获得行动的最佳条件。30艘船的铁、钢、水银、火药。在特拉法尔加战役后,波拿巴可能不再是海上的威胁,但他仍然是欧洲大陆的霸主,这样一次运输很容易就能满足他们数月的需要。 “把那件斗篷递给我好吗?”罗兰问道,打断了他的思路。大大的斗篷遮盖住了她女性的装扮,她拉起帽子戴在头上,“好了,这样就可以了。” “等一下,我跟你去。”劳伦斯一边说,一边快速地穿上大衣,“我希望我能帮上点忙。如果在麦西莫斯上,波克雷缺人手的话,我至少可以拉紧皮带或者帮忙赶走爬到龙背上的人。把行李和戒指留给女仆吧:可以让他们把你的其他东西送到我寄住的房子里去。” 他们匆忙穿过仍然有些空荡的大街:收夜香的人推着散发着恶臭的车从他们身边走过,白天的壮工又开始找新一轮的工作,女仆们穿着叮当作响的木鞋到市场去,一群动物正呼着白气。夜里下了一场湿冷的雾,皮肤上像被冰针刺了一样。至少这样一群人的存在,使罗兰不必太在意自己的斗篷,他们与其说是在走,不如说在跑。 伦敦营地位于司令部办公室不远的地方,就在泰晤士河的西岸,尽管地理位置良好,交通非常便利,但是附近的房子都年久失修:住在那里的都是远离龙的人,他们什么都供应不起,有些房子甚至已经荒废了,只有一些瘦骨嶙峋的孩子看到陌生人经过时投以怀疑的目光。流动的软泥拒绝沿着街上的水槽流动。当劳伦斯和罗兰跑过时,踩破了凝结在表面的冰层,使恶臭散发出来,一路跟着他们。 这儿的街道才真是空荡荡的,但是即使如此,当他们匆忙赶路时,一辆重重的推车突然从雾里冲出来,看起来似乎出于恶意。罗兰将劳伦斯拉到一边的人行道上,幸好她足够快,他才没有被夹住拖到车轮底下。推车人继续斜着前行,甚至连停都没有停,也没有道歉,直接在下一个拐弯处消失了。 劳伦斯惊慌地向下看了看,他最好的裤子已经被脏东西溅黑了。“别在意,”罗兰安慰他说,“在空中没有人会在意的,而且这个也可以刷掉呢。”他并没有那么乐观,但现在也没有时间管它了,他们继续匆忙赶路了。 相对于灰暗的街道和同样灰暗的早晨来说,营地的大门显得格外华丽:铁门刚刚被粉刷成黑色,锁着闪闪发亮的黄铜锁,出乎意料的是,有两个穿着红色制服的年轻海军正在附近闲逛,步枪斜靠在墙上。守门的士兵向罗兰敬礼,正准备让他们进去,这时,那两个海军有点困惑地斜眼看着罗兰:她的斗篷恰好这时从她的肩膀划了下来,露出了她的三条金杠和曼妙的身材。 劳伦斯上前一步,挡住了观察她的目光,皱起了眉头。“谢谢你,派特森。多佛营地来的送信人呢?”一摆脱那两个海军,劳伦斯就立刻向守门人问道。 “我相信他正在等你呢,先生,”他一边说,一边回手再次把门打开,“如果您愿意的话,就去第一块空旷地吧,不要担心他们,我会在合适的时候教训他们一下,不要担心。”他补充道,并对那两个海军怒目而视,他们看起来完全窘住了:他们还只是大小伙子,而派特森已经是大人了,而且他从前是一个装备管理员,他的眼罩和烤红了的皮肤,让他看起来更恐怖了。 “谢谢你,派特森。我们走吧。”罗兰说,他们又继续前进了。“那些龙虾到底在这里干什么呢?还好不是官员,也许我们该庆幸吧。记得12年前,有一位陆军军官发现了在土伦受伤的圣杰尔曼上校,他利用这件事引起了恶劣的骚乱,差点就上报纸了,真是白痴事件!” 在营地周围,只有很窄的一些树和建筑物耸立在那里,阻挡城里来的空气和噪声,他们几乎立刻就到达了第一块空旷地,这个地方很小,还不够一条中等大小的龙伸展翅膀。送信人确实在那里等着,旁边还有一条龙:这是一条年轻的温彻斯特龙,紫色的翅膀还没有达到成年龙那么深的颜色,但是已经全副武装,焦虑地等待着出发。 “哦,郝林!”劳伦斯高兴地握着上校的手:再次见到他以前的地勤人员是一件非常开心的事,现在他正穿着军官服装,“这是你的龙吗?” “是的,先生,确实是,她叫埃尔及,”郝林喜气洋洋地说,“埃尔及,这是劳伦斯上校: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那个人,就是他帮我得到你的。” 温彻斯特龙把头转过来,用明亮有趣的大眼睛看着劳伦斯:她从蛋壳里孵出来还不到三个月,即使对这个品种来说,她还是太小了,但是她的皮干净而有光泽,看起来确实得到了很好的照顾。“您就是泰米艾尔的上校?谢谢您,我非常爱我的郝林。”她的声音轻快尖细,她友爱地推了一下郝林,差点儿把郝林推翻在地。 “我很高兴我曾经服过役,并且和你认识。”劳伦斯鼓起热情说道,尽管他们的提醒让他心里一阵疼痛。泰米艾尔在这里,就在不到五百码远的地方,他却不能去和他互致一下问候。他看过了,但是建筑物挡住了他的视线:甚至连一块黑色的皮肤都没有看到。 罗兰问郝林:“都准备好了吗?我们必须立刻出发。” “是的,长官,都准备好了,我们就等着出发了。如果你需要在起飞前伸展一下腿脚的话,五分钟之后我们就可以出发。” 诱惑太大了,劳伦斯艰难地忍耐着。但是纪律控制着他:公然反对不名誉的命令是一回事,偷偷地违反仅仅是令人不愉快的命令则是另外一回事。而且如果现在他这样做的话,可能会给郝林造成恶劣的影响,对罗兰也是一样。“我只是要到这里的军营,去和杰维斯说两句话。”他改变了注意,去找负责照顾泰米艾尔的人。 杰维斯年纪稍大,曾经是一条龙的装备管理员。当他从龙的一侧翻到另一侧时滑了下来,把身体的左侧部分摔骨折了,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他又恢复过来,之后被安置在伦敦营地里做一些轻松、慢节奏的工作,因此,平时他几乎无事可做。虽然他安装了木制的假肢并用铁钩钩在一侧,但是看起来仍然不稳定,总是向一侧倾斜。因为无事可做,他变得有些懒惰和执拗。但是劳伦斯乐意听他说话,他们经常在一起聊天,因此,劳伦斯受到了杰维斯热情的欢迎。 “你愿意为我捎个口信吗?”他婉拒了杰维斯递过来的茶,问道,“我打算到多佛营地去看看自己是否能帮上忙,我不希望泰米艾尔因为我的沉默而不高兴。” “我愿意,我会读给他听,他需要这个,可怜的家伙。”杰维斯一边说,一边弯腰拿来了墨水瓶和一支笔,劳伦斯翻过一个纸片,写了一张便条。杰维斯又快速地补充道:“不到半小时前,那个司令部的胖家伙又过来了,还带来一整队的海军和那些奇怪的中国人,现在他们还在那儿呢,在远处谈论着亲爱的泰米艾尔。如果他们不能很快走的话,我无法保证今天能给他食物,我也不愿意这样。在海上工作的那个丑陋的家伙,我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还以为自己对龙了如指掌呢——哦,先生,请您原谅。” 劳伦斯发现自己的手正在纸上颤抖,滴下来的墨水溅到了他之前写的几行字和桌子上。他不知道怎样回答,只是努力地继续写便条,但是一句话也写不出来。他站在那里,盯着写了一半的话,忽然几乎倒了下去,桌子倒在地上,墨水溅得满地都是,外面传来一阵可怕的东西破碎的声音,就像最可怕、最猛烈的暴风雨,像是北海冬天的飓风。 钢笔仍然在他的手中,他扔下它,猛地打开门,杰维斯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回音仍然在空中回荡着,埃尔及正蹲坐在后腿上,翅膀焦虑地半开半合,郝林和罗兰正努力地安慰着她,营地里的其他龙也抬起了头,向树那边望去,警惕地发出“嘶嘶”的声音。 “劳伦斯!”罗兰叫着他的名字,但劳伦斯完全没有注意到她:他已经到了半路上,向前跑着,手下意识地握到了剑柄上。他来到了空旷地,发现自己被倒下的营房和树挡住了去路。 在罗马人第一次驯服西方龙的一千年前,中国人已经掌握了这项艺术。相对军事上的威力来说,他们更重视龙的美丽和智慧,甚至有些蔑视那些在西方人眼中很看重的喷火和喷酸的实用本领,他们的军团相当庞大,并不需要那些在他们眼中只是浮华一闪的东西。但是他们并不是瞧不起所有的这类与众不同的礼物,而天龙是他们成就的顶峰:除了拥有其他所有的优雅特质之外,他还拥有不可思议的致命的力量,这被中国人称为“神风”,他的吼声比炮火的威力还要强大。 劳伦斯以前只见过一次“神风”巨大的破坏力,那是在多佛战役中,泰米艾尔给拿破仑的空中运输船一次强有力的打击。但是在这里,那些可怜的树刚好在直线射程之内,遭到了巨大的冲击:它们像被丢弃的火柴杆一样倒在地上,树干都摔成了碎片。营房也和树一样,整个摔碎在地上,粗糙的泥土完全散落开来,砖块也分离并且断裂开来。只有飓风或者地震才可能带来这样的灾难,似乎只有找一个更富有想象力的名字才能更贴切地形容这种力量。 海军护卫队中几乎所有人都退到了空旷地周围,匍匐在地,只有永瑆王爷仍然坚定地站在他们前面。 一棵倒下的橡树把他们都挡在了空旷地边缘的外面,泰米艾尔就站在树的后面,一条前腿搭在树干上,高高地耸立在他们的面前。 “你不要再对我说这样的话,”泰米艾尔低头向巴勒姆说,他的牙齿露了出来,头部周围的翎颌立了起来,因为愤怒而颤抖着,“我一点儿也不能相信你,也不会听这样的谎言,劳伦斯永远不会接受其他的龙。如果你把他赶走了,我就会跟着他,如果你们伤害了他……” 他开始聚集呼吸准备下一次吼叫,他的胸脯就像是大风中的船帆一样鼓起来,这一次那些可怜的人们直接倒在了地上。 “泰米艾尔!”劳伦斯动作笨拙地翻过残骸,不顾那些碎片正撕扯着他的衣服和皮肤,迅速滑到空旷地里,边跑边喊着:“泰米艾尔!我很好,我在这儿……” 听到第一声喊声,泰米艾尔突然转过头来,立刻跑了两步, 把他抓起来越过空旷地。劳伦斯紧紧地抓住他,心跳得很快,并不是因为害怕:泰米艾尔前腿上可怕的爪子放在了他身体的两侧,高大的身体整个儿弯下来把他罩在中间保护着他,在他四周,泰米艾尔巨大的有鳞的身体就像一堵闪光的黑色的墙,有角的头在他的旁边停下来。 他将手放在泰米艾尔的嘴上,过了一会儿,把自己的脸贴在那柔软的嘴唇上。泰米艾尔发出一阵不高兴的低语:“劳伦斯,劳伦斯,不要再离开我了。” 劳伦斯压抑着自己:“亲爱的。”他只说了这一句话,就无法再说什么了。 他们安静把头挨在一起站在那里,似乎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但这样的情况只持续了一会儿。“劳伦斯,”罗兰在包围圈的另一侧喊道,听起来上气不接下气,而且声音很急迫,“泰米艾尔,移到旁边一点,我是好人。”泰米艾尔抬起头,不情愿地稍稍伸展一些,以方便他们说话,但是他一直站在劳伦斯和巴勒姆的队伍之间。 罗兰钻过泰米艾尔的前腿,来到劳伦斯的身边。“你当然必须到泰米艾尔身边,但是对于那些不了解龙的人来说,这看起来很糟糕。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让巴勒姆将你带到更加悲惨的境地,尽量顺从地回答他,做他让你做的事,”她摇摇头,“看在上帝的分上,劳伦斯,我不想在这么艰难的情况下离开你,但是急件已经来了,时间不允许我再留在这里。” “你当然不能留在这里,”他说,“可能多佛营地到现在还等着你去发动进攻。我们会解决的,不要担心。” “进攻?发生战斗了吗?”泰米艾尔无意中听到了。他弯起爪子向东方看去,好像即使在这里也能看到队伍向天空飞去。 “快点走吧,照顾好自己,”劳伦斯着急地对罗兰说,“帮我向郝林道歉。” 她点点头。“努力让自己思想放松。发动进攻前,我会和兰顿谈谈,军团不会对这件事坐视不管的,将你们分开已经够差劲了,现在还提出如此无耻的要求,这会激怒所有的龙,这样的事不会允许再继续下去,没有人会责怪你。” “别担心,也别耽搁了,进攻更加重要,”他非常热忱地说,伪装的热忱,就像是罗兰的保证一样。事实上,他们两个都很清楚前景一片黑暗。劳伦斯一点儿也不后悔来到泰米艾尔的身边,但是他公然违反了命令。没有哪个军事法庭的法官会赦免他的罪行,巴勒姆会提出控诉,而且如果被审问,劳伦斯无法否定自己违背命令的行为。他认为他们不会绞死他:这并不是战场上的犯罪,而且目前的形势也可以提供一些借口。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还在海军服役的话,他早就被开除了。除了面对结果外,他无能为力,也无事可做,他勉强挤出一点笑容,罗兰迅速地握了一下他的胳膊,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那些中国人已经爬了起来,聚集到一起,看起来比那些分散在各处、随时准备逃跑的海军们好多了。他们都在努力地爬过倒下的橡树。孙凯,那位年轻的官员,灵活地翻了过去,并在一个仆人的帮助下把王爷扶了下来。永瑆被镶边的长袍绊住了,破碎的枝条上留下了华丽的蜘蛛网一样的痕迹。感受到同样遭遇的他,并没有像英国士兵那样将恐惧完全表现在脸上,他没有任何表情,看起来是那样的不可动摇。 泰米艾尔凶狠地、若有所思地看着所有人:“我不会在别人都去打仗的时候坐在这里,不管那些人到底想要什么。” 劳伦斯温柔地拍了拍泰米艾尔的脖子:“不要让他们扰乱你。求求你平静地待在这里吧,亲爱的,失去冷静对于事情的解决是毫无帮助的。”泰米艾尔只是喷了喷鼻息,眼睛专注而且闪闪发光,环状的翎颌仍然直竖着,每一部分都很坚硬:他的情绪已经无法被安抚了。 巴勒姆脸色苍白,并不急于和泰米艾尔靠得更近,但是永瑆高明地说服了他,从他的手势看得出来,他正用紧急而愤怒的声音重复着自己的要求,然而孙凯站得远远的,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劳伦斯和泰米艾尔。最终,巴勒姆愁眉不展地向他们走来,很明显他的愤怒已经战胜了恐惧,这样的情绪,劳伦斯已经在处于战争前夕的人们的身上看得多了。 “我猜这是你们空军的纪律。”巴勒姆开始了,卑鄙而且满怀恨意。很可能他已经确信在这次反抗中保住了命,他自己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于是更加愤怒了,“但这和我的命令并不一致,完全不一样,我会看着你为此遭殃。士兵,把他抓起来……” 这最后一句话已经听不到了;巴勒姆向下沉去,变得越来越小,他叫嚷着的红色嘴唇像喘气的鱼一样一张一翕,随着大地在劳伦斯脚下渐渐远去,这些话也变得模糊不清。泰米艾尔的爪子小心地环绕在他周围,巨大的黑色翅膀不断地挥动着,在伦敦灰暗的天空中向上、向上、向上,煤灰弄脏了泰米艾尔的皮肤,也弄花了劳伦斯的手。 劳伦斯在环绕的爪子里安静地坐着。破坏已经造成了,劳伦斯知道最好让泰米艾尔立刻返回到陆地上:他的翅膀挥动形成的有力打击,显得异常愤怒,随之而来的将有暴力的倾向。他们飞得太快了。飞越城墙时,他有些焦虑地向下望去,泰米艾尔没有戴着鞍具、也没有发出信号地飞行着,劳伦斯担心枪已经瞄准了他们。但是枪并没有响:泰米艾尔与众不同,全身的皮毛和翅膀都是黑色的,只有边缘是深蓝色和亮黑色,和周围环境的颜色非常接近,因此并没有被看出来。 或者因为他们路程变换得太快,地面的人还来不及作出反应,从陆地上起飞仅十五分钟之后,他们就把城市抛在后面了,甚至超出了长筒的胡椒枪的射程。脚下的村边小路纵横交错,仍然覆盖着皑皑白雪,空气中的气味已经清新了许多。泰米艾尔停下来盘旋了一会儿,抖掉了头上的土,大声地打着喷嚏,把劳伦斯颠了一下,此后,他近乎疯狂地继续飞行,一两分钟之后,他低下头问道:“你还好吧,劳伦斯?你不舒服吗?” 他听起来非常紧张,劳伦斯拍了拍他能够碰到的前腿,回答道:“我很好。” “我很抱歉这样把你带走,”听了劳伦斯温暖的声音,他的不安减少了一些,“求求你不要生气,我不能让那个人带走你。” “不,我没有生气。”劳伦斯说。事实上,能够再一次飞到天上,能够再一次感受到在泰米艾尔身体里流动的活力,他的心里只有巨大的、不断膨胀的喜悦,即使他的理智部分清醒地知道这样的情况无法继续,“我并没有怪你离开,一点儿也没有怪你,但是恐怕我们现在必须返回去。” “不,我不会把你带回给那个人的。”泰米艾尔倔强地说。劳伦斯心里一沉,他知道他已经触动了泰米艾尔保护的本能。“他对我说谎,不让你来看我,还想逮捕你,我没有碾碎他,他就应该觉得自己幸运了。” “可是亲爱的,我们不能就这样在野外生活啊!”劳伦斯说,“如果这样做的话,我们就真的超出界限了。你想想我们除了偷东西外,还能怎么生存?而且我们会失去所有的朋友。” “在伦敦的营地里坐着,我对他们来说已经没用了。”泰米艾尔说出了实情,劳伦斯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我并不是说我们在野外生活。当然,我们愿意做做喜欢的事,我也知道不会有人将船到处放。但是现在有一场战争正要开始。” “哦,天啊!”劳伦斯斜眼看了一下太阳,发现他们正朝东南方、他们原来的多佛营地的方向飞去,“泰米艾尔,他们不会让我们加入战斗的,兰顿也不得不命令我回去,如果我不服从,他会像巴勒姆一样立刻逮捕我,我向你保证。” “我不相信奥波沃瑟瑞尔的将军会逮捕你。”泰米艾尔说,“她那么好,而且经常和蔼地和我说话,虽然她已经年纪很大了,并且还是一条旗龙。另外,即使他这样做,麦西莫斯和莉莉在那里,他们会帮助我的,那个伦敦人如果再想把你带走,我就会杀了他。”他的话中充满了让人不寒而栗的嗜杀的语气。 第二章 焚心 他们在多佛营地着陆了,营地中正做着战争前的准备,匆忙而喧闹。装备管理员正向地勤人员发布着命令,带扣的咔哒声,还有用袋子将炮弹运给传达员的金属撞击声响成一片,步枪手正给武器装上弹药,剑刃磨过磨石时发出了尖锐的声音。一些感兴趣的龙沿着他们的步伐,跟了过来。降落在营地上时,很多龙过来向泰米艾尔问好。他也兴奋地向他们问好,情绪不断高涨,而劳伦斯的情绪正在一点点沉下去。 泰米艾尔在奥波沃瑟瑞尔的空旷地上着陆,这是营地中最大的空旷地之一,适合她作为旗龙的地位,但是作为“蛱蝶龙”,她只比中等大小的龙稍微大一点儿,因此这个空旷地上有足够的空间可以让泰米艾尔着陆。她已经全副武装,队员们正爬到龙上去,兰顿上将也已经全副武装地站在她旁边,只等着军官们全部就位了,几分钟之后他也会爬上去。 “哦,你们做了什么?”劳伦斯还没有从泰米艾尔的爪子中间出来,兰顿就问道,“罗兰已经告诉我了,但是她说她已经告诉你们安静地待在那儿。你们会为此付出巨大代价。” “先生,很抱歉把您带到这样糟糕的境地。”劳伦斯尴尬地说,努力地想怎样向他解释泰米艾尔拒绝返回伦敦的事情,才能使事情看起来不像是在为他自己找借口。 “不,这是我的错。”泰米艾尔插话道。他低下头,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很惭愧,但是并不成功,他眼中的兴奋太明显了,“是我把劳伦斯带走的,那个人要逮捕他。” 他的话听起来有些自鸣得意,奥波沃瑟瑞尔突然弯过身去,打了一下他的头,虽然他比她大了一半,但力道之大还是让他晃了一下。他向后退了一步,用惊讶和受伤的眼神看着她;她只是向他喷了喷鼻息,说道:“你太老了,不能闭着眼睛飞行了。兰顿,我想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是的,”兰顿逆着阳光,向上看看她的装备说,“我现在没有时间解决你们的事情,劳伦斯,这件事只能等了。” “当然,先生,我请求您的原谅,”劳伦斯平静地说,“希望我们没有耽误您,如果您同意的话,我们会在泰米艾尔的空旷地上等您回来。”虽然被奥波沃瑟瑞尔的谴责吓到了,但泰米艾尔还是发出低沉的声音对此表示抗议。 “不,不,别像一个罪人一样说话,”兰顿不耐烦地说,“任何一个年轻的男人看到自己的队伍要离开,而且会受到伤害,都不会躲到后面的。巴勒姆和司令部中的其他人犯了同样该死的错误,每次新事物都会把政府困住。一旦我们试图让他们理解龙并不是像畜生一样的动物,他们就会开始想象他们就像人一样,可以用普通的军事纪律来管理他们。” 劳伦斯开口准备阻止泰米艾尔不服从命令的行为,但当他向周围看了一下之后又闭上了嘴。泰米艾尔用他巨大的爪子不安地刨着地,翅膀不断地扇动着,不肯看劳伦斯的眼睛。 “好吧,就这样吧。”兰顿注意到劳伦斯的沉默,冷淡地说。他叹了口气,放松了一点,将稀疏的灰白的头发向前额捋了捋。“如果那些中国人想把他要回去,而我们让他在没有装备和队员的情况下战斗,如果把他弄伤了,只会使事情更糟。”他说,“去吧,让他做好准备,我们回来再谈。”劳伦斯几乎无法用言语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但事实上这已经没有必要了,兰顿已经回到奥波沃瑟瑞尔那儿去了。他们确实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他挥手示意泰米艾尔飞起来,不顾自己的地位,徒步向他们以前的空旷地跑去。热情、兴奋、纷乱的情绪一下子冲到他的脑海里,一切都是不连续的,但却是巨大的安慰。当然,泰米艾尔不用再留下来了,如果他们违反命令去加入战斗,该是一件多么不幸的事啊!一会儿他们就会升空,然而他们的情况并没有得到真正的改变:也就是说,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并肩作战了。 他的大多数队员都坐在外面,正在毫无必要地擦亮武器、给鞍具上油,假装着不往天上看。他们平静而沮丧。当劳伦斯刚跑进空旷地时,他们只是瞪大了眼睛。“格兰比在哪儿?”他命令道:“全体集合,先生们,大型战斗武器装备!立刻!” 此时,泰米艾尔出现在他们的头顶并着陆了,队伍中的其他队员从营房里冲了出来,冲着他欢呼起来;大家迅速向小型武器和装备冲过去,以前,这种忙乱对习惯于海军命令的劳伦斯来说,简直就是一片混乱的景象,但事实上却能够非常有效地完成将一条龙武装起来这么一件重大的事情。 格兰比和大队伍一起从营房里出来了:他是一位高大的年轻军官,黑色头发,身材消瘦,干净的皮肤原来常常因为每天在天上飞而被灼伤和剥落,但是因为好几周他一直都在地上,皮肤有所恢复。他从一出生就被培养为飞行员,而劳伦斯却不是这样,两人可以说不打不相识:像其他的飞行员一样,他曾经非常嫉妒一位海军军官得到像泰米艾尔这样重要的龙。但是这样的情绪在一次共同行动之后就不复存在了。虽然性格上存在着很大分歧,但是劳伦斯从来没有后悔让他做自己的第一上尉。出于对劳伦斯的尊敬,格兰比努力地模仿着他的行为方式。礼仪对劳伦斯这样一位以绅士身份被抚养长大的人来说,就像呼吸一样自然,但是却很难在格兰比身上扎根。和大多数飞行员一样,从七岁起,格兰比就在远离文明社会的地方被抚养长大,一出生就被给予了某种轻松和自由,但在世俗挑剔的眼中,这些言行举止都是严重的放纵。 “劳伦斯,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他跑过去抓住劳伦斯的手:他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这样对长官说话有什么不合适,事实上,他同时正用另一只手把剑钩在他的带子上。“那么他们改变主意了?我从没期待会发生这么好的事,但是如果他们改变了把他送回中国的想法,我会第一个请求贵族们的原谅。” 对劳伦斯来说,他早就明白这样的不尊敬并不是有意的。现在,他甚至都注意不到这些不拘小节的行为了。听到这些,劳伦斯很失望,感到非常痛苦,尤其是他知道了格兰比因为对他的忠诚而放弃了一个重要的位置之后。“我想恐怕不是这样的,约翰,但是现在没有时间解释了,我们必须立刻准备让泰米艾尔升空。只带一半平常的武器,把炸弹留下,海军不会感谢我们把船弄沉,而且如果确有必要的话,泰米艾尔会从远处吼叫,对他们造成更大的破坏。” “您说得对,”格兰比立刻冲到空旷地的其他地方,把命令发布给分散在各处的人。巨大的皮制鞍具很快被送过来了,泰米艾尔也尽量低地蹲伏在地上,让管理员能够更容易地调试背上的承重轴承那宽大的皮带。 保护胸部和肚子的链甲板子也同样迅速地被抬了出来,“别讲究什么礼仪了!”这样,空军队员们在清楚自己的位置之后,就可以不顾惯常的顺序,立刻爬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很抱歉,我不得不说,我们缺了十个人。”格兰比爬回自己的位置后说,“在将军的要求下,我把六个人派给了麦西莫斯,其他人……”说到这里,他有些犹豫。 “好的。”劳伦斯原谅了他。如果一个人无事可做,很自然会不高兴,不见了的四个人毫无疑问是去找更好的或者至少是更彻底的安慰,不管是在战斗中还是在女人那里,这都是在忙碌的工作中找不到的。他很高兴这只是少数人,而且也不打算在此后惩罚他们,他觉得目前已经没有任何道德上的立场了。“我们能够应付过去,但如果地勤人员中有擅长用枪或者剑而没有恐高症的,同时也愿意加入的话,我们也可以带上他们。” 他已经换上了战争中用的厚重的皮制长大衣,现在正把竖钩绑在带子上。突然,不远处发出了一阵低沉的、多种声音的吼叫声,劳伦斯抬头望去,小一点儿的龙已经升到空中,他认出了都西尔和灰蓝色的尼提德斯,两条龙是阵型中的尾翼部分,正在空中盘旋着,等待着其他龙起飞。 “劳伦斯,你还没有准备好吗?快点,求你了,其他人都已经起飞了。”泰米艾尔焦急地说,伸长了脖子向周围看去,在他们的头上,中等重量的龙也升到了空中。 格兰比也摇晃着上来了,和他一起上来的还有两个高大的年轻装备员威勒比和波特。劳伦斯一直等到他们将自己锁在鞍具的环上,并确保安全无误后,才说:“一切就绪。试一下吧!” 这已经是确保安全的老规矩了:泰米艾尔用后腿立了起来,使劲摇了摇,确保鞍具的安全,也确保每个人准确地扣在上面。“再使劲一点儿!”劳伦斯高声喊道,此时泰米艾尔精力旺盛,急不可耐地准备出发了。 泰米艾尔喷着鼻息,但还是服从了,这一次仍然没有什么松掉或者掉下去。“一切都很好,求求你,现在就出发吧。”泰米艾尔砰然落地,立刻伸出前腿,劳伦斯走到他的爪子里,飞快地被放到了泰米艾尔脖根处他惯常坐的位置。他并不介意,感到无比开心,这一切让他感到快乐:竖钩锁在鞍具上时发出令人愉快的声音,上了油的双层皮的鞍具皮带给人奶油一样的感觉,而在他的下面,泰米艾尔的肌肉已经收紧,随时准备飞到空中去。 麦西莫斯突然从北侧的树丛中冲了出去,正像罗兰说过的,他那巨大的红色和金色相间的身躯比以前更大了。他仍然是驻扎在英吉利海峡唯一的“帝王铜龙”,他一出现,使其他的生物看起来都矮小了很多,甚至遮挡了大片的阳光。泰米艾尔一看到他,立刻高兴地叫起来,飞到了他的身后,因为过度兴奋,他黑色的翅膀拍打得有点过快了。 “慢点儿!”劳伦斯喊道。泰米艾尔点头表示知道了,但他们仍然飞到了慢下来的龙的前面。 “麦西莫斯,麦西莫斯!看哪,我回来了!”泰米艾尔喊道。他又转了回来,飞到了大龙旁边自己的位置上,两条龙开始一起保持着阵型的飞行高度。“我把劳伦斯从伦敦带走了,”他又得意扬扬地用自认为是秘密的耳语的方式补充道,“他们准备逮捕他。” “他杀了人吗?”麦西莫斯用低沉的富有磁性的声音感兴趣地问道,完全不以为然,“我很高兴你回来,在你走的这段时间里,他们让我飞在中间的位置,所有的演习都不一样了。”他又补充道。 “没有,”泰米艾尔说,“他只是过来跟我说话。有一个又胖又老的男人说他不可以那样做,可这对我来说完全不是理由。” “你最好让你这条雅各宾派的龙闭嘴。”波克雷在麦西莫斯的背上喊道,劳伦斯失望地摇了摇头,尽量不去理会年轻少尉好奇的目光。 “请你记得我们有公务在身,泰米艾尔。”劳伦斯喊道,尽量使自己的语调听起来很严厉,但是没有必要试图保持这个秘密,这个消息肯定不到一个星期就会众所周知。他们很快就必须面对现实的情况,只要泰米艾尔愿意,纵容一下他高涨的情绪也没有什么坏处。 “劳伦斯,”格兰比在他旁边说,“快点,平常我们把所有的弹药都放在了左侧,但是这次并没有带弹药来维持平衡,因此必须重新装载。” “你们能在交战前完成吗?哦,天啊!”劳伦斯突然意识到,“我甚至还不知道护卫队的位置呢,你知道吗?”格兰比摇了摇头,也显得局促不安。劳伦斯不得不放下自己的骄傲,喊道:“波克雷,我们要去哪儿?” 麦西莫斯背上的人爆发出一阵笑声。波克雷喊道:“直接去地狱,哈哈!”他的笑声更大了,几乎淹没了其他人的声音。 “还有十五分钟,”劳伦斯头脑中飞快地计算着,“我们至少要预留出五分钟时间。” 格兰比点点头:“我们能够应付得来。”他立刻爬下去安排工作,熟练地松开又重新挂上竖钩,沿着在泰米艾尔体侧均匀排列的环,一直来到悬挂在肚子下面的储物网中。 当泰米艾尔和麦西莫斯飞起来,在后面的防御位置就位时,阵型中的其他龙已经就位了。劳伦斯注意到莉莉背上阵型领导者的旗帜挥动了起来,这意味着他们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哈考特上校被授予了指挥权。他很高兴看到这样的改变:旗手很难既照顾到侧翼的龙又能够向前看,而龙也常常本能地跟着领头的龙而不顾形式上的地位先后。 但是接受一个20岁的女孩的命令,仍然让他禁不住感到很奇怪:哈考特还是一位非常年轻的军官,由于莉莉出乎意料地提前孵化,她过早获得了提升。但是空军中的指挥不得不根据龙的能力来选择,像莉莉这样能喷酸的“长翅龙”太稀有、太有用了,只能放在阵型的中间位置,即使他们只接受女性的驾驭者。 “将军的信号:继续会合。”旗手特纳喊道。几分钟后,莉莉的信号区又发出“保持阵型”的信号,龙继续前进,很快就达到了巡航速度,保持在17节左右:对泰米艾尔来说,这是很容易达到的速度,但是对于“黄色收割机”和庞大的麦西莫斯来说,飞行的时间长了,就会有些不舒服。 还有时间将剑从鞘中松开,并且重新装枪。下面,格兰比正逆风发布着命令,他的声音听起来并不慌乱,劳伦斯相信以他的能力完全可以按时完成工作。营地里的龙速度惊人,但从数目上看,并不比十月份多佛战争中的龙多,那一次,他们阻挡了拿破仑的入侵企图。 但是,在那次战争中,他们被迫派出所有的龙,甚至是小的送信龙:大多数能够战斗的龙都远在南方的特拉法尔加角。今天,伊科斯西德姆和罗兰上校的阵型也回来了,在前面引导着队伍,这个阵型一共10条强壮的龙,最小的也是中等重量的“黄色收割机”,他们都在阵型中完美地飞行着,甚至一次也没有出现翅膀拍打错位的情况:多年的技巧都一起应用到阵型中来了。 莉莉的阵型看起来就没有那么壮观了。只有六条龙在她身后飞行,在她的侧翼和尾翼位置上飞行的是机动性更强的小一些的龙,他们的身上是年纪大一些的军官,这样更容易纠正没有经验的莉莉或者在后面飞着的麦西莫斯和泰米艾尔犯下的错误。甚至当他们靠近时,劳伦斯看见位于中翼位置的麦瑟瑞尔的上校萨顿从她的背上站了起来,转过身来看看他们,以确保年轻的龙一切正常。劳伦斯举起手表示明白,同时看到波克雷也这样做了。 在很远处,就看到法国护卫队和海峡护卫队了。下面的情形非常壮观:英国船正快速向一大队看上去小一点儿的法国商船移动,就像在棋盘上下棋一样,白色的帆非常显眼,几乎在所有船上都能看到。格兰比又沿着肩带爬回到劳伦斯的身边:“我想我们会干得很漂亮。” “太好了!”劳伦斯心不在焉地说,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英国舰队上。越过泰米艾尔的肩膀、透过望远镜,他刚好可以看到。其中大部分都是快速三帆船,夹杂着一部分小一些的单桅船以及少数的64支或74支枪的船。海军不会冒险让最大的一等和二等船来对付能够喷火的龙,因为大船很容易受到攻击,一旦被击中,一艘塞满了火药的三层甲板船就会像灯一样被点燃,而且还会殃及到周围小一点儿的船。 “让所有人都负责好自己的岗位,哈雷先生。”劳伦斯伸直身体指挥道。年轻的旗手迅速把插在鞍具上的信号带换成了红色。射手在泰米艾尔背上排列开来,把自己的部分身体掩藏在泰米艾尔的身侧。其余在上面的人也拿着手枪了,匍匐在他的背上。 伊科斯西德姆和阵型中的其他龙不断降低,到了军舰上方,占据了非常重要的防御位置,并且为他们留出了空间。当莉莉提高速度时,泰米艾尔发出一阵低沉的吼声,他的皮肤可以明显地感觉到振动。劳伦斯花了一些时间弯下身去,将一只手放在泰米艾尔脖子一侧,此时,并不需要说一句话,慢慢地,他感到泰米艾尔的紧张情绪放松了一些,然后直起身来,带上了皮制手套。 “看见敌人了!”莉莉的前哨高声叫着,声音随风传过来,微弱但是能够隐约听见。几分钟后,驻扎在泰米艾尔翅膀接合处的年轻的艾伦又重复了一遍。大家都低声谈论着,劳伦斯再一次拿出望远镜观察了一下。 “我想那是‘巨蟹龙’。”他把望远镜递给了格兰比,私底下希望自己的发音不是很糟糕。虽然他缺少空军行动的经验,但仍然肯定自己对阵型作出了正确的判断;阵型由14条龙组成,外形截然不同,两排龙组成钳形,排列在两侧,而中间是一群大龙。 一群伪装成相似颜色的龙飞来飞去,使“光荣火焰龙”并不容易被辨认出来,一对“黑色蝴蝶龙”原有的蓝色和绿色条纹被染成了黄色,从远处看上去,外形非常相似。“哈,我发现她了,那是埃克森戴尔。她在那儿,这个可恶的家伙,”格兰比一边把望远镜递回来,一边指着一条龙说,“她的左后腿上的一只爪子没了,右眼是瞎的:在第一次光荣战争中,我们给了她一大剂胡椒粉。” “我看见她了,哈雷先生,告诉所有的守望员,泰米艾尔,”劳伦斯拿起喇叭喊道,“你看到‘光荣火焰龙’了吗?——右侧飞得低一点儿、缺一只爪子的那条龙,右眼视力比较弱。” “我看见了,”泰米艾尔稍稍转了一下头,急切地问,“我们要攻击她吗?” “我们的首要任务是要让她的火远离海军的船,要全神贯注地盯住她。”泰米艾尔点了一下头表示回答,再一次直飞出去。 劳伦斯将望远镜放回挂在鞍具上的一个小袋子里,因为很快就不需要它了。“你最好到下面去,约翰,”劳伦斯说,“我猜想他们会试着让体重较轻的家伙登到泰米艾尔背上。” 与此同时,他们正迅速地接近敌龙,突然没有时间了,法国的龙相当协调地盘旋飞行,没有一条龙落到阵型之外,就像一群鸟一样完美。他的身后发出一声低低的口哨声,不可否认这确实是令人印象深刻的景象,虽然自己也不自觉地心跳加速,劳伦斯还是皱起眉头:“不要再发出这样的声音。” 在他们的正前方,有一条“蝴蝶龙”,嘴巴张得很大,好像要喷火一样,事实上它并不能喷火,看到这条龙在那里装模作样,劳伦斯感到一阵好笑。泰米艾尔处于后面的位置,没有办法发出吼声,麦瑟瑞尔和莉莉都挡在前面,他根本无法避开,相反,他抬起了爪子,当两支队伍相互遭遇、彼此交错时,他和“蝴蝶龙”突然停了下来,产生了巨大的冲击力,把背上的队员都震得松落下来。 劳伦斯抓住鞍具,脚也随后缩了回来。“抓住,艾伦,”他伸出手去,这个男孩子吊在挂竖钩的皮带上,手脚在空中疯狂地摇动着,就像是一只被弄翻了的乌龟。艾伦努力地支撑住自己,奋力向泰米艾尔贴过去,他脸色苍白,和其他守望员一样,他只是一个新手,还不到12岁,没有完全掌握在战争开始和间歇时让自己在龙背上保持平衡的技巧。 泰米艾尔不断地抓咬对方,为了抓住“蝴蝶龙”,他的翅膀疯狂地拍打着。法国龙在重量上要更轻一些,很明显他现在全部的希望就是从困境中摆脱出来,回到自己的阵型当中去。“保持阵形!”劳伦斯喊道,此时,保持住阵型才是更重要的。泰米艾尔不情愿地放开“蝴蝶龙”,回到了队伍中。 下面不远处,传来了第一声炮响。这是英国船上的猎手之弓,希望一两下就能激起法国商人之间的争吵,即使不这样,也要将他们带入到这种情绪当中。当枪手重新固定好自己后,劳伦斯身后又发出砰砰的枪声,持续不断。视线所及范围内,所有的装备都安全整齐,没有流血的迹象,泰米艾尔飞得很好。现在也已经没有时间问他怎么样了,他们已经靠了回来,莉莉带着整个阵型再一次朝敌军的阵型直飞过去。 这一次,法国方面未作任何抵抗,相反的,他们四散开来,最初,劳伦斯还以为他们疯了,但很快他就发觉他们在周围分配得有多好。四只小一点儿的龙向上飞去,剩下的龙下降了大约100英尺的高度,再一次无法把埃克森戴尔从伪装的龙当中分辨出来了。 一方面,他们失去了明确的目标;另一方面,阵型上方的龙又使他们极易受到攻击。这时莉莉的背上又出现了信号:靠敌人更近些。这意味着他们可以分散开来,各自为战。泰米艾尔和其他信号人员一样可以读懂旗语。他立刻俯冲下去,将伪装的龙抓得流出血来,他有点太着急了,自己的工作还没有完成。“不,泰米艾尔!”劳伦斯喊着,他本来打算指挥泰米艾尔跟在埃克森戴尔后面,但是太晚了,当中的两条较小的龙——普通的“捕捞者之网”,分别从两侧来袭击他们。 “准备阻止登陆者!”守望员上尉弗瑞斯在他身后喊着。中翼有两个强壮的人占据了劳伦斯身后的位置,他越过肩膀看了他们一眼,嘴唇紧紧闭了上来,他很不高兴自己受到这样的保护,就像是胆小鬼躲在别人的身后。但是,如果有剑架在上校脖子上的话,龙就无法继续战斗,因此他必须忍耐一下。 泰米艾尔又一次猛抽了正在逃跑的伪装龙的肩膀,高兴地迅速飞走了,几乎飞出去两倍远。这一下飞过了头,不得不转回来。此时此刻,每一分钟都比黄金更重要。劳伦斯瞥了一眼战场,快速轻型战斗龙正冲过来阻止英国龙,而大一些的龙又重新组成阵型,和运输队保持一致的步调。 下面一道火药的闪光吸引了他的目光,很快,从法国船中射出来的胡椒粉球发出一阵细微的声音。他们阵型中的另一个成员,伊茅达里斯在追击另一条龙时飞得有点太低了。幸运的是他们没有被击中,胡椒粉球只是击中了他的肩膀而不是脸,大部分胡椒粉都散落到海里去了,没有造成什么伤害,但是剩下的胡椒粉还是让这个可怜的家伙不停地打着喷嚏,每次都把自己震回十步远。 “迪格比,计算并标记一下那个高度。”劳伦斯说。右前方守望员的责任就是在他们进入了下面的炮的射程范围时,提醒他们。 迪格比拿出一个小圆球,钻了孔后系在海拔线上,把它扔过泰米艾尔的肩膀,从他手中滑出的细丝绳每一节代表50码的距离。“距离标记6节,距离水面17节。”他一边说,一边计算着伊茅达里斯的高度,并且剪断了绳子,“胡椒炮的射程是550码,长官。”他又把绳子绕在了另一个球上,准备下一次测量。 这是比平常更短的射程,他们是有所保留为了吸引更危险的龙飞得低一些呢,还是风阻止了他们的攻击呢?“保持600码的高度,泰米艾尔!”劳伦斯喊道。此时,最好保持谨慎。 “先生,那边给我们的信号:‘到麦西莫斯左翼集合。’”特纳说。 已经无法立刻飞到他那边了,那两条“渔夫龙”又回来了,试图从侧面包围泰米艾尔并让他们的人登陆,但是他们并不是沿直线飞行,飞得有点奇怪。“他们在干什么?”马丁问道。在劳伦斯的脑海里,这个问题早已经有了答案。 “他们担心成为他吼叫的目标。”劳伦斯对泰米艾尔的好处大加夸赞。泰米艾尔高傲地喷了喷鼻息,突然在半空中停了下来,挥着翅膀,盘旋着,直竖起翎颌,直接面对两条敌龙:这两条小一点的龙很明显受到了惊吓,本能地向后飞去,为他们留出了空间。 “哈哈!”泰米艾尔停下来盘旋着,看到别的龙如此畏惧自己的威力非常开心,劳伦斯不得不猛拉鞍具,才把他的注意力引回到他没有看到的信号上来。“哦,我知道了。”他说,然后向前冲去,占据了麦西莫斯左侧的位置,莉莉早已经在他的右侧了。 哈考特的意图非常明确。“全体队员伏低!”劳伦斯发出命令,然后伏在了泰米艾尔的脖子上。很快他们就到达了指定位置,波克雷让麦西莫斯以最快速度飞行,已经到达了法国龙队的右侧。 随着呼吸泰米艾尔的身体不断膨胀,翎颌竖了起来,他们飞得太快了,风吹得劳伦斯直淌眼泪,但是他仍然看见莉莉的头在后退。麦西莫斯低下头,直接飞到法国龙队中,以重量上的优势攻击对方的队伍。敌龙都退到了他的两侧,刚好撞上了泰米艾尔的吼叫和莉莉喷出的腐蚀性的酸。 他们发出一声尖叫,在这场战争中第一个死亡的人已经被割断护具,像是一个毫无生气的布娃娃,掉到海里去了。法国龙前进的行动几乎停下来,大部分龙惊慌失措,四散开来,这时已经完全考虑不到布局了。这样,麦西莫斯和其他龙从队伍当中穿过去,队伍已经被分割开来,现在,只有一条比泰米艾尔大一点儿的“低等爵士龙”和一条伪装龙保护埃克森戴尔了。 他们慢了下来。麦西莫斯大口地喘着气,努力地保持着高度。哈考特在莉莉的背上疯狂地向劳伦斯挥着手,通过喇叭高喊着:“跟上她。”与此同时,正式的信号也从莉莉的背上发了出来。劳伦斯拍了拍泰米艾尔的体侧,让他继续飞行。莉莉又喷出一股酸,两条担任保护任务的龙退缩了,这足以让泰米艾尔避开他们飞过去。 格兰比的声音在下面响起,他高喊着:“当心登陆者!”有几个法国人已经跳到泰米艾尔的背上来。劳伦斯没有时间观察了,就在他面前不到10码的地方,埃克森戴尔转过头来。她的右眼呈乳状,左眼凶狠地瞪着他们,几乎可以看到黑色的巩膜下淡黄的瞳孔,她长着细长的角,从前额一直弯曲到张开的下巴边缘。当火焰喷出时,热浪几乎把空气都扭曲了。看见这种景象,就像是看到地狱的嘴一样,他觉着只要再近一点儿,就可以看见红色的胃了。泰米艾尔猛然收起翅膀,像石头一样落下去了。 劳伦斯的胃不停地翻腾着,他听到身后传来咔哒声和惊叫声,登陆者和防御者同样失去了立脚点,东倒西歪。仅仅很短的时间之后,泰米艾尔再一次打开翅膀,努力地向上飞起,但是他们还是下落了一段距离,埃克森戴尔快速地飞离他们,回到下面的船上去了。 法国船队里的最后一艘商船也进入了英国舰队中长枪的射击范围。炮火的声音持续响起,硫磺和烟雾也升腾起来。最快的三帆护卫舰已经冲到前面,在炮火中从法国商船边上冲过去,为了获得更好的战利品,船继续向前方冲去。然而,这样做使他们失去了伊科斯西德姆阵型的保护,而此时埃克森戴尔正落在他们前面,她的队员从她身上扔下了拳头大小的铁制燃烧弹,当炮弹向脆弱的英国船上落下时,她不断地喷出火来包围住船只。 一半以上的炮弹落到了海里,因为要留意泰米艾尔的追击,埃克森戴尔没有飞得很低,在这么高的位置上很难精确地击中目标。但是劳伦斯看到下面仍然有些船已陷入火海:当炮弹击中船的甲板时,薄薄的壳就会裂开,里面的石脑油被热的铁点燃,在甲板上形成火海。 看到火点燃了其中一艘三帆护卫舰的船帆时,泰米艾尔愤怒地嘟囔了几句,立刻飞身追击埃克森戴尔。他是在甲板上孵化出来的,又在海上度过了他生命的头三个星期,这使得他对海军有着浓厚的感情。劳伦斯也同样感到愤怒,用话语和触摸催促着他。他们正在追击埃克森戴尔,并防止其他的龙靠近来支援,劳伦斯突然看到自己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守望员克劳因张着嘴,手四处乱抓着——他的皮带已经被割断了。 他从鞍具上掉了下去,手滑过泰米艾尔平滑的鳞片。劳伦斯想抓住他,但已经没有用了,这个男孩坠了下去,胳膊在空气中挥舞着,迅速掉到了海里,只是溅起了很小的水花,再也没有回到水面上来。另一个人也紧跟着掉了下去,是一个登陆者,掉下去时已经死了,四肢松散地在空中落下。劳伦斯松开自己的皮带,站了起来,转身的同时抽出了手枪。有七个登陆者还在上面激烈地战斗着。一个戴着上尉肩章的人离他只有几步远,正和夸尔——另外一个从中翼派过来保护劳伦斯的人——近距离战斗着。 劳伦斯刚站起来,那个上尉就用剑砍断了夸尔的胳膊,并且用左手将一把样子恐怖的长刀插进了他身体的一侧。夸尔的剑落了下来,双手抓住剑柄,慢慢倒下去,咳出血来。劳伦斯一阵扫射,但是就在那个上尉的身后,一个登陆者又将马丁击倒在地,他的脖子暴露在那个人的短剑之下。 劳伦斯用枪瞄准后开了火,那个登陆者向后倒去,胸口上的洞喷出血来,马丁又挣扎着站了起来。劳伦斯还没有找到新的目标去进攻,那个上尉突然冒险松开皮带,越过夸尔的身体,一下子抓住了劳伦斯的胳膊,既撑住了自己,又将劳伦斯的枪推到一边,显得非常灵活,勇敢而不计后果。“布来弗!”劳伦斯不自觉地叫出他的名字。法国人惊讶地看着他,笑了,在他充满血丝的脸上呈现出不协调的孩子气,但是他突然拿起剑来。 劳伦斯当然非常有优势,因为杀死他是没有用的,如果一条龙的上校被杀了,这条龙就会爆发出最大的野性来对付敌人,失控而且有着致命的危险。法国人要做的是俘虏他,而不是杀了他,这使得法国人不得不谨慎行事,而劳伦斯可以自由地给予对手致命的打击,尽自己所能地去战斗。 但是目前的情况不是很好。这是一次非正常的战斗,他们正站在泰米艾尔脖子狭窄的部位,这样近距离的战斗使他可以不受高大法国人行动范围更大的影响,但同样也使得法国人可以继续抓着劳伦斯,否则的话,他肯定早都滑下去了。两人更多的是互相推搡而不是用剑在战斗,剑刃最多分开一到两英寸,接着就会再次碰到一起,劳伦斯想只有他们其中的一个人倒下才能结束这样的战斗。 劳伦斯冒险向后退了一步,他们的压力一下子都减轻了一些,越过那个上尉的肩膀,他也能够看到整个战斗的场面。马丁和弗瑞斯仍然站着,另外还有一些枪手,但敌人的数量远远超过了他们,仍有一些登陆者试图爬过来,这对劳伦斯来说确实是一件棘手的事情。一些传达员正从下面爬上来,但是登陆者派一些人挡住他们。劳伦斯看过去时,正好约翰逊被刺穿,掉了下去。 “皇帝万岁!”上尉鼓励着手下的人,喊道,他占据了有利的地位,振奋起精神,再一次发动进攻,目标直指劳伦斯的腿。劳伦斯斜剑抵住进攻,但两剑碰撞发出刺耳的声音时,他才吃惊地发现自己正拿着装饰剑战斗着,前天他到司令部去时佩带的剑,他还没有机会换下它。 他继续更加小心地战斗着,尽量不让法国人的剑碰到他的剑中间以下的部分,如果剑突然折断,他不希望失去整个剑刃。又一次猛烈的进攻,这一次的目标是他的左胳膊。他又一次用剑抵住了,但这一次,五英寸的铁完全断裂开来,在空中划过一条线,跌落下去,反射出金黄色的火光。 现在法国人发现了剑刃的脆弱,努力地把它砍成碎片。又是一阵断裂声,更多的剑刃被砍断了,现在劳伦斯仅拿着六英寸的铁在战斗,贴着钻石的镀银的剑柄闪耀着光芒,仿佛在嘲笑他、奚落他。他紧紧握住剑柄,他绝不会投降,看着泰米艾尔被带到法国去,那样还不如先死去。如果他跳下去,喊一声,也许泰米艾尔能够抓住他,即使抓不住,至少这样毕竟不会把泰米艾尔送到拿破仑手中。 突然传来一声喊叫声,格兰比没用竖钩就从后面的绳子爬上来,把自己从后面锁住,一剑刺进守卫在腹部绳子左侧的人的身体里。那个人倒了下去,六个传达员几乎立刻冲到上面来。其余的登陆者已经聚集到一起,但这时,他们要不投降,要不自杀。压力一下减轻了,马丁转过身来,爬过夸尔的尸体,剑已经准备好了。 “啊,真是浪费。”上尉失望地说,看起来相当失望。他作了最后一次勇敢的尝试,用自己的剑刃缠住劳伦斯的剑柄,用剑身作杠杆,他试图用力将劳伦斯手中的剑撬开,但正当他这样做时,他突然出乎意料地晃了起来,鼻子中喷出血来,毫无知觉地倒入劳伦斯的怀里。年轻的迪格比颤抖地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测量绳上的圆球。他从泰米艾尔肩上的守望岗位爬过来,击中了法国人的头。 “干得好!”劳伦斯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后,对他说道。男孩骄傲地涨红了脸。“马丁先生,把他抬到医务人员那里,可以吗?”劳伦斯将法国人松踏的身体递了过去,“他战斗起来真像一头狮子。” “好的,先生。”马丁的嘴仍在动着,他仍在说着什么,但是上面传来的吼叫声已经淹没了他的声音,这是劳伦斯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泰米艾尔低沉而危险的声音在他的上方传了出来,穿透了他令人窒息的无意识状态。劳伦斯想动一下,看看周围的情况,但是光刺痛了他的眼睛,腿也根本不听使唤。他沿着大腿向下摸索,发现大腿缠在鞍具的皮带里,一个带扣划过他的臀部上并插进他的皮肤里,他感到有一股血流了出来。 他一度认为他们可能被俘虏了,但是他听到说话的人用的是英语,他听出那是巴勒姆在叫喊着,格兰比愤怒地说:“不,先生,不要再向前了,一步也不行。泰米艾尔,如果那些人准备好了,你可以把他们打倒。”劳伦斯挣扎着坐起来,突然一双手焦急地托住了他。“稳住,先生,你还好吗?”是年轻的迪格比,正将滴着水的水袋塞到了他的手里。劳伦斯湿润了一下嘴唇,但不敢喝下去,他的胃在翻腾着。“帮我站起来。”他声音嘶哑,使劲将眼睛睁开一点儿。 “不,先生,您不能,”迪格比在他耳边焦急地说,“您的头被人卑鄙地击中了,那些人是来抓你的。格兰比说我们一定不能让他们看见你,等将军回来。” 他正躺在泰米艾尔弯曲的前腿里,身体下面是结实的空旷地的泥土。两个前哨员,迪格比和艾伦,正蹲伏在他的两侧。不远处,细小的黑色血流从泰米艾尔的腿上流下来,染黑了地面。“他受伤了!”劳伦斯激动地说,又一次努力地想站起来。 “凯因斯先生去拿绷带了,先生,一条‘渔夫’越过肩膀袭击了我们,但那只是一点儿抓伤。”迪格比抓住了他,他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因为劳伦斯几乎无法让自己受伤的腿弯一下,更承受不了任何重量。“你不能起来,先生,贝利斯沃尔斯去拿担架了。” “够了,让我起来!”劳伦斯激动地说。一场战斗后,兰顿不可能这么快就回来,他不能躺在这里任由事情变得更糟。他让迪格比和艾伦把自己扶起来,从隐蔽处一瘸一拐地走出来,两个前哨员撑着他的身体。 巴勒姆和一队海军站在一起,他们并不是在伦敦见到的护卫队中没有经验的小男孩,而是一些难缠的士兵,年纪要大一些,身上还带着胡椒炮,虽然只是一些小的短筒炮,但在这样的距离里,他们并不需要更好的炮弹。巴勒姆的脸呈绛紫色,站在空旷地的一侧和格兰比争吵着。看见劳伦斯时,他把眼睛眯了起来:“你在这儿啊!你以为你可以像一个懦夫一样躲在这儿吗?站在那个动物下面,马上!士兵,去抓住他!” “你们根本不可能靠近劳伦斯!”泰米艾尔朝士兵们咆哮着,还没等劳伦斯回答,就抬起致命的前腿,准备进攻。血染黑了他的肩膀和脖子,使他看起来表情狰狞,巨大的翎颌又在头周围坚挺地立了起来。 惊慌中,劳伦斯用嘶哑的声音喊道:“泰米艾尔,住手!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但这根本没有用,泰米艾尔已经红了眼,什么都不顾了。即使步枪射击不会很严重地伤害他,但是胡椒炮一定会弄瞎他的双眼,并让他更加发狂,失去控制,这对他自己和其他人来说都是极其危险的。 西侧的树突然摇晃起来,麦西莫斯的头和肩膀渐渐出现,他晃动着脑袋,打着哈欠,露出两排锯齿状的牙齿,浑身摇动着:“战斗还没结束吗?这些噪声是怎么回事?” “你!”巴勒姆指着泰米艾尔,对这条巨大的“帝王铜”喊道:“控制住那条龙!” 和所有的“帝王铜”一样,麦西莫斯的视力不行,看不到太远的地方,为了能看清空旷地,他努力地伸长身子,以获得最佳的距离。他现在的体重已经是泰米艾尔的两倍,长度要长20英尺。他的翅膀,为了保持平衡而半张着,在前面投下了巨大的阴影。他身后的太阳把翅膀照得发出红光,血管透过半透明的皮肤突显出来。 靠近他们以后,他又收回头,瞥了一眼空旷地。“为什么他们要控制住你?”他感兴趣地问泰米艾尔。 “我不需要被控制!”泰米艾尔几乎要生气地吐唾沫了,翎颌颤抖着,更多的血从肩上流了下来,“那些人要把劳伦斯从我身边带走,我不会让他们那样做,永远也不会。”他又朝巴勒姆恶狠狠地补充道:“就算劳伦斯让我不要踩扁你,我也不会介意这样做。” “天啊!”劳伦斯低沉而惊讶地说,这样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是泰米艾尔担心的真实表现。但是泰米艾尔看到唯一的一次逮捕是一个叛国者被带走了,很快就当着那个人的龙的面被处死。这样的经历使泰米艾尔以及营地里年轻的龙被同情的痛苦盘踞了好几天,所以现在他有多么恐慌都不足为奇了。 格兰比利用了麦西莫斯因为不知情而分神的片刻,迅速向泰米艾尔队员中的其他军官做了一个手势,弗瑞斯和伊凡斯跳起来跟上他,瑞格斯和他的枪手随后跟上,一会儿工夫,他们就列队保护在泰米艾尔的前面,举起了手枪和步枪。这只是虚张声势,他们的子弹早已经在战斗中用光了,但这丝毫没有减少其意义。劳伦斯沮丧地闭上了眼睛,通过这种直接的反抗,格兰比和所有人都陷入和他一样困苦的境地了。事实上已经完全有理由把这称为一次叛变了。 然而,面对他们的步枪,海军们并没有退缩,仍然匆忙地给炮上子弹,把一个大的胡椒球塞入一股小的块状物当中。“准备!”一个下士喊道。劳伦斯不知道如何是好,如果他命令泰米艾尔打掉炮,他们就会背上攻击士兵的罪名,况且这些士兵只是在执行任务罢了,即使在他自己的脑海里,这种行为也是不可原谅的,这几乎和站在那里看着泰米艾尔和自己的人受伤一样不可想象。 “你们这些人都在这里做什么呢?”凯因斯是一位龙医,被派来照顾泰米艾尔,这时刚好回到空旷地上来,两个助手抬着新的白绷带和缝合用的细丝线摇摇晃晃地跟在他身后。他在海军惊讶的眼神中挤出一条路来,他那散发着汗味的头发和沾满了鲜血的衣服给了他特权通行证,他们都不打算阻挡他,于是,他从站在胡椒炮旁边的人手中夺过了点火用的火把。 他把火把扔到了地上,踩灭了它,四处看了一圈,无论是对巴勒姆和海军,还是对格兰比和其他人都非常生气。“他刚从战场上回来,你们都失去理智了吗?你们不能这样刺激刚刚结束战斗的龙,”他又指着麦西莫斯补充道,“半分钟后,我们会去看望营地里的其他人,但不包括那边那个好管闲事的大家伙。” 事实上,越来越多的龙把头伸到了树冠上面,努力地伸长脖子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断被折断的树枝产生了巨大的噪声。当尴尬的麦西莫斯落下来,重新以臀部撑地坐下来时,脚下的地抖动了一下,他试图掩饰自己的好奇心。巴勒姆不安地看着周围好奇的观众。一般来说,龙在战斗后会直接进食,因此他们中的许多嘴上还滴着血,当他们咀嚼时,还可以听到骨头被嚼碎的声音。 凯因斯没有给他恢复过来的时间。“出去,立刻出去,所有人都出去,在这么吵闹的地方我没法做手术,至于你——”他厉声对劳伦斯说,“立刻躺下,我命令你直接被带到外科医生那里,只有上帝知道你在对那条腿做什么,还站着呢!去拿担架的贝利斯沃尔斯在哪儿?” 巴勒姆被这种状况惊呆了,犹豫着。“劳伦斯已经被逮捕了,我打算把你们这些反叛的家伙也全都关到铁笼子里去。”他又开始了无休止的威胁,但只是换来凯因斯推搡着将他的身子转过去。 “你可以明天早上逮捕他,这样已经检查过他的腿,也检查过他的龙了。在所有流氓的、违背上帝的行为中,对受伤的人和动物大吼大叫是……”他把拳头在巴勒姆的面前挥了挥,由于他手里握着手术用的10英寸长的挟钩,看起来像是在恐吓,而且他的论点在道德上的力量是巨大的,巴勒姆不自觉地向后退去。海军们感激地把这当做一个信号,开始把炮拖离空旷地,而巴勒姆 因为受到空军阻挠,又被海军抛弃,被迫离开了。 赢得的延缓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外科医生对劳伦斯的腿很挠头,骨头没有断,但是对它进行粗略的触诊时,却引起了剧烈的疼痛,除了几乎遍布全身的淤血的擦伤外,也没有明显的外伤。劳伦斯的头也疼得厉害,但除了给他一些鸦片酒之外,医生也没有什么办法,但是劳伦斯拒绝喝这种酒。医生命令他不要把身体的重量放在腿上,这样的建议实际上已经没有必要了,他已经无法站起来了,疼痛使他倒了下去。 与此同时,泰米艾尔非常幸运,只受了一点点皮外伤,已经缝合了。劳伦斯不顾他的激动,耐心地劝他多少吃点东西。到了早上,泰米艾尔很明显已经恢复得很好了,没有任何因受伤而发烧的迹象,没有理由再拖延时间了。兰顿将军正式传唤了劳伦斯,命令他到营地司令部报告。“如果你明天早晨还不回来的话,我就去找你。”他发誓,谁都没办法劝阻他。他不得不坐在扶手椅中被抬过去,留下了不安、不听话的泰米艾尔。事实上,劳伦斯也无法让自己安心,他极有可能会被捕,如果不是兰顿竭尽全力去劝说,在多重的进攻之下,军事法庭完全有可能将他判处死刑。一般情况下,飞行员除非直接叛变,否则是不能被绞死的。但是巴勒姆一定会将他带到海军军官面前,他们会更加严厉,因为保证龙的服役并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更何况根据中国人的要求,英国已经不能让泰米艾尔再成为一条作战龙了。 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一种从容自在的状况,更糟糕的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殃及了手下人。格兰比必须对自己的挑衅行为负责,其他的上尉,伊凡斯、弗瑞斯和瑞格斯也是如此。很有可能他们所有人都会被解除服役,这对于从小就在军营中长大的飞行员来说,是相当可怕的命运。那些还没有晋升到上尉的人一般不会被解散,会安排在繁殖基地或者营地中工作,还有可能留在他们原来的社会中。 虽然夜里他的腿有所好转,但当尝试着登上司令部前面的台阶时,他仍然脸色苍白,汗如雨下,虽然这只是一小段路。疼痛越来越剧烈,令人越来越眩晕,走进办公室之前,他不得不停下来稳住呼吸。 “天啊!我以为外科医生已经让你走了。倒下去之前,你快坐下,拿着这个。”兰顿不顾巴勒姆不耐烦的怒视,把一杯白兰地放在劳伦斯的手中。 “谢谢您,先生,您没有错,医生已经同意了。”劳伦斯说,但他只是出于礼貌喝了一小口,他的头脑中已经够混乱的了。 “够了!他来这儿不是为了接受照顾的,”巴勒姆说,“我平生还没有见过这样令人无法容忍的行为,而且还是一位军官——天啊,劳伦斯,我并不喜欢把人绞死,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只能说这是很好的解脱。但是兰顿对我发誓,绞死你的话,你的龙会失去控制。尽管我看不出有什么差别。” 对于这种倨傲的态度,兰顿一直紧闭着嘴唇。劳伦斯可以想象得到,要让巴勒姆明白这一点需要花费多少令人羞辱的时间。尽管兰顿是将军,而且刚刚从一次重大的胜利中归来,即使这样,对于大一点儿的圈子来说仍然不算什么。巴勒姆可以冒犯他却不需要受惩罚,在海军中的每一个将军都有足够的政治影响或有足够多的朋友,这些都要求对他们更加尊重。 “你将被解职,这一点无可争辩,”巴勒姆接着说道,“但那个动物必须返回中国,为此,很遗憾,我们需要你的合作。想办法劝劝他,我们会把问题放在那儿。如果再出现任何反叛,如果不绞死你,那我就该死。当然,我也会射杀那只动物,那些中国人也同样该死。” 听到最后这句话,劳伦斯不顾自己的伤痛,差点从椅子上站起来,但是兰顿按住了他的肩膀,使劲让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先生,您太过分了,”兰顿说,“我们从来没有因为任何原因射杀一条龙,现在也不打算这样做。那样的话,我会亲手发动兵变。” 巴勒姆板着脸,低声嘟囔着一些缺乏纪律性的话,这对于他来说是不明智的。听到这样的话,劳伦斯觉得是一件好事,因为劳伦斯清楚地知道,1797年的海军大兵变时,巴勒姆当时也在军中,那一次一半以上的舰队都起义了。“好吧,我们期待着事情不会到这样的地步。在斯匹特海德港上有一条运输船‘忠诚号’,她在一周之内就可以做好准备。那么我们怎么做才能够让这只动物登上船呢?他太倔犟了。” 劳伦斯无法回答,一周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一度,他甚至疯狂地准许自己考虑从这里逃走。泰米艾尔可以很容易地从多佛飞到欧洲大陆上去,而在德意志联邦中有一片树林,直到现在仍然有野生龙在那里生活。尽管只是一些很小的品种。 “这需要考虑一下,”兰顿说,“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先生,整件事从一开始就处理得不对。现在这条龙被严重地刺激了,哄骗一条龙做他不想做的事可不是开玩笑。” “不要再找借口了,兰顿,够了!”巴勒姆刚开始说话,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当看到一个脸色苍白的小伙子打开门时,他们都非常惊讶,他只是说着“先生,先生……”就匆忙地让出路来,中国士兵看起来好像要直接从他身上踩过去,为永瑆走进房间清出一条路来。 他们非常惊讶,一时间都忘记站起来,劳伦斯还打算挣扎着从椅子上站起来时,永瑆已经走进房间了。仆人迅速把一把椅子——巴勒姆的椅子——拉过来,让永瑆坐下。但是他示意把椅子放到一边,这样所有人都不得不站在那里。兰顿悄悄地用一只手架住劳伦斯的胳膊,给他一点支撑,但是整个房间还是在他眼前倾斜并旋转起来,永瑆华丽长袍的闪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我知道了,这就是你们对天子表示尊敬的方式,”永瑆对巴勒姆说,“你们又让龙天祥参加了一次战斗,现在你们还在这里开起了秘密会议,商讨如何保住你们窃取的果实!” 尽管五分钟前巴勒姆还在诅咒中国人,现在却变得脸色苍白,结结巴巴:“先生,殿下,事情不是这样的……”但是永瑆甚 至一点也没有慢下来。 “我已经仔细检查了这个动物的围圈,也就是你们所说的‘营地’,”他说,“考虑到你们这样野蛮的方式,龙天祥形成这样错误的附属品的意识也就不奇怪了。很自然,他不愿意和他的同伴分开,至少他可以让他舒服一点儿。”他转向劳伦斯,轻蔑地对他上下打量:“你利用了他的年轻和缺乏经验,这是令人无法容忍的事情,我们不愿意再听到任何拖延的理由。一旦回到他的家和他正确的位置上,他很快就会明白不应该重视这样一群地位比他低很多的人。” “殿下,您错了,我们非常愿意和您合作,”兰顿坦率地说,此时巴勒姆正在费神准备更加优美的语言,“但是泰米艾尔不会离开劳伦斯的,而且我相信您一定清楚地知道龙是不会被打发走的,只能被带走。” 永瑆冷酷地说:“那么你的意思是劳伦斯上校也要跟着来?或者你们现在正努力地向我们证明他不愿意被打发走?” 他们面面相觑,非常困惑。劳伦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正确地理解了他的意思,巴勒姆突然脱口而出:“天啊!如果你们想要劳伦斯的话,太好了,带走他吧,我们很欢迎。” 对劳伦斯来说,剩下的会议就像是在雾中,困惑和巨大的安慰让他心烦意乱。他感到自己的头仍在旋转着,面对大家的注意,他显得很随意,最后,兰顿又一次进行了干预,让他躺到床上去。他尽量保持清醒,但刚刚让女仆帮他带一个简短的便条给泰米艾尔后,他就立即虚弱地倒下了,昏迷不醒。 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勉强苏醒过来,此时,他已经整整睡了14个小时。罗兰上校在他旁边打着瞌睡,头靠在椅背上,嘴微微张开。他刚一动,罗兰立刻醒了过来,擦了擦脸,打着哈欠。“哦,劳伦斯,你醒了吗?你让我们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艾米莉来找我,说可怜的泰米艾尔焦急得心都快碎了,你到底为什么给了他这样一个便条啊?” 劳伦斯拼命地想自己到底写了什么,结果什么也没有想起来,他完全失去了记忆,对于前一天发生的事,他几乎一点也想不起来了,然而只有中心的最基本的要点还扎根在他的脑海里。“罗兰,我一点儿也记不起来我说什么了。泰米艾尔知道我要和他一起走吗?” “哦,现在他知道了,我来看你之后,兰顿都告诉我了,但他确实没有在这张纸上发现这一点儿。”她递给了他一个纸条。 这是他的笔记,还有他的签名,但是内容完全不熟悉,而且很荒谬: 泰米艾尔: 不要害怕,我要走了,天子不能容忍拖延时间,巴 勒姆让我离开。忠诚会带我们走!求求你吃点东西。 劳伦斯劳伦斯忧伤地看着纸条,一直在思考自己怎样写下这些话的,“我一句话也记不起来了。但是等等,‘忠诚’是运输船的名字,永瑆王爷称他们的皇帝为天子,但是我自己怎么也说了这样亵渎神明的话呢?”他把便条递给她,“那时候我的理智一定去散步了。求求你把它扔到火里吧,去告诉泰米艾尔我现在很好,而且很快就就可以和他在一起了。你能叫人来伺候我吗?我得穿上衣服。” “你看起来只能待在这儿,”罗兰说,“不要动,再躺一会儿。据我所知,目前还没那么着急,而且巴勒姆那家伙想要和你谈谈,兰顿也是。我去告诉泰米艾尔你不会死了,也不会又长出一个脑袋来,如果你有口信的话,就让艾米莉为你跑腿吧。” 劳伦斯听从了她的劝告,事实上他感到自己还没有力气爬起来,而且如果巴勒姆想要和他谈谈的话,他必须保存他现有的力量。然而结果是,他这样做是多余的:兰顿自己一个人来了。 “劳伦斯,我想你恐怕就要开始一个可怕而漫长的旅途了,希望你不会过得太糟糕,”他拉过来一把椅子坐下,“90年代,我们从印度回来时,我的运输船遭遇了三天三夜的大风,船沉下去时,雨结冰了,因此龙无法为了减轻压力而飞起来。可怜的奥波沃瑟瑞尔一直都在病着。无论对他们还是对你来说,怕海的龙总不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 劳伦斯并没有指挥过一条龙运输船,但可以清晰地想象出船上的情形:“先生,我可以高兴地说泰米艾尔不会有任何问题,事实上,他非常享受海上旅游。” “如果遇上飓风,我们就可以看到他有多喜欢了,”兰顿摇了摇头说道,“在这种情况下,我只是希望你们都不会拒绝这个决定。” “不会的,一点儿也不会。”劳伦斯真心地说。他认为这只不过是从煎锅里跳到火里,但只要烤得慢一点,他就很感激了。旅途会持续许多个月,这就有了希望的余地,在他们到达中国之前,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 兰顿点了点头:“好的,你看起来有点苍白,那我就简单地说。我已经成功地说服巴勒姆最好给你打上绷带,这样你的队员也要跟着你。你的一些军官可能也要经历不愉快的旅程了。在他想出更好的主意之前,我们最好已经把你们送上路了。” 这又是一个安慰,几乎从未期待过这样的结果。“先生,”劳伦斯说,“我向您表示深深的谢意,非常感谢您。” “不,别这样,不要谢我,”兰顿把稀疏的灰白头发从前额向后捋去,打断了他的话,“对于这一切,我非常抱歉,劳伦斯。我应该更快地站到你的立场上,这一切太残忍了。” 劳伦斯几乎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从没有期待过同情,也不觉得自己会得到同情。过了一会儿,兰顿更加轻松地继续说了下去:“我很抱歉没能给你更长的时间恢复身体,但是这样你在船上除了休息就不用做什么了。巴勒姆已经向他们承诺,‘忠诚号’一个星期之内就可以出海。但就我收集到的信息而来看,他很难在一个星期内找到一位合适的上校。” “我想卡特怀特会拥有她?”劳伦斯问道,一些模糊的记忆开始出现,他仍在读《航海编年史》,注意到船只的分配,卡特怀特的名字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很多年前,他们一起在“歌利亚号”上服过役。 “是的,当‘忠诚号’打算去哈利法克斯时,显然正在为他建造另外一条船。但是他们不能等着他完成到中国又返回的两年的旅程,”兰顿说,“不管怎样,一定会找到人的,你必须准备好。” “请你相信这一点,先生,”劳伦斯说,“到那时,我会恢复得非常好。”他的乐观可能毫无根据。兰顿走后,劳伦斯本打算写封信,但是他发现自己很难做到这一点,头开始剧烈地疼痛。幸运的是,大约一个小时以后,格兰比来看他了,对于即将到来的旅程兴奋无比,对于在他生涯中即将开始的冒险充满了蔑视。 “当我看到那些恶棍要把你拖走,并且拿枪指着泰米艾尔时,我真想揍他们,”他说,“求求你别想这个了,告诉我,你想让我写什么?” 劳伦斯不再劝自己要小心,如果给予更多的满足,格兰比的忠诚会像当初不喜欢他一样顽固。“只有几行字,如果你愿意的话——写给汤姆斯瑞雷上校,告诉他我们一周内将启程去中国,如果他不介意是一只运输船的话,只要他直接去司令部,就可能可以得到‘忠诚号’,巴勒姆找不到人,一定要告诉他,但不要提我的名字。” “好的,”格兰比开始写起来,他的字不是很好看,字母之间分得很开,但还可以阅读,“你很了解他吗?不管他们给我们找来谁,我们都不得不和他相处很长一段时间。” “是的,事实上非常了解,”劳伦斯说,“在‘伯里兹号’上时,他是我的第三上尉,而在‘自立号’上时是我的第二上尉,泰米艾尔孵化时,他也在场。他是一位好的军官和航海员,我们不可能期待比他更好的人了。” “我会亲自把它送到传达员那去,并告诉他一定确保它顺利到达,”格兰比许诺,“这是多大的安慰啊!我们不必和那些顽固的家伙在一起了……”说到这里,他尴尬地停下来,毕竟,不久以前他还把劳伦斯看做是一个“顽固的家伙”呢! “谢谢你,约翰,”劳伦斯宽恕了他,匆匆地说,“我们还不能高兴得太早,在这次任务中,政府可能会派一个地位更高的人。”他这样补充道,虽然私下里觉得机会很大。巴勒姆并不容易找到一个愿意接受这次任务的人。 然而他们很清楚地知道,对于没有出过海的人来说,龙运输船是船只当中最难以指挥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都无止境地坐在港口里,等待龙的乘客,大部分时间,船员们只能通过喝酒和嫖妓而荒度时光。像封锁海域这样的工作,也只比他们少接触社会而已。在运输船上,只有很少的机会参加战斗,获得荣誉,更别说奖金了,他们并不需要做得比较好的人。 但是在特拉法尔加角战役后,“自立号”在一场大风中遭到了严重损坏,需要在干船坞里停留很长一段时间。而瑞雷,因为没有任何有影响的人帮他弄到一条新船,只能待在岸上。而且因为他实际上缺乏资历,也很愿意接受劳伦斯给他提供的机会,巴勒姆也很有可能抓住第一个申请的人。 第二天,劳伦斯一整天也都在工作,这次他做得更好一些,写了另外几封必要的信件。在过去几周可怕的日子里,他完全忽略了个人的联系,欠了很多回信,尤其是给家人的回信。多佛战争后,他的父亲对他的新职业更加宽恕了。虽然他们并没有彼此直接写信,至少劳伦斯不必再偷偷地和母亲通信,现在已经有一段时间可以公开地给母亲写信了。在这次事件发生后,他的父亲极有可能选择再一次终止这种特免权,但是劳伦斯期待着父亲没有听说这件事的细节。幸运的是,巴勒姆在令人为难的艾伦代尔男爵那里什么也没有得到,尤其是现在他什么也得不到,因为他们共同的政治同盟韦尔伯福斯,正打算在下一次议会的议程中再一次推动废奴运动。 劳伦斯又匆忙地写了另外一些便条,字迹潦草,看起来与他平时的笔迹大相径庭。这是写给他另外一些通信者的信,大部分都是海员,他们会非常理解迫使他匆忙离开的紧急情况。虽然他使用了很多缩写,但是做这么多还是要付出代价的,在罗兰再一次来看他时,他几乎又一次把自己累倒了,双眼紧闭,躺在枕头上。 “是的,我会帮你把它们寄走,但是你的行为太愚蠢了,劳伦斯,”她一边收拾起信件一边说道,“头部的撞击非常危险,即使没有撞裂你的头盖骨。我得了黄热病的时候,并没有神气活现地声称自己很好,而是一直躺在床上喝稀粥和牛乳酒,结果比西印度群岛上所有得了这个病的人恢复得都快。” “谢谢你,简。”他并没有和她争辩,事实上,他感到极度虚弱,他非常感激她将窗帘拉上,让屋子进入让人舒服的黑暗中。 几个小时的睡眠之后,他暂时清醒过来,听到房间外面有一些骚动。罗兰正在说:“你们最好立刻离开,否则我会把你们踢到大厅里。你们到底什么意思,我刚离开一会儿,你们就偷偷跑过来纠缠他?” “但是我必须和劳伦斯上校谈谈,情况已经到了非常紧急的程度……”反抗的声音他并不熟悉,而且相当迷惑,“我是直接从伦敦过来的……” “如果这件事这么紧急的话,你应该去和兰顿上校谈,”罗兰说,“我不管你是不是来自政府,你的年龄看起来非常年轻,也仅可以做我的中尉,我一点儿也不相信你们有什么着急事不能等到明天早上再说。” 她一边说着,一边推开门,在身后把门关上,把剩下的辩论都拦在了门外。劳伦斯又一次睡着了。但是第二天早上,没有人保护他了,甚至没有人让女仆给他送来能很好引起食欲的粥和牛乳酒。相反的,突然闯进来了几个人。 “请您原谅,先生,很抱歉以这样不正常的方式见您,”陌生人迅速地说着,未经允许就把一把椅子拖到劳伦斯身边,“请允许我解释,我知道这样的出现很不寻常……”他将大椅子放好,坐了下来,或者说搭在椅子的边上:“我叫哈蒙德,阿瑟哈蒙德,我被指派为这次陪你去中国朝廷的政府代表。” 哈蒙德看起来异常年轻,可能只有20岁,凌乱的黑色头发和强烈的表情使他那消瘦、苍白的脸看起来明亮了一些。他起初只是半句半句地说,不断插入道歉的话,但很明显,他打算直奔主题:“请您原谅,没有正式的介绍,我们被派到这里完全是,完全是出乎我们预料的,巴勒姆男爵告诉我们,23号是我们的出海日期。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当然可以让他延长一些时间……” 这正是劳伦斯极力想避免的,但是他确实对哈蒙德的直接有些惊讶,连忙说道:“不,先生,我完全听您的,我们不能推迟出海的时间,何况永瑆王爷已经决定了那一天。” “啊!我也是这样想的。”哈蒙德马上轻松地说。看着他的脸,计算一下他的年龄,劳伦斯猜想他仅仅是因为时间紧迫而获得了提升。但是很快,哈蒙德就驳回了这种想法,事实上他自愿去中国,而且完全是因为自身的条件合适。坐下来之后,他拿出很厚一捆纸,在身前展开,开始讲述每一个细节,在谈到他们这次出使任务的前景时,他的语速越来越快。 一开始,劳伦斯就很难跟得上他的话。在看自己用汉语写下的便条时,哈蒙德时不时不自觉地说出一长串汉语。当用英语谈到14年前马戛尔尼访华的话题时,他讲述得非常详细。那时,劳伦斯刚刚成为一名上尉,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被航海事务和自己的事情占据了,几乎完全不记得那次出使了,一点儿细节也记不起来。 然而他并没有立刻让哈蒙德停下来。在他谈话的过程中,很难找到合适的停顿点,对任何人来说,这无疑是别人插不上嘴的长篇大论。哈蒙德以超越年龄的权威谈着,很清楚地掌握主题,而且非常重要的是,他没有任何巴勒姆和政府人员那种粗野的迹象。劳伦斯是一个极好的倾听者,即使对于这次远征,他唯一知道的就是马戛尔尼的船“雄狮号”,那是第一条绘出支道湾地图的西方海船。 “哦,”当最终意识到自己彻底选错了听众时,哈蒙德非常失望,“哦,我猜这没有那么重要。简单地说,这次出使是一次让人沮丧的失败经历。马戛尔尼男爵拒绝在皇帝面前行跪拜礼,他们把这看做是冒犯。他们甚至没有同意我们建立常驻使团,最后在一群龙的护送下,他离开了中国海。” “这个我记得。”劳伦斯说。事实上他模糊地想起自己曾经和朋友们在武器贮藏室里谈论过这件事,还对这种对于英国使团的侮辱非常激动。“磕头当然是冒犯了,他们为什么不让他们趴到地上?” “到达外国时,我们不能看不起对方的风俗,必须尊敬别人的礼节,”哈蒙德真挚地说,身体向前倾了倾,“您可以看看您自己,先生,不幸的结果,我确信这次事件引起的嫌隙会继续阻碍两国之间当前关系的发展。”劳伦斯皱起眉头,这种说法的确很有说服力,也可以更好地解释为什么永瑆到英国来,时刻准备着被冒犯。“你认为会因为送给波拿巴一条‘天龙’而发生同样的争吵吗?即使在这么长时间以后?” “坦白对您说,上校,我们对此一无所知,”哈蒙德说,“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在过去的14年中——外交政策的基石——对我们来说很确定的。而且非常确定的是,中国人对欧洲事务的关心还不如我们对企鹅的关心多。但是,我们所有的基础都动摇了。” 第三章 王爷 “忠诚号”就像一条颠簸的巨兽,足有400英尺长,但却出奇得窄,一条特大的龙甲板从船的前面倾斜出来,从前桅一直伸到船头。从上面看,她看起来相当奇怪,几乎是扇形的。但是在龙甲板宽阔的边缘下面,船身迅速变窄。船的龙骨是用铁而不是榆木制成的,刷上了厚厚的白漆防止锈蚀,船的中间有一条长长的白线,使她看起来非常轻快便捷。 为了使她能够在暴风雨中保持稳定,她的吃水线超过20英尺,她太大了,无法完全进入港口,只能停泊在沉在深水域中的巨大支柱上,通过小一点儿的船往来给她运输补给。就像是一位重要的女士,被跑来跑去的仆人包围着。这并不是劳伦斯和泰米艾尔第一次乘坐的运输船,但她是第一艘真正在海洋中航行的船,仅用一些厚木板增加宽度的从直布罗陀航行到普利茅斯的三艘简陋的龙船根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这真是太好了,甚至比在我的空旷地里都要舒服。”泰米艾尔表示了赞许。从他独自享用的地方,能够看清船上的一切活动,没有什么挡住视线。而船上的厨房就在龙甲板下面,里面的烤炉可以让甲板的表面保持温暖。“你一点儿也不冷吗,劳伦斯?”这可能已经是他第三次问这个问题了,他向下伸长脖子,以便可以从近处看他。 “不,一点也不冷。”劳伦斯简短地回答道,他对持续的过度热心有点苦恼。虽然头昏和头痛随着头上的肿块的减小而逐渐减退,但是腿上的伤仍很顽固,偶尔会让他精疲力竭,阵痛几乎一直持续着的。他坐在水手长的椅子上被抬到船上来,这对于他自己的感觉和能力来说都是非常不舒服的一件事情。他被直接放到一个扶手椅上,抬到龙甲板上,整个人都裹在毯子里,看起来像一个病人,泰米艾尔蜷曲在他身体的周围,充当着他的防风墙。 通向龙甲板有两组台阶,分别在前桅的两侧,水手舱中从这里到主桅一半的区域习惯上是分给飞行员的,而前桅的人管理到主桅其他的地方。泰米艾尔的队员们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占据了正确的领域,沿着看不见的分隔线推来很多堆卷好的绳子、成捆的皮制安全带、成筐的环和带扣也被放到了这个区域里,海员们认为飞行员根本不会用到它们。不需要掌舵的人都围在周围,对此表现出了不同的态度,有些人认为他们在放松,也有人认为他们在假装劳动。年轻的罗兰和两个见习操作员——摩根和戴尔,被负责保护空军军团利益的少尉派到那边去表演。因为他们很小,可以轻松地在船的扶手上走动,勇敢地在上面跑来跑去。 劳伦斯看着他们,沉思着。对于把罗兰带过来,他仍然有些担心。“你为什么把她留下?她做错什么了吗?”和珍妮商量这件事时,简这样问他,面对她,他很难解释自己的顾虑。当然,带这个女孩来有一定的益处,尤其是她那么年轻,当她的母亲退休后,她会成为伊科斯西德姆的上校,将不得不面对的每一个命令都将和对待男性上校的一样,把她留在那里而对未来毫无准备并没有什么益处,虽然这样做对他、对现在的她更好一些。 即使这样,上船以后,他仍感到愧疚。这里不是营地,他已经发现就像所有海军队伍一样,这群人当中有一些讨厌的人,非常讨厌的人:酒鬼、斗殴者、无赖。他感到在这样一群人当中看护一个年轻女孩的责任太重大了,更何况只要一个女人在空军中服役的秘密不在这里公开并引起骚动,他就该感到万幸了。 他并不打算命令罗兰撒谎,绝不,当然他也不能给她和别人不一样的任务。但私底下,他强烈地希望这个秘密可以继续保持下去。罗兰只有11岁,穿上裤子和短夹克,乍一看是不会有人把她当成女孩,他自己也曾经误认为她是男孩。但是他也希望看到空军和海军之间友好相处,或者至少不敌对,而时间一长,关系亲近之后,就很难不注意到罗兰的真正性别。 现在,他可能更期待自己沉浸在罗兰的事情中而不是一般性事务。前桅的船员正在忙着装船,一刻不停地说着有些人什么用都没有,只能坐在那里当乘客。一群人高声谈论着应该怎样一下子把转移用的绳子丢掉,现在却要毫不必要地把它们重新卷回来。劳伦斯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他自己的人都已经到达了正确的位置,他不能责备瑞雷的人,这样做不会有任何帮助。 然而,泰米艾尔也注意到了,他喷着鼻息,翎颌竖起来一点儿。“那些绳子我看起来相当好,”他说,“我的队员会很小心地挪动它。” “好了,亲爱的,不要为卷绳子的事伤了感情。”劳伦斯连忙说道。令人惊奇的是,泰米艾尔已经把他保护和占有的本能扩展到了他的队员身上,现在他们已经和他在一起几个月了。但是时机却相当不合适,海员们对于龙的存在已经相当紧张,如果泰米艾尔卷入任何一场争执,并站在自己队员一边,只能增加船上的紧张气氛。 “求求你不要生气。”劳伦斯补充道,拍了拍泰米艾尔的腹部来引起他的注意,“旅途的开始非常重要,我们希望能够成为很好的同船者,不鼓励与其他人的任何敌对状态。” “嗯,我也这样认为,”泰米艾尔平息了下来,“但是我们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他们这样抱怨真让人讨厌。” “我们很快就要出发了,”劳伦斯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说道,“潮水已经转向了,我想使团的最后一箱行李现在也搬上船了。” “忠诚号”在紧急情况下可以承载10条中等大小的龙,仅泰米艾尔几乎很难将它压下去,船上的确有着惊人的储存用地。然而使团携带行李的全部数量看起来甚至超出她的能力所及,对于劳伦斯这个过去只带一个箱子旅行的人来说,这一切相当令人震惊,行李的数量看起来远远超出随行人员的数量,而随行人员本身已经够多的了。 他们当中大约有15个士兵,3个医师:一个为王爷本人服务,一个为其他两个特使服务,而一个给使团中的其他人看病,每个医师还有助手。除了他们和翻译之外,还有一些带助手的厨师,还有一些可能是近身仆役,还有同样数量的人,看起来根本无事可做,其中还有一个绅士,被介绍为诗人,但是劳伦斯认为这个翻译并不是很准确,他看起来更像是某种秘书。 仅王爷的衣服就需要近20个箱子,每一个箱子都经过精心地雕刻,配有黄金的锁和铰链。当胆子较大的水手试图撬开它们时,水手长的鞭子响亮地飞起,响了不止一次。数不清的食物也被扔到船上来,这些曾经是从中国运来的,开始显示出其持久性。一大袋子80磅重的大米在被递到甲板上时裂开了一个大口,对于盘旋在上空的海鸥来说,这真是一次让它们高兴的款待,此后水手们努力继续工作时,不得不每隔几分钟驱赶一次疯狂的鸟群。 早些时间就已经因上船造成了一阵忙乱。起初永瑆的仆人要求有一条直通到船上的走道——因为甲板的高度,根本不可能成为现实,即使船足够靠近码头,也无法实现这一点。可怜的哈蒙德花费了一个小时的时间,劝说他们被抬上甲板既不会丢人也不会有任何危险,并指着船上那些无用的距离进行无声的辩论。 哈蒙德最终失望地对他说:“上校,这是到了危险高度的海浪吗?”这是一个可笑的问题,海浪还不到五英尺,只有等待中的专用艇在寒冷而清新的风的吹拂下偶尔晃动几下,但是有绳子把它连接在码头里,即使是劳伦斯的惊讶的否定也没有能使那个仆人满意。看起来他们似乎永远也不会到船上来,但是最后永瑆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从他那个装饰过度的椅子上站起来,结束了这场争论。他不顾焦急的仆人的慌乱以及专用艇上的队员慌忙伸过来的手,自己爬到了小船里。 等待第二条专用艇的中国乘客现在仍在登船,他们从右舷方向上来,一群海军拘谨而隆重地接待了他们,水手们也表现出最尊敬的样子,穿着鲜红的大衣、白色的裤子以及水手的蓝色短夹克,在舷梯内侧排起长队迎接他们。 孙凯,那个年轻一点的特使,轻松地从水手长椅上跳下来,若有所思地站在那里看了看周围忙碌的甲板。劳伦斯猜想他大概不满意甲板上的混乱与喧闹,但事实不是这样,看起来他只是想站稳脚跟,他试探性地前后走了几步,之后又延长了一段距离,更稳当地走了舷梯的长度,然后又返了回来,他把双手紧握在背后,皱眉紧盯着船上的索具,很明显试图从头到尾找出绳子的迷津。 对于那些表演的人来说,这个结果非常令人满意,但最终他们会反过来关注自己的满足。令大家失望的是,永瑆王爷立刻消失在为他安排在船尾的私人区域中。孙凯个子很高,而且长长的黑辫子和刮得很亮的前额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穿着华丽的蓝色长袍,上面缀着红色和蓝色的装饰,看起来很帅,看上去,他没有想挑选自己的区域。 几分钟后,他们仍然在进行着精彩的表演。从下面传来了叫喊声和欢呼声,孙凯跳到一边去观看。劳伦斯坐了起来,看到哈蒙德跑到边上,脸色因恐惧而变得苍白,一阵嘈杂的泼水声传来。但是几分钟之后,年老一点儿的特使最终从另一侧出现,长袍的下半部分都湿透了,正在滴着水。这位胡须花白的人不顾自己的不幸遭遇,一边高声笑着一边爬了下来,对于哈蒙德急迫的歉意,他只是摇了摇手,他可怜兮兮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肚子,在孙凯的陪伴下离开了。 “他免不了要跌一跤的,”劳伦斯观察完,回到自己的椅子上,“长袍一会儿就会把他拖倒的。” “我很难过他们没有都跌倒,”泰米艾尔嘟囔着,对一个20吨的龙来说声音太小了,也就是说,声音不太大。甲板上有人在窃笑,哈蒙德紧张地向周围看来看去。 其他的随行人员在没有再出什么问题的情况下也被举到船上来,几乎像他们的行李一样,很快就被装了起来。所有工作最终都结束后,哈蒙德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用手背擦了擦满是汗的额头,虽然此时风像刀割一样寒冷刺骨。他四肢无力地坐在舷梯边一个有锁的柜子上,令队员们很厌烦。他挡住了路,大家就无法将专用艇搬回船上来,然而他是一名乘客,也是一个特使,他的地位太重要了,没有人敢坦率地让他离开。 出于对他们的同情,劳伦斯找来了自己的助手罗兰、摩根和戴尔,他让他们安静地待在龙甲板上,不要挡住路。因此,他们在最边缘处坐成一排,晃动着脚跟。“摩根,”劳伦斯叫了其中一个的名字,那个小男孩立刻爬起来向他走去,“去邀请哈蒙德先生和我一起坐在这里吧,如果他愿意的话。” 哈蒙德对于这个邀请感到很高兴,立刻来到龙甲板上,他甚至没有注意到他一起身,人们立刻开始装备滑轮,准备把专用艇吊上来。“谢谢您,先生——谢谢您,您真是太好了!”他一边说,一边坐在摩根和罗兰为他推过来的有锁的箱子上,劳伦斯让人递给他一杯白兰地,他更加感激地接受了。“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如果刘豹被淹死了,我该怎么办啊?” “是那位绅士的名字吗?”劳伦斯说。司令部会议召开以来,对于那位年纪稍大的特使,他唯一的印象只有他几近哨音的鼾声,“对这次旅程来说,这是一个很不好的开始,但是依我看,几乎没有因为他的过错而责怪过你们。” “不,那你就错了,”哈蒙德说,“他是一位王爷,只要愿意,他可以责备任何人。” 劳伦斯更乐于把这句话当成一个玩笑,但看上去哈蒙德对这个问题表现出了相当严肃的态度,虽然他们还不是很熟,但劳伦斯认为他是那种不太典型的沉默寡言的人,在喝下了大半杯白兰地之后,哈蒙德突然补充道:“请原谅我——我不得不说,不管这样的评论可能会引起怎样的偏见——片刻欠考虑的冒犯的后果……” 劳伦斯苦苦思索片刻才明白哈蒙德指的是早前泰米艾尔愤怒的嘟囔,泰米艾尔却马上就意识到了,并为自己的行为辩护。“我才不在乎他们喜不喜欢我呢,”他说,“或许那样,他们就会不管我了,我就不必待在中国了。”这个想法明显打动了他,他突然热情地抬起头来。“如果我非常冒犯他们的话,你想他们会不会立刻就离开呢?”他问道,“劳伦斯,什么是特别无礼的行为?” 哈蒙德看起来就像是潘多拉,盒子打开,恐怖被释放到世界上来,劳伦斯很想笑,但由于同情,他还是压抑住了。对于他的工作来说,哈蒙德还是太年轻了,无论他的能力有多么卓越,他肯定自己也意识到自己经验不足,除了让他小心一些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不,亲爱的,不会的,”劳伦斯说,“或许他们只是会责备我们把你教坏了,那样的话,他们会更加下定决心要保护你了。” “哦,”泰米艾尔闷闷不乐地又把头低下去,放到前腿上,“好吧,我想要不是想到其他人将在没有我的情况下战斗,我是不会再这样介意离开了。”他顺从地说:“但是旅程会非常有趣的,我想我会愿意见到中国。只是他们一定会试图让劳伦斯再次离开我,我很确定决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哈蒙德谨慎地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给他保证,只是连忙说:“登船花了多长时间啊——肯定不是典型的吧?我本来确信到中午的时候,我们会在去海峡的路上。现在看起来我们甚至还没有做好出发准备呢。” “我想他们就要完成了。”劳伦斯说。最后一个大箱子在木板和绳子的帮助下,摇摇晃晃地传递到在船上等待的水手手中。人们看起来都很疲惫,脾气暴躁,对他们来说,在一个人和他的装备上花的时间足够他们装载十条龙了,而此时,晚饭已经晚了半个小时了。 当箱子都消失在下面,瑞雷上校从后甲板爬上楼梯,加入到他们中间,摘下帽子擦去额头上的汗。“我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把自己和这么一大堆东西带到英国来的。我想他们不是坐着运输船来的吧?” “不是,那样的话我们肯定就要坐着他们的船回去了。”劳伦斯说。他之前还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而他完全不知道中国使团是如何完成了他们的旅程。“可能他们通过陆地过来的。”哈蒙德沉默地皱着眉头,很明显他也觉得很困惑。 “那一定是非常有趣的旅程,可以参观那么多不同的地方,”泰米艾尔评论道,“但从海路去我并不遗憾,一点儿也不。”他又荒谬地补充道,焦急地看着瑞雷,确认他没有被冒犯。“是不是走海路会快一点儿啊?” “不,一点儿也不快,”劳伦斯说,“我听说一个信差从伦敦到孟买需要两个月,幸运的话,我们需要七个月才能到达广州。但是陆上没有安全的路线,不幸的是,要途经法国,又有很多强盗,更别提要穿越山脉和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了。” “在我看来,我敢保证不少于八个月,”瑞雷说,“从航海日志看来,我们可以借风以六节的速度航行,这样会超过我的期待。”现在上上下下都快速行动着,所有的人都准备着起锚出海,渐渐退去的潮汐正冲刷着船迎风的一侧。“哦,我们应该加入他们。劳伦斯,今天我得在甲板上,对她进行估量,但是我希望明天您能和我一起用餐,当然还有您,哈蒙德先生。” “上校,”哈蒙德说,“我不太熟悉船上生活的日常习惯——请原谅,如果也邀请使团成员合适吗?” “为什么?”瑞雷惊讶地说道,劳伦斯无法责备他,邀请别人到另外一个人的饭桌上的确有点过分了。但是瑞雷控制住了自己,更加礼貌地说道:“先生,当然应该是永瑆王爷首先发出这样的邀请。” “在目前这种关系的情况下,即使到了广州,也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哈蒙德说,“不会的,我们应该转而以某种方式让他们参与进来。” 瑞雷进一步拒绝了他。但哈蒙德并不服输,继续坚持自己的观点,连哄带劝,对暗示假装看不见。瑞雷本可以继续进行更久的争论,但是人们已经不耐烦了,等待着起锚的命令,潮汐也渐渐退去,最终哈蒙德说:“谢谢您,先生,请您原谅,现在请绅士们原谅我。在陆地上我是一个认得出他们的字的专家,但是在船上,我想我需要更多的时间设计一个可以接受的邀请。”他站起身来,在瑞雷收回他没有明确作出的让步之前逃走了。 “天啊!”瑞雷忧郁地说,“在他安排好之前,我得让船能航行多远就航行多远。如果他们疯狂到向我开炮的话,至少在这样的风里,诚心诚意地说,我不会回到港口,让他们把我踢到岸上。等我们到了马德拉,他们就会忘了这些事情。” 他说完这些话,跳到了前甲板上。很快,在巨大的四倍高的起锚机前面的人们紧张起来,当绞索从铁制的起锚架上渐渐被拉上来之后,从低一些的甲板上传来他们沉重的呼吸声,“忠诚号”上最小的锚几乎和其他船上的船首锚一样大,张开的锚爪比一个人的身高还要宽。 让这些人感到轻松的是,瑞雷并没有命令他们把船索全部收起来。一批人带着铁杆从桩上离开,这几乎没有必要。风从西北方向吹来,右舷的横梁上满是风,现在,风和潮汐可以轻松地把船带离港口。她只有上桅帆,但是他们一把停泊处清理干净,瑞雷就要求升帆出发,虽然他对于出港有点悲观,但是船很快就回旋着通过了。它虽然有着长长的、深深的龙骨,但并没有太偏离航线,在庄严的仪式中直接向海峡航行而去。 泰米艾尔转过头,感受着风从耳边刮过,他看起来就像是老式海盗船上装饰船头的雕像。劳伦斯对自己产生这样的想法感到好笑。泰米艾尔注意到了他的表情,亲切地轻轻推了推他。“可以给我读点儿什么吗?”他充满期待地问道,“离天黑没有几个小时了。” “我很愿意。”劳伦斯坐起来,寻找着他的一个助手。“摩根!”他喊道,“你可以到下面去帮我拿一下吉本写的那本书吗?放在我航海箱最上面的那本,我们读到第二卷了。” 船尾部分本来提供给上将的船舱被匆忙改造成了永瑆王爷某种形式的官方寓所,而船尾楼甲板下的上校船舱被一分两半,归另外两位特使使用,附近小一些的区域则归士兵和仆人。这样,无论是瑞雷自己,还是船上的第一上尉波贝克、医生、船长以及其他的官员,在船尾已经没有他们的空间了。幸运的是,船头区域中本来留给飞行员的地方,因为船上只有泰米艾尔一条龙而相当的空旷。即使分给他们所有人,仍然不会显得空间拥挤。因此,船上的木匠拆除了个人船舱的舱壁,形成了一片很大的就餐区域。 一开始,这个地方太大了,哈蒙德对此表示了反对。“我们的地方看起来不应该比王爷的地方大。”他解释道,因此,舱壁又向前挪动了六英尺,拼在一起的桌子立刻就显得拥挤了。 因为俘获泰米艾尔的蛋,瑞雷也得到了一大笔奖金,几乎和劳伦斯本人得到的一样多。因此,他可以幸运地买得起一个又大又好的桌子。事实上,这动用了船上能够找到的所有家具,但是只有部分人接受了他的邀请,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后,瑞雷邀请了尉级军官中的所有年纪稍长的人、劳伦斯的上尉以及所有其他可能期待文明对话的人。 “但是永瑆王爷不打算来,”哈蒙德说,“除了翻译,他们当中的其他人只能说出不到10句英语,但他只是唯一一个会英语的人。” “这样至少我们之间可以尽情谈笑,而不是静悄悄地坐在那了。”瑞雷回答。 但是这样的希望并没有实现:客人一到,令人窒息的沉默马上降临了,几乎持续了整顿饭。虽然有翻译的陪同,但是起初没有一个中国人讲话。年纪大一点的特使——刘豹也没有来,孙凯就成了最高代表;但是即使是他,也只是对于他们的到来进行了简短的、官方的问候,此后就一直保持着震惊而沉默的威严。他一直专心地盯着桶一样粗的前桅,前桅被刷成了黄色条纹,从天花板上穿进来,一直穿过桌子的正中央,穿过桌布,可以想见将一直通到下面的甲板上去。 瑞雷将桌子的右侧全部留给了中国客人,并示意他们坐到那边。但是当瑞雷和其他官员坐下时,客人们并没有走过去坐下,这让英国人很困惑。有几个人已经半坐下来,也不得不让自己撑在那里。困惑的瑞雷再次请他们坐下,但是邀请了好几次之后,客人们才最终坐下。这是一个很不好的开始,看来无法鼓励他们交谈了。 官员们也开始埋头吃饭,但是甚至这样礼貌的假象也没能持续多久。中国人不用刀叉吃饭,而是用漆制的筷子吃饭。他们可以用一只手很轻松地把食物送到嘴边,一会儿工夫,英国人就忍不住不礼貌地盯着他们看,每一盘刚上来的菜都是一次观察这种新技术的新机会。又上来一盘烤羊肉,是从羊腿上割下来的大肉片,客人们暂时被难住了。但是片刻之后,其中一个年轻的仆人小心地卷起了肉片,仍然只用筷子,把肉直接拿起来,三两口就吃掉了,其他人也都跟着这样做了。 这时,瑞雷最年轻的候补军官特瑞普忍不住偷偷地开始模仿起来,他是一个胖胖的长相普通的12岁小男孩,由于他的家庭在议会中有三张选票而得以到船上来,但这次受到邀请是因为他所受的教育而不是因为他的家庭。特瑞普将刀叉转过来,代替筷子,不但没有获得明显的成功,还弄脏了他原本干净的裤子。瑞雷坐得太远了,无法用严厉的眼光制止他的行为,而坐在周围的人也假装没有注意到他。 孙凯作为主宾,坐在离瑞雷最近的位置,一直注视着男孩的古怪行为,瑞雷试探性地对他举起酒杯,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哈蒙德,说道:“祝您健康,先生。”哈蒙德迅速地将瑞雷的话翻译给桌子对面的孙凯,孙凯点点头,举起酒杯,礼貌性地抿了一口,喝得不多,这是增加了酒精含量的醉人的马德拉白兰地,精心挑选到船上,以帮助大家度过艰难的海上生活。片刻之后,似乎形势由此开始变化,其他的官员们虽然晚了些,但是终于想起了自己作为绅士的责任,开始向其他的客人致敬,举杯的姿势不需任何翻译就能够很好地被理解,很自然,他们的关系开始变得融洽。微笑和点头越过桌子相互传递着,劳伦斯听到他旁边的哈蒙德发出一声不易被人察觉的叹息声,而且只吃了一点点东西。 劳伦斯知道自己什么都不能做。他把腿放在桌子的一个支架上,以避免再次伤到仍然很疼的腿。他只是礼貌性地喝了一点点酒,但是仍然感到头昏昏沉沉的。他保持着沉默,只想离开这个困窘的局面,并决定饭后再向瑞雷道歉。 瑞雷的第三上尉,一个叫法兰克斯的小伙子,在最初的三次敬酒中一直不礼貌地沉默着,呆呆地坐在那里,举杯的时候脸上只是挂着无声的笑容。但是,在酒精的影响下,他终于开口了。在和平时期,他还是个小男孩时,曾经在东印度公司服务过,很明显学到了几句蹩脚的中国话。现在他试着和坐在桌子对面的客人说一些不太讨厌的话:他叫叶冰,很年轻,而且胡子也刮的很干净。他对于对方的谈话感到非常愉快,努力试着用自己掌握的一点英语回答他。 “非常的……很好的……”他停下来,无法找到词来表达想要表达的称赞,法兰克斯给他提供了最可能表达的意思供他选择——风、夜晚、晚餐,但是他都摇了摇头。最后叶冰招手叫来了翻译,翻译代表他说:“高度赞美你们的船:它是我们见过的最灵巧的发明。” 这样的赞美很容易抓住水手的心,瑞雷无意中听到了这样的话,从与哈蒙德和孙凯用两种语言的混乱的关于南方问题的对话中脱身出来,叫来了翻译:“请向那位绅士转达我对他的赞美的谢意,先生,并且请告诉他我希望你们在船上都能感到非常舒适。” 叶冰鞠躬示意,并通过翻译说:“谢谢您,先生!这已经比我们来这里的旅途好太多了。一共四艘船把我们送到这里来,而其中一艘船速度慢得让人痛苦。” “瑞雷上校,我听说您曾经去过好望角?”哈蒙德突然插话进来,这是非常没有礼貌的,劳伦斯惊讶地看着他。 瑞雷也惊讶地看了看他,但是礼貌地转过身来回答他。但是在过去的两天里,法兰克斯几乎都在下面散发着臭味的货舱里度过,指挥人们将所有的行李堆起来,听到这样的话,他带着微微的醉意说道:“只有四艘船?我很惊讶不是六艘,你们一定挤得跟沙丁鱼一样。” 叶冰点了点头说道:“对于这么长的旅途来说,船确实是太小了。但是能为皇帝服务,所有的不舒服都是令人愉快的。无论如何,那是我们当时在广东见过的你们最大的船。” “哦,所以你们雇了东印度公司的人送你们过来?”麦克来迪问道。他是海军上尉,是一个高高瘦瘦却很结实的人,架在脸上的眼镜和满是伤痕的脸配在一起,显得很不协调。这个问题和在海员中间相互交换的微笑都并没有恶意,但是不可否认带有一定的优越感。法国人能够造船却不用它们航海,西班牙人易激动而且缺乏纪律性,中国人则根本无舰队可言。这些话在英国海军当中广泛传诵,能够确认这一点,他们就会时常感到高兴而且振奋。 “广东港的四条船,你们装的是行李而不是丝绸和瓷器,他们跟你们要的钱估计可以买下地球了,”法兰克斯又补充道。 “你这么说真是太奇怪了!”叶冰说,“虽然我们是根据皇帝的命令开始这次旅行,但确实有一个上校打算要报酬,甚至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想把船开走。他一定是着了魔,才会作出这么疯狂的举动。但我相信东印度公司的官员会找医生治好他的疯病,我们也接受他的道歉了。” 法兰克斯瞪大了眼睛:“但是如果你们没有付他们报酬的话,他们为什么会让你们搭船呢?” 叶冰也瞪大了眼睛,对被问到的这个问题同样感到惊讶。“皇帝发布法令,已经把船没收了,他们还能做什么呢?”他耸了耸肩,好像是不想谈这个话题了,又开始把注意力放到了食物上。看起来,对他来说,这样的问题还没有瑞雷的厨师在最后一道菜中提供的果酱饼更有意义呢。 劳伦斯突然放下刀叉,他的胃口从一开始就不好,这时已经完全没有胃口了。他们居然如此随意地谈论没收英国的船只和财产——英国海军被迫为一个外国的君主服役——他一度认为是自己误解了他的意思,国家的任何一份报纸都会为这样的事情尖叫,政府也一定会提供官方的保护。然而,他看了一下哈蒙德,外交官脸色苍白,神情警惕,但却不惊讶。而当劳伦斯想起巴勒姆那可悲、甚至接近卑躬屈膝的行为,所有的怀疑都消失了,而哈蒙德开始转换人们的话题。 其他的英国人也很快地理解了这些,官员们互相低声谈论着,窃窃私语,在桌子旁跑来跑去。瑞雷虽然一直和哈蒙德说话,但是也渐渐慢了下来,最终停了下来。虽然哈蒙德又鼓动瑞雷,急切地问道:“您有大致的计划吗?我希望这一路上都不用害怕坏天气。”但这句话已经太迟了,整个餐桌都陷入沉默中,只有年轻的特瑞普发出咀嚼声。 加耐特船长用肘使劲地推了推他,这样的声音也消失了。孙凯放下了酒杯,皱着眉头看了看桌子周围的人,他已经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就像是暴风雨的前夕。这已经是一次艰难的酒宴,虽然他们才吃了一半,但是许多官员都很年轻,现在因为羞辱和愤怒脸色涨得通红。许多在和平时期回到岸上或缺乏影响力的海员都曾经在东印度公司的船上服过役,英国海军与商船队之间的联系非常紧密,因此,他们对这样的侮辱更加敏感。 翻译满脸焦虑地站在椅子后面,但是大多数中国仆人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其中一个听到坐在他旁边的人评论后,大声笑起来,这在安静的船舱里显得奇怪而且单薄。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法兰克斯突然大声说:“我打算……” 他的同座连忙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按在椅子上,并让他保持安静,但是其他的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大。一个人说着“……坐在我们的桌子上!”获得了一片激烈的赞同声。他们随时都可能爆发,而且一定是灾难性的爆发。哈蒙德想说什么,但是没有人理他。 “瑞雷上校!”劳伦斯声音尖锐地压住了激烈的讨论,“您能给我们讲一下行程的安排吗?我相信格兰比先生很想知道我们要走的路线。” 格兰比就坐在不远处,晒黑的脸此刻显得很苍白,对于劳伦斯的话很惊讶,但是几秒钟后,他对瑞雷点了点头:“是的,确实如此,这对我来说真是很大的帮助,先生。” “当然!”瑞雷有点僵硬地回答。他斜身到身后放地图的存物柜里拿了其中的一张放在了桌子上,描绘着路线,用比平常高的声音说着:“一旦出了海峡,必须进入法国和西班牙的势力范围。之后我们会靠近并尽量沿着非洲海岸线航行。我们将在夏日季候风开始的时候进入好望角,根据现在的速度,大概一个星期或者三个星期之后,我们就可以借着风一直到达中国南海。” 可怕的沉默被打破了,渐渐地又开始一些必要的谈话了。但是此时没有一个人对中国客人讲话,只有哈蒙德偶尔对孙凯说些什么,但是在大家反对的目光注视下,他也变得结结巴巴,最终一句话也不说了。瑞雷要求上布丁,晚餐在糟糕的气氛中结束了,比正常情况下结束得要早很多。 在每一个海军军官的椅子后面都站着一个海军或水手充当仆人,现在他们也开始互相低声谈论着。劳伦斯回到了甲板上,上楼梯的一段路几乎是爬上去的。这时,海军和水手们也都出来了,消息很快就从甲板的这头传到甲板的那头,甚至连飞行员们也开始和水手们谈论起来。 哈蒙德走到甲板上,看到人们低声谈论着,他显得十分紧张,把嘴唇咬得几乎没有了血色,焦虑的情绪使他的脸看起来显得苍老而扭曲。劳伦斯并不同情他,只是感到愤慨,无疑哈蒙德故意掩盖了不光彩的事实。 瑞雷就在他旁边,手里端着咖啡,却一口也没有喝,闻起来不是烤制过的就是煮过的。“哈蒙德先生!”他的声音平静但有威严,比劳伦斯更有威严,大多数他们的熟人都知道他曾经是劳伦斯的下属,劳伦斯还从没有像这样说话;这种威严一扫他平时的随和和幽默:“请您转告中国人,他们最好待在下面。我不管您用什么样的借口,如果他们这个时候到甲板上来,我可不敢保证他们的生命安全,先生。”他又转向劳伦斯:“也请您让手下人马上去睡觉。我不喜欢这样的气氛。” “是!”劳伦斯完全理解他,人们受到这样的刺激会变得暴躁而有攻击性,再到兵变就只需一小步。到那个时候原来使他们愤怒的原因甚至已经完全不是问题了。他叫来格兰比:“约翰,让大家到下面去,告诉军官们让他们安静,我们不希望有任何混乱。” 格兰比点了点头,“但是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他的眼神因为愤怒而异常冷酷,但当看到劳伦斯摇了摇头,他便停了下来,离开了。飞行员散开来,静静地走到下面去。这个榜样可能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当他们命令水手们也这样做时,并没有起什么争执。当然,他们也知道,在这个问题上,他们的军官不是他们的敌人,愤怒在每个人的心中都是存在的,情感的分享把他们联系到了一起,因此,当第一上尉波拜克走到甲板上来,用他那懒洋洋、做作的声音命令着“前进,詹肯斯!前进,哈维!”的时候,大家也只是嘟囔了几声。 泰米艾尔抬着头,瞪大眼睛在龙甲板上等待着。因为好奇,他已经偷听到了很多。听了事情的其他部分后,他喷着鼻息说道:“如果他们的船不能载送他们的话,他们最好待在家里。”这仅仅是不喜欢,还没有到很愤慨的程度,和大多数龙一样,他对财产没有什么概念,当然,除了他自己的珠宝和金子,即便如他所说,他正在磨光劳伦斯给他的大蓝宝石缀饰,但是却从来没有把它拿下来。 “这对我们的国王来说是一种侮辱。”劳伦斯拍着泰米艾尔的腿说,这样的侮辱让他感到愤慨,他非常想站起来走路。哈蒙德站在后甲板的扶手那里抽着烟,每当他吸烟时,烟头亮起微弱的红光,隐约可以看见他苍白的汗淋淋的脸。劳伦斯越过空荡荡的甲板,苦涩地看着他的脸。“我对他感到惊讶,对他和巴勒姆都是,面对这样的侮辱,他们居然一言不发。这几乎是无法忍受的。” 泰米艾尔惊愕地看着他。“但是我想我们无论如何也要避免与中国的战争。”他这样说是有道理的,因为几个星期前,他就是这样被告知这个问题的,而且甚至劳伦斯本人就是这样告诉他的。 “如果要选择更小的不幸的话,我宁愿和波拿巴和解,”当时,劳伦斯太愤怒了,几乎无法理性地思考问题,“至少他在逮捕我国公民之前会体面地宣战,而不是像这样目空一切、完全没有礼貌地侮辱我们,就好像我们不敢对付他们一样。”他又怒火中烧地补充道:“一想到那个无赖还劝我磕头,如果早知道这样……” 泰米艾尔对于他的激动惊讶地哼了一声,轻轻地用鼻子推了推他:“求你别这么生气!这对你没有好处。” 劳伦斯不同意地摇了摇头,陷入了沉默,靠在泰米艾尔的身上。这样发泄他的愤怒是不好的,留在甲板上的人可能已经听到了并把这个看做是对某种鲁莽行为的鼓励,他也不想让泰米艾尔难过。但是他突然明白了,在受到这样的侮辱之后,政府当然不会不肯交出一条龙,整个政府部门也会很高兴地摆脱这个对于他们来说不愉快的提醒,而且整件事情也可以更彻底地掩盖起来。 他抚摸着泰米艾尔的身体来获得安慰。“你可以在甲板上和我再待一会儿吗?”泰米艾尔耐心地对他说,“你最好坐下来休息一下,不要让自己这样烦恼。” 事实上劳伦斯也不想离开他,令他惊奇的是,他失去的平静在他手指下感受到的平稳的心跳的影响下,渐渐地恢复了。风不是很强烈,况且也不是所有人都要到甲板下面去,多一个军官在甲板上也不是一件不应该的事。“好的,我会待在这里的,无论如何,在船上这样的气氛中,我不想留下瑞雷一个人。”他回答道,一瘸一拐地取来了他的外套。 第四章 夜袭 东北风变得强劲起来,天气非常冷,劳伦斯从半梦半醒中清醒过来,抬头看着星空,才过了几个小时。他躺在泰米艾尔身边,把毯子卷得更紧一些,努力不去管腿伤所产生的持续不断的疼痛。甲板上出奇地安静,在瑞雷严厉而带有警告性地注视下,队员中几乎没有一句交谈,只有上面的索具处偶尔传来模糊的嘟囔声,那是人们在彼此小声谈论的声音。没有月光,只有甲板上一些灯笼亮着。 “你冷了吧?”泰米艾尔突然问道,劳伦斯转过身来,看到大大的深蓝色眼睛正研究似的看着他。“进去吧,劳伦斯,你一定要好起来,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瑞雷的。也不会让他们伤害中国人,如果你不喜欢的话。”他补充着,但话里并没有多少热情。 劳伦斯疲倦地点了点头,再次站起身来,可以构成危险的威胁已经结束了,他想,至少此刻结束了,他待在上面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你还舒服吧?” “是的,底下有热上来,我很暖和。”泰米艾尔说。确实如此,劳伦斯虽然穿着鞋,但仍能感受到龙甲板上的热度。 走到船舱里,避开外面的风使劳伦斯感到非常舒服,他的腿在爬到顶铺甲板的过程中两次剧烈地疼痛,但是他用手撑住了自己,直到疼痛结束。在这个过程中,他始终没有摔倒。 劳伦斯的船舱有很多可爱的小圆窗子,但由于通风不是很好,而且接近船上的厨房,虽然外面风很大,船舱里却很暖和。一个助手帮他点亮了吊灯,吉本的书仍然打开着放在箱子上。虽然还很疼,但他几乎立刻就睡着了。轻轻晃动的吊床比任何床都让他感到熟悉,海水冲刷船体的声音对他来说就像是低沉的耳语,让他感到无比安心。 船剧烈地动了一下,并没有不正常的风,也没有帆鼓起来。劳伦斯立刻明白是泰米艾尔飞起来了。劳伦斯迅速披上斗篷、穿着睡袍、光着脚就冲了出去。轰轰声四处响起,碎片四处飞扬,从木板墙外传来断断续续的回音,在劳伦斯蹒跚着走出房间时,木匠和助手们从他身边跑过去清理舱壁。又一声巨响,是炸弹,他终于分辨出来。格兰比突然出现在他的身边,由于他是穿着裤子睡觉的,看起来还比较整齐。劳伦斯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他伸过来扶自己的手臂,穿过一片混乱回到了龙甲板上。水手狂奔向水泵,用水桶将水舀出去,防止水淹没甲板,弄湿船帆。后桅的帆上正有一片橘黄色的火花蹿上来,一个13岁的满脸雀斑的见习生——早上劳伦斯还看见他在开玩笑——此时勇敢地冲过去,用手中的衬衫把火扑灭了。 没有光亮,无法看清上面到底怎么样了,而且上面有太多的叫喊声和其他声音,也根本无法听清上面的战斗究竟如何。泰米艾尔一定是大声叫喊过,让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我们必须拿信号弹来,马上!”劳伦斯从罗兰手中接过了鞋——她一直跟在他们后面,他又从摩根手里接过了裤子。 “加勒维,去拿一箱信号弹来,再拿些闪光粉,”格兰比高喊着,又补充道,“肯定是‘夜之花’,其他类型的龙在一点儿月光都没有的情况下不可能看见东西。但愿他们能不喊了。”他抬眼看了看天上,虽然这根本没有用。 剧烈的破碎声警告着他们,劳伦斯感到格兰比正打算把他拉到下面安全的地方去,但一堆碎片飞了过来。下面传来了尖叫声,炸弹穿过了木板相对脆弱的地方进入了厨房。热的蒸汽从通风口里不断涌出,一股咸猪肉的味道也传了出来,这一定是为明天的晚餐而腌制的:明天是星期四,劳伦斯记了起来。对于劳伦斯来说,船上的生活已经在他的头脑中根深蒂固了,一个想法产生,就会让他想起其他的事情。 “我们必须把你带到下面去”,格兰比又抓住他的胳膊,喊着,“马丁!” 劳伦斯给了足以让格兰比惊讶和害怕的一瞥,但格兰比甚至没有注意到,马丁抓起他的左胳膊,似乎对他来说这是再正常不过了。“我不会离开甲板的!”劳伦斯高声叫着。 炮手加勒维气喘吁吁地捧来了一个大箱子。很快,第一个信号弹呼啸着冲上了天空,在空中亮起黄白色的光。一条龙发出吼声:并不是泰米艾尔的声音,这个声音太低沉了。在光闪过的短暂的时间里,劳伦斯看见泰米艾尔正盘旋在船的上方,保护着船。夜之花在黑暗中躲开他,离他有一定的距离,正扭过头去躲避光亮。 泰米艾尔立刻发出吼声,向法国龙猛冲过去,但是信号弹熄灭了,落了下去,一切又陷入黑暗当中。“再发射一个啊!再发射一个啊!他妈的!”劳伦斯对加勒维大声叫着,和他们一样仍然向上看着,“他必须得有光亮,一直发射啊!” 更多的人冲过来帮他,又有三个信号弹立刻冲上天空。一次放太多了,格兰比赶快跑过去阻止他们,不要再浪费信号弹了。很快他们就掌握好了时间:信号弹一个接着一个连续地发射出去,前面的一个刚熄灭,另外一个就又亮了起来。烟雾围绕在泰米艾尔周围,在他飞向‘夜之花’时,翅膀在微弱的黄色光线下拖出长长的痕迹。泰米艾尔吼叫着,法国龙猛冲下去想躲开他,炸弹纷纷掉到水里去,不再造成任何影响,只有水面上溅起的水花发出一阵阵响声。 “我们还有多少信号弹?”劳伦斯低声问格兰比。 “四打左右,没有了,”格兰比严肃地说,“他们用得太快了,这已经包括了‘忠诚号’上的炮弹了,他们的炮手把所有的信号弹都给我们拿来了。” 加勒维减慢了点火的速度,尽量延长越来越少的信号弹坚持的时间。这样,在两次亮光之间,黑暗又开始恢复其影响。大家的眼睛已经被烟刺得很痛,还必须尽力睁开,努力在微弱的、经常是时强时弱的光线中看清东西。劳伦斯完全可以想象泰米艾尔是怎样在坚持,他只有处于半盲的状态,却要面对完全由人驾驭的,并且时刻准备战斗的对手。 “先生!上校!”罗兰大声叫着,在右舷扶手处向他不停地挥手。马丁走过去,但就在他们到达她身边之前,已经开始发射最后一堆信号弹了。片刻之间,“忠诚号”后面的海被清晰地照亮了:两艘法国重型驱逐舰在风的助力下,正从后面冲过来,而很多塞满了人的小船也正从各个方向向他们冲过来。 上面的瞭望员也看见了,“啊!船!登船者!”他大声叫着,所有人又开始混乱起来:水手们跑过甲板,拉紧登船网,瑞雷和舵手以及两个最强壮的水手在巨大的两轮舵前,匆忙地将“忠诚号”掉转过来,让所有的舷侧炮对准敌人。已经没有可能摆脱敌人的船了,在这样的大风里,驱逐舰至少可以达到十节的速度,“忠诚号”绝不可能摆脱他们。 铃声沿着厨房的烟囱传了下来,说话声和沉闷的脚步声从炮手甲板上传过来。瑞雷的见习船员和上尉已经催促人们拿起枪炮,他们发布命令时声音尖锐而紧张,重复再三,努力让半睡半醒的人们在头脑中回忆起几个月来练习的东西。 “加勒维,信号弹要节省点用!”事实上劳伦斯很不愿意给出这样的命令,黑暗会使泰米艾尔很容易受到“夜之花”的攻击。但是只剩下这么少了,他们必须节省着用,除非有更好的办法让法国龙受到真正的伤害。 “准备行动,击退登船者!”水手长喊着,“忠诚号”最终在风里转了过来,出现了片刻沉默。在黑暗中,浆仍然在滑动着,默默地计算着法国船向他们漂移的速度。突然,瑞雷喊道:“开火,用尽全力!” 下面,炮声响起,红色的火和烟喷射出来,几乎无法分辨造成了怎样的破坏,只有尖叫声和木板破碎的声音,让他们知道至少有一些射击手回了老家。一轮炮放完了,“忠诚号”立刻把沉重的身躯掉转过来,但是一阵炮响过后,队伍中没有经验的事实开始暴露出来。 最终,第一只炮又响了起来,距离上一次炮响至少有四分钟时间。第二只炮根本就没有点火,第三只也是一样。第四和第五只炮同时开了火,造成了一定的损害,可是第六只炮能够听得出来是直接掉到了水里。波拜克喊道:“集中火力!”“忠诚号”的射程很远,但是现在她只有再次掉转过来才能开火。此时登船者眼看就要靠近了,桨手只有努力地将桨划得更快。 炮声停止了,厚厚的灰烟漂浮在水面上空。船再一次陷入黑暗当中,只有甲板上的灯笼在甲板上投下很小的、摇摆不定的光圈。“我们必须让您到泰米艾尔身上去!”格兰比说,“我们离海岸还不算远,他还能飞回去,附近可能还有别的船,来自哈里法克斯的船此时应该在这片海域里。” “我不会逃走,而把一艘100只炮的运输船交给法国人。”劳伦斯非常严厉地说。 “我相信我们能够坚持住,而且如果您能给舰队一些警告的话,无论如何在他们把船带进港口之前,我们还有可能能夺回她。”格兰比争辩着,海军军官是不会这样固执地反对自己的长官的,但是空军的纪律相对比较松散,他不会因此而受到处罚。作为第一上尉,保证上校的安全才是他的职责所在。 “他们很容易就可以把她带到西印度群岛或者西班牙的港口,远离封锁线,然后从那里操纵她,我们绝不能失去她。”劳伦斯说。 “但让您上去仍是最好的选择,如果我们被迫投降的话,他们也无法对您动手,”格兰比说,“我们必须想办法让泰米艾尔过去。” “先生,请原谅!”加勒维蹲在信号弹箱旁,抬起头来,“如果您能给我拿来一枚胡椒炮,我们可以把闪光粉包起来,也许能够给他一个喘息的时间。”他用下巴向天空方向指了指。 “我去告诉麦克雷迪。”弗瑞斯立刻回答,然后冲过去找船上的海军上尉。 胡椒炮从下面搬了上来,两名海军一起抬着长长的炮筒,而加勒维则小心的撬开一个胡椒炮弹。炮手倒掉大约一半的胡椒,打开锁着的闪光粉箱子,拿出一个纸捻,又再次把箱子封好。他拿着纸捻的一头,两个助手上前来抓住他的腰,让他保持稳定。他仔细地捻开纸捻,小心地把黄色的粉末灌到容器里,一只眼睛看着,另一只眼睛紧闭着,脸也转到了一侧。他的脸颊弄得很黑,说明他刚刚用过炸药:这不需要导火索,只要一不小心撞击一下就会发射出去,这比炮用火药的威力更大,只是用得也更快。 他封上了炸弹,把纸捻的剩下的部分插入到一桶水中。他的助手把它扔向船外,而他用焦油封上了炸弹,并在装入炮筒之前用油涂了一遍,炮筒的另一半拧上了。“好啦!我不确定它能发射出去,但我想它可能会的。”加勒维说着,自信地擦干净了自己的手。 “非常好!”劳伦斯说,“坚持住,留最后三支信号弹,这样可以在我们进攻时照亮夜空。“麦克雷迪,你派人看着炮了吗?天啊!小心点!会打到头的,那样没什么好处。” “哈里斯,你去拿着,”麦克雷迪指挥一个人去拿着炮,那是一个高个子、骨瘦如柴的小伙子,18岁左右。麦克雷迪又对劳伦斯说:“年轻人的眼睛可以看得远一点,先生,不要担心它会射歪。” 正在这时,下面传来一阵愤怒的嘟囔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他们都向后甲板看去:特使孙凯来到甲板上,后面跟着两个仆人,扛着从他们的行李中拿出来的一个大皮箱。水手和大多数泰米艾尔的队员都聚集在扶手处,每个人手里或拿着短剑,或拿着手枪抵抗着登船者。法国船还没有成功,突然一个小伙子上前一步拿着长矛对准了特使,水手长用绳子把他套住,拉到了一边,一边大叫着:“抓住绳子,伙计们!抓住绳子!” 劳伦斯在混乱中几乎已经忘记了那次不愉快的晚餐,好像那已经是好几个星期前的事了,但是孙凯还穿着那件镶边的长袍,手镇静地插在袖子里,对于这样的冒犯,气愤和警惕的人们呆若木鸡。“哦,他的灵魂被魔鬼收买了!我们必须把他带走!下去吧,先生,请您立刻下去!”他指着过道喊着。但是孙凯还是召唤了他的人上来,并且爬到龙甲板上来,他的人抬着巨大的箱子缓慢地跟在他后面。 “那个该死的翻译在哪儿?”劳伦斯说,“戴尔,去看看……”但是这时,仆人们已经把那个大箱子拖了上来。他们打开锁,把盖子掀开,这时已经完全不需要翻译了:精心制作的火箭正躺在稻草做成的垫子上,红的、蓝的、绿的,就像是从育儿室里拿出的东西,上面还涂着金色和银色的螺旋状的花纹,非常清晰。 加勒维立刻拿起一个,是一个蓝色带白色和黄色条纹的炮弹,一个仆人着急地给他比划怎样用火柴点着导火索。“是的,是的。”他不耐烦地点着头,拿来一个火柴,火箭立刻点着了,嘶嘶响着冲上了天空,火花燃尽后,在高空中从视野中消失了。 最初是白色的光,之后发出雷鸣般的巨响,一直在水面上回荡着,黄色的火花四散开来,在天空中闪耀着。“夜之花”发出痛苦的声音,在火箭响起的一刻,已经尊严全失,它完全暴露出来,就在不到100码的高度,泰米艾尔立刻飞起来,牙齿外露,发出愤怒的“嘶嘶”声。 “夜之花”吓坏了,向下冲去,躲过了泰米艾尔伸出的爪子,但是却到了劳伦斯的射程范围内。“哈里斯,发射!发射!”麦克雷迪大声叫着,这位年轻的水兵眯眼看了看。胡椒炮弹径直地、准确地射了出去,但是低了一点儿。“夜之花”的前额处长出一个狭长的弧形角,就在眼睛上方。炮弹刚好在那上面炸开,闪光粉发出白光,闪耀着。龙又高声吼叫起来,这次是真得很痛,他疯狂了,于是快速地飞到深深的黑暗中。掠过船时,他飞得太低了,翅膀形成的风把桅杆吹得大声震动起来。 哈里斯从炮边上站起来,转过身,嘴巴张得很大,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然后倒了下去,胳膊和肩膀掉了下来。麦克雷迪也被砸倒在地。劳伦斯把一根像小刀一样长的刺从胳膊上拔下来,擦干净溅到脸上的血。胡椒炮已经成为了残骸。“夜之花”的队员甚至在龙逃走的时候还扔下另外一枚炸弹,把炮完全炸毁了。 两位水手把哈里斯的尸体拖到一边,扔下船去,其他人都没有受伤。世界陷入奇怪的沉闷当中。加勒维又发射出另外一个火箭,巨大的黄色光线在半空中四散开来,但是劳伦斯只有左耳能听到爆炸声。 因为“夜之花”已经被赶走了,泰米艾尔落回到甲板上,船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快点!快点!”他一边说着,一边低下头,让地勤人员爬上去把他装备起来。“她真快,我觉得光对她的伤害没有对另一条龙的伤害大,就是去年秋天和我们战斗的那条。她的眼睛看起来有点不一样。”他抬起头来透了透气,翅膀有些发抖。他飞行的时间有点长了,过去的演习没有这么长时间,他还没有习惯。 孙凯一直留在甲板上,观察着,但并没有反对给泰米艾尔安上装备。劳伦斯痛苦地想,正是因为他们,自己也处于危险之中,所以才没有反对。他注意到有东西滴了下来,是暗红色的血滴到了甲板上。“你什么地方受伤了?” “没事,她只是抓伤了我两次。”泰米艾尔扭过头去舔自己的右侧腹,那里有一个浅浅的伤口,而另一条在背上的伤口则要深一些。 两次已经超出劳伦斯能接受的范围了,他看见和他们一起过来的凯因斯正高举着手,用绷带包扎着伤口,劳伦斯厉声对他说。“难道你不该先缝合伤口吗?” “没有必要,”凯因斯说,“这不会给他造成影响。只不过是小伤口而已,不要担心!”麦克雷迪已经站起来,用手背擦着额头。他对医生的回答表示怀疑,从一侧看着劳伦斯,可以听见凯因斯一边继续工作,一边嘴里嘟囔着“过于焦急的上校就像是一个保姆一样”之类的话。 劳伦斯自己因为感激而没有说什么,又充满了信心。“准备好了吗?先生们?”他一边问着,一边检查自己的枪和剑。这一次他带的是那把非常好的重剑,完全是西班牙钢制成的,有着朴素的剑柄。剑坚实的重量就在自己手上的感觉让他非常开心。 “准备好了!先生!”小伙子们回答,把最后一根皮带也拉紧了。泰米艾尔伸出爪子,把劳伦斯举到自己的肩膀上。“我们拉她一下吧,她还能坚持吗?”当劳伦斯坐下,把皮带扣好后,他喊道。 “好的。”劳伦斯喊道,把自己的重量放在装备上。“谢谢你们,伙计们。干得好!格兰比,让枪手到上面去帮助海军,其他人抵抗登陆者。” “好的,劳伦斯。”格兰比很明显打算再一次劝说他将泰米艾尔带离战争。劳伦斯打断了他,用膝盖轻推了一下泰米艾尔。“忠诚号”因为泰米艾尔起飞后重量的减轻而重新浮了起来,最终他们一起升上了天空。 “忠诚号”上空的空气中弥漫着火箭形成的刺鼻的硫磺味,就像是燧石的味道,虽然有冷风,但仍然粘在他的舌头和皮肤上。“她在那!”泰米艾尔努力地向更高处飞去。顺着他的目光,劳伦斯看到“夜之花”又出现在空中。她确实从让人炫目的光中恢复得很快,从过去与这个品种打交道的经验上来看,他认为她可能是一个新的杂交品种,“我们要去追击她吗?” 劳伦斯有些犹豫。为了泰米艾尔脱离他们的控制,使“夜之花”失去作用是最紧急的事情,一旦“忠诚号”不得不投降,泰米艾尔就必须努力回到岸上去,那样她就可以在漆黑的路途中不断地攻击他们。而且法国驱逐舰会对船造成更大的破坏。一阵炮火意味着对人们的大屠杀。如果“忠诚号”被俘获,对海军和空军来说都是一次可怕的打击——他们不可能再腾出这么大的运输船了。 “不,”劳伦斯最终说,“我们的首要任务是要保护‘忠诚号’——我们必须对那些驱逐舰做些什么。”他这样说更多的是让他自己,而不是泰米艾尔确信。他认为这样的决定是正确的,但是可怕的怀疑却在持续着。普通人的勇敢在空军中就有可能是鲁莽,因为他必须对一条稀有的、珍贵的龙负责任。过度谨慎是格兰比的责任,但这并不是说他错了。劳伦斯并不是在空军中长大的,因此他知道他可以自然地回避掉那些强加到龙上校身上的控制。但是他仍然忍不住想自己是否过多地考虑了自己的荣誉。 泰米艾尔已经对战争充满了热情,并没有争辩什么,只是低下头看着那些驱逐舰。“那些船看起来比‘忠诚号’小多了,”泰米艾尔疑惑地说,“她真的有危险吗?” “非常危险,他们会对她扫射。”正当劳伦斯说话时,另一只火箭又发射了。爆炸声出奇地近,他现在正在泰米艾尔的背上,不得不用手挡住被光晃到的眼睛。当光点最终从眼中消失时,他警觉地发现下风向有一艘驱逐舰突然掉转了方向,这是一次冒险,而且对他来说,如果单纯为了占据有利的位置,他是不会这样做的。但是他不得不承认,这种做法取得了辉煌的成果。现在“忠诚号”脆弱的船尾完全暴露在法国船左舷的炮口之下。“天啊!那边!”他急切地喊着,虽然泰米艾尔看不见他的手势,但他仍然指着那个方向。 “我看到了。”泰米艾尔说着,已经俯冲了下去。为了聚集空气形成神风,他的身体迅速膨胀起来,随着胸的扩张,闪光的皮毛也变得紧张起来。劳伦斯可以明显感受到低沉的隆隆声已经在泰米艾尔的皮肤下产生,这意味着具有破坏力的力量就要出现了。 “夜之花”发现了他的意图,她飞到他们的身后。他可以听到她翅膀扇动的声音,但是泰米艾尔更快、更大的重量并没有妨碍他俯冲。火药爆炸的声音四处响起,那是她的枪手在射击,但是他们的努力在黑暗中只能凭猜测来完成。劳伦斯俯下身去,贴近泰米艾尔的脖子,默默地期待着他可以飞得更快。 在他们的下面,驱逐舰上的大炮爆发出一阵烟雾,火焰从左舷处发射出来,闪着吓人的暗红色,击中了泰米艾尔的胸部。驱逐舰的甲板上又开始了新一轮枪的射击,泰米艾尔抽搐了一下,非常剧烈,好像是被击中了。劳伦斯焦急地叫着他的名字,但是泰米艾尔并没有停止向船的冲刺,他对准了驱逐舰,准备给她破坏性的一击,劳伦斯的声音被神风雷鸣般的声音淹没了。 泰米艾尔过去从没有用神风攻击过船,但是在多佛战役中,劳伦斯曾经见过神风对拿破仑的运输器造成的巨大破坏力,那些木板被吹得粉碎,他期待同样的事情在此处也可以发生。甲板粉碎,船桁被破坏,甚至可能可以击碎桅杆。但是法国驱逐舰制造得很坚固,是用两英寸的橡木板制成的,而为了保证桅杆和船桁在战争中的安全,也都用铁链子加固在索具上。 然而,船上的帆遭遇了泰米艾尔吼叫产生的力量,它们颤抖了一阵,之后完全膨胀起来。大量的支柱就像小提琴的琴弦一样折断了,桅杆都弯向一边。然而它们还是在支撑着,木板和帆布在风中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劳伦斯的心沉下去了,看起来不会产生更大的破坏了。 但是,虽然部分没有屈服,整体却屈服了。就在泰米艾尔停止吼叫,快速飞过时,整个船转了过去,船的一侧朝向风,渐渐地倒向一边。巨大的力量使她只有横梁露在外面。人们紧紧地抓住帆或者桅杆,脚在半空中不停地蹬着,还有一些人沉到了海底。 从它上面掠过时,劳伦斯转过头去看她,泰米艾尔几乎是贴着水面游过去。在悬在船舱窗户里的灯照射下,他看到船尾用可爱的金色字母写着“华勒雷”。此时,船正疯狂地摇动着,几乎翻转过去。它的上校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劳伦斯能够听到水面上不断传达着命令,人们拿着各种锚爬到了露出水面的一侧,扔出绳索,努力把船翻转过来。 但是已经没有时间了,泰米艾尔警觉到这一点,在水面上又刮起一阵神风,巨大的浪翻卷起来。浪花上升得很慢,但是很高,就好像要执行某种谨慎的任务。就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船在黑暗中漂浮着,而巨大的闪耀的水墙似乎把黑暗也遮蔽住了。然后,水墙倒了下来,浪头淹没了它,就像淹没了一个儿童玩具,海水熄灭了它所有的炮火。 它没能再浮上来,苍白的气泡也慢慢地消失,分散开来的小的浪花追逐着大一些的浪花,撞在露在水面的船身的弧线上,破碎了。只有一段时间。它最终消失在水面上,一阵金色的火花照亮了天空。“夜之花”低低地盘旋在翻腾的水面上空,发出深深的孤独的哀鸣声,似乎不能理解船的突然消失。 “忠诚号”上并没有传出喝彩的声音,虽然他们已经看到这一幕。劳伦斯也保持着沉默,心情很低落。三百个人,可能更多,海洋却那么平静,不再泛起水花。一条船可能在大风中沉没,沉没在强烈的风和40英尺高的浪里。一条船偶尔也可能因为事故而沉没,在一场战争中起火或爆炸,或者触礁。但是没有人碰过它,在这个开放的海域里,帆鼓起不超过10英尺,风也不超过14级,现在却完全消失了。 泰米艾尔咳了起来,汗淋淋的,然后发出疼痛的声音。劳伦斯嘶哑着嗓子喊道:“回到船上去,立刻!”但是“夜之花”疯狂地冲向他们。在下一个耀眼的火箭的照耀下,他能够看到登陆者在等待的轮廓,这些人正准备跳过来,刀、剑和枪的边缘闪着白色的光。泰米艾尔飞的时间太长了,感到异常不舒服,而且疲劳无比。当“夜之花”靠近时,他努力地飞离她,但是他没法在空中飞得更快了,而且他逃离这条龙的话,就无法保证“忠诚号”的安全。 劳伦斯多么希望能够让人们到龙身上来治疗伤口。他能够感受到泰米艾尔的翅膀在颤抖,每挥一下都很费力,他的脑海里满是那个血腥的时刻,还有可怕的炸弹撞击的一刻。现在在空中的每时每刻都可能加重泰米艾尔的伤。但是他能够听到法国龙队员的叫喊声,即使没有翻译,他也能听出声音中充满悲伤和恐惧,他认为他们不会接受投降的。 “我听到翅膀挥动的声音。”泰米艾尔喘着粗气说,声音因为疼痛而变得高而淡薄。他的意思是又来了一条龙,劳伦斯徒劳地向深深的黑夜中望去。是英国龙还是法国龙呢?“夜之花”突然又朝他们猛冲过来。泰米艾尔聚集了力量,突然加速。忽然听到一阵“嘶嘶”的声音,是尼提德斯在那里,用他那吓人的银灰色的翅膀击中了法国龙的头部。沃伦上校站在他背上的索具里,疯狂地用帽子向劳伦斯示意,高喊着:“快走!快走!” 都西尔也从另一侧来到他们附近,向“夜之花”的侧腹咬去,迫使法国龙后退了两步并且咬中了她。这两条轻一点的龙是阵形中速度最快的龙,而且不像巨大的“夜之花”那样重,因此可以反复攻击她。泰米艾尔慢慢在空中划出弧线返了回来,每次挥动时,翅膀都微微地颤抖。当翅膀在船上合起来时,劳伦斯看见队员们慌忙地清理龙甲板,好让他下来。到处都是碎片、一段一段的绳子、扭曲的钢铁。“忠诚号”在扫射过程中受了重创,第二条驱逐舰对低一些的甲板进行了持续的炮轰。 泰米艾尔无法正常着陆,而是笨拙地摔在甲板上,整个船都震动起来。劳伦斯还没等他们停稳就解开了皮带。他没有在索具上搭把手就直接划了下来。当他重重地跳到甲板上时,他的腿完全撑不住了,但是他立刻重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来到泰米艾尔的头边。 凯因斯已经开始工作了,正忙于止血。为了让他更好地工作,泰米艾尔在很多双手的引导下慢慢地倒向一侧,地勤人员为医生举着灯。劳伦斯跪在泰米艾尔的头边,把脸颊贴在他柔软的嘴唇上,温暖的血洇湿了他的裤子,他两眼刺痛,模糊了起来。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这有没有意义,泰米艾尔对他吹出温暖的气息以示回答,虽然他并没有说什么。 “这儿,我找到了!拿钳子来!艾伦,别傻了!”凯因斯在他身后某处说着,“好的。铁是热的吗?哦,劳伦斯,他必须保持稳定。” “坚持住,亲爱的!”劳伦斯抚摸着泰米艾尔的鼻子说道,“要尽你的全力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泰米艾尔只是发出了一阵”嘶嘶”声,红色的闪光的鼻孔发出很大的气喘声。一下心跳,两下心跳,呼吸终于又正常了。凯因斯将尖尖的子弹扔到托盘里时发出叮的一声。当灼热的铁贴在伤口上时,泰米艾尔又发出一阵低鸣。闻到皮毛烧焦的味道,劳伦斯几乎站了起来。 “好了,结束了。伤口已经清理干净了,子弹射在了胸骨上,”凯因斯说。风将烟吹散了,突然间劳伦斯又可以听清长枪的开火声、回音,以及船上所有的声音了。世界再一次充满意义了。 劳伦斯站了起来,摇晃着,“罗兰,”他说,“你和摩根跑一趟,看看能不能找到帆布块或者其他他们能够提供的软填料。我们得在泰米艾尔周围放一些填料。” “摩根死了,先生,”罗兰说,在灯光下,他意外地发现流在她脸上的是泪水而不是汗水,泪水在她脏兮兮的脸上冲出了一条条纹路。“戴尔和我会去的。” 这两个人没有等他点头,就立刻跑开了,与水手们结实的身体相比,他们的身材是那么的小。他的目光跟随了他们一段时间,又转了回来,表情变得冷酷起来。 后甲板上满是血迹,反射出亮光,好像刚刚油漆过似的。因为大屠杀和缺乏毁灭性的装备,劳伦斯认为法国人一定是把罐状炮弹都用上了,事实上他现在仍能看见有一些破碎的壳散落在甲板上。法国人将能分出来的人都塞到了小船里,这样就有很多人。两百个铤而走险的人努力登到船上来,因为他们船的失败而愤怒着。他们占据了格斗的有利位置,或者爬到扶手上,英国水手们竭力阻止他们,身后的甲板上都已经空了。手枪的声音清晰地响着,还有剑相互碰撞的声音。水手们拿着长矛对准企图冲上来的登船者不停地刺下去。 劳伦斯从没有在这样一个奇怪的、夹在中间的位置上看过一场登船战,一会儿靠近,一会儿又离开。他感到很不舒服,心绪不宁。为了让自己舒服一点儿,他把枪扔到了一边。大多数他的队员中,他都没有看到格兰比,他的第二上尉伊凡也不见了。在前部水手舱那边,马丁的黄色头发在灯光下闪亮着,他跳起来把一个人砍倒。然后在一个法国人的球棒击打下,消失了。 “劳伦斯!”他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或者说类似他的名字的一句话,是三个被拉长的声音,听起来像“劳——人——斯”。他转过头去,孙凯指着北方,沿着风的方向,但是最后一只火箭的光也已经消失了,劳伦斯无法看到他到底想要指给他什么。 上空,“夜之花”突然大叫一声,猛地摆脱正向她的侧腹冲去的尼提德斯和都西尔,朝东方飞去。她飞得非常快,迅速消失在黑暗之中。她刚刚离开,就传来“帝王铜”低沉的吼声,还有“黄色收割机”高亢的叫声。他们掠过头顶时形成的风把支架吹得前后摇摆,火花四处飞散。 剩下来的那条法国驱逐舰立刻把灯熄灭了,试图借着黑暗逃走,但是莉莉领导的阵型从船上方掠过,飞得很低,桅杆发出“吱吱”的响声。这样来回飞了两次,在逐渐消失的红光中,劳伦斯看见法国旗降了下来,登船者丢下武器,蹲在甲板上投降了。 第五章 遭遇 ……您儿子的一举一动都显示出了他的英雄气概和绅士风范。他的死必然使所有那些有幸与他相识的人感到无比难过,与其他人比起来,能和他共事让人更感荣幸,从他身上可以看到那些睿智勇敢的将领和那些祖国与国王陛下的忠仆所拥有的所有高贵品格。我希望您能得到些许安慰,因为您肯定会感到他虽然死去,但犹如活着时一样勇敢,无所畏惧,虔诚于神灵。因此,他必定会找到一处让所有为国捐躯的勇士们得以安息的神圣乐土。 您的威廉劳伦斯 他搁下笔,将写好的信折起。但对巨大悲痛的表达仍感到拙劣和不足,然而他已经尽力了。在第一次独自指挥时,他失去了与他年龄相仿的伙伴——一位上尉和中尉,以及一个年仅13岁的小男孩。虽然如此,在这之前,劳伦斯还从未为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写过悼信,照例说这样的年纪仍该待在教室里玩锡兵小人。 这是所有悼信中的最后一封,也是最薄的一封,因为没有过多地提到先前的种种英勇行为。劳伦斯将信放在一边,然后给妈妈写了几句心里话。交战的消息肯定会被登上公报上,他知道妈妈会担心自己。比起写先前那些悼信,想轻松地给妈妈写几句要难得多。他把内容局限在让妈妈确信自己和泰米艾尔一切安好,不合逻辑地省略了他们都受伤的事。他已经在呈交给舰队司令的报告中详细冗长地叙述了整个战役。他没有心情再为妈妈勾画出一幅那么残忍的画面。 终于写完了,劳伦斯合上小写字桌,收起所有的信,将每封信都密封起来,裹上油布防止受潮。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坐在桌旁,透过窗户望向空旷的大海,久久无语。 返回甲板虽然轻松,但却得花费一番工夫。登上船楼,劳伦斯费劲地跛行到左舷边,靠在上面,从上面审视着他们已经得到的战利品——“女歌手号”。船帆松松垮垮地挂在船杆上,像波浪一样起伏着。水手们正攀在桅杆上整理着索具,从上面往下看像一群忙碌劳作的蚂蚁。 那些龙以各种各样的姿势挤满了甲板,使得眼前的景象看起来完全不一样了。泰米艾尔的身体占满了整个右舷部分,这样有利于它伤口的恢复,但是剩下的龙则挤在一起,各种颜色的龙翼和肢体错综复杂地缠绕着,空间狭小得使他们难以挪动身体。事实上光麦西莫斯就占了余下的所有空间,现在只好让他待在最下面。甚至连平时认为和其他龙蜷缩在一起便有失尊严的莉莉也不得不把尾巴和龙翼搭在麦西莫斯身上,而年纪较大的麦瑟瑞尔和小伊茅达里斯没有什么忌讳,随意地坐在麦西莫斯的背上,一只龙翼懒散地晃来晃去。 他们都昏昏欲睡,看起来大家还比较乐于待在这样的环境里。只有尼提德斯显出烦躁不安,似乎不想长时间待在这里,现在,他正盘旋在运输船的上方,好奇地围着船打转。但是从水手们不断抬头向天上望的紧张神情来看,尼提德斯飞得太低,让他们感到不舒服了。没看到都西尔的影子,可能他已经将战报带回到英格兰去了。 劳伦斯感觉得越过甲板倒有点冒险,特别是拖着自己那条不合作的腿。他只有小心翼翼地设法避开正睡觉的麦瑟瑞尔在空中晃动着的尾巴,以免被它扫倒在地。泰米艾尔也在安静地睡着。当劳伦斯来看他时,他半睁开深蓝色眼睛瞥了他一眼,立刻又合上了眼睛。劳伦斯不打算吵醒他,因为他非常高兴地看到泰米艾尔舒服地睡在那里。泰米艾尔那天早上食欲不错,吃了两头牛和大量的金枪鱼,凯因斯对泰米艾尔当前伤口的恢复情况感到非常满意。 “真是种卑鄙的武器!”凯因斯厌恶地将拔出来的子弹拿给劳伦斯看。子弹上安着许多倒刺,并发出狰狞的光芒,劳伦斯很庆幸能在被迫看这东西前把它给取出来了。“我从未见过这种东西,不过我倒是听说俄罗斯人使用类似的武器。我可以告诉你,如果它嵌入得再深点,我可未必能把它取出来。” 但是真是万幸,几乎嵌入皮下一英尺深的子弹没有伤及胸骨。虽然取出了子弹,但是由于子弹上的倒刺和拔出子弹的手术严重撕裂了泰米艾尔的胸部肌肉,凯因斯认为泰米艾尔至少有两周根本不能飞行,或许甚至得要一个月。劳伦斯把手放在他宽阔的肩膀上。他很高兴只需要付出这样的代价就可以治好泰米艾尔。 其他上校坐在靠着厨房烟囱的楔形小折叠桌边打牌,几乎将甲板上最后一点可以利用的空间都用上了。劳伦斯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丢给哈考特一捆信。“谢谢你帮我拿着。”劳伦斯一边说着,一边重重地坐下,喘着粗气。 大家都停下玩牌,看着那一大捆信。“真不好意思,劳伦斯,”哈考特将信放进她的背包里,“可怜你还是那么粗鲁。” “该死的胆小鬼行径,”波克雷摇了摇头,“这更像是间谍行为而不是体面的战斗,好像晚上偷偷摸摸做的事。” 劳伦斯沉默不语。他很感激他们对自己的同情,但是现在他只能压抑感情,不去参与谈话。葬礼的氛围极度哀痛,站了一个小时,劳伦斯的脚已经不听使唤了,而尸体用帆布缝了起来,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放在一边,如果生前是水手的,会在他的脚底放圆子弹,如果是飞行员则放铁子弹,在整个葬礼仪式过程中,瑞雷缓缓地念着悼词。 在早上余下的时间里,劳伦斯与现任副手在屋里密谈,讨论关于凶手留下的“账单”,一份让人发愁的长单子。从格兰比胸膛里拿出了一颗步枪子弹。谢天谢地,子弹只是擦过肋骨,直入后背,但是由于失血过多,他持续高烧。劳伦斯的二副伊凡斯受了严重的腿伤,被送回英格兰。马丁至少还有复原的希望,但是现在他下颌肿得厉害,除了喃喃自语外说不了话,而且左眼已经看不见东西了。 不止两位将领受伤,只是余下的地位不那么高而已。一个步枪兵,都尼受了伤,另一个叫多奈尔的死了,传讯员米格西死了。地勤人员们也遭到重创。其中四人被一架加农炮打死,他们去搬其他绳索时被击中。摩根也在被击中的人中,当时他正在搬一箱备用带扣。如果损失的话,将十分可惜。 或许从劳伦斯脸上看出了些什么,波克雷说:“至少我可以留给你波提斯和麦克多那。”那指的是劳伦斯将领中的两位,在特使到达后的窘困中,他们已被调任给麦西莫斯。 “那你不缺人手吗?”劳伦斯问。“我不能抢麦西莫斯的人。否则你将来要承担主要责任。” “来自于哈里法克斯的运输船——橘色‘威廉号’上有很多为麦西莫斯效忠的家伙,”波克雷说,“没有理由不让你东山再起啊。” “那我可不和你谦让了。天知道,我因为缺人手都快绝望了,”劳伦斯说,“但是,如果渡海慢的话,运输船或许在一个月内到不了。” “噢,你先前在船舱里,所以没听到我们和瑞雷船长说的话,”沃伦说,“几天前,我们就看到过‘威廉号’,离我们这不远。因此我们派凯尼瑞和都西尔去接它回来,它会和我们待在一起。而且,我相信瑞雷说这艘船需要一些东西。他已经不再是明星了,对吗,波克雷?” “没错。”劳伦斯一边说,一边抬头望着索具。在阳光下,他看到数码长的索具上的船帆非常难看地挂着,被子弹打得千疮百孔。“如果它能给我们提供一些供给,肯定会放了它。但是沃伦你得知道,那是一艘舰艇,不是一只船。” “有什么不同吗?”沃伦的漠不关心让劳伦斯感到反感,“我认为简单看来,他们不过是一个东西的两种表达。或者是尺寸上有什么区别?这确实是个庞然大物,虽然麦西莫斯在任何时候都可能从甲板上摔下去的。 “我不会。”麦西莫斯说,但是他张开眼睛,瞥了眼自己的后腿,满意地看到自己现在并没有落水的危险后,继续安心地睡觉。 劳伦斯张了张嘴,又合上了,没有贸然进行解释。他感到战役已经失败了。“你们会和我们一起待几天,然后有什么打算?” “只能待到明天,”哈考特说,“本可以再待得久点,但我想我们必须离开。虽然不战斗时就不该让龙们那么过度劳累,但我希望把兰顿单独留在多佛的时间越短越好,他肯定不知道我们究竟去了哪。在看到你们像盖伊福克斯一样开炮前,我们只是打算通过夜行计划离开布雷斯特。” 瑞雷叫大家吃晚餐,也让被俘虏的法军将领和他们一起去吃。哈考特怕和大家接触过多容易暴露自己的女性身份,不得不借口晕船不去吃饭。波克雷是个沉默寡言的家伙,每次说话都不会超过五句。但是沃伦说起话来口无遮拦,尤其是一两杯烈酒下肚后更是如此。而萨顿一肚子的新奇故事,都是他服役三十年的丰富经历。即使船突然猛烈摇晃,这些人也会毫不在乎,而且满怀精力地继续讲话。 但是法国人沉默着,显然是受了惊吓。英国水手只是略微有点害怕,在整个吃饭过程中,他们压抑的情绪明显增长。波克雷勋爵身体僵硬,然而依然保持着礼仪,麦克莱迪表情严肃。甚至连瑞雷都非常安静,宁愿别人都忽略掉自己而长时间沉默着,不过明显看出他很不自在。 饭后,沃伦端着咖啡站在甲板上说:“劳伦斯,我无意侮辱你的老侍从和船员,但是上校,他们把气氛搞得过于沉重。本来我打算今天晚上咱们给他们来个致命打击,而不是长期的拖延战,谁都知道血已经流得够多的了。” “我期望他们意识到即使我们来晚了,也算给他们节省了很多,”萨顿亲昵地倚在麦瑟瑞尔身上,点燃了一支雪茄,“因此,反而是我们抢了他们所有的战绩,没有提到我们会共分战利品。你知道,我们可是在法国战舰攻击前就到了啊。你还在乎方案是什么吗,亲爱的?”他边问,边把烟放在让麦瑟瑞尔可以闻到烟味的地方。 “不,我向你保证,你完全误解他们了,”劳伦斯说,“如果你们不来,我们就没有可能占领驱逐舰。不论它选择什么时候来,都不会把舰尾暴露给我们,那它也不会受到这么严重的打击。外面每个人都非常希望你们能来。”他不希望这样去解释,但是又不想给对方留下恶劣印象,因此劳伦斯又简短地补充说,“在你们来之前,另一艘护航舰‘华勒雷号’被击沉了,人员损失惨重。” 他们感到劳伦斯的不安,也不再给他压力了。沃伦似乎还想问些什么,萨顿推了推他,示意他不要多说,然后叫身边的随从拿了一副牌。大家开始专注于思考游戏,哈考特在海军军官走后也出来玩牌。劳伦斯喝完咖啡后,一声不吭地走了。 泰米艾尔独自坐着,望着空旷的大海。他已经睡了一整天了,醒来也是为了另一顿大餐。他挪了挪身子,让劳伦斯坐在他的前腿上,轻叹了口气,蜷起身子。 “别太在意。”劳伦斯虽然这样说,可他发觉自己都不能做到。但是他为泰米艾尔可能会因为过多内疚于战舰的沉没而感到忧虑。“在我们左舷边的第二艘驱逐舰,或许我们应该要求它的庇护,一旦他们关掉所有灯,熄灭我们的烟火,莉莉和其他龙就不会在晚上发现我们。你救了很多生命,包括‘忠诚号’在内。” “我没有感到内疚,”泰米艾尔说,“我没有打算把它击沉,但是不幸的是,它却沉了。他们想杀了我的队员,当然我不可能袖手旁观。可是现在船上的水手看我的眼神老是怪怪的,而且根本就不敢接近我,这让我很沮丧。” 劳伦斯既没有否认泰米艾尔觉察到的这个事实,也没有虚伪地给他任何安慰。水手更愿意把龙看做战斗机器,就像一艘能呼吸会飞行的船一样,一个仅仅去执行人类意志的工具。他们很自然接受从他庞大身躯所能看出的强大力量和破坏力,因而即使任何一个高大危险的人都会害怕他。然而神风带来了一种诡异的氛围,“华勒雷号”的沉没,过于让人不安,而且感受不到一点儿人性。它唤醒了每一个关于来自天庭之火和毁灭的民间古老传说。 在劳伦斯的记忆中,战役似乎已经成为梦魇。无尽的、散发出华丽光芒的炮火和加农炮特有的红光。夜晚中“夜之花”的灰白色眼睛,在舌间的呛人烟火味,以及最难忘的烟幕的缓慢降落,犹如戏剧中缓缓落下的幕布。他静默着,抚摸着泰米艾尔的上肢,一起看着船逐渐滑过后的痕迹。 在太阳射出第一屡微弱的曙光时,响起了“起航”的命令声。橘色“威廉号”清晰地呈现在视野里。不久,从右舷船头望去已成了两个点,瑞雷斜眼看着:“要是我们多用些人手,早些吃早饭,那她在九点前能走好远了。”“女歌手号”停在两艘更大的船间,已经开始准备马上要进行的运输。她将拉着俘虏,作为即将受到声讨的战利品返航到英格兰去。天很晴朗但有点冷,蔚蓝的天空为即将到来的冬天做好了准备,装有白色上桅帆和一流设施的“女歌手号”显得愉悦万分。似乎她不是作为战利品被运回英格兰,而是怀有一种庆祝胜利的心情。一艘帅气的带有44门炮的船和一队整洁的水手,将来她肯定会继续用于服役,还会对每个战犯收取人头税。不过头天晚上不安的情绪还不十分明显,大部分人在工作时都很安静。劳伦斯自己也没睡踏实,正站在船楼上看着橘色“威廉号”急迫地逐渐驶近。不久他们就要再次分离,各自行事了。 “早上好,上校!”哈蒙德走过来,和劳伦斯并排站在船栏边。突然的打扰显然不受欢迎,劳伦斯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不快,但是这并没有马上起到作用。哈蒙德太过专注于盯着“女歌手号”了,他的脸上显出不得体的满足感。“我们难道不能为了旅途找一个更愉快的开始吗?” 附近的几个船员,木匠和他的伙伴正在修复破损的甲板。其中一个兴高采烈地斜着肩膀的家伙,叫李得维斯,是在斯皮塞德被带上船的,现在已经成为船上公认的笑话大王。他坐在自己脚后跟上听着劳伦斯和哈蒙德的谈话,明显不屑地盯着哈蒙德看。木匠伊科洛夫,一个魁梧却很内敛的瑞典人,重重地朝他肩膀上给了一拳,拖着他继续回去工作。 “真没想到您是这么想的。”劳伦斯说,“您怎么不希望是一个最好的开始呢?” “不,不,”哈蒙德说,摆明了在讽刺,“这只是个人希望。你知道有颗大炮弹穿过了王爷的船舱吗?王爷的一个侍卫当场死亡,另一个受了重伤,没过夜就死了。我能想象的到王爷该是多么愤怒。比起数月来的外交,法国海军在这一晚上可给我们更多的好处啊。你能想象到被俘获的船长或许会被送到王爷面前吗?当然我已经告诉他们袭击我们的是法国人,但是这次是给他们确凿无疑的证据。” “我们没有必要像一些罗马胜利者那样,将被俘军官当街游行示众,”劳伦斯纹丝不动地回答。他也曾经做过一次俘虏,虽然那时的他不过是个孩子,他仍然记得那个法国中型舰艇的年轻船长所表现的到位的礼貌,自己还很谨慎地询问他关于释放的条件。 “在我看来当然如此——但我想事实并非那样,”哈蒙德说,但这只是内疚地让步罢了,接着他又补充说,“虽然那可能会很可怜,如果……” “说够了没有?”劳伦斯打断他,不想再听下去。 “哦,请您原谅。原谅我打扰了您的清净,”哈蒙德不确定地说,他终于意识到劳伦斯的不快,“我只是想让您知道,王爷曾表达过希望能接见您。” “谢谢您,先生。”劳伦斯用这句话作为二人对话的结束。哈蒙德看上去想再说些什么,或许是劝劳伦斯和他一起去王爷的船舱,或许是对王爷和他的会面给一些个人建议。但是最后他没敢再多说什么,欠身鞠了一躬后便匆忙离开了。 劳伦斯不想和永瑆见面,不是不重视,只是因为目前身体不适,他不愿意拖着瘸腿去王爷在船尾的住处。当传话员试着让他在等候室等会儿时,劳伦斯随即说道:“当他准备好见我时再送话过来吧。”然后立刻转身就走。那是一个匆忙而又混乱的见面,他试图离开,一个男人堵住门口不让他出去,僵持了一会儿,劳伦斯转身径直走进王爷的大屋里。 两面墙上有两个相对着的大洞,人们用蓝色的大捆丝绸堵住以防止风吹进来。但是挂在墙上的长幅羊皮丹青仍然不时地被风吹得哗哗直响。永瑆坐在小漆木写字桌后面铺着红色绒布的太师椅上。尽管航行颠簸,他手中的毛笔稳健地在墨盒与纸张间游走着,滴墨未滴,还未干的字迹反射出光芒,更显出其笔法的干净利落。 “您要见我,王爷?”劳伦斯说。 永瑆写完了一行,搁下笔,没有立刻出声。拿出一个石头印章,沾了些红印泥,盖在纸张下部的位置。然后合上纸,放在一边,连同另一张相似的纸叠起放进一块蜡布中。“李风。”他叫道。 劳伦斯吓了一跳,直到那人走了出来,他才注意到原来有一个穿着难以形容的朴素深蓝色棉布长衫的侍卫在角落里站着。李风很高,但当他屈身时,劳伦斯才看清黑色头发的前半部分已经被剃光,头似乎被一条泾渭分明的线隔开。他飞快地扫了劳伦斯一眼,虽然好奇但没有说什么,然后将整张桌子提起,搬到房间的另一边去,桌上的墨没有洒出半点来。 他很快为永瑆拿来了一个脚凳,然后退回到角落去了。很明显,永瑆没打算因为接见劳伦斯而让他回避。王爷端坐着,用胳膊抵着椅子的扶手,虽然离他们较远的那面墙边不止有两把椅子,但永瑆没有让劳伦斯坐下的意思。劳伦斯感到在见永瑆之前,他的肩膀就有点儿发僵了。 “虽然你被带来,但是是出于不得已的缘故,”永瑆冷冷地说,“你想把龙天祥留下作你的同伴,或许继续将他视为自己的财产。现在大家都意识到最糟糕的事是:由于你的失误和鲁莽,他现在已经受了重伤。” 劳伦斯紧抿双唇,他觉得自己找不出一个礼貌而又恰当的回应。在让泰米艾尔参加战斗前以及在整个晚上的战斗过程中,一想起那可怕的碰撞声,以及躺在左舷的泰米艾尔疼痛的呼吸声时,他就开始质疑自己的判断力,但是对于回答永瑆的问题却是另一回事。 “说完了?”劳伦斯说。 或许永瑆本期望劳伦斯会卑躬屈膝,或者祈求他的原谅。这简短的回应让王爷非常气愤,用更锐利的语言质问他:“你那么缺乏原则吗?”他说,“你怎么没有一点儿悔过心?这样的话你会让龙天祥死得和骑马时把马弄翻一样容易。你不能再驾驭他了,也让你粗俗的仆人离他远点。我会派人看守他的……” “阁下,”劳伦斯坦率地说,“您这样做简直属于恶棍行为。”永瑆停下来没有说话,想看看他为自己的出言不敬作出怎样的解释,劳伦斯继续说道,“至于您的侍卫,如果他们敢踏上甲板一步,我会让泰米艾尔把他们扔出船外的。再见!” 他浅浅鞠了一躬,不等永瑆的回应,转身直接出了房门。在他经过侍卫身边时,他们只是盯着他,但没有试图阻止他出去。他强忍着疼痛,迅速挪动着双腿。他为自己的逞能付出了代价。回到甲板另一边的自己房间时,路似乎没有尽头,他的腿开始抽搐颤抖,每走一步都好像痉挛似的。他很高兴终于安全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他倒了一杯葡萄酒,来平复自己烦躁的心绪。或许自己太口无遮拦了,但是他丝毫不觉得后悔。永瑆至少该知道不是所有英国官员和绅士都准备鞠躬致歉去迁就他那暴君般反复无常的想法。 然而,劳伦斯在满意于以这样一种方式解决问题之余,不禁承认自己的冒犯只能是让永瑆更加确信,对于是否把自己和泰米艾尔分开这件事上,他不会希望再用什么折中的方法去解决了。对于像哈蒙德这样的人,为了得到某样东西,政府会不惜倾其所有进行交换。对于他自己的部分,劳伦斯认为已经没有什么不能失去的重要东西了。这是一种很悲观的想法,他放下杯子,把疼痛的腿支在带锁的储物柜上揉着,心情郁闷地静坐了一会儿。甲板上的六个铃同时响起,恍惚中劳伦斯听到笛子的刺耳声音,船员们喧哗着到甲板下的舱中吃早点,一股浓茶的味道从厨房里飘出来。 喝完了杯中剩下的酒,腿感到轻松多了,劳伦斯收回脚,然后起身走到瑞雷的房间,轻轻敲门。他打算问问瑞雷要想保证甲板上的安全需要派多少海军的人手才够,但他惊讶地发现哈蒙德已经在那儿了,为此劳伦斯非常不高兴,而正坐在瑞雷的写字桌前的哈蒙德脸上流露出明显的内疚和焦虑的神色。 “劳伦斯,”瑞雷给他找了把椅子让他坐下,“我正和哈蒙德先生说呢,关于船上旅客的事。”劳伦斯发现瑞雷看起来也非常疲惫和不安。“他提醒我自从袭击事件发生后,他们现在都在我们的船舱里呢。照这样的情形下去,不可能待七个月。我们必须把他们弄到甲板上,然后让他们消失。我肯定你不会反对的——我认为我们必须让他们到甲板上,我们怎么敢放任他们接近咱们的船员呢。” 不可能有比这更糟糕的建议了,也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时刻。劳伦斯用带着愤怒和几近绝望的复杂眼神看了哈蒙德一眼。这人似乎有种会带来灾难的可怕天赋,至少在劳伦斯眼中看来,他已经可以预感到在未来的长途行程中将会遭受异常残酷的连番的外交诡计。 “有这样的麻烦我很抱歉,”见劳伦斯没有立刻回应,瑞雷接着说道,“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看还有剩下什么可以做的,船里肯定不缺房间吗?”这也无可争议。算上甲板上的几个飞行员,船上的房间几乎都满了,让水手腾出空间来给别人住显然不公平,那样只能加剧原本就已经很紧张的矛盾。从现实来看,瑞雷做得非常到位,船长有权自由决定旅客住的地方。但是永瑆的威胁使事情变成了原则性问题。劳伦斯希望能够明白地向瑞雷坦白一切,如果哈蒙德不在的话,他会这么做。然而现在…… “或许,”哈蒙德急忙插嘴道,“劳伦斯上校在意的是他们或许会激怒龙。请恕我建议我们可以为他们腾出一个位置,明确画出一个分界线,互不干扰。可以拴条绳子。或者画条线也可以。” “如果哈蒙德先生可以耐心地给他们解释边界的意思的话,的确是个好主意。”瑞雷说。 劳伦斯没有解释,也没有公开表示反对,在哈蒙德请他作评价时,他选择不作出任何反应。还不是作出反应的时候。瑞雷似乎有点赞同——至少劳伦斯希望他感觉到了,虽然一瞬间他还不那么确定。但是不论赞同与否,对于这剩下的困难,劳伦斯自己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他不是一个听天由命的人,丝毫不会接受命运的安排,但是他不会去抱怨,而让瑞雷处于更困难的局面中。“你也得明白点,哈蒙德先生,”劳伦斯说,“他们不是会把小型武器带上甲板的人,任何行动都会使他们立刻回到船舱。如果他们不会打扰到我的队员或者泰米艾尔的话,我会容忍他们的。” “但是先生,他们中有士兵,”哈蒙德辩护道,“我肯定他们会希望不时能操练一下……” “或许他们会等到了中国再说。”劳伦斯回答。 哈蒙德随他出了船舱,抓着他到自己的房间里。里面两个陆军士兵刚拿来了椅子,罗兰和戴尔忙着把盘子摆到餐布上。其他龙的船长在离开之前,正准备和劳伦斯共进早餐。“先生,”哈蒙德说,“求你给我点时间。我必须征得您的同意以后用这种方式送您去永瑆王爷那里,您知道王爷放纵的情绪,我向您保证我会把一切过错包括您俩的争吵都揽在自己身上。但我还是需要求得您的宽容和忍耐……” 劳伦斯听到这些,皱了皱眉,用防备怀疑的口气说:“你是说你已经意识到……对于你对瑞雷船长所建议的内容,莫不是知道我禁止他们上甲板了?” 他一边说,一边提高声音,哈蒙德绝望地把眼光投向船舱开着的门。罗兰和戴尔睁大眼睛,饶有兴致地盯着他们看,而不管手中托着的大银盘。“你必须明白,我们不能把他们置于那样的境地。永瑆王爷曾发布命令。如果我们公开拒绝,在他看来等于是对他的侮辱……” “那么他最好知道不要对我发布什么命令,先生,”劳伦斯生气地说,“你最好把原话转告给他,不要掐头去尾地隐瞒……” “以上帝的名义,难道您认为我有意阻止你和泰米艾尔在一起吗?对于他拒绝和您分开这件事让我们所有人不得不互相讨价还价,”哈蒙德愤怒起来,“但是不出于好意,这件事是不会让我们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只要是在海上,如果永瑆王爷不能完成他的命令,那我们在中国的景况就会被完全颠倒。您愿意为了您的骄傲而搭上我们全部的性命吗?多说无益!”哈蒙德希望能用激将法哄骗劳伦斯的同意,“对于留下泰米艾尔的希望不用再谈什么了。” “我不是外交官。”劳伦斯说,“但是我想告诉您,先生,如果您认为您能从这个王爷身上得到一点好处的话,不论你如何屈从讨好他,你都不过是该死的傻瓜罢了。我谢谢您没想用空中楼阁来收买我。” 劳伦斯打算以一种信任式的礼节为哈考特和其他人送行,但是从与他的交谈中找不到任何帮助,他的餐桌要肩负重任了。多亏了他还有个好储藏室,许多好东西都几乎堪比厨房了。待大家落座后,培根、汉堡、鸡蛋以及热腾腾的咖啡先后被端上餐桌,还有大量的金枪鱼,有的撒在船上的饼干上,有的油炸,余下的则送到泰米艾尔那里。还有一大碟冷藏的樱桃,以及更多的橘子水果酱。他只吃了一点,当沃伦请他为大家描述一下战役的过程时,他正开小差想其他开心的事。然后他把几乎未动的碟子摆开来讲解海战策略,用碎面包屑做“夜之花”,用立着的盐罐表示“忠诚号”。 当劳伦斯和其他船长返回甲板上时,龙们刚吃完他们的饕餮大餐。让劳伦斯深感安慰的是,他看到泰米艾尔恢复了往日的清醒和机灵,正忙着说服麦西莫斯尝试吃点金枪鱼,身上洁净的白绷带在劳伦斯看来也舒服多了。 “真是特别好吃,很新鲜,是今天早上刚抓的。”他说。麦西莫斯怀疑地看着金枪鱼。泰米艾尔大概已经吃掉了大半,但是他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张着大嘴,眼睛发出玻璃般的光芒,直盯着甲板上的鱼。抓了该足有一千五百磅的鱼吧,劳伦斯猜想。即使只有一半的量,这数目也够惊人的了。 然而,当麦西莫斯最终低头吃鱼时,数量转眼少了很多。对他来说,一口就能干掉一大摊了,看着他一边嚼着鱼,一边露出怀疑的表情,让人不禁莞尔。麦西莫斯吞下口里的鱼,舔舔嘴,说:“如果手边没什么可吃的话,这味道还不算难吃,就是太滑了。” 泰米艾尔的兴致因为失望有点减退了。“或许有人也改变口味喜欢吃金枪鱼了,我敢说他们能帮你多抓些。” 麦西莫斯喷着浓厚的鼻气。“不用了,还是把鱼留给你吧。还有多余的羊肉吗?”他边问,边兴趣盎然地看着屠夫。 “你已经吃了多少了?”波克雷边上楼梯边好奇地问麦西莫斯,“四只吗?足够了。如果你再长大些,你会连路都走不动的。” 麦西莫斯假装没听见他的话,把宰羊盆里剩下的羊腰都吃了。宰完了羊,屠夫们开始抽水冲洗甲板上的血迹。船边立刻围满了红眼的鲨鱼。 橘色“威廉号”几乎与他们并排而行了,瑞雷跨了过去,和它的上校讨论补给问题。现在他已气定神闲地回到甲板上,而橘色“威廉号”船员正摆放着诸如木头船具和帆布之类的新补给品。“波克雷勋爵,”瑞雷爬回自己船,说道,“如果您同意的话,我们希望能派汽艇去取回这些补给品。” “我们能替您去拿吗?”哈考特从甲板上大声问道。“无论如何,我们可以让麦西莫斯和莉莉起来帮忙。空运和水运都很方便。” “先生,谢谢您。真帮了我大忙了!”瑞雷深信不疑地看着哈考特,然后鞠了一躬。哈考特的头发被紧紧地向后绑着,长长的头绳藏在飞扬的头巾下,而她的罩衣足以掩盖了自己的身形。 麦西莫斯和莉莉在高空盘旋着,没带队员,为其他人做准备而腾出甲板上的空间。船员们铺开缰绳和盔甲,开始为较小的龙装备武器,而另两条大龙则飞到橘色“威廉号”上运输补给品。分别的时刻越来越近了,劳伦斯一瘸一拐地走到泰米艾尔跟前。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从未有过的愧疚感。 “我不认识那条龙。”泰米艾尔盯着另一艘船,对劳伦斯说。只见甲板上有一条巨大的棕绿条纹相间的龙满脸不高兴地坐在那里,翅膀和脖子上有红色的纹路,像画上去的一样。劳伦斯也从未见过长得这样的龙。 “他是印第安品种,从加拿大的一个部落里来的,”当劳伦斯指着那条奇怪的龙时,萨顿解释说,“我想他叫答考塔,如果我叫对了的话。我觉得他和他的骑士——他们没有队员,只是一龙一人而已,不管那条龙的体积大小——是在袭击边界时俘虏的。真是一个大家伙。那么与众不同的品种,我想他们是凶猛作战的好手。他们打算把他送去哈里法克斯的繁殖基地,但是我认为,无法否认的是,一旦普伊科瑟瑞斯被送去那里的话,他们会把这家伙送来作为交换的。他看起来可真是个充满血腥的品种啊!” “似乎把他送到离家那么远的地方让他住下来挺困难的,”泰米艾尔看着那条龙,一字一顿地说,“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开心。” “虽然到时他会待在哈里法克斯的繁殖基地,而不是在这儿,但也没什么不同,”麦瑟瑞尔一边扯着自己的翅膀,方便队员们能自如地爬到他身上卸下装备,一边说道,“他们都差不多,除了培育品种外没什么有趣的。”她继续说道,带着某种警觉的坦白口吻。她是一条比泰米艾尔年长一些的龙,已经年逾三十了。 “我保证不是你想的那样。”劳伦斯说。按私人感情来说,他是不会对泰米艾尔置之不理,任由其自生自灭的,无论是面对中国皇帝还是其他人。“如果他们那么想的话,就不会那么忙乱了。” 麦瑟瑞尔喘着粗重的鼻气:“无论如何,你试过后,或许会认为没那么糟糕。” “别再辱没年轻人的道德了,”萨顿船长极具幽默地拍了拍她,在缰绳上套上最后一根保险绳,“嗯,我想我们一切就绪,第二次说再见了,劳伦斯,”边说,他们边握紧了对方的手,“我期望你在整个航行中继续维持足够的激情。祝你一切顺利!” 三条较小的龙一个接一个地飞离甲板,尼提德斯没有让“忠诚号”吃水太深,朝着橘色“威廉号”飞过去。然后麦西莫斯和莉莉回来轮流卸下缰绳,为了让波克雷和哈考特对劳伦斯告别。终于,整个景象似乎都变了,再次只留下泰米艾尔孤零零地待在“忠诚号”上。 瑞雷命令直接起航。从东向东南方向开始刮起风,风不太大,白色布帆都被吹得仿佛一片繁盛的景象。在他们经过时,橘色“威廉号”朝下放了一枪,算是对瑞雷命令的回应,双方传来一阵欢呼声,越过水面飘荡着,直至两艘船最终慢慢地互相远离,显得分外庄严。 麦西莫斯和莉莉带着刚被喂饱的精力充沛的小龙们在空中嬉闹着。总是能看到他们穿过船上方的云层彼此追逐着,泰米艾尔一直看着他们,直到他们离船的距离逐渐拉大,而后变成鸟一样大小。然后他轻叹了一声,低下头,蜷缩成一团。“我觉得我们能再看到他们时,肯定是很久以后的事了。”他说道。 劳伦斯把手放在泰米艾尔光滑的脖颈上,沉默不语。这次分别似乎预示着某种终结,并非喧哗和吵闹,也非感觉所显现的新冒险。只有船员忙着工作直到完成任务,除了能看到绵延数公里的蓝色空旷海洋外,别无他物,一条通往未知终点的不确定的路。“时间通常比你想象的要快得多,”他说,“来,让我们再研究研究书吧。” 第六章 友谊 在他们的行程中,天气终于第一次短暂地放晴了——那是冬天特有的晴朗。海水的颜色非常深,万里无云,气温也在他们南行的过程中开始渐渐地升高。又是清新繁忙的一天。船员们都在更换遭到损坏的桅杆,并将帆重新升起,而随着他们将船一天天地修复到老样子,航行速度也在日渐增长。他们仅仅能够看到远方的少数商船,这些商船为他们留下了很宽的驳船位。一条满载信件的信使龙也会时不时地从他们头上飞过,它当然是“灰龙”,一种长途飞行的龙。但是这条信使龙离他们太远,即使是泰米艾尔也无法辨认出是否认识他。 经过协议,一道宽漆将左舷龙甲板的一部分划分开来,此后的第一天,中国卫兵在黎明时就出现了。尽管身上没有佩带任何明显的武器,他们三人一班,依然像正规的海军那样巡视着。到目前为止,船员们已经十分清楚争执所在,因为它发生在离船位窗很近的地方,所以在甲板上完全可以听到。船员们十分憎恨这些中国卫兵的存在,更加憎恨那些中国高官们——他们的眼睛都是深色的,没有任何区别。 不过,劳伦斯已经开始能够辨别出其中的一些中国人,至少是那些来到甲板上的中国人,他们中间一些年纪稍轻的人对海洋表现出了浓厚的热情。站在甲板的左舷边上以便能够享受“忠诚号”前行中激起的浪花。其中一个名叫李泓霖的年轻人显得尤其大胆,甚至模仿一些海军学员的习惯悬在桅杆上,尽管他穿的衣服并不适合这样做。他那长袍一样的上衣看起来似乎要和绳子搅在一起,而短小的黑靴子,不像船员们的赤脚或者薄拖鞋,由于底太厚,无法在甲板上找到合适的支点。他的同胞们十分担心,每一次当他作出这些动作时,都大声地并用急切的手势催促他回到甲板上。 其余的人都安详地享受着,远离着船沿。他们通常带着小凳子坐在上面,用抑扬顿挫的语言自由地交流着,劳伦斯一句也听不懂——对他来说,这些话就像天书一样。不过,尽管不能直接对话,他还是很快地察觉到这些中国人对于英国人并不怀有恶意。至少从表情和动作来看,他们都很有教养,而且还会时不时地礼貌地鞠上一躬。 这些中国人只有在陪着永瑆的时候才会省掉那些礼节。在这些时候,他们会跟随他的步调,既不向那些英国飞行员们点头,也不做任何动作——来来回回,似乎船上没有其他任何人似的。但是永瑆亲王并不经常到甲板上来,他的船舱拥有宽敞的窗户,空间也足够大,他并不需要上甲板上来锻炼身体。他的主要目的似乎是训斥并检查泰米艾尔,不过泰米艾尔从中受不到任何影响,因为它几乎总是在睡觉。他依然在养着伤,几乎整日都在沉睡,躺在那里对外界不闻不问,还时不时会打个大而困倦的哈欠,使整个甲板发出隆隆声。而船上的生活则依然照旧,对他似乎也并不关注。 刘豹甚至连上甲板这样的活动都不参加,整日憋在自己的船舱中。在其他人看来,他从来都没有出过舱门。自从他第一次登上这艘船以来,没有人再见过他,即便是他的船舱就在船尾甲板下,他只需打开前门就能登上甲板。他甚至没有去餐厅用过餐,或者与永瑆商议事情,只有几个仆人在他的船舱和厨房之间来来往往——确切地说,每天两次。 与此相反,白天时,孙凯几乎从来不待在舱内。他总是在饭后就到甲板上透透风,而且每次都停留很长时间。要是遇到永瑆走上甲板,孙凯总是恭恭敬敬地向这位亲王鞠躬,然后再静静地退到一旁,不过,他们之间并不经常交谈。孙凯的兴趣似乎整个都集中在这只船的生活以及它的构造,他尤其对船上的大炮演习很感兴趣。 而实际上,瑞雷已经很不乐意地被迫减少了大炮演习,尽管哈蒙德争论说这些演习并不会打扰永瑆王爷。所以,很多时候,船员们只是将大炮运出来,做做样子,并不进行真正的射击,只有很少的时候,才进行震耳欲聋的实战演习。不管在哪种情况下,孙凯都会在鸣鼓之后迅速地出现——如果他在鸣鼓时并不在甲板上——然后从头到尾,专心致志地观看整个过程,即使在大炮巨大的喷射声以及强大的后坐力面前也不退缩。他非常小心翼翼地待在一个地方,即便船员们冲向龙甲板的炮位时,也不至于碍事,所以到第二、第三次时,那些炮手们也不再注意到他。 当船上没有此类演习时,孙凯就会近距离观察船上的大炮。那些在龙甲板上的大炮是一种短管炮,拥有42磅重的炮弹。这种炮虽然没有长管炮那么精确,但是后坐力很小,所以并不需要很大的空间。他对于固定上膛尤其着迷,这种上膛法可以在大炮后坐时就将炮弹上膛。他似乎也并不认为在飞行员和船员们工作时盯着看有什么不礼貌,尽管他对于他们的对话一个词也听不懂。此外,他还饶有兴趣地观察“忠诚号”本身。它的船桅和帆的安排,尤其是船身的设计。劳伦斯经常看到他透过龙甲板的边缘探视龙骨的白线,并且还在甲板上画下草图,试图勾画出它的轮廓。 然而,尽管孙凯表现出了很强的好奇心,他却拥有另外一种特质——深藏不露,那是一种超越他严肃外表的特质。他的研究与其说是急切的,不如说是热切的。与其说出于学者般的激情,不如说是出于勤奋好学,并且他的这种方式没有丝毫的吸引人之处。虽然大胆的哈蒙德向孙凯作出了一些示好的举动,不过得到的仅仅是出于礼貌的回应,而非热情。对于劳伦斯来说,痛苦之处在于孙凯并不欢迎其他人参与到他的研究中。在哈蒙德的来去之中,他的脸上没有露出丝毫的表情,没有笑容,没用皱眉,仅仅是一种控制了的礼貌的注视。 即便有可能直接对话,看到哈蒙德的事例,劳伦斯并不认为他能够进入孙凯的世界——虽然孙凯对于船的研究如果能够得到指引,必将受益良多,并且这一点也能成为聊天的话题。但是,如同语言障碍一样,理智告诉劳伦斯他不能这样做。所以,他此刻很满足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在马德拉,他们补充了水和其他龙来到时用去的大量家畜,但是并没有继续在港口逗留。“帆的所有改变都是有某种效用的——我开始对什么更适合它有了更好的想法,”瑞雷对劳伦斯说道,“在海上度过圣诞节,你不介意吧?我现在就想对它进行试验,我要看看能不能让她达到七节。” 他们雄赳赳、气昂昂地驶出丰沙尔大街,帆全部展开来,瑞雷兴高采烈,风满足了他的愿望,甚至超出了他的愿望。“船的速度已经达到了八节,事实上相差无几。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非常祝贺你!”劳伦斯说,“我从没有想过可能达到这样的速度。它可以超过任何船了。”他对于他们的速度有种奇怪的悲哀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完全不熟悉的。作为一名上校,他从没有真正想过要继续前进,觉得对国王的财产不计后果是不恰当的,但是,和所有的海员一样,他又希望自己的船可以航行得越快越好。他只有真诚地分享瑞雷的快乐,不再回头去看在他们身后渐渐退去的岛上的浓烟。 瑞雷邀请劳伦斯和船上的许多军官共进晚餐,共同庆祝船到达了一个新的速度。就像是一种惩罚,一阵短暂的暴风在晚餐过程中不知从何处吹来,那时只有不幸的年轻上尉白凯特一人在值班。如果船可以真的直接由数学公式控制的话,他一定可以一刻不停地环绕地球六圈了。事实上,即使在好天气里,它仍然总是会给出错误的命令。“忠诚号”一阵颠簸,大家第一次感到它的颠簸时,立刻疯狂地从餐桌旁往外跑,他们听到泰米艾尔发出吃惊的低吼声。即使如此,在瑞雷和波拜克回到甲板上把一切安顿好之前,风还是几乎把后桅吹走了。 暴风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迅速变黑的云层把天空的颜色都遮住了。潮水上涨到一定的高度,有几英尺高,“忠诚号”却几乎没有注意到,仍然有足够的光线可以在龙甲板上读书。一群中国人来到甲板上,一些仆人首先将刘豹从他的房门里推了出来,推着他通过前甲板和前桅,最后来到龙甲板上。与他上一次的样子相比,这位年老一点的特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消瘦了很多,胡须下显出绿色的阴影,两颊也松弛下来,看起来很不舒服。劳伦斯为他感到难过,仆人们也为他拿来了椅子。他在上面放松下来,脸上汗涔涔的,看起来根本没有恢复。另一些仆人给他送来吃的,他摇摇手,让他们撤下去。 “你猜他会不会饿死?”泰米艾尔询问着,更多的是出于好奇而不是关心。劳伦斯心不在焉地回答:“我希望不会。虽然他很老了,不应该在这把年纪第一次出海,”他坐起身来,招了招手,“戴尔,下去问一下波立特先生,看他能不能到甲板上来一下。” 一会儿工夫,戴尔就回来了,身后跟着船上的医生,他正抽着烟,一脸疑惑。波立特是劳伦斯的私人医生,他没有讲究什么礼仪,而是一下子坐到椅子上,说道:“好了,先生。是您的腿不舒服吗?” “不是的,谢谢您,波立特先生。我已经恢复得很好了,但是我很担心这位中国绅士的健康。”劳伦斯指着刘豹。波立特摇了摇头,认为如果他以这样的速度继续瘦下去的话,他可能到达不了赤道。“我怀疑他们不知道如何治疗这种致命的晕船现象,他们也不适应如此长的旅行,”劳伦斯说,“您能给他一些药吗?” “好的,他是我的病人,我不希望被指控为干涉。我认为他们的医生不会对我们有好看法的,”波立特辩解道,“无论如何,我想我需要一盘船上的小饼干。我发现胃对这种小饼干不是那么反感,一个人认识了一个外国饼干师就该偷着笑了。一点小饼干和一点低度的酒就会让他重新振作起来的,我保证。” 当然,外国饼干师对刘豹来说就是本国的,但是劳伦斯在整个事件过程中无话可说,那天晚上送来了一大包饼干,是由不情愿的罗兰和戴尔精挑细选的,他们还作出了巨大的牺牲,拿出了三瓶相当好的雷司令。度数很低,事实上很淡,是从朴次茅斯的酒商那里买到的。 劳伦斯在作这样的表示时感到有点奇怪,他希望自己在任何情况下都这样做,但是这一次他比以往各次都深思熟虑,感觉上有一点不诚实,有点谄媚,这一点他不能完全接受,也不赞成。事实上,对于任何主动的表示他都感到恶心,由于东印度公司船只被没收所造成的侮辱,他无法忘记水手们在看待中国人时那种闷闷不乐、不喜欢的表情。 但是,那天晚上,他看到自己提供的东西被送到刘豹的船舱里时,他私下里向泰米艾尔解释:“毕竟这不是他们个人的错,如果国王也对他们这样做的话,我应该做得更多。如果政府对这一事件不发一言的话,我们也不能因为看轻这件事而责备他们。至少他们没有试图掩盖这一事件,也没有不诚实。” 虽然他这样说,仍然不高兴,但是没有其他的选择。他不打算什么都不做而干坐着,他也不能依靠哈蒙德。这位使者可能拥有技巧和历史,但是劳伦斯现在认为那是没有用的,尤其是对他来说,他不能为保住泰米艾尔作更多的努力。对哈蒙德来说,龙只是一个谈判的砝码。当然,也没有劝说永瑆的希望,但至少使团中的其他人是可以被说服的,正是在这样的信念下,他打算试一试。如果这样的努力对他的荣誉来说是一种负担的话,那也只是很小的牺牲。 事情证明这是值得的。第二天,刘豹又缓慢地从船舱里走了出来,看起来没那么可怜了,而再接下来的一天,他好得更多了,派翻译来问劳伦斯能否到他们那边的甲板去和他在一起。他的脸上已经恢复了一些血色,看起来痛苦减轻了很多。他还带来了一些吃的。他说,饼干创造了奇迹,根据医生的建议,他带一些生姜,他非常想知道那是怎么做的。 “嗯,用了很多面粉和一点点水,但是恐怕我不能告诉您更多了,”劳伦斯说,“正如您说看到的,我们不是在船上烤的。但是我敢保证,我们的面包房里还有很多,足够您环行世界两周了,先生。” “一次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刘豹说,“像我这样的老人没事干了才会从家里跑出这么远,在波涛里颠来颠去的。自从上船以来,我什么都吃不下,即使是一点薄煎饼我都不想吃,直到您送来了这些饼干。但是今天早上我已经能吃一点粥和鱼了,而且一点也没有恶心,我对您感激之至。” “能为您服务我很高兴,先生。事实上,您看起来确实恢复了很多。”劳伦斯说。 “您太客气了!”刘豹说着,可怜地举起胳膊,摇了摇,长袍看起来松松垮垮的,“我要快点长胖,否则看起来不像我了。” “如果您觉得还可以的话,先生,我可以邀请您明天晚上和我们共进晚餐吗?”劳伦斯问,想到这又是一次献殷勤,虽然有足够的理由发出这样的邀请。“那是我们的节日,我打算请我的军官们吃饭。您和您任何打算参加的同胞都将受到热烈的欢迎。” 这次晚餐比上次晚餐要成功得多。格兰比仍然躺在医务室里,被禁止吃油腻的食物,但是弗瑞斯上尉沉迷于任何表现自己的机会。他是一名年轻的军官,精力充沛,因为在特拉法尔加战役的登陆行动中的出色表现而新近被提拔为泰米艾尔的守望员上尉。在普通情况下,至少要一年,甚至两三年的时间他才会成为第二上尉,但是由于可怜的伊凡斯被送回家,他作为第二上尉而再次被提拔,很明显,他想保住这个位置。 清晨,劳伦斯满怀兴致地偷听到弗瑞斯对中尉进行严厉的训话,他要求他们在饭桌旁要表现得有礼貌,不能像笨蛋一样在那里呆坐着。劳伦斯怀疑他甚至提前知道那些年轻的军官准备了一些笑话,因为在晚餐过程中,他偶尔意味深长地看这个或那个男孩子一眼,被看到的人就会匆匆忙忙地喝下自己的酒,开始讲一些他们那样稚嫩的年轻人不太能讲出的故事。 孙凯陪着刘豹,但是和往常一样,他过来与其说是来做客,更像是来监视的。但是刘豹并没有表现出同样的克制,很明显他来就是为了高兴,虽然事实上一个人很难拒绝从一大早就开始烤上面涂满了黄油和乳脂的乳猪。 军官们的努力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虽然一些年轻的小伙子们讲笑话时结结巴巴,有点尴尬。刘豹很容易被逗笑,而且他还讲了自己的一些有趣的故事,大部分是关于打猎过程中遇到的一些意外事件。只有可怜的翻译不高兴,他一直在桌子边上跑前跑后,进行着大量的翻译,一会儿将英文翻译成中文,一会儿又反过来。就从一开始,气氛就完全不同,完全是友善的。 孙凯一直保持着沉默,听得多,说得少,劳伦斯不确定他是否高兴。他仍然吃得很有节制,喝得也很少,然而刘豹不时好心地责备他,把他的杯子填满。但是当巨大的圣诞节布丁被仪式性地点燃,白兰地形成的火苗闪着蓝色的光,响起一阵掌声之后,布丁被切开,分了下去,大家都很高兴。刘豹转过身来,对孙凯说:“你今天晚上真无趣,给我们读《行路难》,这是最适合我们旅程的诗了。” 因为一直沉默,孙凯看起来接受了这个建议,于是清了清嗓子,背诵道: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在每一小节当中都有韵律和节拍,但是在翻译成英文的过程中却无法翻译出来,但是满足的飞行员们一致表示赞许并为他鼓掌。“是您自己的作品吗,先生?”劳伦斯感兴趣地问道,“我相信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站在龙的角度写的诗。” “不,不是,”孙凯说,“这是唐代伟大的诗人李白的作品之一。我只是一个卑微的学生,我的诗还不值得在聚会当中和大家分享。”然而,他很高兴,又选择了一些古诗,凭记忆背诵出来。在劳伦斯看来,他的记忆力非常惊人。 最后,所有的客人开始跟着那些悦耳的韵律摇晃起来,尽力避免谈论是英国还是中国对船或龙拥有主权。“我敢说这是一次成功,”劳伦斯事后说,他正品着咖啡,而泰米艾尔正在吃他的羊,“他们也不是那么强硬。至少,我可以说我非常喜欢刘豹。我在很多船上待过,被当做一个好伙伴共同用餐的话,我会很感激的。” “哦,我很高兴你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傍晚,”泰米艾尔若有所思地挤压着他的腿骨,“你能把那首诗再重复一遍吗?” 劳伦斯不得不和军官们仔细讨论,试图重新建构起那首诗。第二天上午,他们仍然在讨论着,永瑆出来透气时,刚好听到他们在拼凑着翻译。在他们作了一些努力以后,他皱了皱眉头,转向了泰米艾尔,自己背诵那首诗给他听。 永瑆是用中文背诵的,并没有翻译。但是,仅仅听了一次,泰米艾尔就能够用同样的语言重复那首诗给他听,没有一点困难。对劳伦斯来说,这并不是第一次惊讶于泰米艾尔的语言能力,和所有的龙一样,泰米艾尔在蛋壳里的漫长的成熟期间就开始学习语言。可是和大多数龙不一样的是,他接触到了三种不同的语言,很明显他最终仍然记得他最初学习到的语言。 “劳伦斯,”在和永瑆用中文聊了更多的话题之后,泰米艾尔兴奋地转过头看着他说道,“他说那是龙写的,根本不是人写的。” 劳伦斯仍然吃惊于泰米艾尔能够讲中文这一事实,而对于这样的智慧,他更是大吃一惊。“诗歌似乎是龙的一种奇怪的消遣,但是我猜想中国其他的龙可能也像你一样喜欢看书,其中的一条龙试着写诗也没有那么令人惊讶的。” “我想知道他是怎么写的,”泰米艾尔若有所思地说,“我也想试试,但是我不知道怎样把它记下来。我想我是没法拿起笔的。”他举起自己的前腿,半信半疑地检查着自己的五个脚趾的爪子。 “我很愿意帮你,你口述就可以了,”劳伦斯说,并因为这样的想法而高兴着,“我想他也是这么做的吧。” 他没有再想这件事。两天后,他在医务室里坐了很长时间,满脸愁容地回到甲板上。顽固的高烧又复发了,格兰比躺在那儿,脸色苍白,昏昏沉沉,蓝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神空洞地看着天花板的深处。他的嘴唇张开着,已经开裂。他只喝了一口水,说话已经含糊不清。波立特也没有办法,只是微微地摇了摇头。 弗瑞斯焦急地站在龙甲板楼梯的底端,正等着他。看到他的表情,劳伦斯加快了仍然有点跛的步伐。“先生,”弗瑞斯说,“我不知道做什么好。他已经和泰米艾尔聊了整个上午了,而我们却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劳伦斯匆忙上了台阶,看见永瑆正坐在甲板上的一个扶手椅里,和泰米艾尔用中文交谈着。王爷说得很慢,声音很大,每一句话都发音清晰,并纠正了泰米艾尔的发音。他还拿来了一大叠纸,在上面大大地写下几个奇怪的汉字。泰米艾尔看起来完全被迷住了,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上面,尾巴的顶端在半空中上上下下地轻弹着,看起来相当兴奋。 “劳伦斯,看哪!他们文字当中的‘龙’是这么写的。”泰米艾尔一看见他,就把他叫到前面去。劳伦斯顺从地看着那些字,有些茫然。对他来说,那些看起来只是一些图案,就像是退潮后有时会留在沙滩上的那种,虽然泰米艾尔给他指示着符号的哪一个部分代表龙的翅膀,哪一个部分代表身体。 “整个词就只有一个字母吗?”劳伦斯半信半疑地问,“这个字怎么读?” “是‘龙’。”泰米艾尔说道,“就像在我的中文名字当中,‘龙天祥’,天代表天龙。”他骄傲地补充道,又指着另外一个符号。 永瑆看着他们两个,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但劳伦斯认为他眼中有一丝胜利的喜悦。“我很高兴你高兴地忙碌着。”劳伦斯对泰米艾尔说。然后,他又转向永瑆,慎重地鞠了一躬,未经邀请就对他说:“先生,您真好,给您添麻烦了!” 永瑆态度生硬地回答:“我把这当做是我的责任,学习传统的东西是相互理解的途径。” 他的举止一点也不受欢迎,但如果他不顾界限与泰米艾尔谈话,劳伦斯宁愿认为这相当于一次正式的拜访,他为开始这样的谈话找着借口。但是,劳伦斯的热情并没有阻止永瑆此后的拜访。现在每天早上都可以看到他来到龙甲板上,每天教泰米艾尔语言,并增加中国文化的新内容来增强他的爱好。 劳伦斯最初只是对这种明显的诱惑企图表示生气,自从与麦西莫斯和莉莉分开以来,泰米艾尔现在看起来开朗多了。虽然劳伦斯不喜欢这种方式,但能在泰米艾尔不得不束缚在甲板上养伤期间,找到这么多的精神寄托,他也没法抱怨什么。但只要永瑆王爷愿意,他尽可以抱着这样的想法——即泰米艾尔的忠诚不会因为这些东方式的讨好而动摇。劳伦斯对此毫不怀疑。 但是日复一日,泰米艾尔却对这样的活动乐此不疲,劳伦斯感到心在一点点往下沉。他们的书现在经常被忽视,因为泰米艾尔要给他复述他学到的这个或是那个中国的文化。这些都是泰米艾尔死记硬背的,因为他既不能写,也不能读。劳伦斯越来越意识到自己一点也不像个学者,他更愿意花一个下午的时间来聊天,或者可能写信和读那些能够找到的不太过时的报纸。虽然在泰米艾尔的影响下,他对书本的喜欢程度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但是他仍然很难分享泰米艾尔学习语言的快乐,他对中文一点也摸不到头脑。 他并不打算无视永瑆的破坏,但是王爷的牺牲确实取得了一定的成效,尤其是泰米艾尔又学会了一样新东西,经常因为获得永瑆稀少的、很难得到的表扬而兴高采烈。劳伦斯也担心地看到永瑆对于泰米艾尔的进步也非常吃惊,经常特别高兴。劳伦斯当然认为泰米艾尔在所有的龙当中是非常优秀的,但他却不能与永瑆分享这一想法。对于试图夺走泰米艾尔这件事,王爷已经不需要什么额外的理由了。 作为一些安抚,泰米艾尔坚持不懈地把他的话翻译成英语,这样他或许可以把劳伦斯引入谈话中。永瑆必须和劳伦斯进行礼貌的对话,否则会失去他已经取得的优势。但是这或许只在很小的方面起到作用,对劳伦斯而言,这样的交谈并非享受。面对如此强烈的实际上的敌对关系,即使精神上的天生血缘关系都不够,无论如何他们对彼此几乎没有任何亲切感。 一大早,永瑆便上了甲板,泰米艾尔正熟睡着。在他的仆人拿出椅子并铺好,排好他当天打算读给泰米艾尔听的卷轴时,王爷走到甲板边上,凝视着大海。他们在蓝色海洋上的可爱行程已经走了一半,视野里看不到任何海岸,拂面而过的风散发出清新的味道,让整个海都凉了下来,劳伦斯正自己一个人站在船头享受着眼前的美景。视野中无穷无尽的深色水路,偶尔连续打过小波浪,溅起白色的水泡,整个船都笼罩在天穹之下。 “只有在沙漠里才会看得到这么荒凉而且枯燥无味的景色,”永瑆冷不丁地说道。当劳伦斯正要对景色的瑰丽礼貌地回应些什么时,却又有些为难地哑然失声。然后永瑆继续说:“你们英国人总是向新的地方航行。你们难道对自己的国家这么不满吗?”他不等劳伦斯作答,摇摇头,转身走了,留下劳伦斯一个人坚定了自己的信念,不可能接受一个这样缺乏同情心的人。 泰米艾尔在甲板上的食物通常都是自己抓的鱼。鉴于牛和羊食物种类特殊的关系,劳伦斯和格兰比计划把抓的鱼也算在供给之内,很有可能泰米艾尔因为天气糟糕而只能被困在船上。但是由于身上的伤,泰米艾尔不能飞行,也不能去捕食,因此,相对于先前计算的消费量而言,他消耗储备的速度相当快。 “无论如何,我们都得沿撒哈拉沙漠的海岸线航行,否则可能直接被‘贸易季风’吹走了,”瑞雷说道,“我们或许得停在海岸边补充供给。”这明显是在安慰他。劳伦斯只能点点头,然后默默走开。 瑞雷的父亲在西印度有种植园,有几百个奴隶为他工作。而劳伦斯的父亲,是韦尔伯福斯和克拉克森的坚定支持者,做过几次关于反对贸易的领主的犀利演讲,曾经有一次提到包括瑞雷父亲在内的支持奴隶制的绅士们,他温和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侮辱了基督的名义,破坏了国家的性格和荣誉。” 那时候,此事直接导致了他们之间关系冷漠。瑞雷深受父亲的影响,一个比艾伦代尔男爵更具个人热情的人,自然憎恨来自公众的侮辱。而劳伦斯对自己的父亲缺乏特别深厚的喜爱,不喜欢把自己放在那样一种不开心的位置,但他根本不愿意作出任何的道歉。他是在克拉克森委员会发放的手册和书的教导下成长起来的,在九岁时,跟着一个前奴隶船去旅游,又被绑架了。梦魇徘徊了数月,给他幼小的心灵造成了难以磨灭的印记。他们从没有在这事上达成一致,但只是作了个休战协议。他们都不想再提这事,也刻意避免提起自己的父母亲。劳伦斯现在不能坦白地告诉瑞雷,进入奴隶港,他有多么犹豫,虽然在他脑中勾勒出来的前景,让他根本无法轻松。 相反,他私下里问凯因斯泰米艾尔是否恢复得不错,短期内能不能再次飞行以便去捕鱼。“最好不要。”医生不情愿地说。劳伦斯紧紧盯着他,最终从凯因斯那得到了一些相关的说明。伤口恢复得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快。“肌肉的伤口还没愈合,还不能碰,我相信一些要拔除的坏死的肉还在伤口里呢,”凯因斯说,“任何考虑都太早了。然而,我不打算冒险。不准飞行,至少在两周内。” 因此,到谈话结束为止,劳伦斯只得到一个额外的关于个人护理的说明。其他一切良好,除了食物的短缺和当下不可避免地得停泊在海角。随着泰米艾尔受伤以及永瑆坚定地反对上方的工作,飞行员几乎完全空闲了,而同时海军们正忙于修复毁坏的船和填满储藏室,随之而来的是从未想到过的邪恶事件。 想到要给罗兰和戴尔一些消遣的东西,在到马德拉之前,劳伦斯立刻叫了两个手下检查他们的学校作业。他们愧疚地看着他,自从成为他的属下后,他们完全忽略学习这件事,对此他并不吃惊。他们没有一点算术的概念,根本不会算有点难度的数学问题,当他给他们那本准备拿到甲板上给泰米艾尔读的吉本的书时,罗兰结结巴巴地读着。泰米艾尔开始根据记忆纠正她。戴尔正自鸣得意,测试时,他至少记得大部分的乘法表,还有一些语法。罗兰则一过八就开始说得结结巴巴了,很惊讶于过去曾学习过这些东西。劳伦斯不再想知道他们是如何打发时间的了。他只是责备自己对他们的学习看管得太松了,作为有决心的监护人,他要开始重新布置任务了。 他们一直被视为全部成员的宠儿。自摩根死后,他比以前更宠爱罗兰和戴尔了。其他飞行员带着很大的兴趣看他们每天为一点小事争个不停,但只得到“忠诚号”船中部人的嘲弄的笑声。他们所拥有的徽章挽回了些侮辱,在船的阴暗角落里发生几起混战。 起初,劳伦斯和瑞雷很开心地比较了提供给他们的共同托词。但是当年龄大些的人开始找一些相似的借口,小争论便也开始引发了更不吉利的交锋。他们对水手有了更大的憎恨,不平衡的劳动和对泰米艾尔的恐慌已经是日常的侮辱,他们不再关心罗兰和戴尔的学习。相反,飞行员们相互攻击对方完全缺乏对泰米艾尔勇猛的感激之情。 第一次真正的爆发恰好发生在他们开始向东转,经过帕尔马海角,向海岸角前进时。劳伦斯在甲板上昏昏欲睡,躲在太阳照射在泰米艾尔身上形成的阴影下遮阴。突然他被重击声和叫喊声弄醒,迅速站了起来。马丁正紧紧抓着军械修护员的助手布莱兹的胳膊。瑞雷手下的一个海军少尉正脸朝上躺在甲板上。波拜克在船尾的甲板上大喊:“把那个人关起来,科奈尔,马上!” 泰米艾尔抬起头,发出咆哮声。庆幸的是,他没有呼出神风,但是弄出犹如打雷般的噪声,把那帮人吓得脸色苍白,直往回退。“没有人可以把我的同伴关起来。”泰米艾尔愤怒地说道。此时,他直起身体,展开宽阔的翅膀,尾巴不断左右摇摆,整艘船都抖动起来。 “泰米艾尔!马上停下来!马上!听到我的话了吗?”劳伦斯快速地喊道。他从来都没有像这样说过话,至少从泰米艾尔诞生后,他就没有这样过。泰米艾尔吃惊地停了下来,把翅膀收了回去。“波拜克,如果您愿意的话,就把我的人留下。”劳伦斯说道,他不想引起飞行员和水手之间的争斗。“弗瑞斯先生,”他说道,“把布莱兹带到下面,看好他。” “遵命,先生。”弗瑞斯已经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把飞行员拉到他的身边,碰到布莱兹之前,他已经引起了人们的不满。 劳伦斯关注着事态的发展,大声补充道:“马丁先生,马上去我的船舱。大家都回去干活。凯因斯先生,请过来一下。” 他又站了一会儿,不过很满意刚才紧张的状况已经过去。但是泰米艾尔不高兴地看着他。劳伦斯伸手抚摸他,却被他转身躲开了。 “原谅我,”劳伦斯放下手说道,“泰米艾尔。”他声音中带着祈求。他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因为泰米艾尔刚才确实不应该那么做,他的行为差点弄翻了船。如果他以后还像刚才一样的话,船员们不久就会非常怕他。“你没伤到自己吧?”当凯因斯匆忙走过来的时候。 “没有,”泰米艾尔轻轻地答道,“我很好。”然后安静地让凯因斯给他检查,凯因斯证实他没有受伤。 “我必须找马丁问一问。”劳伦斯有些不解地说道。泰米艾尔仍然没有答话,只是蜷起身子,把翅膀向前展开,抱住头。过了一会儿,劳伦斯离开了甲板。 即使窗子一直开着,船舱中仍然很挤很热。马丁在船舱里焦急地来回走动,他穿着一件脏兮兮的水手服,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刮胡子了,头发已经盖住了眼睛。他不清楚劳伦斯是否生气了。 “我很抱歉。这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说那些话。”当劳伦斯走到一张椅子旁,一屁股坐了下去时,马丁说道:“您不能惩罚布莱兹,劳伦斯。”劳伦斯已经习惯于飞行员之间无拘无束的相处,但是对于马丁来说,在这种情况下,像劳伦斯一样放松,似乎有些困难。劳伦斯往后靠了靠,脸上一片怒气,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马丁浑身都是鸡皮疙瘩,吞了吞口水,快速说道:“上校,我不是故意的。” “马丁先生,我需要让队员们听从我的命令,这才是最为至关重要的,”劳伦斯说道,“请你马上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并不是有意的,”马丁说道,“雷诺斯那个家伙总爱发表评论,弗瑞斯告诉我们不要理他,但是当我从他身边走过时,他说……” “我没有兴趣在这儿听你讲故事!”劳伦斯说道,“你都做了什么?” “哦——”马丁涨红了脸,“我直说——直说了吧,我就是反击了他几句,那些话我还是不重复的好。然后他就……”马丁停了下来,因为要结束这个故事,但又不能明显表示出是在告雷 诺兹的状,似乎不太容易。“当布莱兹把他摔倒时,他向我提出挑战。他只是把我摔倒,因为他知道我不会打仗。布莱兹不想看我在那么多水手面前出丑。先生,这就是我的错,不是他的。” “我只能相信你了,”劳伦斯说道,他有些幸灾乐祸地看到马丁的肩膀向前隆起,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上,“星期天,我不得不严厉惩罚布莱兹,因为他打伤了一名官员,我希望你能记住他正在为你缺乏自制力而受罚。你被关禁闭了,你要在船舱里待一个星期。” 马丁的嘴唇动了动,“是,先生!”微弱地回答从他口中说出,随后,他跌跌绊绊地离开房间。劳伦斯此时感到有些呼吸困难。布莱兹不仅保住了马丁的名誉,也保住了全体飞行员的名誉。如果马丁在所有人面前拒绝挑战,这会给飞行员抹黑。 尽管如此,仍然想不出办法来赦免布莱兹的罪。之前,他在大家面前公然揍了一个军官,劳伦斯原本就要给他一个能让水手满意的惩罚。这个惩罚可能由水手长的助手来完成。那是一个不会放弃任何一个让飞行员吃点苦头的水手。 他本应该去和布莱兹谈谈,但是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考。瑞雷进来,他穿着他的制服上衣,扎着领带,帽子夹在胳膊下,脸上毫无表情。 第七章 新生 一周之后,他们向着海岸角行进,糟糕的气氛像热量一样,触手可及,无处不在。布莱兹还没有从残酷的鞭打中恢复过来,仍旧几乎全无知觉地躺在船上的医务室里。地勤人员轮流给他鲜血淋淋的鞭痕扇着风,劝他喝一点水。他们已经知道了劳伦斯的脾气,所以从不用语言和直接的行动表达对水手的仇恨。相反,这种情绪只表现为愠怒的眼神和耳语,以及水手靠近后突兀的沉默。 自从事件发生之后,劳伦斯就不在大船舱里吃饭了。限制波拜克在甲板上的行动使瑞雷受到了冒犯。反过来,瑞雷并不妥协,并且公开宣称他不满于劳伦斯所判决的鞭刑,这使得劳伦斯变得理亏。争论最激烈的时候,劳伦斯暗示他厌恶去奴隶港,瑞雷愤恨地说了这样做的后果。他们没有大叫大嚷的结束争论,而是陷入了冷战。 但是现在更为糟糕的是泰米艾尔士气低落。他原谅了劳伦斯的严厉,并且也理解有时需要对忤逆进行惩罚,但他没有完全对现实妥协。在鞭打的过程中,布莱兹一直在尖叫,而泰米艾尔也在咆哮。这样做也有一点好处,水手长的搭档辛雷感觉到了警告,最后几下鞭打变得缓和下来,但是已经造成了伤害。 自从那个时候起,泰米艾尔就闷闷不乐、沉默不语,回答时总是很简单,胃口也不太好。水手不满于过轻的惩罚,而飞行员认为这样太残忍,也同样不满。 可怜的马丁因为负责鞣制马具,结果用来实施鞭刑而倍感自责,一有时间就守在布莱兹床边。永瑆是唯一一个对这样的情形感到高兴的人,他抓住机会用中文和泰米艾尔私密地长谈了好几次,而泰米艾尔也没有要求劳伦斯加入谈话。 然而,最后一次谈话结束时,永瑆很不高兴。泰米艾尔嘶嘶作响,收起翎颌,然后占有般地卷起了劳伦斯,把他抬了起来。“他对你说了什么?”劳伦斯询问,徒劳地窥视着他周围升起的黑暗,永瑆持续的干扰已经让他非常恼火,几乎到了耐心的极限。 “他给我讲了中国,还有在那里,龙得到了什么样的对待,”泰米艾尔有些逃避地说,劳伦斯猜想泰米艾尔不喜欢这样的陈述方式,“然后他告诉我,我应该有更高贵的同伴,而你会被送走。” 永瑆走了。“看起来发了很大的火。”弗瑞斯向他们报告,带着与上尉不相符的高兴。 这没有让劳伦斯满足。“我再也不会让泰米艾尔因为这个悲伤。”他生气地对哈蒙德说,但没能使这个外交官向王爷传递一个非常没有外交策略的消息。 “这件事情上你很没有远见,”哈蒙德让人恼怒地说,“如果永瑆王爷在旅途中相信泰米艾尔不会同意和你分开,这对我们是再好不过的了。等我们最终到达中国,他们将会更乐意与我们谈判。”他停下来,带着更叫让人恼火的期待问道:“你很确信他不会同意吧?” 听到那晚上的情形,格兰比说:“我说,我们哪天夜里把哈蒙德和永瑆一起举到一边,把他们甩了。”这比劳伦斯所能做到的更加直接地表明了他的个人情绪。格兰比一边说着,一边不顾礼貌地吃着。劳伦斯邀请他吃饭。汤、烤干酪、洋葱西红柿炒肥肉、一整只烤鸡和一个切碎了的馅饼。他已经从大病中好了起来,但脸色苍白、体重下降,“王爷还对他说了别的什么?” “我一点也不知道,过去一周里他一共都没有说三个英语单词,”劳伦斯说,“并且我不想逼他告诉我,打听事情是最多管闲事的。” “我真希望没有鞭打他的朋友,”格兰比说,“他本应该每天有很多书读,有很多的宝石。我听说过这样的事情,但是如果有人真的去尝试了,他就会被赶出军营,像闪电那么快。当然,前提是龙没有把他切碎。” 劳伦斯沉默了一会儿,用手指缠住玻璃酒杯。“泰米艾尔只会听他的,因为他很不开心。” “哦,见鬼,”格兰比重重地坐回去,“我很抱歉我病了这么长时间。弗瑞斯是不错,但他以前没有干过运输,不知道水手是什么样的,不知道该怎么不动声色地教会他们东西。”他郁闷地说。“我给不了你什么建议让他高兴起来。我在李蒂费凯特手下干过很长时间,即使对于‘帝王铜’来讲,她都很随和,没有什么脾气,没有什么能够破坏她的胃口。” 第二天早上,他们来到了港口。这是一个有着金色沙滩的巨大半圆,可以眺望远方的城堡的白色圆墙下点缀着吸引人的棕榈树。许多粗糙的小舟在港湾里嬉水,有的还长着木桩凿空以前就有着的树枝。小舟的旁边有着一些双桅船和纵帆船。西方远处有一个中等大小的白船,周围的小舟在自由地游弋,船上坐满了被驱赶在一起的黑人。 “忠诚号”因为太大了,不能停靠在港口合适的地方,但是它也停泊在了足够近的地方。白天很安静,鞭子破裂的声音在水面上传播着,混合着哭叫声和鞭子抽动的坚实声音。劳伦斯皱着眉头来到甲板上,命令罗兰和戴尔去收拾船舱,不让他们睁大眼睛盯着看。泰米艾尔没有受到这样的保护,带着疑惑观察了整个过程。他注视时,狭长的瞳孔时而变宽时而变窄。 “劳伦斯,那些人带着镣铐,这么多人干了些什么呢?”他充满同情地询问着,“他们不可能都犯了罪,看,那边是小孩,这边又是一个。” “不,”劳伦斯说,“那是奴隶,请别看了。”他有点担心。他尝试着模糊地给泰米艾尔解释什么是奴隶,但是由于他的厌恶和泰米艾尔对财产概念的不理解,他的解释没有成功。泰米艾尔现在没有听他的话,而是继续看着,尾巴好奇地快速摇动着。船一早上都在装运货物。热风从岸上吹来,裹挟着奴隶们出汗的、痛苦的、生病的、很久没洗的身体发出的酸腐味道。 最后,人们登船了,白色的船带着不快乐的货物出了港,迎风扬起了帆,经过他们身边时,荡起了涟漪。她以稳定的速度前进着,水手攀爬着绳索。但是,有一半的乘客都是带着武器、从未出过海的人。他们呆坐在甲板上,握着步枪、手枪,还有盛着烈性酒的杯子。他们好奇地睁大眼睛盯着泰米艾尔看,脸上没有一点笑容,浑身都是工作留下的污渍。其中的一个甚至举起了枪瞄准了泰米艾尔,好像要射击一般。“举起武器!”瑞格上尉在劳伦斯反应过来之前就猛地叫了起来。一秒钟后,甲板上的三个步枪射手就做好了射击的准备。对面船上的家伙放下了枪,狞笑着露出了结实的黄色牙齿,然后转过身去对这同船的人大笑起来。 泰米艾尔的翎颌变平了,不是害怕,而是极大的厌恶造成的。在这么远的距离来看,莱福枪对他的伤害不会超过蚊子对人的伤害。他深呼吸,然后发出了隆隆的低声咆哮。劳伦斯把一只手放在他旁边,安静地说:“不,这样不好。”然后和他待在一起,直到白色的船驶出了地平线,从视野中消失。 甚至在它走后,泰米艾尔的尾巴还是不高兴地来回摇摆着。“不,我不饿。”当劳伦斯建议他吃一点食物时,他这样说。然后,他又十分安静待在那里,偶尔用爪子挠挠甲板,无意识地发出一些刺耳恐怖的声音。 船的另一头,瑞雷走在船尾的甲板上,但是附近有很多水手在吃饭。长官的游艇就在周围,开始准备补给,波拜克勋爵则在巡视监督。当一个人在甲板上大声说话时,就不能指望这声音不会传到甲板的另外一头去,这样花费的时间可比走过去要少多了。劳伦斯知道在他自己的甲板上批评瑞雷是多么的无礼,即使他们之前没有吵过架,他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最终他不能再忍了。 “请不要这么悲伤。”他试着去安慰泰米艾尔,“我们有理由希望贸易很快就被禁止。这个问题在这次会议上就会被提交给议会了。” 泰米艾尔对这个消息很高兴,但是他不满足于这样一个突兀的解释,而带着极大的热情询问废除的前景。劳伦斯必须得基于他父亲活动的细节来解释议会是什么,以及上议院和下议院的区别,以及涉及在争论中的各种各样的派别。他知道这时候别人也能听到他的谈话,于是他尽量显得政治一点。 孙凯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很显然在猜测他们的谈话,一早上,他都在甲板上,目睹了泊船的过程以及它如何影响了泰米艾尔的心情。他尽量走得近一些,但没有越过划好的边界。过了一会儿,他让泰米艾尔给他翻译。泰米艾尔解释了一些,孙凯点点头,然后问劳伦斯:“你父亲当时是一个官员,认为这样的行为是不光彩的?” 如此突然的一个问题,无论怎样逃避都是很冒昧的,而沉默几乎就代表了不诚实。“是的,先生,他是。”劳伦斯说。在孙凯提出更多的问题延长谈话之前,凯因斯出现在甲板上。劳伦斯叫住他,请求他带泰米艾尔短飞一阵,到岸上看看,以便打断这样的讨论。然而,即便缩短了对话,这也对船上的关系造成了不好的影响。水手们对这个事情没有什么坚定的看法,自然采取了船长的立场,感觉瑞雷被利用了。当人们都知道他的家人涉及了这样的贸易时,有人在船上公开表达这样的情绪。 邮件在吃饭之前回来了,波拜克勋爵派最近挑起争端的年轻海军上尉候补军官雷诺兹去为飞行员取信,这几乎是摆明了的挑衅。男孩的眼睛被布莱兹有力的拳头揍过之后,到现在还是发青的。他笑得那么傲慢无礼,劳伦斯立刻让马丁停止履行他的职责,而一周前,他还不是这样打算的。男孩非常刻意地说:“泰米艾尔,看,我们有一封从罗兰上校那里来的信,我相信这可能会有多佛的消息。”泰米艾尔有礼貌地低下头检查信。翎颌投下的模糊的影子以及交错的发光的牙齿,让雷诺兹吃了一惊。他的狞笑收敛了起来,匆匆从龙的甲板上逃离。 劳伦斯待在甲板上和泰米艾尔一起读信。简罗兰的信还没有一页长,他们走后没有几天,信就寄了出来,几乎没有什么新的消息,只是欢快地描述了皈依者的生活。读来还是挺让人振奋的,但这让泰米艾尔为营地叹息了一会,劳伦斯也触动了这样的感情。然而他有些奇怪为什么没有收到其他同事的信。既然一个送信人来了,他本来期望收到哈考特的一些东西,至少,她的信写得不错,也没有收到其他上校的东西。 他确实还有另外一封信,那是他妈妈写的,从多佛那里转寄过来。飞行员比其他人能够更快地收到信。传递邮件的龙一圈圈地飞行着。在收到劳伦斯告诉她他们已经离开的信之前,她就把这封信写好寄了出来。 他把信拆开,为泰米艾尔大声朗读着信的内容。她主要写了他的大哥乔治的事情,他在有了三个儿子之后又生了一个女儿,也谈了他父亲的政治工作,那是劳伦斯和艾伦代尔男爵同情的主题,现在泰米艾尔也有了新的兴趣。读到一半时,劳伦斯突然停了下来,喃喃自语着谈到某人的去世。这正是他的同事们为什么如此沉默的原因。 “自然,我们都被奥地利发生灾难的可怕消息震惊了,据说皮特先生生病了。这当然让你的父亲很悲伤,因为首相一直是这一事业的支持者。我在镇里听到了很多言论,说省里是如何支持波拿巴的。当双方势均力敌时,一个人竟然会对战争的过程发挥了如此重要的影响,这真是很奇怪。但是极端的情况就是可耻的了,纳尔逊在特拉法尔加的胜利这么快就被忘记了,你还在保卫着我们海岸,而不坚定的人们已经开始与暴君谈论和平了。” 她写的时候本期望他还在多佛,那是大陆来的消息首先到达的地方,他本不该用太长时间就可以得到新的消息。相反,这是让人很不高兴的打击,尤其是她没有给出更多的细节。在马德拉,他听到报告说在奥地利发生了好几场战斗,但是没有什么决定性的消息。再一次,他请求泰米艾尔原谅,匆匆走到了瑞雷的船舱里,希望那里会有更多的消息。事实上,他发现瑞雷麻木地读着一份哈蒙德给他的来自政府部门的通信急件。 “在奥斯德立兹外,他把他们撕成了碎片。”哈蒙德说着,然后他们在瑞雷的地图上,找出了这个地方。那是在奥地利腹地的一个小镇,位于维也纳东北部,“我没有被告知太多东西,政府保留了细节,但是至少有30000人死伤。俄国人逃跑了,奥地利人已经签署了停战协定。” 这些少量的信息不加阐述也已经够耸人听闻了。他们都陷入了沉默,浏览着寥寥几行的信息,无论读多少遍,都找不出新的消息来了。“好了,”哈蒙德最后说,“为了纳尔逊和特拉法尔加感谢上帝。他不能利用空军再次入侵了,更不用说现在有三条‘长翅’驻扎在海峡上。” “我们不该回去吗?”劳伦斯笨拙地试探着问道。提出这样一个自私的建议,他感到有点不安,但是他难以想象他们不用立即赶回英国。伊科斯西德姆、茅蒂尔诺斯和莉莉以及他们的阵型都要认真地对付一支致命的军队,但是三条龙不可能无处不在。 “我没有收到返回的命令,”瑞雷说,“但是我觉得听到这样的消息以后,还是要航行到鬼才在乎的中国,这真是该死。还带着一艘有着150门炮的运输船和一条善于战斗的龙。” “先生,你错了,”哈蒙德尖锐地指出,“这场灾难只会让我们的任务变得刻不容缓。如果拿破仑要被打败,如果我们的国家不想成为法国欧陆隔岸相望的一个不合逻辑的岛国,只有贸易才可以实现。奥地利可能会暂时被打败,俄国也是,但是只要我们能继续给大陆盟友提供资金和资源,你能确信他们可以击溃波拿巴的暴政。我们必须继续,如果没有什么优势,我们必须要确保中国的中立以及对欧洲贸易的保护。没有什么军事目标比这个有更重要的意义。” 他权威地预期着,瑞雷很快就点头表示赞同。当他们开始讨论现在也需要加快航行的时候,劳伦斯保持沉默,之后很快离开,回到了龙甲板上。他不能争论,无论如何他都不是中立的,哈蒙德的论断很有分量。但是他并不满意,他为他们和他的观点没有共同之处而感到不安和沮丧。 “我不明白他们怎么会被拿破仑打败,”泰米艾尔说,顿时翎颌立了起来,当劳伦斯把坏消息透露给他和他的军官时,“在特拉法尔加和多佛时,他比我们有更多的龙和船,但我们还是赢了。而这一次,奥地利和俄国在数量上超过了他。” “特拉法尔加是一场海战,”劳伦斯说,“波拿巴从来都没有真正明白海军。他受训的时候就是一个炮兵。在多佛的战斗中,幸亏有你,我们才赢得战斗。否则,我敢说波拿巴能直接在威斯敏斯特戴上王冠。别忘了,在入侵之前他是怎么耍花招诱使我们将海峡部队较好的一部分龙派到了南边,取消了自己的龙的行动。如果他不是没有估计到‘神风’,那么结果就很不一样了。” “在我看来战斗还是在控制之中,”泰米艾尔不满地说,“我相信如果我们和朋友们一起在那里,应该不会输。而且我不明白为什么其他人还在战斗,我们却要去中国。” “这真是个好问题,”格兰比说,“在我们要艰难的开始时,把我们最好的龙从战斗中调走。劳伦斯,难道我们不该回去吗?” 劳伦斯只是摇摇头,他很同意这样的说法,但却无力改变什么。泰米艾尔和神风在多佛已经改变了战争的进程。尽管政府部门不愿承认,或者不想将胜利的原因当归结到这么小的因素上,但是劳伦斯清楚地记得那天在泰米艾尔出现之前,这是一场多么绝望、实力悬殊的战斗。轻易地放弃泰米艾尔和他的卓越才能在劳伦斯看来是任性、愚昧的举动。他不相信中国人会屈服于哈蒙德的任何要求。 但是他所说的只是“我们要服从命令”。即便瑞雷、哈蒙德和他想的一样,劳伦斯知道这几乎不可能被政府接受,甚至是作为扰乱现行秩序的一个借口。“我很抱歉,”见到泰米艾尔很不高兴,他接着说,“别这样,凯因斯先生在看你是否可以到岸上去做些运动。我们起来让他检查一下吧。” “真的,这对我来说没什么,”泰米艾尔好奇地说,当凯因斯在他的胸前推来推去的时候,他看了看自己,“我确定我准备好再飞了,而且我只会飞一小段距离。” 凯因斯摇摇头,“不,可能得再过一周,别在我面前嚎叫!”当泰米艾尔站起来想要抗议时,他严厉地说,“这不是飞行距离的问题,起飞是最困难的。”他吝啬地向劳伦斯解释道。“向上飞时的张力是最危险的,而我不敢确保肌肉已经可以承受这样的力量了。” “可是我都厌烦了成天躺在甲板上。”泰米艾尔闷闷不乐地说,几乎是在哀号,“我几乎不能正常地转过身来。” “只是一周,可能还要更短一点,”劳伦斯试图安慰他,这样说着,他很后悔提出这样的建议,使泰米艾尔得到希望,又看着希望破灭,“我很抱歉,但是凯因斯先生的建议在这个问题上比我们任何一个人的都更有价值,我们最好听他的。” 泰米艾尔没有这么容易就平息下来,于是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意见比我们的更有价值。说到底,这是我的肌肉。” 凯因斯抱起胳膊,冷冷地说:“我不会和一个病人争论。如果你想使自己受伤,然后再躺两个月的话,那就随着自己的意思尽情地跳吧。” 泰米艾尔喷着鼻息作为回答。劳伦斯恼怒了,在医生变得更加挑衅之前,他让凯因斯离开了。他非常相信这个人的技术,但是他的技巧有待提高。尽管泰米艾尔在本质上并不叛逆,这样的失望还是难以忍受的。 “我还有个好消息,”他告诉泰米艾尔,试图让他打起精神,“波立特先生非常好心,他从岸上回来给我们带了几本书,你要拿一本看吗?” 泰米艾尔只是嘟囔了一声作为回答,仍然不高兴地把头靠在船围栏上,盯着远处看不到的岸边。劳伦斯下去取书,希望这些书可以让他高兴起来,但是当他还在船舱时,船突然撞到了礁石上,飞溅起的浪花从开着的圆形窗户飞涌进来。劳伦斯马上奔到最近的舷窗检查情况,并快速抢救那些已经弄湿的信件,这时,他看到泰米艾尔带着愧疚和自我满足的表情在水中上下游动。 他冲到甲板上,格兰比和弗瑞斯正在检查破损情况。之前,那些围绕在船边的满载妓女和大胆的渔夫的小船已经纷纷快速离开,向安全的港口驶去。泰米艾尔十分沮丧地跟在他们后面说道:“我并不想吓他们。”他向他们喊着:“你们不要跑。”但是那些船还是一刻没有停留地逃散开去。水手们的娱乐节目没有了,都十分失望地望着那些离开的小船。而劳伦斯更关心的是泰米艾尔的健康。 凯因斯被叫到到船板上,“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荒谬的事。气囊可以使他漂浮在水面上,而盐水不会感染伤口,”他说,“但是我根本就不知道如何才能让他回来。” 泰米艾尔在水下潜伏了一会儿,突然蹦了起来,浮在水中喊道:“太舒服了,水一点也不凉,劳伦斯,你下来吗?” 劳伦斯虽然会游泳,但是游得不好,他有些害怕在宽阔的大海里游泳,尤其这里已经离岸边很远了。但是他划着船上的救生船跟随着泰米艾尔,防止他在甲板上休养这么多天后,因为突然的运动而体力不支,不过劳伦斯倒是有些筋疲力尽了。泰米艾尔嬉闹着把水向劳伦斯的小船扬去,突然小船失去平衡,翻了,不过劳伦斯已经有了准备,他只穿了一条泳裤和一件旧的衬衫。 他的情绪十分低落,因为奥斯德立兹的失败并不仅仅是一场战斗的失败,而是皮特首相整个计划的失败,标志着反法同盟的解体。随着奥地利和俄国的落败,仅凭英国一国之力,连一个相当于拿破仑大军一半实力的陆军都没法建立,而且英国要想在欧洲大陆上登岸也十分困难。虽然有这些烦恼,但是当他看到泰米艾尔如此精力充沛,如此开心,也情不自禁地受到感染,心情好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劳伦斯耐心地哄着泰米艾尔,让他上船。劳伦斯并没有游多长时间,就趴到了泰米艾尔的背上,而泰米艾尔则兴奋地拍打着水花,用鼻子顶着那只小船,就像在玩一件玩具。劳伦斯享受着这惬意的时光。 “你能游回到‘忠诚号’吗?”劳伦斯问道,他很担心泰米艾尔的伤。 泰米艾尔转过头看着他说:“难道我们不能上岸,等我的伤好了再回到船上吗?”此时他的翎颌因兴奋而有些微微竖起,“或者,我们可以飞过大陆,在世界的另一边与他们会合。我记得你的地图上标着非洲中部没有人烟,在那里我们不会遇到法国人。” “不,据传那有许多的野生龙,更不要说其他的那些危险生物,那儿还有染病的危险。”劳伦斯说道,“我们不能飞越那些地图没有标示的内陆地区,泰米艾尔,那些危险我们根本就没法预测,特别是现在我们根本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泰米艾尔叹了口气,放弃了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同意再次回到“忠诚号”。又玩了一会儿,他游了回去。回到船上,劳伦斯与瑞雷商量了一下,“或许我们放下右舷锚来保持平衡?”他建议道,“船首锚应该能让船保持稳定,船尾已经装载了太多的货物。” “劳伦斯,如果晴天时,我把船在港口弄沉,军事法庭会说些什么?我真的不愿去想,”瑞雷很郁闷地说道,“我敢打包票,我肯定会被吊死并弃尸的。” “一旦有沉船的危险,他就会弃船的,”劳伦斯说道,“另外,我们必须在港口待至少一星期,直到凯因斯愿意让他离开。” “我不会让船沉没的。”泰米艾尔把头伸过后甲板的围栏,愤慨地说道,瑞雷吓了一跳,“我会非常小心的。” 尽管瑞雷仍然犹豫不决,最后还是离开了。泰米艾尔试图从水中跳出来,他用前爪紧紧地抓住了船板。“忠诚号”向他这侧倾斜,不过并不严重,因为两只锚保持着船的平衡。最后他展开翅膀,忽扇两下,半跳半爬地上了船。 他非常不雅地趴在甲板上,后腿挣扎了一会儿,不过他确实上了船,“忠诚号”也没有再把他甩出去。泰米艾尔迅速地把脚缩了回来,赶紧清理翎颌和皮毛上的水,试图掩饰他上船时的狼狈。“爬上来根本就难不倒我。”他炫耀地跟劳伦斯说道,“现在我可以每天都游泳,直到我又能飞的那天。” 劳伦斯想象着瑞雷和水手们听到这个消息的反应,他们不可能不沮丧吧。他非常高兴看到泰米艾尔又恢复了活力。晚饭时,泰米艾尔狼吞虎咽地吃掉了两头牛和一只羊。 第二天一早,永瑆又来到了甲板上,见到了神清气爽的泰米艾尔。泰米艾尔刚游完泳回来,接着美美地吃了一顿,他对自己的生活十分满意。这一次他较为轻松地爬上了船,不过波拜克勋爵还是不免抱怨了一番。泰米艾尔把船板上的漆弄花了,而且他又把那些卖食品的小帆船给吓跑了。整个早上,永瑆都在默默地看劳伦斯给泰米艾尔读那些波立特先生带回来的书。 一会儿,永瑆又离开了。过了没一会儿,永瑆的仆人冯力来到甲板上请劳伦斯过去,虽然不会中文,但是冯力用手势清楚地表达了他的意思,泰米艾尔只得躺下来,在炎热的天气里打着盹儿。劳伦斯不愿意到永瑆那去,十分警惕地要求先回到房间换件衣服。此时他正穿着陪泰米艾尔游泳时的旧衣服,他觉得不穿上他那带有护甲的衣服、最好的裤子和熨好的领带就去永瑆那个华丽的房间,似乎不妥。 这一次,他的房间没有上演戏剧,劳伦斯一到就被请进了房间。永瑆甚至把他的仆人冯力也支开了,这次会面一定是十分隐秘的,不过开始时他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背手站着,皱着眉向圆形窗户外望去。劳伦斯刚要开口说话,他突然转过身说道:“我知道你十分喜爱龙天祥,他也十分喜欢你。这些我已经看到了。但是,在你的国家,他就像动物一样被对待,面临着打仗的危险。你忍心让他面临着这样的命运吗?” 劳伦斯对这样直白的要求很吃惊,觉得哈蒙德的判断是正确的。除了永瑆想让泰米艾尔离开可以解释他的想法之外,应该没有别的原因。但是值得庆幸的是,永瑆已经放弃了挑拨离间的计谋,劳伦斯只是有一些不安,他觉得他和永瑆之间没有共同的利益,他也弄不明白永瑆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 “先生,”劳伦斯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有必要对您指控我们国家虐待龙进行申辩,因为战争的状态下为国家战斗的人都有牺牲的危险。我自己就是如此选择的,我把这当成必须坚守下去的荣耀。” “但是你只是出身于一般家庭,一个级别不高的士兵,在英国有上万个像你这样的人,”永瑆说道,“你根本就不配和天龙相比。想想他的幸福,听从我的要求,帮助我们让他回到他原来的位置,高高兴兴地离开他。让他相信你是高高兴兴地离开,那样他就会很快地忘掉你,并找到一个与他地位相配的同伴。” 永瑆在说这些时,没有一丝嘲讽的语气,而是用十分真诚的语气。“先生,我觉得对所爱的人撒谎,因为对他好而欺骗他,并不是真正的好心。”劳伦斯说道,虽然他也不确定这样说是否得罪了永瑆。 他的疑惑不久就被驱散了,永瑆坚持说道:“我明白我的要求对你来说是巨大的牺牲。也许你家族的希望将会破灭。你把他带回国会得到奖赏,但是这些奖赏有可能被没收。我并不希望你面对这样的损失。就如我所承诺的,你将会得到一万两白银以及皇帝的感激。” 劳伦斯睁大了眼睛,脸上因受到羞辱而泛起一片红晕,不过他很好地控制了自己的情绪,有些憎恶地说道:“的确是很高的价钱,不过,先生,中国还没有足够的银子来收买我。” 说完,他转身向外走去。永瑆被激怒了,彻底失去了在整个会面中保持的耐心。“你很蠢,我们不可能允许你继续当龙天祥的同伴,最后你会被打发回国。为什么不接受我的建议?” “毫无疑问,在您的国家您会迫使我们分开,”劳伦斯说道,“但那将是您做的,而不是我们主动做的。他会知道我对他的忠诚,就像他对我的一样,我们之间的信任将会持续下去。”他打算离开,他不能再继续待在那里挑战永瑆,这样会进一步激起他体内的好战因子。但是这场争论给了他一个发泄情绪的渠道,最后他用尽可能嘲讽的口气补充道:“您的那些花言巧语还是省省吧,您的那些贿赂和诡计都会失败的,我充分相信泰米艾尔根本就不会喜欢一个连讲话都要有这么多玄机的国家。” “你正无知地诋毁一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永瑆越来越生气,“你就像你们国家的其他人一样,看不起那些比你们优越的国家,还嘲笑我们的习俗。” “先生,如果您不这样侮辱我和我的国家,对除了你们国家之外的那些习俗也表示尊重的话,我可能会考虑向您表示歉意。”劳伦斯说道。 “我们并不是对你们所有的东西不感兴趣,或是强迫你们接受我们的风俗习惯,”永瑆说道,“你们从你们的小岛来到我的国家,我们出于好心,允许你们买我们的茶叶、丝绸和瓷器,这些都是你们十分想要的。但是你们还是不满足。你们的要求越来越多,而你们的传教士试图传播你们的宗教以及走私法律所禁止的鸦片。我们并不需要你们的小饰品,我们也不需要你们的钟表、灯以及枪炮。我们地大物博,完全可以自给自足。在如此不平等的情况下,你们应该对我们的皇帝表示屈服和顺从,但是你们却对此表示极大的不敬。过不了多久,你们的这种不敬将无法被原谅。” 现在他们的争论已经超出了他本要谈的事情,劳伦斯从来都没有如此认真地听永瑆说话。双方都没有说话,默默地站着。劳伦斯对永瑆否认自由贸易给两方带来的好处,而只强调中国忍受天主教的传教士和走私者的不良行为,表示强烈抗议,但是他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回击永瑆。 “先生,我不是政客,不是来与您争论对外政策的。”劳伦斯最后说道,“但是,我会至死保卫我的祖国和人民的尊严和荣誉。任何诋毁我祖国的话,都不可能动摇我,也不会动摇泰米艾尔。” 永瑆恢复了平静,但是还是有些不满意。他皱着眉,摇着头说道:“如果不为你和龙天祥考虑,难道不能为你的国家考虑一下吗?”他用十分勉强的理由解释道:“比如,我们可以为你们在广东旁边开放港口。我还可以允许你们在北京保留使馆,这是你们十分希望的。只要你们表示对皇帝的服从,我们承诺不会与你们或你们的盟国开战。如果你不带龙天祥回去,以上那些都可以实现。” 他满怀希望地停了下来,劳伦斯脸色苍白地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坚决地说:“不。”没等永瑆继续说下去,劳伦斯甩开面前的帷帐,大步向外走去。 他无意识地来到甲板上,看到泰米艾尔正在睡觉,睡容十分平静,尾巴盘在身侧。劳伦斯没有叫醒他,只是坐在甲板旁的储物箱上并低下了头,这样他就看不到其他人的眼睛,他紧紧地握着双手,这样别人就不能发现他正在发抖。 “我希望,你拒绝了?”哈蒙德问道,似乎并没抱什么希望。劳伦斯已经使自己坚强起来面对责备。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哈蒙德,哈蒙德接着说道:“感谢上帝,他想找一条捷径,不过不是我。上校,我恳求你,以后遇到任何事情,无论它有多么诱人,我们一定要私下商量商量,无论在船上还是到中国之后。”他又补充道:“现在请再告诉我一遍,他承诺保持中立,并且承诺可以在北京设立永久代表,是吗?” 一丝狡黠的光在他眼中一扫而过,劳伦斯回忆他是如何回答永瑆的那些问题的。哈蒙德打开中国地图,计算应该在哪里开设港口才是最有利,同时询问劳伦斯,他认为哪最适合泊船。“我确信,我没有记错。他十分确信地说开港口是不可能的。” “对,对,”哈蒙德把地图放到一边,“但是如果他们都可以答应建立永久代表处了的话,为什么我们不能拥有开设港口的希望呢?不要忘了,他十分反对同西方打交道的。” “我记得,”劳伦斯说道。他很吃惊,因为哈蒙德意识到两国外交官交流的加强有助于保持两国的友好关系。 “争取永瑆支持我们的机会微乎其微,但是我觉得我们还是可以做些什么来改善这种情况,”哈蒙德说道,“知道他是如此渴望得到你的合作,我的确很受鼓舞。” “我们都知道,他不是下一任皇位的继承者,”看到劳伦斯有些疑惑,哈蒙德补充道,“皇帝有三个儿子,最大的皇子是冕宁,已经长大成人,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将是皇位的继承人。永瑆在朝中缺少影响力,否则他也不可能被派到英国来。但是说不定这也是一次机会,只要……” 这时,他突然变得阴沉起来,又坐了下来,毫不在意那些航海图。“要是那些法国人没有在他们中间树立起皇室的那种更为自由的思想的话,”他低沉地总结道,“但是恐怕这将可以解释很多事情了,尤其是,我想这将可以说明为什么他们可以得到那颗龙蛋。我为此气得七窍生烟。我认为,在这点上他们设法为自己捞到了十足的好处,而同时,自从马戛尔尼勋爵带着大箱的礼物被派往中国,但并没有真正尝试去修补英中两国的关系后,我们却还呆坐着,并且暗自庆幸我们宝贵的尊严尤在。” 劳伦斯带着几乎跟以前一样的负罪感和不愉快感结束了与哈蒙德的谈话,起身离开了。他清楚地意识到,他对这件事的抗拒并不会被任何这种理性的而又令人信服的论据所激发起来的,而是一种完全条件反射式的反应。就如永瑆所提出的那样,劳伦斯肯定永远也不会愿意对泰米艾尔撒谎,也不会把他置于一种不愉快的或是残酷的境地,但是哈蒙德可能会提出其他要求,而这些要求可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回绝的。如果为了签订一份事实上对英国有利的条约,而让劳伦斯和泰米艾尔必须分开的话,那么无论他如何不愿意都好,与泰米艾尔分开,说服他去服从命令都将会成为劳伦斯的职责所在了。在这之前,他还自我安慰似的相信中国人不会开出令英国满意的条款,但是现在这种自我安慰的幻觉已经破灭了,并且所有与泰米艾尔离别的痛苦正随着航程的前进而变得越来越清晰可见了。 两天后,他们准备离开海岸角了,劳伦斯为此感到十分高兴。就在他们要离开的那个早晨,一群奴隶从陆路被带了过来,被驱赶到了几个为等候而设的土牢里,这些土牢就在船的视线范围之内。因为有些奴隶还没有被这种长期的关押所拖垮,也没有就此向他们的命运低头,更为可怕的一幕随后便发生了。就在船的底层舱门像一张正等待着死人进来的坟墓的血盆大口被打开来接收这些奴隶的时候,他们当中一些比较年轻的男性奴隶开始造反了。 这些奴隶显然在行进来海边的过程中,找到了一些挣脱锁链的方法。两名守卫马上走了下来,但却被那些本来用来锁奴隶的锁链连续猛抽了好多下,而其他的守卫有鉴于此,马上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在惊慌中向奴隶们杂乱地打了一通子弹。一队守卫从各自的岗位上跑下来,加入了这场混战。 虽然奴隶们非常勇敢,不过这种反抗的尝试徒劳无功,大部分挣脱了锁链的奴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死命地奔跑以求逃离魔掌,获得自由。他们中的一些人在沙滩上艰难地爬着,其他则飞似的逃进了城里。守卫们设法再次镇压了那些剩下的仍然被锁着的奴隶,开始向那些逃跑的奴隶射击。那些逃跑的奴隶大部分在逃出守卫的视线前就被射杀了,而数支搜索队马上组织起来去寻找那些已经成功逃脱的奴隶,他们最明显的标记就是他赤身露体并且身上有锁链摩擦过的伤痕。那条通往土牢的渣土路现在已经被鲜血浸染了,那些瘦小、蜷缩成一团的尸体就这样一动不动地伏在那些仍然活着的奴隶中间。很多妇女和小孩在这场混战中被杀死了。那些奴隶主们已经逼迫那些剩下来的男女奴隶们进入了船的底舱,并让其他一些人把那些尸体拖走。整件事由头到尾还不到十五分钟。 在船锚升起来时,既没有人唱歌也没有人呼喊,整个过程比起平常来慢了不少。但是即使是平常对任何消极怠工迹象都严词斥责的水手长,这次也没有用手杖去打任何人。这一天的空气又是黏糊糊的,而且热,以至于那些柏油融化成液体像小黑斑点那样往下滴,一些还滴到了泰米艾尔的皮肤上,这让他觉得十分恶心。劳伦斯让那些传令兵和旗官们提着水桶和抹布在泰米艾尔旁边看着,等有柏油掉下来时便帮他清洗干净,等到太阳下山时,这些“清洁工”们倒全身满是油污了。 第二天的空气跟前一天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接下来的三天天天如此。从船的左舷上看,在悬崖和杂草丛生的岩崩处,海岸线犬牙交错,难以穿越。船员们必须时刻保持警惕,让船在深水区行进。而且岸边的风很怪异,变化无常。在白天炎热的天气下,船员们默不作声,埋头干着手头的工作。奥斯特里茨战役的坏消息已经在他们中间传开来了。 第八章 尴尬 布莱兹最终出现在船上的诊所里,他一身便装,大部分时间都坐在椅子上打瞌睡。马丁小心翼翼地照顾着他,对那些不小心挤进为他临时搭成的遮阳伞下的人严厉斥责。布莱兹不时咳嗽几声,手上端着一杯掺了水的烈酒。他没必要在意天气变化,因为船员们为他准备了毯子和防雨篷。 “抱歉,马丁太在意这件事了,”布莱兹无力地对劳伦斯说,“我认为没有哪一个人能这么爽快地忍受这件事,但这不是他的错,我敢保证。我只是希望他不要这么盛气凌人。” 水手们并不乐意见到冒犯者受到如此的礼遇,雷诺斯的反应已经带有明显的敌视的味道。通常情况下,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水手,而现在从同伴那里得到的尊敬却让他有点得意忘形。他在甲板上扬扬自得,如同公鸡一般,不停地命令着船员干这干那,做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而且见到他们对自己点头哈腰,还十分高兴。对此,波拜克和瑞雷也不加以制止。 劳伦斯原本希望共同经历了奥斯德立兹灾难之后,水手和飞行员间的敌对能够消除,但这一问题却使得双方的态度依旧对立。“忠诚号”马上就要穿越赤道了,劳伦斯认为有必要对穿越仪式作一些特殊的安排。船上有不到一半的飞行员曾经穿越过赤道。按照现在的情绪,如果允许水手们喝酒庆祝,而削减飞行员的用酒份额的话,将无法维持现存秩序。他向瑞雷请教,并就此达成共识。他将代表队员们拿出一小部分份额,即三桶朗姆酒,这是他在海岸角时预留下来的。 所有的水手都不满改变传统仪式的做法,一些人甚至诅咒船将遭遇厄运。毫无疑问,许多水手都希望借此机会羞辱一下船上的对手们。结果,当船最终穿越赤道,通常热闹的仪式却变得悄无声息、死气沉沉。不管怎样,泰米艾尔至少从仪式中得到了不少乐趣,虽然劳伦斯不得不示意让他小声点,他仍然大叫道:“不过,我说劳伦斯,这根本不是海神,这是格里格斯。安菲特律特(希腊神话中海的女神,译者注)是伯尼。”他是从海员们褴褛的穿着打扮中辨别出来的。 这一喊在船员中引起了一阵欢闹。因为带着像抹布一样破旧假发,而没有被认出来的木匠的助手李得维斯,突然受到鼓舞,大声宣布所有此时如果不出声大笑的人,会受到海神的迫害,成为无辜的受害者。劳伦斯对瑞雷点头示意,李得维斯因此可以不受水手和飞行员的限制。两边都选出了相同的人数,剩下的人鼓掌欢呼,为了纪念这一场合,瑞雷大声喊道:“感谢劳伦斯上校的队员们所作的牺牲,你们每个人都能得到额外的酒。”这又引来一阵欢呼。 一些船员开始奏乐,另一些则开始跳舞。朗姆酒的酒劲渐渐上来了,不一会儿,就连飞行员也开始鼓掌,跟着音乐哼唱着船歌,即便他们并不知道确切的歌词含义。也许跟其他时候的穿越相比,此时的庆祝并不是真心实意的,但跟劳伦斯所担心的情况相比,现在的结果已经好多了。 运输船上的中国人也被吸引到甲板上,虽然没有参与到仪式中,但也聚在一起观看着,评论着。让永瑆看到这一粗俗的娱乐方式,劳伦斯感到有点尴尬,但刘豹和着船员们的歌声,在大腿上打着节拍,开怀大笑。他最后问了泰米艾尔一个问题,泰米艾尔将其转述给劳伦斯:“劳伦斯,他想知道为什么举办这个仪式,这里尊崇的是什么神,我也不知道答案。我们究竟在庆祝什么? 又为什么庆祝呢?” “哦,”劳伦斯一边思索着该如何解释这仪式,一边答道,“船刚刚穿越了赤道,我们这儿有个传统,也就是那些从未穿越过赤道的人必须对海王表示敬意,海王是罗马的海神。当然,事实上它现在已不再受到崇拜了。” “啊,这样啊!”听到泰米艾尔的翻译之后,刘豹叫道,“我喜欢这个仪式。向古老的神明表达敬意是对的,即使它们并不是你们信奉的神明,这艘运输船一定会有好运气的。还有19天就是我国的春节了,我们也要在船上举办盛宴,希望它也能带来好运气。我们祖先的神灵将指引着运输船安全返回中国。” 劳伦斯并不是特别确定刘豹说这话的意思,但水手们听着翻译,感到既有趣又赞同。是啊,不仅是盛宴,而且连期待的好运,都是跟传统的迷信相关。虽然提及神灵会引起大量激烈的辩论,有倚靠神明寻求安慰之嫌,但最后人们普遍同意祖先的神灵会仁慈地保佑船上的人们,因此没必要担心。 几天后,看着一些中国佣人忙着捕鲨鱼时,瑞雷说道:“他们向我要了一头牛、四只羊,还有剩下的八只鸡。看来我们不得不在圣海伦娜港停泊了,明天就得向西航行。至少这样比把所有物品都投到跟他们的交易中来得容易。”他接着说道:“我只是希望酒精浓度不要太高。除了船员的配额之外,我还必须给他们提供酒,否则宴会就办不成了。” “我得给您提个醒,光是刘豹一人的酒量就足以把两个我喝趴下。我曾经见他坐在那里,轻轻松松地喝光三瓶葡萄酒。”劳伦斯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无奈地说道。他跟这位中国特使自从圣诞节以来,一起吃过很多次饭,如果特使患上任何航海病的话,从他的好胃口是完全觉察不出来的。“另外,虽然孙凯不怎么喝酒,但是他的酒量也相当好,白兰地和葡萄酒对他来说没什么两样。” “唉,”瑞雷叹息道,“也许,有些船员会犯错,那样的话,我就能没收他们的酒来作为宴会的酒了。你觉得他们打算怎么处理那些鲨鱼呢?他们已经将两头小鲸扔回了海里,而实际上鲸鱼味道更鲜美。” 劳伦斯对这个问题有点措手不及,而他根本不用回答,因为此时,传来了瞭望员的叫喊声:“快看,船首左翼三点方向。”瑞雷和劳伦斯急忙跑过去,取出望远镜,向天空眺去,而水手们则各就各位,以防进攻。 泰米艾尔从吵闹声中醒来,举头望去。“劳伦斯,那是沃雷,”泰米艾尔从龙甲板上向下喊,“他看到我们了,正向我们飞来。”说完,他发出一声巨响,几乎将所有人吓了一跳,桅杆也随之吱吱作响。一些水手望着他,眼带责备之意,但没有人出声抱怨。 泰米艾尔换了个姿势,腾出大一点的空间。15分钟之后,“灰龙”信使沃雷飞到了甲板上,卷起灰白条纹的翅膀:“泰米艾尔”,他高兴地拍拍泰米艾尔的头,叫道,“这儿有牛肉吃吗?” “不,没有,沃雷。不过我们可以给你羊肉吃。”泰米艾尔对他十分疼爱。“他受伤了吗?”泰米艾尔问詹姆斯,因为小灰龙听上去鼻音很重。 詹姆斯从沃雷身上滑了下来。“您好,劳伦斯上校!我们一直期待着您的到来,”詹姆斯一边打招呼,一边握着劳伦斯的手,“不用担心,泰米艾尔。”他接着说:“他只是患上了从多佛传播开来的感冒而已。营地里一半的龙都生病了,不过他们是你能想象得到的最棒的孩子,一两周后就会恢复了。” 虽然有了这样的保证,泰米艾尔还是离沃雷远了点,他可不想生病。劳伦斯点了点头,简罗兰的来信中提到了流感的事。“你们远道而来,希望这不会让他过度疲劳,”劳伦斯指着沃雷说,“需要让医生替他检查一下吗?” “不用了,谢谢,他已经做了够多的检查了。也许还需要一段时间,他才能忘记他吃下那么多药,才能原谅我偷偷在他的饭菜里下药的事,”詹姆斯谢绝了劳伦斯的提议,“不管怎样,一路过来并不是很远,我们只是在两周前才动身南下的。这里可比英格兰暖和多了。沃雷也会告诉我他愿不愿意飞行,所以只要他想休息,我们就会休息。”他爱抚着小龙,小龙将鼻子凑过来,闻闻他的手,然后就俯身睡了过去。 “那边有什么消息吗?”劳伦斯问道,同时浏览着詹姆斯递过来的邮件,这是他的责任,而不是瑞雷的责任,因为这些邮件是由龙信使送过来的。“大陆上有什么变化吗?我们在海岸角时听到了奥斯德立兹的事。我们会被召回吗?弗瑞斯,将这些邮件给波拜克阁下,同时让船员传阅一下。”除了那些邮件外,他留下了一封急电和剩下的几封信。当然,他很礼貌地将信放到了夹克里,没有当面查看。 “都没有,很遗憾。但至少我们能让您的旅程更容易些,我们已经占领了开普敦的荷兰殖民地,”詹姆斯说道,“上个月时占领的该地,所以您能在那儿稍作停留。” 消息很快就从甲板的一头传到另一头,船员们满怀激情,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们一直无法接受拿破仑的胜利,“忠诚号”上不断充斥着船员们的欢呼声。上校们之间根本无法交谈,不得不采取措施让大家安静下来。波拜克和弗瑞斯将信传给各自的船员,渐渐地,欢呼声变小了。 劳伦斯叫人搬来一张桌子、几把椅子,请瑞雷和哈蒙德一起过来分享这一消息。詹姆斯给大家详细地描述了战役的经过。詹姆斯从14岁起就成为一名信使,虽然这样一来,他少了很多可以利用的素材,但仍然有戏剧的喜好。“这并不是一场真正的战役,”詹姆斯语带歉意,“在那里,我们有高地人,而荷兰人只有雇佣兵。在我们抵达城镇前,他们就弃城而逃,城镇长官不得不投降,居民依然人心惶惶。不过白瑞德将军将城镇事务都交由当地人处理,所以还不至于产生慌乱。” “这样的话,补给就容易些了,”瑞雷说道,“我们也没必要在圣海伦娜港停靠了,这样还能省下两周的供给,真是个好消息!” “你能留下吃饭吗?还是必须直接回去呢?”劳伦斯问詹姆斯。 沃雷突然在背后打了个喷嚏,发出巨大的吓人的声响。“冷!”小龙说着,从睡梦中醒来,用前脚擦着鼻子,试着挖出流到嘴里的鼻涕。 “别这样,肮脏的家伙,”詹姆斯边说边站起来,从身上的包里取出一条白色的亚麻大方布,替沃雷擦拭干净。“我们就留下过夜吧,”詹姆斯凝视着沃雷后决定,“不要让他太累了,既然已经及时找到了你们,就不需要太着急了。你还可以把需要我带回的信写好。我们一离开这儿,就前往营地。” 就像伊科斯西德姆和茅蒂尔诺斯一样,我可怜的莉莉被从舒服的居住地送到了比斯沙漠。当她打喷嚏时,总是忍不住流出一些酸性物质,他们三个都对这样的境况感到恶心,但却无法摆脱沙漠。不管他们洗多少次澡,还是得像狗一样,不住地挠自己,试着摆脱身上的跳蚤。 麦西莫斯觉得很丢人,因为他是最早打喷嚏的龙,其他的龙因而有了责怪的对象。不过,他忍受住了,正如波克雷要我记下的一样。 我们都做的很好,龙们也一样。请您向泰米艾尔转达其他龙的问候与祝福,他们十分思念泰米艾尔。不过遗憾的是,我们最近发现了他们思念泰米艾尔的一个不算光彩的原因,即对食物的贪欲。泰米艾尔教会他们如何打开羊圈,以及如何关闭它。因此,他们能够在没有人帮助的情况下随时吃到食物。他们不可告人的秘密最终被发现,是因为记录显示,羊群奇怪地减少,而龙们却渐渐地发胖起来。询问之下,他们不得不承认整件事情的经过。 好了,就此停笔了。今天早上,我们派了派特洛和沃勒提勒斯南下。祝你们旅途顺利,早日返航。 凯瑟林哈考特 “哈考特来信说你教其他龙从羊圈里偷食,这是怎么回事?”劳伦斯读完信后,抬头问道。他利用晚饭前的一点时间,阅读来信,回复信件。 泰米艾尔一开始就辩称自己没有做错,于是他说:“那不是真的,我并没有教它们偷窃!”他继续说,“多佛的牧羊人非常懒惰,并不总是在早上时来喂我们,我们不得不在羊圈边上等很长时间。总之,羊群对我们十分重要,但这并不能叫偷窃!” “也许在你停止抱怨牧羊人总是迟到时,我就该觉察到些什么,”劳伦斯说,“可是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 “羊圈大门的设计极为简单,”泰米艾尔吸了口气,接着说道,“只是在篱笆上加上根木闩,很容易就能举起来转到一边,然后把门打开。尼提德斯能做到这点,因为他的前脚最小。当然,难度在于如何将圈里的羊圈在里面。我们第一次打开圈门的时候,羊群都跑出来了。”泰米艾尔补充道:“我和麦西莫斯不得不花了好长时间追赶它们,把它们重新关到羊圈里去。一点儿也不好玩。”说着,泰米艾尔坐了起来,看着劳伦斯,一脸愤慨的样子。 “不好意思,你说什么?”劳伦斯问道,“我真得没听明白。这只是你自己的主意吗?那麦西莫斯呢?那么羊呢?天哪!”劳伦斯试着克制自己,水手们向他投来了诧异的眼光,泰米艾尔则摆出一副胜利的姿态。 “信上还有什么消息吗?”看劳伦斯写完回信后,泰米艾尔冷冷地问。 “没有了。所有的龙都在问候你,”劳伦斯终于恢复平静,“你该感到欣慰,他们都生病了。如果你待在那里的话,你也会生病的。”看到泰米艾尔略显沮丧时,劳伦斯连忙补充道。 “如果能待在营地里,我不介意是否生病,不管怎样,我一定会从沃雷那染上这病的。”泰米艾尔沮丧地说。他抬头望去,小灰龙正在睡梦中擤着鼻子,鼻涕泡随着呼吸在鼻孔里一张一缩,口水流到了半张着的嘴边。 劳伦斯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好转换了个话题,“你有什么消息要传回去吗?我要回信了,詹姆斯能帮忙带回去。恐怕这是我们通过龙信使传信的最后机会,之后很长时间也许都没有机会了。我们的信使很少会到远东地区去,除非是有特别紧急的事件。” “向他们转达我的关爱之情吧!”泰米艾尔回答,“另外,告诉哈考特上校和兰顿上将,那并不叫偷。哦,对了,还有告诉麦西莫斯和莉莉关于中国龙们写得诗的事情,这诗实在是太有趣了!也许他们也想知道。同时告诉他们我学会了如何上船,还有我们已经穿越了赤道。当然,还有关于海神的事。” “够了,够了,这些够我写一部小说了。”劳伦斯急忙打断他,轻松地站了起来。谢天谢地,他的脚终于康复了,再也不需要像老人一样在甲板上蹒跚而行。他拍了拍泰米艾尔,问道:“船进港之后,我们要跟你待在一起吗?” 泰米艾尔喘着气,亲切地用鼻子碰碰劳伦斯。“谢谢你,劳伦斯,这样真好。还有,除了给你的信中提到的消息外,我还想知道詹姆斯带给其他人的消息。” 回完信时,已经是三点了。劳伦斯和客人们在不同寻常的舒适气氛下共进晚餐。平时,劳伦斯总是保持着正式的礼仪,格兰比以及上尉们都跟随他的习惯。瑞雷及其手下则依自己的规定和海军习惯行事。不过他们吃饭时都穿着厚厚的宽毛衫,戴着整齐的领带。而詹姆斯则带有飞行员与生俱来的本性,不拘小节,詹姆斯几乎不假思索地脱去外套,嚷道:“天哪,这里可真闷。劳伦斯,你快要窒息了吧?” 劳伦斯为了不使詹姆斯感觉不适应,也跟着把外套脱了,格兰比立刻也照做。在吃惊之余,瑞雷和哈蒙德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只有波拜克面无表情,一动不动,显然是不愿意这么做。晚餐气氛热烈,直到大家都聚集到龙甲板上,抽着雪茄,詹姆斯才公开自己带来的消息。在这里,泰米艾尔也能听到,而且巨大的身躯使得剩下的船员们无法听到。劳伦斯命令飞行员到前甲板去,只剩下孙凯一人。他如同寻常一样,站在龙甲板的一隅,能否听到对他来说没有太大意义的消息。 詹姆斯有很多关于阵型的消息要告诉大家。几乎所有地中海战区的龙都被分配到了英吉利海峡,如果拿破仑军队受到大陆上胜利的激励,试图从空中发动进攻的话,莱提菲凯特和伊科斯科西厄斯以及他们各自的编队将构建无懈可击的防御体系。 “这样调整之后,恐怕就不太能够阻止他们进攻直布罗陀海峡了,”瑞雷说道,“我们必须密切注意土伦的战况,也许能够在特拉法尔加战胜20艘敌舰,但现在拿破仑拥有了欧洲大陆上的每一片森林,能够建造更多的舰船。希望政府能注意到这点。” “该死!”詹姆斯记起了什么似的,突然坐直身子。之前,他将双脚架在围栏上,椅子随之向后倾斜。“我真蠢。你们一定不知道皮特首相的事吧?” “他康复了吗?”哈蒙德焦急地问道。 “他去世了,”詹姆斯答道,“差不多两周之前的事了,人们说是休战的消息杀了他。一听到休战的消息,他就卧床不起,最终再也没能起来。”“希望他能安息。”瑞雷祈祷道。 “阿门!”劳伦斯深受震惊,皮特年纪并不大,甚至比自己的父亲还要年轻。 “皮特是谁?”泰米艾尔问道,劳伦斯停下来向他解释了首相的事,接着问道,“詹姆斯,你知道谁将组织新内阁吗?”劳伦斯想知道不管是通过温和或激进的方式,如果新首相认为中国应该区别对待的话,这对自己和泰米艾尔将意味着什么。 “我不知道,消息传出之前我就离开英国了,”詹姆斯答道,“我保证回去后一有什么消息,一定尽力让你们在开普敦知道。不过——”他接着补充道,“一般来说,政府差不多六个月才会派我们南下一次。所以请不要抱太大的希望。着陆点太不确定了,之前曾经有信使失踪过,他们只是试着沿着陆路飞行或者在岸边过夜。” 次日早晨,詹姆斯出发了。在灰龙沃雷的背上,他不住地朝众人挥手致意,直至灰龙整个消失在低垂的片片白云之中。劳伦斯给哈考特简短地回了信,并把早已写好的给自己母亲以及简的信,全部交由詹姆斯一并带走了。这几乎是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们所能得到的关于自己的最后的消息。 没有太多的时间伤感,他立即找刘豹协商,该用什么才能比较合适地替代平常用于做饭的猴子内脏。提出用羊羔肾作替代的建议后,劳伦斯紧接着又请求刘豹帮助他做另一件事。经过了繁忙的准备,时间又过了一周。中国人开始在厨房夜以继日地忙碌着,龙甲板的温度越来越高,泰米艾尔都有点吃不消了。中国佣人们开始打扫船上的寄生虫,这是个永远干不完的活,不过他们却坚持下来了。他们有时一天得登上甲板五六次,将死老鼠投进海里。一旁的船员们愤怒地看着他们,要知道,在航程的末期,通常都是把这些老鼠当做食物的。 劳伦斯对宴会的情况一无所知,但仍然非常注重礼节与穿着。参加宴会前,他向瑞雷借了乘务员杰斯逊来打点他的衣着。上身穿着自己最好的衬衫,浆洗过并烫平。下身是丝质的长统袜,配上长及膝盖的短裤而不是长裤,以及擦得油光锃亮的皮靴。深绿色的燕尾服双肩上各有一道金色的肩章,肩章上带着装饰。那是他当海军上尉时得到的尼罗河金色勋章。蓝色的缎带上别着银色的胸针,那是近期他被选为多佛战役上校之后获得的。 他费了不小的劲儿才进入中国人在船上居住的区域。穿过门,避开一大堆红色的布料,终于进入四面满是装饰的房间。要不是感觉到脚下的运输船在动的话,进入房间一定会有到了陆地上的感觉。餐桌上摆满了精美的瓷器,五颜六色,镶着金色或银色的边。精心漆过的筷子随处可见,这是劳伦斯所恐惧的,因为他不会使用筷子。 永瑆已经端坐在餐桌的一头,样子令人难忘。他穿着自己最正式的礼服,深黄色的丝质长袍上绣满了蓝黑相间的龙。劳伦斯坐下来,可以看到每条龙的眼中、爪上都嵌着精雕细琢的宝石。前胸处是一条比其他龙都大的龙,绣在纯白底子上,眼中以及每只脚前伸的爪子上都嵌着红宝石。 大家都就座了,包括罗兰和戴尔。年轻的官员们坐到另外的桌子上,个个满面红光。佣人们开始给各位斟酒,其他人则从走廊走来,沿着桌子摆上了一道道用大浅盘装的佳肴。切成薄片的肉,四周点缀着深黄色的花生、樱桃果脯,整只的对虾,连头和前肢都完整无缺。 永瑆举杯向大家敬酒,其他人连忙回敬。米酒是温好了的,很好喝,但却容易醉。这只是个开始,中国人开始动筷子,年轻人毫不迟疑地跟着吃起来。劳伦斯环顾四周,略显尴尬。罗兰和戴尔对于如何使用筷子一点也不犯难,已经往嘴里塞满了食物。 劳伦斯试着“夹”一块肉——用筷子叉着肉送到自己嘴中。肉是熏制的,不容易嚼动。他刚把肉吞下去,永瑆就第二次举杯,他不得不跟着再喝。如此往复,不多时劳伦斯觉得浑身发热、头脑发昏。 渐渐适应筷子之后,劳伦斯试着去夹对虾,他身边的其他官员都尽量不去夹虾,因为调料使对虾变得很滑,难以夹起。夹起的对虾左摇右晃,黑色的眼珠对着他晃动。劳伦斯学着中国人的做法,掰下对虾的头,吃了下去。刚吃一口,他就不得不马上喘着粗气,喝起水来。原来对虾上的调料太辣了,辣得他一头冷汗,些许调料甚至顺着下巴流到了领口上。刘豹笑看着他,再为他斟满酒,并靠了过来,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久,浅盘被撤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系列的木碟,里面装满了饺子,有些皮薄点,有些皮厚点。用筷子夹饺子要容易多了,也可以整个地咀嚼并咽下。显然,由于缺乏原料,厨师们不得不挖空心思,琢磨高招。劳伦斯发现饺子中包有海藻,此外还有羊羔肾。接着是三盘小菜,然后是一道奇特的菜。肉色粉红而新鲜的生鱼片,伴着凉的面条与腌成暗黑色的长条形泡菜,上面撒着一层柔软的物质,哈蒙德观察之后发现是烘干的海蜇。一些人偷偷地将它们挑出来,扔到了地上。 刘豹首先动筷子,劳伦斯学着他的样子,将盘里的食物尽力抛起,以便能够搅拌得均匀一些。哈蒙德向大家翻译说这样做代表着好运的来临,抛得越高,运气越好。英国人也很愿意交好运,不过他们的协调能力不太好,不多时,他们的制服上、餐桌上就掉满了鱼肉和泡菜。大家再也不顾礼仪了,每人一壶米酒下肚后,即使是永瑆也管不住餐桌上由于英国官员们满身是鱼肉的场景所引起的哄笑了。 “这样的狼狈比我们在诺曼底快艇上遇到的情况好多了。”瑞雷大声地对劳伦斯说。其他人对于诺曼底发生的事都很感兴趣,特别是哈蒙德和刘豹。瑞雷不得不说得更详细些。“我们的船在诺曼底出事了,耶罗船长将船开向了暗礁,我们最后流落到一个离里约几百英里的荒岛上。我们派出快艇向外寻求救援,当时劳伦斯只是个二级上尉,不过船长并不熟悉那片水域,这就是我们搁浅的原因。船长自己不参与求援,也不给我们足够的供给。”瑞雷补充道,对当时的情形仍然记忆犹新。 “一点压缩饼干、一袋椰子,就是我们12个人全部的食物。不过令人高兴的是,我们能够靠捕鱼维持生计,”劳伦斯接着瑞雷的话说,“没什么好抱怨的,不过我敢肯定佛雷正是利用我不在的机会成为第一上尉的。我也许该多吃点生鱼片,不过现在已经好多了。”劳伦斯草草地结束这个话题,心想着这样的谈话是在暗示生鱼片只在穷途末路时才吃的。他个人是这么认为的,不过在现在的场合下并不适合跟大家分享。 过后,几个海军官员也讲了自己的逸闻趣事,这是饱餐一顿之后的闲谈。为了满足中国听众,翻译应接不暇,忙个不停。永瑆静静地听着,不过除了正式的敬酒之外,他似乎并不打算说点什么,但他的眼神已经不再那么冷漠了。 刘豹无法掩饰自己的好奇,“您去过很多地方,一定有很多不同寻常的经历吧?”他问劳伦斯,“我国的郑和曾经航行到非洲,最后却在第七次远航途中死去。因此,他的墓只能是座空坟。你不止一次环行世界,难道就不担心自己死在海上,连后代也没有吗?” “我确实没怎么想过这件事儿,”劳伦斯有所隐瞒地答道,实际上他之前根本就没考虑过这事,“不过,毕竟很多像德雷克和库克一样的伟大人物,都葬身在海里。我并不能抱怨和他们共享坟墓,当然还有你们国家的航海家。” “这样说来,您一定有好几个小孩吧?”刘豹摇了摇头,无奈地说道。 刘豹提出的这个关于个人的问题,让劳伦斯感到为难。“不,先生,我没有小孩,”他答道,尴尬之余别无选择,只是回答,“我还没结婚。”他接着补充到,然后看到刘豹面露同情之意。这一回答一经翻译,更是引起众人的一阵惊讶。永瑆甚至孙凯都忍不住转过头来看着劳伦斯。劳伦斯急忙解释。“这事不急。我是家中的第三儿子,我大哥已经有三个小孩了。”“请允许我说句话,上校先生,”哈蒙德插话道,意在替劳伦斯解围,“先生们,在我们国家,长子要继承家族,而年轻的孩子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这可能跟你们国家的习惯不太一样!” “我猜您的父亲一定也和您一样是个军人,是吧?”永瑆突然说道,“他是不是只有少量的财产,无法分给所有的孩子呢?” “不是这样的,先生。我父亲是艾伦代尔男爵,”劳伦斯被永瑆的猜测激怒了,“我们家在诺丁汉郡,我认为没人会说这是个小家族。” 永瑆看上去有点吃惊,似乎有点生气,不过也可能他只是对着佣人们盛上的汤皱眉头。那汤看上去很清淡,颜色浅黄,有奇怪的味道。一起端上来的还有一罐罐作为作料的醋,此外每个碗里还有切得很短的烘干的面条,质地出奇地软。 不一会儿,佣人们就上完了汤。翻译低声地回答着孙凯的问题,随后代表他向劳伦斯发问道。“上校先生,您的父亲是国王的亲戚吗?” 虽然感到吃惊,但劳伦斯还是很庆幸能借机放下汤勺,因为就算他没吃过前面的六道菜,也会觉得这汤不好喝。“不是的,先生,我可不敢称国王是自己的亲戚,我们只是住得比较近而已。” 孙凯听着翻译,然后更进一步问道。“跟麦卡特雷男爵相比,你们是不是跟国王关系更近一点呢?” 翻译尴尬地译出麦卡特雷勋爵的名字,劳伦斯并没听清楚,以为是说前任大使的名字呢。直到哈蒙德急忙小声地向他重复了一遍,他才明白孙凯指的是谁。“当然,”他答道,“他才刚刚被封为男爵,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不如我们荣耀。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父亲是艾伦代尔第十一世男爵,这一封号可追溯到1529年。” 说着,劳伦斯感觉有点荒唐,自己居然会对自己的血统感到骄傲,而且是在旅程途中对着一群不太相识的人。要知道在家时,在熟人面前他都没有拿这点炫耀过。实际上,他在很多问题上总是跟父亲的说教相左,特别是他初次出海的意图破产之后。但是四个星期的时间里,天天被叫到父亲的办公室忍受相同的说教,却对他在此之前从未怀疑过的信念产生了影响,即把他和具有令人尊敬的血统的伟大外交家作对比,是否能够激怒自己。 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孙凯和他的同胞们对此表现了浓厚的兴趣,很想知道更多关于自己家族的事情。不久,劳伦斯发现自己不得不详细述说自己家族的历史,而这些在他这里也只是剩下模糊的记忆。“对不起,先生们,”最后他再也忍不住了,语带绝望地说,“如果不记下来,我也无法回忆出全部的内容。请原谅!” 这样的回答可真是一种不幸的选择。正听得津津有味的刘豹马上答道:“哦,这好办!”说完,叫人拿来了笔墨。佣人们撤下了汤,餐桌空了出来。很快,周围的人都靠了过来,中国人带着好奇,英国人小心翼翼。还有一道菜没上,但除了厨师之外,没有人在意这些了。 感觉好像是为了惩罚自己此时的无所事事一样,劳伦斯被迫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一张长长的卷纸上画出图表。用毛笔书写拉丁字母的困难,加上试图记起各支谱系的难度,他不得不空出许多人的姓氏来,用问号代替,再做了几个歪曲并且跳过撒利族世系后,最后总算是算到了爱德华三世。结果是,他的书法没得到任何赞扬。但中国人交相传阅,他们不止一次饶有兴趣地讨论着,虽然上面的文字对他们来说就如同他们的文字对劳伦斯一样,没有太大的意义。永瑆盯着图表看了许久,依旧面无表情。孙凯最后才拿到,将纸片很满意地重新圈起,显然,他是为了保管这张纸条。 谢天谢地,终于结束了。下一道菜终于上来了,那八只鸡终于被一道端上来了,盛在大浅盘里,热气腾腾,伴着辛辣的酒精味道。把它们摆到桌上后,佣人们拿着宽刃的刀片切成了细片。劳伦斯又一次为难地为自己添上鸡肉。鸡肉美味极了,嫩滑而多汁,但大家已经吃不下了,而宴会远没有结束。鸡肉还剩了很多即被撤下,整鱼马上被摆了出来。鱼是包在剁成肉泥的猪肉里油炸而成的,大家再也吃不下了。接下来的甜点更是一样。甜点包括油饼和裹在糖浆里的软糖面团。佣人们对年轻官员格外关照,给他们盛了很多甜点,大家听到了罗兰痛苦的声音。“我明天都可以不用吃饭了。” 宴会结束时,大家终于解脱了。十几号人几乎不得不靠邻座的搀扶才能站起来走出船舱。那些自己无须帮忙还能自行行走的人,跑上了甲板,倚在扶手上,装出一副留恋的样子,实际上却是在等着上厕所。劳伦斯在自己房间里方便完之后,就上了龙甲板,去看望泰米艾尔。 他发现一名中国佣人正在给泰米艾尔喂食。佣人为泰米艾尔精心准备了巨龙喜欢的食物。母牛的内脏,肝脏和肺都剁成了碎片,拌上调料。这调料看起来像香肠。此外,还有一段腰子,烤得有点焦,上面涂着跟刚才人们吃得类似的调料。一条栗色的大金枪鱼,切成厚鱼片,和精致的浅黄色面条叠在一起,这算是泰米艾尔的第一道菜。随后,佣人端来了一只整羊,羊肉煮熟后重新被放回羊皮之中,羊皮早已烘成深红色,下面架着木棍,权当羊腿。 泰米艾尔尝了一口,惊奇地说道。“为什么味道是甜的?”他用中国话问了佣人几句,佣人们鞠着躬,毕恭毕敬地回答着问题,泰米艾尔不住地点头,然后讲究地吃了起来。它把羊皮和木腿放到一边,“这些只是装饰而已。”泰米艾尔告诉劳伦斯,一脸满足的样子,这恐怕是今晚唯一一个感到满意的客人了。下面的后甲板上,传来了微弱的呕吐声,似乎是一个年长一点的船员吃得太多了。“他们告诉我,在中国,巨龙们并不吃皮毛之类的东西,就跟人一样。” “我只希望你吃了那么多调料后,能消化得了。”说罢,劳伦斯就有点后悔了,认识到看到泰米艾尔如此享用中国食物,自己居然会心生嫉妒,他有点羞愧,自己从来没有为泰米艾尔精心准备过食物,除了鱼和羊之外,也未作过较大的改变,更不用说什么特殊的场合了。 但泰米艾尔打着哈欠,只是淡淡地说道:“你放心,我很喜欢这食物。”随后他伸展开自己,活动脚爪,“明天来个长途飞行,怎么样?”他又一次蜷缩起来,“我一点也不觉得疲倦,我确信能够进行长途的旅行。” “当然可以!”泰米艾尔感觉好多了,劳伦斯自然高兴。在他们离开海岸角后不久,凯因斯就花了好一段时间照顾泰米艾尔,以使其康复。永瑆并没有取消禁止泰米艾尔上天的禁令,但劳伦斯并不愿遵守它,或者请求永瑆取消它。为此,哈蒙德作了极具技巧性的安排。在凯因斯最后诊断之后,永瑆来到甲板,发表了如下声明:为了龙天祥的健康着想,我决定取消禁飞令。因此,巨龙又可以上天了,而且无须担心会有任何争议。 喂食持续了很长时间,泰米艾尔从黄昏时开始吃食,现在已然是黑夜。劳伦斯躺在泰米艾尔的身边,看着南半球夜空中不甚熟悉的星辰。夜空很明朗,他希望舵手能够从满天星座中,确定好船行的经度。人们都张开双臂,庆祝着盛宴之夜,唱着欢乐的歌。劳伦斯看了一眼,确定罗兰和戴尔并不在人群之中,他们可能在宴会结束后就回屋睡觉了。 陆陆续续地,人们一个个地离去,上床睡觉了。瑞雷从后甲板上爬上来,双脚并用地一次只迈一级台阶,满脸通红,倦意浓浓。劳伦斯让他坐下,不过并没再给他酒喝。“只能说这次宴会取得了极大的成功。任何政治人物都会认为举办这样的宴会是一次胜利。”劳伦斯说道,“不过得承认的是,如果菜品只有今晚的一半,我会更加高兴。也许佣人们是怕大家不够吃吧。” “确实是这样。”瑞雷有些心烦意乱地答道,干脆面带愠色。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劳伦斯看看索具,看看桅杆,急切地问道。但一切都很正常,直觉告诉他,舰船运行良好,正常如故。 “劳伦斯,我不喜欢做一个挑拨是非的人,但是我无法隐瞒它,”瑞雷说道,“那个少尉罗兰睡在了中国人的船舱内。我离开时,佣人通过翻译问我,他的房间在哪里,他们要抬他回去。”劳伦斯似乎已经知道了什么,所以当瑞雷说着时,他并不是十分惊讶。瑞雷接着说道。“佣人们用‘她’来指代罗兰,我正要纠正他们时,却发现罗兰真是个女孩。我真不知道她是如何隐藏这么久的。” “哦,该死!”劳伦斯疲惫地叫道,饱餐之后有点语无伦次,“汤姆,你没把这事说出去吧?没有其他人知道吧?”瑞雷警惕地点了点头,劳伦斯接着说。“请你一定要保密。事实是,‘长翅龙’在男性上校的指挥下,无法发挥作用。其他一些类型的龙也是这样,不过这还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阵型中必须要有‘长翅龙’,所以必须培养一些女孩来胜任这项工作。” 听罢,瑞雷半信半疑地问道。“可是这听上去很荒唐,你难道不是这一编队,包括‘长翅’在内的阵型的队长吗?”看着劳伦斯的语气不像是在开玩笑,瑞雷急了。 “你是指莉莉吗?”泰米艾尔抬头突然问道,“她的上校是凯瑟林哈考特,她是个女人。” “是的,我向你保证。”看着瑞雷和泰米艾尔都盯着自己,劳伦斯回答。 “可是,劳伦斯,”瑞雷说道,感觉越发担心,因为他开始相信他们所说的,“面对这种情况,所有感觉都要考虑到。如果把女人送上战场,我们为什么不该把她们带在船上?我们可以扩充我们的人数,如果把每艘船都变成妓院,孩子们失去母亲,在岸上哭泣又有什么关系呢?” “别这样,逻辑并不是这样的,”对于瑞雷的夸大,劳伦斯有点不耐烦,他并不愿意面对如此夸大的理由,“我并不是说这适用于所有情形。可是如果愿意为一些人而作出牺牲,换来剩下人的安全和快乐的话,我认为这也不是一件坏事。我所遇到的那些女官员,并不是因为被迫才从事这项工作。我可以告诉你,没人会侮辱她们。” 这样的解释还是不能使瑞雷满意,但他不再用惯例来否定这一特殊事件。“这样说来,你执意让这女孩继续服役?”他问道,语气不再那么震惊,“法律允许她继续穿着男性军装吗?” “限制法对军队女官员有过正式的安排,如果她们的任务得到国王的授权的话,”劳伦斯说道,“很遗憾,这件事让你受累了,汤姆。我本希望可以不让这件事情发生,但我知道在船上度过七个月而不露馅,这是不现实的。”他接着说。“当我发现这一事实时,我跟你一样震惊。不过因为跟许多女军官共过事,感觉她们确实是跟普通女人不一样,她们被培养成军人,你知道的,在这样的环境下,后天将胜过先天。” 泰米艾尔抬头听了两人的对话之后,越发感到迷惑。“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区别吗?莉莉也是雌性的,但她战斗起来跟我一样勇敢。”他极具优越感地补充道。 在劳伦斯作出解释后,瑞雷仍然不甚满意。但对于泰米艾尔的提问,却不知该如何应对。劳伦斯对此早有准备。“女人一般来说不如男人高大、强壮,泰米艾尔,女人在能力上更加无法忍耐物资的匮乏。” “我倒没注意到哈考特上校比你们要弱小呀!”泰米艾尔说道,从他30英尺的高度,18吨的身形来说,他当然注意不到了,“而且,我比麦西莫斯小,却比麦瑟瑞尔大,但是这并不能说明我们不能一起战斗啊。” “巨龙和人还是不一样的,”劳伦斯回应道,“此外,女人还要生小孩,照顾小孩。这和你们下蛋孵蛋、繁衍后代是一个道理。” 泰米艾尔眨眨眼,好像发现新大陆一样,“你们不是孵出来的吗?”他好奇地问道,“那你们怎么生下来的?” “哦,失陪了,波拜克在找我,我先走了。”说完,瑞雷急忙离去。劳伦斯愤怒地看了他几眼,要知道他才刚刚吃了足有自己四分之一重的食物。 “我无法向你解释这个过程,我自己也没有小孩,”劳伦斯回答道,“天色不早了,如果你想要明天上天飞行的话,今晚最好好好休息。” “也是,我困了。”泰米艾尔打了个哈欠,把自己长长的分叉的舌头舒展开来,吸了口气,“我想天气还会这么晴朗,应该很适合飞行。”它边说边趴了下来。“晚安了,劳伦斯,明天你什么时候来?” “早餐过后吧!我听从你的安排。”劳伦斯保证道。他轻轻地抚摸着泰米艾尔,直到他安然入睡。他的皮毛很温暖,也许是来自厨房的温度,在长时间的运作之后,厨房的烤炉终于也熄火了。看到泰米艾尔眼睛紧紧地闭上了,劳伦斯回到了后甲板。 除了那些站岗的人员之外,其他船员们不是回屋了,就是在甲板上打盹。夜色凉爽宜人,劳伦斯一路走,一路舒展筋骨。站岗的是年轻队员特瑞普,他打着哈欠,偷偷地打盹,看到劳伦斯经过,急忙站好,一脸尴尬。 “晚上好,特瑞普!”劳伦斯忍住笑。这年轻人表现一直不错,不再是当初那个被家人宠坏的懒孩子。他的袖子短了点,露出了一大段手腕。后背曾裂开过多次,最后不得不衬上一块蓝色帆布加大,颜色跟其他部分不太一致,看上去背部似乎有条奇怪的条纹。一头卷发被太阳晒成了黄色,估计他的母亲也认不出他了。 “是的,长官。”特瑞普热情地回答道,“食物很美味,最后,他们给了我好多软糖面团。真遗憾,我们不能常常吃到这些东西。” 面对这个愉快的年轻人,劳伦斯暗暗叹了口气,要知道他的胃到现在仍然不舒服。“站岗的时候别睡着了啊!”劳伦斯告诫他。盛宴之后,年轻人不受到诱惑倒让人觉得奇怪,劳伦斯不想见到他因此而受到处罚。 “不会的,长官!”特瑞普压下了一个哈欠。“长官,”接着,他略带紧张地低声问道,“我想问问您,您认为中国幽灵不会在外人面前暴露自己,是吧?” “特瑞普,我敢肯定你在站岗时不会遇到幽灵的,除非你在大衣口袋里藏了些什么。”劳伦斯冷冷地说。特瑞普笑了,不过依然有点紧张,劳伦斯不禁皱起眉头。“你听到什么了吗?”劳伦斯问,他很清楚流言会对船员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不,没有什么。只是——好吧,我觉得我看到了人,当我旋转气压计时。但我肯定,他一下子就消失了,我敢说他是个中国人,脸色极为苍白。” “这很简单。你看到的是一个佣人,他不会说我们的语言,也许是害怕受到责骂,所以很快闪开了。我希望你不要迷信,特瑞普,人们必须忍受一些东西,而这些东西对长官们来说却是一种缺陷。”劳伦斯严厉地说,希望坚定地阻止年轻人传播谣言,当然,如果这能让年轻人整晚保持清醒的话,自然更好。 “遵命,长官!”特瑞普郁闷地说,“晚安,长官!” 劳伦斯继续在甲板上悠闲地巡视,运动让他的胃变得舒服起来,他刚想要再走一圈,但看到气压计降了下来,而且也不想起得太晚让泰米艾尔失望,于是决定回去。当他走向前舱时,背部突然受到重击,他身子一斜,失足摔了下去,头朝下沿着楼梯掉了下去。 他下意识地用手抓住了扶手,摇晃了一阵后,终于找到了楼梯,重重地踩在上面。他极其愤怒地朝上望去,差点又没站稳,他看到了一张苍白的脸,丑陋无比,在黑暗中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上帝保佑!”他真诚地祈祷道,不过他认出那人是冯力,永瑆的仆人,这下总算是缓过气来。冯力头朝下地挂在舱口盖上,离地一段距离,看上去极为奇怪。“你到底在干吗?”劳伦斯质问道,一边抓住他晃个不停的手,将它放到扶手上,这样他就能稳住自己的身子了。“现在就不会晃动了吧?” 冯力只是盯着劳伦斯,一言不发,然后用力站稳了。当他经过劳伦斯的时候,慌忙爬下楼梯,很快就不见踪影,消失于下甲板中国佣人的住处了。那速度完全可以用“消失”来形容。他穿着深蓝色衣服,一头黑发,在黑夜中几乎看不见他的脸。 “看来,不能怪特瑞普。”劳伦斯大声说道,对这年轻人越发宽容起来。说完,他继续向住处走去,心仍然跳得厉害。 第二天,劳伦斯醒来,大叫不好,于是急忙拔腿就往甲板跑,发现前主桅倒在甲板上,断成了两段。巨大的帆盖住了半个前甲板,泰米艾尔一脸痛苦和尴尬,“我不是故意的。”他低沉地说道,这跟他平常的声音一点都不像,接着又打了个喷嚏。不同的是,这回他把头偏向了一边,不过这威力还是激起了一阵波浪,水花溅到了左舷上。 凯因斯带着医务包爬上了甲板,他将耳朵凑近泰米艾尔的胸口。“嗯……”没有再说什么,而是继续听了几处不同的部位,劳伦斯终于等不及了,不耐烦地催促他。 “不用说,这肯定是感冒了。除了等他复原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当感觉到要咳嗽的时候,就给他服咳嗽药。现在,我来看看是否能够听到相关血管的流动,”凯因斯茫然地说,“我们不懂解剖学的知识,真遗憾一直没有样板能够用于解剖。” 泰米艾尔一听这话,赶忙缩了回去,喷着鼻息。他有点故意地将黏液都喷到了凯因斯的头上。劳伦斯及时闪开,只能为医生感到抱歉,他确实说错话了。 泰米艾尔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我很好,依然可以上天飞行。”说罢,他用恳求的眼神看着劳伦斯。 “现在,你先飞一些短的距离吧——如果你不觉得累的话——下午再接着飞。”劳伦斯一边建议道,一边看着正试图清理脸上的黏液,但却显得徒劳的凯因斯。 “没必要这样,天气很温暖,如果他愿意的话,完全可以像平常一样飞,不用太在意!”凯因斯揉了揉眼睛说道,“只要你把自己绑牢了,否则他打喷嚏的话,会把你甩出去的。” 最终,泰米艾尔还是如愿以偿,进行了长途飞行。他们越飞越高,越飞越靠近海岸,“忠诚号”被抛到了后头,只剩一个小点,此刻海洋变成了镶着宝石的玻璃。年代久远的悬崖,随着时间的流逝,不再那么突兀,斜立在海中,青绿依旧,崖底灰石密布,劈开片片海浪。一小片白色的沙滩沿海延伸着,因为面积不大,所以无法泰米艾尔在此降落。不过森林却是无边无际,他们在内陆飞了近一个小时,仍然没飞到尽头。 这就像是在空旷的海洋中飞行,单调极了,让人感觉孤单。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取代了海浪拍打的声音,只带来另一种不同的寂静。泰米艾尔急切地寻找着每一个传来动物叫声的方向,这声音打破了寂静,但地面密林覆盖,什么也看不到。 “这里不住人吗?”他问道。 可能是因为感冒的缘故,他的声音很小,劳伦斯为了不打破这寂静,轻声回答道:“是的,我们已经深入内陆。即使是实力最强大的部落也只是沿着海岸居住,从来不会冒险深入内陆。那里有太多凶猛的巨龙和野兽,很难对付。”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没有说话。阳光很强烈,劳伦斯半睡半醒,头渐渐地垂了下去。泰米艾尔没有觉察,继续飞着,缓慢的速度并没有让他感到不耐烦。最后,劳伦斯终于被泰米艾尔的喷嚏吵醒,太阳过了最高点,他们看来是要错过午饭了。 劳伦斯提议他们该返航了,泰米艾尔没有异议,加快了飞行速度。他们飞得太远了,已经看不到海岸,只能靠着劳伦斯的指南针往回飞,在无尽的丛林中没有任何陆地标志可做引导。海洋的曲线终于隐约可见,当他们穿行于波浪之上时,泰米艾尔打起了精神。“虽然我生病了,但我一点儿也不累。”泰米艾尔说道,然后打了个喷嚏,将自己弹起30英尺,那声音就像大炮开火一样。 直到天黑,他们才回到“忠诚号”。劳伦斯发现他们已经错过了吃饭时间。除了特瑞普之外,另一个水手在前一晚上也在甲板上看到了冯力,而且情形也是一模一样。劳伦斯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有关幽灵的事已经在船上传开了,而且不断地被夸大。不管劳伦斯怎么解释都无济于事,船员们都相信了:三个船员发誓说他们前一天晚上看到幽灵在前主桅的露台上跳舞,这预言着船的厄运。另一些中部岗哨声称见到幽灵在绳索上飘荡了一整夜。 刘豹在一旁添油加醋,在第二天登上甲板询问了事情的缘由后,他摇了摇头,认为幽灵的出现是一种迹象,说明船上有人对女人做了不道德的事。这么一说,几乎波及到了船上所有的人。他们嘟囔着,抱怨外国幽灵太过敏感。在饭桌上,大家焦虑地讨论着这件事。每个人都试图让自己和同事相信他不可能是那个罪犯,他对女人犯得错微不足道,是无辜的。只要一回国,他就跟那个女人结婚。 虽然怀疑并没有集中到任何个人身上,但这恐怕只是时间的问题,而这个不幸的人活着便失去了价值。与此同时,船员们晚上都不怎么愿意值班了,甚至拒绝在甲板上单独站岗,所以瑞雷试图为船员们树立榜样。劳伦斯大声斥责艾伦,他是劳伦斯的下属中第一个传播这个流言的人,过后没人敢在他面前再提这件事。但飞行员更愿意在泰米艾尔附近站岗,而且成群结队地出入他们的住处。 泰米艾尔对于船员们过分在意这件事有点不适应,他发现人们的恐惧感已经上升到不可理解的程度,对于未能亲眼见到幽灵而这么多船员都见到过,泰米艾尔多次表示了失望。可是大部分时间里,他不是睡觉,就是在打喷嚏。他试图隐瞒自己开始咳嗽的事,不愿意服药。自从自己显出生病迹象以来,凯因斯就在厨房里配出了一大坛子的药,船上到处都是药的恶臭。可是第三天,他的病不可抑制地发作了。凯因斯和助手将药坛子搬到了龙甲板上——这是一种黏稠的、呈褐色的混合胶状物,表面浮着一层橘黄色的脂肪。 泰米艾尔往坛里望去,不太高兴地问道:“必须要喝吗?” “趁热喝,最有效,”凯因斯命令道,毫不通融,泰米艾尔只好紧闭双眼,低头喝药。 “啊,好难喝!”他吞下一口药后,忍不住叫道,连忙抓起一旁为他准备好的水,倒入口中,好多水顺着他的脖子流到了甲板上。 “这药我喝不下去了!”他放下水桶,痛苦地说。可是连哄带骗,最终他还是痛苦之极地喝光了药,然后是一阵作呕。 劳伦斯站在他身边,关切地抚摸着他,不敢再说什么。他原本建议暂停一会再让泰米艾尔继续喝药,而凯因斯坚决反对。泰米艾尔最终喝完了药,趴在甲板上,“我再也不生病了,一定!”虽然不是太高兴,但咳嗽果然停止了不少,那一夜他也比较容易入睡,呼吸也不那么吃力了。 只要泰米艾尔一生病,劳伦斯就夜夜守在他身边。泰米艾尔安静地睡着,有机会一睹船员们为了避免幽灵而作出的可笑努力:两个人一起巡逻,蜷缩在甲板上的两盏灯笼周围不敢睡觉。甚至值班官员们也不自在地聚在一起,每次走过甲板去转动气压计和敲钟时,都满脸惊恐,面色苍白。 除了做其他事分散注意力之外,没有什么办法能消除这件事带来的恐惧。可是似乎希望不大,天气始终晴朗,没有机会遇到狂风暴雨,更没有机会遇到敌人,进行战争,任何一艘不希望战争的舰船都可以轻松地超过他们。劳伦斯并不是真正希望碰到这样的机会,现在船上的境况恐怕只能靠岸了才能解决了,旅途中的休假有希望驱散这一流言。 泰米艾尔在睡梦中使劲地吸气,半醒过来,咳嗽几声,痛苦地叹着气。劳伦斯一只手抚摸着他,另一只手翻开膝盖上的书,身边的灯笼投来暗暗的亮光,直到泰米艾尔再次沉沉地睡去,他才慢慢地读出声来。 第九章 启航 “我不是有意干涉您的事情,”白瑞德将军作出很勉为其难的样子,说道,“但是每年这个时候,在东季风结束之后,到印度的风向,都很难预测。走了半天,很可能会被风吹回到原处。我觉得现在最好是等着凯里顿勋爵到来,特别是在皮特首相逝世之后。” 白瑞德将军很年轻,但总是拉长着脸,一脸紧张,语气坚决,制服立起的领子顶着下巴,以至于他的脖子不得不僵硬地直立着。新任的英国地方长官还没到来,白瑞德暂时代理开普敦殖民地的事务,坐镇在桌山脚下城镇中部戒备森严的城堡中。城堡庭院里洒满了阳光,军队正在训练,士兵的刺刀在阳光中闪着淡淡的光亮。四周环绕的围墙挡住了从岸边吹来的凉爽的海风。 “我们不能就这样在港口里一直待到六月,”哈蒙德说道,“如果我们出航,在海上受到耽搁也比这样好。至少尝试匆忙赶路要比在永瑆王爷面前无所事事要好。他一直在问我还要走多久,我们要在哪里停留。” “对我而言,只要获得补给,我当然乐意出航了!”瑞雷答道,他放下空的茶杯,向佣人点头示意再满上,“毕竟我们这艘船不是艘快船,不过我愿意出1000英镑,希望不要遇到坏天气。” “事实上,”之后和劳伦斯一起回到“忠诚号”时,瑞雷说道,“我想在飓风中测试一下船的性能。当然我不是真的指这样的坏天气,只是指一般的坏天气,也许是小雨什么的。” 为了走完前方剩下的更远的航程,他们一直在做着准备:不但买了家畜,而且也打包保存更多的腌肉,因为港口目前并没有正式的海军供应。幸运的是,供给并未出现短缺。当地居民虽然不太同意占领,但却愿意出售他们的家畜。劳伦斯现在更关注泰米艾尔的需求,自从感冒之后,他的胃口大减,开始挑食,抱怨食物没有味道。 城里没有合适的隐蔽处,不过在沃雷的提醒之下,白瑞德预先知道了他们的到来,在停泊口旁安排出一大块空地,龙可以在这里舒服地休息。泰米艾尔飞到空地上,凯因斯对他进行了更彻底的检查:泰米艾尔直接低下头,贴在地面上,张开大嘴,医生提着灯笼爬了进去,小心翼翼地穿行于手臂大小的牙齿之间,进入到龙的喉部。 和格兰比一道,劳伦斯在外面焦急地观望着,看到泰米艾尔窄窄的分叉的舌头,平常应该是粉色,现在却显出一层厚厚的白色,掺杂着点点红斑。 “我猜这红斑就是为什么他尝不出味道的原因,照我看来,他的气管没有什么异样。”凯因斯爬出泰米艾尔的大嘴后,耸耸肩说道。一群小孩——既有殖民者的孩子,又有当地人的孩子——围在空地围墙边上,向里张望,如同看杂技团表演一样。凯因斯接着说道:“他们同样靠舌头辨别滋味,所以应该是舌头的问题。” “这不是普通症状,是吧?”劳伦斯问道。 “我没遇到过龙因为感冒而失去胃口的情况,”格兰比神情焦虑地插了一句,“一般来说,他们应该更容易饿。” “他只是比大部分龙更挑食罢了,”凯因斯说道,“病愈之前,你要强迫自己进食,知道吗?”他转向泰米艾尔补充道:“来,这有些新鲜的牛肉,吃了他吧!” “我试试,”泰米艾尔回答,叹了口气,如同抱怨一般,“但是在尝不出滋味的情况下,不停地咀嚼真是一件烦人的事。”虽然提不起精神来,但泰米艾尔还是很顺从地吃下了几块牛肉,大部分未加咀嚼就吞下了。随后,他继续在坑里擤鼻涕——这坑是事先挖好的,就是让他擤鼻涕用的——然后用宽大的棕榈叶擦了擦鼻子。 劳伦斯默默地看着,沿着窄窄的蜿蜒小道从停泊处回到了城堡。永瑆和孙凯、刘豹一起,在正式的客房里休息。薄薄的纱窗而不是厚厚的窗帘挡住了阳光。两个佣人站在敞开的窗户旁,用大张的折纸为他们扇着风,另一个佣人则谦恭地站在一旁,不断地倒着茶。相反,劳伦斯则大汗淋漓,衣衫不整。一天的奔波之后,他的衣领汗湿了,贴在脖子上,靴子上布满灰尘,血迹点点。血是被泰米艾尔未吃完的食物溅上的。 叫来翻译,寒暄过后,劳伦斯向三位介绍了泰米艾尔的情况,随后尽量温婉地请求道:“如果您能借给我您的厨师,让他们为泰米艾尔以你们的方式做些食物的话,我将非常感谢。你们的做法可能比鲜肉要更有味道。” 他刚一结束请求,永瑆就用中文下达了命令,厨师立即被派到了厨房。“坐下来,跟我们一块等吧!”永瑆出乎意料地说道,佣人为劳伦斯搬来一把椅子,上面铺着窄长的丝织铺垫。 “不用了,先生,谢谢您的好意!我浑身脏透了,”劳伦斯看了一眼漂亮的绣满了花的浅黄色铺垫,连忙说道,“我站着就可以了。” 永瑆则再次请他坐下,盛情难却,劳伦斯小心翼翼地坐在了椅子的边缘,端过佣人送上的茶。孙凯向他点头示意,“有家里的消息吗?”通过翻译,孙凯关切地询问,“希望他们一切都好!” “我没收到新的消息,不过谢谢您的关心!”劳伦斯回答。大家接着聊天,谈天气,谈起程,过了大概一刻钟的时间。 不久,摆放在面粉糕饼上,上面撒满了胶状调料的一对宰杀过的羊羔,被端出了厨房,推到了空地上。泰米艾尔眼睛为之一亮,调料的味道唤起了迟钝的味觉,他美美地饱餐了一顿。“我太饿了!”他说道,将洒落在胸前的调料舔个干净,随后低下头让劳伦斯帮忙进一步清理。劳伦斯希望他的做法不会伤害到泰米艾尔,因为他在清理的过程中,手上沾上了调料,而调料会对皮肤造成损伤,更甚者会留下疤痕。不过泰米艾尔似乎感觉很舒服,甚至不像之前一样,要求用更多的水。凯因斯也认为让他继续进食是很重要的。 劳伦斯几乎不用要求延长厨师的借用,因为永瑆不仅答应了他的请求,而且要求厨师做得更细致些。他叫来自己的医生,医生建议在泰米艾尔的食物中加入更多不同的牲畜。于是佣人们被派往市场,用白银这种他们与当地商人唯一共通的语言,购买能够发现的任何牲畜,越是当地特色的,就越昂贵,也就越好。 对这种做法,凯因斯虽然有异议,但并不担心。劳伦斯在表达谢意的同时,由于内疚自己不够真挚,也没有加以干涉,即使是看到佣人每天都从市场成堆地运回越来越奇异的东西:企鹅,做成里面填充着谷物、浆果和企鹅蛋的菜肴;腌熏的象肉,这是由愿意到内陆冒险的猎人们献上的;毛粗浓杂乱的大尾巴的绵羊,身上长着长长的毛而不是普通的羊毛;当然还有更加奇怪的调料、蔬菜等。中国人一直坚持这样做,认为这对龙有好处,尽管英国方面的传统是固定他们的食物品种。而泰米艾尔则对这些食物全部接收,也没有产生什么副作用,除了常常放屁之外。 当地的小孩经常跑来看泰米艾尔,戴尔和罗兰总是爬到泰米艾尔身上,孩子们变得胆大起来。他们开始将搜寻奇异牲畜视为一种游戏,当看到新的菜肴时都会欢呼雀跃,或是偶尔地对那些他们觉得不够新奇的菜肴嗤之以鼻。当地的小孩是该地区不同部落的成员,大部分以放牧为生,剩下的以在山林中种植草料为生,这些人对这种游戏的兴致更高,每天都会带来先辈们认为不适宜使用的食物。 其中最奇特的东西是五个孩子带来的一个畸形的菌类,根部上还覆盖着湿黑色的泥土,样子像蘑菇,但长了三个棕色的菌帽,沿着根茎生长,一个接着一个,最大的一个径长两英尺,散发着恶臭。孩子们侧着脸,相互在手中传递着,同时尖声叫喊着。 中国佣人兴致勃勃地把蘑菇带回了城堡厨房,付给孩子们一些彩色丝带和贝壳。不久,白瑞德将军来到空地上,对此抱怨不已。劳伦斯随他回城堡查看,还没有进入城堡时,就对这蘑菇有了些了解。没有明显的烟雾,但空气中却弥漫着烹饪蘑菇时的气味,就如同潮湿季节里生长在甲板梁上的白菜和青苔,发出一股酸腐的、令人倒胃口的味道。厨房外侧的街道上,平常聚集着当地商人,现在已空无一人。由于这一气味,城堡的大厅几乎无法待下去了。中国客人们的住所由于远离厨房,并未受到影响。不过士兵居住区直接受到了影响,他们根本无法在这样的空气中进食。 忙碌着的厨师们,在劳伦斯看来,他们的味觉已经由于连日来连续烹调刺激性的食物而变得麻木。他们通过翻译解释说还没加入任何调料,所以不可能有味道。劳伦斯和白瑞德能做的就是要求他们交出炖锅。白瑞德将军命人用粗大的树枝把锅抬到空地去。劳伦斯跟在他们后面,不敢喘太大的气。 然而,泰米艾尔对他却情有独钟,因为他更加高兴地的是能够嗅出气味,而不仅仅在于好吃与否。“这闻起来可真好!”泰米艾尔说着,等不及地看着人们将炖汤浇在肉上。泰米艾尔吞下一头产自当地的牛,并把炖锅舔得干干净净。劳伦斯则在不远处满脸疑惑地看着。 饭后,泰米艾尔伸开四肢,舒服地进入梦乡,嘟囔着,不时打着嗝,如同喝醉一般。劳伦斯走上前来,发现泰米艾尔这么快就睡着,这让他很警惕。不过泰米艾尔突然醒了,高兴地看着劳伦斯,不住地用鼻子蹭着他。他的呼气如同先前的恶臭一样让人无法忍受,劳伦斯把头转开,忍住恶心。泰米艾尔再次睡过去,劳伦斯终于可以从龙的拥抱中挣脱出来。 劳伦斯不得不清洗一番,换上干净的衣服,让自己看上去像样一点。即使这样,之后一段时间,他仍能感觉到自己头发上存留的气味。他感到难以忍受,而这让他有理由向中国人提出意见。这并没有恶意,但却没有受到他所希望的重视:听到劳伦斯所介绍的蘑菇带来的影响后,刘豹笑得前俯后仰。当劳伦斯提议应该规范、限制龙的饮食时,永瑆加以拒绝:“如果每天都为龙准备同样的食物,这是对他的冒犯。放心吧,厨师会更加小心的。” 劳伦斯只能无功而返,怀疑自己被剥夺了对泰米艾尔的饮食控制。他的担心不久就得到了证实。在睡了相当长时间、不同以往的一觉之后,泰米艾尔的状况大大改善,不再鼻塞流鼻涕了。几天后,泰米艾尔的感冒痊愈了,不过,虽然劳伦斯一再暗示说不再需要中国客人的帮助了,他们依然为泰米艾尔准备饮食。泰米艾尔当然不会拒绝了,即使他的味觉已经开始恢复。“我想我已经能够分辨出各种调料了。”泰米艾尔边说边舔干净自己的爪子。他用前肢的爪子抓起食物进食,而不是简单地在盆里吃。 “那些红色的调料叫做花椒,我很喜欢吃。” “你喜欢就好。”劳伦斯说道。 晚些时候,在自己的屋里吃饭时,他对格兰比诉苦道:“如果不考虑其他事,他们确实让泰米艾尔更舒适了,而且保证了他的健康饮食。但我现在无法表示感谢,特别是当泰米艾尔喜欢这样的饮食时。” “如果你想听我的意见,最好还是加以干预,”格兰比自己也抱怨说,“难道我们回国后还要用这样的方式来为泰米艾尔准备饮食吗?” 劳伦斯摇了摇头,既是针对这一问题,又是针对“回国后”的使用。如果能确定何时回国的话,他也许会乐意回答这一问题。 “忠诚号”离开非洲,顺着洋流向东行进。瑞雷认为这样会比沿着海岸进入反复无常的季风带要好,因为此时的风仍然向南而不是向北吹,在这种情况下要穿越印度洋不那么容易。劳伦斯看着身后的陆地越变越小,消失在海洋之中。航行了四个月后,他们已经完成了到中国的超过一半的路程。 随着离开舒适的港口,以及所有吸引人的人或事之后,类似的郁郁不乐的情绪开始在船上蔓延。没有新的信送达开普敦,沃雷之前已经带来了所有的信件,收到来自家里消息的希望很渺茫,除非有航速更快的三帆战舰或者商船能追上他们。但在这样的季节里,几乎没有这类驶向中国的船只。因此,他们没有什么好期待的,幽灵事件的阴影始终笼罩在众人心上。 受到心中恐惧的影响,水手们一个个心不在焉,而这是不应该发生的事情。离港三天后,劳伦斯在黎明前从不怎么踏实的睡眠中醒来,透过隔墙,听到了隔壁的声响。隔壁住着瑞雷船长手下粗鲁的白凯特上尉,正在船身中部值勤。昨天夜里风向变了,而且变大了。稀里糊涂地,白凯特让船驶向了错误的方向,并且忘记收起主帆和后桅帆。一般情况下,有经验的水手会更正他的错误,咳嗽向白凯特示意,直到他发出正确的命令。但是现在为了躲避幽灵,水手们都不敢靠近驾驶室,因此当时没人能提醒他,“忠诚号”现在已向北远远地偏离了既定的航线。 天空电闪雷鸣,海水上涨了30英尺,原本波浪是温柔的,带点半透明的绿色,现在却变成了巨浪,排山倒海地拍打下来。爬上龙甲板,劳伦斯把外套的帽子往前一拉,嘴唇又干又僵硬。泰米艾尔紧紧地蜷曲着身子,尽量远离甲板边缘,他的皮毛湿透了,反射着灯笼的光芒。 “我认为他们无法把厨房的火生得再大点儿,不是么?”泰米艾尔有点伤感说道,他从翅膀里探出头来,眯着眼,不时地咳嗽几声。这很可能是真的,在离开港口之前,泰米艾尔已经痊愈,劳伦斯不希望他再次生病。虽然海水有点温度,但从南边吹来的狂风却有点凉。劳伦斯命令船员拿来防雨布给泰米艾尔盖上,并让人把这些布缝在一起,这样就不会被风吹跑。 泰米艾尔躲在防雨布下,只露出鼻子,样子十分滑稽。如果想变换一下姿势,他就不得不勉强翻动,看上去就像是一堆待洗的衣物。看到泰米艾尔不再被淋湿,不再觉得冷,劳伦斯感到很满意。他无视来自前甲板的窃笑,也没注意到凯因斯的到来。在这样的天气下,不可能在甲板上看书,但是劳伦斯却爬进了防雨布中,坐在泰米艾尔旁边,陪伴着他。防雨布使得来自甲板下方厨房的热量以及泰米艾尔的体温都得不到散发,不多时,劳伦斯浑身燥热,不得不脱去衣服,与他心不在焉地交谈着,不一会儿坐在泰米艾尔身边的他就昏昏欲睡了。 “你困了吗,劳伦斯?”泰米艾尔问道,劳伦斯被叫醒,纳闷自己是不是已经睡了很久,或者是因为一小块防雨布落下来挡住了开口部分,因为四周一片漆黑。 他从重重的防雨布下钻出来,发现海面已经恢复平静,正前方是一片紫黑色的云,延伸至整个海平面,云端被朝阳染成了深红色,云层深处快速闪过几道闪电,显出了云的轮廓。在北方的远处,少量的流云正迅速飘过,加入到前方更大的云层当中,在天上划出了一条线,正上方的天空依旧很明朗。 “终于可以取出风暴链了,伙计。”劳伦斯说着,摘下了眼镜。 “也许你应该飞到天上去来躲过这场风暴,”格兰比走了过来,对泰米艾尔说道。这样说是很自然的,格兰比先前在运输船上工作,专门服役于直布罗陀和英吉利海峡,航海经历并不是那么丰富。如果顺风,而且之前补充过食物和水的话,大部分的龙都可以在天上待一整天。当运输船遇上雷暴或者暴风雪时,这是躲避灾害的通常做法。 劳伦斯只是简单地摇头表示回答,“还好我们将防雨布缝到了一起,如果把防雨布固定在链条下的话,泰米艾尔会更舒服。”他发现格兰比领会了自己的意思。 船员从下面取出风暴链,每根链条都有一个人的手腕那么粗,他们把链条交叉地固定在泰米艾尔背上。粗绳索被缠绕起来用以加固链条,船员扎住所有链条交叉点,并将绳索固定在龙甲板的四端。劳伦斯仔细检查每个绳节,让人重打了几个节,直到完全满意为止。 “这会让你觉得不舒服吗?”劳伦斯问泰米艾尔,“不会太紧吧?” “我不能移动了,”泰米艾尔边回答,边试着做些小幅度的活动,他的尾巴来回甩动,但由于受到限制,并不是那么容易。“这并不像索具,它是干什么用的?我为什么要穿着它们?” “希望绳子绑得不是太紧,”劳伦斯担心地说道,并查看着绳节。幸运的是,绳子并未出现损坏。 “恐怕我们必须这样做,”他补充道,“但是如果海洋出现大变化的话,你必须迅速跑到甲板上去,否则可能会滑入海中。这样让你很不舒服吗?” “不,就一点而已。”泰米艾尔说道,但不是很乐意,“要持续多久呢?”“只要风暴继续,”劳伦斯答道,并向船首方向看了看,云堤正暗淡下去,化为天空中的一片灰色,初升的太阳被遮盖住了。“我必须去看看气压计。” 瑞雷的房间里,水银柱降得很低。劳伦斯从乘务员手中接过一杯水,站着喝光了,接着又回到了甲板。他离开期间,海水又上涨了10英尺,现在是展现“忠诚号”真正实力的时候了。船首划开波浪,将水推向船体两侧。 风暴链被降了下来,劳伦斯最后检查了一遍泰米艾尔,然后对格兰比说:“把船员都撤到舱内,我来监视船的情况。”他钻进泰米艾尔的防雨布中,和他坐在一起,轻抚着泰米艾尔的鼻子,“恐怕我们要承受长时间的颠簸了。”他对泰米艾尔说:“你想再吃点东西吗?” “我昨天很晚才吃,现在不饿。”泰米艾尔答道。在黑暗的防雨布中,他的瞳孔显得更大了,明亮而发黑,边缘带着一丝蓝。随着泰米艾尔变换姿势,钢链轻轻作响,“我们之前在‘自立号’上也遇到过暴风雨,但那时我并没有穿防雨布呀!”泰米艾尔抱怨道。 “因为当时你的体型还小,而且风雨也不大。”劳伦斯说道。泰米艾尔的怨气稍稍平息,但嘴里不满地嘟哝着。他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躺着,偶尔用爪子碰碰风暴链。他背着船首躺着,以便避开海浪。竖起耳朵,劳伦斯可以听到水手们正忙着收起上桅帆,除了金属摩擦的声音之外,所有的声响都被防雨布隔绝了。 上午值勤敲过两次铃后,大雨几乎不间断地倾泻下来,没过龙甲板,到了前甲板。厨房温度降下去了,风暴结束之前,船上将不会有火。泰米艾尔蜷缩着,紧贴甲板,不再抱怨,只是将防雨布拽得更紧,动着身子甩去身上的水滴。 “所有人准备!所有人准备!”瑞雷在远处,通过风大声地喊道。水手长听到命令,船员们爬上甲板,收起了船帆。 钟声每三十分钟准时响起,这是大家知道时间的唯一方式。天很早就黑了,太阳下山后就更暗了。一道蓝光扫过甲板,淹没了绳索和支架。在微弱的亮光中,人们看到了浪尖正变得越来越高。 即使是“忠诚号”也无法劈开巨浪了,只能行驶在波涛上,急剧上升,劳伦斯顺着甲板能够看到波浪在汹涌。最后,“忠诚号”的船首越过了浪尖,几乎是斜着落到远处另一巨浪上,积蓄力量,深深扎入涌起的海浪当中,然后又从头开始爬升。只有瓶里漂流的沙子能分辨出每个海浪间的不同。 第二天早上,风依然很大,不过海浪变小了。劳伦斯从不安宁的断断续续的睡梦中醒来,泰米艾尔拒绝进食,“我吃不下东西,即使饭菜送到我面前!”劳伦斯询问他时,泰米艾尔说道,说罢再次闭上眼睛,此时他已经筋疲力尽了。 格兰比替换劳伦斯值勤,他和一些船员站在甲板上,拥挤在泰米艾尔另一侧。劳伦斯叫来马丁,吩咐他去取些抹布。此时的雨跟浪花混在一起,无法饮用。不过幸运的是,船上有足够的淡水,风暴来临之前,储水管里的水都是满的。双手抓着甲板上从船头到船尾的救生索,马丁蹑手蹑脚地爬向水桶,取回了抹布。当劳伦斯轻拭去他鼻子上的盐分时,泰米艾尔几乎一动不动。 天上看不到太阳。雨随着风而来,来势凶猛,将大家淋得浑身都湿透了。放眼望去,远处的地平线上也是波涛汹涌。弗瑞斯上来后,劳伦斯把格兰比派了下去,自己吃了些饼干和硬奶酪,他不想离开甲板。随着时间推移,雨越下越大,天气比先前冷多了。巨浪从两侧重重地拍打着“忠诚号”,浪高几乎达到了前桅的高度,大量的水落下,拍打在泰米艾尔身上,将他从睡梦中惊醒。 大水把几个飞行员掀倒,他们在水中挣扎着。在波提斯被从龙甲板上冲走,跌落楼梯之前,劳伦斯抓住了他,不过他自己也费了好大的劲,直到波提斯抓住救生索,然后站稳了脚跟。泰米艾尔半醒过来,有点惊恐,一边叫着劳伦斯,一边撞击着防雨布。甲板在他的重压下出现了变形。 劳伦斯爬过湿透了的甲板,将手放到泰米艾尔一侧,这下他放心了,“这只是波浪,我在这里,不要担心!”劳伦斯急切地说。泰米艾尔不再撞击防雨布,低下身子,贴近甲板,但此时绳子出现了松动。在最需要它们的时候,风暴链却变松了,而大海却越加凶险了,所有人甚至飞行员都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去重新打紧绳节。 “忠诚号”又爬上了另一个波浪,危险地倾向一侧。泰米艾尔抓住了风暴链,再次把它勒紧,他下意识地将爪子扎进了甲板,试着抓住风暴链。橡木船板被他一抓,顿时裂成碎片。 “弗瑞斯,到这来,跟泰米艾尔待在一起!”劳伦斯大声叫道。波浪不断地冲上甲板,劳伦斯摸索着从一条救生索爬向另一条,用手毫无方向地寻找着绳索。 绳节受到浸泡,已经极为牢固,加上泰米艾尔抓着绳索,绳节勒得更紧了。劳伦斯只能扯动松动的绳节,每次努力都要费上很大的力气。泰米艾尔尽量平躺着,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他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如何保持自己的空间上了。 在甲板上,劳伦斯看不到其他人,浪花使他双眼模糊,绳子把他的手勒得生疼。第一值班钟声响了两次时,云层后面的太阳开始落下。通过眼角的余光,劳伦斯看到一对影子移了过来,李得维斯跪在他身后,帮他拉紧绳子。李得维斯拉着绳子,劳伦斯绑紧绳节。波浪来临时,两人相互依靠,躲在缆柱之后。最后,风暴链被重新绑紧。 几乎无法张嘴说话,劳伦斯只是简单地指了指左舷的第二个缆柱,李得维斯会意地点点头,两人随即向缆柱出发。劳伦斯走在前头,抓住扶手,在大炮间爬行要比在甲板上行走容易得多。又一个海浪打来,此时劳伦斯正放开扶手,爬上第一门短炮,李得维斯见状大叫起来。 劳伦斯听到叫声转过头来,看到一块黑影朝自己的头上打来,他下意识地举手保护头部。手部因此遭到重重一击,如同被木棍打到一般。跌落时,他试着用一只手抓住短炮的尾部。又一个黑影向他移动过来,劳伦斯一阵困惑。李得维斯正试着爬回去,举着双手。一个海浪过来,将李得维斯冲走,顿时无影无踪。 劳伦斯紧紧抓着短炮,在海水中来回晃动,不住地甩着腿。他的靴子里满是水,像石头一样沉。头发松了下来,他往后仰,尽量不让头发挡住视线,试着用另一只手抓住正在下沉的横杆。他震惊地发现身后冯力那张恐惧又绝望的苍白的脸,原来他也抓住了这个横杆,正在从另一头用力。两人来回拉锯着,劳伦斯在甲板上半伸开四肢,鞋跟牢牢地蹬在甲板上。 风好像是参与拉锯的第三方,不住地吹向他俩,最终风取得了胜利:横杆滑出了劳伦斯因绑绳索而失去直觉的手。冯力依然站立着,跌跌撞撞,之后他双手张开,如同要拥抱风一样。风把他吹过扶手,吹进翻涌的海水中,不见了踪迹。 劳伦斯挣扎着站稳,朝扶手望去,冯力和李得维斯均不见了踪影。他甚至看不到水面,因为海上起了很大的雾,没有人看到这个场景。身后,钟声叮当响起,是转动气压计的时候了。 劳伦斯筋疲力尽,简要地告诉瑞雷有船员失踪了,没有说起船员对他的谋杀。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事,风暴已经占据了人们所有的注意力。 第二天早上,风开始减弱。下午值勤开始时,瑞雷有了足够的信心,他让船员轮流着吃饭。敲六次钟的时候,云层终于散去,丝丝阳光透过依然暗黑的云层射了出来,所有人虽然疲倦,但都感到非常高兴。 对于李得维斯的离去,大家都很难过,他是一个受大家欢迎的人。但是他的离去更多地被看成是命中注定的而不是可怕的事故:他被说成是幽灵的牺牲品,他的室友已经开始向其他船员夸大地描述着他好色犯下的错。冯力的离去,没有引来太多的议论,人们更多地认为这只是巧合:如果一个没有航海经验的外国人在飓风中登上甲板,那么肯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另外就是船员们对冯力并不是很了解。 下午茶时,波涛依旧汹涌。泰米艾尔依然有种束缚感,所以心里很不高兴。船员们吃完饭归来,劳伦斯便下令为泰米艾尔解开束缚。绳节受热膨胀,船员们不得不用斧头砍断绳子。被释放出来后,泰米艾尔将风暴链重重地甩在了甲板上,时不时转动着头,然后用牙咬下了防雨布。他甩了甩身子,于是身上的水纷纷落下,之后他大声宣布:“我要上天飞行!” 没有带装备,也没带任何人,泰米艾尔就这样高高飞起了,将众人抛在身后。劳伦斯大吃一惊,正要加以阻止,但知道一切都是徒劳,便放下了手。泰米艾尔只是在长时间束缚之后,伸展一下翅膀而已,不会有什么问题,劳伦斯这样告诉自己。他非常震惊,可只是很迟钝地作出反应,疲倦如同令人窒息的风暴一样,让他的感觉变得麻木。 “您在甲板上待了三天了。”格兰比对劳伦斯说,然后小心地把他送回了船舱。劳伦斯的手指已经不听使唤,根本无法抓紧楼梯的扶手。格兰比眼见他险些滑倒,于是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臂,劳伦斯突然感觉一阵剧痛:他的手臂上一个部位疼痛得厉害,这是横杆向他打来时在手臂上留下的。 格兰比要带他去看医生,不过劳伦斯拒绝了:“约翰,这只是擦伤而已,而且此事绝不能声张。”不过,他不想解释为什么不能说,但在格兰比的压力下,他还是支离破碎地把这个事情的经过讲了出来。 “劳伦斯,这真令人无法容忍。那家伙居然要谋害你,我们必须采取些措施。”格兰比说道。 “是的。”劳伦斯虽然这样回答,但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他爬上帆布床,合上了眼睛,只是模糊地感觉到有人给他盖了张毯子,光线渐渐变暗了,很快他就睡了过去。 劳伦斯醒来,清醒了一点,但周身依旧疼痛。他立刻下床,“忠诚号”船身吃水很深,很明显是泰米艾尔回来了。随着疲劳的消除,他恢复了意识,开始担心着什么。果然,走出房门时,他几乎撞上一个全副武装的船员,仔细一看原来是维劳孚比,他此时正躺在门口睡觉,“你在干什么?”劳伦斯质问道。 “是格兰比长官派我们来站岗的,长官!”年轻人一边回答,一边打着哈欠,“您现在是要到甲板上去吗?” 劳伦斯的抗议没有取得任何效果,维劳孚比如同一只过分热心的牧羊犬一样,一路尾随他到了龙甲板。泰米艾尔一看到他们,警觉地坐起来,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劳伦斯,同时身旁的飞行员们也开始缩小了保护圈。很显然,格兰比并没有保守住秘密。 “你伤得有多重?”泰米艾尔闻着他,并且不时地吐着舌头。 “我很好,我向你保证,只不过手臂有点肿而已。”劳伦斯说道,试图推开泰米艾尔。不过他很高兴,因为泰米艾尔先前的不满情绪此刻已经平息。 格兰比走了过来,故意不看劳伦斯冷冷的表情。“看,我们已经加强了戒备。劳伦斯,你并不认为这事是无意的,或者他错将你当成其他人了,是吧?” “是的,”迟疑了一阵,劳伦斯勉强地承认,“这并不是第一次了。当时我并没有多心,但现在想起来,在新年宴会之后,他曾想把我踢下前舱。”泰米艾尔发怒了,难以抑制地把爪子扎进甲板中。风暴中,他已经在甲板上留下了深深的爪痕。 “他应该庆幸,自己摔入了海中,”泰米艾尔狠狠地说道,“最好是让鲨鱼把他吃了。” “我并不这样认为,”格兰比说道,“这样一来,我们就更难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了。” “这只是个人性格问题,”劳伦斯说道,“我跟他没说过十句话,我猜他一定是精神有问题。”他接着说道,但并不是很确定。 “他袭击了你两次,一次还选在飓风时,”格兰比不同意劳伦斯的看法,轻蔑地说道,“我并不愿把事情考虑得过于复杂,不过我个人认为,他一定是依照命令行事。这意味着他的王爷,或者其他中国人在背后指使着他。我们最好在他们再次行动之前,将事情调查清楚。” 这个建议得到泰米艾尔极大的赞成,劳伦斯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们最好将哈蒙德叫到我的房间,告诉他这件事,”劳伦斯说道,“他也许知道那些中国人的意图是什么,而且我们也需要他的帮助来询问那些中国人。” 哈蒙德被叫了过来,警觉地听着事情的经过。不过他的看法却大不相同,“您强烈建议我们应该像对待普通的犯罪分子一样审问中国皇帝的兄弟和他的随扈,控告他们阴谋谋杀,可这需要证据。你也可以告诉媒体,或者弃船而逃。那样的话,我们成功完成任务的可能性会跟另一种方式一样大,或者更大。因为如果我们都死去,沉入海底的话,那么就不会有争吵的理由了。” “照你这么说,我们就应该坐着,笑看他们杀了劳伦斯吗?”格兰比生气地回应到,“这样做的话,对你最为有利。这样就少一个人反对你将泰米艾尔交给中国人,这样就可以对你所介意的事不再关心。” 哈蒙德将轮椅划向格兰比,“我最关心的是我们的国家,而不是任何人或者龙。如果你有任何责任感的话,你就不会这么做了。” “够了,你们!”劳伦斯插话,“我们的首要职责是与中国建立可靠的和平关系,我们的首要希望是将泰米艾尔完好无损地送到中国来实现目标。不管是哪一个目的,都不允许我们之间出现争议。” “但是按您这样做,不管对职责还是希望都没有好处,”哈蒙德突然插话道,针对着格兰比,“如果您找不到确凿的证据,您想怎么做呢?难道您觉得我们应该把永瑆王爷投入监狱吗?” 哈蒙德停顿了一会儿,整理思路,“我没看到任何的理由、任何的证据证明冯力并非单独行动。您说过第一次袭击是新年晚宴之后,您也许在宴会上无意间冒犯了他。他可能对你拥有泰米艾尔感到生气,或者仅仅是因为精神有问题,或者他将您错认成什么人了。事实上,我觉得这点最有可能,在昏暗、困顿的环境下,错认最有可能发生。第一次是在酒精的影响下,第二次是在风暴中……” “这可能吗?”格兰比粗暴地打断哈蒙德,“冯力一定是出于什么目的,才会把劳伦斯推下楼梯,试图敲打他的头。” 劳伦斯听着哈蒙德的假设,有点失去了判断:“如果你的假设正确的话,那么作一些调查一定就能证实一切。冯力不可能像对我们一样,在众多中国人面前隐瞒自己的精神问题或者是对泰米艾尔的狂热。如果我真的在宴会上说了什么话冒犯了他,那他一定会说出来。” “可是调查下去的话,将会冒犯到中国皇帝的兄弟,而这个人正是我们北京之行成功与否的关键,”哈蒙德说道,“我不但不会主持调查,还会禁止进行调查。如果您作出这样错误而且不计后果的事情,我会竭尽全力利用船长对国王的职责来限制您。” 哈蒙德的话结束了讨论,因为只要他在的话,讨论就不会有结果。哈蒙德走后,格兰比走进船长的房间,关上房门,对劳伦斯说道:“我从没这么逼迫过某人,劳伦斯,泰米艾尔能为我们翻译,只要把人都带到他面前。” 劳伦斯摇摇头,取来玻璃水瓶。听了哈蒙德的话,他有点清醒了,并没有根据判断立即作出回答。他给格兰比倒了一杯水,自己又拿了杯水走到船尾带锁的橱柜旁,坐了下来,看着窗外的大海。一个高约五英尺的浪,正向他打来。 最后他放下杯子,“恐怕我们得好好考虑一下这件事情,约翰。虽然我也不同意哈蒙德的说话方式,但不能说他是错的。你想想,如果我们进行了这样的调查,却没发现证据,更糟的是,也没有合理的解释的话,必定会冒犯哈蒙德和中国皇帝,那么……” “那么我们就会错过任何能够留下泰米艾尔的机会了!”格兰比听出了他的意思,“好的,您是对的,现在我们只有勉强忍受了,但这并不是我所乐意的。” 泰米艾尔对这样的解决方式,持有更大的异议。“我不介意我们是不是有证据,”他生气地说,“我不能坐等着别人来杀你。下一次如果他到甲板上来的话,我一定杀了他。这样事情也就结束了。” “不,泰米艾尔,你不能这么做!”劳伦斯惊骇地说。 “我确信我会这么做!”泰米艾尔不同意劳伦斯,“我希望他最好不要到甲板上来。”他接着说道:“否则我会打破船尾的窗户,袭击他,或者拿炸弹炸死他!” “你不能这么做!”劳伦斯急忙纠正他,“即使我们有证据,也不能这么做。这将立即成为他们宣战的理由。” “如果杀了他会有这么可怕的后果的话,那他杀了你怎么不会带来同样可怕的后果呢?”泰米艾尔反问道,“为什么他不害怕我们向他们宣战呢?” “没有确切的证据,我相信政府是不会轻易宣战的。”劳伦斯答道,他非常明白,即使有证据,政府也是不会宣战。但此时这并不是他们所要争论的问题。 “但是他不允许我们收集证据,”泰米艾尔说道,“而且你也不允许我杀了他,我们还要对他毕恭毕敬,而这些都是看在政府的面子上。我对政府感到厌倦,我从未见过这个政府,而它总是让我做我厌恶的事,这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不考虑政治因素的话,我们也不能确定永瑆王爷跟这事有关联,”劳伦斯说道,“有很多问题找不到答案:为什么他希望我死掉?为什么他要派个男佣而不是卫士来杀我?而且,冯力也许有他自己的、不为我们所知的理由。我们不能仅凭怀疑就无故杀人,那就如同我们谋杀了别人一般。过后你一定不会好过的,我敢肯定。” “我才不会不好过呢!”泰米艾尔嘟囔着,怒目而视。 让劳伦斯感到庆幸的是,事故发生之后,永瑆一连几天都没上到甲板来,这让泰米艾尔的脾气平息了不少。最后当他再次出现时,并没有表现出不同寻常的状态:他照样礼貌地跟劳伦斯打招呼,依旧态度冰冷。他照样为泰米艾尔背诵诗歌,一会儿就引起了泰米艾尔的兴趣,似乎让他忘记了愤怒。如果永瑆自认有罪的话,这不会完全表现不出来。因此,劳伦斯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 “我也许错怪他了,”他有点郁闷地对格兰比和泰米艾尔说道,“我发现我已经记不清细节了,毕竟当时我已经筋疲力尽。也许那个人只是上前想要帮我,而我却虚构出其他事实。中国皇帝的兄弟试图暗杀我,因为我对他构成了威胁,这也许是荒唐的。我同意哈蒙德的意见,以此来结束猜测。我可真是个酒鬼,傻瓜!” “别这样,您不是的!”格兰比安慰他道,“我搞不清楚谁对谁错,但我肯定冯力试图袭击您。我们将继续派人保护您,希望那个王爷不要让哈蒙德失望。” 第十章 激战 在看到新阿姆斯特丹岛之前,他们已经经历了快三个星期的风平浪静的日子了。泰米艾尔因为看到岛上那些身体油亮的海豹而欢呼雀跃。大部分海豹都懒洋洋地躺在沙滩上晒太阳,而那些精力更加充沛的海豹则游到船的后面,顺着船划过的水迹嬉戏。这些海豹不害怕水手,甚至不害怕试图将它们作为射击练习目标的水兵,但是泰米艾尔一跃进水里,它们便马上四处奔逃,即使那些在岸上的海豹也慢慢地移动着身躯,以便远离海岸线。 海豹都跑光了,泰米艾尔围着船闷闷不乐地游了一个圈,然后又爬回了船上。经过练习,现在他对这套爬船的动作已经更加地熟练了,而且也极少让“忠诚号”上下摇晃了。那些海豹渐渐地又游回来。虽然在泰米艾尔把头伸到水里太深时,海豹们会潜得更深,但是看起来对泰米艾尔要和它们进行更亲密的接触并不像之前那样害怕了。 他们被风暴一路向南猛吹到将近南纬40度的地方,之前他们已经向东所走完的那段航程也几乎化为乌有:这可是超过一个星期的航程啊。在和劳伦斯一起在航海图上商讨问题时,瑞雷说道:“我想对于我们来说,唯一的好处就是南亚的季风终于来了。从这里开始,我们可以向荷属东印度径直航行,将会有一个半月的时间不能登岸,但是我已经派了小船登上新阿姆斯特丹岛,捕猎一些海豹来补充我们几天的给养,这段航程应该可以顺利完成。” 桶子里装着的腌海豹肉发出阵阵的臭味。为了保持肉质的新鲜,两打新鲜的海豹尸体被系在桅杆上的肉架上。第二天,重新出海后,那些中国厨师在甲板上屠宰了近半的海豹,把头、尾、内脏等统统扔出船外,真是惊人的浪费。接着他们给泰米艾尔献上了一堆轻烤过的肉排,泰米艾尔尝了尝之后说道:“和着这么多胡椒来吃真是不错,或许应该多放些烤洋葱。”现在他对食物已经变得有点讲究了。 厨师们马上按照他的口味调整了一下菜式,因为他们依然像以前那样急于迎合他的口味。然后泰米艾尔便高兴地大快朵颐起来,全都吃光后,又躺下来享受了一段小睡的时光。很明显,他对船上的厨师和军需官们非常不满,对整船的船员们也一样不满。中国厨师们并没有洗去自己身上的污垢,而上层甲板几乎就像被血冲洗过一样。因为这件事是在下午发生的,所以瑞雷认为他不可能让船员们在一天之内两次清洗甲板。当劳伦斯和他以及其他高级船员坐下来吃晚饭时,那股气味扑面而来,尤其是当那些小窗必须关上时。为了防止外面挂着的那些还剩下来的海豹尸体的更为刺激性的气味飘进来,必须把这些小窗关起来。 不幸的是,瑞雷的厨师与中国的厨师想到一块去了:桌子上的主菜是一道看起来很美味的黄金馅饼,那些本来可以用一个星期的牛油和从开普敦带来的最后一点新鲜豌豆都放进那些油酥面团里去了,并且还有一碗热得冒着泡的肉汁。但是当切开那个馅饼后,海豹肉的气味还是一下子就能闻出来,所以整桌子的人都毫无食欲,慢慢地吃着盘子里的东西。 瑞雷叹了口气,说道:“这压根就没用。”之后便把盘子里的那份菜又倒回到大盘里。“杰特森,把这些食物拿到海军学员们的食堂那里去,让他们去吃吧,倒掉怪可惜的。”其他人全都像瑞雷那样做了,凑合着用完了剩下的菜,但是桌子上却出现了一处可怜的空白。当仆人们把装馅饼的大盘拿走后,从门外面甚至可以听到瑞雷在大声说道:“那些不懂得怎样可以表现得更文明的外国佬就是会破坏人们的胃口!” 正在他们互相传递着酒瓶来安慰一下自己的胃口时,船身突然剧烈晃动起来,劳伦斯以前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船身的跳跃。当波拜克突然说“看那儿”时,瑞雷已经走到舱门前面了。波拜克指着窗外,人们看到:系着储肉箱的那条锁链正悬荡在那里,笼子不见了。 所有人都凝视着,甲板上爆发出一阵杂乱的呼喊和尖叫声,伴随着子弹打穿木头的声音,船身突然向右舷偏航。瑞雷首先冲了出去,其他人也跟着冲了出去。就在劳伦斯顺着楼梯往上爬时,船又被撞了一下,他滑下了四个梯级,差点把格兰比撞下楼梯。 所有人一起跳上了甲板,就像玩偶匣里那个突然跳出来的玩偶一样。一条还穿着鞋和丝袜的血淋淋的弯曲的腿横卧在左甲板的通道上,这条腿竟然是值班海军学员雷诺斯所剩下的唯一的东西了!另外两个人的尸体躺在围栏上一个已经裂成碎片的半月形的缺口上,很明显他们是被大头短棒打死的。在龙甲板上,泰米艾尔坐起身来,充满着野性的眼睛正四处张望。甲板上的其他人或是跳跃着往上攀到索具上或是攀爬着船前部的楼梯,那些海军学员们也争先恐后地与这些人一起向前部的楼梯爬去。 瑞雷飞跃过去,努力控制住双轮,并叫嚷着让其他一些水手来帮他,在一片嘈杂声中,他大声高呼道:“升起船的旗帜!”舵手拜森已经无影无踪了,船仍然在缓慢偏离航道。此时,船仍然平稳地行驶着,肯定没有碰到暗礁上,而且船四周的视线范围内也没有其他船的踪迹。 “水兵们,马上进入战斗岗位!” 战鼓擂起来了,淹没了任何找出究竟发生什么事情的希望,但这却是让恐慌的船员们恢复秩序的最好方法,而恢复秩序是现在最迫切需要做到的事情。“加耐特先生,如果您愿意的话,请马上把小艇从船边放下去。”波拜克大声叫道,这时的他正大步走到船的护栏中部,稳了一下帽子。他仍像往常一样穿着最好的大衣去吃晚餐,给人一种高大和正式的印象。他说道:“格里格斯,马斯特森,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他说的是桅楼上几个正在惊恐向下面看的人。“你们都已经一星期没有喝酒了,快下来拿起你们的枪!” 劳伦斯一边沿着甲板的通道行进,一边命令船员们回到正确的位置上去。这时候,一名水兵单脚跳着走了过去,他正在尝试着穿上一只刚涂完黑色鞋油的靴子,但由于双手还满是油污,因此在皮革上打着滑。船尾臼炮的炮手们正艰难地移动着。 “劳伦斯,劳伦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泰米艾尔看到了他,问道,“我正睡觉呢,发生了什么事?” “忠诚号”又向另外一侧猛地摇了一下,劳伦斯摇摇晃晃地撞上了船的围栏。在船的另外一侧,一道巨型水柱突然喷射而出,溅落在甲板上,一个像龙的怪物头冒出了围栏:一个圆圆的鼻子后面长着一双巨大而可怕的橙色眼睛,网状的脊背后面还拖着长长的黑色海草,怪物的嘴里还叼着一条软软的胳膊。它张开下颚,猛地把属于那条胳膊的头吐了出来,其他部分全吞到肚子里去。怪物的牙齿已经被血洗得鲜红鲜红了。 瑞雷叫喊着,让右舷的舷炮齐射。甲板上,波拜克在一门臼炮上集合了三组炮手:他打算让炮手们把臼炮对那头怪物直接瞄准。他们把臼炮的滑车组松开,最强壮的那几个炮手堵着炮的轮子。所有人都大汗淋漓,但都没有说话,只是发出低沉的哼哼声。他们都以最快的速度工作着,脸上略显带绿的苍白。这门可以发射42磅重炮弹的炮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准备好的。 麦克雷迪在桅楼上声嘶力竭地叫道:“开火,开火,你们这些混账的黄屁股磨坊工!”他已经把自己的枪重新上好子弹了,其他水兵们则延误了一下,才向这头怪物来了个杂乱地群射,可是子弹根本无法打进它的身体。它那蛇形的脖子被厚厚的层层叠叠的既泛蓝又泛银金色的鳞片覆盖着。这时,这条海蛇发出了一声低沉的沙哑声,扑向了甲板,把两个人打倒在地后,又咬住了另外一个人。从怪物的嘴里面还传出了都耶尔的尖叫声,他的腿此时还在疯狂地乱踢着。 “不!”泰米艾尔叫道。“停下来!停下来!”紧接着泰米艾尔还说了一通中文。那条海蛇漫不经心地看了看他,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同时,都耶尔的两条腿已经分别重重地掉到甲板上,血在空中喷洒着。 泰米艾尔几乎一动不动地恐惧地盯着那头怪物,眼睛死死地看着海蛇那个嘎嘎作响的下颚,而泰米艾尔脖子上的翎颌已经全都服服帖帖地贴在脖子上了。劳伦斯高喊着他的名字,他才回过神来。在他和那条海蛇之间是前桅杆和主桅杆,所以他不可能径直向那头怪物走过去。因此,他从船头跳跃而起,紧贴着船身飞了一圈,来到了海蛇的身后。 那条海蛇的头部跟着泰米艾尔的移动轨迹转了一圈,此时蛇身更加突出水面了。随着它的身体越来越突出水面,那细长的前腿落在了“忠诚号”的围栏上。它那极长的不自然的指爪之间布满了蹼,它的身体比起泰米艾尔来瘦不少,只是沿着身长逐渐变粗厚了一点。但是它的头比起身体来大了很多,尤其是那双比晚餐盘还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透出阴沉的野性,让人害怕。 泰米艾尔俯冲下来,然而他的爪子在怪物银色的身上打了个滑,还好他仍然设法抓住了怪物的身体。虽然这条海蛇的身长很长,但是它身体很瘦,泰米艾尔把前爪几乎握成圈状才抓住了它。海蛇再次发出了一声低沉而沙哑的叫声,喉咙里则发出冒泡的声音,身体一扭,贴住了“忠诚号”。它仍然在咀嚼着下垂的下颌里的肉,喉咙仍在发出叫声。泰米艾尔调整好自己的位置,并把海蛇向后扯去,双翼拼命地拍打着空气。船身在泰米艾尔和海蛇的合力作用下已经严重地倾斜了。各个舱口里都传出了一阵阵的呼叫声,此刻海水已经从最下层的炮口处涌进来了。 “泰米艾尔,放开它!”劳伦斯叫道,“船要翻了!” 泰米艾尔被迫松开了爪子,而那条海蛇现在似乎只想快点脱离他——它在船上爬行前进着,撞歪了支撑主帆的帆桁,又把迎面飞来的索具撕开,而它的头为了避开障碍物在迂回前进着。劳伦斯在海蛇的黑色瞳孔里看到了自己被不可思议地拉长了的倒影。那条海蛇向一旁眨了一下眼,并爬了过去,就像厚厚的半透明保护套从圆球上滑过一样。格兰比正拉着劳伦斯向楼梯的方向走去。 这头怪物的身体可真是够长的,头部和前腿已经淹没在船的另一边的波浪下时,后腿和臀部甚至还没有出现在人们的视野内。当它的身体不断起伏前行时,它的鳞片渐次变成了深蓝色和彩虹里的那种紫色。劳伦斯甚至从没有见过一种,哪怕只有这头怪物十分之一长度的动物。那些即使在巴西对面海岸的暖水里的大西洋海蛇也不过是12英尺长罢了,而那些每当船靠近时便潜下水里去的太平洋海蛇,人们也不过是经常只能见到它们的鳍破水而入,仅此而已。 大副塞科勒也正在气喘吁吁地上楼梯,手里拿着一把七寸宽的大银铲子。这把铲子被仓促地绑在一条圆木上。在被征用上船前,他本是南海的一条捕鲸船上的第一副官。他把铲子扔到甲板上,接着马上后退,从空隙里看到了劳伦斯,大叫道:“先生,先生,叫他们留心!噢,上帝啊,这头怪物会把我们缠起来的。” 在塞科勒的提醒下,劳伦斯想起来他曾经见到过剑鱼或是吞拿鱼与海蛇搏斗时,被海蛇缠绕起来并最终被它窒息致死的情景,这可是它们最喜欢的用来捕杀猎物的方法。瑞雷也听到了这声警告,正召唤着船员们去拿斧头和剑。劳伦斯从递上楼梯的第一篮武器里取了一把斧头,并跟着其他十几个人一起砍起蛇身来。但是蛇身仍然在移动着,他们砍了下去,只见到了一些浅灰白色的油脂,连肉都砍不到,更不要说把蛇身砍断了。 塞科勒说道:“头!注意蛇的头!”他正站在围栏的边上,铲刀已经预备好了。他的手紧攥着铲刀柄,焦躁地快速地移动着。劳伦斯把斧子交给了另外一个人,并尝试给泰米艾尔一些指示。泰米艾尔仍然沮丧地在半空盘旋着,由于那条海蛇的身体太贴近船的桅杆和索具,他不能扑下去来与它搏斗。 在船的同一边,就像塞科勒所警告的那样,那条海蛇的头再次破水而入,它那已围成匝的身体开始收紧了。“忠诚号”开始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围栏已经破裂了,船身在海蛇的压力下开始倾覆。 波拜克让射手们站好位置,做好了射击准备:“大家站好了!等我的信号!” “等等!等等!”泰米艾尔叫道,劳伦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叫。 波拜克并没有理会他,叫道:“开火!” 于是,那门臼炮发出了一声咆哮,炮弹直飞入水里,正好打中海蛇的脖子。那怪物的头被这下冲击撞向了一边,水里冒出了一股烧熟了的肉的气味。可是这下炮击并没有产生致命的影响,那头海蛇只是因为疼痛而咕噜了一声,反而把船缠得更紧了。 波拜克从不畏缩,虽然现在那条海蛇的身体仅仅离他只有半英尺之遥,他仍然站得笔直。烟雾一散尽,他便说道:“快清空炮筒!”然后让射手们准备另外一轮射击。但是,他们至少还需要三分钟才能再次射击,因为炮打完后正处于一个不好的位置,而且三组炮手一起来打一门炮也产生了一些混乱。 突然,臼炮边上的一段右舷栏杆在海蛇身体的压力下爆裂开来,变成了许多呈锯齿状的碎片,这些碎片就如同加农炮散射一样致命。其中一块深深地插进了波拜克的胳膊里,鲜血马上染红了大衣的袖口。彻尔文斯举起双手,喉咙里发出咕噜声,突然重重地倒在了炮上。迪菲德往后退到了地板上,一块碎片从右边插入了他的下颌,另一头从下巴穿了出来,血不断滴了下来,但他并没有倒下去。 泰米艾尔仍然在海蛇的头部附近前后地盘旋,对它大声咆哮着。但是他并没有使出吼叫声,可能是怕发出吼叫时离“忠诚号”太近了:像这样的已经摧毁过华勒雷的声波会把海蛇和船上的人一齐埋进海底。劳伦斯在船边上命令泰米艾尔去冒一冒这个险,不要管那么多了。因为尽管船员们在发狂似的砍蛇身,但是蛇身那厚厚的表皮根本就砍不进去,而“忠诚号”随时都有可能被海蛇弄到无法修复:如果船的复肋材裂了或是更坏的情况——龙骨弯了——的话,他们可能永远也不能把船开回港口了。 但是,就在劳伦斯命令泰米艾尔去那样做之前,泰米艾尔突然发出了一声低沉而又沮丧的呼叫声,在空中拍打了一下后,收起了双翼:他就像一块石头那样向下坠去,张开爪子径直向海蛇的头部抓去,把它的头拉到了水面以下。强大的冲力把他自己也拉到了水里,一块像深紫色的云一样的血块在水里蔓延了开来。 劳伦斯大声呼叫道:“泰米艾尔!” 劳伦斯不顾一切,在颤抖和痉挛的海蛇身上艰难地走了一段路,然后沿着已经被血浸得滑滑的甲板上半爬半跑地走到了围栏边。他爬上围栏,攀上主桅杆的铁链,格兰比上来试图拉住他,但是没有成功。 他两脚踢飞了靴子,跳进了水里,但是他的头脑里并不十分清楚下水后究竟要做什么。他只可以游一小段的路程,而且手里既没有刀也没有枪。格兰比也想爬上围栏跳下水去帮他,但是船身晃得就像儿童游乐园里的摇木马一样,他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突然,一阵剧烈的颤抖反方向地沿着那条海蛇的银灰色的身体传了过来,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这阵颤抖。怪物的后腿、臀部以及尾巴从水里面剧烈地跳跃而出,然后便又落回了水里,激起了无数的水花,终于,它一动也不动了。 像钓鱼用的浮子一样,泰米艾尔突然浮出了水面。身体的一部分跃出了水面,然后又落到水里去了。他一边咳嗽,一边急速而又杂乱地说着什么,并且吐着唾沫,爪子上满是血。在喘息的间歇,他说道:“我想它已经死了。”之后他朝着船的方向慢慢地蹚水过去。不过,他并没有爬上船,而只是靠着“忠诚号”在做深呼吸,靠本身自然的浮力浮在水面上。劳伦斯就像一个小男孩一样吃力地爬到了他的背上,躺了下来,轻轻地抚摩着他,如同泰米艾尔一样感到舒服。 泰米艾尔太累了,所以不能马上爬回到船上。劳伦斯登上了一艘小艇,叫来凯因斯给泰米艾尔来检查,看他是否受了伤。他的身上有一些抓伤的伤痕——其中一处伤痕是一个难看的锯齿状的牙齿印——但是并没有受什么严重的伤。然而,凯因斯再次听了听泰米艾尔的胸膛后,面色凝重地说,有一些海水进了他的肺里去了。 在劳伦斯的极大鼓励下,泰米艾尔又回了船上,而“忠诚号”比平常泰米艾尔爬上船时更为吃水,这既是因为他已经很疲劳了,也是因为船本身情况比较糟糕。虽然爬上来时弄破了一些围栏,但是最终他仍然设法回到了船上。现在,即使如波拜克那样在意船外表的人也不会因为泰米艾尔弄破了一些围栏而去责备他了。事实上,就在泰米艾尔重重地落到甲板上时,一阵疲倦但真挚的欢呼声从船上传了出来。 泰米艾尔在甲板上刚一站好,凯因斯便说道:“去船边,头朝下”。他嘟嘟囔囔地发了一阵牢骚,虽然现在他只想睡觉,但还是按凯因斯的话做了。当把头和身体往外倾斜到远得有点危险的地方后,用有点压抑的声音开始抱怨道他有点犯晕了,但是他还是设法咳出了一些海水,完成了凯因斯的命令。他慢慢地曳着步子从船边往回走,在甲板上安置好自己的位置后,蜷成一团躺了下来。 “你想吃点东西吗?”劳伦斯问道,“新鲜一点儿的东西?一头羊?我让他们按照你喜欢的口味来烹调。” “不,劳伦斯,我现在一点儿东西都不能吃,一点儿也不能。”泰米艾尔说道,但是他的话让人有点听不清楚,他把头藏在翅膀下面,肩胛之间还可以看到有些战栗,“让船员们把海蛇的尸体弄走吧。” 那条海蛇的尸体仍然像伸开四肢似的横卧在“忠诚号”上,头部在左舷一侧的水面上漂浮着,现在船员们可以看到它那令人印象深刻的身长了。瑞雷派人到艇上去丈量了它从鼻子到尾巴的长度:超过250英尺长,这至少是劳伦斯听说过的最大“帝王铜”的体长的两倍,这也是为什么虽然它身体直径还不到20英尺,却可以把整艘船缠住。 “这是一种海龙。”当孙凯走上甲板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时,告诉他们它是什么。他告诉船员们,在中国海也有类似的怪物,不过通常比这海龙要小。 没有人提议要吃掉它。丈量结束后,那位中国诗人,同时也是一位画家,同意把这头怪物画下来,而斧子再次砍到了海蛇的身上。塞科勒带领着大家,用铲刀熟练地一下一下地砍下去。普莱特用了三下重击砍开了它那重装保护着的脊柱。之后,海蛇本身的重力和“忠诚号”的缓慢前进力几乎马上就把剩下的工作完成了。那些剩下的肉和皮断开了,声音就像撕裂织物那样,而那已经分开成两半的身体从船的两边滑了下去。 在水里,在蛇的尸体周围,不少“活动”已经开始了:鲨鱼在撕咬它的头,其他一些鱼类也是。现在一场越来越激烈的争斗正在海蛇那被砍成两半的血淋淋的身体周围展开。 瑞雷对波拜克说道:“还是尽我们所能尽快重新启程吧。” 虽然主帆、后桅纵帆以及索具遭到了比较严重的损坏,不过前桅和索具并没有受到损伤,只是一些绳索纠缠在了一起,船员们设法在顺风时张开了一小幅风帆。 他们就这样让那海蛇的尸体漂浮在海面上,重新开始了旅程。大约一个小时后,浮在水面上的那条海蛇的尸体就变成了一条银色的线。甲板已经打扫过了——刚用硬刷擦洗过并且撒上了甲板磨石,还用开水闸再冲洗了一遍,水欢快地从水闸里冲了出去。木匠和助手们砍了一对圆木来代替损毁的主帆和后桅纵帆的上桅帆上的横杆。 船帆受到了很大损坏。船员们需要从储物室中取出备用帆布。但是让瑞雷愤怒的是,这些帆布已经被老鼠咬坏了,因此船员们要紧急修补了一下,然而此时太阳快要下山了,那些新的船缆只能在早上才能装配起来。船员们终于可以放松下来,在火把的照耀下开始晚餐了。晚餐后,船员们都睡觉去了,没有像通常一样设置警戒。 劳伦斯仍然赤着脚,吃了一点罗兰给他拿过去的咖啡和饼干之后,来到了泰米艾尔的身旁。泰米艾尔仍然不太振奋,而且没有什么食欲。劳伦斯担心泰米艾尔受了什么内伤,不能马上察觉,便尝试着哄劝泰米艾尔,试图让他从低迷的精神状态中走出来,但是泰米艾尔无精打采地说道:“不,我根本没有受伤,也没有病。我现在好着呢。” “那究竟是什么让你这么苦恼?”劳伦斯终于试探性地问道,“你今天干得很好啊,你拯救了整条船。” “我所做的一切不过就是干掉了它,我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值得骄傲的。”泰米艾尔说道,“它并不是敌人,也并不是因为什么原因来袭击我们的。我想它来到这里,仅仅是因为它饿了。我认为我们的射击和炮击让它受到了惊吓,这就是为什么它要攻击我们的原因。我本希望它可以明白,然后便会走开。” 劳伦斯双眼盯着泰米艾尔,他并没有想到泰米艾尔可能并不像他那样把这条海蛇看作是一头残忍的怪物。 “泰米艾尔,你不会认为这头怪兽有什么地方像条龙吧,”他说道,“它既不能说话,也没有智慧。我敢说你说它来找吃的是正确的,但是任何动物都会去捕猎。” “你怎么能够这样说?”泰米艾尔说道,“你的意思是它既不说英语,也不说法语,也不说中文,可是它是一头海洋生物啊。如果它不是被人类在箱子里养大的话,它应该怎样才能学到人类的语言呢?虽然我自己不懂得这些语言,但是这并不代表着我是没 有智慧的。” “但是,你也看到了,它根本没有任何理由,”劳伦斯说道,“它吃了我们四名船员,并且杀死了另外六个:是人而不是海豹,人明显不是哑巴牲口。如果它是有智慧的话,这样做就是不人道——不文明的。”他改口说道,并且因为他的用词而有点结巴。“没有任何人可以成功驯服一条海蛇,即使中国人也不可以。” “你可能也会这样说,如果一头生物不服务于人类,也不学习他们的习惯,那么它就是没有智慧的,而且也会被杀死。”泰米艾尔一边说,一边翎颌抖动了一下。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劳伦斯说道,他正在想着怎样才能安慰泰米艾尔,对于他来说,非常明显,那头怪兽的眼睛里分明流露出凶恶的感觉,“我只是说如果它们是有智慧的话,那可以学习怎样去沟通,而且我们也可以听到的。毕竟,很多龙并没有想到要去对付一名训练员,而且完全拒绝与人类说话。很少发生这种情况,虽然的确发生过,但是并没有人因此认为龙是没有智慧的。”他补充道,他认为他碰巧说到了一个恰当的例子。 “但是如果他们真的这样做的话,他们会怎么样呢?”泰米艾尔说道,“如果我拒绝服从,我会怎么样?我并不是指不服从一个单一的命令,我是说如果我根本不愿意在空军里战斗的话。” 在这个问题之前,他们探讨的都是笼统的问题,这个突然收窄了范围的问题让劳伦斯大吃了一惊,并给这次对话带来了一种更加不祥的氛围。幸运的是,在帆展开得这么小的情况下,船员们根本没有什么事要做;水手们在甲板上聚集起来赌博,以自己的那份朗姆酒兑水饮料的供给量做赌注,他们一心一意地玩着掷骰子的游戏。少数人仍与值班的飞行员一起在栏杆边上轻松地聊着天。让劳伦斯感到安慰的是,似乎没有人会偷听到他们的谈话。其他人可能会误会,认为泰米艾尔在某方面不愿意甚至是不忠诚。就他自己来说,他根本不相信存在任何泰米艾尔会选择离开空军和所有朋友的危险。他试着冷静地回答道:“未驯化的那些龙在繁殖地有着非常舒服的住处,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去那里居住。在威尔士北部的加第干湾有这样的一个大繁殖地,我认为那里非常漂亮。” “那么如果我不想住在那儿,而是想去其他地方呢?” “但是你如何觅食啊?”劳伦斯说道,“那些用来喂养龙的畜牧群都是由人类和用人类的东西来饲养的。” “如果在人类把所有的动物都关在围栏中,让这世上再也没有野生动物时,我想我不时地会去吃一两头动物,人类并没有什么理由可以抱怨,”泰米艾尔说道,“但是即使人类不容忍我这么做,我也可以去捕鱼吃。如果选择住在多佛附近,我喜欢的时候便去飞翔,吃鱼,不去打扰任何人的畜牧群。我可以这么做吗?” 当劳伦斯意识到他已经踏进危险的“区域”时已经太迟了。他很后悔把谈话引到了这个方向。他很清楚地知道,泰米艾尔不会被允许去做上述任何的事情。人们会被一条无拘无束地住在他们中间的龙给吓坏,无论那条龙是怎样与他们和平共处。对于这么一个计划,人们将会有很多种理由来反对。然而在泰米艾尔看来,如果拒绝他的话,这将会是对他的自由不公正的剥夺。劳伦斯实在想不出如何可以在不加重泰米艾尔的感情伤害的情况下,作出一个合适的回答。 泰米艾尔把劳伦斯的沉默看作就是他给出的答案,并且点了点头。“如果我不去的话,那么应该会再次被套上锁链拖曳着走,”他说道,“我会被强迫去繁殖地,而如果我尝试离开的话,将不会得到允许。对于其他龙来说也是一样。所以这对我来说,”他非常严肃地补充道,同时声音里面透露出一丝低沉的愤愤不平,“我们就像奴隶一样,只是我们的数量比他们少,而且我们比他们大得多、又危险得多,所以我们得到了慷慨的款待,他们得到的则只有残酷的对待。但是我们仍然是不自由的。”劳伦斯说道:“天啊!根本不是这样!”他站了起来。原来自己对泰米艾尔是这么无知,对他说出这些话感到吃惊和沮丧。如果这样的一系列想法在此之间就已经贯穿了泰米艾尔的想象的话,那么对于泰米艾尔没有从风暴链中畏缩就不会有太多疑惑了,而且劳伦斯相信这并不仅仅是最近的战斗的结果。 “不,不是这样的,根本毫无理由。”劳伦斯重复道。在绝大部分的哲学问题上,他知道自己无法与泰米艾尔辩论,但是泰米艾尔的这种想法肯定是荒谬的。只要他可以找到他想说的话,他觉着自己肯定可以说服泰米艾尔关于现实的情况。“这就如同说我是奴隶一样,因为我必须遵从皇家海军司令部的命令;如果我拒绝执行命令,会被开除出海军,很有可能被问罪,这并不代表我是一名奴隶啊?” “但是是你自己选择了加入海军和空军啊!”泰米艾尔说道,“如果你想的话,你可以辞职不干并去其他地方。” “是的,但是之后我得找其他的职业来养活我自己,如果我没有足够的资本来吃利息的话。而且,的确,如果你不想再待在空军的话,我有足够的资金在北部,或者在爱尔兰买一个庄园,并在那里放牧。你可以按照你喜欢的那样住在那儿,没有人会反对。”就在泰米艾尔在对此反复思考时,劳伦斯又呼吸了一口气。此时,泰米艾尔眼里好战的目光稍为消退了一点,而且尾巴也渐渐地停止了在半空中的焦躁不安的摆动,在甲板上重新圈回成一个整齐的螺旋形,翎颌上弯曲的角羽毛也温顺地贴在了脖子上。 钟声轻快地响了八次,水手们扔下了掷骰子游戏,新一班的当值船员来到甲板上熄灭了最后一些火把。弗瑞斯打着哈欠从龙甲板的楼梯走了上来,还有一些仍然揉着眼睛赶走睡意的新船员。而贝里斯沃斯则带着前一班的当值船员走了下来,说着:“晚安,先生!晚安,泰米艾尔!”他们经过时,许多人都轻轻地拍了拍泰米艾尔的侧腹。 劳伦斯答道:“晚安,先生们!”泰米艾尔则发出了一声低沉而又友好的咕哝声。 波拜克说道:“特瑞普先生,船员们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就睡在甲板上。”他的声音是从船尾传过来的。船上的夜晚已经降临了,船员们高兴地沿着甲板躺了下来,头枕在盘绕起来的缆索和圈起来的衬衣上。船上除了船尾那孤独地、摇摇摆摆地在闪烁着的灯笼和一点星光外,全部黑了下来。今晚没有月亮,但是麦哲伦星云和银河那长长的云状团块却特别得亮。很快,整艘船都安静下来了。飞行员们也沿着左舷的栏杆安顿好了。劳伦斯又一次坐下来,靠在泰米艾尔的侧腹,对于泰米艾尔的沉默,他耐心地等待着。 泰米艾尔试探性地说道:“但是如果你那么做,”就像刚才的谈话还没有完结似的,虽然他已经不像刚才那样恼怒了,“如果你为我买了一处庄园,那仍然是你的财产而不是我的。你爱我,并且会尽你的所能来做任何事来让我开心,但是对于一条像可怜的利维塔斯那样的龙,跟着一位像瑞肯一样根本不关心自己的龙的上校的话,他又会是怎样呢?我并不十分清楚资本究竟是什么东西,但我可以肯定我一点资本也没有,也没有方法去得到它。” 他现在至少没有像之前那么极度地苦恼,而是听起来有点消沉,有一点点难过。劳伦斯说道:“你知道的,你有自己的珠宝啊。单单是那个垂饰就值一万英镑了,这是一份不受限制的礼物。没人可以对它在法律上是你的财产提出怀疑。” 泰米艾尔低下头,看了看那件珠宝,就是那件劳伦斯花费了捕获“勇敢号”获得的大部分奖金给他买的胸铠,“勇敢号”正是那艘搭载着孵化出泰米艾尔的蛋的战舰。在旅途中,胸铠上的那些白金有了一些小小的凹痕和抓痕。这些痕迹仍然停留在上面,因为泰米艾尔不允许把它脱下来很长时间,这样手下人就不能用砂纸把这些痕迹擦掉,但是那些珍珠和蓝宝石仍然如同以前那样光彩夺目。“那么,这就是资本了吗?珠宝?怪不得它会这么好看。但是劳伦斯,这并没有什么不同,毕竟这仍然是你的礼物,并不是我自己赢回来的。” “我认为从来没有人会想要给龙开工资或是发奖金。我可以对你承诺,这并不是对你们缺乏尊重,只是金钱对于龙来说似乎没多大用处。” “金钱之所以对我们来说没用,是因为我们不被允许去任何地方或者做我们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因此没有地方去花罢了,”泰米艾尔说道,“纵使我有了钱,我敢肯定我仍然不可以去商店来买更多的珠宝或是书籍。即使当牲畜栏中的食物合我们的口味,我们从中取走时,仍然会受到责骂。” “但是这并不是因为你是一名奴隶,所以你不可以去你喜欢去的地方,而是因为人们会自然而然地被你打扰到,而且必须要考虑到公众的利益啊,”劳伦斯说道,“如果在你去城镇里的一间商店之前,那个店主已经被吓跑了,这对你并没有什么好处啊?” “在我们没有做错任何事的时候,仅仅是因为其他人的恐惧,我们就被限制着,这样真是太不公平了。劳伦斯,你肯定也是这么看的吧!” “是的,这并不公平,”劳伦斯犹豫地说道,“无论其他人怎样告诉人们,龙是如何如何地安全,人们还是会对龙感到害怕。这就是人类普遍的本性,可能这有点愚蠢,但是却无法控制。亲爱的,对此我感到非常遗憾。”他把手放到了泰米艾尔的侧腹,补充道:“对于你的反对,我希望可以有更好的答案,但是我也只能说这么多了。无论这个社会给你带来什么不便,我决不会把你看做是一个奴隶,而且只要可能,我会一直愿意帮你克服这些问题。” 泰米艾尔发出了低沉的叹息声,但却充满深情地轻推了劳伦斯一下,把一只翅膀放到了离他更亲近的位置上。他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说什么了,而是让劳伦斯去拿那本新书。那是一本他们在开普敦发现的法文翻译版《天方夜谭》。劳伦斯很高兴他可以就这样逃脱这个话题,但是他并未感到轻松。他并不认为自己成功地安慰了泰米艾尔,也没有让泰米艾尔顺从于自己一直以来都认为他会感到满意的状况。 第十一章 天国 简,请原谅这么久才给你写信,事实上,现在,我也只能草草地写上几句作个补偿。三个星期以来,我完全没有时间拿起笔来,一通过邦加岛海峡,我们就受到瘴气引起的发烧的折磨。很幸运我躲过了这场疾病,我的大多数队员也躲过了这一劫。对此,凯因斯认为我们都要感激泰米艾尔,因为他认为在某种程度上,是泰米艾尔的体温驱走了引起疟疾的毒气,由于我们离他比较近,因此得到了一定的保护。 但是我们没有生病,却不得不多干很多活。瑞雷上校几乎从一开始就倒下去,医生不让他下床;波拜克勋爵也病倒了,这样我就不得不和第三、第四上尉、法兰克斯、白凯特一起值班。他们都是很有热心的年轻人,法兰克斯尽其所能地工作着。但是他们还没有做好充分准备,既无法胜任监督“忠诚号”这样大的船,又无法保证船员遵守纪律——我不得不说,正如我以前提到的,他有些口吃,这让他看起来很没有礼貌。 这里正是夏天,广东禁止西方人进入,明天早上我们会停靠在澳门。船上的医生希望在那里能够找到天主教耶稣会会士的三桅船来补充我们的供给,而我则希望找到某位英国商人,将这封信带回家,带回英国,带给你。这是我最后的机会,根据永瑆王爷的特别旨意,我们获准可以继续向北航行至直隶海湾,这样就可以经天津到达北京。剩下的时间很长,但是因为正常情况下不允许任何西方的船只进入广东以北的海域,一旦我们离开港口,就不能再期待找到任何一艘英国船。 我们一路上已经遇到了三个法国商人,这比我以前在这边看到得要多——虽然我上次来广东时已是七年前——而且各种各样的船只比以前也多很多。此刻,不时有雾飘浮在港口上空,妨碍瞭望远镜的视线。尽管我不敢特别肯定,但是仍然担心那里有军舰,虽然可能是荷兰人的而不是法国人的。当然,肯定不是我们的军舰。“忠诚号”当然不会有直接的危险,因为和他们完全是不同的比例,而且是在王权的保护之下。这样,法国人在这片水域是不敢轻易行动的。但是,我们担心法国人的使团一定已经或者很快就把破坏我们的使命作为他们的目的。 对于之前怀疑的事情,我没有什么进一步的消息,至少还没有进一步的行动,虽然我们人员的减少使任何这样的打击都变得更加容易。我开始希望冯力这样做是出于他个人某种莫名其妙的动机,而不是得到了其他人的命令。 钟声响了,我必须到甲板上去了。允许我借此送上我全部的爱和敬意,请一直相信我! 你的朋友:威廉劳伦斯 6月16日 大雾持续了整个晚上,当“忠诚号”最终到达澳门港时,雾仍没有散去。长长的、蜿蜒伸展开去的海滩周围,是整洁的、正方形的葡萄牙式建筑,整齐地种着树苗,有着熟悉的舒适感。大多数卷起帆的小舢板就像是丰沙尔或朴次茅斯港停靠的小船。甚至浓雾退去后显露出来的轻微受到腐蚀的、被绿色覆盖的山,在地中海的任何港口都随处可见。 泰米艾尔本来满怀希望地坐直了身子,此时他失望地趴回到甲板上,不再看了。“哦,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嘛!”他斜眼向下看了看,“而且也没有看到其他的龙啊!” “忠诚号”从海上慢慢驶入港口,在浓雾的覆盖下,最初,岸上的人们没有看清它的样子。就像是太阳在薄雾中升起迸发出光芒一样,“忠诚号”渐渐驶入港口,一阵风吹来,吹散了船头的雾,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叫喊声。劳伦斯以前进入过殖民地,也预料到由于船巨大的体积,可能会引起一些喧闹。但他完全没有想到在这片水域里,自己会被岸上响起的几乎爆炸性的声音吓到。 “天龙!天龙!”喊声越过水面传递过来,很多小舢板,因为更加灵活轻便,直接开过来看他们。它们靠得太近了,船身往往会互相撞上,甚至撞到“忠诚号”上。队员们只能鸣笛或大叫着,试图让他们避开。 即使下锚的时候,仍然不断地有船从岸上下来。因为他们靠得太近,船员们也不得不更加小心。劳伦斯惊讶地看到中国女人也到了岸上,迈着奇怪的、扭捏的步子,其中一些还穿着精致的、优雅的裙子,带着小孩甚至婴儿;她们尽可能地挤进任何一个还有一点空间的小舢板,完全不顾自己的衣服。幸运的是,微风吹拂,水流缓慢,否则颠簸超载的小船一定会翻倒,造成可怕的人员伤亡及财产损失。他们正努力接近“忠诚号”,当他们行驶到跟前时,女人们抓起孩子,举过头顶,不停地摇晃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劳伦斯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状况。从他以往的经验来看,中国女人总是很小心地躲避着西方人的注视,他甚至根本不知道在澳门这个地方生活着这么多人。他们滑稽的行为也引起了港口上的其他西方人的好奇心,无论是在岸上,还是在港口中其他船的甲板上,都聚集着西方人,他们观看着。劳伦斯心里一沉,发现他在头一天晚上的估计并不是错误的。事实上他低估了,因为此时正有两艘法国战舰停泊在港口中,漂亮、整洁,一艘是双层甲板带64门大炮的战舰,而小一点的是48门炮的重型驱逐舰。 泰米艾尔满怀兴致地看着那些悬荡在半空中而不开心地号啕大哭的婴儿,他喷着鼻息去逗他们。这些小家伙穿着绣花的长袍,看起来很滑稽,就像是裹在丝绸和金线里的香肠。 “我来问问他们。”泰米艾尔说,他弯腰越过栏杆,和其中一个看起来比较健谈的女人搭起讪来。此时,有一个孩子被父母抱走了,所以在船里才有了这个女人和孩子的一席之地。她怀里抱着一个两岁左右的胖男孩,温顺可爱。小孩看到泰米艾尔这样一个庞然大物,一点都不害怕,圆脸上仍然露出镇定的表情。 他跟那个女人一边交谈着,一边坐回到后腿上。 “我不是很确定,因为她的口音听起来有些不一样,”他说,“但是我想他们是来这里看我的。”因为不确定,他转过头,用鼻子摩擦着皮毛,想竭尽全力磨掉他想象中的压力,很明显这是掩饰性的动作。他更加沉迷于自己的虚荣心,于是开始整理自己——把头抬得高高的,然后抖动了一下翅膀,又收回来,这样一来就让翅膀更加松弛地贴在身体上,翎颌就会因兴奋而全部舒展开来。 “他们真是好运气,能看到‘天龙’,”永瑆似乎认为这非常明显,不需要更多的解释,“否则他们根本没有机会看到——他们只是商人而已。” 他轻蔑地转过身来:“我和刘豹、孙凯要到广州去见总督和巡抚,让他们给皇帝送信,说我们到了。”他用了广东的中文名称,满怀希望地在那里等着。很明显,劳伦斯必须要为他们此行提供船上的驳船。 “请允许我提醒您,阁下,我们确信三个星期内能够到达天津,您能否考虑一下是否还有必要去进行一次这样的谈话?”劳伦斯这样说只是想尽自己的一些努力,毕竟距离超过一千英里。 但是永瑆非常积极地想让他清楚,不向皇帝禀报的行为是可耻的,劳伦斯不得不对作出这样的建议表示歉意,为他缺乏对当地风俗的了解而请求原谅。永瑆并没有表示出缓和的余地,最终劳伦斯高兴地以贡献出驳船为代价送走了永瑆和两位特使,这样他和哈蒙德就只能乘坐快船到达岸上的集合地点,船需要补充新的水和家畜。 “我能带给你点什么,可以缓和你的痛苦,汤姆?”劳伦斯把头伸进瑞雷的船舱问道。 躺在窗边的瑞雷从枕头上抬起头来,摇了摇虚弱发黄的手说道:“我好多了。当然我不会拒绝一瓶好的红葡萄酒,如果你能在这个地方找到一瓶还不错的酒的话。整天吃奎宁,我会永远失去味觉。” 为了让泰米艾尔安心,于是劳伦斯去和他告别。泰米艾尔已经被那些少尉们哄着给他冲洗了身子,虽然完全没有必要。中国的参观者们变得越来越大胆,开始往船上扔礼物和鲜花,还有其他东西。法兰克斯上尉脸色苍白地朝劳伦斯跑来,因为着急忘记了口吃。“先生,他们往船上扔来了点着的香,求求您,求求您让他们停下来吧!” 劳伦斯爬到了龙甲板上:“泰米艾尔,请你告诉他们不能向船上扔任何点着的东西。罗兰,戴尔,注意他们扔上来的东西,如果看到任何可能引起火灾的东西,立刻把它扔回去。我希望他们更有理智,别放爆竹。”他又补充道,但口气中没有多少信心。 “如果他们这样做的话,我会阻止他们的,”泰米艾尔保证着,“你能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能让我上岸吗?” “我会的,但是不能抱太大的希望。整个区域只有四平方英里,到处都盖上了房子,”劳伦斯说,“但是至少我们可以飞越它,甚至可以飞过广东,如果官方不反对的话。” 英国工厂是面对着主要海岸建造的,因此,找到它并不难。事实上,他们是被一群人吸引过来的,东印度公司的专员派了一小队人在海岸上等着欢迎他们,其中领头的人是一个穿着东印度公司私有部队制服的年轻人,他长着密密的连鬓胡子和突出的鹰钩鼻子,这让他看起来非常好战,不过他机敏的眼睛减弱了这一印象。 “海里特福德少校为您服务!”他鞠躬说道。 门一关上,他又以士兵的坦率补充道:“见到你们真高兴,16个月了,我们都想着根本没有人注意到这里呢!” 在这个让人不愉快的打击下,劳伦斯又想起了几个月前东印度公司的商船被中国人征用的事:因为对泰米艾尔的状况,他非常担心,再加上整个旅途的分散,他几乎已经完全忘记这件事了;但是,驻扎在这里的人们无法忘记这件事,他们已经在侮辱中度过了好几个月。 “没有采取什么行动吧?确定吗?”哈蒙德问道,焦虑的语气使劳伦斯对他又产生了新的厌恶,这表现出他有一点担心,“首先这是非常有害的。” 海里特福特斜眼看着他:“没有,专员认为在这种情况下最好和中国人调和,等待某种官方的指示。”从他的语气中可以听出,他对此有所怀疑。 劳伦斯只能对他表示同情,虽然在正常情况下,他并不尊重公司的私人武装,但是海里特福德看起来聪明又有能力,而他手下的人也表现出良好的纪律性——他们的武器保护良好,天气虽然闷热,但是制服却很清爽。 会议室里挂着窗帘,隔绝了太阳升起产生的热量。扇子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可以扇动潮湿的、闷热的空气。一瓶瓶葡萄酒刚从地窖里拿出来,正用冰冰着,在相互介绍之后,酒被送了上来。专员们非常高兴,接过了劳伦斯带来的信,向他保证一定会看着它们被送回英国。这里包含着开玩笑的成分,之后他们就此次出使的目的开始进行精细的讨论。 “事实上,听说政府补偿了麦斯提斯、哈尔特和格里格森上校,我们非常高兴。”乔治斯坦顿先生的讲话很安静,但却强而有力;他是专员的首领,虽然有着丰富的经验,但看起来相当年轻。他12岁时,就在他父亲的训练下成为马戛尔尼使团中的一员,他也是英国人当中少数几个流利地掌握汉语的人之一。 斯坦顿为他们讲述了更多的关于他们受到的不好待遇的例子,然后继续说道:“我不得不说,这是非常典型的例子。行政部门中,傲慢和贪婪显著增加,而且只是针对我们的,荷兰人和法国人并没有受到这样的待遇。至少过去他们对我们还有一定程度的尊敬,可现在几乎全部消失了,事实上比这更糟。” “我们几乎每天都在担心会被彻底赶出去。”格勒修派尔先生补充道。他是个魁伟的男人,花白的头发因扇子的不断扇动而变得有点凌乱。“这并不是侮辱哈里特福德上校和他的人,”他对那位官员点点头,“为了抵制这样的命令,我们承受很大的压力,你会看到法国人很愿意帮助中国人实现这一点。” “一旦我们被驱逐,他们就会把我们的公司占为己有,”斯坦顿补充道,周围的人纷纷点头,“‘忠诚号’的到来给我们带来不同的境况,有了面对面抗争的可能……” 哈蒙德打断了他:“先生,很抱歉打断您。我们并不打算让‘忠诚号’参与到反对中国皇帝的行动中。绝不!您最好从头脑中彻底清除这种想法。”他说得非常坚决,虽然除了哈里特福德之外,他是坐在这里的人中最年轻的。这句话造成了非常明显的冷漠,哈蒙德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我们首要的目标就是要重建我国与中国朝廷之间的良好关系,避免中国人成为法国的同盟。其他的任何计划与之相比,都是毫无疑义的。” “哈蒙德先生,”斯坦顿说,“我相信任何建立类似的同盟的可能,也没有您想象得有那么大的威胁。中国皇帝并不是西方的军事力量,只有那些没有经验的人才会认为他们的龙的体积和等级是惊人的。”哈蒙德因为这一个小的刺激而两颊涨红,可能是无意识的。“此外,他们对欧洲事务不感兴趣。这是政策的问题,在这样的政策影响下,他们只关心越过他们的边境的事情,几个世纪以来这已经根深蒂固了。” “他们派了永瑆王爷跑了这么远的距离来到了英国,这就表明他重视我们,先生。这也表明如果有跳动的推动力,他们也可能改变他们的政策。”哈蒙德冷冷地说。 他们更加彬彬有礼地就这个问题以及许多其他方面争辩着,一直持续了好几个小时。劳伦斯努力想集中精力倾听他们的谈话,然而对于他们提及的名字、事件和利害关系,他一无所知:有因农民对政府的不满而引起的骚动,很明显某种暴乱正在进行;贸易赤字和开放更多中国市场的重要性;与从南美洲来的印加人的争论等等。 但是虽然劳伦斯感到几乎不太可能形成自己的判断,这场谈话对他来说还是起到了另外一个作用。他逐渐确信哈蒙德了解得比较全面,而且其关于形势的观点实际上与那些长官们的既定立场大相径庭。举例来说,哈蒙德提出了关于磕头礼仪的问题,并认为这是合理的。很自然地,他们将会履行完整的屈膝礼,希望可以通过这样的做法修正马戛尔尼在早年出使时,由于拒绝行礼而给中国带来的侮辱。 斯坦顿激烈地反对这一观点:“在这一问题上屈服却换不到一点让步的话,只能在他们眼中降低我们的身份。拒绝并不是毫无理由做出来的,以前,这种仪式是意味着附庸国的特使、中国君主国的封臣觐见,正是基于上述原因,我们才一直拒绝行礼,如今对于他们曾经给予我们的令人难以容忍的方式,在没有任何让步的情况下,我们绝不能这样做。这对我们而言会是非常不利的,这就像是鼓励他们继续这样对待我们一样。” “就我们的立场而言,我不敢苟同,任何其他行为比起心甘情愿地在一个强大而古老的民族的领土上却抵制他们的风俗习惯更加不利,因为这并不符合我们自己的礼仪标准,”哈蒙德说,“在这样一个问题上,耀武扬威只能是大失民心,当年马戛尔尼使团的彻底失败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我觉得必须提醒你,葡萄牙使团不但臣服于皇帝,而且对他的画像与圣旨也俯首称臣,他们满足了君主们提出的各种各样的要求,所以我认为他们的出使活动才是相当彻底的失败。”斯坦顿回击。 劳伦斯并不喜欢在任何人、中国的皇帝或者其他人面前都卑躬屈膝的观点。但是他觉得在这类问题上,并不仅仅是他一个人愿意认同斯坦顿的意见。谦卑到如此程度毫无益处,反而会刺激他们采取更加鄙视的态度。劳伦斯坐在斯坦顿的左边用晚餐,通过和两人偶然的交谈,他更加信服此位先生良好的判断力;更加怀疑哈蒙德的观点。 最后,他们一起离开,回到海滩去等小船。“比起其他的一切,我更加担心法国行军的消息,”哈蒙德开口说道,更多像是自言自语而非告诉劳伦斯,“奎格耐斯是一个危险的人物,我多么希望波拿巴派遣的是其他人啊!” 劳伦斯没有答话,他不太高兴地发觉自己的感受与哈蒙德本人的差不多,如果可以的话,他也很愿意能够换一个人。 第二天早晨晚些时候,永瑆王爷与他的随从办完差事回来了,但是当请求他允许继续行进,或者从港口离开时,他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并坚持“忠诚号”必须等待进一步的命令才能行动。这些命令从何而来,何时而来,他并没有说。与此同时,哪怕是在晚上,当地的船只还继续着他们的朝拜,并在船头挂着巨大的纸灯笼,照亮他们的路程。 第二天清早,屋外传来了争吵声,劳伦斯从睡梦中惊醒:罗兰的声音尽管清脆高亢,听上去却非常强硬,用一种她从泰米艾尔那里学到的英文与中文夹杂的话说着。 “外面吵什么呢?”他大声地喊道。 她把门开了一条缝,把眼睛与嘴巴露了出来,于是开始透过门费力地看过来,越过她的肩膀,劳伦斯看到了一个中国仆人正不耐烦地打着手势,试图把门完全打开。“先生,是黄,他大惊小怪地,说王爷要你马上到甲板上去,可是我已经告诉他你刚刚值完中班,才睡着的。” 他叹了口气,搓了搓脸。“好吧,罗兰,告诉他我一会儿就过去。”他一点儿也不愿意起来。在他中班的晚些时候,一位大胆的、技术不高的年轻人架着一艘参观船,被一阵大浪卷起来撞到了“忠诚号”的一侧。小船的锚,没有正确地放好,结果飞了起来,从下面砸到了“忠诚号”,把货舱砸了一个很大的洞,许多新买的粮食都被泡湿了。同时,这只小船翻了个底朝天,虽然港口并不远,但是身着厚厚的丝质袍子的乘客们无法顺利脱险,在夜晚的灯光下,葬身鱼腹。那是一个漫长而疲倦的晚上,他一直不断地看守着,处理着混乱的状态,最后,在黎明前的几个小时,他才爬上了床。劳伦斯用盆里的温水抹了一把脸,不情愿地穿上了大衣,走到了甲板上。 泰米艾尔正在和谁说着话。在劳伦斯刚意识到另外一个人其实是一条龙之前,他不得不看了两遍,那是一种他从未曾见过的龙。 “劳伦斯,这位是龙玉萍,”当劳伦斯爬到甲板上时,泰米艾尔说道,“她给我们带来了一封信。” 正面看着她,劳伦斯发现他俩的脑袋差不多在同一水平。她甚至比一匹马还要小,有一个饱满卷曲的前额,一个长长的箭状鼻子,一个相当于灰狗身体比例的硕大而粗壮的胸膛。除了一个小孩子之外,她的背上无法驮着任何人,也并没有装备甲胄,只有一条精致的黄丝绸领结,贴身覆盖着悬挂的金色质地的精良丝网,就像是细长的锁子甲一样,用黄金环固定在她的前臂与爪子上。 丝网上镀上了黄金,映衬着她那暗绿色的皮肤,熠熠生辉;一对深绿色的翅膀,镶上了金色的窄条。它们在外观上也不同寻常:窄窄的,逐渐变小,比她本身要长很多。就算是在她的背上叠起来的话,在她身后沿着地面拖动的长长的细条就像一条带子。 当泰米艾尔用中文重复介绍她时,那条可爱的小龙挺直腰身,鞠了一躬。劳伦斯回敬一躬,为自己以一种平等的姿态向一条龙行礼感到好笑。她很满意这种形式,向前探了一下头,她带着浓厚的兴趣近身查看劳伦斯,并且侧着身子上下打量着他;她那大大的琥珀色的眼睛,水灵灵的,厚厚的眼睑眨巴着。 哈蒙德站起来与孙凯和刘豹交谈,他们正在看一封奇怪的信,上面盖上了许多厚厚的封印,带有朱红色的标记散漫地点缀在黑墨水之间。永瑆站在离他们稍远的地方,正在看一卷很长的纸上用特别大的字体的一封信函。他没有和别人一起看,看完后,把它卷了起来,单独放在一边,重新加入那三个人的谈话中。 哈蒙德朝他们鞠了一躬,走过来向劳伦斯翻译最新消息。“他们命令我们继续行驶到天津,与此同时,我们先行飞过去,”他说,“而且他们声称我们必须立刻出发。” “他们命令我们?”劳伦斯疑惑地问,“但是我不太明白,这些命令从哪儿来的?我们一直没有收到北京的只言片语。三天前,永瑆王爷刚刚派人传话了。” 泰米艾尔向萍解释某个问题,她翘着脑袋,用发自桶状胸膛的回声,低沉却不似女声的音调回答着。“她说她是从位于河源的一个驿站把信带来的,从这儿到那儿可以用一种叫‘里’的单位来衡量,有四百里,大概飞行了两小时多一点,”他说,“但是我不清楚就距离而言,那是什么意思。” “一英里是三里。”哈蒙德说,当他努力要计算出来时,皱了一下眉头。劳伦斯在脑子里快速地计算了一下,盯着她:如果没有夸大的话,那就意味着玉萍飞了超过120英里的航程。以这样一个速度,送信龙在空中中继站飞行的话,信函确实是可以从北京发出来的,差不多两千英里的距离。这简直太难以想象了。 永瑆无意中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不耐烦地说,“我们的信函享有最高特权,由玉龙全程传递,当然我们已经收到了回话。皇上金口一开,我们不能以这种方式耽搁。你们什么时候准备起程呢?” 劳伦斯仍然踌躇不决,镇定了一下,抗议说他目前不能离开“忠诚号”,必须得等到瑞雷康复得足够好,能够从床上站起来时才能走。哈蒙德吵嚷着陈述自己的观点,永瑆甚至没有来得及表示反对。“我们或许不能以这种冒犯皇帝的方式开始,”他说,“瑞雷上校康复之前,‘忠诚号’理所当然可以一直待在这个港口。” “天哪,那样的话只能让情况更加糟糕,”劳伦斯不耐烦地说,“一半的船员已经发烧了,不能把另外一半人也丢入绝望中。”但是这个论点引起了大家的兴趣,尤其当斯坦顿再次提出来这个观点时。根据先前的安排,他来到这艘船上与劳伦斯与哈蒙德一起共进早餐。 “我很乐意保证哈里特福德及他的手下会力所能及地帮助瑞雷上校,”斯坦顿说,“不过我的确同意,在这里的典礼上,他们承受了很多,对外在形式的忽视与蓄意的侮辱一样好:我请求您不要耽搁。” 有了鼓励,法兰克斯和贝克特比实际表现出了更多的勇气,声明他们准备独自承担责任,在与他们协商片刻之后,劳伦斯最后屈服了。“毕竟,由于气流的原因,我们不管怎么说尚没有靠码头,而且到目前为止,我们拥有足够的新鲜供给保证法兰克斯能够把船只拖入码头,让所有的人上岸。”瑞雷指出,“无论如何,我们很难过把你拉在后面,但是我已经好多了,珀柏克也是如此。我们竭尽全力快马加鞭,和你们在北京集合。”但是这又引发了新的一连串的问题:当哈蒙德小心地表明这次中国人的邀请不是一个普通的邀请时,封函已经在路上了。从必要性而言,劳伦斯本人被认为是泰米艾尔的助手,哈蒙德被看做是仅仅被允许随行的国王的代表,但是关于泰米艾尔的随员可以身披盔甲,一起随行的建议被拒绝了。 “假如没有随员一起保护劳伦斯的话,任何地方我都不去。”泰米艾尔听到了事情的困难后,插嘴说了一句,并且用怀疑的腔调直接传达给了永瑆。为了表示强调,他选择在甲板上待着,并且时不时甩出了尾巴,可看上去身体却纹丝不动。于是,很快达成了一个妥协,即劳伦斯可以从中挑出十名船员,由其他一些中国龙来运送,通过履行这种义务,尽可能少地触怒他们的尊严。 “我想知道,在北京城中,这十个人有什么用处,”当哈蒙德把这个提议带回到船舱时,格兰比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个问题,他仍然没有宽恕那位外交使节拒绝就劳伦斯的死活进行调查的努力。 “我想知道,万一有任何来自皇帝的军队的真正威胁的话,你觉着100个人会有什么作用,”哈蒙德同样针锋相对地回答,“无论如何,这是我们能做到的最好的事情了。试想一下,有那么多的人,想要获得他们的许可,看来我还得做大量的工作。” “那么我们必须得实现它。”劳伦斯甚至很少抬头看。与此同时,他给自己的衣服分了类,为了这个令人肃然起敬的旅程,他抛弃了那些已经很破旧的外套,“先生,就安全问题而言,更重要的是确保‘忠诚号’在一个能够让泰米艾尔毫不费力地一次就能飞到的距离抛锚。”他转向应其之邀和他坐在一起的斯坦顿说道:“如果你的职责允许的话,我是否可以请你陪着瑞雷上校呢?我们离开时,将会带走所有的翻译人员以及特使的权威。我很担心在向北前进的旅程中,他可能会遇到一些困难。” “我愿意为他和你们效劳。”斯坦顿歪着头说。哈蒙德看上去并不是完全满意,但在这种情况下,他也不能反对什么,劳伦斯特别高兴找到了这个可以把斯坦顿的建议付诸实施的策略方式,就算这些会耽误他的到达时间。 很自然,格兰比会陪他一起走,所以弗瑞斯必须留下来照顾那些不能来的船员们,剩下的挑选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劳伦斯并不愿意表现出哪怕是一点的偏爱,事实上,他不想连弗瑞斯这样一个最好的人都没有。最后他从在场的船员中选择了凯恩斯与威劳拜:他渐渐依赖于外科医生的意见,虽然不得不把甲胄留在后面,他觉得至少要带着一个原先佩戴盔甲的人一起走,如果某些紧急事态需要的话,作为权宜之计,就可以指导其他人把泰米艾尔的装备弄到一起。 海军上尉瑞格打断了他与格兰比的商议,拿来了他最好的四粒子弹,还热情洋溢地说着自己的主张。“在这里,他们不需要我们。他们在国外有海军,如果发生什么事情的话,来复枪会给你们最大的帮助,你们必须明白这一点。”他说。从策略角度来看,这一点非常正确。但是事实上,作为一个群体而言,使用来复枪的人们是他身边年轻的官员中最粗暴的,劳伦斯不太确定在海上他们待了差不多七个月后,还要从他们中间带那么多的人去朝廷。对一名中国女士失礼,理所当然地会遭到尖锐的埋怨,他自己的注意力将会受到分散,无法很好地看住他们。 “我们要都尼先生和哈克雷先生,”劳伦斯最后说道,“不,我理解你的想法,瑞格先生,但是关于此次的事情,我想找稳重的人,并且不愿意惹是生非的人。我猜你明白我的意思。非常好约翰,我们还要从上面的人中带走布雷斯和马丁。” “那就留下了两个人。”格兰比说着,把这些名字记了下来。 “我不能同时还带着贝里斯沃斯。其次,弗瑞斯也需要可靠的副手,”劳伦斯在简要地考虑了最后的一个海军上尉后,说道,“相反,我们从传达员中叫上索罗斯。最后是迪格拜,虽然他年龄小,但是能够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这次的阅历会让他受益匪浅。” “我会在15分钟内让他们在甲板上集合,先生。”格兰比说着,站了起来。 “好的,让弗瑞斯下来。”劳伦斯说着,已经开始起草他的命令了。“弗瑞斯先生,我倚重于您出色的判断力,”当那位代理的海军二等上尉过来时,他继续说,“从现在的情势来看,无法猜想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情,万一格兰比先生与我无法生还。不过,我已经为你起草了一份正式的命令文件,要是发生了那种事情,你的首要事情是必须确保泰米艾尔的安全,其次是船员们的安全,要确保他们安全返回英格兰。” “是的,长官。”弗瑞斯一边答道,一边有点沮丧地接过了那个密封好的包。他并没有试图去为他的命令争辩什么,最后还是垂头丧气地离开了船舱。 劳伦斯停下来,重新收拾他从海底捞上来的箱子。谢天谢地,在航行刚开始时,他专门把最好的大衣与帽子用纸与防水布包好了,放在了箱子的最底层,打算保存到出使的时候。现在他换上了一件皮革外套,还有一个用厚厚的精细棉布做的裤子,这是他飞行时穿的行头。这些还不是特别得破旧,不仅还有较好的弹性,而且在旅途的过程中不会太掉面子。值得带的东西只有两件衬衫和几条领带,他把剩下的衣物放在了一个小包里,然后留在了货舱有锁的一个小柜子里。 “波恩,”他把脑袋伸出门外,瞅见了一名海员正在懒散地捻着绳子,于是喊道,“把沿着甲板的灯点亮,好吗?”从海底捞出来的箱子已经派人送出去了,他给母亲和简写了几句话,送给瑞雷了,这种小小的仪式只是增强了蔓延他全身的感觉,就像是处于一场战斗的前夜。 当他爬上来时,人们已经在甲板上集合完毕,各式各样的箱子与包都堆积在船头。当劳伦斯指出卸载下这些货物差不多需要一天的时间之后,特使们把行李大部分都留在岸上;即使这样,他们留在外面的必需品还是比船员们的所有的行李都重。永瑆站在龙舟上,把一封密封好了的信件递给龙玉萍。在把这封信直接委托给一条龙这件事情上,他看上去一点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寻常之处,虽然她是一条无人驾驭的龙。她娴熟地拿起那封信,非常优美地把它放在长长的利爪之间,这样一来就可以夹住它了。 之后,她朝他鞠了一躬,然后朝着泰米艾尔鞠躬,向前蹒跚而行,行走时,她的翅膀显得很笨拙。但是在甲板的尽头,她猛地把翅膀向外伸展开来,振翅而起,接着奋力一跃,跳出了差不多有她自己高度的距离,直接到了空中,猛烈地拍打着翅膀,很快就成了快看不见的小黑点,消失在天际了。 “哦,”泰米艾尔说了一句,一直看着她飞走,“她飞得真高,我还从来没有在天上飞得那么高过。” 劳伦斯也不是一点触动都没有,他站在那里透过眼镜观看了几分钟,一直到她彻底从视野中消失。 斯坦顿把劳伦斯拉到一边,“我可以提一个建议吗?把这两个孩子带着吧!从我的亲身经验来讲,作为一个孩子,他们也许会非常有用。没有什么比当场带着孩子们更能表达一种和平的意图,而且中国人特别尊崇儿女与父母的孝顺关系,不管是血统上的还是收养的。你可以很自然地说成是他们的监护人,我可以保证我能劝说那些中国人不把他们算在人数之内。” 罗兰偷偷听见了他们的讲话。她和戴尔马上变得神采奕奕,满怀希望地站在劳伦斯面前,无声地请求着。犹豫了一会儿,他说:“好吧——如果中国人不反对你们额外加入的话——”这就是足够的鼓舞了,他们消失在下甲板,去取自己的行李了。在斯坦顿就他们的加入结束谈判之前,他们就回来了。 “对我来说,那还是看上去非常傻,”泰米艾尔说道,用很小的声音表达自己的意见,“我很轻易地就可以带上所有人,除此之外,还有那条船上的所有东西。如果我必须在旁边飞的话,那样肯定会要花费更长的时间。”“我并不是不认同你的看法,但是还是不要再讨论了,”劳伦斯靠在了泰米艾尔的身上,抚摸着他的鼻子,疲倦地说道,“比起任何其他一种交通工具,那样能够节省更多的时间。” 泰米艾尔用肘轻轻推着他,非常舒服,劳伦斯眯了一会儿眼,经过三小时的疯狂忙乱之后的平静把不眠之夜的所有疲倦都带来了,睡意汹涌而来。 “是的,我准备好了,”他说,站直了身子,格兰比也在那里。劳伦斯把帽子戴上,冲着经过的人们点头致意,人们摸着自己的额头,有几个甚至在喃喃自语:“好运,长官,”“祝愿一路平安,长官。” 他握了握法兰克斯的手,迈到管乐齐鸣的那边,剩下的船员已经都在船头了。永瑆与其他的特使已经用水手长的椅子送下去了,躲在船尾搭的抵挡阳光的遮篷下。 “好吧,特瑞普先生,我们上路吧!”劳伦斯对船中部的人说,他们都离开了。当“忠诚号”升起主桅帆,顺着南方经过澳门,进入珠江三角洲的怀抱时,两边浪花四溅,越退越远。 第十二章 朝圣 他们没有沿着流向黄浦江和广东的河湾行进,而是选择了向西流向东莞城的支流:时而随风漂流,时而逆流而上,经过了两岸广阔的方形稻田,稻田里翠绿的嫩芽刚刚冒出水面,肥料的气味像云朵一样飘荡在河面上。 劳伦斯几乎一路上都在打瞌睡,只是隐约听到船员徒劳的要求大家安静。指令重复了三遍后,窸窣的耳语声才逐渐达到了平时的安静程度。任何诸如掉了一卷过重的绳子或绊倒一个横坐板的偶然事件,都会引来一阵比平时更大声的谩骂和斥责——要求他们安静下来。当睡觉时或者有什么东西接近时,他总是会睁开眼睛看看,以确保泰米艾尔仍在头上与他们同步飞行。 黄昏之后,他才从熟睡中醒来。船帆被卷了起来,过一会儿,船轻轻地停靠在码头,打结的水手习惯性地咒骂着。除了船上的灯笼外,几乎没有什么光线,灯笼只能够照见一个通向水里的宽阔的楼梯,楼梯的最后一阶淹没在河面下,边上是搭到岸上的舢板模糊的影子。 远处岸上,一队灯笼向他们走近,当地人显然已经接到了他们到来的通知:深橘红色的丝绸蒙在薄竹的骨架上,灯笼发出的光好像水中的火焰,拿着灯的人沿着河岸站成一列。突然,许多中国人爬到船上,抓起行李,麻利地将它们搬走,丝毫没有征询同意的意思,同时快乐地叫嚷着,如同工作一般。 劳伦斯刚开始时还有点儿抱怨,但却没有什么原因:整个行动的效率很高。一个职员坐在台阶的底部,腿上放着一个类似于画板的东西,搬运的人经过他时,他就在一个册子上计数包裹的数量。劳伦斯站起来,向两边稍稍晃动了一下,活动了一下颈部,没有不雅观地伸懒腰。此刻,永瑆已经离开船到岸上的一个小帐篷里去了,刘豹则在帐篷里叫嚷着,声音很大都传到了外面,以至于劳伦斯都可以隐约听到一个“酒”字。孙凯也没有闲着,在岸上正与当地官员谈着话。 “先生,”劳伦斯对哈蒙德说,“能否请你问问当地官员,泰米艾尔应该在哪里着陆?” 哈蒙德询问了岸上的一个人后,皱着眉头对劳伦斯低声说:“听说他已经被带到静水的宫殿里去了,而我们今晚要去其他的地方。请立刻大声地表示反对,以便我有理由和他们争论,我们不应该开和他分开的先例。”即使不用提醒,劳伦斯也会立刻抱怨起来,但被刻意要求表现之后,他反而有点疑惑。突然,他有点结巴,所以将音调提高一度,用笨拙的声音试探性地说道:“我必须现在就见泰米艾尔,并确保他状况良好。” 哈蒙德立刻转过去对着侍从,抱歉地摊开手,急促地说起话来。面对他们的愁容,劳伦斯尽量使自己看起来严厉、不屈不挠,这让自己感到既可笑又生气。最终,哈蒙德满意地转过身来,说道:“很好,他们同意带我们去他那里。” 劳伦斯如释重负地点点头,转过去面对着队员们。“特瑞普先生,这些先生会告诉你伙计们去哪里睡觉,我早上会在你回‘忠诚号’之前与你见面。”他对那个摸着帽子的上尉说完之后,爬上了楼梯。 没有什么商议,格兰比安排这些男人组成一个松散的编队,跟着向导的灯笼,走了过去。路上,劳伦斯记得两边有很多小房子,深深的车辙压进了石头铺的路,锋利的边缘被磨平了,带着岁月的痕迹。打了一天的瞌睡之后,他现在非常清醒,行走在异国的夜晚,向导黑色的软靴在石头上碰出急促的声响,附近房子上冒出做饭的星火,安静的灯光透出窗户,偶尔听到一个女人唱着不熟悉的歌,一切犹如神奇的梦境一般。 最后他们来到一个又宽又直的路的跟前,向导带着他们登上了宫殿宽敞的楼梯,高大的圆柱雕梁画栋,屋顶隐没在深邃的黑暗之中。此时,龙低沉的呼吸声在半封闭的空间里隆隆地回响着,充斥在他们周围,茶色的灯楼等距离地从各个方向投射着灯光,如同通向中心的走廊堆满了宝藏一般。哈蒙德下意识地走到了随行人员的中间,突然屏住了呼吸,灯笼的光线从龙一只半睁半闭的眼睛上反射过来,仿佛化为一个扁平的闪烁的金盘子。 他们穿过了另外一组圆柱,走进了一个开阔的庭院。黑暗中,水在某个地方滴答滴答地流淌着,头上宽大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更多的龙躺在这里睡着了,其中一条横卧在路上。向导用灯笼杖捅捅他,他才渐渐挪开,然后又沉沉地睡去。他们顺着台阶爬上了比原先小一点的一个阁楼。最终,他们见到了泰米艾尔,独自蜷曲在充满回声的空荡房间里。 见到他们进来,泰米艾尔抬起头高兴地用鼻子摩挲着他,说道:“劳伦斯,你会留下吗?再次睡在地上感觉很奇怪,我几乎感觉到地面还在晃动着呢。” “当然!”劳伦斯说。之后随从没有任何抱怨,就在地上安顿下来。夜晚很温暖,很舒服,地板上镶嵌着方形的木头,被岁月磨得很平滑,没有硬的感觉。劳伦斯像往常一样睡在泰米艾尔的前爪上。由于一路上都在睡觉,现在他很清醒,他告诉格兰比由他自己第一个守夜。安顿下来后,他问泰米艾尔:“他们有没有给你吃东西?” “嗯,是的。”泰米艾尔昏昏欲睡地说道,“一头很大的烤猪,还有一些炖蘑菇,我一点也不饿。毕竟这段飞行不算困难,太阳落山之前也没有见到什么有趣的东西,除了经过一些奇怪的充满水的田地。” “那是稻田。”劳伦斯说,但是此刻泰米艾尔几乎已经睡着了,很快就开始打起鼾来。尽管宫殿没有墙,但是封闭的空间使噪声听起来更大。夜晚很安静,还好没有太多的蚊子,它们显然对龙身体发出的干热没有兴趣。天空被屋顶遮挡了,在这种环境下根本没有什么可以用来估计时间,一下子劳伦斯失去了时间的概念。除了院子偶尔传来的噪声引起他的警觉之外,几乎没有什么打破这夜晚的宁静。一条龙着陆了,向他们投来珍珠一样凝白的目光,在月光的反射下,几乎像猫的眼睛一样。但是他并没有走近阁楼,而是消失在黑暗深处。 格兰比起来轮班了,接替了劳伦斯,于是劳伦斯开始睡觉了。他自己也重新感觉到了一种熟悉幻觉——地面在晃动。尽管已经远离了海洋,他的身体还是能够感觉到海的运动。 突然,他从诧异中醒来。头上纷繁复杂的色彩让他惊讶,随后他意识到自己见到的是天花板上的装饰。木头的每一个角落都绘上了图画,填上了华丽的油彩,闪着金光。他站起来,兴趣浓厚地四处打量。圆型的柱子被漆成了深红色,立在白色大理石基座上,屋顶至少有30英尺高,泰米艾尔很容易就能进来。 宫殿的正门朝向一个庭院,院子不是很美,但却让他很感兴趣。一条弯曲的小路上铺着红色的石头,而路的周围填的是灰色的石头。院子里布满形状怪异的岩石和树,当然还有龙。五条龙以各种姿势趴在院子里休息着,其中一条龙已经醒了,在院子西北角的大池子旁边挑剔地梳洗着自己。这条龙是灰蓝色的,与现在天空的颜色差不多,有趣的是他的四个爪子的前端是亮红色的。当劳伦斯看着他时,他完成了早晨的洗礼,飞上了天空。 院子里的龙大多属于同一个种类,尽管在体积、颜色以及角的数量和位置上有很大差异。比如,有的背部平滑,有的长了刺。很快从阁楼里走出来一条种类很不一样的龙,体积更大,皮肤呈深红色,有着金色的脚趾,明黄色的多角的脑袋直到背部。他到池子里饮水,大声地打着哈欠,露出两排细小但却尖利的牙齿,中间分布着四个更大的弯曲的獠牙。更狭窄的门厅连着围墙,中间穿插着拱门,向庭院的东西方向延展,连接到两个阁楼上。红龙走到其中的一个拱门上,对着里面的什么东西叫着。 过了一会儿,一个女人跌跌撞撞地穿过拱门,一边擦着脸,一边嘟囔着。劳伦斯很尴尬,因为他发现她一直裸到腰部,于是赶紧望向别处。龙几乎把她推搡到池子里,这样的举动当然有鲜明的效果:她急促地站起来,睁大了眼睛,对着笑得咧开嘴的龙激动地抱怨着,然后走到了厅里。过了几分钟,她又出来了,穿了一个类似于短上衣的东西。深蓝色的棉质上衣带着红色的滚边,宽大的袖子,拎着一个纺织物做成的绳子。劳伦斯觉得这上衣应该是丝绸质地。她爬到龙背上,一边大声地愤恨地说着什么,这让劳伦斯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波克雷和麦西莫斯,尽管波克雷一辈子也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 系好绳子后,这个中国的飞行员抓紧背部,没有什么仪式就和龙一起飞上了天空,消失在阁楼的视线中。现在,所有的龙都开始躁动,另外三条巨大的深红色龙走出了阁楼,更多的人从厅里走了出来——男人从东边出来,更多的女人从西边出来。 泰米艾尔在劳伦斯下面一阵抽动,然后睁开了眼睛。“早上好!”他打着哈欠,到处打量着复杂的装饰和院子里匆忙的景象说:“我不知道这里有这么多的龙,也不知道这个地方这么宽敞。”然后他有点紧张地说:“我希望他们很友好。” “我相信当他们知道了你是从这么远的地方过来的,他们肯定会很友善。”劳伦斯说。他爬了下来,以便泰米艾尔可以站起来。空气中满是水汽,天空还是不可捉摸得发灰,他想,可能天又要热了。“你应该尽量多喝水,”他说,“我不知道今天他们要隔多久才会停下来休息。” “我尽量吧,”泰米艾尔不情愿地说,然后走出宫殿,走到了院子里。持续的吵闹声突然中断,但并完全停住。龙和他们的同伴一起张大眼睛,然后集体向后退去。那一刻,劳伦斯感到十分震惊,突然有一种被冒犯的感觉。但接下来,他看到所有的男人和龙都贴近地面鞠躬,让出了一条通向池塘的路。 那一刻非常安静,泰米艾尔不安地穿过龙的队列走向池塘,匆忙地喝饱水,然后退回到高高的宫殿里。他回来以后,原先喧闹的场景又开始了,但比之前安静一些。尽管大家装作若无其事,但还是不住地往阁楼里窥探。 “他们让我喝水真好,”泰米艾尔几乎是耳语般地说道,“但我还是希望他们不要这么盯着看。” 龙站成了一排,但是又一个接一个地飞走了,只留下一些很老的龙,在院子的石头上晒太阳,他们的鳞片已经从边上开始退化了。格兰比和其余人员在这期间都醒了过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些景观,正如同其他龙对泰米艾尔很有兴趣一样。他们现在完全醒了,开始整理衣服。“我想他们要给我们派一个。”哈蒙德边说,边徒劳地摩擦着满是皱纹的手臂。他穿了正装,没有穿飞行员都要穿得骑手装置。就在此时,船上的一个年轻的中国仆人——叶冰穿过院子,向他们挥手。 早餐只是一些薄的米粥混着干鱼和几片颜色恐怖的鸡蛋,还有几根油腻的又脆又轻的面包,这不是劳伦斯习惯的食品。他将鸡蛋拨到一边,强迫自己吃剩下的食物,并建议泰米艾尔也这样做。但本来应该给他一些烹调得当的鸡蛋和熏肉。刘豹用手杖推推劳伦斯的手臂,指着鸡蛋作了一些评论:很显然他正在吃自己的鸡蛋。 “你认为他们出什么问题了?”格兰比一边低声问道,一边疑惑地戳着自己的鸡蛋。 哈蒙德询问刘豹后,同样疑惑地对大家说道:“他说这是上千年的鸡蛋。”他比其他人都勇敢,选了一片鸡蛋吃了下去,咀嚼,吞咽,若有所思的样子,其他人等着他的评论。“尝起来像是腌制过的,”他说,“绝对不腐烂。”他又吃了另外一片,最后把它们都吃完了。但劳伦斯仍将自己那份里的黄绿色鸡蛋留到了一边。 他们被带到了离龙住的宫殿不远的一个客厅里吃饭,等在那里的士兵也和他们一起吃早饭,士兵们满怀恶意地咧嘴笑着。他们不再像剩下的飞行员那样,为被排除出冒险而高兴,也没有过多评论食物的质量,在余下的旅途中,他们很可能遇到的都是这样的食物。随后,劳伦斯同特瑞普告别。“你一定要告诉瑞雷上校,所有都是船形的,照原话说。”他说。他们之间已经安排好了,任何其他的消息,不管如何小心都会导致严重的错误。 两辆骡子拉的大车在外面等着他们,车辆材质粗糙,没有弹簧。他们的行李已经提前运走了。劳伦斯爬到车里,紧抓住边缘,大车吱吱嘎嘎地沿路驶去。道路在白天给人印象深刻,非常宽阔,上面填了古老的圆形鹅卵石,石头上面的灰泥都已经被磨去。车轮顺着石头之间有坡度的车辙行驶,在不平坦的路上颠簸着。 周围是嘈杂的人群,人们好奇地盯着他们,甚至放下手头的工作跟了他们一段距离。“这里甚至还不是一个城市?”格兰比很有兴趣地环顾四周,想要数清有多少人,“只是一个小镇就有这么多的人?” “根据我们最新的情报,这个国家大概有两亿人口,”哈蒙德正忙着作旅途笔记,心不在焉地说着。劳伦斯摇摇头,吃惊于这个庞大的数字,这是英格兰人口的十倍。 劳伦斯看到一条龙沿着路从对面走来时,更加地震惊:这是蓝灰色龙中的一条,穿着样式怪异的丝绸甲胄,戴着一个突出的胸垫。与他迎面走过时,他看到了三条小龙,两条和他是同一种类,另外一条是红色的。三只龙在后面跟着,每只都被系在了甲胄上,好像被绳子牵引一样。 这不是街上唯一的一条龙,不久后,他们穿过了一个军营,一小队穿蓝色外衣的步兵在院子里训练。两条巨大的红龙坐在门口,一边交谈,一边对着队长玩的骰子游戏大呼小叫。没有人刻意地注意他们,忙碌的农民挑着自己的担子,一眼都不多看地就走过去了,偶尔当其他的路都堵上了时,农民们就爬上岔路。 泰米艾尔在一个开阔的地方等着他们,旁边有两条蓝灰色的龙,穿着网状的甲胄,背上被侍从放上了行李。其他龙一边窃窃私语,一边打量着泰米艾尔,这让他感觉很不自在,见到劳伦斯时,如释重负。 驼上东西后,龙四只脚都趴在地上,以便随从可以爬到背上,并撑起一个小帐篷。这与英国飞行员长途飞行时用的帐篷很相似。其中一个随从用手指着一条蓝龙,对着哈蒙德说话。 “我们要骑那一条。”哈蒙德对旁边的劳伦斯说。然后他询问侍从其他的事情,侍从摇摇头,强硬地作出答复后,又指了指第二条龙。 在答案还没有被翻译之前,泰米艾尔愤怒地站了起来。“劳伦斯不骑其他的龙!”他一边说,一边伸出一个爪子,几乎将劳伦斯撂倒。这下子劳伦斯跟泰米艾尔的感情更近了。哈蒙德几乎不用向中国人重新强调这样的情绪了。 劳伦斯不太明白中国人为什么不打算要他骑着泰米艾尔,他不希望泰米艾尔在这么长的旅途里没有一个同伴一起飞行,但是他无能为力,只能将这个事情看轻。他们本应结伴飞行、相互照应,这样泰米艾尔就不会处于危险之中了。 “这次旅行就是这样的。”他对泰米艾尔说,但他惊讶地发现自己被哈蒙德,而不是被泰米艾尔反驳了。 “不,这个建议是不能接受的,不能满足他们。”哈蒙德说。 “根本不可能!”泰米艾尔完全同意的说。当侍从要继续争辩时,泰米艾尔咆哮起来。 “哈蒙德先生,”劳伦斯高兴地说,“请告诉他们,如果是甲胄的问题,我能够很容易地把它锁在泰米艾尔垂饰的链子上。只要我不用爬到他背上,应该就很安全了。” “他们不可能同意。”泰米艾尔立刻打断了争论,作出了评价。事实上,劳伦斯的提议勉强被接受。 “上校,我能说几句吗?”哈蒙德把他拉到一边,“这个尝试是和昨晚的安排联系在一起的。我必须要求您,先生,如果我们被分开了,你绝不能同意继续。如果他们试图把您和泰米艾尔分开,您自己要保持警惕。”“我明白您的意思,先生,谢谢您的建议。”劳伦斯冷酷地说,然后直勾勾地向永瑆看去。尽管王爷从来没有亲自直接涉及这样的讨论,劳伦斯怀疑他在背后指使着他们。他曾经希望使得他们分开的船难并不是有人从中作祟造成的。 旅途开始时有一些争议,而一整天的飞行则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只是偶尔泰米艾尔为了看清地面而俯冲下降使得劳伦斯有些反胃。胸甲在飞行中并不是完全静止的,它比甲胄移动得更多。泰米艾尔比其他两条龙要快些,耐力更好。即便因为看风景延误了半小时,他也可以轻松地赶上他们。最让劳伦斯难忘的就是,这里人口稠密,并且每一个重要的水域都挤满了驶向四面八方的船。当然还有这个国家的广阔的地域也给劳伦斯留下很深的印象。他们从早飞到晚,只在中午吃饭时停下一小时,白天的光景很长。 连续几天飞越了小丘陵和连绵起伏的大山之后,一片广阔无垠的平原展现在他们面前。平原上布满了方形的稻田,流淌着很多河流。田野上点缀着许多大小不一的城镇和村落。有时候泰米艾尔飞得很低,此刻他就像一条快活的天龙一样,田野里工作的人们偶尔也会停下来看着他们飞过。劳伦斯起初认为阳澄是另外一个湖泊,面积比较大但不是特别大。他猜测它的宽度可能在一英里之内,东西两岸隐匿在蒙蒙烟雨之中。只有当他们正好飞过它的上空时,他才看见奔腾的江水向看不到尽头的远方滚滚而去,舢板缓缓移动,最终消失在薄雾里。 连续两晚在小镇过夜之后,劳伦斯开始回想起他们第一晚住过的地方,他想那一定是不同寻常的住所。但他们在武昌留宿之后,那个地方就变得微不足道了。八个巨大的宫殿分布成一个对称的八角形,中间有封闭的围墙连接着,中间的院子简直可以被称为公园。罗兰和戴尔开始时还试图数清楚院子里有多少条龙,但是当数到30条时,他们放弃了。一群紫色小龙在院子里着陆,拍打着翅膀穿过阁楼。由于小龙个数很多、跑得又快,他们数不清到底有多少条。 劳伦斯把碗放到了一边,刚才吃的是普通的蔬菜和米饭。人们大多已经蜷缩在斗篷里睡着了,没睡着的人也很安静。泰米艾尔也打起了瞌睡。在阁楼围墙外,雨像冒着热气的帘子一样向下倾泻着,顺着屋顶瓦片向上翘起的边角滴滴答答地流下来。顺着河水的流向,可以模糊地看到没有院墙的小屋下燃烧着微弱的黄色火焰,指引龙在夜间飞行的路径。轻柔的喃喃呼吸声在旁边的阁楼里回响着。尽管雨声嘈杂,还是可以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尖厉的呼喊。 永瑆在一个更加私密的地方单独过夜,现在,他走到外面,站在阁楼的边缘远眺村落。过了一会儿,呼喊从更近的地方传来。泰米艾尔竖起脑袋仔细听,脖子周围的翎颌也警惕地竖了起来。劳伦斯听到了熟悉的翅膀收折起来时坚韧的声音,石头上的雾气和蒸汽都被到来的龙吹散了,那是一个出现在白色雨幕中的幽灵般的白影。她收起了宽大的白色翅膀,爪子敲击着石块,向着他们踱步而来。站在阁楼之间的侍从急忙转过脸,从她身边退去,而永瑆顺着台阶走到雨里。她向着他低下有宽阔翎颌的巨大脑袋,用清晰甜美的声音叫着他的名字。 “那也是一条天龙吗?”泰米艾尔声音急促但却犹豫地问。劳伦斯回答不了,只好摇摇头。她有着让人震惊的纯白,他从来没有在其他任何龙身上见过一点或是一斑这样的颜色。她的皮毛闪着美丽的透明的光辉,无色得完美。她眼睛的边框是水晶般的粉红,有着充盈的血管,即使在很远处也能看见。但是她有着同样的翎颌,细长的卷须在下巴周围伸展开来。同泰米艾尔的一样,卷须的颜色有些不自然。她脖子上戴了镶红宝石的厚重的黄金转矩,前爪上戴了顶端镶有红宝石的金爪鞘,深邃的颜色与她的眼睛交相辉映。 她关爱地把永瑆推进殿里避雨,抖了抖翅膀让雨水落去后,也跟着他进去了。她几乎没有看他们一眼,只是眨眨眼睛扫视了一下,然后娇纵地缠绕着永瑆,他们在阁楼的一角喃喃私语。侍从们踌躇不安地给她送来了晚饭,但是他们对其他龙没有表现出类似的不情愿,甚至对泰米艾尔的出现还有显而易见的欢欣。可是,她似乎不值得他们恐惧。她迅速而优雅的吃了食物,甚至没有一滴流出盘子,同时,她对他们好像完全没有在意。 第二天早晨,永瑆向大家简单地介绍了一下龙天莲,然后带她到私密的地方吃早饭去了。吃早饭时,哈蒙德讲起了他打听到的事情。“她确实是一条天龙,”他说,“我想这是一种白化病。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让他们感觉这么不自在。” “她生下来就是服丧的颜色,当然,她是不幸的。”当他们小心地问起时,刘豹这样说,仿佛这是不言自明的。他接着说:“乾隆皇帝打算把她送给蒙古的一位王子,避免她的厄运会触及皇帝的儿子。但是永瑆坚持要把她留在身边,不让任何一条天龙离开王室。本来当皇帝的人应该是他,但是带着这样一条龙的人是不可能成为皇帝的,因为那必将是国家的灾难。所以现在他的兄弟当上了皇帝,就是嘉庆皇帝,这就是天意。”说完这个带有哲学意味的评论后,他耸耸肩膀,又吃了一片炸面包。听了这个消息时,哈蒙德有些神色黯淡,而劳伦斯与他一样感到沮丧。尊严是一回事,为了原则而放弃王位则是另外一回事。 充当坐骑的两条龙被更换了,一条换成了蓝灰色龙,一条换成是深绿色带着蓝色条纹的龙,光滑的脑袋没有长角,当然后者体形更大一些。他们还是以同样敬畏的目光看着泰米艾尔,并以不安的尊敬注视着龙天莲,显得都很本分。泰米艾尔现在已经安于这种有尊严的孤独,从侧面好奇地打量着麟,当她转过来直直地回视他时,他不好意思地低下了脑袋。 这个早晨,她穿了一件样式奇特的甲胄,甲胄的金属片之间织着薄丝绸,像遮篷一样挡在眼睛上面。劳伦斯奇怪,在这灰蒙蒙的天空下,这样的装束是否有必要。但是炎热沉闷的天气在飞行几个小时后,突然感觉穿一件甲胄也是有必要的。 他们穿过了大山里蜿蜒的峡谷,看到倾斜的南坡郁郁葱葱,北坡却是光秃秃的一片。飞到小丘上空时,凉风迎面扑来,此时太阳破云而出,光芒耀眼。一大片成熟待割的麦田取代了先前的稻田,随后他们看到一大群棕色的牛在一片草原上埋头吃草。 山上搭了一个照看牛群的小棚子,边上有人升了几堆火,在烤全牛,香味一直往上蹿。“闻起来真香!”泰米艾尔带着渴望的语气说。但他不是唯一一个这么想的。当他们飞近时,同行的一条龙突然加速俯冲。一个男人走出棚子与他交谈,然后又返回了棚子。当他再次出来时,将一个大的厚木板放在龙面前,龙用爪子在木板上刻了一些中国符号。 男人带走了带有中国符号木板,于是龙把烤好的全牛叼走了,很明显他们达成了交易。之后,他立即冲上天空与他们汇合,一边飞,一边高兴地咀嚼着牛肉。很明显他认为做这样的事情时,没必要让它的乘客下来。劳伦斯似乎可以看见当它津津有味地吃着牛肠时,可怜的哈蒙德脸都变绿了。 “如果他们用金子的话,我们可以试试去买一只。”劳伦斯犹豫着对泰米艾尔提议道。他带了金子而不是纸币,但不知道放牧人是否会接受。 “噢,我不是很饿。”泰米艾尔一边说着,心里一边想着另外一件事情,“劳伦斯,那是书法,对吗?他对板子做了什么?” “我想是这样的,但是我不认为自己是一个中国书法行家,”劳伦斯说,“你应该比我更能认出来那是什么。” “我想知道是不是所有的中国龙都知道怎么写书法,”泰米艾尔一边说,一边情绪低落地想着,“假如我是唯一不会写的,那么他们一定会认为我很傻。我应该多少学一点儿,我一直认为写字是要用笔的,但我相信我也会做那样的雕刻。” 也许是为了麟着想,由于她不喜欢强烈的阳光,他们在炎热的白天停了下来,在路边的一个小帐篷里吃饭休息,到了夜间再飞行。地上间距不等的烟火照亮了他们前行的路,而且劳伦斯还能够通过星象绘制他们的路径。几英里之后,他们转向西北方向飞。接下来的日子依旧很热,但是不再如此潮湿,夜晚也凉爽宜人。然而,北方严寒的冬天已经露出端倪,所以,帐篷的三面都被围上了,而且是被搭建在带有炉子的石板上,以便加热地板。 北京从围墙开始延伸了很长的距离,城墙绵长而宏伟,带有许多与欧洲城堡不同的方塔和城垛,铺了灰石的大街由城门开始笔直地向内延伸。大街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他们呆呆地看着天上和街上的龙不时地腾空而起,一会儿从城市的一边飞到另外一边。有时人们就吊在它们下面,采用这样的交通方式。除了城墙里面四个弯曲的小湖之外,这个城市被划分为极为规整的方型区域。皇宫位于城市的东部,它不是单一的建筑,而是由许多小阁楼组成,周围环绕着流淌着黑水的护城河。夕阳西下时,建筑群里所有屋顶都闪着光芒,如同镀金一般,掩映在春天发出了黄绿嫩芽的树丛里,在广场灰色的石头上投下了长长的影子。 当他们靠近时,一条更小的龙在天空中与他们相遇,黑色的身体上有淡黄色的条纹,穿着深绿色的绸布。虽然背上有乘客,但是他还是直接和另外一条龙说起话来。泰米艾尔跟随着其他的龙,朝着离宫殿围墙不到半英里的最南边的一个环形小岛上飞去。之后,他们停到了一个通向湖水的汉白玉的码头上,因为周围没有什么船只,这码头显然是为龙准备的。 码头的另一端是一个巨大的门,这红色的建筑不仅仅是一堵墙,但又因为太狭窄而不能称为楼。建筑上有三个开着的拱门,其中的两个小门都比泰米艾尔高出许多,宽得足够与他四个同样的龙并排走过。中间的门则更大,两边各有一个巨大的皇家龙在守卫。他们与泰米艾尔非常相像,但是没有他那突出的翎颌,一条是黑的,一条是深蓝的。龙的旁边站着一长队士兵,戴着发亮的钢盔,穿着蓝色长袍,并且手持长矛。 两条随行的龙径直穿过小门,而麟则是从中间的门走过去的。当泰米艾尔想要跟着进去时,带有黄色条纹的龙弯下身子,用抱歉的语气阻止了他,同时用手指着中间的拱门。泰米艾尔简短作出了回答,然后带着仿佛是最后声明的神色,用屁股坐在地上。他的翎颌僵硬地紧贴着脖子,表明了他的不悦。 “出什么事了?”劳伦斯小声问道。他看到那边许多人和龙都聚集在了拱门那头的中庭里,肯定要举行什么仪式。 “他们想要你下来从小门进,而我从大门进,”泰米艾尔说,“但我不会把你独自放下来。总之,在我看来用三个门去同一个地方是十分愚蠢的。”劳伦斯很想得到哈蒙德或者其他人的建议,带斑点的龙和他的骑手同样对于泰米艾尔的顽固非常不解。劳伦斯在其他人的脸上也看到了同样困惑的表情。拱门旁边的龙和士兵都犹如雕像一般纹丝不动,随着时间的推移,另一边集结的人们应该意识到可能是出什么问题了。一个穿着蓝色刺绣长袍的人快步穿过侧边的走廊,对带条纹的龙和他的骑手轻声说了些什么,然后他斜瞟了一眼劳伦斯和泰米艾尔后,匆匆赶回中庭。 一阵低声议论在拱门下回响开来,突然议论被打断了,另外一边的人们让出路来,一条龙穿过拱门向他们走来。她的皮毛与泰米艾尔非常相似,都是水晶般的深黑色,深蓝色的眼睛和翅膀上斑纹的颜色都很相近,她巨大的半透明状的黑色翎颌,分布在朱红色带棱纹的角之间。显然,这又是一条天龙。她站在大家面前,用低沉而洪亮的嗓音说话。劳伦斯感觉到泰米艾尔第一次身体变得僵硬,然后颤抖起来。泰米艾尔的翎颌慢慢立了起来,用缓慢而犹豫的声音说:“劳伦斯,这是我的妈妈。” 第十三章 访客 后来,劳伦斯从哈蒙德那里得知,那条通往中间大门的路是专供皇室、龙和天神们用的,因此他们拒绝让劳伦斯从那里过去。然而当时,乾让泰米艾尔一下飞过大门并进入里面的中庭,轻松地解决了这个难题。 礼节的问题解决后,他们被领进了一个巨大的宴会现场。宴会在最大的龙殿里举行,有两张桌子空着。乾自己坐在了第一张桌子的最头上,泰米艾尔在她左边,永瑆和莲在右边。劳伦斯被领到了稍远点的桌子坐下,哈蒙德隔了几个座位与他斜对着,英国使团的其他人被安排到了第二张桌子上。劳伦斯并不认为拒绝是一种策略:那段距离不仅是屋内距离。但不管怎样,此时,泰米艾尔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集中起来了,他正以一种几乎是非常羞怯的语气跟他妈妈说着话,非常不像他自己,很明显,他被震撼住了:她比他大,而且她那微微半透明的身体意味着她已经很大岁数了,如同她那些复杂的礼节。她没有穿盔甲,但翎颌周围用粘贴在刺上的大粒的黄色角砾黄玉岩装饰着,一条表面看起来易碎的皮围巾围在上面,它是用精细的金丝织成,上面还镶嵌着更多的黄玉和大粒珍珠。 巨大的黄铜大浅盘摆在这些龙的面前,每个都盛着整只的烤鹿,就连鹿角都是完整无缺的:嵌着丁香的橙子被插在上面,于是产生了一种独特的气味(虽然对人类而言并不是很好闻),鹿的肚子里填满了各种坚果和亮红色的浆果。提供给人类的是一连八道菜,同样是精心制作的佳肴,却要比龙的小很多。然而比起旅途中吃的那些食不知味的东西来说,即使是非常奇怪的餐饮对他们来说都如同天上珍馐。 刚坐下时,劳伦斯觉得不会有人跟他说话,除非他朝着哈蒙德大声喊,因为周围一个翻译也没有。坐在他左边的是一位很老的中国官员,黝黑的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他戴着一顶很奇怪的帽子,帽子顶端嵌着一颗盈润有光泽的白珍珠,后面斜插着一根孔雀羽毛。一说话,羽毛就会不停地颤动摇摆。他心无旁骛地独自在那里吃吃喝喝,根本不想答理劳伦斯。看到他邻座的人侧着身子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话时,劳伦斯才意识到他确实有点耳背,而且也不会说英语。 劳伦斯刚坐下不久,就听到旁边有人用带着浓重的法语口音的英语对他说:“您的旅行还算愉快吧!”这悦耳声音里分明带着笑意。那是法国大使,他没有穿欧洲的衣服,取而代之的是一件中式长袍,这身装扮和深色的头发使劳伦斯没能从人群中一眼认出他也是个外国人。 “请允许我向您做一下自我介绍,尽管我们两个国家间的关系目前不是很好,”奎格耐斯继续说道,“您看,我能保证这只是私人接触。我侄子告诉我您非常宽宏大量,说他亏欠您太多。” “阁下,请原谅,我不清楚您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劳伦斯说,他对这句话感到非常困惑,“您的侄子?” “简克劳德奎格耐斯,他是我们法国空军的上尉,”那位大使弯腰说道,仍然微笑着,“您在去年十一月穿越海峡时见到过他,当时他还努力想搭载您。” “上帝啊!”劳伦斯惊叫道,一下子就回想起了在护送行动时的那位勇敢战斗的年轻上尉,当时他激动地与奎格耐斯握着手,“我当然记得,他是最非凡的勇士,希望他已经康复了吧?” “哦,是的,他在信里说他每天都盼望着赶紧出院,当然他要去蹲监狱,但总比去地狱好得多。”奎格耐斯习惯地耸了下肩,“自从得知我被派遣到这里——您的目的地后,他就写信告诉了我您有趣的旅行,从上个月收到他的信起,我就开始热烈盼望着您的到来,并希望能向您的慷慨表示我的崇敬之情。” 有了这个良好的开始,他们就一些中立的话题交谈了更多:中国的气候、食物、令人吃惊的龙的数目。劳伦斯不自觉地感到与大使之间存在着某种缘分,同样是来到东方的西方人,而且虽然奎格耐斯不是军人,但他通晓法国海军,这使得他成了自己一个合意的伙伴。饭后,他们跟随其他客人一起,走到院子里,大部分人被龙以同样的方式载走了,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更清楚地看看这个城市。 “这真是一种聪明灵活的交通工具,是吧?”奎格耐斯说。 劳伦斯饶有兴趣地观看着,完全同意大使的话:那些龙们,他看到的大部分龙都是那种普通的蓝色品种,穿着轻盈的铠甲,背上结了好多丝绸带子,上面还挂着大量的宽宽的丝绸圈环。乘客们沿那些环向上爬,直至顶端的那个空着的环,钻过那个环并坐在屁股下面,这样他们就能抓住那条中间的带子,比较稳定地坐在那里,一直到龙飞平稳。 哈蒙德从殿堂里出来并看到了他们,睁大眼睛盯着,迫不及待地要加入他们。他和奎格耐斯相互微笑着并极其友好地交谈起来,当那位法国人不好意思地要跟两个中国官员一起离开时,哈蒙德立即转向劳伦斯,并用一种非常可怜的语气要求他转述他和大使的整个谈话过程。 “等了我们一个月!”哈蒙德惊讶地说。他被那种智慧震惊了,尽管没说任何明显的冲撞的话,但他努力暗示劳伦斯把奎格耐斯当做面子上很光荣的事真是太傻了。“上帝会知道那时他会跟我们玩什么恶作剧,希望不会再有跟他的私人谈话。” 劳伦斯没有理会这些评论,因为他很希望再次与之交谈,便转而走向了泰米艾尔那边。乾最后一个离开,并与泰米艾尔吻别。在跳跃起飞之前,泰米艾尔用鼻子温柔地蹭着乾。直到她圆润的黑色身影迅速消失在黑夜中,泰米艾尔还站在后面,用渴望而深情的目光看着她。 他们一行人被安排在岛上休息,这个岛是皇帝的财产,上面建有很多巨大的一流的龙宫殿,当然也有一些宫殿是为人类建造的。劳伦斯一行人住在靠着最大的宫殿的殿里,这个宫殿正对着广阔的院子,结构精美,宽敞舒适,台阶上站满了仆人,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需要。虽然从表面上看,这群人把自己当做是这个宫里卑微的仆人,但从一开始,劳伦斯就怀疑他们是间谍或是保镖。 劳伦斯睡觉很沉,但还是在黎明前被惊醒了,那些仆人正用手戳碰他的头,看看他是否醒了。十分钟内他们试探了四次,劳伦斯对这种没有礼貌的事感到很无奈,吃力地抬起因前一天喝酒而疼痛欲裂的头。他想跟仆人们要一个脸盆来洗脸,但不知怎么表达,只好无可奈何地想去院子外的池塘里洗一下。这倒是不难,因为那边墙上有一个巨大的圆形窗子,比他矮许多,低低的窗台几乎到了地下。 泰米艾尔懒散地趴在另外一端,四只脚随意伸展着,平放在肚子上,长长的尾巴伸了出来,仍然昏昏沉沉地熟睡着,做梦时还发出一连串酣畅的呼噜声。一些竹筒堆放在路边,显然是用来加热那些石头的,此刻一股股热水被输送到池塘里,劳伦斯在里面酣畅地洗了个澡,比想象得要舒服得多。那些仆人一直不耐烦地在旁边走来走去,看到他脱去腰部以上的衣服时,他们更加反感了。洗完回来时,那些仆人拿了一些中国式的衣服强穿在了他身上,软软的裤子和硬领的长袍,跟那些人的穿着几乎没有差别。他反抗了一会儿,但猛然间瞥见了自己的衣服,在旅途中已经被揉皱了,零乱地堆放在那里。尽管他感到不适应,而且身上也不舒服,但穿在身上的当地衣服至少很整洁,他觉得没有一件合适的外套或者领带,看上去很不像样子。 一个官员样子的人来跟他们一起吃早饭,已经等在桌子旁边了,这也是那些仆人们感到紧张的原因。劳伦斯向着那位叫赵伟的陌生人很快地鞠了一躬,吩咐哈蒙德跟那人聊天,自己到旁边喝茶了。那种茶闻起来很香,而且味道很浓。没有看到牛奶,他便向仆人要牛奶喝,虽然有人翻译给了仆人,但他们仍然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宰相大人特别赏赐,允许您住在这里,直到您想离开。”赵伟说。他的英语虽然不太纯正,但还能够听懂。仔细观察发现他衣着比较得体,整洁紧致。当他看到劳伦斯笨手笨脚地使用筷子时,他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表情。 “您可以在院子里随便走走,但没有提出正式申请,并得到准许前,你千万不能离开住处。” “阁下,非常感激你们的精心安排,但您必须注意到,如果不允许我们自由出入,我们的需要无法在这个小小的房子里得到满足,”哈蒙德说,“为什么昨晚只有劳伦斯上校和我有单独的房间,而其他人只能一起挤在一个房间里?” 劳伦斯注意到双方都没有充足的理由,试图限制他们的行动和哈蒙德争取更多空间的谈判都很荒谬,更荒谬的是,从他们的谈话中得知,为了尊重泰米艾尔,他们恨不得把整座岛都空出来给他住。这里的建筑物完全可以让一打龙非常舒服地住在这里,同时,也有足够多的房间保证劳伦斯一行人每人都有单独的住处。当然,他们现在居住的地方装修得豪华舒适,而且远比他们过去七个月里休息用的狭窄甲板宽敞。他觉得禁止他们在岛上的自由要比争取更大的空间更加重要,但是哈蒙德和赵伟仍然耐心地克制着情绪,就那件事谈判着。 赵伟最终同意允许他们在仆人的陪同下沿着岛走一走,“但前提是你们不能到海岸边和码头上,而且不能影响警卫的巡逻。”这样,哈蒙德终于说自己满意了。赵伟呷了一口茶,又说道:“当然,宰相大人希望龙天祥能够看看这个城市。吃过饭后,我会带他四处转转。” “我敢肯定泰米艾尔和劳伦斯上校会受到很大启发,”哈蒙德立即说,劳伦斯甚至连插话的机会都没有,“事实上,阁下,我们应该感谢您给劳伦斯上校准备了这些本地服装,这样他就不用忍受那么多好奇的目光了。” 赵伟现在才注意到劳伦斯的衣服,然后用一种很无所谓的表情扫了一眼。不过,他比较好地掩饰了内心的不屑,说道:“现在可以出发了吧,上校?”说着,稍稍点了一下头。 “我们现在能游览这座城市了?”泰米艾尔非常兴奋地问道。早饭后他被刷洗得干干净净,当仆人们用肥皂水刷他伸展着的爪子时,他使劲抬着前额,生怕伤着自己。连他的牙也得到了同样的护理,一个年轻的侍女还钻到他嘴里来给他刷后排的牙。 “当然了!”赵伟说道,对于这个问题他感到有点疑惑。 “或许你可以看一下这里的龙训练场,如果城里有的话,”哈蒙德建议说,他陪他们走到了外面,“我保证你肯定会觉得这里非常有意思,泰米艾尔。” “哦,肯定。”泰米艾尔说,他的翎颌已经立了起来,并在那里一张一合地翕动着。 哈蒙德意味深长地看了劳伦斯一眼,但劳伦斯完全没在意:他不想去扮演间谍或者延长旅程,不论那样的前景会多么有趣。 “你真的准备好了吗,泰米艾尔?”他反而问道。 于是,他们乘坐着一艘制作精美,但略显笨拙的游艇到了岸边,在泰米艾尔庞大身躯的重压下,那艘小艇不停得上下颠簸,很快就打破了平静的湖面。劳伦斯紧坐在舵柄旁边,挑剔地看着那个笨拙的船夫,他想从人群中把他带走。全副武装的警卫们不用再在岛上巡逻,而陪着他们游览。其中大部分人走在前面清理道路,赶走闲杂人等,有十个人始终寸步不离地跟着劳伦斯。 “女人们是这些参军的龙的战友,”赵伟说,“正常情况下,只有那些低级品种的龙才会选择参军。你看,那些绿色的龙是‘绿玻璃’的一支,他们慵懒且行动迟缓,有时候无法胜任这种工作。‘鲜红花朵龙’太好斗了,所以也是什么事情都做不好。” “您的意思是说你们的空军只有妇女服役吗?”劳伦斯问,这个问题的确让他非常困惑,无法理解。赵伟点了一下头,表示肯定。 “是什么原因造就了这种政策?为什么不允许这些妇女参加陆军或海军呢?”劳伦斯抗议道。 他的脸上明显地挂着沮丧的表情,赵伟或许也感到应该为他的国家这种异常的政策辩护一下,便开始讲述造成这种政策的传说。情节当然非常浪漫:一个女孩假扮男装代父从军,与龙军成为战友并在一次战斗中救了皇帝,因此,当时的皇帝准许女孩与龙一起参军。 这些精彩的夸张叙述暂放一旁,但从中似乎可以对这个国家的政策有一个精准的把握。征兵季节里,一家之主都会被要求参军或者送一个孩子代替他。女孩们想当然得被认为不如男孩有用,因此,可能时,她们会去填补配额。由于她们只能当空军,因此一直主导着这一领域,直至战争消除。 这个故事完全是重复传统的诗歌版本,劳伦斯怀疑在翻译过程中丢掉了很多东西。一边听着这个故事,他们一边穿过了大门,沿着那条大路走了一段距离,之后朝着路尽头的一个宽阔的插满灰色旗子的广场走去,耳朵里不时飘入一阵阵悦耳的童声,原来广场上有很多孩子和小龙在玩耍。男孩们盘腿坐在前面的地上,小龙们则在他们身后盘旋着飞行。他们的声音虽然稚嫩,但表情严肃,跟着前面讲台上的老师学着什么,老师正在大声地阅读一本很大的书,每读一行都会有学生重复跟读出来。 赵伟朝他们摆了摆手:“你们可以参观一下我们的学校,这是一门新课,他们刚开始学习文选。” 劳伦斯看到那些龙在学习,准备考试,感到非常困惑,“他们不应该成群结队地离开。”他看着那一组龙说道。 赵伟面无表情地瞪着他,劳伦斯赶紧更正说:“我的意思是说那些男孩不跟他们的龙坐在一起,事实上,那些孩子对他们来说太小了。” “哦,那些小龙太小了,还不能选择同伴,”赵伟回答说,“他们才只有几个周大。长到15个月大时,他们就可以选择自己的同伴了,到个时候,那些男孩子也会长大一些。” 劳伦斯很吃惊,又回头盯着那些小龙看。他以前听说过龙从很小时就被驯养,以避免他们会变得凶猛或逃走后变成野兽,但好像与眼前在中国所见到的情形截然相反。 泰米艾尔伤感地说:“他们一定会很寂寞,我可不想孵出来时身边没有劳伦斯陪着。”他低下头,用鼻子轻轻地蹭了蹭劳伦斯,“而且他们也会很无聊,孵出来后只能自己到处打猎,寻找食物,要是我的话经常都会饿着肚子。”他用一种更平淡的语调补充道。 “那些小龙当然不用自己去找食物,”赵伟说,“他们必须学习。有的龙专门照看蛋和喂养小龙,他们做这件事可能会比人做得更好。另外小龙只能被别人照顾着,在他们长大后,能够理智地正确判断同伴的性格和品德前,必须一直这样。” 这实际上是一句暗有所指的话,劳伦斯冷冷地回答道:“如果你们设定的规则少一些,人怎样才能幸运地得到这个机会,我觉得这是一个问题。当然,在我们那里,一个人必须先在军队里服役若干年才能有认领小龙的资格。在这种条件下,我觉得你所谴责的早期接触应该更能在人与龙之间建立持久的深厚感情,这样对双方都会更好。” 他们一直走到了市中心,现在用比在天上时更正常的视角环视四周时,劳伦斯顿时眼前一亮,他看到了宽敞的街道,这些街道仿佛是站在龙的视角上来设计的。这令这个城市呈现出完全不同于伦敦的异域风格,虽然两个城市的人口大致相等。泰米艾尔四处打量着,这里的平民显然已经对这种高贵种族的出现习以为常了,由于之前他从未进过城市,所以一直挺直着头,从三个方向观察着这个城市。 侍卫们粗鲁地将那些平民赶走,以免挡了那顶坐着大官的绿色轿子的路。路边正在举行婚礼,那些红布和金子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耀眼的光芒,人们的嬉闹声、拍手声回荡在街道上,此刻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新娘安静地坐在轿子里,从这种排场可以看出这是一场奢华的婚礼。偶尔会有骡子拖着一大车货物吃力地走过,但都已经习惯于龙的出现,所以可以清楚地听到它们的蹄子敲打在石头的声音。但在主街上,劳伦斯没有看到一匹马或一辆货车,好像它们无法适应这么多的龙飞来飞去。空气中的味道非常不同,完全没有伦敦城内挥之不去的肥料和马尿的腐臭气味,而是龙粪淡淡的硫磺味,当东北风吹来时,味道会更加明显。劳伦斯怀疑那边儿可能建有大型的化粪池。 到处都可以见到龙,最普通的蓝色龙承担了最多的工作。劳伦斯还看到他们正来来回回地运送着人,有的龙还驼载了大量的货物,还有一部分龙匆匆忙碌着,他们领子的颜色各不相同,很像那些官员们戴着的不同颜色的顶戴珠宝。据赵伟介绍,那是等级的标志,这样装饰的龙属于行政领域。 “神龙就像人一样,有的很聪明,有的很懒,”他解释道,这引起了劳伦斯的兴趣,“很多权贵都是他们中的佼佼者,最有智慧的甚至可以荣幸地觐见皇帝。”他们还看到很多其他种类的龙在执行任务,有的龙有人类陪伴,有的则没有。有一次,两条从不同方向经过的皇室龙礼貌地侧头看着泰米艾尔,他们打着红色的丝结,裹着金链子,到处镶嵌着小粒珍珠,非常雅致,泰米艾尔艳羡地盯着他们看了一路。 他们走进了一个集市,那些店铺都非常奢侈地用雕塑和镀金装饰着,里面塞满了货物。那里丝绸的光泽和质地要比劳伦斯在伦敦见到的任何东西都好,大批用来纺纱或织布的蓝棉花的厚度和颜色也都比伦敦的好。中国瓷器格外引起了劳伦斯注意,虽然他没有任何艺术造诣,在这一点上不像他的父亲,但那种蓝白色的设计看起来要比他见过的所有进口瓷器都要高级,彩色的盘子也显得特别可爱。 “泰米艾尔,你能问他是否收金子吗?”他问道。泰米艾尔正饶有兴趣地伸着头往店里看呢,店主站在门口紧张地看着他的脑袋。在中国,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不欢迎龙的地方。店主满腹疑惑地看着,问了赵伟几个问题。之后他才同意收半几尼,还认真地观察了一下。他拿它在桌子边上敲了敲,然后把儿子从后屋里叫出来——由于他的牙已经快掉光了——让他儿子来咬一下。坐在后面的那个女人四处看着,她被说话声吸引过来,大声叫骂着,但一看到劳伦斯,她又进去了,不过声音仍然不断从后屋里传出来,看来像在吵架。 最后,店主终于满意了,但劳伦斯刚要拿那个已经仔细检查过的花瓶时,他又突然跳过来拿走了,还说了一连串话。劳伦斯待在了那里,他转身进了后屋。“他说它不值那么多。”泰米艾尔解释。 “但我只给了他半几尼。”劳伦斯不解地说。那人又拿了一个更大的花瓶出来,这一个是泛光的深红色,瓶口映了一圈白色,浑身散发着镜面般的光泽。他把花瓶放在桌上,众人都看呆了,连赵伟也赞叹不已,泰米艾尔叹道:“哦,它太美了!” 劳伦斯推让了几番,又给了店主几个几尼,但就算这样,拿走时他仍感到很愧疚,他用棉布裹了好几层,才小心翼翼地带走。他从未见过这么可爱的东西,当然也担心它是否能挺过那么漫长的旅行。有了这个战利品,他又开始打量其他商品,如丝绸和其他瓷器,然后他看到了一个小玉坠。此时,赵伟的表情也从一开始的轻蔑转变为对店里的东西产生了浓厚兴趣,他指着那个玉坠对劳伦斯说,上面雕刻的东西就是关于那个女龙战士传说的诗。对于刚参军的女孩来说,这是一个很好的吉祥物。劳伦斯觉得简罗兰肯定会喜欢它,于是就买下了。一会儿赵伟就不得不让他的卫士扛运这大包的东西了,他们看上去不再担心劳伦斯会逃走,因为他完全把他们当做马来使用。 这些的东西的价格比劳伦斯预想的要低很多,一大堆东西加起来比运费还便宜。这并不很令人惊讶,以前就听澳门的公司职员说这里的官员都很贪婪,而且行贿必不可少。劳伦斯开始更正自己脑中关于盘剥上限的猜测。“真是太可惜了,”当他们走到街尽头时,他对泰米艾尔说,“如果允许自由贸易、开放港口的话,我想这些商人会生活得更好,工匠们也是。他们都得从广州把这些瓷器运送出去,这就让当地官员有了牟利的机会。如果能在这里把货物卖出去,或许他们也不想那么费事,所以我们看到的只是他们市场中的废品。” “或许他们也不想跑那么远去卖最好的东西——这味道真好闻。”泰米艾尔赞成地说,这时他们正走过一座小桥,到达另一个街区,那里被护城河和一段矮墙围了起来。街道两侧是烧烤摊子,烤着一串串插在铁钎子上的牛肉、猪肉、羊肉、鹿肉、马肉,还有很多很小的叫不上名的东西,一个汗流浃背、光着脊梁的男人正忙碌地烤着叫卖。劳伦斯没有仔细看,因为那些调料滴在石头上变得发黄,还产生了一团团烟雾,有种烧焦的香味。很少有人在这里买,他们主要客户是龙。 泰米艾尔尽情地吃了一早上:两头小鹿,还有一些鸭子。他一开始没想吃,但看到旁边有条小紫龙在吃烤乳猪,不禁垂涎三尺。 劳伦斯沿着小路继续走,看到了一条神色疲惫的蓝龙,穿着丝制袍子,非常失落地从一只烤得很好的牛转向了一只很小的有点烤焦的羊。他把它拿到一个角落里开始慢慢地吃起来,把肉扯得很长,连一点碎渣和骨头也都不放过。 龙自己工作、养家糊口是很正常的,或许他们比其他的龙要不幸一些,但劳伦斯看到有人挨饿就会有一种罪恶感,尤其是在他们的住处和其他地方还有那么多浪费时。泰米艾尔并未注意到这些,他只关注那些吃的。他们跨过另一座小桥,走出了这个街区,到了先前走过的那条大路上。泰米艾尔舒服地打了一个嗝,鼻孔里慢慢地喷出了烤肉的香味。 劳伦斯沉默了,眼前的景象使他逐渐减少了对周围的新鲜事物的迷恋,也消退了对这么大的一个城市的兴趣。要不是这些,他一定早就意识到对待龙的方式的明显的差别。城市的街道并不是很宽,但是在这里,龙却能和人类和平共处,各方面的设计都考虑了双方的利益。他看到的凄惨的一幕无碍于整体的和谐。 吃饭时间到了,赵伟领他们回到岛上去。离开市场区后,泰米艾尔也开始变得沉默了,一路上,他们一句话也不说。一直到了大门口,他停下来,回望着那个城市,那里仍然一片喧嚣。赵伟看到他的表情,用汉语跟他说了几句话。“那很好,”泰米艾尔回答说,“但我不能比较,我再也不会在伦敦或丹佛里走了。” 他们在宫殿外面简短地跟赵伟道了别,又一起走了进去。劳伦斯一下坐在那个大木椅上,泰米艾尔却不停歇地走来走去,尾巴也激动得摇来摇去。“那绝对不是真的,”他突然喊起来,“劳伦斯,我们应该去任何我们想去的地方。我已经到了街上和店铺里,没人跑掉或害怕。在南面和在这里都一样,至少人们不会害怕龙。” “不好意思,”劳伦斯平静地说,“我承认我错了,你可以见普通人。我看到很多龙四处跑动,这里的所有人都能跟他们亲密接触,一点也不惧怕他们。但我肯定没对你撒谎,在英国绝对不会是这样。这是一个适应问题。”“如果适应可以让人们不再害怕,那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把我们关在这里。这样的话,他们不是会继续害怕吗?”泰米艾尔都快喊起来了。 劳伦斯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也不想回答。他起身走到房间里,吃了一点东西。泰米艾尔也盘起在那里开始睡觉,他有午睡的习惯。哈蒙德走进来问他们的见闻,劳伦斯强压着怒火,尽量简短地作了回答。哈蒙德满脸通红,咬牙切齿地离开了。 “那家伙惹你了吗?”格兰比探头问。 “没有,”劳伦斯很疲倦地答道,起身到脸盆里洗手,盆里装满了从池塘里打来的水,“我刚才是不是冲撞了他?我不该对他发脾气的,他只是对怎样驯养龙好奇而已,那样他就能跟他们说在英国养泰米艾尔绝不是问题了。” “我倒觉得这个人该好好受点教育。”格兰比说,“我起床梳头发时,他自鸣得意地告诉我,他让你单独跟那些中国人在一起。虽然泰米艾尔会保护你,可毕竟人单势薄,同样很危险。” “不会的。虽然向导一开始有点无礼,但后来变得非常友好。”劳伦斯瞥见墙角堆放的一堆东西,那是赵伟的人留下的,“我开始觉得哈蒙德是对的,约翰,到处都是马屁精和假象。”他很不高兴,经过这一天的游览,他觉得王爷根本不需要亲力亲为,国民都很顺从,也没什么反对意见。 “就像永瑆不想上船,眼睁睁地看着你陷入困境一样。”格兰比失落地说,“我觉得这儿还真不赖,要是没有那么多该死的侍卫走来走去的话。” “这些都不用担心。”劳伦斯说,“如果他们想杀我,早就动手了。” “如果皇帝要杀你,泰米艾尔恐怕也不能待在这儿了,他好像已经起了疑心。”格兰比说,“他会杀死很多人,到那时我希望还能找到一条船回家,失去了您,他没准会变得像野兽一样残暴。” “我们永远都是这样,总是跟自己辩论。”劳伦斯不耐烦地挥挥手,“至少今天,我只希望这里能留给泰米艾尔一个很好的印象。”他并不认为这个目标已经彻底实现了,而且不费吹灰之力。他不知道在西方应该怎样照顾好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培养一个飞行家:最好的结果也无非多一个抱怨者,最差则成为一个背叛者。他也不愿说任何伤害格兰比的话。 “你的想法太乐观了。”格兰比出乎意料地说。劳伦斯坐在那里开始静静地沉思。“我并不惊讶于他喜欢这个城市,他总是对新事物充满兴趣,但那样不好吗?” “况且并不仅仅是这座城市,”劳伦斯最后说道,“他给予龙的尊重,也不仅仅是对他自己。事实上,他们所有人都很自由。我今天至少看见一百条龙在街上溜达,而且没有人会格外注意他们。” “上帝禁止我们飞过统治者的花园,但我们一下就制造了凶杀、洪水和火。”格兰比带着有点生气的语调表示同意,“不是我们想坐在伦敦就能坐的,那里的街道实在太窄了。我们从天上看到,这里的设置非常人性化。丝毫不用怀疑,他们会用十头猛兽甚至更多数量来对抗我们中的一头。” 看到格兰比没对自己发脾气,劳伦斯长舒了一口气,也开始愿意讨论这个话题:“约翰,你知道吗,在这里的龙只有长到15个月大时才能被领养。在那之前,他们都由其他龙照顾。” “对我来说,那真是浪费。”格兰比说,“不过我觉得他们能负担得起。劳伦斯,如果是我们,又该怎样照顾将近一打的庞然大物呢?还要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们,养得更胖一点。——那样会让你痛哭流涕的。” “是的,但我的意思是他们并不是野生的。”劳伦斯说,“我们失去了十分之一吗?” “没这么多。”格兰比说,“我们曾丢过很多龙,直到伊丽莎白女王明智地决定让她的侍女去照看。那些龙对女孩子就像绵羊一样温驯,姗尼卡斯就是那样。‘温彻斯特龙’经常像一道光似的突然消失,除非你给他们缝一件外罩。但现在我们把他们关了起来,只让他们在吃饭之前盘旋几圈,挥几下翅膀。你根本数不清孵化场里丢了多少蛋,有的野生龙还会把他们藏起来。” 一名仆人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劳伦斯真想把这家伙赶走,但仆人惶恐地鞠躬道歉,并拉着他的袖子把他们带到主客厅,孙凯突然来找他们喝茶了。 劳伦斯没心情招待客人,作为翻译的哈蒙德也很不友善。他们的合作非常别扭,两人几乎没什么交流。孙凯礼节性地问了些问题以示关心,劳伦斯都作了简短的回答,他感到有人正试图打探泰米艾尔的想法,眼前这个人的到访也正是这个目的。 “龙天乾让我给您带来一张请帖。”孙凯说,“她希望明天能和您以及泰米艾尔一道喝茶,约在万荷园早上花开之前。” “非常感谢您帮我带信过来!”劳伦斯礼节性地答道,“泰米艾尔正担心她呢。”他很难拒绝这项邀请,虽然他不愿意看到泰米艾尔受到更多的诱惑。 “她也很担心后代的情况,陛下会对她的决定作出裁决的。”孙凯点了点头,喝了一口茶,“或许您能向她介绍一下贵国的情况,以及龙天祥在那里所受到的尊重。” 哈蒙德翻译完对方的话,很快加了几句。孙凯以为是他的话呢:“先生,我相信你也明白这是一个多么明确的暗示,你必须尽力得到她的支持。” “真不明白他为什么第一次见我就给我暗示。”那位特使一走,劳伦斯说道,“他很有礼貌,但绝不是友好。” “那是建议吗?”格兰比说,“他只会去告诉她泰米艾尔很好,这也不是你能控制的事情。” “是的,可我们并不知道她的意见原来这么有分量,也想不到这次会面多么重要。”劳伦斯抱怨道。 “作为一名外交官,”哈蒙德说,“事实上他已经把能说的都说了,他是真心的。” 听到这些,劳伦斯感到事情也许还有希望,虽然哈蒙德已经给宰相写过五次信要求面呈国书,而每次都被拒绝,连出岛去见镇上为数不多的几个西方人也不行。 第二天早上天刚亮,劳伦斯就对格兰比说:“她既然能把孩子送到那么遥远的地方,可见不会是个很有母性的人。”他必须早点出发,为此他把自己最好的外套和裤子仔细检查了一遍:领结需要再烫一下,衬衫的袖口也被弄破了。 “你知道,他们通常不是这样的,”格兰比说,“至少被驯养后不这样。第一次下蛋后,他们就会安心坐在那里孵蛋。他们不太会照顾小龙,但破壳而出的小龙五分钟内就能找到山羊来喂自己,并不需要妈妈来照顾。让我瞧瞧你的衣服。领结有点皱,这里也没有熨斗,不过我倒可以给你补补衬衣。”他从劳伦斯那接过衬衣,开始补破损的袖口。 “我保证她一定不会无视他的存在。”劳伦斯说,“虽然她很听皇帝的话,但我能想象到如果他们把天龙的蛋送走,她会成为很稀少的一只。” 一个年轻人拿着刚从炉子上烤热的熨铁跑了进来。“谢谢你,戴尔。”劳伦斯对他说,“就把它放在那儿吧。” 劳伦斯竭尽所能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些,随后到院子里叫上泰米艾尔。 这段飞行虽然短暂,但也不乏乐趣。他们飞得很低,甚至能看到宫殿屋脊上一团团的常青藤和爬山虎,还有那些上早朝的官员们顶戴上珠宝的颜色。 紫禁城中的那座宫殿非常显眼,从上面一眼就能认出来,两边坐落着巨大的龙宫,中间有一座华丽的喷水池。池上架着一座高高的拱桥,黑色的大理石铺满了整个院落。 那条黄纹龙盘在那里。泰米艾尔降了下来,劳伦斯看到宫殿屋檐下的龙在晨曦中发出粼粼的白光。一条年迈的天龙费劲地从最远一处码头爬到东南角。他下巴上的龙须很长,像挂面一样垂着,巨大的翎颌几乎没什么颜色,皮也成了半透明的黑色,下面的血肉隐隐发出暗暗的红光。另一条黄纹龙小心地陪他走着,不时用鼻子蹭蹭他,领他到那个洒满阳光的院子。天龙的眼睛是浑浊的蓝色,白内障的瞳孔基本看不到什么东西。 其他的龙也来了。王龙没有天龙那样的翎颌和须,他们的样子也不尽相同,有的像泰米艾尔那么黑,其他的都是那种很深的靛蓝色。除了莲,他们都是深色的龙。莲从自己的宫殿出来,走过树林,到池塘去喝水。白色的皮使她看起来跟其他龙很不相同。劳伦斯觉得她能让很多龙听从她的命令,而事实上其他龙也都很尊敬她。她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使劲甩了甩头上的水,随后独自走进了花园。 乾独自在殿里等他们,两边由两条王龙服侍着,他们都装扮得很得体,佩戴着精美的珠宝。她侧头用爪子敲了一下呼叫仆人的铃。已经来了的龙在她右边给劳伦斯和泰米艾尔腾出了一些地方,人类侍者给劳伦斯搬来了椅子。乾并没有马上开始谈话,而是用爪子指着湖让他们看,初升太阳的光芒散落在湖面上,莲花的花苞像跳芭蕾舞一样有节奏地打开了。这里种有几千朵莲花,大片的粉红色映衬着深绿色的叶子。 在最后开的花也合上时,那些龙走在大理石上发出一阵嗒嗒声,像鼓掌一样。仆人们给劳伦斯搬来了一张小桌子,还给龙拿来了一些青花瓷碗,为他们倒上黑色的气味浓重的茶。令劳伦斯惊讶的是,那些龙很享受地喝着茶,甚至伸舌头把碗底的茶叶舔出来。他觉得这茶太奇怪了,而且味道太重:就像烤肉的味,但出于礼貌,他还是喝光了那杯茶。泰米艾尔高兴地将茶一饮而尽,随后带着一种复杂的表情坐了下来,很难确定他是否真的喜欢这味道。 “你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乾对劳伦斯说,一名仆人适时的走到她身边当翻译,“我希望你能在我们这儿过得愉快,但你肯定会想家吧?” “为王室服务的人必须坚守岗位,夫人。”劳伦斯回答,心里想着这话是否有另外的一层意思,“自从我12岁上船后,在家的时间从没超过六个月。” “那时真是很小,却要走那么远。”乾说,“你母亲一定很担心你。” “她与我的上司蒙特罗上尉相熟,我们两家是世交。”劳伦斯打开了话头,“要是您也有这样的优势,就不会与泰米艾尔分开了。对此我深表同情。” 她转头看着那些侍卫龙。 “美和淑可以带祥去好好看看花。”她说,并用了泰米艾尔的中国名字。两条王龙侧头站在那等着泰米艾尔。 泰米艾尔有点担忧地看着劳伦斯:“他们都很好吧?” 劳伦斯显然更担心自己与乾的单独谈话。他不能确定自己能否取悦乾,但还是朝泰米艾尔笑笑说:“我和你妈妈在这里等你,我保证你会喜欢他们的。” “记住不要去打扰爷爷或莲。”乾对那两条王龙说,他们点点头,带着泰米艾尔走了。 仆人重新给他的杯子和乾的碗加满了水,对方以一种更轻松的心情舔着碗。过了一会儿,她开口道:“我知道,泰米艾尔在你的部队里参过军。” 她的语气中明显带有责备的意味,根本无须翻译就可以听出来。“我们的龙都能保家卫国,坚定地履行自己的职责,从不食言。”劳伦斯说,“我向您保证,他已经获得了至高无上的荣誉。我们的军队中很少有龙获得奖牌,泰米艾尔得到的奖牌荣誉是最高的。” 她若有所思地低声说,“为什么很少有你评价很高的龙?” “我们是一个小国,不像你们的国家那么大。”劳伦斯说,“罗马人来侵略时,英国本土很少有野生物种。从那时起,我们的异种繁育变得很复杂,幸亏我们饲养了牛,这样才得以繁衍,但我们仍不能像你们那样能负担得起那么大数量的龙。” 她低下头,敏锐地打量着他:“那法国人是怎么对待龙的?” 劳伦斯心里相信,英国人对待龙要比其他所有西方国家都要高级和慷慨。但他失落地发现,如果他没来这看到这里的一切的话,他肯定也认为他们要比中国好。一个月以前,他可以很自豪地宣称英国的龙受到了非常细心的呵护。像他们一样,泰米艾尔也吃生肉,住得也很干净,但要不断接受训练,而且没有娱乐。劳伦斯觉得他撒谎了,就像明明他在猪圈里养孩子却被他说成像这里的龙一样,住在开满鲜花的宫殿里。如果法国人不好,他们也好不到哪去;他不得不想办法,既能诽谤别人又能抬高自己。 “在普通的课程上,法国人的训练跟我们大同小异,我觉得。”最后,他说,“我不知怎样向您承诺,泰米艾尔的确接受了很好的训练和照顾。但我可以告诉您,拿破仑陛下也是军人,甚至在我们离开英国时,他还在战场上。他参战时,绝没有龙躲在后面不上前线。” “你也是王族的后代,对此我能理解。”乾出乎意料地说,然后转头对一名仆人说了句话,那名仆人很快拿来一管宣纸卷轴,在桌子上展开来,是一幅画。劳伦斯吃惊地发现,那是他几个月前在一次新年宴会上画的。 “是这个吗?”她问。 无论如何他都想不到这些消息会传到她耳朵里,尽管不是她兴趣所致。他的不快很快就消失了。如果能得到她的赞赏,他一定会非常开心的。“我家也是一个古老的‘望族’,我自己也参了军,并把参军看作一种荣耀。”他说,虽然有点羞愧,但他想肯定没人在一生之中这样称呼它。 乾满意地点了点头,仆人把画拿走后,她又啜了一口茶。劳伦斯搜肠刮肚地想说点什么。“我说话或许很唐突,但我可以很自信地代表我们国家对您说,如果当初您把泰米艾尔给了法国,我们也会接受的。” “许多假设都不成立。”她这样回答了他的假设。 泰米艾尔和那两条王龙已经散完步回来了。泰米艾尔有些魂不守舍。永瑆陪伴着那条白龙走了过来,低声地跟她说着话,一只手搭放在身侧。她走得很慢,这样他才能跟得上。很多侍者搬着大卷轴和很多书跟在后面,王龙走在后面,等他们过去了,才走进殿里。 “乾,为什么她是那种颜色的?”泰米艾尔偷偷回头看着刚走过的莲问,“她很奇怪。” “谁能理解上天的杰作呢?”乾压着声音说,“别这么不礼貌。莲是一个大学士,她是很多年前的状元,虽然作为天龙,她根本不用参加考试,而且她是你的堂姐,她父亲是楚。 “哦,”泰米艾尔颇有些羞色,但还是问道:“谁是我的父亲?” “龙天高。”乾摆动着尾巴回答道。看起来,她因记忆的重现而十分开心。“他是一条王龙,现在在杭州南部,三王子正陪伴着他游览西湖。” 知道天龙也可以生真正的王龙后,劳伦斯异常惊讶。但当他因好奇而想试探性地询问时,乾又证实了很多事情。“那就是我们龙类得以延续的方式,我们不能在同类之间交配。”她没有意识到泰米艾尔极度吃惊的表情,自顾自地说道:“现在只有我和玲是雌性,此外,除了祖父和楚,只有川,明和智,况且我们都是堂兄妹。” “总共只有他们八个吗?”哈蒙德瞪着眼,面无表情地坐下。他可能也是一样吃惊。 “我不知道他们如何像那样永远地继续延续下去,”格兰比说道,“难道他们如此疯狂地为了皇帝而生存,以至于甘愿冒失去整个血脉的风险?” “很显然,有时一对王龙将生育天龙。”劳伦斯咬着牙齿说。他准备在床边坐下来,用完最后不甚愉快的晚餐。七点钟,外面漆黑一片,为了尽可能地消除长时间旅行的饥饿感,他把自己的肚子塞得满满的。“年龄最高的同伴们就是这样出生的,他是许多后代的祖先,大概可以追溯到四五代以前。” “我简直无法想象,”哈蒙德说,没有注意到其他的谈论,“八只天龙!那么他们为什么要将他送出去呢?当然,肯定至少是为了生育繁衍,但我不能相信这些。波拿巴不可能给他们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不会让他们这样直接地从这么遥远的地方送过去。 一定还有一些我不了解的事情。先生们,请原谅!”他心不在焉地补充道,随后起身离开了他们。劳伦斯没什么胃口,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结束了他的晚餐。 “他并没有拒绝我们对他的守护。”格兰比说完后,渐渐地沉默了,略带几丝忧愁。 片刻之后,劳伦斯说了更多,以便使内心平静下来:“我不能这样自私,不能因他无法更好地了解自己的宗族和当地的风俗而感到快乐。” “最终,所有的一切都将是琐碎而毫无意义的,劳伦斯。”格兰比尽力安慰他,“即便是那些在阿拉伯国家的所有珠宝以及在基督教国家的所有牛犊,也不会让一条龙与他的上校分开。” 劳伦斯起身朝窗户走去。此时,夜幕降临。在留有余温的庭院石头上,泰米艾尔再次蜷曲起来,月亮也露面了。在银色的月光下,他真是美极了。两边花团锦簇的树枝低垂到他的头上,池塘中映照了斑点鲜明的倒影,翎颌也隐约地闪着微光。 “确实如此。和上校分开相比,龙更能忍受其他的事情。但正直的人是不会要求他这样做的。”劳伦斯轻声说着,缓缓地放下了窗帘。 第十四章 离间 拜访过乾后的第二天,泰米艾尔显得异常安静。劳伦斯走过来靠近他坐下,有些不安地望着他。此时,劳伦斯不知该对困扰他的事作何解释,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假如泰米艾尔当初在英国成长时就对他心存不满,希望留下来,那么劳伦斯便无计可施了。哈蒙德几乎不会争论什么,只要能够完成自己的谈判任务,他更关心的问题是建立一个长驻使馆并赢得某些谈判的胜利,而不是将泰米艾尔送回家。劳伦斯绝对不愿意早早促成这项议题。 就在他们离开时,乾告诉泰米艾尔,让他摆脱宫殿的束缚,获得自由。可她并没有邀请劳伦斯也这样做。尽管泰米艾尔没有要求离开,可他忧心忡忡地遥望着远方,不时踱到庭院里一圈圈转悠,而不是和劳伦斯一起读书。越来越忧伤的劳伦斯终于忍不住问他:“你想再去看望乾吗?我想她一定非常欢迎你的到访。” “可是她没有邀请你呀!”泰米艾尔回答。他有点犹豫不决,将翅膀展成不完全的扇形。 “一位母亲渴望与自己的孩子单独见面,这很正常。”劳伦斯说。看来这个理由十分充分而合理,泰米艾尔很快兴高采烈地飞开了。那天傍晚,他回来得很晚,看起来兴奋不已,心里似乎还打算着再回去。 “他们已经开始教我写字了。”泰米艾尔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说道,“今天我就学会了25个字。你看看好吗?” “尽你所能吧。”劳伦斯微笑着回答。他不仅逗得泰米艾尔非常开心,而且也极其认真地学习泰米艾尔写下的汉字。当泰米艾尔为了更好地书写,读出每个汉字时,劳伦斯用大羽毛笔代替了毛笔,尽可能地将那些汉字都抄写下来,虽然他对泰米艾尔能否准确发音表示怀疑,但他的努力让泰米艾尔非常开心,甚至感到既羡慕又很舍不得,这让他在这无比漫长的一天里所经历的紧张感全部都消失了。 然而,令劳伦斯愤怒的是,他不仅必须和自己的情感作抗争,还要和哈蒙德就以下问题进行争论: “你可以陪他一起去,一次拜访就足够让她和你相识的了。”使者说,“但是不允许他长时间的单独拜见。如果他越来越喜爱中国,坚决想要留下来的话,那么我们不得不卷铺盖走人了。” “够了,先生!”劳伦斯生气地说,“我不打算对泰米艾尔持怀疑态度,更不想羞辱他,他只是想和同伴们认识一下,仅此而已。” 哈蒙德丝毫不退让,争论变得更加激烈。最后,劳伦斯总结性地说:“如果我必须作决定,那么这个决定就是:决不会听命于你。目前为止,我还没收到任何指示要听你的命令行动。没有官方支持你就企图巩固权力,这是完全不正当的。” 他们的关系无可避免地变得僵持起来,现在彼此之间非常冷漠。那天晚上,哈蒙德没有和劳伦斯或是别的官员共进晚餐。但到了第二天,在泰米艾尔出游之前,他很早就来到了宫殿里,陪同他的是永瑆王爷。 “他的殿下如此仁慈地来看望我们,我想您会和我,一起去欢迎他。”他在说“我”字的时候特意加重了语气。劳伦斯吃力地站起来,伸了伸麻木的腿。 “你很善良,先生。就如同你所看到的,我们过得都很舒适。”他以一种略显僵硬的礼节说道,极度的谨慎。他仍然不能明确永瑆的意图。 永瑆微微欠了欠身子,动作十分僵硬且面无表情。随后他对跟随在他身后的一名男孩招手示意。看样子那个男孩不到13岁,穿着淡紫色的棉质衣服。男孩抬头看了看他,一边点头,一边从劳伦斯身边经过,直接走向泰米艾尔,顺势和他进行了正式的问候:他把手举在自己的面前,手指依次缠绕着,同时把头向前倾斜,用汉语说着些什么。泰米艾尔显得有些迷惑,哈蒙德匆忙打断道:“看在上帝的分上,和他说‘是’吧。” “哦。”泰米艾尔不确定地说道。但是他转而非常肯定地向男孩说了一些事情。此时,劳伦斯吃惊地看到男孩爬到泰米艾尔的前腿上,还替自己找了一个舒适的位置。永瑆的脸总是很难读懂,但他的嘴角微微上扬,透出满意的神态,然后说道:“我们要进去喝茶了。”说完就转头离开了。 “要确保不要让他摔下来。”哈蒙德匆忙地对泰米艾尔说道,用一种非常关怀的神情看着男孩。男孩正平稳地跷着腿坐着,看起来就像一个佛陀雕像将要从三角墙上掉下来似的。 劳伦斯跟着另一个男人穿过庭院来到住所中。“罗兰!”他喊道,“请问他是否喜欢一些新鲜事物?”此时罗兰和戴尔在后面角落里研究着三角法,听到劳伦斯的问话,她点点头,用蹩脚的汉语和男孩说话。仆人已经迅速地重新摆置了家具,为永瑆安排了一个带有脚凳的悬椅,为劳伦斯和哈蒙德准备了无扶手的椅子,这些椅子被放置在靠着悬椅的右角。他们小心而又礼节性地端出茶水,稍稍地进行了加工。永瑆始终保持着沉默,直到仆人最后撤下时,他都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品尝着茶。 哈蒙德为住处的舒适以及受到的热情照顾表示感谢,非常礼貌地打破了沉默:“这座城市充满了友情和体贴。先生,冒昧问一下——这就是你们正在做的事情吗?” 永瑆说:“这是皇上,或许也是上校的愿望。”随后反问道:“您不也印象深刻吗?” 这几乎不是个问题,劳伦斯简短地说:“是的,先生,事实确实如此。你们的城市非常与众不同。” 永瑆笑了,揉搓了一下嘴唇,就再也没有说什么了。劳伦斯向远处望去,所有在英国丛林的记忆和苦难,与此时的情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们又沉默地坐了一段时间;哈蒙德再次大胆地问道:“我可以询问一下皇帝的健康状况吗?就如您所想象的,我们热切期盼皇帝能够接见我们,并且向他递交我国国王的亲笔信。” “皇上现正在承德。”永瑆漠然地说,“最近他不会回到北京,你们必须耐心点。” 劳伦斯更加生气了。永瑆试着将男孩作为一个新的伙伴介绍给泰米艾尔,与他先前企图拆散他们两个的努力一样明目张胆,而哈蒙德同样也没有表示最起码的异议,在面对这种侮辱性质的言行时,仍然尽力礼貌地与对方交谈。劳伦斯直截了当地说:“殿下的同伴看起来只是一个年轻人。我可以问一下他是您的儿子吗?” 永瑆很不喜欢这个问题,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声“不是”。 哈蒙德意识到劳伦斯的不耐烦,在劳伦斯说话之前立即插话道:“当然,我们仅仅是因为太高兴了,才没有考虑到皇帝的方便。如果等待的时间太久的话,我们希望至少能够获得和法国大使一样多的自由。先生,我相信您还没有忘记他们对我们施行的残酷攻击,在我们开始旅行时——我希望您能允许我们再次这样说——我们国家的利益和与贵国的关系已经发展到比你们和他们更紧密的程度。” 没有任何人对他的话表示异议,哈蒙德便继续说了下去。他运用极具煽情的词汇来说明拿破仑统治欧洲的危险性,并强调由此会给中国带来巨大财富的贸易争端,以及不知满足的胜利者扩大他们帝国的威胁,不可能在他们自己的家门口前终止:“因为拿破仑已经作了一次在印度攻打我们的尝试。他毫不掩饰的野心超过了亚历山大。要是他成功的话,你一定会认识到他的贪婪不会因此而满足。” 拿破仑会征服欧洲,打败俄国和土耳其帝国,横跨喜马拉雅山,在印度安扎下来,甚至还有余力在中国发动战争。这种想法对劳伦斯来说简直夸张到了无人信服的地步。他知道,关于贸易的问题,更没有必要和永瑆讨论了,因为刚才他已经大肆宣扬了中国的自给自足。然而,从开始到现在,王爷都没有打断别人说的话,只是一直皱着眉头听着他们的对话。直到最后,当哈蒙德再次请求获得与奎格耐斯同样的自由时,永瑆沉默地接受了。他坐了很长时间,随后说道:“你们可以拥有和他一样多的自由,但再要求任何东西就不合适了。” “先生,”哈蒙德说,“可能您还不清楚我们的状况,你们不允许我们离开岛屿,甚至不允许我们用书信同任何官员联系。” “这些确实没有得到允许。”永瑆说道,“对外国人来说,在北京随意地走动,妨碍公务缠身的大臣以及地方行政官员的工作,都很不合适。” 哈蒙德因为这个回答而陷入尴尬的境地,脸上交织着迷惑的神色。而劳伦斯由于身份考虑,已经坐了足够长的时间了。坦白地说,永瑆没有表达什么意思,只是在浪费时间而已。此时,那个男孩正在极力逗泰米艾尔开心。既然这个小孩不是他的儿子,永瑆肯定是因为他的个性魅力而从亲戚中挑选出来的,并且把他教导得如此极尽讨好之能事,可能和他以前一样吧。劳伦斯并没有真正地担心泰米艾尔会喜欢上这个男孩,但是他也不打算坐在这里,充当促成永瑆阴谋的工具。 “我们不能这样把孩子留下而又没人照顾。”劳伦斯冷不丁地说道,“先生,请您原谅。”他在桌边鞠了一躬,站起身来。 就如劳伦斯所想的那样,永瑆并没有期望坐下来与哈蒙德说话,只是为男孩提供一个很宽松舒适的环境而已。随后他也站起来,带着男孩离开了,他们又一起回到了庭院。这时让劳伦斯感到满意的是,男孩已经从泰米艾尔的前肢上爬了下来,正全身心地与罗兰和戴尔玩捕鱼的游戏,三个人边玩边咀嚼着船上的面包。此时,泰米艾尔已经漫步到码头,沉浸在从河边吹来的微风中,独自享受着美景与舒适。 永瑆尖声地说了一句话,男孩满脸委屈地跳了起来。罗兰和戴尔也有点不安,瞥了一眼他们扔掉的书本。“我们认为热情好客才是礼貌的。”罗兰一边快速地说道,一边看着劳伦斯会不会把书本拿走。 “我希望他已经享受了这次旅行。”劳伦斯温和而让人信服地说,“现在,回去看你们的书吧。”于是他们很快拿起了书本。永瑆不满地与哈蒙德用汉语交谈了几句,随后迈着大步走了。男孩跟随着他离开了。看到他们离开,劳伦斯很是高兴。 “至少,我们很开心奎格耐斯在行动中也和我们一样,受到了同样的约束。”过了一会儿,哈蒙德说道,“让人费解的是,永瑆为什么会不厌其烦地讨论这个问题。”他疑惑地停顿了一下,然后摇摇头:“嗯,可能今后我得多学点儿东西了。” “您能重复一下您刚才的话吗?”劳伦斯问。 “他说会再来的,同时作一次正式的拜访。”哈蒙德心不在焉地说。 “他的意思可能是指他所喜欢的任何时候。”劳伦斯发现,哈蒙德温顺地接受了进一步侵犯他利益的建议后,生气地说:“我不会花心思照顾他的。为什么您要选择陪这个人,这明显是在浪费时间。您也非常清楚他根本没有体谅我们。” “永瑆确实没有体谅我们。”哈蒙德有点激动地回答,“我们的任务是要说服他们。如果他们给我们机会,那么尽力去做就是我们的职责,先生。而我感到奇怪的是,保持礼貌与喝茶会如此考验您的耐性。” “我也很惊讶,”劳伦斯迅速回击道,“除了先前的所有抗议外,您是如此不关心别人,还企图排挤我的举动。” “什么,就用一个12岁的小男孩?”哈蒙德提高了嗓门,他简直无法相信劳伦斯竟然如此无礼,“先生,在我看来,您这么恐慌让我非常吃惊,如果之前您没有那么早忽视我的劝告,现在您可能就没有必要如此害怕了。” “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劳伦斯说,“但我既不愿容忍如此明显的企图,也不愿让自己每日屈服于让人如此愤怒的侵犯行为。” “我提醒您,上校,就像不久以前您对我做的一样,您不听命于我,我也同样不听命于您。”哈蒙德说,“外交的指挥权已经明显掌握在我的手里。感谢上帝,如果我们依靠您,到现在,我敢说您会兴高采烈地飞回英国,在太平洋中,把我们的一半生意抛入您身后的海底。” “很好,您可以做您喜欢的事情,先生。”劳伦斯说,“但是您最好让他明白,我不打算再单独留下这个受保护者与泰米艾尔在一起,我想您会发现他并不希望被进一步说服。”“另外,”他接着说道,“也不要期望我会容许那个男孩插进来。” “也许您会把我看做一个说谎者,或者一个毫无道德的谋划者,但我否认自己做这样的事情有什么目的。” 哈蒙德满脸怒气地说完,立即转身离开了,只剩下劳伦斯反复思考对自己的不公平待遇,既生气又感到羞辱。他干脆把这次不愉快的争论看做是挑战的理由。第二天早上,他看到永瑆带着男孩离开了,很明显是因为不被允许接近泰米艾尔。劳伦斯感到很愧疚,他试着去向哈蒙德道歉,但收效甚微,对方什么都听不进去。 “他是否因为您拒绝加入我们而发怒,或是您对他的目的是否估算正确,这些都无关紧要了。”他冷冷地说,“如果您能原谅我,我就会马上写信,然后离开这个房间。” 劳伦斯只好放弃了,转身去和泰米艾尔告别,而泰米艾尔似乎有点激动,好像非常渴望离开的样子。劳伦斯感到有些内疚和不快,哈蒙德或许并没有错。一个小孩本能地想讨人欢心并不会给乾的同伴以及皇帝的龙带来什么危险。不管永瑆的动机是否正当,乾的动机是否真诚,都没有理由来抱怨哈蒙德。 泰米艾尔离开有好几个小时了。他们所在的房间很小,卧室是由草纸糊成的矮墙隔开的,因此很容易感受到哈蒙德的不快情绪,所以直到他离开,劳伦斯都一直待在亭子里,以免和他撞到一块。已经五个月没有收到任何信件了,自从那次广受欢迎的晚宴以来,再没有什么有趣的活动,而这已是两周之前的事情了。他也不想提及和哈蒙德之间的争论。写字时他一直在打瞌睡,然后又猛地惊醒。 “劳伦斯上校,你醒醒啊!”孙凯喊道。当孙凯弯身摇晃着他时,劳伦斯差点撞到他的头。 “您说什么?出了什么事?”劳伦斯有点恍惚地说,然后睁开了眼睛。孙凯用非常标准的英语,带有一种让人联想起意大利而不是中国的口音:“天啊,这会儿您能用英语说话吗?”他问道,显然是想和劳伦斯秘密交谈。 “现在没时间解释。”孙凯说,“您必须马上和我走,他们正赶过来,要杀掉你和你所有的同伴。” 下午将近五点的时候,在金色阳光的照耀下,湖泊和树木的影子都被投射在宫殿的门上,在椽上筑巢的鸟儿唧喳地飞起。 孙凯语调冷静地传达着如此不可思议的消息,以至于劳伦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明白了事情的紧急后,他愤怒地站起来:“我不会因为这样的威胁而去任何地方,没什么好解释的。”他提高声音喊道,“格兰比!” “先生,有什么事吗?”布莱兹一直在附近的庭院里忙碌着,格兰比跑过来时,他也探出了头。 “格兰比先生,很明显,我们马上要受到一次攻击。”劳伦斯说道,“因为这些房子不能确保安全,我们要占领南面那个小阁楼——里面有池塘的那个,在那里搭建一个瞭望台,并准备好手枪。” “好的。”格兰比说完,箭一般地跑开了。布莱兹默默地拿起他一直在打磨的短厚而微弯的刀,递给劳伦斯一把之后,将其他的刀裹好,带上磨刀石,一起运到了宫殿。 看到劳伦斯的反应,孙凯摇摇头说道:“这太可笑了,最大的一支部队正从城里赶来。我只有一只船等在这儿,你和你们的人还有时间拿上东西赶快离开。” 劳伦斯很担心宫殿入口处的安全。此时他突然想起,柱子是由石头而不是由木头制成的,直径几乎有两英尺长,看上去非常坚固。墙也是由光滑的灰砖砌成的,上面涂了一层红漆。屋顶是木制的,尽管有些遗憾,但是他想光滑的瓦片不易着火。 “布莱兹,你看看是否能够在花园石头的外面,找一个更高的地方来安置瑞格斯和步枪士兵。你来帮他,威勒比。谢谢!” 他转身对孙凯说:“先生,您还没有说把我们带到哪里,也没有告诉我这些刺客是谁,甚至没有说他们是什么时候出发的。而且您也没有给我们充分信任您的理由。您一定利用对我们语言的了解而欺骗了我们。我不知道,为什么您会和以前判若两人?” 哈蒙德和另一个人来了,有些疑惑地走到劳伦斯旁边,用汉语和孙凯打了招呼,“我可以问一下发生了什么吗?”他僵僵地问道。 “孙凯告诉我,他们正在努力打探这些刺客的底细,看看是否能够从他们身上了解到更详细的消息,同时我们必须马上作出部署,立即投入战斗。他可以说十分纯正的英语。”他补充道,“你不需要讲中国话。”就在哈蒙德惊讶不已时,他来到入口处,加入瑞格斯和格兰比的行列。 “如果我们能够在前面的墙上开几个洞,就可以射倒所有的袭击者。”瑞格斯敲着砖头说,“要不然,先生,我们最好在屋子的中间设置障碍物,他们一进来就开始射击,但是如果那样的话,我们可能就没有人手拿着剑守在入口处了。” “格兰比先生,在入口处设置尽可能多的障碍物,这样的话,如果你能应付,他们就不可能一下子进来很多个人。我们把剩下的人安排在远离交火区域的空地两边,当瑞格斯先生和他的同伴重新装子弹时,这些人可以用手枪和刀守住门。” 格兰比和瑞格斯都点了点头。“您说得对,我们还有一些闲置的枪支,先生,可以在障碍物边上使用。”瑞格斯说道。 很显然对于这件事,劳伦斯并没有太在意,而是抱着一种轻视的态度作出安排:“尽量在第二次射击时使用它们。我们不能把枪支浪费在任何技术不佳的步枪士兵手中。” 凯因斯回来了,步履蹒跚地顶着一大篮子床单,还从他们的住处扛来了精美的瓷器花瓶。“你们不是普通的受难者,但我可以用绷带把你们固定在夹板上。到了池塘边,我就会回来。我已经带了这些东西来取水。”随后调侃道:“我估计在拍卖行里,每只价值至少50英镑,所以不要打碎它们,让它们成为激励我们的动力吧。” “罗兰,戴尔,你们谁更擅长装子弹?”在得到确定的答复后,劳伦斯说,“非常好。在最先开始的三场扫射中,你们可以助凯因斯先生一臂之力。戴尔,如果情况允许,你帮凯因斯先生抱着水壶以便大家饮用。” “劳伦斯,”在其他人都离开后,格兰比低声说道,“我在外面没有看到守卫,平时他们总会在这个时候四处巡逻。一定有人传唤了他们。” 劳伦斯若有所思地点着头,然后就转身去工作了。当大使和孙凯一起来到他身边时,他说道:“哈蒙德先生,希望您能到障碍物后面去。” “请听我说,劳伦斯上校。”哈蒙德急忙说道,“我们最好立即和孙凯一起离开。这些袭击者都是年轻的旗手,他们是鞑靼的成员,都是些出身贫穷的当地土匪,而且数量可能也很庞大。” “他们有大炮吗?”劳伦斯不顾哈蒙德的劝说,问道:“他们有大炮吗?” “大炮?当然没有,他们甚至没有毛瑟枪。”孙凯说,“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他们可能有一百多人,听说他们中间的一些人还秘密地学了少林拳,尽管那是违法的。” “而且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可能还和皇帝是亲戚。”他强调,“如果我们杀死一个人,就有可能成为他们进攻的口实,然后把我们赶出这个国家。您要明白,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先生,您会给我们提供一些情报吧。”劳伦斯斩钉截铁地对孙凯说。这位使者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默默地低着头。 “哈蒙德先生,”劳伦斯转向他说,“您曾提醒过我,要小心那些试图把我和泰米艾尔分开的陷阱。现在考虑一下,如果他回来了,却发现我们都不见了,没有任何解释,甚至连我们的行李也不见了,那么他如何才能再找到我们呢?就像永瑆曾经期望我做的那样,他可能相信我们已经签订协议,故意将他撇不下管。” “那么如果他回来后发现我们和你都死了,这种情况又该怎样处理?”哈蒙德不耐烦地说道,“孙凯之前已经给了我们相信他的理由。” “先生,您比我更重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细节,而我更重视长期并且详细的疏漏之处。从我们认识时起,他就已经毫无疑问地暗中监视着我们。”劳伦斯说,“不,我们不必跟他走。用不了几个小时,泰米艾尔就会回来的。我相信我们能够坚持到他回来。” “可他们会找出许多方法来转移他的注意力,让他在那里待更长时间。”哈蒙德说,“如果中国政府打算把你和泰米艾尔分开,那么在他离开的任何时候,他们早就可以强制地这么做了。我敢保证,一旦我们安全了,孙凯一定会捎信给泰米艾尔的。” “如果他愿意的话,那现在就让他去送信吧。”劳伦斯说,“欢迎你和他一起去。” “不,先生。”哈蒙德感到有些难堪,随后转过身和孙凯说着话。孙凯摇着头离开了,这时,哈蒙德从已经准备好的武器里取出一把刀。 他们又忙碌了一阵儿,从外面搬来三个奇形怪状的鹅卵石,充当步枪士兵的障碍物。然后又拖了一个巨大的龙椅把入口处堵起来。现在太阳已经下山了,但是岛的周围并没有平常的灯笼出现,也没有人。 “先生,”迪格比突然指向外部的地面,叫道,“右舷两点方位!” “距入口还有一段距离。”劳伦斯说,“威勒比,把灯关掉。”现在已是黄昏,他看不清任何东西,但迪格比还年轻,眼力比他好。 给枪扣上扳机后,耳边回荡着自己的呼吸声,苍蝇和蚊子所发出的嗡嗡声从外面传进来。随后外面传来一阵轻微的奔跑声。劳伦斯估计人数一定不少。这时,突然传来木头的撞击声。 “他们已经闯入房间里了,先生。”在障碍物后面,哈克雷悄声说道。 劳伦斯示意大家安静。接着,从房间里传来破坏家具和打碎玻璃的声音,随后开始了搜捕行动。大家一声不响地监视着里面的动静。房外火把的光焰把影子投射到宫殿上,非常奇怪地跳跃着。劳伦斯听见外面的人开始相互喊叫,屋檐上甚至也有人。劳伦斯回头瞥了一眼,瑞格斯点点头。示意士兵们举起枪。 第一个人出现在入口处,发现龙椅的厚木板挡在那里。“我来射击!”瑞格斯大声喊道,然后开了火。那个人倒下了,张着嘴巴,似乎要喊出声。 但枪声引起外面更多的叫喊声,接着那些人手握长剑和火把闯了进来,枪炮齐鸣,他们杀了另外三个人,最后一枪又射中了一个。 “装火药和子弹!”瑞格斯喊道。 看到同伴被杀死,袭击者的队伍越来越壮大,不断地汇集到门口左边的空地上。大声叫喊着:“泰米艾尔和英国!”接着飞行员从阴影处着陆了,投入到眼下的这场袭击当中。由于长时间处于黑暗中,火把的光焰使得劳伦斯的眼睛疼痛难忍。燃烧的木头散发出的浓烟,混合着毛瑟枪的烟雾。已经没有地方可以用来斗剑了,于是他们用剑柄战斗。一个中国人的剑折断了——他们闻到一股锈味——一些人倒下了。他们再次反攻回来,抵挡着无数人体的压力,试图通过狭窄的空地。 迪格比太瘦了,在构筑人体长城时起不到太大的作用,只能利用腿和胳膊间的一点点空间,猛刺袭击者。 “用我的手枪!”劳伦斯朝他喊道,但没有机会将他们拉出来,他正用两只手紧握着刀子,一只手放在刀柄上,另一只放在刀刃上,就这样保持着与三个人间的距离。他们靠得太近了,根本无法移动,当然也无法攻击他,只能沿着一条直线举起或放下剑,试图通过垂直的重量削弱他的刀锋。 迪格比从皮套里抽出一把枪,开了一枪,当着劳伦斯的面杀了一个人。其他两个人不愿意后退,劳伦斯使劲全力刺向他的肚子,然后又用拿剑的胳膊把另一个人抛到了地上,迪格比将剑刺入他的后背,那人躺在地上不动了。瑞格斯从后面喊道:“现在开火!”接着劳伦斯大声吼着:“穿过门!”他挥剑砍向与格兰比交手的那个人的头,那个人后退了几步,然后冲上前和他扭打在一起。石质的地板在他们的踩踏下变得异常光滑。有人把正在滴水的壶塞到了他的手中,他猛地灌了几口,用袖子擦了擦嘴和前额,然后继续往下传。此时,步枪全部开火了,接着又有一拨射击。之后他们又陷入苦斗中。 袭击者似乎已经意识到枪的威力,在门前后退了一段距离。宫殿前,他们几乎布满了整个庭院,许多人拿着火把慌乱地拥挤在一处——孙凯的估计并没有夸张。劳伦斯从六英尺远的地方射中了一个人,弹掉了手中的枪。当他们再次冲回来时,劳伦斯敲了一下另一个人的脑袋,然后又冲回来抵挡着刀剑的进攻,直到瑞格斯又喊道:“伙计们,干得漂亮!”劳伦斯深深地舒一口气。 中国人已经在喊叫声中后退了,没有马上冲到门前。等他们再次进攻时,瑞格斯已经出色地控制了火力。“现在形势对我们有利,格兰比先生。我们分为两队,在下一拨射击中,轮替往后退。瑟罗伍兹,威勒比,迪格比,你们跟着我。马丁,贝耶兹和哈蒙德跟着格兰比。” “先生,我可以跟着你们两个人,我一点也不累,真的。对我来说,既然我不能真正参加战斗,这些就算不了什么。”凯因斯兴奋地说。 “很好,但要保证来回取水,并一直待在后面,我想你都看到了,他们有很多人。”劳伦斯坦白地说,“但我们的位置很好,只要我们像曾经需要的那样适当地行进,我们可以坚持足够长的时间,坚持到我们走出去。” “如果您挥砍或突击一次,凯因斯就有时间进行包扎了——任何人的流血牺牲都会使我们失去一份重要的力量。”就在劳伦斯点头时,格兰比补充道,“只要喊一声,就会立刻有人来取代你在队里的位置。” 突然,外面响起了一阵狂躁而混杂的叫喊声,士兵们抖擞了精神准备投入到新一轮的射击之中。接着传来一阵奔跑的脚步声。当袭击者再次蜂拥至入口处时,瑞格斯大喊一声:“开火!” 在门口交战是异常费力的事情,只能牵制少数人,但是空地如此狭窄,他们也无法轻易占领。死尸可怕地成为了障碍物,现在叠成了两堆,甚至更多。一些袭击者迫不得已投入到战斗中。装子弹的瞬间竟变得如此漫长。最后,准备新一轮射击时,劳伦斯显得有些高兴,他侧身靠着墙,又从花瓶里喝了一口水,因为长时间受到压力,他的胳膊、肩膀和膝盖正隐隐作痛。 “空了吗,先生?”戴尔不安地待在附近。劳伦斯把花瓶递给了他。穿过弥漫在整个屋子里的朦胧烟雾,他快速朝着池塘跑去,河水正缓慢地向上流进幽暗的空地里。 又一次,中国人没有立即进攻入口,他们稍事休息了一下。劳伦斯小步走回宫殿里,努力地向外张望,看看是否有什么办法能跨越前方战线。但是火把如此耀眼,无法穿透的黑暗笼罩着一排凝望入口处的光亮的脸,燃烧着战斗的紧张。除此以外,什么也看不清楚。大概已经过去很长时间,到现在肯定有一两个小时了。他丢开船上的望远镜,也没有听到往常持续的铃声。泰米艾尔应该快回来了。 突然,外面一阵人声鼎沸,接着传来鼓掌声。他不假思索地去拿刀柄,伴随着外界的喧闹,掀起新一轮的攻击。“为了英国和国王!”格兰比带领队伍投入到战斗中。 但奇怪的是入口处的人正向两边后退,只剩下格兰比和他的同伴们不安地站在那里。劳伦斯很想知道他们是否还剩一些弹药,但相反的,正有一个人独自沿着空空的走廊朝他跑来,好像故意要将自己送到别人的枪口上。他们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着。在不到三步远的地方,他跳了起来,抵着柱子的两边落下来,然后在他们的头顶上方自如地跳跃着,接着又跳下来,在石质的地面上轻盈地翻跟头。 这一连串的动作比劳伦斯看过的任何云雀都更加轻盈,仿佛完全不受重力的限制,没有推力而只用自己的腿就可以在空中上下翻腾,然后整个人完好无损地跳起来。现在,只剩下格兰比抵抗着冲上来的进攻者的火力。 “瑟罗伍兹!威勒比!”劳伦斯向队里的人们喊道,他们已经冲上前要阻止这个人前进。 那个人没有武器,可他的动作非常敏捷。他弹跳着躲开了挥舞的刀剑,这种方式使他们看起来像舞台剧里的伙伴,而不是要竭尽全力杀死对方的对手。从离他更远的距离,劳伦斯可以看见他正渐渐地将他们朝着格兰比和其他人的方向逼退,这样,他们的刀剑只会威胁到自己的同伴。 劳伦斯不顾黑暗和愤怒,以惯常的顺序快速地拿出手枪,在脑海里想象着发射的节奏,然后用破布擦了两下枪口。接着他又把木槌拉回来,在漂亮的弹药袋里摸索着用纸做成的弹药筒。 瑟罗伍兹突然抓着膝盖哭叫着倒下了,威勒比转过头去看,同时把剑挡在胸前自卫。但就在他分神的瞬间,那个中国人再次跳到了极限的高度,双脚用尽全力踢中了他的下巴。他的脖子发出清脆的断裂声,胳膊向外张开,然后脑袋垂到了地面上。中国人从地上跳起,微微地向后翻了个跟头,接着转过头来看着劳伦斯。 瑞格斯正在他的身后大喊:“准备——该死的,快点准备!” 劳伦斯用牙齿撕咬开黑色火药的弹药筒,舌头上布满了酷似沙子的颗粒。火药从枪口径直落下来,然后,射击又引起了爆炸,被当做填塞物的纸张也重重地落在地上。没时间去检查那些东西了。他举起枪,还没有伸开胳膊,就把那个人的头崩开了花。 劳伦斯和格兰比把瑟罗伍兹拖到了凯因斯身边。这时,中国人又因为射击暂停折了回来。瑟罗伍兹正在静静地啜泣,他的腿无力地垂在地上。“对不起,先生。”他哽咽地说道。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不要再哭了!”凯因斯毫不留情地给了他一个巴掌,厉声说道。年轻的瑟罗伍兹强无法再站起来。 “用夹板把腿固定好,你就到瑞格斯那边去帮他们装火药吧。”劳伦斯平静地说完这句话,就又和格兰比冲回到了入口处。 “大家轮流休息。”劳伦斯半蹲在地上说:“哈蒙德,你先去告诉瑞格斯,如果他们能够沿着那条路送一些人过来,就弄把枪来,时刻都要装着子弹。” 哈蒙德不加掩饰地叹了口气,脸颊上泛着点点红晕。他点了一下头,有些嘶哑地说道:“留下你的枪,我帮你装子弹。” 布莱兹大口地灌着花瓶里的水,突然被呛住了,把水喷了出来。 “上帝啊!”听到布莱兹的喊声,劳伦斯转过头来看了看,一条两指长的金鱼正在泥坑里的石头上扭动着身体。 “不好意思,”布莱兹喘着气说,“这东西刚才就在我的嘴里。” 劳伦斯瞪大了眼睛,马丁突然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们都开心地相视而笑。枪声再次响起时,他们又回到了门口。 袭击者没有让宫殿陷于火海,这让劳伦斯很是惊讶。他们有足够多的火把,岛的周围也有大量的木头。他们尝试了放烟雾的方法,在屋檐下的房子旁边燃起篝火。但是由于宫殿设计的缺陷,或者仅仅借助正在呼啸的风,一股飘动的气流穿过黄瓦屋顶把烟雾卷了进来。虽然这个让人很不舒服,但并不会致命。池塘旁边的空气十分清新,如果周围有休息的人,他们就会跑到那里喝水,洗净他们的肺,再用药膏涂抹已经伤口,如果还流血的话,就把它包扎起来。 这一群人做了一个攻城木槌,削尖了一棵连着枝叶的大树,但是劳伦斯号召说:“他们进来时,我们站在旁边砍他们的腿。” 送信人勇敢地径直向刀海跑去,想突破包围圈,但是只要朝着宫殿的门走三步,就会让他们热情大减。冲到前面的人受伤很重,甚至都露出了骨头,这儿几乎成为死亡的靶场。大树朝前倒了下去,阻挡了他们的进攻。英国人一直都在劈砍树枝,为步枪士兵扫除路障。这时,另一场射击还没有准备好,于是袭击者放弃了进攻。 经过多场激战,战役已经转化为一种非常恐怖残酷的景象。现在,每一轮射击都能为他们赢得一些休息的时间。显然,即使大肆杀戮,穿过英国防线的尝试都失败了,这让中国人感到很气馁。每颗子弹都起了作用。瑞格斯和士兵已经能够从龙背上进行射击了,在激烈的战斗中,有时可以成群射击。这是一场漫长而又艰难的战斗,每一分钟似乎都有它的五倍那么长。此时,劳伦斯开始记录射击的时间。 当劳伦斯跪下和他说话时,瑞格斯一边咳嗽着一边说:“先生,我们最好一次只是三枪齐发,现在他们已经有了经验,这将同样能够牵制他们。虽然我们带来了所有的弹药,但是我们不是流血的步兵。瑟罗伍兹能够提供我们更多,不过我想,现在我们至多还有可以进行三十回合射击的火药。” “那就不得不这样了。”劳伦斯说,“在射击期间,我们尽量牵制他们更多的时间。每轮射击之后,轮一个人休息。”他把自己和格兰比火药盒里的弹药都放到了武器堆里,只留下了七件,这意味着至少还有两轮进攻,而步枪比手枪的作用更大。 劳伦斯走到池塘边,往脸上泼水,朝着水里徐徐游动的鱼微笑,他的眼睛可能已经适应了黑暗,现在可以看得很清楚。衣领已被汗水浸透了,他把衣服脱下来,使劲拧了拧,汗水滴到了石头上。而一旦皮肤暴露到空气中,他就无法再把衣服穿回身上了。劳伦斯只好把衣服洗干净,展开晾干,然后又匆匆跑了回去。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入口处的袭击者们的脸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劳伦斯和格兰比肩并肩地消灭这些敌人,当听到戴尔从身后以最高音量扯着嗓子喊着“上校!上校!”时,他也无法转过头来看,他们根本没时间停下来。 “我来!”格兰比喘着粗气说道,然后用沉重的粗麻布靴子,踢了踢前方的人,加入到肉搏战中。这时,劳伦斯终于可以抽出身来,注意周围的状况。 一些人正站在池塘边上,另一些人也从战斗中冲了出来;他们似乎已经发现水库供养池塘的秘密,然后从水下游了过去。凯因斯四肢伸展,静静地躺在地上,瑞格斯和其他步枪士兵正跑过去,当他们离开时,仍然疯狂地装着子弹。哈蒙德一直在休息,此刻,他正在朝着另外两个人生气地挥着手,把他们推回到水里。但是他没有什么工具,他们有短刀,可以保护自己。 小戴尔抓了一个装满水的大花瓶,用力抛到了正在用刀子对着凯因斯身体的敌人手中。刀子撞到了他的头,他倒在地上,由于惊吓过度,一下子滑到了水里。罗兰跑了过去,一把夺过凯因斯的武器,趁那个人还没起来,用尖钩刺穿了他的喉咙,血立即喷了出来。 更多的人从池塘里出来了。“只管射击!”瑞格斯喊道。又有三个人倒下了,其中一个在头刚伸出水面时就被射中了,渐渐没入血水里。劳伦斯与哈蒙德并肩战斗,两人协力把正在与他们搏斗的两个人推进了水里。哈蒙德还在挥手时,劳伦斯用刀尖刺倒了一个人,又用刀柄打倒另一个。他无意识地掉进了水里,张着嘴巴,气泡也从唇边不断地冒上来。 “把他们全部推进水里!”劳伦斯喊道,“我们必须把过道封锁起来!”他又爬进池塘,逆水向前行进。更多的人试图从这里穿过,他感觉到从另一边袭来更大的压力。 “瑞格斯,让你的人回到前面,要相信格兰比!”他说,“哈蒙德和我能够对付他们。” “我也能帮你们。”瑟罗伍兹一瘸一拐地挪到池塘边坐下来。他的个子很高,他的腿能够抵挡住很多人。 “罗兰,戴尔,看看凯因斯是否需要帮忙。”劳伦斯转过头说,但没有得到回应。这时他们都蜷缩在角落里静静地忍着伤痛。 罗兰擦擦嘴,站了起来。看起来像个腿脚不稳的小马。 “是的,先生!”她回答道,随后罗兰和戴尔摇摇晃晃地走到凯因斯面前。当他们把他翻过身时,他发出痛苦的呻吟声,恍惚地睁开眼睛。在他的眉毛上方,凝结了一个很大的血块。 此时,劳伦斯身体另一边的压力开始减弱,渐渐停止了。随着步伐的突然加快,枪声又在身后一遍遍地响起。瑞格斯和士兵以极快的速度扫射着。劳伦斯努力地向后张望,但厚厚的浓烟使他什么也看不见。 “瑟罗伍兹和我能够应付,快走!”哈蒙德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劳伦斯点点头,挣扎着从水里出来。靴子像石头一样重,他不得不停下来,在能够冲到前面之前把水倒出来。 当他赶过来时,射击停止了。奇怪的是,烟雾很厚但却很明亮,他们无法透过烟雾看到任何人,脚边布满着残缺不全的尸体。瑞格斯和士兵手指颤抖着,缓慢地装着子弹。然后,劳伦斯一直往前走,不时把手放在柱子上以保持平衡——除了尸体,已经没有地方可以落脚了。 他们穿过烟雾跑了出来,冲进清晨的阳光里,惊起了一群乌鸦。它们从尸体旁飞起,尖叫着逃走了。眼前看不到任何人在移动,其他的袭击者已经逃跑了。马丁突然膝盖落地,倒下了,刀掉在石头上,发出刺耳的叮当声。格兰比跑去扶他,结果自己也跌倒了。劳伦斯在腿脚精疲力竭之前,找出了一条小木凳,他没有注意到自己正拖着一个年轻人的尸体,他的嘴唇上,鲜红的血迹已经蔓延开来,胸口上零零散散的枪伤周围布满紫色的污点。 此时,仍不见泰米艾尔回来。 第十五章 恋爱 一个小时后,孙凯带着一小队卫兵从码头赶到院子里。和那些脏兮兮的强盗不同,这十几个人都穿着正式的卫兵制服。由于没有燃料,营火越来越小。英国人正在把尸体拖到有阴影的地方,防止尸体过快地腐烂。 他们已经筋疲力尽,没有一丝力气了。没有人能解释泰米艾尔离开的原因,大家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劳伦斯被带进一顶轿子,放下的轿帘严严实实地挡住了轿门。一坐进轿子,劳伦斯就趴在绣花枕头上睡着了。尽管在前进中轿子不断上下颠簸,但直到轿子被放下时,他才清醒过来。 孙凯把劳伦斯从轿子中拉起来。哈蒙德、格兰比及其他人同劳伦斯坐着类似的轿子跟在他后面。劳伦斯恍恍惚惚地跟着孙凯上了楼梯,来到了一个十分凉快的房间里,里面点了熏香。狭窄的走廊尽头是一个面向花园的房间。劳伦斯突然向房间冲去,越过低矮的阳台栏杆,看到正蜷缩在石头上睡觉的泰米艾尔。 “泰米艾尔!”劳伦斯边喊边向他跑去。孙凯追着劳伦斯,并用中文喊着什么,他在劳伦斯碰到泰米艾尔之前抓住了他的胳膊。这时,那只龙抬起头好奇地看着他们,劳伦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发现他根本就不是泰米艾尔。 孙凯试图拉着劳伦斯一起跪下。他挥开孙凯的手,由于突然失去平衡,险些跌倒。这时,他才发现一个大概20岁左右,穿着绣有龙图案的暗黄色长袍的年轻男人正坐在长凳上。 哈蒙德跟在劳伦斯的后面,拽着他的袖子,低声说道:“看在上帝的份上,快跪下,这一定是太子冕宁。”只见哈蒙德跟孙凯一样,双膝跪下,额头触地。 劳伦斯好笑地看着他们两个,又犹豫地看了看那个年轻男人。他向那个年轻人深深地鞠了一躬,因为他觉得两腿下跪有辱尊严,而他又无法单腿下跪。此外,他既然不会向皇帝行磕头之礼,就更不会向一个皇子磕头。 太子没有怪罪劳伦斯的无礼,只是对孙凯用中文说了几句话。孙凯起身,哈蒙德也跟着慢慢站起来。 “他说我们可以在这里安全地休息。”哈蒙德对劳伦斯说,“请你相信他,先生。他没有必要欺骗我们。” “你打算问他有关泰米艾尔的事情吗?”劳伦斯问道。哈蒙德不解地看了看那只龙:“那不是他。” “他是其他的天龙,不是泰米艾尔。”劳伦斯解释道。 孙凯说:“龙天祥隐居在永春阁里。只要他一出现,就会有信差向他带话。” “他还好吗?”劳伦斯漫不经心地问道,此时最重要的事情是弄明白泰米艾尔离开的原因。 “就当前的情况,我们没有精力去考虑其他方面的问题。”孙凯托辞道,劳伦斯也不知道如何从他那里多打探一些消息,他累得连话都说不清了。看到他一副困惑的样子,孙凯好心地补充道:“他很好。我们最好不要去打搅他。不过今天他会出来一会儿,到时我们带他来见你。” 劳伦斯仍然无法理解,不过此时他什么也做不了。 “谢谢您!”他勉强说道,“感谢殿下对我们的慷慨。我代表大家向您表达深深的谢意。请您原谅我们言辞中的不敬之处。” 太子点了点头,挥手示意让他们退下。孙凯领着他们越过栏杆回到房间,监视着他们,直到他们个个瘫倒在硬木床板上。或许是担心他们会从床上爬起来,孙凯在房里来回走了一圈。劳伦斯觉得这很可笑,这种事情几乎不可能发生,他想着想着就进入了梦乡。 “劳伦斯!劳伦斯!”泰米艾尔焦急地喊着。劳伦斯睁开眼睛,发现泰米艾尔的头从阳台上探了进来。外面的天还是黑的,“劳伦斯,你没受伤吧?” “哎哟!”哈蒙德也醒了,不过当他发现自己的面颊和下颌正对着泰米艾尔的鼻孔时,吓得从床上摔了下来。 “天哪!”他痛苦地从地上爬起来,坐到了床上,“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双脚得了痛风的八十岁老头。” 劳伦斯一下子坐了起来。“我没事,感觉不错!”他边说,边兴奋地伸出手抚摸着泰米艾尔,感觉着他的真实存在,“你没生病吗?” 虽然他不是在给泰米艾尔的失踪找借口,但似乎再没有其他原因能让泰米艾尔临阵离开。泰米艾尔的翎颌耷拉下去。“没有,”他的表情有些痛苦,“我根本就没有生病。” 由于哈蒙德在场,劳伦斯并没有追问下去。泰米艾尔的闪烁其词并没有给出他离开的合理解释,劳伦斯不喜欢泰米艾尔向他隐瞒任何事情,尤其不希望哈蒙德在时泰米艾尔不听自己的话。 泰米艾尔缩回头,让他们从房间出来,来到花园里。这次不再需要高难动作从栏杆上跃过去,劳伦斯从床上起来,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跨过阳台的栏杆,哈蒙德紧随其后。不过尽管栏杆离地只有两英尺,他还是无法跨过去。 皇子已经离开,但那条龙还在。泰米艾尔称他龙天川,并把他介绍给劳伦斯。龙天川礼貌地向他们点头示意,然后就埋头于他的工作——沙盘。泰米艾尔解释道,川试图用他的爪子留下他的记号——写诗。 向川行过礼后,哈蒙德不觉地呻吟了一下。当他试图坐在凳子上时,诅咒声不绝于耳,这是他从水手那儿学来的。虽然哈蒙德的行为十分不雅,但劳伦斯并没有责怪他。 “恕我冒昧,先生。我觉得您还是在花园里走动走动,比在这里坐着要好得多。”劳伦斯建议道,“我发现常走动走动很有帮助。” “我也觉得是。”哈蒙德说。他深吸了一口气,扶着劳伦斯的手,站了起来,慢慢地走了几步。随着疼痛的逐渐减轻,哈蒙德又恢复了以往的好奇心。沿着花园缓慢行走时,他开始研究这两条龙,他的步伐逐渐放慢。这是个长方形的花园,花园的一角种了一些松树和竹子。院子中央十分空旷,两条龙头对头地躺着,这让哈蒙德更容易作出比较。 “难道是巧合吗?”哈蒙德自言自语道,“所有的天龙可能都有血缘关系,可这两条也实在太像了吧,我根本就无法分清他们。” “我们是孪生兄弟,”泰米艾尔听到后,抬起头回答道,“川比我大。” “哦,我真是有些反应迟钝。”哈蒙德有些沮丧地坐在凳子上,“劳伦斯!劳伦斯!”突然,他露出兴奋的神情,激动地伸手抓住劳伦斯的手,“怪不得,原来他们不想有另外的皇子成为皇位的威胁者,因此他们把其他龙送走。天哪,我多么聪明!” “先生,我对您的结论并不怀疑,但是我不知道这对改变我们当前的境遇有什么帮助。”劳伦斯对哈蒙德的兴奋感到不解。 “你没有发现吗?”哈蒙德说道,“拿破仑只是一个借口,因为对中国人来说,他在他们管辖范围之外,是在另一个世界的皇帝。哈,法国没有真正的同盟。” “这的确是一个可以令人放心的理由。”劳伦斯说道,“但是他们不太成功的行动似乎并没有直接改变我们的处境。更糟的是,现在中国人改变了他们的想法,他们想让泰米艾尔回去。” “不,难道你没有发现吗?太子冕宁如果不想树立一个对手同他竞争王位的话,他就没有理由让泰米艾尔回去,”哈蒙德说道,“噢,这正是不同的地方。我一直在寻找线索,现在我似乎有些了解中国人的动机,真相变得越来越清晰。离‘忠诚号’到来还有多长时间?”他突然抬起头问道。 “我对这的气流和季风一点都不了解,所以无法作出精确的判断。”劳伦斯犹豫地说道,“至少要一个星期吧。” “希望斯坦顿伯爵能够尽快赶过来,我有很多问题需要问他。”哈蒙德说,“但是,我还可以试着从孙凯那里套出一些信息,但愿他现在能更直率一些。我这就去看他,先告辞了,各位。” 哈蒙德走进了房子里。这时,劳伦斯突然朝他叫了一声:“哈蒙德,你的衣服……”哈蒙德的马裤膝盖处的扣子没有扣,裤子和衬衫上粘着血迹,此外,他的长袜已经抽丝了。但当劳伦斯想到这一切时,已经太晚了。 劳伦斯觉得应该没有人会挑剔哈蒙德的穿着,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可换的衣服。“至少他是为了一定的目的才离开的。法国没有联盟的消息可以让我稍稍放松一下。”他对泰米艾尔说道。 “是的。”对这一点泰米艾尔并不感兴趣。他盘卧在花园里,一直都十分安静,似乎在深思着什么。他的尾梢在池塘边来回地扫动,被激起的黑泥点飞溅到被太阳烤得发烫的石板上,一落到上面就干了。 即使哈蒙德已经离开,劳伦斯也没有马上逼迫泰米艾尔说出他离开的原因,他走过去,和他并排坐下来。他希望泰米艾尔能主动说出来,而不需要他去询问。 最终还是劳伦斯打破了沉默:“我很遗憾地告诉你,威勒比死了。此外,一些人受了伤,不过谢天谢地,他们伤得并不重。” 泰米艾尔的身子抖了一下,用哽咽的声音低低地说道:“我本应该去的,如果当时我在的话,他们就不会死了。” 想到威勒比,劳伦斯沉默了一会儿。“你不应该连口信都不捎一个,”他停顿了一下,“我不应该让你对威勒比的死感到自责。在你本应该回来之前,他就已经死了。不过,即使我知道你无法赶回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是,你确确实实没有遵守你的诺言。” 泰米艾尔有些不高兴:“我的任务已经失败了,不是吗?这是我的错误,没什么好说的。” 劳伦斯说道:“对,如果你能通知我,我会毫不犹豫地同意你的延迟归来,因为我知道我们的处境是安全的。公平地说,你从来都没有遵守军团中有关离队的规定,因为对一条龙来说,这没有什么必要,但是我有责任让你明白。” “我并没有试图安慰你。”看到泰米艾尔摇头,劳伦斯补充道:“但是,我希望你能明白你做的什么是错的,而不要对那些你根本无法控制的事情心怀内疚。” “劳伦斯,你不懂。”泰米艾尔说道,“我已经十分了解规则,那正是我没有捎信的原因。我并没有打算待很长时间,只是没有意识到时间过得如此之快。” 劳伦斯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因为泰米艾尔习惯在天黑之前回来,而他没有察觉到整个白天和夜晚的流逝,这一理由似乎很难让人相信。倘若一个士兵给出他这样的理由,他一定会不假思索地说这是谎话。他的沉默出卖了他的想法。 泰米艾尔耸了耸肩,用爪子不断地在地上画着什么,爪子划过石头的声音使川抬起头,缩回了翎颌,发出一串抱怨。泰米艾尔停了下来,突然说道:“我和梅在一起。” “和谁?”劳伦斯茫然地问道。 “龙天梅。”泰米艾尔说道,“她是一条王龙。” 一听到这个,劳伦斯似乎重重地挨了一拳。泰米艾尔表情混合着尴尬、自责、烦恼,使得一切都清晰明确了。 “我明白了。”劳伦斯尽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缓缓地说道,“你还很年轻,以前没有谈过恋爱。你不可能知道这会产生什么后果。”他继续说道:“我很高兴知道原因,这的确是一个理由。”他试着让自己相信泰米艾尔的话,他确实相信了他的话。但是他不打算原谅泰米艾尔仅仅因为这样一个理由就擅自延长归队的时间。虽然他和哈蒙德因为永瑆试图用其他人来代替他而产生隔阂,但是劳伦斯从来都没有担心过失去泰米艾尔的崇拜,不过知道了真正的原因之后,劳伦斯竟然发现自己妒火中烧。 他们把威勒比葬在了城外一个很大的墓地内,这个墓地是孙凯买给他的。墓地中,人们三三两两地围在不同的墓穴旁悼念逝者。不过泰米艾尔和西方人的出现吸引了人们的目光,虽然卫兵们不断驱赶过于好奇的围观者,但是不多久,围观的人在他们身后就排成了长长一队。 虽然身后聚集了成百的围观者,但是他们都怀着崇敬的心情,静静地听着劳伦斯为威勒比所念的悼词。这是一个由大理石建成的高于地面的墓地,带着一个类似于当地房屋似的外翻的顶,即使与旁边的豪华陵寝比起来,也毫不逊色。“劳伦斯,虽然这么说十分不敬,但是我觉得如果他的妈妈知道他的墓地这么豪华,也许更愿意成为一具尸体躺在里面。”格兰比说道。 “的确,我也这么想。”劳伦斯说道,“迪格比,你觉得你能在如此短时间内把事情办得这样好吗?” “我是让一个艺术家来打理这一切的。”孙凯插话道,“我们会给他的母亲任何可能的赔偿。太子冕宁已经挑选了一个出身良好的年轻人来办这些事情。”劳伦斯同意地点了点头,不过他没有再说些什么。据他所知,威勒比的母亲是一个严格的卫理公会派教徒,如果她知道儿子的墓地修建得如此豪华,肯定会很不高兴。 葬礼过后,劳伦斯和泰米艾尔回到了岛上,几个人留下来帮他们整理匆忙留下的随身物品。尸体都已经被清理掉了,楼阁外墙上留下了烟火熏过的痕迹,那里曾是他们的避难之处。石头上留着已经干涸的斑斑血迹。泰米艾尔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转身离开了。驻地内,家具东倒西歪,一片狼藉,纸的屏风已经完全损坏,大多数的箱子都被撬开,衣服被扔得到处都是。 在布莱兹和马丁开始搜寻一些还可以用的物品时,劳伦斯来到自己的房间。这里被彻底搜查过,床被推倒在墙边,好像他们以为当时劳伦斯躲在床底下,他买来的一捆捆东西被扔得到处都是。劳伦斯弯腰拾起墙角的一个不成样子的包裹,慢慢地打开包装。他简直不能相信,里面包着的红色花瓶没有任何损伤,甚至连一条划纹都没有,下午的阳光照在花瓶上,反射出猩红色的光芒。 当前,盛夏笼罩着这个城市。白天石头就像运转的铁砧,从西面大戈壁吹来的风夹带着黄沙。哈蒙德沉醉于关系微妙的社交活动中,在劳伦斯看来,这只是在原地画圈:用蜡封口的信件在不同的房屋间不断地传递着,一些小礼物被送来送去,只有空洞的承诺,没有实际的行动。同时,他们变得越来越没有耐心,除了泰米艾尔。他正忙于学习文化和礼仪。梅现在每天来到营地里教他。梅戴着银和珍珠装饰的精美项圈,有着暗蓝色的皮肤,翅膀上有着紫色和黄色的花纹,爪子上戴了许多金戒指。 “梅是一条十分有魅力的龙。”在第一次见面后,劳伦斯对泰米艾尔说,他知道泰米艾尔可能正受着爱情的煎熬。他也认为梅很可爱。 “我很高兴你也能这样认为。”泰米艾尔很兴奋,翎颌又竖了起来,“她三年前才孵出来,刚刚过了第一阶段的考察。她教我如何读和写,对我非常好,从来都不取笑我。” 劳伦斯确信,她不可能取笑泰米艾尔的学习进度。他已经掌握了在沙盘上用爪子写字的技巧,梅还夸奖他在黏土上写的字。不久,梅答应教他用在软木上刻字的硬笔来画。劳伦斯下午一直在看泰米艾尔勤奋地练字。梅不在时,他就充当泰米艾尔的听众。泰米艾尔洪亮的声音虽然十分悦耳,但是他们无法听懂中文诗,只有在泰米艾尔读到某一段,并把它翻译成英文时,他们才能听懂。 其他人没有什么事来打发时间。有时冕宁会赐宴,有一次是一场杂技表演,那些小孩子的身子就像山羊那么柔软。有时他们在院子中操练小型武器,但比起在炎热的天气里操练,他们更愿意躲进清凉的行宫花园中。 在他们迁到行宫两周后的一天,劳伦斯坐在可以俯瞰院子的阳台上读书,而泰米艾尔在院子里睡觉,哈蒙德在房间内的写字台上写着什么。一个仆人走进来,交给他们一封信。哈蒙德拆开信看了看,告诉劳伦斯:“是刘豹的信,他邀请我们去他家吃饭。” “哈蒙德,你觉不觉得他这样做有些冒险呢?”劳伦斯想了一会儿说道,“我也不想考虑这么多,但是毕竟他不像孙凯,不是为冕宁效命——难道他和永瑆是一伙的?” “我们不能忽略他可能存有的目的。”哈蒙德说,“就像鞑靼人一样,刘豹也可能等着打击我们。我还了解到他跟皇帝的母亲有联系,他是满族镶白旗的高官。他的支持非常有价值,我觉得他没有公开邀请我们,这是否意味着有什么不能公开的事情?” 他们小心翼翼地去赴约,但他们谨慎的计划完全被破坏了。在到达门口时,令人意外的是,他们闻到屋里飘出的烤牛肉的香味。刘豹让他那见多识广的厨师为他们准备了传统的英国菜。不过,除了炸土豆,咖喱能多放一些就好了,葡萄布丁太稀了一些,不过他们没什么可抱怨的,因为在那个庞大的圆形烤炉和挂着洋葱的装饰着宝石的笔直炉桶中,根本无法做成约克郡布丁。 他们虽然尽了力,但最后几盘菜还是几乎一下未动就被撤下。他们开始怀疑是不是不能用同样的方法来招待这几位客人。尤其是泰米艾尔,他们把他当成一个英国的屠夫,不仅为他准备了一头牛和一只羊,此外还有一只猪、一只鸡和一只虾。准备好这一切之后,厨师偷偷爬进花园,不断地呻吟着,瘫倒在地上。 “就让他睡吧!”刘豹说道,并挥手示意劳伦斯不需要道歉,“我们可以一边赏月一边饮酒。” 劳伦斯注意着自己的言行,不过刘豹并没有强迫他们喝酒。坐在花园中十分惬意,劳伦斯享受着盛夏傍晚暖暖的气息,泰米艾尔不断打着瞌睡。劳伦斯已经完全放弃了刘豹可能有某些歹意的想法。他认为不能坐在人家的花园中怀疑一个为你操办丰盛晚宴的人。甚至连哈蒙德都已经放松警惕,不断睁大眼睛来保持清醒。 刘豹对他们如何进入冕宁的营地表示出好奇,对他们遭到强盗的袭击感到十分惊讶,并十分同情地摇着头,这些都进一步表明了他的无辜。“一定要教训教训这些混蛋,真是无法无天了。几年前,我的一个侄子也加入他们的队伍,他母亲为了他差点担心地死掉。之后,她向观音庙捐了一大笔钱,并在家中的南花园为观音建了一个特别的祭坛。现在我的侄子已经结婚,开始学习了。”他指了一下劳伦斯,“你也应该学习!如果你的龙能通过考试,而你却不能通过,这将是很丢人的。” “他们就不能讲点别的吗,哈蒙德?”劳伦斯边问边站了起来,“我只是开个玩笑。”刘豹说,这让劳伦斯轻松了不少,“不要怕。我觉得如果龙天祥真的想和一个文盲在一起的话,没有人能说得动他。” “他当然只是在开你的玩笑。”哈蒙德笑着翻译道,不过他有些怀疑。 “在他们的知识体系下,我是一个文盲,但是我不会傻到来找任何借口。”劳伦斯说道,“我希望谈判者也能像您这样看。”他又补充道:“不过他们坚持天龙只能跟随着皇帝和他的子孙。” “如果泰米艾尔没有其他人跟随的话,他们就会让你和他在一起。”刘豹漫不经心地说道,“为什么不让皇帝收养你?这样大家都可以保留面子。” 劳伦斯更愿意认为这是一个笑话,但是哈蒙德用另外一种表情看着刘豹:“先生,您这么建议,只是在开玩笑吗?” 刘豹耸了耸肩,把酒杯斟满:“为什么不呢?皇帝已经有三个儿子来继承他的天下,不需要收养任何人。即便收养了一个,也没什么不同。” “你的意思是接受这个建议?”当他们步履蹒跚地从刘豹家往外走时,劳伦斯怀疑地问哈蒙德。此时,要把他们送回去的轿子已经在外面等候多时了。 “如果你愿意,当然可以。”哈蒙德说道,“说实话,这是一个很特别的想法。可这是一个必须得到大家认可的仪式。”他越来越兴奋,“我觉得这样可以解决很多问题,他们不可能轻易对一个有着如此亲密关系的国家发动战争。我们也可以只考虑这层关系将会带来的贸易利益。” 劳伦斯下意识地想到了他父亲的反应。“如果你觉得这样做值得,那我不会妨碍你的。”他勉强说道,不过当时他并没有想起那个红色的花瓶。当艾伦代尔男爵知道劳伦斯被中国皇帝收养时,这个花瓶可以作为安抚他情绪的赔礼。 第十六章 推手 “在我去之前,那次任务已经快要完成了。”瑞雷边说边接过早餐桌对面的茶水。与刚喝过的米粥相比,他似乎对茶更感兴趣。“当时的情形我前所未见——一个有着二十艘战舰和两只龙护航的舰队。虽然只是帆船,还没有护卫舰的一半大,但是中国战舰也没法再大了。我无法理解的是,中国舰队到处游弋,为什么还无法控制那些海盗。” “他们的海军司令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看上去是个非常理性的人。”斯坦顿插话道,“一个次要人物不会得到这样的保护。” “他就是一个要完蛋的傻瓜。”瑞雷毫无雅量地说道。 他们两个带着“忠诚号”的一小队船员就是在这天早上到达的,此刻正在绘声绘色地讲述他们穿过中国海的经历。出澳门一个星期后,他们遇到了正在追捕舟山海盗的中国舰队。那些海盗不仅抢劫中国货船,还打劫来自西方的贸易船只。 “当然,我们到那里时并没有遇上什么麻烦。”瑞雷继续说道,“海盗龙没有武器,他们只是试图向我们放带火的箭,而且他们完全没有经过训练。由于海盗龙下潜得很慢,所以他们根本无法躲避我们的步枪射击,当他们尝过胡椒粉子弹的滋味后,就快速地掉转方向,我们击沉了三个海盗船。” “海军司令有没有提及他将如何汇报这次事件?”哈蒙德问斯坦顿。 “我能告诉你的只是他一丝不茍地向我们表示感谢。他来到了我们的船上,我觉得那是他们的一种让步。” “让他见识一下我们的枪。”瑞雷说道,“我认为他来到我们的船上,是对我们的枪更感兴趣,而不是向我们表示礼貌。但是,无论如何,现在船已经停靠在天津港,难道我们没有离开的机会吗?” “我想不行。”哈蒙德说道,“皇帝还在北部围场进行夏猎,几个星期内回不到圆明园。不过我想等他回来后,我们可以拜见他。” “我已经提出了收养的建议,这个我会向你解释。”他对斯坦顿补充道,“我们已经得到了少数的支持,这些支持不仅来自太子冕宁,我更希望你们在海上的表现可以赢得他们对我们的支持。” “还有什么困难吗?”劳伦斯忧心忡忡地问道。 “目前没有,但是我必须提醒大家,补给比我原来想象的要贵得多。”瑞雷说道,“类似盐什么的根本无法买到,牛的出价我们没法承受,现在大家就只吃鱼和鸡肉了。” “我们的经费用完了吗?”劳伦斯很后悔之前花了太多的钱,“我有些太奢侈了,不过我还剩些金子,他们看到金子,会毫不犹豫地把东西卖给我们。” “谢谢你,劳伦斯,不过我还不需要来剥削你。我们还没有沦落到被追债的地步。”瑞雷说道,“我考虑的是如何让我们回国的行程变得可行,因为我们还有一只龙需要喂。” 劳伦斯也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只有保持沉默,以便让哈蒙德继续他的话题。早餐之后,孙凯通知他们晚上将举办宴会和戏剧表演,为新到的人员接风。 “劳伦斯,我想去看乾。”在劳伦斯考虑晚上穿什么衣服时,泰米艾尔把头伸进房间说道,“你不会出去,对吧?” 自从袭击事件发生之后,泰米艾尔变得越来越有防范意识,不会在没有人服侍劳伦斯的情况下离开。仆人们已经忍受了他几个星期的猜忌,他还为劳伦斯的保卫工作提出一些建议,比如,安排轮流值班表,不论什么时候,劳伦斯的保卫人数都不能低于五人,或者为他打一副盔甲,就类似于十字军东征时期的那种。 “不会的,你放心好了。宴会前,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一些。”劳伦斯说道,“代我向她问好,你要待很长时间吗?晚宴可不能迟到,这是我们应有的礼节。” “我不会待很长时间,很快就回来。”泰米艾尔说道,并保证他会在一个小时内回来,他的翎颌因兴奋而轻微抖动,他的胸前放着一个狭长的包裹。 经他要求,劳伦斯来到了后院,泰米艾尔羞涩地用肘把包裹递到劳伦斯面前。起初劳伦斯只是迷惑地盯着包裹,然后慢慢地解开丝带,打开漆面的盒子——一把精致的佩剑与剑鞘并排躺在黄色丝垫上。他拿起佩剑仔细端详:轻重适当,底座较宽,剑的两侧是锋利的剑刃。剑似乎是用大马士革钢铸成,两个血槽镶嵌在剑口处,使剑刃更加锋利。 剑柄由黑色亮皮制成,上面装饰着金珠和小珍珠,剑柄的底端装饰着带有龙头的圆环,龙的眼睛由蓝宝石镶嵌而成。剑鞘由黑色的漆木制成,上面也装饰了镀金的金带,并由丝线紧紧缠绕起来。劳伦斯把自己原有的寒酸的佩剑解下来,挂上这把新剑。 “合适吗?”泰米艾尔焦急地等着答案。 “真的非常好!”劳伦斯答道,并抽出佩剑开始比划起来。这把剑的长短正好配劳伦斯的身高,“亲爱的,它比任何东西都好。但你是怎么弄到它的?” “这不全是我做的。”泰米艾尔说,“上星期,乾说她很喜欢我的胸甲,我告诉她那是你送给我的,然后我想到我也应该送给你一件礼物。她说当一条龙找到同伴时,陛下或者贵妇通常会送礼物,所以从她的东西中我选了一样。我觉得这个是最好的。”他不断地晃着脑袋,十分得意地看着劳伦斯。 “你是对的,我再也看不到比这更好的礼物了。”劳伦斯试图控制自己的情绪说道,他真得太高兴了,即使回到房里继续准备晚宴的礼服时,他也不自觉地从镜子里欣赏自己戴着新佩剑的样子。 哈蒙德和斯坦顿都穿了中国式的长袍,其他的军官穿了绿色的衣服和裤子,被打磨得闪闪发光,领带被熨烫得整整齐齐,甚至罗兰和戴尔都明智地坐在椅子上,因为他们被警告不能在洗澡和打扮的时候到处乱跑。瑞雷穿着海军蓝,看上去十分高贵。他从红色船中带回来的四个水手,穿得跟他们离开驻地时一样。 广场中间搭建了一个奇怪的舞台,面积不大,涂着镀金的颜料,一共有三层。乾坐在庭院北部中间靠后的位置,太子冕宁和川在她左侧,在乾的右侧为泰米艾尔和英国人预留了位置。除了天龙,一些王龙也出席了宴会,包括梅,她坐在稍远的地方,穿着装饰着玉片和金子的礼服,看上去十分兴奋。当劳伦斯和泰米艾尔入座后,梅向他们点头示意。白龙莲也在,坐在永瑆的身边,离其他的客人有些远。一颗红宝石安静地垂在她的前额,雪白的肤色与其他天龙和皇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引起了人们的惊诧。她骄傲地挺起装饰着金网的翎颌。 “这是冕凯。”罗兰对戴尔低声说道,然后迅速向广场对面坐在冕宁身边的男孩挥手致意。那个男孩穿着与太子类似的服饰——暗黄色的长袍,戴着精致的帽子,笔直地坐在那里。看到罗兰挥手,他也挥手示意,但又马上放下,并向永瑆那一桌瞟了一眼,好像探查他有没有发现自己的举动。当发现没有引起那个老男人的注意时,他松了一口气。 “你到底是怎么认识冕凯的?他也来到了太子的驻地吗?”哈蒙德问道。劳伦斯也想知道,由于他下过命令,他的手下人根本就没有离开过他们的活动范围,根本就没有机会去认识其他人。 “怎么啦?”罗兰很奇怪地看着他们,“他是在岛上,你们介绍给我的呀。”此时劳伦斯的脸色很难看。他们可能见过这个男孩,可能混在永瑆的随从中,根本就没有办法辨别。穿上正式的朝服,那个男孩看上去完全不一样了。 “皇子冕凯?”哈蒙德低声重复道,“永瑆带来的男孩就是皇子冕凯?”他的嘴唇动了动,说着什么,突然间鼓声大作,他们什么都没有听见。很显然,这些乐器是藏在舞台下面的。 由于所有的表演都是中式的,他们在理解时遇到了很大困难。不过他们可以欣赏舞台布局和表演者的动作:演员们在三层的舞台上上下下。花朵盛开,云朵慢慢飘过,太阳落下去,月亮渐渐升起来。劳伦斯被这样的景色所吸引,虽然其中有很大想象的成分。但过了一会儿他的头就开始疼了起来,猜想是否就连中国人都无法理解台上在唱什么,因为周围鼓声震天,不时还掺杂着烟火的爆炸声。 他没法让哈蒙德和斯坦顿解释表演的内容,因为整个演出过程中,他们一直在用手势进行对话,根本就没有注意舞台上表演些什么。哈蒙德带了一只望远镜,用它来观察永瑆。而帮助演员完成表演最后一幕的烟雾和火光引来了他们的不满,因为那些东西打断了他们的观察。 演出中间有一段空隙,人们正在为第二个节目布置舞台。劳伦斯和哈蒙德抓住仅有的时间说了几句。 “劳伦斯,”哈蒙德说,“我得请求你的原谅,你是对的。永瑆不想泰米艾尔和你在一起,现在我知道了原因。他想把那个男孩扶上宝座,而他自己来当摄政王。” 劳伦斯很迷惑地问道:“皇帝生病了吗?还是他太老了?” “都不是。”斯坦顿意味深长地说道。 劳伦斯盯着斯坦顿看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先生,听上去您似乎在谴责他既要弑君又要杀害手足,您是在严肃地谈这个话题吗?” “我倒希望我这是在开玩笑,”斯坦顿说道,“他如果那样做了话,有可能在内战中期我们就都死了。” “不会那样的。”哈蒙德自信地说道,“太子冕宁不是傻瓜,我觉得皇帝也不是。永瑆没有理由让那个男孩隐瞒身份跟着他。首先,他试图贿赂你,估计是想给你官做;然后他的侍卫在船上袭击你,在你拒绝放弃泰米艾尔之后,他直接纠集混混来攻击我们,这样我们就可以大体猜到事情的来龙去脉了。” 哈蒙德兴奋地说着,但是没有留心周围,泰米艾尔一过来,他马上住嘴了。泰米艾尔异常愤怒,因为他听到了他们全部的对话,“你们是说永瑆正是这一切背后的主谋,是他试图伤害劳伦斯,是他杀死了威勒比吗?”他抬起大脑袋,马上转向永瑆,眼睛眯成了一道缝。 “泰米艾尔,不能在这里,”劳伦斯急忙说,伸手拽住了他,“记住,现在什么也不能做。” “对,什么也不能做。”哈蒙德焦急地喊道,“我也不确定,所有的都是假设,而且即使采取行动,也不能是我们动手,必须得‘借刀杀人’。” 当演员们重新回到舞台时,他们的谈话也就中止了。劳伦斯可以感觉到泰米艾尔的怒气正在胸中积聚。他的爪子紧紧抓着石板,鼻孔通红,冒着粗气,他根本就无心欣赏舞台上的表演,而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永瑆的身上。 劳伦斯安慰着泰米艾尔,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此时广场上聚满了客人,他无法想象如果泰米艾尔跳起来采取某些行动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尽管他十分乐于放纵泰米艾尔对永瑆的愤怒。更糟的是,劳伦斯不知道应该如何对付永瑆。他毕竟是皇帝的兄弟,而且哈蒙德和斯坦顿的推断没有任何证据,也不能轻易相信。 一阵击钹声和铃声从舞台后面传出,然后两只“米纸龙”从天而降,鼻孔里喷着火花。他们的下方,几乎所有的表演者都围着舞台旋转着,挥舞着剑和镶着宝石的匕首,模拟战斗中的场面。鼓声再一次敲得震天响,声音如此之大,劳伦斯感觉似乎挨了重重的一击,把肺中的氧气全部挤了出去。他开始大口地喘气,然后慢慢地把手举到肩膀,这时他才发现一只匕首插在他的锁骨下面。 “劳伦斯!”哈蒙德喊道,并伸手去摸他,格兰比也叫着他的名字,慌乱之中踢翻了一些椅子,两人一同奔到劳伦斯的面前。泰米艾尔转过头看着他。 “我没事。”劳伦斯说。不过这件事十分蹊跷。起先,劳伦斯并没有感到疼,他只是试图站起来,并举起胳膊,这时才发现受伤了。在刀柄周围,血如泉水一般涌出来。 泰米艾尔失声痛哭,打断了舞台上的音乐以及人们说话的声音。每只龙都绷直了后腿向这边张望,鼓声也突然停止了。当人们静静地、愕然地看着这一切时,罗兰突然指着一个演员哭喊道:“他是凶手,就在那儿,我看见他了!” 那个人穿着浅色衣服,手中空空,站在那些手持道具武器的演员中间。知道自己被发现了,他转身试图逃跑。泰米艾尔突然向广场中间的舞台冲去,这时,舞台上所有的演员开始尖叫着四处躲藏。 当泰米艾尔的爪子狠狠地划过那人的身体时,对方发出狼嚎般的惨叫声,之后他把这具惨不忍睹的尸体狠狠地摔到地上,以确定是否已经死了。他抬起头,露出锋利的牙齿,两眼冒着复仇的怒火向永瑆逼近。莲迅速地挡在永瑆身前,并抵挡住泰米艾尔的攻势。 当发现莲来阻止他的进攻时,泰米艾尔变得怒不可遏。他的翎颌伸长,头上的角向前突起——这是劳伦斯以前从未见过的。莲没有退缩半步,只是轻蔑地向他咆哮着,苍白色的类似羊皮纸似的翎颌也伸展开来,眼中充满了可怕的血丝,径直来到泰米艾尔面前。 广场上的人们惊慌失措地四处逃散,演员们拖着鼓、钟等乐器纷纷从舞台上跳下来逃命,猛烈的碰撞使乐器发出恐怖的声音。听众们纷纷拾起外套,快速从听众席上离开。与普通人不同的是,他们在匆忙离开时,尽量保持着尊严。 “泰米艾尔,不要!”劳伦斯喊道,不过已经太晚了。神龙们决斗的方式虽然不同,但是决斗的结果一定是一方死去或两者同归于尽。场上的白龙明显更大、更强壮,形势对泰米艾尔不利。 “约翰,把这该死的东西拔出去!”劳伦斯对格兰比说道,并挣扎着用那只没受伤的手解开领带。 “布莱兹,马丁,按住他的肩膀。”格兰比吩咐道,然后握住刀柄把刀拔了出来,还好没有伤到骨头。不过大量的血喷涌而出,他们用领带对伤口做了简单的包扎。 泰米艾尔和莲仍然相互对视着,双方都来来回回试探着佯攻了几次。他们没有多大的空间可以打斗,因为舞台占了院子中间的大部分空间,而那些空空的观众席又占据了院子边缘的空间。他们只有相互紧盯着对方。 “没有用的,”格兰比抓住劳伦斯的胳膊,把他扶起来,说道,“一旦他们的决斗开始,就只有等待死亡,要试着介入到他们中间,或者把他们的注意力从这场决斗中转移开。” “好的,就按你说的做。”劳伦斯放开了搀扶的手。虽然他的腿目前可以支持身体,但他有些紧张,而且心里并不确定能否挽回失控的场面,还好伤口的疼痛能够忍住。“大家都听清了,”他转向部下命令道,“格兰比,带人回驻地把我们的武器取回来,以防那个家伙派人袭击我们。” 当其他人纷纷跨过座位,从打斗现场往外跑时,格兰比带着马丁和瑞格斯也向外冲了出去。除了一些勇敢好奇的旁观者和一些密切关心事态发展的人之外,广场几乎已经空了。乾带着焦急和不赞同的目光关注着这一切,梅离她有些距离,本来她已经和大多数人一起逃走了,不过到了中途她又返了回来。 太子冕宁也留下来观战,不过已经退到了安全距离以外,尽管这样,川仍然很不安,担心冕宁的安全。冕宁把手放到川的身侧安慰他,并对侍卫说道:“他们可能抓走年轻的皇子冕凯,无论怎样,把他带到安全的地方。”永瑆看着冕凯被带走,赞同地向冕宁点了点头,而他则拒绝从原地离开。 白龙突然发起进攻,劳伦斯因害怕而退缩了一下,但是千钧一发之际,泰米艾尔向后躲过了她的攻击,红色锋利的爪子差点就抓破他的喉咙。现在泰米艾尔伸出锋利的爪子,后腿用力蹬地向白龙扑了过去。莲被迫单腿蹦着后退,身体失去了平衡。当泰米艾尔又一次向她袭来时,她展开翅膀飞了起来,他也紧随其后。 劳伦斯随手夺过哈蒙德的望远镜,追踪他们打斗的轨迹。白龙要大一些,她的展翼也大得多。她快速地超过泰米艾尔,并在他周围来回翻滚,她的意图十分明显:她想从上至下给泰米艾尔以致命一击。但是当第一次冲击过后,泰米艾尔已经识破了她的招术,开始反击,他放弃追逐莲,而是跳离灯笼的光芒辐照范围,隐藏在黑暗中。 “做得好!”劳伦斯说道。莲在半空中盘旋,不断地由上向下俯冲,试图找到泰米艾尔,黑暗中只有她的眼睛泛着红光。突然泰米艾尔吼叫着向她俯冲下来。但是她以令人惊奇的速度躲开他的袭击。当泰米艾尔飞过时,他的背上留下了三道血淋淋的抓痕。浓稠的血滴在地上,在灯笼的微光下闪着黑光。梅低声轻呼着向前爬了过去,乾转身对她发出嘘声以表示不满,但是梅仅对她顺从地低了低头,把面前的一排树推开,让自己看得更为真切。 莲的速度给了她很大的优势,她飞快地向后飞去,远远地离开泰米艾尔,试图让他在追逐的过程中消耗体力。但是泰米艾尔也机敏非常,一直把俯冲飞行的速度掌握在自己能控制的范围之内,有时速度非常慢。莲成功地向泰米艾尔靠近,泰米艾尔突然伸出前爪抓向她的胸和腹部,她痛苦地尖叫着,疯狂地拍动着翅膀。 永瑆猛地站了起来,由于动作过猛,他的椅子被撞翻了,他不再保持冷静,手在身体两侧紧紧地握成拳头。伤口看上去不是很深,但是白龙看起来被吓坏了,她痛苦地哭着,而且一边舔着伤口,一边在半空盘旋着。当然,宫里的龙都没有伤疤,劳伦斯甚至觉得,他们可能根本就没有战斗过。 泰米艾尔缩回爪子在空中盘旋了一会儿,但当莲不再向他靠近时,他抓住了一个空隙飞快向永瑆冲了过去,那才是他真正的目标。莲抬起头发现泰米艾尔的企图,不顾身上的伤,大叫着尽其所能赶上他。她追上泰米艾尔,两条龙纠缠到一起,并把泰米艾尔撞离了原本的飞行轨道。 两条龙一起撞向地面,他们现在都无法呼吸,也无法使用“神风”对付对方。他们的尾巴像鞭子一样横扫广场上的树木和竹子。劳伦斯抓着哈蒙德的胳膊,试图把他从一片狼藉中拽出来。他的头和衣领上都挂着落叶,劳伦斯笨拙地用没受伤的手拨开头上的树枝。泰米艾尔和莲撞坏了中央的舞台,舞台结构开始倾斜,并逐渐向一面坍塌。虽然破坏严重,但是冕宁并没有躲藏起来。太子走到劳伦斯身旁,伸手拉着他站了起来。也许冕宁并没有意识到真正的危险;他的龙川也没有意识到危险,只是跟随他,试图让他远离那场决斗。 当那个带着镀金的舞台最终全部坍塌时,劳伦斯猛地把冕宁扑到,用他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护住了他的脖子。舞台砸向地面时所产生的锋利的木头碎片飞溅得到处都是,有一些插到了劳伦斯的身上。即使他穿着厚厚的毛织衣服,还是有一块碎片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大腿,他的鬓角上的头皮也被击中了。 一切归于平静后,劳伦斯擦去他脸上的血迹向永瑆看去。只见永瑆显出不可置信的奇怪表情,脸朝下倒下去,他的眼睛上插了一大块儿锋利的碎片。 泰米艾尔和莲试图分开他们纠缠在一起的身体,之后,一同跳开并摆好战斗的姿势相互怒视着、咆哮着,气恼地来回摆动着尾巴。泰米艾尔试图再次发起攻击,但是他回头瞥了永瑆一眼,吃惊地停了下来,保持着进攻的姿势不动。莲咆哮着向泰米艾尔冲了过来,他仅仅躲过她的攻击并没有反击,之后,莲也看到了永瑆的尸体。 她突然呆住了,此时,她的翎颌在微风中挺立着,鲜血从腿上淌下来。她慢慢地走向永瑆的尸体,低下头,用肘轻轻碰触着永瑆,似乎在确认一件她已经知道了真相的事情。 尸体保持着永瑆死时的样子。他平躺在地上,脸上吃惊的表情随着肌肉逐渐僵硬而消失,现在他面色沉静,手微张着,镶着珠宝的长袍在黑暗中仍闪耀着光芒。没有其他人靠近,那些没有离开的仆人和侍卫只是盯着他的尸体,而其他的龙都保持着沉默。 劳伦斯十分担心,因为莲没有哭出声,甚至没有任何声音。她没有再次向泰米艾尔发动袭击,只是用爪子仔细地把永瑆长袍上的木头碎片和竹叶清理干净,然后用前肢抱起永瑆的尸体,安静地向黑暗中飞去。 第十七章 信风 那晚之后,劳伦斯久久都没有平静下来,因为受伤的手被夹板夹得生疼,即使受伤后一个星期,他的肩膀仍然很疼。其他人一直试图帮他把胳膊伸进参加仪式的礼服袖子中,带着宝石金饰的衣服压迫着他的伤口。 “你还没好吗?”哈蒙德把头伸进房间焦急地问道。他用中文带着警告意味对裁缝快速地说着。裁缝加快速度,匆忙中戳了劳伦斯一下,他疼得直咧嘴,不过没有叫出声。 “我们不会迟到的。是两点吧?”劳伦斯问道,又十分不明智地转身去看表,接着来自三个不同方向的疼痛使得他叫出了声。 “每一个觐见皇帝的人,之前都需要等候很长时间。尤其是现在,我们必须更加谨慎。”哈蒙德提醒道,“你确信你已经记住要说的话和他们的要求了吗?” 劳伦斯又被迫学了一遍觐见时应该遵守的礼仪,这样至少可以帮助他摆脱那种不舒服的姿势。在哈蒙德的催促下,劳伦斯总算可以从裁缝的手中解脱出来,不过一个裁缝还是跟着他们来到大厅,帮他调整好肩上的服饰。 小皇子冕凯无辜的证词彻底证明了永瑆的罪行,冕凯证实曾有人问过他是否想当皇帝,并承诺会让他拥有一条自己的天龙,但是那些人并没有告诉冕凯会如何实现这一目标。永瑆的支持者,那些认为与西方接触会带来厄运的人,由于永瑆的死而失势,太子冕宁的势力大大增加。结果,反对哈蒙德收养提议的呼声越来越小,皇帝已经发布公告同意了这种安排。 现在皇帝已经移驾圆明园,他们从北京乘坐飞龙花了半天的时间。在炎炎夏日,圆明园里青葱的树木和宽阔的湖面可以抵消一些酷暑的热气。劳伦斯觉得皇帝会更喜欢这个舒适一些的园子。 只有斯坦顿被允许陪同劳伦斯和哈蒙德参加收养仪式,但是瑞雷和格兰比带领着其他随员可以作为护卫队参加。太子冕宁借给他们卫兵,让他们把护卫队补充到合适的数目。他们离开了刚作为休息室的精巧建筑,去往皇帝接见他们的大厅。大约一小时后,穿过六条小溪和池塘,向导又一次停下来,向他们介绍周围精美的景观。劳伦斯开始怀疑他们来的不是时候。最后他们终于到了大厅,在那里静候皇帝的到来。 他们的等待似乎遥遥无期,汗水逐渐浸透了他们的衣衫。坐在炎热而寂静的院子里时,有人端上冰茶和一些热的食物,还有奶茶,劳伦斯不得不尝了几口。接着,送给他们的礼物也端了上来,有镶嵌着一颗大珍珠的金链,还有几卷轴的中国书画。给泰米艾尔的礼物是一副金银打制的爪套,就像他母亲曾经戴过的一样。泰米艾尔是他们当中唯一不受热浪侵扰的。他十分高兴,马上就把爪套戴上,并向着阳光举起来,自我欣赏,而其他人都几乎昏昏欲睡。 终于,出来了一队卫兵,向劳伦斯鞠了鞠躬,让他进去,哈蒙德和斯坦顿紧随其后,泰米艾尔跟在他们后面。房间里挂着轻盈的帷幔,水果形的金制香炉中散发出桃子的香味。房间的一侧没有椅子,只有一张龙的躺椅,一条雄性天龙正四肢伸开,趴在上面,而皇帝正坐在一张设计简单但经过精心修饰的红木椅上。 和冕宁的瘦窄脸不同,皇帝长着宽阔的下颌,看上去比较健壮,嘴角周围蓄着胡须,尽管已经快50岁了,胡须仍然是全黑的。他的服饰十分华丽,是明黄色的,除了在宫殿外的私家花园,劳伦斯在其他地方从来都没有见到过这样的颜色。他应该是故意穿这种颜色的。因为皇帝不仅在朝堂上,在任何时候都要保持一种威严。 皇帝正皱着眉,并非不高兴,而是在沉思,当他们走进房间时,他对他们点了点头。冕宁微微低着头站在高官中间,他们分站在龙椅的两侧。劳伦斯深深吸了口气,小心地随着满清官吏的口令行三叩九拜之礼。光亮的地板上覆盖着华丽的针织地毯,不过跪在上面也不舒服,在每一次俯身叩首时,他都能瞥见身后的哈蒙德和斯坦顿跟他做着同样的动作。 礼成后,劳伦斯终于可以站起来了,对于他们这种勉强的态度,皇帝并不高兴,不过他已经不再皱眉,房间里的气氛缓和了许多。皇帝从椅子上站起,领着劳伦斯来到大厅东侧的一个小神坛边。劳伦斯点燃了神坛中的一炷香,并照着哈蒙德曾经千辛万苦教他的话机械地重复了一遍,看到哈蒙德向自己微微点头,他总算松了口气。还好劳伦斯没有出错,至少没有出什么不可原谅的错误。 他不得不又一次下跪,他发现自己也是可以容忍这种行礼的方式,不过在神坛前,他还是诚心发誓不会违反戒律。冗长的祭拜仪式总算完事了,现在泰米艾尔被叫到前面,他和劳伦斯可以成为正式的一对了。 皇帝又回到了座位上,监控着整个仪式的进行。现在他满意地点着头,向仆人做了个手势。马上,屋子里抬进了一张桌子。当皇帝向劳伦斯介绍他的家族成员时,又端上来很多冰,哈蒙德充当皇帝和劳伦斯的翻译。之后,按照要求,劳伦斯详细介绍了自己的家庭,皇帝也了解到他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最后,劳伦斯被迫答应他放弃原来家族的责任。他并不十分介意,因为当前最让他高兴的是,整个仪式中他没有说错话,这场折磨人的仪式马上就要完事了。 仪式结束后,哈蒙德总算松了口气,他脸色苍白,由于过度紧张几乎虚脱。回去的路上,他不得不停下来,坐在长椅上休息。一些仆人给他拿了些水,给他扇着风,直到脸色恢复红润,并且能够站起来勉强走路。 “恭喜你,先生,”斯坦顿握着哈蒙德的手,与他告别,“说起来可能有些丢人,我真不敢相信一切就这样发生了。”此时,哈蒙德十分激动,只能说谢谢。离开了哈蒙德,斯坦顿一回到房间,就瘫倒在床上。 哈蒙德不仅让劳伦斯成为皇室的一员,还争取到在鞑靼城的一处房产。这虽然不是正式的使馆,但实际用途与使馆差不多,得到劳伦斯的邀请,哈蒙德可以不定期地住在那里。“磕头”礼让双方很满意,因为从英国的角度来看,劳伦斯并不能继承王位,只是一个养子,而中国人也满意英国人跟他们打交道时,使用他们可以接受的礼节。 “皇宫里传来了好消息,哈蒙德告诉你了吗?”当斯坦顿和劳伦斯一起站在房间外时,斯坦顿问劳伦斯,“皇帝已经表示今年免除英国进口货物的关税,这对公司可是一大好处,如果他们今后都能这样,那该多好。我觉得……”斯坦顿有些犹豫,接着说道,“我想你一定觉得留在这里不是你的责任,但如果你留在这里,我们将会受益匪浅,虽然我也明白让龙回到我们的祖国非常重要。” 回到房间,劳伦斯非常高兴,总算可以换回棉制长袍了。他走出来,找到了站在橘子树下的泰米艾尔。远处九座拱桥横跨在池塘上,水面上倒映出桥的影子。夕阳下,树上的橘子反射出金灿灿的光。 泰米艾尔转过头,高兴地用肘轻碰着劳伦斯:“我正在看莲。”他用鼻子向劳伦斯示意池塘对面。那只白龙正在过桥,在她的身侧只有一个穿着蓝色袍子,个子高大的黑发男子。这个人看上去有些奇怪,劳伦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发现他没有剃前额的头发,也没有辫子。走到一半时,莲停了下来,转身看着他们。劳伦斯本能地把手放到泰米艾尔的脖子上,回视那双已经不再发红的眼睛。 泰米艾尔喷着鼻息,翎颌微微立起,但是莲没有逗留,傲慢地把头向上抬了抬,转过身,继续赶路。不久,她就消失在树丛中。“我很好奇她要做什么。”泰米艾尔说。 劳伦斯也很好奇,她当然不可能再另找一个同伴,她的不幸在永瑆死前就已经开始了。他甚至听说,一些大臣认为莲应该为永瑆的错误行为负一定的责任。更残酷的是,如果她不表示改悔,她将会被驱逐。“她或许将去一些繁殖基地。” “我觉得他们好像没有专门的繁殖基地,”泰米艾尔说道,“我和梅就不需要……”他停了下来,脸上泛起一片红晕。“也许我错了。”他飞快地说道。 “你真的十分喜欢梅?”劳伦斯认真地问道。 “对。”泰米艾尔充满希望地回答。 劳伦斯沉默着,摘下一个还没熟的橘子,放在手中把玩。“如果风向合适的话,‘忠诚号’就要重新起航了。”最后,他平静地问道:“你希望我们留下吗?”当他感到泰米艾尔十分吃惊时,又补充说:“哈蒙德和斯坦顿告诉我,如果我留下,将会为英国作更多贡献。如果你想要留下,我会给兰顿写信,让他知道我留在这里会有更大的好处。” “哦,”泰米艾尔低下头沉思道,“你是想回家还是留在这里?” “如果我说想留下那是说谎。”劳伦斯肯定地说,“但我希望看到你高兴。我不知道在英国怎样才能让你如此高兴。现在你已经看到这里是如何对待龙的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再说下去,他感到某种对祖国的不忠。 “这里的龙并不是都比英国的龙聪明,”泰米艾尔说,“没有理由说麦西莫斯和莉莉不能学习读和写,或者其他的技能。我们不能像养动物一样养他们,不能除了飞行之外什么也不教给他们。” 他们再没有说话,这时,仆人们过来点亮了灯笼。弯月倒映在水中,泛出明亮的银白色。劳伦斯向水中扔了一块小石块,打破了水面的平静。他真不知道在中国除了做一个有名无实的皇族成员外,还可以做些什么,此外他还必须学习中文,虽然不必会写,但至少需要会说。 “劳伦斯,我不会留在中国的。我不能待在这享福,家乡正在打仗,她需要我。”泰米艾尔最后说道,“此外,中国龙根本不知道如何打仗,我会想念梅和乾,但是如果我知道麦西莫斯和莉莉仍然处在十分悲惨的境遇下,我无法高兴起来。回去是我的责任。” 劳伦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虽然常常责骂泰米艾尔那些离经叛道的想法,甚至煽动性的言论,但那些都是开玩笑,泰米艾尔从来都没有如此直白。劳伦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但是他明白自己无法冷静下来,“泰米艾尔,你不能仅……”他停了下来,用蓝色的大眼睛满怀希望地看着他。 “亲爱的,”停了一会儿,他平静地说,“你让我感到很惭愧。我们当然不可能让情况保持原状,现在我知道了一个更好的方法。” “我想你会同意的。”泰米艾尔满意地说道,“此外,我母亲对我说天龙根本不是用来打仗的,但把全部的时间都用来学习似乎也不是很好,我们还是回英国好些。” 劳伦斯感激地靠向泰米艾尔,当前他的脑子里开始计算着什么时候回英国,最好的风向几时才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