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都探幽》 贪厚利一敬入彀 玩古董的人都知道,古玩这行当,归根到底,就俩字儿:缘分。历朝历代多少人一辈子穷经皓首,挖遍千山百川,也不见得能淘挖到一件真正的古董;有的人在自己家院子绊个跟斗,就能绊出一件稀世珍奇,这就叫缘分。这两个字说不清、道不明,看似浅显,实则千变万化,聚之合大道,散开成万物。古董界讲究缘、运、势、命四柱,“缘”字排在第一,这是有深刻原因的。 比如说我吧,和古玩算是缘分不浅,可到底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我到今天也没想明白。只知道这缘份一到,如影随形,你想躲都躲不开。 给大家介绍一下:我叫赵一敬,是个普通的语文老师,四十多岁了也没结婚,在一所三流学校里浑浑噩噩地教书混日子,日子过的无声无息。我跟古玩一点边儿都沾不上边,也没想过往这个行当里钻——那都是有钱人的游戏,跟我们这些升斗小民没什么关系。 可在我四十五岁那年,缘分来了。 那年电视上推出一档鉴宝节目,特别火爆。老百姓把自己家柜子边床底下的老玩意儿拿出来,专家这么一鉴定,土鸡立刻变了凤凰,身价噌噌地往上涨,看着可着实让人有点眼红。 那天我正在家一边喝酒一边看电视,正好在播鉴宝节目。邻居家大营子跑过来,见我正看电视看的入神,乐呵呵地说赵老师你家里要是有什么东西,可以拿出来上台去试试啊,说不定就发财了。我没接这话茬儿,我单身穷汉一个,连房子都是租的,上哪儿去找什么家传文物啊。 大营子自己上厨房拿了个酒盅,自顾坐到我对面,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跟我神秘兮兮地说:“赵老师,如今有个发财的机会,你要不要?我们老家农村前两天来了个人,他爹刚死,他带着他爹收藏的古董来城里卖。这人就是个棒槌,什么都不懂,但那件古董确实是真货。咱俩想办法把货盘下来,回头上鉴宝那么一鉴定,身价百倍,转手卖出去,就赚大发了。” 大营子这人游手好闲,根本没什么钱,所以才来找我搭伙。我被他说的动心,当时就答应了。第二天大营子愁眉苦脸回来,说那棒槌开了一个低价,但这个属于行情里的低价,再低,它也是古董价,把我和大营子的积蓄加一块也不够。我说要不算了吧,大营子说不能算,这么大便宜在眼前都不占,以后可就没这机会了。他想了半天,说认识个哥们儿叫虎头,专放高利贷,人特仗义,找他准没错。 我那时候也是鬼迷心窍,居然就答应了。结果第二天大营子带我去见虎头大哥,签字画押,借出一大笔钱来,换回一个小锦盒。我打开锦盒一看,里面搁着一件古董,黑乎乎的,巴掌大小,看着其貌不扬,手不由得有些发颤,说咱们这么多钱就换了这么个小玩意,会不会上当啊?大营子说赵哥这你就不懂了,古董贵在精不在大。这东西咱们看没啥用,人家专家一眼就能瞅出不少门道儿。 我一想也是,赶紧把锦盒收好,赶紧去鉴宝节目报了名。到了直播那一天,我特意租了一套西装,喜气洋洋捧着锦盒进了直播大厅。主持人是个漂亮小姑娘,声音特别软。她一喊我名字,我骨头都酥了,抬腿就往台上迈。台上坐着三位专家,有两个是白发苍苍的老者,一派仙风道骨的气度;第三个人是个光头,四十多岁,像是只肥头大耳的老鼠,趴在桌子上懒洋洋。 “赵先生,您今天带来的这件古董,是哪一类呢?”漂亮主持人问。 这个问题难不倒我,我来之前做过功课。古董这一行分好多门类,有字画、有瓷器、有金石器、有木器、有电器等等等等,各有各的门道儿。我轻了轻嗓子,说我今天想让专家鉴定的,是一件古代的电器。专家们听了,交头接耳了一番,显得有些惊讶,台下观众也议论纷纷。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惊讶。现如今古董这一行里,电器是稀罕货,因为材质关系,这类物件很少能流传下来,就算流传下来,也几乎不能使用了,所以一件保存完好的电器,往往卖的特别贵。这也是为啥我和大营子拼着借高利贷,也得把它弄到手。 看到台下的反应,我挺得意,打开锦盒打开,把宝贝拿出来恭恭敬敬递给专家。为首的专家接过去仔细一端详,眉毛一挑:“你这是一款古代的手机?”主持人在旁边惊叹道:“观众朋友们,你们看到了吗,今天来到我们节目现场的古董,居然是一部手机。大家都知道,古代的通讯方式很落后,几百年前的古人大多要借助这种叫做手机的设备来联络。由于手机的材质轻薄,电路又容易受潮,保存不易,现在市面上很少见了。让我们请专家点评一下。” 第一位专家扶了扶眼镜,说:“这款手机造型古朴,线条流畅,是一款名机。而且它品相好,你们看,屏幕没怎么氧化。咱们知道,古代手机呢,都用的是液晶屏。这是一种原始的显示技术,时间一长,就容易变黄变暗。咱们再看它的后盖电池槽,接合部很严密,用指甲抠不开。这很重要,因为手机电路特别怕尘,封装严密,就意味着它的使用寿命可以延长。” 主持人不失时机地问:“那您看这款手机是什么时代的呢?”第二位专家埋头观察了许久,随手翻开一本叫《古代手机形制总谱》的古籍,翻了半天,抬头说:“我刚才比较了一下它的整机尺寸、屏幕大小、按钮位置、接口插槽等一些重要特征,跟总谱做了对比。初步可以断定,赵先生这件古董,是国朝四核年间深圳富士康窑出品的高透贴膜iPhone……嗯……4……”他犹豫了一下,又补充了一个字母,“……S。” 我听着专家这么说,登时乐坏了。我虽然不懂古玩,可毕竟恶补过一阵。“四核”是个古董术语,特指二十一世纪初的十年,全称叫第四代领导核心,距今也有六百年了。那时候的东西流传到现在,老值钱了。这时候,台上音乐响起来了,背后大屏幕上开始播放这个宝贝的三维特写,还配着醇厚的解说:“iPhone是21世纪初由美国苹果公司出品的一系列手机统称,它代表了美国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结晶,在世界各地均有出土……” 后头的解说我压根没听进去,光在心里头算计,这一件玩意儿,怎么也得值个几百万吧?三个专家传阅了一圈,前面两个都不停点头,可那个大光头却一脸不屑,一直在摇头。三个人嘀咕了一阵,大概达成了什么协议。第一个专家拿过话筒说:“我想起来了,在首都博物院里存着一根iPhone的充电线,咱们把它借过来接上。这件古玩保存的这么好,如果能顺利开机,那可就真是国宝了,说不定里头还存着古代文献,那将是我国考古事业的一大盛事。” 他这么一说,在场的人都激动了。我脑子嗡的一声,一下子懵住了,这幸福来的也太快了吧?主持人问我可以吗,我忙不迭地拼命点头。要说电视台,办事效率就是高,没几分钟时间,已经联系上了博物院,把充电线给调过来了,还跟来一位博物院里从事文物修复工作的老技工。他拿过我那件宝贝,略作端详,一手平握机身,一手拿起充电线,双手无比平稳地慢慢并拢。眼看充电线和机器越靠越近,在场所有人的心都悬起来了,我嗓子发干,几乎不敢去看。要说人老专家就是艺高人胆大,手指头突然发力,那么轻轻一顶,只听咔嚓一声,充电插头与手机接口完美嵌合到了一起,演播厅里的观众都长长舒一口气。 手机滴的一声,屏幕上显示出一个电池的图标。专家解释说,这正是iPhone充电时的典型迹象。过了五分钟——这五分钟我跟过了五年似的——老专家轻轻按了一下开关,屏幕上出现了一只绿色的机器人,然后冒出来了无数图标,居然还有音乐——能听到开机音乐,说明这手机基本完好,电器古董界对此有个术语,叫做玉鹤鸣春。碰到玉鹤鸣春,那就是大彩头了。 台下观众刚要鼓掌,忽然那大光头站起身来,用力一挥手,大喊一声:“不对,有问题!”所有人目光都看向他,这时候我才注意到这人的相貌。他的额头有三道极深的皱纹,这在相面里叫虎头纹,又叫登头梯,有这种特征的人,一般都特别苛刻。 主持人问他有什么问题,他接过iPhone看了几眼,伸出手指操作了一下,把它扔回来,冷冷说了四个字:“这是赝品。” 我一听就火了,顾不得礼仪跳出来问他你凭什么说是赝品?那人冷冷一笑,拿起手机说,刚才屏幕上那绿色机器人你们都看到了?那叫做安卓纹,只有在一种叫做安卓的古代手机操作系统里,才会出现这种纹饰。他研究过几百部古代手机,光操作系统就见过十几种,每一系,都有特定的纹饰,错乱不得,iPhone4S的操作系统是iOS,纹饰是白苹果,不可能看到安卓纹饰的。 另外两位专家一听,赶紧去查总谱,果然在操作系统与纹饰这一部分翻出了记载,和那家伙说的一模一样。全场一片讶然,都议论纷纷。主持人面带笑容,举起一个大锤子,说很抱歉赵先生,您这部手机是赝品。锤子猛然砸落,把手机和我的心脏一起砸了个粉碎。 从电视台出来,我整个人浑浑噩噩,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为了买这玩意儿,我和大营子已经倾家荡产还欠了一屁股高利贷,这可怎么办啊。我回到家里,看到隔壁门虚掩着,往里一看,大营子站在椅子上,双手正把脖子往一个绳套里送。我赶紧扑过去,把他抱下来。大营子大哭,说赵哥你让我死了算了,虎头那人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咱们赔不起钱,肯定得让他整死。 我叹了口气:“钱欠的再多,也没有命重要哇。这次咱哥俩儿算认栽了,可也不至于把命丢进去。你跟我去找虎头,咱们烂命一双,虎头杀了也没好处。大不了给他做牛做马,辛苦了点,可毕竟能活命呀。” 听了我这一席劝,大营子这才回心转意。第二天,我们俩去找虎头。虎头正在一处酒吧里喝酒,我俩过去,把事情原原本本一说。我横下一条心,也不怕他,坦坦荡荡说我们钱是还不上了,命就两条,虎头哥您看着办。虎头打量了我俩一番,忽然乐了:“我虎头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你们既然还不了钱,又这么坦诚,就拿人抵吧。我一朋友最近确实需要两个人,我正好欠他一个人情,就用你们俩去还吧。” 我心里一沉,连忙问:“什么事?伤天害理的事我们可不干。”虎头大笑,说好事坏事他不知道,这个全凭个人运气。我听了以后,别说心,连肝儿都是一颤。虎头拨了个电话,说了几句,然后让我们等着。 我和大营子点了一瓶啤酒,一边喝一边心惊胆战地等着。约摸过了半个小时。一个大光头进了酒吧,我抬头一看,愣住了。那人很眼熟,正是那天把我那宝贝iPhone鉴定成是赝品的专家。他一看是我,也一愣,然后拿指头点了点我,笑着说了一句:“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呐。”大营子讪讪地陪笑,不敢搭腔儿。我坐的笔直,瞪大了眼睛,有点生气——这家伙断了我们的财路,还跑来这里说风凉话。 大光头毫不客气,一屁股坐到对面沙发上,虎头说:“这位是贝爷,叫贝不住。他最近有个考古项目,去的地方有点危险,需要人手。你们只要愿意去,那咱们的账就一笔勾销。要不然,我把你们卖到基因农场,专门给我长肾也行,长够三百个肾,就放你们出来。”我和大营子浑身一哆嗦,哪敢说个不字,当即表示愿意去。虎头一拍贝不住的肩膀:“得了,教授,人我给你找得了,中式不中式,你自己看。我还有事,先走啦。” 算行运营子掀桌 贝不住说你忙你的去,然后扬手叫了瓶红酒,三个空杯子。红酒端上来,他给我们俩一人分了个杯子,各自斟了点,眯着老鼠眼,慢慢开口道:“我看得出来,你们对我很有意见。可我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那就是个赝品,是赝品我就得说出来。你们两个不学无术,还想学别人玩古董,有这一劫也是活该——不过你因为被我识破了赝品才欠了钱,又被虎头介绍到我这里,这一饮一啄,前因后果,也算是跟我有缘分。所以说,缘分这东西啊,真是说不清道不明,任你是大罗金仙也悟不清呐。”我和大营子对视一眼,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保持着沉默。 发完感慨,贝不住端起酒杯啜了一口说:“把你们八字报给我。”我微微一惊:“您还懂这个?” 八字是古人非常流行的算命体系,历史非常悠久。那时候的人,衣食住行婚丧嫁娶求职都要依照八字行事。这套体系延续到了今日,懂的人可不多了。 贝不住得意道:“你们可不要小看了古人智慧。你知道么?八字在上古时代是分成了几个独立的占卜体系,后来经过多少代的融合杂糅,才形成了如今的八字。这是多少代能人积累下来的智慧,蕴藏着宇宙运转的正理。人这一生的遭遇经历,任你如何腾挪,都脱不去这八字格局。我家学渊源,对这玩意儿略知皮毛,给你们算一下,是看看你们有没有这个缘分跟我闯荡。” 我和大营子听他吹嘘了一通,都心悦诚服,把自己的八字交了出去。贝不住掏出一张黄纸,把我们两个的八字竖着一个字一个字写上,嘴里念念有词,显然在心算。所谓“八字”,指的是人的属相、星座、血型与五行四柱,每一柱是两个字,写在一起正好八个字。像我的八字写出来就是“午马射手AB缺水”,看着不知所云,必须得有行家据此解读,才知吉凶。 贝不住花了一个多小时才算完。我们问他什么结果,他把杯里的红酒一饮而尽,很是兴奋:“你们两位虽然不学无术,但八字都很硬。赵老师你午马持箭,是个大器晚成的命格;大营子你则是申猴逢双火旺,主喧哗多动之命——这次你们应该能帮到我。” 我忍不住问他到底是去哪里考古啊?还要看八字?贝不住嘿嘿一笑,说我要去的那个地方不太吉利,越是专业的人越不敢去,总是凑不起人来。你们两位主动撞上来,由不得他挑拣了。 我心惊胆战地问他到底去哪,贝不住轻描淡写地说:“古北京。”我手一颤,登时就呆在那儿了。大营子一脸茫然,问我古北京是啥?我苦笑着看了一眼贝不住,贝不住一抬手:“你告诉他吧。” 古北京这个地名太有名了,只要上过小学历史课的人都听说过。(大营子从小失学,所以不知道)那是好几朝的古都,历朝历代住过几千万人,地底下的东西一层接着一层,埋着无数宝贝,随便一锹就能挖出好东西来。 可是呢,正因为古人花下大力气用人力去改造古北京的地形,移山填海,改天换地,所以里头伏下不知多少机关。再加上这几百年来的地质和生态环境的变动,丛林密长,走兽丛生,那里的情况已变得极其复杂,里面藏着多少凶险谁也说不清楚,总之是个避之则吉的大凶之地。 大营子一听我们要去那么凶险的地方,两股战战,吓得快哭出来了。贝不住一看我俩这怂样,摇摇头,从怀里拿出一卷地图,在桌子上摊开。这地图纸张已经发黄发脆,看来也是一件古董。 “你们先别哭丧,来看看这图。”贝不住拿指头点点,我和大营子凑过去,发现上面勾画着好多线段和符号,还有好多段古字。我是语文老师,专门研究过,勉强能看得懂,这似乎是一张几百年前的旅游图。 贝不住解释道:“这是我去年在古北京附近的一户农民家里收上来的一张地图,经鉴定已经有几百年历史。可这张地图最值钱的地方,是它里面记录的东西——这是一张勾勒了古北京区域的地图,你们看到上面标出大字还配图的几个地方了没?” 我和大营子一起点点头,确实在地图上看到了,我挨个儿古字念下来,有什么王府井、西单、动物园什么的。贝不住十分得意:“我告诉你们,这是六百年前的一张北京旅游图。上头记载的,是古北京几处大宝藏的所在。比如你看这个叫中关村的地方,在古代被人称为销金窟,地底下藏的古电器比全世界博物馆里藏的都多。只要找准了位置,按图索骥,里面海量的古玩随便咱们拿。” “你是打算去中关村?”我重复着这个拗口的古代地名。 “中关村只是北京一处小地方,里面藏着宝贝可多着呢。什么西单、王府井,都是珍宝无数,应有尽有。若是能挖到哪吒王的陵寝,你赚的钱十辈子也花不完。” “哪吒王?” “你们到底去不去?去了我再告诉你们。”贝不住摆摆手。 我还没表态呢,大营子一拍桌子,一扫刚才的沮丧,兴奋地叫道:“去!一定得去。”我没他那么乐观,问贝不住:“咱们这次去,多少人?”贝不住道:“就咱们三个。”我大惊:“古北京凶险无比,就咱们三个人,岂不是有去无回?”贝不住淡淡一笑:“缘分不到,千军万马搜不着;缘分一到,出门迈腿就上轿。赵一敬,你都四十多岁了,难道就甘心这么平庸一生?你的八字最近旺的很,何妨赌上一赌?” “就凭这个?”我对这些怪力乱神的玩意儿不是很信服。 “这只是一方面,最主要的,还得依仗我的专业知识。我可以告诉你,国朝一代的古董鉴别,我是专家。”贝不住大拇指冲他自己一摆,下巴高抬,又压低了声音,“而且我还有一重身份,你们可不要外传……”贝不住说到这里,把衣领一扯,原来他脖子上挂着一条金链子,链子上挂着一个拇指大小的长条烤蓝物件。 “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和大营子面面相觑。贝不住道:“谅你们也不知道。古人上网,讲究机房四宝,分别是键、鼠、屏和U。这个小物件,就叫U盘,也称USB。我家祖先是一位写倒斗的行家,从他那儿传下这么一枚U盘,里面装着几百万字的盗墓心得,我从小熟读。当代天下,我敢说盗墓这一行,我自称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我听错了一个字。贝不住说他家祖先不是“倒斗的行家”,而是“写倒斗的行家”,这一字之差,谬之千里,给我们带了无数麻烦。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听他这么一说,我情绪也上来了,端起酒杯站到椅子上,大声:“你说的对,男子汉大丈夫,岂能一生碌碌无为。有没有缘分,我就拼上这么一回!”我们三个人一起举杯,一饮而尽,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赚钱的事,宜早不宜迟。贝不住给了我们三天时间,交代一下工作,跟家里人交代一下。我其实没什么好交代的,没亲戚,那份工作也属于可有可无,直接辞了。到了第三天,我和大营子按照贝不住给的地址,去了一家黑市的店铺。那店铺老板一听贝不住的名字,立刻搬出一大堆东西,帐篷锅灶手电短镐一应俱全,里面居然还藏有三把外面买不到的激光枪。我不禁对贝不住刮目相看,这人果然是个行家。 我们三个人先坐飞机,再坐火车,又租了一辆晃晃悠悠的破皮卡走了整整两天,这才进到一个村子里。这村子名字很奇怪,明明靠山无水,却叫做海淀。贝不住告诉我们,这是距离古北京最近的人类聚居点,从这里开始,再往里走接下来全都是崎岖山路,车不能行,只能靠我们自己徒步闯过去。 在旅途中,我和大营子已经大概了解了一些古北京的情况。古北京的地势原本是一片平原,近六百年因为古人抽取地下水过量的缘故,整体开始下沉,现在已经形成了一个沉降的险峻盆地,四周被一圈挤压的山体褶皱所包围。盆地里地形跌宕起伏,文化沉积层与空心岩洞交错填塞,上面被繁茂的植被覆盖。又因为古北京盆地里掩埋了大量电器与放射源,导致磁场混乱,连飞机也无法靠近。有考古杂志将其称为魔鬼的迷宫,是全世界数一数二的复杂地区——换句话说,贝不住那份藏宝图就算是真的,也只能提供给我们大致的信息,实际情况肯定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 那个什么哪吒王的陵寝,贝不住也不知道具体位置。但他说只要凭着那藏宝图进入北京,总能找到线索,再详细的他就不肯说了。 海淀村只有一百多户人家。我印象里应该是个远离文明的静谧小村子,淳朴的村民们还保持着农业文明的生活节奏。不过当我们进了村子以后,却发现这里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这里确实很古朴落后,但村子里很喧闹,除了当地村民以外,还有不少外地人。贝不住说那些人都是古董贩子,古北京附近埋藏的古董不少,村民们经常遇到随手搁在家里,这些人不敢进入盆地,就来海淀村低价收购——行里管这个叫捡京落儿。 皮卡停在了当地一个小旅馆门前。贝不住指示我们卸货,然后他自己跳下车,说去拜会一位老朋友。我和大营子把装备卸下车。 整理完行李,我和大营子百无聊赖,就在村子里转悠。我是个老师,有观察别人的职业病,很快就发现这里的村民虽然被现代文明所渗透,但仍保持着自己独有的古朴生活方式。比如他们吃的食物,是用一根削尖的竹签串上四到五块小肉,然后架在一个长形的铁槽里用炭火烤。这些东西必须是在露天进食,所有参与会餐的人都光着膀子,手里捏着啤酒,屁股下坐着白色或粉色的塑料椅。这种进餐方式在普及原子微波炉的现代社会已经绝迹了。据说这是古代北京遗留下来的传统,如今大概只有这村子里的人还记得。 有一种民俗理论认为,海淀村的村民都是古北京居民的后裔,因此都保留着上古的蒙昧记忆,是研究古人类文明的活化石。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可以追溯到当年古代北京。 我正在感慨,大营子忽然扯了扯我袖子,说赵哥你看!我抬头一看,看到眼前在一家杂货店的门口坐着一个老头。老头仙风道骨,面前摆着一张颇具古风的正方绿桌,旁边还戳着一根蓝底白边的九旄大旗,旗上写着八个字:扶乩请仙,有问必答。大营子挺好奇,说咱们这趟前途不明,不如去算个命吧,准不准的,也求个心安。 我想也不错,就跟大营子走到老头跟前,敲敲桌子说老先生,我们算命。老头本来快睡着了,一听敲桌子声,一下子惊醒了,不由得勃然大怒,双手护住桌面骂道:“把你们脏手拿开,不要来亵渎仙物!” 大营子一听,老大不高兴:“我们来算命的,你怎么说话呢?”老头拿袖子擦擦桌面,一捋胡须:“你懂啥!我这桌子,乃是我爷爷九死一生从古北京天坑的帝王陵里盗出来的问仙桌,里面藏着神仙,号称是有问必答。你们若是随便乱碰,惊走了神仙,我饶不了你们。” 大营子哪听得这话,眼睛一瞪就要捋袖子。我连忙拦住说:“好啦好啦,不要吵了。老先生,你如果算的准,就算;算不准,我们就走。”老头翻翻眼皮:“朋友,你搞清楚。不是我算的准不准,而是你心诚不诚。”他一敲那桌子:“你有什么问题,一问它,它就能给你答案。只不过这答案你看不懂,得我来解。” “多少钱一次?” “一块!”老头倒也爽快。 我拉住大营子,从兜里掏出一块钱扔给他,说我们马上就要去天坑了,就算了前程吧?一听这地名,老头悚然一惊,把我们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忽然叹了口气:“好吧,既然是去那里,我就为你们卜上一卜。” 我本以为老头会像别家扶乩请仙一样,在桌子上撒满沙土,没想到他只是双手悬在问仙桌上空,做势乱动,念念有词,忽然大喝一声“五路神仙请!”双手重重在桌上一拍……然后什么事都没发生。我和大营子正要开口嘲笑,老头又重重拍了一次。那问仙桌像是条被骤然拍醒的小狗,开始浑身颤抖,腔内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好像有无数砖块在桌内翻转碰撞。过了半分钟左右,老头突然一拍桌子,用奇怪的腔调喊道:“神仙降谕,弟子接旨!” 话音刚落,问仙桌中间突然凭空裂开四条彼此垂直的缝,从缝里升起来四条长龙。这四条长龙首尾相接,排成一个正方形。每条长龙,都是由上下两层排成两列的矩形方块构成,远远望去像是四面砖墙围成的城池一样。 老头又一振臂:“仙师真意,弟子求解!”我们才注意到问仙桌正中间还嵌着一个透明小坑,坑里放着两枚骰子,正滴溜溜地转动,最后转出个六和三。老头略一沉吟,伸手从桌对面的那条长龙中间开始翻方块,先翻出两块,再翻出两块。 这四个方块背面都画着玄奥花纹,分别是三条横杠、二个圆圈、一只小鸟和一片空白。这些图案看起来模糊不清,看来被人摩挲太久了。我问怎么解,老头表情变得惊恐起来:“三条者性命,二圈者镣铐,这是个困鸟在笼无力飞天之局,从前三块看,你们前景不妙啊……” “那最后一块做何解?”大营子急忙问道。 老头摇头晃脑道:“一片空白,即是无话可说。你们这趟旅途啊,叫做山穷水尽疑无路。”我问说下句呢?老头眼皮一翻:“没下句了。” 我和大营子面面相觑,老头这时把一块钱扔了回来。我说您怎么不要这钱了?老头冷冷道:“这是算命的规矩。人之将死,求卜不吉,这钱有伤阴德,不能收。”大营子哈哈大笑,一脚把问仙桌踹翻:“哼,这种骗术早就过时啦,你只好哄哄穷乡僻壤的乡下人!” 我怕惹出麻烦耽误行程,赶紧把大营子拉住。大营子一边被我拽开,一边破口大骂。等拽的远了,大营子突然换了副脸色,偷偷问我:“赵哥,那老头是信口胡说,对吧?”我还能说什么呢,只得点点头,大营子这才如释重负,只是眼神里还是有一丝不安。 我们回到旅馆,贝不住已经回去了,身边还多了一个小姑娘。这小姑娘二十岁出头,眉眼长的很清秀,脸颊上两团高原红,一看就是长年在外风吹日晒。 贝不住告诉我们,这姑娘姓甄,村里人都叫她甄缳。 甄缳家里世代都是靠捡古北京周边的京落过活。不过她们家比别人家都能耐,敢深入古北京地区去探险,对里面地形很了解,是最好的向导。她父亲在一次探险中捡到张上古光盘,请贝不住鉴定,贝不住辨认出上面写着两个古字“甄缳”,正巧赶上她降生,遂拿这两个古字做她的名字。 甄缳向我们问了个好,然后说她也只是对外围熟悉,古北京的核心盆地被家里人严厉警告不得靠近,所以她也没去过。说到这里,甄缳面露黯然,说她母亲早亡,父亲在几年前进山捡京落的时候失踪,至今未归。她这次答应给我们做向导,也是存了找回父亲遗骸的心思。 我和大营子把刚才占仙桌的事一说,贝不住大笑道:“什么占仙桌,那是古人用的电动麻将桌。那老头是欺负你们不懂行,糊弄你们呢。”甄缳也说,这老头是出了名的大忽悠,当地村民根本就不信,他只能去骗外地来的人。听他们这么一说,我和大营子登时放心了不少,那点阴影就此消弭。 因为明天要早起,我们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各自回房间睡了。我这天晚上做了个奇怪的梦,梦到我高高地漂浮在一片黑暗的盆地上空,盆地里有什么东西在召唤我下去。我盘旋了一圈又一圈,却不敢靠近,盆地平面幻化出一张人脸,那人脸一张嘴伸出长舌,一下把我卷了下去。我眼看要被那人脸吃下去,一下子从梦里惊醒,遍体流汗,再看左右,已然是旭日初升。 早上吃过早饭,我们这个四人队伍打点行装,准备出发。 入天坑四人初涉险 准备妥当以后,我们开着皮卡离开了海淀村,朝着古北京的方向开了二十多公里。地势逐渐从平原变成丘陵,丘陵变成山地,层出不穷的山峰从地面涌出扭结在一起,将前路挤压得如扯断了的蛇肠。远远地能看见一座高耸入云的锥形大山透着青森森的颜色,就连浮在山顶的云都不是正经白色,而是惨白。 眼前早没了道路,但山势还不算太陡,所以这皮卡尚可一路碾压着植物朝山里开去,树枝噼里啪啦地敲击着挡风玻璃。我们坐在车上,颠的迷迷糊糊,皮卡突然一个急刹,所有人都朝前倒去。贝不住问负责开车的大营子怎么了。大营子指了指挡风玻璃外,一脸心有余悸的神情。原来他刚才看到前头一片高大的灌木丛,想一脚油门轧过去,车身穿过去一半,他才发现灌木另外一侧居然是一条大裂谷。若不是大营子见机快,这辆车就直接冲下悬崖了。 大家都擦了一把冷汗,纷纷下车眺望。这裂谷的跨度得有三十多米,深不可测,就这么横在扭结的山体之中,像是一把利剑劈在一团石质的绳结上。我手搭凉棚,朝对面望去,郁郁葱葱的丛林阴影覆满视野,像一块巨大的绿黄色裹尸布把整片山脉遮了个严严实实,其间雾气缭绕,连个鸟鸣都没有。 在贝不住的招呼下,我们把行李卸下汽车背在身上,开始徒步前进。至于那辆皮卡,就扔在裂谷旁边,上面盖好帆布,还在树上做了记号,打算等我们回来再用。可当我们走开大约一百米左右,身后树丛里忽然发出一阵奇异的卡啦卡啦声,令人毛骨悚然。我们停下脚步,面面相觑。没过一会儿,又传来一阵泥土被碾压破裂的沉闷声,随即嗡的一声,好似是什么重物掉入裂谷,过不多时,从谷底传来隐隐的撞击声。 我们折返回去一看,发现皮卡消失了,山谷边缘的那片灌木从内向外被两道轮痕压倒。不用说,这是皮卡没停住,顺着裂谷边缘溜下去了。 大家都用责怪的眼神望向大营子,大营子委屈地大叫:“不可能!我手刹检查了好几遍!绝对拉起来了!我要骗人我他妈是宠物狗养的!”贝不住皱着眉头细细询问大营子,又在皮卡溜下去的地方来回踩了几圈,最后也没吭声。 皮卡距离悬崖很远,坡度又不是很急,如果大营子没撒谎,它怎么会自己溜了下去呢?刚才那卡啦卡啦的声音,是来自于汽车本身吗?这些疑问无法得到解答,也没有时间得到解答。贝不住催促着我们赶快上路,并允诺会联系海淀村的人,让他们开辆救援车来——前提是我们能够安全返回。 贝不住摸摸他的光头,咧着嘴笑道:“大家不用那么紧张,要往积极的方面去想。这辆车虽然毁了,就当是帮我们挡了一次大灾。”周围没人笑。贝不住又一指大营子:“不过自己的错,得自己承担。这辆车的钱,我会从你的分成里扣。” 大营子撇撇嘴,凑到我身边小声道:“我绝对把手刹拉起来了。” 我们沿着裂谷走了大约一、两公里,拐了一个弯,惊喜地发现,眼前的裂谷之间居然横着一株巨大的杉树,树干横跨裂谷两侧恰好形成一座天然桥梁。树身长满了青苔,衰朽不堪,看来是死了许多年了。甄缳走到裂谷前头,一脚踏上树干,告诉我们:从这条裂谷开始,里面就属于禁区了,海淀村捡京落的人从来不敢太过深处,所以这里叫做回头谷。而这棵树,又被村民们称为奈何桥,意思是打从这里起,对自己的性命只能是听天由命,无可奈何。 “黄叔叔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甄缳一脸认真地说。 “富贵险中求,侄女你前头带路吧。” 贝不住点点头,眼神里闪着贪婪的光芒。甄缳叹息了一声,拿出来一叠东西,每人发了一张。我接过一看,是个巴掌大小的小本,只有两页。封皮是蓝色,上头写着三个古字:暂住证;内页还有些小字,可惜都模糊了看不清楚。小字旁边还印着一张画像,画像上是一个人头,面目模糊不堪。我和大营子、贝不住比对了一下,每个人小本上的人头画像都不同。 我问甄缳这是什么,甄缳说这是以前家里捡京落捡来的东西,叫做暂住证,也是古代文物的一种。贝不住这时候插嘴说:这东西不算特别稀罕,在一些风水不好的地下建筑或小墓穴里经常会有发现,不值什么钱。 甄缳神情很严肃,她说海淀村里故老相传,外人入京若无此证会触怒当地神灵,轻则被神风吹出去,重则粉身碎骨。所以这些捡京落的人,每次进入古北京时都拿一本带在身上,权当护身符。我虽然暗笑她迷信,可也不好反对。甄缳说,一旦发现上面的人表情变化,说明要有大难临头,无论到了哪里,都要尽快退走。我本来都把暂住证揣到怀里了,听她这么一说,又打开看了眼,不知为何,总觉得证里的人头表情和刚才比,有了点变化,可一时又说不出来。 甄缳郑重其事地跪倒在地,摆出个祈祷的姿势,絮絮叨叨地念着什么。我只能勉强听懂其中几个词,什么谢民政赐我食、厚德开放包容之类的,艰涩聱牙,八成都是古代传下来的祈禳咒语。这些虽然是封建迷信,但出于安定人心的考虑,在我们这个小队伍里还是有必要存在的。 祈祷完了,我们准备跨越裂谷。这根横亘的树干已经衰朽,人踏上去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我拿出一把飞抓炮,对准对面的山涧发了一炮,炮弹砸入山壁牢牢构住,尾巴上牵起了一根纳米纤维绳,算是给大家加了一条保险。 为怕这老树忽然断裂,我们四个人必须得一个一个过去。先是甄缳,她身手最好,轻轻松松就过去了,连绳子都没扶一下。她到了对面,把绳索拔出来牢牢绑到一棵杉木,做了个手势。贝不住脚踩奈何桥,手扶纤维绳,小心仔细地挪了过去。第三个上桥的是大营子。他有恐高症,脚下直打晃,半天不敢迈出去一步。对岸贝不住大叫大嚷,最后把激光枪都掏出来,说你再不走我就打死你,大营子这才哭丧着脸慢慢朝对面蹭去。 眼看快到地方了,他忽然脚下一滑,两只手抱紧了绳子拼命踢踏,一脚踹在树干上,发出一声清晰的喀嚓声。贝不住和甄缳赶紧伸手把他拽了过去,算是有惊无险。 最后一个人是我。我把包裹背好,心一横,也踏上奈何桥。其实这桥不算特别难走,树皮皴裂,摩擦系数很高,只要你不往下看,保持平稳心态,不比过马路难多少。我一手扶绳,一手伸平保持平衡,很快就走完了大部分路程。就在我马上要踏上对岸的时候,突然听到“喀喇”一声,整个人忽地朝下坠去。 我眼疾手快,双手一下子抓住绳索,登时悬在半空。整座奈何桥就从我脚下的位置折断,然后翻滚着跌落到裂谷底的白雾里去。估计这是大营子刚才那一脚把树干踹断了,到我这儿再也受不住力的缘故。 甄缳反应最快,她把一截绳子绑在腰间,绳子头递给不知所措的大营子,然后整个人探出崖边去抓我。我伸出右手抓住她的手,拼命往对面挪。 “太重了,我扯不动,你得把行李扔了。”甄缳喊。 我犹豫了一下,低头用牙把双肩上的背囊带扯开,背包立刻跌落裂谷,我身子登时一松。贝不住这时也跑过来,两人一用力,把我给拽了上去。 我趴在裂谷边上,喘息不已,脸都吓白了。我长这么大,从来没如此接近过死亡。甄缳递给我一瓶矿泉水,还好心地拍打着我的背。贝不住脸色很不好看,把大营子狠狠骂了一顿,说下次再敢这么,就一枪打死你。大营子不敢应声,抬眼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我背囊里装的主要是帐篷、野炊锅、净水器和攀岩工具。这一丢,以后几天我们只能露宿加冷干粮了。还没进天坑,就给我们来了这么一个大的下马威,前途如何,大家心里都蒙上一层阴影。如今后路已断,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往硬着头皮前进。我们稍微休息了一下,把行李又重新分配了一番,继续上路。 一过奈何桥,环境地貌变得更加剧烈。沿途时而深壑飞涧,时而连绵峰峦,而且山上植被繁茂,沿途高高低低的阔叶植物极多,几人合抱的粗大树木触目皆是,繁茂的枝叶把阳光遮蔽得严严实实。地面上半隆起的树根好像无数巨大的蚯蚓在翻腾,上面覆着一层绿油油的苔藓,稍不留神就脚下一滑。 我们一钻进去,感觉与外界的一切感官都被屏蔽了,就连方向感都被彻底剥夺,根本不辩东西。用大营子的话说,就像是被当头挨了一警棍然后被关进监狱小黑屋。我们不得不排成一队鱼贯而行,时时留神脚下不要踩空。甄缳拿了一根竹竿绑住她自带的砍刀,在前头不断扫打开路,倒比贝不住手里的伞兵刀管用。 甄缳在前头忙活,贝不住乐得清闲,他手里玩着刀,喋喋不休地说着话。根据他那个写倒斗的祖先留下的U盘记载,这附近的一片树林都是槐树,古人把槐树称为木中之鬼,最是阴森。一般只有在坟墓附近才大量种植。我听了眉头一皱,说那岂不是说,这附近岂不就是古人的坟葬所在么? 我话一出口,队伍里立刻安静下来。大营子紧张得四下张望,好像随时可能有鬼从树下钻出来。他忽然身子踉跄了一下,大喊一声“嗳哟妈呀”,整个人扑倒在地,连叫有鬼抓我的脚。我把他搀扶起来,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段树藤缠这了他的脚。 我们几个都哈哈大笑起来,说大营子胆子忒小,自己把自己吓成那样。大营子看着我的脸,牙齿却打起架来,颤颤巍巍伸出手指着我。我说就是一段树藤看把你给吓的,大营子却不说话,眼睛越瞪越大。我忽然发现,他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我的身后。 我后头有啥东西,能让他这么害怕?我抬头去看贝不住和甄缳,发现他们俩也不笑了,直勾勾地看着我。我心里一阵发毛,突然觉得脖颈后头痒痒的,似乎有啥东西在吹气。我心惊胆战地慢慢回过头去,看到身后一棵挂满了藤萝的大树,一张怪兽的脸在盯着我! 这怪兽的面部扁平,眼睛圆而乌黑,鼻头却是一大块黑斑。它的脑袋边缘都被藤萝围住,看不见身体,就像是从大树里平白长出来一个头。我冷汗“唰”一下就全下来了,想跑不敢跑,整个人傻在了原地。大营子这时候倒是反应过来了,他一拽我胳膊,说赵哥快跑啊。我却挪不动步子,浑身都麻痹了一样。 那怪兽的表情忽然变了,它嘴唇没动,却能发出一种咯咯的怪声。我面如死灰,心说完了完了,那老头说这次出行九死一生,想不到真被他说中了。 这时候甄缳跑了过来,挥刀就朝那怪兽砍去。只听“咔”的一声,砍刀一下子把树藤撕开,四周响起悉悉索索的动静,一会儿功夫就恢复了平静。我抬眼再看,那怪兽的容貌还在,四周的颜色却变得一片灰白,下面还露出好多古字来。 大营子嗫嚅说甄缳你真厉害,连槐树鬼都不怕。甄缳扫了我们一眼,不屑地耸了耸鼻子,说两个大男人的胆量可真小。 “这根本不是什么槐树鬼。”甄缳唰唰几下,把树藤全都撕扯开,我们这才发现,这东西虽然也是笔直一根高耸入云,却不是树木,而是水泥质地的灰白杆子,只不过周身被树藤覆盖,在树林里不大容易辨别罢了。至于那只怪兽,只不过是印在杆子上的一张画像,被树藤遮掩看不清楚轮廓,才造成错觉。 甄缳说这在海淀村叫做“人头柱”,在柱子表面经常能看到人头和怪物头的画像,挺诡异的,但没什么特别之处,也卖不上价钱。人头柱的树藤里经常有老鼠爬来爬去,刚才那咯咯声,就是老鼠们发出来的,被甄缳一劈全都吓走了。 这时候贝不住也走过来,他敲了敲人头柱的躯干,又抬头看了眼天空,对我和大营子道:“这不是什么人头柱,这叫电线杆,是古人用来传输电力的一种建筑。” “传输电力?”大营子很是迷茫,“电力不都是无线传输的么?” 他没上过学,缺少科学素养。贝不住无奈地摇摇头,让我们往上看。我们抬头仔细分辨,发现这“电线杆”的顶端和槐树的树冠全然不同,光秃秃的,分出四条笔直的枝桠。 “这些枝桠,是用来接电线的。古人科学不发达,就用这种原始的方式,像驿站一样一杆杆地传递电流。” “那怪兽是怎么回事?” “这应该是古人贴在电线杆上的告示,日久天长把图影洇到了杆体上。”贝不住说完拍了拍怪兽脸下的几行字:“赵老师,你应该能读懂这些字吧?” 我凑过去看了一圈,还真能认出来。 “是不是宝藏的提示?!”大营子兴奋地问。我瞪了他一眼:“这就是个寻找宠物的告示,没大用。” 贝不住哈哈大笑,看来他早就知道了。他说,“这怪兽其实也有个名字,讲古北京风土的典籍《景山后海经》里说,这叫京巴,是古人豢养的小兽之一,面平若iPad,毛白似雪,脾性温良。可惜现在已经绝种了。” 甄缳道:“在我们村里,都管这种东西叫八爷。据说进山的人要是见了八爷,就没命回来了。我爹妈可能就是见着活八爷,才失踪到今天的。” 贝不住见甄缳要哭,连忙安慰了几句。 经过这么一个短暂的小插曲,我们总算抖擞精神重新上路。朝前走了约摸半个多小时,我抬头一看,看到远处一座山峰高耸入云,两翼徐徐展开,却在半途被两侧突然升起的孤峰截断。贝不住说这在风水上叫做电梯乘龙。龙乃是飞翔之物,却被困在电梯里,虽能腾高,却始终受限。这困龙峰,就是我们今天的第一个落脚的地方。 山路崎岖,绿草郁郁葱葱。甄缳还唱起山歌来,声音婉转悠扬。我们问她这是什么歌,甄缳说这也是家里一代代传下来的,歌词什么意思已经失传了,只记得发音,每次进山都要唱。我问贝不住你知道不知道,贝不住嘿嘿一笑:“这是古语,我也只能听懂一两句,你确定要听?” “是啥意思?”我好奇地问。我虽然认得古字,却不知道发音。 他还没回答,甄缳忽然在前头喊了一声“哎呀!”我们三个连忙抄起激光枪,问她怎么了。甄缳指着前头,面露恐惧:“我们,我们碰到长娘庙了……” 我们顺着甄缳的指头看去,看到就在一百米开外的地方突然隆起一个山包,朝着我们这边的是一片像是刀子削平的光滑峭壁,峭壁的下端镶嵌着一座小庙,庙极小,高度才一米多高,有一个微微向上倾斜的圆门,外圈质地是金属的,中间是一块圆玻璃——只是里面漆黑一片,看不透。旁边还有一个拳头粗的黑洞,不仔细看不出来。 “什么是长娘庙?”大营子好奇地问道。 “长娘庙就是长娘庙啊,里面住的是长娘。海淀村的人都知道,长娘是不能亵渎的,否则她会降罪,就倒大霉啦。”甄缳说的特别认真,双手合十拜了几拜。 长娘庙手欠绝处逢生 大营子刚受过科学熏陶,对甄缳的做法大不以为然。他转头问贝不住说这是啥,贝不住嘿嘿一笑,慢条斯理道:“这其实也是件古董。”大营子一听古董就不要命了,连连追问。贝不住说收藏界有一句俗话,叫做“见圆则喜,见方则放。”这什么意思呢?是说看到那种大件的古玩,如果是圆门的话,多半是洗衣机,喜取洗的谐音,里面有时候能发现古代衣物,很值钱;如果是方门,多半是电冰箱或微波炉,是古人放食物的地方,到现在早就腐朽了,所以要放手。 这长娘庙的门圆溜溜的,应该就是洗衣机。大营子一听里面有值钱东西,赶紧捋起袖子要过去。甄缳大惊,拦住他不让他去,说长娘生气了就糟糕了。大营子笑嘻嘻地说甄缳你别着急,等会掏出来古代的漂亮衣服,送你一件。 我觉得这么做不妥,这会儿才走到北京天坑的外围,没必要节外生枝,正要出言阻止,大营子已经躲过甄缳的阻拦,跑到峭壁前。那个长娘庙距离地面不高,大营子身材高大,伸起手来将将能够到庙门。可那门跟庙体严丝合缝,一时间之间根本扣不开。大营子有点急,就把指头屈起来,拼命去叩门上的玻璃,想叩碎了再伸手。 我们三个站在那边,忽然听到一种古怪的咝咝声,声音不大,可让人毛骨悚然。甄缳紧张地说长娘要显灵了,贝不住也觉得不对劲,喊大营子快回来。大营子继续叩着庙门,说马上就弄开了。我忽然看到那庙门旁边的小黑洞似乎有点动静,连忙举起激光枪催促大营子。 大营子还没答话,我眼睛忽地一花,眼看着一条色彩斑斓的大蛇从小洞里钻了出来,张着大嘴朝大营子扑了过去。大营子吓得一矮身,躲过它的攻击。我抬枪就射,这枪带自动瞄准,只听“滋”的一声,那条大蛇被我打成了两段,掉在地上,躯体还在不停扭动。 大营子吓得脸色有点白,看到蛇死了,这才挪动脚步。贝不住拍拍头:“我想起来了,之前看过篇论文,说古代的器具,都有自己的伴生动物。洗衣机的槽内黑暗潮湿,又有排水口可供出入,正是蛇类最喜欢的窝。所以如果看到洗衣机,十步之内必有游蛇出没。” “你不早说!”我瞪了贝不住一眼,冲大营子大喊:“你还不赶紧回来!”大营子说赵哥你不是把它打死了么?现在我去开庙门应该没事了吧?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咝声陡然变大。我们循着声音往上一看,一下子傻眼了。原来这峭壁上密密麻麻的,全是长娘庙!此时从每座庙旁边的排水管里,钻出一条又一条斑斓大蛇,成百上千地涌出来,峭壁上仿佛一下子被小孩子的彩色粉笔画出了无数线条,这些线条摆动着危险的S形朝着我们汇聚过来。 估计这一带是古代的洗衣机批发傕场,后来被这些大蛇据为己有。我们——不对,应该是大营子这个混蛋——捅了蛇窝了。 我和贝不住连开数枪,把逼近大营子最近的几条蛇都给打死。大营子连害怕都顾不得了,撒腿就往我们这边跑。到了我们身边,他一猫腰从行李里拿出他的枪,大吼一声我操!回身对着蛇群狂射。 三把枪相继开火,打死了不少蛇。但它们的数量实在太多了,这点火力根本是杯水车薪。这些蛇智慧不低,它们慢慢散开,想从两翼包抄过来。甄缳急中生智,拿出一瓶白酒往地上洒成一条线,用打火机一撩,呼啦一下烧起一道火线,蛇群前进的势头一下子被阻住了。 “跑!”甄缳大喊。 我们几个抓起行李,撒腿就跑。情急之下我们也不分辨方向,只望着前头甄缳的身影狂奔,还不时回头开上一两枪。蛇群似乎被我们激怒了,冲破火势穷追不舍,鳞片摩擦地面的咝咝声如影随行。光是想象几千条大蛇贴着地面飞速冲来的场面,就足以让人头皮发麻了。 “咱们不是带了防蛇药吗?”大营子一边跑一边喊。 “那他妈也不够几千条蛇吃的!有点脑子!”我骂了他一句,若不是他贪心,哪里能惹来这种祸事。我回过头来,发现贝不住一言不发,只是闷头在跑。别看他身材有点胖,跑起来颇为矫健,一看就知道是进惯了山林的。 “贝爷,咱们……”大营子说。贝不住一摆手:“你们别说话了,跑步说话容易岔气。”我们赶紧都把嘴闭上,谁都不想比别人跑得慢。 前面带路的甄缳没有走来时之路,而是顺着一道山脊朝向林子的更深处扎去。这时候也由不得我们挑拣,只得跟了过去。好在这里低矮灌木不多,而且整个地势倾斜向上,蛇群爬坡的速度没那么快。 我们在深林里拼命奔跑,脚下腐烂的叶子都积了半尺多深,散发着一股异味。不知为何,四周的光线逐渐阴了起来,像是太阳快落山了一样。我喘着粗气左右扫了一眼,不知何时,我们两侧的开阔林地被左右两道石墙所取代。墙身笔直,上端风化严重,参差不齐像是鳄鱼的两排利齿。随着我们前进,两道石墙的高度逐渐升高,好似一只怪兽慢慢合拢了自己的大嘴。 我隐隐觉得前头有些不对头,可身后的蛇群仍旧紧追不舍,似乎不把我们干掉誓不罢休。我们除了朝前狂奔,也没别的选择。这时头顶忽然一暗,天空突然消失了。 “咱们这是跑哪里来了?天呢,天消失了?”大营子惊慌地大喊。 “笨蛋!咱们这是进古隧道了!”贝不住跑得满脸涨红,不愿多说。 我恍然大悟。这应该是古北京的一条隧道,前面一截的天顶坍塌,只剩左右两道墙。到了后面这一截,隧道还保持着整体结构。 说来也怪,自从进了隧道以后,身后的咝咝声消失了。我们四个不敢骤停,就小跑着慢慢把速度降下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到了这会儿,我才有时间观察一下周围。 隧道里黑乎乎的,空气有点发潮发霉。我们在奔跑中拿出手电筒,晃着前头的路。里头没有大树,只有一丛丛的野草生长在水泥间隙里,随处可见闪着夜光的苔藓和蘑菇。那蘑菇特别大,而且色彩斑斓如追我们的大蛇,远远望去,好似许多蹲坐着的人影,冷冷地注视着我们这些入侵者。 这条隧道是拱顶结构,正中间下方是一个凹槽,凹槽的两侧是两道金属质地的长条,不过已经锈得不成样子了。我正低头端详,甄缳忽然回头对我们说:“千万不要踩这些铁条。” “为什么?”我问。 “这是铁长娘和铁王爷。”甄缳一本正经地说,“我听老人说的,天坑里有一公一母两条蛇神,身量极长,永远没有尽头。它们并排呆在大洞之内,天坑里所有的蛇都是它们交配生产出来的。如果踩了它们,会惹得它们子孙大怒。” 大营子这时候又犯欠了,插嘴道:“你说的就是这两个大铁条子?哈哈哈,还什么长娘王爷呢。”甄缳有点不高兴:“就因为刚才你擅自动手,才惹出这么大麻烦来!”大营子自知理亏,讪讪陪笑,甄缳也不理他,走开到一边去,默默祈祷起来。 我把手电开到远光,朝前头一照,还真跟甄缳说的一样。这两条铁条一直延伸到无尽的黑暗中去,相当长。我虽然不信什么铁长娘的传说,但这个隧道整体形状是个大圆筒,确实像是给什么蛇形的生物在里头钻行的——但要填满这个洞穴,得是多么大的一条蛇啊。 都说古北京天坑里神秘莫测,有许多不为世人所知的隐秘。我今天闯进来才发现,外界的传说非但不夸张,反而还有所保留。古代历史到现在有一个文化断层,许多东西都没传下来,我们这些后人只能凭借为数不多的文献和考古成果去臆测。从这条隧道便可看出。 就在这时候,隧道里突然传来咣咣的声音,声音清脆,像是什么东西撞击铁条发出来的。甄缳面色大变,指着大营子尖叫道:“你到底在干什么呀”、大营子无辜:“这次可不是我。”我连忙把手电一晃,看到一个人影趴在两个铁条之间,高高举起手臂,又落下去。 我再定睛一看,原来是贝不住,他手里正抓着一把小锤子敲打着铁条,还不时俯身下去听。 “你在干嘛?” “我想看看这东西到底有多长。”贝不住专心致至地研究着。我告诉他甄缳不让随便敲,贝不住抬头一脸严肃道:“老赵,大营子和甄缳没上过学,情有可原,你是个老师,怎么也信这些怪力乱神?古人做事有自己特定的理由和目的。理由随着时代变迁,逐渐被忘了,可总会有东西遗留下来。我们这些考古学家的任务,就是从这些遗迹反推回去,拨开迷信的迷雾,还原历史真相。” 贝不住说到这里,又敲了一下:“你仔细看,这两条铁长蛇表面上是一整长条,实际上却是分成段的,每一段都等长,彼此之间都留有微小的空隙。这铁条也许是某种祭祀的器具,而那些空隙,实际是记录历法的标记……” 贝不住正说着,忽然那不祥的咝咝声又响了起来。所有人都紧张地抬起头,四下张望。可奇怪的是,这次只听见声音,却没见到有蛇从来路的黑暗中冲出来。咝咝声越来越大,我们每个人都把手电开到最大功率,却仍旧见不到半条蛇的踪影。这种感觉特别难受,甄缳沮丧地说:“完了,长娘一定是生气了,叫你们不要乱动嘛。” 大营子突然一指隧道拱顶:“在那儿呢!” 祭神台脱难祸不单行 我们抬头一看,原来隧道拱顶上并排镶嵌着三、四排管道,顺着隧道的走势而走。咝咝的声音就从这些管道里传来。不用问,当我们一头扎进隧道时,蛇群也选中了它们最擅长的路进来。贝不住那几声敲击铁长娘的声音,也许赫兹数与蛇类的听觉正好吻合,刺激到了它们的凶性,这才循声追杀过来。 “咣当”一声,年久发脆的管道断裂开来。数不清的毒蛇从里面流出来,张着大嘴扑向我们。我们二话不说,朝隧道前头疯狂地跑去。 在黑暗中我们一口气跑了大概两三公里,我的肺火烧火燎的,几乎喘不过来气,两条腿也酸得不行了。一个踉跄,我差点被铁条绊倒,身后一条大蛇直起身子咬过来,脑袋突然爆裂开来。我一抬头,看到甄缳手里拿着一个大东西,胖乎乎的闪着寒光。 “沙漠之鹰。”甄缳简单地解释了一句。我不知道啥是沙漠之鹰,但这玩意的威力可着实不小,不像激光枪是用高热照融目标,而是在目标体内爆炸。大概是化学能推动的上古火器,不知道甄缳是从哪里弄到的,想必是天坑里的某个将军墓吧…… “快看前面!”大营子从包里抓出一个手掷的照明弹,扔了出去。整条隧道一下子被照的如白昼一般。身后的蛇群骤遇强光,都一下子蜷缩起来,压力顿减。我们看到前方在隧道的右侧,出现了一个很大的豁口,似乎是一个平台。在照明弹熄灭之前,我注意到平台中间还有向上的楼梯,也许那就是隧道的出入口。 “快去那里!从楼梯走!”我对所有人喊道。大家看到有出路了,无不精神大振,快步跑过去。平台距离隧道地面稍微有点高,大营子先爬上去,然后把我们一个个拽上来。毒蛇无手无足,这台子这么高,而且又是近乎直角的坡度,它们爬上来得花上不少时间。 我们不敢耽搁,沿着楼梯爬上去。楼梯的顶端,是一片宽阔的空地,空气隐隐有陈腐的味道。我们拿手电晃了一圈,这一片空地被一些铁制的坚固栅栏所分割,形成内、外两个区域。让我大吃一惊的是,在空地里到处都是人类的骸骨。这些人类骸骨躺倒在地,姿势各异,但手里无一例外都捧着一件器物。器物的形状都是矩形,有大有小,我认出其中一些器物和我买的那台赝品iPhone很像。 贝不住端详了一阵,却是面露喜色。他说这应该就是古人用来镇压那两条铁蛇的祭坛。在古代蛇即是龙,而哪吒在古代传说里是降龙圣手。古北京自诩哪吒子民,镇伏蛇神的建筑自然必不可少。如今看到这镇铁蛇祭坛,说明离哪吒陵寝又近了不少。 这些祭品手捧着明器,被活活杀死在这里,应该是古人意图以魂魄锁住蛇身。哪吒并非善神,降伏龙蛇也要掀起腥风血雨,不知要坏掉多少人的性命。这时候我注意到在一处角落里,有一台巨大的机器,两头有滚带。一具骸骨侧立在旁边,更多的骸骨排在旁边,摆出将供品放在滚带上的姿势——这应该就是负责鉴定祭品的神职人员了。 大营子看到人牲手里这么多值钱的玩意,眼睛都红了,想俯身去捡,却被甄缳一把抓住。甄缳瞪着他,说你亵渎蛇神好几次了,惹出多少乱子,再随便乱动,谁保证不会大难临头?贝不住也说,这才是古北京外围,进了城宝贝更多,没必要现在就把背囊装满,丢了西瓜捡芝麻。大营子这才悻悻缩回了手去。 我们爬上来的位置位于内圈之内,它和外圈之间用栅栏相隔,之间有五六个通道相连。这通道十分怪异,两侧是两个厚墩子,墩子中各伸出一片厚厚的铡刀,交对在通道正中。贝不住拿出考古学家的派头道:“你们看到了么?这就是古代墓葬所谓的‘内圈注死,外圈注生’。那些要被处理的人牲,都是在这里行刑。把脑袋伸过去,两片铡刀这么一错,唰!脑袋就飞了。”他忽然把手掌砍在大营子脖颈上,把大营子吓得原地一跳,脸色煞白。 我和甄缳都是哈哈一笑,大营子一路上惹了这么多麻烦,吓他一吓也是应该的。我再去看那一排五六个摆在一起的断头台,虽然隔了这么多年,那两片厚厚的铡刀依然杀意凛然。甄缳小声对我说,她父亲也曾经进过类似的隧道,说铡刀交错是大凶之地,要尽快退走或绕行,不要穿行。我问她为什么,甄缳却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这次大家都决定听甄缳的,没人再笑话她迷信。有些忌讳虽然听着离奇,却也有它的道理。我环顾四周,如果想从内圈走到外圈,不走断头台,就只能从栅栏跨过去。这些栅栏倒是不高,就是麻烦点。大营子对断头台心有余悸,率先翻了过去,然后贝不住也跨过去。甄缳个头比较矮,我把她托起来抓住栅栏的顶端,那边大营子接好,把她顺利接了过去。 我定定心神,双臂撑住正要开爬,忽然听到身后咝咝声大起,看来蛇群们叠着罗汉爬上了高阶,朝着我们追了过来。我情急之下顾不得忌讳,转身冲到那条断头台通道前,把铡刀向两边拼命拨开,迈腿冲了过去。刚一过断头台,我迎头看到一具骷髅身体前倾扶在断头台另外一侧,手里似乎要往里插什么东西。被我这么一撞,这骨架哗啦一下散碎在地上。我手电一扫,看到骷髅手里还攥着一张小硬卡,不禁心中一动。 我是语文老师,但对于一些古代历史常识也略有涉猎。古人特别喜欢“卡”这种东西,在各行各业都有应用,有历史学家说过,古代史实际上就是卡的历史。在古董分类里,古卡是和古币分成一类,古钱叫古泉,取其泉流不息之意;而古卡则被称为古花,取其宜插宜刷之意。 古花数量大、珍品少。普通古卡不怎么值钱,但特定用途的卡片却价值不匪。那骷髅临死前还要把这卡插入断头台,想来不是凡品。这东西不占地方,我贪念一起,俯身将其捡起来揣到怀里,这才继续朝前跑去。 外圈旁边有一条甬道,旁边隐约还留一个字母C的痕迹,看起来像是一个出口的样子。他们三个见我跑了过来,一起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这甬道很长,黑漆漆的通道两侧都是女人和男人硕大而阴沉的脸,它们在阴影默默地注视着我们,表情模糊呆板。我们无暇去推究古人为何要绘制这些不合比例的壁画,只是闷头朝前跑去。 大约跑了两、三分钟,我们看到通道尽头是一个向上的水泥楼梯,约摸得有五十多级,尽头隐隐能看到光亮。我们精神一振,加快了脚步。越往上爬,空气越清新。可身后的蛇群也越追越近,我的后脖子已泛起有点被蛇信轻轻拂过的恐怖瘙痒感,不知是不是错觉。 眼看即将抵达出口,我三步并做两步,想快快跨出去。可跑在最前头的大营子突然一个急刹车,停在了出口边缘。我们身后三个人毫无心理准备,收不住脚,纷纷撞了上去。这一撞不要紧,我顿觉眼前一花,身体一轻,整个人已飞在半空中。 原来这个出口的位置,是在困龙山的半山腰,外头出去就是刀劈般笔直的悬崖,毫无缓冲。大营子一发现前头不妙,堪堪在边缘站住,后头人一撞,我们四个就这么成了飞仙。 我看到悬崖下是淡淡的雾霭,不知有多深,只是影影绰绰可见一些树冠。我闭上眼睛,听着风在耳边呼呼吹过,心中想这回惨了,连北京的边都没摸到,就死在这里了。 都说人在临死前思维转的特别快。我在落地之前,把自己乏味枯燥的人生飞快地过了一遍,发现实在是乏善可陈,惟有这生命的最后一天,还算多了点闪光。回头到了阴间,总算也能吹嘘说哥们儿我也干了一件常人所不能及的事情,进过古北京了! 我的身子从困龙山半山腰掉下去,很快跌入一片迷雾。在一片迷茫中。我的身子突然被什么东西给兜住了,下坠之势一顿,可但重力加速度不是那么轻易克服的,只听得撕拉一声,我撞破了兜底,又往下摔去。如是三回,我的外套一下子被一根粗大的树枝给勾住了。 我这件外套是贝不住买的,纳米纤维质地,防潮防火透气,而且强度极大。被树枝这么一挂,外套没坏,把我勒了一个眼冒金星,差点没背过气去。过了好久,我才醒过来,胸口疼的不得了,说不定断了几根肋骨,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我挣扎了几下,发现脖领子还被挂在树上,四肢悬空,晃晃悠悠像个布娃娃。我控制着身体转动,发现挂住我的是一棵胸围粗厚无比的红杉,接天连地,树冠几乎遮住了半个雾蒙蒙的天空。我一抬头,注意到几片大得不像话的叶子从红杉树冠的枝桠伸出来,在我头顶微微摆动。叶子呈纺锤状,颜色红白相间,两边叶边微微拢起,上面还有破损的痕迹。估计刚才兜住我的就是那东西,连兜了三回,这才减缓了落势,救了我一命。 等一等,红杉树是松柏目的植物,叶子应该是针状或者鳞状,怎么也不可能长出这么大的叶子啊。再说了,什么植物的叶子,也不可能长出这种颜色吧?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赶紧着地。我估了估我到地面的距离,然后解开拉锁脱下外套,一只手拽住外套的下摆,慢慢把身体放下去,让脚底尽量靠近地面。一闭眼,整个人掉下去摔到泥土地上,疼得半天起不来。好在我松手之前调整了一下姿势,侧身着地,内脏没受多大伤害,不然一旦内出血,就只能是等死了。 我趴了有半个多小时,才算恢复了点力气。环顾四周。万幸我的背包就掉在附近,检查了一下,该摔坏的都坏了,摔不坏的都没坏。也难怪,它直落了一百多米,一点都没缓冲,可比我惨多了。我把背包稍微整理了一下,忽然听到附近传来一声呻吟。我伸着脖子找了一圈,看到贝不住躺在不远处的一个草窠里,一动不动。 贝不住闯苦海幽州 我把他搀扶起来,上下检查了一番。贝不住浑身都是擦伤,但总算四肢俱全。困龙山的悬崖底下都是红杉大树,张开的树冠形成一层层保护伞,有效地进行了缓冲,要不然我们都得摔成肉泥。贝不住缓缓睁开眼睛看看我,嘴唇张合,却听不清他说什么。 我想给他找点喝的,可背包里的水壶已经被摔裂了。我心想这附近这么多大树,一定有水源,于是起身在四周找了一圈,很快发现有点不对劲。按道理我已经到了地面,应该能看到这些红杉木的根部才对,可我举目望去,却发现视线所及都是树木的中截,就好像我站在二层楼上平视树林一样。我小心地朝一个方向走了几步,脚下忽然一空,险些滑下去。 这时我才看清楚了。我们落下来的位置不是地面,而是一个距离地面有五、六米高的平台。这平台宽约三十多米,表面包着一层极厚的青绿苔藓,还挂着一圈圈的紫色玛瑙藤和厘藤,跟周围景致并无二致,不仔细看根本分辨不出来。我扶住伸上平台的一截枝桠,翘首朝远处望去,依稀可以看见这平台相当长,它在丛林半空蜿蜒伸展,宛若飞蛇,绿色的躯干在远处逐渐与密林溶为一体,再无任何痕迹。 我找不到下去的路,只得悻悻返回。好在贝不住这时已经恢复了神智,除了虚弱一点以外没什么大碍。他问我其他人在哪里,我说不知道,不过四个人同时跌落,就算有所偏离,应该距离也不会太远。贝不住从他的背囊里拿出一枚信号火箭,一抠底部,火箭嗖地飞到半空炸裂,发出巨大声响和耀眼的光芒。 如果甄缳和大营子看到这信号,就会赶过来或者也发出同样的信号。我和贝不住等了半天,树林里却仍是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回音。我把刚才勘察的结果告诉贝不住,分析说他们可能没掉在平台上,而是落在两侧的地面。他听了眉头紧皱起来,沉思了半天,忽然抽出一把工兵铲,在地上铲起来。我一楞,以为他脑子摔糊涂了,甄缳和大营子再怎么摔,也不可能砸到地下去啊。 贝不住却没理睬我,很快就把这一块的苔藓和藤萝都铲干净了,露出一片黑幽幽的硬质地层。工兵铲磕到上面,发出铿锵之声,却再也铲不动了。贝不住拿指头丈量了一下,掂起铲子又在旁边铲了起来,这次当他挖到黑硬地层时,地面出现了一片白色。 我好奇地凑过去看,发现这白色的形状很有规律,是一个笔直的长条矩形,一看就是人工产物。贝不住见到这个长长的白条以后,很是满意。他走到白条的一端,沿同一方向相隔半米,又开始挖,结果又挖出一条完全一样的白条。 贝不住如释重负,把工兵铲放下喘了口气。我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贝不住点起一根香烟,说,“你知道古北京和哪吒之间的传说么?” 我摇摇头。贝不住嘿嘿一笑,吐了口烟圈,说你听说过明朝吧?我说听说,是不是那个专门产明器的朝代?贝不住啐了我一口:“呸!没文化!明朝都没听过?” 他见我一脸茫然,一脸鄙夷懒得解释:“反正就是古代一个朝代吧。开国皇帝朱元璋让刘伯温修建北京城。刘伯温知道这里叫苦海幽州,有一条孽龙为害。要想把城修起来,就必须镇住孽龙。他观风测水,决定依照上古凶神哪吒的模样。一共修了九道门,其中正阳门是哪吒的脑袋,其他八门就是他的八支手臂。这哪吒身上的法宝还特别多,脚下两个风火轮,脖子上挂着乾坤圈、混天绫,这四样法宝化成了北京城的四环,而那条被降伏的孽龙,则盘着围北京城一圈,成了第五道环。所以这北京城,又叫做九门八臂五环哪吒城。” 我悚然一惊:“你是说……”贝不住指指下面:“咱们脚下站的这快地方,就是当年这条孽龙,也就是古北京的五环——咱们这算是进到城市边缘啦。” 我抬头看了眼高处的困龙山,大概有些明白了。当初古北京地陷,估计就是沿着五环一圈下陷,周围地势抬升,形成了一圈高山环绕拱卫。我们没有爬山,而是从穿山的隧道里跳了下来,也算是阴错阳差。 “那这一段段的白线是什么?”我问。贝不住道:“这个白线,在倒斗上有个说法,叫做‘龙筋’。北京的环线之上,都有这么几条龙筋,有的是虚线,有的是实线;有的是黄龙筋,有的是白龙筋,还有的是双筋。但每条龙筋,指向的都是进入古北京的正确方向。只要跟着它走,就不会迷路,最终会给我们指向哪吒的陵寝。” 我听贝不住的意思,这次进京的真实目的居然是潜入哪吒陵寝,连忙说咱们得先找甄缳和大营子他们呀。贝不住摆摆手:“他们一定是落在五环两侧了。咱们在环线上干站着没用,只能跟着龙筋走,找一个出口下去,再折返回来。”我将信将疑,但他是领导,只好听他的。 贝不住拿着铲子在前头,一路走一路挖,用他的话说,这叫敲龙筋。随着他一铲铲地挖,龙筋越来越多,它们都是白条,排列成一条直线,偶尔也会看到些弯曲的。若不是这些龙筋指路,估计我们就稀里糊涂地从五环上掉下去了。 我在后头跟着,心中突然升起一个疑问。贝不住似乎对古北京很熟悉,这真的是他第一次来么? 我正瞎琢磨着,前面贝不住忽然欣喜地喊了一声:“看到出口了!”我走过去一看,地下的龙筋发生了变化,不再是虚线,而是一个向右拐的大箭头。这个指示太明显了,我与贝不住加快脚步,果然在前头不远,五环忽然在侧面分出一条向下倾斜的小坡。我们顺着小坡走到地面,脚踩到松软的泥土上,心里这才踏实了一点。 “咱们赶紧折返回去找他们吧。”我催促道,生怕贝不住会抛弃他们两个,自顾进城去找宝藏。贝不住站着没动,我又催促了一句,他回过头来,神情古怪:“不用找了,他们在这呢。”我循着贝不住的手指方向一看,登时大惊。 原来在这个下坡出口处,有一座诡异的人类建筑横亘在路中间。这建筑的造型类似于古代牌楼,上面是一个平顶,立着几个高杆灯和架空电缆,一片熏黑痕迹。从平顶伸下来四根柱子,将路分隔成了两半。每一半路的尽头都有一座偏厢,偏厢旁边伸出一根直直的横杆拦在路中间,一副拒人千里的姿态。在这座建筑的另外一侧赫然是一道巨大的青灰色岩层裂隙,正对着牌楼的两条通道。裂隙的外围微微拱起向上,边缘嶙峋尖锐的怪石无比狰狞,好似是隐伏在地下的一头巨兽张开了大嘴等待着吞噬猎物。 而真正让我们惊讶的是,两个和我们款式一样的大背包胡乱扔在偏厢旁边,地上有一道醒目的殷红血迹,从牌楼一直延伸到满是清白粉末的地面,最后拖进裂隙里,在怪兽齿缝中间留下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我们快步走到牌楼,看到旁边还有几个散乱的脚印——毫无疑问,甄缳和大营子其中一个人受了伤,被不知什么东西拖进了这个裂隙;而另外一个人则追了过去,慌乱中甚至连行李都没带上。 贝不住观觇了一下地势,掐指算了算,神情变得十分严峻:“风水上有个说法,叫做龙头向水。这五环乃是孽龙所化,它在这里分出龙头,附近必有大水。若我估计不错的话,从这个裂隙一路往地下走去,恐怕终点就是被九门八臂五环哪吒城镇在上头的——苦海幽州!” 这四个字让我顿时不寒而栗,那裂隙张开的大嘴,看上去就更加阴森了。贝不住又道:“古人在此建起这个牌楼,又用横杆拦住,可见他们也对此地极为忌惮,生怕人误入导致大祸。” 我看这牌楼的底部颜色和周围土地有些不同,估摸着这东西跟五环或许本不在一起,只是因为地质运动机缘巧合落到此处罢了。但贝不住在那儿唾沫横飞喋喋不休,我也不好扫他的兴,遂闭口不言。 从我这个方向看去,这个裂隙如同是一个人被扯入九幽地狱前拼命仰头呐喊的一瞬间。朝里望去,只看到一片幽邃,想来连接到极深地底的苦海幽州也并非无稽之谈。我心里便有些踟蹰,他们两个不知被什么东西拖进苦海,若不去救,两人只怕是凶多吉少;若是进去救人,等于是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我是来这里发财的,不是来送命的——但就这么走了,我良心实在是过意不去。我偷偷看了眼贝不住,他正盯着裂隙,嘟嘟囔囔不知在算些什么,看不出来他是打算进去还是不打算进。 就在我天人交战的时候,天上突然“咔嚓”一声爆出一声响雷。我吓了一跳,登时瘫软在地,以为自己这点私心把老天爷给惹怒了。等我再一抬头,发现天色骤变,原本半阴不阴的天气陡然间黑云密布,好似五环孽龙唤出无数分身,狰狞地在半空舞动。山区就是如此,气流紊乱,气候变化快。没一会儿功夫,黄豆粒般大小的雨点噼里啪啦地就砸下来了。 突然我眼前电光一闪,一道闪电就着雨势猛然砸了下来,距离我和贝不住只有三米远。我们还没来得及庆幸,又一道闪电落下,这次却是落到了我们身后。等到第三道闪电劈下来的时候,我猛然想到什么,跳起来大叫道:“这里是易落雷区!我们得离开这里!” “怎么回事?!”贝不住有些惊慌地问道。我指着那牌楼顶端叫道:“我不知道这牌楼在古代是做什么的,但那顶端的几个高杆灯和架空电缆都是金属,是引雷的源头。而且又赶上低云雷,我们呆在这个牌楼下,太危险了!” 仿佛为了佐证我的话,天空不断舞动的黑龙们又喷吐出数道闪电,狠狠地砸在了牌楼附近。贝不住撒腿就要往五环上跑,却被我一把拽住:“现在绝对不能去,五环地势高,又是开阔地,容易被雷打中。” “那我们躲在这里不动!” “不行!如果雷电击中咱们附近的金属物体,会击穿空气,打到我们身上;就算没打中,也会产生跨步电压,一样是死!”我急忙嚷道——我还兼着给小学生上自然课。 “那你说怎么办?”贝不住有点气急败坏。我抓住他胳膊沉声道:“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躲进那个裂隙。” 此时裂隙附近的土地被雨点打的直冒白烟,让怪兽的大嘴看起来似是被雷雨赋予了生命,正悠然自得地吞云吐雾。“进洞!”贝不住反应也快,他大吼一声,撒腿就往洞里跑,还不忘拎起甄缳和大营子遗留在地上的背包。我也抱起一个,低着头往洞里钻去。在我们后头,天上的雷电发疯似地转着圈地往下打,把牌楼打得一片灿烂。我们倘若稍微晚走一步,如今便已成了焦黑肉干了。 别看裂隙入口很大,里面却并不宽敞,前后左右的洞壁都是无规律凸起的石突,简直像是蚯蚓的消化器官,几乎没有平整的地方。我们爬起来实在难受,打算只稍微往里挪一挪就算了。可这时,在洞口被雨点激起来的白烟也慢慢飘了进来,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我无法判断这是什么化学反应,但直觉告诉我还是不要接触得好。于是我与贝不住不得不呲牙咧嘴地扶着洞壁的石块,一步步往下走去。 我胸口的伤还没好,而贝不住也是伤痕累累,经过这么一番跋涉,两个人都精疲力尽,不得不停下来。好在我们刚刚爬过一个U形拐弯的通道,那些诡异的白烟应该飘不过来了,暂时安全。我们找了片勉强算是平整的地方,各自躺下。我拿出一盏应急灯点亮,看到四周逼仄的岩壁分成泾渭分明的两层,上层褐黄,下层青灰,之间的分界岩线扭曲得厉害,像是一片三明治的两层。 那一条长长的血迹在这里仍可以看到,只是颜色淡了一些,希望不是因为流光了。 贝不住从包里拿出两根能量棒,分给我一人一根吃掉,然后拿出一瓶止痛喷剂给我们的伤口做了简单处理。可惜的是没有水了,我们只能舔了舔湿漉漉的岩壁。 “唉,早知道还不如去基因农场,至少不会死啊。”我解开上衣,给肋部喷涂药物,一边抱怨道。 “你还记得甄缳唱的那首歌吗?”贝不住靠着岩壁,忽然问道。我点点头,那歌旋律很古朴,只是歌词听不懂。甄缳说是古代传下来的,她只记得发音,什么意思早就失传了。之前贝不住还问我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后来谈话被甄缳打断了,就再没提起来。 “你莫非听的懂?”我问。其实我是随口敷衍,并没多大兴趣。 “我研究过古音韵,能对照着写出古字来,那歌大概能听得懂,只是我本来不想说——你可知道,这歌谣里反复出现的那句歌词是什么意思。” “什么?” “北京欢迎你。” 贝不住阴森森地吐出这五个字,外头恰好又是一声炸雷。我手里一颤,一下子把应急灯给打翻了。这里地势陡峭,应急灯叮里当啷地朝下面滚去好远,才被石头卡住。从这里俯瞰下去,下面闪着一片荧荧的幽光,仿佛北京城在苦海幽州的尽头正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贝不住见我这么紧张,轻轻一笑:“这首一代代传下的古代民谣,是先民留给给后人的警示啊,他们是想通过歌谣警告我们,一旦进入古北京天坑,就是有去无回。”说完他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把整首歌的歌词写下来。 我好歹也是语文老师,虽然不懂古韵,但只要它能写下来,我就能认得出。这歌词不算艰涩,我通读几遍,大概就掌握其中意思,根本不是贝不住说的什么警示,都是些中正平和的词儿。除了那句“北京欢迎你”听着有点恐怖以来,其他没什么特别之处。 我忽然心生警兆,从怀里掏出甄缳给我们的护身符,用手电去照。结果当灯柱移动到上面时,我惊愕地发现,上面的人头表情变了,眉毛微皱,嘴角后扯,眼神里透着一丝莫名的怨恨。我赶紧把这个发现告诉贝不住,说甄缳告诉过咱们,说人脸变,大祸现,一定要尽快退走。 贝不住不以为然地说:“亏你还是个老师,这些证件是纸质的,碰倒雷雨天气,空气湿润,肯定会发生变化嘛。古人迷信,才把这种自然现象和灾祸联系到一起,你怕什么?” “万一甄缳说的是真的呢?”我一哆嗦。 贝不住看了我一眼:“富贵险中求,岂能被古人几句话就给吓倒。我告诉你,古董如人生,看的是缘、运、势、命四柱,但只要你够强,命可以逆,势可以反,运可以转——只有缘不能强求。古北京天坑在先民眼里,是危机四伏的死地,可对咱们可未必是。如今既然身已在此,就要一条路走到黑——你都已经进入古北京了,还想退出去?” 他最后一句让我沉默。确实,我现在就算想原路返回也不可能了,只有硬着头皮继续向前。 “北京欢迎你,为你开天辟地。如今天地已辟,你还等什么,走吧!”贝不住做了个决断的手势,眼神灼灼。 探阴园入颐养冲和 我们休息了半个多小时,然后继续上路。上路之前我们整理了一下包裹,除了激光枪和工兵铲以外,我们只带了两顶头盔式射灯、几支信号弹、所有的能量棒和一罐止痛喷剂,其他东西都扎好搁在原地。 我们沿着这条大裂隙往下走了好长一段,把刚才掉下去的应急灯捡到了。这是我才看清,这里两侧的岩壁上的双层界限分隔越来越明显,最开始只是印痕,后来颜色越来越深,再后来干脆就成了一道细微而清晰的缝隙,就好像有一双大手把黄褐色的岩层拍在青灰岩层上,却没有完全吻合。有些地方甚至还能看到模糊的壁画,只是我们无心去钻研。 这条通道越走越宽阔,到了后来,人不必再弓着腰,基本可以直立行走了。只是血迹越发淡薄,不知何时就会消失。 在逼仄的通道里大约走了一个半小时,走在最前面的贝不住忽然停住了脚步。我问他怎么了,他说好像看到前头有人在招手。我心中一喜,说难道是甄缳和大营子他们?不由得加快了步伐。前方冥冥中果然隐隐有一只手伸出来,微微摆动着。 等我们靠近之后,应急灯一抬,两个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我们眼前确实有一只手臂,但准确地说,是一截枯骨。臂骨颜色枯黄,可见相当有年头了,臂骨的另外一端被压在了岩缝中,所以它还能横在半空,随着风声微微摆动。看来这支手臂的主人竟是被活活压死在这里,只来得及伸出一只手。手臂末端的指骨摆出了一个奇特的手势:拇指叠在无名和下拇指上,食指和中指叉开竖直。这大概是古代求生的手势吧,我们猜测。 我和贝不住一下子都意识到,看来几百年前,这个洞穴的上半层褐黄色岩层还不存在,这里还是个露天场所。直到某一天发生了剧烈的地质变化,上层的褐黄色岩层才突然压在了青灰岩层之上,那个手臂的主人来不及逃走,被活活压扁在了岩层之间。 既然这手臂能被微风吹动,那说明前头应该是一条活路。我们快走了几十步,眼前的通道豁然开朗,那种憋闷的感觉一扫而光。我们站在黑暗里,伸开手臂呼吸了一阵,然后贝不住打出一枚照明弹。照明弹散发着耀眼的光芒划过一条弧线,驱散了我们眼前的黑暗。 而在光亮下暴露的奇景,让我和贝不住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在我们眼前,是一个垂立着无数钟乳石的褐黄色穹顶。它极其巨大,像是把一个体育场扩大五倍然后再倒扣过来。在它的下方,是一个更为广阔的山体空腔。而在这个空腔内,居然坐落着一片古朴的园林式建筑。 我们爬出裂隙的位置,恰好位于一座状如蝙蝠的小山顶。从这里,我们可以俯瞰整个园林。山中的植物早已尽数枯萎,化为团团干枝,可那些建筑依然错落有致地矗立着。山脚下联接的是一片寿桃形状的大湖,湖面死寂一片,湖中三座小岛,一条长堤,湖边还缀着一圈蛇身逶迤长廊,虽已倾颓坍塌,但仍能看出其规模之大。 照明弹徐徐落下,久违的光亮将建筑群拉出长长的影子。我能够想象得出,它们当年一定也是古北京的一处景致,沐浴在阳光和星光下。结果地质灾难改变了一切,碗状的巨大山体倾倒过来,把它整个扣在了地底。数百年来,它们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呆立在黑暗里,只靠着两座山体之间无法弥合的一道裂隙与外界联系。 照明弹慢慢熄灭在湖上,最后一点火苗转瞬间就被漆黑的水面吞噬了…… “这就是苦海幽州?”我看着这奇景,几乎不能呼吸。眼前这片湖水很大,但要说是苦海的话,似乎又小了一点。 “我看不像,也许周围有什么标记,先四处看看。”贝不住搓着手,眼睛闪亮,很是兴奋。这么一个大型建筑群,里面一定藏着不少宝贝。我们沿着小山往下走没几米,忽然看到一面巨大的石碑。 这石碑估计得有十米高,四脊有四条行龙,须弥座束腰,前后左右都雕刻着许多神兽仙人和文字。我一捅贝不住,问他上头写的是什么。我拿起手电,一行行照过去,把最大的几个字念了出来:“万寿山昆明湖……呃,还有一行……‘到此一游’?” “万寿山昆明湖到此一游?什么意思?”我自己颇有些迷惑,字我认识,可意思却有些含糊。 贝不住道:“前六个字是刻上去的,后四个字是写上去的,应该是不同时期留下的款识。前者是地名,后者是题跋——可惜年代久远,到底是谁到此一游已无法可考了。”他遗憾地用指头擦了擦碑面模糊的字样。 “既然是地名,应该能在你的藏宝图上查到吧?”我提醒道。 贝不住一拍脑袋:“你不说差点忘了。”他从怀里掏出那张藏宝图,趴在地上研究了一下,一拍大腿:“我们现在应该是在古北京的五环西北角,这里确实有一片园林,还有个湖,哎哟,还是皇家留下来的呢!看来咱们的方向没错!再继续朝东南走,就能到中关村了。”他欢欣鼓舞,低头又看了一回,脸色却有些变了。 贝不住抬起头,神色凝重了许多道:“赵老师,咱们方向没错,可是却进错地方了。” “怎么说?” “有个词叫‘寿衣’你听过么?是古人为死人穿的衣服,可见这个‘寿’字,是古汉语里对死者的讳称。”贝不住说到这里,眼睛眯了起来,他看看四周,语速放慢:“这万寿山的意思,你可明白了?” 我咽了口唾沫,麻酥酥的阴冷感从我的尾椎骨直攀到头顶。此时照明弹已经熄灭,四周重新陷入黑暗。我们打开了头盔的照明灯,只能看清身边几米范围。远处山中那些枯萎的老树像是一群怪人,摆出张牙舞爪的姿态,不怀好意地注视着我们。 贝不住继续道:“这个地方呐,恐怕是古代帝王的明园。帝王们为了死后能继续享乐,就用人命堆出这么一座园子,又把它反扣在山中极阴之处,指望自己到了阴间也有地方去玩。从那条长蛇游廊来判断,恐怕这园子是修给哪吒大帝的——我的祖先都写在U盘里了。”他摸摸胸口挂着的宝贝。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我脚下的土地也变得泥泞血腥起来,眼前仿佛浮现出一万多名奴隶被活活杀死,用鲜血浸泡土地,再用尸骸与泥土堆成如今这座小山。我简直不敢去想,那昆明湖到底水从何来。 我们朝着山下走去。这一路上,沿途横七竖八躺着许多尸骸,少则一二具,多则七八具,都凑成一堆倒在山中各处建筑之前,无人盛殓。白骨莹莹,与这万寿山的名字倒是相配得紧。最奇怪的是,这些骸骨都做着和被压在山中尸骨同样的动作——右手或左手的拇指压住小拇指和无名指,食指与中指伸直。 贝不住忽然停下脚步,一拍脑袋:“哎呀,我怎么忘了,这是剪刀手。” “剪刀手?” “对,剪刀手。这是个吉兆,凡见阴阳指,附近三米内必有宝物。” 黄得头左顾右盼,很快在一处宝塔前发现了两具骸骨。这两具骸骨直挺挺靠在塔前,手做剪刀状。贝不住丈量了一下尺寸,在四周略微一转,果然在骸骨附近找到了另外一具骸骨。这骸骨无甚异处,只是手里捧着一台黑乎乎的东西,前有矮圆筒,后面是方形。 “赵老师,你可知道这是什么?”贝不住笑得褶皱都没了,把这东西拿在手里,反复玩赏。我摇摇头,古董我是彻底的外行人。贝不住忽然端起它来,把圆筒对准我。我这才发现,圆筒可以转动,里面嵌着一块玻璃。 “这叫做照相机,是古人留影之用。这东西在收藏界可是价值不菲,今天居然让我遇见了。” 贝不住说的得意,我看了眼热,也在四周转了一圈,很快找到一个剪刀手,按图索骥,却只发现一部薄如名片般的相机,跟贝不住手里沉甸甸的货不可同日而语。 “剪刀看缘,相机看命。每一个剪刀手附近,虽然多半会有相机,但相机品类不同,纹饰不同,价值也是千差万别。你看,我这台是暹罗窑出品的尼康纹D90单反带广角镜头——看见后头这小屏幕了么?这说明它还是一台数码机。古代有句话,叫破家单反,那个时代就已经让许多人倾家荡产,何况现在?” “那我找到这部呢?” “你这应该是卡片机,不带镜头,水货,不值什么钱。” 贝不住眼界太高,他所谓的“不值钱”,对我来说也是好东西了。我把这那件单反挂在身上,卡片机揣在兜里。贝不住又道:“这里阴气太重了,时间长了会被尸气侵染,不宜久留。咱们赶紧离开。”我本想多找几件,可又担心甄缳和大营子安危,便也表示同意。于是我们加快脚步,很快来到万寿山的脚下。远远的,我们看到山道旁立着一间长形翘檐房屋,在黑暗里中门大开,像是一头饿兽张开了大嘴。 贝不住一看,不惊反喜:“古人起园,讲究风水。这里畔山傍水,前龙后虎,正是整个明园的阵眼所在——里面必有珍宝,咱们进去看看。” 这阵眼没有院子,进门就是正厅。我踏进去时伸手扶了一下门框,忽觉头顶阴风阵阵,一抬头,头盔顶灯赫然照出一个老女人迎面飘来,死鱼般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们。我哎呀一声,吓得倒退了几步,拿手去挡,却觉得手中轻飘飘的使不上力气。眼看那老女人就要凑到面前,那死板僵硬的老脸纤毫毕现,贝不住连忙把头盔顶灯调亮了一级,整个屋子霎时被白光笼罩。 我这才发现,飘在我面前的原来只是一张画像。这画像原本半悬在空中,估计是我的动作破坏了微妙的平衡,画像自己飘落了下来。我暗叫晦气,在画像上踩了几脚。贝不住告诉我,这女人穿的衣着是清代的,应该是这园子的殉主。 “你怎么知道?”我问。 贝不住一指周围:“你自己看。”我低头一看,这正厅是个大敞间,中间摆着一圈几字形的棺材。这些棺材形状狭长,是以木料为框,正面和侧面嵌着玻璃,所以是透明的。每一部棺材里,都搁着一些物件,有大有小。很有规律地放着各式珍宝:佛珠、玉佩、胶卷、图书画册,还有金属质地的小塔模型和长方形的照片纸——贝不住说在古代这叫明信片,“明”通“冥”,是为了给死者传递信息用的——看来这是那老女人殉葬时的陪葬品。 按说这都是好东西,可我看到贝不住对这些诨不在意,一直拿手电在屋子里乱晃,很是惊讶。贝不住不屑道:“赵老师,你是没古董常识。常言道,一电二木三金四玉,意思是说,电器是最难保存的,所以最值钱。木器次之,金器再次之,最不值钱的就是玉器。这些佛珠玉佩小模型什么的,都只是个添头。真正的宝贝,可是还在这屋里呢。” “在哪?” 贝不住微微一笑,一下子爬到水晶棺材。胶鞋踩在水晶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高抬双臂,朝着屋顶一角伸去,过不多时,小心翼翼地取下一个银白色的金属长筒,长筒一端是一片凸起的水晶,屁股后头缀着根线,底下还有个可以转动的座轴。 “阵眼阵眼,无眼则不成阵。这东西叫做电眼,能够俯瞰万物,洞烛古今。古人在要冲关键之地,都要摆放此物,以示警诫——若不是在这阴山之地,可很难找到品相如此完好的电眼……” 贝不住小心地一手捧着电眼,一手用拇指和食指小心地捻着尾线,一路往下摸去。我看到在墙角处的墙壁上有一个基座,贝不住顺着线摸到这里,左手轻抬,咔吧一声竟把尾线从那基座上扯了下来。我这才发现,那电眼的尾线膨大,伸出三条直钩好似蝎尾。而那基座上,却现出一张人脸,这脸颇为抽象,只有两眼一口,双目狭长眼角下撇,神情悲戚;而那一张扁嘴直竖,似是惊诧。 贝不住看出我的疑惑,解释说古人没有无线输电,电器驱动皆要靠这东西。这东西有个名目,叫做蝎尾蛰脸,与黄肠题凑一样,都是判断古代年份的重要依据。说话间,他已把尾线缠好,把东西搁进背囊里。 我正琢磨要不要也卸下一个来,屋子外头忽然传来一声巨响。我从地上跳起来,这声音,立刻分辨出是甄缳的沙漠之鹰的声音。贝不住赶紧把东西揣好,和我一起冲出屋子去。声音的来源是在那片湖边的长廊附近。我们抄起激光枪,沿着湖边朝那边移动。 战八爷山穷水尽 湖边都是硬石路面,走在上面不容易发出声响。我们在黑暗中谨慎地靠近,很快发现在湖边有一座古怪建筑。这建筑伸入湖面,底层用青石砌成一条古船形状,船上有两层雕栏阁楼,看上去就好似一条大船行将出航。 我们还没细看,船头忽然传来一声巨响,一道火光划过。那一瞬间看到的情景,让我和贝不住大吃一惊。 只见甄缳双手握着沙漠之鹰站在一层阁楼之间,背靠入口。大营子躺在一旁,生死未卜。而在他们身前,围着约摸二三十头奇怪的动物。这些动物个个都有小牛犊大小,长毛宽吻,通体白色,嘴前露出一对锋利的獠牙。它们聚在石船与岸边的狭窄通道前,不时发出低沉的呜呜声,随时想扑过去。在甄缳身前,已经有两头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估计是死于沙漠之鹰的枪下。 我从怀里掏出一枚闪光弹,朝那边一扔。只听得啪的一声,石船附近登时照的如同白昼一般。这些动物一下子暴露在强光下,顿时不知所措。我和贝不住连连扣动扳机,击倒了十几头,通道立刻陷入一片混乱。我们赶紧趁乱跑过去,想要与甄缳汇合。 其中有一只特别凶悍,居然朝着我扑过来。我来不及举枪瞄准,随手抄起电眼狠狠地敲在它头上。贝不住和这怪物同时发出一声惨叫。怪物仓皇退走,贝不住却扑过来抓住电眼,发现镜头都碎了,露出一脸要吃人的模样。 这时又有几条怪物露出獠牙嘶吼,贝不住顾不得跟我计较,连连开枪。在激光枪的打击下,这一群怪物死伤惨重,幸存的几条夹起尾巴掉头跑回到那一片建筑物中,留下一地的尸体。原本陈腐的空气里,多出些许血腥味道。 甄缳一看是我们,惊喜万分。我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说她和大营子跌落悬崖以后,也是被几片奇怪的大叶子缓冲了落势,落到了五环旁的牌楼旁。甄缳只受了轻伤,大营子却晕倒过去。还没等甄缳采取什么急救措施,牌楼后的裂隙里就冲出来一大群怪物,把大营子拖进裂隙。甄缳扔下行李,一路追赶,在这条长廊附近追上它们,抢过大营子。如果我们再晚来几步,只怕两个人都会成为粮食。 “这些到底是什么怪物……”我扫视着黑暗中,兀自心有余悸。这些家伙单个的战斗力不算太强,但凶悍劲儿却是一个赛过一个。我拖过一具尸体,看到它的面部扁平,觉得有些眼熟,再一看,却与今天槐树林里那根人头柱上看到的怪物很相似。 “这应该就是我们村里说的八爷,想不到一次居然出来这么多。”甄缳说,在手里摆弄着沙漠之鹰。小姑娘真是胆识过人,面对如此凶险的境地,居然一个人单独撑到了援兵到来。若换了普通女孩子,恐怕早就吓死了。 “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我由衷地赞叹道。甄缳却摇摇头:“那是因为我家里传下来几句咒语,是先人进山专门用来克制八爷的。若非如此,我也撑不到现在。” 我低下头去查看大营子的伤势。他外伤倒不厉害,只是有点轻微脑震荡,又被八爷拖行了一路,失血过多。我从怀里摸出急救药品,给他服下去,然后给他的伤口简单包扎了一下。这是探险用的特效药品和绷带,可以在短时间内刺激生机、恢复伤势,就是价格极贵。贝不住见我给大营子服下去了,嘟囔了一句要从他的分成里扣。 这特效药果然管用。过了十多分钟,大营子终于醒了过来,第一句话问的就是:“咱们进北京了吗?”我有点哭笑不得,这家伙贪财的程度不逊于贝不住,第一句问的居然是这个。 我把遭遇简要一讲,大营子两眼一翻,差点又晕过去。 眼下当务之急,是尽快从那个裂隙返回地面。这阴园处处阴森,不知还有什么凶险。我们一半的行李还都放在裂隙门口,也必须要收回来才行。既然大营子已经稍微恢复,那么事不宜迟,赶紧撤退。 “我看咱们暂时走不了了。” 贝不住阴沉着脸忽然说,我顺着他的视线忘去,登时倒吸一口凉气。不知什么时候起,这座石船附近的岸边长廊里,高高低低亮起了无数双绿色的眼睛。我连忙打出一颗照明弹去,照亮了半个山洞,看到大大小小少说也有数百头“八爷”在徐徐靠近。它们形态各异,彼此之间也不甚友好,不时发出沉沉的低吼,互相撕咬。把石船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贝不住一边拿指头一一点数,一边喃喃说道: “雪那瑞、泰迪、吉娃娃、金毛、哈士奇……妈的,《景山后海经》里的绝种生物,都快凑齐了。” 古北京当年的居民喜欢豢养动物,尤其是猫狗为最。在古北京逐渐被人类抛弃之后,这些动物却顽强地活了下来。经过这么多年的进化和繁衍,它们野性复萌,就在这蛮荒天坑中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种群,獠牙也长出来了,瞳孔也变绿了,成了噬人的凶兽。 贝不住一边感慨一边搓了搓手,“这玩意在外头绝种已久,如果能活着带出去几头,也是一笔横财。”我瞪了他一眼,这家伙满脑子全是钱。现在的问题不是抓几个活口,而是我们能不能活着突围!大营子的激光枪已经遗失了,我们一共只有两把激光枪加一把沙鹰,根本抵挡不住。 “对了,你不是会能克制八爷的咒语吗?”我满怀希冀地问甄缳。甄缳却为难地回答:“这咒语时灵时不灵,还得配合手势,要不然就没效果。面对一两只还能用一下,这么多围过来,肯定不好使。” 大营子这时候嚷嚷道:“我可不想让他们吃了,还不如掉到湖里淹死呢。”这小子体力恢复了点,胆子看来却没大多少。不过他的话也不无道理,我和贝不住对视一眼。对了,还有这么个办法呢。如果岸上不能上,那么不妨试试水路。虽然湖面漆黑一片,阴森如墨,但总比坐以待毙好。 这阴园只是模仿大自然,湖水不会很深,而且应该有个排水渠道。可惜的是,留在裂隙里的行李就没办法拿了,装备要损失大半。 我飞快地把水遁的想法给大家说了一下,其他三个人都表示赞同。不过唯一的问题是,不知道那些八爷会不会水,如果它们也能游泳,那我们等于是自寻死路。甄缳却说他们应该不会水,不然刚才早就从其他几个方向冲上石船了。 大营子身上有伤,我的外套又丢了,所以贝不住把自己的那套让了出来。他等大营子换好以后,一脸肉疼地把单反掏出来递给他:“你的衣服防水,把这个放好别渗进水去。弄坏了我要扣你的分成。” 准备停当以后,我们朝着石船的船头徐徐退去。八爷们似乎意识到了我们的动向,开始骚动不安。有几只胆子大的当场就要冲过来。甄缳扣动沙鹰,把迎头一头轰了一个脑浆迸裂,暂时震慑住了其他八爷。 “你这是哪里找来的武器?”我好奇地问道。这种火器杀伤力不如激光枪,但声音巨大,颇有震慑力。甄缳神色一黯,说这是她爹妈以前在北京一处陵寝里寻到的,临行前留给她防身,现在成了他们唯一的遗物。 这时八爷们又冲了过来,我们几支枪连连开火,打死了七、八只,后面的八爷们接连不断地涌上来。情急之下,甄缳突然放下枪,大喊一声:“给点亮!”大营子手里最闲,一手抓着一个照明弹,使劲扔了过去。趁着四周一片白昼般亮堂的瞬间,甄缳平伸手掌手心向下,舌绽春雷:“坐!” 追击的八爷们一下子愣怔住了,这一个字和手势,似乎勾起了它们隐藏在记忆深处的本能。其中有三分之一的八爷不由自主地坐在地上,脖子抬高,一脸困惑。看到咒语奏效,甄缳急忙又变了个手势,双臂环伸,又大喝道:“洗澡!” 这一声炸出来,不少八爷甚至恐惧地想调头就跑,队形立时大乱。趁着这个机会,我们四人跑到船头,噗通噗通全跳到湖里去。回过神的八爷们不敢下水,只好沿着湖边狂吠起来。 湖面漆黑如墨,水温冰冷刺骨。我没外套,一下去就被冻一哆嗦。我在水里挣扎了几下,把头盔开到荧光模式,只勉强看到周围水面被搅动起的涟漪,好似一张张怨恨的人脸。 一想到这是万寿山旁的大湖,就让人不寒而栗。昆明湖,昆明湖,那个“明”字,不就是古董里“明器”的“明”吗?万寿山是堆放殉葬者的尸身,那这昆明湖的功用,还是不深究为妙,不然非把自己吓死不可。 很快我的身边亮起三盏荧光灯,看来其他人也都是顺利下水了。我们事先约好了一个方向,朝着万寿山相反的方向拼命游去。我们刚才拿远光照了一下,远处似乎有一处惨白色的堤岸,可以爬上去喘息一阵。但甄缳在水里大喊不要靠近,原来那些八爷也不傻,它们沿着游廊一路追来,居然爬上了堤岸,挡住我们的前路,正不住咆哮着。 这一下我们进退无路,都有些不知所措。大营子嚷道:“贝爷,你祖上不是倒斗专家吗?这困局他怎么破的?”贝不住也有些惊慌:“那些倒斗资料里的主角,从来都是绝处逢生,这和经验无关,纯是气运。” “那就是说咱们不是主角,活不下去喽!”大营子大惊。 “我可没这么说,我不是给你们算过吗?八字都硬的很……”但贝不住终究底气不那么足。两个人都扯着脖子大喊,只有甄缳安静地泡在水里,用最小的动作幅度扑腾着,尽量节约体力。 我也学着甄缳的动作踩着水,一边想办法看如何破开这个绝境。昆明湖的北边是万寿山,东边是那一条长蛇游廊,南边又被横绕过来的堤坝挡住,唯一的办法,只能是朝着西边游去。可那边一片漆黑,吉凶未知,万一游过去是个大海眼或者漩涡,可就全交代了。 我慢慢转动身体,把脸朝向西边,想把头盔灯开的亮一点,去看个究竟。我看到水面上恍恍惚惚有个什么东西,正从一片薄雾中缓缓朝这里移动来。待得它游的近了些,我算看清楚了,居然是一头巨大的水兽! 乘九船黄泉渡劫 这水兽脖子颀长高高抬起,曲脊宽尾,还有两只翅膀收在身子两侧。它通体斑蓝,表皮是一道道凸凹的粗糙条纹,一对白色的怪眼正不怀好意地睥睨着我。我强作镇定,抬起激光枪对准它的头猛然开火,一下子打穿了它的右侧眼睛,给它脸上留下一个大窟窿。奇怪的是,水兽没有发狂,也没发出任何声音,仍旧保持着原来的速度悄无声息地靠近。 眼看水兽越发靠近,我闻到一股腐尸的味道从它身上弥漫出来。我下意识地想游开避让,水中行动却不方便,刚刚调整姿势,它的脖子就狠狠顶了过来。我的身体在水里翻腾了几圈,还呛了一口水,激光枪一下没拿住,掉入水中沉了下去。我一下子被淹的头晕脑涨,拼命挥舞手臂,手背一下子磕到了水兽的肋部。 这一摸之下,我忽然觉得不对劲,这种触感不像是生物,倒像是糟朽的木头,还有回声。 我从水里重新冒出头来,吐了口水,发现水兽的身侧很低,伸手过去一下攀住边缘,整个人猛一用力,居然爬上了水兽的脊背。这一下不得了,我发现这头野兽的整个背部居然是空的,里面还有两个塑料座位。它的双翼构成两舷,而弯曲而伸长的头部则是船首——这不是水兽,根本就是一条装扮成巨鸟的小船! 这船的船体早已腐朽不堪,仍能浮在水面实在是个奇迹。我跳进座位坐好,发现在脚伸直的位置下,还有个脚镫子。我试着蹬了一下,脚蹬子发出嘎吱嘎吱的涩声,整条船开始加速移动起来——看来这脚蹬子连接着什么推进设备,过了这么多年,奇迹般地还能勉为其难地运转。 我双手扶助船舷,用双脚慢慢控制船头方向,冲着水面上的三个人招呼。那三个一见有船,连忙都游了过来,攀进船舱。这船装了四个人以后,晃晃悠悠,似乎有点支撑不住,但总算没当场解体。我和大营子坐进两个座位,小心谨慎地蹬着船,朝湖西划去,船尾在水面上留下一排排有规律的波纹。 贝不住站在船头,抓住船首巨鸟的脖子,手持激光枪警惕地朝着四周望去。当小船朝着幽黑的西南方向又漂浮了一阵,他忽然沉声道:“这不是一条我们能坐的船。” 甄缳问他为什么,贝不住信手一抓,巨鸟脖子上的漆面剥落,模模糊糊可以看到“颐游09”的字样:“九这个数字,乃是数之极。在昆明湖上的九船,不是给活人坐的,而是专门用来乘放死人的棺船!” 大营子不解道:“棺材里的尸体都是躺着的,这明明是两个人用的座位,还有脚镫子——难道死人也能坐着踩船么?” 贝不住道:“按照我先祖U盘的说法,古人认为人死以后,魂魄都要乘坐黄泉渡船前往阴曹地府。古代帝王既然修建了这个所谓山水阴园,那么当然也要造一条黄泉出来,天地才能完全。若是对应这九门八臂五环哪吒城的风水,这里是苦海,在我们前头就是幽州。乘船之人,都是殉葬者,活着蹬船前行,到了前头,就会被幽州吞没,用来完成黄泉之路——所以这一条黄泉九船,正是奔着幽冥死路去的。” 贝不住的话让每个人心里都沉甸甸的,我掏出暂住证来,大概是水浸的关系,这证件上的人头已模糊不堪,只是神情变得愈加狰狞。其他人也纷纷拿出来看,也都差不多。甄缳说这是不祥之兆。 前头黑漆漆的一片恍如鬼蜮。可如今这是唯一的出路,大营子和我只得慢慢地蹬着朝前游去,也没人出声阻止。黄泉九船缓缓行驶了一段,我们耳边隐隐听到哗哗的水声,贝不住挺直了身子,点亮探灯朝前望去,看到前方的视野陡然变窄,四周湿漉漉的岩壁挤压成一条狭窄水道,在远处一百多米的地方形成一个宽约三米、高约两米的参差水口。湖水流到这里,水位恰好在水口之下差一点。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好似被封入岩层的一只恶鬼张开大口,要去舔舐漫到下巴的水一样——这应该就是幽州水口了。 这个地形很明显。这里曾经是昆明湖的一个排泄水道,当整个园林被封入地下以后,这个水道也被升高的岩角遮挡。昆明湖没了入水口,排水口又被遮挡,湖面水位始终保持如一,这才存续到了现在。 “走不走?” 这是个摆在我们面前的严峻问题。眼下这是园林唯一的出路,但前途未卜,吉凶未知。我们三个都把视线投向贝不住。贝不住拿出藏宝图来研究了一番,又自己嘟囔了很久,还是拿不定主意。这时甄缳大喊:“不好!” 我们听到船体发出嘎吱的声音,开始缓缓地朝湖水里沉下去。这木船数百年不用一直浸泡在水中,早已是中阴之身,加上我们四个大活人爬到上头折腾,能够维持到如今才开始散架,运气已经很不错了。大营子狠命一蹬,却听喀嚓一声,锈蚀的脚镫子断成了一截截的,整条船只剩下我还能维持动力。 “贝爷,往前走吧,这是唯一的办法!”我急促地喊道。 这里既然是水道的话,那么一定有通往外界的办法。与其坐视沉船,还不如越过那个幽州水口,拼上一拼。贝不住听我这一喊,也明白过来。他让我把船尽量送到水口,然后从身上掏出一个小玩意儿,贴到岩石上,然后又让船尽量远离。 经过这么一折腾,这条九船散架的速度更快了。大量的水从船舱底部和侧舷涌进来。祸不单行,我脚下的那根镫子,也彻底坏掉了。我们彻底失去了动力,剩下的事只能听天命。 这时贝不然让所有人都抓住船边,然后用激光枪朝那玩意儿上一点。霎时爆出一团火光,碎片四溅,其中有一片还划伤了我的额头,火辣辣的疼。我顾不得处理伤势,抬头一看,看到整个水口居然被炸出一个大大的豁口来。 贝不住居然还藏着这么犀利的爆破装置,他之前可从来没提过。 湖水的水位只比幽州水口的岩石低上那么一两分,如今被炸出一个大豁口,湖面形成巨大的下泄水流,席卷着九船朝着水口扑击而去。 贝不住这个急智不错。与其弓着腰穿行水道,不如炸开阻碍,让水流送着我们的船前行。但是,第一,这船已经解体了;第二,幽州水口之后的情况我们完全不知道,万一是一条死路,等到水灌满以后,我们只有淹死一途。 可惜这些事我已经顾不上抱怨了。整条九船散做了十几片碎片,我们各自抱住一片大的漂浮物,随着水流涌过水口,被推着往前狂飙,很有些激流勇进的意思。只要前方有一块礁石,我们可能就会被撞得粉身碎骨,但这种事却一直没发生过。我们在幽暗中一直在直线前行,连互相打招呼的余裕都没有。 突然之间,强烈的光线一下刺入双眼,让已习惯黑暗的我为之晕眩。过了好一阵视力才恢复,发现我们居然已经冲出了地底,置身于崇山之间的一条硕大沟渠里。头顶一轮艳阳,蓝天白云。 此时沟渠不再是一路下倾,坡度趋于平缓,水流之势慢慢减慢下来。我抱住木板,把气喘匀了,朝四周望去。我这时才发现,这条水道不是天然形成,左右都是平整的倒梯形水泥抹岸,河道笔直,很少有弯道,在奇峰突起的苍绿莽山之间形成一条长枪般的通道。 我回头数了数,四人小队都在,只是每个人都是浑身湿漉漉的,狼狈不堪。我们互相摆了摆手,表示一切还好。我看到前头有一截断桥横跨在沟渠之上,其上藤萝倒挂,包得好似一截树怪的断指。水流经过断桥之下时,我伸出双手死死抓住一根树藤,然后倒挂着把身体抬离水面,翻到桥上。 其他三个人如法炮制,也都纷纷攀上岸来,无不庆幸死里逃生。我躺倒在地四肢伸开,感觉到太阳晒过来的阵阵暖意,在阴寒洞窟中的一切恍如隔世一般。贝不住说水性善下,这个阴园本来就在地下,居然还能把水排到这山谷之中,说明山谷的地势也是极低,应该是在古北京天坑的深处了,说不定已过了三环。 而我们所处的位置,是在一座椭圆状的山峰半山腰。 这山峰不高,周身挂满了灌木与树藤,我和贝不住很轻易地就攀到了顶峰。这一带的山体特点很鲜明,孤拔峭立,不与周围相联,鳞次栉比地分布在四周,就像是平地支起来许多地刺。这些山体除了苔痕峭壁以外,还隐约带着些方正门窗痕迹,想来是地质变动与古人建筑的大厦合体而成。这些沉默的石巨人就这么成群结队地站立在天坑之内,仰望着天空,自有一番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偶尔还可见到山顶横着一两个招牌,上面写着古奥文字,晦涩难解。 我们看了半天,没看出个所以然,便下了山。甄缳和大营子正在清点装备,状况极为凄惨。除了能维持四天的能量棒以外,我们只剩下一把激光枪和一把沙鹰、三枚照明弹和能维持三小时左右的头盔照明,外加一小瓶维生药剂。甄缳翻了翻口袋,说沙鹰的子弹也只剩下不多的几发。 我觉得凭这些东西绝对撑不到哪吒大帝的坟墓,就向贝不住建议说干脆就近找个地方洗劫一番,然后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反正我们四个人能背的东西都有限,宝贝再多也没用。贝不住眼睛一瞪:“前面多少艰险咱们都闯过来了,现在半途而废怎么行?前头都是不值钱的夯货,真正值钱的可都还没见着呢。” 我对贝不住说:“我和大营子是为了赎命才来的,要是死在这里,那我们当初直接把命交给虎头得了,何必多此一举。”贝不住皱着眉头,竖起一根指头:“没错,现在咱们是深陷险境,可咱们都没死不是?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咱们的命数都够硬,应该抓紧机会。错过这一次,下次说不定就转命了。这是你唯一一次机会改变自己的人生。” 我摇摇头:“可咱们的装备已经丢的七零八落,再往前走,不是冒险,而是送死了。” 贝不住冷笑道:“懦夫心态,难怪你这辈子都没什么出息。”我听了这话,心里起火,转头对大营子道:“我说营子,你是怎么想的?是跟着贝爷继续前进,还是跟赵哥回去?” 大营子靠在一棵矮树旁边,一边嚼着能量棒一边有气无力地说:“你们两个有什么好吵的。回去不回去的,现在是咱们说了算么?” 我和贝不住都是一怔,旋即都明白过来。我们如今身陷天坑,为这些楼山所阻,连自己在什么位置都不知道,就算我们有心前进或者返回,也是茫然不知所措。贝大住哈哈大笑:“赵老师,咱们这回可是五更摆算盘——算计的有点太早啊。” 我却拨开他的手,一脸严肃:“接下来的路,无论是前进还有后退,贝爷你总得给我们交个底。” 登圆顶冥山观骨 “什么底?”贝不住一楞,不知是演技还是真不知道。大营子和甄缳听我这么一说,都把注意力集中过来。 “你跟我们说句实话,你是不是第一次进入古北京天坑?”我问。我这一句话问出,场面登时尴尬起来。大营子和甄缳都狐疑地翘起眉毛,等着听贝不住的回答。 贝不住一直给我们灌输的概念,是他得了一张藏宝图,所以想来古北京搜集古董,这才纠集了我们几个一起上路。可他这一路上的表现,却像是一个轻车熟路的老北京,实在可疑。 “我确实是第一次进来。”贝不住斩钉截铁地回答。 “可您这表现,可实在不像啊。” “嗤!我在古董界泡了几十年,倒过的斗比埋过你的坟都多。天下古都皆是人造的,纵然细节有所变化,大体总是相似。我这么多年经验,应对起来自然比你们有章法。”贝不住不屑道。 这时候甄缳也走过来:“贝叔叔,我记得每次你来海淀村,我父亲都会进坑一次。你从来没跟他一起进去过吗?” 少女淡眉微立,口中说的淡薄,手里的沙鹰却悄悄抬高了半分。她进天坑本来就是为了寻找父母遗骸,自然不肯放过一星半点的线索。 面对质疑,贝不住有些恼怒:“你们都傻了么?万蛇暴走、隧道穿空、八爷围攻、阴园落水,咱们这几次遇险,哪次不是被形势所逼迫不得已?我若是从前来过,何至于落到这个境地?”他又看向甄缳:“我跟令尊几十年的交情,从来都是他们捡京落儿,我负责收购。从我手里走的古董,少说也有几百万。若是我跟他们一起进北京,我瞒着你,难道他也会瞒着你?” “你之前只是在海淀坐收古物,为何这次却要亲身进来涉险呢?” “之前有你爹在。可你爹已经不在了,我只好亲自上阵,这有什么好疑惑的。” 他说的理直气壮。我和甄缳对视一眼,虽然疑窦未消,但眼下也不好继续逼问。甄缳把枪放下,转身走开。我盯着贝不住的双眼:“贝爷,你最好没骗我们。” “骗不骗人,得看有无好处。没好处的事,我是不干的。”贝不住虚虚实实地扔下一句话,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爽朗地笑了起来,似乎对刚才的质疑全无芥蒂。 此时太阳已朝西边落去。夕阳下的山峦被拉出长长的影子,驱赶着阳光,莽山密林之间积蓄的阴翳开始茁壮生长。刚才还是一片灿烂的苍翠美景,转眼间就披露上了一层阴沉的罩布。山间透来的余晖,如同棺材合拢前的死者所见的最后一缕光亮。 今天折腾了足足一天,我们几个都已经精疲力尽。到了夜里,天坑恐怕会变得更加可怕。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我和贝不住各退一步,我不张罗着离开,他也不撺掇着前进,就踏踏实实地在这渠道旁边的空地休息一夜。 甄缳收集了一堆干柴和枯叶,聚拢成一堆。大营子拿起激光枪对着开了一枪,结果他能击穿叶子和柴,却死活无法点燃。最后还是甄缳拿出一枚古子弹的弹头,把火药洒在枯叶上头,又用沙鹰开了一枪,这才点起火来。 篝火给人带来了温暖与安全。我们四个围成一堆,把衣服尽量烤干。甄缳把激光枪借了去,进林子里转了一圈,拎出两只老鼠一样的东西,毛皮金黄,体形像兔子那么大。贝不住说《景山后海经》里说这种也是已经绝种的东西,叫做金丝熊。不过古籍里的金丝熊也就小孩巴掌大小,这么大的还是第一次见,想必也是古北京这几百年来天生天养出来的——我们对天坑的敬畏有多了一层。 这一对绝种的金丝熊拿到外头能卖出个极好的价格,不过在这个小小的营地里,它们只有被当成食物的命。贝爷吃的津津有味,说口感还不错,像是鸡肉。 沟渠里的水流仍在奔流着,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估计要等到昆明湖的水位下降到比现在的水口还低,才会断流。可惜这里头的水都是蓄积了几百年的阴水,我们谁都不敢喝,宁可挖出几根伏地植物的根茎,挤出点汁液来解渴。 吃饱喝足以后,我们排了个次序,轮流值夜。第一个是甄缳,第二个是贝不住,第三个是我。大营子受伤未愈,免了这个差事。 这一天实在是太累了,我脑袋一沾地,立刻就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觉得有人在推我。我睁开眼睛,看到贝爷在摇我的肩膀,以为是到了自己值夜的时候了,从地上爬起来。贝爷在耳边急道:“赵老师,赶紧的,快起来!” “什么啊……”我扫了一眼,天色漆黑,只有一轮白月悬挂中天,估计这才是午夜。贝爷一把将我抓起来,带着我往椭圆山的山顶上爬。我挺纳闷,心说白天不是爬过了么?贝不住却坚持要上去,我也只好由着他。 晚上爬山不比白天,山壁险峻,我有好几次差点没拽住树藤跌到山下去。不过这样倒好,把我一下吓精神了,一点都不犯困。好不容易到了山顶,贝不住走到崖边,一指下面,颤声道:“你看!”我探出脑袋朝远处俯瞰,一颗心脏几乎撞破胸膛而出。 白天我也曾经俯瞰过这附近的地势。那时候阳光强烈,又加上茂密的树叶遮蔽,我看到的只是群山拱卫,气象峥嵘。可如今到了夜里,稀薄的月光照射下来,反而让我看到白天所见不到的骇异景象。 在晦暗不明的山雾中,山体夹缝之间的谷壑与林地里闪烁着无数诡秘的骨质磷光。凭借这些磷光,我看到在山石林下掩藏着无数白花花的骸骨。这些骸骨的数量极其惊人,簇拥成群,汇成一条骨流。这一番景象似是无数死者从地下爬出,悄无声息地包围了我们身处的大山。 而在骨流之上、群山之间,数条扭结的绿舌从地面拔地而起,在半空翘曲盘转,彼此交错成一个玄妙而巨大的绳结。绿舌上趴着许多黑褐色的铁兽骨架,远远望去好似攀在树叶上的兵蚁。这些体形庞大的家伙在绿舌上排成数条密密麻麻长龙,瞪着一对空洞的圆眼,四肢蜷缩成圆形,仿佛临死前在向谁跪拜。 这宛如洪荒初开时的壮丽景象,让我艰于呼吸,几乎被繁华极尽后那强烈的沧桑感所吞噬。 “这,这到底是什么?”我结结巴巴地问道。 贝不住道:“据我判断,那绿舌上的铁兽应该是古车。”他说到这里,眯着双眼喃喃道:“千乘古车,万具骨士,非帝王不能有此手笔啊。这么多古车与骸骨齐聚于此,只能说明一件事。” “什么?” “你看到我们脚下这山了么?”贝爷忽然道。 “看到了,椭圆形的。” “左右是不是还有两座形似的?” 我朝左右看去,确实如他所说,在这座椭圆山两侧,还矗立着两座形状一样、高低类同的山峰。白天云雾缭绕,把山体遮挡了大半,没看出来,现如今倒看得清清楚楚贝不住摸着脖子上的U盘,感慨道:“三峰联立,长舌错结,千乘止步,万身鏖集。这四种《后海景山经》里记载的异像齐出,说明咱们如今已经是被困在了古北京天坑里至为凶险的妖地——西直酆堵。” “酆都”这个词我略知一二,好像是上古神话里的鬼都,里面充斥着鬼魅。贝不住说这是妖地,立刻让我心中打了一个寒颤,忍不住瞥了山脚下那成群结队的白骨,想象着它们会不会突然复活,将我们吃掉。 贝不住纠正我道:“不是酆都,是酆堵。堵这个字,五行属土,从墙从垣。酆堵,说白了就是以大量阴鬼为城基,构成一个高墙厚垒的绝大阵势来。” 我听的似懂非懂,但阵势二字还是听明白了:“就是说,这里是个大阵?” 贝不住把藏宝图摊开,长叹一声:“你看看这北京地图,可看出什么玄机?”我俯身看了一圈,表示没看出什么奇怪之处。贝不住伸出一根指头,沿着二环划了一圈:“之前我跟你说过了吧?北京乃是九门八臂五环哪吒城,九门代表的是哪吒的脑袋与八臂。古人讲究对称之美,这八门本该是东西各四,直线相连围出一个矩形,可到了西直门这里,却大大不同。” 听了他的提示,我再去看,果然看出点门道来。二环其他几门都是直线相接,可从德胜门到西直门这一段,却是一条斜线,看上去就好似二环矩形在西北缺损一角。 “这又如何?” 贝不住拿出U盘里晃了一下:“我家先祖对此也是迷惑不解,后来总算给他想通了。古人风水,讲究气象流动,不可禁绝封闭。所以修建这北京城的时候,故意在西直门这里留出一个缺口,城中风水便可从这里往复循环——可不知哪位帝王,偏偏在五环西北角修起了那一座阴园。阴园的阴气低沉善下,天然喜欢朝向幽冥九泉流动。这园林一起,立刻把西北角的地势给压低了。结果原本阴阳平衡的哪吒城,变成了朝着西北倾倒的格局,二环内的风水像倒水一样咕嘟咕嘟往外冒,却再也进不来了。长此以往,入不敷出的天地灵气枯竭,福地也会变成凶地。” 我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从一条斜线能推演出这许多道理。贝不住继续道:“古北京的执政者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可大家又不敢拆那阴园。唯一的办法,就只有堵!把西直门的缺口堵住,不让气息外流。但风水并不是真的风和水,没法像建坝一样拦截。古北京执政者的办法,是建起一座迷阵与三座联峰,中间放置千乘古车与数万奴隶。他们被锁在这迷阵之中,进出不能,最终在怨毒中死去。死后的怨念云聚成团,郁结在西直门附近,便可阻挡龙气外泄。” 难怪我看到那些古车与骸骨彼此之间都站得十分密集,几乎没有空间,原来这才是“酆堵”的精义所自傲。我在感慨古代执政者的气魄同时,也为其血腥残暴的手段而心惊。几万人,说死就死在这里了。我再往下看去,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仿佛看到当那下面血海翻腾、怨天戾气扑面而来的景象。 我忽然想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你是说,咱们如今也被困在这个酆堵迷阵里喽?” 贝不住点点头:“当时咱们上岸以后,我就觉得不对劲。整个山群的格局太怪异了,而且飞鸟极少,一定有问题。只不过白天看不出来,到了夜里,才把异象看得一清二楚。” “我们也要跟这些奴隶一样,活活困死在这里?” “也不尽然。”贝不住往下瞄了一眼,“咱们运气还算好,先登上了这三联峰的中间一座,这里是大阵的阵眼,可以把整个格局尽收眼底——再绝的风水大阵,都会留出一条生路,以示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刚才看了一下,咱们的生路,恐怕就在西直酆都的底下。” “那岂不是说,咱们得穿过那些骸骨与古车,深入到大阵地下么?” “不错,而且还得趁着月色明朗、磷光大盛之时,顺着殉葬奴隶的骸骨前行。不然等到太阳出来,我们更走不出去了,就是死路一条。” 入酆堵身陷迷阵 我忽然起了疑心,心想这家伙是不是扯谎在骗我?他一心要深入古北京去寻找哪吒陵墓,所以故意说出这一番话吓唬我们,让我们跟他走,这个可能也是存在的。可我看贝不住神情肃然,一时又拿不准主意了。我转念一想,反正在这里呆着也是等死,不如闯出去搏一搏,便闭嘴不去质疑。 于是我们两个从山顶爬下来,把其他两个人叫醒。贝不住把他的理论又说了一遍,大营子肌大无脑,说什么就听什么,甄缳狐疑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我悄悄点了下头,她这才开口同意。 我们四个打起精神,打点行装——其实也没什么好打点的,行装都丢的差不多了——我们拆着几根松脂圆厚的松枝,点着了,尽量节省光源。我们打着火把,慢慢沿着山边时断时续的小路前行。这条路应该是古人修的,两侧还有已锈断了的半截扶栏,当作路标倒是合适。沿途不断有各种尸骨,或躺或卧,看起来真是触目惊心。 走着走着,很快我们就置身于如裹尸布般惨败的雾霭之中,只有带着刺鼻松油味道的火光,能稍微带给我们一些安全感。我拼命睁大了眼睛,提醒自己不要被突然出现骸骨撞到。这里尸骨数量愈加密集,男女老少都有,全都簇拥在一起,挤的不得了。他们空洞的眼窝朝着前方,即使在这么多年以后,我仍旧可以感受到他们临死前的茫然与郁愤。 大营子只顾着四下张望,忽然“哎呀”惨叫一声,跟一具尸骨正正撞了个正着。那尸骨朝前倒去,哗啦啦一下子撞到了几十具尸骨,连绵着倒出二十多米。大营子吓了一跳,以为自己闯了大祸,却看到在队伍尽头,有个古怪的小东西。 我连忙把他扶起来问怎么了,大营子惊慌地说前头有东西!我举起火把一看,前头原来是个一人多高的神龛,一具佝偻的骸骨探身进去,手执平头小铲,面前一个满月铁盘,铁盘旁还有好多瓶子,瓶中盛着可疑的粉末——贝不住说这是负责勘测天象地势的堪舆师。 我说从他这里能看出迷阵的地势么?贝不住惋惜地耸耸肩,说这不过是古人的迷信罢了:这种堪舆手段也一样,叫做面卜,他们会先给铁盘加热,然后用调制好的面浆浇上去,再洒上各种秘药,用平铲调出各种形状,以此判断吉凶,和观察龟壳烧裂的纹路或者飞鸟的内脏形状来占卜的手法并无二致,从前探索频道专门做过一期节目。 “就算我们想占卜,也没有面浆。”贝不住说。 在神龛的旁边,还有个比它更大的屋棚,里面摆放着许多纸质卷帙。这次不用贝不住解释,我也知道这是文渊阁——古代存放资料文献的地方。不过这里的卷帙都不厚,大多是薄薄的一册,封面有些是古装女子男子,有些却分辨不出是什么东西。我随手拿起一卷,翻开来看,以我的古文水平,根本看不成篇,只是匆匆扫过几眼,不知所云。 “快走吧,火把可不能在这里浪费。”甄缳催促道。 我放下卷帙,离开屋棚,在如林的死者之间穿行了好久。这里不愧被称为西直酆堵,道路四通八达,忽上忽下,让人眼花缭乱,很快就丧失了方向感。前头带路的贝不住,也只是凭着直觉朝尸骨堆积多的地方走罢了。甄缳在队伍里又轻轻唱起了那一首北京欢迎你,声音空灵清澈,在这酆堵之中听起来格外有感觉。 远远地,看到一座模糊的建筑。这建筑是平顶的,入口阴森,进入以后是一段下伸的宽阔台阶,尸骨们排着队沉默地站在那,仿佛在等待回归九泉下的平静。 贝不住站在门口良久,最终下了决心,一挥手,让我们跟着他进去。一下了台阶,我们发现这里似曾相识,和我们穿行的那个洞窟祭坛差不多。但这里比那个祭坛要宽阔多了,栏杆摆成九宫八卦之象,到处都是上下的台阶,光是曲折通道的入口就有十几处,那带着一双闸刀的断头台也触目皆是。整个场子里没有灯光,看起来如坟墓一般死气沉沉。看来这个酆堵迷阵的核心迷宫,正是在这里。 “快看,这里好像有路标哎。”大营子忽然嚷道。我们凑过去,看到从天花板上垂下一片烤蓝铁片,上面锈迹斑斑模糊不堪,火把靠近之后,勉强能分辨出几个箭头,指向不同的方向。每一个箭头后面,都缀着一个古阿拉伯数字。这个我倒是认识,在语文课上还给学生们讲过。牌子上的数字一共有三个,分别是2、4、13。 这三个数字,显然是指向了三条路。但该怎么走呢?贝不住也给难住了,拿着藏宝图反过来掉过去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这时候,甄缳忽然指向一个方向:“我有一种感觉,这边,有什么东西来呼唤着我。”我们一看,她指的方向,箭头尾巴缀着一个4字。 “4在古语里是死的意思,往那里走,不是死路一条么?”我紧张地否决她的意见。贝不住却拦住了我:“赵老师,不能这么教条。古人深悉数理,不会这么肤浅地用谐音来布局。俗话说,孤阴不长,独阳不生。这13和2,都是只能被自己和1整除的素数,正是古人所谓孤数。而4虽然口彩不好,本质却是个合数,正符和合之道。所以这通向4的通道,倒最有可能是条出路。”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我和大营子也没有过多坚持,四个人把火把举的再高一点,顺着4的箭头朝前走去。这一条通道极长,除了没有尽头的奴隶尸骨以外,墙上还有难以计数的花纹与人脸,全都框在一个巨大的矩形框子内。这些人脸大多带笑,做什么动作的都有,手里捧着各式电器——这应该是古时生活的壁画,记录了酆堵大阵的建立与祭祀过程。如果是人文学家看到这些,相必会欣喜若狂,可惜我们一心要逃命,对这些没有兴趣。 这条4号通道一圈接一圈,每一个转弯都连接着许多岔道口,情况之艰险复杂,远远超出我们的预料。那些奴隶估计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无休止地转着圈,绝望日益加重,以至身亡化为枯骨。我们按照指示牌走了许久,终于来到了一处向下的台阶。 为了确保安全,我和贝不住先下去探查,把大营子和甄缳留在上头,守住后路。万一这时候突然冲出一堆八爷,我们可就惨了。 从台阶下去,是一个狭长的平台,平台的左右两侧都是长沟,两头都通往漆黑的洞穴,阴风阵阵,和我们之前钻进去的那个祭坛样式差不多。 在平台右侧的漆黑长沟里,一个硕大的黑影正安静地趴在那里,身材颀肥胖长,紧紧贴着长沟旁的平台,活像是一头正在把头探出洞窟的长龙。贝不住眼睛一亮:“我说这隧道这么这么眼熟,原来是蜕龙缚仙锁!想不到酆堵迷阵里还有这一个去路,咱们可谓柳暗花明又一村呐。” 我问他什么叫蜕龙缚仙锁,贝不住解释说根据古籍记载,自从哪吒化为北京城镇住孽龙以后,孽龙一直心有未甘,可它在地面上没办法与化为四环的哪吒法宝抗衡,只能从地下打主意。它不断从身上蜕下鳞甲,每一截龙蜕都化为一条小龙,在北京地下钻行。几十年下来,竟然被这些小龙钻出十几条彼此交错的地下洞窟,借助苦海幽州的力量钻行在北京各地的地下,好似十几条缚仙绳把哪吒给捆住了,施展不开手脚。 这当然只是传说。但这些洞窟全都在地下兴建,彼此联通,沿着这里走,未尝不是个逃生的法子。 我们走过去,看到那条卧在长沟里的龙,其实是一节节的车厢,侧身开着数个口子。龙体中空,里面塞满了骨殖,像是恶龙饱饱地吃了一顿人肉——不知道是不是这代表了向孽龙献祭的行为。 我皱着眉头思考着,原来这才是铁蛇洞窟的真正奥秘,我们当初钻进去的那个洞窟,想来也是其中一条蜕龙缚仙锁,只不过缺少一条龙蜕罢了。再联想到象征着苦海幽州的万寿山昆明湖,种种迹象都表明,似乎这五环八臂九门哪吒城的执政者曾经背弃了他们曾经信仰的神明哪吒,转向崇拜孽龙,说不定这是古北京地陷天坑的原因…… 火把这时候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我和贝不住走回台阶,正要喊他们下来,忽然听到上面大营子喊了一声“小心!”然后光亮大盛,应该是他扔出了闪光弹。我和贝不住大惊,三步并做两步跑上去,却发现周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甄缳和大营子站在原地,一动都没动。 “你没事瞎浪费啥闪光弹!”我怒气冲冲地训斥道。 大营子却没辩解,只是指了指远处。我借着光线朝那边望去,就在不远的地方有一排闸机断头台,两片铡刀交错。而在断头台下,直挺挺地躺着一具尸骨。这一具尸骨与我们看惯的尸骸不同,它虽已化为骷髅,身上的服饰却还没烂光,头发牙齿犹在,显然是最近几年刚死的。 这具尸骨躺在通道里,身首异处,右手都攥着一张古卡,似是要伸向断头台里的小缝内。毫无疑问,死者一定是用这卡启动了闸刀,将自己斩杀——可他为什么这么做?莫非闸机另外一边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 骑龙蜕柳暗花明 我们三个人想到这里,不约而同地看向甄缳。甄缳瞪大了眼睛,似乎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她放下手里的火把,脚步踉跄着朝前走去,走近那一具尸骨时却又不敢靠近,隔着三步的距离停下来,似乎不愿去确认那一个一直萦绕在心的噩耗。 我心中一阵恻然。甄缳的父亲入古北京天坑数年未归,谁都知道必死无疑。眼前这两具尸骨想来就是他们。但让一个不过十八、九岁的小姑娘突然在这种境况下直面自己父亲的遗骸,这可实在有点残酷。 不过她的父亲也真了得,居然能够只身闯入天坑这么深的地方,一直闯到酆堵迷阵才被困死,手段也实在了得,难怪贝不住专从他手里收货。 想到这里,我想起甄缳对贝不住的指责,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他。贝不住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两具遗骸,一言不发,表情上看不出什么奇异之处。 甄缳慢慢蹲了下去,伸手从那具尸骸身上的手里拿出那一张古花。古卡又称古花,这张古花和我偷偷收藏起来的那一张卡尺寸差不多,只是一角被穿了个洞,串了根绳子,看来应该是死者本来挂在脖子上的饰物。甄缳捧着那张古花,轻声啜泣起来——我猜那应该是她父亲的遗物。 “这古花,是有魔性的,会蛊惑人心,操控行动,让人自蹈死路。”甄缳把它拿在手里,上面玄妙的花纹勾勒出妖异光芒,“我爹告诉过我,这种龙神祭坛里的断头台,是用巫蛊之术淬炼过的邪物,其中留下的冤魂会化为古花,吸引生人过来,用鲜血维持活性。所以天坑内有个禁忌,佩卡之人绝不可靠近断头台。可爹你到底怎么想的,明知这禁忌,还是要冒险靠近,爹,你怎么能就这么扔下女儿走了……” 听了甄缳的自言自语,我大概明白了。这卡大概与断头台之间有什么玄妙的感应,甄缳的父亲一靠近,就被古花所迷惑,不自觉地把脖子伸过来,一插卡,被闸刀削去了头颅。我忽然想到我自己也偷偷藏了一张卡,会不会也落得同一下场?想到这里,我不寒而栗,连忙摸了摸口袋,想把古花扔了算了,但又舍不得。 甄缳抱着尸骸,仍在喃喃自语。大营子一个大老爷们儿在一旁看着,吸着鼻子,也要哭起来。我本也想走过去劝她节哀顺变,可当我挪动脚步时,却突然被一个硬硬的东西顶在了后腰。凭感觉应该是激光枪的枪口,在如今的队伍里,握有激光枪的只有贝不住而已。 “赵老师,慢慢退后,跟我过来。”贝不住悄声道。 我不动声色地抬起手臂,表示不会反抗,然后慢慢倒退回来。走得离他们十米开外的距离,贝不住挪开了枪口,一脸警惕地盯着我。 “他们果然是你害死的?”我冷冷道。 “赵老师,我把你叫过来,可不是说这个的。”贝不住的脸色十分严峻,“甄缳手里的那张古花有问题。” “这还用你说,她父亲不就是被那古花迷惑而死的么?” “你错了!”贝不住打断了我的话,“什么古花迷人,那都是封建迷信!你不是也偷偷留了一张么?快拿来看看!” 我没想到他居然知道这事,为之一楞,乖乖掏出那张古卡。 “上面写的什么?” “一卡通。”我虽然不知这三个字的意思,但能读的出来。 贝不住道:“别看这些古花尺寸相似,可效用却个个不同。在北京天坑之内,只有题款是‘一卡通’的卡,才适用于地下龙神祭坛的闸刀断头台。你再看看甄缳手里捧的那张卡上写的什么?” 他晃了晃枪口,让我过去看。我满腹疑窦地转身走过去,就着照明弹的余光看了一眼,却没见到那个款识,反而多了两个字:“银联”。 我对贝不住道:“古花变化多样,种类繁多,这也不奇怪。”贝不住沉脸道:“甄缳的父亲既然手里拿的不是用来开闸刀的卡,又怎么会引动闸刀导致身亡?” “你是说,他是被人害死以后,故意摆在这里的?”我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度。 “一卡通和银联的区别,还是甄缳的父亲讲给我听的,他自己怎么可能犯这样的错误。”贝不住面色沉的好似感染了一身尸气。 这时甄缳和大营子都朝我们这边望过来,我侧眼望去,指尖一下子变得冰凉。这次我看的很清楚,甄缳怀里那具无头尸骸的胸部肋骨处有一个大大的伤口——这是枪伤,而且是来自于古代火器的枪伤。 “大营子,小心!”我大喊道。 大营子还沉浸在悲痛中,听到我这么一喊,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突然暴起的甄缳击倒在地。甄缳打倒大营子以后,动作丝毫没有迟疑,飞扑过来一脚把我踹开,从腰间拔出沙漠之鹰,对准了站得最远的贝不住。 “贝叔叔,把激光枪扔开,否则你也要变古董了。”甄缳不再是一个娇柔的小姑娘,眼神变得极为锐利。 贝不住脸色狰狞地磨了磨牙齿,把激光枪扔开:“居然是你。” “是我。”甄缳撩开额前的头发,原本那种天真的神气荡然无存,气质开始变得如毒蛇般魅惑,“赵老师你聪明的有点过头了,我本来还想多骗你们一阵,看来赵老师不给我机会啊。” 甄嬛又把目光投向贝不住:“贝叔叔你平时胆子那么小,这次却鼓起勇气带人进天坑,嘴上说是为了钱,其实还是为了查明我爹失踪的真相吧?” 贝不住不置可否,一对小眼睛狠狠地瞪着她。甄缳晃了晃枪口,笑道:“贝叔叔你也算是个有义气的人,我爹他泉下有知,一定很欣慰。”在她的威逼之下,我和大营子也被迫聚到贝不住身边。 面对她的突然背叛,我们一时之间都转变不过来。这么一个单纯的小姑娘,怎么就突然变成恶魔了呢?难道这北京天坑,真的有蛊惑人心的力量? 眼下甄缳占据着绝对优势,沙漠之鹰的威力我们都见过,可以轻易轰碎一个人的脑袋。她手里虽然子弹不足,但打死我们几个还是绰绰有余。 面对甄缳的枪口,贝不住却始终保持着冷静:“我们的皮卡,是你弄下悬崖的?” “是。” “那条隧道,也是你故意引我们过去的。” “没错。” “那些八爷,你其实是有控制他们的能力吧?” “你猜对了。” 贝不住又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父亲也是你亲手杀的?”甄缳犹豫了一下,然后用力点了一下头。 “为什么……”贝不住呻吟般地嗫嚅道。我不知道他问的是为什么要弑父,还是问为什么不杀我们。甄缳俏眉一立,笑容有些神秘莫测:“你会知道的。” 大营子跳起来一脸受伤地嚷道:“甄缳你怎么能这么做?你也太不仗义了!”甄缳毫不客气地开了一枪,打在大营子脚底,打得地板石块迸裂。大营子涨红了脸,不甘心地后退了几步。 甄缳没有做进一步说明,而是示意让我们三个抬起她父亲的尸骨,走下台阶去。我们不明白她到底有什么打算,但在火枪的威胁下只好乖乖听命。 我们抬着尸骨回到地下那个平台上,甄缳又发出了指示,让我们进入那条龙蜕的体内。那条龙蜕从漆黑的洞窟里伸出半个身子,体内足以装下几百人。我们踢开挡在门口的几具尸骨,找了个门进去。龙蜕的内部狭长,左右都有窗户,在我们的头顶还有两条龙脊横贯而过,上头吊着一些腐烂的吊环。我试着拉住一个,结果一扯即断。 “你们都坐好吧,接下来的旅程可不轻松。”甄缳说。 我没明白她是什么意思,难道说她还打算让这条龙蜕飞起来不成?我看向贝不住,他也一脸迷惑,不知甄缳的用意是什么。这个所谓的“龙蜕”,应该是古人用来穿行地下的交通工具,必须要有电才能驱动。而在古北京这个天坑里,怎么可能还会有电,龙蜕又怎么能动得起来? 甄缳看到我们的疑惑,嫣然一笑,扳动了一个机关。整个龙蜕猛然震动了一下,发出尖利的金属摩擦声,移动起来。 “这怎么可能?”贝不住大惊,龙从电,没有电,这龙蜕怎么可能还能动。可车窗外的墙壁确实在缓慢地向后移动着。我忽然看到地板上一个骷髅头叽里咕噜地朝着车头方向滚去,心中立刻明悟。这不是龙蜕在向前移动,而是在向下滑动! 这条隧道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是一条水平隧道——也许它曾经是水平的,但因为地质变动的缘故,整条隧道现在成了一个向下倾斜的滑道。这条龙蜕被甄缳用紧急手掣之类的东西给卡在了倾斜隧道的中途,现在手掣松开,整条龙蜕自然要被重力牵引着朝深渊滑下去。 自从我们进入天坑以后,从五环一路下滑进入万寿山,再从万寿山一路下滑进入西直酆堵,现在又从西直酆堵一路下滑,我都不知道我们已经潜入地下多深的位置,说不定这龙蜕真的会把我们送到那传说中的苦海幽州。 龙蜕下降的速度不紧不慢,说明下斜的坡度不是很大。不过沿途一路都很颠簸,左右摇晃得利害,有时还会咣的一声撞到什么东西,让车里的东西都为之一跳。那些留在龙蜕里的尸骨来回摆动着,好似在参加狂欢舞会,时而头颅抛飞,时而股骨相撞。 在黑暗中,我们三个抓住甄缳父亲的遗骸,茫然地望着窗外越来越诡异的岩层花纹,仿佛一个人不停地做着鬼脸。甄缳靠在一旁,似乎没有跟我们说话的兴趣,她只是握紧沙漠之鹰,死死盯住我们。她的眼神闪亮无比,似乎在隧道的尽头有什么美好的东西在等待着她。 贝不住悄悄打开藏宝图,拿手指比量了一下,对我说:“赵老师,我算了一下,咱们现在是从西直门一路朝着东北下滑,从这个滑动的坡度和速度来推算,现在差不多是到了北四环中段了——这附近的好东西可不少。”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考虑这些事。”我不屑一顾。 “你误会了,我是在想,那附近到底有什么东西,她为什么不杀死我们,反而大费周章地特意把我们还有她爹的尸骸带过来。” 一个频繁进出古北京天坑的十八岁大姑娘,这怎么听怎么反常。贝不住说他每次去海淀村,可从来没看出来这姑娘有这么深的心机。 这个小姑娘可真是不简单,从我们进坑开始,就落入她的重重算计。她对附近如此熟稔,搞不好经常进出也说不定。 我们两个正压低了嗓子说着话,突然车子猛然停住,我们几个都被巨大的惯性震倒在地上,好半天才动地上爬起来。甄缳拿枪对准我们,下了命令:“到站了,带上随身物品,准备下车。” 说五环真相大白 我们抬起甄缳父亲的尸骨离开车门,却发现周遭没有想象中那么黑。我偷偷探头看了一眼,发现龙蜕是从一面墙里破壁而出,脑袋顶到了一根硕大的水泥柱子前。那柱子极为高大,顶部好似一个火炬。用这种方式制动,难怪会把我们撞得七荤八素。 我们下了车,很快来到一条扁平宽阔的通道内,附近有着造型各异的古代雕像,每一个造型都非常奔放诡异。甄缳拿着枪盯着我们朝前走去,不时发出指示,她果然轻车熟路,很快我们就看到远处有一个洞口,泛起微微的光亮。 我们朝着光亮走出洞口,映入我们眼帘的是一片很大的空地,空地上有一座高大建筑,钢筋纵横,形状既似鸟窝,又像马鞍。而在四周,围绕着一圈高耸岩壁,紧紧把建筑裹在中间,形成一个天井。我一抬头,看到这天井非常深,头顶勉强可以看到一小块天空的痕迹,清晨的阳光勉强垂落下来,给整个井底带来一片光亮。 看来这也曾经是古北京的建筑之一,后来地质变化一路下陷,硬生生在这里压出了一个天井来。而这建筑就在井底安眠到了今日。看它的气质,很像是一座神庙。 “这莫非就是哪吒陵寝?”贝不住激动地擦了擦眼睛,几乎忘了自己的处境。“等一下你就知道了。”甄缳冷冷地回答,催促我们赶紧走。 我们走到建筑脚下,从一个小门钻进去,很快就来到了其内部。让我惊讶的是,建筑里居然是一个宽阔的露天广场,广场上铺着厚厚的一层黄土。周围一圈全是梯形看台,看台上有留有难以计数的座位。即使这不是贝不住猜测的哪吒陵寝,也一定是古北京极为重要的祭祀仪式场所,它符合目前所知的一切宗教特征。 只是我现在无法确定,这究竟是崇拜哪吒神的,还是崇拜孽龙神的。从之前的痕迹推断,古北京应该发生过一次大分裂,真神与恶魔的崇拜者之间发生了冲突,这个宗教场所很可能是这次冲突的关键所在。 “很快,我们终于抵达终点了。”甄缳如释重负地说。 我们此时站在了整个广场的正中央,周围是数万个没有观众的座位。天井口的几缕阳光投射下来,把我们周身都照得金灿灿的,让这一切看起来都非常神圣。 “说吧,你到底有什么打算?这到底是哪里?”贝不住问。 甄缳微笑着道:“你的问题可真多,贝叔叔。” “对一个突然变成敌人的乖侄女,问题再多也不过分。”贝不住针锋相对。甄缳晃了晃沙漠之鹰,略微抬起头,让自己的脸沐浴在阳光下,过了许久她才开口说道: “敌人?不,你搞错了。我们不是敌人,我们是伙伴。” 我们三个人听到这个词,都忍不住苦笑。大营子索性吼出声来:“有这么欺负人的伙伴吗?”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甄缳把目光收回来,神情变得肃穆,“我们是神选之子,而这里,就是我们的原魂诞生之地。你们难道没感觉到灵魂的颤动吗?” 我们三个一起摇摇头,看向甄缳的眼神多了几丝怜悯。这姑娘,不是疯了吧? 甄缳看我们不相信,无奈一笑,居然开口唱起歌来。这旋律我一听就知道,是那一首《北京欢迎你》。她唱完以后,开口道:“这首歌是我家族里世代相传的传承。我父亲告诉我,只有真正的北京后裔,才能领会它的精髓。” “什么神?”我问。 “当然是哪吒大神!北京的守护者!”甄缳高亢地叫喊起来,“我无数次地进入天坑,连我父亲都不知道。凭借着神灵的启示,我见证了古北京的许多神迹,和他们抛弃真神所遭遇的惩罚,并最终寻找到了这里。从那时候起,我就意识到,进入天坑是我不可推卸的责任。远古的神灵在呼唤着我,只有听懂这首歌的人,才能去恢复神的荣光。” “是什么让你产生了这种封建迷信的错觉?乖侄女?”贝不住嘲讽地反问。 “因为我们是神选之人。”甄缳目光灼灼,“贝不住、赵一敬、大营子,还有我和我父亲,合起来不正是北京欢迎你吗?” “你爹叫啥?”大营子怯怯地问。贝不住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怀里的甄缳父亲骸骨:“她爹的名字,叫做甄泥。” “可是,北京欢迎你只是歌谣吧?和哪吒有什么关系?”我皱起眉头,想不通两者的联系。 “那不只是歌谣!” 甄缳一抬手,冲着远处一个高出的平台开了一枪。“唰”的一声,覆盖在那平台上的一大片腐朽帷幕一下子剥落下来,露出一片壁画。壁画的色彩艳丽,线条古朴,这么多年过去了,仍旧栩栩如生。 这壁画没有复杂的构图,上面只有五个人。五个人都是大头短身,服饰不同,摆出难以言喻的奇异姿态。壁画上覆着一层尘土,让他们的面目似乎生动起来,彷佛从古代穿越时空来到这天坑底部,俯瞰着我们。而这五个人的背后,则有五道光环浮在头顶,连缀在一起,神圣之感油然而生。 “看到这壁画,难道你们不想膜拜吗?不想惊叹于神的伟大吗?在这壁画里,神谕说的很清楚了,五环就是北京的五环,代表了孽龙。而那五个头顶光环的人,就是北、京、欢、迎、你五个哪吒的使徒。所以当我看到你们三个的名字时,就已经意识到,神的预言近了,这才把你们引导到这里来。” “只凭这一幅壁画,能说明什么?”我不屑一顾。 “一幅?你错了!”甄嬛一挥手,声音更加高亢,“我走遍了古北京天坑的每一个角落,在壁画上,在古籍中,在行进的古车纹饰上,在失落之大店的招牌上,五位使徒的身影无处不在。人们塑造了他们的造像,把他们的名字镌刻在酒杯与雨伞上。我正是在天坑的巡游中不断发现这些遗迹,才逐渐领悟到了神的感召。可惜后来古北京人因崇拜孽龙而修起了无数的地下龙穴,遭到了神的惩罚,陷入天坑,我们的使命将是重新恢复神的荣光!” “可这一切跟哪吒有什么关系?” 甄嬛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放到我们面前。贝不住接过去,忍不住失声道:“这是……国朝二核中期的纸质小开本善本连环画,你居然有这等价值连城的古物?” “物品本身的价值,对我没有意义,重要的是圣书里传达出的信息。”甄嬛说。我辨认出封面是四个字:“哪吒闹海”,然后掀开里面。纸张已经脆黄,稍微一用力就会碎裂,所以我小心翼翼。大营子和贝不住把头凑过来,三个人一起看起来。 这本书里的古文艰涩难懂,合我和贝不住两人之力也无法读通。好在这是连环画,画为主,文为辅,勉强能看懂意思。 甄嬛见我们看的仔细,微微一笑:“虽然我不识古文,但通过这圣书里的图景我仍能领略到真神哪吒的事迹,一遍遍地揣摩,一次次地赞叹——这本圣书讲述了真神哪吒诞生时的异像、来自远方贤者的祝福与赠予、与东海恶龙的斗争,为了拯救全人类而毅然在城头自尽的牺牲,以及三日之后的复活。” 在甄嬛的解说下,我们勉强看了个大概齐,都觉得小姑娘有点沉迷于自己那套理论了。 “我还是没看出来这哪吒跟那五个使徒有什么联系啊?”大营子困惑地嚷道。 甄嬛伸出指头,在眼角庄严地一勾:“你没发现,那五个使徒,和哪吒一样都是吊眼梢么?” 广场上陷入一片尴尬的安静。贝不住实在无法忍受,对甄嬛用教训的口气说:“侄女,我跟你爹说过,要把你送到城里去上学,可惜他不听。你要知道,古代很多遗留下来的东西,并非我们所能想象。我们也许会用自己的想法去解读古人,但那并不代表就一定是正确的。古董界的一个原则,就是不妄加臆测。从前收藏界有一件珍品叫做电动角先生,被认为是古代女性的自慰用具,直到真正的电动按摩棒出土,收藏界才考证清楚原来所谓的‘电动角先生’,其实是古人用来修须的电动剃须刀。两者虽然都形状类似,接电又都会震动,但震动强度却是霄壤之别……” “砰!” 一声巨响,贝不住的右臂被沙漠之鹰打中,整个人被巨大的冲击力震飞了。甄嬛严厉地瞪了他一眼:“亵渎真神,拒绝承认自己的使命,就要用鲜血来赎罪!” “你父亲甄泥也是这么死的吧?”我忽然问。 甄嬛昂然道:“不错!我本来想让他觉醒,结果他却痛骂了我一顿。于是我决定释放他的灵魂,送去让真神亲自裁决。” “如果我们认同你的观点,是不是就不必死了?” “你说晚了,赵老师。”甄嬛惋惜地摇摇头,“本来我是希望给你们传达真神的意旨,与我并肩奋战。可自从裁决了我父亲以后,我发现不能依靠其他人,我只要把你们弄到这个神庙里,一一杀死,你们的力量就会集中在我身上。”甄嬛说到这里,眼神里满是狂热。 “这孩子疯了……”大营子喃喃道,他过去扶起贝不住,用最后的药物进行紧急救助。甄嬛同情地看着他在做着徒劳的努力,把沙漠之鹰对准了我:“赵老师,要不您先走?” 在这个生死关头,我却没有动,只是微微一笑,心中有了一个办法,一个除了我没人能做到的办法。 谁让我是个语文老师呢。 解歌谣一敬妆神 “你如果杀了我,一定会追悔莫及。”我说。 “为什么?”甄嬛饶有兴趣地问,带着一丝嘲讽。如今我们三个都在她的掌控下,我的话听起来确实有些荒谬。 “因为我懂得释读古文字。北京欢迎你这首歌谣你只知发音,却不知其中意义——而我却已经领悟。” “别骗我了,你也只是懂辨识古字,古音你自己都承认不懂了。” “古字古音,本来就是可以触类旁通的。再者说,你难道不想了解一下真神哪吒在歌谣里到底说了些什么?”我眯起眼睛,循循善诱。 听到真神哪吒的名字,甄嬛犹豫了一下,勉强开口道:“你说说看。如果你敢耍我,小心我崩了你。” “北京欢迎你,为你开天辟地,流动中的魅力充满着朝气;北京欢迎你,在太阳下分享呼吸,在黄土地刷新成绩——这一段是这么唱的对吧?”我记性其实很好,一般的歌曲我听两遍也就会唱了,偶尔还兼一下音乐课。 甄嬛点点头。 “北京欢迎你,为你开天辟地,流动中的魅力充满着朝气。流动指地质变化,魅力乃阴,朝气就是阳气,阴阳交泰,天地反覆,所以这描述的是古北京天坑的行程过程。” 这其实都是贝不住在裂隙里讲给我听的,我现在摆出老师的派头,一时间居然镇住了甄嬛。甄嬛眼睛慢慢瞪大,急忙催促道:“快,那后面呢?” “你得先让我们离开,我才告诉你。” “做梦!”甄嬛大怒。 “放他们两个离开,我告诉你歌谣的内容。要不然你把我们都杀死,自己一个人去猜真神哪吒到底想说什么。”我稍微让了一步。 甄嬛考虑了一下,同意了。可大营子怀抱着贝不住,一脸苦笑:“赵老师,我们能去哪里啊?那个龙蜕已经砸到头了,不可能退回去。”贝不住这时抬起头,强忍痛楚道:“龙蜕以这种方式下滑,应该是一次性的。而看甄缳刚才的表现,恐怕曾经来过这里不止一次,所以我估计一定有别的通道。” 我点点头,冲甄缳说道:“告诉我们一个离开天坑的通道。” “把歌谣里的神谕解读出来!” “这很简单。”我微微一笑。 我抬头指了指天井口照射进来的阳光,又指了指广场上这一层厚积黄土,解释道:“结尾两句,在太阳下分享呼吸,在黄土地刷新成绩,完全符合这里的地质特征,指的就是这里——你所谓的神庙。两段歌词的意思合在一起,就是说北京地陷天坑,解决之道就在这天井下的神庙之中。” 这些都是我以贝不住的翻译为基础胡扯的,但甄嬛显然听进去了,听得十分仔细。她多少也了解一点古文,反而对我笃信不疑。听到我这个结论,她激动的嘴唇都在颤动: “这是结尾,那开头呢?”她的声音变得恭敬起来,她怕我忘记,迫不及待地重新唱了起来: “迎接另一个晨曦,带来全新空气;气息改变情味不变,茶香飘满情谊。我家大门常打开,开放怀抱等你,拥抱过就有了默契,你会爱上这里。不管远近都是客人,请不用客气,相约好了在一起,我们欢迎你。” “晨曦者,日新,意为新世纪的开始。气息改变情味不变,说的是世界上的科技与生活方式虽然变化,但作为最本质的人,却不会有改变。茶是古人的饮品之一,入口香久不散,真神哪吒以茶香比喻,是提醒世人不要忘本。后面几句浅显直白,表达了真神哪吒愿意宽恕那些背弃他的子民,只要他们肯改过,便容许他们返回古北京。神希望回头的子民能多多生聚,所以才用‘我们欢迎你’这个说法。” 甄嬛听到这里,高喊一声“万能的哪吒啊,我已进入您的大门,请接受您虔诚子民的忏悔吧。请您拥抱我”她情绪激动,忍不住要激动地哭出声来,浑身都在颤动,这大概是她第一次直接听到神的旨意。对于一个孤独地在天坑游荡捍卫神意的少女,这无疑是个极大的刺激和鼓励。 “我泄露的够多了,如果你不履行诺言,就请直接打死我好了。”我提醒道。 甄嬛毫不犹豫地向一个方向一指:“那里的门上是一个绿色奔跑的小人,穿过那道门,钻进山中,你们会看到山体和一个很高的钢与玻璃构成的巨塔镶嵌到了一起。沿着钢结构的支架一路攀爬,到塔顶就到了山顶。在那里,有一个正方形的银白色立体大湖,游过去即是四环。只要沿着四环横穿,就能顺利脱离天坑。”<strike>http://rike> 我用眼神示意他们快离开,然后继续喋喋不休地给甄嬛解读着歌谣。我相信这首歌在当年,一定有其他的含义。这座神庙壁画上的五个哪吒使徒,也一定有其他寓意。不过眼下我只能昧着良心尽力创造出一套完整的逻辑框架,以说服甄嬛。 我高举起双手,用魅惑的言语高呼:“神说:我家大门常打开,开怀容纳天地;岁月绽放青春笑容,迎接这个日期。听到了吗?哪吒的信众,神的大门已经开启,命定的日期,近了,近了!” 甄嬛泪流满面,身体几乎匍匐在地:“命定的日期,近了,近了!”当一个人的心中已经预设了前提,她无论听什么话语,都会觉得是符合她心意的共鸣。 “近了!近了!” 另外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这是把贝不住放在地上的大营子发出来的。他也高举双手,应和高呼起来,硕大的嗓门回荡在空旷的神庙内。 “天大地大都是朋友,请不用客气;画意诗情带笑意,只为等待你。等待你,真神哪吒在等待你!在陈塘关等待她悔悟的子民。”我的声音越来越大,甄嬛的心神完全被动摇,只会重复着我的话。 大营子一边叫喊着:“等待你,等待你”,他突然出手,从手里甩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挟风恃雷飞了过来——正是贝不住在万寿山下捡到并交给他保管的单反。甄嬛被我的布道搞得神魂颠倒,猝不及防,一下子被那东西砸了个正着,哎呀一声捂住头倒了下去。贝不住看到这么贵重的东西被当成暗器来扔,虽然身负重伤,还是眼角心疼得一跳。 我趁机跑了过去,把沙漠之鹰抓在手里,对准了甄嬛。 “你刚才说的,都是骗我的吗?”甄嬛从地上抬起头,额头流出鲜血,年轻的容貌变得凄婉又忐忑不安。我看得出来,她不是在为自己的性命担忧。 我心中浮起犹豫。我不可能对她开枪,但以目前队伍的状况,又不可能把她安全地带出去。对于这个杀死了自己父亲、注定要孤独生活在天坑里的少女,是否有必要把她的迷思击破? 要说我不恨她,那是假的。她害得我这趟冒险徒劳无功,还几乎丢掉性命。但我一想到她失去了信仰的支撑,注定在天坑里根本无法生存,就有些不忍——毕竟这只是个十八岁的姑娘。 “你是在骗我吗?”少女又问了一遍,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我注视着她,终于长叹一声,开口道:“我不会给你答案,但我会给你解释这首歌谣的最后三句,但只限字面意思。至于这三句是否是真神哪吒的意志,隐含了什么寓意,你不应该接受别人的灌输,需要你自己去独立思考和判断。”说完我将那三句歌词唱了出来: “北京欢迎你,有梦想谁都了不起,有勇气就会有——奇迹!” “北京欢迎你,有梦想谁都了不起,有勇气就会有奇迹……”甄嬛喃喃自语,原来已经涣散的眼神重新凝聚起来。 我拿着枪且走且退,慢慢走远。甄嬛没有追上来,她任凭额头鲜血流淌到脚下的黄土地,也不擦去,只是仰望着天井洒下来的阳光,双手合十,慢慢跪倒在她父亲的骸骨之前,悠扬清脆的歌声在整个广场飘扬起来。金黄色的阳光如同薄纱缭绕在她四周,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以为她是哪吒真神的使者。 在歌声中,我徐徐退到那个标着绿人的出口处,大营子已经把贝不住扶了过去。贝不住右臂是废了,不过精神还算好,嘴里还骂骂咧咧,说大营子把他唯一的一件宝贝给摔了。 “我不扔那玩意,咱们都得死!”大营子说。 “单反啊,那是单反……”贝不住嘟囔着。 我掂了掂沙漠之鹰:“你们谁还有宗教信仰,早点说,我要回家,路上可不想再出什么意外了。”其他两个人忙不迭地摇摇头,都纷纷三指对天发誓说自己是无神论者。 甄嬛没有说谎,她指的路确实方便且便捷。我们爬上与山融为一体的铁塔,跨过立方体湖,沿着四环走了许久,终于有惊无险地离开了北京天坑的界限,回到海淀村。 甄嬛父母双亡,也没其他亲戚可以交代。我们低调返回,没引起任何人注意。只有那个拿麻将桌算命的老家伙,见到大营子以后,揪住他衣领非要他赔钱。最后贝不住掏钱摆平了这件事,还不忘念叨一句要从分成里扣除。 我们唯一的收获,就是那只沙漠之鹰。贝不住人脉广,让我们又上了一次鉴宝节目,大出了风头,卖出了个好价钱,还上了虎头的钱。我之前把工作都辞了,也不打算回头,就跟着贝不住做古董生意。大营子给他当司机,没工钱,贝不住说还够了分成再说。 这一天我正在贝不住的古董店里看摊儿,用心擦拭着一只猫——这也是个新学的古董术语,指的是古代用来上网的电器设备——贝不住坐在老板桌后忽然抬起头来: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甄嬛能够多次进出古北京,应该是归功于有那么一条安全的道路啊。如果咱们当初能从这里进来的话,恐怕会是另外一番景象啊。” 我“嗯”了一声,继续擦拭。 贝不住忽然话锋一转:“古北京天坑藏宝无数,之所以无人问津,正是因为山凶水恶的缘故。如今咱们既然知道这么一条安全的道路,多去几次,岂不是发了?我说对吧?赵老师。” 我抬起头,淡漠地看着他。贝不住见我似乎动了心,又说道:“别以为去了一趟天坑,就以为很了解那里了。咱们上次路过的那些地方,只是天坑很少很小的一部分,中关村啊、西单啊、王府井啊,大裤衩山啊,都还没去呢,还有故宫——我告诉你,故宫那可是上古凶地,说不定哪吒的陵寝就在那里呢。” “谢了,这店不能没人,我得看着摊儿,贝爷您去吧。” “哎呀,你这个人,怎么还这么懦弱!”贝不住不满地唠叨道:“古董看什么,看的是缘、运、势、命。咱们现在命硬势强运旺,古北京的天坑都没把咱们怎么样。只要缘字能凑上,就是四柱俱全,顶梁架柱的好命啊,你不争取一下?你的缘分,应该已经到了。” 我没回答,把猫放下,朝窗外看去,忽然想到了甄嬛。她一个孤独的信徒,真不知会在天坑里怎么生活,是大彻大悟回归现代社会,还是执迷不悟把哪吒真神的信仰贯彻到底,这颇值得玩味。虽然我解读北京欢迎你那一套都是胡说,说不定她因缘际会成就一番天地呢。 不过话说回来,哪吒是否真有其神,这还真说不好。他的陵寝在何处?那五个使徒和五环的真正寓意是什么?那条孽龙的下落如何?苦海幽州到底在哪里?西直酆堵旁那些巨兽骸骨是从何而来?种种谜团,还未解开呐。我攥着抹布,想着想着,不自觉地哼出了那一首歌。我把最后三句送给了甄嬛,其实未尝不是送给我自己。 北京欢迎你, 有梦想谁都了不起, 有勇气就会有奇迹! 我轻轻地唱起来,贝不住眯起眼睛听着旋律,打着拍子。恰好大营子推门进来,问我们在做什么,贝不住冲他嘿嘿一笑,指了指我:“他的缘分到了,咱们准备出发。”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