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兆》 序 从前,但不是很久以前,有一个恶魔来到了缅因州的小镇罗克堡。他在1970年杀死了一个名叫爱尔玛·弗莱彻特的女服务员;在1971年,一个名叫波琳·图塔克尔的女人和一个叫切瑞尔·穆迪的初中生;1974年,一个叫卡洛尔·杜巴戈的可爱的小女孩;1975年,一个名叫艾塔·林戈得的教师;最后,在同一年的早冬,一个叫玛丽·凯特·汉德拉森的小学生。 他不是狼人、吸血鬼、食尸鬼,或不可名状的从魔法森林或大雪覆盖的荒原里出来的什么家伙,他只是一个名叫弗兰克·杜德,有精神和性问题的警察。 后来,一个叫约翰·史密斯的好人通过一种魔术发现了他的名字,但是还没等捉住他——也许这样也很好——弗兰克·杜德自杀了。 有一些恐慌,当然,但在那个小镇里主要是欣喜,因为这个徘徊在多少人梦里的恶魔死了,终于死了。 一个小镇的恶梦随着弗兰克·杜德的下葬而埋葬了。 但即使在这样一个启蒙时代,一个这么多父母已经知道他们所做的事和所说的话可能会对子女造成心理伤害的年代,罗克堡的什么地方肯定还会有一个父亲,或一个母亲——也可能就是一个老祖母——为了让孩子们安静下来会告诉他们,如果不听话,弗兰克·杜德就会把他们抓走。当然啦,当孩子们从他们黑洞洞的窗口看出去的时候,他们就会刷地静下来,他们就会想到穿着发光的黑乙烯基雨衣的弗兰克·杜德,是他,弗兰克·杜德。 他掐死了……又掐死了……又掐死了…… 他就在那儿。当风呼啸着穿进烟囱管道,接着旧罐盖塞住的炉眼就嗡嗡地响起来的时候,我可以听见老祖母耳语着,他就在那儿,如果你不做个好孩子,屋里其他人都睡了的时候,从你卧室窗外看进来的,可能就是他的脸;深更半夜从衣橱里偷偷地直直地看着你的,可能就是他的脸,他的脸上会带着一丝笑,他的一只手举着他牵着孩子们的手穿过马路时用的停车牌,另一只手握着他自杀时用的剃刀……所以……嘘,孩子们……嘘……嘘…… 但最多,讲完了就完了。当然还会有恶梦,还会有孩子彻夜睁着眼,还有那幢空荡荡的杜德宅(杜德的母亲不久后就中风死了)。它很快就得了一个“鬼宅”的恶名,再也没人敢住进去了。但这些只会是一连串毫无意义的凶杀案不可避免地带来的暂时的效果——一切都会成为过去。 时光飞逝,五年过去了。 恶魔走了,恶魔死了。弗兰克·杜德在他的棺材里腐败了。 但恶魔是永远不会死的。 狼人、食尸鬼、吸血鬼和不可名状的从荒原里出来的家伙……恶魔是永远不会死的。 1980的夏天,罗克堡,它又来了。 1 泰德·特伦顿,四岁,在那年五月的一个凌晨,刚过半夜的时候,要去卫生间。他从床上下来,迷迷糊糊地走进一片楔型的光中,那片光是从一扇半开的门里照进来的,他的睡裤已经脱下了一半。他总是小便,冲,然后回到他的床上去。他掀起被子的时候,看见了那个东西,它就在他的衣橱里。 它就在那儿,蹲在地上,它巨大的肩背拱过竖起的头,眼睛像个坑,闪耀着琥珀色的光——一个可能是半人半狼的东西。 它的眼睛转动着,跟着他,直到他站起来。他的睾丸蠕动起来,头发连根竖起,呼吸短促,喉咙像有冬天的风在呼啸:那双疯狂的眼睛在笑,那双眼睛预示着恐怖的死亡,和听不见的尖叫的音乐……衣橱里有一个东西。 他听见它呜呜的叫声。他闻到它甜甜的腐尸的气味。 泰德·特伦顿猛地把手捂在眼睛上,喘着粗气开始摇晃,终于尖叫了出来。 一声迷糊的喊声从另一间屋里传来——是他的父亲。 一声惊愕的叫声“什么事”从同一间屋里传出来——是他的母亲。 他们的脚步声,跑动着。他们进来的时候,他正从指缝里向外偷偷地看,他看见它在农橱里,嗥叫着,似乎在预示着:他们可能会来,但他们肯定会走,他们一走…… 灯亮了。维克和多娜走到床边,看见他脸色刷白,目光呆滞,他们焦虑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他母亲说,不,她是在尖嚷:“我告诉过你三个热狗太多了,维克!” 接着他的爸爸坐上了床,爸爸的手臂绕过他的背把地搂在怀里,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泰德鼓足勇气又去看衣橱的门。 恶魔走了。那只饿兽出现过的地方,只有两堆乱蓬蓬的毯子,那是冬天用的,多娜本来准备把它们送到三楼的隔间里,但她现在还没有腾出时间来;刚才那个做着一副猛兽扑食的姿势斜探出来的毛发蓬乱的三角脑袋,已经变成了毯子上他的玩具能;刚才那双深陷的带着凶兆的瑰用色眼睛,已经变成了玩具熊睁眼看这个世界的友善的棕色玻璃球。 “怎么啦,泰德?”爸爸又在问他。 “有一个恶魔!”泰德惊恐地叫着,“它在我的衣橱里!”他的眼泪晔地流了出来。 妈妈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他们把他围在中间,尽力安慰他。 这以后就是父母们通常履行的仪式了:他们解释说没有恶魔,他只是做了一个恶梦;他的母亲解释了为什么有时候影子看起来会像他们在电视或喜剧小说里看到的坏东西;爸爸告诉他一切都好,好了,在他们的好房子里不会有东西伤害他。泰德点头同意是这样,但是他知道不是。 他的父亲向他解释黑暗中的两堆乱蓬蓬的毯子,如何会看起来像挑起来的肩膀,玩具熊如何会看起来像一个伸出来的脑袋,以及卫生间来的光,在经过玩具熊玻璃眼睛的反射时,如何会把玻璃眼睛变得看上去像一个活生生的动物的眼睛。 “现在注意。”他说,“注意看着我,泰德。” 泰德看着。 他的父亲拿起那两堆毯子,把它们放进泰德农橱的深处。泰德可以听见搓衣钩轻轻地叮当响了几下,用它挂农钩的语言和爸爸交谈着。这很有趣,他微微地笑了起来。妈妈看见他笑,也向他笑了笑,放心了。 他的爸爸从衣橱里走出来,他把玩具能拿了出来,放到他儿子的手臂上。 “至少还有一招。”爸爸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着,泰德和妈妈都咯咯地笑了起来,“椅子。” 他把衣橱门关紧,然后用椅子抵住它。回到泰德的床边时,爸爸还在笑,但眼种已经严肃了。 “好了吗,泰德?” “是的。”泰德说,他强迫自己这么说。“但它刚才是在那儿,爸爸,我看见它了,真的在那儿。” “是你的思想看见了什么东西,泰德。”爸爸说,他温暖的大手抚磨着泰德的头发。“但你没有在衣橱里看见什么恶魔,没有实际看见。没有恶魔,泰德。它们只在小说里,或你的脑子里。” 他看着他的父亲,又看着他的母亲,看着他们——他们大而慈爱的脸庞。 “真的?” “真的。”他的妈妈说,“现在起来,小便去,小伙子。” “我小过了,我就是这样才起来的。” “好了。”她说,因为父母从来不相信你,“别闹了,你说什么?” 这样他又进去,直到她看着他挤出四滴,她笑了,说,“看见了吧,你确实需要去。” 只好屈从,泰德点点头,回到床上。他被他们放进被子盖好,被他们吻。 母亲和父亲从门口出去之后,恐怖又把他笼罩了,它像一件布满迷雾的冷外套,又像是一条裹尸布,散发出绝望的死亡的气息。噢,拜托了,他想,但他想不出更多的话,只有那句:噢,拜托了。噢,拜托了,噢,拜托了。 可能地的父亲看出了他的疑虑,因为维克又回来了,他一只手搭在电灯开关上,重复了一句:“没有恶魔,泰德。” “没有,爸爸。”泰德说,这一刻,父亲的目光阴郁而遥远,似乎在等他的保证。“没有恶魔。”忘了那个。 电灯啪地关上了。 “晚安,泰德。”母亲的声音轻轻跟了进来。他在思想里尖叫了出来,当心,妈妈,他们吃女士!所有的电影里他们抓住女士,把她们带走,然后吃掉,噢,拜托了,噢,拜托了,噢,拜托了…… 但他们走了。 这样,泰德·特伦顿,四岁,躺在他的床上,所有的绳索和绷紧的固定器都牢牢地绑着他。 他躺着,一只手臂压着玩具熊,抵在胸口,被子被一直拉到了下巴上,屋的一面墙上画着空中飞人卢克;另一面墙上有一只站在搅拌器上的金花鼠,它张开大嘴快活地笑着(它正厚颜无耻地说,如果生活给了你柠檬,就做柠檬吧);第三面墙上是整个穿着花悄的芝麻大街小组,有大鸟,埃尔尼,奥斯卡,格鲁弗。很好的图腾,很好的魔术。 但是,哦,外面的风,尖叫着穿过屋顶,又顺着黑乎乎的排水沟滑下去。他这一夜再也睡不着了。 但一点一点地,绳索自己解开了,绷紧的固定器的肌肉松弛了,他的思想开始不知不觉地四处漂荡。 这时,一种新的尖叫声,比外面的夜风更近,又把他带回到刺目的清醒中。 衣橱门上的铰链。 吱呀—— 这细丝一般的声音,恐怕只有狗和深夜里还清醒着的小孩子才能听见。 他衣橱的门荡了开来,慢慢地,稳稳地,一张死灰色的嘴在黑暗中露了出来;一寸,一寸,一尺,一尺。 恶魔就在那片黑暗中,它蜷伏在它原来蜷伏的地方,张着嘴对他笑,它硕大的肩膀拱过它伸出的脑袋,眼睛里闪耀着玻璃色的光,活生生的,愚蠢而且狡诈。我告诉过你他们会离开,泰德。它低声说。 他们最后总是这样。然后我就可以回来了,我喜欢回来。我喜欢你,泰德。我现在每天晚上都会回来,我想,每天晚上我都会一点点地靠近你的床……一点点地靠近……直到有一天晚上,在你能向他们尖叫之前,你就会听见有一个东西在嗥叫,就在你身边嚎叫,泰德,它就是我,我会猛扑过来,然后我会吃掉你,你就在我肚子里了。 泰德盯着他衣橱里的那个生物,神魂颠倒,沉迷而恐惧。那儿有个什么东西……几乎很熟悉。一个他几乎是认识的东西。那就最糟了,几乎认识,因为—— 因为我疯了,泰德,我在这里。我一直都在这里。我的名字曾经叫做弗兰克·杜德,我杀死女士们,可能我还会吃掉她们。我一直就在这里,我钉在这里了,我把耳朵贴近地面,我就是那个恶魔,泰德,那个恶魔,我很快就会抓住你,泰德,感受一下,我正越靠越近……越靠越近…… 可能衣橱里的那个东西是用它自己咝咝的呼吸声对他说话,也可能那个声音又是风的呼啸,也可能两者都是,或都不是,但这并不重要。他听着它的话,感到恐惧,神魂颠倒,几乎要晕过去(但是,噢,又那么清醒);他看着它那张阴影重叠的缠结着的脸,他几乎认识。 他今晚再也睡不着了,可能他永远也睡不着了。 但一段时间以后,大概是在凌晨半点和一点之间,可能是因为他还很小,不知不觉中泰德又睡着了。 梦中,龇着白牙,毛发蓬乱的巨大生物追逐着他,一直追到他沉睡过去,所有的梦都消逝了…… 风和排水沟长长地对话着。一轮皎洁的春月在夜空中升起,在夜色中,在远方一块寂静的草场上,或在森林边一条两边种着松树的长廊边上,一条狗在猛吠,接着,天地间一片宁静。 泰德·特伦顿的衣橱里,有个东西用它玻璃色的眼睛,长长地望着。 “是你把毯子放回去的吗?”第二天一早,多娜问他的丈夫,她正站在火炉旁烧着成肉。 泰德在另一间屋里,他一边看《新动物园讽刺剧》,一边吃着一碗眨眼。眨眼是一种夏普谷制品,特伦顿家吃夏普谷制品不用花钱。 “嗯?”维克问道,他正深埋在体育版中。直到现在,他还可以成功地抵御住红星队狂热,但是他受虐狂般地想要看到梅兹队落到另一个无比昏暗的开端。 “毯子在泰德的衣橱里,它们已经被放回去了,椅子也被放回去了,门又开了。”她端上了咸肉,在一张纸巾上干了干,咸肉还在咝咝地响着。“是你把它们放回去的吗?” “不是我,”维克说,翻了一页,“那里面闻起来像是刚开了个卫生球大会。” “很有意思。他肯定是自己把它们放回去的。” 他把报纸放在一边,抬起头看着她,“你在说什么,多娜?” “你记得昨晚糟糕的梦吗?” “不容易忘记,我想那孩子吓得半死,受了很大的震动。” 她点点头,“他觉得那两堆毯子像是某种—一”她耸耸肩。 “恶巫。”维克说,他咧着嘴笑了起来。 “我猜也是。你当时把他的玩具熊给他,又把那两张毯子收进了衣橱。但是我刚才进去收拾他的床的时候,它们又回到椅子上了。”她说,“我仔细看了看,刚才我在那儿想——一” “现在我知道他怎么会这样了。”维克说,他又拿起报纸,友好地瞟了她一眼。“三个热狗,我这驴。” 后来,维克匆匆地上班去了。多娜问泰德为什么要把椅子又放进农橱里,而且又把毯子放在上面,而这些东西曾在那一夜吓过他。 泰德把头抬起来,怔怔地看着她,那张原本充满生气的。活泼可爱的脸庞看起来惨白而警觉——这么老。 他的星球大战着色画册在面前打开着。他刚为“星际小酒馆”画了一幅画,现在正在用绿色蜡笔给格雷多上色。 “我没有。”他说。 “但是泰德,如果你没有,爸爸没有,我也没有——” “是那个恶魔放的,”泰德说,“是那个在我在橱里的恶魔。” 他把头转回他的画。 她站在那里看着他,心绪烦乱,甚至有点慌了。他本来是个欢快的孩子,可能是想象力太丰富了,这不是一个好消息。看来今天晚上她必须和维克谈谈这件事。 “泰德,记得你父亲说过的话吗?”她告诉他,“没有恶魔这种东西。” “总之白天没有。”他边说过对她笑着,那么开朗,那么美好。她也被他的样子迷住,不再担心了。她轻轻抚着他的头发,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她准备和维克谈一次。泰德到幼儿园去的时候,斯蒂夫·坎普来了,她就忘了这事。这天夜里。泰德又尖叫了,尖叫着说它在他的衣橱里,恶魔,恶魔! 农橱的门微开着,毯子放在椅子上。维克终于决定把它们拿到三楼去,把它们高高地堆在那儿的衣橱里。 “把它锁起来了,泰德儿。”维克说,他吻了一下他的儿子,“你可以放心了。回去睡觉吧,做个好梦。” 但泰德很长时间睡不着,他就要睡着的时候,咋塔一声,衣橱的门慢慢地从镇住的销子里转了开来,那张死灰色的嘴在死气沉沉的黑暗中露了出来,这死气沉沉的黑暗中有个东西,它毛发蓬乱,长着锋利的牙齿和爪子,等在那里,散发着酸腐的血腥和黑色的厄兆。 你好,泰德。它用腐败的声音低声说。 月亮从泰德的窗户里凝视进来,像只死人微睁的白眼睛。 那年春天,罗克堡的居民中年纪最大的是埃芙琳·查尔梅尔斯,村里上了岁数的人叫她“埃维伊阿姨”,乔治·米亚拉则暗地里叫她“那个高声说话的老母狗”。乔治不得不给她送邮件——主要是读者文摘的书目和赠书,还有些永恒基督的十字军东征的祈祷文小册子——并听她无休无止地独白。高声说话的老母狗特别擅长的事,是谈论天气,乔治和他的那些密友在醉人的老虎贪杯的时候不得不承认这一点。醉人的老虎是一个酒吧的愚蠢的名字,但因为这间酒巴是罗克堡惟一可以自夸的一家,看来人们对这个名字还相当执著。 大家普遍同意乔治的观点。在阿诺德·希伯特之后,埃维伊阿姨就是罗克堡最年长的居民了,她拄着一根波士顿邮报手杖,这也已经有两年了。 阿诺德·希伯特活到了一百零一岁,他老得那么厉害,以至干和他交谈是一种十足的智力挑战,你就像在和一个空荡荡的猫食罐头谈话。他在摇摇晃晃地走出阿克里斯疗养院的后院后摔断了脖子,这离他最后一次颤微微地穿上裤子的时间只有精确的二十五分钟。 埃维伊阿姨远没有老态到阿尔尼·希伯特那种程度,岁数也远没有那么大,但九十三的她已经足够老了。尽管她喜欢对着无可奈何地送邮件来的乔治·米亚拉大嚷大叫(而且经常逼近到他的头上),她还没有蠢到会像希伯特那样离开自己的家。 但她对天气确实很在行。镇上年长的人(他们对这一类事很关心)一致同意,埃维伊阿姨在三件事上从来没有错过:第一次割干革应该从夏天的哪一周开始;越橘能有多好(或多坏);还有天气会怎么样。 这年六月初的一天,她慢吞吞地走到汽车道(这条路通向文·马尔山特家,高声说话的老母狗开始说话时,乔伯·米亚拉想,知道怎么摆脱你了,埃维伊)尽头的邮箱前。 她重重地靠在她的波士顿邮报手杖上,嘴里叨着一支赫尔伯特·特莱顿香烟。她大吼着问候米亚拉——她的耳聋显然让她觉得这世界上每一个人也都同情地变聋了——大叫着说近三十年来最热的夏天就要到了,“早上会很热,晚上会很热。”她的大嗓门划破了十一点的昏沉和寂静,“中午更热。” “那样吗?”乔治问。 “什么?” “我说,是那样吗?”埃维伊阿姨拿手的另一件事,是她能让你和她一起叫起来,直叫到把你的血管叫破了。 “如果我错了,我就冲着一只猪微笑,然后吻它一口。”埃维伊阿姨喊着,嘴里发出酸黄瓜的味道。她香烟上的灰落到乔治·米亚拉的今天一早刚干洗过的制服上衣上,他无可奈何地拍了拍灰。 “田鼠都从蔬菜窖里跑出来了!知更鸟回来之前,汤米·尼德奥看见鹿从养殖场出来,磨掉了角上的茸。米亚拉!” “这样吗,埃维伊?”乔治应付着,看来他得回答一句,他的头已经开始疼了。 “什么?” “是——这——样——吗——,埃——维——伊——阿——姨——?”乔治咪亚拉大吼着,唾沫星飞溅。 “噢,哎哟!”埃维伊阿姨满意地爆叫着。“昨晚我看见热闪电了,不好的征兆,米亚拉!早热是个坏兆头,今年夏天会有人热死的!会很糟!而且——” “我要走了,埃维伊阿姨!”乔治嚷着。“我还要给斯特林格·比奥利厄送一封特别函件。” 埃维伊阿姨仰着头,对着天空咯咯地叫着什么,直到她被噎住了。更多的烟灰顺着她便服的前襟滑落下来。她吐掉最后一截烟屁股,那东西落在车道上,在她的老式女人鞋旁闷闷地烧着。那双鞋像炉子一样黑,硬得像女人的胸衣,也很老,老得跟埃维伊阿姨差不多。 “你要给法国人比奥利厄送一封特别函件?喂,我说,他连自己墓碑上的名字都不认识!” “我得走了,埃维伊阿姨!”乔治匆匆地说道,他开动了汽车。 “那个法国人比奥利厄是个刻板的天生的笨蛋!”埃维伊阿姨大叫着。但她现在只能对着乔治·米亚拉扬起的灰尘嘶叫,他逃了。 她靠着信箱站了一会儿,悻悻地看着那些灰尘。今天没有她的个人信件,这些天都没有,她认识的会写信的人差不多都过世了,她怀疑自己很快也会步他们的后尘。 即将到来的夏天给她一个很坏的预感,让她惊恐不安。她说看见了早早从蔬菜窖里出来的田鼠,说看见了春天天空中的热闪电,但她说不请她感受到的从远方地平线上什么地方传来的那种热——它蹲在那里,像一只骨瘦如柴,但又非常凶猛的野兽,它有一身污秽的毛,一双红色的,郁积着火焰的眼睛;她说不清她的那些梦,酷热,没有一丝遮蔽,口渴难忍;她也说不清这天早上的眼泪,那些泪水充盈了她的眼眶,但是不流出来,就像疯热的八月里的汗,她从风嗅到了一种正在逼近的疯狂。 “乔治·米亚拉,你这老拘屁。”埃维伊阿姨说着,那声音带着一种浓浓的缅因式的振响,像是在预示着一场大灾难,又好像有几分可笑:屁…… 她拄着波士顿邮报手杖,开始挪回屋子,这只手杖是市政厅在一次典礼上给她的,只是证明她老了。没什么奇怪的,她想,那该死的证书都快破了。 她佝倭着停下步子,向空中望去,天空依然是春天般的纯净和蜡笔画般的柔和。噢,但是她知道它来了。它酷热,污秽。 去年夏天,当维克的老“美洲豹”赛车左后方的什么地方悲惨地咯咯响起来的时候,乔治推荐他到罗克堡郊外找乔·坎泊。“他做事的方式很有趣。” 乔治告诉他:“他总是这样,告诉你这活要多少钱,然后他就开始干,然后就问你要那么多钱,很有意思,嗯?”他说完就开车走了。 维克站在邮箱前,考虑邮递员的话是不是认真的,他怀疑自己被开了一个晦涩的扬基式的玩笑。 但他最后还是给坎伯去了电话。七月(去年的七月很凉快)的一天,他,多娜,还有泰德,一起开车去了坎伯的修车库。确实很远,维克光问路就在路上停了两次。自那以后,他评始把小镇东边最远的那个地方叫做东橡皮套鞋角。 他把“美洲豹”开进坎伯的前院时,车的后轮已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响了。泰德那时候只有三岁,坐在多娜·特伦顿的腿上,对着她笑:坐爸爸“没有顶的”车旅行让他非常开心,多娜自己也感觉很好。 一个大约八、九岁的男孩站在院子里,他在打一只很旧的棒球,那根球棒看起来更旧。球在空中飞行,打到谷仓的一面墙上(维克想,那就是坎伯先生的修车库吧),又一路滚回来。 “你们好!”男孩说,“您是特伦顿先生吗?” “是的。”维克说。 “我去找爸爸。”男孩说着进了里屋。 特伦顿一家从车里出来,维克绕到“美洲豹”后面,在环轮子旁边蹲了下来。他还不太确信,可能他还得把车送到波特兰,这儿的情况看来不太让人放心,坎伯的门外甚至连块牌子都没挂。 他的沉思被多娜打断了。多娜正很不自在地叫着他的名字,“我的天,维克——” 他迅速站起来,看见一条巨大的狗出现在谷仓门口。 有一刻(非常荒唐的一刻),他怀疑它是否真是一条狗,还是一匹什么种类的奇怪而丑陋的小马驹。 这时,那条狗从谷仓口的阴影处小跑了过来,他看见一双忧郁的眼睛,这才意识到面前是一条圣佑奈特狗。 多娜下意识地一阵冲动,拽着泰德向“美洲豹”的后车蓬退过去,但泰德在她怀中烦躁地挣扎着,想要下来。 “要看狗子,妈……要看狗子!” 多娜紧张地看了一眼维克,他耸了耸肩,也很不自在。这时那个男孩跑了回来,在维克面前摸着狗的头。这狗摇动着尾巴(绝对硕大的一条尾巴),泰德又挣扎起来。 “你可以把他放下来,夫人。”男孩礼貌地说,“库乔喜欢小孩,它不会伤害他。”然后又转向维克:“我爸爸一会儿就来,他在洗手。” “好的。”维克说,“真他妈的一条大狗,孩子,你肯定他安全吗?” “他十分安全。”男孩肯定道,但维克发现自己已经从妻子和儿子身边微微移了一小步,蹒跚地向狗走过去。库乔站在那里,头伸着,硕大的尾巴像个大刷子,慢慢地前后摇着。 “维克——”多娜发话了。 “不会有事。”维克说,他的心里面在想,我希望是这样。那条狗大得好像一口就能把泰德吞下去。 泰德停了一会儿,显然也有些疑虑。他和那条狗互相怔怔地看着。 “狗子。”泰德说。 “库乔。”坎伯的儿子说,他走到泰德面前。“它的名字叫库乔。” “库乔。”泰德说,大狗跑到他面前开始舔他的脸。那巨大、善良、湿滚滚的舔动让泰德咯咯笑了起来,禁不住地想用手把它挡开。他转身跑回父母身边,一路笑着,就像他们过去挠地痒时那样。不知怎地他的两条腿缠在了一起,他摔倒了。 突然那条狗向他跑过来,越过他……维克的手正搂在多娜腰间,他感到妻子在喘气,他能听见她的喘气声,他禁不住向前……又停了下来。 库乔叼着泰德背上的编福侠t恤,帮他慢慢站起来——这一刻泰德就像一只小猫咪被母亲衔着——直到他站了起来。 泰德跑回父母身边:“喜欢狗子,妈!爸!我喜欢狗子!” 坎伯的孩子兴趣盎然地看着,手塞在牛仔裤兜里。 “当然,是一条很棒的狗。”维克说,他也觉得很有趣,但心仍在怦怦地跳着。曾经有一瞬间,他确实相信这条狗会一口咬下泰德的头,就像吃一颗棒棒糖,“它是一条圣·伯奈特狗,泰德。”维克说。 “圣……伯奈特!”泰德叫着,又向库乔跑回去——库乔正像一座小山,坐在谷仓的口上——“库乔!库乔——!” 多娜在维克身边又有点紧张,“喂,维克,你觉得——” 但泰德已经和库乔在一起了,先是放肆地搂着它,又把鼻子凑到库乔鼻子上,直直地看它。库乔坐在那里,大尾巴在碎石地上砰砰地敲着,粉红色的舌头伸在外面。泰德踮着脚扒着库乔,眼睛几乎看到库乔的眼睛里去了。 “我想他们不会有事的。”维克说。 泰德把一只小手伸进库乔的嘴里,凝视着,就像世界上最小的口腔医生。这又让维克不自在地动了一下,但泰德已经跑回来了。“狗子有牙。”他告诉维克。 “是的。”维克说:“很多牙。” 他转向那个男孩,正想询问他库乔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乔·坎伯从谷仓里出来了。乔用一块废市擦着手,这样他和维克握手时不至于把维克的手弄得满是油污。 坎伯和维克把车开到山下的一幢毛子前,又开回车库,这期间他一直注意地听着那种步步声。 “轮轴轴承现在还过得去。”坎伯简短地说。“你很幸运,它没在哪儿把你抛下。” “能修吗?”维克问。 “嗯,要是你不介意地话,我现在就可以修,你可以在周围走走看看。” “那好极了。”维克说,他转眼去看泰德和那条狗。 泰德正在玩坎泊的儿子刚才订的那个棒球。他费力地把球向远处扔出去(那也没有多远),欢伯家的圣·伯奈特狗又温顺地把它衔回来给泰德。球已经湿透了。“你的狗让我儿子很开心。” “库乔喜欢小孩。”坎伯同意,然后又问,“您能不能把车开进谷仓,特伦顿先生?” 医生要看你了,维克一边高兴地想着,一边把“美洲豹”开进去。结果是,这活只花了一个半小时,坎伯的要价也非常合理,以至于维克有点惊讶。 这个阴凉的下午,泰德一直在跑,他一遍遍地叫着那只狗的名字,“库乔……库乔……过来,库乔……”他们就要走的时候,坎伯的儿子,布莱特,径直把泰德抬上了库乔的背,让他楼住库乔的腰,而库乔则顺从地在碎石满地的院子里上上下下地跑了两个来回。 它从维克身边经过时,看着他的眼睛……维克看出它在笑呢。 就在乔治·米亚拉和埃维伊·查尔梅尔斯阿姨声嘶力竭的对话之后的第三天,一个和泰德同岁的小女孩从她早餐桌旁的位子上站了起来——所谓早餐桌,只不过是艾奥瓦州,艾奥瓦城中一间整洁的小屋里一个供吃早餐用的角落——大声说:“噢,妈妈,我感觉不舒服,我想我病了。” 她的母亲看起来并不很惊讶。 两天前玛思的哥哥得了一种厉害的肠胃感染,被从学校送了回来。布洛克现在已经基本好了,要知道他在过去24小时里糟透了,他身体的两个开口一直在热烈地向外喷射。 “能肯定吗,宝贝?”玛思的妈妈问。 “噢,我——”玛思呻吟着,两只手交叉着捂在腹部,摇摇晃晃地向楼下厅里跑去。她的母亲看着她跑向卫生间,哦,天哪,又来了。 她听见呕吐的声音开始了,接着这声音又进了卫生间。她的脑子已经被满屋的东西塞满了:清水,床架,杂物罐,一些书,布洛克从学校回来后,又把便携式电视机也放到了她屋里,还有—— 她正看着,思绪又被一种重拳猛击般的声音推了回去。 她四岁女儿吐过的马桶里满是血,鲜血飞溅到马桶的边上,一滴一滴地落向拼砖地板。 “噢,妈咪,我感觉不太好。” 她的女儿翻滚着,翻滚着,她满嘴都是血,血顺着面额流下来,浸渍了她水手蓝的连衣裙,血,噢,亲爱的上帝,亲爱的耶稣约瑟圣母玛丽亚,这么多的血—— “妈咪……” 她女儿又吐血了,一大团血红的东西从她嘴里飞出来,像邪恶的雨,飞溅得到处都是。母亲冲过去,把她抱起来,跌跌撞撞地跑进厨房,拨动了急救中心的电话。 2 库乔知道自己已经老了,追兔子已经力不从心了。 它不老,甚至对于一条狗来说也还不算老。 但在五岁,它早已过了小狗时代,即使是追一只蝴蝶,也会让它在屋子和谷仓后的灌木和草丛中费尽周折。它五岁了,如果它是一个人的话,就应该已经进入中年的最早时期了。 六月十六日,这一天美丽的清晨,草上仍结着露水。埃维伊阿姨对乔治·米亚拉预言的炎热终于来了,这是近年来最热的六月。 下午两点,库乔就可以躺在灰尘满地的院子里(或者谷仓里,只要那个男人让它进去,有时他喝酒的时候它就进去了,他最近总是喝酒),在热辣辣的太阳下喘气,但那是以后的事了。 那只兔子,硕大,棕色,肥胖,一点没有注意到库乔在那儿。它正快乐地在一堆草中大嚼,那堆草一个月后就会被无情的太阳烤干,变得枯黄。如果它挪到现在和兔子距离的一半之前,兔子就开始惊跑的话,库乔也就放它走了。但实际上它已经到了离它只有十五码的地方,兔子的头和耳朵才竖起来。有一刻兔子一动不动,像一个凝住的兔子雕像,可笑地鼓着两只后斜眼,然后它开始逃了。 暴烈的狂吠中,库乔开始追扑了。兔子非常小,库乔非常大,但物竞天择的天平在库乔粗壮的后腿有力的伸缩中开始倾斜了。它几乎已经近到可以用爪子扑打兔子了。兔子开始绕起了“之”字,库乔转起弯来显得笨重,它的爪子向后面的草地猛刨着,如果狗会咧嘴的话,库乔就在咧嘴了。 兔子又转了个弯,接着径直穿过北场。库乔紧跟着,扑打着,它现在实在不知道自己在这场角逐中还有没有希望获胜。 但是它仍在努力,而且艾追了上来,但兔子已经掉进了一个小洞里。这个小洞在一个小而平缓的山丘边上,被长长的草掩着。库乔一点没有犹豫,它低下黄褐色的躯体形成一枚燃烧的飞弹,让它向前的冲力带着自己冲了进去……砰地一声,它像个瓶塞子一样在那里塞住了。 七橡树农场在3号镇造的尽头,乔·坎伯拥有它已经有十七年了,但他一点都不知道这个小缓坡旁还有一个洞。如果他务农的话,他应该知道,但是他不务农,他红色的大谷仓里也没有生畜,那个谷仓只是他的车库和修车铺。 他的儿子经常在屋后的草场木丛中蹦来蹦去,尽管有好几次地都几乎要踩进去,摔破了膝盖,但他也没有注意到那儿会有一个洞。天气晴朗的时候,这个洞会被当作一块阴影;多云的时候,它被覆盖在长长的草丛里,几乎就消失了。 约翰·莫森是农场原来的主人,他知道这个洞。但乔1963年从他那儿买下这块地时,他压根儿没想过要提到它。本来乔和妻子1970年有了个儿子的时候,他可能会提起它,但那时癌症已经把老约翰带走了,布莱特从来没发现过这个洞,这也许是他的运气。 对一个男孩来说,可能没有什么比地上的一个洞口更有趣了——比如说这个洞口,它从一个天然的小石灰石洞穴里张开口来,洞穴的最深处有二十英尺,一个小个头的男孩确实有可能会像鳗鱼那样快乐地滑下去,一直得到底,然后发现出不来了。但在过去,这种事对其它一些小动物已经发生了。洞穴的石灰石表面形成一架很棒的滑梯,但却是一个很差劲的爬梯,爬梯的脚下横七竖八地堆着白骨:一只旱獭,一只臭鼬,两只金花鼠,两只松鼠,还有一只家猫。这只猫叫克林先生,坎伯家两年前发现它失踪了——他们以为它撞上了汽车,或只是跑走了,其实它在这儿,和那只它一路追进来的田鼠的完整的骨架在一起。 库乔的兔子滚动着滑到了底,正在那里发颤,它的耳朵竖着,鼻子颤抖着,就像一个音叉,在库乔狂暴的吼叫声中振动着。库乔的吼叫声在小洞里激起了强烈的回音,让洞里的亡灵觉得今天这儿有一大群狗在狂吠。 这个小洞也会时不时地引来一些蝙蝠——从来没有很多过,因为它只是一个小洞;但粗糙的洞顶确实提供了一个绝好的栖息地,它们可以倒挂在那儿打盹,懒洋洋地,大白天的美好时光就可以消磨过去了。刚才说布莱特·坎伯幸运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他没有遇到这些蝙蝠,特别是今年,这些编幅身上带着极浓的狂犬病毒,在小洞里蠕动着…… 库乔的肩被洞口塞住了,它用后腿猛烈地刨着,但没有一点效果。它本来可以就此打住,把自己拽出来,但是直到现在,它还在想抓住那只兔子。它感觉它已经陷在那儿,只等它去抓了。它的眼睛并不十分敏锐,而且它外面的巨大躯体几乎把所有的光都挡住了,它一点也不觉得下面的距离远非它的前爪能及。它能闻到潮气,能闻到鸟粪,新鲜的,还有旧的……但最重要的是,它能闻到它的兔子,热乎乎的,味道鲜美,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它的吼叫惊起了蝙蝠。 它们吓坏了,有什么东西侵入了它们的家园。它们尖叫着,结队地飞舞着向出口逃去。但声纳记录到的信号很奇怪,这让它们非常沮丧:原来的那个出口已经消失了,“出口”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只凶猛的食肉野兽。 它们在黑暗中盘旋着,嘶叫着,膜质的翼在空气中扑拉拉地扇动着,听起来好像有无数的小布块——大概是尿布——在大风口回旋翻滚着。在它们下面,那只可怜的兔子战战兢兢地竖着耳朵听着,指望能有什么突然的转机。 库乔也感觉到几只蝙蝠,它们在它好容易钻进洞口的身体上拍打着,它有点怕了。 它不喜欢它们的气味和声音,也不喜欢从它们身上所发出来的古怪的热气。它于是叫得更响,向这些在它脑袋周围盘旋尖叫的小东西猛咬。它咬动的颌夹住了一个棕黑色的翅膀,那些骨头咬起来比婴孩的手更细。蝙蝠在乱抓中咬了它,在它敏感的鼻吻上割出了一道长长的弯口子,像一个问号。过了一会儿,库乔放了它,它歪歪斜斜地飞着,在空中翻滚着,终于落到了石灰石的坡上,做最后的垂死挣扎。但毁灭性的伤害已经造成了——在头部,被一个患狂犬病的动物咬上一口会非常糟糕,因为狂犬病是一种攻击中央神经系统的疾病。而狗类比它们的人类主人更容易染上这种病,虽然每一个兽医都会施用破坏病毒活性的狂犬病疫苗,但狗类并不能指望挨过这些疫苗就能得到完全的保护,况且库乔一辈子也没有挨过一针狂犬病疫苗。 但是库乔不太懂,它只知道它咬到的那个看不见的小东西的味道污秽而且恶心。它觉得这个游戏不值得再花它的精力了,随着双肩的一阵猛拉,它把自己拖出洞口,尘上随之像发生了一阵小小的山崩似的飞落下来。它抖了抖自己,更多的灰和带着的怪昧的碎石灰石沿着它的皮毛落下来。血也从鼻子上向下滴。它坐下来,歪着头朝向天空,发出一声低沉的嗥叫。 蝙蝠像一小团棕色的云,从洞里飞了出来,它们在六月明丽的阳光下混乱地盘旋飞舞了几秒钟,又进去栖息了。 它们都是些没有头脑的东西,两三分钟以后,就全然忘了那个狂吠的入侵者,又回去睡它们的觉。它们用后足把自己吊在粗糙的石灰石壁上,用翅膀裹起自己小老鼠般的躯体,就像老妇女们的披肩。 库乔小跑着离开了。它又抖了抖自己,无助地用前爪抚着受伤的鼻子。血液已经开始凝结,干成一个小块,但还疼。狗类的自我意识相对于它们的主意识是很强的,库乔对自己现在的样子觉得非常恶心。它不想回家,如果它回去,它三个主人中的一个——那个男人,那个女人,或那个男孩——就会看见它对自己做了一件什么事,很可能就会叫它坏狗。而且,就在现在,它确实觉得自己是一条坏狗。 所以库乔没有回家,它只是去了坎伯家和加利·佩尔维尔家(坎伯家最近的邻居)的地产的“界河”——一条小溪。它趟着水,艰难地向上游走去,它喝了一大口水,然后开始在水里打滚,试图去掉那肮脏、潮湿的石灰石带来的仍然新鲜的臭气,它努力要去掉那种环狗的感觉。 逐渐地,它觉得好些了。它走出小溪,抖了抖自己。一瞬间,水汽四溅,空气中出现了一道彩虹,清纯得令它屏息。 坏狗的感觉在消退,它鼻子上的疼痛也在消退。它突然想回到那片宅子,看看那个男孩在不在。它已经对每天早上接走那个男孩,下午三四点又把他送回来的那辆黄色大校车习以为常了。但是上个星期,那辆校车——它有闪亮的眼睛,肚子里满满是叫嚷的孩子——没有出现,那个男孩一直呆在家里,他经常会到谷仓里,和那个男人一起做事。可能黄色的校车今天又会出现,也可能不。它想去看看,它已经忘了那个洞和蝙蝠翅膀恶心的气味,它的鼻子现在也一点不疼了。 库乔的胸贴着高高长起的草,很容易就穿过了北场。 它在不经意中惊起了一只鸟,但没有去追它。它已经完成了今天的追逐,也许它的脑子已经忘了,但是它的躯体还记得很清楚。它是一只圣叫·奈特狗,正值壮年,五岁,几乎两百磅重。现在,1980年6月16日的上午,它身上埋下了狂犬病的种子。 七天以后,在离罗克堡的七橡树农场三十英里之外的波特兰,有两个男人在市中心一家叫做黄色潜水艇的饭馆会面。黄色潜水艇的特色是有各种各样上等的英雄三明治、比萨饼和用黎巴嫩小袋装的山茱萸。在店的后面,有一台弹球游戏机,计数器上贴了一个标牌:如果你能吃掉两个黄色潜水艇恶梦,你就白吃,这行字下面的括号里是一句补注:如果你吐了,请付费。 平时,维克最喜欢吃的是黄色潜水艇的一种肉球英雄,但他怀疑今天能吃到的,只是一阵暴晒。 “看来我们要失球了,是不是?”维克对另外一个人说,那个人对面前的丹麦火腿显然没有什么热情。他是罗格·布瑞克斯通,当罗格·布瑞克斯通看着食物却没有一点热情的时候,你就知道有什么巨变就要发生什么了。 罗格重两百七十磅,他一坐下来,你就着不见他的腿。一次多娜和维克在床上,在一阵“娃娃家”式的咯咯笑中,多娜告诉维克,她觉得罗格的大腿一定是在越南被打掉了。 “我们真苦命。”罗格承认,“真他妈的太苦命,你甚至不能相信,维克托老伙计。” “你真相信这次旅行能解决什么问题吗?” “也许不能。”罗格说,“但如果我们不去,我们肯定就会失去夏普的帐单。也许我们能挽救一点什么,闯出一条生路。”他咬了一口三明治。 “关门十天会给我们造成很大的损失。” “你觉得我们现在不也在遭受损失吗?” “当然,我们正在遭受损失,但我们至少可以到肯尼帮克海滩去拍那些书籍商的场景了。” “萨莉可以处理这些事。” “我很怀疑萨莉能不能处理好自己的爱情生活,更别提这些书籍商的场景了。”维克说,“但就算她能处理好这些事,约尔精选越橘系列也还等着我们去做……卡斯考银行和信托业……你还要去见缅因房地产经纪人联合会的那些头头——” “喔——喔,是你。” “去你妈的是我。”维克说,“每次想起那些红裤白鞋的家伙,我的头就要炸。我总是想跑到农橱那儿抽出一块夹心板按他们。” “总之没什么,你知道没什么。他们的帐单没有哪一个够得上夏普的十分之一。我还能说什么?你知道夏普和‘小孩’想要和我们两个都谈谈。我给你订张票吧。” 一想到这十天的旅程——五天在波士顿,五天在纽约——维克就会微微出一身冷汗。 他和罗格曾经一起在纽约的埃利森代理处干过六年。后来维克把家搬到了罗克堡,罗格和奥尔西亚定居在邻近的布里奇顿,相隔十五英里。 维克不愿意回首往事。他觉得自己过去从来没有丰富地生活过,从来没有真正弄清楚为什么要活着,直到他和多娜搬进缅因州后,这一切才发生改变。 他现在有一种病态的感觉,觉得纽约这三年来只是张着大口等他回去;飞机会滑出扑面而来的跑道,在喷气燃料剧烈的燃烧中,化作熊熊火云,插向蓝天;然后三镇桥旁就会有一次坠机事件,那会是他们的飞机,它会被撞成一把流血的火光冲天的手风琴;会有劫贼,劫贼不会仅仅舞动着枪,他还会开枪;煤气总管会爆炸,爆炸中他会被九十磅重的飞盘般飞来的机舱盖打掉了脑袋,太可怕了。如果他回去,那个城市会杀了他。 “罗格。”他说,他吃了一小口肉球三明治,又把它放下,“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真的丢掉了夏普老先生的帐单,这个世界并不会完蛋?” “世界不会。”罗格说,他沿着比尔森啤酒杯的边倒进了一点波上酒,“但我们呢?我的二十年的抵押贷款,还有漫长的十六年,我的双胞胎女儿正全身心地在布里奇顿学院读书。你也有自己的抵押贷款,自己的孩子,还有那辆能把你颠得半死的‘美洲豹’赛车。” “是的,但是本地经济——” ‘本地经济,好!”罗格情绪激动地大喊一声,砰地把比尔森啤酒杯拍在桌上。 邻桌有四个人正在聚会——其中三个穿着UMP网球衫,另一个穿着一件退了色的t恤,胸前写着达斯·威德很放荡——开始鼓掌。 罗格不耐烦地向他们摆了摆手,他向维克倾过身去。 “我们应该推掉约尔精选越橘和缅因州那些房地产经纪人的广告行动了。你知道,我们失去了夏普帐单,就会沉下去,一丝泡沫都翻不出来。另一方面,如果我们续沿和夏普的合同,哪怕只两年,我们就会被列上旅游部的预算清单。如果他们办得好,我们甚至还可以在州抽彩活动中扑腾几下。等我们的会是味道多么鲜美的馅饼,维克,那时我们就可以毫无顾虑地向夏普公司和他们那些劣质谷制品说再见,让他们自己见鬼去吧!大恶狼不得不到别处找它的晚餐,小猪仔们可以放心地呆在家里了。” “一切都要看我们怎样挽救目前的局面。”维克说,“就像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在今年秋季冠军赛中要做的那样。” “我想我们最好努力去尝试,老伙计。” 维克默默地坐着,他看着面前解了冻的三明治,陷入了沉思。这件事很不公平,但他已经习惯在不公平中生活了,真正让他忧心的是整个局面的荒唐。 灾难从晴空中刮起,就像一股杀人的龙卷风,拖着一条弯弯曲曲,但却是毁灭性的小尾巴,不知何时又消失了。不管他们怎样努力,他,罗格,还有伍尔克斯广告本身都在脆弱地滑向厄运的边缘,从罗格圆滚滚的脸上他就可以看出这一点。自从他和奥尔西亚失去了儿子以来,他的脸色从来没有这样惨白而凝重过。罗格的儿子——帝莫西——死于婴儿猝死综合症,那时离他出生只九天。 悲剧发生三个星期之后,罗格崩溃了,他哭倒在地,双手紧紧捂着那张圆脸,陷入极端无助的悲恸中,当时的情景让维克的心禁不住在抽搐,直提到了嗓子眼。多么揪心的一幕。然而眼前,他从罗格的那双眼里看到的,也让他担心。 时不时地,广告业界就会平地刮起飓风。 像埃利森代理处这样业务达数百万美元的大事务所也许可以安然无事。但像伍尔克斯广告这样小的公司却不能。他们本来可以一手持一个篮子,一只篮子里装着许多小鸡蛋,另一只篮子里装着一只大鸡蛋——一夏普的帐单——现在看来或者这只大蛋要整个丢了,或者局面完全被打乱。这都不是他们的错,但广告业界确实总要有陪太子读书,替太子受罚的可爱的小男孩。 自从六年前在埃利森代理处的第一次合作尝试,维克和罗格就很自然地走到了一起。 维克细而高,相当内向,和罗格的肥胖、快乐、外向,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他们的组会既是基于私人关系,也是基于业务关系。特伦顿一布瑞克斯通小组接的第一个任务很小,是在一本杂志上为脑瘫联合会进行广告游说。 维克和罗格构思出来的是一幅黑白鲜明的广告:一个身材矮小的小男孩,被一副硕大、残酷的腿支撑着,站在少年棒球联合会球场本半场肮脏的一垒线前。一顶纽约梅兹队的帽子戴在他头上,他的表情——罗格总是坚持说,是他的表情让广告大获成功——那双眼睛一点都不忧伤,它们只是充满梦想,实际上甚至好像很幸福。广告文字很简单:比利·贝拉米永远做不了第四击球手。下面:比利患有脑瘫;再下面是一行小字:帮帮我们,嗯? 脑瘫联合会收到的捐款明显地向上跳了一个台阶,这对他们来说是个好消息,对维克和罗格来说也是个好消息。 特一布小组就这样出发运转起来了。紧接着,他们又策划了几次成功的广告行动。这些行动中维克主要负责概念性的大框架,罗格则负责实际操作。 给索尼公司的广告:一个男人正叉着腿,坐在一条十六道高速公路的中线上,他穿了一身干净整齐的工作套装,大腿上放着一台索尼收音机,他的嘴角挂着天使般的微笑。 广告文字写道:警察台,滚石,维伐尔蒂,迈克·华莱士,金斯顿三人组,鲍尔·哈维,帕蒂·史密斯,吉里·福尔维尔;下面是:哈罗,啦——啦——啦! 佛伊特公司,一家游泳器材制造商、佛伊特广告上也有个男人,如果你见过缅因海滩上的沙滩游泳教练,那么他和他们正好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他斜顶着跨,傲慢地站在某个热带伊甸园似的金色沙滩上,这个男人五十岁左右,纹身,啤洒肚,肌肉粗壮,一块皱起的伤疤高高地印在一条大腿上——这是一个久经商海沉浮的老兵。他的臂弯里抱着一副佛伊特游泳践。先生,广告文字写道,我潜水为生,我不是在四处闲落。这底下还有许多文字,都被罗格称之为夸夸其谈的蠢话,只有这些黑体字才是真正的吊钩。维克和罗格想写成:我不是在四处鬼混,但他们最终没能说服佛伊特公司的人。真遗憾,维克喝酒时总喜欢说,本来他们应该可以卖出更多的游泳蹼。 然后就是夏普。 在和家乡的一家广告商合作了二十年之后,夏普老先生不情愿地到纽约寻找新的合作伙伴,他找到的是埃利森代理处。 当时,在大美利坚烘烤架排行榜上,克利夫兰的夏普公司名列第十二位。夏普在二战前曾比那比斯科还要大,老人总喜欢指出这一点,而“小孩”——他的儿子——则喜欢指出,二战三十年前就结束了。 这份帐单——刚开始只有六个月的试验期——被移交到维克·特伦顿和罗格·布瑞克斯通的手上。试验期结束的时候,夏普已经在甜饼——糕点——谷制品市场上从排名十二跃到第九位。 一年以后,维克和罗格去缅因州开张了自己的业务,这时夏普公司已经爬到第七位。 他们的行动全线展流 对于夏普甜饼,维克和罗格构想出一个夏普甜饼枪手,他是一个狂妄自大的西方维和军官,他的六响枪里射出的不是子弹,而是甜饼。特技人员制作了这些场景,某些场景中用的是巧克力味切片,某些场景中用了脆饼,另外一些场景中用了燕麦片。在所有场景的最后,夏普枪手沮丧地站在一堆甜饼中,枪壳空荡荡地,唉,坏人跑了。他每天会对数百万美国人这样说,但是我有甜饼,西方,甚至可以说任何地方,最好的甜饼。夏普枪手咬了一口甜饼,从他的表情中可以看出,他的肠胃正经历着男孩第一次性高潮般的快乐。全片逐渐隐去。 对于精制糕点——十六个品种,从磅蛋糕,蛋糕碎块,到奶酪——他们做了维克称之为乔治和格雷富的场景。逐渐显出的是乔治和格雷前正起身离开一个排场豪华高雅的聚会,餐桌上杯盘狼藉,各种山珍海味随处可见的……这时画面移向一个昏暗,没有暖气的小套间,又逐渐清晰起来。 乔治坐在一张普通的小厨桌旁,桌上铺着带格子的台布。格雷茜打开一台旧式冰箱的门,从冷藏柜里拿出一块夏普磅蛋糕(或奶酪蛋糕或碎屑蛋糕),把它放到桌上。他们身上还穿着礼服,面对面静静地坐着,他们的眼里含着微笑,那是温暖,是爱,是理解,他们这一对儿完全是同步的,场景隐去,黑色背景中只显示以下几个字:有时你想要的,只是夏普蛋糕。这个广告获得了克利俄女神奖。 下面就是夏普谷制品教授,这个广告被广告界拥戴为“到目前为止,少儿节目中最负责的广告”。维克和罗格把它看作他们的皇冠之作……但是现在,也就是这个夏普谷制品教授回来纠缠他们了。 教授的扮演者是一个步入中年后期的知名演员。当时电视上充斥着许多神气活现的儿童广告片,有卖泡泡糖的,有卖冒险人物玩具的,还有卖木偶人,动画人物……以及竞争对手谷制品的广告。在这一片海洋中,夏普谷制品教授的广告的出现引人注目,它是一则相对节制的成人式广告。 在一个四年级或五年级的教室里,广告场景显现出来。 这个场景每星期六早上看迷狂俏兔/路跑时间和天龙帮的人都已经很熟悉了。夏普谷制品教授穿着一身套装,V领运动衫,里面的衬衫开到领口。他的言行举止都颇有点像个权威,维克和罗格和大约四十个老师和半打儿童精神分析学家交谈过,最后发现这种父亲式的形象让绝大多数孩子感觉起来最舒服(虽然这种形象在他们的家中又绝少实际存在)。 夏普谷制品教授坐在一张讲台上面,随随便便地说着他的话,他的灰绿色的粗呢制服下隐隐透出友好的气息(很多小观众可能会这样想),但说话的时候他却沉着、严肃,没有命令,没有大声说话,没有指媚,没有诱惑或吹捧。 每个星期六早上,他都要向数百万穿着t恤,吃着谷制品,喜欢看卡通片的小观众说话,好像他们就在他面前。 “早安,孩子们。”教授平静地说,“这是一部关于谷制品的电视广告片,请仔细听我说,我对谷制品了解得很多,因为我是夏普谷制品教授。夏普谷制品——可可熊,糠麸16,还有夏普全谷大餐——不仅是美国味道最好的食品,而且对你们很有好处。”教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咧开嘴笑了……他笑的时候,你可以感受到他是你真正的好朋友。“相信我,因为我懂,这你妈妈知道,我想你也知道。” 这时广告中跑过来一个年轻人,他递给夏普谷制品教授一碗可可熊或任何其它什么东西。 教授一口把它喝光,然后面向这个国度里的每一个家庭说:“不,这儿没有什么不对。” 老夏普对最后那句压台词不以为然,他觉得他的谷制品不会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最后维克和罗格还是把他制服了,不是用什么逻辑推理:做广告不是什么理性的业务,你经常会觉得什么感觉对了,但并不等于你说得出来为什么这样就感觉对了。 维克和罗格感觉到教授的最后一句话里有一种力量,简单,但是内蕴无穷。这句话从谷制品教授嘴里说出来,给人一种最终的,全然的舒适,它是一张完全的安全毯,意思是我决不会伤害你。在这样一个世界里,父母离婚,年龄大一点儿的孩子会毫无道理地把你打得届滚尿流,有时你少年棒球联合会的对手会投出一个你打不到的球,好人并不总像在电视里那洋获得胜利,你并不总能收到一个好的生日聚会的邀请。这样一个世界里这么多事都可能出错,但是总会有可可能,或全谷大餐,它们总是味道很好。“不,这儿没什么不对。” 由于夏普的儿子(后来罗格说,你会相信就是这个孩子想出这个广告,并一手写成的)的一点帮助,夏普谷制品教授的构想通过了,它随后就在星期六早上的电视里大放光彩。 它和由辛迪加承办的每周的一些节目,《星际拓荒者》,《阿基的美国》,《洪加英雄》,还有《吉利甘的岛》等一起占满了星期六的整个上午。夏普谷制品教授比其它夏普广告片掀起了更大的波涛。他的压台词:“不,这儿没什么不对”就像“保持冷静”和“没汗”一样,成了全国人尽皆知的名句。 维克和罗格要走自己的路的时候,他们严格遵守协议,在和埃利森代理处友好地完全分手之前,没有去找以前的老客户。 在波兰特的头六个月对他们来说是提心吊胆的,压力锅中似的六个月。维克和多娜的孩子泰德那时只有六个月。多娜非常怀念纽约,进而变得闷闷不乐,易怒,而且还容易受惊吓。罗格很早就有溃疡病——他在大苹果广告战中留下的战伤——当他和奥尔西亚夫去了孩子的时候,溃疡又发作,把他变成了一只衣橱里的洛鲁西尔蒸汽机。维克知道,在这种环境下奥尔西亚也反弹得很厉害。多娜告诉他,奥尔西亚平时晚饭后的一小杯酒已经变成了两杯,再以后是三杯。两对夫妇在缅因州度假,有时一起,也有时分开,但维克和罗格都没有意识到,这么多的门对于搬进来的人们是紧紧地关着的,用一句缅因人话说,他们都是“外州来的”。 正如罗格指出的那样,如果夏普没有和他们站在一起,他们真的会沉下去。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时在夏普公司的克利夫兰总部,情况发生了一个大转变。 现在是老先生想与维克和罗格继续合作下去,而“小孩”(所谓的:“小孩”现在已经四十岁了)想要把他们踢出去。“小孩”觉得,把他们的业务交给纽约以北六百英里处的一家微不足道的小广告公司实在是疯了。虽然伍尔克斯广告公司联合了纽约一家市场分析公司,但看来这对“小孩”没有什么好处,对在过去几年中和夏普合作的好几家其他公司也没什么好处。 “如果忠诚是卫生纸。”罗格痛苦地说,“我们只好在高压下用它擦屁股了,老伙计。” 但是夏普还是和他们合作了,这给了他们绝望中苦苦寻求的一根救命稻草。 “我们和这里的一家广告代理处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了,够了,”夏普老先生说,“那两个孩子愿意从那个不信基督的城市里搬出去,他们只是在证明自己有多么好的常识。”那样就是那样,老先生已经开口说话,“小孩”也就住嘴了。 在过去两年半的时间里,夏普甜饼枪手继续射击,乔治和格雷蕾继续在他们的没有暖气的小套间里吃夏普蛋糕,夏普谷制品教授继续告诉孩子们这儿没有什么不对。 实际的现场拍摄已经移到波士顿,由一家独立的小工作室承担,纽约的市场分析公司也继续高质量地做着他们的活。每年三到四次,维克或罗格会飞到克利夫兰和卡罗尔·夏普,和“小孩”谈判,这所谓的“小孩”现在已经明显地两鬓发白了。 所有其它的生意往来则通过美国邮政局和电话公司的服务来进行了。这种合作看起来有点奇怪,甚至累赘,但一直能进行得很好。 这时红浆果活力谷来了。 尽管活力谷自从1980年4月进入共同市场到现在只两个月,但维克和罗格知道它们却有一段时间了。夏普的大部分谷制品都只是稍稍加点糖,甚至一点据都不加。全谷大餐——夏普在天然食品竞技场中的项目,一直就很成功。 红浆果活力谷却瞄准了市场中想吃甜食的那些人,他们喜欢吃成品谷制品,常购买诸如巧克拉伯爵,弗兰肯浆果,幸运的魅力等谷制品或其它一些预加甜味的早餐食品。这些食品位于谷制品和甜食之间,这是一块大有前途的中间地带。 在1979年的晚夏和早秋,红浆果活力谷已经在波伊斯,爱达荷,宾州的斯克兰顿,以及罗格在缅因州的根据地布里奇顿成功地进行了市场试验。 罗格告诉维克,他不会让他的双胞胎女儿靠近那些东西(尽管奥尔西亚告诉他孩子们在吉洛里市场一看见它们就大嚷着要吃时,罗格觉得很开心),“它的糖比里面的谷物加起来还要多,而且它看起来就像火堆一样。” 维克点头同意,他很真诚地回答说:“第一眼看到这些盒子,我就觉得里面满是血。”他当时没有一点预言的意味。 “那么你怎么想?”罗格又问了一遍。 维克正在脑海中回顾着过去的一连串令人沮丧的事件的时候,罗格放下手中的三明治,半途来了这么个问题。他已经越来越肯定,克利夫兰的老夏普和上了岁数的“小孩”又会派信使来了。 “我想我们应该去试试。” 罗格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把,“我的朋友,”他说,“吃了它。” 但维克不饿。 他们俩都收到邀请信,请他们去克利夫兰参加一个“紧急会议”,日期定在国庆节之后的第四个星期。之所以这样定时间,是因为许多夏普的地区销售经理都要在国庆期间去度假,至少需要三个星期他们才能都回来。议程中的一项内容和伍尔克斯广告直接有关:“对直到现在的合作进行评价。”信里这样说。其中的意思,维克觉得,是“小孩”要借红浆果活力谷把他们最终踢出去了。 就在红浆果活力谷被夏普谷制品教授热情地——也许是庄重地——捧出来,最后走红全国的三个星期之后,第一个母亲带着她的孩子进了医院,已经歇斯里底了,她肯定孩子在内出血。 那个小女孩的病顶多只不过是一种低等病毒感染,感染后喷出了她母亲一开始所认定的大量的“血”。 不,这儿没有什么不对。 那件事发生在艾奥瓦州的艾奥瓦城。 第二天又有了七则病例,第三天二十四个。 在所有的病例中,被呕吐或腹泻折磨的孩子们的父母,抱着孩子冲进医院,相信他们一定是在内出血。这以后,病例直线上升——开始到上百,然后是上干。 虽然没有一个病例中呕吐或腹泻是由谷制品直接造成的,但在不断增长的激愤中,这一点被人们忽略了。 不,这儿不只一样不对。 发病区从西部向东部蔓延着。 问题在于,是食物染料把红浆果活力谷变成了它现在这种令人激动的颜色。染料本身是无害的,但这也被公众忽略了。有些东西出错了,人体没有吸收这些红色的染料,而只是简单地把它们排泻出去。惹出问题的红染料只被加进一批谷制品——但那是庞然大物般的一大批。 一个医生告诉维克,如果一个喝了一大碗红浆果活力谷之后不久死去的小男孩接受尸检,尸检就会揭示出食物在消化道中的轨迹,那轨迹会红得像个停车信号灯,这就会清楚地揭示出它的效应绝对只是暂时的,但这一点也被忽略了。 罗格希望,如果他们要进行下去的话,就开足大力进行下去。 他准备和负责现场拍摄的波士顿眼镜工作室的人进行马拉松式的长谈。他想和夏普谷制品教授本人谈谈,这个人对自己的角色如此投入,以至于在这场灾难中,他已经快身心俱裂了。然后他还要去纽约,和做市场分析的人谈谈。 最重要的是,这是在波士顿的里兹卡尔顿和纽约的联合国广场的两个星期;这两个星期里他们所能做的,只能是耗掉身上的肉,花掉兜里的钱,绞尽脑汁,就像他们过去那样。罗格希望他们的结果会是一次反弹行动,把老夏普和他的孩子都打得丢盔卸甲。他们不能伸出脖子到克利夫兰的铡刀下去受死,而是要带着一份战斗计划出现在那里,去扭转红浆果活力谷大混乱带来的不利局面。从理论上和实际上,他们都知道,自己的胜机就像一个投手指望能打出一场无安打赛一样地微乎其微。 维克还有其它问题。在过去大约八个月里,他隐约觉得自己和妻子缓缓地漂开了。 他仍然爱着她,还有那该死的小太阳似的儿子泰德,但现在事情已经从有一点不对劲变得相当糟糕了,而且似乎还有更糟糕的事,更糟糕的时间,在远方的地平线上等着他。这次从波士顿到纽约,再到克利夫兰的大旅行,正处在他们原来的在家季节——他们一起在家一起做事的季节。真不是时候。最近他看着她的面孔时,在那些平面,那些角,那些线的下面,他似乎隐隐地看见一个陌生人闯进了他们的生活。 一个问题整夜整夜地一遍遍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难以入眠,近来这样的夜晚越来越多了,她是不是有了个情人?他们肯定不经常在一起。她干了那事吗?他希望没有,但他真这么想吗?说真话吧,特伦顿先生,否则你就要被迫自食恶果了。 他不能肯定,他不愿意肯定,他害怕真会那样……那时他的婚姻就完了。 他仍然倾心迷恋着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关心会不会有什么婚外事件。他可以原谅她许多,但不能容忍自己头上长出那些角来。不!你不愿意那样,不愿意那些角顺着耳根长出来,孩子们就会在街上嘲笑你这个可笑的男人。她—— “什么?”维克说着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我没听清,罗格。” “我说,‘那该死的红色谷制品’。不带引号,确切的话。” “喔,”维克说,“我要为它干一杯、” 罗格举起比尔森玻璃杯。“干了它。”他说。 维克干了。 就在维克和罗格在黄色潜水艇压抑的会面大约一周之后,在3号镇道旁的七橡树山下,加利·佩尔维尔坐在他家前草坪的杂草丛里,喝着一杯桔汁酒,这种酒是由百分之二十五的乌限冻桔汁和百分之七十五的波波夫伏特加调成的。 他坐在一棵大榆树的阴影里,那棵大榆树在疯狂的荷兰榆树病的折磨下已经到了生命的最后阶段了。他的屁股坐在一把草坪椅磨得快烂了的木条上。这张椅子是一件西尔斯·罗帕克邮递品,也已经到了可用期的最后阶段了。他喝波波夫酒是因为它很便宜。 加利上一次买酒时,从新罕布什尔州买了大量的这种酒,那儿的烈性酒更便宜。波波夫酒在缅因州已经很便宜了,但在新罕布什尔州,它便宜得发贱。那个州在生活中的好东西方面是排得上号的,那儿有奖金丰厚的抽彩,便宜的烈性酒,便宜的香烟,还有圣诞老人树和六枪城这样的旅游名胜。 新罕布什尔是一个很棒的老地方。草坪倚已经陷入杂物丛生的草地,深深扎进草皮层中。草坪后面的那幢屋子也烂糟糟的,它是一个灰色、油漆剥落、屋顶下陷的烂摊子。百叶窗斜挂着,烟囱弯向天空,像一个跌倒后正爬起来的老酒鬼。一些屋顶板已经在去年冬季的狂风中被掀飞了,它们现在正在那棵垂死的老榆树的几根树枝上挂着。这儿不是印度的泰姬陵,加利有时说,但他连屁都不会放一个。 在这样一个热得让人发昏的晚秋的日子里,加利醉得像只黑鸭,这对他来说很平常。池一点都不他妈的认识罗格·布瑞克斯通,一点都不他妈的认识维克·特伦顿,一点都不他妈的认识多娜·待伦顿,即使认识她,要是来访的球队射出的边线球被她用接球员手套收住,他连屁都不会放一个。 他倒认识坎伯一家和他们的狗——库乔,那一家就在小山的上面,3号镇道的尽头。他经常和坎伯在一起喝酒,在迷迷糊糊中,加利觉察到乔·坎伯也已经顺着酒精中毒的路滑得很远了。这条路上加利自己总是远远地旅行着。 “只是毫无意义地喝醉,我连屁都不会放一个。”加利告诉垂死的榆树上的鸟和他的屋顶板。 他把酒杯喝了个底朝天,放了个屁,猛打着一只小虫。这时阳光和阴影落在他脸上,形成一些斑斑点点。住宅的后面,有几辆散了架的汽车,几乎被高高的杂草埋没了;屋西的长春藤疯长着,快要失去控制,它们几乎把整个小楼都覆盖住,只留下一扇窗露在外面,晴朗的日子里,这扇窗会眩目得像一颗肮脏的钻石。 两年前,在一阵阴郁的疯狂中,加利把楼上屋里的一个柜子连根拔起,从这扇窗中扔了出去,他现在已经记不清为什么了。他后来又为窗户重安了玻璃,因为冬天一腿从那扇开着的窗户里跨了进来。但柜子还和它落下去的时候一模一样地呆着,一个抽屉跳出来,像伸出的舌头。 1944年,加利·佩尔维尔二十岁时,曾单枪匹马地在法国炸掉了一个德军的碉堡。这次业绩后,他又带着班上剩下的士兵前进了十英里,直到他带着六处枪伤倒下,伤是他在担任机关枪手时受的。 他因此被满怀感激的祖国授予最高荣誉——杰出服务十字勋章。 1968年,他在福尔堡的商业区找到布迪·托格逊,把勋章变成了一个烟灰缸。当时布迪很震惊,加利要求把十字勋章做成一个马桶,这样他可以在里面拉屎,但它没有那么大,布迪延续了故事,也许这符合加利的原意,也许没有。 不管怎么样,这都让当地的嬉皮土崇敬得要命。1968年的夏天,大多数嬉皮士正和他们富有的父母一起在大湖区度假。这之后,他们就要在九月回到大学,显然,他们在那里终日研习的只是抗议、酗酒和姑娘。 布迪·托洛逊在福尔堡的埃索车站附近工作,空闲时间他也做些定制铸造的活。就在他把加利的勋章变成一个烟灰缸之后,这段故事上了罗克堡的《呼唤》报。 故事是一个当地的乡巴佬记者写的,他把这件事理解成一种反战姿态。故事登出来之后,喀皮士们就在3号镇道路边加利的住所前陆续出现。他们中的大多数想告诉他,他“很激进”,一些想要告诉他“重了一点”,有几个想要告诉他“真地妈太过分了”。 加利给他们看的却只是同一样东西,他的温切斯特30-06手枪。他告诉他们,从他的领地滚出去,对他来说,他们都只不过是一群长头发,四处乱窜,爱发牢骚的蠢猪或思想激进的性交机器。 他告诫他们,他会一枪把他们的肠子从罗克堡打到弗赖伊堡,而且连屁都不会放一个。过了一段时间,喀皮士们就不来了,这就是有关他的杰出服务十字勋章的事情。 有一颗德国人的子弹把加利·佩尔维尔的右睾丸打掉了。一个军医发现它被打烂,飞溅在军用内裤的裤底上,另外一只则基本保存了下来,所以他有时还可以很自尊地勃起。偶尔加利会告诉乔·坎伯,他还能通过其它这样或那样的方式精神过。他满怀感激的国家授予他杰出服务十字勋章,巴黎一家医院满怀感激的全体员工在1945年2月给了他百分之八十的伤残抚恤金,除此之外还送给他一只镀金的猴子。 1945年的7月4日,满怀感激的家乡小镇为他举行了一次游行(那时他已经二十一岁,而不是二十岁,两鬓灰白,看上去有七百岁)。感激的市镇管理委员会成员永久地免去了他的房地产税,那很好,否则二十年后他就无家可归了。他再也弄不到吗啡,就改喝烈性酒,这成了他的终生职业,他可以要多慢有多慢,要多快乐有多快乐地自杀了。 现在,1980年,他五十六岁,头发已经全灰,比一头屁股后面架着一个什么把手的公牛还瘦。这世上他可以忍受的活物只有三个:乔·坎伯,乔的儿子布莱特,还有布莱特的大圣·伯奈特狗——库乔。 他在正在腐烂的草坪椅上向后靠下去,几乎要把整个背都贴上去了,然后又喝了一口他的桔对酒。 这些桔对酒装在一个地从麦当劳拿来的免费杯子里,免费杯的杯壁上有一种紫色的动物,它叫做鬼脸。加利经常在罗克堡麦当劳吃饭,那儿还有便宜的汉堡包。汉堡包倒挺好,至于鬼脸……麦克奶酪市长,还有罗纳德他妈的麦当劳先生……加利·佩尔维尔对他们连个屁都不会放一个。 一个宽阔的黄褐色形体正在穿越他左边的高草,过了一会儿,库乔悠闲地在加利乱糟糟的院子里出现了。它看见加利,友好地叫了一声,摇着尾巴老过来。 “库乔,你这老野种。”加利说着,放下法计酒.开始熟练地把手伸进兜里找喂狗食饼干。他总是给库乔留几块,库乔是那种老式的,彻头彻尾的好狗。 他在上衣口袋里找到了一些,把它们掏了出来。 “坐,孩子,坐起来。” 不管自己感觉多么下贱,情绪多么低落,一条两百磅的大狗像只兔子那样坐在面前,总可以让他觉得非常有趣。 库乔坐了起来,加利看见这条狗的鼻吻上有一道短小而丑陋的划痕正在愈合。加利扔给它一些饼干,那些东西看起来像是骨头,库乔毫不费力地在空中接住它们。它用前爪截住了一个,同时已经在吃另一片。 “好狗,”加利说,他伸出手去拍库乔的头,“好——” 库乔开始在喉间深处发出一声嗥叫,那是一种轰隆隆的振荡声。它抬头看着加利,眼中像有什么东西在冷冷地思索着。加利不禁打了个冷颤,迅速把手收回来,最好别和一条库乔这么大的狗瞎胡闹,除非你准备今后总用钩子擦屁股——以后会痛苦一辈子。 “你撞到什么了,孩子?”加利问道。他从来没有听见库乔嗥叫过,坎伯家要来它这么多年,他都没听过。说真的,他实在难以相信老库乔会对他嗥叫。 库乔摇着尾巴到加利面前让他拍它,好像对自己刚才的失态感到害臊了。 “嘿,这才像是库乔。”加利说,抚磨着狗身上的毛。 这是酷热的一周,而且越来越热,正如乔治·米亚拉所说,他从埃维伊·查尔梅尔斯阿姨那儿听到过这些,他估计也是这样。狗类对热的感受远比人类敏感。他觉得没有什么道理要求一条杂种狗不能偶尔烦躁一次。但听见库乔那样爆叫,确实很有趣,如果乔·坎伯告诉他,他一定不会相信的。 “吃你的另一片饼干去。”加利说着,指着一个方向。 库乔又一次接住了狗饼干,把它吃了下去。 “这样很好,一点热不会杀了你,也不会杀了我,但它把我的痔弄出狗屎来了。好了,它们就是大得像个鸡蛋,我连屁都不会放一个,你知道吗?”他啪地一声打死一只蚊子。 加利又开始喝桔汁酒的时候,库乔在椅子旁伏了下来。该回去洗澡了,就像乡村俱乐部的那些贱女人说的那样。 “洗洗我的屁股,”加利说。他对着屋顶摆了个姿态,桔汁和伏特加粘乎乎的混合物滴到他晒得黝黑、骨瘦如柴的胳膊上,“看着这些东西,他妈地这样流下来,你清我会怎么样?我连屁都不会放一个,这里所有的东西都会倒塌,对于这样的小东西,我连屁都不会放一个,你知道吗?” 库乔的尾巴微微在地上拍了一下,砰!它听不懂这个男人在说什么,但那种节奏它很熟悉,那种形式让它感到舒心。 这种想法一星期来已经有一、二十次了,最早是……呃,对库乔来说,从很早开始。库乔喜欢这个男人,他总有东西给它吃,尽管最近库乔不想吃东西,但只要这个男人要它吃,它就会吃。 它然后就会躺在这里,就像它现在这样——倾听那种舒心的谈话。总地来说,库乔感觉不太好。它对这个男人海叫并不是因为它热了,只是它感觉不太好,有一刻——仅仅有一刻——它想咬这个男人。 “把你的鼻子碰到荆棘上?好像是这样,”加利说,“你在追什么呢?土投鼠,兔子?” 库乔又砰地一声拍了一下尾巴。草丛中有只蛐蛐在鸣叫,屋子后面,金银花四处疯长,在夏日的下午呼唤着那些昏昏欲睡的蜜蜂。库乔生活中的每一件事都应该是正确的,但不知怎么,它只是觉得一点都不好。 “要是佐治亚的乡巴佬的牙都掉光了,我连屁都不会放一个,里根的牙掉光,我也一样。”加利说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草坪椅翻倒,终于塌了。如果你猜加利连屁都不会放一个,那你就对了。“对不起,孩子。”他走进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桔汁。厨房是一个满是嗡嗡声,沾满了蝇卵,让人极其讨厌的地方,四处丢弃着扯开的绿色垃圾包,空罐子和空酒瓶。称之为商业街,但多娜始终不习惯这种缅因式的称呼)回来,在那儿,她把泰德送往白日夏令营,然后从阿加维市场选了一些日用品。她很热,很疲倦。看到斯蒂夫·坎普的那辆外壁漆着花俏壁饰的破福特·埃考诺林车时,她突然怒气冲天。 怒气已经在酷热中积蓄了一天了。 今天吃早饭时,维克告诉她他就要去旅行,这让她很不高兴。她不愿意只和泰德孤儿寡母似地在家里呆十天,或两个星期,或天知道有多长时间。 他向她说明了问题的紧迫性,这吓坏了她,她不愿意受惊吓。今天一早以前,她还认为红浆果活力谷事件只是一个玩笑——一个让维克和罗格付出高昂代价的有趣的玩笑,她从未想过这种荒唐的事会有那么严重的后果。 一提到去夏令营,泰德就很烦躁,他抱怨说上星期五有一个大男孩把他推倒了。 那个大男孩叫斯坦利·多普森。他害怕斯坦利今天又会把他推倒。多娜带泰德去举办夏令营的美国退伍军人营地时,他在她怀里又哭又闹,最后她只好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把他的小手从自己的衬衫上掰下来,感觉自己更像个纳粹,而不是个母亲:你去夏令营,ya?Ja,mein Mamma。 有时,泰德相对他现在这个年纪显得那么小,那么脆弱,难道孩子们看起来都只是早熟、机智吗?他的小手指上沾满了巧克力,指印留在了她的衬衫上。这让她想起那些廉价侦探杂志中的血手印。 更糟的是,她的品拓汽车从超市开回家时,开始一路滑稽地蹦跳,晃当起来,好像得了汽车打嗝症。现在它刚静了短短一阵。当然发生过的还会发生,而且—— ——而且,更可恶的是,斯蒂夫·坎普来了。,“噢,妈的。”她喃喃地说着,抓起装满目用品的袋子从车里出来。她是一个漂亮的黑发女人,二十九岁,个子高挑,有一双黑色的眼睛。她的衬衫上印着泰德的指印,学院灰的短裤刚盖庄臀部,有点可笑。她在无情的酷热中,还能让自己勉强显得清爽一点。 她快步走上台阶,穿过走廊的门进了屋。 斯蒂夫正坐在维克卧室的椅子上,喝着一林维克的啤酒,抽着一支烟——可能是他自己的。电视开着,正放着《普通医院》里的那些痛苦场景,屋里一片生活的情调。 “公主回来了,”斯蒂夫歪咧着嘴冲着她笑,这种笑曾让她觉得迷人,危险但又很有趣。“我想你永远不会——” “我希望你出去,拘娘养的。”她冷冰冰地径直走进了厨房,她把日杂品包放到橱台上,开始向外拿东西。 她记不得过去什么时候也这样恼火,这样激怒过。她的胃缩起来,成了一个咬紧的、呻吟的结。也许上次她这样,是在她和母亲无休止地争吵后,她去学校前发生的。 斯蒂夫到了她身后,黝黑的手顺着她的腰向裸露的小腹滑过去,她想都没想就开始反击,她的胳膊向他胸口下猛砸过去,显然他早就预料到了她会有这么一手,这让她的怒气更无法消去。他常打网球,她的胳膊就像打在一块包着硬橡胶的岩石上。 她转过身来看着他,他那张满是胡须的脸正露齿笑着。她站直时有五英尺十一英寸,穿上高跟鞋比维克还高一英寸,但斯蒂夫几乎有六英尺五英寸。 “听见没有?我要你出去!” “现在,为什么?”他问,“小家伙已经出去做缀满珠子的缅饰,或用他的小弓箭去射领队头上的苹果,或是玩着其它什么游戏……老公在办公室里和重要人物们在周旋……现在应该是罗克堡最漂亮的家庭主妇和罗克堡的居民诗人、棒球庸手在爱的和谐中撞击出性爱的国会大钟的所有钟声的时候了。” “我看见你把车停在后面车道上。”多娜说,“为什么你不在车上贴一张大招牌,写上我正在和多娜·特伦顿性交,或其它什么诙谐的话?” “我有足够理由把车停在车道上,”斯蒂夫说,他仍咧着嘴笑着,“我的车后是梳妆台,剥得很干净,我就是不碰你也可以停在那儿,亲爱的。” “你可以把它放进门廊里。然后我会处理,你搬的时候我会给你开一张支票。” 他脸上的笑意退去了一点。这也是从她进来后,他表面的魅力第一次滑下去了一点,逐渐现出底下真实的人。 这个人她一点都不喜欢,这是一个一想起来她就会非常手足无措的人:她欺骗了维克,背着他和斯蒂夫·坎普上床,她希望现在所感受到的,只是一次肮脏的重感冒后对自己的重新发现,重新发现自己是维克的配偶。你揭去事情动人的外衣时,就会看到简单的事实,斯蒂夫·坎普——有出版物的诗人,巡游家具剥皮和修整工,编藤椅者,一个不错的业余网球选手,优秀的午后情人——只不过是个粪块儿。 “认真点。”他说。 “是,没有谁能拒绝得了英俊、敏感的斯蒂夫·坎普。”她说,“这真该是个玩笑,可惜它不是。但现在你要做的,英俊。敏感的斯蒂夫·坎普,只是把梳妆台放到走廊上,拿着你的支票,滚!” “不要这样对我说话,多娜。”他把手移到她乳房上捏了捏,这刺疼了她。她现在不仅很恼火,而且有点害怕了,但她不是一直都有点害怕吗?这种害怕不一直都是那种肮脏、龌龊的刺激的一部分吗? 她把他的手拍开。 “还没有迷上我,多娜?”他一点笑意都没有了,“真地妈热。” “我?迷上你?我进来的时候你就在这里。”受到惊吓已经让她比以前更恼火了。他一脸浓密的黑胡子,一直爬上他的颧骨。突然间她想到,虽然曾见过他的阴茎在自己面前高高竖起——她甚至还把它含进嘴里——但她从来没有真正看清楚过他的脸是什么样。 “什么意思?”他说,“是不是你有点痒病,发作了,就想把它玩掉,我说得对吗?有没有考虑过我会怎么想?” “你已经凑到我脸上了。”她把他推开,拿着牛奶向冰箱走去。这次他没有准备,向后晃了一步,差点失去平衡。他的前额突然被几道线分开,颧骨上出现一片深红。 她记起在布里奇顿学院宿舍后的网球场上,有时他也这样。他网球打得不错,她看过几次——其中两场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垮了她气喘吁吁、汗流泱背的丈夫;偶尔他也输,那时他的表请让她一想起和这样的人交往,就非常不自在。他在超过两打的杂志上发表过诗,还出过一本书——《追逐日落》。 这本书是巴吞鲁日的一班人发表的,他们自称车库上的出版社。坎普毕业的学校是新泽西州的德鲁学院,他在现代艺术,缅因州即将举行的反核问题的全民公决,和安迪·华尔霍尔的电影上持有强硬的看法。他碰到两次发球失误时的神情,就和泰德听到“该上床休息了”时一样。 他向她追过去,一把抓住她的肩,扭向自己。牛奶盒从她手上掉下来,在地上摔开了。 “喂,你看看。”多娜说,“客气点,自命不凡的家伙。” “听着,你想摆布我?你难道——-” “滚出去!”她对着他的脸尖叫起来,唾沫飞溅到他的面颊和前额上,“你要我怎么告诉你?你是不是想要一张照片?我不欢迎你,找别的女人去!” “你这下践、挠人的小母狗。”他的声音阴沉,面色丑陋,不放开她的肩。 “你可以把梳妆台带走,扔到垃圾堆里去。” 她挣开他,伸手把水龙头上挂的洗碗布拿了过来。她的手在颤抖,胃在翻滚,头开始发疼,她觉得自己快要吐了。 她跪下来擦溅了一地的牛奶; “好,你自以为了不起。”他说,“想想你胯下发红的时候!你喜欢这样,你尖叫着要更多!” “你感觉对了,是这样,冠军!”她说,头也不抬,头发垂下来,她就躲在头发后面。她不愿意被他看见自己那张苍白。病态的脸,她觉得自己被推进了一个恶梦,如果她现在去看镜子,看到的会是个丑陋的、洋相百出的老巫婆。“出去,斯蒂夫,我不想再告诉你一遍了。” “如果我不怎么样?你会打电话给班那曼长官?当然,你就说:你好,乔治,我是商人的老婆,这个背地里和我上床的男人不肯走,能不能过来把他轰出去?你是不是要这样说?” 多娜的恐惧加深了。 在和维克结婚前,她一直是西切斯特学校系统的一名图书管理员。一个总是缠绕她的恶梦发生在她把嗓门提到最高,第三次喊道——一始我马上静下来的时候,那时候,他们一般,至少就在那一段时期,顺服了——如果他们不呢?这就是她的恶梦:如果他们坚决不顺眼,以后会怎么样?这个问题惊扰着她,因为她永远要面对这样的问题,既使只有她一个人,在黑暗中,她也害怕把嗓音提到最高,惟有绝对必要时她才会那么做,因为文明那时也会尖叫着骤然停止。他们如果还不听你,那你剩下的,就只有尖叫了。 现在她又感到同样的恐惧,对于面前这个男人的提问,她惟一的回答,就是他向她靠近时,她要尖叫,但她会吗? “走吧,”她的声音不高,“请走吧,一切都结束了。” “要是我决定不呢?要是我决定就在那摊牛奶中强奸你呢?” 她从缠结的头发中向他看去,她面无血色,两眼瞪得那么大,眼白都出来了:“那你就准备动手搏斗,只要有机会,我就会扯下你的率九,挖出你的眼珠,不会有一丝犹豫。” 他的脸贴近之前,有一瞬间,她看出他有些拿不定主意。 他知道她身手敏捷,打网球时他可以赢她,但她也会让他出一身汗。他的睾九和眼珠也许会保住,但很可能她会在他脸上抓出几道痕来。 问题是他今天要走多远。她嗅到厨房的空气中有某种东西,混浊,让她难受,像大丛林里的一阵雾气,最后她沮丧地弄清那只是她的恐惧和他的暴怒,正从他们的毛孔中散发出来,形成的一种混合物。 “我要把柜子带回店里,”他说,“为什么不可以让你英俊的老公到商业区去取它,多娜?他可以和我好好地谈谈,谈谈剥皮。” 他于是走了,猛地拉上门(这扇门连通起居室和门廊),那声音几乎要震碎窗上的玻璃。过了一会儿,她听见他货车的马达轰鸣,响响停停了几次,又降回到正常的工作音高,汽车发动起来,轮胎在地上滋滋地擦了几声,他走了。 多娜慢慢地擦着地,不时起身到水槽边把布拧干。 牛奶沿着水槽向下淌,她颤抖着,那是一种紧张后的虚脱,也是一种解脱。她只模糊地记得斯蒂夫威胁过要告诉维克,她能做的只是想,一遍一遍地回忆造成眼前这幅惨景的那一连串事件。 她起先不愿意来缅因,维克突然提出这个主意时,她慌得不知所措。尽管他们去缅因度过假(他们亲身度的假本来应该可以说服她),但她总觉得这个州是个林深山远的末开发区,是个冬天会吹起二十英尺高的雪,把人们和外界隔绝开的地方。 一想到把孩子带到这样一个环境中,她就会害怕。她对自己,也高声地对维克描述过这样一个画面——暴风雪骤然刮起,把地阻绝在波特兰,而她在罗克堡。她想,也说过,泰德在这样的情形下大慨会独自吞食什么药丸,或跳进了火炉,或天知道会干些什么。但也许她抗拒的一部分原因,只是她顽固地拒绝离开纽约的激动和繁华。 好了,面对它吧——最坏的不是上面这些,而是一种无休止的判断,判断伍尔克斯广告公司会失败,夹着尾巴爬回去。 这种事情没有发生,因为维克和罗植拼命工作,累得屁股都快脱了。但这也意味着她要和孩子在一起,有太多的时间要自己来支配。 她用一只手的手指就可以数尽一生中的好友。 她确信自己交往的朋友,无论上天入地都会永远是她的朋友,但她从来不会很快很容易地交上个朋友。她也曾胡乱想过要办一个缅因州的教员合格证——缅因和纽约可以互相换证,所需要的,只是填几张表格。然后她就可以去找罗克堡中校的总监,把名字挂在学校的名单上。这个主意其实很荒唐,她用兜里的计算器算了一阵,还是放弃了:汽油费和雇人看孩子们的费用就会耗尽她每天挣的二十八美元。 我已经变成了小说中幸福的美国家庭主妇了,去年冬天的一天晚上,她一边沮丧地想着,一边看着冻雨渐渐沥沥地打在走廊的外重窗上。可以坐在家里,喂泰德吃他喜欢的法兰西香肠,小豆子,或烘烤奶酪三明治,还有坎贝尔场,这就是一顿午餐了;可以从《当世界旋转》里的莉萨,或《年轻和躁动的一群》里的迈克身上,感受一下自己的生活;还可以时不时地在《财富之轮》的乐声中,傻乎乎地跳上一段爵士舞;她可以去看琼尼·威尔尼,琼尼有一个和泰德同岁的女儿,但这个女人总是让她觉得不舒服,她比多娜大三岁,重十磅,她说丈夫喜欢她这样。琼尼对他们在罗克堡的生活感到很满足。 但一点点地,像有某种肮脏的东西顺着管道向上涌。她开始为生活中的一点琐事对维克大声叫嚷,对一些大事又试图去理想化,实际上它们不但很难确认,而且更难清晰地表述出来。诸如失落、恐惧和衰老;诸如孤独和害怕孤独;诸如从收音机里听到一支歌,让你想起中学的生活,无缘无故地突然大哭起来;还会嫉妒维克,因为他的生活是每天奋斗着建立一些什么东西,他像一个游侠骑上,盾牌上印刻着家族的纹章;而她的生活,只是远远地躲在后面,每天接送泰德,在他烦躁的时候把他逗乐,倾听他的斥责,给他安排正餐和小吃。这只是峡谷底下的一种生活,太多的只是在等待和倾听。 她一直在想,泰德大些后,事情会逐渐变得好一些。然而最近她发现事情并不是这样,这让她感到压抑和恐惧。 过去一年中,泰德每周有三个上午要离开家,去杰克和吉尔幼儿园。 今年夏天,又每周五个下午去夏令营。他离开后,屋子里有一种骇人的空荡,门道倾斜地延伸出去,张着大嘴,而泰德不在里面;楼梯空荡荡的,而秦德不在那里拾级而上,或像原来午睡前那样在那儿坐着,穿着他的睡衣睡裤,一本正经地看着一本图画书。 门是嘴,楼梯是喉,空荡荡的房间都是陷讲。 所以她不断地擦洗本无需擦洗的地板,所以她看肥皂剧,她会想起斯蒂夫·坎普,她曾微微地挑逗他。那时是去年的秋季,他开着一辆弗吉尼亚牌照的货车进了小镇,办起不大的家具剥皮和修整业务。她有时会发现自己坐在电视机前,不知道要干什么,因为她一直会想起他的一身健康的棕褐色肌肤映衬在雪白的网球衫里的样子,会想起他动得快的时候屁股抽动的样子。最后,今天,她终于做了一些事。 她感觉肠胃扭结起来,就跑向卫生间。她的手紧贴着嘴,眼睛瞪出来,目光呆滞。她吐了,很勉强.却又像要把一切的一切都吐干净。看着面前胜乎乎的一滩,她一声呻吟,又吐了起来。 她觉得胃好些了(但腿在颤抖,有所得就有所失地她从卫生间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荧光灯下,她的脸是一幅冷硬,令人不敢恭维的浮雕,皮肤惨白,眼睛下挂着一道红圈,头发紧贴着颅骨,形成一个头盔——她老了以后的形象。 最可怕的,是她现在就看见了这一切。如果斯蒂夫·坎普在这里,她想,只要他接着她,吻她,告诉她不要再害怕,她就会听任他和她做爱……时间会是个神话,死亡是个梦,夜色多美好。 一种声音从她身上发了出来,一种尖厉的抽泣,那绝不会是从她的胸中产生的,那是一个疯女人发出的声音。 她低下头,痛哭起来。 3 沙绿蒂·坎伯坐在和丈夫乔共用的一张双人床上,向下看营手中的东西。她刚从商店回来,就是那家多娜·特伦顿常光顾的商店。她的手脚和面颊麻木、冰凉,好像她刚和乔在外面来了很长时间的雪地汽车。但明天就是七月一日了,雪地汽车正整洁地停放在后车棚里,防水帆布也早已收了起来。 不可能,肯定有什么地方出错了。 但是没有什么错,她已经检查了好几次,没有什么错。 毕竟,这总要发生在什么人身上,不是吗? 是的,当然是,发生在什么人身上,但在她身上? 她可以听见乔在车库里重重地敲打着什么,那是一种高高的钟一般的声音,一路撞进酷热的午后。 那声音好像是一把锤子正在敲击薄金属的声音,它停了,接着隐约传来:“可恶!” 锤声又开始了,又是一段长长的停顿,然后是她丈夫的一声吆喝:“布莱特!” 每当他这样提高嗓门对他们的儿子大声吆喝时,她总有一点战战兢兢。 布赖特很爱他的父亲,但沙绿蒂一直不能确定乔是怎样看待自己的儿子的。这事情一想起来就让人害怕,但它却很真实。两年前,她曾做过一个可怕的恶梦,她想自己永远都忘不了那个梦,丈夫把一根干草叉直直地插进布莱特的胸膛,叉尖穿过他的身体,把背后的t恤撑了出来,像一根帐篷杆正把帆布支向天空。梦中的丈夫说,我喊小惠子下来,他就是不下来。她惊醒过来,现实中的丈夫就躺在身边,穿着一条拳击短裤,像头熊那样睡着。那时,月光正穿过窗户.照落在她坐的床上,那是一片冰冷、漠然的光。 她终于开始明白,在一只青面黄牙的怪物面前,在一只发怒的上帝派下来吃尽粗鲁和疾病的生灵的怪物面前,一个人会感到多么恐惧。结婚以来,乔已经对她动过几次手,她也学乖了。也许她不是天才,但她的母亲也从来没有生过蠢才。现在乔让她怎么做,她就怎么做,很少争辩,她想布莱特也一样,但她还是为他担心。 她走到窗前,正看见布莱特穿过院子跑进谷仓,后面跟着垂头丧气的库乔。 隐约的一声:“帮我拿好,布莱特。” 更隐约的一声:“好的,爸爸。” 重击声又开始了,是那种无情的冰凿声:叮!叮!叮!她想象着,布莱特可能正拿着什么东西对着什么东西——大概是一把冰凿子对准着一种什么冻着的支撑物,或者,是一根粗方钉对准锁舌,她的丈夫,嘴上斜叼着一支烟,t恤的袖子卷着,正抡着一把五磅重的小马锤,重重地敲着,如果他喝醉了,准星有一点歪…… 脑海中她听见布莱特痛苦的哀号——铁锤已经把他的手砸烂,砸成一滩殷红、破碎的肉酱,她拼命伸手向面前挡去,不愿意看见这一幅惨景…… 她看着手里那样东西,考虑怎样才能用好它。现在她最想做的是去康涅狄克州看自己的妹妹霍莉。六年了,那是在1974年的夏天,她还记得很清楚,除了一个愉快的周末外,那是一个很糟糕的夏天。 布莱特开始在夜间闹麻烦,烦躁不安地做恶梦,而且越来越多地梦游。 也是同一年,乔开始大量酗酒。布莱特的不宁夜和梦游终于结束了,但乔酗酒的习惯却没有。 那时布莱特只有四岁,现在他十岁了,可能已经记不清结婚六年的霍莉阿姨了。 十六个月前她曾问过丈夫,想不想出去度假,感受一下康涅狄克州的生活,但他并不十分喜欢旅游,他觉得在罗克堡这地呆着就很好。每年他和老酒鬼加利·佩尔维尔,还有其他一帮人,要北上去穆斯黑德湖附近去猎鹿。 去年十一月,他曾想带布莱特一起去,但由于她出面干涉,泰德没有去。她不想让儿子花两个星期时间和这帮男人混在一起,听得满耳都是关于性的粗野谈笑,看着他们终日醉酒,最后变成一群野兽。他们整日背着枪,荷着弹,不管身上有没有穿橘色的荧光帽子和马甲,总有一天会有人受伤,这个人不应该是布莱特——她的儿子。 锤沉沉地、有节奏地向钢铁物砸着。它停了。她出了一口气,然后它又开始了。 她知道总有一天布莱特会跟他们去,在她看来,他就完了。他会成为他们俱乐部的一员,那时,她只会更像个厨房里的苦工,每日的生活只是让这个俱乐部的房子保持干净。是的,这一天会来的,她知道,也非常苦恼,但她至少还可以把这种事再推迟一年。 那么今年呢?她能在十一月把他留在家里吗?大概不能了,但不管怎么说,今年会好些——不是一切都好,但至少会好些——只要她可以先带布莱特去康涅狄克州,让他看看那些……那些…… 噢,说出来吧,只对自己。 (那些作面人是怎样生活的。) 只要乔同意他们去……但考虑这些没有什么意义。乔可以一个人出去找他的那些朋友,但她则不能,甚至一路照看着布莱特一起也不行,这是他们婚姻的一条基本原则。然而她又止不住地想,如果没有他一起去又能有多好,如果没有他坐在霍莉的厨房里,用一双无礼的小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霍莉的占姆。当然,如果没有他不耐烦地想走,而且.最后霍莉和吉姆也不耐烦地想他们走,也许会更好。 她和布莱特。 只他们两个。 他们可以乘汽车去。 她在想,去年十一月,他曾想带布莱特和他一起出去打猎。她想着,能不能和他做一笔交易。 一阵寒意攫住了她的心,她觉得周身骨缝里满是刺骨的玻璃纤维。他真会同意这样一笔交易吗?只要乔同意,他们乘汽车去斯图拉特福特,他就可以在秋天带布莱特去穆斯黑德湖—— 有足够的钱——现在有了——但只有钱还不够,他会把钱拿走,这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除非她正好出对了牌,正好……出对了牌。 她的思绪越转越快。 外面的锤声停了,她看见布莱特从车库里出来,一路小跑,挺可怜的样子。一种预感让她深信,如果那孩子有一天身受重伤,只会是在那铺着木板,上面还粘着一层木屑的油乎乎的黑地方。 会有办法,总会有办法的。 只要她愿意下注。 她手里握着一张彩票券。她站在窗前,在手心里一遍一遍地转动着它,思考着。 斯蒂夫·坎普回到自己店中的时候,已经处在一种愤怒的恍馆中了。他的店在罗克堡西部11号路边上。这是他从一个在罗克堡和邻近的布里奇顿都有地产的农场主那儿租来的。 那个农场主不仅是个地主,他是个超级地主。 小店的中心放着一只剥皮用的硕大的缸,它几乎可以把参加一次宗教集会的所有的传教士都扔进去煮。他的活摆了一圈,就像一颗大行星旁的小卫星:柜子,梳妆台,碗柜,书架,桌子。空气中永远散发着香气,这香气来自清漆,剥皮的家什,和亚麻子油。 他从一个很旧的环球航空公司的飞行包中取出一身新衣物换上,他本来打算好和可爱的践女人做爱之后,就换上这身衣服。现在他一把把飞行包从店的这头奶向那头,它从墙上弹下来,落到一个梳妆台上,他扑过去把它打翻到一边,不及落地,又一脚踢飞了它。袋子撞上天花板、又顺着墙角掉下来,像只死土拨鼠。然后他只是站着,沉重地喘着气,闻着屋里混浊的气味,水木地看着三把他答应这个周末前要编上藤的椅子。他的大拇指几乎要嵌进腰带,手指紧攥成拳头,下嘴唇伸出来,像胡闹之后还在恼怒的小孩。 “贱狗!”他气呼呼地又扑向飞行袋,正要狠狠地踢它,又改变了主意,把它捡了起来。他穿过这间屋,走进相邻的只有三间屋的住处。屋里只是更热。七月的疯热,热进人的脑子。厨房里满是肮脏的碟子,一只塞满了鱼罐头的绿色海夫蒂塑料包旁,苍蝇嗡嗡地飞旋着。 起居室的中央有一台很旧很大的黑白电视机,那是他从那不勒斯垃圾场检出来的,一只大花猫像堆死东西似地在上面打盹,它叫勒尔尼·卡波。 卧室是他写作的地方,床可以折叠,所以他的被单还没有冷硬。不管他写出来多少(过去两周他的成绩为零),他总是手淫(在他看来,手淫只是富有创造性的一种迹象)。床对面是桌子,上面挂着一幅老式的树下风景画,桌子的两端堆放着手稿。他还有其它很多手稿,一些在箱子里,还有一些用橡皮筋扎着,堆在小屋的一角。 他大量写作,也经常搬家,行李中最多的就是他的作品——主要是诗,还有几部短篇小说,一部超现实主义短剧——全剧中所有角色的话加起来只有九个字,另外还有一部长篇小说,他从六个不同的角度狠狠地攻击了它。 他已经五年没有开包,实在很长了。 去年十二月的一天,坎普刮胡子的时候,发现自己第一次长出了几根灰白胡须,这让他陷入了一种狂野的消沉中,一直持续了几个星期。 从那天直到现在,他再也没有碰过刮胡刀,好像是刮胡子给他带来了白胡须。三十八了,他拒绝从变得这么老中想出什么快乐来,但这个事实会爬上他的思绪,惊扰着他。这么老——只差不到七百天就四十——这让他害怕。他一直就觉得四十只是别人的事。 那条母狗,他又一遍遍地想着,那条母狗。 还是个初中生的时候,他就和一个暖昧,漂亮,温柔而无助的法国妓女睡在了一起。那以后,他离开过几十个女人,但到关系崩溃时再分手的只有两三次。 他善于观察关系崩溃的先兆,往往首先就设法摆脱出来,这就像是在某些红心游戏中轰炸黑桃皇后一样,是一种保护自己的方法。你手头有大牌,还能制服得了母狗时,就必须这样做,否则你就会被弄得晕头转向。你必须出大牌保护自己。这样做时,你甚至不会想到自己的年龄。他知道多娜已经冷了下来,但直到她痛击他时,他还以为她只是一个通过综合心理和性的手段,或用粗野的恐吓就能轻易摆布的女人,他以为至少可以再摆布她一阵。 但他失败了,这让他感到刺痛和暴怒,感觉自己被人用鞭子痛打了一顿。他脱下衣服,把钱包和零钱扔在桌上,去卫生间冲了个澡。洗完澡,他觉得好了一点。他开始穿衣服,从飞行包中抽出一条牛仔裤和一件退了色的条纹布衬衫,收好零钱,放进上衣口袋。停顿了一会儿后,他想了想,他的视线落在自己的布克森大公钱包上,有些名片翻落出来,它们总是这样,太多了。 斯蒂夫·坎普有一只林鼠式的钱包。有一种东西,他总是从中取出来,又收藏好,这东西就是名片。它们是很好的书签,背面的空白处正好可以用来记地址、大致的方向和电话号码。有时地路过一家水暖器材商店,或者碰上一个保险推销员,就会要上一两张,另外他也总会咧着嘴从一天工作八小时的公司职员手中接过名片。 有一次他和多娜正如胶似漆时,瞥见电视机顶上放着一张她丈夫的名片。多娜去冲澡或干其它什么事的时候他把它拿走了,不为别的,只是那林鼠的习惯。 现在他打开钱包一张张地翻看起来,它们有的来自弗吉尼亚的咨询公司,有的来自克罗拉多的房地产经纪人,还有其他几十个这样或那样的公司。有一段时间,他以为自己丢了她英俊的老公的名片,其实它只是滑到两张一美元的钞票中间去了。最后他终于把它搜了出来:白色的底,蓝色的小写字。凯旋的商人先生!平静但给人深刻印象,没有一点华而不实的东西。 罗格·布瑞克斯通伍尔克斯广告维克多·特伦顿 国会大街1633号 telex:ADORX缅因州,波特兰市,04001 tel:(207)799-8600 斯蒂夫从一令廉价的油印纸中抽出一张,又在面前清出一块地方。他看了一眼打字机,不,每台机器的字迹都是惟一的,就像指纹一样。“是他那弯曲的小写‘a’供出实情的,检查官先生”,陪审团的人会这么说。 这怎么也不关警方什么事。 但即使不多想,斯蒂夫也知道要小心一点。廉价纸,每一家商店都有,不用打字机。 他从桌角的咖啡盒里抽出一支圆珠笔,用正体大写字母写道: 你好,维克。 你有一个可爱的老婆, 我喜欢把她玩出屎来。 他停下来,用笔敲了敲牙,感觉好起来。总地来说,当然,她是个漂亮的女人。他接着想,很可能维克·特伦顿对他写的这些东西不以为然。凭空说话,一文都不值,你总可以用不到一杯咖啡钱的费用给什么人寄一封信……但有什么东西……总会有什么东西。是什么呢? 他突然笑了,他的整个脸都亮了起来,现在你会明白为什么自从和那个暧昧、漂亮的法国妓女过了一夜之后,他就一直没有遇到过什么麻烦。 他写道: 她阴毛上的那个胎记, 在你看来像什么? 在我看来它像个问号。 你有什么问题吗? 这就足够了。一顿饭好得像一次盛餐,他母亲总是这么说。他找到一个信封,把信放进去。停顿了一会儿,他收好名片,又写上地址,仍然用正体字,信址是维克的办公室。他想了想,决定给这个可怜的笨蛋一点点怜悯,在地址下加了一句:私人信件。 他把信斜靠向窗台上,自己靠回椅子,感觉完全好了。今晚又可以写作了,他确信无疑。 外面,一辆挂着外州牌照的卡车开进了他的门廊,那是一辆小货车,后面装着一个印第安人式的橱柜。有人又送生意来了,祝他们好运。 斯蒂夫蹓达出来,他很高兴去接他们的钱和印第安橱柜,但实在很怀疑有没有时间做这活。 信寄出去后,紧接着就会有一连串的变动,但不会很大,至少现在不会。他觉得自己该再住一段时间,可以至少再去见一次可爱的细高个小姐……当然要能肯定那个英俊的老公不在。他和他打过网球,知道他决不是个冒失鬼——细瘦,厚厚的眼镜,字迹扭扭曲曲,但你不可能预料到英俊的老公会不会掉转葫芦做出什么反社会的事情。他知道有许多英俊的老公家里都有枪。溜进去前他一定要倍加小心。他会再拜访一次,然后彻底地拉下剧幕。这以后,他可能会去俄亥俄州,或宾夕法尼克州,或新墨西哥的道阿斯。但就像一个在什么人香烟里装了炸药的实际的玩笑高手,他会躲在一边(当然要有一段明智的距离)看它炸起来。 小货车的司机和他的妻子探头进来,看看有没有人,斯蒂夫跑出去,双手插在牛仔裤的裤兜里,脸上带着笑。那女人也同他微笑,“你们好,能为您做些什么?”他问,一边想着,摆脱了他们之后就去把信寄掉。 晚间,落日正红。维克·特伦顿的手插在衬衫的腰间,他正在检查妻子品托车的发动机舱。 多娜站在他身后,她穿着白色短裤,红格无袖短衫,赤着脚,显得年轻、充满生气。泰德只穿着浴衣,正骑着一辆儿童三轮车在汽车道里上上下下地疯跑着,他的脑子里显然还在做着什么想象中的游戏。 “把冰茶喝了吧,别等它化了。”多娜对维克说。 “嗯,嗯。”茶杯放在发动机舱的边上,维克喝了两口,想也没想,就把它放回去了——它掉了下去,正落到多娜的手里。 “嘿。”他说,“接得真棒。” 她笑了:“我知道你脑子里会想其它东西,就是这样。看,一滴也没有洒。” 他们相视一笑,维克想,多么美好的一瞬。 也许这只是他自己的想象,满怀希望的想象。但近来,这样美好的瞬间多了起来,尖刻的话少了,冷冰冰的沉默或——也许这更糟——只是漠然的沉默更少了。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觉得很满意。 “严格的三A农场俱乐部,”他说,“你离车技高超还有很长一段路呢,孩子。” “我的车技有什么问题吗,教练?” 他把汽车道上的空气滤清器拿开。“从来没有看过一个这样的飞盘。”刚才泰德实事求是地说,那时他正骑着自己的三轮车绕它打转,维克把身体斜过去,用螺丝刀指了指化油器。 “是化油器,我想针阀快堵住了。” “很糟吗?” “不是很糟,”他说,“但它可能说堵就堵,针阀控制汽油流向化油器。没有汽油你就开不动,这就像国法一样,亲爱的。” “爸爸,能不能推我荡秋千?” “好,我马上就来。” “那好,我会在后院。” 泰德绕过屋子跑向秋千。秋千是去年夏天维克给他做的,那时维克一边喝点盘锦补酒滋润身体,一边订了一套计划,在晚间或周未做秋千。做的时候,他耳边不断地放着收音机,总是波士顿红星队播音员的嘶叫。泰德那时只有三岁,他总是肃静地坐在地客的楼梯间里,或就在后楼梯上,手扶着下巴,有时给他传递点东西,有时则只是一声不响地看着他做。 去年夏天是个很好的夏天,没有今年这样热,那时多娜终于调整过来了,开始相信缅因州、罗克堡和伍尔克斯广告对他们来说都会很好。 这以后便是那一段莫名其妙的糟糕时期,最糟糕的是他脑中的那种总也赶不去的几乎是神经质的感觉,他觉得事情比他想得更糟。房间里的东西开始微妙地错位,好像有什么陌生人的手把它们移过来,移过去。 他开始有一种几近发疯的感觉——是不是一种疯狂的感觉?多娜换洗床单为什么这么勤?它们一直都很干净!有一天那个童话中的问题突然在他脑海中跳了出来,令他难堪地回荡不绝:谁在我床上睡了? 现在事情看来没那么严重了。 要不是那个发疯的红浆果活力谷事件,还有可恶的旅行,他会觉得今年的夏天也会很好。甚至可能,今年夏天也确实会很好。有时你会赢,并非所有的希望都会落空,尽管没有认真地检验过,但他相信这一点。 “泰德!”多娜喊了一声,那孩子也一声怪叫,把车停下来,“把三轮车放进车库去。” “妈——咪。 “现在,请放进去,先生。” “先生,”泰德高兴得手舞足蹈,“你也没有把汽车开走,妈妈。” “爸爸在修我的车。” “是但是……” “听妈妈的话,泰德儿。”维克说,捡起了空气滤清剂,“我一会儿就过来。” 泰德上了车,一路发出救护车般的尖叫声,把车骑进了车库。 “你怎么又把东西收起来了?”多娜问,“不准备修了吗?” “这是精细活。”维克说,“我就是有工具,也可能不是把它修好了,而是弄得更糟。” “该死。”她闷闷不乐,踢了一脚轮胎,“保质期内肯定不会出问题,真是这样?”品托车刚开了两万英里,离保质期限还有六个月。 “这也像国法一样。”他把空气滤清利竖立起来,紧了紧螺母。 “我想,我把泰德送进夏令营后,可以把它送到南巴黎,但是你出去后我可能要找一辆车顶一段时间了,这车能开到南巴黎吗,维克?” “没问题,只是你用不着这样做,把它送到乔·坎伯那儿去就可以了。只有七英里,而且他干得很棒,记得‘美洲豹’的轴承坏了的那一次吗?他用几段电线杆支成的链吊把它吊起来修好,只要了十块钱。真棒!要是我到波特兰的那个地方去,他们会像穆斯黑德湖那样大开一口,填满我的帐本。” “那个家伙让我觉得不安。”多娜。 “他怎么让你不安了?” “眼睛很勤。” 维克笑了,“亲爱的,对你,有很多可以很勤的。” “谢谢。”她说,“一个女人不会在乎被人看,只是被人想象脱光了衣服时才会不安。”她停了一下(这很奇怪,他的眼睛看着西方那片微弱的红光时,心里在想)。然后她又向他转过身来,“有些男人给你一种感觉,好像那部叫《强奸塞宾女人》的小电影总在他们脑海中一遍遍上演着,你感觉……自己就是那个女主角。” 他有一种奇怪、很不愉快的感觉:她把几件事讲到一起去了。但今晚他不愿意再想这件事,他不愿意在这一个月该死的疯热后再细想这件事。 “亲爱的,他大概会是完全无害的,他有妻子,有孩子 “好吧,可能他是。”但是她把胳膊抱向胸前,支在手掌里,显然一副心神不安的样子。 “听着。”他说,“我会在星期六把车开到乔那儿,如果必须就留在那儿,行了吧?很可能他会立即就修好它。我会和他喝两杯啤酒,拍拍他的狗。还记得那条圣·伯奈特狗吗?” 多娜笑了,“我甚至记得它的名字,它舔了舔泰德就几乎把他舔倒了,你记得吗?” 维克点点头:“那天下午剩下的时间里泰德追着它到处跑,叫着:库——乔——过——来——,库——乔——” 他们都笑了。 “有时候我真笨得要死。”多娜说,“我可以只用标准变速,你不在的时候我开‘美洲豹’就可以了。” “你最好不要那样,那辆‘美洲豹”很古怪,不好伺候,你得学会和它交谈。”他砰地把品托车的车篷拉了下来。 “喔——你这笨蛋!”她埋怨着,“你的茶杯还在那儿。” 他看起来那么怪里怪气地惊讶——她已经在发出阵阵的笑p。 过了一会儿他也和她一起笑了起来,最后他们笑得像一对醉鬼,前俯后仰,相互支撑着才能站住。泰德从屋后出来看发生了什么,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最后,他确信他们除了只是在神经质地笑外,其他基本正常,也和他们一起笑了起来。 大致同一时间,斯蒂夫·坎普在两英里外寄出了他的那封信。 夜幕降临的时候,暑气消退了一点,荧火虫从后院里飞出来,影影绰绰,像在夜空中飞针走线。维克开始在后院推着儿子荡秋千。 “高一点,爸爸,高一点。” “要是再高,你就会从秋千上掉下来了,孩子。” “使劲推我,爸爸,使劲推我!” 维克用力推了一把,秋千向夜空中高高荡去。第一颗星星已经出来了,它看起来正在向秋千下面跑去。夜色中,泰德快乐地叫着,他的头后仰着,头发飞扬着。 “太好了,爸爸!再用劲推我!” 维克又推起了他的儿子,泰德高高地飞向宁静。炎热的夜空。埃维伊阿姨就住在附近,泰德惊喜的叫声,是她人世间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然后她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她的心脏衰竭了。她坐在厨房里,一只手端着一杯咖啡,另一只手夹着一支烟时,她心脏纸一般薄的一面墙突然(没有一丝疼痛地)破裂了,她向后靠下去,视野中慢慢暗淡了。 她听见什么地方有个孩子在叫喊。曾有一刻,那喊声是快乐的声音,叵当她突然被身后的一种重重的,但并非不友好的力量带动,逐渐倒下去的时候,她好像听见那孩子的尖叫声里满是恐惧,满是痛苦。然后她走了。她的侄女亚比会在第二天发现她,咖啡像她一样冷,香烟变成一段完整而精细的灰管,她的下半截假牙从满是皱折的嘴中伸出来,像一条长满牙齿的槽。 泰德上床前,和维克坐在后门前的台阶上,维克手里拿着杯啤酒,泰德拿着牛奶。 “爸爸?” “什么?” “我真希望你下星期不要走。” “我会回来的。” “我知道,但是……” 泰德低下头,努力不哭出来。维克的一只手抚在他的脖子上。 “但是什么,小伙子?” “谁来说那些话,把恶魔挡在衣橱外呢?妈妈不知道它们,只有你知道。” 泪水在眼睛里直打转,终于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就是这些原因吗?”维克说。 “恶魔的话”(起先维克把它叫做为“恶魔问答录”,但泰德理解“问答录”这个名称有点困难,这样它就被缩短了)是晚春时写出来的,那时泰德刚开始他的恶梦和惊夜。“衣橱里有东西”,他总说。有时晚上衣橱的门会开,他看见那东西在里面,它有一双黄眼睛,想吃掉他。多娜曾想过,这可能是莫里斯·山达克的书《野物在哪里》的副产品。维克曾对罗格(但不是对多娜)大声说,他怀疑泰德是不是对小镇的大凶杀听得太多,以至于相信那个凶手——他已经成为小镇里的恶巫——一还活着,而且就在他的衣橱里。罗格说,他相信这是可能的,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什么都是可能的。 多娜自己也在几个星期后受了一点惊。 一天早上,她半笑半惊地告诉维克,泰德衣橱里的东西有时好像还会跑出来。“好了,是泰德做的。”维克这样回答。“你不明白,”多娜说,“他再也不去那个地方了,维克……再也不去了,他不敢。”她还说,有时她觉得在泰德的那阵恶梦之后,衣橱里确实常会发出怪味,她也会吓得睡不着觉,好像有什么东西曾被关在那儿。 维克觉得有些不安,自己去衣橱里闻了闻。 在他的脑海中逐渐形成了一种看法,可能泰德会梦游,走进衣橱,对那里撒尿,这样形成一种恶性循环。但他闻到的却只有卫生球的气味c这间衣橱的一面是打磨过的墙,另一面是空荡荡的木板条,它大约有八英尺深,像一辆普尔玛小汽车那样窄。后面不会有什么恶魔,维克也可以肯定,那东西不会从什么犄角旮旯里钻出来。 他检查的惟一结果是头上蹭了一头蜘蛛网。 多娜建议,先通过念叨什么“好梦思”和泰德夜间的恐惧进行战斗,然后祈祷。泰德对第一个建议的回答是,衣橱里的东西偷走了他的好梦思;对第二个建议则回答说,既然上帝不相信恶魔,祈祷也没用。她的脾气有些沉不住,部分原因可能是她自己也被泰德衣橱里的东西吓坏了。有一次她在衣橱里挂泰德的短裤时,门突然在她身后无声地关上了,她经历了可怕的四十秒,才笨手笨脚地摸到门口。那时她在那里闻到某种东西——它火热,充满暴力,离她很近,还有一种乱草堆的味道。这让她有点想起和斯蒂夫·坎普做爱后他的汗味。但最后她又草率地下了结论——既然没有恶魔这种东西,泰德应该把所有的怪念头从脑子里清出去,抱着他的玩具熊睡觉去。 维克对农橱看得更深,也记得更清晰——它的门在黑夜中会变成一张傻瓜般咧着的嘴,那个地方有时会有奇怪的东西沙沙作响,有时吊着的东西会变成吊着的人;他隐约地记得日出前那漫长的四个小时里,在街灯的照射下墙上会出现阴影;他还记得那种吱吱嘎嘎的声音,大概是房屋的沉降造成的,也可能——只是可能——有某种东西在向上爬。 他的解决方案就是“恶魔问答录”,或(如果你只有四岁,还不擅长词汇学)称之为“恶魔的话”。不管叫什么,那只是一种原始的咒语,为的是让恶魔走投无路。 它是维克一次吃午饭时想出来的。 多娜既感到羞愧,又觉得安慰的是,虽然她自己的心理学尝试“父母效率训练”和最后的直截了当的训教都遭到失败,“恶魔的话”却奏效了。 每天晚上,当泰德只盖着薄薄一层被单躺在床上的时候,维克会在他的床前念祝词似地在昏热的黑暗中念“恶魔的话”。 “你觉得长时间这样下去,对他能有什么好处吗?”多娜问,她的声音既像是逗乐,又很烦恼。 这是五月中旬,他们之间的紧张正在加深。 “广告人从不关心长远的事,”维克回答说,“他们关心的是尽快,尽快,尽快地解决问答。我最拿手的就是这个。” “是的,不会再有人念‘恶魔的话’了,这就是麻烦,这就是很大的麻烦。”泰德一边回答,一边局促不安地擦去面颊上的眼泪。 “好了,听我说,”维克说,“我已经把它们写了下来,这和我每天晚上念是一样的。我会把它们写进一张纸,然后贴到你的墙上。我走后,妈妈会每天晚上给你念。” “是吗?你会吗?” “当然,我说过会。” “你不会忘记?” “绝不可能,我今晚就贴。” 泰德的手伸向父亲的脖子,维克把他紧紧抱在怀里。 当晚,泰德睡后,维克轻手轻脚地进了儿子的房间。 他用按钉把一张纸贴在墙上,就贴在泰德“伟大的奇迹”日历旁,这样他就不至于找不到它。他用清晰的大字在这张纸上写道: 恶魔的话 给泰德 恶魔,远离这间屋! 这儿没你的事。 泰德的床下不该有恶魔! 你没法钻下去。 泰德的衣橱里不该有恶魔! 那儿太小。 泰德的窗外不该有恶魔! 你在那儿挂不住。 不该有吸血鬼,不该有狼人,不该有会咬人的东西, 这儿没你们的事。 这一整夜,没什么可以碰泰德,或伤害他。 这儿没你们的事! 维克看了它很长时间,提醒自己离开前至少要告诉多娜两次,让她每天晚上给孩子念一遍,要让她有深刻印象“恶魔的话”对泰德有多重要。 出来时,他看见衣橱的门开着。他迅速把门紧紧关上,离开了儿子的房间。 那天夜里很晚的时候,那扇门又荡开了。那里有热闪电零星地晃过,隐隐有击鼓声,略略的敲击声,又似乎有疯狂的鬼影在闪动。 但是泰德没有醒。 第二天早上七点一刻,斯蒂夫把货车开上11号公路,开了几英里路后,转向302道,他将在那里向左转,然后向东南行驶,穿越缅因州,目的地是波特兰。 到波特兰后,他准备去基督教青年联合会睡一会儿。 在货车的仪表板上整齐地堆放着一叠填好地址的邮件—一这一次他没有用正体字手写,而是用他的打印机打上去的。 打印机就在货车的后面,和他的其名家什在一起。斯蒂夫只花了一个半小时就把在罗克堡的东西都打扎起来,他把勃尔尼也带上了,它现在正在车后门旁的一个箱子上打着呼噜。 信封里的这些打印活都干得很专业。十六年创造性的写作,至少把他培养成一个出色的打字专家。 他把车停在昨天给维克·特伦顿寄信的那个邮筒前,把信了投进去。对他来说,如果要离开缅因,带着一身拖欠的房租扬长而去只是小事一桩,但现在他想去的是波特兰,所以还是规矩点好。 这次他可以不必躲躲闪闪了,在货车后面的工具袋里安稳地放着六百美元。 除了开出一张支票支付了全部房租外,他还把几个人为一些大活付的定金也还清了。每一张支票后面地都留了一段简短的话,说因为母亲突然得了重病,他只好仓促离开,对这给对方带来的不便深感不安(每一个热血的美国人在妈妈的故事跟前都笨得像吃奶的孩子),已经和他签定合同的人可以到他的铺里取回他们的家具——钥匙在门顶横梁的右边,取回家具后请把钥匙放回原处,谢谢您,谢谢您……等等无聊的屁话。是有些不便,但这样就不会有人来大吵大闹了。 斯蒂夫把信投进了信箱,感到一种终于把屁股擦干净了的满足感,一路哼着歌,向波特兰开去。 他把速度提到五十五英里,希望能早点到波特兰,还可以看到一场州网球赛。总地来说,今天很棒。商人先生会不会还没收到他的纸条炸弹?不,他今天当然会收到。漂亮!斯蒂夫想,笑了出来。 七点半,当斯蒂夫在想网球,维克·特伦顿在提醒自己为妻子那辆不肯干活的品托车给乔·坎怕打电话的时候,沙绿带正给儿子做早餐。 乔已经在半小时前出发去了刘易斯顿,他希望能在某个汽车废品堆或旧零件商那儿找到一块72型伽马罗车的防风玻璃。他的行程正好和沙绿蒂细致的计划合上了拍。 她把匆促做好的鸡蛋和成肉放在布莱特面前,然后在他身边坐下。布莱特的眼光从他看着的书上抬起来,看了一眼母亲,有点意外。平时做完他的早餐后,沙绿蒂一般都要再去忙一阵家务,如果在她停下来喝杯咖啡前你的话太多,她就会骂人了。 “布莱特,能不能和你谈一会儿?” 略微的意外,已经变成了十分的诧异。他从母亲身上看到一种和她沉默的性格全然不同的东西。她好像有点紧张。他合上书:“当然,妈妈。” “你想不想——”她清了清嗓子,“你想不想到康涅狄克州的斯图拉特福特去看霍莉阿姨,吉姆叔叔和你的表弟?” 布莱特笑了,他一生中只离开过缅因两次。最近一次是和父亲去新罕布什尔州的波次茅斯。他们参加了一个旧车拍卖会,乔买了一辆只有半侧发动机的58型福特车。“当然,”他说,“什么时候?” “我正在考虑星期一去。”她说:“国庆后,我们去一个星期,行吗?” “我猜!哇,我想爸爸积了一大堆活准备下星期做,他一定—一” “我还没对你父亲提过这事。” 布莱特的笑容暗淡下去了。他叉起一块成肉开始吃,“唉,我知道他答应给里奇·西蒙斯的国际丰收者装上马达,学校里的米勒先生马上要把他的福特车带来,他车上的变速器爆了。还有——” “我想只我们两个去就可以了,”沙绿蒂说,“可以从波特兰乘灰狗去。” 布莱特看起来有些疑虑。后门廊的隔板外,库乔正费劲地顺着楼梯向上爬,又呼喀一声掉了下来,撞到挡板上。他用倦乏,带着红圈的眼睛看着这个男孩和这个女人,感觉非常糟糕,非常糟糕。 “哇,妈,我不知道——” “不要说哇,听起来像在诅咒谁。” “对不起。” “如果你父亲同意,你想去吗?” “是的,确实想,你能肯定我们可以去吗?” “可能。”她沉思着,从水槽上的窗口望出去。 “到斯图拉特福特有多远,妈妈?” “我猜有三百五十英里。” “呜——我是说,那很长,另外——” “布莱特。” 他注意地看着她,那种奇怪的不安仍深深地藏在她的声音和面庞中,那种局促不安的神情。 “什么,妈妈?” “能不能想出你父亲店中很需要什么东西?他一直想要的一样东西?” 布莱特眼中的光亮了一点,“他总是需要可调丝锥扳手……他想有一套新的窝珠……他想有一副新的焊工头盔,因为那副旧头盔的面板坏了。” “不,我是说大的,贵的东西。” 布莱特想了一会儿,笑了,“对了,他实际上很想能有一套约尔琴链吊。我想,那样他把里奇·西蒙斯国际丰收者的马达拆出来,会灵活的像狗——我是说,很灵活。”他满脸涨红,匆匆地说下去,“但你不可能给他那东西,妈妈,它真的很高价。” 高价,乔用这个词表示贵。她很讨厌它。 “目录上说要一千七百美元,但爸爸大概可以从波特兰机器公司的贝拉斯柯先生那里买到批发价,爸爸说贝拉斯柯先生怕他。” “你觉得他这样有什么聪明的吗?”她厉声问。 布莱特坐回椅子上,有一点被她的凶样吓着了。库乔也在门廊上竖起了耳朵。 “说,你这样想吗?” “不,妈。”他说,但沙绿蒂很绝望地感到他在撒谎。如果你吓得某人让你以批发价成交,那么这笔交易确实做得很聪明。她从布莱特的语调中已经听出来,虽然他自己没有这样做,却已经羡慕得要命了。想一想他的样子,觉得他爸爸恐吓别人时的形象那么高大,。我的天! “恐吓别人没什么聪明的。”沙绿蒂说,“能说明的只是升高的嗓门和低劣的脾气。没有什么聪明的。”她降低了声音,用一只手拍了拍他,“把你的鸡蛋吃了,我不想对你大叫,只是太热了。” 他吃着,但安静而小心,不时看着她,今天早上哪儿似乎深埋着一颗地雷,一触即会爆炸。 “批发价多少,我想知道,一千三?一千?” “我不知道,妈妈。” “这么大一笔交易,这个贝拉斯何会把东西送来吗?” “嗯,只要我们有那么多钱,我想他会。” 她的手伸向便服的口袋,彩票就在那里。 绿色的数字,76,和红色的数字,434,正好和州抽彩委员会两周前拍出的号码一致。她检查了几十遍,几乎难以相信。就像抽彩活动1975年开始之后的每周那样,她本周投资了五十美分,而这一次,她得了五千美元的大奖。她还没有去取这笔钱,但自从知道结果后,她总是把彩票放在睁眼就能看见,伸手就能摸到的地方。 “我们有那么多钱。”她说。布莱特的眼睛睁大了。 4 十点半后,维克从他伍尔克斯广告的办公室里,漫不经心地走出来,他实在不喜欢办公室里的咖啡,正要去班特利咖啡店。他一个上午都在办公室给德考斯特蛋场写广告、这对于他很困难,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痛恨鸡蛋,那时他母亲每星期四天残酷地往他喉咙里一天塞进一个鸡蛋。他能想出来最好的同是:“鸡蛋是爱……无隙的爱。”不太好,“无隙”给他的感觉就像看到一张骗人的照片,照片上躺着一只鸡蛋,一条拉链从蛋壳上横穿而过。当然这是一种很有趣的想象,但它会把人引到什么地方?他想不出来。应该问问泰德。看看女服务员端来的咖啡和越橘小松糕,他想起泰德喜欢鸡蛋。 让他沮丧的,当然不是鸡蛋广告,而是他要离开十二天。只能这样,罗格已经说服他了。 他们只有去那儿,玩命地投球了。 维克爱罗嗦的老罗格,好罗格,几乎就像爱自己的兄长。罗植大概会很高兴地溜到班特利咖啡店里和他在一起喝咖啡,说得他满耳老茧。但现在,他更想一个人呆着。 他知道,下星期一开始,他们两个就要连续两个星期从早到晚呆在一起,天天苦熬奋斗,那足够长了,即使对黑人兄弟也足够长了。 他的思、绪转向了活力谷惨败c他让自己的思绪自由流动着,他知道有时候对坏情况没有压力的,甚至只是懒散的回顾,至少对他,可以带来新的视野,新的角度。 所发生的一切糟透了,活力谷食品已经从市场上消失。糟透了,但并不可怕。这不像罐装蘑菇,不会有人因它们而生病或死去。现在的顾客已经意识到,一个公司偶尔也会出一次五。只要想一想两三年前麦当劳的随赠玻璃杯——人们发现玻璃杯上的画里含有超标的铅,那种玻璃杯很快收了回去,促销陷入了泥潭。 玻璃杯事件对麦当劳公司当然很糟糕,但没有人控告罗纳德。麦当劳蓄意毒害年幼选民。同样,现在也没有人要控告夏普谷制品教授(尽管喜剧演员鲍勃·霍普和斯蒂夫·马丁已经开始挖苦地,而约翰尼·卡尔森一天晚上在他今夜的演出前的开场白上痛快淋漓地为此表演了一整段独白)。显然,夏普谷制品教授的形象已经完了。同样显然的是,那个演教授的名演员在一系列迎面而来的事件面前也已经决疯了。 我能想到更糟的情况。第一次震动波消退了一点,波特兰和克利夫兰间每天许多次的长途电话铃声不再飞响之后,罗格曾说过。 什么?维克问。 “我想,”罗格面无表情,“我们可以去做好轻松奶油浓汤那笔生意。” “要加咖啡吗,先生?” 维克看了一眼女服务员,他刚不加思索地说了声;“不了。”又点了点头,“加半杯吧。” 她倒了半杯,走了。维克不经意地搅着,没有喝。 在一阵不长的时间内,全国出现了健康大恐慌。 但紧接着就有几个医生或在电视上露面,或提交了医学论艾,都指出活力谷谷制品的上色剂是无害的。 以前也曾有过类似的事,某一商业航班的机组人员曾被一种古怪的桔皮般的皮肤变色吓得半死,后来发现那只是因为他们起飞前向旅客示范如何使用救生衣时,蹭下了救生衣上的橙色染料。更早些年,一种法兰克福香肠中的加色剂,也产生过烊似于活力谷产品的体内效应。 夏普老先生的律师已经对染色剂制造商提起了一桩金额达几百万美元的诉讼,这场诉讼看来至少会持续三年,而且最后只会在法庭外才能得以解决。不管怎么说,诉讼已经促成了一个论坛,公众已经清楚地意识到,那个错误——那个完全只是暂时的错误,那个完全无害的错误——不是由夏普公司造成的。 然而,纽约股票交易所的行情牌上,夏普公司的股票迅速下跌。这以后,它只上升了跌幅的不到一半。谷制品本身的上市价格也跟着突然下跌,但总算收回了活力谷露出那张奸诈的红脸后丧失的地盘。实际上,夏普的全谷大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卖得好。 所以,这儿没有什么不对,不是吗? 不对,非常不对。 夏普谷制品教授就是不对所在。这个可怜的家伙已经再也翻不了身了。恐慌之后接真而来的是嘲笑,教授,他肃穆的仪表,那教室的环境,已经真正地被笑死了。 乔治·卡林说着那句夜总会的名句:“是的,这是一个疯狂的世界,疯狂的世界。”卡林把头向麦克风弯了一会儿,沉思着,又抬了起来,“里根那批人在电视上做狗屎竞选活动,不是吗?俄罗斯在军备竞赛上走到了我们前面,俄国人造出了数以平计的导弹,不是吗?所以吉米在电视上做他的演讲,说‘我的美国同胞们,俄国人在军备竞赛上超过我们的时候,就会是美国青年见红的日子’。” 观众大笑。 “所以罗尼打电话给吉米,问,总统先生,埃米早饭吃了什么?” 观众狂笑,卡林停顿了一会儿,那句众所周知的名句以一种很轻的声音从麦克风里传了出来: “不——这儿没什么不对。” 观众尖叫狂呼,掌声骤起。卡林沮丧地摇了摇头:“放红,我的天,哇!” 这都是问题。乔治·卡林是问题,鲍伯·霍普是问题,约翰尼·卡尔森是问题,斯蒂夫·马丁是问题。全美的俏皮才子们都是问题。 那么,想一想:夏普股票已经掉了九个点,只升上来四又四分之一点,股民要对着什么人的脑袋大声抱怨。想一想,去对着谁的脑袋?最早是谁想出夏普谷制品教授这个漂亮的主意的?是不是最该找他们?没有人会在乎夏普谷制品教授在红浆果活力谷溃败前四年就出台了这一事实,没有人会问夏普谷制品教授,他的同伴夏普甜饼枪手,还有乔治和格雷茜是怎么搬上屏幕的,人们在平的只是夏普的股票比原来低了四又四分之一点。 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事实,只是业界的一致评论,那个伍尔克斯广告已经失去了夏普帐单——仅仅这一点就可能让股价升一个半点甚至两点。 然后一轮新的广告运动开始,投资者会认为这是一个迹象,说明过去的悲剧已经永远地成为公司的过去,这样股票又会上升一个点。 当然,维克一边想,一边在咖啡里搅动着糖和咖啡伴侣,这当然只是推测,而且即使这种推测变为现实,他和罗格都相信,对夏普公司来说,如果由一些没有他和罗格更了解夏普公司,更7解竞争激烈的谷制品市场的太仓促发起一场广告战,那么短期盈利的后果,可能就不仅仅是失调。 突然,那种新的观点,新的视角,跳进了他的脑海。它突然不请自来,他送向嘴边的咖啡林在半道戛然而止,他的瞳孔放大了。 脑海中他看见两个人——可能是他和罗格,也可能是老夏普和上了年纪的“小孩”——在向一个墓穴里填土,他们的铲子在飞舞,夜风呼啸,一只灯笼忽隐忽现地闪烁着。一些教堂协事在后面,偶尔鬼鬼祟祟地看他们一眼。这是一个黑夜里的埋葬,一次黑夜间偷偷摸摸的行动,他们在秘密地掩埋夏普谷制品教授。这错了。 “错了。”他喃喃地说出了声来。 当然错了。 因为他们在漆黑的夜里把他埋了,他也永远不会说他本该说的那句话,“我很难过。” 他迅速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只奔特尔钢笔,从面前的小杯子上抽了一张餐巾纸,沙沙地写着: “夏普谷制品教授应该道歉。” 他看着它,那些字母在变大,随着墨水渗入餐巾纸,又逐渐模糊了,在第一行字下,他又写道: “体面的葬礼。” 这下面: “白天的葬礼。” 他还不能肯定这意味着什么:它不是一种感觉,而更像是隐喻。但这就是他想出最好的主意的方式。这里有些东西,他肯定有。 库乔躺在车库地板上,情绪有些低落。这里很热,但外面更糟……外面的阳光非常强烈。从来没有这么热过,实际上,是它从来没有注意过阳光会这样刺目。 但它现在注意到了。库乔的头在疼,浑身的肌肉在疼,在热辣辣的太阳的照耀下,它的眼睛也在疼。它很热,鼻吻被划破的地方仍然很疼。 疼,而且开始溃烂。 那个男人出去了。 他走后不久,那个男孩和那个女人也出去了,只剩下它一个。 那个男孩在外面给库乔放了许多食物,库乔只吃了很少一点,食物不是让它感觉好,而是感觉更坏了,剩下的东西它也就没再去碰。 有一阵隆隆声,然后一辆卡车开上了汽车道。库乔站起来,跑向谷仓门,它已经知道来的是陌生人。它熟悉那个男人的卡车的声音,也熟悉家庭轿车的声音。 它站在门口,把头伸出去,外面的阳光刺痛了它的眼睛。卡车在车道倒了倒,停下来。有两个男人从驾驶室出来,绕到后面。其中一个拉起了滑动后门,那种吱吱嘎嘎的噪音刺激着库乔的耳朵,它呜呜地叫着,跑回舒适的阴暗中。 卡车来自缅因州的波特兰机器公司。三个小时以前,沙绿蒂·坎伯带着她还在目瞪口呆的儿子走进市里奇顿大街波特兰机器公司的主办公室。 她填写好一张个人支票,购买了一只崭新的约尔琴链吊——批发含税价是一千二百四十一美元七角一分。在去波特兰机器公司前,她去了位于国会大街上的州烈酒商店,她在那地填了她的彩票中奖认领表。办事处的职员坚持说布莱特不能进去,小家伙把手插在裤兜里,站在外面的人行道上等她。 那个职员告诉沙绿蒂,她会通过邮件收到彩票委员会开出的支票。她问有多长时间,职员说最长不超过两个星期。这笔钱在兑现前要先从中抽去大约八百美元作为税钱,最后的具体金额需由她所声明的乔的年收入决定。 彩票兑现前还要抽去税钱,这一点都没让沙绿蒂生气。职员拿着沙绿带的彩票,和他的一张单子核对着,直到现在,沙绿蒂还一直不能相信在她身上所发生的这一切。 最后,职员点点头,向她祝贺,甚至把办公室的经理也叫出来和她见了面。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终于又可以呼吸了。那张彩票又流回彩票委员会内部,再也不需要由她照看了。 她的支票会邮寄给她——绝妙,奇迹,神啦! 看着那张打着卷角,已经在她局促不安的呼吸中潮软了的彩票被贴在她刚填好的单子上拿走,沙绿蒂感觉到一阵剧痛。幸运女神把她挑了出来,一生中的第一次,也许会是惟一的一次。日常生活沉重的穆斯林坠饰一阵晃动,她看见了外面漂亮和精彩的世界。 她是个实际的女人,在她心中,她知道自己不只是有一点恨丈夫,也不只是有一点怕他,但是她会和他一起老,他会死去,留下她和他的债,而且——这一点即使在她内心深处也无法确定——而且还有被他糟蹋了的儿子。 如果她的名字在一年两次的超级抽奖活动中被抽出来,或者她能把五千美元赢十次,她就会高兴地一把扯下那乏味的穆斯林坠饰,拉着布莱特的手,带着他走出3号镇道旁坎伯的车库,走出这缅因州罗克堡专修外地车的修车铺,她会带着小布莱特去找康涅狄克州的妹妹,问她斯图拉待福特的一套小套间的房价是多少。 但坠饰只是动了一下,这就是全部,幸运女神在她面前只是出现了短短的一瞬,就像在晨露映出的微光中,一个在蘑菇下明快地跳着舞的仙子……出现一次,就永远消失了。 所以彩票从视野中消失时,她感到一阵刺痛,甚至想这会让她睡不着觉。她知道,在自己的余生中,她会每星期买一张彩票,但再也不会有机会一次抽中超过两美元的奖了。 没关系,即使你很聪明,也不会去数一匹礼品马有几颗牙。她在波特兰机器公司填写好支票,又提醒自己回家路过银行时把一部分积蓄再存进去,这样帐面上不会有大的跳动。十五年来,她和乔的储蓄帐单上大约有了四千美元,如果不考虑分期付款的话,这些积蓄刚够他们高额债务的四分之三。本来她没有理由不包括进分期付款,但她急、是没包括进去。除了一朝一期付款的时候,她总是无法正面考虑那笔帐。他们现在可以从积蓄中小小地咬一口,彩票委员会的支票来了后,再存回去,损失的只是两个月的利息。 波恃兰机器公司的那个人,刘易斯·日拉斯河,说他可以在当天下午把链吊送来,他说到做到了。 乔·马格路德尔和罗尼·杜贝把链吊放在卡车后的空气压缩级式承载器上,车停向汽车道时,承载器呼呼地向下陷了陷。 “老乔·坎伯的一笔大订货。”罗尼说。 马格路德尔点点头:“搬进那个谷仓里,他妻子说这就是他的修车铺。拿稳点,罗尼,这是个重家伙。” 两个人取出拎钩,呼味呼呼地一边说着,一边把东西搬进了谷仓。 “放一会儿,”罗尼说,“我看不见路了,我们在黑暗中适应一阵再进去,别撞了汽车排障器。” 他们重重地放下链吊,在午后刺目阳光的照耀下,乔几乎要瞎了,他只能隐约看到里面的轮廓——一辆小车停在千斤顶上,一张工作台,昏暗中还有几块木板搭向一个小阁楼。 “这东西应该——”罗尼弯下腰,突然不动了。 黑暗中,顶起的小车前传来一声低低的嗥叫。罗尼突然感觉到粘乎乎的汗,他脖子后面的毛竖直了起来。 “可怕的叫声,听见了吗?”马治路德尔轻声说。罗尼现在已经能看清楚了一点,乔的眼瞪得大大的,一副惊恐的样子。 “听见了。” 那声音很低,像一个功率强大的外装发动机空转的声音。罗尼知道,只有一条大狗才会发出这种声音。一条大狗这样叫时,一般也不会只是无所事事地随便叫一声。进门时他没有看见当心有狗的牌子,但这些乡巴佬经常只是懒得挂这样的牌子。他现在想的只有一件事——祈祷上帝,发出这个声音的狗最好被链子拴着。 “乔,你来过这儿吗?” “来过一次,这是条圣·伯奈特狗,像他妈的一座房子那么大,它以前不叫,”乔在喘气,罗尼听见他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咯住了,“噢,天哪,看那儿,罗尼。” 罗尼的眼睛开始调整过来,视野中逐渐出现一个幽灵般的超自然的物种。 他知道你永远不能让一条恶狗看出你在害怕——它会从你身上嗅出你的感觉——但他已经不能自己地抖了起来。那条狗,它只是一个恶魔!它就站在谷仓深处,站在撑起的汽车边上,那肯定是一条圣·伯奈特狗,毫无疑问,那厚厚的毛,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看见的黄褐色的毛,还有那宽阔的肩膀。它的头低着,双眼盯着他们,目光中闪烁出一种长长的阴沉的仇恨。 没有拴链子。 “慢慢退出来。”乔说,“看在老天份上,不要跑。” 他们开始退,狗开始慢慢地向前走,那是一种僵直的步子,几乎根本不是步子,罗尼想,那是幽灵的追踪。这只狗不是他妈的正在闲逛,它身上的机器在已经发动,它正准备扑过来。它的头低着,低嗥的声调没有一丝波动,他们每退一步,它就进一步。 乔·马格路德尔最可怕的时刻来到了——他们又走过刺目的阳光。阳光让他目眩,让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已经看不见狗了,如果它现在向他扑来—— 身后,他碰到汽车的一边,这差一点让他绷断了神经。他拧开驾驶室的门。 另一侧,罗尼·杜贝在做同样的事。他在找乘客侧的门,有那么无终无止的一刻,他的手笨拙地摸索着找门的插销……。他抓住了它。他仍能听见那种低沉的嗥叫,就像一只埃文路德80大功率马达……门打不开……他在等狗过来一口把他屁股撕下一大块……他的大拇指碰到了按钮,门开了。他跌撞着爬进驾驶室,喘着粗气。 从窗外的后视镜中,他看见那只狗站在谷仓门口,一丝不动。他转眼看乔,他正坐在方向盘前窘迫地向他咧嘴笑着,他也战栗地向他笑着。 “只是条狗。”罗尼说。 “是,叫得比咬得凶。” “可不是,我们回去吧,再拨弄拨弄那个链吊。” “操。” “再骑上里面的那匹马。” 他们一起笑了。罗尼递给他一支烟。 “我们走怎么样?” “我听你的。”乔说着,开动了汽车。 回波特兰的路上,罗尼喃喃自语道:“那条狗变坏了。” 乔开着车,一只胳膊伸在窗外。他看了一眼罗尼:“我吓坏了,我只能这么承认。如果是条小狗在冲我那样叫,只要屋里没人,我会马上给它屁股来一脚。我的意思是,要是谁不把会咬人的狗挂起来,那他们的狗就该。那东西,你看见了吗?我打赌那个弓着腰的怪物有两百磅。” “我大概该给乔·坎伯去个电话,”罗尼说,“告诉他刚才的事,说不定他会被咬断了胳膊,你说呢?” “乔·坎伯最近对你怎么样?”乔·马路路德尔咧着嘴问他。 罗尼想了想,点点头:“他不像你这样冲我挥拳头,倒是真话。” “我最近挨的一拳是你老婆打得,一点都不坏。” “打倒了,小仙子?” 他们都笑了。 没有人打电话给坎伯。回到波特兰机器公司时,已经快到下班时间,四处拨弄拨弄的时间了。他们用十五分钟填写了旅行登记表。贝拉斯柯出来问坎伯是不是在铺里接车,罗尼·杜贝说当然。这么大一笔订单,批发价,贝拉斯柯一阵刺痛,走了。乔·马格路德尔祝罗尼周末和他妈的国庆快乐。罗尼说他要去快乐,一直要快乐到星期六的晚上。他们记完卡,走了。 谁也没再去想库乔。直到有一天他们在报纸上又看到了它。 长周末前的整个下午,维克和罗格都在推敲旅行的各个细节。罗格对细节非常在意,甚至有点偏执。他已经通过一家代理处预订了机票和房间,飞机预定星期一早上7:10离开波特兰机场。维克说,他早上5:30开“美洲豹”去接罗格,虽然他觉得这太早,但他了解罗格的脾气。 他们大致地敲定了旅程。维克准备把喝咖啡时想出的主意带到路上再说,现在那张餐巾纸稳当地塞在他的运动服口袋里。上了路之后,罗格就容易说动了。 维克想早一点走,走前先看看下午的邮件。他们的秘书莉萨已经走了,她先行一步去度她的大周末了。可恶,不管是不是节日或周末,你不能指望哪个秘书小姐会留到五点以后。对维克来说,这只是西方文明堕落的又一个迹象。现在,年轻漂亮的莉萨可能正汇入州际交通洪流,向南去老果园,或汉普顿,穿着她的紧牛仔裤和几乎什么都不是的三角背心。下舞池吧,迪斯科莉萨。维克想着,例了咧嘴。 办公桌的吸墨纸上有一封未拆封的信。 他好奇地把它拿起来,首先注意到的是地址下的那行私人信件,接着又发现他的名字整个是用大写正体字母手写上去的。 他把信拿起来,在手上翻动着,下班前轻松快乐的心境里隐隐地起了一丝波澜。在他思想深处,有一种甚至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突然、强烈的愿望—一要把信撕成两片,四片,八片,然后扔进废纸篓里。 然而他还是把信拆开,取出了一张纸。 仍是正体手写字。 简单的信文——六句话——像一颗直穿入心脏的子弹,击中了他。 他简直不是坐在椅子上,而是瘫倒在那儿。一种声音从他身上发出来,那是一种咕略声,一种完全没有了气息的男人发出的声音。相当长时间里,在他的脑海中腾起翻滚着的只是一种白噪音,那是他不理解,也无法理解的白噪音。要是这时候罗格进来,他一定会认为维克发了心脏病。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确实是在发心脏病。他的脸纸一样白,嘴张着,青色的半月形出现在他眼眶下。 他又看了一遍短信。 再看一遍。 他首先看到的是第一个问句: “她阴毛上的那个胎记, 在你看来像什么?” 这是个错误,他迷惑地想。除了我,不会再有人知道那东西……对了,她母亲,还有她父亲。 然后是刺痛,他第一次感到嫉妒:就是她的比基尼也盖住了它……她那么小的比基尼…… 他的一只手埋向头发,又把信放下,把双手都深席地埋进去。那种遭受重击后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仍在他胸中,那种地的心脏泵动的不是血,而是空气的感觉。他感到恐惧。刺痛和迷惑,但沉沉地压在他心头的,是恐惧。 那封信向他怒视着,尖叫着: “我喜欢把她玩出屎来。” 他的眼睛紧盯着这行字,怎么也无法离开。 他可以听见外面天空中的飞机嗡嗡叫着,离开机场,飞向天空,飞出去,飞往他不知道的方向,他的脑海里,我喜欢把她玩出屎来。残酷,这只是残酷,是的,先生,是的,女士,确实是。它是一把钝刀的劈砍,“我喜欢把她玩出屎来”,怎样的一幅情景,无法想象,它就像装满电池酸液的喷枪,射向他的眼睛。 他努力连贯地想—— (我喜欢) 但怎么也不能—— (把她玩出屎来。) 想象。 他仍处在一种深深的恐惧中,眼睛又看向最后一行,他一遍遍地看它,好像想要把那种感觉灌进脑海中。 “你有什么问题吗?” 是的,突然间他有了各种各样的问题。他惟一知道的是,他一个答案也不想知道。 一种新的想法飞进了他的大脑,如果罗格还没有回家会怎么样?经常灯光还亮着的时候,老罗格会拍着脑袋走进来。旅程将至,他今晚更可能过来。这种想法让维克感到恐慌。不知什么时候,一种荒唐的记忆泛了出来:那么多次,他在卫生间里手淫,像个十几岁的孩子,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但又极端害怕每个人都知道他在那里干什么。如果罗格进来,他就会发现出问题了、他不想那样。 他站起来走向窗边,从六层楼上向下看大楼的停车场。罗格亮黄的本田车已经不在了,他已经回家了。 他从烦乱的思绪中挣脱出来,静心听了听,伍尔克斯广告的办公室非常安静,这也是下班时间商业区惟一的特征,一种不约而同的宁静,甚至连看门老人斯蒂格迈耶先生在周围转悠的声音也没有。他看来必须走了,他必须—— 有一种声音。 开始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它突然来了,那是一种哀号,是一种脚被砸烂的动物发出的声音。停车场上的汽车变成两重,三重,在他泪光中模糊起来。 他难道就不会疯?他为什么就他妈的这么恐惧? 一句荒唐、古老的话钻进了他的脑海:被女人抛弃了。他想,我被女人抛弃了! 哀号的声音继续传来。 他想要屏住喉咙,但没有用。他低下头紧紧抓住窗下齐腰高的对流器铁花格,直到手指发疼,直到那些金属片啪啪地裂开。 她哭了多少时间?泰德出世那天他哭了,那是一种解脱的哭泣。他爸爸去世时他也哭了,老人家是在一次大面积心肌梗塞后,又和命运残酷地战斗了三天才撒手而去的。 那年他十七岁,那些眼泪,就像现在,痛苦地流出来,像在流血。但十七岁的人更容易流泪,十七岁,你还会时不时地要面对生活中的泪和血。 他停止了哀号,心里想,过去了,就在这时,一种低低的哭喊从他身上渗出来,一种尖厉、振颤的声音,“这是我吗?天哪,是我在发出这种声音吗?” 眼泪顺着他的面颊流下来。又一声撕心的声音,又一声。他紧抓着对流器铁花格,放声大哭起来。 5-1 四十分钟后,维克坐在迪林橡树公园里。他已经给家里去了电话,告诉多娜他要迟些回去。她问什么原因,为什么他的声音这样奇怪?他只是说天黑前回去,让她先给泰德做饭,她还想问下去,他已经把电话挂了。 现在他坐在公园里。 眼泪已经洗去了恐惧,所剩下的只是丑陋的恼火的残渣。但恼火并不是确切的词,他愤怒,地暴跳如雷,好像被什么蜇了一下。他心中的一个影子已经知道现在回家对他很危险……对他们三个都很危险。 用更多的毁灭去隐藏灾难后的残骸会很快意,挥拳打向她欺诈的面孔也会有一种不费脑筋的决意。 他坐在鸭塘边上。对岸,一场生机勃勃的飞盘游戏正在进行。玩游戏的所有四个女孩和男孩中的两个都穿着旱冰鞋,旱冰就像今年夏天一样热。 一个穿冰鞋的年轻姑娘推着一车饼干、花生和盒装软饮料,面容亲切、清新。纯朴、一个男孩把飞盘扔向她,她轻灵地接住,又扔了回去。维克想,如果是六十年代,她这样的女孩大慨会在一个公社里,勤劳地在土豆种植场里灭虫;眼前的这个女孩很可能在小工商管理局有一个很好的位置。 他和罗格过去常来这里一起吃午饭。那是在他们开办自己业务的第一年,后来罗格发现,虽然池塘看起来很可爱,但附近总有一种微微的腐败的臭味……池塘中心岩石上那间小屋外的白色涂料不是油漆,而是鸟粪。几星期后,维克又看见一只腐烂的死老鼠和一些避孕套、橡胶包装袋一起在池边漂着。在地印象中,自那以后他们就再也不来这儿了。 飞盘,亮红色,在空中漂过。 让他愤怒的那种情景又重现出来,他无法抗拒。它就像匿名发信人的选词那样残酷,但他无法摆脱。他看见它们钻进他和怎娜的卧室,钻进他们的床。他思维电影中的每一点,都像同会大街上州戏剧院里的那种条纹细致的X级片那样清晰:她呻吟着,随着呼吸,绽放着淡淡的光彩,很漂亮。她的每一根肌肉都拉紧了,她的眼睛那样饥渴,像正在经历高昂的性快乐,颜色更黑。他熟知这种表情,他熟知这种姿态,他熟知这忡声音。他想——想——只有他熟知它们。甚至她母亲,她父亲也不知道。 然后他会想起那个男人的阴茎——他的龟头——向上插进去。在“鞍上”,这个词愚蠢地跳进他脑海咚咚作响,不肯离去。他看见那些话钻进电影胶片的声道: “我回到鞍上,其它时候朋友只是朋友……” 这让他毛骨惊然,让他愤怒,让他暴跳如雷。 飞盘高飞着,又降下来,维克的眼睛跟着它。 他开始怀疑什么,是的。但怀疑不等于知道,他现在才知道这一点。 他可以就怀疑和知道写一篇短文。而事情的加倍残酷处,在于他开始相信怀疑是毫无根据的、即使不是毫无根据,你所不知道的,不会伤害你,不是这样吗?如果一个人穿过一个黑暗的房间,房间的中间有一个很深的洞口,即使他穿过房间时只差几英寸就会失足掉下去,他也不必知道他几乎要掉下去。没有必要害怕,只要灯不亮,就没有必要害怕。 好了,他没有掉下去。 他只是被人推了一把。问题是,他要怎么做?他那个愤怒的影子,那个受到伤害、鼻青脸肿、大喊大叫的影子,却没有一点像个“成人”那样敢于承认许许多多婚姻的一边或两边都有危险的深渊。去你的小棚屋论坛或变化,或这些日子来人们所称呼的什么,我在讨论的是我的妻子,她和什么人性交了。 (其它时候朋友只是朋友。) 只要我一背过身去,只要泰德不在屋里—— 那情景又开始出现,那起皱的被单,抽紧的躯体,娇柔的声音。丑陋的词,可怕的词不断地爬上他心头,就像一大批怪念头,远远地窥视着一切: “很多角落,头发馅饼,给她几靴子,射出我的负载,我不为财富性交不为名誉性交但我和你妈妈性交的方式让我太羞愧,我的乌龟陷入你的泥潭,把这帮人绑起来,让部队弯腰—— 在我妻子里!” 他在想,痛苦,双拳紧握。 “在我妻子里。” 但那个愤怒、受伤的影子承认——妒忌地承认——他不能回家把多娜揍得半死,然而他可以带泰德走,不去理会什么解释。如果她居然有脸,让她哭,让她去挡他,他想她不会。带上泰德,去找一家汽车旅馆,找一个律师,干净地一刀两断,不再回头。 但如果他只是强行拉着泰德到一家汽车旅馆,孩子会不会受到惊吓?他会不会要求解释?他只有四岁,但已经足够大,知道某些事情极端地、骇人地错了。 还有那次旅行——波士顿,纽约,克利夫兰。维克不会再管这次旅行,现在不会。 夏普老家伙和他的孩子尽可以飞到月亮上去,关我什么事?但是——这件事里不止他一个人,他还有个合伙人。那个合伙。’、有一个妻子,两个孩子。即使现在,像他现在这样深受伤害,维克还记得他的责任,至少要做完这件事尽力挽救那笔帐——也就相当于尽力挽救伍尔克斯广告本身。 尽管他不愿意问,但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他一定要拒绝听她解释,单方面执意要带着泰德走?是因为她和别人上床会败坏泰德的品行?他想,不是这样,而是因为他的意识立即发现最肯定和最深地刺痛她(就像他现在所受到的那样深)的方法,就是通过泰德,但他是不是想把泰德当作一个感情的杠杆,或一个沉重的大锤?他的思想说:“不。” 其它问题。 那张条子。 想一想那张条子,不是它说了什么,不是那六句电池酸液股肮脏的话,想一想条子背后的事实,有人正挥刀杀一只——原谅这句双关语——一只下金蛋的鹅。为什么多娜的情人要送这张纸条? 因为这只鹅已经不为他下金蛋了,而且那个幽灵般的男人已经气得半死。 多娜是不是踢了他? 他仔细想,会不会有其它可能。 但是没有。除去那突然、骇人的外表,我喜欢把她玩出屎来,难道不只是个典型的葡萄下的狐狸的勾当吗?如果你得不到它,对它撒泡尿,让别人也别想。不合逻辑,但很满足。家中新的更舒适的感觉正好也符合上面的解释。多娜流露出的那种几乎立即就可以感触到的解脱……她已经把那个幽灵般的男人赶走了,那个男人就用那张匿名的纸条向她的丈夫反击。 最后一个问题,这又有什么区别? 他把纸条从口袋里拿出来,翻来翻去,没有打开它,只是看着天空中漂过的那只红飞盘。 他想,究竟该怎么做? “那究竟是什么?”乔·坎普问道。 一字一顿,几乎没有起伏。他站在门口,看着妻子,沙绿蒂正在收拾东西,她和布莱特都已经吃过了。 乔装来了满满一车年冬碎碎的汽车零配件,正要开进车库,这时他看见了那堆东西。 “是链吊。”她说。她已经把布莱特送到他的小伙伴戴维·贝日龙家去玩一个晚上,她不希望事情发展得很糟时,他还在一边看着,“布莱特说,你需要一个约尔琴链吊,他说过。” 乔穿过房间,他很瘦,但很精壮,他的脸上长着一只大刀峰鼻,走起路来很敏捷,无声无息。 现在地绿色的毛毡帽向后倾了一点,露出了发线。他的前额上有一块油污,呼吸中透着啤酒的味道,棕色的眼睛小而冷硬。他是个不动声色的人。 “你告诉我,沙绿蒂。”他说。 “坐下,你的晚饭快凉了。” 他的胳膊像活塞一样冲了过来,坚硬的手指掐进她的手臂:“你他妈地都在干什么?告诉我,我说。” “不要骂我,乔·坎泊。”他把她弄得很疼,但她不愿意让他满足地从她的脸上和眼睛里看出来。他在很多方面都像只野兽,尽管她年轻时曾为此激动过,但她现在对这种兽性已经没有一丝激情了。结婚这么多年,她已经认识到,有时表现得勇敢会占到上风。 “告诉我你一直在做些什么,沙绿蒂?” “坐下来吃饭。”她很平静,“然后我告诉你。” 他坐下来,她端上了一个盘子,是一大块牛腰肉。 “我们现在可以吃得像洛克菲勒了?”他问,“你是不是就有了什么理由了,我说?” 她端上咖啡和烧土豆片:“你用不上链吊?” “从没说过用不上,但我怎么用得起?”他开始吃牛腰肉,眼睛却始终不离地盯着她。他现在不会打她,这是她的机会,他现在还相对节制。她知道,只有他带着一身酒气和豪迈的伤痕从加利那儿回来时才会接她。 沙绿蒂在地对面坐下:“我中了彩票。” 他的下颌僵在那儿,又开始动了起来。他叉起牛腰肉放进嘴里:“当然,今天老库乔也会拉一堆金钮扣。”他用叉子指了指那条狗,库乔正心神不宁地在门廊边上上下下踱着方步。布莱克不愿意带库乔去贝日龙家,因为他们家养了一笼兔子,兔子会让库乔野性大发。 沙绿蒂把手伸进围裙的前兜,取出那张她在办事处填的奖金认领表,从桌子上递过去。 坎伯伸出一只手,用他僵硬的手指把纸展开,开始瞪大眼睛上上下下地看,他的视线停在那个数字上,“五——”他开始读,又突然停下了。 沙绿蒂看着他,一句话也没说。 他没有笑,他没有绕过桌子吻她,面对一个这样的男人,她只觉得痛苦。发生了这件事,对他来说好像只不过是前面又有什么事情等着他去做。 他终于把头抬了起来:“你得了五千美元?” “还没有交税。” “你玩彩票多长时间了?” “我每周花五十美分……我想,你不至于说我,乔·坎伯,你喝了那么多啤酒。” “你说话小心点,沙绿蒂。”他说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放着蓝光,“当心你的嘴,否则它马上就会肿起来。”他又开始吃牛腰。沙绿蒂在她没有表情的面孔后面松了口气,她第一次把椅子砸到了老虎脸上,但它没有咬她,至少现在还没有。“我们什么时候拿这笔钱?” “支票两星期内邮寄过来,链吊是我用我们的积蓄买的。奖金认领表十分可爱,是不是?办事处的人就这么说。” “是你去买的那东西?” “我问过布莱特你最需要什么,这是件礼物。” “谢谢。”他继续吃他的牛腰。 “我给了你一件礼物。”她说,“你也给我一件,好吗,乔?” 他继续吃,然后抬头看着她,一言不发。他仍然戴着那绿帽子,它斜在脑后,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表情。 她说得慢慢地,从容不迫,她知道操之过急会出错,“我想出去一个星期,带上布莱特,我想南下去康涅狄克州看霍莉和吉姆。” “不。”他说,仍在吃牛腰。 “我们可以乘汽车去,我们会住在他们家,不会花多少钱。现在我们剩下很多钱,有了那笔刚到手的钱,我们只会花掉链吊钱的三分之一。我已经打电话向汽车站问过来回车票的价钱。” “不,我需要布莱特留下来帮我。” 她的两只手已经在桌面下愤怒地提成了一个结,但她脸上的表情依然平静:“他上学的时候你不也一样干得很好?” “我说过,不!沙绿蒂。”他回答道。她愤怒、痛苦地从他脸上看出他喜欢这样说。他看出她太需要他说这样的话,她做了多少计划?看见她痛苦让他很开心。 她站起身,向水槽走过去,不是因为她要做什么事,而是她要控制住自己。 星星高高地挂在夜空中,一闪一闪地看着她。她拧开了水龙头,陶瓷已经退了色,变得发黄,水很硬,像乔。 看见她这么轻易就放弃了,坎伯大概有些失望,他煞费苦心地说:“孩子应该学会有一点责任心,今年夏天如果让他帮帮我,而不是没日没夜地上戴维·贝日龙家,不会伤害他。” 她关上水龙头;“是我把他送过去的。” “你,为什么?” “我认为他可以去。”她转向他,“我已经告诉孩子你知道链吊的消息后会同意。” “你要是聪明点,应该知道这是在糟蹋孩子。”乔说,“我猜下一次你开日前会想一想、”他满嘴东西向她笑了笑,又去拿面包。 “你可以和我们一起去。” “当然:我只要告诉里奇·西蒙斯忘了在今年夏天开车就可以了。但我为什么要南下去看他们两个?我从我自己看到的和你告诉我的,觉得他们不过是一对上等的下贱东西。你喜欢他们的惟一原因,就是你也想做他们那样的下贱东西。”他的声音在一点点升高,满嘴的东西已经在往外喷。一般地这样做都是想让她恐惧,然后她就会屈服。一般是这样,但今晚她不会再这样了。“你总是想让那个孩子变得他们那样下贱,我就是这么想,我猜,你希望让他反对我,我说错了吗?” “你为什么从来不叫他的名字?” “你现在去把这可恶的门关上,沙绿蒂。”他说着,狠狠地看着她,一阵涨红爬上了他的面颊,“照我说的做,现在!” “不。”她说,“这事没完。” 他放下叉子,根震惊:“什么?你说什么?” 她向他走过去,这场婚姻中第一次往由自己怒气冲冲地走上去。 但这怒气只是在心中,像一瓶酸液那样沸腾,扑溅。她可以感到那酸液在吞噬嘶咬着她,但她不敢尖叫。那样她就完了。她压低了嗓子: “是的,你可以那样看我的妹妹和妹夫,你当然可以。但看看你自己的样子,你坐在那里,用脏手吃饭,吃饭的时候还戴着帽子。你不愿意让他看别人怎么生活,就像我不愿意让他看你和你的那帮朋友抱成一团时是怎么生活的一样。这就是为什么我去年十一月不同意他和你一起去打猎的原因。” 她顿了一下,他只是坐着,一只手拿着一片吃了一半的面包,面颊上挂着牛腰汁。 她想,他还没有向她扑来的惟一原因,大概是她敢这样向他说话,已经让他整个惊呆了。 “所以我要和你做笔交易,”她说,“我已经给你买了套链吊,我还可以把其它的钱都给你,但要是你还那么不雅,我可能只分一部分给你。你让我带他去康涅狄克州,我就可以让你在下个猎鹿季节带他去穆斯黑德湖。”她感到寒冷,刺痛,她知道正在和一个魔鬼对话。 “我该按你了。”他面带惊诧,好像正对一个分不清简单因果关系的孩子说话,“只要我想,我就可以带他去打猎。你知道吗?他是我儿子。感谢老天,只要我想,任何时候只要我想!”他微微笑了,对语调非常满意,“现在,你明白了吗?” 她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不,你不能。” 他腾地站起来,椅子翻倒在地上。 “我会挡住你。”她很想从他身边退回去,但她知道,如果这样做她就完了。每一个错误的举动,每一个放弃的信号,都会让地占上风。 他在解皮带,“我要抽你了,沙绿蒂。”他遗憾地说。 “我会尽一切办法挡住你,我会到学校报告他逃学了,我会找班那曼长官报告他被拐骗了,最重要的是……我会想法让布莱特自己不愿意去。” 他已经把皮带解了下来,用手拿着带扣的一端,让皮带拖向地板,前前后后地晃着。 “在他十五岁前,你如果想带他和你的那批醉鬼出去,就必须经过我同意。”她说,“你可以用皮带抽我,乔·坎伯,但你改变不了这一点。” “真是这样?” “我站在这里告诉你,就是这样。” 但突然间他好像已经不是和她一起呆在这间屋里,他的目光看向一个遥远的地方,若有所思。 以前她也曾看见过他现出这种神态。有些东西正穿过他的大脑,有一个新的因素正在加入等式。她祈祷那个因子会在等号靠她的一边。她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对抗过他。现在她已经很恐惧了。 坎伯突然笑了:“爱发火的小家伙,你是不是?” 她一言不发。 他开始把皮带穿回裤子上的环里,仍在笑,目光仍然遥远:“你以为你可以像一个爱发火的家伙,像一个墨西哥爱发火的小家伙?” 她仍一言不发,小心翼翼。 “如果我说你和他可以去,然后会怎么样,有没有想过我们会去月亮上打猎?”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可以,”他说,“你和他可以去。” 他穿过屋子,走到她面前,还是那样迅速、敏捷。一想到他一分钟前会多么快地穿过屋子,多么快地抽她,她就感到一阵寒意。那时谁会挡住他?一个男人对他的妻子怎样做,那完全是他们自己的事。她什么都不会说,什么都不会做,因为布莱特,布莱特是她的骄傲。 他把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又滑向她的乳房,捏着它,“来吧,”他说,“我很淫荡。” “布莱特——” “他九点前不会来,来吧。告诉你,你可以走。你至少可以说声谢谢吧,你会说吗?” 一种喜剧般荒诞的东西升上了她的嘴唇,不及她阻止,已经脱口而出:“把帽子摘下来。” 他漫不经心地把它扔进厨房,他还在笑,他的牙发黄,前面的两只是假牙。“如果有钱,我们可以在满床的美钞上快活。”他说,“我在电影上看过一次。” 他把她带到楼上。 她一直在等他变成一个邪恶的魔鬼,但是他没有。他做爱就像往常那样,快而硬,但并不邪恶,他没有有意地伤害她。今晚,她结婚以来第十次,也许是第十一次经历了高潮。她把自己给了他,眼睛闭着,感觉他的面颊贴上她的头顶,强忍着不让自己叫出来,如果她叫出来,他就会怀疑。她不清楚他知不知道男人在最后总是发生的,有时也会发生在女人身上。 不久以后(但离布莱特从贝回龙家回来还有一个小时),他离开了她,没有告诉她要去哪儿。她估计是去加利·佩尔维尔家,他们又会开始酗酒。 她躺在床上,不知道今天所做的和答应的一切是否值得,她发现泪水在眼睛里打转,但她忍住了。她就这样直直地躺在床上,直到听见库乔在叫,接着后纱门砰地一声响,是布莱特回来了。 窗外,月亮在银白、圣洁的光辉中升起。月光无虑,沙绿蒂想,但这想法并不能让她觉得好受。 “怎么了?”’多娜问。 她的声音压抑,几乎要被打倒了。他们俩都坐在起居室里。维克是在泰德快休息的时候才回来的,到现在已经半个小时了。泰德在楼上睡着,“恶魔的话”钉在他的床边,衣橱的门紧紧关着。 维克站起来,向窗口走去,窗外一片黑暗。 她知道,他正闷闷不乐地想着什么,他在想什么?她虽然不能完全肯定,但已经有了一个相当清晰的图象。 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考虑,究竟是和她坦然相对,切开疖子,清出毒浓,尽可能干净地一起继续生活下去……还是把一切都远远抛在身后,带着泰德远走高飞。离开达林橡树公园后他就把信撕了,在回家的路上,经过302道时,他把那些碎纸片从窗口扔了出去。乱扔垃圾的维克·特伦顿,他想。现在他已经做出了选择。他从黑暗的玻璃中看见她苍白的影子,在黄色的灯光下,她的脸像是一道白圈。 他转向她,拿不定主意要说什么。 他知道,多娜也在想。 没有什么新想法,现在已经没有了,过去的三个小时是她一生中最漫长的三个小时。 他打电话说要晚些回来时,她已经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什么。她首先感到的是恐慌,一种鸟儿陷进黑暗的车库后的原始、不宁的惊恐。一种想法紧追着她,它用斜体写着,后面跟着连环漫画书里的大惊叹号,他知道!他知道!他知道!她在一团慌恐中给泰德做了晚餐,试图想象以后会发生什么,但想不出来。然后我会洗碟子,她想,然后烘干它们,然后把它们收起来,然后给泰德念几个故事……然后去天涯海角。 慌恐之后是内疚,这以后是惧怕,最后,情感的圆圈自己静静地合上了,她被遗弃在一片听天由命的漠然中,而这片漠然中甚至还浸染着某种解脱,秘密结束了。 她不知道是斯蒂夫干的,还是维克自己猜出来的,她希望是斯蒂夫子的,但这都无所谓。她仍感到一丝宽慰,那就是泰德睡了,安稳地睡了,但她不知道明天他醒来时,会面对一个怎样的早晨,这种想法又把她带回感情的起点,她又觉得慌恐。她感到恶心、失落。 他从窗口转向她,说:“我今天收到一张纸条,没有署名。”但他说不下去了,他又一次穿过房间,心绪不宁。她发现自己在想,他是个多么英俊的男子,很糟的是他这么早就有了灰发,对某些年轻人来说这也许是件好事,但对维克,这只是让他显得过早的老了,而且—— ——而且她为什么要想地的头发?她担忧的不该是他的头发,不是吗? 她说了每一件主要的事,她的声音很轻柔,但能听出其中有一丝颤抖,就像它们是苦得难以下咽的可怕的药:“斯蒂夫·坎普,那个重新装修你书斋里的桌子的人。五次,从来没有在我们的床上,维克,从来没有。” 维克把手伸向沙发达的茶几,想去拿那包文斯顿烟,但只是把它碰掉在地上。 他把它捡起来,抽出一支。他的手仍然抖得很厉害,他们没有互相看着对方。这很糟,多娜想,我们应该互相看着。但她无法第一个去看。她感到惊慌,羞愧。他只是惊慌。 “为什么?” “很重要吗?” “对我很重要。它能说明很多,除非你想断绝关系,如果你想断绝关系,我可以认为它不重要。我气得要命,多娜,我挣扎着不让那……那个我占上风,因为如果我们不准备等到以后再面对现实,那就只有现在去面对。你是不是想断绝关系?” “看着我,维克。” 他艰难地努力着,最后做到了。 也许他确实像他说的那样气愤,但她看到的只是一个可怜的。吓坏了的物种,它被一只拳击手套狠狠打中了嘴。她猛然发现他离每一件事的边缘都那样近,公司几乎要垮了,这已经很糟,现在在这痛苦之上,就像一道腐吴的大革后又上了一道而目狰狞的科点,他的婚姻也摇摇欲坠了。一阵冲动中,她突然对他产生了一种温暖。她曾经很过这个男人,而且,至少在过去三个小时里,还曾经怕过他。但此时,一种领悟占据了她。总地来说,她更希望他总是在想他自己气得要命,而不是……不是他的脸上所吐露出的他的感受。 “我不想断绝关系。”她说,“我爱你。这几个星期我想我刚找回那种感觉。” 过了一会儿,他看起来松了一口气,他再次走向窗口,又走回沙发,他坐在沙发上,看着她。 “那么,为什么?” 领悟在一种有节制,但加剧了的愤怒中消失了。 为什么?一个男人的问题。它深深植根于这样一个问题:对一个二十世纪后期高度理智的西方男子来说,男性的概念是什么?我必须要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做。好像她是一辆塞住了针阀,正吱吱呀呀地蹒跚着的车,或是一个早上送夹肉面包,晚上才端上一盘炒鸡蛋的芯片刚坏了的机器人。是什么让女人发疯?她突然想,绝不是现实生活中的性,而是这种追求效率的令人发疯的男性的问题。 “我不知道能不能解释。我担心它听起来愚蠢、琐碎而且无聊。” “试试,是不是……”他清了清嗓子,脑海中好像要向手里唾一口(那个该死的效率又来了),然后慢慢地说,“我没有满足你,是不是?” “不。”她说。 “那为什么?”他无助地问,“天哪,为什么?” 好……你问了。 “害怕,”她说,“我想主要是害怕。” “害怕?” “泰德去学校的时候,没有什么能保护我不去害怕,就像……他们称它什么来的……白噪音。那种电视机没有转到什么台上时发出的声音,” “他上的不是什么真正的学校。”维克迅速回答。她知道他就要激怒,就要开始指责她为什么试图把问题转嫁到泰德头上去。一旦他生气,结果只能是两者之一。对她来说,这其中有东西,她必须把它说出来。情况正在变精,有种非常脆弱的东西从他手里扔出来,飞向她,又飞回去,它很可能会掉在地上。 “这只是部分原因。”她说,“他是没有上真正的学校,大多数时间我仍和他在一起,但他离开时……会有一种对照……”她看向他,“对照中某些静的东西就会听起来十分响,那时我开始惊恐。明年他要上幼儿园,我想,会每天都去半天,而不像现在每周三个半天。后年,每周五个整天。所有这些时间都要填满。一想到这些我就会吓得要死。” “所以你就想通过和什么人性交来填上其中的一点时间?”他痛苦地问。 他的话刺痛了她,但她倔强地继续下去,尽可能顺着那条已经出来的无形的线说下去。她没有提高嗓门。他已经问了,她会告诉他。 “我不想再被列进图书馆委员会,找不想再被列进医院委员会,或卖烤面包,或负责指导初来的人,让他们不至于每个人都在星期六的晚宴上点同样的沙锅炖肉。我不想总是一遍遍看那些完全一样的压抑的脸,听那种完全一样的这个镇上什么人什么时候做什么事的喋喋不休。我不想磨光我的爪子去损坏其他什么人的名誉。” 这些话汹涌地出来,她即便想停也已经收不住了。 “我不想卖面包,不想卖香水,不想组织什么聚会,也不想参加什么联合会,你——” 她停了短短一瞬,喘了口气,感受一下话的分量。 “你不懂什么是空虚,维克,不要以为你懂。你是个男人,男人总是解决问题。男人解决问题,女人排掉尘土,你在空荡荡的屋中排去尘土,有时你听外面风的呼啸。只有很少的时间,屋里才会有风,你知不知道?你打开收音机,传来鲍伯·塞格尔或卜卡尔或什么人的声音,你还可以听见风。思想向你扑面而来,主意,没什么好东西,但是他们会扑面而来,你会洗净所有的卫生间,会清洗水槽,有一天你到商业区的一家古玩店去看什么陶瓷小摆设的时候,会想起你的母亲也有一书架这样的小摆设,你的祖母也有这些东西。” 他呆呆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坦诚而困惑,这让她感到一阵绝望。 “我谈的是感觉,不是事实。” “是的,但是为什么?” “我正在告诉你为什么,我告诉你我的那些感觉,所以我用很多时间坐在镜子前面,看我的面容变了多少,我知道已经不会再有人把我当做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或有谁在我去酒吧间要饮料时再向我要驾驶证、我开始害怕,因为我终于长大了。泰德要去上学前班,意味着他要去上小学,然后上中学——” “你是不是说你找了个情人,只是因为你感觉老百?”他看着是她,一脸惊异。她喜欢他这样,因为她想他的话里有了一些东西。斯蒂夫·坎普发现她很有吸引力,当然那是奉承,那确实是让挑逗变得非常有趣的首要因素,但它决不是惟一的原因。 她抓住他的手,热切地看着他,想想,她想,她知道她大概再也不会第二次真诚地面对一个男人。“它还意味着更多。它意味着你已知道不用再等待自己长成一个成年人,不用再用你所有的一切让自己平静下来。它是知道每一天自己的机会都会一点点地变少。对一个女人——不,对我——那是一件要去面对的残酷的事。做妻子,那当然好。但你会去工作,你会回家,但实际上你还深深地埋头于工作。做母亲,那当然也很好,但她的地方每年都会少一些,因为每一年,外面的世界就会把她的孩子从她身边再抓过去一点, “男人……他们知道他们是什么。他们有一幅图象他们是什么。他们从来不只活在理想中,这一点让他们变得破碎,也许这就是为什么这么多男人在他们的时代到来之前悲惨地死去,但他们知道长成一个成年人意味着什么。他们到三十,四十,五十岁的时候,有一个把柄可以抓……他们不会听到那种风,即使听到,他们也会找到一把长剑,去和它战斗,他们会想那是一辆风车或其它东西,他们要去击倒它。 “一个女人,就像我,所做的,只是跑开,而不是像你们那样。泰德离开后我们的房子的样子让我惊慌失措。有一次,也许你会觉得很愚蠢,我在泰德的房间给他换被单的时候,忍不住想起我中学的那些女友。我想知道她们都去哪儿了,都怎么样了,我心烦意乱。这时泰德衣橱的门突然开了,我尖叫着逃了出去,我不知道为什么,除非认为那是我自己做的。有一瞬间,我感觉琼·布拉迪正从泰德的衣橱里走出来,她没有头,浑身是血,她向我说:‘我十九岁从撒米比萨饼店回来时死于一场车祸,我一点都不在乎’。” “我的天,多娜。”维克惊愕。 “我吓坏了,那就是一切。偶尔我看一看小摆设,或想起陶瓷工艺课,或瑜咖,或类似的什么东西的时候,我就会惊慌失措。逃离未来的惟一出路就是过去,所以……所以我开始挑逗他。” 她低下头,突然把头埋进手里,她的声音蒙着,但仍能听懂。 “这很有意思,就像又回到了学校,就像一个梦,一个愚蠢的梦。他好像就是那种白噪音,他吸去了风的声音。挑逗很有趣。性……都不好,我有过几次高潮,但都不好,除了认为整个过程中我仍只是爱着你,知道自己只是正从你身边滑开外,我找不到其它解释。”她又看了看他,哭了起来,“他也心不在焉,这几乎成了他的职业了,他是个诗人……至少他自称是这样,我分辨不清他的面目。他总在各地游荡,梦想他还在大学里,抗议越战,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他会那样。现在我想我已经说出了所有能告诉你的,这是我的小小的丑陋的故事,但这是我自己的故事。” “我想揍他一顿,”维克说,“要是我把他的鼻子揍出血,我会感觉好些。” 她面色苍白地笑了,“他走了,泰德和我晚饭后去了皇后商店,那时你木在家。他店外的窗子上挂着一个‘招租’的牌子。我说过,他是个总在各地游荡的人。” “那张条子里可没有一点诗意。”维克说。他短短地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她的手摸向他的脸,他不自觉地向后缩了一下,这一缩比任何其它事都让她刺痛,刺痛得她不能想象的内疚和恐惧又向她袭来,那是一种迷们,而她再也哭不出来了,她知道在很长时间内,她再也不会有眼泪了,这伤害和随之而来的对心灵深处的打击让她实在难以承受。 “维克。”她说,“我很难过,你受到了伤害,我很难过。” “你什么时候和他断的?”’ 她告诉他她回来见到他已经在屋里的那天的事,没有提她当时的恐惧和他差一点要强奸她。 “那张条子就是他向你反扑的方式。” 她把额前的头发轻轻理向一边,点了点头,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血色,眼眶下红肿,显得非常推停:“我想是的。” “上楼吧。”他说,“很晚了,我们都很累了。” “能和我做爱吗?” 他慢慢摇了摇头:“今天不。” “好吧。” 他们一起上楼。多娜问;“以后会怎么样,维克?” 他又摇摇头:“我不知道。” “是不是我要在黑板上写五百遍‘我发誓再也不这样做了’?我们会不会离婚?会不会再也不提这事了?会怎么样?”她想自己并没有歇斯底里,她只觉得一阵疲乏,但不知不觉中音量在升高。最糟糕的是羞愧,羞愧被发现,羞愧看到恶梦像一只无情的拳头打中他的脸。 她恨自己,也恨他,她恨他让自己觉得这样羞愧。因为如果真要做一个决定,她相信自己对带来这个结局的那些因素并不负有什么责任。 “我们应该一起尽力把事情做好。”他说,但她没有领会地的意思——他没在对她说。“这种事,”他在用一种恳求的语调问,“只有他一个,是吗?” 这是一个无法原谅的问题,他没有权利这样问。她离开了他,几乎是跑着上了楼。问题解决之前,任何愚蠢的斥责和非难都不会有什么帮助,只会毁掉他们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一点点可怜的真诚。 5-2 那一夜,他们俩都没怎么睡,维克已经完全忘了要打电话给乔·坎伯,问他能不能修妻子那辆生了病的品托车。 乔·坎伯正和加利·佩尔维尔在一起,他们坐在加利杂草丛生的后院里一把快塌了的草坪椅上, 在满天的星斗下,他们正举着麦当劳玻璃杯一起喝着马丁尼伏特加酒。 荧火虫一闪一闪地在空中穿行,大簇的金银花爬上加利家的篱墙,它们重浊的香气充满了炎热的夜空。 平常在这时,库乔总在追逐荧忙虫,有时还会边追边吠,给两个男人带来无限乐趣。但今天,它只是躺在他们中间,鼻子伸在前爪上。 他们以为它在睡觉,但其实它没有。它只是躺在那里,感受那种彻骨的疼痛在整个脑袋里来来回回地游走。对它来说,要考虑狗简单的一生中未来会如何实在太难了。它只觉得有种东西正在改变它的本性。入睡时,它好像会亲身经历某些奇异的,不愉快的场景,其中有一次,它暴烈地扑向那个男孩,撕开他的喉咙,又扒出他的五脏六腑,那些东西就像一个个热气腾腾的包,然后它在撕咬和悲号中醒了。 它总是口渴,但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不愿意碰那个水碟。它硬着头皮喝水时,感觉水就像钢刨花,让它的喉咙剧痛,一直痛到眼睛里。 现在它躺在草地上,懒得去理会那些荧火虫。那个男人说话的声音对它来说只是从上面传来的无关紧要的隆隆的声音。相对于它不断增长的痛苦,这些声音已经没有了什么意义。 “波士顿!”加利呵呵地笑着,“波士顿!你究竟要去波士顿干什么?你怎么会认为我有这笔钱跟你一起去?我如果不把支票兑换成现金,恐怕哪儿都去不了。” “去你妈的,你老糊涂了。”乔回答,他已经相当醉了,“你只要到床垫下去找找,就成了。” “那里只有臭虫,”加利说,还在呵呵地笑着,“那里满是臭虫,我连屁都不会放一个,你是不是已经准备好再来一次狂欢?” 乔把杯子递给他,加利坐在椅子上调酒,黑暗中,这个多年的老酒鬼用一只熟练、稳定、沉沉的手慢慢地调着酒。 “波士顿!”他把酒小心翼翼地递给乔,“乔伊,我想你的脚又痒了。”加利是罗克堡,恐怕也是世界上惟—一个怪怪地称他为乔伊的人,“我想你是要去搞一次狂欢,从来没见过你去过比波次茅斯更远的地方。” “我去过一两次波士顿。”乔说,“你最好小心点,佩尔维尔,要不然我会放我的狗咬你。” “你不会放狗去咬一个两手都拿着直直的削刀的喊叫着朝黑鬼。”加利说,他偏下身子抚摩了一下库乔身上的毛,“你妻子怎么说?” “她不知道我们要去,她不需要知道。” “噢,是吗?” “她要带那个男孩南下去康涅狄克州见她的妹妹和那个跟她结婚的颓废的家伙,他们要去一星期。她中了彩票,告诉你也没关系,所有的钱都是从那儿来的。” “她赢了点钱,是吗?” “五千美元。” 加利吹了个响哨,库乔很不舒服地竖起了耳朵。 乔把沙绿蒂晚饭时和他说的话告诉加利,没有提到争吵,说得好像整个一笔交易都是他的主意似的,男孩可以和她南下一周去康涅狄克州,然后在秋天和他一起去穆斯黑德。 “所以你就可以去波士顿花掉她的一笔奖金,你这肮脏的老狗,”加利拍了拍乔的肩膀笑了起来,“喔,你这条狗,干得好!” “我为什么不能?你记得我上次休息是哪一天?我记不得。这一周我几乎就没有休息。我本来计划花一天半把里奇的国际车的马达吊出来,修好阀门,现在有了链吊,我只要四个小时。我明天上午做,下午就可以完成。还有一个变速器的活,车主只是个初中老师。我可以把它推迟,几件其它的活也可以堆迟,我只要打电话告诉他们我要去度假了。” “你去丙顿干什么?” “嗯,可以去芬威球场看该死的红星队的双打比赛。去华盛顿大街的商业区—一” “战斗地带!该死,我知道那儿!”加利喷着鼻子大笑起夹,他拍了一下大腿,“看一场肮脏的表演,玩命地鼓掌?” “只一个人去就没什么意思了。” “那好,只要你肯在我兑现支票前分出一部分钱给我,我想我就可以跟你去。” “我很愿意。”乔知道加利是个老酒鬼,但借债时总很慎重。 “我想,我已经有四年没碰女人了。”加利回忆起往事,“在法国,我把那个老精子工厂的大部分损失了,留下的那些,有时候行,有时候不行,去看看我火药枪里还有没有火药一定很有趣。” “好。”乔说,他说话已经含糊不清,耳朵也嗡嗡地叫了,“别忘了棒球。你知道我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去芬威的吗?” “不知道。” “1——9——-6——-8——年,”乔靠倒在加利的手臂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一边说一边把刚喝下去的酒又都吐了出来,“我的小子还没出生,他们和老虎队打,六比四,输了,这些乳臭未干的家伙。诺姆·凯什在第八局一开头就打了个本垒打。” “你想什么时候去?” “星期一下午三点左右,我想我老婆和孩子那天上午走。我会把他们送到波特兰发狗车站,那样我上午剩下的时间和下午的一半时间就可以做准备。” “乘小汽车还是乘卡车去?” “小汽车。” 加利看问夜空,目光柔和,充满梦想。“老酒,棒球,女人,”他说,稍稍站直了一点,“我连屁都不会放一个。” “你去吗?” “当然。” 乔轻轻地欢呼了一声,他们都笑起来,没有谁注意到库乔的头正从锋利的前爪上抬起来,轻轻地嗥叫了一声。 星期一的早晨,在珍珠色和深灰色的斑斑点点中来到了。 雾很浓。布莱特·坎伯看不清窗外的那棵像树,它大约在三十米外。 小楼仍在沉睡着,但他已经睡不着了。 他要去旅行,这让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激动不已。只有他和母亲,他感觉这会是一次很好的旅行,在意识深处,他很高兴父亲没有一起去,他会自由自在,用不着费尽力气去遵照某种神秘的男性理想活着,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已经达到了那种理想,但他连理解起来都很困难。他感觉很好,难以置信地好,难以置信地充满生气。 他为那些没有在今天这个好的、有雾的早晨出门旅行的人感到难过,因为大雾过后,又会是炎热的一天。他计划坐在汽车的窗边,看够从斯普林大街灰狗车站到斯图拉特福特沿路每英里的景色。虽然他昨天很晚才睡,现在还不到五点……但再要他待在床上,他会炸的。 他蹑手蹑脚地穿上牛仔裤和罗克堡美洲狮t恤衫,又穿上一双白色运动袜和他的凯兹鞋。他下楼做了一碗可可熊。他尽量轻声地吃,但当嘎吱嘎吱的咀嚼谷制品的声音穿过他的脑袋传进他的耳朵时,他相信整个小楼都能听见。在楼上,他的父亲呼噜地发着什么声音,在双人床上翻了个身,母亲也在翻身,双人床的弹簧吱吱地响着,他的颌跟着停住了。他想了一会儿,又从后门廊的碗柜里取出了第二碗可可熊,很轻地关上纱门。 空气已经开始温热,但在大雾中,夏日里每一样东西的气味都纯净得多了。 东方,在一片影影绰绰的东西(他知道那是东方山坡尽头的松林带)上,他可以看见太阳,它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看上去像一轮满月那样小,发着银白色的光芒。潮气很重,周围仍一片寂静。 八、九点后大雾会消退,但今天一天都会很潮。 布莱特眼前是一片白色的神秘世界,他被它神秘的快乐充满了:一周后就要第二次收割的干草的气息,粪肥,还有母亲的玫瑰。他甚至可以闻到一些加利·佩尔维尔家耀武扬威的金银花的香气。 这些金银花像一片腻人的、贪婪的葡萄藤的海洋,正在慢慢地埋葬标志加利地产的篱笆。 他放下碗,向他所知道的谷仓方向走去。他走到院子的中间时,从肩上望回去,他们家的小楼在白雾中消退得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又走了几步,那个轮廓完全被吞没了。白色中只剩下他自己和正低头看着他的银白色的小太阳。他可以闻到灰尘、潮气、玫瑰和金银花的气味。 一声嗥叫。 他的心跳到嗓子眼,不自觉地退了一步,全身的肌肉收缩成一束束的铁丝。 他像一个突然掉进童话故事里的孩子,恐惧中的第一个念头是:狼!他慌然四顾,然而周围只有一片白色。 库乔从雾中出现了。 布莱特的喉咙中咕咕地发出一声抱怨。 那只和他一起长大的狗,那只耐心地拉着身穿乔在铺里为他做的全套“盔甲”,坐在可谓飞行器里,快乐地尖叫着的五岁小布莱特绕着院子一圈一圈跑的狗,那只每天下午风雨无阻地在邮箱进安静地等他放学回来的狗……和在晨雾中显然出来的这个一身泥污、毛发蓬乱的鬼魂几乎没有一点相似之处。这只圣·伯奈特狗可怜的眼睛现在有点发红,愚蠢地向下看着,它们不像是狗的眼睛,倒像双猪的眼睛。它的身上覆盖着一层棕绿色的泥,像是刚在草地底的沼泽里打过滚,它的鼻吻向上皱起,可怕地像人似地向布莱特咧着嘴,把他吓呆了。布莱特感到的只是他的心,他的心正在喉咙口怦怦地向外跳。 混浊的白沫正慢慢地从库乔的牙缝间向下滴。 “库乔?”布莱特轻轻地叫了出来,“库乔?” 库乔看着这个男孩,已经认不出他了。 它认不出他的相貌.认不出他衣服的颜色(它不能像人类那样精细地分辨颜色),认不出他的气味。 它看见的是一只两条腿的恶魔。库乔病了,它看到的每一样东西都荒诞、恐怖,它的脑海里只有凶杀,它要扑咬,要撕打,它心灵深处看见一个自己迷雾般的影子向这个男孩扑去,把他扑倒在地,把他的骨肉撕开,喝那垂死的心脏搏动出的一股一股的血。 这时,那个恐怖的形状说话了,库乔认出了他的声音。是那个男孩……那个男孩,那个男孩从没有伤害过它,它曾爱过那个男孩,他要它去死,它就会去死。 这种感觉驱散开了凶杀的印象,让那种印象如同它周围的白雾一般模糊,消失了。 它病中那条湍急、喧嚣的河流堵断,又重新接上了。 “库乔,怎么啦?” 但被编幅抓破鼻子前的那个库乔最终消失了,那条病了的、危险的狗,最后一次翻转了出来。 库乔跌跌撞撞地转身走进白雾深处。白沫从它的鼻吻溅落到尘土上。 它开始笨重地跑,它想跑出疾病,但那疾病跟着它跑,嗡嗡响着,大声抱怨着,让它在仇恨和凶杀中浑身剧痛。 它开始在高高的狗尾巴草丛中翻滚,它啃它们,它的眼睛也在翻滚。 世界是一片疯狂的气味的海洋,它要找到每一种气味的来源,撕碎它们。 库乔又开始曝叫。 它站了起来。 它,一条近两百磅重的大狗,滑向雾气深处。 库乔消失了。 布莱特在大雾笼罩的院子里呆呆地站了十五分钟,不知所措。 库乔病了。它可能吃了毒饵或其它什么东西。布莱特听说过狂犬病,如果他见过一只表现出狂犬病病症的土拨鼠、狐狸,或野猪,他会想起狂犬病。 但他从来没有想过他的狗会得那种可怕的大脑和神经系统的疾病。看来最有可能是吃了毒饵。 他要告诉父亲,父亲会告诉兽医,也可能父亲就会自己动手为库乔做些事。 两年前,他就用镊子拔出库乔鼻吻上的野猪刺,他先把刺竖起来,又放平,最后拔出来,小心不让它们断在里面,否则就会溃烂。是的,他应该去告诉父亲,父亲就会像库乔上回碰到猪肉松先生之后那样为他做些事。 但旅行怎么办? 没有人会告诉他他母亲是通过孤注一掷的策略,或运气,或两者的结合,才为他们赢得了旅行。 像大多数孩子一样,他能感觉到父母之间的波折,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向导能清楚地知道北方共条河流的每一处境蜒曲折处一样.他能感觉到情感的河流如何从昨天流向今天,再流向明天。这次旅行报勉强,虽然爸爸同意了,但布莱特感觉到,这同意的背后有着勉强和不快。在他把他们送上路之前,能否成行还是个问题,如果他告诉爸爸库乔病了,他会不会以此为借口把他们留在家里?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院子里,一生中第一次,他的感情和思想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过了一会儿,他到谷仓后面去找库乔,他压低着声音叫它——他的父母仍在睡觉,他知道声音在晨雾中会如何传播。但哪儿都没有找到库乔。 幸亏没有。 闹钟四点三刻把维克吵醒了。他起来关掉了它,迷迷糊糊地进了卫生间,心里骂着罗格·布瑞克斯通。罗格从不像一般旅行者那样在验票前二十分钟到达机场。不能怪罗格,他只是一个总会碰到意外的人,他总会碰上车胎漏气,堵车,道路坍塌或地震之类的事,外层空间的异类大概还会凑准今天降落到22号飞机跑道上。 他冲澡,刮胡子,吞了几颗维他命,又回到卧室穿衣服。大双人床空了,他叹了口气。和多娜度过的这个周末不太愉快……实际上,他不得不诚实地承认,他这一生中再也不愿意过这样一个周末了。在孩子面前,他们还是保持着正常的、快乐的面孔,但维克觉得自己像是在出席一次假面舞会。他不喜欢边笑边感觉脸上的肌肉如何工作。 他们睡在一张床上,但维克第一次觉得这张大得像为国王设计的双人床小了。他们各躺一边,中间是一片皱巴巴的无人地带。星期五和星期六他都彻夜未眠,多娜的每一次移动,她的身体擦着睡衣发出的每一个声音都能清楚地传进他的耳朵。这几乎要让他发疯。他发现自己在想,在那块空白的另一边,多娜是不是也一直醒着? 昨晚,星期日的晚上,他们努力解决中间的那块空地。性生活勉强可以说是成功的(只是有一点尝试性的味道),至少结束后两人都没有尖叫,不知什么原因维克病态地认为至少有一个人应该尖叫。但维克也不能肯定他们做的能不能称之做爱。 他穿上一套灰色夏装西服,收拾好两只手提包。有一只比另一只沉得多,重包里装了夏普谷制品的大部分文档,所有的图解说明都在罗格那儿。多娜在厨房里做奶蛋饼,茶壶在炉子上烧着,刚噗噗响起来。她穿着他的法兰绒睡袍,脸有些肿,好像睡眠没有让她得到休息,而是一直在无意识地击打着她的脸。 “这种天气飞机能起飞吗?”她问。 “它会烧掉,现在就能看见太阳了。”他指了指窗外,轻轻在她脖子上的裸露处吻了一下,“你没有必要起来。” “没关系。”她把做奶蛋饼的夹板铁模的盖子提起来,轻灵地取出一个饼到盘子里,递给他,“真希望你不要离开我。”她的声音低低的,“不要现在离开,昨晚后我一直这么希望。” “没有那么糟,不是吗?” “以前没有。”多娜说。一种痛苦,几乎是隐秘的笑触着她的唇,飞了出去。她用钢丝搅拌器打着做奶蛋饼的混合物,倒了一勺在铁模上,盖上了盖子。咝。在两只杯子(一只上面写着维克,还有一只写着多娜)里,她倒了一些开水,端上桌。“吃奶蛋饼吧,如果你要草莓果酱,橱里也有。” 他取了些果酱,坐下来,他在如蛋饼上涂了些黄油,看着它逐渐融进那些小方孔里,他小时候就总是这样。草莓酱是斯马克尔牌的,他喜欢这种牌子。他在饼上随意涂着,它现在看起来很棒,但他不饿。 “你会不会到波士顿或纽约?”她问,背对着他。“解决问题?还是和他们相持不下?” 他微微跳了一下,脸也红了。他很高兴她背过了身去,他很不愿意她看见是自己脸上拍勺表情。他不生气,他脑海里有一种给男传十美元而不是平时的一美元,然后问他几个问题的感觉,有时罗格就会这么干。 “我今天会很忙,没心思逗乐。” “广告是上怎么是说的?果冻总有空。” “是不是要把我气疯,多娜?还是想干什么?” “不是,继续吃吧,你马上就要喂飞机了。” 她给自己上了一块奶蛋饼,坐了下来。没有黄油,只浇上一点佛蒙特少女果汁,这就是她要的全部了。我们相互间有多么了解,他想。 “你什么时候去接罗格。”她问。 “经过激烈的谈判,我们把时间定在六点。” 她又笑了,但这一次温暖而多情,“他是不是又想做一只早乌?” “可不是,我真奇怪他怎么还没有打电话来看我有没有起来。” 电话铃响了。 他们从桌子上看着对方,一阵长长的沉寂后,两个人同时大笑起来。这是一个很珍贵的瞬间,肯定比昨晚小心翼翼地做爱珍贵。他看见她的眼睛美好,清亮,有一种窗外晨露般的迷人的灰色。 “快点,别吵醒了泰德儿。”她说。 他做到了。是罗洛。他确告罗格他起来了,穿上衣服了,已经做好一切思想准备,他会在六点按约定接他。他挂了电话,考虑路上要不要谈多娜和斯蒂夫·坎普的事。还是不提了吧,倒不是罗格不会有好的建议,他当然会有。但即使罗格答应不告诉奥尔西亚,他多半还会向她说的。他怀疑奥尔西亚在桥牌桌旁聊天时,会发现很难抵御住把这个滋滋有味的故事和别人分享的诱惑。这一长串推理让他从头到脚都非常沮丧。看来一但他说出这件事,他们俩就埋葬了自己。 “可爱的老罗格。”他说着,又站了起来。他努力做出一个微笑,但没做成,他没把握住时机。 “你能把你们所有的东西都塞进‘美洲豹’吗?” “当然,也只能这样。奥尔西亚需要他们的车,而且你有——噢,妈的,我把要找乔·坎伯修品托车的莫忘得一干二净。” “你心里有其他事。”她的语调里略微有一点讥讽,“没关系,我今天不送泰德去夏令营,他有点抽鼻子。如果你觉得合适,夏天余下的时间我可以让他一直待在家里,他出去的时候我总遇到麻烦。” 泪水夺眶而出,她的声音哽咽,细弱,模糊,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看着她用一张面巾纸捂着脸抽泣,他不知所措。 “无论什么。”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无论什么都会很好。”他匆匆地不让自己中断,“你只要给坎伯一个电话。他总在那儿,我想他不用二十分钟就能修好,即使他再换一个化油器 “你离开后还会继续考虑这事吗?”她问,“还会考虑我们俩以后怎么办吗?我们俩?” “会的。”他说。 “我也会。再吃一个奶蛋饼吗?” “不,谢谢。”对话已经开始变得超现实了。突然间他想出去,离开这里,突然间他觉得那个旅行很重要,很有吸引力。他产生了一种想法,他要离开这一大堆东西,把自己和它们远远隔开。他觉得自己被突然扎了一针能产生预感能力的药剂,脑海中看见飞机穿出缠结的雾海飞向蓝天。 “我能吃一块奶蛋饼吗?” 两个人四处环顾,惊了一下。是泰德,他身上穿黄色的睡衣,手里拎着玩具小狼的一只耳朵,肩头披着一块红色的毛毯,站在走廊里,看起来像个睡眼朦胧的小印第安人。 “我想可以现在给你做一个。”多娜说,她有些惊讶,平时泰德并不早起。 “是不是电话把你吵醒了,泰德?”维克问。 泰德摇了摇头。“我想办法自己早早醒了过来,可以和你再见,爸爸,你真要走吗?” “时间不长。” “太长了。”泰德忧郁地说。“我在日历里你回来的那天上画了个圈,妈妈已经告诉了我是哪一天。这以前我每天都会把刚过去的日子划掉。妈妈说她每天晚上会给我念‘恶魔的话’。” “那很好,不是吗?” “你会打电话回来吗?” “我每隔一天在晚上打个电话回来。”维克说。 “每天晚上。”泰德坚持,他爬到维克的膝上,把玩具狼放到碟子迈,自己吱吱嘎嘎地开始咬一片烤面包。 “每天晚上,爸爸。” “我不能每天晚上。”维克说,又想起罗格制订的那份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日程表。 “为什么不?” “因为——” “因为罗格叔叔制订的计划很紧。”多娜说,她把泰德的奶蛋饼端上桌。“带上你的玩具狼,到这儿来吃。爸爸明晚会从波士顿打电话过来,谈谈发生的事。” 泰德到桌子尽头他的位子上坐下。他面前有一个放餐叉的垫子,上面写着:“泰德,能不能给我带一个玩具?” “可能,只要你做个好孩子。我可能今天晚上就打电话回来,你就会知道我平安到了波士顿……”维克入迷地看着泰德在奶蛋饼上倒了很多果汁,“你想要什么样的玩具?我们会去看看。”看着泰德吃奶蛋饼,他突然想起泰德喜欢吃鸡蛋,炒的,煎的,煮的,和煮得很老的鸡蛋,泰德都会狼吞虎咽般一扫而光。“泰德?” “什么,爸爸?” “如果你希望人们买鸡蛋,你会告诉他们什么?” 泰德想了想,“我会告诉他们鸡蛋的味道很好。”他说。 维克和妻子的目光又相遇了,他们又有了和电话铃响时一样的那种瞬间,这次他们会心地笑了。 他们的分手很平淡。只有泰德、他还不能掌握未来会有多短,哭了。 “你会考虑吗?”他爬进“美洲豹”时,多娜又问。 “会的。” 但在开往布里奇顿去接罗格的一路上,他考虑的只是那两个几近完美的交流的瞬间。一个早上两次,不很坏。他们相处总共已经有八、九年了,几乎是他全部人世生活的四分之一。他开始考虑人类交流的整个概念是多么荒唐可笑——需要无数次那么荒唐的重复,才会得到一点点。当你投入时间,想要得出好结果时,你必须仔细。是的,他在考虑它。他门曾今很好,尽管现在有一些通道关闭了,充满了天知道多少乱七八糟的黑乎乎的污秽的东西(而且这些东西中有一部分还在蠕动),大量的其它通道还打开着,还处于非常良好的工作状态。 必须要仔细考虑——但也许不能一次考虑得很多。事物自己会逐渐放大的。 他打开收音机,开始想可怜的夏普谷制品老教授。 七点五十,乔·坎伯把车开出波特兰灰狗车站,大雾已经被阳光驱散,卡斯考银行和信托公司顶上的数字钟指向了73度。 他开着车,帽子端端正正地扣在头上,随时准备向那些开车从路上钻出来或插到他前面的人发火。他憎恨在城市里开车。和加利到波士顿后,他准备把车停到一边去,直到他们要回家时再碰它,如果他们迷了路,就乘地铁,没有迷路,就走路。 沙绿蒂穿着她最好的紧身裤——它的颜色是宁静的绿色——和一件领口打着褶边的白色棉衬衫,她戴了耳环,这让布莱特有点惊奇,除了进教堂外,他一点也记不起母亲什么时候载过耳环。 布莱特看见她给爸爸准备好谷制品早餐后,就一个人上楼去换装。乔几乎一言不发,遇到什么问题只是支吾一两声草草应付,然后打开收音机听起球类比赛的成绩,完全终止了谈话。他们都担心这种沉默预示着一种毁灭性的爆发,一种在他们旅行问题上想法的突然转变。 沙绿蒂已经穿上了紧身裤,正在穿衬衫。布莱特注意到她戴着一副桃红色的胸罩,这也让他惊奇,他不知道他母亲还有不是白色的内衣。 “妈。”他急切地说。 她转向他——几乎她要转到他身上。“他对你说了什么吗?” “不……不。我是说库乔。” “库乔?库乔怎么啦?” “它病了。” “你什么意思,病了?” 布莱特告诉她他在后台阶上吃了第二碗可可熊,他走进雾里,以及库乔突然出现,眼里发出红光和野性,鼻吻向下滴着白沫。 “它走起来也不正常。”布莱特最后说,“它有一点,你知道,蹒跚。我想最好告诉爸爸。” “不。”他母亲厉声说,一把抓住他的肩,把他抓得很疼,“不要告诉他!” 他惊慌失措地看着她。她微微松了手,用一种稍微平静一点的语调说:“大慨是它从雾里出来的样子,把你吓坏了。也许它一点问题都没有,知道吗?” 布莱特的脑子在找一些确切的词,想让她知道库乔看起来如何可怕,和有一刻地如何感到那条狗要扑向他。他没有找到,也可能他不想找到。 “如果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沙绿蒂说,“可能只是出了一些小问题,它可能吃了一只臭鼬——” “我没有闻到什么臭——” “或者它可能在追一只土拨鼠,或一只兔子,它甚至可能在下面的沼泽地里惊跑了一只驼鹿,或者它吃了一些荨麻。” “也许它会。”布莱特疑惑地说。 “你父亲听说这种事时大概只会跳起来。”她说,“我现在就可以听见他说,‘病了,它病了?那好,它是你的狗,布莱特,你自己照看它,我有太多的事,没有时间浪费在你的那条野狗身上。”’ 布莱特不高兴地点点头。他自己也这么想,乔在厨房里闷闷不乐地一边吃饭,一边还大声播放体育新闻,也让他确信这一点。 “如果你就这样离开它,它就会去找你爸爸要东西吃,你爸爸就会照顾它。”沙绿蒂说,“尽管他从来不说,但他几乎就像你一样爱库乔,如果他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就会把它送到南巴黎的兽医那儿去。” “好吧,我想他会。”妈妈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但他还是不太高兴。 她弯下头在他面颊上吻了吻。“我想告诉你,只要你愿意,今晚我们可以打电话给你父亲。你看怎么样?和他通话时,你就随便地问一句,‘你在喂我的狗吗,爸爸?’然后你就会知道。” “好。”布莱特说,他满意地看着母亲,她也向他微笑,相信已经避开麻烦了。 然而事与愿违,在乔把车退到门廊的台阶前,开始一声不响地装他们的四件行李(沙绿蒂偷偷摸摸地在其中的一件里放进了她所有的六本快照集)之前一段似乎无限长的时间里,他们遇到了新的烦恼——一乔把车开走以前,库乔会不会溜进后院,缠住乔,然后问题又来了? 但库乔没有出现。 乔放下乡绅车的后尾板,把两件小行车交给布莱特,自己拿了两件大的。 “女人,你带了那么多行李,我真怀疑你是要去做一次里诺离婚旅行,而不是南下去康涅狄克州。” 沙绿蒂和布莱特不自在地笑了。这话听起来好像试图在说幽默,但对乔·坎伯,你什么都不能确信。 “也许真会有这么一天。”她说。 “我想那我只好追上你,用我的新链吊把你拽回来了。”他脸上没有一丝笑,绿帽子古板地扣在后脑勺上。“孩子,你会照看好你妈吗?” 布莱特点点头。 “好,这样就好。”他量了量布莱特。“你已经长得那么高了,可能已经不会给你的老爸爸一个吻了。” “我想我会的,爸爸。”布莱特说。他紧紧地搂着父亲,吻他粗糙的面颊,他闻到汗臭味和隔夜伏特加酒的味道。对父亲的爱让他自己也感到非常吃惊,他有时会体会到这种感受,而且总是在毫不经意的时候(近两年来这种感受越来越少,他母亲大概不知道,告诉她大概她也不会相信)。这种爱和乔·坎怕日复一日地对他和他母亲所做的事毫无关系,它是一种原始的生物性的东西,但他可能永远难以从中解脱出来,那是一种会萦绕人一生的由多种梦幻般的内容形成的印象:烟味,镜中双面剃刀的影子,悬在椅子上的裤子,某些咒骂的话。 他的父亲拥抱了他,然后转向沙绿蒂。他伸出一只手指放在她下巴下,把她的脸抬起了一点。低矮的红砖房后的停车场上,传来一阵低沉的汽车启动声,那是隆隆的柴油机的声音。“玩得开心。”他说。 她的眼睛浸满了泪水,她迅速把它们擦掉,那种姿势有点像在发火。“会的。”她说。 突然那种绷紧的、闭塞的、捉摸不定的表情又落到他的脸上,像啪地合上的武士的面盔。他又是一个完完全全的乡下人了。“把这些包都搬进去,孩子!感觉这个里面有铅……老天帮把劲!” 他和他们留在一起,直到四个包都检查过。他仔细看过每个包上面的标签,一点没注意到抬包工那种屈尊似的逗乐表情。他看着抬包工用一辆独轮小车把行李推出去送到汽车的狭道里,然后转向布莱特。 “跟我到人行道上去。”他说。 沙绿蒂看着他们走出去。她坐在一个硬座上,打开手提包,取出一块手帕,非常烦恼。看起来好像他只是祝她玩得好,然后要把孩子带回家。 在人行道上,乔说:“让我给你两条建议,孩子。你可能一条都不会用,男孩总是这样,但我想这不会妨碍父亲说出它们。第一条是这样:你要去见的那个人,那个吉姆,他什么都不是,他只是一块狗屎。我同意你去进行这个短期小旅行的一个原因,是我觉得你已经十岁了,十岁的人应该已经能分辨得出粪块和香水玫瑰了。你见到他就会明白。他什么事都不干,只是坐在办公室里,翻弄一些纸。这个世界上的各种麻烦中,有一半就是出在这种人身上,因为他们的脑子和手之间的联系已经断开了。”乔的面颊像开始在发烧,“他只是一块狗屎,可能你现在会不同意我的话,去那儿看看就知道了。” “好的。”布莱特说,他的声音不高,但是很沉着。 乔·坎伯微微笑了。“第二个建议是,让你的手捂好你的口袋。” “我没有钞——” 坎伯取出一张皱巴巴的五美元纸币:“有,你现在有了。不要在一个地方把它花光。笨蛋总是很快和他的钱分开的。” “好的,谢谢你。” “再见。”坎伯说,他没有要第二个吻。 “再见,爸爸。”布莱特站在人行道上,看着父亲钻进汽车开走了。这是布莱特最后一次见到他。 同一天早上八点一刻,加利·佩尔维尔穿着尿渍斑斑的内裤从屋里出来,对着金银花撒尿。他固执地认为,有一天他的带着酒气的尿会让金银花作呕得枯萎。但这一天还没有来到。 “啊——我的头!”他大喊,浇灌爬上他篱笆的金银花时,他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抓着头。他眼睛里有一道道鲜红的小点。最近他的心脏像个老水泵那样卡喀卡塔地轰鸣,好像抽的不是血,而是空气。在他快把自己拉光(近来这种情况越来越多),又从皮包骨的两腿间咕噜咕噜地大量地排出他那恶臭的肠胀气后,他感觉到一阵猛烈的胃痉挛。 他转身要回去,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降叫声。这是一种低沉、有力的声音,它就从他长满金银花的庭院边缘和外面的干草场相汇处的外侧传来。 他迅速转向那声音,他忘了头痛,忘了心脏卡喀卡哈的轰鸣,忘了胃痉挛。已经有很长时间他的脑海中没有重现法国战争中的幻景,但是现在他有了,突然间他的思想在尖叫:德国人!德国人!全班卧倒! 但不是德国人。草分开的时候,出现在那里的是库乔。 “嘿,孩子,你嗥叫什——”加利说着,结巴了。 从他上次看见疯狗到现在,已经有二十年了,但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幕。那时他刚结束一次露营旅行,顺着东港线回头,正路过马基亚斯的阿摩考车站。他开的是那辆地五十年代中期买的印第安摩托车。一只喘着粗气、骨瘦鳞峋的黄狗像一个鬼魂,在那个阿靡考车站外游荡。它侧面的躯体随着急促的呼吸凸凹变化着,泡沫像稳定的水流从嘴角滴下,它的眼珠狂乱地翻着,后半身粘着一块块粪便。它几乎不是在走,而是在滚,好像有某个刻薄鬼半小时前刚掰开它的嘴,向里面灌满了廉价威士忌酒。 “棒极了,它在那儿。”修车工说,他扔下活动扳手,冲进连通到车站停车场的一间拥挤、昏暗的小办公室里,出来时他沾满油污、指节粗大的手里握着一支·30——30手枪。他迅速跑上柏油停车场,单膝点地,开始射击。第一枪低了,一片血云中子弹削飞了那只狗的一条后腿,但它却几乎纹丝不动(那情景加利记得很清楚、库乔现在就这样),然后它只是四面看了看,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修车工的第二枪几乎要把它劈成两半,黑红色的溅射中,那条狗劈开的躯体撞上车站旁的一辆摩托车。不一会儿,又有三个男人开车进了车站,他们是华盛顿县三个个头最小的男人,肩靠肩挤在一辆1940年造的道奇小货车的驾驶室里,都带了武器。他们鱼贯而出,对着死狗又开枪射击了八到九枪。一小时后,当修车工刚在加利的印第安摩托车前按上一个新前灯时,县狗类官员驾着一辆乘客测设有车门的斯都德贝克尔车来了。她戴上一副长橡胶手套,切下黄狗脑袋的残留物,送到州健康福利部去了。 库乔看起来比多年以前的那条黄狗敏捷得多,但其它特征几乎完全一样。还没有病入膏盲,他想,更危险!圣耶酥,该去拿我的枪—— 他开始往回跑,“嗨,库乔……好狗,好孩子,好狗子——”库乔站在草坪的边缘,巨大的脑袋低着,眼睛发红,像蒙着一层薄膜。他在嗥叫。 “好孩子——” 在库乔听来,这个男人的话就像风一样毫无意义。它能感到的只是这个男人发出的气味,一种热、恶臭、刺鼻的气味,一种恐怖的气味,一种让它要发疯的不能忍受的气味。它突然知道,是这个男人让它得了病。它向前猛冲过去,胸中的嗥叫骤然变成震撼一切的怒吼。 6 加利看见狗向自己扑来,转身就逃。每一咬,每一抓,都意味着死亡。他向门廊,向门廊后面屋里的那片安全世界逃去。但他喝过太多的酒,在火炉边度过太多太长的冬日,在草坪椅上度过太多太长的夏夜。他可以听见库乔在后面靠近了,然后是一段可怕的短暂瞬间,他什么都没听见,他知道,库乔扑起来了。 他的一只脚刚踏上门廊前正在剥裂的第一级台阶时,圣·伯奈特狗两百磅的重量像一节火车头那样击中他,随着一阵风的呼啸,他被击倒在地。那只狗向他后颈扑来,加利喘着气爬起来,狗压在他身上,下腹的毛几乎要让他窒息,它已经轻而易举地把他仰面扑倒。加利尖叫了。 库乔在他肩头高处咬了一口,它有力的前爪抓过加利裸露的皮肤,挑出了筋,那些筋像一根根断了的铁丝。它继续嗥叫。血流出来了,加利感到它们从上臂热乎乎地向下流。他转身挥动双拳向狗连续猛击,起了一点作用。加利手脚并用起身向前爬了三步。库乔又扑来了。 加利一脚向狗踢去。库乔向一边虚晃一下,又径直探身钻入,嗥叫着猛扑过来、泡沫顺着它的颚流下来,加利可以闻到他嘴里的气味,那张嘴腐败、恶臭、泛着黄色。加利抡起左拳猛击过去,拳头击中库乔下颌的骨架上,打得正准。重击的震动顺着胳膊传向他的肩,肩头被深深咬开的那个伤口火辣辣地疼着。 库乔又退开了。 加利看着狗,他没有毛的胸部上上下下急促地动着,脸变成了灰色,肩头的撕口里满是血,血又溅落到剥落着的门廊台阶上。“向我扑过来,你这野种。”他说。“过来,扑过来,我连屁都不会放一个。”他尖叫着,“你听见没有?我连屁都不会放一个!” 但库乔又退了一步。 这些话仍然没有什么意义。但恐怖的气味已经离开了这个男人,库乔不能肯定是不是要再次出击。它受伤了,那么悲惨地受伤了,这世界成了这样一种感觉和印象的碎料缝成的花被褥—— 加利一摇三晃地站起来。他倒退着上了门廊的最后两级台阶,肩头的感觉就像有桶汽油浇进了皮下。他的意识对着他语无论次地喊:“狂犬病,我得了狂犬病。” 没关系,一次一个,他的猎枪就在厅中的壁橱里。感谢基督的爱,布莱特·坎伯今天离开了,没有在山上。这都是因为上帝的仁慈。 他找到纱门把手,把门拉开。他双眼紧盯着库乔,退进门里把它关上。他感到一种巨大的解脱,他的腿有了弹性。有一瞬间世界游走了,但他伸出舌头狠狠地咬了一下,又把自己拽了回来。现在他没有时间像小女孩那样神魂颠倒,只要他想,可以在狗死了以后再那样做。但上帝,它就在外面,他想他肯定只有一路战斗着才能出去了。 他刚转身顺着黑暗的走廊走向壁橱,库乔就撞碎纱门的下半部分的挡板冲了进来,它的鼻吻从牙齿前向上翻着,像在轻蔑地笑,一连串没有生命的狂吠从它的胸中发了出来。 加利又尖叫起来,他迅速转身,库乔扑过来时他的双手正接住了它。他被从厅的一边撞到了另一边。 加利喘着气挣扎着想要站稳,有一刻,他们像是在跳华尔兹,然后加利(他轻五十磅)倒了下去。他隐约感觉到库乔的鼻吻伸到了他的领下,隐约感觉到库乔的鼻子恶心地干热。他挣扎着举起手,想着库乔咬住他的喉咙要把它撕开时,他要用拇指戳向库乔的眼睛。他的尖叫声中,库乔又残酷地攻击了他。他感觉热乎乎的血溅满了他的脸,心想,亲爱的上帝,是我!他的手轻轻打中库乔的上身,没有产生任何结果,然后它们落了下去。 隐约中,他闻到了金银花的香气,恶心而腻味。 “你在看什么?” 布莱特向他母亲声音的方向转了过去了一点,没有全部转过去,他一刻也不想错过沿途连绵的景色。 公共汽车几乎在公路上开了一个小时,他们已经通过百万美元大桥进入南波特兰(布莱特瞪着两只迷惑、好奇的眼睛看着港口的那两艘装铁渣饼和锈铁桶的运货船),汇入向南的收税快速干道,现在正开向新罕布什尔州的边界。 “每一样东西,”布莱特说。“你在看什么,妈妈?” 她想,玻璃中你的影子——非常模糊,我就是在看你。 但是她回答说,“当然,这世界,我想,我看见这世界在我们面前铺展开来。” “妈,我真希望我们能乘着这辆车一路开向加利福尼亚,我们就可以看见地理书上写的每一样东西。” 她笑起来,摸着他的头,“你看景色已经看得太累了,布莱特。” “不,不,我不会。” 可能地不会,她想。突然她感到沮丧,感到自己老了。星期六早上她打电话给霍莉问她他们能不能去时,霍莉很高兴,她的喜悦让沙绿蒂感觉自己还年轻。奇怪的是自己儿子的喜悦,他几乎显而易见地异常地兴奋,让她觉得自己老了,然而 他究竟会变成什么样一个人?看着他那张像是通过某种摄影技巧重叠进一路变幻着的景色里的幽灵一般的面孔,她这样问自己。他聪明,比她聪明,比乔聪明得多。他应该上大学,但她知道,他上高中时,乔会施加压力让他注册手工艺和汽车维护课,这样他可以在修车铺里更好地帮他。十年前他不可能有机会这样干,因为指导老师不会允许一个像布莱特这样聪明的孩子只选手工艺行当的课程,但是在当今这种学校里充斥着阶段选修课,老师们都大喊“做自己的事”的时代,她非常担心这种事会发生。 这让她害怕。她曾经能够告诉自己——离上学还远着呢,所以离上中学,真正的学校,还非常远着呢。小学对干布莱特这样动辄会从课堂里溜出去的男孩来说,只是一个玩的时期。但到了中学,很多不可逆转的抉择就要开始了,很多门会轻滑地锁上,那种轻微的卡塔声只有几年后在梦里面才能听见。 她紧抱着双肘,微微有些颤抖,甚至没有欺骗自己这是因为灰狗空调的温度开得太高了。 布莱特离上中学只有四年了。 她又一次颤抖,突然间发现她在恶意地希望自己从没得过那笔钱,或她丢了那张票。他们离开乔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但从1966年她和乔结婚以来,这是她和他第一次分开。 她还没有意识到前景会那么突然,那么令人头晕目眩,那么痛苦地出现。看着这样一幅画面:女入和男孩被从城堡的拘禁中释放出来……但仍有一种感觉重重地压在他们心头,钉在他们背上的是大钩子,系在钩子另一端的是看不见的重型橡皮带,未及你走远,情况说变就会变,你又会被啪地一声拉回去,一下又是十四年。 她的喉咙发出一种怨艾的声音。 “你说了什么吗,妈?” “没有,只是清了清嗓子。” 她第三次颤抖起来,这一次她的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她想起自己上中学英语课时学过的一首诗(她曾想过要去学大学的课程,但她的父亲听到这种想法时怒气冲天——一她是不是认为他们有钱?——她母亲也怜悯地轻轻笑起来)。那是迪兰·托马斯的诗,她已经记不清整首诗的内容了,但大致记得它讲述的是在爱的毁灭中的迁徒。 当时那行诗只让她觉得有趣和困惑,但她想她现在可理解它了。如果不是爱,你还会把那种不可见的重型橡皮带称之为什么呢?难道她还想欺骗自己说,即使是现在,她并非在某些方面爱那个与她结婚的男人?她和他在一起难道只是出于一种责任,或只是为了孩子(真是一种令人痛苦的笑话。如果她离开他才会是为了孩子)?难道他在床上从来就没有让她快乐过?难道他不能有时、甚至是在最难料到的瞬间(比如说刚才在汽车站上时)对她温柔? 然而……然而…… 布莱特望着窗外,怔怔地出神,他问:“你觉得库乔会没事吗,妈?”他仍看着窗外的景色,没有转过身来。 “我肯定它会很好。”她心不在焉地说。 她发现自己第一次在考虑离婚的细节——怎么做才能养活自己和儿子,他们怎样度过这种不可想象(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局面,如果她和布莱特旅行后没有回家,他会不会像在波特兰含糊不清地威胁过的那样来追他们?会不会通过某种体面的或肮脏的手段带布莱特回去? 她开始在脑海里列举各种可能性,衡量它们的轻重,她突然发现,对未来的一点点考虑,毕竟不是件坏事。痛苦?有可能,也有可能是,有用。 灰狗越过州分界线,进入新罕布什尔州,向南驶去。 三角洲727飞机在陡峭地爬升,折向罗克堡上空——这种时候,维克总是想找到靠近城堡湖和117道的自己的家,总是毫无结果——然后又向东海岸飞回去。这是一次飞向洛报机场的二十分钟的飞行。 多娜和泰德在一万八千英尺下面。他突然间感到一阵沮丧,混杂着一种黑色的预感——要出问题,他们甚至发疯地希望出问题。当你的房子倒了之后,你只有重建一幢新房子,你没有办法用埃尔玛胶把旧房子再一次粘起来。 一位空姐走过来。他和罗格正在一等舱(“能享受时不妨享受一下,老伙计。”罗格上星期三订票时曾说,“不是每个人都能乘一等舱去讨饭的。”),机舱里还有四、五个其他乘客,多数都像罗格一样在看报纸。 “请问您要些什么吗?”她问罗格时,脸上带着一种很专业的灿烂的微笑,好像每天单调的生活——早上五点三十起床,然后上上下下地从班戈起飞,到波特兰,到波士顿,再到纽约——总能让她感到大喜过望。 罗格心不在焉地摇摇头,她又带着那种圣洁的微笑转向维克,“您要什么,先生?甜圈?桔汁?” “能不能给我快点调一份桔计酒?”维克问,罗格的头啪地从报纸上抬起来。 空姐依然微笑着,乘客早上九点前要一份饮料,对她来说不是什么新闻,“我很快就可以调好一杯。”她说.“但您访快一点喝,波士顿马上就要到了。” “我会尽快。”维克郑重地答应了。她于是离开他们,去了厨房,这位微笑的空姐,穿着一身深蓝条制服,显得那样灿烂伯人。 “你怎么啦?”罗格问。 “你什么意思,我怎么啦?”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平时晚上五点前你都不喝酒,不到中午更是滴酒不沾。” “我正要开船出海。” “什么船?” “皇家游轮泰坦尼克号。” 罗格皱起了眉头,“这个玩笑的品味很糟糕,你不这样认为?” 是这样,事实上就是这样。对罗格这种人本该好好……。但这个上午,压抑仍像块恶臭的毯子般紧紧地裹着他,他实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话。他没有发火,只是努力做出一个相当凄凉的笑。但罗格仍只是冲着他皱眉头。 “罗格。”维克说,“对于活力谷这件事,我有了一个主意。它会像一条母狗那样逼得夏普老先生和‘小孩’就范,不管你喜不喜欢,它大概确实行得通。” 罗格看起来松了一口气。这是他们之间经常能行得通的一种工作方式:维克想出粗略的概念,罗相让概念得以成型、实施。当要把概念揉进各种媒体,或他们要做概念介绍时,他们总是这样组合起来工作。 “怎么做?” “给我一点时间。”维克说,“可能要到今晚,那时我们就可把它升上旗杆——” “——就可以看出是谁脱了裤子。”罗格做着鬼脸帮他说完。他打开报纸,又开始看金融版。“好,那么今晚我就会知道了。夏普的股票上星期又长了八个点,你知道吗?” “非常好。”维克喃喃自语。 窗外,雾已经消退,天空非常晴朗,肯尼帮克海滩、奥贡魁克海滩和约克海滩,构成一张天然全景画明信片——深蓝色的是海,卡其黄的是沙滩,远处有缅因州低缓的山丘,开阔的草场,和沿绵向西一往无垠的茂密的冷杉林带。真美!但无限的美景,只是让他更加压抑。 如果我要哭,我一定要去厕所里哭。他倔强地想。一张廉价纸上的六句话就能让他变成这样,这真是一个脆弱的世界,脆弱得像外面涂成灿烂的五彩,里面却空无一物的复活节鸡蛋。就在上周他还在想是不是带上泰德一走了之,现在却担心起他和罗格回来时,泰德和多娜会不会还在家。有没有可能多娜带着泰德跑了,也许就去了她波科诺斯的母亲家了? 当然可能。她可能觉得分离十天还不够,对他也不够,对她也不够,也许分居六个月更好。现在她有了泰德。根据法律分割财产的原则,她就可以多占几个点,不是这样吗? 而且可能。一种声音爬动着,悄悄钻进他的脑子。可能她知道坎普在哪里,可能她决定去找他,和他试着过一阵,他们会一起回忆快乐的过去。现在我脑海里有一个非常疯狂的想法,他很不自在地告诫自己。 这种想法不肯离去。 飞机在洛根机场着陆时,他终于喝完了最后一滴桔对酒,这让他的肚子里直发酸。他知道,这种感觉会和多娜,和斯蒂夫·坎普一起紧紧地缠住他一个上午,即使他吃了一大碗可可熊,它还会一点点爬回来——但心中的压抑减轻了一点,也许,这也值得。 也许。 乔·坎伯迷惑地看着大老虎钳夹具下的那一块车库地板。他把绿毛毡帽向前额推了推,又向那儿看了一会儿,然后把手指放进嘴里,吹了一个响哨。 “库乔,嘿,孩子!来,库乔!” 他又吹了一个响哨,弯下腰,两手捂着膝。狗会回来,他不怀疑这一点,库乔从来不跑远。但他该怎么处理这件事? 库乔在车库地板上拉了泡屎。 他从来没有想到这条狗会这么做,它还是条小狗时,也从来没有这样干过。它小的时候在附近撒过几泡尿,小狗们有时会这样干;它也曾狠狠地咬过一两次椅子的坐垫。但从来没有发生过今天这样的事。他也怀疑过是不是其它的狗干的,但这忡推测很快就被推翻了,因为据他所知,库乔是罗克堡最大的一条狗。大狗吃得多,拉得也多。没有什么长卷毛狗、比哥猎狗。或汉兹五十七代变种之类的狗能弄出这么一大团来。乔怀疑库乔是不是嗅出了沙绿蒂和布莱特要出去一段时间。如果是那样,也许这是它表达自己看法的一种方式。 这只狗是他1975年一次修车活的报偿。那个顾客是北面弗赖伊堡附近一个叫雷·克罗威尔的独眼龙。克罗威尔平时在林子里工作,但人们知道他很懂狗性——他很会养狗,也很会训练狗。本来他可以干新英格兰乡下所谓的“牧狗”业,可以过上体面的生活。但他的脾气不太好,他总愠怒,这赶走了很多顾客。 “我的卡车需要一个新的发动机。”那年春天,克罗威尔告诉乔。 “行。”乔。 “我手头有马达,但是付不出劳务费,我把钱输光了。” 他们站在乔的车库内,争执不下。布莱特那时只有五岁,他正在院子里无所事事地晃悠,他的母亲在晾衣服。 “那太糟了,雷。”乔说,“但我不为人白干,这儿不是慈善机构。” “比斯莉夫人刚生了一个小子。”雷说。比斯莉夫人是一条上等的圣·伯奈特母狗。“是纯种,你给我干这个活,我把那个小患于给你。你觉得怎么样?不过你得先干,没有卡车我就没法运木材。” “我不需要狗。”乔说,“尤其是一条那么大的狗,一条该死的圣·伯奈特狗就是一台吃饭机器。” “你不需要狗,”雷说,他看了一眼布莱特,布莱特正坐在草上看母亲,“但是你儿子可能喜欢一只。” 乔的嘴张了张,又合上了。他和沙绿蒂不需要看家狗。但自从有了布莱特之后,他们没有再要过其他孩子。从布莱特出生到现在,已经有这么长时间了,有时看着这个孩子,乔脑子里会产生这样一个问题:他孤独吗?可能是,也许雷·克罗威尔是正确的,布莱特的生日就要到了,他可以送他一条小狗。 “我会考虑考虑。”他说。 “好,不过不要考虑得太长。”雷说,他有点生气,“我还可以去北康威找文·卡拉翰,他的手艺也像你一样好,坎伯,可能比你还好。” “可能。”乔说,他很平静,雷·克罗威尔的脾气没有让他吃惊。 同一个星期,一家超市的经理开着一辆雷鸟来找乔。车的变速装置坏了,只是个小问题,只要排干液井,重新把它装满,再上紧了传送带,就基本差不多了。 但他修的时候,这个叫多诺凡的经理在一旁小题大做地咕叨来哈叨去。这辆雷鸟很棒,它是196O年造的,到现在几乎还像一辆新车。活快干完的时候,乔听见多诺凡说他的妻子希望他卖了这辆车。乔有了个主意。 “我想给儿子买一条狗。”他一边把雷鸟从千斤顶上放下来,一边说。 “噢,是吗?”多诺凡礼貌地问。 “是的,是一条圣书奈特狗,现在它还是只小狗,但长大后它就会吃得很多。现在我在想,我们两个能不能做一笔交易。如果你能答应折价卖给我干狗食,比如说盖恩斯碎谷粉。拉斯顿一普林那,或你卖的任何类似的东西,我可以保证你每次开雷鸟过来时,我都给你检修一下,不收劳务费。” 多诺凡很高兴,他们俩握手谈成了。乔打电话给雷·克罗威尔,说如果克罗威尔仍然同意,他准备接受关于那只小狗的交易。克罗威尔同意了。这一年布莱特过生日的时候,乔把一只一刻不停地扭来扭去的小狗塞到儿子的怀里,这把布莱特和沙绿蒂都惊得目瞪口呆。 “谢谢你,爸爸,谢谢你,谢谢你!”布莱特叫了起来,拥紧爸爸,在他面颊上吻了个遍。 “好小子。”乔说,“但是你要照看好它,布莱特。它是你的拘,不是我的。要是我发现它四处拉屎撒尿,我会把它带到谷仓后面,当做条野狗一枪干掉。” “我会的,爸爸……我保证。” 他一直努力信守诺言,做得相当好,也有很少时候他没有做到,沙绿蒂和乔就会默不出声地把狗弄脏的地方清洗干净。后来乔发现,对库乔袖手旁观已经不太可能,它长大后(而且它长得真它妈快,很快就变成乔预想的那种吃饭机器了),已经完全成了坎伯家的一员。它长成了一条忠实的好狗。 库乔很快就养成了居家生活的各种好习惯……但现在?乔转了一圈,双手塞在裤子里,皱起了眉头。周围没有一丝库乔的影子。 他走出去,又吹响了口哨。这该死的狗可能正在山下的小溪里避暑。乔不会骂它,现在屋里阴凉的地方也有八十五度。但那条可恶的狗会很快回来,只要它回来,乔就会把它的鼻子塞进那滩臭哄哄的东西里面让它也闻个够。如果库乔是因为没有找到人照看它才这样干的,乔惩罚它时心里会很难过,但是你不能让一条狗养成一种侥幸—— 乔想到一个新问题,他用手掌轻轻拍着前额,他和加利走后谁来喂库乔? 他首先想到的,是在谷仓后那个喂猪的饲料槽里填满盖恩斯碎谷粉——他们住宅下的地窖里还有大约一长吨那种东西。但如果碰上下雨,它们会不会浸透?如果他把它们堆进屋里,库乔进屋后可能就会对准门也拉一大泡屎。另外,说到食物,库乔是一个胃口极好的贪婪的家伙,它会第一天吃掉一半,第二天再吃掉一半,然后饿着肚子四处乱窜,直到乔回来。 “狗屎。”他喃喃道。 狗没有来。他大概是知道乔会看到那一摊东西,害怕了。作为狗,库乔是一条聪明的狗,知道(或猜出)这种后果,不会超出它的智力范围。 乔找到一把铲子,把那摊东西铲走,然后泼上一些他留在手头的工业清洁剂,把污迹擦掉,最后从车库后面的水龙头打来一桶水,把那块地方彻底清洗干净了。 干完后,乔拿出一本螺旋线装边的小笔记本,里面是他的工作日程表。他创览了一下,里奇的国际丰收者已经干完了——用链吊把马达吊出来容易得就像取一根胸针。他推迟变速器的活没有遇到什么困难,那个教师就像预料到地那样好说话。另外还有五六件活,都是小活。 他进了住宅(他从来没打算费劲在车库里装电话,他曾告诉过沙绿蒂,他们会为那根额外的线向你收取高价),开始打电话给有关的人,说他因为生意上的事,要离开小镇几天。他应该能及时赶回来,这样他们不至干带着问题开上很长的路去找其他人修,如果谁的风扇传动轮或散热片软管坏了,汽车热得不行,就对热的地方撤泡尿。 打完电话,他又进了谷仓。走前要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一个换油和上环的活。车主说好午前来取车,乔必须要工作。他想,沙绿蒂和布莱特走了……库乔也走了,这个宅子有多么静。通常,那只硕大的圣·伯奈特狗会趴在车库大滑动门后的阴影里,一边喘着气,一边看着乔干活。有时乔会对他说话,库乔看起来总像是在仔细听着。 被抛弃了,他很有些愤愤地想,被他们三个都抛弃了。看了一眼库乔拉过屎的地方,他摇了摇头,既厌恶又迷惑。他又想起该怎样喂这条狗的问题,但满脑空空。好了,待一会儿给老佩尔维尔打一个电话,也许他能想出某个人——某个小孩——可以在这几天上山来喂库乔。 他点点头,把收音机调到挪威OXO台,把音量放高。除了播出新闻或球类比赛的结果时,他并没有在认真听。现在是工作时间,尤其是每个人都不在,他必须要工作。住宅里的电话响了一、二十遍,他没有听见。 上午,泰德在自己的屋里玩玩具卡车。在人世间的四年里,他已经收集了三十多辆小卡车,这是一个很大的数目。这其中有七十九美分的塑料车,那是他父亲从药店买来的,维克总在星期三晚上去药店取《时代》杂志(玩那些七十九美分的汽车时,你必须小心,因为它们是台湾制造的,容易摔坏)。这一系列小机器的首领,是一辆到他膝高的黄色大汤加推土机。 他有各种“人”可以放进卡车的驾驶室里。有些是他从玩校玩具中搜出来的圆脸的家伙,另外一些是士兵。不少是他所谓的“星球大战里的人”,包括卢克、汉·索罗、帝国恶人(又叫达斯·威德)、一名贝斯平战士、还有泰德绝对最喜欢的格雷多,格雷多总是开汤加推土机。 有时他用卡车玩危险的大公,有时是马丁和熊,有时是警察和非法酿酒者(他的爸爸妈妈带他去挪威露天影院看过一次双片电影——白闪电和白线热,那两部片子给泰德的印象非常深),有时,他玩一种他自己想出来的游戏,叫做十卡车扫荡。 但他玩得最多——也是他现在正在玩的——没有起名。它包括把卡车和“人”从他的两个玩具箱里一个个挖出来,把卡车一辆辆地在他的小屋里斜排成平行线,把“人”放进去,好像它们斜停在一条只有泰德才能看见的大街上。然后他会非常慢地把卡车一辆辆开到另一道墙的墙根,仍是一辆紧靠着一辆,车仍和墙根成着斜角,然后再换一边。有时他会不知疲倦地玩上一个多小时,排十到十五遍。 这个游戏给维克和多娜都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看着泰德一遍遍地排那种一成不变、几乎是典仪式的布局,有时也很烦心。他们都问过地,究竟觉得这种排列有什么吸引力,但泰德找不出适当的措辞来解释。危险的大公、警察和非法酿酒者以及十卡车扫荡,都是简单的撞击——毁灭游戏。那个无名游戏却平和、宁静、有秩序。如果他的语汇量足够大,他可能就会告诉爸爸妈妈,这是他说“阿姆”的方式,他就这样打开了冥想和内省的心灵之门。 他现在正在玩这个游戏时,他在想,有什么事出错了。 他的眼睛自动地——毫无意识地——转向了衣橱的门,但问题不在那里。门紧紧地锁着,自从有了“恶魔的话”以后,它再也没有打开过。不,问题在其他地方。 他不能确切说出是什么东西出了问题,也不能肯定他自己是不是真想知道。和布莱特·坎伯一样,他也能明白地读懂地漂浮于其上的那条父母河的流淌。就在最近,他感觉那条河里有黑色的漩涡,有沙洲,可能就在表面下还暗藏着陷讲;他感觉那里有急流,瀑布,有任何东西。 他的母亲和父亲之间有问题。 问题在他们相互看着的方式上,在他们相互交谈的方式上,在他们脸上,在他J脸下,在他们的思想里。 他把斜停的两行卡车一辆接一辆排到房间的一边,然后上楼。他去了窗口边。地玩这个没有名字的游戏已经有了好一会儿,膝盖已经开始疼了。 下面的院子里,母亲正在挂衣服。半小时前她曾给一个男人打过电话,那个男人能修那辆品托车,但他不在。她等了很长时间,希望听见有人说“你好”,后来她重重地把电话挂了,几乎要气疯,妈妈以前从没为一件这种小事气成那样。 他默默地看着,母亲已经挂上了最后两张床单,她看着它们……她的双肩有些下陷,然后她走到双股晒衣绳外的苹果树前,站在那儿,泰德从她的姿态——她的腿伸着,头低着,双肩微微地抽动——看出,她在哭。他看了她一会儿,离开了窗口,又回到他的卡车旁。他觉得胃里有一个空块,他想父亲,非常想他,但这让他更难受了。 他又慢慢地推着那些卡车穿过房间,一辆接着一辆,又回到那种斜停的行。纱门砰地响了一下,他停下来,心想,她会叫他。但她没有。 有脚步声穿过厨房,大卧室里她的那张椅子吱吱呀呀也响了一下,她坐下了。但电视机没有开。他想她只是坐在那儿,只是……坐……他很仓促地把这些想法清出了自己的脑子,想要把它们彻底清除干净。 他排完了汽车列队。格雷多,他最好的那个,坐在推土机里,茫然地从他那双圆圆的黑眼睛中望出去,他在看泰德的衣橱。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他在那里看见了什么,好像是某样骇人的东西惊吓得他把眼睛睁得火大的,某个真正危险的东西,某个可怕的东西,某个正在到来的东西—— 泰德心神不宁地看着衣橱,它紧紧地锁着。 他已经对这个游戏厌倦了。他把卡车放回玩具箱里,很响地关上,希望她能知道他已经准备好下楼去看八频道的《硝烟》。他站起来走向门口,又停下,转眼看向“恶魔的话”,入迷了: “恶魔,远离这间屋! 这儿没你的事。” 他默记着它们。他喜欢看它们,强记它们,看他父亲的手迹: “这一整夜,没什么可以碰泰德,或伤害他。 这儿没你的事。” 在一阵突然、巨大的冲动下,他拔下了把那张纸固定在墙上的按钉。他小心、几乎是恭恭敬敬地把“恶魔的话”取了下来。他把这张纸折起来,又小心翼翼地放进牛仔裤后面的口袋里。现在他的感觉比一天中的其它时间都好了。然后,他跑下楼去看《马竭尔·迪龙和弗斯特斯》了。 最后一个人十二点差十分到了,取走了他的车。他支付了现金,乔把这笔钱塞进油腻的旧钱包里,提醒自己和加利离开前要到挪威储蓄所再取五百块。 想到要离开,他又回想起了库乔由谁来喂这个问题。他钻进福特车,再到了山脚下的加利·佩尔维尔家。他把车停在汽车道上,抬脚走向门廊前的台阶,一声招呼已经升到了他的喉咙眼,在那儿,它消失了。他退下去,弯腰看那几级台阶。 台阶上有血。 他用手指碰了碰,血已经成了胶状,但还没有完全干。他又站起来,有一点忧虑,但还没到心急如焚的程度。加利可能喝醉了酒,手里拿着个玻璃杯摔了一跤。但紧接着,他就看见了纱门锈迹斑斑的下底板上被撞开的那个大口,他真正担心了。 “加利?” 没有回答。他发现自己开始怀疑,是否有什么心怀嫉恨的人来找老加利?或者,是否有什么旅游者来问方向,加利糊里糊涂地告诉他,他可以飞起来和月亮交配? 他上了台阶。门廊的地板上溅着许多血,更多的血。 “加利?”他又叫了一声,突然间他很希望右肩头沉沉地压着他的那技猎枪。但如果有什么人把加利一拳打飞出去,打得他的鼻子血肉模糊,或最后几颗老牙都跳了出来,这个人应该已经走了。因为院子里除了乔生了锈的福特LtD车外,就是加利的66型白色克莱斯勒硬顶车。谁也不会走着去3号镇道——加利·佩尔维尔家离小镇有七英里远,离通回117道的枫糖路也有两英里远。 更可能是他自己割开了自己,乔想,但天哪,我真希望他割开的是他的手,而不是他的喉咙。 乔打开纱门,它的铰链在吱吱呀呀地响。 “加利?” 仍然没有回答。空气中有一种有点恶心的甜味,让他不太舒服,他想,这大概是金银花的香气。他左边有一条楼梯通向二楼,正前方是厅,厅尽头的走道通向厨房,厅右边的中部也何一条走道,它通向卧室。 厅中间的地板上有个东首,但周围太暗,乔看不清楚。它看起来好像是一个撞翻了的茶几之类的东西……但乔知道,加利家的前厅并没有放什么家具,一直就没有。下雨的时候,加利把草坪伤搬进来靠在厅边上.但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下雨了。而且,那些草坪椅现在就在加利的克莱斯勒车旁,紧靠金银花丛的老地方。 但这气味并非来自金银花。它来自血。一大摊血。那个东西也不是翻倒的茶几…… 乔快步走到那个形状前。他的心在哈哈地跳,他在它旁边跪下,一种短促的尖声从他身上发了出来。突然间屋里的空气变得非常热,非常窒息,像有人正在把他往死里扼。他离开加利,一只手捂在嘴上,有人谋杀了加利,有人—— 他强迫自己向回看。加利躺在自己的血泊里,他的一双瞎眼瞪向天花板,他的喉咙开了,不只是开了,仁慈的上帝,它看起来像是被嚼开了。 这一次他的咽喉没有再做任何挣扎,他只是让每一样东西随着一连串绝望、窒息的声音出来。几近疯狂之中,乔意识的后背带着一种孩子气似的怨恨转向沙绿蒂。沙绿蒂旅行去了,而他却不能。他不能,因为某个疯了的混蛋对可怜的老加利·佩尔维尔骇人听闻地下了毒手—— ——他必须报告警方。不管其他事怎么样,不管老加利的眼睛怎样在黑暗中瞪着天花板,不管他的血的气味怎样地和金银花让人恶心的甜味混在一起,他要报告警方。 他站起身来,挪动双腿摇摇晃晃地跑向厨房。他在喉咙深处呜咽着,自己却不知道。电话就在厨房的墙上,他必须打电话给州警察署,班那曼长官,或其他什么人—— 他在门口停住了,眼睛开始睁大、最后几乎要从脑袋里面进出来。有一只大狗小山一般蹲在通向厨房的走道口……从那座山的大小他已经知道了那是谁家的狗。 “库乔。”他低声说,“噢,我的天,库乔疯了!” 他听见后面有一种声音,迅速转过身去,他的头发缠结着从脖子后飞扬起来,但后面空空如也……只有加利,那个几天前的晚上还说乔不可能赶库乔去咬一个叫着的黑鬼的加利,那个喉咙口被撕开一直撕到后脊梁骨的加利。 冒险是没有意义的。他突然转身沿着走道冲出去,他有一脚踩到了加利的血里,其后的一个很长很长的瞬间里地滑了一下,在身后留了一个长长的血脚印。他的喉咙又呜咽了,但当他关上重重的内门时,他感觉好了一点。 他又转过身,向里看,只要库乔在那儿,他随时准备把厨房门口的门关死。他的意识又一次在游走,他又一次渴望右肩头有那种背有猎枪的沉重感。 库乔不在厨房里,除了窗帘偶尔在窗外吹进的微风中轻轻地摆动,屋里一片寂静。有一些陈年的伏特加酒瓶子,散发着酸臭的气味,但比那种……其它的气味好一些。 阳光照在退了色的油麻毡上形成一种奇怪的图案。电话还挂在老地方,它原本白色的塑料盒,现在已经在老光棍不知多少顿饭的油的浸渍下变得灰暗,很久以前老酒鬼跌倒时留下的裂痕还在它表面。 乔进来,把门在身后关紧。他经过两扇开着的窗时向外看了看,后院的阴影里除了加利以前用过的两辆锈迹斑斑的破车躺在那儿,就再也没有其它东西了。但他还是关上了窗。 他走向电话。在这间闷热的厨房里,他的汗几乎在向下倾泻。电话簿由一根草绳拴着就挂在一边。穿草绳的眼是加利一年前用乔的钻孔机打上去的,老醉鬼当时还醉熏熏地说他连屁都不会放一个。 他拿起电话簿,但它又掉了下去,砰地打在墙上。他的手感觉非常沉重,嘴里有一种呕吐后混浊、污秽的味道,他又拿起电话薄,重重地翻开,重得几乎要扯下书皮。本来他可以拨0或555-1212,但震惊之中,他已经把这些都忘了。 乔的呼吸声、急促沉重的心跳声和翻动电话号码本簿时发出的哗哗声,淹没了他身后一种轻微的响声——库乔用鼻子顶开地窖的门时发出的轻轻的响声。 咬死了加利·佩尔维尔后,它就下了地窖。厨房里的光线太强烈、太眩目,把白热的痛苦如同坚硬的钢片一般插向它正在腐败的脑子。地窖的门微开着,它摇晃着下了台阶,进入那一片天赐的黑凉世界。它躺在加利的老军用床脚箱旁,几乎要睡着了。窗外来的微风几乎要把地窖的门关上了,但还没有锁住。 乔的呜咽声、干呕声、哈哈地跑过厅,又砰地关掉前门的声音——把它再一次从痛苦中打醒。它痛苦,沉闷,无休无止地暴怒。现在它站在乔身后门口的黑暗中,头低着,眼睛近乎血红,黄褐色的厚毛上缠结着血块和未干的淤泥。 乔在书中查到了罗克堡。他找到C开头的文字,他的一只手颤抖着顺着页面滑到某一栏中用小框框出的罗克堡市政服务,也就是行政司法长官办公室。他伸出一只手指开始拨号。正在这时,库乔胸中深深地发出一声嗥叫。 乔·坎伯身体里的所有神经几乎都要跳了出来,电话簿从他手里滑下来,又砰地一声打在墙上,他慢慢转向那个噙叫的声音。他看见库乔站在地窖的门口。 “好狗子。”他沙哑着嗓子低低地说,唾沫顺着他的两颊流下来,尿浸湿了他的裤子。刺鼻的氨臭冲击着库乔的鼻子,像是狠狠地打了它一个嘴巴。它扑了起来。乔像踩着高跷一样斜避向一旁,狗狠狠地撞在墙上,墙纸撞破了,泥灰“噗”地飞溅出来,形成一片白色的沙气,库乔没有嗥叫,一连串沉重。刺耳的声音从它胸中发出来,这声音比任何叫声都更凶残。 乔退向后门,一把厨房倚在他脚下绊了一下,他发疯般晃着双臂要保持平衡,但库乔已经打上来沉沉地把他压在身下。这个一身血纹的杀人机器,一串串的白沫从它嘴里向后飞着,一种新鲜、湿软的恶臭包围着它。 “噢,上帝,它压到了我身上!”乔·坎伯发出惊叫。 他想起了加利。他用一只手盖住咽喉,挣扎着用另一只手抓向库乔。库乔向后退了片刻,它的眼里冒着火花,鼻吻向后翻着,又露出那种凶狠、没有一丝幽默感的咧嘴,它露出的牙齿,像是一排泛着黄色的刚硬的篱笆尖。然后它又扑了过来。 这一次,它扑向了乔·坎伯的睾丸。 7 “嘿,孩子,想不想跟我去日杂品店买点东西,然后到玛利欧咖啡店吃午饭?” 泰德站了起来:“好!好!” “那么,来吧。” 她穿着牛仔裤和一件退了色的衬衫,肩上背着包。泰德想,她看起来真漂亮。她脸上没有一丝泪的痕迹,这让他松了一口气,她一哭,他也会跟着哭,他知道只有很小的小孩才这么做,但他总控制不住自己。 他走近汽车时,她已经坐在方向盘前面了。他突然想起她的品托车出了问题。 “妈咪?” “什么?进来。” 但他向后缩了一点,有点害怕:“车会不会出故障?” “出故障——”她看着他,很迷惑。 从她恼火的表情,他可以看出她已经忘了车已经出过麻烦了,他的这句话提醒了她。她不太高兴,这是品托车的错,还是他的?他不知道,但内疚的感觉告诉他这是他的。但这时她的脸舒展开来,斜着嘴对他微微地笑了笑,他知道她只是为他面笑的,他感觉好多了。 “我们就要去镇上,泰德地,如果妈妈的蓝色老品托在那儿坏了,我们只要花两美元从罗克堡乘出租车回来,知道了吗?” “噢,那样就好。”他进了车,使劲把门关上。 她专注地看着他,随时准备冲过去。 泰德知道,她正在想去年的圣诞节。去年的圣诞节,泰德出门时夹住了自己的脚,后来不得不缠了一个月的绷带。那时他还只是个婴儿,现在他已经四岁,是一个大男孩了,这他知道,因为爸爸告诉过他。他向母亲微笑,让她知道门不会再成为问题,她也向他微笑。 “门关紧了吗?” “关紧了。”泰德肯定地回答,所以她把门打开又砰地关上,因为除非你告诉母亲们你做了什么坏事,比如说伸手去够花生油的时候碰翻了一袋糖,或想把一块石头奶上车库顶的时候砸碎了一块窗玻璃,否则她们从来不会相信你。 “系上安全带。”她说,又加了一句,“针阀或其它什么东西坏了的时候,汽车颠得很厉害。” 泰德根听话,他系上了安全带的搭扣,他确实希望不要像十卡车扫荡那样发生什么事故。他更希望妈妈不要哭。 “放下阻力板?”她问,调整着看不见的风镜。 “放下阻力板。”他同意,咧着嘴笑着,这是他们玩过的一个游戏。 “跑道清晰吗?” “清晰。” “出发。”她拧开点火装置,退出汽车道。一会儿后,他们向小镇进发了。 开了一英里后他们都放松了。在那以前,多娜在方向盘前笔直地坐着,泰德坐在乘客隔间里,也很紧张。但品托车很平稳,就像前一天刚从生产线上下来。 他们去了阿加威市场,多娜买了四十块钱的东西,足够维克不在家这十天的需要了。在泰德的坚持下,他们买了一盒新出的“眨眼”,如果多娜放任他,他还会再要可可熊。他们平时定期收到夏普谷制品,只是最近缺货。这是一次繁忙的购物旅行,但当她站在收款走道里时(泰德正坐在手推车的儿童座上,若无其事地荡着腿),她仍有时间痛若地考虑给这些天用的这三大包东西要多少钱。她不只是压抑,她很惊恐。因为她已经开始想到,有相当的可能性——概率,她的思想低声说——维克和罗格会失去夏普帐单,结果是失去伍尔克斯公司本身。相比日杂用品,代价又不知高多少倍。 她注意到一个肥胖的女人也走了过来,她穿着黄绿色的裤子,后面打着补丁,这个胖女人一边走一边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叠食物券。多娜看见收款台的小姐把头扭向一边,看向另一个台前的小姐,这让她突然感到一阵刺痛,那是鼠牙般的恐慌正一点点地在咬着她的胃。不可能是那样,不可能,不可能,当然不。他们会首先回到纽约,他们会—— 她不喜欢她的思路这样加速,在它们雪崩似地发展到几乎要把她埋进另一次压抑之前,她坚决地把这一块沉沉压在心头的东西推了出去。下一次她不必买咖啡,那会多花掉她三个美元。 她推着泰德和日用品从商店出来,到了品托车前。她把食品袋放进汽车后舱,让泰德进了乘客隔箱,她站在一边,直到听见门锁“啪嗒”’一声合上。她本来想由她来关,但又知道这件事应该让泰德自己做,大孩子应该自己做了。 夫年十二月泰德的脚破门夹住时,她几乎要发心脏病。她是怎样在尖叫!她几乎要晕过去……当时维克有家,他穿着治农冲出屋子,光脚踩在汽菜道的淤泥上,淤泥像两道扇面飞溅出去。她让他去管这件事、男人应该能处理好,她自己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紧急情况,她只会把事情并得一团糟;他检查了一下,确定泰德的脚没有破,然后迅速换了衣服。开车把泰德送往布里奇顿医院的急诊室。 食品袋放好了.泰德也坐好了,她坐到河向盘前启动品拓。现在它大概完了,她想,但品托温顺地驶上了去玛利欧伽啡店的路。玛利欧供应可口的比萨饼,卡路里多得足以撑满一辆重型运木车的所有轮胎。她并线的技术还过得去,车停在离停车拦只有七、八英寸的地方。 多娜带着泰德走进咖啡店的时候,感觉好多了,可能是维克看错了,可能是汽油不好,或供油管上有脏东西,现在已经随着汽车的运行排出去了, 她不准备去乔·坎伯的修车库,那是偏僻的郊外(维克带着一种极好的幽默感称那儿为东橡皮套鞋角——但他当然可以有极好的幽默感,他是个男人),太远了,而且她遇到坎伯一次就有点怕他。他是那种典型的住在偏远农村的新英洛兰人,只咕味不说话,面色阴沉。还有那条狗……它叫什么名字来着?有点西班牙味……库乔,对了。共济解放军的威廉·沃尔夫就用这个名字,多娜难以相信乔·坎伯会用一个抢银行和绑架富家年轻女继承人的极端分子的名字给他的狗取名,她怀疑乔·坎伯是否听说过共济解放军。那条狗看起来很友善,但看见泰德拍这个怪物时,她非常紧张——就像站在一边看秦德自己关车门时一样紧张。库乔看起来真大,好像两口就能把泰德吃了。 多娜给泰德要了一份热的五香熏牛肉三明治,因为他不太喜欢比萨饼——小孩当然不喜欢家里我这一方的东西,她想,她自己要了加香料的意大利硬香肠和涂双层奶酪的洋葱比萨讲。他们坐在临窗的~张桌子分吃。我的呼吸重很可以冲倒一匹马了,她想,但立即意识到这并不重要,她已经远离了自己的丈夫和过去六星期里常来的那个男人。 这让压抑又一次徘徊上她的心头,她又一次把它强迫回去……但她的双肩已经有点累了。 他们快到家了,收音机里放着斯普林斯汀的节目。这时,品托车又开始了。 最初只是一次小跳动,然后有一次大一点的。她轻轻踩了一下加速器的踏板,有时这样有用。 “妈咪?”泰德问,他有点警觉。 “会好的,泰德。”她说,但是一点用也没有。品犯开始重重地跳起来,冲力把他们紧紧压在安全带上,力量大得足以锁上安全带的搭扣。发动机猛地震动了一下,发出很响的声音。汽车后舱的一个袋子翻了,瓶瓶罐罐都倒了出来。她听见有什么东西碎了。 “你这该死的狗东西!”她被激怒,尖叫了起来。她已经可以看见山崖下的他们的住宅,非常近,像是在嘲笑他们,但她怀疑品托没法带他们上去了。 她的喊叫和汽车的抽动让泰德吓得大哭起来,这让她更慌乱、沮丧和恼火。 “住嘴!”她向他大喊,“噢,老天,快住嘴,泰德。” 他哭得更厉害,他的手伸向屁股后那个鼓起的口袋,“恶魔的话”折成了一个小团,就放在那儿。碰到它让他感觉好一些。不是非常好,只是好一些。 多娜决定开到路边停下来,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她开始用品托车剩下的最后一点冲力把车开到路边。他们可以用泰德的玩具小车把食物拉回屋,然后再决定怎么处置品托车。也许—— 就在品托的外侧轮子滋滋地辗过路边的碎砾石时,发动机回了两次火,跳动就像上次那样消失了,汽车平稳了下来。不一会儿,他们已经开上汽车道,转了进去。她停好车,拉起紧急制动器,关掉发动机,靠在方向盘上哭了起来。 “妈咪?”泰德可怜兮兮地说。不要再哭了。他想再加上这一句话,但什么也没说出来,他只是张着嘴无声地做着口型,就像得了喉炎,失声了。他看着她,希望能安慰她,但又一点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安慰她是爸爸的事,不是他的,这时他突然恨起父亲去了别的地方,这种对父亲深深的恨又让他感到震动和恐惧。不知什么原因,他突然看见他屋里衣橱的门荡开了,黑暗扑射出来,散发着压抑和痛苦。 多娜抬起了头,脸肿胀着。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块手帕擦了擦眼睛,“对不起,宝贝,我不是真想对你叫喊,我是对这……这个东西。”她狠狠地打了一下驾驶盘。“噢!”她把掌根放进嘴里,有一点笑了。这不是快乐的笑。 “我想还会出故障。”泰德闷闷不乐地说。 “我想也是。”她同意,忍不住想起了维克,“好了,我们把东西搬进去。总算有供给了,”大白鲑。” “是,单唇鲜鱼。”他说,“我去拿车。” 他把“红球飞行者”带下来。重新包装好那个翻倒了的袋子后,多娜把三个袋子塞进小车。摔裂的是一个番茄酱瓶,你已经想象出来了,是不是?半瓶海恩斯酱扑翻在汽车后舱的粉蓝色绒面毯子上,就好像有人刚在上面剖腹自杀过。她想,大概可以用海绵把脏得最厉害的地方吸干净,但斑痕看来是去不掉了,即使用毯子专用洗涤剂恐怕也难洗干净。 她吃力地拖着小车进了厨房,泰德在后面推。她把袋子一个接一个取出来,正在考虑是先把买来的东西都归整放好,还是趁番茄酱尚凝结,先把它们清理干净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泰德像一个短跑运动员听见了枪响那样冲了过去,他已经很会接电话了。 “是,请问您是谁?” 他听着,例着嘴笑了起来,然后把话筒递给她。 会是谁?她想,有的人会在电话里无所事事地一聊两个小时。她问泰德,“你知道是谁吗?宝贝?” “当然。”他说,“是爸爸。” 她的心跳开始加速。她从泰德手里接过电话,“你好吗。维克?” “你好,多娜。”正是他的声音,这样拘谨……这样小心,首先给她一种消沉的感觉。 “你一切都好吗?”她问。 “当然。 “我正想着即使你打电话,也不会现在打。” “呃,我们直接去了镜阳工作室。他们负责所有夏普谷制品的现场拍摄,你猜怎么着?他们找不到该死的屏幕录像了。罗格气得几乎要把头发都拔起来。” “是的,”她点点头,“他憎恨完不成计划,不是吗?” “你是在轻描淡写了。”他深叹了一口气,“所以我只是想,当他们正在找……” 他的声音逐渐变小,听不太清楚了,她绝望的感觉——她消沉的感觉——那种不愉快、孩子气似地被动的感觉,变成一种主动得多的害怕的感觉。维克平时即使被电话线他那边的人干扰时,也从来不这样让声音变小。她突然想起他上星期四晚上的样子,那样窘困,那样接近崩溃的边缘。 “维克,你没事吧?”她可以听出自己声音中警告的口气,她知道他也应该能听出来。泰德从他正在看着的着色画册上抬起头来,他的眼睛明亮,小小的前额上微微蹩起了眉头。 “没事。”他说,“我刚想说我该现在打,他们现在正在翻箱倒柜,今天晚上再迟一会儿恐怕就没时间了。泰德好吗?” “他很好。”她给泰德一个微笑,又向他眨巴了个眼色。泰德也向她微笑,他眉间的那些线舒展开了,又低下头继续着他的着色。他说话的声音很疲倦,我不想把那辆车的麻烦再带给他,她想,这才发现她已经把话从嘴里说出来了。 她听见那种熟悉的自怜的呜咽爬进了自己的声音,她努力想把它清出去。看在老天的份上,为什么她甚至要把这些都告诉他?他听起来都快要崩溃了,她却在煤煤不休地唠叨她那辆品托车的化油器和一瓶泼了的番茄酱。 “好像是那个针阀,是吗?”维克说。他的声音听上去倒好了些,似乎他从压抑中略微解脱了出来。可能和他们要处理的那件事相比,这件事太小了。“你今天找到乔·坎伯了吗?” “我试着给他拨过电话,他不在家。” “其实他有可能在。”维克说,他的修车库里没有电话,平时都是他妻子或孩子给他捎去口信,他们俩可能出去了。 “好了,他还是有可能出去了——” “当然。”维克说,“不过我确实怀疑,亲爱的。如果有什么人能生根的话,乔·坎伯就是那种人。” “我是不是该把车开过去碰碰运气?”多娜犹疑地问。她想起117道和枫糖路上那几英里空荡荡的路面……这还没说到坎伯家前的那条路,那条路那么偏远,甚至连个路名都没有。如果计阀偏偏在那一段渺无人烟的地方停了工,只怕又会出现新的麻烦。 “不,我想你最好别去,”维克说,“他大慨在那儿……除非你确实需要他,那时他就不在了,就像第二十二条军规。”他的声音有点压抑。 “那我怎么办?” “打电话给福特经销商要一根拖缆。” “但是——” “不,你只能这么做。如果你打算开上二十二英里去南巴黎,它肯定在半路就坏了。如果你预先把情况解释清楚,他们可能可以借你一辆暂用车,即使不是那样,他们也会帮你租到一辆车 “租车……维克,那是不是太贵了。” “是的。”他说。 她又一次想到,把这么多事一股脑儿都难到他的头上很不好。他可能会想她什么都不会……除了勾引当地的家具修整工,这她倒干得很漂亮。热而咸的眼泪,部分因为恼火,部分因为自怜,又袭向她的眼睛。“我会处理好的”她说,她努力让自己的语调保持正常、轻松,她的双肘撑着墙,一只手捂在眼睛上,“不用担心。” “好吧,我——噢,妈的,瞧罗格那样,他满脖子都是灰,他们找到录像带了。和泰德谈会儿,可以吗?” 很多狂乱的问题涌上她的喉咙口。一切都好吗?他认为一切都好吗?他们能凯旋归来,重新开始吗?太晚了,没时间了,她把时间都花在唠叨汽车上了。真是无知的女人,愚蠢的践货。 “当然,”她说,“他会向我们两个都说再见。而且……维克?” “什么?”他听起来有点不耐烦,他没有时间了。 “我爱你。”她说,没等他回答,又加了一句,“泰德来了。”她匆匆把电话给了泰德,差点敲上他的头,然后穿过屋子去了前门廊,她的脚在一个膝垫上绊了一下,把那东西碰得转了起来……她眼中的每一样东西都放着七彩,因为她的眼,已经是泪的棱镜。 她站在门廊上向外看着117道,她紧抱着肘,努力控制住自己——控制,该死,控制——很让人惊奇,不是吗,身体上没有一点问题,你却伤得那么重! 身后,她可以听见泰德细细软软的声音,那个声音正在告诉维克他们在玛利欧吃了饭,妈妈吃了她喜欢的肥肉比萨饼,品托车在他们几乎要到家时坏了。他在告诉维克他爱他。然后是电话轻轻挂上的声音。联系中断了。 控制。 最后她感觉她好了些。她回到厨房,开始把买来的东西一件件收了起来。 那天下午三点一刻,沙绿蒂·坎伯从灰狗车上下来,后面紧紧跟着布莱特。她一阵阵地抓紧手提包的扣带,突然荒谬地害伯起来,自己会不会认不出霍莉? 这么多年来,妹妹的脸在她的脑海中只是一张照片(嫁得好的妹妹),现在这张照片突然神秘地从她脑海中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片迷雾般的空白。 “你看见她了吗?”下车时布莱特问她。他正聪明伶俐地环顾着斯图拉特福特汽车站,脸上没有一点紧张害怕的样子。 “让我四处看看!”沙绿带尖声说,“可能她在咖啡店或——” “沙绿蒂?” 她转过身,终于看见了霍莉。 记忆中的照片又涌了回来,叠上一张站在空间入侵者游戏招牌旁的女人的睑。沙绿蒂的第一个念头是霍莉戴着眼镜——多么有趣!第二个,使她震惊,霍莉的脸上有皱纹了,并不多,但毫无疑问,那些就是皱纹。她的第三个念头很难确切地说算是一个念头。它是一幅图象,像一张深褐色调的照片那样清晰、真实、让人心碎:霍莉穿着衬裤跳进了塞乐泽老人的饮牛水槽,马尾辫高高他立向天空,她正用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捏住鼻孔,产生一种喜剧的效果。那时没有眼镜,沙绿蒂想,痛苦向她袭来,压紧了她的心。 站在霍莉身边,羞怯地看着她和布莱特的,是一个大约五岁的男孩,和一个约两岁半的女孩。从小女孩鼓起的裤子她可以看出那里面有尿布。她坐的婴儿车停在一边,和他们隔了一段距离。 “你好,霍莉。”沙绿蒂说,她的声音这样细弱,几乎让人听不见。皱纹很小,它们向上长,那是她们母亲所说的好的皱纹的方向。她的衣服是深蓝色的,价钱中等偏上,她胸前的坠饰好像是一件非常好的服装珠宝,或是一个小祖母绿。 有一个瞬间,是一小段时间,沙绿蒂觉得她的心那样强烈、那样完全地充满了欢乐,她知道现在不会再有类似于她为这次旅行付出了或没有付出什么代价的问题——因为她现在自由了,她的儿子自由了。面前是她的妹妹,这些孩子是她的亲属,不是照片,是真实的人。 两个女人笑着,也微微地哭着,走到了一起,最初她们有些犹豫,然而很快,她们相互拥抱起来。 布莱特站着没动,那个小女孩有点慌了,她走向母亲,一只小手紧紧地拉着母亲衣服的褶边,可能是不想让她的母亲和这个陌生的女人一起飞走。 小男孩一直盯着布莱特,然后他走了上来。他穿着一件塔夫斯金牛仔裤,一件t恤衫,上面写着:麻烦来了。 “你是我的表兄布莱特?”小男孩说。 “是的。” “我的名字叫吉姆,和我爸爸一样。” “哦。” “你从缅因州来?”吉姆问。在他身后,沙绿蒂和霍莉正匆匆地交谈着,打断着对方的话,取笑对方这样急匆匆地想在这个米尔福特以南,布里奇波特以北的肮脏的小车站里把每一件事都说了。 “是的,我从缅因州来。”布莱特说。 “你十岁?” “是的。 “我五岁。” “哦,是吗?” “是的,但我可以痛打你,看拳!”他打在布莱特肚子上,把他打弯了腰。 布莱特发出一声很响、很惊奇的“哦”!两个女人都吃惊得透不过气来。 “吉米!”霍莉在一种无可奈何的痛恨中尖叫起来。 布莱特慢慢地直起身子,看见母亲正在看自已,脸色焦虑不安。 “是的,你任何时候都可以痛打我。”布莱特说,笑了。 没什么事,他从母亲脸上看出没什么事,他很高兴。 下午三点二十分以前,多哪一直都认为应该把泰德留在家里,和请来照看他的人呆在一起,然后自己开车去坎伯家碰碰运气。她又拨了一遍那个号码,仍然没有人接,但她估计,即使坎泊不在修车库,他也会回来。甚至可能就在她到那儿的时候……她总是假设她确实到了那儿。维克上星期告诉过她,如果修品托车需要隔夜的话,坎情大概会找一辆破车借给她,这也是她考虑问题的重要因素。但她觉得带上泰德大概不对,如果品托车在后半程卡住,她大慨只好走很长一段路。她可以走,而泰德不应该受这种罪。 但泰德有其它想法。 和父亲谈过之后不久,他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在堆着一堆小金书的床上伸开手脚躺下,十五分钟后,他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这个梦好像非常一般,但却有一种奇怪、近乎恐怖的力量。 梦中,他看见一个大男孩抛起一个带着绝缘胶带的棒球,试图要击中它。他错过了两次,三次,四次,第五次挥打时地击中了它……球律也贴着胶带,它这时在手柄处断了。男孩拿着手柄好一会儿(黑色的带子在手柄上飘动着),然后弯腰拾起球棒断开掉下去的那一部分,他看了它一会儿,厌恶地摇了摇头,把它扔进汽车道边的高革里。然后他转过身来,泰德突然震惊——部分是因为害怕,部分是因为高兴——地看到,那个男孩是十岁或十一岁时的自己。 是的,就是他,他能肯定。 然后这个男孩走了,梦中只有一片灰色。 这片灰色中他可以听见两种声音:叮当作响的链子摆动的声音和隐约传来的鸭子嘎嘎叫的声音。 在传出两种声音的灰色调背景下,一种惊恐的感觉突然袭来,让他感到难以呼吸。 就在这时,一个男人从迷雾中走出来……一个穿着发光的黑色雨衣,一只手举着一根小棍支起的停车牌的男人。他咧着嘴笑着……他的眼睛是闪亮的银币,他举起一只手指向泰德,他惊骇地发现那根本不是一只手,那只是一些骨头,雨衣闪光的聚乙烯基风帽里的那张脸也根本不是一张脸。 它是一个骷骼头,它是—— 他猛地惊醒过来,全身大汗淋漓。他坐起来,用肘撑着自己,粗声喘着气。 卡嗒。 他衣橱的门荡开了。它荡开时他看见里面有个东西,只一秒钟然后他就玩命向通向厅的门逃去。 他看见它的时间总共只有一秒钟,但这一秒已经足以让他分辨出它不是穿着发光的黑雨衣的那个人,弗兰克·杜德,那个杀死女人的人。不是他,是其它东西,是一种有血红的落日般的眼睛的东西。 他不想把这事和母亲说,所以他把注意力放在戴比,那个照看他的人身上。 他不想被留在戴比身边。她对他怀有恶意,总是把收录机放得高高的,等等,等等。知道这些都无法说动母亲后,泰德不祥地暗示说戴比可能会枪杀他。 一想到十五岁的近视眼戴比·格林格尔会枪杀什么人,多娜忍不住咯咯笑出来。 这是一个错误。泰德可悲地哭了起来,跑进了起居室。他想要告诉她戴比·格林格尔没有强壮到可以抵御他衣橱里的魔鬼——如果黑暗来临时他母亲还没有回来,它就可能出来。它可能是穿着黑雨衣的那个男人,也可能是一只野兽。 多娜跟在后面,对她的大笑感到内疚,她奇怪自己对孩子怎么这样感觉迟钝。孩子的父亲走了,那就已经很让人心烦意乱,他甚至一个小时也不愿意离开母亲,而百—— 有没有可能他感觉到了我和维克问发生着什么事,可能甚至听到了…… 不,她想不是那样。她无法那样想,他只是习惯性地心烦意乱。 通往起居室的门关着。 她把手伸向门把手,犹豫了一会儿,改为轻轻地敲了敲门。没有回答,她又敲门,仍然没有回答。她悄悄地走了进去。 泰德睑朝下趴在长沙发椅上,一个靠背垫紧紧地盖在他头上,这是一个他很烦的时候才会做的姿态。 “泰德?” 没有回答。 “很抱歉我笑了。” 他的脸蛋从鼓囊囊的鸽灰色沙发垫的一侧露出来看着她,新流出来的眼泪还挂在他脸上。“我可以一起去吗?”他问,“别让我和戴比呆在一起,妈。”很棒的舞台艺术,她想,很棒的舞台艺术,赤裸裸的高压威胁。她认识它(至少感觉认识它),但她又难以做到铁石心肠……部分原因是她自己的眼泪也在恐吓着她。最近地平线上总像有一场暴风雨。 “宝贝,你知道我们从镇上回来时品托车的样子,它可能正好就在东橡皮套鞋角出故障,那样我们就只能走着到附近找一幢住宅,然后给什么人打电话,可能路会很远——” “所以?我很能走!” “我知道,但你可能受到惊吓。” 一想到衣橱里的那个东西,泰德突然极尽全力地尖叫来:“我不想被惊吓!”他的一只手不自觉地摸向牛仔裤后口袋的鼓起处,“恶魔的话”就放在那里。 “说话不要那样抬高嗓门,很难听。” “我不想被惊吓,我只想和你一起去。” 她无可奈何地看着他,知道自己确实应该打电话给戴比·格林格尔,告诉戴比说她对自己被四岁的儿子摆布感到很脸红。她完全没有理由屈服,她无助地想,这是个连锁反应,不会在任何地方停下来,它甚至会把我不知道的东西都弄得一团糟,噢,天哪,我真希望我是在塔西提。 她张开嘴要告诉他,要非常坚决,一次性,而且是决断性地告诉他,她要打电话给戴比,如果他听话,他们可以一起做爆玉米花,如果他不听话,那他晚饭后就上床睡觉,就是这洋。然而她说出口的却是,“好吧,你可以来,但我们的品托车可能出问题,如果出了问题,我们只好走到一户居民家,打电话向出租公司要一辆车接我们。如果我们确实要走路,我希望你不要向我发牢骚,泰德·特伦顿。” “不,我不会——” “最后一句,我不喜欢你向我发牢骚或要我带上你,因为我不愿意这样做,懂了吗?” “懂了,当然卜’泰德从床上蹦了下来,所有的不幸都抛到了脑后,“我们现在走吗?” “是的,我想是的,或……我知道了,为什么我不先做一份小吃?一份小吃,然后我们还可以在保温瓶里放一些牛奶。” “是不是我们有可能一整夜都在外面露营?”泰德突然又有点疑虑。 “不,宝贝。”她笑了,轻轻地抱了抱他,“但我仍然没法通过电话和坎伯先生联系上。你爸爸说大概是因为他车库里没有电话,所以不知道我向他打了电话。他的妻子和孩子可能在其它什么地方。所以—一” “他的车库里应该有一部电话,”泰德说,“太愚蠢了。” “你下要对他这样说话。”多娜马上说,泰德摇摇头表示不会说。“不管怎么样,如果那儿没有人,我可以和你在桌上或在他门前的台阶上吃一顿小吃,等等他。” 泰德拍起手来:“太棒了!太棒了!我可以带上我的斯诺比午餐盒吗?” “当然。”多娜完全屈服了。 她找到一盒基布勒无花果棒和两支细吉姆(她觉得它们都很难吃,但它们却永远是泰德喜爱的小吃),又用锡箔包了一些绿色齐墩果和黄瓜切片,她在泰德的保温瓶里装满了牛奶,把维克野餐时用的大保温瓶也装得丰满。 不知什么原因,看见这些食物让她觉得不太自在。 她看看电话,考虑要不要再给乔·坎伯去一个电话,接着又觉得这样做已经没有了什么意义了,不管怎么说,他们都要去那儿。然后她又在想要不要问问泰德是否愿意她给戴比·格林格尔去个电话,接着又怀疑自己是不是出了毛病——泰德已经在那个问题上完全明确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就在这时,她突然感觉不太好。一点都不好。她不能明确说出那是什么。 她慌慌张张地在厨房里转了几圈,好像在期待那个让她不自在的东西自己会显现出来。它没有。 “我们走吗,妈?” “是的。”她心不在焉地说。电冰箱旁的墙上有一个留言指示器,她在上面潦草地写道:泰德和我乘品托去坎伯的修车库,马上回来。 “准备好了吗,泰德?” “当然。”他咧了咧嘴,“留言给谁,妈咪?” “喔,乔尼可能会带着一些悬钩子顺便来访,”她含糊其辞地说,“也许会是艾丽森·麦肯齐,她说要给我看些艾姆威和埃文料子。” “哦。 多娜抚摩着他的头发,他们一起出去了。 热,像包在枕头里的锤子,狠狠地砸向他们。该死的车甚至可能没法启动,她想。 但车启动了。 这时是下午三点四十五分。 他们沿117道向东开向枫糖路,那条路离小镇有五英里远。品托表现得像一辆样板车,好像过去从未发生过那种猛烈的跳动,多娜甚至怀疑她费那么大劲瞎忙究竟有没有必要。 但过去确实有过那种震动,所以她笔直地坐着,把车通保持在四十英里以内,当有车从后面经过时,她总是尽量把车向右靠。 路上有很多车。夏季的游客和度假者车流的涌入刚刚开始。品托车没有空调,开车的时候,他们把两个车窗都开着。 一辆纽约牌照的大陆车开过来,车后拖着一辆硕大的挂车,挂车上面停了两辆摩托自行车。 大陆车正好在一个盲角曲线处绕过他们,司机按了按喇叭。那个司机的妻子,一个戴着反光太阳镜的胖女人,正带着一种傲慢的轻蔑表情看着多娜和泰德。 “吃饱了撑的!”多娜大叫,猛地伸出食指指向那个胖女人。胖女人迅速转过身去。泰德只是看着母亲,有点不安,多娜对他微笑着,“不会出乱子,小伙子。会好的,只是外州的笨蛋。” “哦。”泰德小心地说。 听我说,她想,大北佬,维克会为你骄傲的。 她只是对自己咧着嘴笑,因为缅因州的每个人都明白,如果你是从其它地方搬来的,那么你会一直是外州人,直到你被送进坟墓。而且在你的墓碑上他们会写上类似这样的话:哈里凉斯,罗克堡,缅因州(最初来自奥马哈,内布拉斯加)。 大多数游客会开向302道,在那儿他们向东开往那不勒斯文向西驶向市里奇领。弗赖伊堡和新翰布什尔州的北康威,那儿有高山滑雪道、廉价儿童乐园和免税旅馆。多娜和泰德不去302道的那个交叉口。 尽管从他们家俯视着罗克堡的商业区和画卷般美丽的共同城,但茂密的林木始终从两边紧逼着包围着公路;直到离他们家门口五英里远的地方,林木才偶尔会向外退却一点——只一点——现出一小块土地,上面建着住宅或活动房屋;更远一些,住宅会更多地是那种她父亲所说的“爱尔兰小棚屋”。阳光依然明丽,还会有四个小时完全的白日,但空旷已经又让她觉得不安了。这种感觉在117道上还不是很强烈,一旦他们离开了大道—一 转弯口有一个路标牌,写着枫糖路,字母有点退色,几乎不可辨认,已经被小孩们用.22猎枪和鸟枪打得裂开了好几道口子。 这条路是一条两道的沥青路,路面崎岖不平,表面上斑斑台点。他们沿路要经过两、三幢漂亮的住宅,两、三幢不太漂亮的住宅,还有一座破旧的“路王”活动房屋。 活动房屋下面的混凝土房基正在瓦解,它的前面的整个草坪上都长满野草。 多娜可以在野草丛中看见一些看来很便宜的塑料玩具。一个标牌斜钉在汽车道尽头的一棵树上,上面写着:弗里·基庭家。一个两岁左右的大肚子男孩站在汽车道上,小鸡鸡下面挂着湿透了的尿布,他的嘴向下挂着,一个手指在挖鼻子,另一个手指在挖肚脐眼。看着他,多娜不禁打了个好个寒颤。感觉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停下来!看在老天的份上.你怎么啦?” 两边的林木又逼近了他们。 左边车道上,一辆68型旧福特费尔兰车和他们擦肩而过。 多娜看见它的发动机罩上和前灯旁涂了很多锈红色底漆,一个头发很长、不修边幅的小年轻,若无其事地坐在方向盘后面,他没有穿衬衫。费尔兰车以八十英里左右的时速开过去时,多娜缩了一下,这是这条路上他们看见的惟一的一辆车。 枫糖路平稳地向前延伸着,他们偶尔会路过一些草坪或大花园,这让他们欣赏到极其精美的景致。 这种路边的美景在西缅因州应有尽有,它们会沿绵不断,直到布里奇顿和弗赖伊堡。 视野尽头是长湖,湖面波光鳞鳞,就像一个极其富有的贵妇人的蓝宝石坠饰。 品托车行驶在一片土解着的丘陵地带,现在开始爬另一个长被(正如广告上所说,路边已经排起了干巴巴的、在热浪的冲洗下几近枯萎的枫树)。品托又开始颠摇。多娜的呼吸在她的咽喉里便注了,她想,噢,别这样,噢,别这样,别这样,你这蹩脚的车,别这样! 泰德在乘客隔间里不自在地移了移,把斯诺比午餐盒拖得更紧了。 她开始轻踩加速器踏板,脑海里像一个口齿不清的祈祷者那样一遍遍重复着同样的话;别这样,别这样,别这样。 “妈咪?是不是——” “嘘,别出声,泰德。” 震动变得厉害了,她灰心丧气地重重踩向油门——品拓冲了出去,发动机又一次平缓下来。 “呀!”泰德的叫声突然而刺耳,他母亲跳了起来。 “我们还没到,泰德儿。” 又开了约一英里,他们到了一个交叉路口,路边是另一个木标牌:3号镇道。多娜把车拐进去,感到一种胜利的喜悦。在她记忆中,坎伯的修车库离这个木标牌只有不到一英里半的路程了。如果品托现在出故障,他们就是走也能很快走到了。 品拓经过一幢摇摇欲坠的房子,房子旁的汽车道上停着一辆旅行汽车和一辆很旧的锈迹斑斑的白色大轿车。从后视镜中,多娜注意到公路靠近房子的一边长着金银花,它们遮天蔽日,真正地长疯了。 经过这幢住宅后,路左出现一块开阔地。这以后品托开始爬一个长而陡的斜坡。 半道上,车又开始发作了,这一次发作比以往都厉害。 “我们能上去吗,妈咪?” “能。”她坚决地说。 品托的速度指针从四十落到三十。 她把变速器选择杆拉向低速档,她模糊地觉得,这可能有助于压缩。 然而品托车只是跳得更厉害,一连串的回火呼啸着穿过排气管,吓得泰德哭了起来。速度在继续下降,但她已经可以看见坎伯家的住宅和他用作车库的大红谷仓了。 把汽车的加速器踩到底曾解决过问题。她又试了一次,有一刻,发动机平稳下来了,速度计指针已经从十五爬到二十。然后它又开始摇动、震颤了起来。多娜试着再一次把油门踩到底,但这一次没有稳下来,发动机开始停转。 仪表板上的AMP灯开始呆头呆脑地闪起来,标志着品托车就要停下来了。 但这并不重要,因为车已经开过了欢伯家的邮箱,他们到了。邮箱盖上挂着一个邮包,他们经过时,她可以清楚地看见回信地址:JC惠特尼公司。 这条信息径直进入她意识的深处,她的注意力立即被集中到把车开进汽车道。 让它停在那儿,她想,他只好先修好它,否则他既进不去,也出不来。 汽车道偏开住宅一点,如果它像特伦顿家的汽车道那样是上坡路的话,她可能也就开不进去了,但经过一小段上升后,坎伯家的汽车道变得完全水平,甚至略微有点下坡,直通向那个改装后的谷仓。 多娜把车速调向空档,然后让品托车靠自身的惯性向大谷仓门滑过去。她的脚刚离开加速器踏板踩向刹车,发动机又开始抽动……但这一次相当微弱。AMP灯像心跳般缓慢地脉动着,最后亮起来,车停了。 泰德看着多娜。 她对他咧了咧嘴。“泰德,老伙计,”她说,“我们到了。” “是的。”他说,“但屋里有人吗?” 有一辆深绿色的小货车停在谷仓分。这是坎伯家的卡车,肯定是,没有其他人在等着修车,而且她已经记起了这辆车。谷仓里的灯关着,她把脖子从左边伸出去,看到住宅的灯也关着。而且邮箱上挂着包裹。 回信地址是J.C.惠特尼公司。她知道那是什么,她哥哥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时,曾卖过汽车零件、附件和订做设备,他们就是靠邮寄收到产品目录的。JC惠特尼公司给乔寄包裹是世界上再自然不过的事。但如果他在那儿,他应该已经取走邮件了。 屋里没人,她灰心丧气地想。她对维克感到一阵厌烦和恼火。他总在家,他显然在,如果能生根他就会在车库里生根,他当然会,除非我需要他。 “好了,不管怎么样,我们进去看看。”她说着,打开了车门。 “我解不开安全带的扣子,”泰德说,他徒然地抓扯着皮扣带的释放装置。“好了,会抓出血来的,泰德,我绕过去把你放出来。” 她出去砰地关上门,向车前走了两步,想绕过发动机罩到乘客门一侧把泰德从安全带里解出来。如果坎伯在那儿,这就给了他一个机会,可以看看客人是谁。她不想一声招呼不打就把头向他的车库里伸进去。也许这有点愚蠢,但自从她在厨房里和斯蒂夫·坎普发生了丑陋、可怕的那一幕后,她比她十六岁,也就是父母放她出去约会的那年以后的任何时候都清楚,一个没有保护的女人意味着什么。 寂静冲击着她,她感到躁热和死一般的寂静,这让她几乎失去勇气。 声音,当然有,虽然在罗克堡呆了这么几年,她最多只能说她的耳朵已经慢慢从“城市耳朵”适应为“小镇耳朵”,但丝毫不意味着“乡村耳朵”,……这里是真正的乡村。 她开始听见乌的歌声,还有乌鸦刺耳的音乐,他们刚爬上来时经过的山坡旁有一片长长的草场,这种“音乐”就从那片草场的某处传来。 轻风在叹息,汽车道边的橡树在她脚边形成移动着的斑影图案。 但她听不见一声汽车发动机的声音,甚至也听不见远处拖拉机或干草压捆机的一声嗝声。城市耳朵和小镇耳朵更紧紧地调向人造的声音:那些大自然产生的声响则从这张被选择感知收紧的同外滑落了下去。听不见一点自己熟悉的声音让她感到。已神不安。 如果他在谷仓里干活,我应该已经听见了,多娜想。但她小镇耳朵接受到的仅有的声音,是她自己踩在汽车道的碎砾石上时发出的吱吱嘎嘎的脚步声和一种很低的嗡嗡声——她没有下意识去想,她的脑子只把它当作从路边一根电线杆上的电源变压器发出的声音。 她到了发动机罩前面,正想从品托车前穿过去,就在这时,她听见一种新的声音,一声低低的、重浊的嗥叫。 她停下脚步,迅速抬起头,试图确定声音的来源。 有一刻她确定不了,她突然感到一阵恐惧,不是因为声音本身,而是因为它好像没有任何方向性,它不是来自任何地方,它又来自所有方向。 这时她身体内部的雷达——也许是她求生的装备——开始转向每一个方向。然后她知道了,嗥叫是从车库里发出来的。 “妈咪?”泰德拉着安全带,最大限度地把他的头从窗口远远伸出来,“我解不开这该死的老——” “嘘!” (嗥叫。) 她探着脚地向后退了一步,右手轻轻搭在品托的发动机罩上,她绊网上的神经像灯丝一样细。她并没有恐慌,只是高度地警觉:它以前不嗥叫。 库乔从乔·坎伯的车库里出来了。 多娜目不转睛地看着它,呼吸并不觉得痛苦,但它已经完全在喉咙口停住了。 这是同一只狗,这是库乔,但是—— 但是,噢,我的—— (噢,我的上帝!) 狗的那双眼睛盯着她,它们发红,充满粘液,正向下漏着什么粘乎乎的东西,是粘乎乎的眼泪。它的黄褐色皮毛上缠结着淤泥和—— 血,它是—— (它是它是血上帝上帝!) 她好像动不了了。 没有呼吸,肺中只有死一般低平的波动。她曾听说过人受惊时会瘫痪,但从来没有意识到它会这样全面地发生。她的大脑和她的脚之间没有任何联系,沿着她脊椎骨向下的那根扭曲的灰色细丝已经关掉了信号。她的手只是手脱前部没有感觉的愚蠢的肉块,她的尿流出来,而除了模糊地感觉远处有一种温暖,她一无所知。 狗却好像知道,它可怕的、没有任何思想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多娜·特伦顿大大的蓝眼睛,它慢慢地向前踱着步,一副懒洋洋的样子。 它现在站在车库的地板上……它现在在二十五英尺外辗碎了的砾石上。有一种低沉的呜呜的声音,那是威吓,又像是稍给人以安慰,泡沫从库乔的鼻吻上滴下来……然而她动不了,一点都动不了。 这时泰德看见了拘;辨认出在它毛皮上形成纹理的是血,他尖叶了起平——一种高而尖厉的声音让库乔的眼睛动起来,大慨就是这声音让多娜得以解脱。 她做了一个蹒跚的老酒鬼似的大回转,小腿砰地撞在品托车的挡泥板上,一种钢钻似的疼痛向她的臀部直冲上去,她绕着发动机罩向回跑。 库乔的嗥叫骤然变成一种能震碎一切的激怒的咆哮,它向她扑了过来。 她的脚踩进松松的砾石中,几乎要从她身体上滑出去,她的手臂重重地撞在发动机罩上,这才让自己没散了架。撞着的是滑稽骨,她发出一声尖锐的痛苦的叫声 汽车门紧紧地关着,这是她自己从车里出来时无意识间关上的,门把手上的镀铬按钮突然眩目地明亮起来,把阳光像箭一样射进她的眼里。 我永远不能打开那个门进去关上它了。她的心中产生了一种可能就要死去的想法,这让她倍感窒息。 没有足够时间,没有办法。 她一把抓开门。她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在喉咙里进进出出的啜泣般的声音。泰德又尖叫了,那是一种尖锐、断裂的声音。 她坐下,几乎是坠落在驾驶员座上。她扫了一眼扑过来的库乔,它正绷直后腿向她跳过来,要把几乎两百镑的重量都撞向她的大腿。 她用两只手猛地把品拓的门拉上,右臂靠上方向盘,用肩揿响了喇叭。关得正及时,刹那之后她车门上传来一个沉重,坚实的声音,好像有人抡着一大块木头狠狠地砸向了汽车。狗暴怒的咆哮突然停住了,一片寂静。 把它自己敲出去了,她歇斯底里地想,感谢上帝。 过了一会儿,库乔满是泡沫的扭曲的脸在她窗外弹了出来,只有几英寸远,好像恐怖电影里的恶魔为让观众毛骨悚然至极,径直从电影屏幕上扑了下来。 她可以看见它粗大的牙,她又一伙有了可怕的几乎要晕过去的感觉,这只狗正看着她,不是看着一个不巧和年幼的儿子一起掉进汽车陷饼里的女人,而是看着多娜·特伦顿,好像它一直只是在徘徊,在等待,等她出现。 库乔又开始叫了,即使在汽车坚硬厚实的安全玻璃后,这吼声也不可置信地高。 她突然明白,如果不是她停车时习惯性地摇起窗玻璃(那是她父亲坚持要她养成的习惯:停车,摇起窗玻璃,踩刹,锁车),大概她的喉咙已经开了,血已经溅上了方向盘、仪表板、防风玻璃,甚至是泰德的身上了。 她做这样一个动作的时候相当机械,她当时自己并没有意识到。 她尖叫起来。 狗可怕的面孔从视野中落了下去。 她想起了泰德,回头看过去。她看见他时,一种新的恐惧像一根滚烫的针向她扎过来——他没有晕过去,但已经半失去意识,完全瘫倒在座位上,他眼睛瞪着,没有了眼神,脸是白色的,嘴角发青。 “泰德!”她迅速用手指按在了他的鼻下,在她干哑的嘶叫吉中,他迟钝地眨了眨眼。“妈咪,”他有点口齿人清了,“我衣橱里的恶魔怎么出来了?是梦吗?我是在打吃吗?” “会好的。”然而实际上泰德提到农橱里的恶魔时。她已经禁不住在打冷颤了,“会——” 她从品托车前罩上看见狗的尾巴和宽阔的背部正向汽车泰德的一侧移动过去。 泰德一侧的窗没有关。 她疯了一般屈身越过泰德的腿扑向窗玻璃的摇柄,她喘着粗气,使尽全身的力气要把它摇上去,她感觉到泰德在下面痛苦地辗转着,在她剧烈的摇动下,摇柄上出现了裂痕。 她摇上四分之三的时候,库乔扑了过来。 它的鼻吻冲进正在合拢的窗口,上升的窗玻璃又把它撞向汽车的顶板。库乔暴烈地嗥叫起来,吼声在品拓狭小的空间里振荡着。 泰德又尖叫了,他用胳膊裹着头,伸出前臂交叉在眼前,慌不择路地一头扎向多娜的怀里。他撞着了多娜的手,让窗玻璃又下降了一点。 “妈妈!妈妈!让它停下来!让它离开!” 一种热乎乎的东西流过她的手背,她惊恐万分地发现,这种东西是从狗口中流出的粘液和血的混合物。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窗子终于又上去了四分之—……库乔退却了。 她只看了一眼圣·伯奈特狗的面孔,那是一张扭曲、疯狂的面孔,是一只友善的圣·伯奈特狗的面孔的疯了的漫画像。这以后立四脚落地,下去了,她看见的又只是它的背部。 现在摇柄转起来容易多了。她关上窗,在牛仔裤上擦着手背,大口地端起了气。 (噢!上帝,噢!圣母玛丽亚!) 泰德又陷入了那种半迷半醒的状态。这一次她的手指在他脸上的疾点没有引起任何反应。 他这样下去会得不知道什么样的综合症,噢!上帝是的,噢!我甜甜的泰德,我怎么就没把你留在戴比那儿? 她抓住他的肩,开始轻轻地前后摇他。 “我在打盹吗?”他又问。 “不。”她说。他在呻吟——一种低低的、痛苦的声音撕着他的心,“不,已经好了。泰德?没事了,那条狗进不来,窗都紧紧地关着,它进不来,它碰不着我们了。” 不知是因为摇动,还是她的话,泰德缓了过来,他的眼睛微微睁开,“那我们回家吧,妈咪。我不想呆在这儿。” “好的,好的,我们就——” 库乔如同一枚剧烈燃烧的黄褐色飞弹,跳上发动机罩,咆哼着扑向防风玻璃。泰德又发出了一声尖叫,眼睛鼓了出来,两只小手深深地抓进面颊,那儿立即出现了几道红印。 “它碰不到我们!”多娜对他大喊,“你听见没有?它进不来,泰德!” 库乔沉闷地撞在防风玻璃上,又撞了回去,在发动机罩上抓扒着要保持平衡,漆上出现了几道印痕。然后它又来了。 “我想回家!”泰德尖嚷着。 “抱紧我,泰德,不要担心。” 多么愚蠢……但她还能说什么? 库乔又撞向防风玻璃时,泰德把头理向她的胸口。玻璃上已经涂满了肮脏的泡沫,库乔想咬开一条路冲进来,它肮脏、混浊的眼睛盯着她的眼睛。我要把你撕成碎片,它们在说,你,还有你的儿子。只要我找到进这个罐头的路,我就会生吃了你们;我要在你们尖叫的时候一口一口地吃你们身上的肉。 狂犬病,她想,这狗得了狂犬病。 她心中的恐惧不断在增加,目光不由自主越过发动机罩上的狗看向停在谷仓旁的坎伯的卡车。这条狗是不是已经吃了他? 她按动喇叭钮,品托轰鸣起来,狗在前面滑动着打了一个趔趄,几乎要摔倒。“不太喜欢这样,是不是?”她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刺痛了你的耳朵,是不是?”她又狠狠地按了下去。 库乔掉了下去。 “妈咪,回家吧。” 她转动了点火装置上的钥匙。 马达哐,哐,哐……但品托没有启动。她把钥匙转了回来。 “宝贝,我们一时走不了,这车——” “要走!要走!现在!就要现在走!” 她的头像遭到了重击,剧痛随着她的心跳一阵一阵地袭来。 “泰德,听我说,车不想启动,还是那个针阀,我们需要等发动机冷下来,那时它就会好,我们就可以走了。” 我们只要从汽车道里开出去,开到下坡的地方。那时我们就可以滑下去,只要我不半途吓得踩了刹车,就算发动机停了,也可以一直滑到枫糖路上去……或…… 她想起山脚下的那幢住宅,那幢整个东侧爬满了金银花的宅子。那里有人。 她看见有车。 人! 她又开始按喇叭。三短声,三长声,三短声……她从少女童子军记得的惟一的电码。他们会听见。即使他们不懂,也应该上来看看究竟谁在乔·坎伯家前大闹——为什么? 狗在哪儿?她看不见它了。但这并不重要。它进不来,救援很快就会到了。 “都会变好的。”她对泰德说,“等等看。” 镜眼工作室在坎市里奇一幢肮脏的砖结构建筑物里。办公室在四楼,一个包括两个工作室的套间在三楼,六楼还有一个空调条件不太好的摄影间,刚能容纳下放成四排的十六张座位。 那个星期一晚上早些时候,维克·特伦顿和罗格!布瑞克斯通坐在摄影间的第三排座位上,已经脱下了外套和领带。他们已把夏普谷制品教授的每段屏幕录像都看了五遍。总共有整二十段,其中三段是臭名昭著的红浆果活力谷场景。 最后六个场景是半小时前放完的,放映师向他们道了声晚安后离开了,他晚上还要去奥尔森·韦尔斯电影院放电影。十五分钟后镜眼的总裁罗布·马丁也阴沉着脸向他们道晚安,接着又说,只要他们需要他,明天和星期三的全天他的门都向他们大开着。他回避了他们三个脑子里都清楚的一句话:只要你能想出什么值得谈的东西,门总是开着的。 罗布有足够的理由面色阴沉。他是一个越战老兵,在春节攻势中失去了一条腿。 1970年末,他在烟亲的大力帮助下用残疾金建起了镜眼工作室,这以后工作室一直在艰难地挣扎沉浮着,波士顿的大工作室总能从资金雄厚的各大媒体揽到报酬丰厚的业务,而镜眼则靠抢点他们剩下的面包屑苟活。维克和罗格之所以和罗布打交道,是因为他让他们想起自己——通过艰难的奋斗找到一点立足之地,到了某个虚幻的角落,转了过去,眼前又是新的漫漫长途。当然,波士顿有一点不错,就是来往比纽约方便。 过去的十六个月里,镜眼起飞了。 罗布利用他的工作室在做夏普场景这一点开始招揽到大量业务,事业第一次兴旺了起来。五月,就在夏普谷制品遭殃之前,他给维克和罗格寄了一张明信片,画面是一辆正在开出的波士顿无轨电车,车尾有四个可爱的淑女,弯着腰露出被设计师牛仔裤包着的臀部。明信片的背面写着:镜眼签约微波士顿汽车的后盾,他们现在成了靶子,大笔赚钱。很有意思。但他们现在已经不会这么喧闹了。自从活力谷惨败后,已经有两个客户取消了和镜眼的会面,如果伍尔克斯广告失去了夏普帐单,罗布除了失去夏普的帐单外,还会失去许多其他客户。这让他感到恼火和恐慌……这种感情维克完全理解。 有五分钟他们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只是闷头抽着烟,最后罗格用一种很低的声音说:“我只想吐,维克,看见那个家伙坐在桌子后面看着我,好像嘴里有一块化不掉的黄油,他咬了一大口那种带着粘乎乎的染料的谷制品,说什么‘不,这儿没什么不对’,我的胃里面就直恶心。真高兴放映师走了,我要是再看一遍,就会吐得一腿都是。” 他在放在椅子扶手上的一个烟灰缸里把烟掐灭了。他看上去确实病了,他的脸有点发黄,让维克一点都不喜欢。这就是战斗疲劳?但给人的感觉就像吓得连个屁都不敢放地缩进了耗子洞后,在黑暗中又看到有什么东西等在那儿,要一口把你吞下去。 “我不断地告诉自己。”罗格说,他又拿了一支烟,“我已经看到了一些东西,你知道吗?一些东西。我无法相信它就像看上去那样糟。但这些场景的累积效应……就像看吉米·卡特说的,‘我从来不向你撒谎。”’他猛吸了一口烟,又把它塞进了烟灰缸,“不能怪乔治·卡林、斯蒂夫·马丁,还有‘周六现场之夜’能这么招摇,那个家伙看起来完全一副假圣人的样子……”他的声音颤抖了起来。 “我有一个主意。”维克平静地说。 “对了,你在飞机上说过什么。”罗格看着他,但他并没有抱多大希望,“有什么主意,我听听。” “我想,教授必须再做一个场景。”维克说,“我们必须说服夏普老先生这么做,不是叫。孩’,而是老先生。” “老教授这次该卖什么?”罗格问,他解开了衬衫上的又一个扣子,“耗子药还是橙染料?” “别这样,罗格,没有人中毒。” “有倒好了。”罗格笑了,但是他笑得很难听,“有时,我很知道你能不能理解广告究竟是什么。它是拎着尾巴牵一条狼。好,我们松手,它就会转过身来把我们整个吃掉。” “罗格——” “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国家,某个消费者团体称了一下麦当劳半磅蛋糕,发现它比半磅少一丁丁点,报纸头版立即就会登出来;某个边边角角的加州小杂志发了一条报道,说尾部的碰撞会引起品托车油箱爆炸,福特汽车公司鞋子里的脚就会发抖——” “别这么说,”维克笑了,“我妻子有一辆品拓,已经够我麻烦的了。” “我想说的是,在我看来,让夏普谷制品教授再做一个场景,就像让里查德·尼克松再做一次国情咨文报告,他就完了,维克,他就整个完了!”他停了一下,看向维克,维克正面色凝重地看着他,“你想让他说什么?” “他很难过。” 罗格木愣愣地向他眨着眼好一会儿,然后把头仰过去咯咯笑了,“他很难过,很难过?嗅,亲爱的,太妙了,这就是你的好主意?” “等一等,罗格,你甚至不给我一个机会,这不像你。” “不像,”罗格说,“我想不像,告诉我你是什么意思,我相信你不是——” “认真?我很认真。好了,你学过那些课,所有成功广告的基础是什么?究竟为什么要费那么大劲做广告?” “所有成功广告的基础是人们希望相信,人们不相信自己。” “是这样。当梅泰格修理工说他是镇上最孤独的人,人们希望相信某处境实有那么一个人,除了听收音机外不做任何事,偶尔会非常消沉。人们希望相信他们的梅泰格永远不需要修理。当乔·迪马吉欧说咖啡先生可以省咖啡,可以省钱,人希望相信他的话。如果——” “但这不就是我们翻船的原因吗?他们希望相信夏普谷制品教授,但他让他们希望了。就像他们希望相信尼克松,但他 “尼克松,尼克松,尼克松!”维克吼道,他吃惊自己会这样盛怒,“你已经被这个对照搞糊涂了,事情砸了后我已经听见你把这种对照举了两百遍了,但它不恰当。” 罗格看着他,满脸惊愕。 “尼克松是个小偷,他知道他是个小偷,但他说他不是个小偷。夏普谷制品教授说红浆果活力谷没有什么不对,实际确实有不对的地方,但他不知道。”维克向前倾过去,一把抓住罗格的胳膊,特别强调地说:“忠诚没有破坏。他必须这么说,罗格。他必须站在美国人民面前告诉他们,忠诚没有破坏。什么错了?某个食品染料商错了。这个错误不是由夏普公司造成的。他只有这么说。最重要的是,他要说发生了错误,尽管没有人受到伤害,但他很难过人们受惊了。” 罗格点点头,又耸了耸肩:“是的,我能看出必须这样做。但无论夏普老先生还是‘小孩’都不会同意,维克,他们只想埋了——” “是这样,是这样,是这样!”维克大叫,罗格缩了一下。他跳了起来,开始在摄影间的短走道里蹬蹬地来回走,“他们当然会,他们是对的,他死了,必须被埋葬,夏普谷制品教授必须被埋葬,活力谷已经被埋葬了。但我们要让人们看到的是这不是一个半夜的埋葬,这就是关键所在!他们冲动得要像个黑手党的打手那样向地扑过去……或像一个惊恐万状的亲属在埋一个霍乱病人。” 他靠向罗格,这么近,他们的鼻子都快碰着了。 “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他们知道除非夏普谷制品教授在大白天入土,否则他在下面会死不瞑目。我要让全美国的人都出席他的葬礼。” “你疯——”罗格脱口而出……又要然闭上了嘴。 很长时间后,维克看见合伙人眼睛里那种惊恐、茫然的神情消失了,它们突然变得犀利、敏锐,眼中的惊恐换成了一种闪烁着一丝疯狂的神情。罗格开始咧着嘴笑了。 看见这种笑,维克宽心了,他甚至忘了多娜,忘了他收到坎普的条子后家中所发生的一切。工作完全占据了他,直到后来他才会惊异地想起,自己在那种纯净、奇妙。魔幻般的感觉下完全沉浸在自己擅长的工作里有多么长的时间。 “表面上,我们只是让他重复事情发生后夏普公司说过的那些话。”维克接着说,“但教授亲口说出那些话的时候——” “兜了一圈,又回来了。”罗格喃喃地说,他又点了一支烟。 “当然,对极了,我们把它作为红浆果活力谷闹剧的最后一幕,把球投给老先生,彻底讲清楚,把它远远地抛在我们后面——” “吃点苦药,当然,这对那个老东西会有吸引力,公开忏悔……打自己几鞭子……” “他就不至于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进场,然后在烂泥坑里摔了个嘴啃泥,最后在众人的哄笑中灰溜溜地离开;他出场时就可以像道格拉斯·麦克阿瑟那样,说老战士永远不会死,他们只是逐渐消失了。这只是事情的表面,但在下面,我们期待的是一种口气……一种感觉……”他的思想已经越过边界进入罗格思想的领地,只要他能描绘出他要说的东西的轮廓,罗格就能领会它。 “麦克阿瑟。”罗格的声音低低的,“就是这样,不是吗?口气是辞别,感觉是遗憾。给人们的感受是他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但已经太迟了。可以——” “什么?” “黄金时间。”罗格说。 “嗯?” “那些场景,我们可以在黄金时间放它们,黄金时间的那些场景是给成人看的,不是给小孩看的,怎么样?” “好,好。 “只要我们把这些混帐东西做出来。” 维克咧着嘴笑了,“我们会做出来的。”他用了一句罗格形容好广告词时用的话,“它是一辆坦克,只要我们想,就可以开着它把他们彻底压垮。只要我们去克利夫兰前把一些事情具体落实了……” 他们坐在那个小摄影间又商量了一个小时。回到旅馆时,天已经全黑,他们两个也已经汗流泱背,筋疲力竭了。 8 “我们能回家吗,妈妈?”泰德茫然地问。 “很快,宝贝。” 她看着点火开关上的钥匙圈上另外还有三把钥匙:家里的钥匙、车库的钥匙、和开品托后舱盖的钥匙。圈上还有一块皮,皮上印着一个蘑菇商标。这把钥匙圈是她四月.在布里奇顿的斯旺特森百货商店买的。当时她幸福的家庭主妇的梦幻已经破灭,她觉得自己生活在失落和惊恐中,但那时,她又哪里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恐怖?真正的恐怖,是你试图伸出手去摇拢孩子的窗玻璃时,一条疯狗向你的手背上流口水。 她伸出手去,触着了那个皮标签……又把手收回来。 事实是:她不敢试。 七点一刻了。 品托的影子已经拖到了车库门口,但天仍然亮着,她的丈夫和他的合伙人仍然在坎布里奇的镜眼工作室看着屏幕录像。她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回答她嘟嘟按出的SOS信号。在书里,应该已经有人来了,这是给女主人公想出这么一个聪明主意的回报。 但是还没有人来。 当然声音已经传到了山脚下那幢摇摇欲坠的房子里。也许汽车道(前院,她的思想自动纠正了她,这儿他们称它为前院)上两辆汽车的主人一起坐着第三辆汽车出去了。她真希望自己能看见那座房子,但她看不见,它在小山下坡的那一面。 最后她放弃发SOS信号了。 她担心总按喇叭会耗尽品拓的电池,买车这么长时间来,他们一直没有换过电池。她坚信,只要发动机冷却到一定程度,品托仍会启动。它以前总是这样。 但是你不敢试,因为如果它不启动……那时怎么办? 她又一次把手伸向点火装置的时候,狗跌跌撞撞地回到她的视野中,它本来一直趴在车前面她看不见的地方。它现在慢慢地向谷仓走去;头低着,尾巴垂在后面。它摇晃地走着交叉步,就像个辞鬼,品托长时间的轰鸣已经让它快要痛苦地完蛋了。库乔头也不回地走进建筑物的阴影中,消失了。 她的手又从钥匙上缩了回来。 “妈咪?我们不走吗?” “我想一想,宝贝。”她说。 她从左边的窗口向外望了望,跑上八步就可以到坎伯家的后门。 中学时,她曾经是学校女子田径队的跑步明星,直到现在她还在坚持慢跑。她能比狗先冲进门里,然后把门关起来,她肯定能做到这一点。 屋里应该有一部电话。只要给班那曼长官的办公室打一个电话,恐怖就会结束了。 另一方面,如果她又试着启动发动机,而它却不干活……但这就会让狗又发作起来。她对狂犬病几乎一无所知,但印象中她从某本书上读到过,得狂犬病的动物对声音有一种超自然的敏感,高音会让它们变得狂怒。 “妈咪?” “嘘,泰德,嘘!” 跑上八步,好好想想。 即使库乔藏在车库里她看不见的某个地方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她也能肯定——她在冲向后门的赛跑中能取胜。电话,当然,而且……像乔·坎伯这样的男人当然会有枪,可能有一整架的枪。把这该死的狗脑袋打得像谷制品或草海酱那样该有多痛快! 跑上八步。 当然,再仔细想想。 如果通向门廊的门锁了怎么办?冒险值得吗? 她分析着各种情况,心怦怦地跳着。如果一切顺利,情况是一个样,但如果门锁着怎么办?她可以比狗先跑到门口,但不是到门口再回到汽车。如果它跑出来,如果它又像原来那样向她扑过来,怎么办?泰德怎么办?如果泰德看见他的母亲被一条两百磅的疯狗蹂躏、抓、咬、撕开—— 不,他们在这儿更安全。 再试一次发动机! 她把手伸向点火装置,她思想中有个声音在大喊,再等一会儿更安全!等发动机完全冷下来—— 完全冷下来?他们已经在这里呆了三个多小时了。 她一把抓住钥匙拧动了它。发动机哐哐响了一次,两次,三次——咆哮了起来。 “噢,感谢上帝!”她叫了起来。 “妈咪?”泰德尖声问,“我们要走了吗?我们要走了吗?” “我们要走了。”她冷冷地说着,调整变速器到反向。库乔从谷仓里冲了出来……然后只是站在那儿,看着,“去你妈的,恶狗!”她耀武扬威地冲着它大喊。 她踩了一下油门。品托向后滚了大约两尺——停住了。 “不!”红色停止灯亮了,她尖叫起来。发动机停转时库乔又向前走了两步,它现在只是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头低着。看守着我,这念头又一次出现了。它的影子拖在身后,像从一张黑色均纹纸剪出的半身剪影那样清晰。 多娜摸索着找到点火开关,然后把它从开拧到启动。马达开始转动,这一次车却没有启动。她的耳朵里可以听见一种很粗的喘气声,她模糊地觉得喘气声是狗发出来的,但过了好几秒钟才意识到这声音是她自己发出来的。她拼命地摇着启动器,脸已经扭曲成很可怕的样子,她诅咒着,全然忘了还有泰德,嘴里说着自己都不知道的话。库乔始终只是站着,身侧拖着长长的影子,像披着一件超现实的葬礼礼服,看着她。 最后它在汽车道上趴了下来,好像已经判决了他们没有逃脱的机会。 她现在比它想强行闯入泰德的窗时更恨它了。 “妈咪……妈咪……妈咪!” 这声音只在很远的地方,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该死的狗娘养的小车。 它就要启动。她就要让它启动,她有纯粹的……精神……力量! 她不知道有多长时间,实际的时间,她弓着腰趴在方向盘上,头发在眼前披着,双手徒劳无益地摇着启动器。 她满耳听见的不是泰德的喊叫声——那声音已经逐渐降低,变成了呜咽声——而是发动机的声音。它哐哐地转五秒,缓了下来,又哐哐地转五秒,又缓了下来,好像每一次缓下来的时间都在延长。 她在浪费电池。 她停了下来。 她一点点地清醒过来,就像一个女入逐渐从晕厥中惊醒。她记得上大学时曾发过一次肠胃炎——她身体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像被升降机抬起,或顺着瀑布滑下来——一最后,她在一个宿舍厕所里晕了过去。 恢复知觉是这样一种感觉,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画师在给世界上色,先把它填满,然后又到过满。颜色向你尖叫着,每一样东西看起来都像是塑料的,都像是伪造的,就像商店橱窗里的陈列——春季销售开始或开业大吉。 泰德缩在一边,眼睛紧闭着,一只手的大拇指含在嘴里,另一只手压在裤子的后口袋上,“恶魔的话”就在里面,他的呼吸短而急。 “泰德。”她说,“宝口,不要担心。” “妈咪,你没事吧?”他的声音只比沙哑的耳语好不了多少。 “没事,你也没事,至少我们现在很安全。这辆老车会走的,我们只要等等看。” “你刚才对我快气疯了吧?” 她把他拉进怀里紧紧地拥着。她可以闻到他头上的汗味和一点约翰逊“不再流泪”香波的气味。 她想,那个瓶子大概正平稳地立在楼上卫生间化妆品橱柜的第二层架子上,她真想用手摸它!但这里有的只是它模糊的将要消失的香气。 “不,宝贝,不是对你。”她说,“永远不会对你。” 泰德紧紧抱着她的背:“它碰不到我们,是吗?” “是的。” “它没办法……没办法咬进来,是吗?” “是的。” “我恨它。”泰德沉思着说,“我真希望它死。” “是的,我也是。” 她看向窗外,太阳就要落山了。 一种迷信的恐惧落进她的脑海。她记起儿时的捉迷藏游戏,每次当街上的阴影连起来,最后形成一片片紫色的连礁湖时,游戏就结束了。那种神秘的回忆飘过童年的郊外小街,像一种护身符,又那么遥远,她听见孩子们的尖叫声,晚饭已经好了,门就要把黑暗紧紧地关在外面: “一切——一切——自由!一切——一切——自由!” 狗正看着她,它疯了,她对这一点深信不疑。它疯狂、没有感觉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不,这只是你的想象,它只是一条狗,一条病狗。就算你没有从狗的眼睛里看到某些实际上也并不存在的东西,这世上的事情就已经很糟了。 她这样告诉自己。 几分钟以后她告诉自己,库乔的眼睛只不过像墙上挂着的肖像里的眼睛,你到哪儿,它们就跟到哪儿。 但这条狗在看她。而且……而且它的眼神里有种东西很熟悉。 不,她告诉自己,试图排开这念头,但已经太迟了。 你以前看见过它,不是吗?泰德第一次做坏梦后的那个早上,那个早上毯子和被单被放回椅子上,他的玩具熊垒在顶上,你打开衣锅门的片刻,看见的只是一个弯腰驼背的形体和一双红色的眼睛,那个东西随时准备扑上来,它就是它,它就是库乔。泰德一直是对的,只是恶魔不是在他的衣橱里……它在这里。它—— (停下来。) 在这里,只是在等着。 (你停下来多娜!) 她盯着狗,想象她能听见它的思想。简单的思想,一模一样的简单模式,尽管它的疾病和狂乱的幻觉在沸腾,那种思想只不过是在一遍一遍地重复。 杀死这个女人,杀死这个男孩,杀死这个女人,杀死—— 停下来,她粗暴地命令自己。它没有思想,它不是孩子衣橱里出来的恶巫。它只是一条病狗,那就是全部。下一次你还会相信那条狗是上帝派下来惩罚犯了—— 库乔突然站了起来——几乎就像是她刚对它下了命令——又消失在谷仓里。 (就像我下了命令?) 她发出一声颤抖的、半歇斯底里的笑声。 泰德的头抬了起来:“妈咪?” “没什么,宝贝。” 她看着谷仓黑暗的门口,又看向住宅的后门。锁着?没有锁着?锁着?没有锁着?她的思想中有一块硬币飞向了空中,不断翻滚着,又有一把手枪的装弹鼓轮在旋转,五个眼空的,一个眼里装一颗子弹。锁着?没有锁着? 太阳下山了,白天最后的余晖化作西方地平线上的一道白线。 它看起来还没有公路中间的白线粗,而这一道白线也会很快消失。蟋蟀在汽车道右边的高草里唱着歌,毫无脑子地发出欢乐而乏味的声音。 库乔仍在谷仓里。 睡觉?她在想,吃东西? 这让她想起她带来了一些食物。她从前面两个座位中间匍匐着爬过去,拿到了斯诺比午餐盒和她自己的棕色袋子。她的保温瓶已经滚到了后面,大概是车上山时颠下去的。她不得不把自己的身体伸直,衬衫也开了,这才用手指钩到了它。泰德正在打瞌睡,她弄出的声音把他搅醒了。他立即叫了起来,声音里充满了惊骇,这让她更恨那条狗。 “妈咪?妈咪?你在——” “只是拿点吃的,”她安慰他,“我在拿我的保温瓶——明白了吗?” “懊。”他靠回座位,又把拇指放进嘴里。 她在耳边轻轻地摇了摇了大保温瓶,以为会听见刺耳的碎玻璃碴的磨擦声。但里面只有牛奶晃动的声音。总算还有些东西。 “泰德,想吃吗?” “我想打个盹。”他含着拇指说,没有睁眼。 “你倒是把机器喂饱了,好朋友。”她说。 他甚至没有笑:“不饿,想睡觉。” 她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觉得还是不要强迫他吃。睡觉是泰德天生的武器,可能也是他惟一的武器,而且现在已经过了他平时的休息时间半个小时了。 当然,如果他们在家,他刷牙前会喝一杯牛奶,吃两块蛋糕……听一个故事,是他的《市商梅耶故事集》中的一个故事,可能……可能…… 热泪刺痛了她,她竭力要把这些想法赶出去。 她用颤抖的手打开保温瓶,给自己倒了半杯牛奶。她把它放在仪表板上,拿出来一根无花果棒。吃了一口后,她发现自己饿极了。她又吃了三根无花果律,喝了一些牛奶,吃了四。五个绿橄榄,然后把一杯牛奶都喝完了。她轻轻地打了个饱嗝……然后目光敏锐地看向谷仓。 谷仓前有一个更黑的阴影,只是它不是阴影。 它是狗,是库乔。 它站在那儿看守着我什们。 不,她不相信是这样,她也不相信她在儿子衣橱里的一堆毯子中看见过库乔的幻像。 她不相信……除非……除非只是她心灵深处的一个影子相信。但那个影子现在不在她的脑子里。 她从后视镜里扫了一眼,想看看路在哪里。太黑了,她什么都看不见,但她知道它就在那儿,就像她知道没有人会经过这儿。 上次他们从维克的“美洲豹”里出来的时候,他们三个都在(那时狗还是好的,她的思想喃喃地说,泰德儿拍着它,笑着,记得吗?)那是一段过去的好时光。 维克曾说过,五年以前,罗克堡垃圾场一直在3号镇道的尽头。后来那个新的废品处理场在小镇的另一端建造了起来。 现在,在3号镇道过了坎伯家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路尽头有一个粗链子拦住的地方,在某一段链节上挂着一块标牌:禁止穿越,垃圾场已关闭。现在3号镇道到了坎伯家后,就再也无处可去了。 多娜怀疑,会不会有想停车的人在寻找私人住宅时经过这儿,或有些好色的当地小孩会跑到垃圾场来接吻。但一直没有人经过。 西方的白线已经消退,天边只有一片金色的晚霞……她开始害怕,有晚霞就已经是最好的情况了。 没有月亮。 她发现自己昏昏欲睡了,这让她感到几乎不可置信。可能睡觉也是她自己天生的武器吧。 不睡还做什么呢?狗还在那儿(至少她想它在那儿;夜已经深了,她已经看不清谷仓前的阴影是一个真实的形体,还只是有一个影子)。电池也需要休息。然后她可以再试。为什么不睡呢? 他邮箱上的那个包裹。那个从JC惠特尼寄来的包裹。 她坐直了一点,一道迷惑的皱纹爬上她的眉头。她转过头,但现在住宅的前角挡住了她看向邮箱的视线。不用看了,她看过那个包裹,就挂在邮箱前。她为什么会想到它?它能说明什么吗? 她仍拿着碟子,里面的橄榄和黄瓜切片整整齐齐地包在莎伦包装袋里。她没有再吃什么,只是仔细地盖碟子的盖子,把它装回泰德的午餐盒里。她不让自己多想为什么对食物要这么小心。她坐回座位上去,找到拉杆,把座位向后翻过去。她准备考虑一下挂在邮箱上的那个包裹——那儿有什么东西。她几乎能肯定——但很快她的思想滑开了,滑到一个更现实的地方去了,她睡着了。 坎伯去走亲戚了。亲戚可能住在某个需要开两、三个小时的车才能到的小镇广,也许是肯尼帮克,或霍利斯,或奥古斯塔。大概是一次家族团聚。 她开始做梦,她看见五十多人在一个绿色的草坪上聚会,那个草坪有电视广告片中的那个草坪那么大,那么漂亮。那儿有一个粗石烤肉坑,坑上发着微光和热气。在一条长搁板桌旁,至少坐了五十个人,他们正传递着大盘大盘的玉米棒和一碟蝶的家烤豆子——豌豆、士兵豆、红芸豆;那儿还有一盘盘的烤肉香肠(多娜的胃低低地叫一声),桌子上铺着家常格子台布。主持的是一个可爱的老妇人,一头银发坡到颈后,形成一个发卷。多娜已经完全钻进了梦的胶囊,她一点都不奇怪地发现那个老妇人就是她的母亲。 坎伯一家在那里,但他们已经完全不是现实中的坎旧家了,乔·坎伯像维克那样穿着一身干净的西尔斯工作罩衫,坎伯夫人穿着多娜的绿色波纹绸礼服。他们的儿子看起来就像泰德五年级时的样子…… “吗咪?” 画面波动着,开始破裂了。 她努力要保持住它,它平和,美好,那是一种家庭生活的典范,她却从来夫曾有过,她和维克按计划有了一个孩子,小心设计着自己的家庭生活,却从未有过这样的生活。 在一种突然产生的沮丧中,她奇怪为什么他们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画面中的东西。 “蚂咪?” 画面又波动起来,开始暗淡下去。 外界来的那种声音刺穿了幻象,就像一根针刺穿了鸡蛋的壳。 不用担心,坎伯一家出去参加家族团聚,很快就会回来,就在十点左右,他们喜气洋洋,吃饱了烤肉。所有的事情都会变好的,长着维克面孔的乔·坎伯会照顾好每一件事,每一件事都会重新变好。有些事上帝不会允许发生。会—— “妈咪!” 她从睡梦中苏醒,坐了起来,惊讶地发现自己坐在品托方向盘的后面,而不是睡在家中的床上…… 但她只惊讶了一秒钟,那个亲戚绕坐在摘板桌前野餐团聚的可爱的超现实印像开始消失了,十五秒钟以后,她已经全然记不得自己做过一个梦了。 “嗯?什么?” 突然,坎伯家住宅里的电话铃开始响了。 狗站了起来,移动的阴影自己清晰起来,一个巨大而丑陋的形体出现了。 “妈咪?我要进卫生间。” 库乔开始对着电话铃的方向咆哮起来。它不是在叫,它在咆哮。突然它向房子冲了过去,狠狠撞上了后门,门在柜里晃了起来。 不,她脸色苍白,噢不,停下来,请停下来——一 “妈咪,我必须——” 狗在吼叫,在咬门上的木头。她可以听见它牙齿弄出的让人难受的破裂声。 “——去撒尿。” 电话呼了六响,八响,十响。 然后停住了。 她意识到她一直屏着呼吸,她在一声低低的、躁热的叹息中让气从牙缝中出来。 库乔在门前站着,它的后爪站在地上,前爪趴在最高一级台阶上。它的胸中继续发出低低的吼叫———一种仇恨的、恶梦般的声音。最后,它转身看了品拓一会儿——多娜可以看见它具吻上和胸前干结的泡沫——然后它一步一步地走回阴影中,模糊了。看不清它去了哪儿。在车库里,可能,也可能在沿着谷仓一边的什么地方。 泰德拼命地拽着她的袖子。 “妈咪,我肯定要变坏了!” 她无能为力地看着他。 布莱特·坎伯慢慢把电话放下:“没有人接,他不在家,我猜。” 沙绿蒂点点头,并不非常惊讶。她很高兴吉姆建议他们在他的办公室里打电话,他的办公室在楼下,和“家里的房间”是分开的。家里的房间是隔音的,那里有几书架游戏带,一台松下大屏幕彩电,附带有录像机和阿塔利电视游戏装置,在屋的一角还有一个可爱的老伍尔利泽尔自动点唱机,它还能工作。 “在下面加利家,我猜。”布莱特郁郁不乐地说。 “是的,我想他正和加利在一起,”她同意,这和说他们一起在加利家并不完全一样。她还记得乔眼中的遥远的目光,那时她最终和他做成了一笔交易,这笔交易让她和布莱特到了这儿。她希望布莱特不要打电话给查号台查询加利家的电话,因为她怀疑那儿会不会有人接。她估计什么地方有两条老狗正对着月光爆叫。 “你想库乔没事吧,妈?” “当然,只要他自己不离开,我想你父亲不会不管他。”她说。这是真话——她不相信他会这样,“为什么我们不今天就到这里,明天早上再打电话找他?不管怎么说,你总该睡觉了。已经过了十点,你累了一天了。” “我不累。” “好了,紧张和兴奋的时间太长了不太好。我已经把你的牙刷拿出来了,霍莉姨妈给你准备好了毛巾和手巾。你记得睡哪间屋吗?” “当然记得,你也上床吗?妈?” “很快,我还要和霍莉姨妈坐一会儿。我们还有很多过去的单要回忆,只她和我两个人。” 布莱特怯生生地说:“她有点像你,你知道吗?” 沙绿蒂看着他,有些惊讶。“她像吗?是的,我想她像,有一点。 “那个小孩,吉米、他打了一记真正的右钩拳,砰!”布莱待大笑起来。 “他伤了你的肚子吗?” “见鬼,没有。”布莱特仔细地环顾了一下吉姆的书房,注意到桌子上放着一台恩得伍德打字机,另外还有一排开口的文件夹,标签上按字顺标着名字。 他眼中有一种仔细的、测量着什么似的目光,这种目光她不能理解和评价。他好像刚从远方回来,“不,他伤不了我,他只是个小孩。”他把头伸向她,“我的表弟,是吗?” “是的。” “血缘关系。”他好像在仔细想。 “布莱特,你喜欢吉姆叔叔和霍莉姨妈吗?” “我喜欢霍莉姨妈。我对吉姆叔叔还说不清。那个自动点唱机,它真奇妙。但……”他有点不耐烦地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布莱特?” “他对它那么自豪!”布莱特说,“这是他给我看的第一样东西,像一个小孩对一个玩具那样,这是很奇妙的,你知道 “好了,他得到它才一会儿,”沙绿蒂说,一种无形的恐惧开始在她。心里盘旋,不知怎的它让她想起开————他带布莱特出去到人行道上说了什么?“每个人都会偏爱新东西。霍莉写信告诉我,说他们终于得到了它,说吉姆还是个年轻人的时候就想有这么一个东西。人……亲爱的,不同的人买不同的东西来……来显示他们成功了,我想,未必是它值多少钱,经常只是他们穷的时候得不到它。” “吉姆叔叔过去穷吗?” “我确实不知道,”她说,“但他们现在不穷。” “我的意思是他和它并没有什么关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紧紧地盯着她,‘”他花钱买它,雇了什么人把它装好,又雇了另外的什么人把它弄到这儿,他说它是他的,但他并不……你知道……他并不……噢,我不知道。” “他并不是用他自己的手把它造出来的?”尽管她的恐惧加深,就要连成一片了,但她的声音还是很柔和。 “是这样!这就对了!他用钱买它,但他和它并没有什么——” “有什么——” “对,是的,有什么关系,但现在他,好像,对它很自豪 “他说自动点唱机是一种精细、复杂的机器。” “爸爸能让它转起来。”布莱特直截了当地说。沙绿蒂听到一扇门砰地关上了,那是一种高高的、沉闷的、恐怖的关门声。它不是在这幢房子里,它是在她心中。“爸爸可以把它装好,它应该是他的。” “布莱特,”她说(她的声音很轻,她的耳朵正调整着它),“不是每个人都像你爸爸那样擅长装东西。” “我知道。”他说,他仍然在办公室里四处看着,“但吉姆不应该只因为他有钱就对它很自豪,明白吗?是他对它很自豪让我不喜——让我很烦。” 她突然对他非常生气。她想抓住他的肩膀,前前后后地摇他;她想抬高嗓门直到她可以把真相大喊进他脑子里。 钱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它总是某些意志坚忍地努力的结果,这种意志是一个人品质的核心。她要告诉他他父亲在完善他修补工的手艺,和他的那一帮人鬼混在一起大口大口地喝烈酒,或坐在一堆光秃秃的坏轮胎中开着法国玩笑时,吉姆·市鲁克斯正在法学院,绞尽脑对地拼学分,因为有了学分就可以拿到文凭,文凭就是你的入场券,你就可以骑上旋转木马,这并不意味着你就抓住了铜环,但至少保证你有机会尝试。 “你现在上去,准备睡觉。”她平静地说,“你对你吉姆叔叔的看法只是你自己的想法。但是……给他一个机会,布莱特,不要只靠它判断他。”他们已经进入家里的房间了,她敲了一下点唱机。 “不,我不想。”他说。 她跟着他上去进了厨房,霍莉正在给他们四个做可可。小吉姆和格雷琴很早就睡觉了。 “找到你男人了吗?”霍莉问。 “不,他大概正在山下和他的那个朋友吃肥肉呢。”沙绿蒂说,“我们明天再试试。” “要点可可吗,布莱特。” “好吧,请来些。” 沙绿蒂看着他坐在桌旁。她看见他把肘放在桌上,又迅速收了回去,可能想起来这不礼貌。她的心里充满了爱、希望和害怕,在她胸中踌躇摇摆着。 时间,她想,时间和洞察力,给他这些。如果你强迫他,你肯定会失去他。 但能有多少时间?只有一个星期,然后他就要回去继续受乔的影响。当她坐在儿子身旁,感谢霍莉端来的可可的时候,她的脑子仔细地考虑起了离婚。 梦中,维克来了。 他正顺着那条汽车道走向品托车,打开了她的门。 他穿着最好的西装,是那套三件套的炭灰西装(他穿着它们时,她总是逗乐说他像长出了头发的吉里·福特地来吧,你问两个,他说着,俏皮地微微咧起了嘴。 该回家了,一会儿吸血鬼就要出来了。 她想警告他,告诉他狗疯了,但一个字都没有发出来。突然库乔从黑暗中出现,头低着,一种持续的低低的吼声在它胸中隆隆地响着。当心!她试图喊叫,它的咬是致命的!但没有声音发出来。 但眼看库乔就要扑向维克时,维克转身用一个手指指向它。库乔的毛全变白了,名红色、流着粘液的眼睛掉进了脑袋里,就像弹子掉进了洞里。它的鼻吻脱了下来,打到汽车道的碎砾石上,就像黑色的玻璃。只一会儿,车库前就只剩下一件随风飘摆的毛大衣了。 你不要担心,维克在梦中说,你不要担心那条老狗,它只是一件毛大衣。收到邮件了吗?不要管那条狗.邮件就要到了,它很重要,知道吗?邮件—— 他的声音沿着一条长长的管道逐渐消失,它回荡着,微弱下去。 突然那已经不是维克的梦,而是梦的回忆——她醒了,面颊上挂着湿漉漉的眼泪,她睡的时候哭了。她看了看表,刚能看清楚时间:一点一刻。她看了看泰德,他睡得正香,大拇指钩在嘴里。 不要管那条狗,邮件就要到了,它很重要。 突然挂在邮箱上的包裹的意义出现了,它击中她,就像她潜意识中射出的一枝箭,那是一个她以前没能把握住的思想。可能是因为它是这样明显,这样简单,这样基本!昨天是星期一,有邮件来了,JC.惠特尼给乔·坎伯的包裹就是充分的证明。 今天是星期二,邮件还会来。 一种解脱的眼泪顺着她还没有干的面颊滚了下来。她已经在努力抑制住自己不去摇醒泰德,告诉他就要没事了,最迟在下午两点——更可能就在上午十点或十一点,只要邮件像平时在镇中那样按时送到——恶梦就结束了。 即使没有邮件,邮递员也会来,事情就妙在这里。他有职责来看看显示有寄出邮件的小旗是不是竖了起来。他不得不来,到他3号镇道的最后一站检查一下,今天会有一个半歇斯底里、半解脱的女人在这里欢迎他。 她看了一眼泰德的午餐盒,想到了里面的食物,她想到了自己小心地在里面留了一点,准备一旦……好了,一旦。 尽管泰德很可能早上会饿,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她吃了剩下的黄瓜片,泰德不太喜欢黄瓜。他会吃到一份奇怪的早餐,她想,笑了。无花果棒,橄榄,一、两个细吉姆。 她大口咀嚼着最后两、三片黄瓜时,意识到让她万分惊恐的只是巧合,一连串的巧合,完全是偶然的.却造成一种假象,好像一切都已经由有血有肉的大数决定了,它让狗变得那么恐怖地有目的性,那么……那么样地像是专门要抓住她。 维克要出去十天,这是第一个巧合;维克今天一早打电话来,这是第二个巧合,如果他当时没有找到他们,他会迟一点再试,再试,接着就会怀疑他们去了哪儿;坎伯一家三口都出去了,至少出去了一夜,就像现在看到的那样,这是第三个。 母亲,儿子,父亲,都出去了。 但他们留下了狗。噢,对了。他们—— 一个可怕的想法突然出现,她正在喷最后一口黄瓜的颚僵注了。她努力把它扔出去,但它又回来了,它不走,因为它有自己奇怪的逻辑。 会不会他们都死在谷仓里? 突然一幅图象在她眼前升了起来。 它就像今天早上短短几个小时里出现的幻象那样病态地逼真:三具尸体东倒西歪地躺在地板上,像做得很糟的玩具,他们身边的锯末染成了红色,他们灰蒙蒙的眼睛瞪向黑暗中(那里家燕咕咕叫着,拍动着翅膀),他们的衣服被撕开,身体的各个部分—— 噢!多么疯狂,多么—— 可能它先抓住的是那个男孩,另外两个在厨房里,或可能在楼上匆匆地忙着什么事,他们听见尖叫声,冲了出来—— (停下来,你能不能停下来!) ——他们冲了出来,但男孩已经死了,狗咬开了他的喉咙;他们正被儿子的死惊得目瞪口呆的时候,那条圣·伯奈特佝从阴影中悠荡了出来,可怕的老毁灭机器,是的,这个老恶魔从阴影中出来,疯狂地嗥叫着。它首先扑向那个女入,那个男人试图救她——一 (不,他会去拿枪,或用扳手敲碎它的脑袋,或用其它什么,小车在哪儿?至少要官一辆小车他们才可以进行家庭旅行——你听见没有家庭旅行——乘上小车留下卡车。) 那么为什么没有人来喂狗? 这就是事情的逻辑,它的一部分惊吓着她。为什么没有人来喂狗?因为如果你出去一天,或两天,你会安排某些人,他们为你喂狗,这样他们出去时,你才会为他们喂猫,或喂鱼,或喂鹦鹉,或任何其它东西。那么这些—— 狗总是往谷仓里跑。 它是去那儿吃东西吗? 那就是答案,她的脑子告诉她,她松了一口气。他没有找什么人喂狗,所以他放了一盘东西在那儿。盖恩斯碎谷粉,或其它什么东西。 但她接着就在考虑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乔自己也想了一整天。 一条大狗会把那点东西一次吃光,然后又会饿了。当然,你要出去的话,最好还是找到一个朋友来喂这条狗;另一方面,可能他们被耽搁了,可能确实有一个家族团聚,坎伯喝醉酒晕了过去。可能这样,可能那样,什么都可能。 狗在谷仓里吃东西吗? (它在那儿吃什么呢?盖恩斯碎谷粉?人?) 她把最后一块黄瓜吐进手里,感觉胃在翻滚,想把她刚吃的所有东西都吐出来,但她鼓起意志把它压了下去,因为只要她坚持,她就可以把它压下去。 他们给狗留了一些食物,然后乘着小车出去了。你不需要是福尔摩斯也能推出来。 但是死亡的印象又不断地要往回爬,她首先看见的是沾血的锯末,它们已经变成比生牛肉香肠深一点的那种颜色。 停下来,如果你必须想什么的话,就想一想邮件,想一想明天,想一想就要安全了。 车边有一种轻轻的扭打、刮擦的声音。 她不想看,但控制木住自己,她的头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推着,开始转过去,她可以听见自己脖子上的锅发出的低低的辗轧声。 库乔在那儿,看着她;他的脸距她的脸只有不到六英寸,中间只隔着驾驶员侧的安全玻璃。那双红色、模糊的眼睛正盯进她的眼睛。狗的鼻吻看起来好像胡乱地涂着刮胡膏,正等着它干。 库乔对她咧着嘴。 她感觉一声尖叫在她胸中产生,像一块烙铁,顺着她的喉咙向上爬,因为她可以感觉到狗在算计着她,在告诉她:我会抓住你,宝贝,只要我想,我还会抓住他,那个小孩。想一想你指望的那个邮递员,只要我想,我也会抓住他,我会杀了他,就像我杀了坎伯一家三口那样,就像我要杀你和你儿子一样。你最好逐渐习惯这种想法,你最好—— 那声尖叫,到了的她喉咙口。 它是一个活的东西,挣扎着要出来,所有的事情都一起向她袭来:泰德不得不撒尿,她把他的窗子摇下了四英寸,把他举起来,这样他可以对窗外撤,她同时还一直观望着,提防着狗出现,很长一段时间他就是撒不出来,她的肩膀开始发酸;然后是那个梦,然后是死亡的印象,现在—— 狗在咧着嘴对她笑;它在咧着嘴对她笑。 库乔是它的名字,它的咬是致命的。 那声尖叫不得不—— (但是泰德在。) 否则她会疯的。 (睡觉!) 她锁住下颌不让那声尖叫出来,就像刚才她锁住喉咙不让自己吐出来。她挣扎着这样做,她战斗着这样做。最后她的心跳开始慢下来,她知道她获胜了。 她对着狗微笑,从握紧的双拳里伸出两个中指,她举着它们指向玻璃,玻璃的外侧已经在库乔的呼吸下模糊了。 “滚!”她低低地说。 过了一段无穷无尽的时间,狗放下前爪,向谷仓走回去。 她的思想又顺着那条黑暗的轨迹走下去 (它在那里吃什么?) 然后她的思想某处有一扇门砰地关上了。 但再也睡不着了,很长时间,这么长,一直到破晓。她直直地坐在方向盘后面,颤抖着,一遍一遍告诉自己这很可笑,实在很可笑,竟然会感觉狗是从泰德的衣橱里来的可怕的幽灵,或感觉它比她更清楚现在的情况。 9 维克突然从黑暗中醒了过来,喉咙口急促的呼吸干得像盐。他的心在胸中略步地敲着,他完全失去方向感,甚至有一刻地感觉自己在坠落,他伸出手,抓住了床。 他把眼睛闭了一会儿,使劲调整着自己,不让自己散了架。 (你在——) 他睁开眼睛看见了一个窗户,一张床前桌,一盏灯。 (马萨诸塞州,波士顿,里兹·卡尔顿旅馆。) 他松弛下来。找到了参考点,每一样东西啪地合上了,这让他怀疑自己刚才,即使只一瞬,怎么会这样迷失,这样几乎完全要散了架。那是一个奇怪的地方,他想,那个,恶梦。 恶梦!上帝,这梦太恶了。 他记不清自从青春期的那些上上下下折磨他的坠落梦以后,还有什么时候他做过这么糟的梦。他伸手去拿桌上的小旅行钟,用两只手一起抓住了它,把它拿到面前。一点四十。罗洛正在另一张床上轻轻地打着呼喀,他的眼睛已经在黑暗中调整过来,看见了他。他平躺在那儿,穿着一身可笑的睡衣,睡衣上画的是一些小小的黄色学院三角旗。 维克把腿转下床,轻轻进了卫生间,把门关了起来。脸盆架上放着罗格的烟,他拿了一支。他需要它。他坐在马桶上抽了起来,把灰掸到水槽里。 一个让他焦虑的梦,多娜会这么说,老天知道他已经有这么多要焦虑的了。 然而昨晚他十点半就睡了,精神比上个星期要好一些。回到旅馆后,他和罗格在里兹·卡尔顿酒吧里呆了半个小时,他们大致讨论了一下道歉的方案,罗格从他的老式的钱包里,找到了彦西·哈灵顿家的电话号码。哈灵顿是演夏普谷制品教授的那个演员。 “走下一步之前我们先看看他愿不愿意。”罗格说,他拿起电话开始拨哈灵顿家,哈灵顿住在康涅狄克州的西港市。维克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束。如果硬要他猜,他会说哈灵顿可能会受到一点打击——活力谷事件和他能想到的对他形象的影响已经让他很悲惨了。 他们两个人得到的是惊喜。 哈灵顿立即同意了,他对现实很清楚,知道教授已经完了(“可怜的老家伙是一只过去的鹅,”哈灵顿阴沉地说)。但他说,这个最后的广告的作用,只是让公司从这一事件中脱出来,可以说,回到轨道上。 “胡扯。”挂了电话后,罗格咧着嘴说,“他想的只是有人鼓掌请他谢幕。没有多少广告演员有这样的机会。只要我们打电话给他,他就会自己买机票飞到波士顿来。” 所以维克上床的时候很高兴,几乎立即就睡着厂然后,是梦.梦中,他站在秦德在橱的门前,告诉泰德那)[什么都没有,一点都没有。尽管这样,我还是可以让你看一次。他说着打开了农橱门,他看见泰德的衣服和玩具设了,那里是一片森林——一老松树、云村和古硬木。 衣橱的地板上铺着一层芳香的松针和叶子的覆盖物。他拨开它,想看看地板是不是在下面。不在,他的脚踩进了森林肥沃的黑泥土里。 他走进衣橱,门在后面关上了。没什么,有足够的亮光。他找到了一条小路,顺着它向前走。突然,他意识到自己背后背着一个包,一个肩上还挎着一个水壶。他可以听见风神秘的声音飒飒地穿过杉木,还隐隐地有鸟的歌声。 七年以前,那时还没有伍尔克斯广告,在一次假期中,他们一起出去远足旅行,他们走在阿巴拉契亚小径上,那里的地形和他梦中的很像二他们只去了那儿一次,后来他们就只去海滨度假了。他、多娜和罗格都玩得很开心,但奥尔西亚·布瑞克斯通不喜欢远足,而且她回来就浑身发痒,大病了一场。 梦的第一部分相当愉快。 所有这些东西以它们自己奇怪的方式呆在泰德的衣橱里,真让人觉得非常奇妙。然后他到了一片他曾经看见过的开阔地……但梦已经开始破碎,清醒时回想这些梦,它们总是这样。 开阔地的另一侧有一面灰色的峭壁,有一千多英尺高,一直插进天空。在大约二十英尺高的地方有一个洞穴——不,还没有深到可以称之为洞穴。它更像,个壁龛,只是岩石中的一个凹陷处,正好底面是平的。 多娜和泰德正战战兢兢地缩在那儿,他们畏惧的是某种恶魔,它正试图爬上去,爬进去,抓住他们,吃掉他们。这就有点像“孔王”中的场景,大猩猩把费·瑞可能的救援者从独木桥上摇了下去,然后开始追捕那个孤零零的幸存者,但那个人逃进了洞,孔不大容易抓住他。 但他梦中的恶魔不是一个大猩猩。 它是一个……什么?龙?不,不像。不是一条龙,不是一只恐龙,也不是巨人。他想不出它是什么。 不管它是什么,它不太容易进去抓住多娜和泰德,所以它只能等在他们的避难所的外面,像一只猫以一种可怕的耐心在等一只老鼠。 他开始跑,但不管他跑得多快,他总是接近不了开阔地的另一边。他可以听见多娜尖叫着呼救,但当他大喊着回答时,他的声音似乎刚离开嘴两英尺就消逝了,最后泰德看见了他。 “它们不起作用!”泰德尖叫着,他绝望的声音让维克的心中充满恐惧,“爸爸,‘恶魔的话’不起作用!噢,爸爸,它们不起作用,它们从来不起作用!你撒谎,爸爸!你撒谎!” 他继续跑,但他脚下好像只是一健身房里的那种踏车。他看向峭壁的底部,他看见了成堆的白骨和毗牙咧嘴的骷髅头,有的骨头上还覆盖着绿色的苔藓。 这时他醒了过来。 那个恶魔究竟是什么? 他实在记不清了。 梦也已经像反拿着望远镜时的看到的景致。他把烟头扔进马桶里冲了。又打开水龙头,把水槽里的烟灰冲洗干净。 他小便,关灯,又上了床。 躺下的时候,他看了一眼电话,突然产生一种很不理智的冲动,他想给家里打电话。不理智?那是说轻了。现在是凌晨一点五十。他不只是会把她吵醒,他会把她吓得魂飞魄散。你不能实际地打断别人的梦,每个人都知道这个道理。当你的婚姻和事业同时处在即将脱轨的危险之中时,一点都不奇怪你的脑子会做一些动乱不安的游戏,不是吗? 不管怎样,只要听听她的声音,知道她没事—— 他从电话那一侧转过头来,坚决地闭了眼睛。 早上给她打电话,也许这会让你感觉好些,就在早餐后给她打电话。 这种想法让他得以安心,很快,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次他没有做梦——或者即使做了,也没有在意识里留下什么印象。星期二的清晨来到的时候,他已经全然忘了开阔地上的野兽的梦。只是非常模糊地记得半夜起来过一次。 这一天,维克没有向家里打电话。 星期二早上五点整,沙绿蒂醒了过来,她也在很短的一段时间里弄不清了东西南北——黄色的墙纸而不是水墙,彩底绿印窗帘而不是白色印花棉布,一张窄单人床而不是中间已经凹陷下去的双人床. 然后她知道她在哪儿了——康涅狄克州,斯图拉特福特——她突然感到一阵高兴的期望。她可以一整天和妹妹聊天,回顾过去的时光,问问她过去几年一直在做些什么。霍莉还说起过请他们一起到布里奇波特逛逛商店。 她比平时早醒了一个半小时,还有两、三个小时这一家才会有动静。但在到第三天之前,一个人不可能在一张陌生的床上睡好觉——她妈妈曾这么说过,确实是这样。 她听了听周围,静寂中开始有了小小的响动,她看见清晨五点微弱的晨光,它落在半拉紧的窗帘上……黎明的晨光,总是这样白,这样清澄,这样美好。 她听见一块板咯吱地响了一下,一只冠兰鸦开始发它早上的脾气。 今天的第一列通勤火车,开向西港市、格林威治和纽约市。 地板又开始响了。 又是一声响。 这不是房子的沉降,是脚步声。 沙绿蒂在床上坐了起来,毯子和床单跟着她起来,它们汇集在她紫色睡衣的腰上。脚步声正慢慢地下楼。它是很轻的踩踏:光着脚或只穿着袜子。 是布莱特。你和人们在一起生活的时间长了,就会知道他们的脚步声。它是那种在~段若干年的时间内会发生的神秘的事情,就像一片叶子在岩石上留下的形状。 她把盖在身上的东西推开,爬起来,到了门口。她的房间对着楼上的厅,到门口的时候,她正看见布莱特的头顶在消失,他额前的卷发向上立着,然后也消失了。 她跟在他后面走。 沙绿带走到最上面一级台阶时,布莱特正从走廊里消失了,这个走廊贯穿整个房屋,从前门通向厨房。 她张开嘴要叫他……又闭上了嘴。她被这幢房屋吓着了,它沉睡着的,它不是她的。 他走路的方式里有些东西……他身体运动的姿态……但是,已经几年了,那是—— 她光着脚很快,但也很轻地下了楼,跟在布莱特后面进了厨房。他只穿着件浅蓝色的短睡裤,睡裤白色的棉腰带拖在他的胯下。尽管才仲夏,他已经很明显地一身褐色了——他生来肤色就很深,像他父亲,很容易晒得皮肤黝黑。 她站在走廊上,看见他的侧影,同样美好、清晰的晨光漫沐着他的肢体。他正顺着火炉、橱台和水槽上的婉拒找着东西。她心中充满了惊奇和恐惧。他很美,她想,每一样我们美的,也都在他身上。这是一个她永远不会忘记的瞬间——她看见她的儿子只穿着短睡裤,有一刻她模糊地理解了他少年时代的神秘,这一刻是这么短,它转瞬即过去了。她的母亲的眼睛被他深深地迷住了,他肌肉苗条的曲线,他臀部的线条,他脚上清晰的脚掌。他看起来……几乎是完美的。 她能看得这样清楚,是因为布莱特没有醒。还是个小孩的时候,他就出现过梦游,那是在他四到八岁之间,总共有二十几次,她终于担心得——吓得——去问了格雷斯汉医生,这事她没有告诉乔。她并不是害怕布莱特精神错乱了——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看得出他聪明、正常——她是担心他在那种奇怪的状态下会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格雷斯汉医生告诉她,发生那种事的可能性很小,人们对梦游的各种滑稽的看法主要来自一些廉价、缺乏调查的电影。 “我们对梦游知之甚少。”他告诉她,“但是我们确实知道,它在孩子中比在成人中更常发生。意识和身体之间的相互作用不断在增长,不断在成熟,钱伯夫人和在这个领域内做过研究的其他许多人都相信,梦游可能是意识和身体之间短暂、不显著的不平衡造成的一种症状。” “就像增长的痛苦?”她疑虑地问。 “很像。”格雷斯汉咧着嘴说,他在便笺簿上画了一个钟形的曲线,指示出布莱特的梦游会达到一个顶点,持续一段时间,然后会逐渐减少,最后会消失。 离开格雷斯汉的时候,她对他所说的布莱特不会走出窗户,或走到公路的中;司去的话将信将疑,但还是没有受到多少启蒙。一星期以后,她把布莱特带去了,那时他过完六岁生日刚一、两个月。格雷斯汉在对他的身体进行了全面检查后,宣布他一切正常。确实,格雷斯汉看来是对的。从沙绿蒂认为的最后一次梦游到现在已经有两年多了。 但最后一次的意思是,到今天以前。 布莱特把碗柜挨个打开,又挨个紧紧关上,他搜索着霍莉的烙盘,她的简——艾丽多功能灶上放着的东西,整齐叠着的擦碟巾,咖啡茶奶油瓶,不成套的迪普莱生玻璃器皿。他的眼睛大而无神,她能冷静地确信,那双眼中看到的只是另一个地方的另一些橱柜。 她感到那种古老、无助的恐惧,那种恐惧她几乎已经完全忘记了,那是父母初次遇到孩子们幼年时的各种征兆和身体的离轨时感到的恐惧:出牙,种痘,这都让发高烧变得只是小事一桩,还有哮喘,耳道感染,甚至手脚毫无道理地突然出血。他在想什么?她想,他在哪儿?为什么这事发生在他安静了两年之后的现在?是不是因为新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他看起来并不是非常烦乱……至少现在还不是。 他打开最后一个碗柜,取出一个粉红色的卤汁碟,放到橱台上。 他抬起一个并不存在的东西,哑剧般地向碟子上倒着什么。她手上突然起了鸡皮疙瘩,她已经知道他在哪儿,知道这个哑剧是在干什么了。这是他每天在家里做的事,他是在喂库乔。 她不自觉地向他走近了一步,又停住了。 她不相信那些妻子们关于唤醒一个梦游者会有什么结果的故事——故事说灵魂会永远离开身体,会导致发疯,或突然的死亡——她也不需要问格雷斯汉医生这种故事对不对。 她从波特兰市图书馆借过一本有关的专著……但她也并不真的需要它。她自己很好的常识告诉她,唤醒一个梦游者的结果,只是他醒了——不会有更多的结果,也不会更少。也许会有眼泪,甚至轻微的歇斯底里,但只要人失去方向,就可能出现这种反应。 但她仍然从来没有在布莱特梦游的时候叫醒过他,她现在也不敢这么做。 她说不出的恐惧来自其它方面,她突然非常害怕,又想不出为什么。布莱特实际做出来的喂库乔的梦为什么让她这么恐惧?这本来很自然,他一直就在为库乔担心。 他弯下身,把碟子放下去,他睡裤的腰带和红黑油毡地板的水平面形成了一个直角。他做了一个悲伤的哑剧慢动作。他说话了,像睡着的人那样喃喃低语着,那是一种急促的喉音,让人难以领会。他的话里没有一丝感情,完全是内向的,缩在一个梦的茧里,这个梦是这样的生动,以至于让他隔了两年之久,又开始梦游了。 那些话里没有一点感伤,它们只是在一连串急促的沉睡的叹息中冲出来,但是沙绿蒂的手已经伸向了喉咙,那里的肉是冷的,冷的。 “库乔不再饿了。”布莱特说,这句话从叹息上驶出来。他又站了起来,把卤汁碟捧在胸前,“不再饿了,不再饿了。” 他在橱台前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沙绿蒂也在厨房门口静静地站着。一滴眼泪从他脸上落了下来。他把碟放在橱台上,向门走过来。他的眼睛睁着,但是目光好像什么都没看见,只是毫无感觉地从沙绿蒂身边滑过。他停下来,向回看。 “到杂草丛中去看看。”他对某个看不见的人说。 然后他又开始向她走过来。她站到一边,手仍压在喉咙上。他赤着脚迅速而无声地经过她,进了厅,向楼梯走去。 她转身跟着他,又想起了卤汁碟。 它孤零零地呆在光光的,已经为新的一天准备就绪的橱台上,就像一幅画的焦点。她拿起它,它又从她的手指缝中滑了出去——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指上已经都是滑滑的汗了。她玩戏法般地在它手里转了它几下,想象着在这静静的睡觉时间里它晔拉一声摔碎的感觉。然后她用双手稳稳地捧着它,把它放回架子上,关上了橱门。 她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听见自己心脏在重重地跳动,她在感受自己相对于这个厨房的陌生。她是这个厨房的闯入者。然后她跟着儿子上了楼。 她走到他房间前的走廊上时,正好看见他爬上床。他掀起被子,滚到左侧,他总是这么睡的。沙绿蒂知道一切都过去了,但她仍在那儿又站了一会儿。 有一声咳嗽穿过厅传过来,这又提醒她这里是别人的家。她突然非常想家,有几次她的胃里好像充满了麻气,那种牙医用的东西。在这个静悄悄的美好的早晨,她的离婚的念头是那样不成熟和脱离现实,真像个小孩的胡思乱想。她在这里很容易产生这样的想法,这里是别人的家,不是她的。 为什么他喂库乔的哑剧,和那些急促的叹息的话让她这样惊吓?库乔不再饿了,不再饿了。 她回到自己屋里,躺在床上。 这时太阳已经升了起来,照亮了房间。吃早饭的时候,布莱特看起来和以前没什么不一样。他没有提到库乔,而且显然,至少在这一段时间,已经忘了要给家里打电话。沙绿蒂在思想里经过一番辩论后,决定暂时不提这件事。 非常热。 多娜把窗子摇得更大了一些——大约开了四分之一,她只敢开那么大——然后靠在泰德的腿上,把他的窗也摇了开来。就在这时,她看见了他腿上的那张皱皱的黄纸。 “那是什么,泰德?” 他抬起头看她。他眼圈下有几道脏乎乎的褐色的痕迹。“恶魔的话。”他说。 “我能看看吗?” 他把它紧紧握了一会儿,然后让她拿过去了。 他的脸上有一种警觉、几乎是财产拥有者的那种表情,这让她立即觉得有些嫉妒。“恶魔的话”很短小,但很强大。 一直到现在她都在竭尽全力让他能好好地活着,不受到伤害,而他在意的却只是维克的咒文。然后她的这种感觉又消失了,变成了困惑、沮丧和对自己的厌恶。首先是她把他带进了这种局面,要是她没有在戴比的事上向他让步…… “我是昨天把它放在口袋里的。”他说,“在我们上街前放过去的。恶魔会不会来吃掉我们?” “它不是恶魔,泰德,它只是一条狗,它也不会吃掉我们!”她说话的声音比她想象得要尖厉,“我告诉你,邮递员来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回家了。”而且我告诉他汽车马上就可以开了,而且我告诉他就会有人来,坎伯一家很快就会回来—— 但这样想又有什么用? “能不能把‘恶魔的话’还给我?”他问。 有一刻,她感到一种完全疯狂的冲动,要把这张浸着汗的皱巴巴的黄色法律文书纸撕成碎片从她的窗口扔出去,她会快意地看到空中飘舞起五彩的纸屑……她把那张纸递还给了泰德。她的两只手抚摩着他的头发,她感到羞愧,惊愕。她怎么了,天哪?这样残酷的想法。为什么她还要让他变得更糟?因为维克?她自己?什么? 这样热——热得难以思考。汗像小河一样从她脸上流下来,她可以看见它滴在泰德的面颊上。他的头发贴在脑壳上形成不大可爱的大块,比它平时中度的金色深了两层。 他需要洗头了,她胡乱地想着,这让她又想起约翰逊的“不再流泪”,它平稳地立在卫生间的架子上,等着什么人把它头朝下翻过来,倒出一、两盖子液体,再倒进一只握成杯状的手掌里。 (不要失去控制!) 不,当然不。 她没有理由失去控制。所有的事都会好,不是吗?当然是。狗不在视野里已经有不只一个小时了。邮递员……已经快十点了,邮递员很快就会来了,那时车里的热也就没什么了。“温室效应”,他们这么叫它。她曾经看过在一份防止虐待动物协会的宣传品,它解释了为什么天这样热时你不能长时间把狗关在车里,这就是因为温室效应。那本小册子说,在停在大太阳下的车里,如果窗玻璃都摇上了,温度可以达到华氏140度,所以出去买东西或看电影时把宠物闷在车里是很残酷很危险的事。多娜发出一声短短的、嘶哑的笑。 鞋子正好套在另一只脚上,不是吗?现在是狗把人锁起来了。 好了,邮递员就要来了。 邮递员一来,一切就要结束了。保温瓶里只剩下四分之一瓶牛奶已经不重要了。今天早上她要上厕所,就用了泰德的保温瓶——或试图用——它溢了出来,品托车里充满了尿味,这种不愉快的味道看来正随着温度的升高而变得强烈。她已经盖上了那个保温瓶,把它从窗口扔了出去,她可以听见它撞在砾石上时发出的碎裂的声音,当时她大叫了起来。 这些都不重要了。试着往保温瓶里小便实在是耻辱和有失身份的事,当然是,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邮递员就要来了——即便他现在还远在卡尔宾大街,在覆盖着长春藤的砖结构邮局前向他蓝白相间的小卡车上装信……或可能地已经开始了他每日的发送,可能已经从117道向枫糖路进发。 但不管怎样,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她很快就可以带着泰德回家,他们会上楼,他们会一起脱衣服,冲澡,但在她和他进浴缸,在淋蓬头底下冲洗前,她会从第二层架子上取下那瓶香波,把盖子稳稳地放在水槽的边上,她会首先洗泰德的头发,然后是她自己的。 泰德又在念那张黄纸了。 他的嘴唇无声地动着,他不是真的在读,不是他未来两年该做的那样(如果我们从这里出去——她叛逆的思想立即毫无意义地加上一句),而是一种死记硬背式的读。驾校训练功能文盲准备驾驶员考试的笔试时,就要他们这样做,她曾在哪儿看见过,可能是在一个故事片里看到的,这不是很让人惊奇吗?人脑怎么能存得下这么多脏东西?当一个人无所事事的时候,这些东西又都吐出来,这不也让人很惊奇吗?这就像潜意识里的一台反向工作的垃圾粉碎机。 这让她想起发生在她父母住宅里的一些事,那时她也住在那儿。 在她母亲的一次著名的鸡尾酒会(多娜的父亲总是这么称呼它们,他说的时候会带着一种能自动让这些话变成黑体的讽刺的语调,这种语调能让萨曼莎变疯)以前不到两个小时,厨房水槽里的垃圾粉碎机不知怎么反了出来~些东西,她的母亲又把这台小机器打开,想要把所有的东西都清里干净,就在这时,绿色的粘乎乎的东西突然冲了出来,全都喷到了天花板上。多娜那时只有十四岁,她记得她母亲歇斯底里的激怒让她感到惊恐、恶心。她恶心是因为她母亲在人们面前大发脾气,而这些人爱她,非常需要她一起营造一个熟人之间随和的小群体的气氛,他们远道而来,想在这儿自由自在地大口喝酒,大块吃烤面包;她惊恐是因为她在母亲的怒气中看不到什么逻辑性……因为她从她父亲眼中看到的表情,那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厌恶。那时她第一次真正地相信——信任自己的勇气——自己会长大成为一个女人,一个至少有机会努力做得比自己的母亲更好的女人,不至于像母亲那样碰到一点小事就变得进入那种让人惊恐、恶心的状态…… 她闭上眼,试图把这一连串的想法赶出去,她对记忆唤起的生动的情感已经觉得不安了。防止虐待动物协会、温室效应、垃圾粉碎机,下一个是什么?我是怎么失去童贞的?六次可爱的休假?邮递员,这才是应该想的,这该死的邮递员。 “妈咪,可能汽车现在可以启动了。” “宝贝,我吓坏了,我不敢试,电池已经这么快用完了。” “但我们只是干坐在这儿,”他说,听起来已经暴躁、厌倦而生气了,“如果我们只是干坐在这儿,电池有没有用完又有什么区别?试一试!” “不要给我下命令,老兄,否则我会接你的屁股!” 他在她嘶哑、生气的嗓音中缩着不说话了,她开始诅咒自己。地刺痛了……难道能责备他?而且,他是对的。这是真正让她生气的地方。但泰德不理解,她不愿意再试发动机的真正的原因,是她担心汽车的轰鸣声会把库乔引来,这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事。 她坚决地转动了点火开关上的钥匙。 品拓的发动机现在转动得非常慢,发出一种拖拉、抗议的声音。它咳了两声,但不点火。她转回钥匙,按了一下喇叭,车发出了一种模糊、低低的鸣叫,几乎传不出五十码,更不用说山下的那幢房子了。 “好。”她的声音敏锐、残酷,“你很开心?好。” 泰德开始哭了,多娜记得很清楚,他只是个婴儿时,开始哭的时候就是这样:嘴拉成一张颤抖的弓,第一声呜咽开始前眼泪就沿着面颊流了下来。她把他楼到身边,向他道歉,说她并不想这么坏,她只是自己也心烦意乱。她告诉他,只要邮递员一到,一切就都会过去,她就可以带他回家,给他洗头。她想:有机会努力做比你的母亲更好的女人,当然,当然,小孩,你只不过跟她一样。你说的只不过是她在类似的场合下会说的话。你感觉糟糕的时候,你做的只不过是传播痛苦、分享财富。好了,有其母必有其女,不是吗?可能泰德长大后对你的感觉也像你对—— “为什么这么热,妈咪?”泰德迟钝地问。 “温室效应。”她想都没有想。她的心不在这上面,这她知道。如果这是任何一种意义上对母亲资格或成人资格的终考,那么她已经失败了。他们呆在这个汽车道上有多少时间?最多十五个小时,她已经裂开、崩溃了。 “到家时我能不能吃一个胡椒粉博士,妈咪?”他问,“恶魔的话”浸着汗,皱折着,在他腿上松软地放着。 “你什么都可以吃。”她说,紧紧地搂着他。但他的身体令她异常惊骇地木然。我不该对他大喊,她烦乱地想。没对他大喊过就好了。 但她应该能做得更好,她答应过自己。因为邮递员很快就要来了。 “我想恶——我想狗会吃了我们。”泰德说。 她想回答,但没有说出口。 库乔仍然不在附近。品拓发动机轰鸣的声音没有把它引来。可能他睡了;可能地发生痉挛,死了。那会很妙……特别是如果他慢慢地痉挛,痛苦地痉挛。她又看向后门。它那么诱人地近。它锁着,她现在已经肯定了。人们出去的时候,他们总是锁上门。试着冲向门只是一种有勇无谋的做法,特别是邮递员就要到了。像真的一样把它在脑海中过一遍,维克有时这么说。她不得不这样,因为它是真的,最好假定库乔还活着,它就躺在那两扇半开的车库门后,躺在阴影里。 想到阴影的时候,她的嘴湿了。 已经十一点了。 大约四十五分钟以后,她在泰德一侧汽车道边的草丛里看见了某样东西。 又经过了大约十五分钟的仔细观察,她确信那是一个手柄上绑着磨擦带的旧棒球棒,它就半隐藏在茅草和猫尾草丛中。 几分钟以后,就在中午前,库乔从谷仓里跌跌碰碰地走了出来,在火热的太阳下眨着它红色、粘乎乎的眼睛。 当他们来让你病倒, 当他们把那辆车开到一旁, 当他们来招唤你; 让你可怜的身体滑落无傍…… 吉里·加尔西亚的声音,流畅但是有些倦怠,顺着厅飘过来,它在不知谁的晶体管收音机中被放大、扭曲,直到听起来像是沿一段长钢管飘过来。附近有人在呻吟。 那天早上,当他下楼到那个散发着怪味的工业卫生间去刮胡子和淋浴时,看到尿壶里积着一滩不知谁吐出来的东西,一个脸盆里有许多干血。 “快些,快些,苏嘉丽。”吉里·加尔西亚唱道,“一定不要告诉他们你知道我。” 斯蒂夫·坎普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口,这里是波特兰基督教青年会的五楼,斯蒂夫向下看着斯普林大街,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很糟糕。他的头在疼。他一直在想多娜·特伦顿和他是怎样玩遍了她——玩遍了她,然后四处悠荡。四处悠荡干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真希望自己是在爱达荷州,最近他一直在想爱达荷州。那么他为什么不停止观望,马上就去爱达荷州呢?他不知道,他不想知道。他不想让所有的这些疑问钻得他脑子直发疼。疑问对宁静的心态只会有反作用,而宁静对于一个艺术家的发展是必须的。 他今天一早在一面斑斑点点地沾着牙膏的镜子里看见了自己,他想自己看起来老了,确实老了。回到房间里的时候,他看见一只蟑螂在地板绕着弯匆匆地穿过,这个征兆很不好。 她没有刷我是因为我老了,他想,我没有老,她这样做只是因为她有痒要擦,因为她是只母狗,因为我已经给了她一匙要的药。英俊的老公对他可爱的小纸条会怎么看?他仔细想过没有? 老公收到他可爱的小纸条没有? 斯蒂夫在做烟灰缸用的瓶盖上把烟弄灭了。这真是一个中心问题,不是吗?这个问题回答了,其它问题的答案自然找到了。他结束这件事之前她控制了他,叫他滚(她羞辱了他,可恶),这是最重要的一点,很可恶。 突然他知道要做什么了,他的心在期待中重重地跳。他把一只手放在口袋上,硬币被他拨弄得叮当响。刚过中午的时候他出去了。 在罗克堡,多娜期待的邮递员刚走上他行程中从枫糖路到3号镇遭的那一段。 维克、罗格和罗布·马丁整个星期二上午都泡在镜眼,他们现在在外面喝啤酒,吃汉堡包。 几个汉堡包和很多啤酒下肚之后,维克突然意识到,他比以前吃工作午餐时吃得、喝得都多,而平时他总是只喝一杯鸡尾酒或一杯白葡萄酒。在麦迪逊大街旁这些黑暗的地方,他已经看见了太多的纽约优秀广告人在辗转,在向朋友们谈着他们可能永远也发动不了的广告运动……或者,如果他们已经醉过了头,会对着酒保大谈他们可能永远也写不出的小说。 这是一个奇怪的场合,像是在庆祝胜利,又像仍处在痛苦的清醒中。罗布不冷不热地对他们最后一个夏普谷制品教授广告的想法表示欢迎,说他可以把它做得震惊四方……只要他有机会。这就是清醒的一半,没有夏普老先生和“小孩”的同意,这世界上最伟大的场景对他们就毫无意义,他们只会一起摔出去,摔得四脚朝天。 这种环境下,维克想,喝醉了也就罢了。 现在,餐馆里吃午餐的高峰已经到了,他们三个穿着衬衫坐在角落边的一个小隔间里,吃剩的汉堡包放在一十蜡纸上,啤酒瓶散堆在桌上,烟灰缸翻倒着。 维克想起他和罗格坐在波特兰的黄色潜水艇的那天,他们当时正在讨论这次旅行,那时所有麻烦都只是生意的麻烦。他感到一阵乡愁,他怀念那段时间,也想知道多娜和泰德正在做些什么。只要找还没有醉得忘了,他想,今天晚上给他们打个电话。 “现在想做些什么?”罗布问,“你们想在波士顿逛逛街,还是立即去纽约?如果你们需要,我可以弄到从波士顿到堪萨斯城一线上的机票。也许看着乔治·布莱特在墙上弄出几个洞,会让你们很开心。” 维克看着罗格,罗格耸了耸肩说:“直接去纽约,我想,当然要谢谢你,罗布,不过我们谁都没有心情看棒球。” “我们在这儿没有其它事要做了。”维克同意,“计划中的许多时间要用于绞尽脑汁考虑各种问题,不过我想,我们在做最后一次场景上想法已经一致了。” “还有大量的毛边。”罗布说,“不要太骄傲了。” “我们可以磨掉毛边。”罗格说,“和做市场的人讨论一天应该就可以做到了,这是我的看法,你同意吗,维克?” “可能要两天。”维克说,“即使这样,我们也没有理由不把预期的时间大大缩短,现在我们的时间很充裕。” “然后做什么?” 维克咧着嘴笑了,“然后我们打电话给夏普老先生,定一个约会的时间。我想象结果是我们会直接从纽约去克利夫兰。不可思议的神奇旅行。” “到克利夫兰,然后死去。”罗格忧郁地说,他把剩下的啤酒倒进杯子里,“我实在等不及要看那个老屁。” “别忘了还有那个小屁。”维克说,微微咧着嘴。 “我怎么会忘了那个小混蛋?’’罗格回答,“先生们,我建议再干一杯。” 罗布看了看表:“我确实该——” “最后一杯。”罗格坚持,“只要你们想:昔日重来。” 罗布耸耸肩,“好,但我还有一个业务要跑,别忘了。即使没有了夏普谷制品,仍然会有许多长午餐等着我们。”他把杯子举向空中,摇动着它,直到一个侍者看见他向他点点头。 “告诉我你实际的想法,”维克问罗布,“别胡扯,你想我们完了?” 罗布看着他,好像要说什么,然后摇了摇头。 罗格说:“不,说吧。我们都乘着同一条豆绿色小船出海,或乘红浆果活力百纸盒,或任何东西,你觉得它开不动了,是不是?” “我认为我们已经完全没有了机会。”罗布说,“你们会准备出一次漂亮的演说——这是你们的拿手好戏,你们会在纽约把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做好,我有一个感觉,纽约做市场调查的人能说的一切也都会向着你们。彦西·哈灵顿……我想他会感情汹涌得让他的那颗该死的心都跳出来,那是他临终床上的场景,他会干得那么好,以至于他能把《黑色的胜利》里的贝蒂·戴维斯演得像里的艾丽·麦克格罗一样。” “嗅,但根本不是那样——”罗格开始了。 罗布耸耸肩,“是的,可能有点不公平。好,那么就把这称作他的谢幕演出,或随便你们给的什么名字。我在这个行当上已经干了很汉时间了,这段时间足够让我相信,在谢幕广告上演三到四周后,屋里就再也不会有一只干眼了。它会打动每一个人,但是——” 啤酒来了。侍者对罗布说:“约翰逊先生要我告诉您,有好几个宴会都等了他很长时间了,马丁先生。” “好,你跑回去告诉约翰逊先生,这里在干最后一杯,让他别把裤子急潮了,清楚了吗,罗基?” 侍者笑了,倒空了烟灰缸,点点头。 他走了。罗布转向维克和罗格,“那么压台词是什么?你们都是很聪明的孩子,应该不言自明。” “夏普就是不愿意道歉。”维克说,“这就是你的想法,我说得对不对?” 罗布举起啤酒瓶向他致敬:“你可以当班长了。” “这不是道歉。”罗格哀怨地说,“只不过是个该死的解释。” “这是你的看法。”罗市回答,“但他会这么看吗?问问你自己。我总共碰到过那个老头两次。他会把这个场景看作是一个船长抛开妇女和儿童不管,第一个从正在沉的船上逃走,这种原型比比皆是。不,这就是我想到的会发生的事,朋友们。”他举起杯子慢慢地喝着,“我想,一个有价值,但时间很短的关系很快就要结束了。夏普老先生会听听你们的建议,他会摇头,他会请你们离开,永远离开。下一个产品形象公司会由他儿子来挑选,他根据他觉得哪一家公司能让他最自由放纵地实施他那些胡思乱想来做的决定。” “可能。”罗格说,“但可能他会——” “这么胡扯或那么胡扯可能并不重要,”维克激烈地加进来,“一个好的广告人和一个好的狗皮膏药推销员的惟~区别,在于一个好的广告人用手头的材料做出最好的活……不跨出诚实一步,这一点也是这个广告要做的。如果他拒绝,他就拒绝广我们能做出的最好的东西。那当然一切就结束了。老驴。”地把烟头掐了,几乎要把罗格的半瓶啤酒碰翻。他的手在颤抖。 罗布点点头,“我为它喝一杯。”他举起了杯子,“干,先生们。” 维克和罗格举起了自己的杯子。 罗布想了一会儿,然后说:“希望最后的结果是好的,好的战胜坏的。” “阿门。”罗格说。 他们碰杯,喝了。喝光剩下的啤酒时,维克发现自己又在想多娜和泰德。 乔治·米亚拉,那个邮递员,抬起一条穿着蓝灰邮政服的腿放了个屁。 最近他放了很多屁,这让他开始担心了,这些屁看来和他吃了什么东西没有什么关系。昨天晚上,他和妻子吃了奶油鳕鱼和烤面包,他放屁了;今天早晨,他吃了里面有香蕉杯的凯罗格19号产品——他放屁了;今天中午,在镇上醉人的老虎里,他吃了两个奶酪汉堡加蛋黄酱……同样放屁了。 他在《居家医学百科全书》里查过这种症状。那套百科全书共十二卷,是一套价值无量的大型丛书,它们是他妻子过城买东西时一点一点抠出钱,一本一本买来的。 乔治·米亚拉在“过度肠胃气胀”一条下发现的内容不太让人鼓舞:它可能是胃不适的一种症状;可能意味着他有一个小溃疡;可能是肠的问题;甚至可能意味着癌症。这让他不断地想,是不是该去看看君汀老医生。君汀医生会告诉他,他放了这么多屁是因为他又老了,就是这样。 埃维伊·查尔梅尔斯阿姨去年春天的死对乔治打击很大——比他能相信得还要大——就在最近,他不愿意再想老了这种事。他更愿意去想金色的退休时间,他可以和凯前呆在一起的时间。他不用再六点三十起床,不用再拎着一麻袋一麻袋的邮件到处跑,不用再听那个蠢货迈克尔·福尼尔说话,福尼尔是邮局的局长;不用再在冬天把蛋都冻掉,或在夏天为那些消夏的人到处疯跑,这些人一到夏天就要求把邮件送到什么营地或什么小茅屋。在退休时间,有的只会是“穿越新英格兰的科学旅行”,会是“花园漫步”,会是“各种新爱好”,最有可能的,会是“休息和放松”。不知怎的,那种他会从六十好几开始放屁,一路放到七十几岁的念头,像个出了故障的火箭,总是和他金色的退休时间的画面不太一致。 他把蓝白相间的邮车开上3号镇道,阳光从防风玻璃上短短地一闪而过时,地缩了一下。 这个夏天已经热得和埃维伊阿姨预言得一模一样了。他可以听见蟋蟀在夏天的高革中昏昏沉沉地唱着歌,这时,他看见金色的退休时间里的一小段幻景,叫敞“乔治放松在后院的吊床上”。 他把车停在密粒根家门口,把一份扎伊尔广告单和一张电费通知单扔进邮箱里。 今天是所有电费通知单发出的日子,但他希望那些家伙在收到密粒根的支票之前不要屏住呼吸。密粒根一家只是可怜的白垃圾。路北的佩尔维尔也是白垃圾,发生在佩尔维尔身上的只能说是丑闻,这个人还得过杰出服务十字勋章。还有老乔·坎伯,他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正变得像狗,他们俩都在变得像狗。 约翰·密粒很正在边院里修一个像耙一样的东西,乔治向他挥了挥手,密粒根草草地伸出一个手指头,算是回答,又继续做他的活。 有你的一个,你这吃福利的家伙。乔治·米亚拉想。他抬起腿,吹起了他的长号。这些屁真可恶。你到外面公司里去的时候,必须非常非常地小心。 他开到了佩尔维尔家,又抽出一张扎伊尔广告单,又一张电费通知单,再加上了一份《海外战争退伍军人时事通讯》。他把它们塞进邮箱后,开始在加利家的汽车道上掉转车头。因为今天他不用把车开上坎伯家,坎伯昨天十点左右给邮局打过电话,要他们把他的邮件保存几天。迈克·福尼尔,这个主管罗克堡邮局各种事务的牛皮大王,填了一张保留邮件等通知的卡留给了乔治。 福尼尔告诉乔·坎伯说他的电话已经迟了十五分钟,他星期一的邮件已经送出去了,也许他会不太方便。 “没关系。”乔说,“那时我可能还在。” 乔治·米亚拉把加利的邮件送进他的邮箱时,注意到加利星期一的邮件——一份《大众力学》和一封来自农村奖学金基金会的捐款求助信——还没有被取走。他在汽车道上转圈的时候,还注意到加利的那辆旧的大克莱斯勒车停在院子里,乔·坎伯锈迹斑斑的旅行车也停在旁边。 “一起出去了。”他大声地嘟嚷着,“两个蠢货到什么地方撒野去了。” 他抬起腿,又放了一个屁。 乔治的结论是,他们俩可能乘着乔的货车出去喝酒、嫖女人、四处兜风了。 他没有想过为什么有两辆舒服得多的车时,他们还要乘货车出去;他也没有注意到门廊前的台阶上有血,纱门下面的板上有一个大洞。 “两个蠢货出去撒野了。”他又说了一遍,“至少乔·坎伯还记得取消投递他的邮件。” 他驶上来的路,开回罗克堡,时不时抬起腿吹起长号。 斯蒂夫·坎普开车去了西布鲁克商业街上的日记皇后咖啡店,他买了两个奶油汉堡和一个极好条。他坐在自己的货车里,一边吃着东西,一边看着外面的布里奇顿大街,但他既没有真正注意到这条路,也没有吃出食物的味道。 他给英俊的老公的办公室里打过电话。 秘书向他问好的时候,他自称叫亚当·斯怀楼,说他是灯屋公司的市场部主任,想要和特伦顿先生谈谈。等特伦顿接过电话后,他们就可以谈一些比市场更有趣的事情,比如说那个小女人的胎记,以及它像什么,比如说有~次她如何咬他,咬得那么重,他都出了血,比如说自从英俊的老公发现她另有新欢后,她过得怎么样。 但事情并没有照他想象地那样发展下去。 秘书告诉他说:“很抱歉,特伦顿先生和布瑞克斯通先生这星期都不在办公室,他们下个星期的大部分时间也不在,我还能帮您什么?”她的声音有一种升高的充满希望的变化。她确实希望她能有所帮助,现在老板们正在波士顿,或纽约——当然没有远到在洛杉矾——忙他们的生意,这是她能单独揽到一笔生意的极好机会。 他感谢她,告诉她他在月底还会打电话过来。没等她问他的电话号码,他就把电话挂了,因为灯屋公司的办公室就在国会大街乔熏肉店对面的一间电话亭里。 现在他在这儿,吃着奶油汉堡,考虑着下一步该怎么办。好像你木知道,他身体里有一个声音耳语着。 他开车向罗克堡进发。他已经吃完了午餐,现在正在北温德翰,他把垃圾扔到货车的地板上,它们在那儿和类似的东西一起积成了个难,那里有塑料饮料容器、大麦当劳盒、可收回啤酒和汽水瓶,还有一些空烟盒。乱扔垃圾是反社会、破坏环境主义者的行为,斯蒂夫不这么做。 10 在那个炎热、阳光刺目的下午,三点半,斯蒂夫的车经过了多娜·特伦顿的家门口。出于一种潜意识里的谨慎,他开过房子时没有放慢速度。他把车停在约四分之一英里外的一个拐角处,自己走了回来。 汽车道上没有车,他感到一阵刺痛,那是一种坎坷后的失望。 他不会承认——现在她好像不在——他本想给她整个春天她都一直都在渴望的那种滋味。不管怎么说,一路从西布鲁克升到罗克堡的路上,他都处在半刻起的状态,直到现在才懈下去。 她走了。 不,车走了。 一件事并不一定就证明另一件事,不是吗? 斯蒂夫仔细考虑着。 我们这儿有的,女士们,先生们,是夏日里一条宁静的街,大多数孩子在午睡,大多数小妻子们或者做着同样的事,或者泡在电视机前,她们在看《生活的爱》,或《搜索明天》。所有英俊的老公们在忙着冲去一条路奔向更高的税级,或很可能是东缅因医疗中心特别护理病房里的一张床。两个小孩在一个已经被踩得很模糊了的粉笔线格子上玩踢石游戏;他们穿着浴衣,一身是汗。一个正歇顶的老妇推着一辆金属网购物小推车从镇上回来,远远看上去,她和小推车都像是最好的骨瓷做的。她小心地和玩游戏的小孩隔开了相当的距离。 一句话,没有发生什么事。 街道在炎热中打着瞌睡。 斯蒂夫走上倾斜的汽车道,好像他有各种理由该呆在那儿。他首先看了看那个只能放一辆车的小车库。 他从来没见多娜用过它,有一次她告诉他她很害怕把车开到那儿去,因为门那么窄。如果她把车弄出个坑,英俊的老公会狠狠骂她一顿。 车库里没有汽车。品托车不在里面,上了岁数的“美洲豹”也不在——多娜英俊的老公正处在所谓的赛车更年期,她不喜欢他这么叫,但斯蒂夫从没发现过更显著的例子。 斯蒂夫离开车库。他上了三级台阶后,就进了后门廊。他试着推了一下门,它没有锁。他若无其事地四下看了看,肯定周围中没有人,然后没有敲门就进去了。 他把门关上,屋里静悄悄的,他的心又一次在胸膛里重重地跳了起来,他的整个胸廓好像都在摇动。他又一次没有承认一些事,他不必承认,反正都一样。 “你好?屋里有人吗?”他的声音高亮、诚实、愉快,他在询问。 “你好?”他已经走到厅的中间了。 显然屋里没人,整座住宅安静、闷热、缺乏感觉。如果一幢满是家具的空房子不是你的家,不知什么原因它总会让你觉得毛骨惊然,你会感觉正被人监视着。 “你好?屋里有人吗?”最后一声。 那么给她留点东西,让她知道你来过了,然后溜走。 他走进起居室,站在那儿四处望了望,他的袖子卷着,前臂上有些滑腻腻的汗。他不会承认什么。她叫他狗娘养的时候,他多么想杀了她,当时她的唾沫都喷到了他脸上。她让他觉得自己老了,觉得惊恐,觉得无法再保持最佳状态,这让他多么想来了她。信算是一样东西,但只有信还不够。 他右边的玻璃架上有许多小饰物。 他转过身去,对准架子的底突然狠狠端了一脚。它散了,它的框摇晃着,然后倒了,玻璃碴子撒了一地,各种小瓷像——猫、牧羊犬和所有这些中产阶级的混帐东西——都撒了一地。他前额中央突然跳起了一阵冲动。他的脸在扭曲,自己却不知道。他仔细地找到还没有碎的小瓷像,狠狠把它们踩成粉末。他把一幅家庭肖像从墙上扯了下来,好奇地看向维克的笑脸好一会儿(泰德坐在他腿上,他的手臂搂着多娜的腰),然后他让这张照片落到地上,又狠狠地向玻璃踩下去。 他看向四周,喘着粗气,好像刚跑完步。 突然他在屋里跑了起来,好像它是什么活的东西,重重伤害过他,他要惩罚它,好像是这屋引起了他的痛苦。 他推翻了维克的卧椅。把沙发掀了个底朝天,它的底竖立了短短一会儿,然后它慢慢倾斜,哗地倒了下去,把前面的咖啡桌砸开了。 他把书架里所有的书都扔了出来,边扔边诅咒说它们都带上了买它们的那个人的粪臭味。他捡起卷筒纸臂架,从肩上扔出去,砸中了壁炉上的一面镜子。 镜子碎了,大块的黑底玻璃落到地上。他鼻子喷着气,像是一头得了热病的饿牛,他的面颊几乎已经变成了紫色。 他穿过小餐厅进了厨房。他走过一张小餐桌,那是多娜的父母送给她乔迁之喜的礼物。 他直直地伸出手臂把所有的东西都扫到地上——懒苏珊和附带的调味品,去年夏天多娜从布里奇顿的加洛林商场花一块两毛五买来的一个雕花玻璃瓶,维克的刻度啤酒壶,装盐和胡椒的细孔陶瓶,细孔瓶像炸弹一样在地上裂开了。他又开始勃起,他的激情在汹涌澎湃。担心被发现的谨慎念头已经不在他脑子里了。他已经在某个地方的深处,他是在一个漆黑的洞的深处。 他把火炉底下的抽屉猛地拉了出来,把瓶瓶罐罐扔得到处都是。 它们发出一阵可怕的哗啦声,但仅仅是哗啦声从来不会让人满足。一排碗柜已经摔开,它们已经堆满了屋间四角中的三个了,他是把它们一个一个拽出来扔出去的。他双手齐出抓住那些碟子盘子扔到地上。这些陶瓷发出叮当的乐声。他把玻璃杯也一起扫到地上,一边咕哝着一边看着它们摔得粉碎。他扫下去的玻璃杯中有一套八件套的精致长柄葡萄酒杯,它们是多娜十二岁时得到的。 多娜小时候曾在某个杂志上读到过“希望之柜”,这以后她立志自己也要有这么一个柜子。结果是,她只在她的柜子里摆上了这一套葡萄酒杯,然后就失去了兴趣(她最初的伟大构想是要摆满她的洞房或整个住宅),她把它们藏了大半辈子,视作宝物。 卤汁碟飞出去了,大上菜盘也飞出去了。西尔斯录放机在一声重响中落到地板上,斯蒂夫·坎普在它上面跳舞,跳吉布舞。他的阴茎,硬得像石头,在裤子里抽动着,他前额中间的血管也合着拍子抽动着。他在屋角的铬水槽下发现了一些烈性酒。他把这些半满的瓶子猛拉出来,一个接一个扔到旁边的橱柜门上;第二天他会发生自己的右臂那么硬那么疼,他都没法把它抬到肩高。很快,蓝色的柜门上流淌起吉尔贝杜松子酒。杰克·丹尼尔杜松子酒、J&B威士忌和粘乎乎的薄荷酒,那是罗格和奥尔西亚·布瑞克斯通的圣诞礼物。炎热的下午,阳光从水槽上的窗中照进来,阳光照耀下,玻璃亲切地眨着眼。 斯蒂夫奔进洗衣间,他在那儿看见一盒盒的漂白剂、“斯比克和斯班”洗涤剂、装在一个蓝色塑料大瓶里的多尼织物柔软剂、莱斯托、“最好的活”,还有三种粉剂。他在厨房里来来回回地跑,就像一个疯狂的纽约之夜狂欢者,把这些清洗剂倒得到处都是。 他刚倒空最后一个纸盒——一个几乎全满的经济容量泰得盒——他看见留言指示器L多娜草草的手迹:泰德和我乘品托去坎伯的修车库,马上回来。 这像一声重响又把他带回现实。他在特伦顿家至少已经有半个小时,时间在不知不觉地过去,他再不能久留了。他送来时她已经离开了多少时间?这个留言是给谁的?随便哪一个正好顺访的人,还是某个特别的人?他必须要离开……但他离开前他还要再做一件事。 他把袖子挥了一下就把留言给擦了,然后他写上了一行正体大字: 我在楼上给你留了一些东西,亲爱的。 他一步两级地飞奔上楼进了他们的卧室,卧室在二楼楼梯平台的左边。他感到时间非常紧,门铃可能马上就要响,或什么人——大概是另一个幸福的妻子——会从后门探头进来喊道(就像他那样),“你好,屋里有人吗?” 但这种想法只是让他更觉刺激。 他解开皮带扣,踢掉自己的鞋,让牛仔裤落到膝下,他没有穿内裤,他很少穿。 他的阴茎从一团金红色的阴毛中硬硬地挺出来。这不会太长,他太激动了。他握紧拳头抽动了两、三次,高潮就到了,就立即粗野地到了。一阵抽动中他把精液喷上床单。 他迅速把牛仔裤拉上来,拉紧拉链(拉链的小金牙几乎咬上了他阴茎的头——那会是一场大笑,好了),他跑向门,边跑边重新系紧皮带扣。 他出去的时候会碰上什么人。是的,他肯定会,就像已经预先安排好的那样。某个快乐的妻子会看到他涨红的脸,瞪出的眼睛和胡穿一气的牛仔裤,她会吓得大惊失色。 他打开后门出去时试图为这种情况做准备。回想起来他造出的噪音已经足够把死人吵醒……那些盘子!他为什么要把那些盘子扔得四处都是? 当时他在想什么?每个邻居都会听见。 但院子里和汽车道上都没有人,下午依然宁静。草坪喷水器漫不经心地转着,一个小孩踩着旱冰鞋从他面前经过。 正前有一道高高的树篱,把特伦顿家和远处相邻的一家隔开。斯蒂夫的视线可以穿过左边的后门廊看见山脚下的小镇,他可以清楚地看见117道和高街的交叉口,共同城就座落在路口的一角上。他走到那个门廊里,站了一会儿,试图控制住自己。他的呼吸一点点地慢了下来,回到正常的一呼一吸的模式。他找到一张愉快的下午的脸,把它挂了出来。这一切所发生的时间正好和路口的灯从红变绿,再从绿变红一样长。 如果她现在正把车开上汽车道怎么办? 这让他又思考起来。他会给她一张名片,然后他不想再和她争什么了。 而且她也做不出什么,除非叫警察,他想她也不会这么做。有太多的事他可以讲了:幸福的美国家庭主妇在天然栖息地的性生活,会是一个疯狂的场景。现在他最好远离罗克堡几英里。也许一段时间后他会给她去个电话,问她对他今天干的活感觉怎么样。那大概很有趣。 他顺着汽车道走,向左拐,走回他的货车。他没有停。没有人会奇怪地看他。一个溜旱冰的小孩绕着之字经过他时喊道:“你好!”他也立即对他说“你好”。 他进了货车,汽车开动了。 他顺着117道北上开向302道,然后一路开到它和波特兰95号州际公路的交叉口,他在那里买了一张通行税票,又向南驶去。他开始对自己做的感到不安了——看到屋里没有人时,他在那里发起了一场毁灭性的红色风暴。他的这种报复是不是太重,会不会构成了犯罪?她会不会接受不了,那么她会怎么样?他快把那个该死的房子砸烂了,这是不是他的本意? 他开始~点一点地想这些问题,就像平常人那样,让一组客观的事实穿过一个由各种化学药品积成的浴池,这些化学药品混合在一起时,形成一种复杂的人类感觉机制,叫做主观。就像一个学童先用铅笔写出东西,然后用橡皮擦掉一些,然后再用铅笔继续写,他可能把做出的东西整个撕掉,然后重来——在他的脑子里重写——直到事实和他对事实的感觉一直到他终于可以接受为止。 他到了495道后,向西拐,开向纽约和更远的地方,他要一路开向宁静的爱达荷州,海明威爸爸最后就去了那个地方,海明威在那里老了,自杀了。 他感到心中升起一种熟悉的感觉、要割断旧的束缚,然后向前走——这种奇妙的东西被海明威称为“冲出恐怖的闪电”。每当这种时刻他就感到自己获得了新生,强烈地感到自己拥有一切自由中最大的自由——可以重建自己的自由。这时即使有人向他指出一些事实,他难以理解其中的意义:无论在缅因还是在爱达荷,他都会在输掉一场网球后,在激怒的挫折中扔掉拍子;他都会拒绝和对手握手,他输球时总是这样,只有赢球时他才会握手。 他在一家叫忒根汉的小镇过夜。 他睡得很好。 他已经让自己确信,在特伦顿家的打砸不是一种半疯的嫉妒的愤怒的行为,而是一场无政府革命——他摆脱了一对中产阶级肥猪,正是这类肥猪让法西斯霸权者只要胡乱交一点税和电话费就得以轻易地继续当权。这是一次勇敢的行动,完全是出于正义的愤怒。这是他说“权力属于人民”的方式,在他所有的诗作中,他都一直试图把这种思想体现出来。 躺在汽车旅馆的窄床上时他仍在沉思,他想知道多娜和那个小孩回家时,她会对它怎么想。沉思中,他嘴角挂着一丝微笑入睡了。 下午三点三十以后,多娜已经不再想邮递员了。 她坐着,一只手轻轻搂着泰德,泰德正迷迷糊糊地打着盹,他的嘴唇在酷热的折磨下残忍地肿着,脸色涨红。还有一点牛奶,不久她就会让他喝了它。 在最近的三个半小时内——自从家里的午饭时间到现在——太阳一直毒辣辣地照耀着,虽然她和泰德的窗子都已经打开了四分之一,车里的温度仍然高达100度。这就是你把车停在大太阳里会出现的情况。平时,当你的车变成这样的时候,你所做的,只是摇起所有的窗玻璃,拉下能打开通风扎的把手,然后开着车兜风。让我们去兜风——这些话听起来多么甜蜜! 她在舔嘴唇。 有一段时间,她把窗户打开到底,那时有了一阵微风。但她不敢让它们一直那样,她怕她会睡过去。 酷热惊吓着她——因为她自己,更因为泰德,持续的高温真不知道会把泰德变成什么样——但更让她恐惧的是那只恶狗的脸,它淌着泡沫.用那双阴沉的红眼睛盯着她。 她最后一次把窗开到底是库乔消失在修车库的阴影里的时候,但现在它回来了。 它坐在谷仓前长长的阴影里,头低着,眼睛盯着蓝色的品托车。它两只前爪之间的地面已经被它的唾液浸成了泥浆。它时不时地会嗥叫,向空中猛咬,好像正经历着什么幻觉。 多长时间?多长时间之后它才会死? 她是个理智的女人。 她不相信衣橱里的恶魔,她相信她能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一堆坐在谷仓前阴影里淌着口水的圣·伯奈特残骸决不是什么超自然的东西,它只不过是被带狂犬病病毒的狐狸、或臭融,或其它什么东西咬了一口的一只病了的动物。它也并不是专门要抓她。它不是什么复仇的恶魔,不是什么大白鲸狗,不是什么四足的厄运之神。 但是……她正要跑向坎伯家门廊的后门时,库乔翻滚跌爬着从谷仓的黑暗中出来了。 泰德,泰德是个问题。 她必须把他带走,不能再呆在这里了。他已经不能很连贯地回答问题了。她向他说话时他眼睛呆呆地翻着,那样子就像一个拳击手被猛击,猛击,猛击后,被打掉了护齿,打掉了方向感,只等着最后一阵暴风骤雨般的重击把他打晕到帆布上去——这些念头惊骇着她,也激起了她所有的母性。泰德是个问题,如果只有她一个,她早就会冲向那扇门了。是因为泰德她才留在这里,因为她脑子在一遍遍地想着狗把她咬倒,只剩泰德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车里的情景。 库乔是十五分钟以前回来了,在那以前,她一直在准备着要冲向门。 她像放家庭电影那样一遍遍地脑海中过着,直到她的思想已经隐隐觉得这事已经发生了。她会把泰德完全摇醒,如果需要她甚至会扇他的脸,她要告诉他不要出去跟着她—一任何情况下,不管发生了什么。她会跑出车子冲向后门廊的门,试试门把手,如果没有锁,那么就结束了;但是她也准备到了最现实的情况,即门锁了。她已经脱掉了衬衫,只戴着白色棉胸罩坐在方向盘前,衬衫现在在她的腿上。她出去的时候,会用衬衫包住手,这远远谈不上完善的防护,但比什么都没有要强。她会砸碎距门把手最近的窗玻璃,把手伸进去,这样她就可以进入那个小后门廊。如果内门也关着,她再同样处理。 但库乔出来了,她没有机会了。 没关系,它会回去的,它原来就这样。 但它会吗?她的思想反复问。一切都太完美的,不是吗?坎伯一家出去了。他们像好公民那样记得要求停送邮件;维克出去了,他明天以前打电话回来的机会看来很渺茫,因为我们确实负担不起每天一个长途电话,即使他真的打来了,他会早些时候打来,如果没有等到任何回答,他会想我们可能是到玛利欧吃东西,或到好味冰吃冰淇淋去了。他不会晚些时候打过来,因为他会想我们睡了。体贴的维克。是的,一切都太完美的。在那个关于沙龙河上的船夫的故事里,在船头上不是站着一只狗吗?是那只船夫的狗,就叫我库乔,一起去死亡之谷。 进去,她用意念无声地催着那只狗。回到谷仓里去,你这该死的。 库乔没有动。 她把泰德额前的头发理到一边,轻柔地问,“你怎么样,泰德地?’” “嘘——”泰德心烦意乱地说,“鸭子……” 她摇了他一下,“泰德?宝贝?你好吗?对我说话!” 他的眼睛一点点睁开,他向周围张望着,这个小孩迷惑、发热、可怕地精疲力竭了,“妈咪?我们能回家吗?我这么热……” “我们会回家的。”她安慰道。 “什么时候,妈?什么时候?”他开始无助地哭了。 噢,泰德,省一点水分,她想,你可能需要它。这已经成了不得不要考虑的疯狂的东西。 整个局面已经可笑到快疯了的程度了,不是吗?一个小男孩因为脱水而即将死去 (停下来,他不是即将死去!) 而最近的设施完备的小镇离出事地点只有不到七英里,这真是疯狂。 但局面就是这样,她粗暴地提醒自己。不要再想其它事了,姐妹。这就像一次小型战争,所以现在每一样东西看起来都小,只有放大看才正确。穿过打开四分之一的窗玻璃的最小风流就是一阵微风;从这儿到后门廊之前是四分之一英里的无人区。如果你想相信狗是命运之神,或记忆中的罪恶的鬼魂,或猫王的化身,那就相信吧。在这种离奇的缩小了的局势——这种生或死的局势——下,即使是上卫生间也成了一场小规模战斗。 找们要解决它,不能让什么狗把我儿子怎么样。 “我们什么时候走,妈咪?”他抬起头看她,他的眼睛湿润,脸白得像奶酪。 “很快。”她坚决地说,“很快。” 她把他的头发理回去,把他接向自己。她从泰德的窗口望出去,她的视线又一次集中到躺在高草中的那个东西,那个绑着摩擦带的旧棒球棒。 我要用它把你的头狠狠地打进去。 屋里,电话铃又开始响了。 “是给我们的吗,蚂咪,电话是给我们的吗?” 她没有回答,她不知道是给谁的。但是只要他们幸运——一他们的运气很快就要变好了,不是吗?打电话的人可能已经开始怀疑坎伯家为什么没有人接电话,那个人会出来,会到这儿来看看。 库乔的头抬了起来,伸向一边,有一刻,它就像病态的尼波儿,那只美国无线电公司的爱把耳朵伸向留声机喇叭的狗。它摇晃着站起来,开始向那幢房子.向电话铃声跑过去。 “大概狗子要去接电话。”泰德说,“大概——” 突然那条大狗以一种令人恐惧的迅猛和机警改变了方向,跑向品托,它摇晃的步态已经完全消失,它好像什么事部没发生过,只是一直在诡秘地演戏。它不是在轻吠,它是在嗥叫,在咆哮,它的红眼睛在燃烧。它重重地、钝钝地撞在汽车上,又弹了回去——满眼惊愕,多娜看出门已经凹下去了一点。 它必须死,她歇斯底里地想,要是把它的病脑子狠狠打进脊椎骨里,让它深度脑震荡一定会一定会一定会—— 库乔爬了起来。它的鼻吻上满是血,眼睛又变得迷惑、空荡。屋里,电话一遍一遍地响着。 狗好像在走开,突然间它邪恶地猛咬向自己的身侧,好像被什么叮了一下,但它已经转过了身来,向多娜的窗子扑过来。又一声钝钝的重响,它径直撞到多娜的面前,血溅满了玻璃,一道长长的银色的裂缝出现了。 泰德尖叫起来,他的手拍到脸上,把双顿拉了下来,手指在上面划出了几道痕。 狗又猛扑过来。泡沫像线一样顺着它流血的鼻吻向后飞去,她可以看见它的牙,粗得像黄色的老长青藤。它的爪子啪路一声打在玻璃上。它两眼的中间有一道正在流血的伤口,它的眼睛死死盯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麻木、迟钝,但并不是——多娜可以发誓——并不是没有一点知识,邪恶的知识。 “滚出去!”多娜对它尖叫。 库乔又撞在她窗下的车板上,又撞上去,又撞上去。现在她的门已经向里凹得很厉害了。这条狗两百磅的重量每向品托车撞一次,车子就跟着摇一下;每一次她听见那种重重的、沉闷的撞击声,她都确信它已经撞死了自己,至少把自己撞晕了过去,但每一次它都起来,向房子小跑过去,转身,又向车子猛冲过来。库乔的脸已经是一张血和缠结的毛做成的面具,它的眼睛,那双曾经是善良、温和的褐色眼睛,现在只是带着愚蠢的愤怒盯着她。 她看向泰德,他出现了休克反应,在自己的座位上像胎儿一样躇成一个紧缩的球,他的手抱在脖子边裸露的地方,胸紧拉着。 也许这样最好,也许—— 屋里的电话铃声停了。 库乔本来正在转身,也停下了。它伸出头,又做着那种古怪、呼唤着什么似的姿态。 多娜屏住了呼吸。这段安静看起来非常长。库乔坐下,把它可怕、满是伤口的鼻子始向天空,凄厉地嗥叫了一声——这洋一种黑暗、孤独的声音!她禁不住哆嗦起来,她再也不热了,她冷得像呆在地窖里。这一刻她知道——一她已经没有了感觉,没有了思考——她知道这条狗不只是一条狗。 这个瞬间过去了。 库乔站了起来,非常慢,非常疲倦,它去了品托车的前面。她想它在那儿躺下了——一她再也看不见它的尾巴了。尽管这样她还是紧张了好一会儿,她的思想已经在想象狗会像以前一样跳上发动机罩。它没有。什么都没发生,只有寂静。 她把泰德抱在怀里,对他低声哼起了歌。 布莱特终于放弃了,从电话间里出来。沙绿蒂拉着他的手把他带进卡尔多尔商店的咖啡间。他们到卡尔多尔上来看配得很好的桌布和窗帘的。 霍莉在等他们。她啜完了最后一点冰淇淋汽水.“没有问题,是吧?”她问。 “没有什么严重问题。”沙绿蒂回答,她抚摩着布莱情的头发,“他在担心他的狗,是不是,布莱特?” 市莱特耸了耸肩——又痛苦地点点头。 “如果你想走的话,可以先走,”沙绿蒂对她说,“我们会赶上你的。” “好,我在接下。” 霍莉喝完了汽水,说,“我打赌你们的狗一定很棒,布莱待。” 布莱特尽力对她微笑。但没有回答。他们看着霍莉走了,她穿着黑色的勃报第女服,脚下是双软水底的凉鞋,显得非常漂亮,那是一种沙绿蒂知道自己永远学不会的漂亮,也许她以前能学会,但现在已经学不会了。 霍莉请了个人在家里照看小孩,他们三个则出来了。 中午,他们去了布里奇波特。霍莉掏钱请他们吃了一顿很好的午餐——她用丁那斯俱乐部信用卡付了帐——然后他们就出来逛商店。但布莱特一路上都沉默寡言,他在为库乔忧虑。沙绿蒂也对买东西缺乏兴趣,天很热,她仍然对布莱特早上的梦游感到烦躁不安。最后她建议他在小吃店旁的一个电话间里给家里打个电话……但结果正好是沙绿蒂害怕看到的。 女服务员来了。沙绿蒂要了咖啡、牛奶和两份丹麦馅饼皮。 “布莱特。”她说,“我和你父亲谈及这次旅行时,他一开始并没有同意——” “是吗?我猜到了。” “后来他改变了主意。他突然变了。我想也许……也许他看出这是一次机会,他可以自己去做一次小旅行。有时男人们希望自己出去,你知道,干一些——” “比如说打猎?” (还有嫖女人、还有喝酒、还有天知道其它什么事和天知道什么原因。) “是的,比如说打猎。” “或看电影。”布莱特说。他们的快餐到了,他开始大声咀嚼他的丹麦馅饼皮。 (是的,在他们称之为战斗地带的华盛顿大街上看那种X级影片。) “可能,不管怎么说,你父亲可能花一、两天去波士顿——” “噢,我不这么想,”布莱特急切地说,“他有许多活要忙,许多活,他告诉过我。” “可能没有他说得那么多,”她说,她希望自己的嘲讽不要在声音中表现出来,“不管怎么说,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想这就是他昨天和今天都没有接电话的原因。把牛奶喝了,它能帮助你长骨骼。” 他把牛奶喝了一半,像老人那样长出一圈胡子来,然后放下杯子,“也许他会,他可能会带上加利一起去,他非常喜欢加利。” “是的,可能他确实带上了加利。”她说话的样子就好像她从来没有想过类似的事。但实际上,今天一早布莱特和小吉姆在后院一起玩的时候,她就给加利家去过电话,没有人接。不管他们在什么地方,她毫不怀疑他们俩就在一起。“你没有吃多少馅饼皮。” 他把它拿起来,吃了一小口,又放下:“妈,我想库乔病了。昨天我碰到它时,它看起来病得很厉害,我绝对没有撒谎。” “布莱特——” ‘’它确实病了,妈。你没有看见它,它看起来……嗯,很粗野。” “如果你知道库乔没事,是不是就放心了?” 布莱特点点头。 “那么今晚我们给枫糖路南的阿尔瓦·桑顿去个电话,”她说,“请他上山看看,你看行吗?我猜你父亲出去的时候已经给他打过电话,请他喂一下库乔。” “你真这么想?” “是的,我这么想。”阿尔瓦之类的人并不真是乔的朋友。据她所知,加利是乔惟一的真朋友,但人们有时乐于帮忙,他们指望日后什么时候会有回报。 布莱特的表情奇迹般地明朗了。成人又一次做出了正确的回答,就像魔术师从帽子里拿出了一只兔子。 她并没有高兴起来,有一瞬间她的脸色反而阴沉了。如果她打电话给阿尔瓦,他回答说雨季以来他一直就没见过乔,她该怎么向布莱特说?好了,车到山前必有路,但她确实不相信乔会把库乔扔在家不管不间,这不像乔做的事。 “现在去找你的阿姨好吗?” “当然,等我把这吃完。” 他只三大口就吃完了剩下的馅饼皮,紧接着咕嗜咕嘻地喝完了牛奶,然后他把椅子拉开,站了起来。她看着他,既觉开心,又感到惊骇。 沙绿蒂付了帐,然后他们一起下了扶梯。 “哇,真是一个大店。”布莱特好奇地说,“像一个大城,你说是吗,妈?” “到了纽约,这儿就像罗克堡,”她说,“另外,不要说哇,布莱特,这就像诅咒一样。” “是。”他扶着移动的扶手,四下张望。右边有一个迷宫,里面满是叽叽喳喳叫嚷着的鹦鹉,左边是一家日杂品店,里面到处闪着铬的光芒。布莱特看见一台洗碗机,它前面的一整块都用玻璃做的,肥皂水在洗碗机里的运动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走出扶梯时,他抬起头看向母亲,“你们是一起长大的吗,妈妈?” “我正想告诉你、是这样的。”沙绿蒂笑着告诉他。 “她真好。”布莱特说。 “唉、我真高兴你这么想,我自己一直就非常喜欢她。” “她是怎么富起来的?” 沙绿蒂停了下来:“这就是你对霍莉和吉姆的看法?富?” “他们住的那幢房子不便宜。”他说。她又一次看见他父亲那张无形的脸从某个街角向他们窥视着,看见乔·坎伯脑后斜戴着那顶无形的绿帽子,眼睛睁得大大的,闪到了一边。“那个点唱机,也那么高价,她的钱包里塞满了信用卡,我们却只有得克萨考卡———” 她转向他:“你觉得别人请你吃一顿很好的午餐,你在他们付帐时窥视他们的钱包很聪明吗、’ 他的脸色看起来刺痛、惊讶,但这种脸色很快就收了起来,平缓下来,这又是乔·坎帕的伎俩。“我只是注意到,很难不看见,她那样炫耀那些信—一” “她不是在炫耀它们!”沙绿蒂说,她震惊了。她又停下了,他们已经到了那家布料店的门口。 “是的,她是在炫耀,”布莱特说,“如果她的钱包是~把手风琴,她就会用它拉起‘西班牙女郎’了。’” 她突然对他愤怒起来——一部分原因是他可能是对的。 “她希望你能看见所有的东西,”布莱特说,“我就是这么样的。” “我对你的这个话题不是特别有兴趣,布莱特·坎伯。”她的脸发热,手很痒,想按他。就在刚才,在自助餐厅,她还爱着他……同样重要的是、她觉得自己像是他的朋友。这些好感觉都到哪儿去了? “我实在弄不懂她怎么弄来这么多铜板。” “这个词很粗鲁,你难道不这么认为?” 他耸耸肩,公开反对,她猜他是有意向她挑衅。 她的思绪又回到他对信用卡那件事的看法上,但它已经走得更远。 他正在拿另一种生活方式和他自己的、他父亲的生活方式做对比。她是不是觉得只要她希望他喜欢上霍莉和吉姆的活法————一种她自己因为运气不济,或因为愚蠢,或两者因素都有,而被拒之门外的生活方式——他就会自动喜欢上它?他难道就没有权力去批评……或分析‘? 是的,她承认他有这个权力,但她没有预料到他的观察会这么让人不安(从直觉看)、复杂、精确,或这么让人压抑地消极。 “我想钱是吉姆赚的。”她说,“你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吗?” “我知道,他是个笔杆子。” 这一次她不再跟他争了。 “你尽可以这么想。霍莉和他结婚的时候,他正在缅因大学波特兰分校读法律预科。他在丹佛法学院读书的时候,霍莉没日没夜地工作来支撑他的学业。事情总是这样。妻子们工作,这样她们的丈夫可以安心读书,学一些特殊的技能……” 她的眼睛在找霍莉,最后她在左边的某个巷子里看见了妹妹的头顶。 “总之,最后吉姆从法学院毕业了,他和霍莉搬到了东部,他在布里奇波特的一家法律事务所工作的时候,还没有挣到多少钱。他们住在一套在三楼的公寓套间里,夏天没有空调,冬天没有多少暖气。但他最终走出一条路来,现在他是一个所谓的初级合作者。我想,就我们的标准,他确实已经赚了不少钱了。 “也许她炫耀那些信用卡,是因为有时她内心仍觉得贫穷。”布莱特说。 她被这种怪诞的认识惊呆了,算了。她理了理他额前的头发,没有再对他生气:“你确实说过喜欢她。” “是的,我说过。她在那儿,就在那儿。” “我看见了。” 他们和霍莉走到了一起,霍莉已经抱了一大棒窗帘,正要去看桌布。 太阳终于落到房子后面去了。 品托车里的火炉一点点地冷却了下来。一阵时大时小,但总能感到的微风起来了,泰德高兴地把头转过去。 他感觉好些了,至少比一天中的其它时候都好些了,实际上,一天中的其它时间他都像是在做恶梦。 好几次他出去了,他真的就离开车走出去了,他还能记得很清楚。他骑上了一匹马,他骑着马在一段长长的场地上跑着,他的身边有几只兔子在玩耍,那情景就和他妈妈、他爸爸带他到市里奇顿的魔灯剧院看到的一部卡通片里的故事一样。场地的末端有一个池塘,池塘里有鸭子。鸭子很友好,泰德和它们一起玩。这比和妈咪在一起要好,因为恶魔和妈咪在一起,就是那个从他衣橱里走出来的恶魔。恶魔不在鸭子呆的地方。 尽管泰德隐隐地知道,如果他在那个地方呆的时间太长,他可能就会忘了回来,但他还是喜欢那儿。 这时太阳已经落到了房子后面,阴凉的阴影出现了,阴影几乎密集到可以形成纹理,就像天鹅绒。恶魔已经不再试图抓他们了。邮递员没有来。但至少他可以舒适地休息了。 最糟的是他这么渴,一辈子中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喝水。这就是为什么有鸭子的地方让他这样着迷——那是一片潮湿的绿地。 “你在说什么,宝贝?”妈咪的脸向他弯下来。 “渴。”他说话的声音很嘶哑,像一只青蛙,“我真渴,妈咪。” 他记得过去他总是发错“渴”字,但夏令营的的小孩都像奖兰地·霍夫奈格尔发错“早餐”那样笑他,叫他婴儿。所以这以后他就发对了,每一次忘记“渴”字怎么读时,他就会在。心里狠狠地责备自己。 “是的,我知道,妈咪也渴。” “我打赌屋里有水。” “宝贝,我们进不了屋,确实进不了,那条坏狗就在车库前面。” “在哪儿?”泰德跪起来,他惊异地感到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正在穿过他的脑袋,就像一阵慢慢断裂开来着的波。 他把一只手放在仪表板上支撑住自己,那只手好像是在一个一英里长的手臂的末端,“我看不见他。”甚至他的声音也很遥远,回荡着。 “坐下来,泰德,你会……” 她仍在说话,他感觉到她扶他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但一切都是那么遥远。声音也像是从灰蒙蒙的远方传来的,他和她之间像隔着迷雾,就像今天早上……或总之那个他爸爸出门旅行去的早上。但就在前方有一块明亮的地方,所以他离开妈妈向那个地方走去。 那里是鸭子呆的地方,鸭子、池塘、睡莲叶。妈咪的声音变成了遥远的嗡嗡声,她美丽的睑,那么大,总在那儿,那么平静,像有时看向他窗户的月亮的脸,昨天晚上很晚他爬起来去窗口尿尿……那张脸也变得灰蒙蒙的,看不清边界了。它融进了迷雾中。她的声音变成了蜜蜂懒洋洋的嗡嗡声,被那些蜜蜂叶一下很不好,它们轻拍着水面。 泰德和鸭子一起玩耍。 多娜打起了瞌睡,她醒来的时候,所有的阴影都已经连成了一片,坎伯家汽车道上只剩下了一片灰色。不知何时又已经到了黄昏,而他们——真不可置信——还在这儿。 太阳坐在地平线上,圆圆的,桔红中带着血。它看着她,像一见曾落入血中的篮球的脸。她在嘴里转了一圈舌头。结成了粘胶的口水不情愿地分离了,又变成或多或少正常的唾沫。她喉咙里的感觉就像法兰绒。她在想,如果她躺在家中花园里的水龙头下,把龙头开到最大,让冰凉的水像瀑布那样冲下来,那该有多好。这幅画面这样清晰、强烈地出现,以至于她开始发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它是这样强烈,她的头已经开始痛了。 那条狗还在车前面吗? 她看了看,但实际上她当然看不见。 她只知道它不在谷仓前。她按了一下喇叭,但喇叭只是嘶哑地响了一声,什么都没发生。它可能在任何地方。她的手沿着银白色的玻璃缝滑过去,她不知道如果狗再向玻璃上撞几次,会发生什么结果。它会冲破玻璃进来吗?二十四小时以前她不会相信,但现在她已经不能确定了。 她又看向通进坎伯家门廊的那扇门。它好像比以前要远一些。这让她想起上大学时心理学课上曾讨论过的一个概念。成见,她的任课老师——一个谨小慎微,留着一撮牙刷似的胡子的小男人——这么叫它。如果你走上一个并不在动的下行电动扶梯,你突然会发现移步非常困难。 这让她觉得非常好笑,以至于她终于在布鲁明戴尔找到了一个向下的电动扶梯,扶梯旁标着:已出故障。她沿着它向下走。 让她觉得更好笑的是她发现那个谨小慎微的小副教授的话是对的——你的腿就是不想动。她又进一步想象着如果你正在向楼下走,楼梯突然动了起来,你会有什么感觉。正是这个想法让她大笑了出来。 但它现在已经不好笑了,事实上,一点也不好笑了。 门廊看上去确实远了一点。 狗想吓破我的胆。 这种想法一出现,她就试图把它从脑海中扔出去,但接着她就不再试了。 事情已经危急到不容她再欺骗自己了。不管有意无意,狗是在吓破着她的胆。也许她是可以用她自己的“成见”来想象世界会是什么样。但情况变了。平滑的扶梯的运行已经停了。她已经不能再和儿子呆站在一动不动的扶梯上等什么人来重新开动马达了。事实是,她和泰德被狗围困了。 泰德在睡觉。如果狗在谷仓里,她现在可以冲出去了。“但如果它仍在车前面?或下面? 她记得有时她在电视里看职业橄榄球赛时,父亲常说的一些东西。 她的父亲这时候几乎总是喝醉了酒,还经常吃一大盘从周末夜晚餐剩下来的冷豆子。结果是,每年一到第四季度,电视间里就无法进行正常的世俗生活;就是狗也会溜出去,脸上带着一种难看的遗弃者的笑。 她父亲的那句名言总是保留在抱球队员被漂亮地扑倒或传球被截住的时候,“他在高灌木丛中把那个人放回去了!”她的父亲会大叫。这会让她的母亲发疯……那时多娜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几乎她父亲的每一件事都会让她母亲发疯。 她眼中出现了一幅库乔的幻象,它就在品拓前面,蹲在那儿,后腿给曲着,眼睛紧盯着她从品托车出来时的落脚的那一点。它在等她,希望她蠢到会从车里出来。它会在高灌木丛中把她放回去。她的两只手在脸上擦着,那是一种迅速的紧张不安的洗脸的姿势。天上,金星从越变越深的蓝色中窥视出来。太阳已经下山了,在远方的田野上空留下一片宁静,但不知怎的有点疯狂的黄光。共处有一只鸟在歌唱,它停下了,然后又开始唱起来。 现在,她已经远没有昨天下午那样急切地想离开汽车,冲向那扇门了。部分原因是她打瞌睡迷糊过去后,再醒来就找不到了狗在哪儿,部分原因是热已经回退——那折磨人的热,和它把泰德变成的样子,是刺激她出去的最大因素。泰德已经从那种半抱头、半晕厥的状态中挣脱出来,完全恢复了正常的睡眠,他现在正舒服地休息着。 但她之所以还留在这儿,上面的因素只是次要的,主要原因是——一点一点地,某个准备好要做什么事的心理极点已经到了,又过了。 她还记得此时在塔波温哥营的跳水课,你第一次站在高台前时,有这么一个瞬间,你或者不得不上去尝试,或者可耻地退回来,这样后面的女孩可以往下跳;在你学车的经历中,会有这么一天,你不得不离开空荡荡的乡村公路,尝试着把车开进城市。会有这么一个时刻,总会有这么一个时刻,一个跳水的时刻,一个开车的时刻,一个冲向后门的时刻。 迟早狗会出现。局势很糟,当然是这样,但还没有糟到完全令人绝望的程度。 合适的时刻会绕着圈子一遍一遍地出现——这不是她在心理学课上学到的,这是她本能地感知到的一种东西。你星期一从高台上缩回来,并不意味着你星期二就不能再去试。你可以 但她的思想很不情愿地告诉她,这是一种完全错误的逻辑。 她今天晚上没有昨天晚上那么强健,明天早上她会更虚弱。但那还不是最糟的地方。 她一直坐在这儿——多长时间了?说出来好像不太可能,但实际上已经有二十八个小时了。 如果她已经僵得动不了怎么办?如果她跑到一半,却垮了下来,大腿抽筋,重重地倒在地上怎么办? 在生和死的问题上,她的思想执拗地告诉她,恰当的时间只有一次——一次,然后就过去了。 她的呼吸和心跳在加速。 在她的意识知道之前,她的身体已经知道她就要去尝试了。她把衬衫更紧地包在右手上,左手停留在门把手上。她的意识中还没有任何决定,但突然间她就去了,她现在已经出去了,泰德沉睡着,他不会跟她出去。 她把门把手拉上去,手上是滑滑的汗。 她屏住呼吸,听外面有什么动静。 鸟又叫了,如此而且。 如果它把门撞得形变得太厉害,它甚至可能打不开,她想。那将是一种痛苦的解脱。她可以坐回来,重新考虑一下各种方案,看看计划中有什么被遗漏的……更渴了一点……更虚弱了一点……更慢了一点…… 她把自己的压力靠到门上,重重地用左肩靠上去,逐渐把自己的重量加上去。她的右手在棉衬衫里流汗。她的拳头握得这样紧,以至于手指已经开始疼厂。她隐约感到指甲的半月型喷进了手掌。她思想里的眼睛看见她击碎后门把手旁的窗玻璃,她听见碎玻璃掉在屋里地板上发出叮当的声音,看见她的手伸向门把手…… 但小车的门没有开。 她使出所有的力气推过去,她全身都绷紧了,脖子上的血管鼓了出来。但是它不开。它—— 它开了,突然就开了。 它在一种可怕的闷响声中飞转出去,几乎让她摔翻在地。 她抓向门把手,没有抓住,又去抓。她抓住了,突然间,一种地确信无疑,但又令她万分惊恐的念头悄悄钻进她的脑海,它就像医生宣告病人得了不治之症那样冷,那样让人浑身麻木。她已经把门撞开了,但它不会再合上。狗就要扑进来把他们都咬死,有一瞬间泰德会醒来,迷惑着,在他最后这个瞬间里老天会仁慈让他相信他还是在做梦,然后库乔的牙就会把他的喉咙撕开。 她喉中的气息息促地进进出出,像在穿过~根麦管。 她好像能看清汽车道上的每一颗砾石,所有的砾石,但她无法思考,她的思想在狂乱地翻滚。 她眼前的场景绕着之字穿进她思想的前景,就像正在上演一部游行的电影,它不断加速,直到乐队、马上的骑士和指挥女郎像在逃避什么超自然的罪恶那样向前疯狂地浪奔家穷而去。 垃圾粉碎机里喷出一大团绿色的污秽东西,它们冲上厨房的天花板,溅得到处都是。 她五岁时从后门廊上掉下来,摔断了手腕。 中学一年级某天的第二节课——一代数课——上,她低下头,极度羞愧而惊恐地在她淡蓝色的亚麻裙子上看到几滴血,她开始有了月经。 下课铃响的时候她该怎样站起来,才能不让每个人都看见,不让每一个人都知道多娜正有月经? 她张开嘴吻的第一个男孩,壮怀特·山普森。 她用双臂把新生的泰德抱在怀里,这时护士过来把他带走,她想要告诉护士别那样做——把他还给我,我还没有完成,这些话只穿过她的思想——她太虚弱,虚弱得说不出话来,接着她就发出了那种可怕的、碎裂的、但充满勇气的产后的声音,她记得她在想,我要把他的生命支持系统一起吐出来,然后她昏了过去。 她父亲,他在她的婚礼上痛哭,他在后来的招待会上喝醉了。 面孔。声音。房间。场景。书籍。 这一刻的恐惧,想着我就要死了—— 经过巨大的努力下,她开始控制住自己。她用双手抓注品托的门把手,狠狠地猛拉了它一把,门飞转回去。被库乔撞歪了的铰链辗磨着又发出那种沉闷的声音,砰地一声重响中,门关上了。泰德在沉睡中跳起来,喃喃地叫了一声。 多娜靠回座位上,无助地浑身颤抖着,她无声地哭了。热泪从她眼睑下滑过,又斜流向双耳。 她一生中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过什么,即使小时候,她夜里一个人呆在自己的屋里,觉得到处都是蜘蛛时,也没有这样害怕过。她现在不能出去,她确告自己,这不可想象。她已经完全精疲力竭,浑身的神经几乎都要破碎。最好等一等,等一个更好的机会…… 但她不敢等到它变为“成见”。 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 泰德没有注意到,那条狗也没有注意到。肯定是这样,所有的推理都断言是这样。那声沉闷的声音,她拉门时发出的另一声沉闷的声音,门关上时砰地再一声重响。如果它在车前,这些声音会让它发作起来。它大概在谷仓里,但她相信它在那儿也能听见这里的嘈杂声。它一定是游荡到什么地方去了。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即使她吓得不敢为自己冲出去,她也决不应该吓得不敢为泰德冲出去。 真是高尚得恰到好处。 但最终说服她的,是一幅她进了坎帕家后的幻景,和那种手头有电话的让她放心的感觉。她能听见自己在和班那曼长官的一个助手交谈,相当镇静。理智,然后把电话放下。然后去厨房找一杯凉水。 她又把门打开,这次她已经对那种沉闷的声音做好了准备,但它真的发出来的时候她还是缩了一下。她在心里诅咒着那条狗,希望它已经躺倒在某处,死了,身上爬满了苍蝇。 她把腿转出去,它们僵硬。发疼,这让她缩了一下。她的网球鞋踩上了地面。她逐渐在黑暗的天空下站了起来。 附近不知什么地方有只鸟在叫,它叫了三声,停下了。 库乔一直昏迷不醒地卧在汽车的前面,后来它在几声重响中醒了过来。它听见门开了,直觉告诉它它会开的。 它几乎就要绕过去抓住那个女人,她让它的头和身体可怕地疼痛着。它几乎就要绕过去了,但直觉命令它们静静地卧在那儿,那个女人只是试图引它出来,后来这被证明是对的。 当疾病在它身上缩紧,渗透进它的神经系统,就像草原上贪婪的野火,在四处升起鸽灰色的烟,燃起玫瑰色的火焰,接着又开始摧毁它既成的思想和行为模式的时候,它也加深了它的狡诈。它一定要抓住那个女人和那个男孩,他们造成了它的痛苦——它身体里的痛苦和它脑袋里的刺痛,那是它一遍一遍撞向那辆汽车时产生的。 库乔今天有两次忘了那个女人和那个男孩,它离开谷仓里的那个狗避难所——一乔·坎泊在后屋;’河上挖出来放帐单的一个大洞——下山去了后面的沼泽,两次立都很近地经过了那个住着编福的石灰石洞穴的大开口。 沼泽里有水,它也非常渴,但每次真的看到那些水时,它又都会狂暴起来。它想要喝那水,杀了那水,在那里洗澡,在里面拉屎撒尿,让它盖满脏物,摧毁了它,让它流血。每次这种狂乱的想法都最终又让它离开,它会鸡鸣叫着,浑身颤抖。这都是那个女人和那个男孩造成的,它不会再离开他们了。 没有哪个生活过的人会发现有一只狗这样忠于信念,这样执著于它的计划。它会等,直到它抓住他们。如果需要,它会等到世界的未回。它会等,它会守望。 主要是那个女人。她看着它的样子,好像在说,是的,是的,是我做的。我让你生病,我让你刺痛,我专门为你设计了痛苦,从今天起这痛苦会永远跟着你。 噢,杀了她! 杀了她! 一个声音出现了。 那是一种轻轻的声音,但它没有逃过库乔的耳朵;它的耳朵现在已经能超自然地调向谷种声音了,声音世界里最完整的谱就是库乔的音谱了。它能听见天堂里的钟声,它能听见从地狱里传上来的嘶哑的尖叫声,疯狂之中它可以听见真实和不真实的声音。 那是一种小石头间相互滑动、相互摩擦的轻音。 库乔的后腿在身后紧紧地压着地面,只等她出来。尿,热而痛苦,毫无顾忌地流出来。它在等那个女人出现。她出来的时候,它会杀了她。 特伦顿家楼下的废墟中,电话铃开始响起来。 它嘶哑地叫了六声,八亩,十声,然后沉默了。紧接着,特伦顿家订的罗克堡《呼唤》报砰地撞到门上,比利·弗里曼肩头背着帆布包,吹着口哨,踩着车继续向瑞利家骑去。 泰德屋里的衣橱门开着,一种说不出的干热的气味,凶暴而野蛮,迷漫在空气中。 在波士顿,一个接线员问维克·特伦顿要不要她继续试试,“不,这就行了,接线员。”他说着挂断了电话。 罗格在38频道发现了红星队和堪萨斯城队的比赛,他穿着内衣坐在沙发里,面前放着由服务员送进屋的一块三明治和一杯牛奶,他正在着队员们做热身运动。 “你的那些习惯中。”维克说,“大多数都具有主动的冒犯性,至少也让人厌恶,我觉得其中最糟的大概就是穿着内裤吃东西了。” “听听这个家伙的话。”罗格对着面前的空气温和地说,“他三十二岁了,还把内衣短裤称之为内裤。” “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除非你还只是个夏令营里不开化的小孩。” “我今天晚上会割断你的喉咙,罗格。”维克快意地说,“你会醒来,发现你倒在自己的血泊中,你窒息了,你会想道歉,但……太迟了!”他拿起半决罗格的熏牛肉三明治,狠狠咬了一口。 “真他妈太不正常,”罗格说,他把三明治的屑子从裸露的毛绒绒的胸前掸掉,“多娜不在家,嗯?” “嗯,她大概和泰德到南面的多味冰吃汉堡或什么东西去了,我真希望我在那儿,而不是在波士顿。” “哦,只要想一想。”罗格说,他恶意地笑着,“我们明天晚上就会到爱波尔,然后准时到比尔特摩旅馆喝鸡尾酒……” “去你妈的比尔特摩旅馆,去你妈的准时,”维克说,“无论谁不在缅因好好呆着,硬要花一个星期去波士顿或纽约进行商务旅行——我是说在夏天——他准要疯了。” “好,我让机”罗格说,电视屏幕上,鲍勃·斯坦利开出一个漂亮的弧线球,比赛开始了,“真他妈狗屎。” “三明治相当棒,罗格。”维克说,他得胜地对合伙人笑着。 罗格把盘子抓到胸前:“打电话去要你自己的,你这该死的揩油鬼。” “号码是多少?” “六八一,它写在拨号盘上。” “要不要给你再来些啤酒?”维克问,他走向了电话。 罗格摇摇头:“我午饭吃得太多。我的头在疼,我的胃在疼,可能明天早上我就会得香蕉软腐病。我很快发现就是这样,好伙计,我没有开玩笑。” 维克打电话要了一份黑麦熏牛肉三明治和两瓶上堡啤酒。他挂上电话,转眼看向罗格,罗格坐在那儿,眼睛盯着电视。三明治盘正端放在他的大肚子上,他正在哭。 维克起先以为他没有看清楚,以为他产生了某种幻觉。但不是,他清楚地看见了眼泪,它们正像棱镜那样把彩电来的光晶莹地映进他的眼睛。 有一刻维克站在那儿,不知道他是该走向罗格,还是要走到屋的另一侧拿起一张报纸,假装什么都没看到。这时罗格已经在看他,他的脸抽泣着毕露无遗,它脆弱、毫无戒备,就像泰德从秋千上掉下来擦破了膝盖,或在人行道上滑了一跤时的样子。 “我该怎么做,维克?”他声音嘶哑地问。 “罗格,你在说什——”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他说。电视中波士顿人在双杀中结束了第一局,芬威体育场中的观众欢腾了起来。 “别紧张,罗格,你——” “我们会完全失败,我们都知道,”罗格说,“它闻起来就像一箱整周整周地放在太阳底下暴晒的鸡蛋。这是我们玩的一场小游戏,我们争取到了罗布·马丁,毫无疑问我们也可以争取到夏天市场调研公司,因为我们给他们钱。多好!除了真正说话算数的,我们已经争取到了每一个人。” “还没有产生任何决定,罗格,还没有。” “奥尔西亚还不太清楚利害关系。”罗格说,“是我的错,好,所以我是只小鸡,咯咯地叫。但她爱在布里奇顿的生活。维克,她爱那儿。那两个女孩,她们在学校里已经有了朋友……但她们一点不都清楚究竟会发生什么。” “是的,它是一场恐怖。我已经不需要再和你透彻地讨论了,罗格。” “多娜知道问题会有多糟吗?” “她起先只是认为这是一个开在我们身上的相当棒的玩笑,但现在她已经受到冲击了。” “但她不会像我们这样看缅因的生活。” “原来可能不是,如果我现在再提起把泰德带回纽约,她会恐惧得举起手来。” “我该怎么做产罗格又在问,“我早不是个孩子了,你三十二,维克,但我下个月就要四十了一。我该怎么做?带着我的简历到处跑?J·沃尔特·汤姆逊会不会张开双臂欢迎我?’你好,亲爱的罗格,我还留着你的老位子,你从三十五加五岁开始’,那就是他要说的?” 维克只是摇着他的手,但他心中的那个影子已经开始被罗格搅烦了。 “过去我一定会疯的。好了,我还是会疯,但现在我更多的是惊恐,晚上我躺在床上,试图想象以后会怎么样。究竟会怎么样?我不能想象。你看着我,你对自己说‘罗格在演戏’,你——” “我从来没有这样想。”维克说,是望声音里没有自责。 “我不会说你在撒谎,”罗格说,“但我已经和你共事了这么多年,很清楚你在怎么想。可能比你自己还清楚。不管怎么说,你这么想我不会责备你——但三十二和四十有很大的区别,维克,从三十二到四十你失去了许多血性。” “罗格,我想我们还有很多为这个提议战斗的机会。” “我想做的只是带上二十箱红浆果活力谷和我们一起去克利夫兰,”罗格说,“回来的时候我可以把它们绑在我的尾巴上,我的尾巴会足够长,你知道!” 维克拍在罗格的肩上:“是的,我知道。” “如果他们收回帐单你会怎么做?”罗格问。 维克想过。他从每一个可能的角度想过,公正地说,罗格开始考虑这个问题前相当久,他就已经被它困扰了。 “如果他们收回去,我会比我一生中任何时候都更刻苦地工作,”维克说,“如果必要,我会每天工作三十小时,如果我要串起六十个新英格兰小帐单才够夏普帐单的话,我也会去拼命。” “我们只会无谓地自杀。” “可能,”维克说,“但我们会开足火力向前进,不是吗?” “我想,”罗格晃晃荡荡地说,“如果奥尔西亚去工作,我们还可以把那幢房子维持一年,那刚够我们把它卖掉,现在的税这样高。” 维克突然感到嘴唇后有一阵颤抖:那是多娜需要假装她还只是个十九到二十岁的姑娘,终于钻进的那一摊黑乎乎的屎一样的东西。 他对罗格产生某种压抑的愤怒,罗格有可爱、不装腔作势的奥尔西亚热他的床(如果奥尔西亚竟然会有计划周密的不忠,维克会很惊讶),罗格一点都不知道有多少事会同时出错。 “听着。”他说,“星期四晚些时候我从邮件中收到一张纸条——” 外面响起一阵很重的敲门声。 “一定是送东西的来了。”罗格说,他拿起衬衫,用它擦了擦脸……看不到了眼泪,把那事告诉罗格对维克突然变得难以想象。可能罗格毕竟是对的,可能从三十二到四十确实有很大的不同。 维克去门口拿他的啤酒和三明治。他要说的话还没有说出来,送食物的服务员就到了,罗格也没问。他又回去看他的球赛,想他自己的问题。 维克坐下来吃三明治,他对自己几乎完全没有了胃口一点都不感到惊讶。 他的眼睛落在电话上,嘴仍在咀嚼着,他又想给家里打个电话了。电话响了十二次,他一直在等着,然后他挂了。他轻轻皱起了眉头。已经八点五分,过了泰德睡觉时间五分钟了。可能多娜遇到了什么人,或可能他们觉得空荡荡的房子太压抑,出去走家串户了。 当然,很可能就是这样。他们可能去山下的共同城打发时间,直到冷得想睡觉了再回来。就是这样。 (也可能她正和坎普在一起。) 真是荒唐的想法。她说过都结束了,他也相信了。他确实相信了。多娜没有撒谎。 (也没有四处鬼混,是不是,气得人直咬牙!) 他试图赶走这种想法,但做不到。老鼠放出去了,它就会在什么时候忙着咬他。如果她突然想起来要去找坎普,她会怎么处置泰德?他们三个现在是不是在一家汽车旅馆,在一家罗克堡和巴尔的摩之间的汽车旅馆?别做个木头人,特伦顿。他们可能—— 音乐会,是的,当然是。 共同城的音乐台每星期二晚上都有一次音乐会。有的星期二会有一个中学的乐队演奏,有时是某个室内音乐小组,有时则是一个当地的爵士乐队,他们自称“破碎的边缘”。 他们会在那儿,当然会——享受着阴凉,听“破碎的边缘”发疯地抽打出约翰·哈尔特的“冰糖人”或可能“安息地”。 (除非她是和坎普在一起。) 他喝光了啤酒,开始想下一种可能。 多娜在车外已经有三十秒了,她只是站着,偶尔微微在砾石上移动一下脚,她在等那种针扎似的感觉消退。她注视着车库的前面,仍然觉得如果库乔出来,它会从那个方向来——可能是从谷仓的开口,可能从它的一侧,也可能从那辆农场卡车的后面出来,在星光下,那辆车本身就很像狗牙——有一只灰蒙蒙的黑色大杂种狗正在沉睡。 她站在那儿,心头有一丝犹豫。 夜色在她鼻前呼吸着,她闻一些淡淡的香气,这让她想起如果现在的一切都只是被缩小了,那么闻到它们正常浓度的气味,会是什么样? 她听见了什么:音乐。很轻,几乎什么都没有,但她的耳朵几乎和夜神秘地调和了,它们听见了这种声音。有什么人在放收音机,这是她的第一个想法,在一阵破晓般的惊讶中,她意识到那是共同城的音乐会。 她听见的是新奥尔良城爵士乐,她甚至可以听出曲调来,那是“摆脱布法罗”。七英里,她想,我过去从来不会相信——夜有多么宁静,多么平静! 她觉得自己充满生机。 她的心脏是一个在胸膛中伸缩着的强有力的小机器。 她的血热了起来,她的眼睛可以毫不费力在它们湿润的床上灵活地转动,她的肾的负载很重,但还没有到不愉快的程度c这就是它,这就是永远付托给她的生命。把生命,把自己的真实的生命作为赌注押上去的想法,有一种沉重。无声的魔力,就像一个巨大的重物,已经移到自己静卧角落的最外线。她呼地把门关上——砰。 她在等,在像动物那样嗅着空气。 什么都没有。乔·坎伯家修车谷仓的那张大口里漆黑、安静。品托前保险杆上的铬闪烁出微暗的光。隐隐约约中,新奥尔良爵士乐仍在演奏着,急速、嘈杂、欢快。她弯下身,想着膝盖会发出“咯”的一声,但它们没有。她捡起一把碎砾石,一个一个地扔问品托发动机罩前她看不见的地方。 11 第一块小石头落到了库乔的鼻子上,又啪嗒一声掉在其它小石头上,然后静静地停下了。 库乔微微抽动了一下,把舌头伸了出来,它像是在咧着嘴笑。第二块石头落在它身侧。第三块石头打到它的肩膀上。 它没有动。 那个女人还在试图把它引出去。 多娜站在车旁边,她皱起了眉头。 她听见第一块石头啪喀一声落在砾石地上,第二块也一样,但第三块……好像它一直没有落下来。没有一丝最轻微的啪喀声,这说明了什么? 突然她决定在跑向门廊门之前,先要确信品托车的前面没有潜伏着什么东西。然后,是的,就行了。 但……就去看一看。 她走了一步,两步,三步。 库乔准备好了,它的眼睛在黑暗中燃烧着。 离开车门四步。她的心是胸中的一面鼓。 现在库乔可以看见这个女人的臀部和大腿:瞬间之后她就可以看见它,好,它希望她看见它。 离开车门五步。 七十 多娜转过头。她的颈像一个旧纱门上的弹簧那样吱吱嘎嘎地啊着。 她有一种预感,一种沉沉的确信。她转过头,看向库乔。库乔在那儿。它一直就在那儿,低低地蹲着,躲着她,等她,要在高灌木丛中把她放回去。 他们的眼睛相互凝视了一会儿——多娜蓝色的宽眼睛,库乔红色、混浊的眼睛。 有一刻她从它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看见了那个女人——它在她的眼睛中看见了它自己吗? 这时它扑向了她。 这次她没有麻痹。 她迅速转身,摸索着身后的门把手。 它咧着嘴,嗥叫着,口水成粘稠的串从它的牙间流出来。 它扑落到她刚才在的那个地方,它的腿僵硬地在地上滑了一下,给了她额外宝贵的一秒。 她的拇指找到了把手下的按钮,按下去。 她拉门。 门像钉住了,没有开。 库乔向她扑了过来。 好像有人把一个药球正好扔到她乳房柔软、易受伤害的肉上。她感觉它们伸向了她的助——疼——这时库乔已经在她的喉前,她的手指拖进它粗糙的毛,试图把它从身上推开。她能听见她正在加速的呼吸声。 星光穿过库乔阴暗的半月形眼睛。 它的牙在她面前几英寸的地方猛咬了一口,她可以从它的呼吸中闻到一个死亡的世界,闻到终极的疾病和毫无意义的凶杀。她疯狂地想到她母亲那次聚会前的那些反上来的污物,那些粘乎乎的喷满了天花板的绿东西。 不知怎地,当库乔的后腿离开地面又一次跃向她的喉咙时,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它甩开。她的手无助地在身后乱打着想找到门按钮,她找到了,但没等她按它,库乔又扑到了。她向它踢去,她凉鞋的底踢中了它的鼻吻,它的鼻内在它刚才向车门发起自杀式的冲锋时已经决撞烂了。库乔在痛苦和狂暴中仰面倒了下去。 她又找到嵌在门把手里的按钮,知道这是她最后的机会,泰德的最后机会。她把它按进去,用尽全身的气力拉它,就在这时,库乔又来了,某个来自地狱的生物来了,来了,来了,直到她死去,或它死去。 她的手臂正处在某个用不上劲的姿势,肌肉向不同的方向错着位,她感到肩肿骨上突然有一种难忍的剧痛,有什么扭伤了。然而门开了,她正好有时间坐进隔间的座位上,这时库乔到了。 泰德醒了。 他看见母亲被推向品托的中央控制台;他母亲的大腿上有一个东西,一个可怕的、毛发蓬乱的、长着红眼睛的东西,他知道它是什么。 噢,是的,它是他衣橱里的那个东西,它断言过要一点点地靠近,一点点地靠近,直至它最后就到了你床前,泰德。 是的,它在这儿,是的,它在这儿。“恶魔的话”失效了,恶魔就在这儿,现在它正在谋杀他的蚂咪。他开始尖叫,他的手啪地盖住了他的眼睛。 它猛咬的颚离她的中腹只有几英寸。 她尽力把它推走,只隐约感到身后儿子在尖叫。 库乔的眼睛正紧紧盯着她。 它的尾巴在摇,真是不可置信。 它的后腿在后面的砾石上动着,试图找到一个坚实的立足点,这样它可以径直跳进来,但砾石在它后爪的踩动下总在不断地松滑着。 它顶进来,她的手滑了,突然间,它在咬她,在咬紧靠她白色乳罩下的裸露的肉,它要挖出她的内脏—— 多娜低低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痛苦的嗥叫,她用两只手拼命地推它。 现在她又坐了下来,血从她裤腰带上滴了下来。 她的左手抓着库乔,右手摸索着找门把手,她找到了它。 她开始用门重重地撞它,每一次她用它扫向库乔的肋骨,扰会有一声重响,那台音就像有一个拍毯器打中了挂在晒衣绳上的毯子。 每一次被门打,库乔都会呼噜地叫,对她喷出雾一般的热乎乎的鼻息。 它缩回了一点,又准备跳过来,她抓住时机用尽所有力气,又把门打到它身上。 这一次门打在它的头和颈上,她听见一种喳喳的压碎声。 库乔痛苦地爆叫起来,她想,它现在肯定会缩回去,它肯定会,它肯定会,但库乔却向前冲过来,它的颚伸向她膝的上面,一个快速的撕咬动作,它拉下了一块。 多娜尖叫了。 她一遍遍把门打到库乔的头上,她的尖叫声和泰德的尖叫声汇到了一起,汇入库乔在她随上撕咬时出现的一个灰色的休完世界,把它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东西,它红色、混浊,其中的一切都搅混在一起。 库乔的头是厚厚的粘粘的血,黑得像闪烁的星光下的昆虫的血。它一点点地突破进来,她的力气在不断地减弱。 她最后一次拉门,她的头倒向身后,嘴拉成一个颤抖的圈,她的脸是黑暗中移动着的一个铁青色的模糊的影子。这确实就是最后一次,再也不会有下一次了。 但突然间库乔已经受够了。 它缩了回去,呜呜叫着、摇晃着离开了品托车,突然倒在砾石上,颤抖了起来,腿虚弱地空抓着。它开始用右前爪抓向它受伤的头。 多娜把门砰地关上,她瘫倒在自己的座应上,虚弱地啜泣起来。 “妈咪——妈咪——妈咪——” “泰德……好了……” “妈咪!” “……好了……” 手——他的手放在她的手上,像鸟一样拍动着;她的手放在他的脸上,抚哼着,试图要确信这是真的,然后落了下来。 “妈咪……回家吧……蚂咪……要爸爸和家……要爸爸和家……” “当然,泰德,我们会……我们会,我向上帝起誓,我会把你带回去……我们会……” 这些话都没有意义。没事了,她能感觉到自己一点点地变得模糊,一点点地模糊地汇入那个休克世界,那些迷雾,她从未想过自己心中会有的迷雾,还有泰德的话,它们正变成远方一串串的声音,像一间回音室里的声音。但没事了。没—— 不,不是没事。 因为狗咬了她—— ——狗有狂犬病。 霍莉告诉姐姐别犯傻,只要直拨就行了,但沙绿蒂坚持要接线员转并由自己家里付帐。她不喜欢花别人给的钱,哪怕只是六点以后的长途电话一类的小事。 沙绿蒂请接线员查一下罗克堡阿尔瓦·桑顿家的电话号码。不一会儿,阿尔瓦家的电话响了。 “你好,桑顿蛋场。” “你好,贝茜?” “喔,是我。” “我是沙绿蒂·坎伯。我从康涅狄克打过来。阿尔瓦也在家吗?” 布莱特坐在沙发上,假装在看一本书。 “哇,沙绿蒂,他不在。他今晚保龄球联盟有些事。他们都在市里奇顿的庞迪彻利球道,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沙绿蒂已经仔细。清楚地准备好了该怎么说。情况有些微妙,和罗克堡的所有其他已婚妇女甘巴单身排除在外也没有必要)一样,贝蒂爱聊天,如果她发现沙绿茶和布莱特刚去康涅狄克走访妹妹的时候,乔偷偷跑出去打猎了……噢,在聚会场上就会有议论,不是吗? “不,只是布莱特和我有点担心那只狗。” “你们的圣·伯奈特狗?” “是的,库乔。现在布莱特和我在妹妹家,乔在波次茅斯忙生意。”睁眼说瞎话,但这是一句安全的话,乔确实偶尔去波次茅斯买一些零件(那儿不交销售税),或参加汽车拍卖会。“我只确定他找过什么人喂我们的狗,你知道那些男人是怎么做事的。” “嗯,我想乔昨天,也许是前天来过。”贝苗疑惑地说。 实际是上个星期四。贝茜不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她的阿姨,已故的埃维伊·查尔梅尔斯,喜欢对每一个听她大声说话的人说“也许贝苗通不过任何一个智力测验,但她的心肠很好”)。她在阿尔瓦的鸡场的生活很艰难,她最充实的生活只是在她的“故事”里——当《世界旋转》、《医生》、《我所有的孩子》(她曾经试读过《年轻和躁动的一群》,但觉得“太下流”)。她更喜欢生活中那些模糊的部分,而不是给鸡喂食、喝水。调整通过管道传进鸡舍的音乐,不是用蜡烛照鸡蛋、分鸡蛋,或擦地板。洗衣服、洗盘子、卖鸡蛋、照顾花园。她也不喜欢冬天,冬天她不得不告诉某个提问的人罗克堡雪魔下一次碰头会的确切日期,雪魔是她和阿尔瓦从属的雪地汽车俱乐部。 乔星期四去桑顿家,是送一只他给阿尔瓦修的拖拉机轮胎。乔做这活是免费的,因为炊伯家所有的鸡蛋都是从阿尔瓦家半价买的,另外阿尔瓦每年四月给乔耙地那块小花园,所以乔很乐意修他们的轮胎。乡村里的人就是这么一起生活的。 沙绿蒂很清楚乔上星期四给阿尔瓦家送过轮胎,她也知道贝前总把日子弄混,这让她进退两难。 她可以问贝着昨天或前天乔来的时候是不是带了一只轮.胎,如果贝茜说“喔,当然是,你一提到我就想起来了,他是带来了”,那就意味着乔上星期四以后就再没找过阿尔瓦,那就意味着乔没有让阿尔瓦喂库乔,那也就意味着阿尔瓦对库乔的健康安宁一无所知。 或者她也可以现在就希里糊涂地结束谈话,然后回头安慰布莱特。 他们就可以在这里安。已享受剩下的时光,不用总挂念家里……唉,她现在有点嫉妒库乔,说真的就是这样,想起来真无地自容。 在这次可能是布莱特一生中最重要的旅行里,一直分散着他的注意力的,是库乔。 她想要这个孩子来看看一种全新的生活,一系列全新的可能,这样几年以后,在他要决定该走过哪些门,该把哪些门关上的时候,他就可以有所准备。 也许她觉得可以引导他的自以为是的想法是错的,但至少可以让他有一个机会自己做决定。 是不是就听任他对那只该死的狗的焦虑妨碍他该做的最重要的事? “沙绿蒂?你听着吗,我是说我想——” “喂,我听着呢,贝茜,他可能确实是找阿尔瓦喂一下拘。” “这样吧,他回家时我会问问他,沙绿蒂。我也会让你知道。” “太好了,真谢谢你,贝茜。” “别这么说。” “好的,再见。”沙绿蒂把电话挂了,立即意识到贝茜忘了问吉姆和霍莉家的电话号码。这很好。她挂起一副脸转向布莱特,她不会对儿子撒谎。 “贝茜说你爸爸星期天晚上找过阿尔瓦。”沙绿蒂说,“肯定是去请他照看一下库乔。” “噢。”布莱特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看着她,这让她有一点不舒服,“但你没有和阿尔瓦本人谈过。” “是没有,他出去打保龄球了,但贝苗说她会告诉我们结果——” “她没有这儿的电话号码。”布莱特的语调中是不是有一点非难?还只是她的良心在自责? “好了,我明天早上再打电话问问。”沙绿蒂说,她希望结束对话,同时给自己的良心上点膏药。 “爸爸上星期拿过一只拖拉机轮胎去他们家,”布莱特思索着说,“可能桑顿夫人把时间弄混了。” “我想贝茜·桑顿的脑子还不至于这么糟。”沙绿蒂说,但她压根儿就没那么想,“而且,她也没有向我提到过轮胎。” “是的,但你也没有问。” “那么你去,再给她订个电话!”沙绿蒂突然间怒气冲冲。 一种突然而无助的愤怒扫向她,这种感觉在布莱特淘气地对霍莉和她的信用卡做出准确判断后她就经历过,它们是同样丑陋的感觉。当他父亲的语调时不时在他身上再现出来,甚至当他父亲说话的模式爬进他的声音时,在她看来,这次旅行惟一的结果,就是一劳水逸地向她证明布莱特究竟属于谁——他属于那个和抢机。枪托、枪膛为伍的人。 “妈” “不,你去,再给她打个电话,电话号码就在这本便笺簿上。你告诉接线员用我们家的电话号码付帐,不要用占霍莉家的话费。你把你所有的问题都向贝茜提出来!我已经尽到了我最大的能力。” 瞧,她带着一种沮丧而痛苦的自嘲想着,就在五分钟前我想不对他撒谎。 昨天下午,她的怒火激起了他的怒火,但今天他只是说:“不,算了。” “如果你想,我们可以打电话问问其他人,请他们上山查看一下。”沙绿蒂说,她已经准备好为自己的激怒向他道歉了。 “我们找谁?”布莱特问。 “嗯,密粒根兄弟怎么样?” 布莱特只是看着她。 “可能这不是一个好主意。”沙绿蒂同意。 密粒根兄弟有一辆老切维贝尔埃尔车,去年晚冬,乔·坎伯和约翰·密粒报曾为乔修这辆车的报酬激烈地吵过一次。 自那以后,坎伯家和密粒根家的人就很少说话。沙绿蒂上一次在洛朗口玩宾果游戏时,曾试着对弗莱迪的女儿金·密粒根说一句友好的话,但金没有答理她,只是仰着头走开了,好像她从来不曾在罗克堡中学半数的男孩面前表现得像个小娼力日。 她现在想到他们3号镇道的尽头的家是多么偏远。这让她觉得孤单,甚至有些寒心。她无法找到一个人并说服他或她拿着手电上山,搜出库乔,并确定它没事。 “没关系。”布莱特冷漠地说,“也许我的想法很愚蠢,但它确实有可能就会去吃牛分之类的东西了。” “听着。”沙绿蒂说,她用一只手臂搂着他,“你一点都不愚蠢,布莱特。明天早上我会打电话给阿尔瓦本人,请他上山去看看,我们一起床我就打电话,行吗?” “你会吗,妈?” “是的。” “那太好了。很抱歉我用激将法让你说出这句话,但我实在是放不下心。” 吉姆探头进来:“我找到一块拼字游戏板,谁想玩玩?” “我想,”布莱待说,他站了起来,“不过你要告诉我该怎么玩。” “你呢,沙绿蒂?” 沙绿蒂笑了:“我现在不想,我想去吃一些爆米花。” 布莱特和他的叔叔出去了。她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话机,想起布莱特的梦游,想起他在她妹妹的厨房里用虚幻的狗食喂虚幻的狗。 库乔不再饿了,不再,不再。 她的双臂突然缩紧,地颤抖了起来。 明天早上我们就去做这件事,她向自己许诺。或这样,或那样,或我们自己回去照看库乔。这是一个许诺,布莱特。 晚上十点,维克又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没有人接。 十一点他又打了一次,电话铃响了二十几次,仍然没有人接。十点的时候他开始恐惧,到了十一点,他就真的惊恐万状了——害怕什么?他无法确切地说出来。 罗格在睡觉。维克是在黑暗中拨号,在黑暗中听远方的铃响,也是在黑暗中把电话挂掉的。他觉得孤独、失落,像个孩子。他不知道要做什么,或想什么。他的思想中只有一句简单的话在一遍遍重复着:她和坎普出去了,和坎普出去了,和坎普出去了。 所有的逻辑推理都告诉他这是错的。 他一遍遍回忆着他和多娜之间说过的每一句话——他一遍遍地回忆,他在脑海中听着那些话,细细琢磨着话中的每一丝细微差别。 她和坎普已经崩了,她叫他滚到别处去,这激怒了坎普,他就发出那封抱复的短信。今天的情况不像是两个疯狂的情人私奔了。 一次崩了,并不意味着以后就不会再和好。他的思想在阴沉和执拗的镇静中反驳。 但泰德呢?她不会带上泰德,是吗?从多娜的描述中,尽管她没有直接说,但听起来坎普像是某种病病癫癫的人。维克有一种感觉,她把地轰出去的那天差一点发生可怕的暴力。 陷入爱河的人总是做一些奇怪的事。 他思想中那个奇怪而嫉妒的影子——他去迪林橡树公园的那个下午之前,他一直就没有意识过自己心灵深处有这样一个影子——对每一件事都有一个回答,虽然大多数回答都毫无理智,但在黑暗中,这一点好像根本不重要。 他的思想在两个锋利的点之间慢慢地跳着舞:坎普在一个点上(你有什么问题吗);一幅他们罗克堡的空荡荡的屋子里电话铃在一遍遍地响着的幻象在另一个点上。 她可能出事了,她和泰德可能在医院。 什么人可能破门而入,他们可能在自己的床上被谋杀了。当然如果她出事了,总会有什么公务人员被告知情况——公司和多娜都知道他和罗洛在波士顿下榻的旅馆,但没有人被告知发生了什么事.本来这应该是一个安慰,但黑暗中这让他更容易想到谋杀。 抢劫和谋杀,他清醒地躺在黑暗中时,他的思想低语着。然后它又慢慢跳向另一个锋利的点,又开始重复着那句话:和坎普出去了。 在两点之间,他的思想看到一个理智一些的解释,这让他感到一种无助的愤怒。可能她和泰德决定和什么人一起过一个晚上,只是忘了打电话告诉他了。现在已经太迟,不能再打电话四处询问了,那样只会把别人惊醒。他想,也许可以打电话给长官办公室,请他们派个人去看看,这个要求是不是巨应过度了? 不,他的思想说。 是的,他的思想说:绝对是。 她和泰德都死了,脖子上插着刀。他的思想说,你终日都可以在报纸上看多到这类消息,在我们搬到罗克堡之前这儿就刚发生过这种事。那个疯警察,那个弗兰克·杜德。 和坎普出去了,他的思想说。 半夜他又试了一次,铃声持续响了很长时间,没人接,他呆呆地坐在那儿,已经确信无疑,家里出麻烦了。坎普,抢劫,谋杀,各种麻烦,家里的麻烦。 他把话筒放回去,打开了床头灯。“罗格,”他说,“醒一醒。” “嗯,嗯,嗯——”罗格把手臂伸到眼睛上,想挡住亮光。他正穿着那件满是黄色学院小旗的睡衣。 “罗格,罗格!” 罗格睁开眼睛,眨了一下,他看了一眼小旅行钟。 “嗨,维克,现在是半夜。” “罗格……”他像在吞咽着什么,有什么东西在他喉咙中啪喀响着,“罗格,半夜了,泰德和多娜还不在家。我很害怕。” 罗格坐起来,把钟抓到面前想证实一下维克所说的,现在是十二点过四分。 “咂,大概他们俩孤零零地呆了这么长时间,最后变得反常了。维克,有时我离开家,奥尔西亚会带着两个女孩去萨莉·比待里家。她说夜里湖风吹起来的时候,她就会紧张。” “她应该打个电话。”灯开着,罗格就坐在面前,多娜和坎普逃走的想法显得很荒谬了——他甚至不能相信自己曾长时间这么想过。忘了逻辑。她告诉过他一切都结束了,他已经相信她了。他现在也相信她。 “打过来?”罗格说。他的脑子还没开始转起来。 “她知道我外出时几乎每天都会向家里打电话。如果她出去过夜,她会打电话给旅馆留个话。奥尔西亚不是这样吗?” 罗格点点头:“是的,她会。” “她会留个话,这样你就不会担心了。” “是的,但她可能只不过是忘了,维克。”然而,罗格褐色的眼睛已经开始焦虑了。 “当然。”维克说,“另一方面,也可能发生了什么事。” “她带了身份证,是吗?如果她和泰德出事了,当然上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但警方会首先给家里打电话,然后给办公室,回话装置会——” “我还没想到会出事。”维克说,“我是在想……”他的声音开始颤抖,‘哦在想她和泰德在那儿会很孤独,而且……狗屎,我不知道……我只是很惊恐,就是这样。” “给长官办公室打个电话。”罗格果断说。 “好是好,但——” “好,但没有什么事。你不想惊吓多娜,当然是这样。她也不在那儿。但管它呢,就彻底把问题解决了。我们用不着拉响警报,或让镁光灯四处闪烁,只要问他们能不能派一个警察去看看是不是一切正常。她可能有一千个地方可以去。可能她正在参加某个聚会。” “多娜不喜欢参加聚会。” “也可能和女孩们玩什么小赌注游戏时忘了时间,泰德就在某个空房间里睡了。” 维克想起来曾说过如何想避开,不愿意和那些“女孩们”深交——我不愿意做那些烘烤食品聚餐会上的一张脸,她曾说过。但他不准备告诉罗格;它和坎普的话题太近了。 “是的。可能是类似的东西。”维克说。 “你有没有额外把一把钥匙藏在什么地方?” “前门廊上屋檐下的一个钩子上有一把。” “告诉警方。这样他们派去的人就可以进去四处看看……除非你有大麻或可卡因之类的东西,不愿意让他们绊一下。” “没有那类东西。” “那就来吧,”罗格热切地说,“也许他们正在那地检查,你正感觉象个呆子的时候,她就打电话过来了。不过有时感觉像个呆子也挺好。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是的。”罗格说,微微咧了咧嘴,“是的,我知道。” 他又抓起电话,犹豫了一下,先拨了家里,没人接。 他从罗洛那儿刚得来的安慰在消失。 然后地拨通了缅因州的查号服务台,记下县行政司法长官部的电话号码。这时差不多是星期三凌晨十二点十五分了。 多娜·特伦顿坐着,双手轻轻地搭在品拓的方向盘上。泰德终于又睡了,他睡得很不安宁;地扭动,辗转,有时还会呻吟。他梦中是不是正再现着刚才的那一幕? 她摸向他的前额,他喃喃地说着什么,从她的手下缩开。他的眼皮翻了翻,又闭上了。 他换上去有些发烧——几乎可以肯定是持续的紧张和惊吓的结果。她觉得自己也在发烧,她还非常痛疼。她的肚子受了伤,只伤在表皮上,比刮伤稍重些。库乔在她腿上造成的伤就重多了,伤口(咬伤,她的思想坚持说,好像这能减轻其中的恐惧)深,伤得也很重,流了很多血之后才凝结,尽管车后的手套箱里有急救箱,但她没有试图立即上绷带,迷糊中她指望流血能洗净伤口……真洗净了吗,是不是这只是个老妇女的故事?她不知道。有这么多她不知道的东西,这么多。 被撕开的伤口终于凝结的时候,她的大腿上和驾驶员隔间的座位上已经都是她粘乎乎的血。她从急救箱里拿了三张纱布才把伤口都盖住,那是箱里的最后三张、该换了,她想,这让她短短地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咯咯笑。 在微暗的星光下,紧靠近她膝盖的肉看起来像犁出的黑土。自从被狗咬了之后,那儿一直有一种持续的抽动的疼痛。她从药箱里找到两片阿司匹林干吞下去,但它们对剧烈的疼痛几乎没起什么作用。她的头也痛得很厉害,好像每一个太阳穴里都有一束铁丝正慢慢地越缠越紧,越缠越紧。 伸腿缩腿使疼痛加剧,让抽动的疼痛变成一种猛烈的、摧枯拉朽般的重击。 她已经不知道能不能用腿走路,更别说能不能跑向那扇门了。但这真的很重要吗?那条狗正坐在她的车门到门廊门之间的砾石地上,它丑恶。已经破烂不堪的头低垂着……但它的眼睛始终盯着车,盯着她。 不知什么原因,她觉得库乔不会再动了,至少今晚不会再动了。 明天,如果太阳仍像昨天那样火热,它就会被赶回谷仓里。 “它要抓我。”她喃喃地说着,她的嘴唇上已经起了水泡。这是真的。这是命运颁布的逻辑,或是这条狗自己具有的不可知的逻辑,它想抓她。 当它瘫倒在砾石地上的时候,她已经肯定它就要死了。没有什么活物能承受得了她用门给它的重击,即使是它的毛也不能缓冲那些致命的重击,她可以看到圣·伯奈特狗的一只耳朵挂着,顶多只靠一串肉连到它的脑袋上。 但它开始一点一点站了起来。她几乎不能相信她的眼睛……她不愿意相信她的眼睛。 “不!”她尖叫起来,完全失去了控制,“不,躺下,假设中你已经死了,躺下,躺下死去,你这可恶的狗!” “妈咪,别!”泰德低低地说,抱着他的头,“刺痛……它刺痛了我……” 这以后,局势中再没有什么发生了变化。 时间又恢复了它慢慢的爬动。 有几次她把手表放到耳朵边,想确信它还在嘀嘀嗒嗒地走,因为她的手好像一直就没有移动过位置。 十二点二十。 我们对狂犬病知道什么? 宝贵的一点。大概是从星期天附加读物里读到过的模糊的片段。还有一本懒散地翻过的小册子。她在纽约时,曾养过一只家猫——丁娜,多娜带它去兽医那儿打过大瘟热预防针,对不起,大瘟热和狂犬病预防针。 狂犬病,一种攻击中央神经系统——过去的好中央神经系统——的疾病。它会导致中央神经系统慢慢地毁灭——但怎么毁灭?她对此一无所知,也许医生也不知道,否则这种疾病就不会被认为是非常危险的了。当然,她抱着一丝希望想着,我甚至不知道这条狗是不是真得了狂犬病。我看见过惟一的一只狂犬,是在《杀死一只模仿鸟》里被格里高利·帕克用步枪射死的那只狗,只是那只狗并不是真的得了狂犬病。它可能只是他们从当地牲畜栏里找到的一只丑陋的杂种狗,然后他们在它身上涂满了吉利泡沫膏…… 她清理了一下思绪。最好做一次维克所说的最糟情况分析,至少分析一下现在的情况。 另外,在多娜的心中,她也确信这条狗得了狂犬病——一否则它怎么会表现得这么疯狂?它真是一条病病癫癫的狗。 而且它咬了她,咬得很厉害,这意味着什么? 她知道也入会得狂犬病,会叮怕地死去。 可能这是最糟的。有一种疫苗是针对它,治疗过程是一连串的注射。这种注射相当痛苦,当然,它很可能没有眼前这只狗现在这么痛苦。但…… 她记得只有两个狂犬病病人在病情发展到后期还生存了下来——第一个病人是个小孩,他在表现出病症后才被发现,后来他被完全治愈了。另一个病人是个动物研究人员,他留下了永久的脑损伤,过去的好中央神经系统崩溃了。 狂犬病留着不治的时间越长,生还的机会就越少。 她的手滑过自己的前额,滑过一层薄薄的冷汗。 多长时间算太长?几小时?几天?几星期?也许一个月?她不清楚。 突然汽车好像在收缩。它现在只有一辆本田那么大,然后只有一辆英国残疾人乘坐的那种奇怪的小三轮汽车那么大,然后只有一个封闭的摩托车边车那么大,最后只有一个骨灰盒大。一个给她和泰德的双人骨灰盒。 他们必须出去,出去——一 她的手摸索着伸向门把手,但最后她控制住了自己。她的心在奔跑,在加剧她头上的重击。 拜托了,她想,没有得幽闭恐惧症时就已经够糟了,所以拜托了……拜托了……拜托了。 她又开始口渴,非常渴。 她看出来,库乔正不依不饶地瞪着她,它的身体好像被窗玻璃上的裂缝劈成了两半。 帮帮我们,来人哪,她在想,拜托了,拜托了,帮帮我们。 呼叫到的时候,罗斯科·菲什尔正把车停在吉里·西特格店旁的隐蔽处。他装着在监察超速行驶者,实际上在打瞌睡。 星期三凌晨十二点三十,三门道上一片死寂。他的脑壳中有一只小闹钟,他相信它一点钟会把他叫醒,那时挪威露天影院放场,就可能有行动了。 “三号,回话,三号,完毕。” 罗斯科跳了一下,醒了过来,把斯太洛塑料杯里的冷咖啡泼到了他的膀上。 “噢,混蛋,”罗斯科悲哀地说,“可真是时候,混蛋!” “三号,你回话?完毕?” 他抓过麦克风,按了一下一侧的按钮。“我回话,总部。”地差一点就要加上一句,说他坐在那儿,蛋浸在一汪冷咖啡里,感觉很好,但你永远不会知道究竟是谁正坐在他或她性能良好的熊狸扫描仪前,监视着警察的呼叫。 “想要你去一趟拉切大街八十三号,”比利说,“维克托·特伦顿家,去察看一下,完毕。” “察看什么,总部?完毕。” “特伦顿在波士顿,没有人接他的电话。他觉得家中应该有人,完毕。” 好,真妙,不是吗?罗斯科·菲什尔酸酸地想。我干一个晚上赚到四美元的巨款,如果我真的要去抓一个超速的家伙,那家伙肯定会想我急不可耐地想抓一个,都急出尿来了。 “收到信号,暂停通话。”罗斯科说,他开动了巡逻车,“完毕。 “我估计你十二点三十四分可以到那儿,”比利说,“前门廊的屋檐下有一个钉子,钉子上挂着一把钥匙,三号,特伦顿先生希望你进到屋子里面,看看是不是没人。完毕。” “明白,总部,完毕,暂停通话。” “暂停通话。” 罗斯科打开车前灯,开上罗克堡空旷的曼恩大街。他开过共同城和音乐台,音乐台圆锥形的屋顶在夜色中静静地高耸着。车开上山坡,向右驶进拉切大街,过拐角后的第二幢房子就是特伦顿家。 他看得出来,白天天亮的时候,从这里可以把罗克堡迷人的景致尽收眼底。罗斯科把长官部愤怒三号停在边石前,他钻了出来,轻轻关上门。 黑暗中,街道还在沉睡。 他站了一会儿,把制服裤子上的湿块从胯下向一边拉了拉,进技边做了一个鬼脸,然后走上了汽车道。汽车道上没有车,它尽头的那间单车小车库里也没有车,里面只有一辆大轮牌儿童三轮车,正好和他儿子的那辆一样。 罗斯科关上车库门,向前门廊绕过去。他看见这个星期的《呼唤》报靠在门上。 他把报纸捡起来,伸手试了试门。门没有锁,他走了进去,感觉自己像是个非法闯入者。 他把报纸扔到摆动沙发椅上,按下内门旁的门铃。屋里的铃响了,但没有人声。他又按了两次,每次隔了三分钟。如果里面有个女士,她就有时间起来,穿上饱子,下楼来。 但仍没有人声。他推了推门,门锁着。 他想,丈夫不在,她大概是出去和朋友一起过夜了——但她没有通知自己的丈夫,这让罗斯科·菲什尔略微有些奇怪。 他在上屋檐下换了摸,手指碰到一个东西,没等他反应过来,它已经叮当一声掉到了地上,这就是特伦顿家搬进来不久后,维克挂在那儿的那把额外的钥匙。 他把它捡起来,打开了前门——如果他像坎普那样先试试厨房门,他就可以直接走进去了。多娜蒙罗克堡的大多数人一样,在关门问题上总是很马虎。 罗斯科走了进去。他带了手电,但他现在不想用它,这会让他感觉自己像个非法闯入老——一个胯下沾着一大块咖啡污迹的小偷。他摸索着找开关屏,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上面有两个开关。上面的开关打开的时候,门廊的灯亮了,他迅速把它关了。底下的开关打开了起居室的灯。 他四下看了相当一会儿,开始焦虑起来——起先他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什么错,可能是它们还没从光线下调整过来。但眼前的景象一直没有变,他的心跳加快了。 绝对不能碰什么东西,他想,木能把东西弄乱了。他已经忘了裤子上的湿斑点,忘了感觉像个闯入者。他只觉得惊恐、激动。 这里发生过什么事,是的,起居室像是被人翻过,已经乱七八糟的。一个小摆饰架倒在地上,已经散了架,到处是碎玻璃;家具被掀翻,书东一本西一本地散落在地板上;壁炉上的镜子也破了。 罗斯科突然发现自己在想弗兰克·杜德,杜德过去经常和他同乘一辆警车。弗兰克·杜德,这个友善的小镇警察,却也是个心理变态者,他谋杀女人和孩子。罗斯科的手臂上突然起了鸡皮疙瘩。这里不是想弗兰克,杜德的地方。 他穿过餐室进了厨房。 厨房被糟蹋得更厉害,厨桌上的东西都被扫到了地上——他只能踮着脚走,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踩到地上的那些东西。他开始感到有一阵寒意爬上了脊梁。 有什么人在这里完全疯了。 条格碗柜的门都开着,有人把这个狭长的厨房当作了县运动会上的“扔,直到你赢”的赛道了。地上到处是碎瓶罐,还有一些白色的东西,像雪,但肯定是肥皂粉。 留言板上草草地写着一行正体大字: 我在楼上给你留了一些东西,亲爱的。 罗斯科·菲什尔突然不想上搂了,他现在最不想做的事,就是上楼。 他参与清理过弗兰克·杜德留下的三堆东西,其中有玛丽·凯特·汉德拉森的尸体,她是在共同城的音乐台被强奸后杀死的。 他再也不愿意看见那一类东西了……那个女人会不会在上面被枪杀,或劈死,或被勒死?罗斯科在自己的巡视中曾目睹过许多暴力事件,也已经勉强习惯了。前年夏天,他。比利还有班那曼就从土豆分级机里抱出过一个男人的碎块,这件事又可以告诉你的孙子孙女了。但自从那个女孩亨德拉森之后,他没有再见到过凶杀,他也不想再见到。 见到特伦顿夫妇床单上的东西时,他不知道自己的感觉是宽慰,还是恶心。 他回到自己的车上向总部回话。 电话铃响的时候,维克和罗洛都不在睡觉,他们默不作声地坐在电视机前,闷头抽着烟。电视里正在放原版电影《弗兰肯斯坦》。时间是凌晨一点二十分。 第一声电话铃还没结束,维克已经把话筒抓了起来:“你好,多娜?您是——” “您是特伦顿先生吗?”一个男人胸声音。 “是的?” “我是行政司法长官班那曼,特伦顿先生。我怕有一些相当沮丧的消息要告诉您,我很难—一” “他们死了吗?”维克问。他突然觉得自己完全离开了现实,活在一个平面上,他再真实不过地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一张屏幕上一闪而过的脸,只不过是他和罗格正在看的这类老电影背景里的一张群众演员的脸。问题以一种纯粹的对话的口气中提了出来。维克从眼角看见罗格的影子忽地站了起来。这没什么要紧,其它事也没什么要紧。在接电话之后的短短几秒里,维克有机会好好回顾一下自己的生活,他满眼看到的只是舞台布景,虚假的前景。 “特伦顿先生,我们派了菲什尔警官——” “别打官腔,回答我的问题,他们死了吗?” 他转向罗格,罗格脸色灰白,非常惊异。他身后的电视屏幕上,一座虚假的风车正在虚假的天空下转着,“罗格,给支烟。” 罗格递给他一支。 “特伦顿先生,您听着吗?”“是的,他们死了吗?” “现在我们一点不清楚你妻子和儿子在什么地方。”班那曼说。 维克突然感到胸中所有的东西都落回了原位,世界恢复了一点原来的色彩。他开始打哆嗦。烟尚未点着,在他的唇间战战兢兢地抖着。 “发生了什么?你们知道了什么?你说你是班那曼?” “堡县行政司法长官班那曼,是我。请听我慢慢说,我给你描述一个图象。” “好的。”他现在很害怕,每一件事发生得太快。 “今天凌晨十二点三十四分,应你的要求,菲什尔警官被派往拉切大街八十三号你的住所;他肯定在汽车道和车库里都没有汽车;他按了若干次门铃,没有人出来开门;他用门廊屋檐上的那把钥匙打开门进去了;他发现整个住宅受到严重破坏,家具被掀翻,酒瓶被打破,肥皂粉被撒在地板上,厨房里的各种设施——” “上帝,坎普。”维克喃喃道。 他翻腾的思想又在凝视着那张条子:你有什么问题吗?他记起对这张条子的思考本身,就像一个男人心理的躁动的索引。一个被踢开的人怨毒的复仇。坎普现在又做了什么?他除了像个暴怒、残酷、贪婪的鸟妖那样在他家中横冲直撞外,还做了什么? “特伦顿先生?” “我听着。” 班那曼清了清喉咙,好像继续下去有困难,“菲什尔警官紧接着就上了楼,楼上没有受到明显破坏,但他在主卧室的床单上发现了一些——嗯,发白的液体,很有可能是精液。”他像不知不觉地加了一个有喜剧效果的省略号,然后说,“看上去没有人在床上睡过。” “我的妻子在哪里?”维克向话筒里吼道,“我的儿子在哪里?你们有一点数吗?” “不要太紧张。”罗格说,他的一只手搭上了维克的肩头。罗格可以有心情说不要太紧张。他的妻子在家中的床上。他的双胞胎女儿也在那儿。维克摇了摇肩,把他的手摇开了。 “特伦顿先生,我现在能告诉你的是,有一个州警察署的侦探小组正在现场,我手下的人在协助他们。看上去主卧室和你儿子的小卧室都没有受到破坏。” “你的意思是,除了我们床上的精液!”维克粗鲁地吼道,罗格像遭到重击那样缩了一下,下嘴唇挂下来,嘴张得大大的。 “是的,嗯.是这样。”班那曼的声音里有一丝尴尬,“但我的意思是没有迹象表明——嗯,这里发生过针对一个或多个人的暴力事件。看上去只是单纯的破坏。” “那么多娜或泰德在那里?”厉声的诘责破裂了,他的语调中只有困惑,他感到一种孩子般无助的眼泪在眼角刺痛着他。 “现在我们还不清楚。” 坎普……我的天,如果坎普抓走了他们怎么办? 有一个瞬间他前天晚上做过的梦又重现出来,在他眼前可疑地闪动了一下——多娜和泰德被某种可怕的野兽围困着,躲在一个洞穴里——然后梦消失了。 “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是谁,特伦顿先生?” “我准备去机场,然后租一辆车。”维克说,“我准备五点到那儿。” 班那曼耐心地说:“这很好,特伦领先生。但如果你的妻子和儿子的失踪和这次破坏有某种联系,时间将是个极其宝贵的因素。你是否有最模糊的概念,实际上,或想象中,有什么人可能对你或你妻子心怀嫉恨—一” “坎普。”维克的声音很低,像是被什么人扼住了脖子。 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眼泪就要流了出来,然后他感到它在他的脸上流了下来,“是坎普干的。我肯定是坎普干的,噢,我的天,如果他抓住他们怎么办?” “这个坎普是谁?”班那曼问,他的声音已经不尴尬了,它是一种严厉的命令。 他的右手拿着话筒,把左手放在眼睛上,挡住罗格,挡住这间旅馆的客问,电视的声音,一切。现在他在黑暗中,那儿只有他自己的声音,横流的热泪。 “斯蒂夫·坎普。”他说,“斯蒂夫·坎普,他在镇上开过一家叫村庄剥皮者的店。他现在已经离开了。他和我的妻子……多娜……他们……他们有过……好吧,他们有过那事。时间不长,她告诉他一切结束了。我知道这些事,是因为坎普给过我一张纸条,我想那是他的反击。我想他不愿意被刷到一边。这件事……它听起来像是那张条子的一个大翻版。” 他的手重重地抹向自己的眼睛,这让他眼前红星四射。 “可能我们的婚姻没有崩溃让他很不快,或可能地只是……精神紊乱了,多娜说他打网球输了的时候就会精神紊乱,不肯把手伸过网和对手握手。问题是……”突然他的声音消失了,他不得不清了清嗓子,声音才又出来。他的胸中有一根大绷带,收紧,放松,然后又收紧。“我想问题是他可能走多远。他可能抓住了他们,班那曼,从我对他的了解,他做得出来。” 话筒的那一端沉默了一段时间,不,不是无声的沉默,有铅笔在纸上沙沙划过的声音。罗格又把他的手放到了维克的肩头,这一次他让它留在那里,它的温暖让他感激。他感到很冷。 “特伦顿先生,坎普给你的条子还在你那儿吗?” “不,我把它撕碎了。很抱歉,但在那种情况下……” “它是否正巧是用正体字写上去的?” “是的,是的;它是的。” “菲什尔警官发现厨房的留言板上有一句留言,写道,‘我在楼上给你留了一些东西,亲爱的。’” 维克嘴里咕噜了一声,最后一丝这可能是其他什么人——一个贼,或可能只是些孩子——干的希望,泡沫般飞散了。到楼上来看看我在床上留了些什么,这正是坎普干的事,家中留言指示器上的那一行字也和坎普的小纸条相吻合。 “留言似乎显示出他破坏的时候你妻子不在。”班那曼说,但即使仍处在震惊中,维克也已经听出来长官的话中有错误。 “有可能在他还在那里的时候多娜走了进去,你是知道的,”维克阴沉地说,“多娜可能买东西回来,或修她车上的化油器回来,各种可能都有。” “坎普开什么汽车?你知道吗?” “我想他没有汽车,他有一辆货车。” “颜色?” “我不知道。” “特伦领先生,我想建议你从波士顿过来,我还想建议你,如果你租一辆车,你开的时候别紧张。如果最后发现你的家人安然无羔,你却在州际交通线上死于车祸,就太可悲了。” “我接受你的建议。”然而无论快与慢,他并不想开车,他只想躲起来。 他更想最后六天还远远地呆在这里。 “还有一件事,特伦顿先生。” “什么?” “你过来的途中,试着在脑子中列一个你妻子在本地区的朋友和熟人的名单。仍有很大可能她今晚只是找什么人一起去过夜了。” “当然。” “最重要的是请记住,现在还没有任何暴力的迹象。” “楼下整个被砸烂了。”维克说,“在我听起来那就是十足的暴力了。” “是的。”班那曼很不舒服地说,“好了。” “我会去了。”维克说。他把电话挂了。 “维克,我很难过。”罗格说。 维克的眼睛无法看向他老朋友的眼睛。 长着那些角,他想,英语中是不是这么说的?现在罗格知道我正长着那些角。 “没什么。”维克说,他开始穿衣服。 “你脑子中都是这些事……你还是来赴这次旅行了?” “如果留在了家里又有什么好处。”维克说,“它发生了。我直到上星期四才发现。我想……一些距离……有时间想……前途……我理不清头绪。现在又发生了这件事。” “不是你的错。”罗格真诚地说。 “罗格,这件事上我不知道什么是我的错,什么不是。我很为多娜担心,也为泰德担心得要发疯。我只想回到那儿。我想亲手揍那个奸夫坎普。我想……”他的声音已经升起来了,接着又突然停了下来。他的双肩塌着。有一刻他看起来推悻。衰老,完全地精疲力竭了。然后他走到地板上的手提包前,开始翻找新衣服。“给机场的埃维斯出租汽车公司去个电话,行吗,帮我要辆车。我的钱包在床头几上。他们会要美国捷运信用卡的号码。” “我会给我们两个都要车,我要和你一起回去。” “不。 “但是——” “没有但是。”维克匆匆穿上一件深蓝色衬衫。他把扣子扣上了一半,发现扣错了,一边高一边低。他把它们解开又重新开始扣。他现在兴奋起来了,兴奋起来要好一些,但他始终摆脱不了那种非现实的感觉。他总在想那些电影布景,布景中的大理方实际只是些凸凹纸,所有的房屋实际风建到摄像机视线的尽头,背景中总有鬼鬼祟祟拿着场记板的人。“第41个镜头,维克说服罗格继续苦干,拍一张。”他是一个群众演员,这是一部疯狂荒诞的片子。但不可否认,人兴奋时会更好一些。 “嗨,伙计——” “罗格,这不会引起伍尔克斯和夏普之间局势的任何改变。在知道多娜和这个坎普有染后我之所以还是来了,,想保持工作进度只是部分原因——不会有人在发现妻子和别人通奸后还有心思做广告——主要原因是,我知道无论我的妻子决定和谁上床,工作上依赖我们的人都还要吃饭。” “轻松点,维克,别想得那么多。” “我没有办法轻松。”维克说,“直至现在我都没有办法放松。” “我也不能装做什么事都没发生那样去纽约。” “据我们所知,还没有发生什么事,警方一直在向我强调这点。你可以继续下去,你可以把它干到底,可能最后发现噩运早就注定了。但……人们不得不去试,罗洛。没有其它办法。而且,除了把它干到底,你回到缅因也做不了什么事。” “天哪,错了,好像什么都错了。” “没有出错。我到了比尔特摩后一有消息就打电话通知你。”维克拉上裤子上的拉链,穿上平底鞋,“继续下去,另外给我向埃维斯要一辆车。我下楼后会拦辆计程车去洛根机场。我现在把我的捷运卡号码写给你。” 他找了张纸匆匆写下了那个号码。他拿起外套向门走去的时候,罗格只是默默地站在一边。 他转过身,罗格笨拙地拥抱了他,他手出奇地有力。维克也紧紧地拥抱着他,他的面颊靠在罗格的肩头。 “我会祈祷上帝一切正常的。”罗格的声音哽咽了。 “就这样吧。”维克说,然后他出去了。 电梯下降时轻微地嗡嗡响着——实际根本没有动,他想,只是一种声音的效果。 他从休息室那层出来时,两个醉汉相互支撑着进了电梯。他想,群众演员。 他和看门人——另一个群众演员——说了几句话,五分钟后,一辆计程车开进了旅馆的蓝色遮阳篷。 计程车的司机是个言语不多的黑人。他把收音机调到了一个黑人调频台,汽车穿过空旷的大街,带着他向洛报机场驶去,一路上“诱惑”乐队无休无止地唱着“力量”。极好的电影布景,他想。 “诱惑”的歌声渐渐地消失后,一个花言巧语的节目主持人出来预报天气。昨天很热,他说,但这只和前几天一样,兄弟们,姐妹们,明天会是入夏以来最热的一天,可能会创记录。大G台的天气预报员阿尔蒂都德·楼·麦克马利预报说,内陆地区的气温会达到100度,沿海地区的气温也低不到哪里去。一团暖空气已经从南方北上,目前在高气压的束缚下停滞在新英格兰上空。“所以如果你不知道要到哪儿去,你就去海滩。”饶舌的主持人最后说,“呆在城市里会很不妙,为了证明这点,迈克尔·杰克逊来了,他要去‘墙外’。” 天气预报对维克几乎毫无意义。但如果多娜知道,她会更加恐惧。 就像前一天那样,沙绿蒂在破晓前醒了过来。她躺在床上听着,有一刻她甚至不知道要听什么。然后她想起来了,她在等地板的吱呀声、脚步声,她在听她的儿子会不会又溜出来梦游。 但房子静悄悄的。 她下床走到门口,向厅里看去。 厅里空无一人。 想了一会儿后,她下楼去了布莱特的屋门口,向里面看进去。他的床单下除了他的一些头发外,就没有其它东西了。如果他梦游过,他在她醒来之前就梦游过了。 他现在正沉睡着。 沙绿蒂进了屋,在他床边坐下。她看向窗外,地平线上有一丝暗淡的白线。她清楚她的决定已经做出了,当她还在睡时,秘密地做出了。现在,在一天中第一丝清凉的光里,她能检查一下她所做的决定,她觉得她能付得起代价。 她想,她一直就没能像预想的那样不让自己成为妹妹的负担。如果不是昨天午饭时信用卡的事,她大概还会继续做她的负担。 昨天晚上霍莉告诉她这东西,那东西,还有另外等等花了多少钱——布伊克四门货车,索尼彩电,还有走廊里的木条镶花地板。在霍莉的脑海里,这些东西都贴着看不见的价格标签,而且会永远贴下去。 沙绿蒂仍然喜欢她的妹妹。霍莉平易,亲切,任性,温暖,充满情义。但她的生活方式迫使她把自己和一些无情的事实隔离开来,这些事实就是她和沙绿蒂是在缅国乡下的贫困里长大的,这些事实或多或少地迫使沙绿蒂和乔·坎伯结了婚,而霍莉幸运地——这和沙绿蒂赢得彩票没什么区别——遇到了吉姆,永远地从家乡的一切中逃脱了出来。 她害怕告诉霍莉说她为了能南下,花了几年时间才取得乔的许可,最后只是靠她冷酷的将军般的谋略和斗争她才得以成行,而这几乎使她遭到他皮带的毒打……她担心如果她告诉霍莉这些事,妹妹的反应会是恐惧和愤怒,而不会有任何理智,也不会有任何帮助。可能是因为,在人类灵魂的深处,那些布伊克货车,那些用三枪显示器的索尼彩电,和那些木条镶花地板永远不会产生出让人平静的效果,霍莉会认识到,她也许只差最细的一根丝,才避开一场相似的婚姻,一种相似的生活。 她没有说,因为霍莉已经在她中上阶层的郊区生活外挖出深深的壕沟,像一个散兵洞里警觉的士兵那样时刻守卫在那儿。她没有说,因为恐惧和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她没有说,因为没有人喜欢自己看起来像一个杂耍戏里的畸形人,整日,整周,整月地和一个令人不快,不知道交流,有时甚至令人恐惧的男人生活在一起。沙绿蒂已经发现有些事你不愿意说。羞耻还不是原因,有时把事情维持下去本身的确更好,更仁慈。 她不愿意说,最主要是因为这些事都是她的事。在布莱特身上发生的问题不过是她的问题……经过过去的两天,她已经越来越相信布莱特的未来最后怎样,只会较少地由她和乔决定,更多地,要看他自己。 她不会离婚。 为了孩子的心灵……为了一切对他好的,她会把对乔开展的游击战持续不断地开展下去。在她对布莱特想效法他父亲的忧虑中,她可能已经忘了——或忽略了——一个事实,即终有一天,孩子们会站在宣判席上,而他们的父母——母亲和父亲——会站在被告席上。布莱特已经注意到霍莉卖弄地出示她的那些信用卡。沙绿蒂希望布莱特在注意到其它事时,也能注意到他父亲吃饭时还戴着帽子。 破晓了,天渐渐亮了起来。 她从门后取下睡袍穿上。她想冲个澡,但想等宅子里的其他人开始忙碌后再去。外人,这就是他们。甚至霍莉的脸对她也很陌生,那张脸和她带来的家庭像集中的快照只有一点点模糊的相似……甚至霍莉自己看这些照片时也现出轻微的迷惑。 他们会回到罗克堡,回到3号镇道尽头的那幢宅子,会回到乔身边。她将沿续她的生活,所有的事都将继续下去。这会最好。 她提醒自己快七点的时候给阿尔瓦打个电话,他要在那时吃早饭。 12 早上六点,天渐渐亮了,泰德就是在这时抽风的。 他是五点十五左右醒过来的,把正迷迷糊糊的多娜也吵醒了,他刚才那一觉睡得很香,现在一醒过来就叫嚷着又饥又饿。多娜好像被他按动了身体深处的某个按钮,也第一次意识到了饥饿。她早就觉得口渴——这种感觉时强时弱,总是缠绕着她——但从昨天早晨的某个时刻开始她就不记得自己真正想到过食物。可是现在,她突然觉得非常饿。 她尽力安慰泰德,告诉他一些她自己都不相信的事——不久就会有人来,他们会带走那只恶狗,他们会得救。 但实际她只是在想吃的。 比如说早餐,比如说吃早餐:两只黄油炸的鸡蛋,是不是太简单了?也许你不介意,服务员。法式烤面包。大杯大杯的新榨出来的鲜桔计,凉冰冰的,水汽在玻璃杯上结成了一粒粒晶莹透亮的水珠。加拿大风味的熏咸肉。家常炒菜。涂着奶油的薄糠片,上面洒着一层越橘的蓝色桨果——她父亲总是叫它们蓝色布鲁比,这是又一件会喜剧般地让她妈妈气晕过去的怪事。 她的肚子发出了一阵很响的咕咕声,泰德笑了起来。他的笑声让她吃了一惊,进而又让她高兴起来。这种感觉就像发现一个垃圾堆长出了一朵红玫瑰。她也向他微笑了一下,这微笑使她的嘴唇隐隐作痛。 “你听见那声音了吗,嗯?” “我想你一定也饿了。” “噢,要是有人向我这地扔一个鸡蛋夹馅饼,我是不会拒绝的。” 泰德嘘了她一声,这让他俩再次大笑起来。 库乔在院子竖起了它的耳朵,它对着他们的笑声咆哮了起来。有那么一阵子它好像要站起来,可能是想再次扑向汽车;然而后来它又疲惫地蹲了下去,脑袋耷拉着。 多娜感到灵魂深处那种不合理性的冲动又升腾出来,这种冲动几乎总是伴随着黎明的曙光回到她身上。 目前的状况一定会很快结束的;最艰苦的时刻已经过去了。他们极端背运,可一切都会变的,即使这最差劲的运气,也迟早改变的。 泰德看起来几乎又恢复到过去的老样子。他面色非常苍白,过度劳累,虽然睡了一觉,还是极度地疲倦,但他毫无疑问还是原来的那个泰德地。 她紧紧地拥抱着他,他也紧抱着她。 她肚子上的擦伤和裂口肿胀了起来,看上去好像发炎了一样,但疼痛已经减轻了。她的腿更糟糕些,但是她发现她已经能够屈腿了,只是这会很疼,而且那儿重新开始流血了。她会留下疤痕的。 接下来他们俩谈了四十多分钟的话。多娜一直想找一个办法让泰德保持清醒,也是为了打发打发时间,她建议做“二十个问题”这个游戏,泰德热切地答应了。他对这个游戏从来都没玩够过,惟一的问题就是他总找不到他的父亲或母亲和他一起做这个游戏。他们玩到游戏的第四局时,泰德的抽搐就猛地开始了。 多娜在五个问题以前,就猜到游戏中要清的人是弗兰德·莱丁,他是泰德夏令营中的一个好朋友,但是多娜还是在如茧抽丝般慢慢问着。 “他的头发是红颜色的吗?”她问。 “不是的,他的头发是……是……是……” 突然间泰德挣扎了起来,奋力要透一口气儿。他挣扎着,上气不接下气地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喘息声,这使得恐惧涌上她的胸膛,她的喉咙里充溢着一股酸涩的毒液般的味道。 “泰德?泰德?” 泰德喘着气,他抓烧着喉咙,脖子上立即出现了一条条的红道道,他的眼睛鼓暴出来,露出了眼底和泛着银光的眼白。 “泰德!” 她紧紧地抓着他,摇晃着他。 他的喉结快速地上下抖动着,就像一根杆上的小型机械冲机。他的手开始漫无目的地四下扑拍着,然后又抬起来,撕扯向他的喉咙。他开始发出动物窒息时发出的声响了。 有那么一阵多娜完全忘了自己在哪儿。她抓向门把手,把它拉起来,推开了品托的门,好像她正身处一个超市的停车场里,身旁就有帮助者一样。 库乔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车门还没有打开一半,它就向汽车扑了过来,这也许反倒救了她,没让她在那一刻立时就被撕成碎片。它扑在那扇正在打开的车门上,撞了回去,紧接着它又扑了上来,发出一声声沉闷的咆哮。它松软的排泄物洒到了汽车道上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的砾石上。 她尖声叫着,拼尽全力一下子关上了车门。 库乔又向汽车的侧面扑了上来,把侧面的凹痕撞得更加深陷进去。它蹒跚着转了回来,然后又向窗户发起了冲击,沉闷的撞击声中,好像有什么东西碎了,然后它掉了下去。玻璃上面那条闪着银光的裂缝旁猛地增加了六、七道小裂缝。它再一次向玻璃撞来,这次撞击使得安全玻璃向里凸了进来,玻璃还连在一块儿,但玻璃上像出现了一个陨石坑,外面的世界突然间变成白茫茫的一片。 如果它再扑上来——— 但库乔退了回去,想看看她下面要干什么。 她转身着向她的儿子。 泰德的整个身体都在扭动抽搐,就像在发羊角风。他的背弓了起来。他的屁股离开了座位,又摔了回去,抬上去,又摔下去。他的脸正渐渐地变蓝,太阳穴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她曾做过三年志愿护土,那是她高中的后两年和她大学一年级后的暑假,她知道什么事发生了。他不会吞掉他的舌头,这种事只会发生在那些充满刺激的侦探小说里。但是他的舌头已经滑进了他的喉咙里,现在正堵在气管上。他会就在她面前窒息而死的。 她的左手一把抓住他的下巴,把他的嘴拉了开来。极度的恐惧使她变得粗暴起来,她可以听到他下巴上的肌腔嘎嘎作响。她伸进去的手指找到了他的舌尖,它远得令人难以相信,它已经到了他将来长智齿的那个部位了。她试着想抓住它,但怎么也抓不到,它像一条小鲶鱼那样又湿又滑。她又试着用大拇指和食指去镊它,她的心脏在狂跳,但她只有一点点微弱的感觉。 我就要失去他了。她想,噢,天哪,我想我正在失去我的儿子。 他的牙齿突然猛地咬了下来,把她伸进去的手指和他自己已经碎裂、起泡的嘴唇都咬出了血。鲜血淌满了他的下巴。但她几乎感觉不到疼痛。泰德的脚开始在品托车的地板垫上在跳了起来。她绝望地拼命去够他的舌尖。她够着了……可是它又从她的手指间滑脱了。 (那只狗那只混帐王八蛋的狗全是它造的孽混蛋狗混蛋遭天谴的下十八层地狱的狗我要杀了你我对天发誓我一定要杀了你!) 泰德的牙齿又向她的手指咬了下来,但她又一次抓住了他的舌头,这一次她没有犹豫:她把她的指甲插进了舌头尖上海绵状的东西,插透了进去,用力把它往外拉,就像一个妇女在拉下一块遮阳窗帘;与此同时她把另一只手放在他下巴下面,把他的头向后推去,这样就造出尽了可能最大的通气道来。 泰德又开始大口喘气了——他发出了刺耳的嘎嘎声,就像患有肺气肿病的老头子的呼吸声。他又开始喘气了! 她使劲抽他耳光,她不知道还能做些别的什么,所以她抽他的耳光。 泰德发出了最后一声长长的撕心裂肺的喘气声,接下来他的呼吸成了快速的小喘气。多娜自己也是气喘吁吁。一阵一阵地的眩晕像浪潮一样涌上了她的头。她已经不知怎么扭了她的那条伤腿,她可以感觉得到新流出来的血的温暖和湿润。 “泰德,”她吸进一大口气,尖声叫道,“泰德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他点了点头,只是轻轻地点了一点,眼睛仍然闭着。 “放松,尽可能地放松。你要全身放松。” “……想要回家……妈咪……恶魔……” “嘘——泰德儿,别说话,别想那些恶魔。照我说的做。”“恶魔的话”已经掉到地板上,她把这张黄纸捡了起来,放到他手里。泰德就像落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地抓住它。“现在把注意力集中到呼吸上,慢慢地,有规律地呼吸,泰德。这么做才能恢复过来。慢慢地,有规律地呼吸。” 她的目光越过他瞥了出去,她又一次看见了那根破裂的球棒,它的把子上缠绕着摩擦带,躺在车道右侧那高高的杂草丛中。 “完全放松,泰德地,试试看,你能做到吗?” 泰德微微点了点头,仍然没有睁眼。 “只要再等一小会儿了,亲爱的,我向你保证,我向你保证。” 外面,天越来越亮了,天已经热了起来。 小汽车里的温度开始上升。 七十九 维克回到家时是五点二十分。他的妻子从他儿子的嘴巴深处向外拉舌头的时候,他正在起居室里转过来转过去,慢慢地把各种东西放回原位,一举一动仿佛在梦中一样。他干这些的时候,班那曼长官,一位州警察署的侦探,还有一位州司法部的侦探正坐在长组合沙发上喝速溶咖啡。 “我已经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维克说,“要是她没有和你们联系过的人在一起,那她就没和任何人在一起。” 他拿着一个答帚和一个簸箕,另外又从厨柜里拿来一个装满袋子的大箱子。现在他正把一簸箕的碎玻璃片滑到其中一个大袋子里,玻璃片发出了有韵律的叮当声,“除非是坎普”。 接下来是令人不舒服的寂静。在维克的记忆中他从来没有这么累过,但是他相信,除非有人给他打一针安定剂,他是睡不着了。他思绪混乱,头脑不清。到家十分钟后,电话铃响了,他像一头野兽一样噌地跳了起来,根本没注意到那个州司法部来的人的温和的提醒,那个人说这有可能是他的电话。不是那人的电话。是罗格打来的,他想知道维克是否到家了,并问问有什么消息。 是有一些消息,但是所有这些消息都无法不结论,叫人气得要发狂。这幢房子里到处都是手指印,还有几个痕检人员,也是从奥古斯塔市来的,他们已经从和坎普最近工作过的剥皮店相连的他的住房里搜集了几套手指印。比较检查的结果不久就会出来了,他们就可以下结论那个把楼下砸了个遍的人是不是坎普。对维克来说,这都是在浪费时间;他心里清楚就是坎普干的。 州警察署已经检查出来坎普货车的车牌号码和生产日期,它是一辆1971年生产的福特·埃考诺林车,在缅因州注册了牌号641-644;颜色是淡灰色,但是他们从坎普的房东口中得知——他们早上四点钟把他从床上唤醒——用p辆货车的侧面刷着沙漠壁画:靶垛,平顶山岭和沙丘。车尾部有两个保险杆,一个上面写着:劈开木头,别劈开原子,而另一个上面写着:罗纳德·里根枪杀了J·R。斯蒂夫·坎普是一个有趣的人,这些壁画和两根保险杆会使得那辆货车很容易辨认,除非他把它开进沟里去,否则天黑前就一定能发现他。追捕警报已经发送到新英格兰各州,而且也送到了纽约州。除此之外,波特兰和波士顿两地的联邦调查局也已行动起来,调查这件可能的绑架案,他们从华盛顿的文件档案中寻找坎普的名字,他们发现他早在反越战示威游行期间就曾被逮捕过三次,从1968年到1970年每年一次。 “所有这些里头只有这么一件事困扰着我,”州司法部的人说。他把笔记本放在膝盖上,但是维克能告诉的他都已经告诉他们了。从奥古斯塔市来的人只是在沉思。“坦率地说,这他妈的让我怎么也想不通。” “什么事?”维克问道。他拿起全家照,看了看,然后摇晃了几下,把碎玻璃都抖落到那只大袋子里,它们在那儿又微微发出了一些令人不快的叮当声。 “那辆车。你妻子的那辆车在哪儿?” 他的名字叫梅森,名字中有一个字母是e,这是他和维克握手时告诉维克的。 现在他走到窗户前,用手中的笔记本无意识地拍打着他的腿。维克那辆破旧的赛车停在车道里面,边上是班那曼的巡逻车。维克是从波特兰的飞机场开始开这辆车的,他把他从波士顿一路开来的埃维斯出租车留在了那儿。 “这件事能说明什么吗?”维克问道。 梅森耸了耸肩:“也许说明不了什么,也许能说明什么,也许能说明一切的一切,很可能是说明不了什么。但是这件事这么不明不白让我很不痛快。坎普来这儿了,对吗?他抓了你的妻子和儿子。为什么?他疯了,这个原因就足够了。他输不起。也许这甚至是他开的一个奇怪的玩笑。” 这些都是维克自己的原话,他只是几乎逐字逐句地复述了一遍。 “那么他做了什么?他把他们捆起来,然后塞进他那辆两侧刷着沙漠壁画的福特货车。他要么带着他们逃跑,要么在什么地方躲起来了,对吗?” “是的,这正是我所担心的——” 梅森从窗户那儿转过身来面向着他:“那么她的车在哪儿?” “这个——”维克绞尽脑汁地想这个问题,这对他太艰难了。他十分疲惫了,“也许——” “也许他有一个同伙把它开跑了。”梅森说道,“这就很可能意味着这是一场勒索赎金的绑架案。 要是他自己一个人把他们带走,那很可能不过是一时疯狂的冲动。要是为了钱而绑架的话,为什么要那辆车呢?为了换车吗?根荒唐。那辆品拓汽车至少就像他那辆花哨的货车一样醒目。而且我要重复一遍,如果没有同伙,如果只有他自己一个人,那么谁开那辆轿车呢?” “也许他后来回来拿车了,”州警察署的侦探低声说道,“把那男孩和你夫人藏好之后,他又回来把她的车开走了。” “如果没有同伙,这样就很容易出问题,”梅森说道,“但就算他能做到。他把他们带到附近的某个地方,然后走回来取特伦顿夫人的品拓汽车,或者把他们带到远处的某个地方,在路上搭一辆便车回来。但是为了什么呢?” 班那曼第一次开口了:“有可能是多娜本人在开车。” 梅森一下子转过来看着他,他的眉毛扬了起来。 “要是他抓住那个男孩——”班那曼警官看着维克,稍稍点了点头,“我很抱歉,特伦顿先生,但是如果坎普抓住了那个男孩,把他绑了起来,拿枪顶着他,然后叫你的妻子紧紧跟着,告诉她如果她胆敢耍花招,比如拐弯或者闪车灯的话,那么他就将对那男孩不利——” 维克点点头,他对这幅画面感到非常难受。 梅森看起来好像是被班那曼给激怒了,也许是因为他自己没有想到这种可能性,“我再重复一遍:为了什么目的?” 班那曼摇了摇头。维克自己也想不出任何原因坎普想要多娜的车。 梅森点燃了一支跑马牌香烟,咳嗽了起来,四处张望着找烟灰缸。 “对不起。”维克说道,他再一次感觉自己像个演员,感觉他已经不是他自己了,而是另外一个人,在念别人给他写好的台词,“这儿的两只烟灰缸都已经碎了。我从厨房里给你拿一只来。” 梅森和他一块儿走了出来,拿了一只烟灰缸,然后说道:“咱们到那边台阶地上走走,你不会介意吧!这天真是狗娘养的,热得要命。如果七月份的天气能文明一点,我还挺喜欢的。” “是的。”维克有气无力地回答。 他们走出来的时候,他瞥了一眼钉在房子边上的那只温压表……那还是去年圣诞节多娜送的一件圣诞礼物呢。气温已经达到了华氏73度,而气压计上的指针稳稳当当地停在标着“晴”的那一栏里。 “让我们把这件事再深入地探究一下。”梅森说道,“这真令我奇怪。一个女人,带着个儿子,这个女人的丈夫因公事出差了。要是她想在周围方便地转转的话,她是很需要她的车的。即使进城只有半英里远,而且回来的路全是上坡路,有一辆车也方便得多了。所以让我们假设坎普在这儿抓了她,那么那辆轿车应该还在这儿。如果是另一种情况,坎普来了,把屋子里的东西砸了个稀巴烂,但他仍然余怒末消。 他在城里别的什么地方看见了他们而且把他们抓了。 要是那样的话,那辆车就应该还在那个地方。在城里,有可能,或者是在销售中心的停车场里。” “难道不会是有人在半夜里把它给拖走了吗?”维克问道。 “有可能。”梅森答道,“你认为会不会是她自己把车停在什么地方了,特伦顿先生?” 这时维克记起来了。那个针阀。 “你的脑海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滴答了一下。”梅森说道。 “不是滴答了一下,是哐当一声。那辆轿车不在这儿,因为它在南巴黎的福特汽车经销商那儿。这车的化油器出了毛病,针阀那儿总堵。星期一下午我们在电话上谈到这件事。她真是气坏了,感觉很不得劲儿。我本打算在镇上找一个人帮她修好的,可是我把这事儿给忘了,因为……” 他的思路跑开了,他在回想他为什么会忘记。 “你忘记了在本镇上给她约一个汽车修理工,所以她就把车开到南巴黎去了?” “对,我猜是这样的。”他想不起来他们谈话的确切内容了,只记得她曾经担心在她开车去修理的路上,那车会抛锚。” 梅森看了一眼他的手表,站了起来,维克也要跟着站起来。 “不,不用起来了。我只不过是想打一个简短的电话。我去去就来。” 维克坐在原处。纱门在梅森的身后砰地一声关上了,这声音使他又想起了泰德,他想得那么真切,眉头紧皱,不得不咬紧牙关,不让眼泪淌下来。 他们在哪儿呢?有关品托轿车不在这儿的事毕竟只是暂时地燃了他的希望。 现在太阳完全升起来了,灿烂的玫瑰色的阳光笼罩着房子和下面的街道,而且穿越了城堡山。一缕阳光照射到秋千上,在那儿他曾经无数次地推过泰德……现在他想要的一切就是能够再一次推坐在秋千上的儿子,而他的妻子就站在他的身旁。如果泰德想要的话,他会一遍遍不停地推,手推掉了也绝不会在乎的。 爸爸,我要玩筋斗,我要! 他脑海中的这个声音凉透了他的心。这个声音听起来像鬼魂的声音。 过了一会地纱门开了。 梅森在他的身边坐下,又点起了一支香烟。“南巴黎的福待双城,”他说,“是那儿不是?” “是的,我们的品托车就是在那儿买的。” “我猜是那儿,就给他们去了个电话。很幸运,他们的服务部经理已经来上班了。你的品托轿车不在那儿,也从没有到那儿去过。本地的汽车修理工是谁?” “乔·坎伯。”维克说道,“她最后肯定还是把车开到那儿去了。她本来不愿意的,因为他住在远郊外,而且她给他打电话又没有人接。我告诉她说他很可能确实在家,就在车库里面干活呢。那车库是个谷仓改装的,我想那里面没有电话。至少我上次去的时候,那里头还没安电话。” “我们会查出来的。”梅森说道,“但是她的车也不会在那儿的,特伦顿先生,我敢肯定。” “为什么不会在?” “因为这一点也不符合逻辑,”梅森说道,“我有百分九十五的把握车也不在南巴黎。想想看,我们起先说的一切还都没变。一个年轻的女人,带着个孩子,她需要有一辆车。假设她把车开到福特双城去了,那儿的人告诉她说需要几天时间才能修好,那她怎么回来呢?” “这个……借一辆车……或者要是他们不借给她车的话,我猜想他们会有供出租的车可以租给她。租费会比较便宜。” “很对!好极了!那么这辆车在哪儿呢?” 维克向车道望去,几乎好像是在期待这辆车的出现一样。 “要是坎普没理由劫持你妻子的品托轿车的话,那他就更没什么理由去劫持她租借的车了。”梅森说道,“这就先把她去找福特汽车经销商的可能差不多排除了。现在再让我们看看如果她把车开到坎伯的车库去会发生什么情况。要是坎伯在给她修车期间,借给了她一辆破车让她可以到处走动,那么我们又回到了我们的起点:那辆破车哪儿去了?我们再进一步假设,她把车开到坎怕那儿,坎伯说他要把车留下来修一段时间,但是他那儿没车能让她开着回城。于是她就给一个朋友挂了个电话,那个朋友就出来接她。你跟上了我的思路了吗?” “是的,当然。” “那么这个朋友是谁呢?你给了我们一个名单,我们把他们都从床上叫了起来。幸运的是他们都在家。他们中没有一个提到曾经把他们俩接送回家的事。星期一早上以后他们谁也没有见到过他们俩的影子了。” “好了,我们别在这里扯个没完了吧?”维克说,“给坎伯挂个电话,不就知道准信了吗?” “咱们等到七点钟吧,”梅森说道,“再过十五分钟就七点了。给他个机会洗把脸,再清醒清醒脑子吧c服务业的经理们通常很早就去上班了,但这个家伙是个单干户。” 维克耸了耸肩。所有这一切都像一条发了疯的漆黑一片的通道。 坎普抓了多娜和泰德,他心里知道得清清楚楚,正如他知道只有坎普才会把屋子里的东西砸得稀巴烂之后,又往他和多娜的床上射精。 “当然,不一定非得是个朋友。”梅森说道,他以一种梦幻股的神情看着香烟的烟圈袅袅升上早晨的天空,“会有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她把车开到那儿,而某个和她只有一面之交的人碰巧也在那儿,于是这个家伙,或这位女士,就提出带特伦顿夫人和你儿子开车回城。或者也许坎伯自己开车送他们回家的,或者是他的妻子。他结婚了吗y’ “结了。很不错的女人。” “可能是他,他的妻子,或任何一个人。人们总是乐于帮助一位处于困境之中的女士一个忙的。” “是的。”维克说道,自己也点起了一支香烟。 “但是这一切的一切都没什么用,因为问题总是一样的:那辆要命的车在哪儿?因为下管怎么说,最后情形总是一样的。 只有女人和小孩,只有他们自己。她必须得采购吃的,蔬菜水果之类的,得去干洗店,得去邮局,得去干成打成打的小差使。要是她的丈夫只离开几天,或者甚至是一个星期,那她也许会试着没车就将就一下。可如果是离开十天或者两个星期呢?天哪,在这个只有那么一辆混蛋计程车的小城镇里,那真可以说是度日如年,只有漫长地等待了。 在这种情况下租车公司是很乐意把车送来的。她完全可以让赫尔兹,或埃维斯或国家租车公司送一辆租车到这儿或到坎伯家。那么那辆租车在什么地方?我们不断地回到同一出发点上来。这个院子里应该有一辆车的,明白吗?” “我认为这并不重要。”维克说道。 “也许真的不重要。我们盯能会找到一些简单的解释,然后说,噢哟喂,我们怎么会这么蠢呢?但是这件事却后、是让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是针阀坏了吗?你敢肯定是针阀吗?” “我敢肯定。” 梅森摇了摇头,说道:“那她干嘛还要罗里罗嗦地想借车或租车呢?修个针阀对于一个有工具,有手艺的人来说,不过是十五分钟的活。开进去,就开出来了。那么它在什么地方呢?她那——” “——她那辆见鬼的车!”维克疲乏不堪地接上了话头。现在他感到整个世界都像海浪一样一起一优,忽近忽远了。 “你干嘛不上楼去,躺一会儿呢?”梅森说道,“你看上去已经精疲力竭了。” “不,我想要保持清醒,要是有什么事发生的话——” “要是真有什么事发生的话,会有人来把你叫醒的。联邦调查局正要把一个回询系统装到你的电话机上去的。那些人吵闹得很,死人都能被他们给吵醒了——所以你就不用担。动了。” 维克真是太过劳累了,除了一阵麻木的恐怖感之外,他几乎再也没有其它什么感觉了:”“你真认为他们装回询系统有必要吗?” “装了它而不需要它总比需要它而没装它好得多了。”梅森说,他指了香烟,“去休息一会儿你会感觉好些,维克,去吧。” “好吧。” 他慢吞吞地上了楼去。床铺已经被剥得只剩褥子了,这是他自己干的。他把两只枕头放在身体两侧,脱了鞋子,然后躺了下来。早晨的阳光明亮地穿过窗玻璃,照了进来。 我不会睡觉的,他想到,但是我会休息一下,我会试着休息一下,不管怎么说。十五分钟……也许是半个小时,巴…… 但是当电话铃声把他吵醒的时候,一天中炎热灼人的正午已经到了。 沙绿蒂·坎怕早上喝过咖啡后,就给罗克堡的阿尔瓦·桑顿挂户个电话。这回是阿尔瓦自己接的。他已经知道沙绿蒂昨天晚上和贝茜聊过了。 “没有,”阿尔瓦说,“从上个星期四到现在,我连乔的一根毛都没见着过,沙绿蒂、他给我修过一个拖拉机轮胎,上次他就是来给我送那个轮胎的,他没提到过喂库乔的事。如果他说过,我倒是愿意帮忙的。” “阿尔瓦,你能不能到山上房子里去看看库乔?我们星期一早上离开家到我妹妹这儿来之前,布莱特见过它,他说它看去好像病了。但我~点都不知道乔会找了谁喂它。”按照乡里人的习惯,她又加了一句,“不用为这事儿太着急。” “我会上山去看看。”阿尔瓦说道,“等我先把这些咕咕叫的混帐母鸡喂了,让它们喝些水,喂完了我就去。” “那真是太好了,阿尔瓦。”沙绿蒂非常感激地说,然后给了他她妹妹的电话号码,“真太感谢你了。” 他们又说了一会儿话,主要是有关天气方面的。持续的高温使得阿尔瓦很担心他的鸡。然后她就把电话挂上了。 沙绿蒂走进厨房的时候,布莱特把头从他的麦片粥碗上抬了起来。小吉姆正小心地用他的桔对杯在桌面上做圈圈,还时不时地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从过去四十八小时里的某个时刻开始,他已经认定了布莱特·坎伯是耶稣基督的一个近亲了。 “怎么样?”布莱特问道。 “你是对的。你爸爸没有让阿尔瓦夫喂库乔。”她看见布莱特脸上露出失望和担心的表情,接着说,“但今天上午他就会去看看库乔,他把他的鸡仔伺候好了马上就去。这次我留下了电话号码。他说他不论怎样都会回个电话的。” “谢谢你,妈妈。” 当霍莉叫吉姆上楼来换衣服的时候,吉姆咯咯笑着离开了桌:“布莱特,想不想和我一起上楼?” 布莱特对他微笑着:“我会等着你的,小懒虫。” “好啊。”吉姆跑了出去,大声叫着,“妈妈,布莱特说他会等我的,布莱特要等着我穿上衣服的!” 楼上砰砰作响,就好像大象沉重的脚步声一样。 “他是一个蛮不错的小东西。”布莱特随随便便地说了一句。 “我想。”沙绿蒂说道,“如果你觉得合适,我们也许可以早一点回家。” 布莱特的脸立刻亮了起来,尽管这个决定是她做出的,布莱特的脸上的亮光还是让她感到有些悲哀。“什么时候走?”他问道。 “明天走怎么样?”她本来是打算建议星期五走的。 “好极了!可是——-”他仔细地瞧着她的脸——‘’你的拜访完了吗?妈妈?我的意思是说,她毕竟是你的妹妹。” 沙绿蒂想起了那些信用卡,想起了霍莉的丈夫能够买得起,却不会装的那台压水利泽尔自动点唱机。给布莱特留下深刻的印象就是这些东西,而且这些东西也以同样的方式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也许这是她从布莱特的那双眼睛隐隐看出来的……透过乔的眼睛、够了够了这一切都够了。 “是的,”她说道,“我想我已经拜访完了、今天上午我会告诉霍莉。” “好啊,妈妈,”他看着她,脸上略带一丝羞涩,“我介意以后再来,我想你知道。我真的挺喜欢他们的。他是一个挺干净招人喜欢的小家伙。真希望他什么时候也能到缅因州来。” “当然可以。”她说道,感到很惊讶也很高兴,她想乔大概不会反对,“好啊,出许可以安排他们过来。” “那太好了,能告诉我桑顿先生说了什么吗?” “我会的。” 但是阿尔瓦再也没有来电话。 那天早上他喂小鸡的时候,他大空调机里的发动机突然坏了,他立即就陷入了一场生死搏斗,要从炎热的高温下把他的小鸡抢救过来。多娜·特伦顿也许会把这叫做同样命运的另一次打击,就像她从库乔那双灰蒙蒙的充满凶杀的眼睛里所看到的那样。 桑顿家空调器的问题,直到当天下午四点钟才得以解决(阿尔瓦那天损失了六十二只小鸡,只好廉价地就卖掉了),而那时,坎伯家阳光照耀的院子里的那场从星期一下午开始的对峙也结束了。 安迪·梅森是缅因州司法部里的神童,有人说过终有一天———而且是不久就会到来的一天—一地会领导州司法部的犯罪科。但安迪·梅森的目标要比这高得多。他希望在1984年自己就能当上司法部长,到1987年就充分准备好竞选州长。当上八年州长之后,谁知道呢? 他出身于一个穷苦的大家庭。 他和他的三个兄弟、两个姐妹是在里兹本镇外萨巴特斯路旁的象兔子窝一样的白人贫民窟里长大的。他的兄弟姐妹们都没有怎么超出,或者甚至低于了小镇居民对他们的期望。只有安迪·梅森和他最小的弟弟——马迪,艰苦地念完了高中。 有一阵看上去罗布塔也能念完,可是她在高三那年的一场舞会之后,就让自己的心飞得比风筝还高。她离开学校,嫁给了一个男孩,那男孩直到二十九岁了脸上还长满了青春痘,他只知道直接从大缸里喝纳拉干赛特烈性酒,然后把罗布塔和孩子们全揍趴下。 马迪在得赫海姆的9号公路上的一次车祸中命丧黄泉。当时他和他一些喝得醉醺醺的朋友正以每小时七十英里的速度开着车,试图爬上西吉伊斯山的陡坡。他们驾驶的伽马罗车翻了两个筋斗之后起火燃毁了。 安迪是家里的希望之星,但是他的妈妈从来就不喜欢他甚至有点怕他,和朋友们谈起他时,她会说:“我的安迪是一条冷冰冰的鱼,”但是他不只是一条冷冰冰的鱼。他总是把自己的情绪控制得非常好,管得死死的。从五年级开始,他就知道他一定会读完大学,然后会做一个律师。律师们能赚到很多钱,他们用逻辑来工作。而逻辑,则正是安迪的上帝。 他把每一件事都看作一个点,每一个点又辐射出有限数量的几种可能性,而每一条可能性线段的尽头又是另一个事件点,以此类推。 他上初级中学和中学时,各科成绩全部是优秀,他还获得了一项德才兼备奖学金,几乎可以上任何一所大学。他最后还是决定去缅因州立大学。他扔掉上哈佛大学的机会,是因为他已经做出决定要在奥古斯塔市开始他的事业。而且他也不想让一些脚穿胶皮长简靴,身着伐木工人皮夹克的松木伐木工在他的面前扔出哈佛的字样儿来攻击他的不贴近群众。 在这个赤日炎炎的七月的早上,所有的事情都在按部就班、有条不紊中进行着。 他放下了维克·特伦顿家的电话。 他打给坎伯家的电话没人接。班那曼和州警察署的那个侦探都在他身边,像训练有素的警犬那样等地下达命令。 他以前就和汤森德一起工作过,场森德就是那个从外;警察署来的家伙,他是那种让安迪·梅森感到很舒服,乐于共事的人。你说去拿,那么场森德就会去拿。梅森是第一次和班那曼合作,他不怎么喜欢他。 班那曼的眼睛似乎有点太过明亮了,还有他突然想到坎普有可能利用那个男孩来胁迫那个女人时的样子……噢,这样的想法,如果有谁想到,也应该是由安迪·梅森第一个想到才对。这三个人坐在组合沙发上,谁也没说话,只是在喝咖啡。他们在等待那个联邦调查局的人带着回询在门口出现。 安迪在仔细考虑整个案件。 这可能只是场茶壶里的暴风雨,但也可能是一个重大案件。 这让丈夫确信这是一个绑架案,没把那辆消失的小汽车放在心上,他毫不怀疑地认定是斯蒂夫·坎普绑架了他的妻子和孩子。 但安迪·梅森在怀疑。 坎怕不在家,那儿没有一个人在家。也许他们都外出度假了,这相当有可能;七月是典型的出门度假的月份,他们确也应该碰上一些正方不在家的人了。要是他准备出门度假的话,他还会不会留下她的车来修理呢?不大可能。而且那辆车在他那儿都实在不大可能。但是必须要查看一下,而且有一种可能性地没有向维克提起。 会不会她确实把车开到炊伯的车库了?会不会真的有人提出愿意把她送回家?不是一个朋友,不是一个熟人,不是坎伯或他的妻子,而是一个完完全全陌生的人?安迪在脑子里几乎已经听到维克在说,“噢,不可能,我妻子是永远也不会同意搭乘一个陌生人的车回家的。”但实际上,她就搭过几次斯蒂夫·坎普的便车,坎普那时几乎就是个陌生人。如果这个假设中的人表现得很友好,而她又急着要带儿子回家,那么她也许就同意了,而也许这个友好、笑容满面的人正是某种变态狂!罗克堡过去就出过这么一个变态狂,弗兰克·杜德。也许这个友好、笑容满面的人割断了他们的喉咙,把他们的尸体扔进灌木丛中,然后又继续高高兴兴地赶他的路了。如果是这种情况的话,那么那辆品托轿车一定还在坎伯家的车库里。 安迪不认为这条推理线索有多大可能,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他本来早就该派个人到坎伯家去查看一下——这是常规——但是他喜欢在做一件事之前考虑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觉得,出于任何实际的考虑,在他正在建造的逻辑和顺序的结构体里,坎伯家的车库都可以不予考虑。在他的设想中,她可能到过那儿,发现坎伯一家都出去了,而接下来,如果她的车也真就突然抛锚了,但罗克堡3号镇道远不是南极洲,她和那个小孩只要走着就可以在附近找到一家居民家,他们可以借用一下电话,问题就解决了。 但他们没有那么做。 “汤森德先生。”他用他的轻柔的声音说道,“你和这儿的班那曼长官应该开车到这个乔·坎伯家的车库去。核实三件事:蓝色的品托车不在那儿,它的车牌号码是218-864,多娜和泰德·特伦顿不在那儿,坎伯一家也都不在。听明白了吗?” “明白。”汤森德回答道,“您是否需要——” “我只想知道这三件事,”安迪和颜悦色地说。他不喜欢班那曼看他的样子,班那曼的脸上带着一种不耐烦的蔑视,让他很不痛快,“如果三者之一在那儿,立即给我打电话,就向这里打,如果我离开了,我也会留下一个电话号码的。清楚了吗?” 电话铃响了。 班那曼拿起了话筒,听了一下,把它递给安迪·梅森:“你的电话,大人物。” 他们的眼睛都在盯着电话机。 梅森想班那曼会把话筒放下,但是他没有。过了一小会儿,梅森接过了话筒。电话是从斯加尔区的州警察署监狱打来的,斯蒂夫·坎普已经被抓住了。他的货车在马萨诸塞州一个叫得克海姆的镇上的一家小汽车旅馆里被人发现了。那个女人和孩子没有跟他在一起。接到逮捕令之后,坎普说了他的名字,然后就一直使用着他的保持沉默的权力。 安迪·梅森觉得这条消息有着十分不祥的预兆。 “汤森德,你跟我一起去。”他说道,“班那曼长官,你一个人能去坎伯家那儿,是不是?” “这是我司法的城镇。”班那曼说道。 安迪·梅森点燃一支香烟,透过冉冉上升的烟圈看着班那曼:“长官先生,你有什么问题要向我提出吗?” 班那曼笑了:“没有我处理不了的事。” 老天爷,我恨这些自命不凡的家伙,梅森想,他看着班那曼离开。不管怎么说,他现在已经退出舞台了。感谢上帝。这点小恩惠我还是得到了。 班那曼坐在了他巡逻车的方向盘后面,点火起动,退出了特伦顿家的车道。这时是七点二十分。他对梅森这样干净利索地把他推到了一边几乎要笑出声来。他们正向着案件的核心奔去,而他呢,哪儿也达不到。但是老汉克·汤森德又要听一上午的梅森的扯淡了,所以也许他走开也不错。 乔治·班那曼的巡逻车慢慢开出117直,开上了枫糖路,警笛和警灯都没有打开。天气真不错,他没有必要太匆忙。 多娜和泰德都在睡觉。 他们的姿势非常相似:就像那些不得不在州际公共汽车上度过好几个小时的人们一样,他们的姿势很不得劲。他们的脑袋无精打采地情靠在他们的肩膀窝里,多娜的头朝左,泰德的头朝右。泰德的两只手放在腿上,就像两条搁浅的鱼,时不时还会抽动起来。他的呼吸声刺耳,有时会夹杂有几声呼喀声。他的嘴唇上面布满了水泡,限度泛起了淡紫色。一行唾液从他的嘴角流到他下巴下的弧线处,已经开始干了。 多娜睡得不是很熟。尽管她已经精疲力竭了,可是她蜷缩着的体位,她的大腿和肚子上的疼痛,现在又有了她的手指(泰德抽风的时候咬她的手指,咬到骨头那么深),都让她无法深入梦乡。她的头发被汗水债成一圈一圈的,紧贴在她的头上。她左腿上的薄纱布再一次被血水渗透了,她肚皮上受过外伤的地方已经变成一种难看的红色。她的呼吸声也很刺耳,不过倒不像泰德那样不均匀。 泰德·特伦顿已经快到了他能忍受的尽头了。 他已经过度脱水,他大汗淋漓,大量的电解质、氯化物和销透过他的汗水渗出体外,而一直没有任何新的东西补充进来。他身体内部的防御系统一步步后退,现在他已经到了最后的生死关头了。他的生命已经变轻,不再紧紧地沉浸在他的血肉之躯里,生命已经开始颤抖,一阵轻风吹来,它就会脱离这副皮囊向天堂飞去。 他发着高烧,做着乱梦,他梦见他的爸爸在推他荡秋千,越荡越高,越荡越高,他已经看不见他家的后院了,他看见的只是那个鸭塘,凉嗖嗖的微风拂过他被太阳晒黑的额头,他疼痛难忍的双眼和他那长满了水泡的嘴唇。 八十三 库乔也在睡。 它躺在门廊旁边一边草地的边缘,它破烂的鼻吻捂在它的两只前爪里。它的梦里都是一些迷惑难解的、疯狂奇怪的东西。它梦见又到了黄昏,天空中布满了翻腾旋转地飞翔着,长着鲜红眼睛的蝙蝠,它们成群结队,使得天空都暗了下来。 它一次又一次地向这些蝙蝠扑去,而每一次攻击它都能扑下一只来,它的牙撕咬着它膜质的、扭了劲的翅膀。 但是这些该死的蝙蝠不停地用它们那尖利的小小的牙齿咬它的滑嫩的脸。那些地方非常疼,所有的疼痛都是那么来的,它要把它们都杀死,它要—— 它突好惊醒了,它的头从前爪子里抬了起来,高昂起来。 一辆汽车正向这儿开过来。 对于它极度紧张的耳朵来说,一辆开近的汽车的声音是十分可怕的,可怕得让它难以忍受,这声音就像一只会叮咬的巨大的昆虫,正飞来要向它身上注满毒液。 它摇晃地站了起来,感觉身上的所有关节好像都扎满了碎玻璃碴子。它盯着那辆惨死了一样一动不动的轿车。它可以看到里面那个女人的头的轮廓,那个头也一动不动。以前,库乔能清楚地透过玻璃看见她,但这个女人不知对玻璃做了什么手脚,它现在再也看不清楚了。 不过这不重要,她跑不出去,那个男孩也一样,他们都别想跑出去。 轰隆轰隆的声音现在越来越近了。一辆汽车正向山上开来,但是……那是一辆汽车吗?它会不会是一只巨大的蜜蜂或黄蜂,要来蛰它,让它的痛楚加剧呢? 最好等等看。 库乔在门廊底下鬼鬼祟祟地溜过来溜过去,它以前经常是在这儿度过漫长的炎炎夏日。 在那些年里,门廊四周落满了深秋的黄叶,这些黄叶会散发出一种令它难以置信的甜香,会让它非常快乐。可如今这气味好像太多太重,让它窒息,让它难以忍受。它对着这气息咆哮起来,嘴里又开始冒出白沫来。要是一条狗能够杀死某种气味的话,那它就一定会杀死这种怪味。 轰隆声现在已经非常近了,接着一辆汽车开进了车道。那辆车的侧面是蓝色的,车顶是白色,上面还安着灯。 乔治·班那曼实在没想到他拐进乔·坎伯家的汽车道时,会看到那个失踪的女人的品托车。 他并不是一个傻子,当他对安迪·梅森的点对点分析感到不耐烦(他处理过弗兰克·杜德的恐怖事件,从那些案件中,他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事毫无逻辑可言)的时候,他自己也在下意识中非常确信地得出了相似的结论。他同意梅森的看法,即特伦顿家的那个女人和她的儿子在这儿的可能几乎没有。但无论如何,那辆车确实在这儿。 班那曼把他挂在仪表板下面的话筒一把抓过来,可是紧接着他又决定先检查一下那辆轿车。从他那个角度,即从那辆品托汽车的正后方,他不可能看清楚车里是否有人。车座的后靠背有点太高了,并且泰德和多娜两个人都在他们的睡梦中缩了下去。 班那曼从他的巡逻车里出来,从身后砰地一声关上车门。他没有走上两步远,就看到品托汽车整个侧面的车窗都成了一大片碎成一块一块的烂玻璃团。他的心跳开始加速,他的手摸向了他那只点38警枪的把手。 13 库乔的两眼死死地瞪着从蓝色汽车里出来的那个男人,它胸中充满了不断高涨的仇恨。 就是这个男人使它痛苦的,它确信无疑他就是它所有痛苦的来源。 这个男人令它的每个关节都那么疼痛难忍,是这个男人造成了它脑袋中那使它焦燥不安腐朽难堪的刺耳的轰鸣声。门廊下面的枯叶难散发出腐烂的臭气,全是这个男人的过错;而每次当它看见水时,它都忍不住发出呻吟,扭头而去,尽管它焦渴得难以忍受,它还是要远远地逃开有水的地方,这些也都是这个男人的过错。 它紧实厚重的胸膛深处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咆哮,与此同时它的两条腿在它的身体下面屈了起来。它能够闻到这个男人的气味,嗅出他由于出汗和兴奋而发出的油汗味,以及他的骨头上结实的肌肉。咆哮声更低更沉了,紧接着变成了一声巨大的声嘶力竭的狂怒的叫声。 它从门廊底下一跃而起,向那个造成了它全部痛苦的男人猛扑过去。 在刚开始的关键时刻里,班那曼甚至都没有听到库乔的低低的、渐渐变大的咆哮声。他已经靠近了品拓汽车,能够看到靠近驾驶员座位的车窗上靠着一丛头发。他开始想到的是这个女人一定被人开枪打死了,但是弹眼在什么地方呢?玻璃窗看上去像是被什么东西重击过,而不是被子弹击穿的。 后来他看到里面的头动了一下。没动多少——只是微微地动了一下——但是确实是动了一下。这个女人还活着。他走上前去……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库乔的吼声,跟着是一连串的咆哮狂吠。他的第一个念头是—— (莱塞提?) 莱塞提是他的爱尔兰赛特种的猎狗,但是四年以前他的莱塞提就被人打死了,那是在弗兰克·杜德案件之后不久发生的。何况,莱塞提从来不发出像这样的叫声,接下来的第二次关键时到当中班那曼惊得目瞪口呆,一种原始的恐怖笼罩了他的全身,使他凝固了一般一动也不能动了。 他猛一转身,拔出手枪,只看见了一只狗的模模糊糊的一瞥——真是一条大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狗——这只狗跃在半空向他扑了下来。它扑到他的胸口上,把他一下子撞到那辆品托汽车的后边门上,他喉咙里咕咙了一声,他的右手臂扬了起来,手腕重重地打在了后边门的铬合金隔槽上。 他的手枪也飞了。 那只枪旋转着飞过汽车面篷,接连翻了几个筋斗,然后掉到汽车道另一边高高的杂草丛里去了。 那条狗在撕咬着地,而当班那曼看到他淡蓝衬衫上的胸口前那一大摊鲜红的血迹时,他突然间明白了所发生的一切。他们到了这儿,他们的车抛锚了……那条狗等在这儿。 这条狗可没有被包含在梅森的冷静整齐的点对点分析的小算盘里面。 班那曼和它搏斗起来,他竭力试图把他的手探到那只狗的嘴巴下面去,把它扼制住,从他的肚皮上扔下去。他突然感到肚子上有一种深刻、失利,又使他渐渐麻木的痛楚。那儿的衬衫布已经变成一条一条的了,鲜血像小河一样淌满他的裤子。他向上跃起,然而那条狗又把他推了回去,力气大得非常吓人,它把他重重地摔回到品拓汽车上,巨大的弹力使得小轿车都摇晃了起来。 他发觉自己在试图回忆昨天晚上有没有和妻子做爱。 想这件事真是疯了。 真是疯了—一 那条狗又一次冲了上来。 班那曼试图躲开它,但是这条狗预料到了他会那么做,它在朝他龇牙咧嘴地狞笑,而突然地,他感到了他一辈子也没尝过的剧痛。 这疼痛把他一下子激了起来。他尖叫着,又一次把手伸到那条狗的嘴巴下面去,把它猛地拉了起来。有一小会儿,他盯着那条狗漆黑的发了疯一般的眼睛,一种令他旋晕的恐怖袭上他的心头,传遍了他的全身,他在想:你好,弗兰克,是你,不是吗?你是不是觉得地狱太热了,跑了出来呢? 后来库乔猛咬他的手指头,把它们撕碎,鲜红的肉翻了出来。 班那曼忘掉了弗兰克·杜德,他忘掉了一切.心里惟一的一个念头就是怎样救他自己的命。他试图把他的膝盖抬起来,插到他和那条狗之间去,但是发现他做不到。当他试图抬起膝盖的时候,他的下腹部处的疼痛像烈火一样燃成一片揪心扯肺的极度痛楚。 它把我的下腹部怎么了?它在我那儿做了什么?噢!天哪,他究竟干了什么?维基……维基…… 这时品拓汽车上驾驶座旁的边门被打开了。 是那个女人。 他已经见过那张斯蒂夫·坎普曾经踩上去的全家合影了,从那上面地看到了一位漂亮干净的头发盘得齐齐整整的女士,就是那种你在街上遇到了要瞟上两眼,而第二眼一般带上一点儿柔和的观赏味道的女士。 你看见了这种女人,你就会想地的丈夫真是走运,能够把这样一位佳人拥在床上。 但这个女人却是一团糟,那条狗也袭击了她。\ 她的肚子上是满布着的一条一条的干血。 她的牛仔裤的一条裤腿已经被撕咬掉了,而在她的膝盖稍向上一点处绑着一条渗透了血迹的绷带。 她的脸是最糟糕的,已经不成样子,就像一个可怕的煮了的大苹果一样。她的前额上布满了血泡,很多地方被剥去了皮。她的嘴唇奇形怪状,化脓流液。她的眼睛深陷在两个深紫色的皮肉袋里。 那条狗闪电一般抛下班那曼,向那个女人冲去,它的腿僵硬笔直,发出阵阵咆哮之声。她立刻退回到小汽车里面去,砰地一声砸上了车门。 (一定要叫巡逻车来,一定要叫来!) 他转过身,向他的巡逻车奔去。 那条狗在追他,可是他比它抢先一步。 他可以关上车门,抓起话筒呼救,3号区域,警官急需援助,救援车来了,那条狗被一枪击毙,他们都得救了。 这一切只发生了三秒钟,而且只发生在乔治·班那曼的脑袋里。 正当他转身奔向他的巡逻车的时候,他的两腿支持不住了,他一下子摔倒在汽车道里。 (噢,维基,它对我的下部干了什么了?) 整个世界都是一片耀眼的。令人头晕目眩的阳光。很难看清东西。班那曼爬着,手扒着沙砾石,最后终于能够跑爬起来。他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身体,他看见一条粗粗的像绳子一样的深灰色的肠子在他的被撕成一条一条的衬衫外面悬垂着。 他的两条裤腿一直到膝盖部已经被血渗得透透的了。 够了。那条狗对他的下腹部所做的事已经够厉害的了。 把你的肠子塞进去,保持勇气,班那曼,如果你干不下去的话,你就是干不下去了。但是你一定要坚持爬到那个该死的话筒跟前,坚持把救援叫来。把你肠子塞进去,在你那又大又平的双脚上站稳——— (那个孩子,上帝啊!她的孩子也在这儿吗?) 这又让他想起了他自己的女儿,卡特琳娜,今年她就要上七年级了。她的胸部已经开始隆起来了,她已经长成一位年轻的大姑娘了。要学弹钢琴,她还想要一匹马。那时几乎有那么一天,要是她自己一个人穿过学校去图书馆的话,杜德就会把她结强奸了,而不是玛丽·凯特·汉德拉森。当时—— (挪动你的屁股!) 班那曼终于能够站立起来了。 周围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的阳光明媚,灿烂生辉,而他的内脏则好像是要从那条狗咬开的洞里掉出来一样。那辆车,那个警用无线电话筒就在他的身后,那条狗已经移开了注意力;它正在发了疯一般地全力撞击那辆品托汽车的边门,一遍一遍地撞着,狂吠着,咆哮不停。 班那曼跌跌撞撞地向着他的巡逻车逃去。 他的脸庞好像一张白面饼,没有一点血色,他的嘴唇铁青。这是他见过的最大的一条狗、而它把他的内脏撕了出来,它要了我的命了,天老爷,为什么周围的每一样东西都是这样热,这样亮呢? 他的大肠小肠都从他的手指头缝里滑了出来。 他靠近了巡逻车的车门,他已经能够听到仪表板下面的无线电传呼器里的声音了,那传呼器正在发报消息。 应该从一开始就呼叫联络的。这是规定的程序。你永远也不能对规定的程序提出质疑,但如果我真的完全按规程做的话,那在杜德那次的案件里我就没法呼叫史密斯了。维基,卡特琳娜,对不起你们了—— 那个小男孩,他一定得设法找人来救那个小男孩。 他差点儿摔倒了,然而他抓住了门边总算站稳了。 就在这时他听见那条狗朝他扑来,他再一次发出了尖叫。他试图加快速度。只要他能够把车门关上……噢,老天,只要他能够在那条狗扑到他之前把车门关上……噢,老天…… (噢老天!〕 泰德又尖叫了起来,而且开始用指甲抓自己的脸,这时库乔在一次又一次地猛击车门,使汽车摇晃了起来,泰德也跟着从左边向右边地抽动他的脑袋。 “泰德,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的小宝贝,请你不要这样!” “我要爸爸……要芭爸……要爸爸……” 突然间那条狗停止了攻击, 多娜把泰德紧紧地泡在胸前,扭过头去,正好看到库乔在攻击那个男人,他正试图钻进他的车里去,可是那条狗的蛮力把他的手撞得队门上松开了。; 这以后她就再也看不下去了。 她希望自己能堵上耳朵,她也不愿意再听库乔结束那个男人的生命时发出的声音了。 它躲了起来,她歇斯底里地想着,它听到有辆汽车过来了,然后它就躲了起来。 那门廊的门。现在是跑向那扇门的时候了,因为现在库乔……正顾不上他们呢。 她把手放到门把手上,把它拉起来,然后用力一推。什么也没有发生。门怎么也打不开。库乔对门框一次接一次的重击终于使得门好像被密封了一样再也打不开了。 “泰德,”她好像发了烧一样用嘶哑的声音低低地说道,“泰德,和我换一下位置。快一点。泰德?泰德‘?” 泰德全身上下都在抖。他的两只眼球又翻滚了起来。 “鸭子。”他咕啃着,“去看那群鸭子。恶魔的话。爸爸。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又抽搐了起来,他的两条胳膊像设骨头似地拍打着。她开始摇晃他,一遍遍大喊着他的名字,努力扒开他的嘴,努力保持一条通气的孔道。她的脑袋里充满了震耳欲聋的嗡嗡声,她开始害怕自己会晕过去了。 这儿是地狱。他们都在地狱里面。早晨的阳光像瀑布一样倾泻到汽车上,造成了一种温室效应,干燥难熬,残酷无情。 最后泰德终于平静了下来。 他又闭上了眼睛。他的呼吸很快也很浅。当她把她的手指放到他手腕上的时候,她感到他的脉搏若即若离,虚弱无力,宛如一缕轻丝,毫无节奏。 她向外看去。 库乔已经正咬着那个男人的一只胳膊,摇晃着它们,就像一只小狗急子在摇晃一个破布做的玩具一样。每过一会儿它都会扑上那具僵直不动的尸体。鲜血……那儿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殷红的鲜血。 好像它意识到自己正在被人观察着,库乔抬起头来,从它的嘴里,鲜血一滴一滴地流了下来。它看着她,脸上有一种神情(一条狗也能有神情吗?她发了疯似地想知道),那种神情好像在传达着严肃和遗憾……多娜的心头再一次产生了一种感觉,觉得她和这条狗之间已经很亲密地相互知晓了,并且他们两个谁也别想结束或者停下来歇息一会儿,他们会一直探究着这种可怕的关系直到得出某种最终的结论。 那条狗又一次向那个穿着溅满鲜血的蓝色衬衫和黄色卡奇市军裤的男人扑去。那具死尸的头斜待在他的脖子上。 她把她的目光移开,她那空空如也的胃在热辣辣的胃酸刺激下酸涩疼痛、她那条被咬伤的腿又针刺般疼了起来。她已经又一次把伤口撕开了。 泰德……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的情况很吓人,她的脑子冷酷地回答。那么你打算怎么办?你是他的母亲,你打算怎么办? 她还能干什么呢?如果她走出汽车,让她自己也被咬死,那对泰德能有什么帮助呢? 那是个警察。有人派了个警察到这儿来了。而要是他没有回去—— “拜托。”她的嘶哑的声音说,“快一点儿,拜托。” 现在是上午八点钟了,而外面相对来说还比较凉快——华氏77度。到正午时分,波特兰飞机场记录的气温将达到华氏102度,创了那一天的新记录。 场森德和安迪·梅森是上午八点三十分赶到斯加尔区的州警察署监狱的。梅森让场森德和那儿的公务人员进行公务交接手续,这儿是他的行政管辖范围,而不是梅森的,并且安迪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值班警官告诉他们说斯蒂夫·坎普是在他回缅因州的路上被抓的。这一点已经可以肯定,但是坎普始终没有开口。他的货车已经被马萨诸塞州实验室的技术人员和法医检验专家们彻底全面地检查了一遍,他们没有找到任何一丝线索能够证明车后曾经关过一个女人和一个男孩,但是他们在那辆货车的轮槽里面搜出了一个很不错的小药箱——里面有大麻,一些装在阿司匹林瓶子里的可卡因,三个用烷基硝酸泡着的罂粟花,还有两个快速混合类型的毒品,这种毒品的浑名叫做黑美人。这些东西让他们可以很方便地扣留坎普先生,就像一个鱼钩,可以在一段时间内钩住坎普这条鱼。 “那辆品托汽车。”安迪一边对场森德说着,一边给他们俩一人拿了一杯咖啡,“她那辆见鬼的品托车究竟在什么地方?” 汤森德摇了摇脑袋。 “班那曼发现了什么异常情况,打寻呼联系过吗?” “还没有。” “那么,呼叫他一下。告诉他,他们把坎普带进来时,我希望他也能到这儿来。这儿是他的司法辖区,我想他才应该是审讯警官,至少在规则上应该这样。” 五分钟之后,汤森德回来了,他看上去颇为迷惑不解的样子:“我无法和他联络上,梅森先生。他们那边的无线电联络员给他发了报,说他肯定不在他的车里。” “上帝,他可能正在哪个温暖舒适的角落里面喝咖啡呢。好吧,让他见鬼去吧,他已经不掺和此案了。”安迪·梅森点起一支新的跑马牌香烟,咳了几声,然后向着场森德咧开嘴笑了,“想想看没有他我们能不能对付得了这个坎普?” 汤森德也冲着他微笑起来:“噢,我想我们对付得了。” 梅森点了点头:“这件事现在看起来很棘手,汤森德先生,非常棘手。” “这件事不那么容易的。” “我现在都开始考虑这位坎普先生会不会把那个女人和孩子埋在罗克堡和得克海姆之间某个乡村小路边上的阴沟里了。”梅森又微笑起来,“但是我们会逼他说出来的,场森德先生,在这之前,比他更硬的核桃我都敲开过。” “是的,先生。”汤森德说道,语气里充满了敬佩,他相信梅森干得出。 “如果我们不得不让他在这间办公室里连续坐上两天两夜,大汗淋漓两天两夜的话,也许他就会开口了。”’ 场森德每过大约十五分钟就溜出去一次,试图与乔治·班那曼取得联系。他对班那曼只是略知一、二,但是他对班那曼的看法要比梅森对班那曼的看法好得多,而且他认为班那曼值得被提醒注意安迪·梅森正在到处找他。 到了十点钟,他还没有和班那曼取得联系的时候,他开始感到担忧了。他开始思考是不是该对梅森提起班那曼长官直到现在还如沉牛入海,不见回音,或者他是不是应该不告诉梅森呢? 罗格·布瑞克斯通上午八点四十九分到达纽约。他坐的是东方航空公司的班机,在机场叫了一辆出租车进了城,将近九点三十分的时候他在比尔特摩旅馆登了记。 “是给两个人预定的呀?”前台服务员问道。 “我的同伴有急事给叫回家了。” “真遗憾。”前台服务员漠不关心地说了一句,就给了罗格一张卡片让他填写。罗格填卡片的时候,那个前台服务员和出纳员聊开了天,聊着他买的下周末的美国北佬足球赛的票。 罗格躺在他的房间里,努力想睡个午觉,可尽管他昨晚睡得一点都不好,他现在还是睡不着。 多娜和别的一个什么男人勾搭上了,维克还在尽量想维持住他的那个家——不管怎么说至少试着去维持他的家——除了这些,他的脑海里还不断地浮现出那种红红的、含糖量很高的儿童谷制品,谷制品洒得到处都是,散发着难闻的臭气。 现在多娜和泰德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维克也消失了。上个星期每件事都像一缕轻烟一样,袅袅升空,化作一片虚无了。这真是你所见过的最精采的魔术了,魔术师说,“快变!”然后每样东西就都变成一大堆臭狗屎了。他的脑袋想得疼了起来。那疼痛一阵一阵地袭击着他,就像又大又油腻的海浪浪头接连不断地重重砸向了礁石。 最后他坐了起来,他再也不想孤独一个人忍受他脑袋里的剧痛和他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了。他想他也许可以到第四十七大街上公园分的夏天市场调研公司去,到那儿去消磨掉他的烦闷忧愁——说到底,伍尔克斯广告公司付给他们报酬,还能让他们干什么呢? 他在大厅里停了下来,要了几片阿司匹林,又接着往外走。走动一点也没能减轻他脑袋里的疼痛感,但确实让他又重新感到了他对纽约城的切齿痛恨。 别再回来了,他想道,我宁肯去做搬运工,把一箱箱的百事可乐扔到卡车上,也决不带奥尔西亚和那两个女孩子回来了。 夏天市场调研公司位于一座庞大的摩天大楼里,那幢楼看上去傻里傻气,实际上里面的工作效率却非常高,夏天公司在第十四层楼上。罗格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后,接待员冲着他微笑地点了点头说:“何维持先生刚刚出去了几分钟。特伦顿先生设和您一起来吗?” “没有,他被叫回家去了。” “嗯,我这儿有你的一样东西。今天早上刚到的。” 她递给罗格一封包着黄色封皮的电报。信封上写着:寄给维克十伦顿和罗格,布瑞克斯通维尔克斯广告公司/由镜眼工作室转交。罗布在昨天晚些时候把这封电报送到夏天公司的。 罗格撕开信皮,立刻就看出这封电报是夏普老先生写的,写得还挺长。“文件仪仗队,我们来了,”他想着,开始读电报的内容。 如果不是十二点差几分的那阵电话铃声把维克给吵醒了,他可能还要睡整整一个下午。他睡得很沉,浑身都被汗水给湿透了,一觉醒来的时候,他有一种可怕的感觉,既分不清东西南北,也没有一点时间观念了。 他又回忆起他做过的那个梦。多娜和泰德呆在一个到处都是岩石的壁龛里,附近有一头凶猛可怕、神秘的野兽,那头野兽差一点儿就够着他们了。当维克去拿电话话筒时,他感觉整个房间都在他周围快速旋转。 多娜和泰德,他想到,他们还活着。 “你好?” “维克,我是罗格。” “罗格?”他坐起身来。他的衬衣像胶皮一样粘贴在他身上。他的半个脑子还处于睡眠状态,在奋力要抓住那个梦。光线太强了,那么热……他刚睡的时候相对来说还要凉快一些,而现在卧室就像蒸笼一样。现在有多晚了?他们让他睡了多少时间?整个屋子是那样的宁静。 “罗格,现在几点了?” “几点了?”罗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顿了一顿说道,“怎么了?刚刚十二点呀。有什么事——” “十二点了?噢,我的上帝……罗格,我刚才睡了一觉。” “发生什么事了,维克?他们回来了吗?” “我睡的时候他们还没回来。那个狗杂种梅森保证说—一” “梅森是谁?” “他负责这项调查。罗格,我得走了,我必须得去寻找 “等一等,别挂,老兄。我是从夏天公司给你打的电话。我一定得告诉你。我这儿有一封j电报,从克利夫兰来的。我们保住那份帐单了。” “什么?什么?”所有的事在维克面前转得太快了。多娜……帐单……罗格,听起来都有一点荒唐可笑的味道了。 “我到公司里来的时候.正好有我一封电报。是老先生和‘小孩’发给镜眼工作室的,罗布又把它转送到这儿来了。你想不想我念给你听?” “跟我说个大概。” “尽管用了不同的逻辑推理,但夏普老头和叫‘小孩’显然得出了同样的结论。老头子觉得活力谷这件事是那次阿拉摩事件的重演——我们是在战场上坚守的好小伙子,可以并肩战斗击退那些强行搭伙人。咱们都得团结到一起,大家伙儿就是一个整体,而团结成一个整体也都是为了咱们大家伙。” “我知道他老骨头里是有这种精神的。”维克说道,用手指不停地揉搓他的后脖颈子,“他是个忠实的老狗。这也是我们离开纽约时他还会跟我们一块儿来的原因。” “‘小孩’还是想赶我们走,但他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他觉得那样会被看成是他软弱的标志,并有可能因此而受到谴责。你能相信吗?”’ “我相信那个患有偏执、愚蠢病的小东西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他们希望我们俩能飞到克利夫兰去,跟他们签一个新的两年合同。这并不是一个五年的买卖,而且合同结束的时候,几乎可以肯定那个小点子就会把了权了。我们俩呢,到那时没说的,准得被从台面上请下来,夹起铺盖卷儿走路,可是两年哪……这两年时间足够了,维克!两年以后我们都能升到顶了!我们可以告诉他们说……” “罗格,我必须得——” “得抓起他们那一团糟的磅蛋糕,给他们的屁股抹抹油了!他们还得和咱们讨论一下那项新广告运动,我敢肯定他们会同意夏普谷制品教授的那首千古绝唱了。” “这真是太棒了,罗格,可是我必须得弄清多娜和泰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是的,是的,我想我这个电话打得太不是时候了,可是我没法自己独享这个消息,老伙计,我憋不住,那样的话我会给憋得爆了的,就像个气球一样。” “好消息不论什么时候说出都没什么不合适的。”维克说道。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感到了一阵刺骨的嫉妒,浑身的骨头就像被劈裂一样疼,听到罗格语调里面的宽慰和掩饰不住的兴奋,他只感到一阵心酸与失望,因为他无法和罗格分享这份喜悦。但也许这是一个好兆头。 “维克,一有消息就给我打电话,好吗?” “我会的,罗格。谢谢你给我打电话。” 他把电话挂断,匆匆穿上他的那双平底鞋,下楼去了。厨房里还是一团糟——光是看一眼那景象就让他头晕目眩,胃也跟着翻腾起来。餐桌上有一张梅森留的便条,用一个装盐的调昧瓶压着。 特伦领先生: 斯蒂夫·坎普已经被抓住了,地.点是得克海姆的西马萨诸塞镇。你的妻子和儿子没有和他在一起,我再重复一遍,没有和他在一起。我接到这个消息后,没有叫醒您,这是因为坎普现在正保持沉默,他有这个权利。不管怎样,他都会被直接押送到斯加尔区的州警察署监狱,罪名是非法破坏他人财产和非法持有毒品。我们预计他上午十一点三十分会被带来。如果有什么新的消息,我会尽快通知你的。 安迪·梅森 “去他妈的有权保持沉默。”维克吼了起来。他奔进起居室,找到斯加尔区州警察署监狱的电话号码,打了个电话进去。 “坎普先生已经在这儿了。”值班的警官告诉他,“他是大约十五分钟以前到这儿的。梅森先生现在跟他在一起。坎普已经请了一位律师。我认为梅森先生无法得出——” “你别管他有没有办法。”维克说道,“你告诉他说我是多娜·特伦顿的丈夫,找要他晃着屁股到电话机这儿来跟我讲话。” 过了几分钟,梅森来接电话了。 “特伦顿先生,我知道你很担心,对此我也十分理解,但我提请您注意,坎普的律师到达前的这一小段时间对我们非常宝贵。” “他怎么跟你说的?” 梅森迟疑了一下,然后说道:“他已经承认了您的房子是他砸的。我想他最后终于认识到这件事要比从他汽车轮槽里搜出来的那点毒品要严重得多。他向把他带到这儿来的马萨诸塞洲的警官供认他犯有非法破坏他人财产罪。但是他声称在他干那事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在家,而且直到他离开都没有被什么人发觉。” “你不相信他说的这些狗屁,对吗?” 梅森小心翼翼地说:“他的话好像很有说服力,现在我还没法说我相信任何事情。只要我能再问他几个问题——” “坎伯家的车库那边有什么情况吗?” “没有,我已经把班那曼长官派到那儿去了,命令他如果特伦顿夫人在那儿或者她的汽车在那儿的话,就马上报告,但因为他一直也没报告——” “这可不怎么肯定,不是吗?”维克尖厉地问道。 “特伦顿先生,我真的必须得走了。如果我们听到任何消 维克种地把电话挂了,他站在躁热、寂静的起居室里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他慢慢地到楼梯前,一步一步走上去。他在楼上的大厅里站了一会儿,然后走进他儿子的房间。 泰德的玩具卡车都整整齐齐地靠墙排成一排,全都是斜向停车方向。看着这些玩具让维克心里很难受。泰德的黄色衬裤挂在他床边的黄铜衣服钩上,他的着色画册整整齐齐地堆在桌子上。他衣橱的门是开着的,维克无意识地把它关上,几乎没有察觉自己在干什么,他把泰德的椅子放在衣橱的门前。 他坐在泰德的床上,两只手无力地垂在两腿之间,他眼睛望着窗外,看着那阳光明媚的炎炎夏日。 死胡同,什么都没有,只有死胡同,可是他们究竟在什么地方? (死胡同。) 要是有什么话充满了不祥之兆的话,那么就是这句了:死胡同。有一次他妈妈告诉他说,当他还像泰德那么大的时候,他曾经为死胡同着了迷。他不知道这样的事会不会遗传,会不会泰德也对死胡同感兴趣。他不知道泰德是不是还活着。 他突然想起了3号镇道,3号镇道到乔·坎伯家门前就成了一条死胡同。 猛然间他回过头来向四处张望。他看到泰德床头上方的墙上已经空了,“恶魔的话”已经不在了。他为什么把它带走了?会不会是坎普为了某个他自己的奇怪的原因把它拿走了?但如果坎普来过这儿,他为什么没有把泰德房间也砸个稀巴烂,就像他砸楼下的房间那样? (死胡同和“恶魔的话”。) 她到底有没有把品托车开到坎伯那儿去?他隐隐想起了他们俩间关于那个不干活的针阀的谈话。她有点害怕乔·坎伯,她是不是这么说的? 不,不是坎伯。 坎伯只是在脑子里想把她的衣服脱掉。不,她是有点害怕那条狗。它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们过去拿它开过玩笑。泰德,泰德叫那只狗。 然后他又一次听见了泰德虚无缥缈,如鬼如魅的声音回荡在这间太过空旷,而突然间变得令人毛骨惊然的屋子:库乔……过——来—一库乔……过——来—— 然后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维克在他的后半生中谁也没有告诉过。 他不是在脑海里听见泰德的声音,而是真真实实地听见了那声音,那声音尖厉、孤寂、可怕,一个飘忽忽的声音正从衣橱的里面发了出来。 维克的喉咙里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尖叫,他在泰德的床上直起身来,眼睛睁得大大的。 那个农橱的门渐渐荡开了,推着它前面的椅子,他的儿子在叫“库——” 就在这时他意识到那不是泰德的声音,而是他自己的过度疲劳、脑汁绞尽的头脑在作怪,他把椅子腿在漆过的厚木地板上摩擦发出来的细细的吱吱声当成是泰德的声音了。这就是一切,而且—— ——而且衣橱里面有双眼睛,他看见了一双眼睛,血红深陷诡异的眼睛—— 一声短促的尖叫从他的喉咙里发了出来。椅子翻了过来,却没有什么尘世的原因。然后他看见泰德的玩具熊呆在衣橱里,高高地坐在一大堆被单和毯子上面。他看到的只不过是玩具能的玻璃眼睛。没有什么别的东西。 他的心在他喉咙里面怦怦地跳,维克站起身来走到农橱那儿去。他能够闻到一种气味,这种气味很沉很浓,十分令人不快。也许这只是卫生球的味儿——一那气味的一部分当然是卫生球的味道——可是它闻起来……带着血腥。 不要太荒唐了。这只不过是一个衣橱。不是一个洞穴。不是一个野兽的巢。 他看着泰德的玩具熊。泰德的玩具熊也看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玩具熊的背后,那些挂着的衣服的背后,只是漆黑一片。任何东西都可能在那后面。任何东西。但是,当然,什么也没有。 你把我吓着了,玩具熊,他说。 恶魔,远离这间屋,玩具熊说。它的眼睛里闪了一下。它们都是死玻璃,但是它们闲了一下。 这个门没装好,不过如此,维克说。 他在出汗,巨大的、咸咸的汗珠从他的脸上缓缓流下,就像眼泪一样。 这儿没你的事,玩具熊回答道。 我怎么啦?维克问那只玩具熊。我是发疯了吗?发疯是不是就是这样的? 泰德的玩具熊回答道:恶魔,放开泰德。 他关上衣橱的门,看着,眼睛睁大得像个孩子,他看到门闩抬了起来,从槽口里弹了出来。然后门又开始荡开了。 我没有看见,我不相信我看见了。 他重重地摔上门,又搬起椅子顶住它。 然后他抱起一大螺泰德的图画书,把它们堆在椅子座上增加重量。这一回门没有再开。维克站在那儿,看着那扇关着的门,想着有死胡同的路。在有死胡同的路上没有多少车辆,所有的恶魔都应该住在桥底下或衣橱里或有死胡同的路的尽头,这就像国法一样。 他现在感到非常不安。 他离开泰德的房间,下楼去,坐在后台阶上。他点起一支香烟,他点烟的那只手微微颤抖。他看着那铁灰色的天空,感觉着那种不安在不断增长。泰德的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事。他不敢肯定是什么事,但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是的,一定发生了。 恶魔狗衣橱车库有死胡同的路。 要把它们加起来吗,老师?还是它们减掉?除去?分开? 他把香烟扔到了一边。 他确实相信是坎普干的,不是吗? 坎普要对这一切负全部的责任。坎普把这座房子搞得一,片狼藉。坎普他妈的几乎毁了他的婚姻。坎普跑到楼上去,在维克和他的妻子同床共枕了过去整整三年的床上射精。坎普把维克·特伦领的生活里最舒适的织物给扯了一个巨大的难以弥补的洞。 坎普。坎普。所有这一切都是坎普的错。让我们把冷战也归罪于坎普,把伊朗的人质问题也归罪于坎普,地球臭氧层的漏洞也都归罪于坎普吧。 愚蠢。 因为不是每件事都是坎普的错,难道不是吗?比如说,活力谷那件事,坎普跟那件事没有一点关系;你也很难责备坎普说他和多娜品托车上的坏针阀有任何关系。 他看着那辆老“美洲豹”。他打算开着它到某个地方去。他不能再这么呆在这儿。要是他再这么呆下去的话,他会发疯的。他要钻进他的赛车,把油门踩到底,一直开到斯加尔区。然后一把抓住坎普,用尽浑身力量猛烈地摇他撞他直到他说出来为止,直到他说出他把多娜和泰德怎么了,他把他们藏到什么地方去了。除非坎普的律师已经赶到了,可尽管这听起来令人难以置信,但这个律师现在让他如此激动,如此像个弹簧那样跳起来。 弹簧。是一银弹簧把针阀固定住的。 要是这根弹簧坏了,阀门就会凝住不动,堵塞入口,让汽油无法流进化油器。 维克从台阶上下来,走到“美洲豹”赛车那儿,打开车门,钻了进去,皮座椅那么烫,让他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快点开起来吧,那就会凉快了。 开起来,到哪儿去呢? 坎伯家的车库,他的脑子立刻回答道。 但是,那是愚蠢的,不是吗?梅森已经派班那曼长官去那儿了,还命令他如果有什么情况立即报告,而那个警察什么也没有报告就回来,这就意味着———- (恶魔抓住了他。) 好了,到那儿去一趟也没什么坏处,不是吗?至少还算是有点事儿可做。 他发动了“美洲豹”赛车,开下山丘,开上了117道。到现在他还是拿不准是该向左拐,开上95号州际公路去斯加尔区,还是应该向右拐,开上3号镇道。 他在岔路口停车标志处停了下来,直到他后面车上的人向他按喇叭,催他快开。他猛地右转,开了出去。到坎伯家的车库里很快地瞧一眼不会有什么坏处,他十五分钟就能到那儿。 他看了一下表,表上显示十二点二十分。 多娜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 这一刻也会逝去,但是她必须在这一刻活下来——或者就随着这一刻的逝去而逝去。不会有人来,不会有雪马银盔的骑士飞驶而来救她——特拉乌斯·马克基骑上显然正忙着别的事呢! 泰德就要死了。 她用沙哑、带着哭腔的声音一遍遍地喊出声:“泰德就要死了。” 今天早上她在车里怎么也弄不出一丝微风采。她这边的窗户怎么也摇不下去,而能从泰德旁的那扇车窗里透进来的只是酷热。有一次她把那扇窗摇开了一个超过四分之一的缝,库乔马上就从车库前的阴影里冲出来,飞速绕到泰德这一边来,热切地咆哮起来。 汗珠不再从泰德的脸上和脖颈上滚下来了,他已经没有汗了。他的皮肤干燥烫手,舌头肿大,像死人的一样从他的下嘴唇上伸出来。他的呼吸变得那样微弱,微弱得她几乎都听不到了。有两次她不得不把头贴在他的胸口上,这样她才能确定他究竟是不是还在呼吸。 她的境况十分糟糕。这辆车是个随时会爆炸的大火炉。所有金属都烫得让人不敢碰,塑料方向盘也是一样烫得要命。 她腿上有一种持续不断的针扎似的疼痛,她也不再怀疑那条狗咬出的伤口已经让她感染上了什么东西。也许发狂犬病还没那么快——她祈祷上帝千万别让她这么快就发狂犬病——但那伤口血红,而且发了炎。 库乔现在的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条大狗看上去脱水严重,那蓬乱的满是血纹的毛皮下的身体已经开始剧烈地收缩了。它的眼睛一片迷朦,看上去几乎空空荡荡,脖子也扩散了,就像是一个患了严重白内障的老头的眼睛。它像某种古老的毁灭机器,正在不断的重击中把自己折腾过死亡的深渊,而直到现在它仍然那么可怕,那么危险。它守望着,它已经不再从嘴里泛白沫了;它的鼻吻干燥,撕裂,现出无限的恐怖。它看上去就像从一座古老火山的火山口喷出的一块翻滚燃烧的溶岩。 这只老恶魔,她想,还在看守着。 这场可怕的守望与警戒是只有若干几个小时,还是在她整个一生中都持续着?过去的一切难道不都是一场梦,不都只是在舞台两侧的短暂的等待?她那被周围所有人厌恶。反感的母亲,她那用心良苦,却毫无结果的父亲,还有学校,朋友,约会,舞会——所有这一切现在在她看来都不过是一场梦,犹如老人眼中的青春。一切都已经不重要,只有这个阳光照耀的静悄悄的院子,死亡之牌已经发出过,而更多的死亡之牌还在手中,她看得那样真切,就像A或8。 那个老恶魔还在守望着,而她儿子的生命正在悄悄地滑去,滑走,滑走。 那只棒球棒。这是她所剩下的一切了。 那只棒球律,也许,如果她能够到那儿的活、那个死去的男人的警车里还可能有什么东西,比如说,一支手枪。 她开始把泰德往后面推,她喃喃着,喘息着,同一浪一浪袭来的眩晕斗争着,这眩晕让她眼前一片昏花,灰蒙蒙得什么也看不真切了。最后他的身体被推到汽车后舱里,一动不动地静卧在那儿,就像一袋谷子。 她从他那边的车窗里往外看去,看到躺在高草丛中的那根球棒。她打开了车门。 库乔从车库黑洞洞的门口站起来,开始慢慢地向品犯移动,它的脑袋低低地伸着,脚下踩着碎砾石向她靠近。 这时是十二点三十分,多娜·特伦顿最后一次走出她的品托汽车。 多娜到杂草丛中去捡布莱特·坎伯的旧黑——布牌棒球棒的时候,维克正离开枫糖路,把赛车开上了3号镇道。 赛车在路上风驰电掣般疾驶着,他想着早点赶到坎伯家看一眼,然后马上掉头去斯加尔区,斯加尔区离这儿还有五十多英里路。 一反常情的是,他刚决定先到这里来的时候,他的思想就忧伤地告诉他,他不会有任何结果,他一辈子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如此地软弱无力。 他以每小时六十英里的速度开着“美洲豹”,他开得那样专心,以至于车开过了加利·佩尔维尔家之后,他才开始意识到乔·坎伯的旅行车停在那儿。他猛踩“美洲豹”的刹车器,地上立即醒目地出现一道二十英尺长的橡胶印,“美洲豹”的鼻子几乎要插进了路面。那个警察可能去了坎伯家,却发现没人在家,因为坎伯在这儿呢。 他瞥了一眼后视镜,后面没有车。他迅速掉转车头,把“美洲豹”开进佩尔维尔家的汽车道。 他从车里钻了出来。 两天前,乔在这里的地上发现了斑斑的血迹(现在血已经干了,变成了紫酱色)和纱门被撞碎了的底嵌板,现在维克感到的和乔·坎伯当时的感觉惊人地相似。一种腐臭的、金属般的味道潮水一般涌进维克的嘴里。这一定是某件事的一个部分,一定和泰德和多娜的失踪事件一样,是某件事的一个部分。 他走了进去,那种气味立即钻进他的鼻子——一种浮肿。新鲜而又腐败的气味。 这两天都非常炎热。厅的中央堆着某样东西,像一个掀翻了的茶几,只是维克死死地认定那绝不是一个茶几……因为那种气味。 他走近厅里的那样东西,那确实不是一个茶几。那是一个人,那人看上去被用一种极其钩的刀片割断了喉咙。 维克跳了回去。他的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嘎嘎声,好像要呕吐。电话。他必须叫人来。 他跑向厨房,又停了下来。突然所有的事情一齐出现在他的脑海里,电光石火之间,所有的真相轰地一声大白了;宛若两张半页的图画,拼到了一块,一个三维的世界真切地出现了。 “噢!天哪,多娜——” 维克转身向门口冲去,冲向他的赛车。 多娜几乎是在爬,她的伤腿已经很难挪动步子了。 她稳定住自己,拼命去够那根棒球棒,在她最后终于把那球棒紧紧地抓在手里之前,她始终不敢回头去看库乔,她心里充满了恐惧,生怕自己再一次失去平衡。如果她能有时间再向前看一眼——再向前一点点——她就能看见乔治·班那曼的那把手枪,那把警用手枪正躺在前面的杂草里。但是她没有看到。 她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库乔正向她冲了过来。 她把球棒重的那一头向这条圣·伯奈特狗狠狠地砸了下去。球律在她的手中摇晃着,她的心摇晃地沉了下去——球棒的手柄已经裂得不成样子了。那条圣佑奈特狗闪向一边,咆哮起来。她的乳房在白胸罩里急速地一起一伏,它们的前部满是血痕,她把泰德的舌头拔出来之后在那上面擦了一擦手。 他们站着,面对着面,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打量着,估摸着对方的力量。 在这寂静无声的夏天的上午,阳光灿烂地笼罩着他们,他们在这片阳光中对峙着。她低低地急促地喘着气,它在胸膛中咆哮着,声音也是低低的.此外仅有的声音就是附近某处一只麻雀快乐的瞅鸣。他们俩的影子短小,奇形怪状地踩在他们的脚下。 库乔向左移了一步,多娜向右移了一治,他们在绕着圈。她的手抓在她相信木头裂得最深的地方。她的手掌紧紧握进了手柄上“黑猫”磨擦带粗糙的纹理里。 库乔浑身缩紧了。 “上来吧,狗东西!”她冲着它发出尖叫,库乔一跃而起。 她猛地挥动球律,就像米克尔·曼托正击向一个快球。她没有打中库乔的脑袋,但是球棒打在了它的肋骨上面。随着这重重的沉闷的一击,库乔身肝的某个地方发出了很沉闷的一声更响,紧接着就有一种清脆的啪略声,那条狗发出一声尖叫,掉到沙砾石上,滚了两圈。 她感到球律在磨擦胶布的下面也给劈开了——但到目前为止它还能连在一起。 多娜大叫一声,调门又尖又高,撕心裂肺。她把球棒狠狠地向库乔的后半部分击去。 她听见又有什么东西碎了。 那条狗低低地哀嚎着,试图爬到一边儿去,可是她的樟子又砸了下去。她嗖嗖地挥动着棒子,抽着,砸着,一声一声地尖叫着。她感到自己的脑袋里注满了酒,灌满了铅,整个世界好像都在跳舞,她就是那弹着竖琴的命运三姐妹,她就是复仇女神,她浑身上下燃着熊熊的复仇烈火——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她的孩子所受的苦,所遭的罪。那根包着磨擦带里的球律手柄弯成了弧状,就像一颗怦怦猛跳的心脏在她的手心里一上一下地跳着。 球捧上已经鲜血淋漓了,库乔仍在竭力躲避,但是它的行动已经极其迟缓。它躲过了一击,球棒的头在沙砾石之间滑了过去——但是这一下正打在它的后背上,把它打得用后腿坐下了。 她想它已经完蛋了,她甚至向后退了一两步,她的呼吸从她的肺部挤进挤出,带着呼啸之声,就像是某种滚烫滚烫的液体一样。这时那条狗深深地吼叫了一声,猛地又向她扑了过来。她拼命抽动球棒,又一次听到了那沉重的。摧枯拉朽的声音……可库乔被打得在沙砾石上在滚时,她的那只旧棒球棒断成了两段。粗的那一半儿飞了出去,砸在品托布前方的车盖上,奏乐般地发出一声清脆的“梆”。她的手里只剩下一根裂开了的十八英寸长的光秃秃的棒子了。 库乔又爬了起来……它几乎是把自己拽了起来。鲜血从它的身体两侧淌了下来。 它的双眼就像是一架不完善的弹球机,反射出耀眼的光。闪烁不定的光。 可是在她看来,它仍旧在狞笑着。 “来吧!那么你来吧!”她声嘶力竭地喊道。 这个曾经是布莱特·坎伯的好狗的垂死的东西最后一次跳起来,向造成它所有不幸的那个女人扑去。 多娜手里紧紧地抓着残留的球律,向前猛地突刺进去,那根劈开了的、锐利的山核桃木棒球律深深地插进了库乔的一只眼睛里,一直插进它的脑子。她听到一声很微弱的无足轻重的“扑”,就像用两个手指尖把一个葡萄猛地捏碎了。库乔向前的冲力带着它扑到她身上,撞得她四脚朝天。它的牙在离她的脖颈只有几英寸的地方撕扯着。狂咬着。库乔要爬到了她身上,她伸出胳膊把它挡住。它的那眼球从它的一侧脸颊上滚了下来,它的呼吸阴险恐怖。她竭尽全力要把它的鼻吻推开,它的前爪在紧紧夹着她的上臂。 “停下来!”她尖叫着,“噢,停下来,你就永远停不下来了吗?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了!” 浓浓的鲜血像一条粘粘的小河一样淌到她的脸上,那是她的血和它的血。 她胳膊上的剧痛燃成了一片,好像要烧掉整个世界……然后它一点一点地压了下来。 那只断裂的球棒晃动着,发出怪异的叮当声,好像正从它原先长眼睛的那个部分不断长出来。 它咬向她的脖子。 多娜的脖子感到了它的牙,随着最后一声颤悠悠的尖叫,她两只胳膊像活塞一样冲出去,把它推开了。库乔砰地一声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它的后腿在沙砾石上划拉着,慢了下来……又慢了下来……停了” 它残留的那只眼睛死死地瞪着上面酷热的夏天的天空。 它的尾巴落在她的两条小腿之间,沉重得像一张土耳其长地毯。 它吸了一口气,把它呼出来,又吸了一口气。 它发出浊浊的呼喀声,突然间一股鲜血从它的嘴里流了出来。然后它就死了。 多娜·特伦顿发出了胜利的爆叫。 她挣扎着站起来,摔倒了,最后还是尽力爬了起来。 她拽着自己的脚走了两步,绊倒在那条狗的尸体上面,膝盖上又划出了好几道口子。 她爬到棒球棒粗的一段落下的地方,球律的尽头是大块大块的凝血。她把它捡起来,又扶着品拓汽车的发动机罩站起身来。 她跌跌撞撞地走回库乔躺着的地方,开始用棒球棒狠狠地揍它。球棒每抽到肉上一次,都会发出一声沉沉的重响。 黑磨擦带跳着舞,在炎热的空中上下翻腾。劈开的木尖插进她松软的手掌心里,鲜血淌下来,染红了她的手腕和上臂。 她仍然在尖叫,但在那声胜利的曝叫之后,她的声音完全嘶哑了,现在她所能发出的只不过是一连串嘎嘎的咆哮,那声音听上去就像库乔自己临死前时发出的。 球律升起又落下,她只是猛接着那条死狗。 在她身后,维克的“美洲豹”拐进了坎伯家的汽车道。 他不知道他所期待的是什么,但绝不会是眼前的一幕。他曾经很害怕,可是当他看见他的妻子——那真的会是多娜吗——站在车道里那一堆扭曲稀烂的东西上面,用某种洞穴野人用的棍棒一类的东西东一律西一棒地揍它……这场景把他的恐惧变成了一股鲜明制亮的恐慌,让他无法思考。 有那么无限长的一瞬,他后半辈子始终也没有向谁吐露过,他感到了一种冲动,要把“美洲豹”猛地掉过车头开走……永远地开下去。在这个寂静无声阳光灿烂的院子里所发生的一切就像恶魔一样可怕。 然而,他没有那样做,他关掉发动机,跳了出来,“多娜!多娜!” 她看上去好像没有听见他的声音,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他在那儿。 她的两顿和前额在太阳残忍的暴晒下,已经晒剥了皮。她穿的牛仔裤的左边裤腿被撕成一条一条,已经被血浸透了。而她的肚子看上去……看上去是一大块凝固的血。 那只棒球棒升起又落下,升起又落下。她发出了刺耳的外派的乌鸦一样的叫声。鲜血从那条狗僵直的尸体上向空中溅去。 “多娜!” 他一把抓住那只扬在空中的棒球棒,用力把它从她的手中夺了下来。 他把它扔到一边,一下子扒住她的赤裸的肩膀头。她扭过头来面向着他,她的双眼中只有一片空白,一团迷雾,她的头发蓬乱,就像一个女巫。她瞪着他……摇了一摇头……然后就走开了。 “多娜,亲爱的,天哪!”他柔声道。 14 那是维克,但是维克不可能在这儿。 这是一个幻觉。 这是那条狗把她咬伤,给她染上的那种该死的病的一个症状,让她产生了幻觉。她走到一边去……使劲地揉她的眼睛……而他还站在那儿。她剧烈地抖着伸出一只手去,那个幻影把两只棕褐色的大手伸出来,握住她的手。是的,是他。她的手疼得揪心。 “维?”她声音嘶哑,喉咙里只有嘎嘎的响声,“维——维——维克?” “是的,亲爱的,是我。泰德在哪儿?” 那幻影是真实的,那真的是他。她想哭,可是没有眼泪流出。她的眼球在眼窝里滚了两滚,两只眼窝就像是两个热得发烫的球袋。 “维克?维克?” 他张开胳膊抱住她:“泰德在哪儿,多娜?” “汽车……汽车……病了……医院。”她现在只能耳语了,而这也几乎做不到了。不久以后她所能做到的,只不过是动一动嘴唇而已了。但是这已经无关紧要了,不是吗?维克在这儿,她和泰德都得救了。 他离开她,向汽车奔去。 她站在原地没动,眼睛死死地向下盯着那条狗的烂泥一样的尸体。到了最后,还不是那么糟糕,不是吗?当除了求生的本能以外,什么也不剩了的时候,当你完完全全没了半点退路的时候,你要么活下去,要么去死,这些看上去都非常地正常。那一摊摊的血迹现在看起来不那么骇人了,从库乔的裂了几瓣的脑袋里迸射出来的脑浆也不是那么地令人作呕了。没有什么东西现在看起来很不像样子了。维克在这儿,而他们都得救了。 “噢,我的天哪!”维克喊道,他的声音,又尖又细,在这片寂静中向四周扩散开去。 她向他那边望过去,看见他正从她的品托汽车后舱里往外拖着什么东西。 像是一袋子食物,土豆吗?橙子吗?什么东西呢?这一切发生以前她买过什么东西吗?是的,她买过,可是她已经把杂货都搬进屋子里去了呀。是她和泰德两个人把它们搬进去的。他们用的是他的流具小车。那么是什么东西—— 泰德!她想喊却喊不出来,她向他奔去。 维克抱着泰德跑向房子边上一片窄窄的阴凉地里,然后把他放下来。泰德的脸像纸一样苍白。 他的头发宛如枯黄的干草,粘在他那脆弱的小脑袋上。他的两只手躺在杂草上,好像一点力气也没有,甚至连使小草的茎弯过来的重量也没有。 维克把他的头贴到泰德的胸口上听了一听,他抬起头来看着多娜。他的脸色煞白煞白的,但是他还保持着镇静。 “他死了有多久了,多娜?” 死了?她想冲着他尖叫。她的嘴唇在动,就像是电视里的一个人正在说话,但是电视机的音量已经被调得最小。 他没有死,我把他放到车后舱里去的时候他还没有死,你在跟我说什么,他死了?你在跟我说什么,你这狗杂种? 她试图用她那发不出声音来的嘴说这些话。难道在那条狗的生命离去的时候泰德的生命也随风而去了吗?这不可能。不,天哪,没有哪种命运该有这般残酷,这般恶魔般地残酷。 她跑向她的丈夫,把他一把推开。 维克绝没有预料她会一把推过来,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俯身弯向泰德,她把他的手举过他的头顶,张开他的嘴,用手捏住他的鼻孔,把她的无声的呼吸一口一口地呼入她儿子的肺里去。 在汽车道里面,夏日催人入睡的苍蝇发现了库乔和堡县行政司法长官——也是维多利亚的丈夫、卡特琳娜的父亲——乔治·班那曼的尸体。这些苍蝇对待库乔和班那曼一视同仁,它们在狗和人之间没有偏向,它们是民主的苍蝇。 骄阳似火,胜利了一般炫耀着,烘烤着它下面的每一个生灵。现在是中午一点差十分,大地闪烁着白光,在宁静的夏日里颤动不停。天空和稍稍退色的蓝工作裤具有同样的颜色。埃维伊阿姨的预言已经变成了现实。 她向她的儿子呼气,不断地呼进去,呼进去,呼进去;她的儿子没有死;她经历了那么多地狱一般的磨难,最后绝不会发现她的儿子已经死了。这根本不可能。 这根本不可能。 她不断地呼进去,呼进去,她不断地向她儿子呼进去。 二十分钟之后,救护车开进了汽车道,直到这时她还在给她的儿子呼气。 她不让维克靠近她的儿子。当他走近的时候,她向他龇着牙,冲着他无声地咆哮起来。 他悲痛欲绝,表情呆滞,精神近乎崩溃,他深深地相信,他的最低级的意识告诉他,所有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 他穿过门廊的门闯进坎伯家的房子里去打电话,那门廊的门曾经被多娜久久地、死死地盯过。 当他再出来的时候,多娜还在为他们那已经死去的儿子做口对口人工呼吸。 他向她走去,然后又转身离开。他来到品托汽车旁,又一次打开后车门。 一股猛烈的热浪向他袭来,仿佛一只看不见的凶猛的狮子。 他们真的在这里面呆过了星期一的一个下午,星期二的全天,直到今天中午吗?这怎么可能?这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他在后舱地板下放备用轮胎的地方找到了一条旧毯子。他把它抖开,铺在班那曼被肢解得七零八落、令人不忍目睹的残骸上面。然后他坐在杂草上,眼睛瞪着3号镇道和远方的防护松林带。他的思绪如水一样静静地流走了。 救护车司机和两个勤杂工把班那曼的尸体抬到罗克堡救护中。动的专车里。他们走近多娜。多娜向他们龇着她的牙。她的张开的嘴唇在不停地动着,好像在说,他还活着,活着! 当其中的一个勤杂工试图把她轻柔地扶起来领她走的时候,她咬了他。后来这个勤杂工不得不去医院打了狂犬疫苗病了,另一个勤杂工上来帮忙,她和他们撕打了起来。 他们小心地站到一边,不知道该怎么办。维克仍旧坐在草坪上,用胳膊支着下巴,向公路那边望去。 救护中心的司机拿出一支注射器,打斗了一阵儿之后,注射器碎了。泰德躺在草坪上,仍然是没有呼吸。他那边的阴凉现在已经变得大了一点儿了。 又有两辆警车来了。 罗斯科·菲什尔警官也来了。 当救护车司机告诉他乔治·班那曼已经死了的时候,他失声痛哭起来。其余的警察向多娜靠了过来。接下来又是一阵儿打斗,这次打斗很短,但很激烈,最后多娜·特伦顿终于被四个大汗淋漓、浑身绷紧的警察从她儿子身边拽开了。 她几乎又挣脱了,这时仍在痛哭流涕的罗斯科·菲什尔,加入进去。她无声地尖叫着,把她的头从一边向另一边来回抽动。另一支注射器被拿过来了,这一回她终于给成功地打了一针。 一副担架被从救护车上取下来,那两个勤杂工把它抬到泰德躺着的那片草坪上去。泰德,仍然无声无息,魂离魄散,被抬到了担架上,一张被单盖住了他的脸。 看到这副情景,多娜又奋力挣扎了起来,力气陡地增大了一倍。她挣脱了一只手,开始用那只手疯狂地抽打着。然后,突然之间,她完全挣脱了。 “多娜!”维克说道,他站了起来。“亲爱的,结束了。亲爱的,求求你。放手吧,放手吧。” 她并没有奔向她儿子躺的担架。 她奔向那只棒球棒。 她把它捡了起来,开始再一次抽打那条狗。苍蝇飞了起来,形成了一片发绿的闪亮的黑云。球摔打在肉上的声音沉重、吓人,就像屠宰场里的声音一样。她每抽一下,库乔的身体就往上跳一下。 警察开始向前靠去。 “不要!”一个勤杂工静静地说道,过了一会儿,多娜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完全失去了知觉。布莱特·坎伯的球律从她松开的手中滚了出去。 救护车大约五分钟之后开走了,警笛高鸣。 维克也被打了一针——“为了使您保持平静,特伦顿先生。”尽管他觉得他自己已经十分平静,出于礼貌起见,他还是接受了注射。他捡起那个勤杂工从注射器上撕下来的玻璃包装纸,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那上面写着上等约翰出品。 “我们曾有一次给这些家伙搞了一场广告运动。”他告诉这个勤杂工。 “是真的吗?”那个勤杂工小心翼翼地问道。他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他觉得也许不久以后他就会辞去这份工作了。他~辈子也没见到过像今天这么可怕的场面。 一辆警车在一边等着,准备把维克带到布里奇顿的北康伯兰医院去。 “你们能等一小会儿吗?”他问道。 那两个警察点了点头。他们都很警戒地盯着维克·特伦顿,好像他的任何一样东西都很奇特,都会咬人一样。 他把品托汽车的两个门全都打开,打开多娜一边的门让他费尽了力气;那条狗已经把门撞得不成样子、这让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她的钱包在里面,还有她的衬衫,衬衫上有一个边缘参差不齐的大洞,看上去好像那条狗把它撕去了一大块。 仪表板上散放着几只装细吉姆包装袋,还有泰德的保温瓶,散发着酸牛奶的味道。看到泰德的斯诺比午餐盒时,他的心猛地一紧,心情非常沉重难受,他克制住自己,不去想这对将来会意味着什么——在这个可怕、酷热的夏日后还会有将来吗?他不知道。他还找到了泰德的一只拖鞋。 泰德儿,他想着,噢!泰德儿。 他的两条腿突然瘫了下来,他重重地坐在了乘客座位上,从两腿间看向门框底部的路线。 为什么?为什么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这么多的事,是怎么凑到一块儿来的呢? 他的脑袋突然感到了剧烈的疼痛,像钉子扎进去了一样。他的鼻孔被泪水封住了,太阳穴也开始猛跳起来。他猛地一抽鼻子,把泪水抽了进去,抬起一只手掩住了他的脸。 他想起来了,把泰德算上,库乔已经至少害死了三个人了,如果坎伯家的人也被发现是它的受害者的话,那就不止三个了。那个警察,那个他用毯子盖上的警察,他有妻子吗?他有孩子吗?很有可能有,他很有可能也有妻儿老小。 要是我能早到这儿一个小时,要是我没有睡着—— 他的脑袋在叫:我曾经多么确信是坎普干的!多么确信无疑!要是我能早到这几十五分钟,十五分钟够了吗?要是我没有和罗格谈那么长时间,泰德现在是不是还活着?他什么时候死的?这些都真的发生了吗?我今后怎么办,这可怕的经历怎么能不让我在后半辈子里发疯?多娜会怎样? 又一辆警车开来了,一个警察从车上下来,和一个正在等维克的警察说了几句什么,后者走了上来,轻声说:“我想我们该走了,特伦顿先生。君汀警官刚才过来说记者们正向这里拥来。现在您不想跟记者谈是吧?” “不想。”维克同意他的话,开始站起身。 他这么做的时候,他在他的视野最靠边的一个角落里看见一小片黄的东西。那是从泰德的座位底下伸出来的一小片黄纸。 他把它拽出来,看到那是他为让泰德安心睡觉而写的“恶魔的话”。那张薄纸已经皱皱巴巴的了,有两处有明显的折痕,而且已经被汗水渍得模模糊糊的了;在油汗最深的地方,那张纸几乎都透明了。 恶魔,远离这间屋! 这儿没你的事。 泰德的床下不该有恶魔! 你没法钻下去。 泰德的衣橱里不该有恶魔! 那儿太小。 泰德的窗外不该有恶魔! 你在那儿挂不住。 不该有吸血鬼,不该有狼人,不该有会咬人的东西, 这儿没你们的事。 这一整夜,没什么可以碰泰德,或伤害他。 这儿没你们的事! 他再也读不下去了。他把这张纸揉成一团,砸在那条狗的尸体上。 这张纸是个多愁善感的谎言,它的感伤是那么地不牢固,就像那种加上了大红染料的愚蠢的谷制品的颜色。 它是一个完完全全的谎言。 这个世界充满了恶魔,它们都被允许去咬伤无辜的人,不戒备的人。 他顺从地让他们把他带进了警车。就像乔治·班那曼、泰德和多娜一样,他也被带进警车送走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兽医开着一辆嵌着方格的卡车来了。她看了一眼那头死狗,然后戴上一副长橡皮手套,拿出一把圆形的骨头锯来。那些警察们意识到她要干什么。就都转过身去。 兽医把圣·伯奈恃狗的头锯了下来,装在一个白色的大塑料垃圾袋里面。 这天晚些时候,这个东西会被送到州动物委员会去,他们要在那儿对狗的脑子进行狂犬病试验。 所以库乔也走了。 那天下午三点三刻,霍莉叫沙绿蒂去接电话。 霍莉看上去稍微有点儿担心,“听起来好像是个官方人士。”她说。大约一个小时以前,布莱特最终没能拗过小吉姆没完没了的请求,陪着他的小表弟一起到斯图拉特福特社区中心的操场上去广。 那以后,这幢房子里就一直静悄悄的,只有女人间的轻柔的谈话声,她们正在谈论过去——过去的好时光,这后一句是沙绿蒂自己默默加上去的。 有一次爸爸从草垛上摔下来,重重地掉在后院的地上(但是没打提及爸爸为了一些实际的或想象中她们犯的错误而把她们打得屁股都坐不下去的经历);有一回她们偷偷地溜进里兹本泽市城的老迈待剧院去看埃尔维斯主演的《温柔地爱我》(但是没有提到那次妈妈在白与红超市被停用信用卡,而不得不把一大篮的补给品留在那儿退了出来,她当时在一大群围观者面前哭了起来);还有住在街北的里德·提明斯总想方设法要在她们从学校回来的路上吻霍莉(但是也没有提到1962年8月的一天,当里德的卡车翻倒在他自己身上的时候,他是怎样失去了一条胳膊的〕。她们俩发现打开话匣还是不错的……只要你不挖掘得太深。因为也许有些东西还在那儿潜伏着,要咬人的。 有两次,沙绿蒂已经张开了嘴,准备要告诉霍莉,她和布莱特打算明天就回去,可是两次她又都把嘴闭上了。她在努力寻找一个方式,想在她告诉霍莉的时候,不让霍莉感到他们是因为不喜欢这儿才想走。 现在这个问题被暂时忘掉了。 她坐在电话机旁边,手边放着一杯新彻的茶。她感到有一点不安——没有人喜欢在度假的时候接一个像是什么官方人士打来的电话。 “你好?”她说道。 霍莉看见姐姐的脸正在变白,听到她姐姐在说,“什么?什么?不……不!一定是搞错了。我告诉你,一定是——” 她静了下来,听着电话。霍莉想,有些可怕的消息从缅因州传来了。 尽管除了一些毫无意义的嘎嘎声外,她自己什么也听不到,但她已经从姐姐脸上的表情看出来了——沙绿蒂的的脸像一张正在绷紧的面具, 缅因州来的坏消息。 对她来说,这只不过是个过去的故事。她和沙绿蒂早上坐在阳光明媚的厨房里,唱着热茶,吃着桔子瓣儿,聊起类似于她们过去溜进迈特剧院的那些事、这都挺不错。这挺不错,但它改变不了一个事实,即每当她回忆起童年的生活,她就会又点点滴滴地感受到过去的那些伤心事,每一件事都是她早年清寒愁苦生活的一部分,而那整个画面是如此地恐怖,以至于如果谁告诉她,她会再也见不到她的姐姐,她也不会难受。 她的破烂的棉衬裤,曾经遭到学校里所有的女孩子的嘲笑;她检土豆直捡到腰酸背疼,刚一直腰,血液就猛地涌上头顶,那么快,以至于你感觉你就要昏过去了;里德·提明斯——一她和沙绿蒂都那么小心谨慎地没有提起里德的胳膊,他的胳膊被压成那种样……不得不截肢。可是当霍莉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还那么高兴,因为她想起了里德曾有一天把一个青苹果扔到她的脸上,她的鼻子出了血,嚎陶大哭了起来,她想起了里德使劲搔她的痒痒还大笑不止;记得有一年日子过得特别艰难,但她碰巧有丰在首德的花生油乳酪店吃上一顿丰盛的晚餐,她还记得很清楚那是在炎热的夏天,屋外面飘进来一股臭气,那是一堆屎,如果你一留心,你就会感到味道不好受。 缅因州来的坏消息。 不知怎地,不知是什么让她要发疯的原因,她知道即使她们俩都活过一百岁,而且在一起度过她们老妇生涯的最后二十年,她们也永远不可能讨论这件事,沙绿蒂就是那种能僵持地生活下去的人。 她的表情几乎一片茫然。 她的眼角周围满是皱纹。 她的胸脯已经塌了下去,即使穿着外衣,还是明显地塌了下去。 她们俩只相差六岁,可是一个旁观者很有可能会以为她们相差十六岁。 而最糟糕的是,尽管她聪明可爱的儿子也会是同样的命,可她好像一点都不在乎……除非他更伶俐一点儿,除非他变得更加精明强干。对于那些旅游者来说,霍莉气愤而又酸楚地想,过去是好年头,现在也都还是好年头,这儿是旅游胜地。 但是如果你是来自贫民窟,那么有的只是一天接着一天的坏消息。 然后有一天,你向镜子里看去,你看到的是一张沙绿蒂·坎伯那样的脸。现在缅因州又传来了坏消息,那儿是所有坏消息的家。沙绿蒂挂上电话,她坐在那儿,眼睛愣愣地看着电话机,她的热茶在她身边冒着气。 “乔死了。”她突然宣告。 霍莉吸了一口凉气。她感到牙齿很冷。你为什么要来?她感到自己要尖叫。我知道你会把这一切都带来,而真是这样,你带来了。 “噢,亲爱的。”她说,“你敢肯定吗?” “那是一个从奥古斯塔市来的人,叫梅森。来自在州司法部长办公室下的执法部。” “是不是……是不是车祸?” 沙绿蒂直直地看着她,霍莉震惊、恐惧地看出她姐姐看上去一点不像个刚接到噩耗的人;她像个刚收到好消息的人。她脸上的皱纹已经舒展开了,她的眼中一片茫然……但隐藏在这片茫然下的,是极度的震惊,还是看到了某种希望的迷糊的苏醒呢? 如果她见过沙绿蒂在核对她彩票号码时的表情的话.她也许就明白了。” “沙绿蒂?” “是那条狗。”沙绿蒂说,“是库乔。” “那条狗?”一开始她给搞糊涂了,看不出沙绿蒂丈夫的死亡和坎伯家的狗有什么联系。然后她想起了里德·提明斯骇人的左残臂,她明白了。她的声调提高了,好似尖叫,“那条狗?” 没等沙绿蒂回答(如果她打算回答的话),从后院传来了次快的声音:小吉姆笛子般尖尖的声音,然后是布莱特低低的、逗乐的声音,他在回答。现在沙绿蒂的脸变了,它变得苍老不堪,那张脸霍莉记得非常清楚,也非常地恨,那股上的表请让所有的脸都变得一模一样——那是霍莉在她自己过去的那些年月经常难以忍受的表情。 “那个孩子。”沙绿蒂说,“布莱特,霍莉……我该怎样把他爸爸已经死了的消息告诉布莱特呢?” 霍莉没有回答。她只是无助地看着她姐姐,心里希望他们谁也没来。 “疯狗咬死四人,恐怖笼罩三日”,波特兰《晚报》上的大字标题十分引人注目,副标题写着:惟一的幸存者在北康伯兰医院,仍处于监视期。 第二天的《先驱报》的大字标题则写着:父亲讲述妻子拼死搏斗勇救儿子的故事。当晚有关报道被移到了第一版的下方:医生证实,特伦顿夫人正接受狂犬免疫治疗。然后又在一个边缝里继续了这个故事:当地兽医说:疯犬未曾接受过狂犬疫苗。 事件后的第三天,报道被挪到了里面的第四版:州卫生署指出罗克堡灾难由患狂犬症的狐狸或野鸡引起。当周的最后一则报道说维克托·特伦顿无意控告坎伯家的幸存者,他们据称也都还处于“极度震惊”的状态。这则消息很短,但它是预告说将刊出一篇包括全部事件的完整报道。 一星期之后,该报的星期日版头版刊登了一篇报告文学,详细地把整个事件描绘了一遍。 又过了一个星期,一家全国性的小报登出一篇添油加醋的概要文章,醒目的标题是:缅因州的悲惨战役——妈妈大战圣·伯奈特杀手。而这一回可是这些报道的真正的尾声了。 那年秋天,中缅因一时间出现了一阵狂犬病大恐慌。 一位专家把这归因于“罗克堡的骇人然而孤立的狂犬事件以及谣传”。 多娜·特伦顿在医院里住了将近有四个星期。她结束了对她的狂犬咬伤的周期性的治疗,尽管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但是没有出现什么严重的问题,然后由于这种病潜在的可怕性——以及她的明显的精神压抑——她被严密观察了好一阵。 八月下旬,维克开车带她回了家。 窗外下着绵绵细雨。 他们在屋里度过了安静的一天。当天晚上,他们坐在电视机前,不是真的在看电视,多娜问他伍尔克斯广告方面的情况。 “那儿一切都很顺利。”他说。“在罗布·马丁的帮助下,罗格终于一手把那一系列的谷制品教授广告的最后一个场景争到手了……当然啦,现在我们正着手于夏普公司的全套广告业务,开始了一场新的轰轰烈烈的广告运动。” 他的话有一半是假的;罗格确实在做,可是维克一周也去三天,有时是四天,他要么在摆弄他的铅笔,要么盯着他的打字机看。“但是夏普那帮人很谨慎,他们要确保我们做的每项业务都没有超过我们跟他们签的两年合同期。罗格没猜错,他们想甩掉我们。但是到时候即使他们真要甩掉我们,也无关紧要了。” “很好。”她说。 她现在经常有一阵阵的状态良好的周期,这期间她感觉好多了,觉得又像是原来的自己那样地心情明快了,但是大多数时间她仍然感到烦燥不安,心情沉闷阴郁。 她已经瘦了二十多磅,看上去皮包骨头。 她的面容憔悴不堪,手指甲也破碎不齐了。 她向电视机看了一会儿,然后转向他。她哭了。 “多娜。”他说,“噢,我亲爱的。”他张开两臂抱住她,把她拥入怀中。 她很柔软但是没有屈从于他的拥抱。透过她柔软的身体他可以感觉得到她周身很多地方的硬硬的骨头。 “我们还能住在这儿吗?”她总算用颤抖的声音把这句话说出来了。“维克,我们还能住在这儿吗?” “我不知道。”他说,“我想我们应该把这地方放一把火烧了。” “也许我应该问你是否还能和我住在一起。如果你说不能了,我可以理解,我可以完完全全地理解。” “除了和你在一起,我什么也不想要了。我一直都知道,我想。也许有一个小时——刚收到坎普的字条之后的那一个小时——我不知道怎么办。但是那是堆一的一次。多娜,我爱你。我一直爱着你。” 现在她用她的两条胳膊绕过他的身体,紧紧地抱着他。轻柔的夏季的雨打在窗户上,在地板上留下深的浅的印迹。 “我救不了他。”她说,“我总是想起这件事。我没法不想。我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把这件事翻来覆去地想着。要是我能早一点跑到门廊那儿去……或者早一点拿到棒球捧……”她咽了一口唾沫。“我最后鼓起勇气钻出品托车的时候,什么都已经……完了。他已经死了。” 他本可以告诉她她是一直都把泰德的安全放在首位的;告诉她她没有跑向门廊是因为她担心要是那条狗在路上咬死了她那泰德该怎么办;告诉她这条狗的围堵进攻在使她精疲力竭的同时,也耗尽了它自己的体力,要是她早点用球摔打库乔的话,那结果也许是完全不同的;实际上即使在最后,那条狗也几乎要把她咬死。 但是他什么也没说。他知道这些话都已经一遍一遍对她说了,他自己说过,别的人也说过。 可是全世界所有的逻辑推理也无法掩盖那种悲痛,每当看到那些着色画册静悄悄地堆在桌子,看到院子里那个空荡荡的秋千在弧绳下面一动也不动地挂着的时候,这种悲痛就会涌上心头。 逻辑推理无法让她平息她心头的那种可怕的感觉,那种失魂落魄的失败的感觉。 只有时间能弥补这一切,而时间也永远无法完全弥补。 他说:“我也不能早点救他的命。” “你——” “我曾是那样地一口咬定是坎普干的。要是我能早点起床,要是我没有睡觉,甚至要是我没有在电话上和罗格闲聊。” “别说了。”她温柔地说,“别说了。” “我必须要活下去,我想你也必须要活下去,我们必须要活下去。这是每个人都在做的,你知道吗?他们就是要活下去。而且试着互相帮助。” “我老是感觉到他……听得见他……好像他在每一个角落。” “是的,我也一样。” 两个星期前的一个周末,他和罗格两人把泰德所有的玩具都送到儿童救世军那儿去了。 做完了这件事之后,他们转回来,边看棒球赛,边喝了几杯啤酒,他们之间没说几句话。 罗格回家后,维克上了楼,走进泰德的房间,坐在泰德的床上,痛哭起来。 他哭得天昏地暗,好像五脏六腑都要被哭出来了一样。 他痛哭着,他想去死,可是他没有死,第二天他又回去上班了。 “给我们煮点咖啡吧?”他说,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屁股。“我来生个火,这里有一点凉了。” “好吧!”她站起身来,“维克?” “什么?” 她的喉咙里动着:“我也爱你。” “谢谢。”他说,“我想我需要你的这句话。” 她笑了,面带倦容,然后就去煮咖啡。 他们度过了那个晚上,尽管泰德仍然埋在地底下,他门同洋度过了第二天,第三天。 到八月底,情况仍没什么好转,九月份也是,但当秋叶转费开始落下的时候,情况好了那么一点了,就那么一点。 她很疲惫,浑身肌肉都过度紧张,但是她竭力不表现出来。 当布莱特从谷仓里回来,跺掉靴子上的雪,走进厨房里的时候,她正坐在厨房里的餐桌旁边,喝着一杯热茶。 有一阵他只是看着她,她瘦多了。 在过去的六个月里,他长高了。这使得他看起来浑身骨架松松垮垮的,而过去他的肌肉则总是紧梆梆的,浑身充满了弹性。 他第一个学期的成绩不太好,而且有两次他在学校里惹了麻烦——两次打架斗欧,很有可能都是为了今年夏天发生的事。但是他第二学期的成绩好得多了。 “妈?妈妈?这是——” “是阿尔瓦带来的。”她说。她小心翼翼地把茶杯放到茶碟上,它们之间没有发出碰撞的声音,“没有哪条法律规定你非要它不可。” “它注射过疫苗了吗?”布莱特问,这会是他的第一个问题,令她感到有点心碎。 “它确实打了。”她说,“阿尔瓦试图不让我付那笔钱,但我坚持让他把兽医的证明拿出来给我看了。一共九美元,包括大瘟热和狂犬疫苗。另外还有一小管擦伤膏和耳朵冻疮油。如果你不想要它的话,阿尔瓦会把那么美元还给我的。” 钱现在对他们已经很重要了。 有一阵她都无法肯定他们还能不能保住这片住宅,或者他们还该不该保住这儿。 她和布莱特谈过这个问题,向他摊牌了。还剩有一个小额的人身保险金。 布里奇顿卡斯考银行的乔波先生向她解释说,要是这笔钱放入一个特殊的储蓄户头,那再加上彩票奖金就足够后五年的房屋抵押货款了。她在罗克堡的一家实业公司,屈思·欧比格公司的包装和出帐部找到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另外,对乔的家具进行了拍卖——包括那架崭新的链吊——一共又卖了三千美元。 这样他们就很可能保住这个宅子了,她向布莱特解释说,这会很艰难,需要省吃俭用才成。另一个选择就是他们可以到镇里去租一套公寓。布莱特睡了一觉,起来之后告诉她他的想法,他俩的想法是一致的——保住他们原有的家。所以他们住了下去。 “它叫什么名字?”布莱特问。 “没有名字,它刚出生。” “它是纯种狗吗?” “是的。”她说,然后笑了起来,“它是一条汉兹狗。第五十七代变种。” 他也微笑了,他的微笑很克制。但是沙绿蒂觉得那总比一点微笑也没有要好。 “它能进来吗?外面又开始下雪了。” “要是你能在地上铺些报纸的话,就让它进来吧。如果它在某处便溺了,你把它打扫干净。” “好吧。”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你想给它起个什么名字?布莱特?” “我不知道。”布莱特说,然后是很长、很长的停顿。 “我还不知道呢,我要想一想。” 她觉得他正在哭,她忍住了冲动没有向他跑过去。 何况,他背对着她,让她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在哭。 他已长成一个大孩子了,虽然知道这一点令她痛苦,她还是理解大孩子总是不愿意让他们的妈妈知道他们在哭。 他走了出去,把那只狗抱了进来,他抱得紧紧的,像抱一个婴儿。 直到第二年春天,他还没有给它起名字。后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们开始管它叫威利了。 这是一条活泼可爱的毛茸茸的短毛小狗。不知怎地,它就像是一条威利狗,这名字安在它身上再合适不过了。 又过了很长时间,已经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沙绿蒂的月薪涨了。她开始每星期存上十美元,为布莱特将来上大学攒钱。 坎伯家院子里的人命事件发生后不久,库乔的残骸被火烧了。灰烬和垃圾一起被运到奥古斯塔市的垃圾处理场去了。 这里我们应重新提一句,它是一直努力想做一条好狗的。它一直忠心耿耿地干着它的男主人和女主人,特别是它的小主人让它干的事。 如果需要的话,它宁愿为他们而死。它从没想伤害过谁,杀死过谁。它只是被一种东西控制住了,那种东西可能是命运,可能是恶魔,也可能仅仅是一种叫做狂犬病的丧心病狂的病症,而不是它的主观意志。 库乔追兔子的那个小洞从来没有被发现。 最后,不知是为了什么模模糊糊的原因,那些蝙蝠迁走了。 兔子没能爬出来,它在那里面,在慢慢地、无声无息的痛苦中饿死了。 它的尸骨,就我所知,还留在洞里,和那些在它之前掉进去的不走运的别的动物的尸骨在一起呢。 让我告诉你,你就知道了, 让我告诉你,你就知道了; 让我告诉你,你就知道了, 好狗去的地方,老布鲁也去了。 ——民间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