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卿》 第一章 喜嫁 和十年。 Ww W COM大魏,夏。 酉时。血珠般的日头已迫近群山,晚霞将整个长安笼罩在了金红的水幕中。 黄昏行礼,故曰婚者。一场辛府和卢家的嫁娶惊动了这座大魏的京城。 十里红妆,鲜花着锦。鞭炮响了百里,华盖长似游龙,唢呐喜庆的乐音直冲九霄。队前九十九名锦衣侍从,队后一百名罗裙婢女,浩浩荡荡好似红鸾迎亲,月老嫁女。最引人注目的是新娘花轿,乃是嫡妻规格的八台大轿,花轿雕龙绣凤,缀饰玉石珍珠,连轿前的同心穗都是以金线织成。 “一个五品官家的庶女能嫁作五姓七望的嫡妻,这可真是百年未闻的荣耀啊!” “据卢家的嫡公子都没来亲自迎亲,只派了管家来。但人家身份摆在那儿,能娶辛女都是面子给够了。” “可不是?这辛女可是跃上枝头变凤凰咯…” 长安百姓围了个水泄不通,纷纷吊高了脖子,生怕瞧漏了半点热闹。议论声称叹声艳羡声嗡嗡成一片。 八台花轿里,辛夷紧张地将手中的苹果都攥出了印儿,被胭脂抹得通红的两靥激动得滚烫了一路。 大魏百年,世家为尊。下尤贵五姓七望。崔,李,卢,郑,王。因崔和李又分出两宗,所以共称:五姓七望。 衣冠所推,殊耀煊赫。应了那句大魏童谣:得一姓追随,定封王拜相,得五姓共主,可九州易主。 而辛夷的爹爹辛岐只是个五品文官。微末寒门,能与五姓联姻,只因为当朝皇后无意得知辛夷的诗文,大赞:才气殊殊,足配卢家。于是请了皇帝一道圣旨,将辛夷钦定为卢家嫡子卢钊的正妻。 辛夷摸了摸身旁从来不敢想的御笔喜字,纯金如意,眸底升腾起梦一般的欢欣。 尽管卢钊只派了管家来迎亲,尽管传闻卢钊脾气暴躁,但在“卢家嫡少夫人”的名分下都被忽略。辛夷仿佛看见一条鲜花着锦的大道在她面前延伸,一头截断她过去十五年官庶女的命,一头连接上卢家崭新的朱门高第。 随着傧相的高呼,轿夫开始颠轿避邪,辛夷只觉得心都快跳出来了,她忍不住微微掀开轿帘,想瞧瞧离卢府还有多远—— 然而她眸底映出的,是一点银光。 旋即空气被划破的锐响,一只羽箭蓦地射入了女子的胸口。 辛夷的脸上还残留着嫣红的喜色,紧接而来数十只羽箭就将她射成了箭筛子。 她恍惚的瞧了瞧,羽箭将衣衫上的刺绣鸳鸯全都碾碎,喷涌而出的鲜血比嫁衣还要嫣红几分。 轿子外传来卢家迎亲管家的冷笑:“五品官的庶女想踏进我卢家的门槛,下辈子吧…王皇后还想用这婚事来打压卢家…哼,这就是给她和那些不长眼人的回答!到时候编个歹匪抢亲杀了新娘,就算是御婚,也没谁敢我卢家一句闲话!” 辛夷的瞳孔猛地收缩。 瞬息之变,红妆作白。一场荣耀才刚刚开始的喜嫁,却成了光化日下的杀戮。 什么赐婚恩宠什么之子于归,不过是她辛夷做了她皇后的棋子,他卢家杀鸡儆猴的刀。 独独她自己,蒙着华丽的红锦盖头,欢喜得像个瞎子。 十里红妆盛世鲜妍,都不如将命握在自己手中,至少活个长命百岁,静好无忧。 可惜,她醒得太晚了。 辛夷凄凉一笑,眼角滚落最后一颗血红的泪珠。 …… 错金博山炉里的合欢香缭缭腾起,太过浓郁的香气直往辛夷鼻尖塞,她不禁打了个喷嚏,做梦般醒了过来。 面前的乌木翘头案上放着一顶九屏彩鸾点翠珠攒牡丹凤冠,有梨木梳划过青丝的微痒,身后传来婢女绿蝶的絮叨。 “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堂……” 这是女子嫁前梳髻,是她辛夷的十里红妆。她竟然重生在了出嫁前夕。 而且,是出嫁前的两个时辰。距离她的死亡也只有两个时辰。 虽然是五月初夏,辛夷却打了个冷噤。 老怜悯,让她重活一世,棋局也罢,阴谋也罢,她都不要再做个瞎子。 她要查出一切的真相,有仇报仇,有冤报怨,然后将自己的命牢牢握在手中! “姑娘,您又打瞌睡了…这离卢家来迎亲也就两个时辰了,可容不得半点马虎。”绿蝶略微担忧的声音传来。 辛夷眸色闪了闪,将眸底汹涌的恨和不甘细细压下,最后化为了一片平静。 “卢家谁来迎亲?” “姑爷的管家……姑娘您别往心里去,卢家乃五姓七望,能派管家来迎我们五品门第,都是大的给面子了。” 绿蝶的语调满是艳羡,辛夷的指尖却蓦地刺入掌心。 一切都一模一样。卢钊派管家来迎亲,她携赐婚圣意,被八台大轿迎为嫡妻。然而,仅仅半刻钟后,卢家的数十把羽箭就把她射成了筛子。 红妆作白,烟华梦碎。她以为的一生荣耀的巅峰,不过是皇后打压卢家的棋局,不过是卢家威慑其他势力的借口。 辛夷的指尖颤抖,鼻尖涌上一阵酸意。忽地,门外传来爽朗的笑声。 “阿卿又在犯困了不是?自从赐婚圣旨下来,你可是欢欣得晚晚睡不着。心待会儿困在花轿上,还下不来了。” 辛栢的身影挡住了楹窗下的日光,看向辛夷的眼眸满是笑意。 “四公子。”绿蝶连忙屈膝行礼。 辛夷眉眼一弯,起身扑了上去:“哥哥!” 《楚辞》曰: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辛夷本名辛荑,因辛栢极喜楚辞之意,所以求了爹爹为她改名为辛夷。 辛夷,即紫玉兰,所以辛夷字便唤“紫卿”。府中诸人心情好了会叫她声“紫卿”,唯辛柏每每亲切的唤她“阿卿”。 上一世,因为她的特殊身世,所以辛府诸人都是冷脸苛言,唯独哥哥辛栢把她当亲妹妹怜。只怕自己被卢家射死后,他也是哀殇悲泣,甚至自责,因为他曾最真心的为辛夷开心,喜她嫁给好夫婿觅得好前程。 如今再次相见,听他唤自己“阿卿”,辛夷瞬间红了眼眶。 第二章 见夫 “都快是卢家的嫡少奶奶了,还不学着点稳重?”辛栢宠溺的一点辛夷额头,按她到绣墩上坐下,“爹已经定了,彼时由我背你上轿。 WwWCOM还有御赐的喜字和金如意,临到这时我才敢拿给你。不然趁你的欢喜劲儿,还不早就糟蹋坏了?” 辛栢递过两个紫檀木盒,里面的御宝却瞧得辛夷头脑晕。 她清晰的记得,上一世万箭穿心不到半刻,这两个压轿御宝就浮在了血泡子上。 “……要不是皇后娘娘看到你的诗文,赞你才气殊殊,请了皇上的赐婚圣旨,我倒是私心阿卿多留府中几年,陪陪我和爹爹的……” 辛栢没有现异常,他如寻常兄长送别妹妹出嫁,一脸欣慰欢喜又满是不舍。 辛夷的眸色深了深:“不过是闲了胡諏几句,能瞧进皇后的法眼,倒才是奇事。” “来也怪……只道是三殿下偶闻百姓间传颂你的诗文,赞叹:寒门竟有大家之女。于是把诗文抄写装裱,呈给了皇后。” “三皇子李景霆么…” 辛夷眸色愈深,被指尖刺破的掌心隐隐生疼。 涉及到皇室,涉及到世家,只怕事情远远没她想的这么简单。然而越是这样,她就越要死死抓住自己的命,在各方棋局的夹缝中活下去。 “不过,这样不也顺你心意?嫁入世家,光宗耀祖,享尽作为女人的荣华富贵。” 辛栢笑了,辛夷也低低的笑了。 辛栢得没错,曾经的她会为了衣衫上多绣一朵金线花而高兴整,会偷偷从马墙的缝隙里瞧世家姐的做派然后回府模仿。 然而,那只是已经死了的辛夷。 忽地,门口传来爹爹辛岐的怒喝:“两个孽畜!通报好几声了也没听到?还不快来向卢大人请罪!” 辛岐满脸堆笑,弓着年过半百的老腰,向身旁一个十五六岁的厮连连作揖。 辛栢和辛夷连忙上前见礼。那厮只抬了抬眼皮,顾着打量辛夷。 十五岁,及腰鸦鬓如云,身似杨柳拂风,五官娟秀自有股盈盈婀娜,尤其是一双细长眉眼,如白水银里养了两丸黑水银,平添了分脉脉横波。 这模样不像是关中姐,倒像极了那绵山瘦水里润出来的江南女子。 厮瘪了瘪嘴,朝的鼻孔里挤出丝冷笑:“瞧这穷酸样儿,真不知皇后娘娘看中你哪点了。我卢府的粗使丫头都比你周正。” 辛岐脸上的肉哆嗦了下,却还努力挤出笑意:“大人珠玉之言,妙哉妙哉…” 那厮似乎很受用,乜眼道:“是三公子派我来,瞧瞧你们准备得可妥当。你们家户应不得大场面,彼时正式迎亲时出了岔子,我卢府也丢不起这脸。” 辛岐和辛栢连声称赞“三公子细心”,这话落在辛夷耳中,却另有深意。 卢钊派厮来监查婚事准备,倒更像是确认上花轿的是她辛夷,这颗被选中的棋子。 辛夷的眸底划过隐晦的寒意,她兀的拂裙上前,朗声道:“出嫁之前,奴家还有个不情之请…希望见卢三公子一面。” 话音刚落,房间内一片死寂。 辛柏最先缓过神来,他一把捂住辛夷的唇,低声急道:“阿卿,哪有新娘子在出嫁前见夫家的!这大大不合礼数!” 辛岐的老脸也是由青转白,要不是顾忌卢家厮在侧,他早就冲上来一巴掌刮了辛夷:“糊涂东西!时常给你:三纲五常,女仪淑德。你平日念的都忘了?如今胡言乱语,不仅让卢家贵人见笑,还往自己脸上抹灰!休要再提此事!” 卢家厮只是冷笑,一副“果然是粗陋的寒门女”的看笑嘴脸。 然而,辛夷只是轻拨开辛柏的手,淡淡的道:“奴家,请见三公子一面。” 她平静的瞳仁直直看向卢家厮,没有丝毫的躲闪,唬得后者的笑都僵硬了片刻。 “上家法!给我打出去!这等不识礼数的女儿,混当我白养了!”辛岐青筋暴起,又急又气的大声喝到,辛柏连忙跪下抱住他的腰,却拿眼睛不停的给辛夷使眼色。 “且不祖宗立下的嫁娶规矩,我卢家嫡出三公子,也是你呼一声想见就能见的?”卢家厮气极反笑,“这过门了岂不是见,还是你如今就等不及什么了?” 卢家厮的笑意带了分猥*亵的揶揄,连未嫁娶的绿蝶和辛柏都涨红了脸。 然而让所有人意外的是,辛夷始终脸色如昔,那双秋水目太过于平静,好似幽谷中积了几年的一汪秋水。 “奴家,请见卢钊一面。” 辛夷直呼其名,语调平稳理所当然。 卢家厮的面孔顿时阴戾,他兀地暴起,一个耳刮子就向辛夷扇来:“区区寒门女,瞎眼不识纲常!我便替主子三爷先管教管教你!” 辛柏和辛岐的惊呼都哑在了喉咙里,然而那一巴掌却凝滞在了半空。 辛夷抓住厮的手,语调没有一丝波澜,也不带一丝温度:“我是皇上圣意赐婚的新娘,是未来的卢家嫡三少奶奶。你这一掌下来,是逆了圣意,也是犯了尊卑。你,可担得起?” 辛夷一字一顿,好似把把铜锤锤在厮的心窝上,他吓得一哆嗦,手就无力的垂下去了。 “你!你等着!就算你嘴上得意,惹了我辛府的人,也让你待会儿哭不出!我这就回三公子去!”厮大失颜面,却又被辛夷一番话唬住,只得涨红了脸丢下几句狠话,便夺门而去。 辛栢和辛岐愣愣的盯着辛夷,还没从变故中缓过神来。他们都觉得,今的辛夷着实有些……古怪。 曾经的她艳羡荣华,但心性纯良,喜怒尽皆形于色,胆子得被爹爹了句重话都会嘤嘤哭一整。 正如闺门中的戏言:辛六姑娘就像块木头戒尺,一眼到头还索然寡味。 然而此刻的她,清秀还带着稚嫩的脸平静到有些凉薄,细长的眼眸好似积了数年的一汪秋水,清澈见底却不带一丝波儿。 辛栢的脚板心忽地腾起一股寒意。 辛岐也瞬间忘了,该怎么叱则自己这个乖逆的女儿。 第三章 休书 辛夷施施然立于门口,嫁衣上金线织就的鸳鸯硌得她肌肤生疼。 Ww WCOM她不确定整件事卢钊参与了多少,他本人对这件婚事的态度。 甚至,连卢钊,或者卢家都是被利用的棋子。 局中局。见卢钊不是目的,只是手段。辛夷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打草,然后惊蛇。 她的时间不多了。 距离她的出嫁还有一个时辰。 距离她的死亡也只有一个时辰。 大魏百年,世家为尊。 下尤贵五姓七望。崔,李,卢,郑,王。因崔和李又分出两宗,所以共称:五姓七望。 衣冠所推,殊耀煊赫。应了那句大魏童谣:得一姓追随,定封王拜相,得五姓共主,可九州易主。 京城长安,红墙朱户,卢府的府邸直到崤山脚下都还没有断绝。 卢府武德堂。正北的两张酸梨木嵌玉大圈椅上,枣红云锦绣如意云的垫子崭新的亮。椅子上只坐了李景霆一个,海紫贴锦饕餮衔宝鱼子缬圆领袍衫,髻中只着一支蛟龙戏海青玉簪,却是皇室才能用的样式。 堂中,卢钊一袭玄色销金彩缎袖练武服,正烦躁的来回踱步。他面前跪着那卢家厮,惴惴不安的觑眼瞄着自家主子。 “三公子,奴才可是一五一十的给您听了。那辛女家户,不识规矩,竟然嫁前要见夫婿…这还不够,她还骂咱卢府,我们眼睛儿都长在脑门上,进出也不怕磕碰着…” 厮得绘声绘色,卢钊听得火冒三丈,他猛地暴起,一脚踢在厮的心窝上:“滚!” 这一脚实在无比,厮仰面朝门槛载过去,两眼翻白竟然不动了。两旁的婢女连忙把他拖走。 卢钊毫不在意的看向李景霆,粗着嗓子道:“三殿下,您瞧瞧,一个五品官的庶女,粗陋不堪,犹如村妇,还想做嫡妻?荒唐!” 李景霆淡然一笑:“钊兄息怒。这也是圣意,再那辛女才华……” “才华?我呸!”卢钊狠狠啐了一口,“我五姓七望,互相通婚,依的只是八个字:嫡尊庶贱,门当户对!” 李景霆歉意的揖手道:“罢了。此事来,还得我向钊兄赔罪了。要不是我把辛女诗文呈给皇后,也不会……” “三殿下何出此言?”卢钊摆摆手,面色稍有缓和,“王皇后本就存了打压卢家的心,才以诗文为借口赐婚。不然仅凭才气殊殊就嫁到卢家……她以为我卢家怕了她王家?” 李景霆的眸色深了深,笑意却没有丝毫异样:“来这五姓七望,若真要内部分个高下,卢家一定是排第一的。皇后的算盘可落空了。” 卢钊的怒意渐渐消散,露出嫡子的高傲笑意:“可不是?本来赐婚好歹是圣旨,我卢家也不好明面上抗旨。不过我早就令人在迎亲路上安排了百名弓箭手,彼时花轿一來,直接射死辛女。再编个歹匪劫亲,杀死新娘报上去就好。” 李景霆的笑意沉沉漫开:“好计策!不算违了圣意,打了皇后脸面,也给暗中围观的势力一个警告。” 卢钊的脸上泛起一层光:“此盘局的对弈者是卢家和皇后王家。至于棋子辛氏,目的达到…我还嫌杀她作践了卢家的手,也没必要多生事端…她如今闹出这丑事,倒无意救了自己一命。” 卢钊使了个眼神,便有他贴身的管家上前行礼:“三公子吩咐。” “拟封休书送到辛府。”似乎想起了什么,卢钊加了一句,“所有的嫁妆都抬回去。区区五品门第,就是倾府之财,我卢家也看不上!三殿下见笑了…殿下?” 卢钊回头看向李景霆,他总觉得在他提出饶过辛女、一纸休书后,李景霆的脸色就有些不好。 “怎么了?”李景霆抬头一笑,如昔的笑意让卢钊怀疑自己方才看走眼了。 夏风吹摇水精帘,满室疏影横斜,落入李景霆的眸底却化为了一片死寂。 当卢府管家携带一纸休书、身后跟着一串厮抬着退回来的嫁妆到达辛府时,辛岐觉得这半辈子的老脸都丟尽了。 辛府上房。辛岐高坐正北,左手边是辛栢,右手边空了位置,用以祭奠故去的长子辛桓。余下的按辈分,各房姨娘姑娘公子坐了满满一屋。 正主儿辛夷则跪在屋子正中,面色平静,一言不。 辛夷行六,母姨娘窦氏。上有两个哥哥,三个姐姐。嫡长兄辛桓参军殉国,四哥还没满月就夭折了。 辛府男丁没落,无人管事。直到某日,辛岐领回来辛柏,是远亲遗孤,见他聪明伶俐,便过继为子,按进府时间行四,实际上却是嫡长子。 “辛大人,就到这儿吧,别送了。辛氏的嫁妆完璧归赵…告辞。” 卢府管家把休书往地上一扔,便昂着下巴扬长而去,辛岐弓着腰在后面连声陪笑也没能追上半步。 堂内顿时鸦雀无声。廊下数十个官皮箱格外刺眼。 辛府诸人脸色古怪的乜向辛夷,辛岐则气得噔噔噔连退几步,抄起案上的瓷杯就向辛夷砸去:“孽畜!” “爹爹息怒!”辛栢当先扑上来挡开了瓷杯,跪在辛夷面前,将她护在了自己背后。 辛岐气得脸色青,他颤抖的指尖指着辛栢:“你还为她求情?这个不孝女,不守妇德,如今可好,得来一纸休书,把你爹我,把我辛氏先祖的脸都丟尽了!这等糊涂女儿,混该打出去!” 辛岐顺手抄起一个绣墩向辛夷砸去,辛栢护不及,绣墩结实的砸在辛夷背部,痛得她眉心猛蹙。 然而,她的心里却重重落下了石头。 此刻,长安日落,霞光漫。正好是酉时。 前世,她欢喜的出嫁,被卢家万箭射杀于花轿中。而今世,纵使棋局依然诡谲,一纸休书却暂时保下了她的命。 辛夷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仿佛第一次感到,这活着的心跳如此清晰。 这动作落在辛岐眼里,以为她憋着要哭,怒火又旺了几分:“你还有脸哭?朝中皆道我辛岐养了个好女儿,与卢家结亲,光宗耀祖。可临到婚前还被下了休书!你……你便是要作孽,自己死了就死了!何必拖累上辛家!” 最后几句刻薄的话让辛夷微微一笑。 她抬眸直视辛岐,脸色从容得倒衬得辛岐像个丑:“原来,爹爹怒的不是女儿被休,而是自己仕途被阻。” 第四章 逐府 辛岐愣了一会儿,忽地大笑起来,看向辛夷的目光满是厌恶和凉薄:“好,好,好!既然你眼里没有我这个爹爹,没有这辛府,那我辛岐也没有你这女儿!待明儿老太太回来,我亲自禀明老太太,修改家谱,你就自己收拾东西吧…” 辛岐红着脸喘了口粗气,忽地又想起什么,加了句:“老太太回来前,你且暂住在辛府,也算最后一点父女情分。WwWCOM” 辛栢大惊,其余人倒神态各异。辛岐此言便是将辛夷逐出家门。 辛夷眸色深了深。被卢家休掉,辛岐大怒都是情理之中。但她不能顺着被逐出家门。 如果她是被选中的棋子,还踏进了涉及到皇室的棋局中,孤身一人流落在外,只怕更危险。 她唯一的转机,便是老太太回来前的时间。她搅乱了棋局,那背后的下棋者必然会有行动。只要这蛇一惊,她就可以找到生路。 辛夷眸色愈深,然而脸色却愈平静,如同一年年的秋水沉到潭底,水都开始苍老。 她向辛岐默然拜倒,惹得辛栢红了眼眶,连声向辛岐求情“爹爹不可!一个十五岁的丫头,出府去又该如何营生!” “她如何营生我们管不着。只是她这一走,那些东西又该如何?”大嫂高娥的声音传来。 她看都没看辛夷,只顾拿眼神不停觑着廊下的嫁妆箱子。 高娥是已故的嫡大公子辛桓之妻。辛桓去后,她也没改嫁,膝下无出,就呆在辛府侍奉岳母——大奶奶周氏,倒也搏了个贞洁的美名。 二姑娘辛芳掩唇一笑:“大嫂好精儿的心思。倒提醒我了。为了配得上卢家的嫁妆,我辛府可是耗尽钱财,各房都匀了银子出来…我把半年的月钱都搭给了六妹妹,可她一走,这些银子便是枉费了。” 二姑娘辛芳,本是庶出,娘亲乃是宫中一个金吾卫之女,曾经很得辛岐宠爱,却在生了辛芳后得了重病,辛芳还没满月就去世了。 辛岐很是伤心,便把辛芳归为了辛府的嫡出大姐,全力栽培,只待一日选秀进宫,为辛府搏个好彩头。 这厢,听完辛芳的话,辛栢勃然变色,冷笑道:“阿卿还在跟前,你们就急着这幅嘴脸?嫁妆是为阿卿备的,她自然要全数带走。” 高娥佯装惊诧的凤目圆睁:“四弟这话得,这千两银子的嫁妆若是跟她去了卢府,还能吱个声,如今给她走了,连声都没丝儿,就全打了水漂。世上哪有这般蛮横的道理?四弟还是早日制举为官,比热心话来得贴切。” 这话刚好戳中辛栢的痛处,他脸色一变,拿手指着高娥,却是无法反驳半句。 “就是!她都不是辛家人了,为甚还要把辛府的钱财带走!本来辛府家底就薄,菱儿以后也要出嫁,嫁妆难道就是把碎银子么!爹爹你评评理!” 五姑娘辛菱噘着嘴,一边冷笑一边往辛岐怀里钻,惹得辛岐的唇角都有了笑意。 辛菱行五,姨娘孙玉铃所出。孙玉铃乃是某县令的师爷之女,虽是寒门微末,但勉强也算是官家。辛菱又生得娇可爱,脸跟红苹果似的,所以姐妹中尤得辛岐疼爱。 一屋子讨论得热闹,主角的辛夷却跪在堂中,像个看戏的面无表情。 曾经的她或许会争,但只有死了一次才明白,就算捧着满怀富贵似锦,也照常被射死于花轿中。 救不了命,买不了命,反而会要了命。 辛芳瞥了眼沉默的辛夷,笑意愈温柔:“不管怎么,这也是六妹妹的嫁妆。大嫂和姐妹们合该听六妹妹一言呐。” 辛芳一言让堂中瞬时安静。辛菱讨好的凑过去娇笑“怪不得人人都赞二姐姐贤良淑德,真真儿是的”。 辛夷平静的抬眸,刚想开口,辛芳温和的声音又响起:“六妹妹,饶二姐再碎嘴一句。窦姨娘是如何的出身,妹妹可别忘了。有些东西有还是没有,那是从娘胎里就定了的。” 辛夷眸色一闪,辛府诸人的脸上都浮出鄙夷。 大魏三纲五常,等级森严。 士农工商,民分四阶。士最尊,商最卑。哪怕是富甲全国的大商人,在九品官的面前也得恭恭敬敬的。 而辛夷的娘亲窦氏便是商人之女。和辛岐一夜风流生下辛夷,窦家因为女儿未婚有子大怒,将窦氏逐出家门。辛府也嫌弃窦氏商贾出身,根本就不准她踏进家门。 窦氏怀胎十月,乞讨为生。后来实在活不下去了,便以死逼迫辛府接纳辛夷,认祖归宗。 所以辛夷对窦氏根本没印象,儿时也都是在辛府诸人的指点轻视中长大,有也只有哥哥辛栢把她当亲妹妹怜。 “谢二姐姐提点。”辛夷没有丝毫躲闪的直视辛芳,脸色一派从容,“所以,辛夷自惭出身微贱,却又得辛府怜惜教养。便是把这嫁妆全部献给大奶奶,权当一片孝心。” 这话落在堂中,如凭空掉下一口钟,震得辛芳瞬时变了脸色。 大奶奶便是辛岐原配周氏,常年卧病在床,从不过问他事,在府中就像个活死人。 辛夷将嫁妆让给她,就如同玉米粒撒在了破损的笼子里,然后任冬的麻雀自己抢去,结果是谁也讨不了好。 高娥也回过味儿来。她抽搐着嘴唇尖声道:“好个六姑娘,好毒的心……” 所有人或是骂或是哭或是怨,但都反驳不出半句。因为辛夷“给大奶奶尽孝”的理由挑不出一起错儿。 整个堂内乱成一团。辛夷面色平静,起身,拂裙,推门而去。 身后还传来辛岐的怒喝“闹什么闹!赶后儿老太太就回了,你们还乱成这样,成何体统!管家!把六女的嫁妆…就依她!给我抬到大奶奶房里去!” 忽地,辛芳的声音凉凉传来:“六妹妹,我怎么觉得你古里古怪的?” 堂中瞬时安静,所有人这才回味出辛夷的不同寻常。若平时,她要么尖着嗓子争,要么就扑到辛栢怀里嘤嘤哭。 但今的她,至始至终都太过于平静。平静到近乎于冷漠。 辛夷没有回头,没有应答。熏热的夏风吹过她的脸庞,吹拂起她唇角若有若无的笑意。 古怪?死过一次的人能不古怪么。 从十里红妆活了下来,不代表可能继续活下去。她只有赌。 争嫁妆还是嫁卢府都是插曲,她要做的是在这场棋局中活下去,然后掌握主动权。 毕竟,这是她重生一次才有机会悔棋的局。 第五章 江离 翌日。 WwWCOM大魏的夏一比一热了。辛府绿叶如荫,知了叫得响亮无比。 还是卯时,辛夷就醒了。被吵醒的。 她的玉堂阁院子门口,珍大娘的叫骂雄浑有力,满园的知了声都盖过了。 “一个人家不要的破鞋,还有脸在辛府呆着!要不是大人善心,当即就该打出门去!省得一身儿铜臭味的骚气,脏了我五品士门!嫁前被卢家赏了休书,合该自己找条白绫,活着也是丢脸……” 珍大娘是五姑娘辛菱的乳娘,生得五大三粗,块头顶两个男子。这一声声叫骂,便是大半个辛府都听得清楚,却偏没一个人出来阻止。 “这贱婆子真是嘴臭!姑娘别放在心上,我这就去……” 绿蝶忍了几次后,终于放下木梳愤愤道。 辛夷脸色如昔,她仔细从镂花妝奁里挑出一支翡翠簪递给绿蝶,这才慢慢开口。 “傻丫头,珍大娘敢这么叫嚣,背后是辛菱撑腰。指不定还有高娥辛芳那伙人。此刻她们都躲在暗处瞧着,我若一出去,不正好中了她们意?” “可也不能就这样听着呀!”绿蝶摆弄着木梳,略有委屈的嘟哝。 辛夷微微上翘嘴角。绿蝶是真心待她好。 当年她刚到辛府,孤苦伶仃,谁都没当回事儿。辛栢见她可怜,便把自己的丫鬟绿蝶给了她。从此绿蝶眼里便只见得辛夷,二人的情分比辛府姐儿妹儿的还要真几分。 前世她被卢家射死,想来她受了牵连日子也不好过。如今她重活一世,定不要再亏待她。 辛夷眼眶又有些热了,她轻柔的拍了拍绿蝶的手:“好了,今儿穿什么花色的衣衫?热儿,贪凉的最好。” 绿蝶见辛夷实了心不计较,也不好再多嘴。她取过一件水绿色竹枝绫的襦裙:“姑娘就这身吧……姑娘这是往哪里去?” 辛夷在绿蝶的服侍下换好襦裙,起身往玉堂阁后门走去。 “你不是嫌院门口的母知了太聒噪么?我们去后苑避避清净。” 辛夷手刚碰到后门,绿蝶似乎憋了好久的话终于吐了出来:“姑娘,您真是…不一样了…以往碰见这种事,您准是寻四公子主持公道的,要么就是关上房门哭一整。” “…死过一次的人,除了这条命,还有什么能放在心上…” “姑娘您什么?” “没什么。” 辛夷一伸手,推开了玉堂阁后门。 辛岐为官五品,在长安这子脚下只能算寒门,但拿到外州也是上得了台面的京官。所以府邸虽清简,但绝不寒酸。也有前、后两个花苑。 后花苑地处僻静,清幽雅致。太湖石围成的池塘上,菡萏含苞欲放,满园的楠木翠荫如盖,将整个后花苑都笼在一片阴凉中。 辛夷寻了太湖石墩坐下来,绿蝶在旁拿绢扇给她扑着蚊蝇。忽地,几枚树叶幽幽飘下来,刚好落在辛夷的裙衫上。 “这儿闷得一丝风儿都没,怎么还有叶子落下来?”绿蝶惊怪的抬头看去。 辛夷也下意识的抬眸一瞧,却是心跳都霎那慢了半拍。 楠木翠盖如穹,树枝间倚坐着一名男子。二十出头,清华慵散。容颜绝美得好似踏雪而来的仙君,鼻若悬胆,薄唇含情,入鬓剑眉似两抹青山,眉下星眸流转着摄人心破的光华,深处却似无边的长夜,不带一丝温度和波澜,让人只看一眼就能勾了魂去。 他一腿屈膝,倚坐在楠木叠翠间,一袭银绣飞廉卷云樗蒲绫广袖薄衫,及腰墨以一支檀木簪随意的拢在肩后,愈衬得他若庭芝玉树,大有魏晋风流之态。 辛夷忽地耳根有些烫,她连忙侧过头,暗骂自己重活一世,却依然对江离的容貌没有抵抗力。 琴棋书画,大魏有四位男子尤为精通,技艺已臻出神入化。又因这四人都是平民,只靠技艺游走于名门仕官间,或是献艺或是陪官吏对弈作画,或是宴席上鼓琴助兴,亦被奉为座上宾。 加之四人举止清疏,谈笑不俗,连皇帝都连连招他们进宫,赏赐不断,亲赐御笔雅号:白衣(注1)四公子。 江离,便是棋公子。更以绝世俊颜为四公子之,号为“白衣潘郎”。当年他初入长安时,便惹得万民围观,掷果满车。 但这白衣潘郎却是个冷性子。总是板着一张脸,话看心情,出来的半个字又毒。传有公主拉下身份招他为婿,他却把大门一关,让门外的公主等到昏厥。要不是皇帝怜惜他在棋道上的造诣,他冷性子惹下的孽就够他死千万遍了。但此后,那些莺莺蝶蝶也都死了心。皮囊再好,性子着实不讨喜。 辛夷平复了心绪,淡淡的对江离行了个万福:“棋公子好雅兴。老太太不是明儿才回么,公子怎么先至了?” “老太太在路上害了暑热,所以车马行得缓。我又耐不住,便先行了一步。” 江离面无表情,语调和楠木的树荫一般沁凉。 辛夷祖母醉心棋艺,所以江离也是辛府常客,要么陪老太太下一盘,要么随从老太太去寻访棋道隐士。这次老太太去钟南山,便也请了江离随行。 “这回来便躲到树上去,又是什么理儿?”辛夷带了两分戏谑。 江离有意无意的瞥了眼玉堂阁前门:“吵。” 男子嫌弃的神态好似不止珍大娘,连玉堂阁都含了进去。听得绿蝶作势就要冲上去和他理论,这玉堂阁才是受害者。 辛夷眉梢微挑,提高了语调:“公子倒是安静。静得跟块冰儿似的,自己耐凉就算了,还总得拉上旁人冻个厉害。” “世人营营碌碌,热心名利场,冻场清醒不也妙?”江离移开视线,似乎连看都懒得再看辛夷一眼。 辛夷眸色闪了闪:“只怕冻进去了就醒不过来。旁人我还能唤一声儿醒,要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陷进去了,还编个举世浑浊我独清的借口,可惜哪冻没了也不知道。” 铜钱般的日光从楠木叶影间落进江离眸底,好似激起了些波澜。 “就算冻没了,有一纸休书,也不会没人知晓的。冻着做了场梦,醒了倒着了更凉的魇。” 辛夷的指尖颤了下。江离此言,是在讥讽她与卢家的亲事。笑她妄想嫁入世家,飞上枝头变凤凰,却又得了一纸休书,如今被父亲逐出家门,前是梦后是魇,都是前途悲凉。 注释: 1白衣:古代平民服。因即指平民。亦指无功名或无官职的士人。《史记·儒林列传序》:“及窦太后崩,武安侯田蚡为丞相,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数百人,而公孙弘以《春秋》白衣为子三公,封以平津侯。” 第六章 棋君 “你这个棋公子!好生无礼!我家姑娘如何,与你有什么干系!”绿蝶虽然单纯,但也听出了二人的针锋相对。 WwWCOM她自然是向着辛夷,毫不客气的对江离厉喝道。 “自然没有干系。”江离眸色深了深,“我不过是按照你家姑娘的,等待着被冻没罢了。” 辛夷深吸了一口气,才能勉强维持平静。她前世和这个棋公子并没甚交集,虽然也曾爱慕过他的容貌,可往往下一刻就要被他气哭。 所以,一来二去,她对江离也没甚好感。充其量就是“仗着棋道造诣和俊朗皮囊,目中无人还胡言乱语”。 可自己都重活一世了,死水般的心还是那么容易的被他搅乱了。这很不寻常,也很危险。 辛夷眸色愈冷,蓦地转身离去:“那就不打扰公子了。告辞。” 可下一刻,江离的声音就像根针儿刺来:“六姑娘不是要躲清净么?怎得又要回去。” 辛夷驻足回头,双眸不带一丝起伏的直视江离:“那些人吵也就吵了,不过是耳朵里走一遭。公子的吵却是闹到心里去的,比那些个人还不省事。” 绿蝶也不甘示弱的抬起俏脸,脆生生喝道:“我家姑娘嫌你嘴臭呐!” 绿蝶得直白,但也是辛夷心中所想,她不禁如胜利者般一笑:“奴家奉劝公子一句。到底,公子不领官位,布衣平民,全仗着一身棋艺行走大魏,那嘴巴还是留神点,彼时祸从口出,命何时丢的都不清楚。” 江离的眸色深了深,他微微眯了眼,打量着绿荫里的女子。十五岁的年纪,眉如翠羽,齿如含贝已是美人坯子。一举一动中自有股羞云怯雨的韵味,生生的就让人怜去了半截心。 最让江离诧异的却是女子一双眸。细长眉眼似江南烟雨里一段黛青出岫,瞳仁却是惊人的明亮,灼灼的就看到人心里去。 西湖瘦烟雨,辰星坠真珠。江离蓦地就想到这样的描述,这是双浑然不符合十五岁年纪却让人无端陷进去的眼眸。 江离瞧着瞧着,嘴角不自觉的勾上了完美的弧度,辛夷却是被瞧得浑身不自在,些些拉下脸色:“公子自重。奴家失陪。” “你在关心我么?”江离略带戏谑的语调传来。 辛夷正迈出的脚步险些一个踉跄:“公子胡言乱语也该讲些廉耻!我不过是念着公子常陪老太太探讨棋道,也算我辛府故交,所以顺口叨一句。” 江离故意一声长叹,楠木间漏下的日光倾泻过他绝美的容颜,显得有些不真实:“难道,六姑娘不更该关心下自己么?” “我被爹爹逐出家门是辛府家事,不劳公子操心。”辛夷微微蹙眉。 “我不是这个。”江离唇角上翘,勾出一个邪魅的弧度,“棋子一旦被选中,要么物尽其用,要么弃子灭口。绝没有半途就没了声响的道理。” 辛夷的心跳猛地一阵乱跳。生死前都秋水静然的眸不自觉的划过抹慌乱。 江离知道。 知道她踏进的一个以婚事为诱饵的局,知道她闹来一封休书让自己保下性命。更知道她作为棋子已被盯上,身不由己生死攸关。 虽然夏日炎炎,辛夷却觉得一股凉气从脚板心窜起来。 她倒吸一口气,意味深长地看向江离。楠木间的男子虽俊朗无双,带了分缥缈的出尘气儿。但眸色太过于冰冷,虽然是看着她与她谈笑,但深邃的幽瞳却没有映出任何东西。 那是一种绝对的高傲,近乎于无情,仿佛掌控了世间所有人命运玩弄于指尖,他也只当是闲时游戏一场。 辛夷压下心底的惊浪,眼眸重新恢复平静:“多谢公子提醒。” “不问我为何知道?”江离眉梢一挑,有些诧异。 “因为不确定。”辛夷眼眸深处藏着熠熠精光,“不确定公子是和我一般的棋子,还是下棋者,或者,只是个观棋者。我若贸然问,岂不是自乱阵脚?” 江离眸色愈深,眉间的邪气儿像夜色氤氲开来:“我只是一个仗着棋艺行走大魏,嘴巴还臭的书生罢了。” 辛夷泛起抹嘲讽的笑,也没有回话,就蓦地转身离去,剩得绿蝶不服气的嘟哝“姑娘,那棋公子嘴臭熏死人了…” 直到那水绿色倩影如同逃离般消失在后花苑,楠木间的江离忽地咧嘴笑了。 这一幕落在钟昧的眼里,让他惊讶得脱口而出:“公子,您笑了!” “钟昧,身为影卫,没有主子的命令就出声暴露行踪…你可真是长进了。”江离语调淡然,却让钟昧瞬时脊背骨凉。 “公子恕罪!属下失职!实在是太过惊讶…属下立马自剜舌根,请公子宽恕!” 后花苑只见得江离一人,钟昧惶恐的声音不知从何处飘来。 “罢了,今日心情好,恕尔无罪。”江离的语调带了分沙哑,“钟昧,你有没有觉得,辛六姑娘有些…古怪?” 钟昧刚松口气,就兀的一愣,旋即了然:“木头戒尺般的六姑娘确实古里怪气。属下方才暗中也听到辛府诸人议论,估计是被卢家婚前赏了休书,刺激过大转了性子。毕竟是姑娘家,脸皮薄,出了这种事…长安城可是难听的话都传遍了。” “辛夷,字紫卿……”江离对钟昧的解释不置可否,他玩味着辛夷的名字,眸底渐渐有夜色翻涌。 后花苑蝉声嘶鸣,楠木翠阴如盖,风过池塘送来一园荷香。 这厢,玉堂阁门口的珍大娘骂了一个上午,口干舌燥大汗淋漓,玉堂阁却是半分动静都没有。 无奈之下,她只得硬头皮向辛菱回命去。门口瞬间安静了下来,玉堂阁内也是一片死寂。 “姑娘,您怎么了?可是中了暑热身子不适,奴婢给您备绿豆汤去。”绿蝶担忧的看着辛夷。 从后花苑回后,辛夷就有些不对劲。 她坐在铜镜前的绣墩上一动不动,脸色有些白,双手绞着裙摆一言不。 绿蝶蹙紧了眉间儿:“姑娘,珍大娘已经走了。若是您还气着棋公子…您宽心,待明儿老太太回来,账房把棋公子的赏钱算了,他也就拿钱走人。” “棋公子”三个字,让辛夷蓦地缓过神来。她摆了摆手,打绿蝶:“去嘱厨房备绿豆汤罢。” 绿蝶欢喜的应下,掩门退去。 第七章 古怪 就算是夏日午后,没有点灯的房间内也有些幽凉。 WwW COM笼纱珠帘层层放下,无风纹丝不动。 辛夷看着铜镜中自己的容颜,脑子里有些乱。 这盘棋局,愈出了自己的料想。 涉及到五姓七望,涉及到皇室,如今又加上一个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棋公子。对弈者是谁?图谋是什么?自己又在局中处于什么地位? 辛夷一无所知。她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打草,惊蛇。惊蛇之前,她能做的只有等。 可是,已经是未时了。若到明早上老太太回府也没转机,她就会被逐出府去,然后很可能被弃子灭口。 玉漏叮咚。不知不觉中,已是申时。 距离辛夷昨日被赏休书过去了十个时辰。 距离她上一世死亡过去了十个时辰。 或许,距离她这一世死亡也只有十个时辰。 辛夷心下烦躁,便给绿蝶留了口信,独自去了浮槎楼。 辛府僻静之处,有栋简陋的阁楼,名曰浮槎。推门而入,八个书架满满的堆满了书卷,经史子集,诗词歌赋,多达千余。 这是辛栢为辛夷建的书楼,并得辛岐特许,旁人不得擅入。 大魏纲常,女子无才便是德,会识文断字即可。看其他的书都是“邪逆”,会被人骂作“不遵古训,女德缺失”。 然而辛栢却自教导辛夷“读书明理,不必拘于俗理”,他找来各类书籍让辛夷遍览,甚至跪在辛岐房前三三夜,祈求辛岐特许。所以辛夷自和普通官家姐就有些不一样,不通女红琴画,却是出口成诗,下笔成文。 前世,每当辛夷不开心就会来书楼。如今踏入此地,她的心依然瞬时平静了下来。 在书堆里坐下来,辛夷正准备理理思绪,忽地听到窗前的女声:“六姑娘!六姑娘!” 辛夷抬眸,眸底映出一张黛眉杏眼、徐娘半老的俏脸。 “铃姨娘?”辛夷一愣,旋即蹙眉,“爹爹早有特许,浮槎楼不得擅入。姨娘这是做甚?” 孙玉铃不在意的摆摆手:“我还不知?可我也没进来呐,我也就在窗口和你几句话。” “姨娘向来嘴快,何必兜着掖着?”辛夷的脸色重新恢复了清冷。 孙玉铃爹爹是某县令的师爷,也算半个官家姐。出有五姑娘辛菱和年仅五岁的七姑娘辛芷。此人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平安无事。平日对府中争斗,对辛菱的管教,也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求麻烦不上身,塌地陷也和她没关系。此外,此人的最大爱好,就是和七大姑八大姨侃八卦,嘴又没遮拦,往往听到半截就呼喊地的掀了出去。 所以,辛夷对她并不待见,素来碰面了也只是规规矩矩的行礼、走人。今日她破荒的主动来找辛夷,不用想也是来撇清麻烦的。 果不其然,孙玉铃嘿嘿一笑:“六姑娘,你听我一句,辛菱那死丫头的行事,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那几房怎么把你挤兑出去,也和我半分干系都没有。你瞧,我还特意来为你送送行……这匹缎子你可喜欢?” 孙玉铃讨好的从窗口递进来一匹桃红色的锦缎。辛夷心下微动:“这样的好料子可不是辛府用得起的。” “六姑娘好眼光。”孙玉铃砸吧着嘴,“这是卢家赏给长安六品以上府第的。各府都有几匹,听是西域进贡的。老爷因为嫁妆的事,辛菱受了委屈,便特意赏了我一匹……我立马拿来送给你,权当践行了。” “卢家?”辛夷眸色闪了闪。 “来这事还是六姑娘功劳。辛卢的婚事是皇后硬赐的,卢家并不欢喜。如今休了姑娘你……咳咳,毕竟是圣上赐婚,所以当,卢家当事儿的就被召进宫问话了。听卢家当家和皇后好一阵厉害对嘴,好歹卢家赢了,便心情大好往全长安赐下缎子来。这不是成心打皇后脸面么。” 孙玉铃得两眼放光,不停得意的觑着辛夷的反应,可见辛夷始终神色淡然,她愈卖力的了下去。 “皇后毕竟是皇后,脸上也不好奈。便转过头训了三皇子一顿。他身为皇嗣,平日应该用功念书,而不是流连民间去收集些诗词,不务正业还有**份。啧啧,京中人都,这事儿皇后虽然算盘落空,但好歹响了声雷,卢家是赢家,最冤的就是三皇子……” “三皇子,李景霆。”辛夷敛目呢喃,指尖不自觉的抓紧了裙裳。 终于见得辛夷有了反应,孙玉铃得起劲儿,脸上刻意掩盖细纹的胭脂直往下抖:“可不是?三皇子把姑娘你的诗词辑录成册呈给皇后,估计也就是自己奇了,也让皇后瞧瞧奇。谁知道皇后瞧入了眼,惹出后面的风波来。你,这干三皇子什么事?卢家和皇后斗,三皇子倒成了受气包……” 辛夷的心中一动。她瞬间意识到此事的古怪。 虽然她好似心头蒙了雾,总想不到关键,但冥冥中却有直觉:此事别有文章。 如同暗夜深处的一只猫,隐藏在不见五指的墙角,用幽绿的眼睛静静的盯着她,盯得她心底一阵阵毛。 “……姑娘,你明儿铁定是要被逐出府去了,可别临了还反咬一口……你要咬也咬别人去,万万干不得我的……”孙玉铃终于到了自己的意图。 她心翼翼的试探着辛夷,一边还挤出讨好的笑意,弄得整张脸都快拧巴了。 辛夷抬眸看向孙玉铃,眸底不动声色的划过一抹嘲讽。 自己一个深锁闺门的姑娘家,被逐出府去早晚都是死路一条。孙玉铃是怕自己破罐子破摔,临走前还咬谁一口。毕竟各房都亏待过辛夷,做得最显眼的就是辛菱一房。 “你瞧什么?”孙玉铃有些心虚,却还是虚张声势的翻了个白眼,“老爷是你亲爹爹,不定临前还心软听进去你什么话了呢?毕竟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呸呸,我是,你可别狗急了跳墙……哎呀,你瞧我这嘴钝……” “我知道了,姨娘。”辛夷打断了孙玉铃的话,似笑非笑,“就凭姨娘送来这进贡缎子,什么事儿也干不到姨娘。” 孙玉铃欢喜的一拍大腿:“还是六姑娘通道理,不愧是念了这屋子书的。我最后多叨一句,姑娘明儿出府前拜别老爷,哭哭父女情分,也能捞点好处走。出去嫁个普通人家,还一生安稳。这京官府第看似富贵,实则步步惹事儿,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咳咳,你瞧我又碎嘴了…姑娘记得明儿别扰上我就好,告辞。” 第八章 秘召 见辛夷眸色平静,似乎根本没在听,孙玉铃也没有了兴致,放下缎子扭着水蛇腰离去,只远远的还传来她的念叨。Ww W COM “富贵日日不安,贫寒年年岁宁……这世间事儿啊,往往都是反的……” 最后一句依稀的话落在辛夷耳中,如晴一个惊雷,让她浑身一抖,膝上的缎子咚一声摔在地上。 世间事,往往都是反的。 辛夷忽的觉得,心底那藏在角落里的猫蓦地怪叫一声,然后向她扑了过来。 “反的……那么,卢家,皇后,三皇子也有可能是反的……”辛夷呢喃着,脑海里电光火石划过,“卢家看似赢了,实则未赢,最冤的三皇子,反而可能是赢家……” 辛夷的眼眸一寸寸平静,是在浪起云涌后沉淀出的死寂,寂到令人根骨凉透。 在辛夷两世叠加的记忆里,三皇子,李景霆。修仪武氏所出。不受宠也不失宠,无功无过,属于丢到一个叫“皇子”的人群里,就找不出来的人物。 打草,惊蛇。辛夷好似蓦地猜到了,她惊出的会是哪一条蛇。 这是她的转机。也是她的生机。 蝉声嘶鸣,炎日当空。浮槎楼内千卷书册如渡金光,被阳光烘烤的墨香蔓延,剪出书架间一帧沉默的倩影。 辛夷就在浮槎楼待了整晚,后来沉沉睡去,绿蝶寻来,给她拿来锦被。 当清晨的日光照进书楼时,院子里的蝉儿已经嘶鸣成一片。 辛夷惺忪的睁开眼,意识到又过去一一夜,依然没有任何动静。她的心忽地凉了下来。 难道一直以来自己的猜想都是错的?自己以为一步步摆脱了杀机,其实却是一步步将自己推进了真正的险境? 今早老太太回府,她就会被逐出府去,前院已经传来了迎接老太太的喧闹声。然而当辛岐一个人出现在浮槎楼门口时,辛夷乱的心瞬间冷静了下来。 不对劲。若要提她到老太太面前呈罪然后逐出家门,绝没有辛岐孤身前来的道理。 “给爹爹请安。”辛夷规规矩矩的起身行礼。 辛岐并没理她,而是恭敬的退到旁侧,老腰弓成九十度:“武总管,这便是女了。” 辛夷这才现,辛岐身后还跟了个中年男子。团圆脸,腆肚子,墨绿锦衣比辛岐还要华贵几分。 武总管乜了辛夷几眼,捏着嗓子道:“辛六姑娘,跟奴才走一趟罢。” 旋即,不管辛夷的意思,便有人从暗中上来,给辛夷眼睛蒙上黑布,然后把她塞进轿子里。 辛夷没有反抗,听得轿外武总管对辛岐道“辛大人,这可是爷秘密召见…” “是是是,微臣谨记。这辛府上下,除了微臣,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微臣会对外宣称,女因夜宿书楼染了热疾,不宜见客。” “辛大人是聪明人。走罢!” 轿子晃悠前行,再没人话。辛夷感到自己出了府,来到长安城边郊,然后进了一处府邸。府邸似乎很是宽阔,轿子行了半个时辰也还没停下。 辛夷内心平静,甚至有丝丝喜意。她到底没有算错,这是她的转机,一机可破局。 而且从半个时辰也没走到头的恢弘府邸和那总管的“武”姓,她愈肯定,自己惊出的是哪条蛇。 当眼前的黑布被取下,辛夷已置身于一间宏大的厅堂内。四周并无太多陈设装饰,但清一色的极品紫檀木却暗中显出屋主的沉稳与高贵。 堂内正北方是张沉香榻,榻上置案,案上有棋局,棋局前坐着名青年男子,他执子沉思,对堂下的辛夷视而不见。 堂中只有这两人,殿门紧闭,蝉鸣不闻,寂静到只闻男子落下棋子的微响。 辛夷不慌不忙的打量着男子。二十出头,身形颀长,如刀刻般分明的脸部线条硬朗又英俊,衬得脸上一双鹰目精光内敛。他玉簪束,身上一袭墨绿裥绣百蝠榴花圆领袍衫,妆花缎是今夏才进贡的料子。 辛夷嘴角微翘,不卑不亢的行礼:“民女辛夷拜见三殿下。” 李景霆没有丝毫回应,甚至没有扭头看辛夷一眼。他盯着棋案似乎全然沉浸在了棋局里。 直到辛夷双腿都麻了,李景霆才悠悠道:“闺中戏言,辛六姑娘是根木头戒尺。既然是戒尺,嫁前不得见夫婿的古训岂会不知?” 辛夷心下一喜,然而面容却愈沉静。她能看到棋局在沿着她的计划一步步破开,然而越是这个时候,她越不能乱。 因为她面对的,虽然默默无闻,却是正儿八经的大魏皇子。 “因为听卢公子长得太丑了。民女嫁前越想越窝心,就念着见见面,也好安心上花轿。” 辛夷着女儿撒娇般的话,语调却没有一丝温度。 “是么…”李景霆一声冷笑,有意无意的重重落下棋子。 铛一声,如同铡刀砍下人头的骇响, 辛夷脸色如昔,眉间寒气又浓了几分:“殿下息怒。民女哪里错了么?难道民女上的不是花轿,而是黄泉路。” 李景霆的指尖有片刻凝滞,旋即棋子落下,无声无息,对方棋子瞬时被收走一大片。他竟然是在与自己对弈。 堂内寂静无声。 半晌,辛夷幽幽的话才传来:“并且,不是卢家,而是殿下的黄泉路。” 话音刚落,李景霆指尖棋子狠狠落下,羊脂玉的棋子竟瞬间碎成了两半。 一股杀意顿时在堂内升起,辛夷仿佛能听见暗中影卫们长剑缓缓拔出剑鞘的微响。 辛夷的额头本能地浸出了冷汗,但她的眸却愈灼灼的逼视着李景霆。 愈有异常,愈能证实李景霆的嫌疑。愈是死局,愈有生机暗藏。 重活一世,除了这条命,她没有其他选择,也没有其他可怕的了。 这样的对峙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瞬间。 李景霆的脸色忽地缓和下来,轻道“退下”,房中的杀意顿时消散。 “怎么知道的?”李景霆波澜不惊的重新执子落棋,仿佛刚才什么也没生过。 辛夷松了口气,眸底划过霎那的雪色:“还不是那卢公子派来的厮,脑子蠢,口风还不严。” “卢钊的厮?” “不过,从那厮的漏嘴中,民女也只猜到了卢公子的杀心。算到和殿下有关,是因为殿下突然秘密召见民女,所以赌了一把。” 第九章 棋子 李景霆陷入了沉思,似乎在判断此话的可信度。 WwW COM辛夷则一脸坦然,卢家厮那日侮*辱她,她不过是借李景霆的手,顺便收点“利息”。 半晌,李景霆一声轻笑,不辨喜怒:“本殿杀你个五品官的庶女……图什么?” 辛夷眉梢一挑,淡淡道:“若是关于世家争斗,那好处都被卢家得了。所以殿下的意图绝不在此。” “下去。” “至于殿下真正的打算,民女就实在不知了。” “真不知?” “是。” 辛夷直视李景霆,目光没有一丝躲闪,仿佛自己不是棋子,而是落棋对弈者。 李景霆沉默了片刻,捏着棋子的指尖摆了摆:“起来罢。” 从进殿来后,辛夷就一直跪着。此刻李景霆提起,她才觉腿都跪麻了。 可她起身还没站稳,李景霆的下句话就让她头皮一凉。 “你很聪明…但聪明对棋子来…却是最致命的…” 辛夷的眸色些些加深。李景霆的这番话虽骇人,却也在意料之中。 因为他是合格的下棋者,可惜自己却不是合格的棋子。 辛夷取下髻中翡翠钗,迅的搁在了自己脖颈,然后逼视着李景霆,露出一抹淡淡的冷笑:“太聪明的棋子,不如弃子灭口。殿下身份尊贵,就不劳烦殿下了。民女自己动手便是。” 尖头锋利的翡翠钗没有丝毫凝滞,瞬间在女子雪颈上划下了血痕。 “放肆。”李景霆脱口而出,语调间带了丝掩盖不住的波动。 辛夷指尖微顿,唇边冷笑愈浓:“民女奉劝殿下,民女钗子只在尺寸间,这生死瞬息,再好的影卫只怕也来不及。” 李景霆的喉结动了动,虽然他的脸色依然沉稳,甚至指尖还捏着的棋子都没有颤半分,但他眸底一划而过的乱色却没有瞒过辛夷。 分毫之误,对于一个合格的对弈者来,已足以成为棋局中的漏洞。 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常,李景霆的眉间腾起一股寒气,他终于从沉香榻上起身,微眯着眼打量着辛夷。 鹅蛋脸儿,朱唇皓齿,一袭水绿绣珠白缠枝玉兰竹枝绫襦裙,平添一段儿水秀灵气。尤其是一双烟云目,明亮得好似银汉落下的星辰,可又偏偏平静到近乎于冷漠,噙着不符合年龄的沧桑和通透。 李景霆忽的觉得,自己就陷进那双眼里去了,甚至要倒吸口凉气才缓过神来。 “你,在威胁我?”李景霆噙着太过明显的怒意。他也不知道自己恼的是女子的放肆,还是自己刚才的“异常”。 “不敢。”辛夷一字一顿,语调间愈自信,“只是民女庆幸,殿下到底是舍不得我死的。因为,我是还有用的棋子。” 李景霆的眸色深了深。拿生死下赌,自己是棋子,眼前的女子坦然得让人都不知该她蠢,还是狠。 辛夷也直直的盯着李景霆。她也在赌。 从李景霆的秘密召见而不是派影卫直接灭杀,她赌的就是自己对李景霆还存在的“有用”。 不知过去了多久,李景霆挥了挥手,堂内暗处的那股无形压迫瞬间消失。 这是所有的影卫退下,也就是,李景霆终于放弃了对辛夷最后的杀意。 “民女多谢殿下。”辛夷暗自舒了口气,才现捏着翡翠钗的手掌心已腻了层汗。 “谢我?本殿可是方才要杀你的。”李景霆翘了翘嘴角,也不管辛夷的反应,他转身觑了眼棋局,“会下棋么?” “不擅长,也不愿涉及。不求富贵,不求高位。”辛夷意味深长的笑了。 “是么?”李景霆走到棋局前,伸出一根莹指停在了棋子上空,“你可知,你踏入的是怎样的棋局?你以为你所求无多,哪怕日日锁在深闺,就能避开这局么?就凭我今日秘密召见你,我不下手,有心的人也自会让你躺着回到辛府。” 辛夷的胸口有些闷。李景霆的话她懂,然而她还是妄想过,不求不争,重活一世,只愿个俗气的长命百岁。 然而,她自己也明白,这不可能。 李景霆修长的指尖一动,一颗棋子蓦地坠地,碎成齑粉。 “你只有往前走。退后便是死。”李景霆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刺得辛夷耳膜痛,“或者,成为下棋者。对弈一场,你执棋落。” 不求,不代表他人不求。不争,不代表他人不争。这是条无法回头的路,进,不一定生,但退,一定是死。 要么作为棋子挣扎营生,要么成为下棋者,捏住棋局的命脉。 辛夷再次抬眸间,眸底已是一派平静。如同数年沧海桑田沉淀下来的秋水,一汪清冷的水面下,是埋葬后的惊浪涛。 或许早在重生回到嫁前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做出了选择。执子落,为弈者。 “殿下乃是下棋者,为何要对民女这番话?”辛夷凝视着李景霆,似笑非笑。 “下棋者?于你是,但于他,或许我也只是棋子。”李景霆的眸底氤氲起一抹苦涩。 辛夷心中微动:“什么人还能筹谋殿下为棋子?” 李景霆背过身,似乎不愿辛夷看到自己表情,只是他的声音蓦地幽沉:“他。” 辛夷压下本能升腾起的好奇。这种人物,如今尚是棋子的她,知道了只会更加危险。 “若是殿下没有其他的事,民女不宜久留。只求临辞前得殿下一道口谕,让民女不至于被逐出辛府,陈尸荒野。”辛夷规规矩矩的行礼,利落地结束了对话。 “拿这个回去罢。”李景霆反手递过来一枚棋子。棋子是进贡昆仑玉雕琢,刻着蚊虫大的“霆”字。 “谢殿下。民女告辞。”辛夷无心久留,目的已达到,便转身离去。 忽的,李景霆幽幽的声音传来:“辛六姑娘,你和辛柏并非亲兄妹。辛柏力排众议离经叛道,授你四书五经之学。若只因怜惜,这理由是不是太过单薄?或者,十年栽培为的便是有一日,你的才学可惊动皇后,赐婚卢家?” 男子的声音如夜色中的鬼魅,幽微的有些不真实。然而一字一句却如钟磬,哐哐当当撞在辛夷心尖上,砸得她一步一个懵。 她不敢回头,怕自己真的听了下去。然而她骗不了自己,李景霆出口的刹那,她就已无法辩驳。 因为这番质疑,完美得近乎没有缝隙。 第十章 祖母 辛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蒙上眼睛,又被轿子送回辛府的。 Ww W COM直到回了玉堂阁,辛岐面色严峻的站在她面前时,她都还恍惚的着懵。 “紫卿,老太太要见你。悄悄随我来。”辛岐难得的唤了辛夷的字,眉宇间有刻意的讨好和掩饰不住的猜疑。 “爹……”辛夷下意识的回了声。 “别多问,别声张。今晚为庆老太太回府,诸人宴席上都闹欢了。我吩咐各房都早些歇息了。绿蝶也是。”辛岐压低了声调,便独自领着辛夷离去。 沿途竟然见不到一个厮奴婢。整个辛府冷清得有些诡异。 慈兰堂是辛府老太太的住处。屋子不算奢华,却在辛府处于然的地位。不仅因为辛岐是个大孝子,更因老太太是辛府唯一有封诰的外命妇。 老太太辛周氏,和辛岐嫡妻周氏一姓同宗。老太太早年丧夫,再未改嫁,反而醉心于棋艺,以六十高龄屡屡击败大魏棋道名家,博得龙颜大悦,举国称奇。皇帝便封了辛周氏“广平县君”,位列外命妇五品。 辛夷走进慈兰堂时,榻上只有老太太,四下奴婢厮半个影儿也没。 鎏银瑞兽献宝鼎足香炉里燃着檀香,腾起香雾笔直的一线儿。 “娘,六女来了。”辛岐关好门窗,上前去向老太太附耳道。 “给祖母请安。”辛夷终于缓过神来,规矩的跪下行礼,却止不住觑眼打量着辛周氏。 从到大,辛夷并没太多见过祖母。因为辛周氏痴迷棋道,总是云游在外,寻访隐士棋手对弈,甚至有时一年半载才回府趟。 斜依在榻上的辛周氏,六十出头,保养良好的脸上气色健朗,头上一顶石青刻丝锦抹额,边上镶了圈灰鼠毛。身上银色底子绣宝相花窄袖褙子,勾勒出她略显丰腴的体态。 似乎暑热刚好,辛周氏还有些病怏怏的,有气无力的抬抬手:“起来罢。” “祖母的病可大好了?”辛夷规规矩矩的问了声。 “无碍。服了郎中的方子。劳您记挂了。”辛周氏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却让辛夷蓦地眸色一晃:“祖母这话可让孙女折寿呐。孙女得知祖母患了暑热,便是日夜担忧,念佛祷祝。” “是么?”辛周氏脸色带着长辈的慈和,出来的话却没一丝温度,“你若真挂念我这祖母,又怎会在我去钟南山的期间,闹出这般大的事来?嫁前被赏了休书,真是好长进。” “是孙女年幼莽撞了。”辛夷应道,脸色平淡得好像是事不关己。 “就这么一句?”辛周氏嘴角翘了翘,语调愈慈和,“事儿已成定局,我也不追究。只问紫卿一句,你和那位大人了些什么?” 辛夷微怔,旋即意识到辛周氏是被李景霆召见的事。可那是秘密召见,辛周氏手段通也绝打探不出。 辛夷疑惑的目光看向辛岐,后者连连摆手:“不关我的事!我只是对外宣称你患了疾,再未多半句。” “是我自己猜测的。”辛周氏的眸底划过抹惘然,“当年我被封为广平县君,皇上不要我进宫谢恩,只要我在曲江池设棋局,弈败一名皇室子嗣。当时我已棋名在外,皇子们又都不愿丢面子。这苦差事便落到三殿下头上。当时,三殿下便是坐了那顶轿子来,玄光缎面儿,绣银珠色金翅鸟。” 辛周氏顿了顿,辛岐立马双手奉上了六安茶。待辛周氏润了口,才继续道。 “直到今早我回府路上,偶然挑起帘子,才又见到了那顶轿子。轿子离地高,轿中人轻,必然坐了妇孺。三殿下尚未婚配,平日也不喜与幼童往来。当时我就好奇,是怎样神秘的女子,要殿下用自己的轿子接来。” 辛夷细细听着,心下有些好笑。 李景霆连同辛岐,费心安排秘密召见,连她被抬到府邸都蒙了眼睛。却被偶然碰见的辛周氏猜了出来。 果然人算不如算。再精良的棋局,也不敢衣无缝。 辛周氏的声音继续缭绕:“回到府中,方知你被卢家休了,还莫名染了疾。我又寻思,卢家和三殿下走得近,你才被卢家休,三殿下的轿子就抬了女子去……八成是你被殿下秘密召见了。” “娘真是神思妙算!儿子有什么事都瞒不过娘!”辛岐满脸讨好的大笑道。 辛夷却是心中一紧。年过六十的辛周氏心思缜密,她倾佩的同时,更多了分警戒。 李景霆得对,谁是棋子,谁是下棋者,棋局至此,她必得多留分心思。 “祖母神思妙算。”辛夷顺着辛岐的话,浮上清淡的笑意,躬身一福。 “少给我灌**汤。我老婆子年纪大了,脑子却不含糊。”辛周氏打量着辛夷,咧嘴笑了,“紫卿,你且,殿下和你了什么?” “不过是被卢家休了,殿下安抚了番。”辛夷也笑了,如同和祖母亲切唠家常的普通女子。 “安抚?”辛周氏有片刻愣,显然是没猜到这个答案。 “正是。虽休妻是因孙女糊涂,但细究来还得算到三殿下头上去。要不是殿下无意把孙女文集呈给皇后,又哪里会惹出赐婚的风波?” 辛夷的笑意愈温驯,烛火在她的秋水目中盈盈荡漾开来:“殿下赏了孙女一枚棋子。若祖母不信,尽可一观。” 辛夷拿出了那枚棋子。进贡昆仑玉雕琢,刻着个蚊虫大的“霆”。 凭这个“霆”字,下就没人敢怀疑此物真假。辛周氏也不例外。 她没有话,就静静地看着辛夷,唇边挂着慈祥的笑意。辛夷也看着她,眸色没有一丝波澜。 倒是辛岐在旁大气不敢出。他总觉得,养了十五年的女儿愈陌生了。 终于,辛周氏噙笑伸出手来,亲切的拍了拍辛夷脸蛋:“向来只知紫卿诗文俱佳,倒不知汝何时会下棋了?” 辛夷的笑没有丝毫异样,柔声道:“自然是不会的。不过有时被逼得,也就胡乱落几子。” “紫卿想学下棋么?” “紫卿愚钝。就算会,也不知是自己下棋还是在帮旁人下棋,反被‘会’误了,不如‘不会’。” 二人一来一去,旁边的辛岐早听急了:“娘,你们在什么呀!六女自只被辛栢教了些离经叛道的东西,哪里会下棋来着!” 第十一章 杀机 “倒是我老婆子碎嘴了。Ww WCOM”辛周氏往榻上靠了去,略有倦怠的摆摆手,“六丫头,经此一事,你以后就乖乖呆在府中,常习女德,日诵女训,别再惹夭蛾子了。” 辛夷心中一喜。辛周氏这话,便是留她在府中,不再逐出家门了。 “孙女儿谨记祖母教诲。祖母早些歇息,孙女告退。”辛夷躬身一福,然后掩门退去。 慈兰堂的门咯哒关上,惊得堂内烛火晃悠了好一阵。 辛岐试探的凑上来:“娘,这将六女逐出府…” “愚蠢东西!”辛周氏白了辛岐一眼,“明儿传话下去,卢家休书的事不许再提,辛夷还是我辛府的六姑娘。” “是是是。”辛岐虽不解,但素来孝顺的他也连声应了。 辛周氏看着辛夷离去的方向,眉间难得的蹙了起来:“儿啊,我怎么总觉得六丫头…古古怪怪的…不上到底哪点,但就是无一不怪。” 辛岐连忙附和道:“可不是?府中人是六女被休,女孩子脸皮薄,受了刺激,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似了。” “是么?”辛周氏一愣,旋即倦怠的闭上眼,“我年纪大了,这辈子就剩了个爱好下棋。其余的事,我不想管,也无力管。” “娘的是。”辛岐恭敬的为辛周氏掖好被角,“最近曲江池荷花开得好,不如儿子带娘去看看,散散心。” 辛周氏笑了,一点辛岐额头:“我个老婆子,看什么荷花?你且让府里的丫头去。虽女子珍重芳闺昼掩门,但府中憋久了也会憋出毛病来。可不要个个变得和六女般古里怪气。” 辛岐像个孩子般笑了:“儿子明白。” 这满堂温馨欢笑辛夷并不知道,待她回到玉堂阁,看到的只是漆黑寂静的庭院。 厢房传来绿蝶的轻鼾声,一个男子站园门口,似乎正等着她。 辛夷笑着迎了上去:“哥哥怎么来了?” 辛栢宠溺的摸摸辛夷脑门:“虽府中大宴为老太太接风洗尘,但想到老太太回来就要做主把你逐出府去,我哪里开心得去。便来寻你商量下对策……看你从慈兰堂的方向来,莫非有了变数?” 辛夷俏皮的眨了眨眼,这府中关心她的,到底只有辛栢一个。 “哥哥放心。今晚我确实被爹带去见了祖母。一番伶牙俐齿把祖母哄开心了,祖母便允我留在府中了。估计明早慈兰堂的话就会下来。” 辛栢笑意愈浓,他佯装客气的一伸手:“后苑莲荷甚好,夜中相望别有趣致。今既有大喜,不知生可否请姑娘赏脸,携手同游,聊表庆贺?” 辛夷忍住笑意,也佯装正经的一福行礼:“能得公子相邀,是奴家幸事。” 二人信步向后花苑走去。夏空星辉万里,映得府中石板径好似蒙了层白纱,风穿庭院,疏影横斜,莲荷的幽香溢满夜色。 辛栢与辛夷并肩而行,有一搭没一搭的着话:“爹爹你患了疾,所以宴席也没有参加。如今可好些?” 辛夷不在意的摆摆手:“我不过是偶有咳嗽,被爹爹撞见,担心我冲撞了祖母,便不允我赴宴。其实,什么事也没有,你瞧我不是好好的?爹爹就是太紧张祖母的康健了。” “爹向来孝顺。”辛栢莞尔。 “正是。听当年哥哥过继过来,也是祖母的意思?”辛夷的眸色深了深。 两人独行在静夜中,能听见彼此的呼吸,辛夷的脑海里不停浮现出李景霆的话。 最可怕的是,她当时第一瞬间,不是想为辛栢辩解,而是失语于那个质疑的完美无缝。 她怕了自己。所以越要亲手证明辛栢的清白。来服自己,一切只因自己肮脏的疑心。 辛栢并没觉察出异样,噙笑应道:“正是。我家虽是远亲,却隔了十门九宗,远到你们的族谱上都找不到我。当时爹中意过继的是大伯的孩子,只因老太太格外赏识我,才让爹爹变了主意。” 辛夷点了点头。事情竟然又和辛周氏扯上了关系,只怕那个醉心于棋艺的六旬老太远没有那么简单。 甚至,整个辛府,都没有她想的那般简单。 二人来到了后花苑,夜色中满池莲荷绽放。因为几场夏雨,池水涨得过人高,映出的夏空银汉好似从水底浮起。 辛栢舒畅的深吸了口气,语调有些怀念:“当年阿卿最爱这池莲荷,晚上都要偷偷溜出来玩。我便将新鲜莲瓣洗净晒干,为你做了个莲瓣枕头,你才消停下来。” 辛夷的笑意也恍惚起来:“对啊。向来只有哥哥,如珍宝样疼惜我。” “如珍宝样疼惜你?”辛栢转过头来,忽地咧嘴笑了。 清凉的月光笼罩了他的笑靥,看上去有些不真实。他的眸底似乎隐藏着骇人的冰冷,衬着那嘴角笑意的弧度陡生诡异。 他不再是对着妹妹而笑,眸中映出的是另外的东西,比如猎物,比如棋子。 辛夷忽地头皮麻。 夜色寂静,连一丝纺织娘的声音都听不到。四周的温度似乎瞬间下降,无形的杀意甚至惊动了月色,月亮躲进了云里,四下顿时漆黑不见五指。 “阿卿。”辛栢唤了声,声音嘶哑无比。 辛夷嗫嚅着唇,却无法如常再笑应他“哥哥”。重生后心若止水的她,第一次红了眼眶。 她早就现了异常。 辛栢进府后,接受的是最正式严谨的仕子教育,一言一行都有古训匡正。比如夜行执灯,哪怕自己看得见路,也要执灯让路遇的人看见,以免冲撞失了仪态。 然而今晚,辛栢第一次没有执灯。 辛夷深吸几口气,才能压下不断涌上的酸意。越是这个时候,她越不能乱。已经死了一次,她赌不起。 她蓦地抬眸,对着辛栢嫣然而笑,笑意干净而依恋,宛如还是十年前的孩童。 “哥哥一直是辛夷的哥哥,只愿阿卿一直是辛栢的阿卿。” 一句话坦然而平静,却无法掩饰压抑的哽咽。 四下死寂。一刻,两刻,三刻…… 辛栢终于伸出手来,有些不稳的揉揉辛夷脑门:“时候你只在我面前哭,现在还是这般。这样不行的呐…以后无论在谁的面前,都记得,再痛苦也要把泪咽下去。” 因为,唯一可以相信的只有自己。 不包括其他人,也不包括我。 辛栢不明白自己,为何最终自己都不忍出这句话。仿佛舌头打了结,话到咽喉都咽了下去。 第十二章 赏荷 这时云彩散开,重新露出一轮皎月。 WwWCOM月辉清晰的照出辛栢的容颜。 干净儒雅的五官,眉间笑意温柔,仿佛什么也没有生过,他还是那个阿卿的哥哥。 “早些回去歇息罢。省得被爹爹现,又要挨骂了……对了,提上这盏灯笼吧。”辛栢从廊下取下一盏灯,笑着递给辛夷。 辛夷艰难的咧了咧嘴。她现哪怕是重生一次,她还是太过稚嫩。比如,被至亲至信如此相待后,她的心绪则很难平复。 至少,她不如辛栢。 辛夷默然的接过灯,转身离去。她最后回头看了眼池塘和池边的男子。 今晚所有人都被辛岐早早打休息了,府内半个奴婢厮也看不见。而夏雨后的池水及人高,若是某个人被推入水中,到死也不会有人听见或现。 意外只是池边的青苔。这是场完美的杀局。 辛夷握住灯笼柄的指尖猝然攥紧,半晌又终于松开。她的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从未有过的清冷。 她转头无声离去,灯笼盈盈照亮她前方的路。这条路,她只能自己走下去。 这盘局,她也只能自己下完。 翌日。大魏的夏亮得愈早,连风儿都带了热气,熏得人好似罩在笼子里。 辛府大清早就热闹起来了。因为慈兰堂“允六姑娘留府”的话儿下来了。府中诸人有欢喜的有埋怨的有失望的,闹了一会儿也就消停了。 因只六姑娘留府,却没提嫁妆归属。五品府邸多双筷子,有个人当没有个人也就罢了。 此刻,辛府大门口停了几张软轿,辛芳辛菱被一大帮婢女嬷嬷簇拥着,俏生生的立着,有些不耐烦的在等谁。 待辛夷和绿蝶不慌不忙从玉堂阁走来时,辛菱再也忍不住,尖声斥道:“六妹妹好大的架子!祖母允了姐妹们去曲江赏荷,你却让诸姐妹都等你一个!还真以为自己是卢家少奶奶了!” “五姑娘,我家姑娘昨晚没睡好,所以得到赏荷的信儿后又补了个觉,一下睡过头了…”绿蝶听得脸色青,却还要陪笑向辛菱解释。 “你家姑娘都还没开口,哪有你这个奴婢先的理儿!”辛菱轻蔑的笑着,一个巴掌就向绿蝶闪去。 可辛夷还没来得及阻止,辛芳就伸出了手:“五妹妹,罢了。这在府门口就闹起来,还当着一堆妈子婢女的面,岂不是坏了辛府的德名?” 四下诸人都流露出赞叹,辛菱也立马住了口,连声笑赞“二姐姐果真是德芳仪淑”,便再也不理会辛夷。 辛夷静静的站在一旁像看戏般。辛菱骂够了辛芳才出面阻止,二人一唱一和,她倒成了最黑脸的人。 “走罢。六妹妹。”辛菱亲热的挽着辛芳的臂,回头对辛夷一笑。变脸之快,让辛夷都不由佩服。 “可是五姑娘,我家姑娘的轿子呢?”绿蝶将门口停着的轿子都瞧了遍,却没有看见辛夷惯坐的那辆胭脂色软轿。 “真是对不住了,六妹妹。”辛菱得意的那锦帕拭了拭嘴,“今早久久不见你来,我便唤七妹妹去玉堂阁叫你。没想到她看见你那胭脂色轿子喜欢,我就做主请老太太赏给她了。六妹妹身为姊姊,断不会计较罢。” 辛夷眉梢微挑,看见七姑娘辛芷躲在朱廊后,泪眼盈盈无辜的瞧着她。 七姑娘辛芷,姨娘孙玉铃所出,和辛菱一母同胞。只有五岁的她,哪里有胆做主要辛夷的轿子。 辛夷心下了然,面色从容的道:“姐妹们乘轿,我轿旁随行就是。” 着,辛夷看也没看诸人反应,一个人径直就往府外走去了。 辛菱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里,气得胭脂乱颤:“要不是祖母府中姐妹都去,谁愿意叫上你!一个嫁前被休的商贾之女,同行都是丢我辛府脸面!” “罢了。起轿。”辛芳拦了拦辛菱,脸上的笑意端庄优雅,她敛裙坐近轿子里,辛菱连忙住声跟了上去。 一行轿子出了辛府,浩浩荡荡的向曲江行去。 官家姐出门乘轿,一方是自矜仕门高贵,一方也是闺中女子珍重仪容,不随便让外人瞧了去。 所以当辛府轿子穿过长安街道,而辛夷在轿旁步行时,便引来无数议论指点。 绿蝶在旁指尖搅着裙,忿忿得两颊通红。今日辛夷一袭水紫色绣攒花藤蔓襦裙虽然素净,然而髻中一枝七宝玲珑祖母绿钗子却显示出她官家姐的身份。 一个官家姐混在奴婢厮里,在轿子旁步行。实在是闻所未闻又大失礼数。 “姑娘,整条街的人都在瞧您,些好难听的话……”绿蝶羞愤得脸都不敢抬,凑过去向辛夷低语。 然而正主儿的辛夷却是脊背挺得笔直,脸色平静悠闲得好似在自家花苑散步。 “绿蝶,你瞧那铺子上的簪子可好?” “姑娘,您还真当是逛街呐!” 绿蝶哭笑不得。她打伺候辛夷,然而被休后的辛夷却怪得让她都快见怪不怪了。 “六妹妹还真是好气量,什么都容得下。”辛夷旁的轿帘被掀开,露出辛芳柔笑的脸。 “谢二姐姐夸奖。这世间脏东西太多,若是容不下,莫非还让它堆在面前,槽眼又槽心么?”辛夷淡淡应道。 辛芳的嘴角抽搐了下,但只是瞬间,又恢复了那贤淑端庄的样子。 “果然被卢家休后,六妹妹就变了个人。”辛芳笑了笑,放下了轿帘。 辛夷方转回视线,就听得前方一阵呵斥:“没长眼的东西,没看见是我王家的车架么!” 街道尽头,几匹西域骏马在闹市中疾驰,惊得行人跌倒推搡一片,街旁铺子更是被掀翻无数。然而那群人却理所当然,甚至还怒怪是百姓挡了他们的车架。 骏马转瞬即至,辛府的轿子连忙避让,没想到辛芷的轿子慢了一步,辛府诸人却看都未看一眼。要看着轿子就要被骏马撞上,辛夷下意识的奔了出去“七妹妹心!” 一声骏马嘶鸣,马匹惊得前蹄扬空,但好歹停了下来。 辛芷也从轿子里出来,在婢女的簇拥下吓得瑟瑟抖。 “混账东西!敢惊了本姑娘的马!”马上的女子惊魂未定,怒气冲冲的指着辛夷喝到。 辛夷这才现,马上坐了个女子。十五六岁,削肩细腰,俊眼修眉,一身绯红贴锦宝相牡丹花软缎袖胡服,髻中簪着碗大的堆纱缀珠宫制芍药,通身的明艳逼人,娇美华贵。 第十三章 风波 “姑娘容禀。 WwW COM民女只是护妹心切,所以冲撞了车架。再姑娘闹市行马,怕是亦欠妥当。” 辛夷上前一步,不卑不亢的行了个福礼。 那女子一声冷笑:“还和本姑娘道起来了!我告诉你,本姑娘是对就是对,是错就是错!” 旁边一个婢女也是时候的上前来,鼻孔朝着道:“一群家户,你可知我家姑娘是谁?乃是王家嫡出姐,王文鸾!当今皇后娘娘便是我家姑娘的亲姑母!” 一句话掷地有声。四下初始还打抱不平的议论顿时消停了下去。 大魏世家为尊。五姓七望,王卢郑崔李。这“王”便是五姓中的一姓。也怪不得这群人为何如此嚣张蛮横了。 “那,姐意欲如何?”辛夷脸色平静的直视王文鸾,好像根本没听到她是姓王还是姓李。 这番仪态让王文鸾的脸更加阴沉,狠狠道:“我要你给我的马磕三个响头!我的马乃是西域狮子骢,价值万金,还是给你脸面了!” 辛夷微微眯了眼,背梁却是傲然直立,纹丝不动。 她没动静,在旁观望许久的辛芳急了。她盈盈上前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蹙眉喝道:“六妹妹!姊姊屡屡教导你德仪纲常,尊卑有别!你赶快向王姐的马赔罪,可莫要顽固不知礼,辱了辛府的名声!” 辛菱也尖声帮腔道:“这个贱人,在家惹事不够,还跑到外面来惹!王姐,民女看,若是她不跪,就打断她的腿!” 一群人纷纷应和,急着让辛夷跪马,生怕她连累到自己或是辛府。 辛夷却伫立场中,安安静静的听着,要不是她睁着眼,都以为她站着就打盹儿过去了。 绿蝶却是在旁听不下去了。她给自己壮了几口胆,才敢出声怒到:“闹市行马,本就是错在先!不道歉就算了,还要我家姑娘给匹马跪拜,欺负人也没这么毒的!” 这话声音不大,却让王文鸾听了明白。她眉目瞬间扭曲,竟是一个鞭子猛地向绿蝶抽来。 “绿蝶!退下!”辛夷惊呼,却晚了一步。 绿蝶躲闪不及,一鞭子结结实实的打在了她背上。一道血痕顿时渗透了衣衫。 辛夷终于变了脸色。她重活一世,对荣辱冷暖都看得淡了,但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这些无论几世,都真心相待之人。 只有死过一次才明白。人情至冷,也至暖。 “王姐,你我之事,何必扯到无辜旁人去!”辛夷果断的将绿蝶护在自己身后,冷冷的质问王文鸾。 见辛夷终于有了反应,王文鸾愈得意,她晃动着手中的鞭子:“区区奴婢,敢顶撞本姐!我今儿就打死她!” “尔,敢。”辛夷纹丝不动的护住绿蝶,一字一顿,平静的眸色深处压抑着骇人的雪色。 甚至似乎有寒气从她身上散出来,她就简简单单的站在那儿,却让人不敢靠近。 辛府诸人都唬住了。没想到平日塌下来都不变色的六姑娘,还有这般硬气吓人的时候。 而王文鸾似被当众打了脸,眉间戾气愈浓:“王家骄女,有何不敢!我今日不仅要打死她,连你也一块笞死!” 着,鞭子毫不留情的打下—— 千钧一之际,一个男声悠悠传来:“住手!” 诸人一惊,顺声望去。不知何时,一辆轿子停在了王家车架旁边,男声正是从轿内传来。 “哪儿来的贱民……”王文鸾收回鞭子,打量着拿轿子,忽地脸色微变。 方才还骄矜蛮横的王文鸾恭敬的下马,对着轿子盈盈拜倒:“文鸾见过四殿下。” 诸人才缓过神来般,刷刷跪倒一片,鸦雀无声。 辛夷也拉着绿蝶拜倒,心底却不停犯嘀咕,轿子内的男声,她怎么听怎么都觉得有丝熟悉。 “殿下每年进京数次去春风堂配药,今儿也是么?”王文鸾语调娇柔,哪里还有半分方才嚣张的样子。 “正是。”轿子连帘子也没有掀起,只有那个男声清贵又神秘的传出。 四皇子李景霄,母淑妃杨氏。杨淑妃很受皇帝宠爱,却在生产李景霄时出了意外,淑妃选择保子弃母,随之香消玉殒。皇帝认为是李景霄克母,故不怎么喜欢这个四儿子,将其安置于储秀宫,放任自流。 李景霄某日染上了花,医治不及时留下了满脸疤痕,在一群风神俊秀的皇子中格外磕碜。皇帝愈不喜他,赐了他顶青玉面具掩面。后来李景霄弱冠,性情孤僻古怪,皇帝干脆眼不见为净,将他封到遥远的蜀中。 此后,李景霄会每年几次进京,寻找春风堂配医治疤痕的药。春风堂是个普通医馆,但奇的是只有他那儿有治李景霄的方子,而且哪怕皇子也只能亲自去,断没有出诊的道理。皇帝调查过,没有现异常,也就准了。 李景霄的真容自长大后就无人见过,据满脸疤痕很是吓人。尽管如此,皇帝也为了避免闲话,对他还是极尽皇子该有的待遇,人前的父子情深也扮得足。所以下人对这个四皇子也是敬重。 这次李景霄便是进京寻春风堂配药来,刚好撞见这出纷争。 “四殿下难得进京几次,匆匆来去岂不可惜?最近皇后娘娘赏了我几幅名家字画,文鸾恭请殿下莅临品评。” 王文鸾娇声如莺,一口一口殿下叫得人心都酥了。 轿子许久没有声音传出,王文鸾有些尴尬。她瞥了眼辛夷,似乎想到了什么,立马柔声道:“看在殿下的面子上,此事文鸾就作罢。一群卑贱女子,不以坏了殿下雅兴。还请殿下屈尊移驾王府,也算文鸾赔罪了。” 半晌,直到王文鸾跪得额头都渗出细汗了,轿子里才悠悠传来:“不必。” 着,轿子起轿便往春风堂远去了。被晾在原地的王文鸾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但又不敢表露出半分。 哪怕李景霄不是红角儿,但却是真正的皇子,但凡她有半分僭越,那遍布京城的锦衣卫就会让她吃尽苦头。 “你叫什么名字?”王文鸾起身,走到辛夷面前,一腔怒火全怪在了辛夷身上。 “辛夷。”辛夷淡淡应道,还不慌不忙拂了拂裙上的尘。 王文鸾意味深长的怪笑了声:“原来你便是被卢三公子嫁前休了的辛六姑娘。” “正是。”辛夷应得理所当然又泰然自若。 王文鸾嘴角狠狠抽搐了下,丢下句“惹了王家,有你好看”,就率领着一群人扬长而去。 第十四章 诡棋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许久了,街道才重新恢复了行人如织,人声鼎沸。 Ww W COM “五妹妹,我们还是赶快去曲江赏荷罢。这中途一耽搁,待会儿日头又毒了。”辛芳坐进了轿子,语调温婉,仿佛什么也没生过。 “二姐姐,可是就便宜了那个六妹妹那个贱*人?你没听王姐的话?她惹上大麻烦了……”辛菱脸色苍白,却又怨毒的瞥着辛夷。 “五妹妹,我们哪里有六妹妹?”轿子里的娇声平静无比,“我们辛府又哪里有六姑娘?以前是有过,可和她那商贾低贱的娘亲一起,早死在外边儿了。若是旁人废了死了,和我辛家人又有什么干系?五妹妹莫再糊涂了。” 辛菱眼珠一转,明白了辛芳意思。便也换上了副赏荷游玩的笑意,随着辛府诸人离去。 自始自终,所有人看都没看辛夷一眼,好像她是缕空气。 “等等我家姑娘!诶诶!”绿蝶急了,忍着伤痛一瘸一拐的追上去。 “绿蝶,我们不去了。”辛夷拦下绿蝶,“寻医馆瞧瞧你的伤,然后就回府罢。” 辛夷看着辛府轿子远去的踪迹,眸色不禁深了深。 辛府诸人这是直接和她撇清了关系。 比眷恋仇恨更可怕的,是漠视。人都不存在了,爱与恨都毫无疑义。人情冷暖,是最锐的刀。 可是已经被这些杀死过的辛夷,没理由再死第二次了。 “姑娘,这点伤没事。姑娘还是去曲江罢,莫为奴婢坏了兴致。”绿蝶又是愧疚又是自责的声音传来。 辛夷不由分的扶起绿蝶:“傻丫头,曲江那么远,又是这般热儿,等去趟来回,你的伤都该脓了。我们赶紧找医馆给你处理下。这是你家姑娘的话,不许不依!” 绿蝶无声红了眼眶,噙着泪拼命点头:“奴婢都依姑娘的。” 然而当辛夷带着绿蝶找遍家家医馆时,才现事情远比自己想的麻烦。 方才的风波不算大也不算,但是和王家扯上了,意义就不一样了。这口信迅传遍了大街巷,医馆都认得辛夷是才得罪过王家的人,哪里还敢给她看病,都忙连声驱赶,生怕连累到自己。 辛夷心下焦急。头愈毒,绿蝶伤势加重,整个人都恍惚起来。辛夷耐着性子,一直来到城郊某处医馆。 这医馆很是冷清,青瓦白墙,杜若熏香缭绕,门前一张破匾依稀辨得“春风”二字,堂内唯有个学徒在柜台上打盹儿。 辛夷大喜,刚想上前求医,却想到一路被拒的遭遇,顿时脚步踌躇。 忽地,里面一个悠悠的男声传出:“伤都耗成那样了,不进来莫非要死在外边?” 话虽冷淡,辛夷却是惊喜,忙道了声“多谢”就扶了绿蝶进去。 打盹儿的学徒眼都没睁,倒是帘子隔开的里屋传来初时的男声“请进”。 辛夷道了谢,扶着绿蝶进去,才现后院别有地。 宽敞明亮的楼阁全以竹木构筑,半人高的窗楹能望见崤山叠翠,干净润凉的竹木地面置着青瓷莲瓣立鹤博山炉,杜若熏香如白云缭绕。 堂内盘膝而坐一名三十出头的男子。面容清癯,眉眼温雅,身上竟是月白苎布大袖交领曳地薄衫,好似古时的私塾夫子。 他面前放着一杆铜秤,几包药材,似乎正在配药,对于进来的辛夷二人看也不看一眼。 辛夷不自觉放轻了呼吸,深深一福道:“奴家婢女受了鞭伤,烦请先生指教。” 辛夷用的称呼是“先生”,而不是“郎中”,愈显恭敬谦和。 男子勾了勾唇角:“她的伤未伤内里,只是皮肉。我让我那学徒给她包扎下,再给你开几副方子。” 片刻,便有学徒来扶了绿蝶下去。辛夷感激的深深一福:“多谢先生。” “先别忙着谢。”男子眉梢一挑,“这伤是医了,我的诊金又如何算?” “先生见谅,奴家只有身上几个饰值得一钱,若要重金是断断没有的。”辛夷面有愧色。 “金银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要有何用?不如你陪我下盘棋,你赢了就作罢。”着,男子拿出副棋局来,置于两人中间。 辛夷眉尖蹙得更紧了:“奴家惭愧,不会下棋……” “你瞧瞧再如何?”男子手执黑子落于元。 棋已开局。辛夷无奈,只得坐下来胡乱落了几子,不出意外的,片刻后她就输了个干净。 “输,了。”辛夷一字一顿,不会下棋的她有理得无比从容。 “谁你输了?”男子伸手将自己棋局的一子翻了个面,顿时,黑子变白,宛如辛夷突入敌方内部的卧底,显露出真容,以摧枯拉朽之势迅破局。 辛夷微惊。连忙用指尖翻转所有棋子,这才现玄机。 此棋局所有棋子都是黑白两面,可任意转换。下此棋,必须要记得自己棋子每一步每个位置,否则就会被对手翻转棋子,潜入暗探。或者自己翻转棋子,黑黑白白真真假假,迷惑对方,但若实力不济,反会把自己绕进去。 黑既是白,白即是黑,虚实相生,敌我难辨。 这局下的不仅是棋,更是人心。 辛夷倒吸了口凉气,眸底秋水起了波澜。这鬼斧神工的棋局,且不谁能下,把它明出来的人才真真儿可怖。 看着辛夷微变脸色,男子的声音适时响起:“此乃下棋。大魏有且只有一副。” “何人所有?” “棋公子,江离。” “何人可下?” “棋公子,江离。” 似乎是看出了辛夷的不解,男子微微莞尔,续道:“大魏仿品的下棋太多,我这副便是。你看黑白两面都是染上去的。唯一一副真品在棋公子那儿,那是然黑白两面的昆仑暖玉雕成。” 男子顿了顿,脸上浮现出抹敬畏:“至于何人可下,我也能召好友落几子,但最后都是平局——不是和解,而是双方都输了。因为转换太多把自己绕了进入,最后才醒悟是自己害了自己。就算如此,大魏能下下棋的也不出五个。” 辛夷压下心底的惊涛骇浪,脸色有些复杂。棋公子竟然是如此人物,可在她看来,怎么就是个冷漠嘴臭的无赖? 辛夷摇摇头,甩开飘走的思绪,重新郑重的看向男子:“先生能弈下棋,只怕也不是普通郎中。” 男子笑了,那眸底仿佛有万千机密演变,尽在尺寸间:“在下,柳禛。” “哪个柳禛?” “徐州琅琊,南阳柳禛。” 辛夷的脸色瞬时变得恭敬无比,她正色重行大礼,跪拜,叩至地。 “原来是伏龙先生。女子有礼。” 第十五章 四殿 出生于徐州琅琊,隐居于南阳,柳禛,被称为大魏奇才。 WwWCOM他和另一位名“玥娘”的女子,合成大魏“伏龙隐凤”。据二人之才略,喜可安下,怒可灭一国。 这二人自然成为连皇帝都执学生礼的人物,然而二人闲云野鹤,云游四方,大魏人只听得他们名声,见过真人面容的屈指可数。 “区区陋名,不足挂耳。”柳禛扶起辛夷,“不过前时约定还算数。姑娘要赢了在下的棋,才可带你婢女离开。” 这次辛夷没有露出为难之色,反而眸色渐渐沉静下去,仿若压抑了层层浪涛,最终化为骇人的蓄势。 “伏龙先生面前,女子不敢妄言。奴只落一棋,一棋定输赢。” “请。” “奴家差点疏漏了,来时因为急着为婢女疗伤,所以未有细思。如今敢问先生一句,此春风堂可是彼春风堂?” “正是你所想的那个春风堂。” “观先生銅秤中物,有黄芪桃仁白术之类,俱是生肌化淤,治疗疤痕。敢问先生,可是在为四殿下配药?” “不错。” 辛夷眸中精光一划,她双指并剑,停在了棋局上方。 “奴家斗胆一言:四殿下每年进京几次,只寻春风堂配药,只怕是故意为之。人心诡测,疑神弄鬼,越是古怪的事儿反而会放松警惕,越是平常的事则愈多怀疑揣测。殊不知,反其道而行之,正是利用人心之疑。” “不错。” 柳禛眉间有了笑意,他身后的竹帘微微拂动,辛夷并没有察觉到,自顾了下去。 “所以百姓,官吏,锦衣卫,哪怕是皇上的目光都集中在诧异春风堂的医术上,却放松了对于殿下到底进堂来做甚的警惕。所以,哪怕是伏龙先生堂而皇之居于此,也瞒过了下人。” “正是。” “故,且不论四殿下的真容如何,疤痕是否痊愈。殿下每年进京,不为配药,只为见伏龙先生,商讨请教之事。而瞒着下人都要请教的事,女子就无胆置喙了……先生,您输了。” 话音刚落,辛夷指尖微动,翻转了柳禛最初落于元的黑子。顿时,黑为白,输赢调换。 柳禛沉默了会儿,忽地朗声大笑起来:“能弈下棋之人,大魏又多一人……禛敢问姑娘芳名?” “辛夷,字紫卿。”辛夷微笑还礼。 她哪里懂棋,更是不懂人心,否则前世也不会被乱箭射死于喜轿中。 她不过是重活一世,有勇气多了分揣测而已。 忽地,一个清冷的男声响起—— “好棋。” 辛夷微诧。柳禛倒是在听到这声音的瞬间,脸色一肃,恭敬地退到旁侧,跪拜叩。 辛夷抬眸,才现柳禛身后的竹帘不知何时被撩起,露出一幕鲛绡轻帘。 鲛帘轻薄如雾,能看见帘后端坐了名男子。二十出头,身形颀长,仪态优雅。虽看不清具体,但通身气度便是清贵无双,宛如云中仙君。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脸上戴着青玉面具,将他脸的上半部遮住,只露出唇和下颌。 辛夷心下一动,规规矩矩地拜倒:“民女辛夷见过四殿下。” 对于这位颇为“奇异”的四皇子李景霄,上一世的辛夷和他完全没有交集,只在茶余饭后,和姐妹们谈笑过他“春风堂配药”和“面具下真容”的趣言。 帘后的李景霄并没有叫辛夷起来,他静静的瞧了她的脑门顶一会儿,才悠悠道:“听辛姐不通女红,但尤善诗文。” “闺中戏言,让殿下见笑了。民女还未谢过殿下方才出言解围之恩。” 辛夷应得不卑不亢,神态平静得似在背台词。 帘后传来一声轻笑,李景霄又道:“罢了。诗文除外,本殿却从未听过辛姐会下棋,甚至可弈下棋。” 辛夷眉心生痛。她忽然觉得刚才破下棋就是个错误,给自己留下了不得了的话头。 不待她想出法子拒绝,李景霄的声音又淡淡响起:“既然如此,便陪本殿落几子如何?伏龙先生,烦请你把棋局移来。” 柳禛的眸色顿时有些异样,他意味深长的看了辛夷一眼,移来棋局至二人中间。 李景霄从帘后伸出两根修长而莹白的指尖,依旧落黑子于元,管也没管辛夷的同意就自顾开了局。 辛夷顿时觉得心底生凉。 她不过是误打误撞破了一局,事实是她连元九星在哪儿都不知。但这些人若真爱棋,不去找棋公子江离,反个个扯上她来,只怕输或赢都有她赌不起的条件。 以输赢赌注为借口,谁知他们谋的是什么。 辛夷越想越觉得脊背寒。一个四皇子,一个伏龙先生,她却只是五品官庶女。她没办法不草木皆兵,步步提防。 她猜不透输不起,唯有险中求胜,破中求生。 辛夷心底冷静下来。她一把抄起那黄铜秤往棋盘上砸去。 砰一声,棋局裂了条大缝。 “如果殿下硬要民女对弈,那民女碎了这棋盘,是不是也算破局?殿下,您输了。” 在柳禛变色的惊讶中,辛夷坦然伫立,瞳仁明亮得好似九月霜的秋水,透过鲛绡帘,直直的看到帘后的人,看到人的心底去。 半晌的寂静。 辛夷始终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终于,帘后那优雅的声音再次传出:“倒也算你赢了。” 然后,那竹帘蓦地放下,隔绝了所有视线,仿佛方才那男子真如云中君,踏云来乘鹤去。 “姑娘,请罢。”柳禛意会,作出了送客的姿态,然而他看辛夷的目光却有些不一样了。 辛夷没有动。她直直的盯着竹帘,目光一寸寸冷下去:“民女猜出了殿下会面伏龙先生的秘密,难道殿下不担心我出去后口风不严么?一个皇子瞒了下人来见伏龙先生,里面的意味可足够寻了。” 话刚出口,柳禛的眸色瞬间凌厉起来。 竹帘后却传来声轻笑,带着淡淡的嘲讽:“你若有这个心……从你站的地方到门口还有五十步,你觉得,你还能走几步?” 言语得平淡,却有无形的杀意在萦绕,暗处有冰冷的压迫感席卷而来。 辛夷的脸色愈沉静,眸底划过计谋得逞的自信:“殿下果然是存了这分心思。人不为己,诛地灭。即使我和殿下还下棋谈笑,但殿下只怕更相信,死人是最嘴密的。” 春风堂内顿时死寂到骇人。 第十六章 扶萧 柳禛脸色复杂,让他伏龙奉为主君的男子,居然被个女子轻易的套出了意图。Ww W COM也不知该他失常,还是她特别。 伫立堂中的辛夷,眉间却渐渐笼上层哀然。若是上一辈子,人家让她走她肯定如蒙大赦的就走了,绝不会再多心提防到这一层。 死过一次,她才能看透,世间至毒是人心。 重生让她看淡世事,却也对这条命愈珍惜。她不敢信,也不敢赌。 许久,帘子后才传来淡然的声音,仿佛什么也没有生过:“下去。” “殿下,这春风堂外可是埋伏了不少王家的影卫。若我彼时死在殿下手上,凭我和王姐的过节,这账定要算在王家头上。就算王家杀个官庶女,下没人敢什么,但平白背了黑锅,王家只怕也得找殿下闹一闹。” “你如何知道,堂外有王家影卫?” “凭我信,王文鸾是这样的人。” 辛夷语调静然得,几乎听不出她对王文鸾是恨是喜。 半晌,帘后的声音些些缓和:“退下罢。本殿以四皇子的名义向你保证,只要你口风严,便不伤尔性命。” 可让柳禛诧异的是,辛夷仍没有动,她冷冷的上勾嘴角:“殿下要我口风严,总得付点好处不是?我要殿下的影卫送我出春风堂。” 帘后的声音些些沙哑,含了分邪气:“你这又是做甚?” “凭王文鸾的心性儿,她铁定要取我性命。殿下的影卫送我出去,我便和殿下扯上了干系,王文鸾再骄纵,至少也不敢肆无忌惮的杀我。” “你,在利用我?” 帘后的男子传来声轻笑,低沉的嗓音仿佛被夜色浸润过,优雅又如同鬼魅。 “正是。”辛夷一副经地义的样子,眸子却不含半分温度。 “准。”帘后的男声轻柔的吐出了一个字,堂中一股冰冷的压迫旋即离去。 辛夷暗自松了口气,和皇子谈条件,她并没有多大的把握。但赌上这条命,她也就什么也不怕了。 这盘局,这条路,她只能不停向前走,因为回头一定是死。 “民女告退。”辛夷规矩的行礼,然后掩门退下。待得那抹倩影消失良久,柳禛才从一惊一诈的状态中缓过神来。 “殿下,您,您居然要求和她弈下棋……”柳禛语调有些不稳。 今不寻常的事太多了,他干脆捡了条最震惊的进谏。因为他明白,究竟要怎样的人才能让殿下提出羿下棋。 下棋。弈的是人心,赌的是九州。 李景霄沉默了良久,并没有回答,反而转了个话题:“萧家吩咐下去了么?” 柳禛一愣,有些无奈。可主子不愿意,他做臣子也无法强求。 他只得叹了口气,正色道:“已经嘱萧家上奏吾皇,举办曲江赏荷花节,这种事,皇上当即就准了……可是殿下,区区一个风月之事的花节,能对萧家有何裨益?” 帘子后的李景霄眸色深了深:“再告知萧家,筹办花节之时,要大行歌功颂德之事。无论是现场布置,士子进献的诗文,还是曲目安排,都要盛赞吾皇圣明。” 柳禛陷入了沉思,良久,他忽地眼眸一亮,拊掌呢喃:“妙计!妙计!皇上掣肘于五姓七望,花节颂君必使龙顔大悦,皇上从此对萧家另眼相待。毕竟,萧家可是突破五姓七望,公然站出来圣颂皇帝。从这个角度看,这份忠心就难能可贵。” “花节事,五姓七望不在乎,才让萧家顺利负责,却没想到办成另外一番让他们眼急还无法公开怒的场面。”帘子后的李景霄勾出一抹邪气的冷笑。 柳禛长叹一口气,有些怅然:“要从五姓七望把持的大魏扶持一个萧家……这路只得一里里挪,一寸寸进。” 李景霄深吸了口气,面具后一双星目氤氲起沉沉夜色:“这杜若熏香……” 柳禛笑应道:“朝中皆知。殿下喜高洁之物,楚辞曰:山中人兮芳杜若。这熏香便是刺史进献。” 李景霄眸色闪了闪,半晌,才若有若无的轻道:“换成辛夷熏香。” “殿下?”柳禛一愣。大魏好熏香之风,杜若香更是其中御用的极品,然而一向对起居用物讲究的殿下,不焚杜若,去焚市井民才用的辛夷香,实在是让柳禛怀疑自己听茬了。 李景霄却状似倦怠的微微闭眼,低语道:“桂棹兮兰桨,辛夷楣兮药房…” 柳禛忽地心底电光火石,不再去追问缘由。 他怅怅的看向春风堂外,儿闷得没有一丝风,连蝉也不鸣,似乎要下雨了。 而这厢,待辛夷好不容易确认在李景霄影卫的护送下,王文鸾的影卫终于忿忿离去。她和绿蝶回到辛府,才现气氛的不寻常。 府中鸦雀无声,空气压抑得和这要下暴雨的色一般,蕉叶站在府门口,阴脸看向辛夷。 “六姑娘,请随奴婢去慈兰堂。老太太、老爷、大奶奶,各房姨娘姑娘哥儿都候着了。” 蕉叶得一板一眼,辛夷却心中微动。 蕉叶是老太太的大丫鬟,她传话必然是惊动了老太太的大事。而且各房齐聚,连常年卧床养病的大奶奶都来了,只怕这事儿都是凑她来的。 而且八成,和她惹上的王文鸾王家有关。 辛夷先把绿蝶扶回房,嘱她养伤,才随蕉叶去了慈兰堂。果不其然,当她一脚跨进堂,十数道目光刷刷的向乱箭射来。 “紫卿给祖母、爹爹、大奶奶还有各位姨娘哥儿姐儿请安。” 辛夷一丝不苟的行礼。她心下坦然,是祸躲不过,至少王家的事她问心无愧。 上的辛周氏泛起慈祥的笑意,最先开口:“紫卿呐,汝可知我大魏五姓七望是哪五姓?” “李,郑,卢,王,崔。” “汝可知此五大世家是如何的煊赫?” “得一姓追随,定封王拜相。得五姓共主,可下易主。” 辛周氏顿了顿,脸上慈笑愈浓,然而出来的话却寒气愈凛。 “既然知道,紫卿为什么偏惹王姐的麻烦呢?你可知王家只要打个喷嚏,我辛府就会被连根拔起。” “王文鸾闹市行马,此,一错。冲撞七妹轿子,此,二错。鞭笞绿蝶至伤,此,三错。王家错在先,道若不正,何奉为?” 辛夷眉眼平静的直视辛周氏,若这一堂子的人都是被质问的对象,而她才是执尺判罚者。 第十七章 说媒 场中诸人脸色微变。Ww WCOM辛菱当先红着脸叫道:“斗嘴皮子斗不过你!但六妹妹却狠心将整个辛府推下火坑,这等歹毒心肠,还有理质问道?爹爹,您做做主!” 辛菱不甘心的扑到辛岐怀里,辛岐脸色愈阴沉,要不是老太太在侧,他立马就要暴起杖责辛夷。 “六女,你可知你惹下了多大的祸!你连孝悌纲常都不要了,把你爹爹姐弟都置于死地!你,你!” 辛岐拿手指着辛夷,胡子颤抖着,气得半个字都再不出。 “辛夷从未想祸害辛府族亲,若是要,那也是王文鸾要。”辛夷淡淡应道,一副事不关己何罪之有的样子。 旁边的大嫂高娥气得一甩锦帕,嚎啕着作势要哭,却是半一滴泪都没挤出来:“六姑娘,你还有脸嘴硬?王家要对辛府如何,那也是你惹出来的!六姑娘拂了卢家的面还不够,如今又惹恼了王家!完了,完了!我不活了!反正也活不长了!夫君,我这就到地府来陪你!” 高娥干嚎着就往旁的柱子上撞去,“拦下这个痴儿!”辛周氏急得一声大喝,屋内诸人连忙去拦,又是劝又是安抚,闹嚷成一团。 辛夷则像看戏般立在场中,眸子带了分凉意的看向辛芳。 “敢问二姐姐,此次曲江出游,姐姐为长,乃是主事的。旁人年幼吓着了情有可原,但是七妹妹的轿子眼瞧着要被王家马匹撞上时,二姐姐为何不阻?” 堂中顿时安静下来。众人面面相觑,这才想起这场风波的源头,是七姑娘轿子被撞,辛夷为救七姑娘,才拦马惊马。 众人的注视下,辛芳端坐优雅,唇角的笑意丝毫没有异样:“一方是七妹妹遇险,我自然忧心,一方是王家的车马,我不可不斟酌。当时情况紧急,若要救七妹妹,必然要惊马,要惹恼王家。较之七妹妹,我想王家更为重要。是么,爹爹?” 辛岐的眉心抽搐了下,但只是瞬间又恢复了常色:“二丫头得不错。辛府整体利益前,我虽身为爹爹,也不得不弃车保帅。” 一直畏惧的躲在姨娘孙玉铃身后的辛芷浑身一抖,仿佛被折断的洋娃娃,她的头兀的垂了下去。 辛夷眸底凉意愈浓。那股凉意恍若凝成实质,让她整个脸都笼上了青色。 她不是怒,而是心寒。 在权力地位面前,人命如刍狗,世间情分贱如草芥。 想来她前一世早早的被射死竟也是好的,至少闭了眼就不会再见到那么多脏东西。 辛夷吁了口气,她的心前所未有的沉下去。重活一世,她果然是越活越老了。 忽地,辛栢愤愤的声音响起:“你们好歹是七妹妹的手足血亲,却宁愿不得罪王家,也罔顾七妹妹安危!你们,才是最狠的人……” “住口!此事你莫参合,好好准备明年的科举,金榜题名才是要。”辛岐打断辛栢的话,责备地盯了他一眼。 辛岐捋了捋胡须,却蓦地扯断几根白的,他自嘲的咧了咧嘴。 他怎么总觉得,自六女转了性子后,这惹上的事一件就比一件大。大到他完全不敢猜,以后她是不是会把这下都覆了。 “六女。”辛岐黑着脸看向辛夷,可眼帘映出的是后者从容如昔的脸,他心底攒的怒火好像无处*泄,如同漏洞的气般,扑哧声就散了。 “罢了。谁叫我辛岐摊上你这么个女儿。我辛府只能自求多福了……六女,命你跪拜祠堂三日,告罪列祖列宗,谁也不许为她求情。此事就这么散了罢。” 辛芳的秀眉挑了挑。 大嫂高娥一甩锦帕又要干嚎。 辛菱凤目圆睁的尖声叫道:“爹爹!怎么可以就这么算了……” 辛岐一瞪辛菱,还没来得及开口,辛夷淡淡的声音传来:“爹,恕女儿拒跪祠堂。” “什么?你还真以为……”辛岐浑身一抖,方才散掉的怒气顿时重聚,并以可怕的度达到极致,将辛岐整个瞳仁都烧成了血红。 辛夷却不惊不惧,一字一顿:“王家错在先,女儿无错。故恕女儿拒跪祠堂。” 一语落,堂中皆惊。有讥讽辛夷自寻死路的,有嘲笑辛夷不知高地厚的,有冷观辛夷下场凄凉的,仿佛女子已经完全成了砧上鱼。 “六丫头,让你跪祠堂已是轻罚,难道你还自己讨要被逐出府不成?”辛周氏也愣了愣,她觉得自己愈看不透这个孙女了。 辛夷忽地笑了笑。 若是前世,她心谨言都来不及,哪里还敢去惹事,只怕放在今的风波现场,她也会做出和辛芳一样的选择。 然而死了一次,她愈惜命,按理她胆子应该越,好处处避事长命百岁。然而事实是,她胆子愈大了。 看透了以前看不透的事,便想以前不敢的话,做以前不敢做的事,她活不成一个卢三少奶奶,但好歹要活成个辛紫卿。 “恕紫卿,拒跪祠堂。”辛夷的重复了这句话,她直视场中诸人,露出一抹释然的笑意。 “我今日就打死你这个逆女!”辛岐的怒火砰然腾起,他抄起一旁的酸梨木圈椅,竟是毫不留情的向辛夷打来。然而不待辛夷躲闪,辛芳却抢先挡在了她面前。 “爹爹息怒!”辛芳盈盈拜倒,脸上满是不忍和慈和,“六妹妹再不济,那也是爹爹的血脉。但如今六妹妹言行,却辱我辛氏先祖。爹爹不如听芳儿一言,此事尚有两全之策。” 场中一滞。所有的目光或赞赏或疑惑的看向了辛芳。辛岐的脸色些些缓和,扶着圈椅喘粗气道:“你且来!若是不好使,我再打死这个逆女不迟!” 辛芳执起辛夷的手,露出了姐慈妹孝的柔和笑意:“六妹妹今春已及笄,配了卢家的婚事。如今虽此事作罢,但豆蔻花容若就此凋零闺中,也是可惜了。” 高娥眼眸微亮:“二姑娘的意思是……再给六姑娘许门亲事?” 辛芳噙笑点头,她亲热的拍了拍辛夷的手:“六妹妹以为如何?” 辛夷不置可否,只是淡然的把手抽出来:“劳二姐姐挂心。婚姻大事,妹妹不敢多言。” 于世间女儿言,一生巅峰的盛事花嫁,于辛夷而言更似毒药。或者,更是一种手段。以嫁衣为名,下的一步好棋。 心已死的人,无所谓良人,也无所谓之子于归。她在意的只是棋局中的这步棋。所以,辛芳没有出棋之前,她不如静观。 第十八章 夜探 辛夷滴水不漏的一句话让辛芳的眸色闪了闪,辛菱倒是尖声冷叱道:“六妹妹如今倒学乖了,可惜也早晚了。 WwW COM好好寻个人家嫁出去,从此任你如何闹,也干不得我辛府!” 辛岐捋着胡须,和辛周氏交换了下眼色,微微颔道:“二女这个想法倒是不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就算六女被卢家休了,但凭我五品门第还有皇后娘娘的赏识,也不是随意得了的。” “不错。”辛周氏也倦怠的叹了口气,“六女也及笄了,嫁人是早晚的事。不如早早安心相夫教子,也平平你那古怪心性儿。” 一堂人见得老太太辛周氏都话了,也自然不敢再有异议,纷纷应声附和。连辛栢蹙眉想了会儿,觉得此事也不无不妥,眉毛也就松开来。 正主儿的辛夷却默然立于堂中,眉间萦绕着一缕寒气,乍一看,她似乎在冷笑,再一看,她的脸色又没有任何波动。 出嫁,不过是顶个好听的名头,摆脱她这刺头,又断了“辛府无情抛弃血脉”的闲话,可谓是两全其美的上上策。 这是他们的棋,辛夷要做的不是拒绝这步棋,而是走下自己的一步。审时度势,借力打力,这是她的上上策。 “不知爹爹心中,女儿可配哪家公子?”辛夷浮起一抹笑意,朗声问道。 辛岐瞥了场中诸人一眼,又扯断了几根白胡须:“此事我还未定论。周氏病怏怏的不理事,俗话长嫂如母……高氏,不如你来做主,寻几个和我辛府交好的媒人定些个人家,我和老太太再从中择一。” 高娥立马温驯的拜倒:“媳妇儿听爹爹安排。今日便去寻媒妁,明日就拟几家让爹爹过目。” 辛岐点点头,他下意识的瞥了眼辛夷,见一向言行出常的她此刻却只是沉默,不由微微诧异。但他并未多想,男女婚配是理,料她也反驳不出什么。 辛岐不自觉的送了口气,刚想定下来,却听见辛栢的声音响起:“爹爹,儿子想提醒爹爹和大嫂一句。六妹妹虽然被休,但也是皇后娘娘亲口称赞‘才气殊殊’,可不是家庶子可以打的。” 着,辛栢温柔的对辛夷点了点头,让后者顿时眉心微蹙,眸色有些复杂起来。 大魏等级森严,三纲五常,君臣大义。就算只是皇后的一句话,那也如金光懿旨,仙神赐宝,哪怕是五姓七望也不能忽视了去。 高娥的嘴角抽搐了下,却又无法反驳。只得乜眼应了“我记下了,爹爹和四弟放心”。 辛府的风波很快平息,没有预想的狂风暴雨,倒是即将迎来又一场喜嫁。 就算是夜色降临,辛府的角落旮旯里还能听见婢女厮的碎嘴,议论着这被卢家休过的六姑娘又将被许给哪家,她们又将见证怎样的一场十里红妆。 辛夷回到玉堂阁,瞧过了绿蝶的伤势。绿蝶已经醒过来,就是身子还虚弱,辛夷嘱她好好休息,不急着服侍自己。不过当她把辛岐的决定给她听时,绿蝶还是真诚的喜了一阵。 在她看来,女子出嫁经地义,能嫁得个如意郎君,便是女人的一生荣耀。 辛夷只有绿蝶一个丫鬟,她卧床养伤,辛夷便只是事事自己动手。比如去厨房领饭食。 辛府有统一的厨房,各房也有自己的厨房。然而辛夷因为商贾出生,在府中地位微贱,并没有自己的厨房,只能拿着食盒去统一的厨房领饭菜。 然而当辛夷刚跨入院门,就传来辛栢爽朗的笑声:“我辛府的六姑娘还要自己领饭食,岂不是让下人看了笑话?” 苑门口出现辛栢儒雅干净的笑靥时,辛夷本能的往后噔噔退了两步,方才稳住:“我嘱绿蝶好好养伤。取食区区事,代劳也无妨。” 辛栢笑意愈浓,他举起手中一个大檀木镂花食盒:“六姑娘,生这可不是给你送过来了?月夜甚好,不如以石为桌,露为饮,亦是雅趣一桩。“ 着,辛栢就将食盒放在旁的太湖石上,从盒中取出一碟胭脂鹅脯,一盅酸笋鸡皮汤,一碗白粳米饭,并一壶郢州富水酒,两个白瓷酒盅。 “尝尝,还热乎。这可不是大厨房的粗食,是我的厨房做的。以前阿卿嫌大厨房难吃,总跑到我这儿来蹭吃食的……”辛栢一边摆吃食,一边言笑晏晏。 然而辛夷却站在门边挪不动脚步,眸色有些涟漪:“哥哥,你到底是何意呢?” 一句话没来头的话旁人不懂,辛栢却懂。 那晚已经起了杀心,为何如今还如常温柔相待,辨不清是入戏太深还是故人如昔,亦或,不过是一步棋局。 辛栢将两个酒盅斟满酒,递给辛夷,笑意没有丝毫异样:“阿卿,依然是辛栢的阿卿。我如此信,阿卿却不要如此信。” 辛夷的指尖一颤,指尖白瓷酒盅险些坠落在地,却到底没有坠下去。 哥哥依然是哥哥,然而就算亲口如此,也不要相信。因为唯一可以相信的人,只有自己。 这句前后矛盾的话,让辛夷的眸底,最终氤氲开一片蚀骨的沁凉。 “敬,哥哥。”辛夷举杯一饮而尽,或许是饮酒太猛,她的眸底腾起了水汽。 “慢点慢点,你不常喝酒,逞什么英雄。”辛栢古怪的咧了咧嘴,他的指尖游离在酒盅边缘,迟迟没有饮下,“阿卿,既然已经懂了我的话,方才的酒你还真放心的就喝了下去。” 轻柔的一句话,却如晴霹雳炸得辛夷灵台一阵轰响。 四周夜色安静,荷香暗浮,然而却有股无形的杀意在酝酿,放佛千万重蓄势待,只要一个缺口就可倾泻而出。 辛夷深吸一口气,她无法判断真假,但正如辛栢所,她唯一可信的只有自己,她没有赌注再走错一步棋。 “哥哥,你不会。荷池之事我已起戒心,你若堂而皇之的准备毒酒……就算如今我已饮下,然而当时谨慎如你,也会猜测我不会饮。故,你不会选择酒这么明显的杀招。”辛夷娓娓道来,好似在称述事不关己的一个事实。 “不错。但你还漏掉一点,那就是酒盅。”辛栢如同一个兄长赏识妹妹长进,微笑点头,笑意慈和。 辛夷扯了扯嘴角,维持最如常的平静容颜此刻却最是艰难,然而她还要坚持着下去:“哥哥,你依然不会。因为今日堂上,你为我的婚事话。我对你依然有用……没有人,会丢弃一个还有用的棋子。” “聪明……敬,阿卿。”辛栢勾了勾唇角,他终于举起指尖酒盅,一饮而尽。 第十九章 高氏 月光剪影下辛栢的眉似青山连绵,瞳仁如雪山之巅的星辰,脸部线条如琢如磨,一袭湖蓝绣福竹如意云文绫衫子,更衬得他温润如玉,又不失官家公子的清贵,好似一个进京赶考的书生。WwW COM 这是辛夷熟悉的哥哥,如今却陌生无比。他就在辛夷三步开外,却好似咫尺涯,一步也跨不过去。 辛夷无力的低下头,自嘲的咧了咧嘴。她再次抬眸间,眸底已是一片疏离的沁凉:“哥哥,菜都快凉了。” 辛栢眉梢微挑,笑了:“是我疏忽了。一时忙着碎嘴,都忘了阿卿还饿着肚子。尝尝这个胭脂鹅脯,是今新鲜做儿的。” 辛栢夹起一块胭脂鹅脯喂给辛夷,后者也笑着接了。二人一副兄慈妹孝的场面,放佛一场完美又不真实的戏。 “阿卿,对于自己的婚事,有什么想法么?”辛栢放下筷子,笑问道。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卿能有什么想法。”辛夷笑应,语调没有一丝波动。 辛栢的眸色闪了闪:“今日在堂上,阿卿也是这番话……感觉阿卿不应如此……是阿卿已有心上人?此地只有你我兄妹二人,阿卿不妨直言,有哥哥为阿卿做主。” 辛夷笑意愈浓,然而却只让人觉得愈冰冷:“什么得一良人,什么之子于归,在我眼中,不过是一步棋罢了。” 辛栢眸色深了深,语调有些沙哑:“终身大事,也只是一步棋?” 辛夷的唇角多了分嘲讽:“难道,这不本应是哥哥的意思?人人视我为棋,我又何必自作多情。” 辛栢唇角勾了勾,他看辛夷的眸色有些异样:“阿卿确定,要这么对待哥哥么?” “哥哥,棋局已开始,你执子落,我不得不落。”辛夷自顾斟了杯酒,一饮而尽,酒香混着胭脂鹅脯的香味滑过喉肠,她却只品出了一丝苦涩。 她别无选择。要么落子,成为对弈者,要么不落,成为棋子。而她这一世,了毒誓再不做棋子。 哪怕对方是哥哥,她也只能踏过他,然后向前走。 半晌寂静,直到夜半青石路上的凉意渗遍了辛夷全身,辛栢才起身,整理好食盒,露出了毫无异样的温柔笑意。 “回房罢。心晚了被现,又要被爹爹训了。” 辛栢揉了揉辛夷的脑门顶,就转身离去,清癯的背影消融在月光深处,再没有回头一次。 辛夷沉默,转身,回房,手刚一触到门栓,心里坚持了整晚的某处,毫无征兆的全部崩塌。 她整个人瘫软下来,蹲在地上,将头深深埋进臂弯,她似乎是在哭,却没有任何声音任何动静。 良久,她才起身,脸被月色笼了层清冷,却没有一滴泪水。 翌日。辰时。刚亮,慈兰堂就准时热闹起来了。 各房媳妇儿姑娘依次来给老太太辛周氏请安。数十号人坐了满满一屋子,却不见辛夷的身影。 “六丫头呢?”辛周氏微微蹙眉。日行请安,是孝悌大义。六姑娘辛夷虽然行为古怪,但礼节向来没大过错。 “回老太太的话,我家姑娘染了风寒,怕冲撞老太太和老爷,所以今日未来请安了。”绿蝶站出来,细声细气的禀道。 辛菱噗嗤一笑,瘪嘴道:“六妹妹果然是奇人。这大热的,还能感染风寒。” 眼看着辛周氏眉蹙愈紧,辛岐连忙俯身揖手道:“娘,确实不错。今日早些绿蝶已来禀了我。当时娘还未起,所以未曾及时告知娘。” 辛周氏略微沉吟,笑了声:“我一个六旬老婆子都还能游山玩水,寻访棋道名家。她一个豆蔻丫头,大热还惹上风寒了……罢了,使几个郎中给她瞧瞧。好歹都要给她亲了,可别病着耽误了大事。” 辛岐应了,便嘱了绿蝶去请郎中。辛府虽是五品官家,但人丁稀落,所以府中未设医馆,若诸人患了疾,也都是请街上的郎中。 “六妹妹这病来得巧。”辛芳锦帕掩唇,笑意娴静,“合着卢家亲事的时候,她有精神讨来休书,如今给她寻下家亲事了,她反病倒了。” 辛周氏不动声色的瞥了辛芳一眼,浮起长辈般的慈和笑意:“罢了。她不来请安也好,省得又出幺蛾子。高氏,关于六女的亲事,你可有人选?” 一堂的目光顿时转向了高娥。高娥清了清嗓子,刻意提高了语调:“老太太,这人选只有一家,但就是这一家,我保管老太太和爹全全满意。” 听到前半句,辛周氏的眉尖微蹙,但后半句,却又让她缓和了脸色:“你且,到底是哪一家。” 辛岐也捋须道:“高氏,你尽管言来,若有不妥,我和老太太再商议不迟。” 高娥见堂中所有人都眼巴巴的盯着她,不自觉下颌又抬几分:“长孙如何?” 一言出,满堂惊。辛周氏从软塌上直起身来,辛岐也坐直了腰板,似乎对这两个字,就平白生了尊敬。 大魏以五姓七望为尊,但也有某些家族因历史原因,在大魏享有然地位。虽然比不上五姓七望,却也是名门中的名门。 长孙,便是其中之一。 开国国母之族,虽如今已没落,但凭着族人勤政廉政,忠信孝义俱芳,也备受百姓推崇和尊敬。 高娥很满意堂中诸人的态度,又朗声道:“而且,是长孙家的嫡子正妻。” 大魏三纲五常,教义森严。男婚女嫁,讲究门当户对,尤其是嫡嫁嫡,庶娶庶,更是不可逾越的祖宗礼法。 辛岐的脸色渐渐严峻,他沉吟道:“就算有皇后娘娘的赏识,我辛府配长孙,已然是高攀。如今又是嫡子正妻……这,这……就算我们愿,长孙家又如何愿?” 辛周氏则大有深意的盯着高娥,笑道:“孙媳妇儿继续下去。” 高娥的脸上忽的泛起一抹光泽,映得她满脸胭脂愈红:“若是以我高氏为媒,长孙又如何不愿?老太太,爹爹,别忘了,我可是姓高。” 堂中诸人的眸色顿时有些异样。自从辛桓去后,高娥就足不出户,平日热衷于在府中争东争西,都快让诸人忘了,她姓高。 渤海高氏,乃是官宦名门。要不是魏朝代齐,高氏没落。辛府就算举全府之力,也攀不上高氏的门槛。 第二十章 长孙 辛岐的眉尖却依然没有松开:“就算高氏为媒,长孙氏那么高的心性儿,又怎么看得上我五品辛府。 Ww W COM此事还是不妥。” 高娥笑了,守寡数年而无光的眸底开始有异彩流转:“凭我高氏和长孙氏的关系,长孙焉能不卖我高氏一个面子?” 堂中诸人略一思量,便恍然大悟,直赞高娥心思周到。 附庸家族,是指以一族之力,为另一族的依附。附庸家族效忠以绝对的忠心,为主家族则给予其庇护和提携。 大魏只有五姓七望拥有附庸家族,除此还有唯一个例外,那就是长孙。 以曾经国母之族的威望,得高氏效忠。至今已有百年,辅车相依。 辛周氏微笑点头,以附庸家族一族之名为媒,就算是名门长孙,这门亲事也不是不可能。 辛岐倒是生性谨慎,又多想了一步:“不过,就算我辛府可和长孙联姻。但庶女嫁嫡子,这……” “爹爹不必过虑。媳妇儿都考虑妥当了。”高娥朗声打断了辛岐,她凑上前去,故作神秘的俯身低语,“老太太,爹爹,这娶妻的长孙嫡子不是旁人,乃是长孙毓泷。” 着,高娥还挤了挤眼,唇角多了分幸灾乐祸的冷笑。 “长孙毓泷?”辛周氏和辛岐同时哑然,旋即,二人心底最后的疑虑都消散,换上了欣慰的笑意。 “好了,此事就先这么定下。具体细节再商议。散了罢。”辛周氏往软榻上靠去,有些倦怠的摆了摆手。 “儿子告退。”辛岐当先行礼退下,虽然大多数人没听清高娥的那个名字是谁,但见老太太亲口定了此事,也不好多嘴,纷纷行礼退去。 诸人出了慈兰堂来到院子,辛菱憋着的气终于撒了出来:“凭什么呀!她一个被休了的庶女,还能嫁作长孙家的嫡妻!配得上长孙公子的,菱儿瞧来这诸房姐妹,只有二姐姐配得上!” 着,辛菱讨好的挽上辛芳的胳膊,甜笑道:“二姐姐,你是不是?” 辛芳泛起端庄的笑意,她看都没看辛菱一眼,而是转向了高娥:“旁人也就罢了,大嫂还要瞒着我么?彼时正式的提亲一来,满府谁人不知,大嫂何必还要故弄玄虚。” 还没离去的高娥折回脚步,嘿嘿一笑:“二姑娘是冰雪聪明,只怕我不,二姑娘心里也有数了罢?” 辛芳勾起抹异样的笑意:“让六妹妹嫁作名门嫡妻,大嫂真有这份好心,芳儿可是第一个不当真儿的。只怕那长孙公子,是长孙毓泷罢。” “不错。”高娥咬牙冷笑,“辛夷那贱蹄子,还以为嫁入名门,嫡妻荣耀,我呸!不过是辛府扔出去的包袱,扔在长孙那儿慢慢磨死她!” “二姐姐,大嫂,难道是那位长孙公子?”辛菱的笑意顿时古怪起来,最后四个字“长孙公子”被她得阴阳怪气。 “心里知道就罢,莫大声嚷嚷。”高娥嗔了辛菱声,“就算六姑娘知道了那长孙公子,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也不得不依!” 二人一来一去,在旁的辛芳听得笑意愈浓,那笑容优雅大方,恍若三春一株夹竹桃。 长孙毓泷,虽是名门嫡子,却患有固疾,身子孱弱。打就汤药不离口,郎中断定他活不过二十五岁。 所以长孙毓泷迟迟未曾订亲,更别娶亲。官宦人家谁愿意把千金姐嫁给一个病痨,过门几年后就守寡。若娶个寒门民女,长孙家又看不上。 所以拖到现在,长孙毓泷都是孤身一人,每日不过汤药续命,苟延残喘罢了。 辛夷还不知道她的终身大事就这么被定了下来,所以当辛芳造访她玉堂阁,告知她此事时,她也免不了微微诧然。 “长孙毓泷?”辛夷眸色微闪。同是仕门子嗣,关于长孙毓泷的传闻她不是不知道。上一世,她也和闺中姐妹戏言过“长孙公子心比高,命比纸薄”,除此之外再无交集。 看来随着她被卢家休妻,这一世命运的轨迹,正沿着她不可预知的方向展开。 “正是。”辛芳俏生生立在窗楹前,日光映出她娴雅的柔笑,“虽然闺中有些不好听的传言,但长孙公子好歹是名门,又是嫡妻。倒不会委屈了六妹妹。” 辛夷放佛没在听辛芳的话,她躺在榻上掖了掖背角,又嘱咐门外的绿蝶去厨房催催煎药,直到辛芳的眸渐渐冷下来,她才不慌不忙的开口:“甚好。” “什么?”辛芳觉得,这不是自己想看到的,辛夷的反应。 “甚好。”辛夷温驯的莞尔,“正如二姐姐所言,名门嫡妻,可不是甚好?” 辛芳略微挑眉,她紧紧盯着辛夷,女子的眸底如汪幽静的秋水,没有一丝波动,却平白让对视的人心底都凉了三分。 “还以为六妹妹被卢家休后有些不一样了,原来还是一样的。”辛芳不动声色的泛起抹嘲讽,“鲜花着锦果然是世间女儿都愿的,哪怕这里面包的是堆糠,也都还欢喜着凑上去。” 辛夷眉眼一弯,笑意温柔,轻声细语:“紫卿愚钝,自惭不如二姐姐。二姐姐就算知道里面是包糠,不也还包成锦推到旁人跟前去?” 辛芳的唇角抽搐了下,但旋即如初,她重新泛起娴静的笑意,让她的丫鬟奉上一个梨木红漆圆盒:“六妹妹愿意最好。这东西便当是做姐姐对妹妹的贺礼。虽不名贵,但也是一点心意。” 辛夷谢了接过。圆盒雕琢芝兰芍药,缀饰以翠羽珠贝,一打开乃是盒胭脂。色泽嫣红,散出股浓郁的香味。 “此乃京中名品,宫巧。干净,颜色又实。乃是上好的胭脂拧出汁子来,淘澄净了,配了花露蒸成的。只要细簪子挑上一点儿,抹在唇上,足够了,用一点水化开,抹在手心里,就够拍脸的了。” 辛芳娓娓道来,放佛这胭脂很是金贵,她递给辛夷时,脸色都还有些不舍。 辛夷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手中却是不慢,一叠声嘱绿蝶收好,还用那缎子包了层层。 “六妹妹嫁过去后,日日抹上那颜色鲜艳,准瞧得长孙公子心头可怜儿。妹妹还是快些养好风寒,也好风风光光的出嫁……不过来也怪,这夏日炎炎,妹妹怎么惹上风寒了呢?”辛芳似笑非笑,看似关切的拍了拍辛夷手。 第二十一章 相期 辛夷闷着声音叹了口气,自打昨晚和辛栢在院子里呆久了点,心思黯然下被晚风一激,回来就惹了风寒,头痛乏力,整日懒懒呆在榻上。 Ww WCOM “这世间人情太冷,冷透了心,才冷出这身病来罢。”辛夷看向辛芳,眉宇间有淡淡的凉薄。 辛芳的笑容瞬间僵住,她努力的挤出一丝笑意,也没有应什么,就转身离去。 辛芳前脚刚走,辛夷的脸色还没恢复,侍立在旁的绿蝶就噗通一声跪在了辛夷榻前,急声道:“姑娘,不可以!不可以应了和长孙公子的婚事呐!” 辛夷笑了笑,探出上身扶她起来:“为何不可?” 绿蝶抹了把快挤出来的泪珠,愣愣道:“姑娘难道不知?那长孙公子虽出身贵胄,却是个短命的……这姻缘看似好,却是那几房合着欺负姑娘你!” “我自是清楚。”辛夷揉着额角,微微眯了眼,“只是,嫁给张家或王家,乞丐或皇族,我都不在乎。” 绿蝶眸底的疑惑更浓。一场好姻缘,一个好夫婿,举案齐眉,儿孙满堂,这几乎是世间女儿一生的华梦。她家姑娘虽然性子有些古怪,但到底是个女子。 辛夷看向窗楹外,夏日晴空,绿荫翠穹,却在她眸底没有倒映出任何东西。 她忽的自嘲地咧了咧嘴角。曾经的她何尝不是如此,希冀着美好姻缘,幻想着琴瑟和鸣,和世间所有女儿一般。 然而她的上一世,便是终结在喜轿上。 “此生,姻缘于我,不过是一步棋。”辛夷微微眯眼,语调有些倦怠。 绿蝶怔怔,下意识的低头凑过去:“姑娘,什么棋不棋的?” “长孙嫡夫人的名分,是一步好棋。”辛夷幽幽应道,她端过旁边桌案上绿蝶拿进来的药汁,黑乎乎的药汁还散着热气。 她猛地一仰头,一饮而尽。原本是苦涩的药汁,她却没有尝出任何味道。 接下来两,辛夷就在榻上躺了两,养着风寒的疾。绿蝶每日煎了药服下,辛栢也会什么也没生过似的来探望。 除此之外,辛府再无人理会她,俱俱忙着张罗和长孙的联姻。听闻长孙家同意了亲事,不日后将派人来下聘礼。然而这一切,身为正主儿的辛夷却根本不想理会。 她更在意自己阴差阳错嫁给长孙后,那暗中棋局各方的反应,以及身为棋子的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棋局每时每刻都在落子,她没有驻足,那其他人也不会停手。 第三日,辛夷的风寒痊愈了。绿蝶给她送来了一封花笺。 “薛涛笺?(注1)”辛夷愣了愣。自打重生后,日日忧心生死的她,许久不曾碰过这闺中雅物了。 花笺玲珑,绯红惹人怜,好似在一汪溪水中漂过,染上的桃花落英春色。笺上描金楷:辛夷启。 “谁给你的?”辛夷没有急着打开,而是正色盯着绿蝶。 绿蝶不知所措的搅着裙角:“姑娘,是它自己长出来的。” “自己?” “奴婢今早打扫院子时,就现花笺刚好别在院子中木兰树的枝子上。” 绿蝶得古怪,辛夷却心中微动。不知怎得,她没来头的就怀疑到一个人头上。 “无妨。去罢。”辛夷笑着摇摇头,待绿蝶大惑不解的退下后,她才掩上门窗,打开花笺。 绯红春笺,楷娟秀:月上柳梢头,翠意喜成屏。曲江眠静夜,佳人窈窕期。 落款是“江离”。 辛夷的眉尖微不可查的蹙了下,旋即松开。把花笺递给绿蝶:“烧了。” 绿蝶噙着笑意努嘴道:“姑娘去么?奴婢这就为姑娘选一声好衣衫儿。定叫它惹人怜,可莫辜负了这薛涛笺。” “去的。”辛夷淡淡的吐出两个字。 绿蝶以为辛夷这是害羞了,笑意愈浓:“薛涛笺乃闺中雅趣,桃之夭夭,佳人与期。看来这写信人乃是想趁着花前月下……” “花前月下?”辛夷一挑眉梢,泛起抹嘲讽的冷笑。 她根本就没有想到风月之事。或许以前,她会为收到薛涛笺而羞红了脸。但如今,她再没有多的一条命去谈及风月。 她在意的,只是那日江离道出了整个棋局。那不论他是什么身份,都必然和这盘局逃不开关系。他做出相约之期,自己也不得不重视。 “姑娘,这身胭脂色的可好?”这时,绿蝶已经兴致勃勃的取来了衣衫。 胭脂色娇柔无比,杭州竹枝绫薄如蝉翼,上绣茶色并蒂芍药,碗口大的花蕊中还以银线贴锦栩栩如生的蝴蝶。 这是辛夷曾经最爱的衣衫,那时豆蔻年少春衫薄,不识人间险恶,临了一抔土红颜枯骨。 辛夷的眸色愈冷,她转过身去:“颜色太跳。换一身紫色的。” “紫色?姑娘几乎从未穿过紫色。您桃红深浅,莫负豆蔻,紫色多少显老了……”绿蝶搁在衣衫上的指尖一滞。 “如今,我可不就是个老妪?”辛夷呢喃了声,旋即泅开自嘲的苦笑,坐到了梳妆台前。 她要考虑的事太多了。比如路上会不会有意外,江离又是恶意善意,或者这封花笺根本不是江离,而是其他别有用心的人。 棋局盘综错节,独独没有一点有关风月(注)。 入夜。长安城被夜幕笼罩,繁星万点下一百零八坊市,千家灯火似那九霄的银汉垂地,楼吹笙若有若无的传来。 就算已是戌时,曲江池依然热闹。树间挂着数十盏八角琉璃宫灯,将园内映得通亮。才子佳人执灯夜游,水中画舫火树银花,传来歌姬曼妙的吟唱。 辛夷看了看头顶亭子“翠屏”的牌匾,指尖不动声色的碰到了袖中暗藏的刀。 距离花笺上所的“月上柳梢头”已经过去有一刻了,可四下都没见到江离半个影,反倒是她一介女流独自伫立在此,引来无数议论和侧目。 终于,辛夷准备离去,可刚迈出的脚步瞬间凝滞,旋即,她的瞳孔有片刻收缩。 回头间,嘉木如庭,芳草如积。数百盏孔明灯从杂花繁树中飞出,高升入空。盈盈灯火,漫点亮。宛如繁星璀璨,恢弘壮丽。 曲江池上一叶兰舟缓缓行来。童子轻摇竹辑,江离长身玉立于舟头,眉眼噙笑。 男子及腰墨在晚风中轻拂。绝美的面容如琢如磨,似庭芝玉树。只看一眼就能让人无尽的沦陷。一双深邃而悠远的黑色眼眸犹如闪耀着群星的夜空,那是一种清澈剔透的黑色,却又因为注视着女子,含着分莫名的涟漪。 他一袭水青色银绣飞廉衔芝樗蒲绫薄衫,髻中墨玉蛟龙簪,一番魏晋风*流气度,在灯火和星光的映照下,绝美如同画卷。 注释: 1、薛涛笺:薛涛笺产生于唐代。唐代名笺纸,又名“浣花笺”。亦名“松花笺”、“减样笺”、“红笺”。唐代诗人李贺有诗云:“浣花笺纸******,好好题词咏玉钩。” 、风月:指男女间****之事。前蜀韦庄《多情》诗:“一生风月供惆悵,到处烟花恨别离。” 第二十二章 莲生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Ww W COM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兰舟行来,江离清声低吟,声声魅人心。 就算已经死了一次,就算如今活得似个老妪,辛夷还是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瞬间,耳红心跳。 兰舟靠近湖心,江离点亮一盏河灯放入曲江中,河灯如落星,随水悠悠向辛夷飘来。 那是一盏及其精美的莲花灯。灯身竟然是以一寸千金的整副苏绣制成,薄如蝉翼的灯面满绣紫玉兰,花朵鲜活得放佛就从那灯身上一朵朵绽放开来。 “一莲托生。”江离噙笑低语,“贺辛六姑娘与长孙结亲之喜。” 一莲托生(注1)。乃是东瀛的法。谓之同生共死,不负今生。 辛夷听得前半句还觉得心头热,可后半句却如一盆凉水浇了她个通透。她冷冷看着江离从兰舟上岸来,下意识往后退了三步。 “不过是一场博弈,何来一莲托生。” “哦?” 江离在辛夷五步外驻足,一个刻意拖长的字眼,被他咬得添了分邪气儿。 “棋公子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卢家休妻之局,公子不知如何知晓,现今这番棋局,又哪有参不透的理儿。”辛夷的指尖碰到了袖中暗藏的刀,一片冰凉。 她总觉得,这番棋局中她最看不透的,就是江离。他恍若游离在局外,却又轻易的参破一切,带着他那副似乎处于绝对掌控地位的清傲淡然,让辛夷不得不保持距离又步步提防。 下棋,黑子无妨,白子亦可。最怕的就是那看不出要变白还是变黑的“灰子”。 “辛府借与长孙的亲事,摆脱被卢家休妻的耻辱。辛六姑娘借着长孙少奶奶的名分,在棋局中多个最大的后台。果然情谊笑荒唐,唯有利益取舍。”江离泛起抹轻视的笑,瞥了眼辛夷的衣袂,“不过,我看透此局,却看不透辛六姑娘的局。生以兰舟莲灯贺姑娘姻缘之喜,为何姑娘却以袖中利刃相待?” 辛夷顿生一种秘密被人看透的羞愤,眸底不禁带了怒意:“我与公子好听点点头之交,难听点素昧平生。哪里轮得到公子为我贺喜,还是这贺的不是喜,而是险。“ 江离眸色深了深:“姑娘步步谨慎没错,但会不会太过如履薄冰了。” “谁又愿意?唯有无可奈何。棋局一旦开始,一子错则全盘输。”辛夷泛起抹嘲讽的笑,笑江离明知故问,也笑自己草木皆兵。 她没有选择。因为她没有可能,再去悔一次棋。所以那暗中看不见的下棋者在算计,她也要有自己的算计,算尽每个人,算尽每一步。 江离的眸色愈深,他的语调些些沙哑:“如果我,我只是想以一莲托生,贺你姻缘之喜。仅此而已。你可信?” 辛夷唇边的嘲讽渐渐化为了轻蔑:“你我皆是棋局中人,何必令人误解的话。还是公子今晚被自己设的局给迷了心,都看不清哪是风月哪是寒冬。” 江离的眸底荡漾开些些夜色,他细细看着面前的辛夷,女子明眸皓齿,柔情绰态,一袭紫缥襦裙更添婀娜。美目深处却是浸骨的清冷,好似所有的谈笑都只是浮在表面上,无论生什么也煨不暖那冷一分。 江离眸底的夜色荡漾开来:“在下劝姑娘一句:姑娘弱质女子,并非练家子。就算想以刀防身,那度和力道都太不够看。如真有人想对姑娘不利,依被派出人的身手,这刀只怕反而会架在姑娘脖子上。比如……” 江离拖长了语调,辛夷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得衣袖一颤,再一瞧来,江离已站在原地,指尖把玩着她曾藏于袖中的刀。 辛夷蓦地脊背出了层冷汗。 棋公子,江离,精通棋艺。然而似乎远远不止于此。自己猜不透,只怕下也猜不透。 辛夷正色打量江离,脸色却是柔和了几分。 凭方才江离的身手,想加害自己分分钟的事。况且他还亲自提点她:若是实力不济,有时自我防备反倒会自露马脚。 “还要谢过公子了……咦?”辛夷神色复杂的一福,却忽地现袖中多了个东西。 取出一瞧,是枝木兰。木兰春季开花,所以只是光秃秃的木兰枝。 很显然,是江离取走刀后又放进去的。瞬息之间,诡变丛生。 江离脸色从容将刀扔进江水中,淡淡道:“此乃紫玉兰。可惜,春菲已谢,只剩下花枝了。” 辛夷怔怔,竟然想不出话来回他。只是把玩着木兰枝,心头忽凉忽热。 “告辞。”江离微微揖手,旋即再不看辛夷,转身离去。夜色灯火勾勒下他的背影,风姿俊逸如同不真实的梦。 不知从何起,不知从何灭,真真假假,缥缈无迹寻。 辛夷长长舒口气,刚想回府,身后一声娇吒逼得她脚步陡滞。 “站住!本姐命你站住!” 一位二八女子俏生生立在江边,正扬着下颌朝这边看来。女子脸若银盆,目如水杏,粉面含春威不露,凌云髻中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红宝石坠子垂了三寸长。身上竟是袭男装,宝蓝色紫绣双窠牡丹圆领袍衫,愈衬得她明艳不可逼视。 这不是生人,乃是和辛夷才有过节的王家姐,王文鸾。 “这个莲花河灯,本姐要了。”王文鸾根本不管辛夷反应,便径直叫厮去捞江中的灯。 辛夷才现,王文鸾得是江离放得那“一莲托生”。整幅苏绣,玉兰花开,在满池河灯中格外出挑,也怪不得王文鸾一眼看上了。 辛夷微微眯了眼。这河灯于她倒无所谓,但王文鸾仗着世家权势,就径直来“要”她的东西,还真当她是好捏的柿子。 她毕竟早就不是,木头戒尺的辛六姑娘了。 “王姐就怎么算定我会给你?凭你王家的姓,还是我们那日在安化街的好交情?”辛夷冷冷道,最后半句反的话,含了股摄人的嘲讽。 王文鸾一愣,旋即凤目渐渐扭曲:“本姐看得上你的东西,是你的荣幸!辛夷,你真以为安化街的事儿,我就放过你了?要不是你和四殿下有不清的牵连,你可知你已死几次了?” “自然是不知的。”辛夷一副正儿八经理所应当的样子,气得王文鸾嘴唇直哆嗦。 注释: 1、一莲托生:佛教用语。善行者往生净土的人,都转生于同一莲花之中。有【同生死,共患难】【不计结果的生死与共】之意,还有【无论怎样一直在一起相伴】之意。 第二十三章 落水 “果然是不识礼数的家子女!目无尊卑还胡言乱语!来人,把河灯给我抢过来!本姐要的东西还没有要不到的!”王文鸾通红着脸,尖声斥着下人动手,没想到辛夷一步挡在了河灯前。 Ww WCOM “我等家女见识短浅,还望王姐告诉我,辛夷可以死几次。” 辛夷直直逼视着王文鸾,眉间有淡淡的寒气升腾。 王文鸾凤目怒睁正要开口,她身旁却兀的上前一女子,向着场中双方万福:“文鸾姐姐息怒,辛姑娘也听我一言。” 辛夷这才注意到,和王文鸾同行的还有一女子。之前没有在意,只是因为她太普通,几乎和那高级点的奴婢随从无差。 女子肌肤微丰,合中身材,五官不上难看,但也不上秀美,唯独一双眼眸还算明亮。她身上一袭秋香色银绣藤蔓百蝶齐胸襦裙,搭着月白色素花半臂,通身素净和身旁的王文鸾全然不搭调。 “文鸾姐姐,若是为了个河灯就大动干戈,传出去旁人还以为是王府用不起这河灯,倒伤了王府的门楣。”女子娓娓道来,“至于辛姑娘,不过一个河灯,若你实在不愿割爱,我等愿以黄金十两买之。” 女子顿了下,上下打量了番辛夷,浮出抹笑意:“不过,我奉劝辛姑娘一句:姑娘被我三哥所休,京中好些难听的话。姑娘要是再和王家结怨,只怕在大魏再无立足之地。” 本来听前半段,辛夷对这女子并不讨厌,可后半段,听她语调间浑然成的世家高傲,和王文鸾倒异曲同工,她不禁眉间寒气愈浓。 “这位姐言卢三公子为三哥,只怕也是卢家贵女。五姓七望,果然臭味相投。”辛夷心下了然。 王文鸾听得又要暴起,女子却一把按住她,笑言柔声如昔:“我正是卢家唯一的嫡出姐,卢钊的胞妹,卢锦。至于姑娘臭味相投之论,怕是有欠妥当。五姓七望,还是布衣褴褛,不过都是命。我命里姓卢,姑娘命里为辛,这改也改不了,不如早早认命。” 辛夷的眸底划过抹冷笑。她的命早就在前生被乱箭射死了。 她如今筹谋的,不是认命,而是改命。 再次抬眸间,辛夷的脸色已经恢复了平静,她淡淡一挑眉:“若是,我不呢?” “那就怨不得旁人了。”卢锦温柔细语,“认命不一定好过,但至少赖活。但若不认命,则一定头破血流。” “依卢姐的意思,若是你这卢家姐的命要你去死,你也是愿的。”辛夷道。 卢锦点点头:“自然。若哪一日姑娘飞黄腾达,踩到我卢家头上,要报今日之恨,将我卢锦作成人彘或碎尸万段,我也无半点怨言。一切都是命罢了。” 卢锦的笑意落到辛夷眸中,早已变了样,那不再温和,而是一种麻木。 还是豆蔻年华就如将入棺的老朽,也怪不得她是卢家最受宠的姐,因为太过“标准”,“标准”如傀儡娃娃。 “不过现今,辛姑娘还是认命罢。”卢锦转头看向王文鸾,“文鸾姐姐,方才听你,她和四殿下有些牵连?” 王文鸾恨恨点头:“不过是某日看见四殿下的影卫护送她,所以多了分猜测。” 卢锦不在意的一笑:“仅仅是一次派影卫护送,这牵连料想也不会太深。不过对方好歹是皇子……王家忌惮,但若王家和卢家共同出面,只怕四殿下也得掂量下。” “若王卢联手出面……”王文鸾眼眸一亮,旋即溢满狠戾的兴奋,“来人!把河灯抢过来!然后把辛氏当场笞死!再剜断她的舌头,把她扔到曲江池里去!” 还不待辛夷应辩,一群随从侍卫已经呼啦声围了上来,个个凶神恶煞的盯着辛夷。不远处还传来卢锦的幽吟“辛姑娘,认命就好了”。 辛夷眉尖微微蹙起。她低估了十六岁的王文鸾的狠毒,最无奈的是,她孤身一人,周围百姓见是世家闹事早就散了干净。实在找不到借力摆脱困境。 千钧一之际,辛夷的余光忽地瞥到一位男子—— 他在一大群人的簇拥下,正往这边走来。一边还命下人唤着“锦姐,您在哪里?三公子来接您啦……” 辛夷心中一动。三公子,可不就是她曾经的夫婿,卢钊? 两生记忆,辛夷从未见过卢钊。只是听闻过他显赫的家世和暴躁脾气。然而从休妻到现在,卢钊都是辛夷拿不准的棋。她不确定他是棋局的一方弈者,或只是李景霆的棋子。 所有猜测,在素昧平生连面都没见过的前提下,都无从谈起。今日这阴差阳错的相见让她意外,却也让她看到了破局之眼。 试探卢钊的为人,也趁机摆脱现下的困境。一箭双雕。几乎是瞬间,辛夷就作出了决定。 辛夷兀的向王文鸾撞去,又顺势拉了把卢锦,二女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得辛夷一个猛子向曲江池中跳去。 水花溅起三丈高,惊动了整个园子。 王文鸾和卢锦都是出入娇惯的世家姐,哪里见过这场面,直接被唬傻了。还是卢钊反应得快。他率着一帮随从急急跑来,厉声喝道:“愣着干什么!救人!” 世家随从训练有素,反应都不慢,纷纷下水救人,不到半刻,辛夷就被救了上来,吐了几口水,好歹醒了过来。 卢钊脸色有些不好看,他瞪着卢锦:“光化日,子脚下,尔等行凶杀人,这就是卢家教你的世家仪德?” 卢锦眨巴着眼睛,还没回话,王文鸾一把冲上来,尖着声音叫道:“卢三公子,您可瞧清楚了,明明是这疯女人自己撞过来,然后自己跳下去的!干我俩什么事!” 卢钊冷哼一声:“我只看到是你二人与那姑娘生争执,然后混乱中将她推了下去。” “三公子,真是她自己跳下去的!我堂堂王家姐,推搡她都是脏了我的手!”王文鸾又是不甘又是委屈,憋得两颊通红。 “三哥……”卢锦抽搐着嘴唇,刚吐出两个字,就被卢钊打断。 “住口!听你最近和王家姐走得近,果然也学到了那些没脑子的事!众目睽睽下就把人推下去,你以为是民妇当街撒泼么!”卢钊厉声呵斥,听得卢锦两眸瞬间红了。 “好,就算是我们推她下去的。难道我卢家姐讨厌一个人,还要不了她的命么?” 第二十四章 贵卢 卢钊乜了眼已经清醒过来的辛夷,竟然丝毫不避讳她,径直对卢锦道:“惹了我卢家的人,死不足惜!但就算杀人,也要杀出我卢家的尊贵!你有千百种方法使唤手下人,何必自己动手!脏了自己的手,也伤了我卢家的门楣!” 卢锦听明了这意思,嗫嚅着唇垂道:“原来三哥以为此人该死……” “当然该死!犯我卢氏者,连皇帝也不一定保得下来!”卢钊如看一只蝼蚁般瞥向辛夷。 WwWCOM 被晾在旁的王文鸾竟出奇的安静,她不停想起族中长辈的叹息“五姓七望,如果一定要排个高下,卢家一定是排第一的”。 辛夷倒是微惊。想起卢家公然反抗御婚,到如今的言论,其权势已然到了可怖的地步。 似乎也觉得自己方才对唯一的嫡妹太过严厉,卢钊缓和了脸色,他摸摸卢锦的头:“你别怪三哥太严,三哥也是怕你年轻不懂事,坏了我卢家的名声。妹妹你要记住,我卢家没有不敢做的事,但无论做什么,都要配得上一个‘卢’姓!” 辛夷在旁眸色渐渐加深。她算是听明白了,喜嫁中乱箭射死自己的卢钊,绝不是真的要救她,而是恼怒卢锦亲手推她下水,有失卢家的身份。 无论做什么,哪怕是杀人,都要保持卢家的高贵。这点可以是自负,也可以是愚蠢。 被“卢”姓掌控下的作为,是最大助力也会是最大限制。而卢家人从一生下来,就不知不觉的被框进了这个泥模子里。 辛夷的衣衫被池水湿透,晚风一激不免寒凉入骨,她不禁打了个寒噤。卢钊和卢锦才想起她还没被淹死。 “一个蝼蚁……妹妹打算如何处置?”卢钊如看个死人般看向辛夷。 没想到卢锦却是柔声道:“今晚之事,是我唐突。若是继续闹下去,便真是愧对三哥教诲了。不如就放过这姑娘。” 卢钊一愣,王文鸾不甘心的瘪嘴。辛夷却是冷漠的应道:“还要谢卢姐不杀之恩了。” 卢锦回眸莞尔,笑意虽美,瞳仁却是木然:“不是不杀,只是下次若杀你,我一定会谨记三哥所言,寻个配得上卢家身份的方式。这次我失仪在先,就罢了。” 一番话让王文鸾的脸色古怪起来,辛夷倒是心间一阵嗖凉。这看似普通的卢锦,却比那娇毒的王文鸾更为骇人。 忽地,几声拍掌声传来,原来是卢钊,他欣慰的咧嘴笑了:“好,不愧是我卢家唯一的嫡姐!你这般,必是明白了,三哥也放心了。还怕你怨三哥方才训斥于你,兄妹间存了芥蒂呢。” “哪里会。三哥惯来最疼我。”卢锦敛目低笑,宛如兄长面前温驯的妹妹,再没有方才那诡异的姿态。 “我哪里敢不疼你?你可是我卢家唯一的嫡姐,爹爹把你宠成了掌上明珠。我若有半点待你不妥,爹爹还不把我骂死……” 卢钊理都没理王文鸾,只是和卢锦笑着离去。王文鸾虽怒火中烧,却顾忌卢家的权势,不得不勉强堆上笑意,叫着“锦妹妹等等我”跟了上去。 眨眼间,曲江池畔就剩下了辛夷一人。时辰已经不早了,满园逐渐安静下来,晚风穿庭而过,风盈袖疏影横斜。 辛夷抬眸看向夜空,夜色在她眸底氤氲开来,好似滴在白宣纸上的一滴墨汁,无声无息就泅到了深处。 今日这番落水她赌赢了。卢钊再如何显赫,也只是一颗棋子。 李景霆的棋子。 棋局风云诡谲,为了各方博弈,不乏见不得光的东西。事事都要维持卢姓的高贵的卢钊,连亲手杀人都觉得是侮辱,不大可能亲自参与棋局。 再,以卢钊方才在王文鸾面前表现出来的傲气,他更没必要去步步经营。 正如他所,卢家没有什么不敢做。只怕卢家真正筹谋的,和这盘局的局眼有重要关系。 辛夷心中微动,她似乎瞬间猜到了什么,但又不出具体。 “罢了……总算看透了弈者的一步棋。”辛夷摒开那朦胧的感觉,唇角不禁浮出了笑意。 身为棋子,不仅要保命,更难的是看透下棋者的布局。这样才能掌握主动权。 而辛夷自重生后,第一次看透了李景霆的棋。从他将自己的诗集呈给皇后,本就是有心之举,他算准了王家打压卢家之心,也算准了依卢家的高傲,一定会反抗。由此把自己这个棋子推到了铡刀下。 唯一的疑点是,李景霆的目的。辛夷猜不透,也无力去猜。如今的行棋她已经很满意了。 忽地,辛夷不仅打了个寒噤,她这才意识到落水湿透衣衫,被晚风一激免不了寒凉入骨。 一个未出闺的姑娘,穿着湿衣服步行回府,辛夷虽活过两世也多少有些尴尬。 “机关算尽,偏偏漏了这一步。”辛夷苦笑声,蓦地,一件宽大的衫子从落下,将她整个人除了眼睛都包裹在里面。 清泉般的男声在耳畔响起:“纵是夏夜,亦是亥时,你穿身湿衣衫回去,不怕又着凉?” “棋公子?你怎么去而复返?”辛夷惊得都忘了掀开衣衫,只是从眼前衣衫留出的空隙中,看见那月光如水暗香浮动。 江离并没有回话,他上下打量了辛夷一番。女子罗裙湿透,夏RB就轻薄的料子贴在身上,完美的勾勒出曲线。春柳虽稚,却已现玲珑袅娜。 江离眸色深了深:“还是,你大晚上的这般衣着,别有用意……” 男子的语调些些低沉,带了分邪魅之感,辛夷耳根一红,羞恼顿生:“公子自重!我也是不得已为之,再非礼勿视,若论失仪公子可是当先!又哪里有资格他人!” 江离眸色愈深,拨弄了几下衣衫,将辛夷浑身笼得严严实实,除了眼睛,再看不到丝毫。 “我离去不久,听得王家和卢家起了风波,就回来瞧热闹。没想到和你有关,便看了场自己落水嫁祸王卢的好戏。”江离娓娓道。 辛夷浑身一僵。原来方才冲突,江离一直在暗中旁观。 换句话,自己被王卢要当场笞死,江离也只是“旁观”,若不是卢钊意外搅局,自己真可能在劫难逃。 辛夷兀的觉得,盖住衣衫而升腾起的温暖,瞬间就凉了下来,从肌肤一个个毛孔的渗到心底去。 第二十五章 同行 “既然公子喜欢旁观好戏,奴家这身湿衣衫和公子又有何干联?公子且自去赏月,奴家告辞。WwW COM”辛夷着就要拨下罩住的衣衫。 没想到江离兀的伸出只手压在辛夷头顶,顺带压紧了衣衫:“你确定要一个人大半夜的回府?别忘了,你是被选中的棋子。” 辛夷心中陡沉。她无法辩驳江离的话。棋局双方对弈,成为其中一方的棋子,那基本会成为另外一方的对立。 夜深人静,孤身一人,棋子命贱,不知生死难测,至死不自知。 见辛夷沉默,江离也不再多言,他迈步往辛府的方向走去,却有意放慢了步子,似乎故意等辛夷追上来。 辛夷狠狠一咬牙,终于跟了上去。 亥时的街道很安静,路旁的红纱灯笼吱呀吱呀摇曳,有纺织娘的絮语,有深闺女子的短笛呜咽。 辛夷落后江离两步,能听见两人鞋履擦在石板路上的微响,穿过某些狭窄的巷子,两人会靠得很近,辛夷甚至能听见江离的呼吸。 一声一声,绵沉安宁,好似长夜里的潮汐。 辛夷不由低头看向自己的绣鞋。那鞋尖上贴锦蝴蝶,因为做工粗劣所以死压压的黏在上面,可今晚那作须的穗子随着脚步一颤一颤,竟兀的鲜活无比。 忽地,似乎是有意打破这样的寂静,江离开口了:“今晚之局,你未免莽撞了……若是卢钊没有救你,或者救你后,卢锦和王文鸾依然要笞死你。你可是没有半点后路。” “不然呐?连唯一在场的棋公子都在观戏,我还有什么选择?” 辛夷的语调带了凉薄的嘲讽,然而深处却又含了分不知从何起,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的委屈。 江离似乎被噎了下,旋即不再话。二人间又陷入了寂静。 从曲江池到辛府要穿越半个长安城,二人就这么沉默同行。辛夷觉得,现在的时间比方才难熬了数倍。 她不舒服的蹭了蹭笼在头顶的衣衫,一股清雅的熏香味窜入鼻尖。那不是女子闺阁之香,而是男子所用的沉香。 辛夷心中一动:“这是你的衣衫?” “不然呢?”江离的语调带了分揶揄,“我只是去而复返,中途又没有去它处,也没有随从。能用的不就是自己的衣衫?” 辛夷忽地有些窘迫:“那你现在岂不是只着中衣?” 辛夷一路并没有掀开衣衫,只能通过眼前的缝隙看见路,并未见得身旁的江离。中衣便是贴身之物,凭空多了难言的意味。 “不错。我是男子,所以脸皮厚倒也不介意。不过……”江离的声音蓦地低沉,“不过,我劝辛姑娘就不要揭下衣衫,免得看见不该看的东西。” 男子后半句话带了邪气儿,丝丝缕缕的冷魅,听得辛夷就算知道他看不到自己,还是本能的把头垂到了胸口。 二人间又陷入了寂静。这样不知过去多久,辛夷终于看见了辛府的大门。 “衣衫还你。我背过去,你赶快穿上……”辛夷驻足于辛府半里之外,揭下衣衫,反手向后递给江离。 江离默然接过,辛夷只听得身后兮兮窣窣,旋即就是软靴离去的微响。 有彼君子,陌上无双。如水中花镜中月,猜不透看不透算不透,仿佛他只是游走于人世间的孤魂残梦。 辛夷忽地鬼使神差的叫了声:“公子留步!” 江离驻足,语调平淡得好似二人才相识:“何事?” 辛夷的眸色晃了晃:“只是想问公子一句。公子送我回府,是怕我夜半遇险……可论我和公子的交情,公子没理由对我如此上心。” 身后沉默,没有任何应答。辛夷压抑住想回转头去看的心,续道:“公子别什么可怜孤女的话。既然都是局中人,便只有利益,永无风月。” “你觉得我是什么目的?”江离忽地应道,语调听不出波澜。 辛夷深吸口气:“不知道。可能公子送我是故意作戏给暗中的人看,也可能是拉近你我关系,让我为你达到你的目的。依公子的谋略才识,只怕做每件事都有自己的目的。又哪里会无缘无故子夜穿城,送我回府。辛夷愚钝,故有一问。” “你觉得,若我真有自己的目的,会就这么告诉你?”江离的语调有些似笑非笑。 辛夷的心猛地跳了下,旋即几乎归于死寂。她何尝不懂,若她今晚是被江离利用的棋子,又哪里有下棋者轻易告诉棋子真相的道理。 但她仿佛被迷了心,一定要亲口问问江离。 晚风徐徐,夜色迷蒙。江离没有任何表情,就蓦地转身离去,只在风中幽幽留下句—— “本公子从不下没有赚头的注…” 简单的一句话似乎被太浓的夜色浸染,有些凉,有些不真实。辛夷没有回头,她在辛府门口伫立了会儿,就一言不推门而入。 早就在门口等待辛夷多时的绿蝶,从瞌睡里惊醒过来,然后欢喜的上前迎接。 “姑娘,你可回来了……都夜深了,姑娘这是去哪儿了?老爷知道了可是大怒,估计明又要吃苦头了……咦,姑娘?” 绿蝶不经意碰到了辛夷的手,旋即变了脸色。 因为辛夷的手,冷得吓人。 如同地窖里藏了数年的冰块。 绿蝶的话倒是很快应验了。还没亮,慈兰堂的灯就亮起来了。 大丫鬟蕉叶冲进玉堂阁,也不管绿蝶阻拦,就指使着几个老妈子把辛夷从榻上拖起来,胡乱套上衣衫,架着往慈兰堂去。 辛夷才睡了几个时辰,加上落水后湿衣贴身,步行几个时辰回辛府,她不免头脑昏昏沉沉,只能任人摆布。 来到慈兰堂上房,辛岐一声怒喝“跪下!”才让辛夷些些清醒过来。 慈兰堂上方依然是辛周氏和辛岐,其余坐的都是长辈。大奶奶周氏、大嫂高娥连同铃姨娘等人。同辈的姐儿哥儿都没见到,蕉叶禀报后掩门退下,慈兰堂的气氛就有些古怪。 “给祖母、爹爹、大嫂……”辛夷本能性的请安,没想脑袋一阵眩晕,直接栽到了地上去。 这一举动让场中人认为她仪态失宜,都不由露出了冷面。高娥更是笑出了声:“咱们六姑娘可真长进了。闹得来卢家休书,惹得起五姓七望,如今一个黄花闺女,又独自在外待到亥时才回。真不知去干什么勾当了……瞧瞧,这回来腿都软了。” 辛岐听得火上浇油,阴沉着脸怒喝道:“六女,如实道来!你今晚为何一个人外出,还呆到夜半才回府!” 第二十六章 禁足 辛夷撑着剧痛的脑门,勉强跪直身体,慢慢应道:“女儿独行曲江池赏荷,夜色中荷花极美,故心喜忘了时辰……” “胡言乱语!就算你真的去赏荷,为什么不带丫鬟?官家姐独自外出,成何体统!你以为你是市井民妇么?你到底有没有将我辛府门楣放在眼里!”辛岐气得脸上的褶子直哆嗦,他到一半就不下去了,踉跄着坐到椅子上。 Ww W COM 孙玉铃连忙上前,拿锦帕为辛岐抚着胸口,责备的怨辛夷:“六姑娘,你瞧你,言行粗鄙倒罢了,如今还把老爷气成这样,这不孝不敬罪加一等,下地狱可是要煎油锅的!” 一直旁观的辛周氏终于从软榻上直起身来,她颜色平静的看向辛夷:“六丫头,这不亮就把你叫来,是为了辛府的脸面,也是为了你的名声。再你即将要嫁去长孙,也该为自己前程考虑。来。” 辛周氏拍了拍榻侧,辛夷依言从地上起来,起身瞬间又是阵头晕目眩,好不容易才撑着坐到榻边。 辛周氏如寻常慈祥的祖母,拍了拍辛夷的手背:“六丫头,这下我们祖孙俩儿挨得近,你有什么不好给你爹的,尽管悄悄给祖母,祖母给你做主。” 辛周氏虽言语慈和,辛夷却是心中微紧,昏涨的灵台清醒了大半。 这个六旬祖母的敏锐和深沉,辛夷早就见识到。所以她越温和,辛夷越不敢掉以轻心。 毕竟如今,她根本就没看透这个祖母。 “祖母容禀。孙女儿确实只去赏荷,见荷心喜忘了时辰。至于为何未带丫鬟,祖母知道,我向来只亲绿蝶,念着她上次鞭伤未愈,准她在府中休养,故独身外出。” 一番话下来,辛夷出了身虚汗。但她还是维持着从容的浅笑,竭力不让辛周氏在内的诸人看出异样。 辛周氏一时没有话,她噙着笑意,细细看着辛夷。辛夷也很少和辛周氏挨得这么近,也大胆的直视着她。 辛周氏六十出头,因为保养良好,依然是皮肤白皙,两颊红润。不难看出她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尤其是双眸子,更隐藏着不符合年龄的精光和通透。 辛夷忽地腻了层冷汗。 她有种直觉,这个辛周氏远远出了她认识的祖母的范围。只怕自己在她眼中,再步步筹谋,也都如跳梁丑般。 福至心灵,辛夷果断的开口打破了凝滞:“祖母,孙女儿去曲江池撞见两人对弈,贪看久了些。” 堂中诸人皆愣,不明白为什么辛夷突然岔开话题,这要是惹恼了老太太,可谁也保不了她。 没想到,辛周氏毫无异色,只是温声道:“紫卿未曾学过下棋,如今倒也起兴致了?” 辛夷温驯莞尔:“哪里是兴致,我还冤枉。那两个痴相公下到僵局,围观好事者便下了赌局,赌谁赢。我并不懂棋,见他们下注,也没了兴致,正准备离去,却被那两个弈者捉到,我波澜不惊必是高手,提议我为大家下个头注。” 辛周氏笑了笑:“赌局者,多跟风之徒,少有真见之士。这头注就像跟的‘风’,何况你还是被弈者亲口认定的高人。最后几乎所有人下的注都和你一样罢?” “正是。”辛夷的神情愈温软,“我可被冤枉死了。我离去只因不懂棋,反被是高手,我胡乱猜的注确被认为是赢头。最可怕的是,我还不敢解释,因为没人信,反倒以为我抬架子,群情激愤下丢了性命都可能。” 着,辛夷拿手抚着胸口,一副惊慌未定的样子。瞧得堂中诸人愈糊涂,这两人怎么突然就起故事来了。 辛周氏却是笑意愈浓:“那紫卿是怎么做的呢?” “只能往前走。或许我真的押赢了呢?” “紫卿如此有自信?” “我别无选择。棋局一开始,便没有退出的道理。祖母只怕比紫卿更明白。” 辛夷虽然笑着,但出的每个字都好像是冰渣子砸下。 辛周氏的眸底有刹那异彩划过,旋即如昔,她似乎倦怠了般向榻上靠去:“儿啊,六丫头怎么处置,你依家规定罢。” 辛岐微愣。看方才辛夷和老太太谈笑言欢,还以为老太太又要饶过辛夷,没想到还是依律处置。 辛夷倒是坦然。家风严谨的老太太如果一再饶过她,她反而有疑。今日一番话不过是打消了老太太的猜疑。 毕竟,在这个神秘祖母一再的探究下,她不敢相信自己会不会露出马脚。 这时,“娘,真依家规办?”辛岐不放心又问了句。 辛周氏干脆闭目养神,一副不管不问的样子:“你是家主。我一个老婆子,只挂念我那副棋。我最近在古书上看到个珍珑棋局,现在还没想到解法。你就别拿这些杂事来烦我了。” 辛岐连忙应下,再转头看向辛夷时,他已是脸色阴沉到青:“六女,按我辛府家规,本来应行杖责。但你即将于长孙家订亲,不宜大伤大病,便从轻落。命你禁足于祖宗祠堂一月,日夜面壁静思,向我辛氏先祖请罪!” 顿了一会儿,辛岐又威严的扫视了下堂中诸人,加重了语调:“饭食我会令专人送去。一月内不得有任何人探望。探望者罪加一等!玉堂阁那个叫绿蝶的丫鬟也给我看好了,省得她可怜自家姑娘,做出什么痴儿举动来。” 闻得此言,堂中诸人或是漠不关心,或是幸灾乐祸。唯独辛夷反而松了口气。 曲江池之事无人证实,唯一的江离还行踪飘忽。如果她执意闹下去,多少会让那个精明的祖母查到她和王卢的风波,彼时只会更添事端。 而禁足之罚已是极轻,她又不是日日往外跑的角色。呆在祠堂里静静心,理理思绪,也不失为美差。 “谢爹爹。女儿告退。”辛夷按照规矩辞别,站起身的瞬间,却是猛地阵眩晕,同时浑身开始烫。 生病了。 这是辛夷一个人呆在祠堂,面对先祖牌位时才意识到。 祠堂在辛府后苑,只在家族祭典时开放,平日无人往来,每早唯有厮来半个时辰清扫。 所以就算是夏日,祠堂也是凉幽幽的。供桌上是一排溜祖宗牌位,更添森森鬼气。若往祠堂深处走,冰浸的地砖都能让人冻得牙齿咯嘣。 第二十七章 患疾 本来祠堂深处备有厢房,辛夷嫌太阴冷,就把被窝搬到前堂来,直接睡在了大厅里。 Ww WCOM反正祠堂就她一人,也讲不得闺中女训了。 可尽管如此,直接睡在地砖上,入夜穿堂风呼呼刮,每日蕉叶送来的饭菜都是清汤寡水,辛夷本就患了疾,身子根本撑不住,病情竟一日千里的恶化下去。 没几日,她就起了高烧,浑身滚烫,祠堂又阴冷,可谓冰火两重。头晕脑胀,水米难尽。那送饭的蕉叶是个死心性,耳里只听得老太太的话,从来把饭放下就走,根本不管辛夷的好坏。 辛夷给烧糊涂了,朦胧中听得绿蝶的哭声“姑娘,您怎么病成这样了……奴婢好不容易逮着漏子进来瞧您,却眼见得这光景……姑娘您稍奈,奴婢给您求方子去……” 绿蝶噔噔噔离去,不一会儿又噔噔噔跑回来,拿一碗药汁直往辛夷嘴里灌。药汁极苦,辛夷却顾不得,救命药只顾咕咚喝下。 似乎又过了几日,听得绿蝶在她身旁呜咽“姑娘,奴婢偷溜进来的事儿被老爷现了……不过好歹老爷念奴婢忠心,便既往不咎。以后奴婢亲自给姑娘煎药,但只能蕉叶姐姐送来……” 然后某一日,辛夷终于清醒过来。烧已经退了,虽然还有些头痛,但亦无大碍。 此刻正值正午,外面蝉声此起彼伏。辛府里一片安宁。暑热伤气,所以诸人都在午休。 辛夷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檐下有个朱漆食盘,盘中一碗药汁还冒着热气。估计是蕉叶送来的药汁,待辛夷醒了自己服用。 辛夷端起药碗刚喝了一口,忽听得一声惊呼“姑娘!姑娘可伤着了?”声音来自临近的后花苑,是清脆的女声。 猝不及防下,惊得辛夷手一颤,药汁洒了几滴到石板地上。 蓦地,辛夷的瞳孔猛然放大。 滴在石砖地上的药汁,竟瞬间泛起了丝白色。 这绝不是寻常的药汁。或者,是毒。 祠堂里的阴冷气息彷佛从每个毛孔钻了进来,冷得辛夷脸色瞬间变为惨白。 她已经喝下了一口。 而且若不是意外现了药汁的异常,她会根本没有疑心的将药汁喝完。结局不死,即残。 已经两世为人的辛夷,步步谨慎心筹谋,在棋局的夹缝间讨命,却第一次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 而这一次若死,她不确定还有悔棋的机会。她差一点,就再一次的,魂归地府。 重生后惯了淡然的辛夷失态了。她用胳膊狠狠抱紧自己,牙齿间冷得颤,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自己的体温,自己的心跳,自己还活着。 然后,她感到自己的心一寸寸沉下去,沉到幽深的谷底。她完全没有头绪下毒者是谁,也不确定是只这一碗药有毒,还是连日自己昏迷中服下的药都有毒。煎药的是绿蝶,她不了能害自己,送药的是蕉叶,她做什么都瞒不过老太太,亲祖母更没理由害自己。 辛夷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又蓦地松开。再次抬眸间,她的脸色又恢复了平静。 这时,后花苑再次传来那个清脆的女声“姑娘,您瞧!是辛四公子!姑娘邀公子数次,公子从来都不应,如今公子终于可怜姑娘诚心,愿于姑娘相见了!” “古人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便是如此……公子留步!” 这的是个端庄温和的女声,俨然是另一女,却有几分熟悉的味道。 辛夷的灵台顿时被砸得清明。辛府恪守古训,盛夏午休,不得无故出房。如今二女公然在后花苑大声喝喝,显然不是辛府中人。而且二女口中“辛四公子”正是辛栢。 辛夷刚要服药,这几人就出现,再加上涉及到辛栢,她再也耐不住,便起身出祠堂,躲在一根游廊柱子后偷看。 这一看,却是一惊。 后花苑的隐蔽角落里,俏生生立着二女,一个个子的作丫鬟打扮,侍奉的正是卢家唯一的嫡姐,卢锦。 卢锦的裙摆上惹了些泥,想必是从花苑后门偷偷进来,不心磕碰到了。 不远处正走来辛栢。他看也没看二女,直到卢锦叫了他好多声“公子留步”,他才停下来,旋即,有些愕然的睁大眼。 “卢姐,你怎么又来了?” “难道公子不是来赴我‘期于日中,辛府后苑’之约么?” “不……我只是因其他事,恰好在这个时间路过而已……” “公子何须妄语。阿锦屡次相邀赏月游春,公子却总是推脱杂事繁忙,故这次我直接约在了辛府,公子可不得再推脱了。” 辛栢的脸色尴尬起来。他从未赴卢锦之约,甚至后来请柬看也不看,就直接忽略掉。没想到卢锦直接来辛府堵他,他也正好在这个点,因为其他事路过。 一切巧合得,好似那定姻缘。 柱子后偷看的辛夷,却是眸色加深。辛栢和卢锦有牵连,她从未听,甚至估计整个辛府都不知道。 而且怎么瞧,都似乎是身为五姓七望骄女的卢锦,在屈尊下贵的追求辛栢。这无疑太过诡异了。 那厢,辛栢却是尴尬得眉目都凑一块儿了。面对一厢情愿认为他是来赴约的卢锦,他再无力气解释,干脆转了话头。 “卢姐若要登门拜访,应递上拜帖,我辛府必扫榻相迎。你堂堂世家嫡姐,从人家花苑后门进来,也不怕坏了自家名声。” 卢锦温柔莞尔:“我若真要堂而皇之的从正门拜访,gp县君必定知晓,彼时勃然大怒,我卢家是趋炎附势,心机深沉之辈,我还担不起这罪过。” 似乎很清楚自家老太太的脾气,辛栢一时也默不作声,算是承认了。 暗处辛夷的眉头却紧紧蹙成了团儿。辛栢和卢锦的对话越来越古怪。 卢锦倒求辛栢还得偷偷摸摸,只因怕辛周氏知晓。而且最古怪的是,卢锦堂堂五姓七望的嫡姐,尚一个五品官家的过继公子,还是趋炎附势。 电光火石间,辛夷蓦地意识到,整个辛府藏了一盘棋局,涉及到辛周氏,涉及到辛栢。 而且,辛府之局和她如今牵扯进的下大局息息相关。 第二十八章 逑凤 而这厢卢锦见辛栢不再急着走,笑意愈浓,她令丫鬟取出个紫檀匣子递???辛栢:“此乃宋家避火珠。 Ww W COM赠于公子,聊表妾心。” 辛栢些些变了脸色:“避火珠稀世珍宝,价值连城也不为过。大魏只得了两颗,一颗在帝家,另一颗便在宋家。因传避火珠乃是大魏先帝赐与宋家,所以倒无人打其主意。” 卢锦笑着点点头:“不错。前几日公子大赞此物神异,阿锦便得来搏公子一悦。至于什么先帝赐与,公子不必担心,只要我卢家铁了心,没有不敢为的。” 辛栢打开盒子,确认是真的避火珠后,他的脸色有些古怪起来:“宋家虽为商贾,但性情刚烈,奉避火珠为至宝。卢家得来珠子,必不是买来或换来。” “不错,宋家殊死不屈,我卢家便杀了掌管珠子的少东家,又杀了三十来个不长眼的族老,这才得来珠子。”卢锦得云淡风轻,笑意端庄,好似在件和她根本没关系的事。 辛栢眸色闪了闪,似笑非笑道:“掌管珠子的宋家少东家,传闻可是姐的老相好。” “不是传闻,事实如此。宋郎是我此生良人。” “卢姐可真薄情。” “他不过是商贾,反抗世家就得死,这是命。我按照爹爹要求,示好公子,也是我卢家女的命。没有薄不薄情,都是命罢了。” 辛栢一时没有话,只是再未看过避火珠一眼。暗处的辛夷却听得心惊肉跳。 卢锦按照家族安排,手刃情郎夺走珍宝,只为搏辛栢一悦。而且她看来也丝毫没有悲戚之意,仿佛正如她所。 一切和她无干,只是各自顺命而为。商贾少爷的命,卢家姐的命,生死由命。 辛栢忽地咧嘴笑了:“宋少爷的死间接由了我,你觉得我会放心,日后与你往来?” 卢锦的笑意如烟花般荡漾开,然而她的眸底却是一派麻木,明明站在辛栢面前,却如同看向了虚空,徒留唇角挂着的笑温柔又诡异。 “公子放心。爹爹吩咐,示好公子,这就是我身为卢锦的命。我绝不会违逆命,无论生什么,无论什么阻碍。毕竟命由定,人力枉然。” 言罢,卢锦向辛栢一福:“今日既已赠珠,阿锦也就不叨扰公子了。告辞。” 没有待辛栢回答,卢锦就带着丫鬟离去,背影决绝得好似只是完成了道命令。 辛栢拿着匣子踌躇了下,终于一声苦笑便要离去。可他刚一转身,余光瞥到柱子后那抹倩影时,惊得手中匣子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阿卿,你怎么在这里?” 避火珠滚到辛夷脚下,滴溜溜转。 “稀世珍宝,价值连城。哥哥可收好了。”辛夷弯腰拾起珠子,用襟带拭去灰,不慌不忙的递给辛栢。 她的脸色淡然得,近乎于冷漠。 辛栢清咳了声,掩饰自己方才的失态。再次抬眸间,他的脸色已经恢复了平静。他从衣袖中拿出一个纸包,递给辛夷。 “最近祖母在古书里现了珍珑棋局,圣上龙颜大悦,赐了祖母一些什物。其中就有几盒红绫馅饼。祖母她年纪大了,甜食腻,就把饼赏给了各房姑娘。绿蝶念着你喝药苦,又因自己不能来祠堂,她托蕉叶不成,只能求我把红绫馅饼给你捎来。” 辛夷瞥了眼辛栢手中,红绫馅饼散出可人的甜香,以红绫裹之,更添喜人。 “这就是你和卢家姐的,为着其他事,才碰巧在这个时间路过。原来是我送甜食。”辛夷打量着辛栢,似笑非笑道,“哥哥不仅给我送来了甜,还送来了好大一份惊。” 辛栢脸色如昔,他露出了寻常兄长般的温和笑意:“阿卿越越糊涂了。” 辛夷咧了咧嘴:“且不卢家姐和哥哥有牵连,而且居然卢锦追求哥哥,还是趋炎附势……辛栢,你到底是什么人?” 最后一个字落下,辛夷的笑瞬间凝固,她第一次直呼辛栢名字,眉间隐隐有缕寒气升起。 辛栢眸色闪了闪,但只是片刻,他又恢复了那兄长的温柔笑意:“辛栢,只是辛夷的哥哥哦。” 辛夷没有话,她就直直的凝视着辛栢,视线里的男子言笑浅浅,眉目干净,没有丝毫异样。 这是辛夷熟悉的哥哥,永远儒雅温和,似和煦的春风。然而如今,辛夷却看得心中冷。 因为,那也可能是最好的面具。 “那哥哥,祖母辛周氏又有什么隐秘?”辛夷不甘心的又问了句。在她的前世,辛栢一直都是她最亲的哥哥,然而重活一世,她现一切都变了样。 辛栢的眸底起了波澜,但只是瞬间,又死寂下去:“阿卿,对一盘棋局,若提前知道了路数,可就没有意思了。” 辛夷自嘲的一笑:“原来一切,在哥哥眼里,不过是一盘棋。包括对我这么好,也不过是算好的一步。” 辛夷的鼻尖又不可抑制的酸了下。她有些后悔,这么冲动的就问出了这个问题。她太害怕辛栢的回答。 两世为人,除了掌控棋局的不甘,剩下的就是对尚存温情的不舍。比如绿蝶,比如辛栢。 可如今,她却有预感,她会亲眼看着这些温情一个个破碎。 辛栢迟疑了下,忽地走上前来,用儿时熟悉的姿势,伸出温厚的大手摸了摸辛夷头顶,同时微微俯下身,对辛夷柔声耳语。 “药汁极苦,阿卿别忘了吃红绫馅饼。苦中一点甜,莫求太清醒。” 言罢,辛栢便欲离去,辛夷心中微动,兀的叫出了他:“哥哥,我只问你一件事。若你应了,我便吃这红绫馅饼,若你不应,这馅饼虽甜亦苦,不如不吃。” “何事?”辛栢驻足,并没有转过身来。 “如果卢锦对祖母,对哥哥如此,为甚辛府还是如今地位,为甚卢家还会嫁前休我?” “阿卿是以为,凭卢锦对我,对祖母的态度,我辛府早该飞黄腾达,地位显贵是罢。” “不错。依卢家的地位,哪怕他们对某族稍有青睐,那族都会煊赫大魏。” 辛栢微微低头一笑:“卢锦对我和祖母的态度,只针对辛栢和辛周氏,和辛氏无关。” 辛夷眸色蓦地变冷。她最后问这个问题,看似无关,她算准辛栢会回答,但其实由这个答案,可以勉强从侧面证明一个事实。 既然和辛氏无关,那就证明,辛栢和辛周氏以另外的身份,在辛府布了一个局。 而这个身份,辛夷有种可怕的直觉,那会成为引动最后变动的局眼。 第二十九章 下聘 这时,辛栢叹了口气,又似乎轻笑了声:“果然经休妻一事后,阿卿就?1??全变了个人。 Ww W COM连我辛栢也能被你套出话。不过,阿卿别忘了我曾经的那句话。” “哥哥?” “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我。” “我记得。哥哥是,你方才所言不一定是真?可你自己都承认,你被我套了话,套出的话又怎么是假的呢……” “我不是这个。” 辛栢摇了摇头,他忽地回转身来,修长的指尖按了按辛夷手中的红绫馅饼,停了会儿,就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红绫馅饼?”辛夷眉间轻蹙,一路疑惑的呢喃着回到祠堂。 祠堂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从盛夏瞬间来到了深秋,辛夷的目光不经意间瞥到檐下那碗药汁。 药汁有毒,她虽然已经喝了一口,仍剩下大半碗,泛着冷幽幽的光。 辛夷蓦地心中大动。辛栢方才所的话如铜钟敲得她灵台剧痛。 时机。除去卢锦搅局的因素,服药和送甜食的时机几乎无缝衔接。 仿佛某个人知道按她的习惯何时服药,或者,何时服毒,然后因为某些原因,后悔了或者改变计划,便以送红绫馅饼为由支来辛栢,能够现她的危机,及时救活她。 下毒和救她的是同一个人。 而两件事中涉及到的只有同一个人。 绿蝶。 辛夷猝然噔噔噔后退几步,要扶着供桌才能站稳。手中的红绫馅饼掉了一地,碰撞在石砖地上响声惊心动魄。 这个名字出现的瞬间,她近乎本能的要去推翻,然而最终现她根本无法动摇这个怀疑时,她的脸色变为了苍白。 棋局诡异,步步算计。她突然明白了辛栢刚才所的那句话。 药汁极苦,红绫馅饼香甜。苦中一点甜,莫求太清醒。 或许辛栢和她是一样的心境。 既已身入棋局,就不得不落子,求的只是自己的路,在各方博弈中存活。除此之外的东西,都是妄语。 夏虫莫语冰。 有一点甜即好。莫要太清醒,因为梦醒后徒留彻骨的凉。 辛夷就在祠堂廊下坐了一晚上,彻夜未眠,水米未尽。她好像整个人都被凝住了,感受不到时间和寒冷。 直到第二日清晨的阳光带来暖意,辛夷才现手脚都僵硬青了,可还不待她起身,辛府管家和绿蝶,并一大帮厮丫鬟就闯了进来。 “六姑娘,老爷叫你快去上房。辛府来贵客了,指名要见你。”辛府大管家堆起了讨好的笑意。 绿蝶也匆匆上前来,亲昵的笑道:“给姑娘请安。这可是大好事,因为贵客要见你,所以老爷已经解除了你的罚令。” 辛夷看见笑意红润的绿蝶,身子不自禁的往后退了一步:“贵客?” 绿蝶一怔。辛夷言语淡然,眸色带着掩饰不住的疏离,她不解的眨了眨眼睛:“姑娘这是怎么了?姑娘的寒疾可还有大碍?” “哎哟,我的姑奶奶。等你俩回玉堂阁再提己话罢。贵客还在前厅候着六姑娘呢。”辛府大管家责备的怪了绿蝶一眼,转头就对辛夷笑道,“六姑娘,老爷吩咐,先请您换身鲜亮衣衫,好好装扮下,再去前厅见客。” 辛夷不明就里,看来来客派头极大,连辛岐都专门吩咐先换身衣衫。 辛夷并一群人先回了玉堂阁,绿蝶服侍她重新梳洗了番,一改连日病容,这才被诸人簇拥着来到辛府前厅。 前厅上端坐着辛周氏。高娥和长辈们都盛装出席。厅外放了一大排官皮箱箧,十来个锦衣厮垂肃立。 最引人注目的是堂中有两位女子,辛岐微蹙眉间,正和她们着什么。而看四下诸人的表情,显然是以那两位女子为尊。 当先的一位女子二八芳华,削肩细腰,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见之忘俗。一袭蜜合色鲛绡襦裙,玫瑰紫二色金银攒花半臂,葱黄绫洒披帛,虽不上奢华,但处处透着大家的端丽。 她身后一步处,还有位女子,容长脸面,五官清秀,穿着银红百子刻丝竹枝绫襦裙,月白盘金彩绣披帛,双丫髻中各簪一朵堆纱攒心珠花,愈显玲珑可亲。 见辛夷被诸人簇拥进来,辛岐当先上前,和蔼的招手道:“紫卿呐,你怎么耽搁到现在,心怠慢了贵客。快过来。” 对于辛岐才将她禁足,如今在人前又极尽慈父的样子,辛夷只是微微一笑,然后便将目光转向了二女。 当先的那位女子先噙笑行了个福礼:“奴家,长孙氏。” 一言出,堂中辛府诸人都脸色微变。辛岐的眉间蹙得更紧了。 初次相见,自报名号,何况辛夷和女子是同辈,应将家世姓名同时报来。而长孙女子只报了姓,明显是自矜于长孙高贵,在出身上就压了辛夷一头。 辛夷嘴角上扬,也行了福礼,学着长孙女的口气:“奴家,长孙辛氏。” 古代女子出嫁后,在自家姓氏前冠以夫家姓,例如老太太辛周氏。辛夷此举,便是显示自己即将嫁作长孙妇,不卑不亢,“礼尚往来”。 辛府诸人不禁停直了腰杆,长孙女子倒眸色深了深,这才正色打量起辛夷。 女子眉蹙春山,眼颦秋水,身为关中官家姐,容貌却似了江南女子,连“清秀”都不足形容,唯一个“水秀”当得。 身上一袭鹅黄银绣宝相芍药素绸襦裙,外罩一件水田青缎镶边长半臂,搭着秋香色软烟罗披帛,薄施粉黛,蝉翼髻中一支七宝玲珑翡翠双股钗,两只玳瑁珍珠蝴蝶簪,愈衬得她飘飘曳曳。 长孙女子暗暗咂舌。虽然在崇尚“富丽明艳”的皇城长安,这样子显得家子气了,但辛夷的容貌身段,已在长孙女心中过了关。 长孙女泛起了笑意,她重新正色一福:“女子长孙氏嫡出四姐,长孙毓汝。今为家兄长孙毓泷添居媒人,向辛六姑娘送上我长孙家聘礼。” 着,长孙毓汝又拉过身边的女子:“此乃高氏嫡出八女,亦是贵府高大奶奶之侄。” 高氏女子上前一福:“女子高宛岫。今为长孙公子押礼人。见过辛六姑娘。” 辛夷还没来得及开口,辛岐略带不悦的声音传来:“这男方下聘礼,怎么派了女眷来……再,于二位姐名声亦是有损。” 高宛岫扑哧一笑:“辛大人有所不知,毓汝姐姐号为长孙军师。女军师行事,怎可以俗礼度之。” 第三十章 试探 “宛岫所言不错。 Ww WCOM”长孙毓汝对辛岐点点头,又看了眼辛夷,“此次由我二女充当下聘人,实是有些话想当面问问辛六姑娘。且不论外面儿流言如何,想来有些话,同是女子才方便些。” 辛岐和堂中诸人这才了然。白了,长孙毓汝和高宛岫是帮长孙氏“查验”新娘子来了。毕竟,带着外面儿那些或真或假的传闻,名门长孙也拉不下脸娶妇过门。 辛岐捋捋胡须,觉得也并无不妥,便道:“那,长孙姐意下如何?” 长孙毓汝对着堂中诸人盈盈一福:“毓汝冒昧,可否请各位长辈暂时回避?这也是为了辛六姑娘的名声考虑,以免不干净的话流了出去。” 辛岐和辛周氏商量片刻,也就允了。辛岐一声令下,不到片刻,辛府诸人就退回了厢房。 前厅顿时安静下来。只有三位女子,还有屋外喧嚣的蝉鸣。 “长孙姐有疑,但问无妨。”辛夷伸手作了个请的姿势,让几人先落座。 在她两世记忆中,长孙是为数不多的称得上名门的家族。不仅是因权势地位,更是家风谨然,嘉德满门,族人清廉有礼。 长孙军师,长孙毓汝的美名她也听过。此女才智出众,料事如神,虽然话直率惹了些权贵,但人绝不是坏的。 长孙毓汝笑了笑,也不推辞,缓缓道:“初时之举,多有冒犯,还望辛六姑娘见谅。” 辛夷摇摇头:“无妨。你也是因家族之令,非出自本心。外面对我的流言我清楚,也怪不得长孙姐第一眼如何看待我了。” “哎哟,你们两个真磨叽。这漂亮话一人一言,得到什么时候。”高宛岫莺声叫道,“辛六姑娘,毓汝姐姐就是想问你,今日一见,你仪态大方,又怎么会闹出卢家休妻之事呢?” 长孙毓汝嗔怪的瞧了高宛岫一眼,想来二人关系极好,她并没有什么,转头对辛夷点点头:“不错。还望姑娘为毓汝解惑。” 辛夷从容莞尔:“朱门富户,外人只见得光鲜,谁又知内中辛苦。要不是迫于圣旨,紫卿并不愿嫁入卢家。每日胡思乱想,如坐针毡。直到嫁前,得知卢家竟然是管家来迎亲,便心如死灰,哪怕是博得骂名,也要废了和卢家之亲。” 长孙毓汝没有话,似乎在沉思此话真假。高宛岫倒是秀眉一挑:“闺中传闻:辛六姑娘是根木头戒尺。虽然本性不坏,但却极慕荣华。如今又怎么出‘不愿嫁入卢家’的话呢?” 辛夷笑意愈浓,眉宇间一脉静好:“传闻终归是传闻。长孙姐和高姐在来辛府之前,不是也听闻了很多关于我的流言。如今见面,流言真假几何,二位心里自明。” 高宛岫最先忍不住,扑哧声笑出来。她虽是大家闺秀,却丝毫没有笑不露齿的样子,直露出了一排洁白的贝齿。 长孙毓汝倒含蓄得多,她锦帕掩唇,也低低的笑了:“辛六姑娘果非凡人也。” “毓汝姐姐妙言!辛六姑娘这心性儿,这厉嘴儿,果不是俗人能比的。”高宛岫笑得拿锦帕直拍桌案,啪嗒啪嗒响。 “我不是这个。”长孙毓汝的笑忽地古怪起来,“辛六姑娘结怨的本事,也不是俗人能有的胆量。卢家不够,又来王家,只怕五姓七望都得陪你走一遭。” 辛夷的眸色深了深:“长孙姐这是什么意思?” 长孙毓汝似笑非笑:“外面不知道的事,不代表我长孙不知。长孙身为累世名门,虽然没落,也有上百影卫,遍布全国。辛六姑娘安化街惹了王文鸾,曲江池畔又恼了卢锦。姑娘不想解释什么?” 辛夷看长孙毓汝的目光些些冷下来。如果长孙家和辛府、和营营众人一样,畏惧于五姓七望的淫威,而指鹿为马不辨黑白,那她前世听到的传闻都是假的,今世她自己选的夫家更是看走了眼。 辛夷泛起抹淡然又嘲讽的冷笑:“紫卿无话可。只奉劝姐一句话: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没想到,长孙毓汝和高宛岫的眸色顿时盈满了赞赏,二女相视而笑。 “辛姑娘果真配得上我长孙。” 二女转变太过迅,辛夷不由一愣:“这又从何起?” 长孙毓汝叹了口气,脸色有些慨然:“我长孙氏为开国国母一族,若是稍微骨头软些,至今五姓七望必有一席之地。可惜,长孙,可诛九族逆圣颜,就是不愿软了骨头。而在当今之世,要做到一点何其之难。然而今日听姑娘所言,方知除我长孙,世间还有一人,清骨傲然。” 辛夷顿时面有愧色。她刚才还把长孙毓汝想成那般人物,却不知人家是来试自己的。可真是以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辛夷连忙离席,对二女正色一福:“二位姐所誉,紫卿愧不敢当。不过是脾气倔些,值不得清骨傲然这四个字。” “辛六姑娘快快请起。”长孙毓汝连忙扶起辛夷,“俗话世如染缸,入者有黑有白,然出者皆黑。谁又能真正做到独善其身,连我也不敢此心无暇。但是,能出方才见解之人……可惜,当今之世也不出十人。” 高宛岫也双目飘忽的呢喃了句:“辛姑娘可知,当今之世,有一盘棋局。无数人陷了进去,执黑白,无退路……奈何啊奈何,最后能像姑娘留点清醒的,又有几个……” 没想到,这番话让长孙毓汝陡然色变。她凌厉的目光如剑般射向高宛岫:“宛岫,休得胡言!” 言罢,长孙毓汝又迅转向辛夷,像掩饰什么般勉强笑道:“宛岫这丫头,平日听书的叨多了,话都奇奇怪怪的。辛姑娘莫往心里去。” 辛夷连忙摆手道“无妨”。然而长孙毓汝的反常却让她介意无比。她知道,高宛岫不是在书,而是事实。 因为她也是,棋局中的一颗子。 而长孙毓汝越掩饰,越明长孙家也涉足其中。才有今日这登门拜访,查验长孙新妇的心性儿。 这可以是长孙家白璧自珍,不愿意心性不端的人踏入家门。也可以是长孙家须要过门的他姓之人,就算长孙之局,也不会搅合进来。毕竟,一身清骨的人心性多傲,哪怕条件诱人,也嫌溅出来的泥水脏了自己过路的鞋。 第三十一章 花会 辛夷的笑意意味深长起来。 Ww W COM长孙毓汝倒了句大实话:谁又能真正做到独善其身,连我也不敢此心无暇。 见辛夷有些沉默,长孙毓汝的眸色有些乱,她连忙起身,亲切的拍了拍辛夷手背:“辛姑娘,婚事就这么订下。聘礼的清单我会让宛岫给辛岐大人。” 言罢,长孙毓汝行了个礼便要辞去,高宛岫莺声跺脚道:“哎呀,毓汝姐姐,你怎么还忘了件重要事?岂不是让辛姑娘瞧了笑话?” 长孙毓汝脚步一滞,这才陡然想起什么,转身有些僵硬的笑道:“对了,辛姑娘。辛府和长孙联姻,大事有长辈做主。我们女眷也不能闲着。我合计着择一良日,由我长孙办一赏花会,邀请京中各府贵女,饮酒吟诗,向众人告知订亲之事。辛姑娘看如何?” 赏花会诗社集会一类,其实就是官家姐的聚会。长孙毓汝专门办赏花会,向闺中告知与辛氏订亲,足见对此嫁娶的郑重。也并无不妥。 “长孙姐有心了。彼时有什么用得上紫卿帮忙的,尽管来。”辛夷欠身一福。 “具体的时间地点,长孙会另呈上拜帖。时候不早了,这就告辞。辛姑娘留步。”长孙毓汝和高宛岫又寒暄了阵,便告辞离去。 辛夷看着二女的背影,目光有些闪烁。她曾经是想借长孙嫡少奶奶的名分,下一步好棋。但今日她直觉,长孙家和当今之局亦有牵扯。她嫁过去后,就难是好是坏了。 不过,聘礼已下,姻缘已定,在没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下,她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去向爹爹和祖母回话罢。”辛夷叹了口气,指尖在碰到大门的瞬间,她兀的一阵眩晕。 她甚至来不及唤门外的丫鬟,就猛地栽了下去。 毒。那只喝了一口的药汁。 虽是一口,亦已入毒。 这是辛夷最后一个清醒的意识。 话这厢,长孙毓汝和高宛岫辞别了辛夷,又向辛岐诸人回了话,呈上了聘礼清单,便离开了辛府。 二女并一干随从刚走到大门口,便看到有位年轻男子伫立在门外,见二女走出来,他微微俯身,揖手行礼。 男子丰采高雅,仪容清华,一袭水青连云纹锦竹梅苎布衫子,手执水墨杭绸折扇,髻中一支式样古朴的檀木镶玉簪,及腰墨在风中轻拂,愈衬得他如画中走出来的人物。 长孙毓汝不禁耳根一红。但她立马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将气都撒到了男子身上。 “棋公子在这里作甚?”长孙毓汝冷冷的抬高了下颌,摆出官家姐的做派。 江离眸色一深,指尖玩弄着折扇,却是根本没意思回答长孙毓汝的话。 眼看着长孙毓汝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高宛岫连忙笑着解局道:“毓汝姐姐,这还不清楚?听闻gp县君重现了古书中的珍珑棋局,连皇上都龙颜大悦,赏赐有加。不过那棋局只有一半,gp县君日日破局不得,想来便是邀棋公子来共参解法。棋公子,我的是也不是?” 江离指尖折扇一点掌心,算作点头默认,却是连看都没看长孙毓汝一眼。 “想来红墙朱户这种地方,棋公子也是热心跑的。”长孙毓汝恼羞成怒,“毓汝原以为,能让大魏公主在门外等到昏厥的棋公子,除了手下那副棋局干净,世间在你眼中就再无干净东西。没想到公子也是要四处奔波,求赏钱讨口饭吃的。” 江离从容的抬眸,弯眉一笑:“不错。” 男子绝美的笑意,简单冷峭的两个字,噎得长孙毓汝一口气没上来,脸都憋红了:“公子棋艺出神入化,解来珍珑棋局应是不难。就是不知解局后,公子欲讨什么赏?黄金百两,白银千两,还是紫袍金带高官厚禄?” “赏自然不嫌多的。人家愿给,我如何不接着?”江离言笑温雅,出来的话却像个无赖。 “好臭的嘴,可惜了那身皮囊。”高宛岫不满的瘪了瘪嘴,翻了个白眼不再去看江离。 “是么?生亦如此以为。好臭的嘴,可惜了那……两身……皮囊。” 江离似笑非笑地看着二女,冰冷的眸子带着居高临下的嘲讽,那是一种浑然成的傲气。身为世家的长孙毓汝都显得局促了。 “好个棋公子!毓汝姐姐不过随口问问你想讨什么赏,你倒编出那番瘆人话来!”高宛岫也瞬间气红了脸,她直接拿手指着江离,凤目里满是怒意。 “那我如何又要告诉你?”江离依旧不慌不忙的轻敲手中折扇。 长孙毓汝到底是大家闺秀,初时的恼怒后已经平静下来,她冷冷道:“只是好奇,公子到底是痴了那棋,还是痴了赢棋之后的钱财功名。” “对,也不对。今日若解珍珑,我定是要讨赏的。不过非金银,而是gp县君所得御赐之物:红绫馅饼。”江离淡淡道。 “gp县君重现珍珑棋局,听闻圣上赏赐之物就有红绫馅饼。”高宛岫拿莹指点点额角,“不过,区区甜食,公子讨去作甚?” 江离点点头,语调带了分轻浮:“马上就是七夕佳节了,能以红绫馅饼搏美人一笑,岂不美哉?” 着,江离以折扇轻敲额头,陶醉般微微闭了眼:“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长孙毓汝瞧得眉间蹙起。这个棋公子,彼时还一副清骨傲峭的冷脸面,现在又和那些仗着几分俊俏,附庸风雅寻花问柳的风流公子没什么两样。 她实在辨不明,到底哪一个是他,还是自己看茬了眼。他明明是红尘俗骨,却如骑鹤下凡的仙人般,隔了层云雾看不明晰。 “毓汝姐姐,这棋公子怎么古古怪怪的……”高宛岫在旁不解的挠着头。 “九州大魏,奇人异人多了,又不独他一个。”长孙毓汝摇摇头,甩开纷繁的思绪,不在意的笑了笑,“不过是个靠棋艺谋生的伶人,到底,也就是个布衣百姓。再古怪再神秘,又能翻出什么波浪来……走罢。” 长孙毓汝再不理江离一眼,就携高宛岫上轿离去。二人关系颇好,是故同乘一轿,一路着亲昵话。 “毓汝姐姐,关于赏花会的时间地点,你可有些思绪?”高宛岫眨巴着眼睛道。 “我本来中意曲江池,可是萧家最近在那儿办了赏荷花节,倒是聒噪了。我便选在了南面的芙蓉园……至于时间……诶,方才那棋公子是不是要到七夕了?”长孙毓汝娓娓道来。 第三十二章 馅饼 “正是。 Ww W COM姐姐作为长孙军师,最近操劳与辛府的联姻,比男儿还忙几分,怪不得连将近的七夕佳节都记不得了。”高宛岫咯咯笑了。 长孙毓汝嗔怪的瞥了高宛岫一眼,莞尔道:“也好。赏花会就定在七夕罢。双喜临门,咱们好好热闹热闹。算是给毓泷哥哥冲冲喜。” 高宛岫眉头蹙了下,旋即又松开:“冲喜倒是好的。只是长孙公子的病症……那是先不足,或许没有甚大用……” 罢,高宛岫心的拿眼覷着长孙毓汝,似乎涉及到长孙毓泷,就是个有些敏感的话题。 “哪怕有一点,也比没有的好……”长孙毓汝瞬时语调暗沉,和哥哥感情极好的她,不由红了眼眶。 软轿内顿时陷入了寂静。 而辛府的玉堂阁也是寂静无比。 辛夷昏倒后被诸人现,抬回了玉堂阁辛岐请了好几拨郎中,都拿不准是什么病,只道病症有些像暑热。 辛岐也没往深处想,就让郎中按暑热开了方子,嘱辛府众人不要去扰玉堂阁,让辛夷静养。 没几,辛夷就清醒了过来。但仍浑身乏力,饮食不振,病怏怏的绵在榻上。她自然知道自己的病症,并没声张,只是立马把绿蝶使唤了出去,让她帮着大夫人周氏准备自己的婚事。 疑心一起,便如藤蔓肆无忌惮。辛夷怕了,她怕死,更怕真相。不如若辛栢所选,保持距离,装个糊涂。 然而,就是这样的清净日子,却被一位莫名其妙的来客打断了。 辛夷依在榻上,瞧着窗下堂而皇之坐着的人,眸色有些不善:“棋公子擅闯闺房,待我禀报爹爹,公子可有苦头吃了。” 江离懒倚窗下,眉眼如画。背后是翠荫如盖的楠木,水一般的绿意倾泻下来,惊扰了他眸底幽冷的夜色,连他身上的月白素缬衫子都好像给润绿了。 他支肘于案上,右手托着腮帮子,墨淌了满桌。他就那么瞧着辛夷,瞧得细致又坦然。 辛夷眉心蹙起:“公子没听到么?待我禀报爹爹……” “谁看到了?”江离懒懒地动了动唇瓣,“辛大人嘱了你静养,而且整个辛府都忙着筹备你和长孙的亲事,谁又来关心玉堂阁。” 辛夷冷哼了声:“就算公子的是实情。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传出去……” “名声?本公子的名声早就臭了,至于辛姑娘。”江离唇角邪邪的一勾,“卢家嫁前休妻后,也没好到哪儿去。” 辛夷的眼角颤了颤。若不是她浑身乏力,呆在榻上起不来,她真顾不得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古训了。 “罢了。那公子准备呆到何时?”辛夷压下恼意,勉强维持面色的平静。 “看心情。”江离随口应道,见辛夷的脸色又难看了,他又加了句,“绿蝶跟着大奶奶忙碌,直接就住在了那边儿。换句话,玉堂阁稍晚些也不会回来人。” 辛夷心底无数声叹息响起:“不论玉堂阁,公子来辛府是为老太太解棋。这么整日不见人影也好?” 江离不以为然的眉梢微挑:“我棋公子解棋,总要寻清净地儿自己琢磨。老太太知道我脾气,所以她从不管我去哪儿,只要最后解出了,再到跟前回她声就好。” 辛夷不再问话。她的指尖默默纂着锦衾,思量着对策。江离的话又悠悠传来。 “那药,你打算怎么处置?” “自然要服的。” 辛夷不动声色的应道。药是治暑热的,她本就不是暑热,总是人后偷偷把药倒掉。如今江离在前,她也只能如此掩饰了。 然而,江离却是意味深长的一笑:“你确定要服?这药医得了暑热,可医不了毒。” 辛夷心里猛地咯噔一下。 中毒的事除了她和那个下毒者,世上再没第二个人知晓。而这个都算不上辛府之人的棋公子,却不知如何笃定的知道。 不过,想想从最开始的卢家之局,这个棋公子就看似游离在外,实则深入其中。甚至可能比棋局里的任何人,都还要陷得更深。 辛夷忽地手心腻了层汗。 和这般人物孤身相处,就像面对一支迷雾中的毒箭,分不清敌我,却是冷光骇人。 辛夷暗自沉了口气。她强迫自己的心绪镇定下来,不过片刻,她又露出了毫无异样的浅笑:“请公子解惑。” 江离竖起一根莹指,若有若无的敲打着桌面,悠闲道:“西域有毒,名石中玉。无色无味,连银针也不能查出毒性。只有在碰触到冰冷的石头时,才会变为玉白色。故名石中玉。此毒三口,就可毙命。” 辛夷浑身一抖。原来是这么稀罕的毒。三口毙命,而她已经喝下了一口,就不知还能活多久。 见辛夷有些怔,江离的解释又适时响起:“三口以下,尚有活路。至于解药,我不信你猜不到在哪里。” 辛夷忽地心中一动。她立马拿出那几个红绫馅饼(注释1),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她没有马上吃掉,而是递给了江离。 “奴家偶然听厮碎嘴。前日公子进府,恰好碰见出府的长孙一行,若解了珍珑局,便要讨红绫馅饼的赏。没想到口腹之物,竟引动了多方心思。如今不用解局,馅饼已得。还请公子解惑,为何要讨此物。” 辛夷冷冷直视江离,目光没有一丝温度。每走一步棋,她都不敢大意。因为她相信,眼前的男子每一个举动都有目的。 他从不走没有赚头的棋。 而辛夷,也绝不走回头的棋。 江离的眸色深了深。片刻后,他从容的接过红绫馅饼,掰下一块送进嘴里,又把馅饼还给辛夷:“你尝尝。” 辛夷依言,迟疑道:“此饼除饴糖花蜜外,另有一股甜香……枸杞?似乎有柿子?还有萝卜?” 江离微微颔:“不错。御用的红绫馅饼其实会因特殊目的弄出新花样。比如赐给嫔妃,就会加花椒,寓意多子。而此次加入的三样东西……萝卜又名莱菔。” “枸杞,柿子,莱菔?”辛夷蹙眉。 江离的语调忽地幽微起来,他微微眯了眼:“苟起势,子来辅。” 辛夷一惊。脑海里仿佛有口大钟来回敲得咚咚响。 枸杞柿,子莱菔。 旁人只见得是三样蔬果,在有心人眼中,却是一条密令:如果要起势,你便来辅助。 注释: 1、红绫馅饼:红绫馅饼是唐代的一种珍贵的饼饵。以红绫裹之,故名。也称作“红绫餤”。在古代文集中多有记载,相传为唐代宫廷糕点之一,皇帝曾将其作为御赐糕点赏赐进士与功臣。有诗云:“莫欺零落残牙齿,曾喫红绫饼餤来。”红绫饼是以麦面粉,洗沙,糖猪板油为原料,揉成面团,放入模具按压成形,烘烤得而食之。 第三十三章 解药 辛夷陡然印证了自己曾经的猜测:辛府藏了盘棋局。 Ww W COM而这个棋局已临近起势破局的节点。 虽然辛府不过是五品官,也算平安祥和,尊老爱亲,甚至马上又要迎来红妆之喜。然而,这层层风平浪静的底下,却是暗流汹涌,撼动地,甚至牵扯到了大明宫。 这不是自己可以插足的,也不是自己可以好奇的。几乎瞬间,辛夷就冷静的做出了决断。 辛夷收好红绫馅饼,眸色已恢复了平静:“多谢公子相告。” 江离有些意外的瞧了辛夷一眼,眸底起了些涟漪:“……本公子想通过密令,确定一个人的身份。如今已**不离十了……” “公子意图如何,紫卿不敢兴趣。”辛夷冷冷的打断了江离的话,“这盘棋局太大,不是我一个五品官的庶女可以下的。” “却是忘了,你不会下棋的。”江离似笑非笑的应了句。 辛夷没有应话,她默默看向江离。男子的唇角带着缕笑意,不准是冷笑还是莞尔,就是这若有若无的一缕,就让人生生乱了心去。 良久,辛夷樱唇轻启:“紫卿不若公子,道是什么都看得透的。” “不,本公子也有看不透的东西。” “什么?” “你。” 江离的眸底有夜色氤氲开来,衬着他唇角缥缈的笑,让他整个人都散出清魅的邪气。 如同夜色中孕育的一只蛊虫。剧毒,却偏偏张开了蝴蝶的翅膀。 辛夷有片刻的失神,她总觉得,自己重活这一世的最大变数,就是这个江离。 辛夷转过头去,不再话。两人相隔不过五步,她忘记了自己算计里所有的对答。她把含有解药的馅饼仔细的吃下,然后身子乏力又迷糊睡去。 江离也自己呆,看书,下棋。房间内有两个人,却安静得好似只有一个人。 当辛夷再次醒来,已是夜色满。江离倚坐在案边,他眸色专注,唇瓣轻抿,修长的食指正沾了茶水,在案面上画着珍珑棋局。 案上的雕花红烛燃了一半,烛泪颗颗,累成珍珠串。 “什么时辰了?”辛夷倚坐起来,上身披了件文绫青缎镶边半臂,下意识的问了句。 “刚巳时。”江离头也不抬的应道,滞了会儿,又加了句,“你饿么?可想吃些东西?” “没有胃口。”辛夷惺忪的应了,“爹爹以为我要补补,尽让厨房做些油腻之物。实在是瞧也不想瞧。” 江离的指尖滞了会儿。旋即,他拂袖,起身,唇角又挂起了那缥缈的笑意:“你等我会儿。” 丢下一句话后,江离就推门而去。辛夷还没缓过神来,只愣愣的呆在榻上,琢磨着到底有哪点不对劲。 当江离端着一碗粥,在她榻边坐下,又舀起一匙递到她嘴边时,辛夷才意识到那不对劲是什么。 她和江离,一个五品官第的姐,一个靠棋艺谋生的白衣书生,毫无恩怨,点头之交。甚至因为下棋局,二人互相猜忌,互相利用。 她过,我们之间唯有利益,无关风月。 而他也过,我从不下没有赚头的棋。 然而今晚,他们两个却若经年未见的挚友,一朝重逢巴山夜,闲敲棋子落灯花。又如生死相依的至亲,一人患病,一人为汝素手洗羹汤。 这哪里是不对劲,简直是诡异了。 辛夷蓦地灵台清明。她反射性的往后一退,再看江离的目光已多了浸冷:“公子自重。夜已深,公子再呆在女儿闺房怕是不妥。” 没想到江离理都没理辛夷,他只是从容的把汤匙又往前递了一步:“你不喜油腻,我便做了珠玉二宝粥。趁热快尝尝。” 辛夷眸底的冷意又浓了几分:“珠玉二宝粥,可不是《食医心鉴》(注1)中所录之食。没想到棋公子也会琢磨这些闲书。” 江离毫无异色的点点头,声音温雅:“不错。将薏仁、山药捣为碎末,清水煮白粳米至糜烂,再加入切成块的柿霜饼,煮沸即可。” 辛夷泛起抹嘲讽的笑。在旁人看来,这是一幅温馨静好的灯下月夜图,但若真是这样,江离就不是那个看透一切神秘莫测的棋公子,她辛夷也不是人活两世芳心已死的辛紫卿了。 “公子为何要待我至此?是粥里有玄机,还是要做给暗中的什么人看。”辛夷的每个字都好像从牙缝里蹦出来,“公子,从不下没有赚头的棋,不是么?” 江离敛目,低低的笑了,烛火在他唇角完美的弧度上滚动,好似星辉落在了柳梢头。 一颤一颤,颤到了辛夷心尖儿去。 “再高明的棋者,也有下错棋的时候。”江离的声音带了分沙哑,却叫人听不出来他话里的喜怒。 辛夷她还想什么,肚子却不争气的咕咚一声。 再冷脸的辛夷也不由红了脸。她心下一横,想来要死也不能做饿死鬼。便一把夺过瓷碗,咕咚咕咚的灌了下去,她吃得太急又呛得咳嗽起来。 “慢点。”江离如嗔怪一个孩子般低低笑了,他又端过来一杯茶,递到辛夷跟前。 辛夷的眉心蹙成了一团。迫于口腹无奈她才喝了粥,但和江离如此相处,实在太尴尬了。 “不麻烦公子。”辛夷蓦地缩进被窝,从头到脚捂了严实,翻过身去再不理江离。 “你睡得着么?”江离低沉的声音依然从榻边传来。 “巳时醒的,现在刚半个时辰……我本来就患疾,体弱乏力,岂能以常理度之!”辛夷在被窝里闷闷的回了句。 “我不是这个意思……”江离微微摇头,榻上的锦衾却没了动静。 或许真是奇毒伤元,或是才喝了暖呼呼的粥,浑身舒坦,辛夷虽无困意,却也迷迷糊糊的闭目养神起来。 江离就坐在榻前,一言不。他看着面前隆起的锦衾,目光好似凝向了不知名的远处,如无声流过平川的河水。 然而,仅仅在半刻后,辛夷就猛地翻身坐起,惊慌未定的抚着胸口:“这是什么…吓死人了…” 她脸苍白,额头满是冷汗,瞳仁还恍惚的找不到焦距。余光瞥到榻前的江离,辛夷一怔:“难道,这就是你指的意思?” 因为江离太过于平静了,仿佛猜到了一切,不过是看辛夷如何过一遍而已。 “不错。我你睡不着,便是指你服下的解药。石中玉的解药更是诡异,让人一闭眼,就噩梦缠身。最后伤神竭思,不疯也要折半条命。所以又言:毒三口毙命,解一口作癫。”江离徐徐道来,辛夷的脸色慢慢变了。 她哪里是被梦魇着了,她根本就是又死了一次。 注释: 1、《食医心鉴》:唐·咎殷撰于大中年间(847—859)。此书系食物疗法专著,此书重在介绍食疗处方,而不仅列单味药物。书中记述中风、脚气、消渴、淋病及部分妇科、儿科疾病的食治方药。其中,珠玉二宝粥是今日都常用的药膳。 第三十四章 晚笛 她梦见了前生。 WwW COM 她坐在那台嫡妻规格的八抬大轿里,身上凤冠霞帔,胭脂如画。她听见周围百姓的羡慕恭贺,她听见鞭炮鸣锣惊动了十里长安。 她却独独瞎了眼,看不到街旁埋伏的卢家弓箭手。 乱箭穿心,红妆作白,在梦里的这一次,她没有再醒过来。 她惶惶梦游地府,见到了阎王判官,生死簿上只判了她一句:玉轴姻缘误卿卿,黑白相逢大梦归。 皇帝赐给一品重臣的圣旨为玉质卷轴,以显示其尊。而当年皇帝予卢家的赐婚圣旨,便是玉轴。黑白黑白,即为棋局对弈双方,虎兕犄角博弈。 御赐良缘惊长安,却反倒误了她卿卿性命。以为是盛世荣华一生巅峰,没想到只是棋局双方博弈的牺牲品。 可惜,她纵有千般明白万般不甘,也再没有悔棋的机会。 … “辛夷!”江离不大的一声直呼其名,却让辛夷吓得浑身一抖。 这呼唤如惊醒梦魇的一记响钟,让辛夷眸底的迷惘渐渐消退,双眸恢复了清明。 “石中玉毒,其解药更毒。让人于梦中再历平生沧桑,大悲大喜瞬息百过。很多人受不住,直接在梦里疯癫。毒还没解,先把命丢了。不过好在服一次解药,魇只有一晚。”江离淡淡的声音如清泉流过。 辛夷半醒半寐的听着,她脑子里模模糊糊,好像有千万只虫子闹腾,她怔怔的盯着窗外月夜,忽地有些辨不明。 这到底是前生她出嫁之前,还是今生她重活一次。 然而她唯一清楚,她不能再闭眼。她太怕,怕自己再闭眼过去,就醒不来了。 没有任何征兆的,辛夷忽地心中大恸,她眼睫毛一眨,泪珠就稀里哗啦滚了下来。 她没有啜泣,甚至苍白的脸也是木然,唯有泪珠不受控制的往下滚,无声的融化在夜色里。 江离也不再话,他就坐在榻边,看着窗外,幕上的明月在他眸底微澜。 玉堂阁内寂静无比。只听见风吹得窗下芍药花枝轻拂,珠帘浮动银钩微响,玉漏滴答,烛泪如珊瑚珠子一颗颗滚落。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直到辛夷泪痕干,锦衾上被泪浸湿了一块,江离才轻轻开口:“你被梦魇着了。” 辛夷自嘲的一笑,眸底噙着不符合年龄的沧桑:“哪里是被梦魇了……黄粱一梦,庄周梦蝶。竟不知真真假假,徒留惘然罢了。” 十五岁的女子,浑身都散出清冷的气息,并不觉得有如何哀,却让人无声中就断了肠。 江离的眸色深了深。他一勾唇角,低语道:“别多想,解药诡然而已。亮还早,你要不要再歇会儿?” 辛夷摇摇头。她哪里还能闭眼,还敢闭眼。好在解药维持当晚,她也只能生生挨过去了。 “也好。”江离起身,眼眸瞥了眼辛夷,唇角顿时浮起抹揶揄。 辛夷忙低头一瞧,蓦地大窘。原来梦魇后她出了身冷汗,素绉中衣本就轻薄,如今更是贴到她身上,勾勒出曼妙的曲线。 “公子自重!”辛夷低斥了声,连忙起身放下床榻的帷幔。一层鲛绡,一层珠帘,只能大概的遮蔽视线,却仍能看清江离走进床榻,径直坐在了榻前的木地上。 玉堂阁内铺以柚木,木质光洁,沁凉如水。江离背对着辛夷,倚着榻沿,一腿蜷曲,手肘支在上面。辛夷只看到他背影,还有窗楹照进来的月光。 今晚月色极好。如鲛纱般泄进来,将整个屋内都映得如笼了氤氲的水气。 而江离就清清简简的坐在月光里,他素色的衫子在木地上淌开,如二月融化的雪水,在晚风中轻漾波澜。男子墨及地,在月色下泛着琉璃的微光,被风一吹,如水中青荇横斜。 虽然看不见容颜,辛夷却觉得,如果她曾以为江离是张开了蝴蝶翅膀的蛊毒,那她如今觉得,就算蛊虫剧毒,只怕也能让人心甘情愿的吞下去。 忽地,江离开口了:“我给你吹曲子如何?” 辛夷笑了:“棋公子还会吹曲儿?” “风雅之事,六艺皆通。我虽以棋艺闻名,但闲了也把玩竹笛。虽不精通,吹些简单曲子还是会的。”江离轻声解释。 辛夷点点头,便见得江离从怀中拿出一支竹笛。竹笛玲珑巧,以墨竹制成,通体碧绿欲滴。 横笛于唇,笛音如诉。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瞬息潸然肠断,鬓成霜只在回头间。 辛夷没有话,也没有打断,她静静的听着,脑海里空白一片又清澈如泉。 她微微往后靠去,看着窗外的月光,内心安宁无比。她忽地想,庄子那时候的梦大抵是这样的。不过他的梦里只有蝴蝶,而自己的梦里,有笛声,还有暗香浮动,风月琳琅。 曲毕,辛夷轻道:“什么曲子?竟从未听过。” “一崤山民谣罢了。原先还有词儿的。” “何不吟来听听?” “太冷的词,总是不忍。” “无妨。公子请。” 江离沉默了会儿,薄唇轻启,声音清冷得似窗外的月色,略带不真实的飘来。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朝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辛夷默默听着。这民谣她并不陌生,也听府中下人哼唱过,但从没放在心上。今日听来,却是从未有过的哀艳魂殇。 “辛六姑娘。”吟词毕,江离滞了会儿,忽地转了话题,“你如今可还觉得我是别有用心,或是另有加害?” “我不知道。”辛夷淡淡应道。 是不知道。而不是“是”或“不是”。简单的回答,却没有任何迟疑。 “公子以为呢?”不待江离回答,辛夷又反问道。 江离把玩着指尖竹笛,半晌才凉凉的应了句:“一子错满盘皆输。一步错回头成空。我只能算好每一子,赌赢每一步。” 辛夷只觉得月光好像哗啦一声,泻在了她心坎上,浸凉浸凉,透入骨髓。 江离的回答在她意料之中。无关风花雪月,不论沧海桑田,他始终都是棋公子。可辛夷却差点在今晚恍惚,她不再是重生后的辛夷。 果然弈者和棋子,高下立现。她到底是功力不够。 第三十五章 桫椤 这时,江离的声音又不带丝毫起伏的传来。 Ww WCOM “我过,再高明的弈者也有下错棋的时候。而今晚,我下错了棋。” “正如奴家,也是做了场梦。走错的棋得再走回来,魇着的梦也要醒过来。” 辛夷笑了,笑得哀戚又释然,笑得眼角一滴清泪不知从何处滚落。 江离适时的看了眼玉漏,轻道:“刚寅时。还有两个时辰亮。” “那请公子再为奴家吹一曲陇头歌罢。” “好。” 江离没有拒绝。横笛于唇,笛声如水。二人都不再话,玉堂阁内陷入了悄寂。 谁家长安闻玉笛,临风动月辉,断肠声来暗恨薄,芍药刬地瘦。 辛夷不知何时沉沉睡去,竟是没有再着魇。自然,也没有做梦。 待她翌日醒来,屋内不见了江离,笛声也忆不起来,好似那个男子从来就没出现过。 因了红绫馅饼的解药,辛夷惊喜的现,石中玉的毒竟减轻不少,在旁人看来,她是暑热好转,喜得辛岐给郎中多加了赏银。 大魏六月,日头一热了。连幽闱深深的大明宫也热了起来。 大魏建都长安。城中有百姓居住的一百零八坊,有东市西市熙熙攘攘,有三省六部官署所在的皇城,皇城包裹着的便是皇帝嫔妃居住的宫城。 国之重基,子所在,谓之太极宫。东有东宫,西有掖庭,北靠内苑。然而太极宫却是常年冷清。 只因十余年前,魏昭帝在太极宫东侧另建大明宫,此后,皇帝起居基本移至此宫。大明宫成为实际上的帝宫,构成了大魏的下皇气,九州仰望。 而今日大明宫内的含凉殿,却如太极宫一般冷清。日头晒得明黄琉璃瓦直泛白光,被太监黏去了的蝉子一声也听不到。 所有的宫女都被赶了出来,面对着红墙根如晒鱼干站了一串。而宽阔的大殿内,只有两位女子在谈笑风生。 “皇后姑妈,您是最疼我的。您可要为文鸾做主!”王文鸾亲昵的拉着王皇后的手臂,声音腻得像含了糖。 王皇后嗔怪的一点她额头:“就算殿内只有你我二人,但古训常言:慎独慎独。你瞧瞧你,哪有半点世家姐的样子。给我好好回到绣墩上坐好。” 似乎和王皇后关系极亲,王文鸾丝毫没在意她的话,只顾把声音放得更娇了。 “皇后姑妈,您还我是世家姐,如今这姐都被人家一个家子的庶女给欺到头上去了!” 王皇后拍了拍王文鸾的手,略有诧异:“你堂堂王家嫡姐,随从丫鬟不少,给你配的影卫也不少,还你那帮子嫡兄,你那惯宠你的爹爹都是不管你的?什么大事儿还要惊动本宫来。” 瞧着王文鸾眸色一暗,王皇后又心疼的放缓了语调:“不是姑妈不疼你,只道本宫年纪大了,愈喜清净。事儿能少一件就是一件,卢家的令权都交给你爹爹了……” “皇后姑妈和当年进宫时一模一样!皇后姑妈是我王家骄女,王家之女,如鸾似凤!霞光为帔,日月为辉!岂有年纪大了一!”王文鸾微抬起下颌,眉间浮现出世家生的骄傲,让她整个脸都散出光泽。 “瞧你这甜嘴儿,书的听多了罢?跟唱戏似的。”王皇后到底是女子,不禁露出了嫣红的笑意。 王皇后四十来岁,生得脸如银盆,目如杏子,不上倾国倾城,却有持重含威,凤仪端庄之态。 她一袭明黄镂金百蝶穿花广袖曳地凤袍,内衬杏黄金枝线叶绉纱襦裙,外搭镶银祥云茶色半臂,紫绫玄色流苏披帛愈显婀娜。 而如云鸦鬓则梳繁复的朝云近香髻,戴五彩朝凤东珠攒花金步摇,髻后簪着碗大的緋色堆纱宫制牡丹,举动间凤威摄人。 “罢了,谁叫你是本宫最疼的本家侄女。”王皇后佯装无奈的嗔了王文鸾一眼,“你且,到底什么大事?” 王文鸾瞧得两眸光,语调间的讨好又浓了:“皇后姑妈,还不就是安化街那辛氏。她言行粗陋,辱我世家,该千刀万剐!” 王皇后略略沉思,疑色愈浓:“本宫听过。辛氏不过是五品官的庶女,且不论你一品国公的爹爹,就是你正三品遍地的嫡兄们,随便寻一个出去都能让她死千万遍了。难道,她有什么靠山?” 王文鸾委屈的一个劲儿点头:“不错,先是我目睹四殿下的影卫护送她,后来又扯上卢锦。卢锦为自陈己过,就暂时不杀她。” 王文鸾便将春风堂和曲江池的风波细细道了遍。王皇后在听到卢锦两个字后,眸底一划而过的精光,但只是瞬间,又恢复如初。 “单凭影卫就判断她受四皇子庇护,太过轻率,不足为虑。至于卢锦……呵呵,卢家自视甚高,倒也像他们的作风。所以,你是忌惮了卢家,才寻到本宫这儿来了?” 王皇后笑了,笑意如嗔怪自家不长进还到处惹事的孩子,偏偏眉眼里又都是宠溺。 “可不是。”王文鸾努了努嘴,“卢锦就是个榆木脑子,死板,还倔!” 王皇后扑哧一笑:“你呀,这话也就只能悄悄。你不明白卢锦的气性儿有多高,不晓得她有多受卢家的宠。唯一的嫡姐,从来都没谁大声和她过话的。却因扯进你和辛氏的恩怨,犯错坏了卢家的尊贵,还众目睽睽下,挨了兄长好一通训。” 王文鸾低眉敛目,指尖却不服气的搅着裙角:“同是五姓七望,我王家就差了么?皇后姑妈,您也不管我了不是?” 王皇后轻啐了口,眉眼噙着温柔的笑:“本宫敢不帮你?不然你还不上含凉殿来,把本宫这清净的房顶都给掀了。你放心,我晚点就下道懿旨,赐辛氏白绫自尽。” 王文鸾顿时展颜而笑:“就知道皇后姑妈疼我!” 王皇后笑了笑,从雕花紫檀妆奁里取出个点翠八宝盒递给王文鸾:“既知道本宫疼你,就少给本宫惹点事,规规矩矩等着出嫁!喏,这是你前日的熏香:桫椤。” 点翠八宝盒一打开,绯红的粉末就散出惊人的甜香,可想只要洒一点在熏炉里,整个房间都会芳香袭人。 第三十六章 鸾亡 王文鸾惊喜的接过,忽地红了眼眶,扑通一声行了大礼:“不过偶然提起,竟让皇后姑妈挂念了。WwW COM文鸾有罪,还请皇后姑妈恕罪。” 王皇后虚手一扶,笑道:“傻丫头,如今倒正经起来了。你不是前日卢锦偶得桫椤奇香,大魏罕有,你也眼馋得紧。本宫可是不顾宫闱德训,偷偷派出含凉殿死士,为你寻遍九州,才得来这一盒香。这香只有你我二人知晓,别声张,不然你爹爹又要念本宫惯坏了你。” 王文鸾忙不迭点头,珍惜的收好桫椤熏香:“文鸾绝不声张!不然其他五姓七望的姐都眼红了,我还招架不过来。” “好了,你虽是本宫侄女,后宫也不宜久留。你及笄都近一年了,想来你爹爹也快给你许亲了。你就乖乖待在闺中,精进女红,常背女训,别到处冒失像个平民丫头。”二人又寒暄了阵,王皇后便起身送客。 “侄女儿谨记皇后姑妈教诲。”王文鸾不舍的行礼跪安,低头慢慢退了出去。 可临到殿门口,王皇后又蓦地叫住了她:“文鸾!” “皇后姑妈?”王文鸾一愣。 “回去记得上门给卢锦陪个不是。到底是因了你,当众被卢钊训斥了。”王皇后耐心的嘱咐道,“女孩子面皮薄,又是那样高心性儿的姐,可不要闹出嫌隙来。” 王文鸾虽有片刻不情愿,但也乖巧的应了:“皇后姑妈果然深明大义。文鸾记下了,明儿一大早就登门拜访去。” 王文鸾又行了一礼,倩影便消失在了含凉殿。待她辞宫了很久,王皇后都还站在殿门口,目光凝住了她离去的方向。 夏日炎炎,没有一丝风。她雍容的凤袍拖曳在地上,显得太过于沉重,仿佛夜色层层的压了下来。 那一瞬间,王皇后的脸色忽地变得古怪起来。眸底翻涌起阴冷的狠戾,唇角却又残留着对待族中晚辈,那慈和又端庄的笑意。 “影十三。”王皇后对着空荡荡的虚空,轻轻唤了声。 “属下在。”声音依然不知从何处传来。 “被本宫派出寻找熏香的死士……毁尸灭迹。” “是。” “至于你……” 王皇后拖长了语调,平添诡异之感。她低头把玩着自己三寸长的珐琅叠彩纯金护甲,似乎在着寻常家事。 暗处的声音没有任何迟疑的传来:“影十三跟随娘娘十载,自然明白规矩。以后不能再为娘娘效力了,娘娘珍重。” 旋即,暗处传来一声闷响,就再次归为寂静。 王皇后眸色微闪。纯金护甲一抖,竟是划破了莹白的指尖,露出淡淡的一线血痕。 “本宫年纪大了,愈喜清净。可这清净的前提是,要站在最高最冷的地方,旁人才不敢来扰你……至于赐死辛氏的事,一只蝼蚁,惹了世家反正也活不久,值不得本宫动手。” 王皇后的脸色有些惘然,她想起自己也是王文鸾那般的年纪,秋千春衫薄,簪花游长安。是怎么就到了如今的深宫死寂呢? 她想不起来,也不愿回头。 “文鸾,对不住了。”王皇后柔声细语,眉眼温婉,“王姓,是荣光也是屠刀。生是为了王家的富,死是为了王家的贵。当年本宫就是被他们推进了火坑。如今,你不过是重蹈覆辙罢了。汝为王家女,怨不得我。” 王皇后似乎倦怠的微微仰头,晴空如洗,日光荼蘼。大明宫红墙黄瓦密密匝匝,如看不到头的棋盘。 这似乎和当年她进宫,是一般好的色。 喜雀闹枝头,鸿雁高飞,他们,是个好日子。 然而,那却是她一生中最后的好日子。 大魏六月下旬。临近七夕佳节,虽然热恼心烦,祥庆的气息却在悄悄流转。 无论外面如何,都关不到辛夷。她就绵在玉堂阁榻上,静静养病,每日吃一个红绫馅饼的解药。临到入夜,江离都会准时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一人临风吹笛,一人不眠静听。然后辛夷又不知何时沉沉睡去,再睁眼时就没了江离的影儿。 晚晚若此。没有魇,也没有梦。 辛夷会道声“有劳公子”,就再不多言。江离也只会应声“姑娘客气”,便默然吹笛。除此之外,再没有多余的话,没有多余的表情。 每晚笛声悠扬,吹落长安月,吹寂银汉垂地,吹得二十四桥边红药开。 若干后,辛夷终于觉得自己的毒解得差不多了,红绫馅饼吃完,好歹再无性命之忧。 然而,大魏长安却被一件惨案给惊动了。 王文鸾死了。 身为五姓七望的嫡女,当今皇后的亲侄女儿,王文鸾被丫鬟现死在厢房里,七窍流血,死相凄惨。 王家大怒,当即追查。现王文鸾这几日都乖巧的待在闺房,唯一去过的地方,就是去卢府见卢锦。随后,诸人在王文鸾房内现了奇香:桫椤。那是长安城只有卢锦才能拥有的珍稀异香。 随之,曲江池的风波被好事者捅出来。原来卢锦被牵扯进王文鸾的个人恩怨,由此还当众被嫡兄训斥,有失家风。 卢锦以香藏毒,蓄意报复。所有的矛头齐刷刷指向了卢锦。 加之京中流言:卢家势盛,为五姓之。更容不得一点冒犯,哪怕是王家,也要睚眦必报。毒死了王女,也是杀鸡儆猴,对大魏诸贵的警告示威。 流言一起,瞬息传遍大魏,风雨欲来,京城的空气都暗藏不安。 百姓议论纷纷,诸家居心叵测。流言猛如虎,又有王家哭女,推波助澜,最后竟隐隐传出“卢家不臣”的话头来。展到这个份上,哪怕是目空一切的卢家也坐不住了。 六月廿。卢家家主,卢锦之父,卢寰回京。 卢寰身历三朝,国之重臣。掌陇西道行军总管,世袭一品国公爵,加封一品骠骑大将军,统八十万大军,镇守大魏西北门户。 卢寰常年只在特殊节庆或皇帝传召进京。而今主动请命回京,为爱女卢锦昭雪,足见王文鸾之死已闹得九州风雨。 然而世家间如何风波,身为五品官女的辛夷仍旧柴米油盐,养伤听笛。王文鸾之死,她不喜,也不哀,不过都是棋子罢了。 身在局中,命不由己。 这晚,辛夷却没有等到江离,而是等来了另外的不之客。 “殿下微服私闯女儿闺阁,怕是大大不妥。”辛夷冷眼瞧着堂中伫立的李景霆,脊背笔直,连礼都没有行。 李景霆微诧的一挑眉梢:“放肆。既知是本殿,为何不行礼?” 第三十七章 夜访 “那得看殿下是以什么身份擅入我玉堂阁,民女再行礼不迟。WwWCOM”辛夷似笑非笑,清凉的眸子没有一丝避讳的直视李景霆,瞧得后者都有些挂不住脸。 今晚的李景霆,身上一件刻丝灰鼠玄锦披风,头戴竹笠下压,面蒙黑布只露眼鼻。他整个人都笼在黑色里,如同江湖夜行的侠客,哪里还有初见时丰采俊朗的皇子风度。 “本殿进屋来并未取下蒙脸黑布,你如何认得的?”李景霆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辛夷泛起嘲讽的一抹笑:“一个曾经要杀我的人,就算蒙着脸,我又如何不记得?如何敢不记得?” 辛夷加重了敢字,几句话得寒意料峭。李景霆身为皇子,不是秘密传召,而是私自来见,她便赌定自己占主导权,那么放肆一下也不是没有胆。 女子话中冲意,李景霆自然听得出来。他想起初见时,她是那般水秀的模样儿,楚楚动人下暗藏凛冽刀,却也是藏得不动声色。哪有今这般,显山显水的样子。 “本殿忽然明白,他要下毒害你的理由了。”李景霆蓦地咧嘴笑了。 就算知道对方是皇子,是下棋者,辛夷还是忍不住心间猛跳。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她才启口问道:“他,还是她?” 李景霆的眸色深了深:“无差。奴才为主子办事,他的意思就是她的意思。” 辛夷的指尖抖了下,只是瞬间,又恢复如常。 前些日那种下的怀疑的种子,肆无忌惮的疯长,遮蔽了她整个心间,再没有一丝隙。 再次抬眸间,辛夷的脸已布满苍白的冷漠:“方才殿下所言,愿闻详解。” 李景霆自顾搬了绣墩坐下来,修长的指尖轻敲桌案,缓缓道:“棋局双方,一黑一白。然而还有最可怕的一种,便是灰……姑娘就算不下棋,也曾听闻过下棋否?” 辛夷点点头。何止听过,她还见过,亲手下过。虽然只是仿品,也让她惊心动魄。 棋局诡异,造化工。棋分双面,可白变黑,黑变白,所谓虚虚实实,敌我难辨。 “那便是了。”李景霆续道,“除你视线中的黑子白子,最可怕的却是那将变未变,待势而动的棋子……而辛姑娘如今,就是这样的棋子。” 棋,将变未变,待势而动。如今为黑,下一刻变白,如今为白,下一刻变黑。此子之可怕,就在于“不确定”。 而最简单最省事的办法,无疑是除之而后快。 辛夷凝神细思了会儿,忽地咧嘴一笑。这笑看得李景霆一愣:“你笑什么?” 辛夷眉眼弯弯如新月,然而却如同浮在皮面上的月光,丝毫没有到眼眸深处去。 “待势而动的棋子,不若黑也不若白。换句话,会让双方都有弃子的理由。殿下,民女得可是?” 辛夷浅笑柔语,然而眸底的凉薄却渐渐氤氲开来。 棋局之中,只有“有用”和“没用”的棋可以存活,除此之外的棋子,都有理由被双方灭杀。 不为吾所用,不如诛之。正所谓宁可错杀一千,也不可放过一个。 而那个暗中的“他”都已经下毒,辛夷已经隐隐猜到了,李景霆登门拜访的目的。 李景霆眸色深了深,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辛夷下去。 辛夷自顾斟了杯茶,润了润有些涩的喉,娓娓续到:“我是棋局中最特殊的棋子,却也是最该死的棋子。他已经下毒,就不知殿下今日,将如何判我的死刑?” 辛夷的一字一顿,心平气和。就连最后半句话,也被她得事不关己,好像听书一般。 李景霆的眸底划过一抹异彩,瞬息又恢复如初:“辛姑娘,你还算漏了一点。那就是本殿就算要杀你,又何必亲自来玉堂阁一趟。” 辛夷心中一动。她好似确实漏掉了这点。 “请殿下指教。” “因为本殿还不愿弃子。” “那辛夷还要谢过殿下慈悲了。” “棋局中人,讲慈悲,就如同讲自绝生路。我之所以不愿弃子,是因为赌,赌掌控你这颗不确定的棋子,会比其他听话的棋子,带给本殿更大的好处。” “灰子之惧,人人诛之。殿下却想反其道而行之,可真是太有勇气。也不怕引火烧身,我毁了你整盘局。” “我敢赌,因为我是李景霆。若是这个都不敢,又如何与他赌。” “谁?”辛夷一愣。她好似觉得,李景霆话中出现的“他”,便是他所言“或许在他手中,我也不过是棋子”的男子。 李景霆眸色一闪,自知漏了嘴,便立马掩饰了过去:“棋局对弈,不敢赌之人,不敢论赢。所以,辛六姑娘,本殿给你一次机会。” “殿下请。”辛夷弯腰一福,眸色一寸寸沉了下去。 李景霆看着辛夷的脑门顶,微微眯眼:“你为何要嫁入长孙家。给本殿一个解释。别什么父命难违,连卢家之亲都能想法闹掉的人,绝不是辛府决定什么就照做的。本殿要听的,是你自己的理由。” 辛夷的眸底顿时划过雪色。好似初春的那看似平静的冰面融化,尚还寒意料峭的江水一下子奔涌而出。 然而因为她低头行礼,李景霆并没有现异常。再次抬眸间,辛夷又恢复了淡然的脸色。 自己嫁,是图长孙嫡夫人的名分,无疑是“脱掌控,另立山头”的棋子自寻死路。 而自己嫁,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景霆已经将此路堵死。 半晌,辛夷露出了女儿般的笑意:“朱门荣华,公子良人。辛夷为何不嫁?” 李景霆盯着辛夷的眼,没有话,辛夷也直直的凝视着他,没有丝毫躲闪。 “这种蠢话,你也得出?棋局之中,唯有利益,无关风月。”李景霆忽地冷冷开口,“辛姑娘,那就怪不得本殿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屋内的杀意顿时凝为实质。李景霆缓缓举起了一个手势,双指一旦敲下,则玉堂阁外埋伏的影卫则会齐刷刷动手。 瞬息之间,毁尸灭迹。棋子命贱,命不由己。 辛夷笑了。如果今日她就命归地府,那她和前世一样,猜不透人心,看不清人性,就真的蠢透了。 所以,她还有最后一招救命棋。就是以红绫馅饼道出辛府所藏神秘人物的事,把自己的一切行动扯到他身上去。虽然会两方得罪,但至少现下,可求得一丝生机。 辛夷樱唇轻启,刚要话,却是另一个声音从窗楹传来—— “本公子不过晚来几步,就瞧了这场好戏。” 第三十八章 青梅 辛夷和李景霆同时转头看去。Ww WCOM辛夷眸色微起涟漪,李景霆却是脸面有些难看。 江离没有走正门,他就坐在窗楹上,姿态闲雅如赏月吟诗,月光中他的容颜飘渺若仙,及腰墨轻拂,一袭素衫微开衣襟,露出痕玉雕般的肌肤,更添魅惑几许。 他手中提着个青瓷酒壶,眸底有些醉意,他一仰头灌了口酒,才意味深长的看了眼辛夷:“今晚和故友聚,开了五十年的青梅酒,尽兴下喝多了些,这才误了时辰。” 辛夷不知怎的,竟是松了口气。他只是因为美酒,而不是不愿而失约。 这时,李景霆沉声传来:“棋公子倒是来晚了。连本殿都早了一步,公子可要自请罪了。” 江离瞥了眼李景霆,见他一身江湖打扮,戏笑道:“好大的口气!难道梁上贼也占山为王了么?” 李景霆的嘴角抽搐了下,他取下蒙脸黑布,威严道:“看清楚本殿是谁,还敢胡言乱语。” 江离嘲讽的笑意愈浓:“原来是三皇子殿下。这儿是辛府,又不是你的府邸。再,以前在下去殿下府邸,与殿下对弈,殿下可是半次都没赢过。” “放肆。”李景霆低喝声,他的视线在江离和辛夷间来回,“棋公子今儿是来看笑本殿的棋艺,还是来英雄救美的?” 江离却没看辛夷一眼,而是盯紧李景霆,眸色有些幽微起来:“那殿下,今儿是来做什么的?” 李景霆低低一笑,脸色也有些异样:“只怕我得先问公子,公子今晚是来做什么的?” 被晾在旁的辛夷听得迷糊。然而江离的下句话却让她瞳孔猛然收缩。 江离眸色愈深,如深渊里的海水弥漫:“你终于来了,三殿下。” 终于,两个字被江离咬得如从齿缝间迸出,凉得让辛夷心中一动,她顾不及一旁的李景霆,就脱口而出:“棋公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不清楚,为什么那一瞬间自己急了。她敏感到只因“终于”两个字就横生猜测,她害怕到要马上亲口去证实。 就算她心底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她还是不愿向自己承认。 江离喉结动了动,他别过了头去,没有回答。 李景霆有些嘲讽的冷笑出来:“辛姑娘,你还没看清?棋公子这阵子接近你的目的,不过是故意试探我。他算计多日,我终于来了,他赢了这一盘局。漂亮。” 辛夷只觉得脑袋里轰隆隆乱响,愣愣应道:“殿下不是来杀我……” “这也是目的。但你忘了一点,就是时间。”李景霆瞥了眼玉漏,“一日二十四个时辰,我为什么偏在这个时候来,还算准了会碰见江离。我这是一箭双雕。棋公子不也是?其中一雕是接近你试探我,另一雕……” 李景霆拉长了语调,带了分令人遐想的揶揄乜向江离:“另一雕,是不是顺带眠花卧柳,红袖添香?” “我与辛姑娘清清白白。”江离兀的应道,视线没留意和辛夷的目光相碰,他又匆匆移开。 辛夷却觉得整个心,如绑了千斤大石块,在深渊无尽的沉沦下去。 她似乎没什么感觉,又似乎痛得钻心。 “有劳公子。”辛夷上前一步,对着江离款款行礼。这是他们这阵子相见时的见礼,却没有人再回应“姑娘客气”。 辛夷竭力使自己音容平静,好像自己根本就没在意什么:“敢问公子,笛,吹的是梦里还是梦外?” 江离的脸色清冷得如同初见,唯独在听到辛夷的问话后有些许涟漪,但只是瞬间,又恢复如初。 见江离不回答,辛夷又上前一步,柔声道:“敢问公子,棋,下得是对还是错?” 江离深吸口气,面无表情的应道:“本公子过,必需算对每一子,赢对每一步。” “可是公子也过,棋,是下错了。”江离话音刚落,辛夷就有些急的提高了语调。 江离挑了挑眉梢,他终于转头看向辛夷,可眼眸依旧平静到陌生:“如此才对。” “所以,错棋,也是公子算计中的一步?” 辛夷想了想,旋即露出了嫣然的笑意,笑得秋水眸底一片漆黑。 江离没有话,算作默认。他摇了摇手中酒壶,淡淡道:“青梅酒当趁热饮,方不损其味。此酒有些凉了,麻烦辛姑娘为我和三殿下温温酒罢。” 辛夷面色如昔的接过酒壶,行了一福,就转身离去。 可待她出来走到一处僻静的角落时,她脸上的笑意瞬间冻结,并以可怕的度由青色变为了苍白。而这样苍白的脸,却是没有任何表情,连眼神都是木木的,没有焦距。 辛夷凝滞了会儿,她忽地举起那青瓷酒壶,狠狠地往地面摔去。 尖锐的刺响。酒壶碎了一地。瓷片骨碌碌溅得到处都是,青梅酒香四溢,却是散出一缕缕凉气。 酒太凉,凉得辛夷浑身一个哆嗦,仿佛从梦里醒来,她的脸色又恢复如昔。 “可惜了。”辛夷瞧了地上的酒壶一会儿,就从容的往厨房去。她得重新换壶好酒,还要拿个好酒壶,不然赔不起人家的百年青梅。 而这边的玉堂阁。自辛夷出去后,堂内的气氛顿时有些凝滞。 江离也不管李景霆是皇子,自顾坐下来,坐了个请的姿势:“殿下请。” 李景霆蹙了蹙眉尖,也没什么,便在对面落坐:“玉堂阁外都是本殿的影卫,所以你我二人在此的话,绝没有第三个人知晓。” 江离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殿下先,还是我先?” “无妨。”李景霆的神情渐渐凝重起来,一股内敛的精光从他眸底升腾而起。 江离却是闲适的拿右手支着头,不慌不忙道:“在下借辛夷试探殿下,只是想确定,她到底是殿下的棋子还是弃子。毕竟,此女闹出卢家休书事后,整个棋局都变得有趣了。” 李景霆心下一动。他想起辛夷被休后,他秘密召见,才现哪里是棋局,而是她,她这颗棋子都变得有趣了。 明明是号为木头戒尺的棋子,却仿佛又不被任何人所掌控,不被任何一方所容纳。 如果下棋者在利用她,那她也是在利用下棋者。 与棋局格格不入,却又让任何人都无法忽视她。 “所以呢,棋公子得出这个答案后,目的是什么?”李景霆甩开飘远的思绪,重新逼视向江离。 “这关系到我下一子该如何落。就如同我欲渡河,总得先弄清此河深浅,才能决定是趟水过、乘舟渡,或者太险根本就渡不得。” 第三十九章 相救 江离娓娓道来,他伸出莹白的指尖去拨弄凝在案上的灯花,眉宇间一派慵散。Ww W COM仿佛对面坐的不是皇子李景霆,而只是个听他书的闲人。 李景霆看江离的目光愈凛冽:“本殿从不知道,不过是一个寒微的棋子,竟能够影响到棋公子的布局。该是辛女不凡,还是本殿的眼光不凡呢?” 江离勾了勾唇角,有一丝淡淡的嘲讽:“他都令那女人下毒,殿下今晚来的目的之一,也是杀人弃子。你们难道不是更清楚,辛夷的特殊?” 李景霆对视了江离一会儿,见后者始终神色不变,他仰头咧嘴笑了:“棋公子所言不错。可就算我看得透辛夷,却看不透棋公子的特殊。” 江离眉梢一挑:“本公子容貌绝世,棋艺入神,自然是特殊的。” 江离一本正经的着这话,明明是空气都凝滞的场合,却忽地多了市井无赖的味道。 李景霆干脆不理会,自顾了下去:“公子一介平民,没有家世,也没有官位,却屡屡在筹谋算计,而且步步为营,衣无缝……棋公子到底在谋什么?” “殿下以为呢?”江离淡淡的回应,依旧是漫不经心的样子。 李景霆的眸色愈深:“公子乃布衣百姓,若是为自己谋,想要在当今棋局中分瓢羹……” 李景霆顿了顿,脸上浮现出上位者特有的傲气:“且不公子有没有这样野心,区区百姓再折腾,又能闹出什么大动静来,况且若惹恼了权贵,生死都贱若蝼蚁,不足为虑。所以这一种解释,我自己都是不信的。” 江离沉默了片刻,忽地打了个哈欠,这副始终闲散的样子瞧得李景霆眉间寒气愈浓。 这就是他忌惮江离的原因。永远游离在外赏风吟月,似乎和各方都没有利益相关,却把黑白每一步棋都算得死死的。 最可怕的是,没有人知道,他在谋什么,他在为谁而谋。 似乎注意到李景霆的不满,江离坐直了身子,正色道:“还请殿下继续为草民解惑。” 李景霆沉了口气:“或者,公子早就被某方势力纳入麾下,步步筹谋实是为自己主子效力……不仅我,棋局其他方也更倾向这第二种可能。” 棋局之中,利益博弈。放养的狗远比家养狗更可怕。 李景霆和所有下棋者一样,都希望江离是家中的犬。则就算再凶猛,脖子上也有链子。 注意到李景霆不自然微抿的唇,江离眸中幽光一闪,只是瞬间,他就露出了那闲散的浅笑:“还有呢?” 李景霆顿时觉得,心中千斤巨石哐当落下,砸得他有微喜的眩晕。 江离越是这样不在意的表情,便越是证明他算对了,他只能如此掩饰。 李景霆想当然的沉浸在自己的赢棋里,却没注意到江离那浅笑深处,一刹那划过的嘲讽。 “那么,棋公子又是在为何人效力?又是何人能令公子这般人杰俯听命?”李景霆的语调已多了分轻松,他不自禁微抬下颌,露出了皇子特有的威严,“本殿不才,斗胆猜测,公子侍奉的主上,可是常皇子?” 最后三个字落下,整个玉堂阁都变为了死寂。 是那种绝对的死寂。仿佛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习习晚风也都黏重起来。 仿佛那三个字,就是大魏只存在于黑夜中的禁忌。 江离紧紧盯着李景霆,脸色有些异样。半晌,他似笑非笑的声音才传来:“下人提及他,只敢以‘那个皇子’相称。殿下就这么明白的道了出来,真当满京城的锦衣卫是草包么。” 李景霆傲然一勾唇角:“本殿这玉堂阁外的影卫也不是草包。而且本殿敬重公子,这才明眼人不暗话。” 江离不再话,李景霆也不再话。只有晚风吹进玉堂阁,送来一屋莲香。银帘钩流月光,轻纱幔拂珠帘,玉漏一滴一滴格外清晰。 半晌,江离似乎倦怠般微叹了口气:“棋局才开始,何不留点糊涂,否则就无趣了。” 李景霆一愣,旋即别有深意的笑了:“公子所言甚是。是本殿唐突了。” 李景霆指尖碰到腰侧的佩剑,触手处一片冰凉,化到心底却是滚烫一片。 江离最后那句话,愈证实了他在为常皇子效力。既是家养犬,就只有死路。再是聪慧伶俐皮毛鲜亮,也只能成为他李景霆的棋,谋取常太子的棋。 李景霆的眉角不禁浮现出了傲然,目的达到,他也不久留,便起身告辞。 “今夜相谈,言之甚欢。还请公子改日来府上,与本殿再弈几盘棋。不定,本殿会赢呢?” “一定。”江离俯身揖手,看不出丝毫异样。 李景霆的手触到房门的刹那,他隐隐听到了门外传来的脚步声。这让他眸色陡然幽微,几乎在瞬间,他就作出了一个决定。 “本殿差点忘了,顾着和公子相谈,却还没处理另外一个人。”李景霆噙笑回,右手双指并剑微微抬起。 几乎是在同一刻。 “三殿下,棋公子,民女送酒来了。不巧半路打碎了酒壶,所以这酒是辛府佳酿……” 人未至,声先至。旋即房门被推开。 那一瞬间,江离还来不及反应,李景霆的指尖就落下。 辛夷右脚刚踏进门槛,余光就忽地捕捉到了一点银光,突如其来的杀机汹涌袭来。 她再熟悉不过。上一世,就是这视线里最后瞥到的银光结束了一切。然后,万箭穿心,然后,陈尸街头。 可怜见,梦醒重来。她不再是那个辛夷,却依然的来不及反应。眼看着羽箭就要再次穿透她的心脏—— 一抹身影却忽地从旁边跃上来,挡在了她面前。瞬息之间,羽箭扑哧一声闷响,就刺入了那个身影的胸膛。 辛夷整个人都傻住了。她愣愣的看着江离倒下去,看着鲜血如泉涌出,顷刻浸透了他的素衫,染红了他的双眸。 然而就算如此,江离的脸上依然平静到极致,没有哀也没有痛,他静静的看着辛夷,眸底似乎有夜色汹涌。 “棋公子…公子…江离,你这是干什么……”辛夷手足无措的蹲下来,她妄图用锦帕去为他拭鲜血,却现根本不管用。 辛夷从来没有这么慌过。好似那些箭不是射到他,而是射到了她身上。每一箭,都穿心而过。 她不明白。江离的理由。他完全可以做个旁观者,唯有利益,无关风月,那才是最合理最完美的一步棋。 她糊涂了。 第四十章 求药 这时,李景霆啪*啪的拊掌道:“好一出英雄救美,情谊动!棋公子,若本殿对你之前的话存疑,那现在本殿可不得不信了。 WwWCOM” 辛夷浑身一抖。她惘惘的看向李景霆,一字一顿:“什么意思?” 李景霆咧嘴笑了:“棋局之中,最忌动情。动情者就是傻子,迟早会输得头破血流。所以,刚才情急之下,公子舍身救佳人,可见已半步入情关。这样的人,谋略再出众……” 李景霆泛起抹轻蔑的笑。他丝毫不在意二人的态度,便悠闲的推门离去。只在夜色中留下幽幽的一句。 “这样的人……不足为惧……至于辛姑娘,因为棋公子对你另眼相待,本殿好歹给他个面子,便放你一命……” 玉堂阁恢复了寂静。烛光映出地面上大滩的鲜血,宛如子规啼血,鲛人泣殇。 辛夷脑海里回荡着李景霆的话,再低头看向江离时,她的眸色瞬间冷下来。 仿佛所有的波澜和悸动都霎那凝滞。只剩下空洞的冷漠,带着深处隐隐的哀然,覆盖了辛夷整个眼翳。 “只怕刚才也是公子的计谋罢。”辛夷面无表情的道,“救我一命,打消三殿下的猜疑。还可顺带换取我的好感。公子,不愧是,下得一手好棋。” 江离的眸色深了深,他忍耐住已可见骨的伤势,勉强维持语调的平稳:“如果我…那一瞬间,我的身子自己就动了……我只是要救你。你信么?” 辛夷低下头,心头忽暖忽热,竟一时间回不上话来。 她心底何尝不愿信。 但她不敢信。笛吹的是梦魇,亲口的话也在算计之中,伴君长夜也不过是棋局中的一步。没有人会再错第二次。 何况她,已经以命为赌注,错了太不堪的第一次。 辛夷沉默,忽地微微摇头,又沉默。她不愿直接回答江离,因为出口的话也似刀,一把把扎在她心尖。 “也好。”半晌,江离低低的道了声。他硬生生拔出胸口箭,又撕下自己的袍角,大概包扎了下,就强撑着站起来,“伤口无碍关键,皮肉而已。夜已深,不打扰辛府。告辞。” 辛夷抿了抿唇,低着头道:“不管如何,今日你始终救我一命。你这么重的伤,撑着回去只怕半路要出意外。你且在辛府住下……” 感受到江离的眉梢挑了挑,辛夷忙带了分慌乱的解释道:“你受邀来辛府为老太太解棋,辛府为你备间客房也是应该。受伤的理由,料想公子应该编得过去。至于伤药,我帮你去寻。你只需安静养伤就好。” 江离沉思了片刻,迟疑道:“辛姑娘可知,三殿下的箭镞有毒名血珊瑚。毒倒不顷刻致命,但可阻止伤口愈合,腐蚀血肉,慢慢折磨人。拖的时日长了,依然要命的……” “我自然知道。凭三殿下的心计,准备来杀我的箭又怎会普通。”辛夷略带嘲讽的笑了。 上一世,连杀她都要借卢钊手,这一世,连密召她都会蒙上眼睛,李景霆又岂会是简单角色。 但至少,他按常理出牌,比不按常理出牌,更好对付。 “我这便去禀报祖母,立马为你准备客房,明儿一大早我就寻解药去……血珊瑚是吧,我记下了。”辛夷淡淡的嘱咐了几句,就转身离去。背影没有一丝留恋,好似只是在公事公办。 在她踏出门的瞬间,江离蓦地叫住了她:“辛夷!” 辛夷浑身一颤,脚步凝滞,却没有回头。 这是江离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叫得自然而从容,叫得辛夷心神大动。 她忽地想起,辛夷是香木,江离也是香草。俱为《楚辞》中高洁芳物,如同一场草木良缘,聚如春梦散如烟,纵使能言亦枉然。 江离叫了辛夷声后,就再不话。辛夷能听见背后,他绵长的呼吸,还有晚风拂动他衫子的微响。 半晌,辛夷喉咙动了动,依旧不一言,就默默的推门离去。 背后依然没有任何回应。只有晚风吹动窗楹下的木兰树,疏影横斜,清辉婆娑。 辛府准了江离居客房养伤,加之江离是圣上赐名的棋公子,又是老太太的座上宾。辛府对江离也是优渥,还请了郎中为他瞧伤。 而辛夷自然按约定,大清早的就出门寻药去了。然而当她把血珊瑚的名字报给药房时,无一例外都被赶了出来。 原来血珊瑚是三殿下独有的毒。辛夷寻血珊瑚的解药,明显是得罪了三殿下。谁又愿意为了个五品官门的庶女,和三皇子作对。 所以,当辛夷迫于无奈来到京郊时,她才感叹长安太,不想见的人转身又会碰到。 面前一栋医馆,“春风堂”牌匾依旧,门里打盹儿的厮依旧,不同的是堂内熏香似乎换了,不是杜若,而是市井廉价的辛夷香。 “辛姑娘,久违。”帘子还没掀起,就传来柳禛的声音。辛夷微叹了口气,挑帘而入。 后堂宽敞明亮的竹木楼中,柳禛依然盘膝坐在中央,面前摆了副棋局,黑白子稀稀零零。 “女子见过伏龙先生。今日冒昧前来,是来寻味解药。毒名血珊瑚,望先生不吝赐教。”辛夷中规中矩的俯身一福。 柳禛指尖玩弄着棋子,眼皮都没抬一下:“解药是有。不过诊金,姑娘预备如何算?” 辛夷先是一喜,接着就头一大。春风堂愿意卖药,自然是喜。然而若柳禛又要她对弈充诊金,她可真应付不了了。 辛夷在原地踌躇,柳禛又悠悠开口:“今日禛不与姑娘对棋,只想让姑娘帮禛看一棋。无论好坏,权作闲趣。姑娘意下如何?” 辛夷长舒了口气。只是看看棋,倒无妨。她虽不懂棋,但到时摆出姿态,大概扯几句,也能蒙过去。 “甚好。女子冒昧了。”辛夷上前几步,瞧向棋局。白子落了一大片,黑子稀稀寥寥,却始终不输。 “姑娘以为,此局如何?”柳禛泛起一抹笑意。 辛夷沉思片刻,凝神道:“此局倒是古怪。白子看似占尽上风,却始终难赢。黑子险境重重,却始终留有生机。谁输谁赢,难,难……” “难?”柳禛笑意愈浓,“那我若告诉你,白子为李,黑子为常。姑娘又以为如何?” 柳禛得轻巧,辛夷却是心头猛地一跳。 第四十一章 秘闻 李,常,这是太过敏感的两个姓。 WwWCOM 她不认为伏龙先生会拿隔壁王麻子家的李三常四和她事。 下棋下的是下,下棋者算的也是九州。 大魏建国三百年,李家治世。当今皇帝李赫还是皇子时,冷落嫡妻王氏,而宠幸侍妾常氏。据常氏饱读诗书,聪慧过人,尤精《鬼谷子》,得古圣纵横家真传。可谓是李赫在十五个皇子中脱颖而出、最终登基为帝的幕后第一军师。 李赫即位之初,迟迟不愿立嫡妻王氏为后,反而与王氏和常氏约:谁先产下男婴,就立谁为后。 不久,常氏先生下男婴,这也是李赫的第一个儿子。李赫大喜,当即立下诏书,封常妃为后。然而,还没等到封后大典,准皇后常氏就和皇子失踪了。 若干后,人们在长安护城河里现了常氏的尸体。据常氏是中毒而死,死相安宁。但是,常氏的皇子却在大魏失去了踪迹。 早就不满于常妃之事的王家连同五姓七望共同难。李赫迫于压力,重封王氏皇后位,并对王家大肆封赐,以示安抚。这也渐渐造成了今日王皇后势盛,皇帝人轻言微的局面。 事情过去近二十年,逐渐平息,王皇后也诞下了皇子。唯一的悬念就是常妃的皇子音讯全无。 在王皇后干政的今,无人敢提及常妃事,连那个失踪的皇子,也被人们偷偷称为“常皇子”。有人常皇子早就死了,也有人他被皇帝暗中保护了起来。众纷纭,真假难辨。 所以,听柳禛提到“白子为李,黑子为常”,引出这段大魏隐秘,辛夷也不禁心神不安。 “先生虽号为伏龙,但有些皇室密辛,还得多留个心思。不然那含凉殿的王皇后,还有遍布京城的锦衣卫,可不会顾忌先生伏龙之名了。” 辛夷镇定了心神后,露出了分警告的微笑。她在警告柳禛祸从口出,也在警告他,不要把莫名的祸头往自己身上扯。 毕竟,论及捕风捉影,疑神疑鬼,那大明宫里的权贵者,那长安暗中的锦衣卫可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柳禛神色如昔的莞尔,他执黑子落一棋,缓缓道:“若是连这也不敢论,我也不配为伏龙。姑娘信么?就算皇后和锦衣卫知道是我在议论,也不敢拿我如何。辛姑娘大可放心。春风堂中言,唯有春风知。来去如春风,无踪亦无影。” 辛夷大有深意的打量了下柳禛。她虽不明白他如何来这么大口气,但主人家都这么保证了,她也不便多问。伏龙伏龙,或许真有过人之处,她也未可知。 半晌,辛夷沉了口气,终于企口道:“若论及黑白李常,只怕局眼是五姓七望的支持。毕竟当今之事,世家之力就可决定一切。” 柳禛点点头,又落一子道:“姑娘可知,常皇子有多少势力支持,倒也不会弱了王皇后的皇子。” 辛夷露出了分嘲讽的微笑:“五姓七望,一丘之貉,俱是有利则为盟,无利则为敌。若扶了王皇后之子登基,大魏岂不是成了王家的下。其余的五姓七望只怕日子就难过了。” 着,辛夷伸出手,将白子局中的几颗子翻黑,顿时,局面扭转,输赢对换。 “大魏礼法森严,嫡长子继承制。所以,扶王皇后之子,还不如扶常妃之子。常妃非世家,常皇子登基后,五姓七望谁都没得利,反而公平。况且,真正算下来,常皇子才是真正的嫡长子,这也是世家扶他的最铁理由。除非确认常皇子已死,不然连势可干政的王皇后也无法推翻这一点。” 辛夷得眉目平静,语调娓娓。她不懂朝政,但却懂人心。比如一人有不如大家都没有,比如最可怕的事是一碗水端不平。 五姓七望,就如同个大染缸,黑的白的进去后,就只剩下名为“利益”的乌糙糙的一团。 辛夷眸底瞬间浮出不符合年龄的沧桑,看得柳禛笑意多了分深意:“那辛姑娘以为,五姓七望中,到底是哪一族在扶持常皇子?” 辛夷兀的目光灼灼的盯了柳禛一眼,旋即低头下去,又是副安分随时,自云守拙的样子。 “扶常,除了王家外的任何一家。但只是有可能,并不是都有可能。也难保世家坐山观虎斗,鹬蚌相争得魚翁之利。所以,恕女子无胆置喙。” 人心诡谲,世家唯利。既不愿让王家独大,又不愿做出头鸟。唯有势盛又娇矜的世家,才会没有多余顾虑。 辛夷虽然心底已有计较。但她绝不会出来。一来那确实只是猜测,二来就算柳禛春风堂如何,辛夷也不敢完全信柳禛。 若柳禛以棋局见解为诱饵,就和她论了番下大势,这伏龙先生也未免,随意到诡异了。 柳禛的指尖停留在棋局上空,半晌,他忽地有些自嘲的一笑:“瞧我,下棋都下糊涂了。你我东道西,但都忽略了个最大的前提:常皇子得还活着。” “这个,女子就更不知了。”辛夷陡然打断了柳禛的话,眉间有缕寒气,“不过,女子却知,看棋之论,权作雅趣,女子已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知可否足抵血珊瑚的诊金?” 柳禛愣了下,旋即似笑非笑:“辛姑娘不懂下棋,却有棋者之心。可惜了。” 辛夷不甘示弱的盯着柳禛,莞尔道:“无所谓可惜不可惜,棋道既为雅趣,闲时求一乐而已。至于其他人怎么下棋,紫卿没兴趣也不关心。” “如此,是禛唐突了。”柳禛一揖手,神色间无半分异样,“既然以此,诊金已抵。我会命厮把解药拿与姑娘。” “有劳先生。紫卿告辞。”辛夷起身福礼,接了厮送来的药包,就转身离去,没有丝毫驻足,也没有半点回头。 然而,辛夷刚走到外堂,还没出门,就现自己出不去了。 不知何时,春风堂外围拢了大批兵卫随从,黑压压的一片看不到头,将春风堂的所有出口堵了个水泄不通。 为的一个腆肚子、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正鼻孔朝的叫嚣着:“这家医馆的人听着!尔等挡了大将军的车架!我等得大将军之命,特来砸毁此医馆。能为大将军让路,也是尔等荣幸……” 着,中年男子管也没管医馆中人的反应,一声令下,就有大批手执刀戟的兵将上来,硬生生的开始砸春风堂。 第四十二章 卢寰 辛夷看得心头火起,一个箭步上前道:“住手!光化日,子脚下,尔等强毁民居,还将不将大魏礼法放在眼里!” 中年男子乜了辛夷一眼,也没喊停,只顾冷笑:“礼法?我卢家的就是礼,我卢家定的才是法!光化日,我卢家有怕么?子脚下,那一半都是我卢家的!” 辛夷心中一动。WwW COM没想到来者是卢家,听男子口中的大将军,想到因卢锦事,卢家家主回京的传闻。估计这行人就是卢锦之父,大魏正一品国公兼骠骑大将军的卢寰。 辛夷不由踮了踮脚尖,向后面看去,却是吓了一跳。这哪里是回京车驾,简直就是进京的军队。 兵将十队十列,骑兵步兵弓箭手一应俱全,雄姿勃,杀气凛冽。还有随从厮丫鬟两对两列,估摸瞧着有数百名。至于手执孔雀扇曲柄灯拂尘香炉的仪仗,更是浩浩荡荡几里,一眼望不到头。以至于春风堂离官道半里,也挡了这般庞大车架的路。 而正主儿卢寰,辛夷根本就瞧不清。只见得重重簇拥中,有鎏金蛟龙腾云朱锦帐子的步辇顶,估计卢寰便是坐在其中。 辛夷暗暗咂舌。这架势,虽是臣,却位极人臣,虽姓卢,却比皇室李家都不遑多让。看来“五姓七望如果一定要排个高下,卢家一定是排第一的”的传言十二分不假。 辛夷更暗中觉得,卢家势盛,已经到了一个了临界点。一个会引动诸方变故的导火线。 “区区贱民,也敢窥看大将军的车驾,找死!”腆肚男子眉目扭曲,恶狠狠的一脚向辛夷踹来。 猝不及防下,辛夷一个猛子往地上载去。怀中血珊瑚的解药窸窸窣窣洒了满地。 顾不得皮肉之痛,也管不得罗裙是不是弄脏,辛夷连忙跪在地上,一捧一捧的去拾解药。身后传来卢家诸人嘲讽的大笑,听得她格外刺耳。 辛夷的指尖蓦地刺进了掌心。 重来一世后,她还从来没被谁这么明目张胆的对待过,还只是个狐假虎威的奴才。 她本来只打算劝几句就走。毕竟柳禛春风堂如何,肯定也有后台避祸。并且,她辛夷也不是一腔热血冲青的人,有道人不为己,诛地灭。她这已经死了心的人,不是坏人,也绝不是善人。 然而卢家厮待她若此,那她就铁了心要闹到底了。反正她和卢家的怨,也不差多一个。 四下卢家诸人的笑声戛然而止。他们兀的现,那栽到地上的女子缓缓起身,拂去衣上尘土,再次看向他们时,她浑身的气势都变了。 那是种绝对的冷漠。仿佛有丝丝缕缕的寒气从她眼眸散出来,化为一种骇人的平静笼罩了场中每个人。 腆肚男子不自觉缩了缩脖子,可他瞬息意识到自己的怯态,顿时像受了侮辱般,整个脸皮都如公鸡般涨红了。 “贱*人!谁给你胆子这么瞧你卢爷爷的!来人!继续给我砸了破医馆!然后把这贱民打死,扔到野外去喂狼!” 腆肚男子气急败坏的叫着,四下随从兵将不敢怠慢,立马将辛夷围了水泄不通。各个手执刀剑,眼冒凶光,将纤弱伶仃的辛夷看成了砧上待宰的鱼。 辛夷瞥了眼春风堂,堂内毫无动静。她微微叹了口气,这才极目远眺卢寰步辇,高声道:“辛岐之女辛夷,请卢寰大将军一见!” 这话得从容,却让诸卢家人大惊失色。腆肚男子更是白了脸色,声音都变了:“给我捂上她的嘴!大胆贱民,竟敢惊动大将军!赶快打死她!” 随从兵将不敢有误,刀剑拳脚如雨落下,辛夷眉心一蹙,连忙躲避。忽地一只手抓住了她臂膀,将她一把拖了出去。 辛夷踉跄了几下,这才看清自己被一个女子护在了身后,周围还多了些穿其他衣色的随从,显然是女子带来的。 “别怕。卢家仗势欺人鱼肉百姓,还真当自己是金銮殿那位了么!我高家第一个不服!”女子回头对辛夷安慰的一笑,便怒目而视卢家诸人,朗声大斥。 “高姐?”辛夷一愣。女子原是高家嫡姐高宛岫。长孙毓汝来辛府下聘时,曾与辛夷有一面之缘。 高宛岫点点头:“我碰巧路过,见卢家车驾一路作威作福,本就憋了气。如今又扯上了你,自然不可袖手旁观了。” 辛夷笑了。高宛岫此人,颇是直心性,古道热肠可,莽撞冲动也可。但今日她出手相助,无论什么目的,这个恩辛夷都记下了。 辛夷刚想道谢,却听得一个洪亮的男声传来:“老夫道是谁,一个是被我三儿休了的辛女,一个是附庸长孙的高家姐,还真是有趣。” 黑压压的卢家诸人迅分开一条道来,那腆肚男子更是谄媚的跪在了地上。有如众星捧月,玉帝下凡,一个中年男子走到了辛夷二人面前。 男子五十上下,身躯凛凛,魁梧英武,紫棠脸,布满戎马征战的沧桑坚毅,眸如寒星,眉似刷漆,有万夫难敌之威风。 他头戴紫金兜鍪,体挂西川玄锦鹰虎袍,身披兽面吞头连环铠,腰系勒甲玲珑狮蛮带。一举一动,似撼狮子,若摇地貔貅。 若不是他挂着卢姓,单凭这样貌,定是响当当的英雄好汉。 “民女辛夷,见过卢大将军。”辛夷压下心中波澜,淡淡的俯身行礼。 高宛岫虽压着性子一福,却难耐心中块垒难平,直接嘟囔了出来:“什么大将军,不去上阵杀敌,而跑到关中耀武扬威。本是斩杀突厥的将士,却来砸自家百姓的医馆……” 辛夷微惊,忙对高宛岫使眼色。卢寰听了个清楚,却是摆手道:“姑娘心性稚嫩,口无遮拦。本将军岂有怪罪的理?倒是辛姑娘和传闻中的很不一样。我家三儿没娶到你,是他没福分。” “将军言重了。是辛夷福薄,不敢高攀卢家。”辛夷温驯的莞尔。 二人一来一去,在旁人看来和谐无比。谁能想到卢钊曾埋下弓箭手要辛夷的命,谁又能想到辛夷不惜败坏名声闹来休书,只为求得活路。 良久,卢寰都没有话,他看着保持着行礼姿势一动不动的辛夷,摆了摆手,卢家诸人立马退后三丈,连那个腆肚男子都会意的把高宛岫赶去了别处。 原地只剩下了卢寰和辛夷两个人。还有不远处事不关己毫无声响的春风堂。 第四十三章 戎马 直到辛夷行礼的屈膝都抖了,卢寰才悠悠道:“辛姑娘,你必是恨透了卢家罢。WwW COM别以为老夫驻守陇西,就不知长安事。卢家的影卫可是奉命禀报。你和阿钊的结,你和阿锦的怨,老夫一清二楚。” 着,卢寰虚手一扶,可让他惊奇的是,他眸中映出的辛夷面容,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 辛夷直视卢寰,清音娓娓:“于私,我自然恨,于国,我却是敬的。” 卢寰一怔,旋即朗笑三声,神情有些感慨:“老夫十一岁,就跟随父亲上阵杀敌。十二岁,我远离长安,戍守边关。十五岁,父亲战死沙场,我袭大将军爵,统领一军。三十岁,老夫长子战死沙场,我却连他的尸都没有找到。三十五岁,老夫次子被突厥所擒,老夫为了大局,并未出兵营救,次子被剜双目后放回,至今不愿叫我爹……” 卢寰极目远眺,触目是关中平原富饶,两京繁华安宁,他眸底却渲染出了一丝悲凉。 “老夫戎马一生,戍守边疆四十年,无有一次败仗,无失一寸国土。我卢寰,自问无愧于,无愧于国。” 辛夷安安静静的听着。她不认为卢寰这种历练深沉的人会是慈祥的长辈,初次见面就拉着她唠往事。 辛夷没有反感,也没有掉以轻心。只怕卢寰所言初听是口吐莲花,其实是暗藏杀机。 卢寰仿佛没在意辛夷,神色愈哀愤:“然而,我却十五次在胜仗后被皇上赐死,二十次押入大牢,二十九次笞刑黥面,甚至我的儿子被抱进宫抚养,当作人质,整整十年,他出生后我一眼也没看过他……而整个卢家,近八百好男儿从军,近六百人战死沙场,每逢卢家新年,不是伦之乐,含饴弄孙,而更多的是豆蔻寡妇,伶仃幼子……” 卢寰一口气完,仿佛憋了很久的浊气吐了出来,他浑身一颤,脸颊迅的衰老下去。 “所以,辛姑娘,老夫知道你,知道世人是怎么看我们卢家的。目无王法,横行霸道,是么?”卢寰终于看向辛夷,方才还精光熠熠的双眸迅的灰暗下去,“可是,皇帝无信,老夫也不必言忠。朝廷有疑,卢家也不必讲义。与其愚忠昏君憋个窝囊,还不如活场畅快恣意!” 辛夷正色打量起卢寰。男子虽然霸气撼,但瞳仁深处却是渗骨的悲凉。想来他作为卢家家主,纵容卢家子弟骄矜狂妄,也并非他所愿罢。 他不过是想忠可忠之君,血守大魏河山,却被他儿时相信的“君明臣贤,上下齐心”给重重的绊了跤,一次又一次,摔死了他的心,也摔死了他的信义。 这何尝不是一种清傲。以最绝望的方式来守护一身傲骨。 辛夷沉默。卢寰低下头来,忽地诡异一笑:“辛姑娘,怨不得我了。若某日你的后代有能力复仇,要杀了我卢寰灭了我卢家,只请把我等骨灰洒在大魏边疆。卢寰谢过!” 辛夷心陡然凉下去。她竟瞬间被最后半句话砸得怔偬,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卢寰转身,迈步向步辇走去,冰冷又威严的声音如洪钟传来:“来人!杖杀辛高二女!将二女尸挂在卢家军旗上,我们就挑着这军旗进长安!让关中那些不长眼的人看看,得罪了卢家是什么下场!” 叱咤声喊杀声,还有刀剑劈开空气的闷响当头砸来,不远处传来高宛岫撕心裂肺的哭声“我是高家嫡姐!我不要死!放开我……” 十八般武器,九十九种杀招,百余人兵将,如黑压压的黄泉水顷刻湮没了那两抹倩影。辛夷看不见,也看不见四下的青山,她只看见自己的弱,顷刻就要如陶瓷破碎。 然而,一切戛然而止。 “卢大将军手下留情。”随着个清润的男声,一位素衫男子出现在场中。 卢寰眸色一闪,神情立马郑重起来。他摆了摆手,随从将士们片刻退去,原地平静得好似什么也没生。 辛夷劫后余生,心下陡喜,她本能的就要向男子奔过去,可脚步又硬生生的凝滞:“哥哥,你怎么来了。” 高宛岫也是眼挂泪痕的怔偬:“辛四公子?你现在来不是多了条冤枉命么?” 辛栢骑马而来,袍脚惹了泥,额角还有汗珠,似乎一路疾驰。他对辛夷笑了笑,又对高宛岫点点头,这才向卢寰俯身揖手:“辛岐嫡子辛栢见过大将军。方才之举,多有冒犯,只因生护妹心切,还望大将军海涵。” 卢寰沉吟良久,遂虚扶一把,压着嗓子道:“辛四公子,避火珠可还合汝心意?” 此言一出,高宛岫傻住了。辛夷却是微眯了眼。 这话旁人听不懂,她却是了若指掌。卢锦杀害情郎宋公子,得来避火珠相赠,只因听从父命,讨辛栢欢心。 当时辛夷还万般不解。为何一个五姓七望的嫡女要偷偷的示好出身寒微的辛栢。不过现下看卢寰的反应,只怕此事已暗中进行很久了。 那么,卢寰的坚持,和整个卢家的默认,就太耐人寻味了。 辛栢微微一笑,神情保持着晚辈的恭敬:“卢大将军言重了。避火珠虽好,却太过珍贵,生无功无禄,受之有愧。” 卢寰丝毫不避讳辛夷二女,直接上前去拍了拍辛栢肩膀:“男子汉大丈夫,若一个珍宝都不敢要,如何谋君所欲之物!” 最后一句话听得辛夷眼皮猛跳。 她实在不敢猜,辛栢的“所欲之物”到底是什么。官继子,寒门微末,若要名,卢寰一句话就可位列三品,若要利,平日相赠的珍宝就价值连城。 所欲之物,当谋。只怕谋的,是一盘惊动地的大棋。 辛栢退后一步,揖手笑道:“大将军才回京,生择日再去府上拜访,愿闻将军指教。不过今日之事,还请将军高抬贵手。” 卢寰这才瞥了眼被晾在旁的二女,尤其是辛夷,笑意有些古怪起来:“还不知公子能为他人求命……这可是,公子第一次从本将军手下要女人。” 卢寰加重了“女人”二字。莫名的多了暧昧的揶揄。 辛栢低低莞尔,神色如常:“大将军笑了。不过是兄妹情深,犹自不忍罢了。那位高姐,生倒无所谓,不过家妹,还请大将军一定给生面子。” 高宛岫吓得脸色立马苍白,她抽泣着一把扑过来:“辛姑娘救救我……” 辛夷叹了口气。这高宛岫除了冲动莽直,也不失单纯善良,今日她敢护住自己挡在卢寰面前,便是值得交的朋友。 第四十四章 教习 “哥哥。 WwWCOM”辛夷探询的看向辛栢,辛栢点了点头,有些无奈的对卢寰揖手:“大将军您看……” 卢寰朗声大笑:“罢了!既然是公子开口,本将军岂有不依的理!放人!” 本来箭在弦上,如临大敌围着辛夷二女的将士瞬间撤退,卢寰也转身回步辇,只在身后留下句“老夫告辞。辛公子有空了来卢府坐坐”,卢家车驾便又启程,浩浩荡荡往长安城去。 “恭送卢大将军。”辛栢拉辛夷退到路旁,让行卢家车驾。良久后,长龙般的车驾才消失在尽头,只有郊外官道上的扬尘许久未散去。 高宛岫经此一劫,人都吓懵了。她和辛夷辛栢寒暄了几句,就带着高家仆从匆匆离去。 原地只剩下辛夷辛栢二人,辛夷站在离辛栢三步远的地方,始终不曾靠近。 “阿卿胆子也太大了些。平日闹闹也就罢了,怎么偏去惹卢家的老当家。”辛栢似乎没看见辛夷的疏远,只是如嗔怪淘气妹妹的兄长,带着宠溺和后怕的苦笑。 辛夷眉梢一挑,似笑非笑:“阿卿胆子大,恼了卢将军,差点丢了命,哥哥胆子更大,阻了卢将军,却能救了人家的命。和哥哥相比,阿卿果然是功力不够。” 谎言,功力不够。 算计,功力不够。 心如铁石,也功力不够。 辛栢温柔一笑,伸出手来抚抚辛夷脑门顶:“又什么没头没脑的胡话,莫不是被卢家吓傻了?罢了,哥哥带你回去。若不是府中来了贵客要见你,我也不会凑巧出来找你。” 辛夷苦涩的勾了勾唇,只得转了话题:“贵客?见我?爹爹是什么意思?” 辛栢摇摇头。他牵过骏马,扶了辛夷上去,自己坐在后面护住她,才沉声道:“宫里的。” 三个简单的字却有千钧之压。四下的空气仿佛都不寻常起来。 辛夷立马住了口,神色也多了分莫名的凝重。二人一路无话,骏马嘶鸣,扬蹄如风,半个时辰后,二人就站在了辛府大门口。 “直接去上房。耽搁这么久,只怕爹爹早就急了。”辛栢顾不得歇口气,把辛夷扶下马就往府内赶。 没想到二人刚转身,就和才从府里出来的人撞了个正着。 辛栢脸色微变。 辛夷却是有分好奇。府内出来七八个人,正中簇拥的是个精瘦身材,马脸细眼的中年男子,他一袭深绯色销金彩缎如意袍,腰系犀角玉带,手执鹿尾拂尘,竟是宫中正四品大太监的打扮。 沈岐落后他一步,弓着老腰连连赔笑:“郑公公息怒!息怒!犬子已经去找女了,估摸便快回来了…咦?” 诸人这才现府门口匆匆赶来的辛夷二人。辛栢连忙上前行礼,辛岐却理都没理他,只顾阴着脸瞪辛夷:“混账东西!你到底去哪儿了?让郑公公等了这么久,还不过来请罪!” 辛夷心下了然。两世记忆叠加,这郑公公怕便是御前总管大太监,郑忠。他原是郑家家生奴才,后来送入宫当了太监。一路摸爬滚打,成为今日皇帝跟前的内闱第一心腹。 “民女辛夷给公公请安。”虽心下有诸多疑问,辛夷还是中规中矩的上前行礼。 郑忠打量了她几眼,朝的鼻孔里挤出一声冷笑:“一个未出闺的官家姐,不带丫鬟就到处抛头露面,真是粗鄙浅薄,不堪入目。啧啧,再瞧瞧这模样儿。我长安为国之根本,子脚下,讲究的是大气富丽。可你瞧你,一眉一眼都是家子气……” 辛府诸人都安静听着,就算郑忠通篇数落,也没人敢回嘴半句,还得赔笑“公公妙言”。 且不郑忠正四品的官阶,光是他头上顶的“郑”姓,就让整个辛氏惹不起。 良久,郑忠自己也累了,见辛夷始终面色平静,他也失了兴头,甩了甩拂尘尖声道:“罢了。咱家今儿来是传皇上口谕,本来是给昌平县君的,可由着与辛姑娘有关,便想顺道见见。” 郑忠顿了顿,轻蔑的瞥了眼辛岐,怪声叹了口气:“如今看来,真的念吾皇圣明。不然凭辛姑娘这通身粗陋,不是冲撞了圣颜,就得污了宫城的皇气儿。” 辛岐连忙陪笑:“公公的是。大魏子,真知灼见,岂是微臣等能揣度的。” “时候儿不早了。辛大人回罢。记得三日后,宫里的人会在朱雀门接令爱。若误了时辰,罪过就大了。”郑忠翻了个白眼,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扬长而去。 待飞扬的尘土消停下来,辛府又变成了门可罗雀,冷瓦陋门。辛岐意外的没有火,他神色复杂的看了辛夷一眼,就负手独自进府去,只在身后留下句“去慈兰堂罢,老太太候着你了”。 辛夷抬眸凝视着辛岐的背影,年过五十的男子背部已有些伛偻,脚步却依然稳实,好似压了太重的山。 步步难行,却也不得不行。 皇上召见辛夷。 这是郑忠传来的口谕。而且考虑到辛夷从未面圣,又出身寒微,怕初次入宫冲撞了圣颜,便令昌平县君临时教导三日,上至宫廷礼仪,下至面圣回话。 昌平县君为五品外命妇,又多次进宫与圣上对弈,加之同为女眷,诸事便宜,才有这样道圣旨。 不知是福是祸的圣意,让整个辛府都沸腾了。议论猜测或羡慕嫉妒,汇成了所有不安的暗流。 外面闹得如何,辛夷全然不知。她直接搬到了慈兰堂,和辛周氏住一个园,以便教习。 然而此刻的辛夷,却面对一桌的环佩苦笑:“祖母,这些环佩都要孙女戴上么?” 辛周氏端坐于石凳子上,笑得云淡风清:“不错。一共二十束玉佩,皆系银铃,束于裙侧。女子之行,讲究端庄稳重,步步银铃不响,则汝就算合格。” 二人位于慈兰堂的苑子,桥流水,粉荷翠楠,却瞧得辛夷丝毫高兴不起来。石桌上的环佩共二十个,在如此重压下,要走得轻盈飘逸,二十个铃铛还一个都不能响。 辛夷觉得,这趟进宫面圣,于她就像上刑场。辛周氏的话又不得不依,她只得束上环佩,踉踉跄跄的走起来。 结果自然是每走一步,二十个铃铛就响成了片。辛周氏瞧得连连蹙眉,低斥不断,辛夷只觉内火中烧,又偏偏泄不出一丝热儿。 忽地,辛周氏的声音悠悠传来:“紫卿是如何看常皇子呢?” 一句话含了淡淡的凉意和森然的试探,辛夷内心猛跳,平息了良久才让二十银铃不响。 第四十五章 家国 辛周氏这话来得突兀,却又显得很自然。Ww WCOM辛夷的心底霎时起了波澜。 常皇子,这个大魏皇室隐秘中的关键人物,被一个守寡十年的普通官家老太太提起,实在是太过诡异。 见辛夷半没回应,辛周氏又淡淡道:“紫卿如何看待常皇子,还有王皇后的二皇子。不必顾忌,尽管言来。” 辛夷喉咙动了动,脸色重归平静,她咧嘴笑了:“这等皇室密辛,且不论满京城的锦衣卫,但我一个五品官的庶女,只关心即将的相夫教子。那些大明宫有的没的太过遥远。夏虫不必语冰,还请祖母见谅。” 着,辛夷沉着的迈动绣鞋,走过了辛周氏。裙侧二十只环佩分毫未响。 辛周氏也笑了:“紫卿和柳禛子论得,和亲祖母还不得了?” 辛夷曾于春风堂与柳禛论及此事,当时柳禛“春风堂中事,唯有春风知”,连锦衣卫都瞒得过,就不知辛周氏如何知晓。 最关键的是,辛周氏称呼柳禛为“子”。 柳禛五十来岁,辛周氏六十出头,就算辛周氏大柳禛近十岁,但因柳禛“伏龙先生”的才名,大魏哪怕是百岁老人也得在柳禛面前,执晚辈学生礼。 辛夷压下心底纷杂的念头,她有意放慢脚步,让几欲出声的铃铛全部平息下来,才缓缓开口:“与其一人有不如大家都没有,所以常皇子会有世家支持,而二皇子有现任皇后为助,还背靠王家,所以亦不容觑。” 顿了顿,辛夷笑了笑:“至于常皇子是否还活着,王家查了二十年都没查到。紫卿就无权置喙了。但是,紫卿直觉,常皇子尚在人世,不然也不会到如今,太子之位都悬而未决。” 辛周氏点点头,眸色有些恍惚起来:“大魏建国百年,却落得如今皇后干政,世家割据的局面。大明宫不是皇帝的大明宫,九州不是君王的九州。这大魏的,得变变了……” 辛夷意味深长的看了辛周氏一眼。她有种古怪的感觉,就是她和辛周氏各各的话。看似在探讨,其实没有甚交集。 就好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棋师坐在台下,台上一个初出茅庐的棋徒犹自弈得酣畅,棋师却喝着自己的茶看都没看一眼。 辛夷蓦地心中一紧。福至心灵,她果断开口:“祖母到底想听紫卿什么?” 辛周氏眸色深了深,她咧嘴一笑:“你这丫头,被休了次妻后,人就变鬼灵精了。我还想听什么?总不想听你给柳禛子已唠叨过一遍的漏嘴。” 辛夷如娇憨的少女扑哧一笑,心底却是丝毫不敢松懈:“那紫卿就好好和祖母。二皇子和常皇子争位,实际上是世家间的博弈……” “我也不想听这个。”辛周氏摇摇头,眸底一划而过的遗憾,“紫卿可记得,祖母方才所言?” 辛夷本能的应道:“记得。大明宫不是皇帝的大明宫,九州不是君王的九州。这大魏的,得变变了……” “对了。永远记得这句话。”辛周氏点点头,“因为这是大势。不是谁做皇帝哪个世家掌权的问题,而是世之大势。朝代更迭,兴亡交替,这是人力无法干涉却又和人力息息相关的大势。” 辛夷深深吸了口气,眸底有异彩闪烁:“不过,王家的二皇子和其他世家支持的常皇子,还是世家间的争斗,不过是谁当一二的问题。和下大势何干?” “错!”辛周氏嗔怪的白了辛夷一眼,“蠢丫头,没听明白方才祖母的话么?九州的要变,注定的大势已近,世家间再怎么斗,扶谁当皇储,都会最后导向这个大势。所谓百川汇海,势不可挡也。” 辛夷陷入了沉默。她突然觉得自己的愚蠢,自己再如何算,都只看到了下一步的棋。而辛周氏却看到了整盘棋局,甚至棋局之道。 势在人为,势亦不在人为。 此乃真正的下棋局。 辛夷心中一动,脱口而出:“大势,即九鼎与七鼎之争。七鼎势盛,九鼎难尊,虽七鼎暂压九鼎,但长此以往,局面必破,大势必兴!” 古训曰:子九鼎,诸侯七鼎。九鼎即为帝皇,七鼎乃是世家。 虎兕相争,兴亡更替。无常盛之荣,亦无常弱之寡。福祸相依,盛衰流转,此乃历代之鉴,下之势。 辛周氏微笑点头:“紫卿在迷茫难落子时,在彷徨苦算计时,都要谨记此大势,方不至于目光短浅,沦于鼠辈。” 辛夷重重的点点头:“孙女记下了。一定时时谨记,刻刻提点。” “倒不用如此,你也做不到如此。漂亮话谁都会,却都忘了人心难测。”辛周氏摆摆手,她的脸色忽地庄重,笼罩了层灼灼的光彩:“棋局纷纭,步步算计。或有无奈之棋,或有失误之棋,难总能遵循棋道。故,不求步步践道,人亦有愧,但谨记下大势,却能警醒自己,棋局最后的终点,一定是家国。” 最后句话掷地有声,如千万钧宏钟在地间回想。惊动地,声撼九霄。震醒无数梦里人,敲惊几多蒙尘心。 辛夷脸色几变,竟噔噔噔连退数步,裙侧的环佩丁呤呤响成一片。 辛周氏眸色一深。她话的语调愈温柔,然每个字却愈沉重:“我不知道紫卿的棋道是什么。但我希望,以祖母的身份希望,这会是我孙女儿的棋之道。” 辛夷嗫嚅着唇想应些什么,却根本一个字都不出来。她心窝热乎乎的烫,将她从冥府捡回来的冰冷魂魄都烫热乎了。 棋局或有错子,但真正的弈者断无“错道”。以大势为鉴,以大局为镜,只愿棋局最后,是乃家国。 辛夷心尖忽冷忽热,嗫嚅了嘴唇半晌,却是不出一个字。辛周氏的每句话都好像当头洪钟,砸得她灵台嗡嗡乱响。 棋局分黑白,人心难善恶,七鼎遮,九鼎当怒,步步算计谋九州,朗朗苍问社稷。一语成谶。 看着辛夷脸色几变,辛周氏笑意愈浓。她探出上身,拍了拍辛夷手背:“六丫头这就搬回玉堂阁罢。宫里规矩的教导这便了了。” 辛夷一愣:“了了?” “不错。”辛周氏点点头,“皇帝不会因为宫仪降罪一个人,也不会因为宫仪就重用一个人。若真有这么简单,当皇帝也太容易了。” 辛夷顿时哀怨的瞥了眼裙侧累累环佩:“那祖母您还……” 辛周氏朗声大笑三声,有辰星般的精光在她眸底流转:“好歹圣上口谕,总得做做样子。你这个丫头平日野惯了,学点仪态也没什么不好。” 第四十六章 心乱 辛夷苦笑着瘪瘪嘴:“为了给上面做样子,我可是像在炼狱里走了圈。 Ww W COM” 辛周氏嗔怪的白了她一眼:“口无遮拦,这什么话。教导宫里规矩,是做样子也是幌子。祖母真正要教你的,是今日这番话。你若明了,这教习就了了。若没明白,我们再继续学。” 辛夷心中一动:“是因为孙女要进宫面圣么?” “紫卿您可知,皇上点名召见一个五品官的庶女,是如何的不寻常?”辛周氏的脸色忽的多了分凝重,“会引起棋局各方势力的关注,牵动暗中黑白弈者的算计。若以前,辛夷此名,还只是传于闺中,而今后,便是下皆知。” 辛夷垂敛目,细细思量。她当然明白辛周氏这句话的分量。无论是福是祸,哪怕吉凶未知,她都已经感受到了,那大魏黑暗的地底下,无数向她汇聚的暗流。 子子牵连,动一子则全局动,势不可挡。 辛夷若有所悟,她抬眸想问辛周氏些什么,却瞬间瞳仁放大。 辛周氏正目光灼灼的瞧着她,眸底流转着道道摄人的精光。这哪里还是个守寡十年的老妪,分明是手执玉圭,对策下的谋臣。 “恭喜。紫卿呐,你将正式踏入这盘下棋。不仅是作为棋子,也是作为弈者。” 辛周氏的话震得辛夷怔忪。复杂的情绪汹涌席来,她竟瞬间觉得鼻尖酸。 以进宫面圣为始,进入棋局各方的视线。不再是命不由己的棋子,也将作为参与博弈的下棋者。手执一方黑白,落棋子,问输赢。 结局如何,黑白难断。但至少重活一世,辛夷就不允许自己再输了。她输不起。 辛夷默默的敛裙跪下,叩至地,向辛周氏行了大礼。她久久的未抬头,似乎只有额头触及的浸凉石地,才能冷却她无声无息中变得滚烫的眼眶。 这一次,她裙侧的二十条环佩分毫未响。 “谢祖母教诲。” 辛夷搬回了玉堂阁。 教导宫仪本就是给辛周氏的圣谕,所以辛岐并没有什么。倒是大奶奶周氏把绿蝶给差了回来。一嫁妆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若是再占着人家的丫鬟,多有不妥,二来辛夷要准备面圣的衣饰钗环,自家丫鬟到底是熟悉些。 而辛夷看着满满一桌的钗环衣饰,有些哭笑不得。自己不过是面圣,还不准好坏。辛府就如临大敌,从头到脚整府都动了起来。连衣衫都是辛岐下令,特意请长安最好的绣娘新制的。 “姑娘,便是这身宝蓝色的如何?重重绣金线,罗缎复贴锦,最能彰显姑娘的端庄大方。”绿蝶挑出一件宝蓝色的襦裙,对辛夷亲昵一笑。 辛夷眸底的寒意浓了几分,但被她细细隐藏,看不出半丝异常。主慈仆忠,姐妹情深,和常日一模一样。 她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眼前的少女还能露出这样的微笑。 她也实在不懂,为什么自己盘算了好几的话,屡屡到了唇边都咽了下去。 “姑娘?”绿蝶疑惑的声音传来,辛夷才意识到自己走神了,她歉意的点点头,“绣工是不错。” 绿蝶咯咯一笑,像只黄鹂鸟似的:“姑娘您瞧,这衣襟处还缀着红玉珠子,个个鲜红如珊瑚……” 辛夷只觉得绿蝶明艳的笑容晃得她眼花,那衣襟上的红珠子放佛一颗颗膨胀,放大,成为碗大的红绫馅饼,然后稀里哗啦向她砸了下来。落到地上又化为了黑乎乎的药汁,还冒着蛇信子般的白气儿,幽幽淌了一地…… “姑娘,您这是怎么了?”绿蝶担忧的推了推辛夷,辛夷这才缓过神来。眼前重新映出绿蝶真诚又清澈的笑靥,不知怎的,她忽的觉得好笑。 好笑又好悲。可她偏偏还要装糊涂。 辛夷伸出一根莹指,轻抚上那宝蓝色的罗裙:“绿蝶为我挑衣衫惯来是好眼色。” “姑娘打讨厌繁琐事。官家姐仪容又不可疏忽。”绿蝶柔柔的笑意如水荡开,“所以每日每年的衣衫都是奴婢给姑娘挑的。奴婢服侍姑娘七年,能不练出好眼色么。” “可是,绿蝶。”辛夷兀地抬头,笑意有几分古怪,“跟随我七年,你怎会不知。你家姑娘是最怕热的。这宝蓝衫子虽绣工精美,却是最厚实。至于凸显端庄大气,且不以前,被卢家休了后的我,你也不知我会不会在意?“ 绿蝶的唇角有片刻抽搐,但只是瞬间,她又恢复了亲厚的笑意:“毕竟是面圣,奴婢也是想……” “绿蝶,你的心乱了。”辛夷似笑非笑,眸色沉沉,“让我来猜猜,绿蝶为什么会心乱。是因为我即将嫁去长孙家的病偻公子么?不对,连石中玉都能送来的,又怎会在乎我的守寡和丧夫呢?” 绿蝶的手一抖,那宝蓝色的华丽衫子无声无息的滑到地上去了。 辛夷恍若没有看见。她水葱般的指尖拉起绿蝶的手,温柔的动作却似指尖太凉,后者的脸色兀地白起来。 “或者,绿蝶是在意我将被召见么?进宫面圣,吉凶未知,绿蝶在意的是吉还是凶?”辛夷温润细语,“又或者,绿蝶是怕我单独见圣上,些关于你的事么?绿蝶,你的心到底为何而乱呢?” 辛夷言语静好,眉眼如昔,好似时候她们俩都怕下雷闪电,就蜷在一个被窝里,着闺中温语来渡过漫漫长夜。绿蝶被辛夷拉住的手蓦地无力,就直直的垂下去了。 辛夷的手空落落的,僵滞在半空。她泛起了抹寂寥的笑:“我三岁进府,那时候大奶奶周氏身子还行。我便养在她名下。虽是嫡母亲养,整日见着的也只有乳母,掉到炕下哭一整都没人管的。唯一好的就是大奶奶的伙食,饿不死罢了。” 绿蝶低着头,默默听着。辛夷也没有看她,她沉浸在了好似就在昨生的事,可转念一想,那却是上辈子了。 太近,又太远。让她都不禁迷糊,她是怎么就走到这一步的呢。 中间还隔了一道生死,隔了道人心不堪。 辛夷的脸色愈恍惚,字句缥缈:“后来,八岁。大奶奶身子不好了,辛府各房又都不待见我。我就被爹爹一个人丢到了玉堂阁。偌大的庭院,只听见我的脚步声,自己大哭大闹也传不出围墙去。直到哥哥心疼我,便把自己的大丫鬟使给我。整整七年,情同姐妹。” “绿蝶,不要逼我。”末了,辛夷忽的幽幽吐出一句,听得绿蝶沙哑的应了声:“姑娘,您这是何苦。” “不要逼我。”辛夷的语调无奈得,明明是求人的话,却好像在求自己,“求你。” 第四十七章 面圣 绿蝶忽的敛裙跪下,叩至地。 WwWCOM她没有抬头,也没有话,就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辛夷没有叫她起来。她的目光越过女子的脊背,看向了屋外玉堂阁的院子。日光倾城,翠穹沉碧,好似烈火烹油的梦,下一刻就要燃烧成灰烬。 半晌,绿蝶起身,抚平裙上的褶子,抬眸,然后嫣然而笑。那度快得,让人根本看不清,她之前是什么神色。 “姑娘既不中意宝蓝色,那这身水红的如何?”绿蝶重新挑了件襦裙,递到了辛夷跟前。 水红鲛绡,薄如蝉翼。是辛夷喜欢的式样。一切都正常得,好似什么都没有生过。 辛夷的眸色晃了晃,最终化为了一片浸凉。她伸出手接过衫子:“就是这件罢。还有些面圣时的钗环,绿蝶也帮我挑挑。” “好。”绿蝶嫣然巧笑,眉眼明亮。 好似三春的夹竹桃,花开至荼蘼。 一番折腾准备,辛夷终于等来了进宫的日子。 大清早,蒙蒙亮。辛府诸人就如临大敌的站在了大门口。当头的辛岐有些不安的捋着胡须:“六女啊,切记谨言慎行,万事三思。这大明宫不是太平地儿,不留神就丢了命,还得把整个辛府搭进去……” “女儿记下了。”辛夷点点头,目光却在瞥到马车旁的倩影时,眉间腾起了股寒气,“不过爹爹,皇上是召女儿进宫,二姐姐怎么还跟去了?” “进宫面圣,非同可。虽然祖母已教习你宫里规矩,但毕竟时日短,恐出纰漏。”辛芳俏生生立在旁,端庄一笑,“所以爹爹便让我陪你进宫,以便时时提点,刻刻心。” 辛夷似笑非笑的瞥了辛岐一眼。辛岐尴尬的清咳了声:“心为上,心为上……” 辛芳今日胭红黛青,盛装华美。一袭银红色彩绣百花百蝶妆花缎窄袖衫,下着姜黄色如意百褶湖绉裙,绯色镶银芍药软烟罗披帛曳地三尺。云鬟高耸,遍插珠翠,鬓边红珊瑚玉珠耳环垂了两寸长。她哪里是陪辛夷进宫,好似她才是正主儿,去选花魁去了。 辛夷心下了然。什么时时提点刻刻心都是借口。不过是趁机将辛芳推到皇帝跟前,若一旦瞧入了圣眼,晋嫔封妃,辛府就有盼头了。 “二姐姐若此就算了。怎么棋公子还跟了去?”辛夷冷眼别过头,看向坐在马车前头的男子。 江离一袭素衫无华,墨随意的拢在肩后,愈衬得他气度清华,好似飘飘然的谪仙。他坐在马车车夫的位置,带着懒懒的神色,乜眼瞧着辛府诸人争闹言论,自己好像个没事儿人。 辛岐一不心,又扯断了几根胡须:“毕竟是面圣,步步都不能落下闲话。府中的车夫各个都是粗鄙,刚巧棋公子伤势也痊愈,我便请棋公子送你去朱雀门。” 魏有大内,皇城在外,为官署之地,宫城在内,为帝居所在。皇城的门就是朱雀门。宫里的人只负责把辛夷从皇城接到宫城,至于从百姓居住的坊市到皇城,就要辛府自己来。所以才会有驾车前行。 辛夷不置可否的别过头,没再理江离一眼。她却是连向辛岐请安辞别也忘了,就直冲冲的挑帘上了马车。 “这丫头。”辛岐无奈的摇摇头,又满脸期待的看向辛芳,“芳儿,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辛府就靠你了。” “爹爹放心。为我辛氏荣耀,芳儿义不容辞。”辛芳郑重的一福,便转身离去。江离蹩手蹩脚的一挥马鞭,马车就咕噜噜的向朱雀门行去。 一路无话。辛夷闭目养神,辛芳面容肃穆。辛夷只听见车辙滚过清晨石板路露珠的声响,听见骏马呼吐出的一缕缕白气儿,还有帘子外江离赶车的驭驭声,一声声撞在她心坎上。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了下来,江离的声音从帘外响起“朱雀门到了”。辛夷挑帘一瞧,巍巍宫门下,一个太监,一顶轿子,并四五个宫女,就是来接辛夷的宫人。 辛芳管也没管辛夷,就自顾下车,满脸噙笑的迎了上去,辛夷不慌不忙的刚要跟上去,却被江离蓦地叫住了:“辛姑娘!” 辛夷脚步一滞,迟疑的回头:“公子何事?” 江离长身玉立于清晨的长安城前,身后刚好是一轮红日冲破朦胧的朝霞,淡淡的金光洒在他身上,为他本就俊逸的容颜,更添了分庄肃感。辛夷不禁又些些看痴了。 “辛姑娘,万事心。”江离沉沉的声音传来,辛夷才缓过神来,她有些恼怒的拉下脸来:“公子这话可真好笑。我是进宫面圣,又不是进大牢冥府。公子何苦捡人家都嚼烂了的话,才来碎嘴一遍。” 江离没注意辛夷话里的冲意,他的语调多了分莫名的不稳:“你不知道,大明宫是如何可怕的地方。” 辛夷浮起了冷笑,眸底划过一刹那的哀然:“去龙潭虎穴走一遭,也比往人家心底走了遭,最终却现只是算计的好。” 听出辛夷话里有话,江离有片刻沉默。辛夷决绝的转过头,便要迈步离去,江离又叫住了她:“辛姑娘。” “公子还有贵干?”辛夷驻足,却是再没有回头,语调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江离踌躇了下,终于凉凉开口:“血珊瑚的解药因为色碧粉细,得名浮萍。谢谢姑娘的浮萍。” “如此甚好。”辛夷淡淡道,“棋局黑白,身不由己。浮萍本就是无情物,便不需多言,更无须多牵连。” 最后一个字落下,辛夷抬脚就走,脚步越来越快,顷刻就消失在朱雀门内。她没有看见,江离就默默伫立在原地,目光好似是看着她的背影,又好似是看着连同她走入的整座大明宫。 倩影一人,千万华宫,合在一起成为副画卷,倒影入江离的眸底,好似初冬落入水潭的枯叶,片刻就无声腐烂了。 辛夷和辛芳二人在宫女太监的带领下,由朱雀门至宫城。入承门后,便下轿步行,穿过太极宫,方至大明宫。 当诸人的视线里出现恢弘壮丽的汉白玉广场,出现铺陈数里龙飞凤舞的龙道,还有视线尽头巍巍峨峨宛若阙的紫宸殿。 辛夷的指尖蓦地就攥紧了。 第四十八章 交易 紫宸殿是唐长安城大明宫中的第三大殿,是内朝殿堂,群臣在这里朝见皇帝,称为"入阁",地位次于其南的外朝正衙含元殿和常朝宣政殿。Ww WCOM古训日:含元殿,正至大朝会则御之。次曰宣政殿,谓之正衙,朔望大册拜则御之。次北紫宸殿,谓之上閤,亦曰内衙,奇日视朝则御之。 换句话,皇帝召见她竟然是在朝会。而辛夷原本以为,无论是自己的身份还是自己惊动皇帝的事件,最多在上书房之类召见就可。 一旦牵动了朝会,就不再是“召见”,而是“国政”了。 辛夷这边在胡思乱想,那边辛芳和殿前太监就争吵起来了。皇帝口谕只召辛夷,如今多了个辛芳,殿前太监板着脸并不敢放她进去。 “还请公公通融。皇上虽只召见家妹,但民女念着家妹言行失当,冲撞圣颜,这才大胆陪同。还请公公向皇上通传。”辛芳俏生生的行礼,语如莺啼。 太监高傲的一抬下颌,鼻孔朝道:“辛大姑娘,你可知你脚下的是哪儿?是紫宸殿!是皇上召见群臣,商议国政的地方!咱家不过是条看门的狗,这主子没话,做奴才的哪里敢多放一只苍蝇进去?” 辛芳听得太监隐隐将她比作苍蝇,脸色不由青了青,她正要还争辩什么,辛夷一把拦在了她面前:“民女乃是辛岐六女辛夷。公公有礼了。” 太监一听辛夷的名字,脸上立马堆出了笑意,甩着拂尘打了个欠儿道:“姑娘便是皇上点名召见的辛夷姑娘。果然是名不虚传,才色出众,那上的嫦娥都比不上丝毫儿……” 辛夷一挑眉,及时打断了太监的长篇大论:“还请公公听民女一言。民女初次面圣,恐有失当,这才请长姊陪同。还请公公通融。” “这个……”太监眼珠子咕噜噜转了几圈,便大有深意的低笑道,“可以倒是可以……不过万一皇上怪罪下来……” “自有民女承罪。”辛夷欠身一福,“是民女执意带家姊进殿,和公公无关。此乃民女一点心意,请公公喝茶听曲儿了。” 着,辛夷不动声色的拔下髻中的珠钗,塞到了太监的怀里。那太监眼力劲儿极快,立马兜住四下环顾了一圈,见无人现,才藏到袖笼子里。堆着油光满面的笑,挺直了身板如公鸡般叫起来。 “辛岐六女辛夷觐见——” 殿门轰隆隆一响,被从内打开。龙涎香混着卷轴的熏香瞬时溢出来,带着股厚泽又安静的冷气儿,压得还站在门口的人就心尖下沉。 辛夷深吸几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还没迈步,身侧辛芳幽幽的声音传来:“我原以为,六妹妹是不愿我进去的。” 辛夷头也没回,淡淡应道:“二姐姐,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 “六妹妹这是什么意思。” “让二姐姐随我进殿,那自然是有条件的。我和二姐姐虽有私怨,但终归都是姓辛。此番召见,凶多吉少。彼时皇上问我话,二姐姐多帮衬番,妹妹就谢过二姐姐了。” 这是辛夷在看见紫宸殿后瞬间做出的决定。紫宸召见,类同国政,那么此事就非同可。就算她和辛芳有私怨,但终究都是姓辛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哪怕力量微弱,她也最大可能的需要自己的援军。 棋局之中,只有永远的利益,绝无永远的仇怨。 辛芳没有话,似乎在沉吟。辛夷转身,亲昵的拍了拍辛芳的手:“二姐姐。若皇上圣颜一怒,无论姐姐再身居高位,整个辛府都得为妹妹搭进去。姐姐也别以为我会拼死护着辛府,辛府这么些年怎么待我的,姐姐比我更清楚。我虽是辛家人,但怨多于恩。而现在,辛府的命就捏在我手上。不对,是姐姐和我手上。该怎么做……姐姐惯来识大体,妹妹就不多嘴了。” 辛芳见得辛夷莞尔温婉,如同情深义重的姐妹,然而那眸子深处,却丝毫没有笑意,甚至是一片死寂的凉。 “六妹妹果然变了个人。”辛芳垂下眼睑,退后一步,跟在了辛夷身后,“我如何做,都是为了辛府,也只会为了辛府。辛氏长女,义不容辞。荣辛氏之人,我可做牛做马,害辛氏之人,我必不死不休。六妹妹记得这点就好。” 辛夷像没听到般转过头,平静的抚平襦裙,整理仪容,最后踏入了朱红紫檀的高高门槛。 殿内安静无比,龙涎香扑鼻。辛夷趋步而行,裙摆如水划过大殿的金砖。她没有抬头,只余光瞥见两旁鳞次栉比般的官吏袍脚。依次闪过五品朱,四品绯,及至三品以上的紫,前方已能看见宝座台的金漆丹壁。 辛夷没有丝毫凝滞,立马敛裙,跪倒,叩至地,三拜九叩,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 “从五品著作郎辛岐六女,民女辛夷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 随后,身后也响起了辛芳拜见的声音。辛岐的额头搁在地上,纵然是夏日炎炎,大殿金砖却有股凉气直往她眉心钻。 半晌,龙椅上皇帝的声音才缓缓传来:“朕只召见辛夷一个人,怎么还跟了个来?” 太监还来不及回话,辛夷就当先一拜道:“回禀皇上。民女出身寒微,恐冲撞圣仪,这才请嫡姊陪同,以时时提点,勿损家风。民女私自做主,还请皇上恕罪。” “呵呵,你倒是想得周全。”龙椅上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辛夷保持着跪拜的姿势,眼前的光洁的金砖地上映出巍巍丹壁,似乎是通往人间至尊的鲜花大道。可是,也仅仅是似乎罢了。 “回禀皇上。紫宸召见,类同国政,皇上圣意都如此周全,民女不敢不周全。”辛夷沉了口气,再次朗声道。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嘶——”的倒吸凉气声。连辛芳都刹那变了脸色。所有人都没想到,一个五品府邸的庶女敢这么和皇帝回话,若不是真傻,那就是吓傻了。 龙椅上的皇帝没有应话,辛夷却还是本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在试探。试探皇帝将此事拔高到国政的高度,是因为涉及人的身份。他要顾忌那个人的脸面,无论他自己愿不愿,这架子都要给足。 朝堂险恶,孤女难保。她不是胆大包,而是夹缝求生。她不能再死第二次,哪怕这种可能,她都要不惜一切的扼杀。 第四十九章 昭雪 良久,直到辛夷的手心都攥出了汗,龙椅上的皇帝才悠悠道:“倒是胆大的丫头,也难怪会让卢家休妻了。 WwWCOM既然你已猜到了一分,那就抬头瞧瞧,再告诉朕,你猜到的第二分为何?” “谢皇上。”辛夷抬头,自信而沉稳的眼眸毫无避讳的,当先看向了龙椅上的皇帝。 皇帝五十出头,鬓角微霜,头戴金博山通冠,蟒龙翟纹九章绛纱袍。身材合中,脸色却有些苍白,些些青的眼圈满是疲惫和虚弱。然而就是这样的脸,却无法掩盖他面如冠玉,鼻若悬胆,一双眸子噙着摄人的精光。一举一动间,望之俨然如山巍峨,自有股九五至尊的生威严。 注意到辛夷在打量他,皇帝并没有动怒,反而微微挑了挑眉。辛夷收回视线,环顾殿中,终于证实了心底最后一点猜想。 大魏朝堂,三省六部,分文武列两侧,一品前九品末。泱泱数十人,望之不见头,却鸦雀无声,言行谨然,空气中蔓延的龙涎香,都充满了庄重尊贵的压迫感。 而最引人瞩目的,是殿中左右站了两名中年男子。一名辛夷前几日才见过,是卢家当家卢寰。另一人玉面长髯,身形削瘦,不用猜便是王家当家王俭。 紫宸召见,不为别的,正是这阵子闹得沸沸扬扬的,卢锦毒死了王文鸾事件。且不论真假,起因便是曲江池边。由于被牵扯进王文鸾的私怨,卢锦挨了兄长的骂,大庭广众丢了脸面。这里面涉及到王家、卢家,剩下的就是一个辛夷。 辛夷收回视线,镇定的看向皇帝,朗声道:“民女愚钝,斗胆猜测。皇上召见民女是为王文鸾姐之死因。毕竟世人皆传,文鸾姐被毒死,是因为曲江池畔和卢家姐的结怨。如今王卢两世家已到场,最后一方便是民女。生死大事,事关世家。单凭两方所言,难免多争论。民女作为第三方,是最好也是唯一的证据。” 话音刚落,王家家主正一品大司空、定国公王俭当先冷笑道:“区区五品庶女,能牵扯进王卢纷争,也是大能耐。汝最好如实道来,不然定叫你有来无回。” 王俭言语间满是轻蔑的威胁,他甚至看也不看辛夷一眼,俨然堂下立着的只是蚂蚁。卢寰和辛夷在长安郊外相识,他的脸色柔和几分,却也没理辛夷,反而恨恨的盯着王俭。 “辛家丫头,当时场中来去,老夫虽听犬子卢钊了遍。但他毕竟晚到,全程牵扯到的人只有你。王卢是否结怨?怨又从何而起?我儿阿锦是否被冤?你且不用顾忌,大胆道明实情。” “实情就是我儿文鸾不过是和卢锦偶有嫌隙,但那都是闺中常事。卢锦却怀恨在心,心狠手辣,直接毒死了我儿!这等蛇蝎女子,实该昭告下,碎尸万段!”王俭似乎性子有些急躁,女儿的惨死让他也顾不得朝堂礼仪,君臣尊卑,就直接对卢寰怒喝起来。 卢寰浓眉猝然扬起,睁大的铜铃目因愤怒充满血丝:“王大司空慎言!不过是同时现了桫椤香,就断定是我家阿锦毒死了王文鸾,此事若不是太过荒唐,就是你王家有心陷害!王文鸾命贵,阿锦是我卢家唯一嫡姐,难道就泼得了一点脏水么!” 眼看着两人丝毫不顾忌这是朝堂,直接就要沿街对骂起来。金龙椅上的皇帝适时开口了:”两位爱卿稍安勿躁。真相如何,好歹要听这位辛姑娘一眼。若是贸然判断,生死事大,引起了王卢两家的误会,可就不好了。“ 王俭和卢寰这才住了口,却还是互相瞪着通红的眼,如羽毛根根竖起来的公鸡。周遭的泱泱朝臣早就吓得脖子缩进了衣襟,甚至有人干脆睁眼打盹。 涉及到王卢的恩怨,他们就算有百个胆子千条命也不敢多嘴一句。让他们朝服列席,不过是给足王卢的面子。至于诤谏出策,早就如两列咸鱼干全部不闻不问。 “辛姑娘,实情如何,尽管道来。”皇帝看向了辛夷。他的声音很温和,如刮过此刻凝重的大殿的春风。 然而他的眉间却满是疲惫,噙着隐隐的不耐和无奈。甚至身子都是软软的靠在龙椅背上,没有丝毫严阵以待,沉冤昭雪的严肃样。 辛夷的眸底不动声色的划过一抹笑意。只怕王卢两家闹得再厉害,这皇帝李赫并没放在心上。不是不想,而是他根本无力管。 世家殊耀,皇后干政。他这个皇帝更多是名义上的。王卢两家最后如何解决,和他的圣意并无太多干系。他需要的只是有人站出来,给王卢两家一个理由,给下百姓一个解释。然后他作为皇帝顺水推舟,息事宁人。 拿准了这个猜测后,辛夷郑重一拜,语调愈坚毅:“回禀皇上。此事王家不对,卢家也不对。事情真相是,王卢两位姐并未结怨,卢钊公子斥责卢姐也并非是是因令妹失仪。” 一言出,满堂惊。王俭和卢寰这才回过头来盯着辛夷,皇帝微微坐直了身子,四下的朝臣也抬了抬眼皮。 辛夷深吸一口气,语调平静到极致:“皇上,卢大将军,王大司空。当时民女心喜江中河灯,意外失足落水。被路过的文鸾姐看到。文鸾姐高风亮节,古道心肠,立马命下人相救民女。然而民女双足被水草缠住,就算身子露出了水面也迟迟不能脱险。与文鸾姐同行的卢锦姐心慈怜悯,焦急无比。下意识的直接伸手来拉民女。此刻卢钊公子赶到,正巧看到这一幕。后面的事,想必卢钊公子都已禀明了。” “既然是好事,卢钊为何还要当众斥责卢锦,让她大大丢了脸面呢?”王俭蹙眉冷喝。 “因为卢锦姐命贵,而民女命贱。虽卢姐菩萨心肠,但以贱犯贵,就大大不值了。再,身体肤,受之父母。若是卢姐出了意外,就算是心慈救人,也是对不起卢大将军养育之恩,对不起卢府十余年教导之恩。” 辛夷一字一顿,指尖却默默攥紧了。从自己口中出来“卢锦命贵,民女命贱”,实在是字字扎在心窝上。要不是为了脱离险境,她绝不会如此承认。 她要的不是认命,而是改命。这条路一旦踏上,就半步也错不得。 辛夷平息了心神,向卢寰和王俭一拜道:“大司空,大将军,心慈救人,菩萨心肠,这是大的好事。又怎会有卢锦姐和文鸾姐结怨呢?既然并无怨,卢锦姐有何必毒死文鸾姐?还请大司空和大将军三思。” 第五十章 萧臣 王俭的眉头蹙成了一团。 Ww W COM他蓦地上前来,一把捏住了辛夷的下颌,力道之大都能听见女子下颌骨头咯吱作响。 “区区五品庶女,本司空为何要信你的话?”王俭的眸底溢满戾气,一股杀意向辛夷当头砸来。 辛夷毫无畏惧的直视王俭,泛起抹嘲讽的浅笑:“人分九品尊卑,真相可从来不分。当时只有王卢二女,还有我这个五品庶女。王大人不得不信我。” 最后半句话斩钉截铁,带着胜券在握的傲气。砸得王俭噔噔后退几步,也不知是怒还是惊,瞪着眼不话了。 辛夷微微侧头,瞥了辛芳一眼。辛芳被晾了许久,内心却早被辛夷扯进的王卢纷争闹起了惊骇浪。但她虽惊怒却不愚笨,此刻二人同姓辛,乃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她没有多余的选择。 “民女正五品著作郎辛岐嫡长女辛芳,斗胆回禀皇上、大司空、大将军。”辛芳盈盈拜倒,朗声如钟,“事实确实如此。家妹有感于王卢二姐大义,闭门数日,吃斋念佛,日日向佛祖祷祝二位姐功德,祈佛祖保佑二位姐好人好报,福寿绵长。” 辛芳作为和此事毫不相干的第四者,从她口中出来的话,哪怕是顶着辛姓,也让人多了分相信。紫宸殿陷入了寂静,诸人都在沉思,辛夷却略微好笑。 什么向佛祖祷祝,她不过是落水惹了风寒,在榻上静养了数日。辛芳虽平日女德淑范,一丝不苟,但关键时刻这胡编乱造还头头是道的样子,倒也不让她反感。 见殿内良久寂静,辛夷再次拜倒:“回禀皇上。王卢二位姐都是名门淑女,识大体明大势。又怎会因点嫌隙就结怨,甚至还不惜毒死他人?施救民女,慈悲为怀,这是大的芳德。皇上和诸位大人难道不应好好嘉奖?反而牵扯进其他冤事,坏了二位姐的美名。” “就算如此,二女没有结怨。但文鸾确实死于桫椤之毒。而桫椤香是卢锦独有之物。”王俭阴着脸沉吟道,“这又如何解释?” “王司空这是何意?”卢寰毫不示弱的粗着声音喝道,“我儿阿锦无缘无故为何要毒死王文鸾?仅凭一个桫椤香就妄加揣测,王家虽位列世家,这眼光也真不够看。” “老夫如何知道这些闺中事?”王俭的拳头攥得咯咯响,声音中哀怒愈浓,“不定二女在其他场合结怨。卢锦身为唯一的嫡姐,心性儿本就高。传闻当年卢家车马经过闹市,一个乞丐不慎跌倒,脏手碰到了卢锦的轿帘,事后卢锦直接下令,将那乞丐当街杖毙,横尸街头。这等蛇蝎女子……” “王俭老匹夫!你可真当老夫廉颇老矣,头眼昏花了么!我儿阿锦身份尊贵,岂是王家脏水可泼的!”卢寰气得脸和脖子都红成了一片,他撸起袖子,直接就要上前揍王俭。 朝堂变街头,顷刻就要乱成一团。皇帝李赫暗暗叹了口气,勉强堆出安抚的笑意,柔声道:“二位爱卿息怒,息怒。王家德芳,卢家名嘉,俱不是阴险狠毒之辈。不定此事另有玄机。” 皇帝都话了,王俭和卢寰只得作罢。但殿中再无人吱声。因为正如王俭所言,王文鸾确实死于桫椤香,而桫椤香卢锦独有。 就算找不到害人的理由,这点也无可否认。 辛夷眸色闪了闪。事到如今,便该她出场了。然而意外的却有人抢在了她前面。 “原来那个胡人的‘桫椤奇香,一石二鸟’是这个意思……” 一声自言自语音量不高、但却在寂静的殿中被诸人听了明白。 诸人寻声望去,是武官队列的一名中年男子。男子容颜普通,身形魁梧,一袭青衫官袍位列下四品。 虽然四品在京中也勉强算个角色了,但大魏官制,一品阶分上中下。下四品已经挨着了五品的边儿,就有些脚不着地,头不着的尴尬了。 “萧铖明,你这是何意?”皇帝眼眸微亮,蓦地喝道。殿中诸人的目光也都带了深意。涉及到桫椤,还有胡人,让人无法忽略了去。 萧铖明浑身一抖,畏惧地径直跌到了地上。他一手捂着嘴,惊慌失措的连连摆手。似乎刚才所言,不过是他失言漏嘴。 然而他越是这样,殿中诸人好奇心愈浓。连王俭和卢寰两人也神色一振,炯炯有神的盯紧了那人。 “汝何官何阶?此事若另有隐情,如实道来,老夫重重有赏。”王俭用略带诱*惑的语调,向那官吏使眼色。 那官吏只是下四品。人轻言微,官混日,要不是他今日这一漏嘴,只怕王俭这种国之重臣根本就不知朝堂上还有这号人物存在。 “回大司空的话。”那官吏心下一横,壮着胆子出列,趋行到殿中拜倒,“下官乃是下四品中府折冲都尉萧铖明。” “萧家的?可不是前朝遗留下来的萧家?如今汝等苟延残喘,空有余荣,也不容易。”卢寰轻蔑的一笑,看萧铖明的目光愈不屑,“既然只是下四品,你便该知晓本分。什么事该瞒,什么事该报。可不要稀里糊涂让这好不容易留到今朝的世家断了种。” 文武百官响起窃窃的笑声。萧铖明的脸色更苍白了几分,伫立在殿中的双股都开始打颤。显然平日他都是靠着萧姓,勉强混个武官衔,讨口饭吃,至于出列诤谏,为国谋策更是从来没想过。 “若有隐情,尽管道来。朕以子名义,恕尔无罪。”皇帝李赫笑了笑,用温和的声音安抚萧铖明。 踌躇半晌后,萧铖明才哆嗦着开口:“回禀皇上,微臣近日得圣意许可,在曲江池举办赏荷花节。自然人流如织,南客北货,甚至吸引了不少西域蛮子。微臣偶然听见伙西域商人的议论‘桫椤奇香,一石二鸟’。当时那伙人只了这八个字,不明所以,微臣也没放在心上。不过今日偶然想起,才觉大有玄机。“ 大殿内陷入了寂静。文武百官的眉心陡蹙了起来,细细思量这二者中间的联系。竟无一人怀疑萧铖明的话,连王俭和卢寰也不意外。 一来萧铖明举办赏荷花节,见四方来客,听八方之言,并无不妥。二来萧铖明区区下四品,没有理由也没有胆子半个假字。 蓦地,王俭眼眸一亮,脸色严峻的低喝道:“萧铖明,那西域商人作何打扮?” 萧铖明又是吓得一哆嗦,颤着声儿道:“辫,褐眼,金花翻领缎袍,戴銮金鹰佩。” 第五十一章 突厥 “那必是高昌至突厥一带的胡人打扮。Ww WCOM”王俭自言自语道,“高昌不产熏香。倒是突厥领地广阔,物产大异中原,时不时也有熏香入魏……突厥,突厥……” 王俭呢喃着,脸色一寸寸的阴了下来。卢寰也八字眉倒蹙。整个紫宸殿都被一种异样的紧张笼罩。 大魏北疆边患尤重。虽有卢家镇守陇西门户,但突厥总是不停骚*扰边疆百姓,冲突战役不断。大魏屡屡派兵攻打突厥,十之胜九,突厥势弱,但总不能完全的灭亡突厥。 突厥,就像扎在大魏心尖上的一根刺,不上致命但也每日每刻挠着,偏偏还干瞪着眼拔也拔不掉。 “好个突厥蛮子,诡计多端!”卢寰忽的怒喝一声,噗通一声向皇帝李赫跪下,声色俱厉的道,“皇上,此事非同可!不是闺中恩怨,而是我大魏国患!桫椤香之事,乃是突厥阴谋。突厥将桫椤香带入大魏,有意让王家购得。桫椤奇香,一石二鸟。一来让世家内起纷争,离间我朝栋梁,二来转移朝廷注意力,彼时边疆无将,防守放松,突厥便可趁机攻入,扰民掠地!” 一番话石破惊。紫宸殿中的空气顿时凝重起来。放佛暗中已有战火熊熊,映亮血色长空,烧得诸官都变了脸色。 本来是因桫椤香引出的世家纠纷,顿时上升到国与国的战争。而且,还是大魏与固瘤突厥的一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突厥蛮子,敢欺我大魏无人乎!”皇帝李赫猛地一拍龙椅,气得苍白的脸都通红起来。他蓦地拂袖而起,宛如就要即刻北上斩杀贼子,“虽突厥被我大魏掣肘,不足以为大患。然国以民心社稷为先,突厥屡屡侵*犯边疆百姓,于国虽,然于民生为大!是可忍孰不可忍!” 卢寰也怒气冲冲的抱拳禀道:“皇上圣明!虽以突厥的实力,并不至祸中原。然中原安宁为民本,边疆安宁亦为民本。若不能守边疆十户,何论护长安千家!大魏国土,一寸不能犯,大魏百姓,一民不可扰!” 紫宸殿内顿时响起雷鸣般的附和声。文武百官整齐划一的刷刷拜倒,山呼“吾皇圣明”。大魏与突厥,十年一大战,战月月有,朝臣们并没有什么意外。反正塞外边疆如何乱,都惊动不了长安烟花。 “两位爱卿,既然此事已明,都是突厥蛮子诡计。还请二位不要为私怨坏了国事呐。”待殿中平静下来,皇帝李赫看向王俭和卢寰,语重心长的劝道。 “这是自然。国事为先。既然文鸾的死与卢家无关,老夫再追究岂不是不讲理了。前时冒犯,还请卢大将军海涵。”王俭向卢寰微微揖手,泛起了亲和的笑意,变脸之快让人都看花了眼。 卢寰冷哼一声,别过头去理也没理他:“国事为先,此事就作罢。不过老夫还要提醒大司空,别以为老夫镇守边疆,就欺我卢家无人。不然哪怕就是惹了卢家养的一条狗,老夫也会让他生不如死!” 卢寰的话好似针对王俭,却听着像是对殿中所有人而言,话里的戾气却让整个紫宸殿的温度陡然下降。朝臣们都缩了缩脖子,王俭也尴尬的抽了抽嘴角,最后还不得不挤出僵硬的微笑:“大将军的是。” 端坐金銮椅的皇帝李赫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卢寰的话好似没听到。五姓七望,卢氏为。这句巷里民间流传出的话,不是没有来头。 似乎是为打破紫宸殿凝滞额气氛,皇帝李赫干干的笑了声:“此事既了,皆大欢喜,也应论功行赏。中府折冲都尉萧铖明禀报有功,忠心为民,便赐汝忠武将军,勉励有为!“ “微臣谢皇上恩典。吾皇万岁万岁万万!”萧铖明激动的噗通噗通连连磕头,想来他为官十余年,无功无过,无晋无贬,这突然的晋升只怕是一生一次了。 群臣都不屑的瘪瘪嘴。王俭和卢寰则不以为然。五姓七望之间的纷争都够他们烦了,又哪里留意得到一个四品官的动静。 大魏官职,分职官和勋爵。职官分属三省六部,秉君王旨意综理全国政务。而勋爵只是虚衔,享有俸禄米粮,彰帝之恩宠却无实职管辖。正如大魏百姓的戏言“职官管事忙,勋爵领粮闲”。 勋爵一到九品,而忠武将军便是正四品上的爵位。并不是实质性的官职晋升,不过是披着“帝恩”的荣耀,赐了些虚名,添了些俸禄罢了。 尽管如此,萧铖明却惊喜得老泪纵横了,年过半百的人了还不停抹眼角。这副丑般的老实样子,惹得皇帝和朝臣们都微微一笑,心情莫名的好起来。 “至于辛氏。”皇帝李赫目光不经意的一瞥,这才留意到默默跪着的辛夷,“此番事既与汝无关。便此作罢。跪安罢。” 辛夷被晾在旁许久,膝盖都麻了。然而她却浮着意味深长的笑,如看戏般静静看着紫宸殿诸人的悲喜。 古怪。整件事给她的感觉,就是太古怪了。 所有纷争都在片刻解决,还皆大欢喜,最后归到突厥头上,谁也怨不得谁。一切太过顺利,顺利得就好像有人在背后操纵了一切。 卢寰,王俭,李赫,都是他的棋子。他连脸都没露名都未显,就将一场震惊大魏的世家纷争,无声无息的导向了他要的结局。衣无缝,完美无缺。 “太愚蠢。太可怕。”辛夷沉沉的长叹了口气,背后嗖嗖的凉。朝臣和皇帝都太蠢,涉及到世家,又涉及到国事,所有人都想早早息宁人,大家皆大欢喜赢得脸面就好,而根本没有脑子去细想。至于那个幕后操纵的人,不知怎的,辛夷蓦地直觉觉得,他和李景霆口中的“他”是同一个人。 太可怕,如雪色暗夜里觅食的狼,幽幽的眼眸已经盯紧了每一个猎物。太神秘,似丛林深处的草泡子,不心一脚踩下去,瞬间就被吞噬得尸骨不剩。 “二姐姐。”电光火石,福至心灵,辛夷果断的做出了下一步决定,“我要有皇帝圣旨护航的闭门禁足。” 辛芳一愣。虽然不明就里,但她不会蠢到去质疑。早早让辛氏与此事撇清干系,此后世家荣华算计,辛府清贫安宁,各走各的路。 “启禀皇上,民女辛芳有要事奏。”辛芳膝行上前一步,清音朗声道。 紫宸殿瞬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诧异的看向辛芳,不明白事情都了了,早溜为上策的辛氏又要出什么幺蛾子。皇帝李赫也微诧的挑眉,示意辛芳下去。 第五十二章 娇芳 “此事虽与辛氏无关,但好歹是由了家妹落水,才牵扯出一干纷争。WwWCOM”辛芳思路清晰,不急不缓,“辛氏寒门简陋,却惊扰五姓七望,甚至惊动皇上。虽无罪,亦有过,不敬不忠之过。” 皇帝李赫略一沉吟,点头道:“倒也有理。汝欲如何?” “辛氏惶恐,自请其罪。”辛芳深深拜倒,几乎伏到地面的脊背温驯无比,“民女为辛氏嫡长女,行警戒规劝族人之职,为家妹辛夷请罪,以正家法,以顺纲常。” 大魏三纲五常森严。以贱犯尊,以下惊上,是无可非议的大罪。而嫡庶有别,尊卑分明,嫡出相当于半个主子,庶出只是奴仆,主子处置奴仆,更是理应如此的规矩。辛芳这番话得滴水不漏,殿中诸人虽愕然却也无人质疑。 连皇帝李赫稍一沉吟后,便点头道:“辛府倒是家风谨然,嘉礼满门。本来朕念着辛氏受了冤枉,便不追究她的罪过。但既然辛府嫡长女都开口了,朕也不好拂面。准了。起来罢。” 辛芳和辛夷连忙谢恩起身。没想到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辛芳起身时腿脚一软,竟蓦地扑到在地上。 “哎呀——”辛芳娇柔的一声惊呼,惹得大殿中人都变了脸色。御前失仪,哪怕一分,都是砍头的大罪。 辛夷则不动声色的唇角一勾。辛芳贵为嫡出十余年,日日苦习大家淑德,又岂会在重要时刻掉链子。只怕这要失的不是她的仪,而是金銮殿上那位的心。 果不其然,皇帝李赫虽诧异,但只是微微蹙眉,盯着辛芳不话。倒是一旁的大太监郑忠黑着脸怒斥道:“大胆辛氏,御前失仪!还不赶快跪下来自请其罪!” 辛芳的脸上满是惊惶,但就是惊惶的表情她也拿捏得很妙,眉间微颦,眸色盈盈,不但不让人厌恶,还有种楚楚可怜之感。 “民女有罪,请皇上恕罪!”辛芳拜倒,娇声如莺,“只因芳儿初次面圣,得见颜,如山之高,如水之慈,是以心中敬畏仰慕,这才失神之下,跌足扑倒。” 皇帝李赫挑了挑眉梢:“你这进殿也不是一时半会儿了,现在才想起来‘敬畏仰慕’?” “因为皇上方才才恩准芳儿‘起身’。”辛芳不慌不乱,娓娓道来,“之前未得圣意许可,跪拜大礼,芳儿不敢抬头私窥圣颜。” “原来你倒是一直未抬头的。”皇帝李赫笑了,四下的朝臣也大有深意的笑了。 祖宗礼法:百姓官吏面圣之时,未得皇帝允许,不能抬头直视皇帝。但如今大魏礼崩乐坏,世家干政,这条规矩也可有可无。 奇怪的是,对于百姓平民,官吏御史哪怕是御前大太监,都监察着他们遵守得一丝不苟,稍有失仪就要砍头。但于重臣权门,五姓七望而言,这规矩就是“太过痼旧,不遵也罢”,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 如今辛芳这番话,以京官嫡长女的身份,虽有些“过于拘泥旧礼”,但却是半分错没有,反而句句到了皇帝李赫心坎上。 “子威严,国之至尊。芳儿微贱女子,万万不敢冒犯。”辛芳的脸红霞漫,一双美目秋水盈盈,偷偷的觑着皇帝李赫。 她这番“觑眼”也拿捏得好,无论是角度还是神态。配上她刚才一席话,并不让人联想到她私窥圣颜,行为不端,反而大有女儿心性的娇羞,仰慕良人难自矜,眼波儿一去,勾了半条魂。 皇帝李赫眸底异色一闪,语调凭空柔了几分:“你叫什么名字。” “民女辛芳。取《淮南子·林》:‘兰芝以芳,未尝见霜’之意。”辛芳温驯应道,两颊的红靥比胭脂还娇艳几分。 皇帝李赫点点头,笑意愈浓:“好一个‘兰芝以芳,未尝见霜’。秉性高洁,芳名远传。辛岐倒是教了个好女儿。” 作为正主儿被晾在旁的辛夷瞧得啧啧称奇。她从来只道辛芳德行庄重,还不知她有这般本事。看来辛府出人才,不是她可以觑的。 这当口,皇帝重新变得威严的声音传来:“此事就这么了了。退朝罢。至于王爱卿,卢爱卿,既然纷争已解,就不要伤了和气。朕会追封文鸾为郡主,以大礼下葬。至于蒙冤的卢锦,朕赐她珠玉十箱,以示安抚。” “谢皇上恩典。”王俭和卢寰狠狠的盯了对方一眼,这才行礼谢恩。 皇帝李赫欣慰的点点头,目光悠悠的飘向了辛芳:“最近高丽进贡了批好酒,朕尝着还不错,你不如来西内苑,与朕一道品尝闲叙如何?” 辛芳大喜,连忙拜倒,一口一声“谢皇上”听得李赫笑意愈浓。 “退朝——”太监郑忠公鸡般的嗓子惊起了殿檐上的一群鸽子,文武百官如潮水般有序退去。 辛夷最后看了眼巍巍丹壁,看了眼峨峨朝堂,视线忽的有些恍惚,她放佛看见有黑白两爿棋子,在御道两旁铺陈开来,错综复杂深不见头,而整盘棋局的中心,就是宝座台上的那把龙椅。 辛夷福至心灵,浑身一颤。她不可置信的揉揉眼睛,哪里还有什么棋子棋局,视线里只有退朝的文武百官,还有身旁忙着整理仪容的辛芳。 下棋,谋下。九州为棋盘,人心为棋子。辛夷隐隐察觉,这盘棋局到底谋的是什么,博弈各方到底算的是什么。 辛夷忽的背后冒了层冷汗。 棋局太大,甚至粗略一个猜测,哪怕没人证实,也让她心惊肉跳。可是她已经没有退路,何况她已经不是任人宰割的砧上鱼,手中棋。 退,一定是死,进,输赢生死还未可论。 “六妹妹,就算隔日后有宫里旨意,但未免祖母和爹爹担心。妹妹还是回府后尽早将此事告知爹爹。请府中诸人勿忧。”辛芳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喜悦从耳畔传来。 辛夷的思绪回到现实,眸底恢复了清冷。多想无用,自生烦恼。棋局最终算计为何,和她并无太大干系,她只求在各方夹缝之中,将自己的命握在手中罢了。 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然后油盐酱醋,岁月安宁就好。 “这是自然。二姐姐放心。”辛夷对辛芳一笑,“若二姐姐能此去荣耀,爹爹和祖母可就高兴了。” “这是自然。”辛芳微抬下颌,露出嫡女特有的傲然,“算来今日成事,还要多谢六妹妹。不过六妹妹也让姐姐刮目相看。原来和王家、和卢家扯出如此纠葛,还在皇上面前糊弄了过去。虽不知真假,但妹妹的巧嘴,也是伶俐得很。“ 第五十三章 二殿 “我不过是顺势推了一把。WwWCOM”辛夷环顾向朝堂正在6续出殿的官吏,泛起了抹奇异的微笑,“或者,我不过是被他用了把。我如何,皇帝如何,王俭如何,卢寰如何,都在那个人的算计中。我不过是按照他编好的剧本,然后演了把戏。” 辛芳一愣,压低了声音:“六妹妹这话什么意思?” 辛夷的目光停在武官队列靠后的一个男子身上。男子容颜普通,身形魁梧,一袭青衫官袍位列下四品。 周围的官吏或是窃窃私语,或是相邀同行,萧铖明却独独走在旁边,放佛根本就没谁在意他。他的脸上还带着得了个虚名爵位的欣喜,脚步欢喜的都有些踉跄,低眉顺目,人微末。 然而在辛夷看来,他这副神态,简直是假可乱真,衣无缝。 “二姐姐,你信么。”辛夷幽幽呢喃,“整盘棋局,诸官都是傻子,连我也不过是个醒得晚点的傻子。自始至终最清明的,就是这个萧大人。” 辛芳满脸不解。但她也没有多问,丢下句“六妹妹好自为之”就俏生生离去。不远处,大太监郑忠并一顶宫轿,已在那儿嘿嘿笑着候着她了。 辛夷迈步,前行,最后一个走出紫宸殿。巍峨的殿门在她身后关上,咚一声巨响,好似敲在了她心头。 咚咚咚,震得她胸腔隐隐生疼,一直疼到太阳穴。 有太监立马从旁迎了上来,打了个欠道:“辛姑娘请罢。奴才奉郑公公的命,送姑娘出宫。” “有劳。”辛夷点点头,有些恍惚的跟着太监往宫外走去。 长长宫道蜿蜒如游龙,夏日晒得红墙冒起滋溜的白气儿,明黄色的琉璃瓦反射来日光,晃得辛夷眼花。 二人一路无话,如此走了半个时辰,已经来到大明宫的宫门,出去后转入太极宫,从太极宫出宫,就是承门,然后皇城了。 “奴才就送到了这儿了。太极宫久置不用,就剩几个打扫的宫女,姑娘也不怕冲撞了贵人,在里面耐着性儿转转也能转出去的。储秀宫那边还等着奴才呐,姑娘就放过奴才。”太监抹着额角的热汗,嘿嘿低笑着。 辛夷心下冷嘲。什么叫储秀宫那边还等着,明显是太监显路远热,懒得送了。加之太极宫冷清,她又不是红角儿,能糊弄着省一事就是一事。 “也好。告辞。”辛夷脸上不动声色的点点头,干脆的转身离去,剩下身后太监气得打噎的嘟囔“这什么家子庶女,连几个辛苦钱也不赏的。穷酸样儿,还没眼力劲儿,活该被卢家少爷休了……” 太监的话一字不落的被辛夷听了个明白,却只换来辛夷淡淡的一笑。她何尝不懂这些“规矩”,但合着太监那嘴脸,她就是懂也要装不懂。 曾经的辛夷不敢,但如今的辛紫卿敢。重活一世,也就是这点大大的赚了。 辛夷朝宫门走去,刚过一道垂花门,就听到声声怒吒,刀剑相撞的金鸣。在寂静肃穆的宫廷,这声显得格外惹眼。 辛夷禁不住探头一瞧。 原来是拐弯处的楼阁院子里,有两个男子正在练武,四下陪了数十名宫女侍卫。院子宽阔,并没有关门,稍微一瞥就瞥了个清晰。 其中一名男子二十五六,着墨绿金蛟如意云倭缎窄袖练武服,头束紫金冠,脚踏软云织锦缎麒麟靴,手中舞一柄龙胆亮银枪虎虎生风。身高八尺,姿颜雄伟,额头上的汗珠被日光映得透亮,大有股英雄年少,壮志河山的威威气势。 而另一名男子刚过二十,却两相比较下,是在太过寒碜。 只因此男子虽也是身形颀长,面如冠玉,但浑身都透着股病气。脸色苍白得没有丝儿血色,淡淡的笑意都好似浮在云端。 他负手伫立在旁,对那练武男子时加指点,练武男子听得频频点头,一副受教颇多的样子,舞动起来的龙胆亮银枪也多了分熟稔巧妙。 辛夷看清了二人容貌,毫无迟疑的转身便走。 这一世她没见过这二人,但上一世她见过。 那舞枪的正是王皇后所出二皇子,李景霈。她前生得了赐婚圣旨,在父亲辛岐的陪同下向皇后谢恩时,偶然见过面李景霈。至于那满脸病态的男子,却是她未来的夫君,长孙家嫡出公子,长孙毓泷。 王家的皇子,宜躲不宜见,而未来的夫君,反正只是棋局中的一步,早见晚见没区别。所以辛夷无心逗留,迈步就走,却被陡然的呵斥叫住了。 “放肆。既然都看见了,为何不过来行礼。掉头就走,贵前失仪,你到底是哪宫的婢女?”李景霈一边用宫女递过来的锦帕擦着汗,一边冷眼乜着辛夷。 “罢了。二殿下。”长孙毓泷的声音有气无力的传来,“或许是没见过世面的丫头,被吓着了也没准。何必为难她。” 辛夷苦笑着摇摇头。她竟然被瞧成是宫女,也怪不得她一向衣裙素净,没个官家姐的样子。可都被瞧见了,她只得转身,低头,上前行礼。 “民女辛夷见过二殿下。”辛夷顿了顿,大有深意的瞥了眼长孙毓泷,“见过长孙公子。” 李景霈一愣,旋即朗声笑起来:“本殿还以为是宫女,原来是辛家的六姑娘。前阵被卢家休了,如今又扯上王卢间的纷争,倒也应了书的那句‘且道那家姐,原是个不怕地不怕的混世女魔头’。如今瞧你的模样,也不像女魔头呐。“ 言罢,李景霈又大笑起来,露出一圈白牙,映得日光雪亮。就算他的话很是难听,也让人生不起厌恶。 长孙毓泷无奈的摇摇头:“二殿下,我长孙家未过门的新妇怎么可能是女魔头呢。殿下笑了。“ “对,本殿差点忘了。”李景霈拊掌道,“听闻毓泷兄和辛六姑娘已经定下亲事了。恭喜恭喜。这阵子我练习银枪入神,都快忘了这事。待明儿一大早,不,就待会儿练武结束,我立马给毓泷兄安排一分大礼,算赔罪也是贺喜了。” 长孙毓泷俯身揖手,连声谢过,李景霈又兀地一拍脑门:“算起来,长孙家给毓泷兄了二十门亲事,有十门是毓泷兄看不上,十门是人家看不上毓泷兄。如今终于娶得辛氏娇女,可真是不容易。” “陈年旧事,莫再提罢。”长孙毓泷有些不好意思的摆摆手。李景霈又朗声大笑起来,笑声传出半里远,惊得树间蝉鸣聒噪愈盛。 第五十四章 毓泷 二人一来一去,被晾在旁的辛夷尴尬的清咳了声:“二殿下,长孙公子,若无要事,民女就先告辞了。 WwWCOM” “急什么。你过来。”李景霈对辛夷招招手,待后者走近,他细细打量了番,俯下身来嘿嘿低笑,“你且,你看上我毓泷兄哪点了?” 辛夷眉心猛蹙。 女子有三纲五常,珍重芳姿昼掩门。李景霈得直白露骨,如同扇着斗笠喝两大碗粗酒的平民大汉,口嘴没有遮拦,闺中事女儿羞更是张口调侃,丝毫没有皇室贵族的含蓄稳重。 “怎么了?不上来?我毓泷兄虽然身子差了点,但人品却是一顶一的,那些名门闺秀都配不上的。你顶着母后‘才气殊殊’的赞誉,能入了毓泷兄的眼,也是你的福气……”李景霈不管辛夷的回答,自顾了下去。时不时咧嘴一笑,露出一列洁白的牙齿。 长孙毓泷终于忍不住打圆场:“二殿下,这些女儿心事,辛姑娘就是心里有谱,也不会这么当众的给你呀。还请殿下莫再为难辛姑娘罢。” “哎哟。”李景霈戏谑的乜了长孙毓泷一眼,“话虽是这么理。但瞧你这眼急的,还没过门,就晓得维护自家媳妇了。” 长孙毓泷尴尬的摸摸鼻子。辛夷眉间蹙得愈紧。前世在晋见皇后时见过李景霈,由于场面关系,记得李景霈言行端庄,威严恭谨,生一股帝家风范。然而今日见得,哪里是皇子,更像是个端着鸟笼,叼着茶壶嘴儿,坐在街头听书还不时大喝“好”的平民市井。 但辛夷却丝毫不敢轻看。媸妍两面,黑白难辨,都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现在的李景霈是真还是假。王家调教出的皇子,处在风口浪尖储君候选的皇子,若真有那么简单,那她辛夷也妄自重活一世了。 “回禀二殿下。”辛夷俯身行礼,盈盈启口,“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至于长孙公子如何,奴自己如何,民女并不敢多想。只道遵从父命,相夫教子,便是好的。” 这番话得很是“标准”,滴水不漏。李景霈瘪了瘪嘴,也回不上什么,只得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什么才气殊殊,和那些满嘴三从四德的名门闺秀没什么两样。无趣,无趣。” “民女失言,请殿下恕罪。”辛夷适时的敛裙跪下,温驯得像只笼子里的鸟儿。 “你们这些官家姐满口恕罪恕罪,若真有那么多罪,本殿哪里罚得过来?”李景霈冷着脸色,看辛夷的目光已多了缕厌恶,“退下罢。既是父皇召见已毕,早些离宫才是正事。毓泷兄,还请你送送她。我看那些太监都是该打断腿的,太极宫那么大,她一个人哪里转得出去。再,你们也已订亲,趁机多聊聊熟络熟络。” 最后一句话却是对长孙毓泷言。后者连忙俯身揖手应下。李景霈阴着脸,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转身离去,竟是头也没回个。 长孙毓泷对辛夷做了个请的姿势。“有劳公子。”辛夷一福。便跟着长孙毓泷往承门行去。 太极宫久置不用,很是冷清。一路上只听见刺耳的蝉鸣,太监偷躲在巷里打牙牌,还有宫道角里懒得打扫兀自打瞌睡的宫女。 辛夷落后长孙毓泷半步,她看着后者颀长的背影,因常年病疾,而显得过于清癯。他把脚步掌控得很好,哪怕他没有回头,哪怕辛夷有时贪看太极宫风景而慢了,他也让二人保持在半步前后的距离。 辛夷眸色深了深,出声打破了沉默:“听闻长孙公子患有固疾,可方才却陪二殿下练武,公子也该保重身体才是。” 长孙毓泷没有回头,脚步也没有滞,声音轻柔的传来:“我打被长孙府像个佛陀的供在房中,雨淋不着,风吹不着,唯一可做的事就是看书。所以我这身子虽连刀剑都使不了两下,但论对十八般兵器的了解,对每般兵器的使用路数,对每种路数的百十种武略,我这脑子里的墨水可是比谁都多。” 辛夷笑了:“到底,公子就是个动嘴不动手的。” “我心虽愿,此身难允。”长孙毓泷的语调虽戏谑,却莫名沉重起来,“辛姑娘不也是?只怕心里也是不愿此桩姻缘的罢。外面传言那么多,但凡京中官家姐,提到嫁我为妇就像提了瘟疫。” “若是瘟疫,世间哪有这般好看的瘟疫。”辛夷带了两分女儿心性的开玩笑。日光剪影出前方长孙毓泷的脸部线条,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大有股林下风度。 君子也,遥遥若高山之独立,其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将崩。若是忽略长孙毓泷的病,他着实应是俊容动两京,一日看尽长安花的人物。 辛夷不觉神起来,长孙毓泷的声音悠悠飘来:“呵呵,那借二殿下的话,辛姑娘自己,又是如何愿应了亲事?是看重我长孙的家世,还是我毓泷嫡妻在府中的地位?” 男子的话虽温柔噙笑,却莫名的起了股凛冽的寒气,让人难以和他的外表联系起来。辛夷眸色一闪,思绪被拉回现实。 “我辛紫卿嫁人,嫁的便只是人。一生荣华,还不如一日真心。”辛夷得坚毅,语调已有些不稳。 她偏偏总是太轻易的又想起前生。 繁华长安,十里红妆。她被乱箭穿心射死于喜轿中。她方才清醒,荣华富贵到底和那人心诡谲一般,都太过丑陋,太过不堪。充其量是一匹羡了旁人的鲜花锦,自己翻过来背面都是虱子。 然而享一生富贵难,得一日真心更难。前者尚有可能,后者却几乎绝路。所以今生的辛夷,心也早就死了通透。 觉察到辛夷的异样,长孙毓泷的语调多了分安慰的温和:“罢了,不伤心事。传言直我身有痼疾,你且不知是哪里痼疾?” “这个,奴家还真不知道。”辛夷听长孙毓泷主动岔开话题,心头些些一暖。 “君王之官,先不足。”长孙毓泷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各方名医,哪怕是御医,都我活不过廿五。算算也没有几年了。” 长孙毓泷忽的停了脚步,他微微仰头看见晴空,着自己命不久矣的话,脸色却平静得让人无声就哀及肺腑。 岐黄之言:心,乃人体君王之官。君王之官,先不足。便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心上有毛病,也怪不得诸医都斩钉截铁,长孙毓泷活不过二十五了。 辛夷停下脚步,她没有看前方男子,只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那方空。晴空万里,日光倾城,却让她觉得心凉,凉得如暗夜里下了连日的雪,将她每个毛孔都冻了起来。 第五十五章 禁足 忽的,长孙毓泷递过来一个东西:“这个东西,是我娘亲在我出生时,从寺庙里给我求来保命的。 WwWCOM此乃我珍重之物,日日带着,从未离身。如今送给辛姑娘。算是赔罪了。” 辛夷接过细瞧,是一颗菩提子。镶嵌在鸽子蛋大的明珠里,用檀色璎珞串了。珠玉都被磨得清亮,想来也是日日佩戴,养了灵气。 已然订亲,互送物,并无不妥。但辛夷却没听懂长孙毓泷最后半句话,下意识问道:“赔罪?公子何罪之有?” “何罪之有?”长孙毓泷滞住脚步,他玩味着这四个字片刻,微微回过头来—— “嫁给我这样的人,苦了你了。” 长孙毓泷忽地一笑。 辛夷觉得自己一生也不会忘记那样哀然的眸了。明明是风姿清雅世家贵胄的公子,却是瞳仁微凉如落魄的书生。 偏偏他还笑着,笑得让辛夷都恍惚起来。 她抬头看向飘着晴朗的,命运的不可堪如日光融化在了她炽热的瞳仁里。她冥冥中觉得,以许亲长孙为始,她的命运将被扭转。 因为她会踏入一个全新的世界。 那个世界,叫下棋局,逐鹿九州。 日光如泛着白光的河流,纷纷扬扬从无尽幕淌落,三宫六院被繁华湮没,只听得后宫某处的凄婉一支笛。 辛夷前脚刚回到府,后脚她的禁足并辛芳的册封的圣旨一同都到了辛府。 圣旨曰:“惟尔赠著作郎辛岐嫡长女,肃恭之仪,克称尊旨,銮舆比幸,侍从勤诚。可特进封正五品司灯。仍令所司择日备礼册命。” 辛芳只是封了女官,而不是嫔妃。辛府诸人并无太多诧异。五姓七望,世家干政,自然后宫也是被世家和与世家有关联的女子占据。辛芳毫无背景,仅仅五品门第,要直接封妃封嫔,无疑是狗嘴里抢肉包子。 封为女官,至少不用相见还翻牌子。司灯正五品,掌灯烛膏火,彼时大半夜皇帝批奏折累了,进去点个灯剪个烛花,自然是红袖添香,方便行事。 整个辛府都为辛芳的晋封欢喜起来。辛岐更是连摆了三的宴席,大宴乡里。而同时下到辛府的禁足辛夷的圣旨,辛岐只看了一眼,谢了恩“吾皇圣明”,就懒得再过问。 辛岐把禁足的事宜丢给女眷处理,于是辛菱一个劲儿的向大奶奶周氏卖好。 “竹林里的茅屋就不错,既能体现顺承圣意,禁足罚过,又离正府远,不会冲撞了这几的宴席。毕竟六妹妹如今有罪在身,冲了二姐姐的喜气可就不好了”。当时,辛菱满脸乖巧的偎在周氏身旁,还把弄着浑身上下辛芳送她的东西。 她身上有辛芳送她的胭脂,钗环,甚至还有一只草戒指,那是她俩五岁时一起玩结草绳,辛芳随手丢给她的,还穿着锦鼠灰毛的厚底棉鞋,也是辛芳嫌绣工不好看,顺手赏给她的。大热的,辛菱穿着棉鞋热得满脸汗,也舍不得脱下。 辛菱浑身上下,有贵有贱,像打翻的妆奁混凑在一堆,偏偏她还骄矜的扬着下颌,特意的显摆给旁人看“你瞧,辛司灯待我多好”。看上去又可笑又可悲。 大奶奶周氏本就缠绵病榻,耳根子软,辛菱一来二去,她也就省事的应了。 然后辛夷就被关进了竹林里的茅庐。 竹林是后花苑出来后的一片竹林,这已经不属于辛府的范围。辛岐曾修了茅庐给看守花苑后门的厮住。后来辛夷住进了玉堂阁,辛菱向辛岐建议“玉堂阁离后花苑近,六妹妹住在那儿,不正好看门么。省得多请一个厮,白费了府中钱财”。辛岐应了,于是厮被送走,茅庐就一直闲置着。 此刻,辛夷对着井上狭的一方空,已经神了三个时辰,腿脚麻了都还一动不动。 死寂。四下死寂得让她无聊透顶。 衣食倒无忧。有绿蝶奉周氏的命,按时前来送饭和换洗衣裳。此外再无任何人,连只蝉鸣都听不见。 茅庐蓬草顶稀稀疏疏漏风,木柱子腐朽得黑,里屋方寸大除了一张榻,一方案,一个柜就再无它物,空荡荡的像个田鼠钻的土洞。墙上只开了一个窗,位置很高,辛夷要站起来垫着脚才能够到。 四周听见荒废的竹林瑟瑟摇动,听见不远处辛府隐隐的鼓乐声,然后就只听见辛夷自己的呼吸。她不清楚时辰,连日子都开始恍惚,百无聊赖到要疯。 然而,她必须保持清醒和忍耐。因为这是她唯一的选择。 被圣召进宫,惹进王卢纷争,最可怕的是她陡然惊悟背后的操纵者。那么风波起的当初,她和所有人都作为棋子被算了进去。 其余人有家世有官位,而她一介官孤女,连讲保命牌的资格都没有。她不清楚接下来会生什么,因为这个幕后者的算计,棋局各方又将如何应对,她唯一清楚的是,自己绝不能再牵连半步。 最省事也是最好的办法,就是以圣旨罚过的名义,将她关起来。及早抽身,不闻不问,虽然关得无聊透顶,至少保住了一时平安。 “这也算是搬石头砸了自己脚了。”辛夷自嘲的摇摇头,凝注窗外的眼珠子动了动,夕阳陡然沉入山间,夜幕降临,又是一神过去了。 辛夷正准备打盹儿,窗外忽的传来一声轻呼“辛姑娘”。 这连日来除了绿蝶外陡然响起的活人声音,让辛夷愣了半晌,才神色复杂的咧了咧嘴:“棋公子?” “是我。”江离扣扣土墙,传来一阵嗒嗒声,“关了数日,姑娘还活着?” 辛夷那不知何处升起的微喜顿时冷了下去。她拉下脸道:“棋公子这是什么话?难道棋公子盼着我早些升,今儿是来帮我料理后事的?” 江离在墙外一声轻笑:“我不过半句,你回了十句,看来姑娘的精神气儿还是不错的。也不枉在下开了个凉心的玩笑了。” 辛夷瘪瘪嘴。看来江离嘴毒,不过是博君一笑,然而笑是笑了,她心里莫名的那股怨气却始终没消,连她也不明白,这怨气从何而起。 “棋公子这几忙什么去了?”辛夷脱口而出。 “为何如此一问?”江离的声音带了分揶揄。 第五十六章 香囊 辛夷这才意识到自己问话的古怪。 Ww W COM脸色愈冷的连忙解释:“只是好奇,出了王卢这样的大事,我被召进宫,最后一切归到胡人身上去,两国纷争,出兵北疆。棋公子作为下棋的一方,怎么会没有动静。” 江离在茅庐外沉默了片刻,最后他的声音有些异样的传来:“我这几日确实有动静,不过都在忙活这个。” 着,男子的手出现在窗口,摊开的掌心放着一个香囊。 香囊紫云纱织锦,做成了玉兰花苞的样子。清香馥郁,隐隐是辛夷香的味道。 辛夷眉间腾起股寒气,嘲讽的笑道:“公子对奴家的话装糊涂,还企图以不相干的玩意混过去。真当奴家是见到玩物美衣就可欢喜一整的孩么?” “我倒情愿你是那样的。”江离蓦地打断了辛夷的怒意,语调有些沉。 辛夷眉间的寒气愈浓,笼得她眼眸都青起来。江离的话只了一半,她却不知为何都明白了,扰起千万种复杂的情愫往心尖涌,有悲凉,有窃喜,有委屈,还有股被人轻看了般的羞恼。 “公子别些让人误解的话。棋局之中,无关风月。何必凉了自己也凉了他人的心。”辛夷一字一句想从齿关间迸出来,“公子今晚来,到底有何目的?” 江离把托住香囊的掌心又往窗口送了送,语调依然是慵散又清雅的:“你就不会欢喜下?这么好看的香囊,普通女子见到,至少会弯弯眉头罢。” “公子今晚来,到底有何目的?”辛夷指尖深深掐入了掌心,凛凛的目光放佛要透过土墙,直接刺到男子身上去。 江离沉默了半晌,又声音沉了几分:“我只是想,送你个物。” “可笑。棋公子不谈自己的赚头,还能倒送东西……”辛夷从鼻尖里挤出丝冷笑。 “……在下不懂女红。这是在丫鬟指导下,本公子不眠不休缝了七日才做出来的。一针一线,俱是亲手……”江离丝毫没有在意辛夷的态度,他的声音就如同夜半呢喃的清笛,似清泉潺潺流过。 辛夷忽的所有话都哑在了喉咙里。 她觉得自己放佛瞬间中了魔怔,行动都不受思维的控制。她脑海里回响着江离“一针一线,俱是亲手”的话,然后莹指缓缓伸向了男子掌心。 女子青葱食指就停在香囊穗子上,却没有拿起来,就这样停留着,和香囊下男子的掌心不过半寸,近在咫尺,能感到男子掌心传来的温度,缠绕着缕缕空气绵延而上,将她的指尖偎暖。 “奴家闺名辛夷,所以这香囊模样是辛夷花,内里熏香也是辛夷香。就算公子没什么好的主意,也不带这么省事的。”辛夷低声呢喃,眸底有分秋水荡漾。 “你嫌弃了?人家个老和尚用的菩提子你都接得痛快,我这好好的闺中香囊你还嫌弃了?”江离话中的每个字如暗中埋伏许久的刺儿,兀地蹭蹭射出来,扎得辛夷心坎兀陡地一疼。 “公子这是什么意思?”辛夷的语调瞬间冷下来。 老和尚用的菩提子,便是前几日她进宫时,长孙毓泷所赠玉佩。而那是深深宫阙,大内禁地,现场也只有他们二人,江离又是从何知晓。而且,还不是才知晓的样子。 辛夷浑身一颤,眼眸渐渐被晦暗笼罩:“难道,公子跟踪我?” 江离有半晌沉默,旋即他坦然又平静的应了:“正是……不过,皇上点名召见你一个五品官庶女,已经引起各方势力关注。不单单是本公子,你觉得那日你进宫,有多少双眼睛都跟着你的?” 辛夷只听见江离“正是”两个字,后面他什么她都没听进去。她的脑海里轰轰乱响,其他人如何盯梢她,她不奇怪,也在意料中。偏偏她眼里只瞧得,江离是如何待她。 他跟踪她。 她明白这是完美的一步棋。庶女觐见,圣意不明,暗中跟踪,再取对策。如果主客身份对调,她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然而,她越是明白,便越是心凉。棋下得完美,她却输了一塌糊涂。无论在哪个方面,她都输了。 辛夷栖在香囊穗子上的莹指,像碰到了吐着信子的毒蛇,闪电般的缩了回来。她压住微抖的指尖,语调渐寒:“公子跟踪奴家,自然一切都明晰,又何必问我为何收了长孙公子的玉佩,又为何不接公子的香囊。紫卿,无话可答。” 江离放佛没注意到辛夷的变化,语调如昔:“本公子瞧得清楚,却是不明白。既然姻缘只是一步棋,如今你已赢棋,只需静候出嫁。又何必多此一举,受人玉佩……” “什么叫多生是非?”辛夷蓦地冷笑出声,“之子于归,宜其室家。郎君赠妾以玉佩,许妾以平生怜,妾感郎君恩义,诺以携手归。玉佩定情,白偕老,为何不接着?” 辛夷一口气不喘的了出来。书般的话传到她自己耳里,无比陌生和遥远。这不是她真的心意,她却偏偏要这么,因着一墙之隔的那个人,堵得她心底一窝闷火。 不知从何起的火,在她心底烈焰烹油。烧得她心如乱麻,烧得她无端两颊绯,烧得她怕极了这样的自己。 墙那边的江离忽的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寂静到辛夷以为他悄然离去,心瞬间猛地跳了一下。 “公子可还在?” 墙那端又沉默了半晌,才传来江离些些沙哑的声音:“这就是你选择嫁长孙的原因?不是一步棋,不是一场算计,而只是之子于归,白偕老?” “为什么不可能?”辛夷冷笑,嘲讽的语调愈浓,“公子算人算下,策策无遗漏。自然早就不识人间烟火。又哪里懂这些儿女情长,繁华万端不抵一场白头。” “我不懂?”江离忽的轻笑,他的笑声带了分凉薄的缥缈气儿,让人分不清他是在冷笑还是取笑。 辛夷沉沉吸了口气,似乎在犹豫什么话,唇瓣翕合数次,才终于幽幽的道了句:“是。公子是不懂。” 不懂的是人间烟火,更不懂的是女儿心事。不懂的是棋局纷纭,都抵不过特别之人片刻真心。 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情深。可惜还没起,就轻易的被负,就理所当然的被负。男儿何不带吴钩,凌烟阁上万户侯,实在是太过无法辩驳的理由。 第五十七章 会萧 “是。WwWCOM我是不懂。”江离的声音沙哑的不成样子,却又没有太多起伏,让人辨不清他是喜还是悲。 “我不懂的,是你的心。”江离紧接着又呢喃了一句,可惜墙内的辛夷并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很习惯的快回复了平静:“我和长孙毓泷的亲事已是定局,多无益。公子还不如为紫卿解一二之惑,紫卿感激不尽。” “但无妨。”江离也迅的转了话题,放佛之前他们只是谈了场今晚的月色。 辛夷定了定心神,清声启口:“敢问公子,是如何看待二皇子的?” 进宫面圣,最大的收获除了长孙毓泷,便是那个和记忆中迥然不同的二皇子。辛夷心下微微警然,或许李景霈是她在前生固有印象的蒙蔽下,被忽略的一个关键点。 “李景霈,王皇后嫡出,年二十五。”江离娓娓道来,“真率性,赤子心肠,热衷舞刀弄枪。向来行事也没有什么纰漏。要不是那个生死未知的常皇子压着,他早就该被立为太子了。” “真率性,赤子心肠?若大明宫的皇子是这种心性,公子不如六月飞雪煎水作冰,还让人信几分。”辛夷冷冷的唇角上翘。 “可是确实没有纰漏。那些扶常的世家朝臣时时都盯着他,也没找出什么来。不过,本公子倒以为。”江离忽的笑了,笑声是那种将猎物戏耍在掌心的嘲讽,“有一种人,是隐忍十载,一旦找到机会,就会全盘倾覆的。” 顿了顿,江离又迟疑道:“李景霈和长孙毓泷为好友,姑娘即将嫁作长孙妇,还是多个心思。免得有朝一日被牵连……” “不劳公子操心。紫卿与公子点头之交,公子还是顾好自己的局罢。算死每一步,赢了每一棋,公子可不能有片刻松神。”辛夷蓦地打断了江离的话。 她打断得太过急促,甚至有些失礼。这样的话从江离口中出来,她不敢让自己听下去。 江离默然,忽的又轻笑:“每一步,每一棋,自然都在本公子掌控中。可本公子的棋局还有一个漏洞。” “公子号为棋君,棋艺下无双。又怎会有漏洞?”辛夷嘲讽的凉意愈浓。 “你知道的。”江离低吟了句,旋即就是拂衣而起的微响。 辛夷整个人瞬时愣住。 她的眸色蓦地深陷下去,睫毛闪了闪,勾唇似乎想笑,又似乎想哭,半晌都不出一个音儿来。 面前的土墙半尺来厚,她却放佛透过土墙,看到了墙那边的江离。他一袭素衫,飘然若仙,月光落入他的瞳仁,激荡起了一池的星辉。 他长身玉立,君子陌上无双。他凝视着土墙,放佛能透过墙壁,看到那边的辛夷,看得沉默又仔细。 辛夷只觉得好似被定住了,视线一刻也移不开。似乎是土墙的灰黄色太过刺眼,盯得她眼眸都涩起来。 良久,江离终于转身离去,不一言。他竹枝芒履踏过林子路上的枯枝落叶,咯吱咯吱的微响,一声声敲在辛夷心头。 “公子留步!”辛夷鬼使神差的叫道。 那咯吱咯吱的响声戛然而止。却也没有多余声音传来。 辛夷幽幽的问道:“公子今晚前来,只是来送紫卿香囊么?” 竹林之中,月光如水。江离负手伫立,晚风吹动他的墨拂过脸庞,却拂不起他脸上丝毫的表情。也不知到底听没听到辛夷的话。 他只是侧头看向了竹林深处。似乎有几道黑乎乎的人影,跟踪了整晚没有什么收获,反而听了通打瞌睡的男女闲话,终于决定离去。几人身影飞闪,如划过夜空的鬼鸮,顷刻就没了影。 那是训练有素的影卫,也是最冷血无情的刺客。 最后一道暗影离去,江离无形中松了口气。他又微微回头看向草庐,脸色一时复杂无比,甚至负在背后的指尖都刺入了掌心。 “我……”江离吐出一个字,忽的迟疑着不下去了。他有设定好的话,有最完美的应付,可全都哽在了喉咙里。 他眸色闪了闪,不动声色的长舒一口气,似乎把哽住的咽喉疏通,才轻道出后半句。 “不。我另有目的。” 草庐那厢没有任何动静,漫的银汉月光洒下来,将草庐每一根草粒都映得雪亮,恍若是三春就融化的雪水,如梦一般了无痕迹。 江离收回视线,最后看了竹林深处一眼,蓦地掉了头,向反方向走去。那俨然是条不知名的径,人迹罕至,杂草丛生,粗看一眼都以为没有路。 可江离却熟悉无比的在其中穿行,竹履无声,身轻如燕,只闪晃了几下,男子的身影就消失在竹林深处。 而当他再出现时,已经置身在一爿山脚下的山洞口。洞口有百年梧桐荫蔽,可谓隐秘到了极致。 江离瞧了眼洞口些些压平的青苔,眸底幽光一闪:“出来。” 话音刚落,一个中年男子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向着江离的背影噗通一声拜倒:“微臣萧铖明,拜见公子。” 江离没有回头,脸上氤氲起摄人的冰冷。一股难言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出来,那是种绝对上位者的傲然,一种将对方生死都掌控在手中的威压。 萧铖明的额头都抵到地面了,语调愈敬畏:“公子息怒。敢问微臣何错之有?” “没有错。是功,大功。”江离的声音竟是噙笑的,却听得让人心惊胆寒,“先是承办曲江池花节龙颜大悦,如今又晋封正四品上忠武将军。萧大人真是春风得意。恭喜了。” “微臣不敢。”萧铖明的脊背愈温驯,“都是拜公子所赐,臣只是公子马前卒,并不敢居功。” “是么?可本公子的影卫最近听了点风声,萧大人似乎有些动静,比如私自拜见三皇子,却没有与我吱会声儿。” “公子冤枉微臣了。只是三殿下新得了一批稀世好酒。而那酒产自兰陵。如公子所知,我萧氏郡望正是兰陵,所以三殿下就召见微臣去品鉴了一番。”萧铖明眸色微闪,答话却是滴水不漏。 江离眉梢轻轻一挑:“哦?那萧大人在三殿下的府邸,可是共饮了七杯酒?” 萧铖明的眸色瞬间凝滞:“公子这是何意……” 然而萧铖明的半句话就哑在了喉咙里。因为他惊恐的现自己的指尖呈现出种病态的黑红色,并以可怖的度浸染开来。月光下黑红妖艳,将萧铖明整个脸都映得苍白。 “奇毒:七步莲!可是,什么时候……”萧铖明哆嗦着盯向了江离,他瞳仁里满是不可置信,眼角几乎眦裂开来。 第五十八章 兰陵 “好眼力。Ww W COM七步莲,莲开七步,七步亡魂。这可是前朝流传下来的奇毒,萧大人自然不陌生。”江离悠闲的拍了拍掌,唇瓣弯成了绝美的弧度,“毒是下在酒和酒杯上。也就是,单单饮酒或是用酒杯都无妨,只有拿萧大人的酒杯饮了三殿下的佳酿,才会中毒。” 萧铖明浑身如筛子般抖起来:“难道,从臣被三殿下召见一开始,公子就存了杀心,就算好了毒药?” “不,本公子在等。”江离幽幽道,“美酒七杯醉。最后三殿下赏你的那碗醒酒汤里,是抑制毒药作的蛊。不然,为何从你回府后到现在,才会毒?本公子等的,是你回来后能主动见我,给我一个解释。” “酒杯,酒,醒酒汤,公子果然是棋君,步步算无遗策。”萧铖明泛起抹绝望的苦笑,脸上开始有抹死灰蔓延,“微臣从三殿下处回来后数日,并未谒见公子。如今七步莲毒,臣无脸求公子宽恕。臣自己犯下的不忠之罪,臣死而无怨。只求公子不要迁怒我萧氏一族,微臣拜别。” 着,萧铖明深深一拜,年过半百的脊背无力的耷拉在地面,显然自知死罪,已放弃挣扎,最后留下遗愿。 然而,当萧铖明的视线里出现一个瓷瓶时,他本能的愣住:“公子?” “解药。”江离俯下身,莹指捏着瓷瓶轻放到萧铖明面前的青苔地上,“萧大人,七步莲,本公子敢这么做,也算好了该这么做。棋局之中,最忌不忠。哪怕背叛了半步,都要被斩草除根,萧大人应该比我更清楚。” 萧铖明看了看解药,又仰头看向江离,怔怔道:“是。尤其是公子,谋略无情,权术无双。只要挡了公子路的人都会魂归地府,所有人性命都在公子掌控中。” “本公子今日攥了这瓷瓶整,最后一刻才后悔了,才把解药给你。萧大人,本公子在赌。”江离俯着身子直视萧铖明,绝美的瞳仁目光灼灼。 那是双夜色深渊的瞳仁,却有千万点火光熊熊燃烧,恍若有千万帧画卷在他眸底幻化,一寸山河一寸血,公子风流谋九州,让人只看一眼就俯称臣。 萧铖明傻住了。耳畔传来江离淡然又冰冷的话:“萧大人,本公子在赌。赌你,赌萧家不是卖主求荣,追名逐利之辈。赌萧家依然当得起陈朝皇帝的赞誉。” 陈朝皇帝四个字落在萧铖明耳中,如凭空落下的爆竹,炸得他脸色复杂,愧疚、哀然、痛心、后悔各种思绪在他脸上搅成一团。 江离微微眯了眼:“前朝,陈。大陈皇帝曾赞兰陵萧氏:社稷之臣,百姓之相。如今大魏代陈,五姓七望的下,世人都快忘了,兰陵萧氏之名。萧氏也是浑浑噩噩,糊涂渡日,从来不进谏不出声。可本公子信,信萧氏的心中依然不曾忘,‘社稷之臣百姓之相’这八个字。” 江离直起身,负手于后。他的眸底溢满令人不可抗拒的冷冽,浑然成的威严几乎凝成实质,那是高山白雪的清贵,是下浮屠一瞬间的狠绝。 “萧大人。别忘了最开始,本公子选择萧氏的原因,也别忘了。萧氏选择我的理由。”江离一字一顿,毫不掩饰在旁伺机而动的影卫钟昧。是生是死,都在萧铖明的回答中。 赏忠之臣,诛判之人。剑之所至,伏尸千里。他本就是这般的棋公子。杀伐、性命、罪孽,都不过是他下一盘完美棋局中,随时可用可弃的棋子。 萧铖明没有话,他毫不避讳地盯着江离,江离也目光熠熠的看着他。晚风吹动黑乎乎的竹林森然,钟昧袍脚拂过山石微响,传来好似剑鸣铮铮。 忽的,萧铖明咧嘴笑了,笑得眸底有些老泪纵横:“社稷之臣,百姓之相。这是萧氏的祖训。无关乎陈,还是魏,兰陵萧氏,只忠可忠之人,只问百姓福祉。陈皇帝雄才伟略,可惜子孙不争气,葬送了大好河山。如今大魏百年,兰陵萧氏一直在等,等一位可忠之人再次出现。至于私自觐见三殿下,不过是试探公子。如今,公子合格了。有慈悲心肠,也有修罗手段,公子,当是我兰陵萧氏可忠之人。” 言罢,萧铖明起身,后退几步,敛衫,拜倒,叩至地,竟是行了大礼。 “兰陵萧氏,拜见主上。” 此刻的萧铖明,哪还有半点紫宸殿中畏畏缩缩、回个话都双股颤的样子。他眉眼清明,眸光如剑,行动间自有股浩然正气。 江离长身玉立,受了这一礼。他没有话,目光平视越过竹林,放佛看见了关中平原,千万里河山浩淼,芸芸苍生如棋,都无声无息的湮没在了,他深渊般的瞳仁里。 子夜竹林摇曳,竹海上暗浪汹涌,一浪一浪融化了无边的夜色里。 不久就是七夕了。大魏祥庆的气氛悄悄流转。 长安城中户户张灯结彩,家家置办菓子清酒。大明宫也在各殿檐下,挂上了应景的玉兔桂花金花铃。动摇间铃音清越,放佛是月中捣药伐桂声。 而此刻的大明宫蓬莱殿,却是寂静无声。只有满殿的宫女太监都被赶了出来,列在廊下一动不动。 殿门无声无息被推开,一抹明黄色罗裙迤逦而入,临到御座前十步,盈盈拜倒。 “臣妾拜见皇上。皇上怎么不叫宫人伺候着?得叫那些奴才偷清闲去了。”王皇后温声软语,看向了御案前的皇帝李赫。 李赫一袭三章九龙褚黄文绫绣冕,二龙戏珠赤纱翼善冠,苍白的俊脸上,眸色有些凉。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似乎搁了许久也未曾朱批,御用狼毫的墨汁滴下来晕花了一大片。 “快七夕了。”李赫叹了口气,目光看向窗外,并未在意王皇后,“朕每临近七夕,总是心神不宁,总是要想起那些应该要忘记却总是要想起的往事。” “皇上想起的,是往事还是往事里的人呢?”王皇后不顾李赫微变的脸色,也不管李赫有没有叫她平身,她就自顾敛裙而起,一步步向皇帝走去。 “玉露金风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七夕佳节,触景生情,臣妾亦不能免俗。”王皇后笑意端庄,眸底却是凉意晕开,“想起他的死,想起他陈尸荒野,草席裹尸,我却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第五十九章 皇后 李赫有些倦怠的闭眼,似乎不愿提及太过久远的记忆:“皇后,你是母仪下的皇后。 Ww WCOM有些旧事,过了就过了。要注意身份,莫再随意提及。” “是么?可是皇后忘得了。王仪却忘不了。” 王仪,是皇后的闺名。从她册封为后那起,下就忘了这个名字。连她的父兄都只是尊称她皇后。唯有她自己,还有死去的那个他记得,她叫王仪。 德容之动,令仪令色。谓之仪。 “皇后还在怨朕么。”李赫睁开眼,眸底有夜色翻涌,“杀他的又不是朕。是你的父兄为逼你进宫,才取了他性命。” “臣妾当然知道。”王皇后一笑,笑容虚弱的似乎马上就要破碎,“可是臣妾为人子女,无法怨恨生我养我的王家。臣妾能怨的,便只有皇上。当年在嫡妻备选的五姓女子中,御笔朱批选中臣妾、还是皇子的皇上。” 王皇后笑意愈浓,可是唇角却在不停抽搐,维持那下称颂的端庄笑意,于她而言,每一刻都是折磨:“而且,他虽不是五姓七望,也是堂堂世家嫡子。无声无息的死了,下流言纷纷。还是皇子的皇上,一纸判决强塞给大理寺,判定他被山匪杀害。就这么把真相轻描淡写的掩过去。皇上和王家,也是一丘之貉,皇上,也是帮凶。” “如果让大理寺查出他是被王家杀害,于下无益。”李赫淡淡应道。 “是于下无益?还是于您的皇位之争无益?”王皇后冷笑,“皇上怕惹怒王家,只能帮王家掩脏。事后还毁了他的坟茔,掩盖于春草中,也是防范臣妾去祭奠,流出不好的名声,毁了你帝王清誉罢。拔剑的不是皇上,然而,却是皇上和王家一道杀了他。” 李赫似乎想到了什么,露出分意味深长的嘲讽:“从封皇子妃的旨意订亲,到朕正式迎娶你的这一年间。他还不是迅的娶了他人,还让那女子有了身孕。” “他敢不么?”王皇后语调尖锐起来,眸子有些红,“他双亲的以死相逼,坊间隐隐的传闻,还有皇上这边时不时的暗示。他若不马上娶亲,传下子嗣,只怕他片片刻都会被莫须有的罪名杀害!可惜,我们还约定,等我嫁过来后闹出点动静被休,我就可以被贬为庶民,出宫找他。彼时做大做我都愿意!只要他好好活着等我……” 王皇后略显急促的着,通篇到尾,大气都不喘个。好似憋了太久的怨,终于倒了出来。以至于在猝然完后,她不得不扶住雕龙金柱,脸上泛起虚弱的苍白。 李赫沉默。王皇后咬着牙关,死死盯住他,哪里还有半分人前端庄高贵的样子:“皇上可知,当年臣妾是如何上的花轿。盛世姻缘,王家嫁女,又是皇子新妇,满门荣耀。可他的妻子顶着十月怀胎的大肚子,冒着生死危险给臣妾送来他的遗物。据他被活活绞死时,手心始终攥着不肯松开。那是一只雁钗。本是一对,是我俩定情之物,却也是臣妾得知他死讯的见证之物。然后臣妾就被蒙上红盖头,风光出嫁。十里红妆,于臣妾,却是一生不堪的噩梦。” 李赫眸色愈深,沉声道:“想当年朕揭开你的盖头,你一脸死灰,宛如鬼魅的样子。至今都觉得骇人。可为了不连累他的族人,你只得委身于朕。直到生下霈儿后,你再不让朕碰你。皇后,你太傻了。” “傻?臣妾是傻,皇上却是聪慧得很。”王皇后泛起嘲讽的冷笑,“爱江山不爱美人。常妃之死……” “放肆!”皇帝李赫蓦地变了脸色,两个字满含帝王的威严,然而他扶住龙椅的指尖却不住颤抖,似乎王皇后提及的事,他再掩饰再回避,也无法抑制住哀恸。 王皇后的嘲讽愈浓,眼眸如利剑般雪亮:“皇上怎么怕了?是哀不得常妹妹的过世,还是听不得有人把你罪再次揭出来?皇上自己命影卫绑走的她,毒死的她,却让臣妾背了下的骂名。什么蛇蝎妇人善妒,毒死宠妃。可怜皇上还人前宠爱,甚至封其为后,这情痴的样子真是……可笑。” 王皇后冷冷吐出最后两个字,目光没有一丝君臣温驯,反而如悬崖边上孤峭的一枝昙花,哪怕预见片刻后的凋零,也要拼尽一生做最美艳的绽放。 李赫的脸色阴沉得好似暴风雨前的晦色儿,可他终究一寸寸压了下去,幽幽道:“每年七夕皇后都要怨朕一番。可从没像今日这么多。皇后到底意图如何?” “皇上圣明。妾身今晚前来,只是要提醒皇上一句。”皇后温驯地一福回话,本是寻常的礼寻常的恭维话,却在此刻显得诡异无比。 “臣妾恨生为女儿身,不能为他复仇。但我的皇儿可以。”皇后泛起抹狰狞的微笑,眸底有熊熊烈火燃烧,“王卢起间隙,辛女嫁长孙。这下之变的局点已至,皇上可要瞧好了。” 王皇后行了一礼,也不管皇帝的圣意,就骤然转身离去。长长的凤袍无声无息淌过金砖地,本是富艳尊贵的明黄色,看上去却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蓬莱殿的殿门轰隆一声被关上,宛如从人心深处憋出来的哭喊,震动了整个大魏的夜空。 这厢,辛府。 当草庐的破门被打开,绿蝶脸挂泪痕的迎上来:“姑娘,奴婢来接你回去”时,辛夷有些懵了。 “怎么回事,难道皇上已经解除了我的禁足旨意?”辛夷警惕的站在离绿蝶三步远外,她探了探头,见草庐门口还立着管家厮丫鬟,各个讨好的笑着瞧她。 绿蝶又是点头又是摇头:“不是皇上,也不是皇上……哎呀,姑娘快跟奴婢去上房,就一切明白了。” 辛夷还来不及细思,门外的一帮丫鬟就拥进来,容不得分的将辛夷迎回玉堂阁,帮辛夷重新挽换衣,精神气儿一新后。才在管家的带领下往上房来。 上房里笑语盈盈,鼓瑟吹笙,辛府最珍贵的龙凤团茶杯从箱底捞了出来,如碧月牙儿的润在热水中,腾起一线线白烟芳香满庭。 门被打开,谈笑声骤停。辛夷敛目而入,中规中矩的行礼:“辛夷见过祖母、爹爹、大奶奶、大嫂。” 辛岐的声音还没起,一个女子就上前来执辛夷的手,亲厚的笑道:“姑娘被禁足苦了。如今且不用担心,我长孙家已请了皇上口谕,姑娘今儿个既往不咎。” 第六十章 芳心 “长孙姐?”辛夷抬头,入目是长孙毓汝俊眼修眉、顾盼神飞的俊儿脸,她笑了,“原是长孙姐援手,辛夷谢过。WwWCOM不过长孙家也不愧是百年名门,随意一两句话就能改了皇上的圣意。” 一句话带了凉凉的试探,却被辛夷得云淡风轻,笑意温婉。辛芳找了尊卑有别这般大规矩的理由才求来皇帝的禁足令,却被长孙毓汝几句话就改了道,她不得不多分心思。 长孙毓汝看出了辛夷的试探,愈亲昵的拍拍辛夷的手:“辛姑娘放心。皇上能改了圣旨,全是看在长孙家好不容易双喜临门的面上。即将宣布亲事,又是七夕花会,就算是罚,也得适可而止,莫要扰了欢喜才好。” 辛夷心中一动:“七夕花会?因这个皇上撤了禁足令?” “不错。”长孙毓汝看了辛岐一眼,笑道,“前时给姑娘提过。如今长孙家已经把日子定下来了,就在七夕。七夕佳节,新妇入门,可是双喜。哪里还有把主人公关在草庐里的道理?就算是皇上也不好拂了这脸面。” 辛夷心下了然。长孙毓汝和高宛岫来下聘时,提过花会的事。由长孙毓汝承办,向闺中贵女、官家姐们告知辛氏和长孙订亲。只是时间选在七夕,却未免太巧了点。 七夕姻缘。虽然衣无缝,辛夷总觉得哪里古怪,却不出上半点。也只得道自己多心,不做他念了。 “谢长孙姐。”辛夷退后一步,郑重地俯身一福。长孙毓汝连忙扶起她,笑言:“何必生分了。过门后我还是你姑子。你不如唤我声长孙姐姐。” 总体来,辛夷对长孙毓汝有些好感,其中很大一部分是由了长孙毓泷。辛夷莞尔:“长孙姐姐。“ “这便是了。”辛岐坐在上的黄梨木大圈椅上,欣慰的笑着捋胡须,“六女,你即将嫁去长孙府,但要记得相夫教子,三从四德。可不要再如现今,犯些糊涂账了。” “女儿记下了。”辛夷看上去乖巧无比的欠身福礼,惹得辛岐的笑又浓了几分,捋到自己的白胡子也格外顺眼了。 “辛姑娘,这便是请帖。本来是呈给辛岐大人的。但辛大人到底是闺中之事,还是直接给你的好。”长孙毓汝把一张花笺请帖递给辛夷,“初七酉时,月下黄昏。金风玉露,芙蓉园会。” 辛夷瞥了眼请帖。是名贵的金花笺,洒金如雨雪,楷散芬芳。末尾加盖的长孙家族印,红泥方寸却刺得辛夷微微眼痛。 “长孙姐姐。”辛夷忽的抬眸,似笑非笑的盯着长孙毓汝,“又是花会,又是二十箱聘礼,又是加盖族印的请帖。妹妹就算嫁作长孙嫡妻,也不敢自问何德何能,得名门长孙如此厚待。” 嫡子正妻,地位非凡。尽管如此,也无法掩盖长孙家为名门,而辛府只是五品寒微的事实。那么长孙家从头到尾的大张旗鼓,郑重相待,就大有意味了。 没想到的是,长孙毓汝泛起了抹干净的笑意。是那种简简单单,不属于“名门嫡女”,而只是长孙毓汝的笑意。 “我知道辛妹妹心里想的是什么。”长孙毓汝没有看辛夷,眸子好似映出了某个人的身影,勾起了她眉间的一丝哀然,“高氏族长亲时,长孙得知是皇后赞誉‘才气殊殊’的女子,却觉得门楣到底低了点。正在犹豫时,是他第一次主动开口,定下‘就是她罢’。还特意请爹爹要像对待正经的名门姐样,礼节上不能有丝毫怠慢,更要大肆承办,风风光光。他是我长孙氏最顶尖的嫡出血脉,却也是最让人可惜的。爹爹惯来对他言听计从,本就是他的婚事,也没有不应的理。” 长孙毓汝顿了顿,好似这样才能压抑自己的失态,从容而端庄的把话下去。 “他当时了那么一句:嫁给我这样的人,不想委屈她。” 辛夷忽的眼角涩。 她当然知道长孙毓汝口中的“他”是谁。那个先痼疾活不过二十五岁的男子,那个惊世才学却要葬送在二十五岁的男子。长孙毓泷。 她想起大明宫的初见,他最后的回头一笑,是如何的动人心魄,如何的哀入魂肠,他对自己低语致歉:“嫁给我这样的人,苦了你了。” 嫁给我这样的人。这话的他看上去一身清骨,风度高洁。却不知心里是如何的,厌恶透了自己。 长孙毓汝喉咙动了动,也不管辛夷的反应,兀自向场中诸人一福,便脚步不稳的恍恍惚离去。 辛岐虽觉得长孙毓汝势力,但想着马上就要是亲家了,也未多言。一个劲儿嘱咐各大丫鬟管家送客。诸人簇拥着做梦般的长孙毓汝往辛府大门去。长孙毓汝脚步若飘儿,三两下就将诸人甩在了身后。 过几道垂花门,来到外院时,忽的一个男生飘来:“长孙姐这是梦魇着了么?走路还是留神点。前方大路通透的,磕绊着就冤枉了。” 长孙毓汝停下脚步,却是头也没回,就愣愣的应了句:“可惜有些人,明明面前儿是鲜花铺就的路,旁人万般艳羡垂涎,殊不知在他眼里,跟本就是绝路。老爷不开眼,冤枉了多少世间人儿,又岂在乎多枉一个磕绊。” 男声似乎轻笑了声,带着股温润如玉的从容:“就算是绝路,那也是他的活法。老爷开不开眼,日子还是要过的。若要冤枉,但凡世上走一遭的人,谁没点旁人不知的冤处。” 长孙毓汝睫毛闪了闪,似乎恢复了点清醒。她转头寻找声音来源,见得院子一株槐树下,有方青石桌凳。一名男子坐于凳上,面前摆着棋局,指尖捏着枚棋子,思索良久才落下。 他似乎沉浸在棋局中,并没有扭头看长孙毓汝一眼,头顶槐树绿荫如水将他整个人湮没,槐花纷纷扬扬,如玉屑飘落他肩头,飘落他的棋盘,飘落他的指尖。他也不拂去,就拈着槐花为棋,或拈着棋子化槐,愈衬得他清和温润,君子如玉,眉宇间平生一段山高水长。 长孙毓汝忽的就移不开了目光。 她身为长孙家嫡姐,若论俊容,此人比不上棋公子江离,若论风度,和长孙毓泷比也不过伯仲间。然而此时此刻,回想他方才的话,竟然具有了特殊的魔力,勾得长孙毓汝芳心噗通普通乱跳。 “你叫什么名字?”长孙毓汝径直开了口。 第六十一章 才人 她来辛府下聘时,见得此人在场侍坐,估计是辛府某位公子。 Ww W COM她的问话也没有敬语,作为世家姐未免有些失礼。但她不知怎的,樱唇半启时这话就蹦了出来。 一声微响,男子落下一枚黑子,却是仍然没看长孙毓汝一眼。只盯着棋盘淡淡应道:“辛栢。” 长孙毓汝些些沉吟,对辛栢没理她也不恼,反而语调愈柔了几分:“原来是贵府嫡长公子辛公子。奴家长孙毓汝,见过辛公子。” 长孙毓汝盈盈一福,鬓边的青丝趁机溜出来一缕,在她光洁的额头边晃悠,掩盖住了她耳畔升起的抹红晕。 辛栢还来不及回答,内院涌出的一大堆丫鬟官家就迎了上来“长孙姐您慢点,等等奴婢奴才们”。 诸人呼啦声簇拥上来,遮挡了长孙毓汝的视线。似乎是嫌此地太吵扰了棋局,辛栢一拂袖携起棋盘,便转身离去。 “诶!”长孙毓汝下意识的唤了声。然而只眨眼间,辛栢的身影就消失在回廊间,原地唯有一桌的槐花,如铺了满地的雪。 “长孙姐,这是怎么了?瞧着什么稀奇事了?”管辛府官家瞧了瞧人去楼空的槐树底下,又瞧瞧一脸失神的长孙毓汝,堆着诧异又讨好的笑意。 长孙毓汝的心底仿佛瞬间空了,凉凉的细细的痛。但被她很好的掩盖了下去,露出了属于世家姐高贵又端庄的笑意:“无妨。槐花开得好,贪看了会儿。” 言罢,长孙毓汝就转身离去,辛府诸人连忙跟了上去。 夏日苑,嘉木芳草。空留下纷纷扬扬飘落的槐花,似剪水作花飞,似流萤如雪来,虽恨别离还有意,却无公子笙歌醉玉楼。 自从长孙毓汝送来了请柬,辛岐就嘱玉堂阁之人好好筹备七夕花会的事。长孙家累世名门,能够看得起辛府办得如此郑重,辛府也能趁机在长安扬名,虽挤不进去世家,也好歹可攀个长孙家世交的噱头。 然而辛岐话虽这么,自己也就是撇下话后再也未问半句,府中各房也都嫌麻烦,谁也不愿拿热面去贴六姑娘的冷面儿。 唯独绿蝶无比上心,按她的法“女子仪容,不可疏忽。万不可丢了辛府脸面”。钗环饰热衷的为辛夷试了一遍又一遍,喝着绣娘往玉堂阁跑了一趟又一趟,弄得一贯冷清的玉堂阁,反成了辛府最热闹的地方。 然而这日,辛府内冷冷清清,玉堂阁内备选的绣衣络子都搁置在案上。辛府从上到下,老老少少数十号人都站在府外的街道上,整整齐齐列了两道,屏息凝视鸦雀无声。而街道亦是被清了干净,除了辛府诸人,竟是半个百姓也无。 辛岐扶着辛周氏列在位,二人盛装打扮,脸上有压抑不住的激动。辛岐伸长脖子望着街口,喃喃道:“怎么还没来?宫里来信不就是这个时辰么。” 辛周氏嗔怪的瞥了他一眼:“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怎么这些沉不住气。宫里的消息能错么?咱们都早了两个时辰候在这儿了,总没错过的理。” “娘的是。”辛岐如乖巧的学童般,垂听训,却还是乜着眼不住的偷瞄街口。 忽的,几个太监的从街口奔过来,啪*啪拍了几下手。便回到街道墙根,垂肃立。辛周氏和辛岐的脸色愈郑重,二人身后的辛府诸人连忙整理钗环,抹平衣衫上的皱褶,唯独辛夷站在偏僻处,无趣的打着盹儿。 不多时,便闻鼓乐声传来,三五个执事太监捧着香巾、绣帕、漱盂、拂尘等物,七八个宫女手执雉羽宫扇,焚着御香款款而来。一大列人过完,便有两个太监抬着顶金顶鹅黄绣牡丹銮舆,缓缓行来。 舆轿在五步外停下,帘子被宫女挑开,一名女子俏生生走出来。辛府诸人连忙刷刷跪倒一片。唯独辛岐和辛周氏身为五品京官和五品外命妇,只是点了点头,辛岐笑着迎上去,下颌的胡须都拈断了好几根。 “芳儿,好,好,好!”辛岐看着辛芳,也不出多的话来,就一个劲道了几声好。 辛芳温驯端庄的一拜,眼眶却是立马红了:“芳儿给爹爹请安,给祖母请安。” “都是妃子了,还哭哭啼啼的,没个体统。还不快起来。”辛周氏也上前来,话虽嗔怪,眸底却是喜悦的欣慰。 原来辛芳于近日因誉重椒闱,德光兰掖,得圣意赏叹,晋封嫔妃,位列正五品才人(注1)。若较真算来官阶比辛岐还高了头。 不再是女官,而是整儿八经的嫔妃。辛芳初封嫔妃,圣眷优渥。特许其回门省亲三日,以光宗耀祖,彰显皇家恩德。 也怪不得圣旨初下来时,整个辛府都被震动了。辛周氏高兴得连唤“快把我的棋盘拿来,今日定要沾沾喜气破了珍珑局”,辛岐更是激动地不知所措,在大奶奶周氏的提点下,将园中各花草亭台都修缮一新,更是在辛府大门口挂上了鹅黄色的绣牡丹娇鸾的灯笼,向邻里四方宣告辛府的喜事。 虽然才人也不过五品,只是低位嫔妃,可到底是成了皇帝枕头边儿吹风的人。此刻辛岐看着华服美艳的辛芳,目光中都多了分讨好。 “芳儿舟车劳顿,一路辛苦,还不快进府。你的屋子都收拾好了。”辛岐连声唤着下人,“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辛才人迎进去。” “爹爹先请。”辛芳做了个推辞的动作,脚步却已当先跨进了辛府的门槛。 辛岐、辛芳并辛周氏笑在前,余下跟着辛府各房,包括才醒瞌睡的辛夷,最后就是辛府丫鬟厮。浩浩荡荡犹条巨龙,震得园子树上的蝉儿都不敢叫了。 辛芳不过是五品低阶嫔妃,一次省亲回府,却将整个辛府都动员了起来,如同百年盛事。 “芳儿……才人主,皇上对你可好?这作了皇家媳妇,入了后宫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切记步步心。荣华富贵都是次的,好好保着命才是要。然后努力绵延子嗣,才能立得住脚。” 辛岐落后辛芳半步,如同一个普通父亲,关心着女儿在夫家的境遇。他见着园子树上的槐花落在了辛芳肩头,便下意识的伸手为她拂去。 他似乎忽地想起什么,嘿嘿干笑几声,手便无力的垂下,滑到了辛芳裙摆,弯着老腰为她抚平褶子。 注释 1本文采用唐朝后妃等阶(唐朝前期,沿用隋制) 正一品官职名称:即四妃(三夫人),贵妃、淑妃、德妃、贤妃各一人; 正二品官职名称:即九嫔,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各一人; 正三品官职名称:婕妤九人、良娣; 正四品官职名称:美人九人; 正五品官职名称:才人九人 正六品官职名称:宝林二十七人; 正七品官职名称:御女二十七人; 正八品官职名称:采女二十七人; 正九品官职名称:奉仪。还有六尚各司,分管宫内车马服饰(比如辛芳最开始封的司灯,属于女官,但也算皇帝女人的一种,只是没有嫔妃的封制。) 第六十二章 云裳 辛芳目光平视,莲步端庄:“爹爹放心。 WwWCOM女儿心里有数。荣我辛府,兴我辛氏,女儿义不容辞……咦?” 话间,一行人已经来到了辛芳住的院落“芳德楼”。辛芳打就住在这儿,可如今,她却惊讶的怀疑走茬了路。 芳德楼粉饰一新,雕梁画栋。朱红琉璃瓦下金花铃叮咚,回廊上的藻井镶了整圈珍珠,园子里数口青瓷鎏金大缸子供了新鲜的荷花。 “好歹是五品才人了,住的园子总也要配得上你的身份。”辛岐及时解释。 辛芳状似无奈的摇摇头,却掩盖不住眸底的笑意:“太过奢华了。当今皇上提倡节俭,我身为后宫妃子,也当以身作则。不过,好歹是爹爹心意,就暂且住下罢。” “好好好。”辛岐笑得捋断了几根胡须,他余光瞥见身后依然跟着的辛府诸人,语调立马变得威严洪亮,“都还跟着干什么!回房各自换衣去,等才人主稍事歇息,再一个个到芳德楼来拜见!” 诸人乌压压的应了,正要散去。辛芳忽地微微回头,朱唇半启:“六妹妹留步。” 为了体现如今身份的矜贵,辛芳得很声,场中诸人却像中了定身术,瞬间鸦雀无声。 辛岐疑惑的试探道:“主先行换衣歇息,彼时辛府诸人自会来拜见。” “还是先把话了好。”辛芳大有深意的莞尔,“六妹妹是个大忙人,不然待会这个密召那个要见的,本主可要错过了。” 辛芳话里的阴阳怪气让辛夷瞌睡全醒了。她上前一步,同样似笑非笑道:“二姐姐……不,才人主这话的,紫卿这个见那个见,也没什么得益。不如主心思缜密,百般谋划,见一次就中了头筹。” 辛芳听辛夷嘲讽她惺惺作态,瞧入了皇上的眼,她丝毫不怒,反而笑意愈浓:“几日不见,六妹妹的嘴愈利了。只怕未来的姑爷长孙毓泷可得如何宠妹妹了……哎呀,瞧我这嘴晦气,却忘了长孙公子活不过二十五的。” 噎自己就罢了,辛芳却如此取笑长孙毓泷,辛夷顿时微眯了眼。可不待她应答,辛芳又莺声传来:“长孙公子如何,背后到底是长孙名门。哪怕是闺中举办的花会,六妹妹作为嫡子新妇,从头到脚都不能丢了辛府门楣。” 辛夷挑了挑眉梢:“衣饰钗环自有辛府操持。主贵为皇妃,在后宫那种地方经营都来不及,就不劳主费心。” 辛芳笑了笑,下颌不自禁的抬高了两分:“长孙开国名门,他们牵头的花会,不定五姓七望都会派人参加。辛府不过是五品门第,准备事宜难免欠妥。本主寻思着明日大早,带六妹妹去云裳阁,为妹妹置办衣饰,在花会上方不**份。”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辛岐蹙眉不言,连辛夷也划过一抹讶色。 云裳阁,是长安城的一家百年制衣店。此店技艺精湛,出神入化,绣花引蜂蝶,仙衣工巧。连很多宫中嫔妃不穿宫里制衣局的衣衫,偏要使人来此店制衣。 技艺神,自然脾气高。云裳阁有条铁律:三品不入门。也就是只有三品以上官吏或外命妇,才有资格在云裳阁制衣。三品以下捧再多银子来,连门也进不了。 云裳阁气性傲,却没人敢半个不是。只因传闻云裳阁背后是五姓七望掌控,连皇帝也默许。所以在辛府这种五品府邸眼里,云裳阁就是只可望不可及的圣地。 觉察到诸人惊愕,辛芳些些得意的提高了声调:“本主省亲前,特意求了皇上口谕。令云裳阁为六妹妹制衣,还一文不取。六妹妹无需操心,尽管跟着我去就好。” 辛府诸人恍然大悟,旋即就是各种艳羡讨好的啧啧声。连辛岐和辛周氏都连连向北面揖手,念着“谢吾皇恩典”。 辛夷却是心中一紧。 此事古怪。皇帝没有那么闲,辛芳也没有那么好心。此事大了是事关门楣家世,了就是件衣服,竟惊动了多方心思。实在是让辛夷不得不起疑心。 然而,辛芳根本没管辛夷的意思,好像此事就定了下来。旋即辛岐和辛周氏携众人离去。歇几个时辰后,自然是一干拜见,高坐上的辛芳笑意比胭脂还娇艳。 晚上,辛岐自然命广开家筵,大宴乡邻,连辛芳进府的踏过的那截门槛都被用红绸裹了起来,谓之“皇恩幸辛”,恨不得全长安都知道辛府出了个皇妃,以后诞下龙子,光宗耀祖指日可待。 一日喧哗热闹不用详,待月上柳稍,夜色深浓时,辛夷才回到自己的玉堂阁。 白日心底的怀疑没有丝毫消散,反而愈浓重,如阴云将辛夷整个心间笼罩。 因辛夷胡思乱想,在筵席几乎未动筷。她便打绿蝶去大厨房为她张罗夜宵去了。玉堂阁寂静,就剩下了辛夷一人。 她呆呆的坐在绣墩上,兀自想得出神。手中端的茶凉透,烛泪结到了茶碟上,她也浑然不觉。 她实在想不出,辛芳大张旗鼓为她制衣,还请动皇上口谕保驾护航的理由。 如今唯一可行的理由,便是辛芳封才人后,辛夷也就成了才人妹妹。长孙家的花会,各府贵女云集,辛夷若衣衫鲜亮,出了风头,那也是涨了辛芳的脸面。于辛芳在后宫出身寒微的局面大有助益。 然而,辛芳虽羡慕富贵,一心想出人头地,脑子却是不傻。 若只是为了“涨脸面”,凭皇上的那道口谕,涨父亲辛岐的脸,比涨她这个庶妹的脸有用得多。 辛夷啜了口茶,润了润涩的嗓子,冰凉的茶水滑过喉肠,将她整个人从里到外都冻僵了。 她慌了。重生后第一次,她看不懂对手的棋。而那步棋摆明了是针对她,她却连对手何时出手都不知道。 就如同自己在明处,摸着石头过河,暗中的羽箭却已经布好,箭箭都是杀机。 “目的是什么,是什么……”辛夷如中了魔怔的不住呢喃,抚摸茶碗边沿的指尖不心戳到个缺口,顿时血腥味四溢。 辛夷的心一寸寸沉下去。她仿佛看到一盘棋局在她面前展开,辛芳千辛万苦求来圣旨,只待她一脚入局,然后顷刻死无全尸。 更可怕的是,辛夷有种直觉。 这不仅是辛芳的局,更是下局的导火线。 自己的变故将揭开九州风波的序幕。 下之变,已到了临界点。而她辛夷,便是翻开那枚局眼之棋的人。 第六十三章 夜蝶 辛夷心下烦躁无比。 Ww W COM再也坐不住,想催绿蝶的夜宵,她也烦得唤她,直接动身去找她。 然而,辛夷在玉堂阁和大厨房都未看到绿蝶,反而在一处僻静角落隐约听见女子的话声,她的眉尖猝然攒紧了。 子夜悄寂,绿蝶刻意压低的声音和纺织娘蝈蝈的叫声混在一起,本来不容易现。但辛夷对绿蝶何其熟悉,只过耳半个音就认了出来。 辛夷偷偷掩在墙根,凑过去细瞧。绿蝶话的对象,竟然是辛栢。而绿蝶却是跪拜在地,无比敬畏的样子。 “四公子,求您告诉奴婢,是不是石中玉的事,让他不再信任我。我和他直接禀报的权力被撤去,什么都要由旁人转达。”绿蝶语调有些焦急,眼巴巴的瞧着辛栢每一丝表情。 然而辛栢依旧温润如玉,敦厚从容的样子,淡淡道:“他的心思我哪能猜。你自己做出的反悔,自己怕已料到后果了罢。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他估计后来也改主意了。不然便不会那次下毒后,就再没有动作。” “可是,终究不若以前了。”绿蝶的眸色一暗,呢喃道,“难道石中玉的事,奴婢真的错了?” 辛栢勾了勾唇,声音有些沙哑:“错?你扪心自问,如果再来一次,你会不会还如此选择?” “这就是奴婢痛苦的地方。明明知道自己还会这么选,却无法原谅自己的不忠。就好像看着自己走向悬崖,却止不住心甘情愿的脚。”绿蝶忽地捂住脸,竟嘤嘤抽泣起来。 十**岁少女的肩膀不停颤抖,哭声不大,却声声哀入骨。暗处的辛夷瞧得心撼。绿蝶向来是明艳欢喜,最多梨花带雨,从没有此刻这般,哭得无声无息,哭得压抑哀颓。 绿蝶和辛栢,这两个曾经的主仆,只怕关系远没有那么简单。甚至他们口中的“他”,都让辛夷根本不敢去猜。辛夷压下心中的波澜,继续听下去。 见得绿蝶低泣,辛栢并没有劝阻。他长身玉立,看向北方,眸底腾起氤氲的惘然。 “绿蝶,你真的像极了你娘。” 淡淡的话让绿蝶浑身一抖,哭声戛然而止。她抬起苍白的脸,也怔怔的看向北方。 那儿有巍巍宫城恩怨密,那儿有潺潺流水护城河。 “我娘便是脚绑巨石,投河自尽。她,要去水底为常娘娘守灵,要用护城河的水洗刷自己的罪孽。毕竟,是她亲手把常娘娘毒死的。”绿蝶朱唇轻启,“那早上,我娘抱住我只了一句话:忠义两难全。难,难,难!” 辛栢无声无息的叹了口气:“好一个忠义两难全。不过,算来你娘的死也间接由了他,你不怨他?” 绿蝶摇摇头,唇角泛起抹温柔:“我娘死后,我爹没几年也患病身亡。我一个奶娃娃,成了烫手山芋,谁也不肯要。还是他收养我,亦父亦师亦主上,我若不忠,何以为人?” 辛栢笑了笑,旋即几乎是转瞬间,那笑就迅变为了冷厉,仿佛脸皮干枯贴在了骨架上。 “不论怎么,绿蝶,你今晚都太冒失。约在辛府府内见我,就算是深夜,也难保漏洞。旁人也就罢了,可你是谁?以你的身份犯这种错,理当死罪难逃。” 最后几个字带了森然的寒意,暗处的辛夷都齿关节一颤。绿蝶却是面色如昔,坦然的笑了:“绿蝶比四公子更懂规矩。然而关心则乱。绿蝶只请四公子把此物转交于他。” 女子摊开的掌心,是一枚如意符。民间寻常的样式,有佛寺的烟香味。上绣“平安如意”,大红色喜庆又俗气。 辛栢露出了丝疑惑的轻视:“就这种东西?” 绿蝶郑重的点头:“物虽廉,心意千金。下大变将至,临界点的棋子也即将被翻动。风起云涌,纷争无数,奴婢只求他平平安安。” “大变将至。各方暗流汹涌,快了……”辛栢有些哭笑不得,“既然是九州动荡,你就信这街上几文钱的玩意有用?” “不知有用无用,或许是白费一场。”绿蝶的眸底充盈着温柔的坚毅,“但只要为他一分安好,哪怕一丝的可能奴婢都要试试。” 辛栢的脸色顿时有些复杂。他接过如意符,沉吟良久,终于收进了自己的衣袖。 “三春阑珊蝶飞来,暗夜丹心映四方……” 辛栢悠悠的低吟着,转身离去。身影不多时就消失在夜色里。 绿蝶抹净脸上的泪痕,拂裙起身,然而当她拐出角落,看到面前直勾勾立着的辛夷,她的唇角有片刻不自然的抽搐。 “绿蝶,你这夜宵不知是山珍还是海味,去了那么久,我都快饿死了。” 辛夷着如寻常闺中打趣的话,眉间却是淡淡的凉浸开。 绿蝶抿了抿僵硬的唇,脸上瞬间浮出亲昵又明朗的笑意:“吃食在厨房热着,估计这便好了。有姑娘最爱吃的荷芽鸡菘卷儿,四喜水晶饺,还有一大碗酸笋火腿汤。” 是辛夷从爱吃的东西,也是吃惯了绿蝶的手艺。然而此刻她却觉得索然寡味,单是听得菜名,就有些些的反胃感。 然而,她的脸上依然是温厚的笑着,看不出丝毫异样:“既是好了,就快拿回玉堂阁罢。省得在外搁久了,凉了菜也凉了心。” 绿蝶乖巧的应了,旋即转身离去,往大厨房端吃食。她走出没几步,身后响起辛夷幽幽的声音。 “绿蝶,你和辛栢是何关系?” 绿蝶没有回头,没有驻足,噙笑的声音平稳的应道:“不过是曾主仆一场,有些情谊。绿蝶念着儿热了,给四公子送些驱蚊的草药香囊。姑娘床头不就早挂了几个么。” 身后再没有任何声音传来,绿蝶的倩影好似融化在了太过浓重的夜色里,转个角就没了影。 如同诞生在暗夜中的蝴蝶,本就不该翩跹于日光之下。 长安,大魏京城,长治久安。 这日,午时。夏日晌午,日光朗照。一百零八坊大道通连,宝马香车如织,甚至堵塞了街口。妖童媛女夹杂西域胡商,熙熙攘攘笑靥如经春牡丹。东市西市陈各国珍宝,鬻八方绮罗,蓝眼睛黑眼睛的商贾吆喝声直冲际。 最引人注目的是西市一幢三层飞檐楼阁。琉璃瓦上鎏金貔貅脊兽,雕梁画栋百般奢华,大门上皇帝御笔的“云裳阁”乌木牌匾,惹得路人纷纷艳羡的侧目。 第六十四章 鸳鸯 云裳阁中某处雅间,屋正中长达丈许的包银酸枝木大条案上,如山般摞了近百匹布料,从绫罗到绸缎,从贡品到胡布,琳琅满目,不一而足。 WwW COM 一位****正一一拿起案上布料,对月牙凳上两位女子笑道:“辛才人,这匹织金锦如何?此乃波斯进贡,金缕织制。如日光明艳的绯红,缠枝莲花纹又不失清丽。” 辛芳端庄优雅的噙笑点头:“不错。虽比不上宫里的,但也是一尺百金了。” “大明宫乃下龙气汇聚,吃的用的自然是顶尖的。主得龙气润泽,祥福加身,不然也不会让皇上亲下口谕,为主妹妹制衣呐。”****舌开莲花的看向了辛夷,“辛姑娘,这织金锦可入你眼?” ****话得客气,看辛夷的目光却是隐含不屑。按理辛芳这种五品嫔妃她也看不上,但顶了个圣旨,就算是蝼蚁,也是上神仙的蝼蚁了。 而辛夷头上没圣旨,身后没家世,在云裳阁眼里确实连蝼蚁也不如。 “甚好。听凭才人姐姐做主。”辛夷淡淡的应了句,心思又沉了几分。 从大清早到晌午,她就在这端坐了三个时辰。昨晚那点怀疑没有丝毫消减。反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愈让她不安。 然而骇人的是,直到现在,她也没有找到一点破绽。 布料华衣,闺中女红,她不擅长也没兴趣。她满脑子都是辛芳的局,自己的棋,还有那伺机而动的杀机。 辛夷看不明,猜不透,却唯一清醒,她不能再顺着辛芳的布局走下去。唯有跳出此局外,哪怕半个时辰,她都能乱了辛芳的棋,寻到自己的生机。 所谓当局者迷。棋到死路,但先破局,或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六妹妹,这匹鲛绡如何?虽然清秀,但有失端庄……六妹妹?”辛芳略带不满的莺声传来。 触碰到****愈鄙夷的眼神,辛夷再也忍不住,起身一福道:“布料如何,全凭才人姐姐做主。紫卿见识浅陋,无足置喙。不过,紫卿有些身子不适,可否请才人姐姐恩准,离席片刻?” 辛芳微微诧然,眉间浮起惺惺作态的关切:“如何身子不适?好歹是为你制衣,你看也不看是什么理?” 辛夷温驯的莞尔:“才人姐姐看重了就好。紫卿断无半个不字。” 辛芳蹙眉不言,不满辛夷在外人前,丢了辛家女子的仪态。****即时出来打圆场。 “才人主,选布料只是事,何必强人所难。辛姑娘既然身子不适,便先请休息。彼时量身段时再唤她,也是无妨。”****看向辛夷,鼻孔又朝了几分,“此雅间旁有暖阁,就请辛姑娘去那儿暂歇。” 辛芳沉吟片刻,方阴脸道:“六妹妹真是奇人。选布料都能选出病儿来。也罢,若是本主不允你休息,倒是我不近人情了。去罢,待量身段时,我再差丫鬟唤你。” 着,辛芳冷冷别过头,兴致勃勃的和****挑选布料,再未理辛夷半眼。 辛夷暗中松了口气,起身转到屋侧的屏风后,推开镂花梨木门,眼前是一间暖阁。 一张竹榻,一方翘头案,案上新鲜瓜果糕点,墙上字画数幅,一枝木槿入窗来。 辛夷蹙眉。三个时辰坐着选布料,连门都没出,没有异样;自己找借口独处,辛芳嘴脸如昔的答应,没有异样;这处由云裳阁指的暖阁也没有异样。辛夷甚至将案上的吃食,屋内的熏香,字画后的墙都检查了遍,没有任何异样。 “难道是我多心了?”辛夷愈不安。她踱步到窗前,挑起绿纱帘,想吹吹风散气。却没想到在看到对楼屋中情景时,她的瞳孔瞬时收缩。 两幢阁楼离得很近。四五丈距离,对面梁上的雕花都能看清。诡异的是对楼密实的竹帘被挑起,只剩下薄如蝉翼的绡帘,正午日光明亮,透过绡帘将屋内场景照得清晰。 那是幅眠花卧柳,颠*龙倒*凤的鸳*鸯图。 正是丹山念夜鸾求凤,台路通,巫山簇峰。柳稍露,滴花心动。花娇难禁蝶蜂狂,和叶连枝付与郎。只看半眼就令人面红耳赤。 而那鸯儿竟是辛菱,鸳儿乃是个头顶无、十二戒疤的男子。 和尚。 辛夷只觉得灵台间数个响雷轰轰炸开。 几乎在那一瞬间。辛夷就全明白了。闺中之事,本该隐秘,那竹帘明显是被刻意卷起,让她辛夷刚好瞧见。这桩丑闻的知情者——这就是辛芳的局,这就是让她心神不定百思难解的杀棋。 就算辛菱有意隐瞒,不知辛芳如何得知,却将她辛夷推了出去,作了挡箭牌,作了下人看来的“唯一知情者”。 此事绝没有一场不*伦风月那么简单。只怕后续在有心人的推动下,连环棋,步步入局深,棋棋通死路。 辛夷呆楞在窗前。而对楼的辛菱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转过头看见卷起的竹帘,眸底划过线惊诧,旋即她看到了窗前的辛夷。 她嫣红如水的脸瞬间变为了死白。 从辛菱眼底散出的怨恨惊惧,哪怕是隔了对楼,也让辛夷浑身凉。 砰一声,辛夷有些慌乱的猛地关上窗扇。她背死死抵着窗楹,却还是觉得腿脚有些软。 这步棋,她输了。 而且她若是找不到破局之策,她会顺着辛芳的布局,一步步输到彻底。 “算人终算己。”辛夷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如果缜密谨慎是她御敌的刀,那辛芳便是用这把刀杀了她自己。然而,看透的局总比未知的棋好解。辛夷如今唯一的计策,就是手握这把刀,刺进自己的胸膛。 置之死地而后生。 辛夷平复了心绪,她干瞪着眼在榻上歇息了会儿,便有丫鬟奉辛芳命,来叫醒她去量身段。 辛夷踏着从容的步子回到场中,脸上如昔温驯如水的浅笑映入辛芳眸底时,后者眉梢滑过抹掩藏不住的失望。 余下诸事便是量身段,选络子,一番忙碌终于定下了式样。云裳阁嘱半月后去取,那****还特意送了辛芳一批新制绣香囊,请辛芳在皇上前多美言。 直到酉时,日落西山,辛府诸人才大功告成的打道回府。 晚霞如血,山抹金辉。白日的热气从玉堂阁的青石径上腾起,闷了一的风些些带了凉意。 玉堂阁中,绿蝶看着案上一动未动的饭食,秀眉蹙成了团:“姑娘怎么了?从云裳阁回来后就怪怪的。姑娘好歹吃点东西,可是饭菜不合口?奴婢再嘱大厨房做去。” 第六十五章 警告 辛夷端坐在书案前,指尖摩挲着一卷书册,淡淡道:“我没胃口,赏给大厨房的杂役罢。 Ww W COM扔了怪可惜的。” 绿蝶叹了口气,还想劝劝,目光却在不经意瞥到辛夷指尖的书卷时,眉梢浮起抹诧异。 “大魏百年,佛教为盛。连皇上都屡次迎佛骨,朝释迦,修佛寺。可姑娘不信鬼神,从来也不关心。今儿如何起兴致了?” 绿蝶迟疑。辛夷翻看的乃是《元和郡县图志》(注1),指尖长久的停留在了记载长安佛寺分布的一页。 辛夷摇摇头,又点点头,沉声道:“绿蝶,平日也见你拜佛的,想来比我明白些。你可知长安城中,二十五……不,三十岁上下的……和尚?” 绿蝶顿时哭笑不得:“姑娘果真只在意那棋不棋的,佛教还真一窍不通。姑娘可知,大魏佛教盛行到了什么程度。魏太祖就曾下诏在全国“交兵之处”树立寺刹,并在大慈恩寺设译经院;魏昭宗继位后,在帝都和各州设官寺,祈愿国度安泰;当今圣上更令各州设大云寺,礼遇僧人,宣化佛旨。所谓千万峰中梵室开,家家俱有僧侣来。姑娘问我长安城中三十上下的和尚,那真是掰着指头三三夜也数不过来。” 辛夷尴尬的咧咧嘴:“那你帮我去浮槎楼查查,有没有关于长安僧侣的风流野史。筛选出三十上下的人名,都抄录了给我。” 绿蝶苦笑。浮槎楼千卷书,得查到什么时候。估计她今晚得宿在楼中了。但自家姑娘的命令,她又不得不依。 踌躇了半晌,见辛夷没有改口的意思,绿蝶只得无奈离去,临行前还抱了夜宿的衾被走。 打走绿蝶,玉堂阁内顿时安静到吓人。只有案上的烛火摇曳,烛泪结成了串串血红。 辛夷起身,确认绿蝶走远,锁上了前门,然后打开了屋中后门。 视线里映出门外伫立的倩影,辛夷似笑非笑:“这大晚上的,五姐姐立在那儿怪吓人。既然来了就请进,咱姊妹许久未体己话了。” 辛菱眸色闪了闪,没有拒绝,也没有话,她跟着辛夷进了屋,在案前坐下,才幽幽道:“如何知道我要来?” 辛夷拿剪子拨弄着灯芯,烛光晃得她的浅笑有些不真实:“该走的走,该回的回……佛寺不都是在这个时辰关山门么。” 最后半句话落下,辛菱猛地抓住辛夷的手臂,声音嘶哑的低吼道:“你看到了对不对?辛夷,你知道了,知道了……我会死的,他也会死的……” 辛夷眸中幽光一闪,轻声道:“五姐姐慢点。花前月下,人之常情,虽然是逾礼骇俗了点,但不至于死不死的罢。” “会的,会的。青灯古佛,是囚他也是保他……辛夷,我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不会出去的对不对?你若透了半个字出去,我保证,我化成怨魂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辛菱哑着嗓子低吼着,她双目通红如血,眼角因为惊恐几乎龇裂开来。对座的辛夷也不禁微诧。 辛菱虽平日吒吒呼呼,扯到点话头就闹上。但此刻的她,似乎有千般怨百般惧,却被人掐住喉咙不出来,只能痛苦的无声挣扎。 “我自然是不会的,为五姐姐,也是为我自己。前提是,好歹五姐姐把话清楚,为甚么死不死的。”辛夷平静的紧盯辛菱,语调带了分诱*惑。 没料辛菱嘿嘿低笑几声,脸上的表情迅的变为了狠毒,她眼底的戾气将辛夷锁定:“辛夷,你想套我的话?愚蠢!我警告你,若你敢透半个字出去,我辛菱拼了一切,无论是命还是所有,都要你不得好死!” 辛菱得一字一顿,牙齿咬得咯咯响。如血的眼珠宛如鬼魅,噙了丝癫狂。 辛夷挑了挑眉,一时没有话。辛菱的反应出了她的预料,也愈证实了,这件事不仅是逾矩风月那么简单。 见得辛夷沉默,辛菱神经质的四下张望,确认没有第三人,才低低冷笑:“辛夷,我知道你聪明,但你别想算计我。再聪明的人都斗不过拼命的人。总之,给我保密!若你坏了这事儿,你,你的丫鬟,你的夫君,和你有关的所有人,我都不会放过!” “谢五姐姐提点。”辛夷抬眸,淡淡一笑。 辛菱脸颊抽搐着道了句“好自为之”,就蓦地拂袖而去。她的背影踉跄着,脚步都是不稳。 玉堂阁重新安静下来,蜡烛的灯花淌到剪子上,结成了嫣红的雕花。 辛夷动了动快僵的手臂,却疼得倒吸口凉气,原来手臂已被辛菱捏紫了。 “可怜。可惜。” 忽地,一个慵散的男声淡淡传来。 辛夷余光瞥见辛菱出去后忘带上的后门,头也没回就知道是谁:“向来只知梁上君子偷偷进来,还不知棋公子有这雅兴。” “本公子是青丘骑鹿君,是紫微棋中仙。岂可以梁上君子度之。” 随着声音的临近,辛夷能听见竹履踏过屋中柚木地的微响,还有他携带来的月光,哗啦一声淌进来。 “公子可怜可惜是何意?”辛夷抚平心绪,听不出喜怒的问道。 “她可怜。你可惜。她可怜是贪嗔痴,葬送自身;你可惜是错了棋,步步堪忧。” 江离走上前来,长身玉立于辛夷身侧。好似在戏讽一出他根本没看入眼的棋局,冷漠的语调噙着浑然成的清傲。 辛夷蹙了蹙眉,唇角腾起股寒意:“辛菱如何,终归是辛家女,不劳公子一介外人操心。辛夷自身如何,公子每步棋都有自己的目的,” “可现在就有件事,本公子挺在意的。”江离清淡的声音刚落,辛夷还没反应过来,被辛菱抓紫的手臂就被江离执起。 那一瞬间,肌肤相触带来的温润,还有男子指尖些些凉薄,让辛夷蓦地恼羞成怒:“公子自重!男女授受不亲!” “都伤成这样了。”江离根本没管辛夷的怒意,他只是轻叹了声,修长的指尖温柔又不容抗拒的紧紧扣住了女子手臂。 佳人雪臂如玉,公子莹指似玉上璎珞。那带着凉意的温度仿佛从心尖来,顺着脉搏下细细跳动的肌肤,一路浸到辛夷根骨里去。 辛夷不清是赧的还是恼的,脸颊顿时红到耳根。她干脆别过头去,贝齿暗暗咬紧下唇。 见女子安静下来,江离眸色微深。他取出一个瓷瓶,将瓶中的粉末撒在女子伤处。 他垂头敛目,浓密的睫毛上有烛光流转。他涂得很仔细,很耐心,面容静好,呼吸绵长。 注释 1《元和郡县图志》:写于宪宗元和年间(86—8年)是一部中国唐代的一部地理总志,对古代政区地理沿革有比较系统的叙述。书中保存了大量丰富的历史资料,对全国各地的地理沿革、山川、物产,都有一个简要的叙述。在编写体例方面,对宋代乐史的《太平寰宇记》,元、明、清各代的《一统志》都有很大影响。因此,人们盛赞《元和郡县图志》开我国总地志的先河。 第六十六章 红袖 而这一幕,都是辛夷禁不住偷偷觑眼瞧见的。WwW COM江离没觉,她也就偷看了很久,直到江离头也不抬的一句戏谑:“好看么?” 辛夷的耳根子兀的烧得厉害。她拉下脸道:“不过是好奇公子为奴用的是什么药?是毒还是解药?” “瞎。”江离忽地勾了勾唇,低沉的语调散出摄人的魅惑,辛夷止不住心跳,原来世上还有一种人,能将邪气和清贵融合得这般完美。 “是**、三七、血竭并紫参,碾碎研磨的伤药。活血化瘀,跌打损伤用最好了。这是外面药铺买不到的方子。本公子从前晚开始亲自选药,磨了近两才碾得这般细,入效快,伤也好得快。” 江离清音如潺潺的泉水,却在辛夷心底掀起了滔巨浪。 砰一声脆响,辛夷猛地将江离的手打开,力道之大让男子的手背瞬时起了片红印。 “前晚亲自选药,磨了近两,今晚药成……公子算到了辛菱夜访,也算到了紫卿会受伤,公子还算到了什么?可不要告诉紫卿,公子是个闲了就磨药随身携带的人。” 辛夷的眸色一寸寸冷下来。可她的脸色有些白,秋水眸盯紧了江离的每丝表情。 江离却不露山不显水,依旧面容静好,呼吸绵长,淡淡道:“别乱动。药都撒了。” 男子如昔的样子,仿佛女子只是戏台上的戏子,哭哭笑笑不过是戏子多情,而他冷眼旁观,做那台下看戏人。 辛夷忽地鼻尖不可抑制的酸。 江离提前备好了伤药,那也便算到了前后。包括辛菱和和尚的丑事,包括自己下错棋陷入危机。 “公子不愧是棋公子。算无遗策,衣无缝。高明。”辛夷字字若从齿间蹦出,带了哀颓的寒意。 棋局之中,无关风月。本就是利益相同为友,利益相悖为敌。除此之外,没有第三种可能。 一切都是谎言,一切都是算计。有人片叶不沾身,自己却太容易陷进去。 恍若黄粱一梦二十年,现实中都进了土馒头,梦里还欢喜自己刚当了驸马。 所有复杂的心绪涌上来,只化为了辛夷愈清冷的脸色。没有喜,也没有悲,更没有怒。 辛夷取出锦帕,一丝不苟的,沉默平静的,将伤处江离撒上的药粉拂下来。 药粉纷纷扬扬,在柚木地上铺了一层,如同初冬埋葬了一切的雪。 拂尽药粉后,辛夷起身,走到书案前坐下,继续看《元和郡县图志》,自始自终恍若屋里只有她一个人。 江离眸色深了深,脸上依旧没有一丝波澜。他无意离去,竟负手踱过来,榻上敛衫坐下。 大魏虽月牙凳圈椅绣墩盛行,但依然有“跪坐”之俗(注1)。辛夷的书房就是如此。柚木地高出半尺,置几张黄梨木镂花案,文房四宝,尺高书卷,恍若私塾夫子的住处。 江离坐在辛夷身旁,右膝曲起,左足半趺,右臂直伸置于膝上,一副闲逸慵散仿佛在自家的样子。 今晚他穿了件青色苎布的衫子,青衫磊落,容颜绝美,微风浮动青衫涟漪,好似荷塘中青碧的雾霭,在月光中润润地氤氲了进来。 辛夷连头也没有转一下,她只是专注的看着手中书卷,时不时提笔批注,楷娟秀。 屋里安静如斯。能听见晚风拂动窗下木槿,木槿花瓣随风溜进屋来,落在光洁的木地上,落在烛火盈盈的案上,落在辛夷笔下的字里行间。 一室落英,暗香浮动。木槿花西见残月,傍拂轻花下红烛。 忽地,辛夷感到有什么在扯她的裙角,她低头瞧去,惊呼出声:“棋公子,你这是作甚?” 原来有木槿飘落在辛夷淌开的裙摆上,江离微俯下身,一手压着裙角,一手执狼毫,在女子裙摆勾勒木槿。 墨迹迤逦,一朵栩栩如生的木槿跃然裙上,衬着背底月白鲛绡,兀的玲珑好看。 “落英美甚,然转瞬凋零。若不借外力留下芳迹,岂不辜负青帝?” 江离描得认真,头也没抬。墨垂下来,拂过他玉雕般的脸庞,勾来木槿花魂几缕。 辛夷却是眉心一蹙,冷冷道:“公子在纸上描便可,为何要来脏了我的裙?” “姑娘岂不闻: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有女同行,颜如舜英。槿花与佳人,方才相配。不然就是纸上描花,也是未得精髓。” 江离语调清淡,却又得郑重。好似那曲江池畔吟诗作画的白衣公子,又似大雁塔上观花赏月的少年儿郎。哪里还有半点那个心机诡谲、冷面神秘的棋公子影儿。 辛夷摇摇头,她糊涂了。 江离是个眼前的大活人,却让她感觉不真实。如同下凡一趟的云中君,戏弄人间番就踏鹤而去。不惹烟火,无有踪迹。 “为什么摇头?本公子画得不好么。”江离余光瞥见辛夷动作,有些不满的抬眸道。 “画花难画香。”辛夷挑了挑眉,“到底是枉费了。” 江离唇角一勾:“俗人俗语罢了。你且瞧本公子画来。” 江离颇有兴致的俯身执笔,半刻他唤辛夷瞧时,后者却扑哧声笑出来。 原来那木槿旁直白的题了四个字:此花很香。 辛夷笑得眉眼儿荡波,就算以锦帕掩唇,也掩不住那圈碎米牙:“公子还旁人,你这才是俗不可耐!便是花旁描几只蝶儿,也比这大白话好些!” “为何要画蝶?” “花香引蝶来。则蝶至,必是花香。” 江离忽地眸色加深,他直起身子,细细的瞧辛夷:“为何不是蝶引花香来?” “这是什么歪理。”辛夷注意到男子微肃的眸,笑意也渐渐收敛。 “世人有招蜂引蝶,但不知君子好逑。那勾去人魂儿的不自知,却反倒怨人家惹了她。” 辛夷的心猛地跳动了下。 然而脑海里瞬息划过那长夜临风笛,那莲灯曲江池中飘,那绣成辛夷花骨朵的香囊,她生生的把心寸寸压了下来,最终再无一丝波澜。 “向来只知公子能瘆得人慌的臭嘴话。”辛夷淡淡道,“还不知公子也能这般玲珑俏皮的讨巧话儿。” 辛夷的语调和她的脸一般,平静到近乎冷漠,烛火倒映入她眸底,没有一丝晃动。 江离眸色愈深。他没有应答,就那么细细的看着辛夷,看得仔细又沉默,两人离得很近,辛夷甚至能看清她眸底映出的自己,这让她兀的蹙眉。 “夜已深,公子再呆在女儿闺房怕是不妥。不送。”辛夷把视线转回书卷,下了逐客令。 注释 1跪坐:跪坐也即“正坐”,可以是汉族直到唐朝以来最传统最正规的坐姿,后因唐朝盛行胡风而有些开始坐凳子。但当时是盛行胡风而不是胡人统治,就象现在大家喜欢这个款式的衣服或那个款式的西服。在那个时代坐凳子是种时尚,但在正式场合绝对不会坐凳子,而是一律跪坐。资料表明,唐代的室内仍以席为主,人们的主流坐姿仍然是席地而坐。椅子,在唐朝有,但不普及,在宋元才真正完成“统一”,也就是基本全民“垂足而坐”。综述:唐朝是由跪坐向垂足而坐展的过渡期。详细分的话,是唐朝中后期,垂足而坐大量普及。(来源:各种博客网页。有找到科学论文的亲,欢迎补充) 第六十七章 迷梦 可是江离没有动,反倒是他忽地冒出句—— “你到底是如何看我的呢?” 这话来得突然,好似长安城中陡然响起的幽笛,打碎了长夜的安宁。 Ww WCOM最可怕的是这话还直白得很,直白得让辛夷根本来不及压平加快的心跳。 “公子又在什么有的没的?”辛夷不敢看江离,只能别过头去看窗外的木槿。 “你到底是如何看我的呢?”江离声音有些沙哑,顿了一会儿,自然地吐出两字,“紫卿。” 大魏习俗:人有名有字。名众人都可唤,字却只能亲近的人唤。如今能唤辛夷字的,只有辛府诸人。 江离第一次唤辛夷“紫卿”,唤她这个带了亲昵和娇柔的字:紫粉笔含尖火焰,红胭脂染莲花。 辛夷手一颤,指尖狼毫猝然坠下,在书卷上染开了朵墨花。 “奴家与公子泛泛之交,况且奴也已许亲。公子还是莫要唤我字,以免多生误会。”辛夷努力维持着语调的平静,只有她紧攥住裙角的指尖,出卖了她内心的不稳。 “泛泛之交?”江离忽地笑了声,听不出是冷笑还是嘲笑,“你回答我的问题,我便再不这么唤你。如果你不回答,那日后当着人前,当着长孙毓泷的面,我也敢这么唤你。” 言罢,江离又往辛夷靠了靠。似乎怕自己听漏她每丝回话。二人相隔不过半臂,辛夷能感觉到二人衣衫重叠交织,男子绵长的呼吸拂动了她梢,还有从他衣衫间传来的温厚沉香。 辛夷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公子到底想听什么!”辛夷带了怒意地加重了语调。她现在只想江离赶快离开,离开她的视线。 “你的真心话。”江离语调沉沉,如夜色淌开来,“我知道你疏远我,猜疑我,防备我,或者恨我。无论如何,我只想听你的真心话。” 辛夷张了张唇瓣,却不出一个字。她从没有这般,话出口前要斟酌千万遍,每个字都怕不明自己的心。 “我……”辛夷吐出一个字就凝滞了。她低下头去,莫名其妙的觉得好委屈。 忽地,江离伸出手,按住女子肩膀,直接将她扳过来面对自己。他的力道把握得很好,不会感到痛但也无法逃脱。 所以辛夷花容失色的试着挣脱后,终于放弃了,只能红着脸怒目而视。 四目相对,不过尺距。辛夷从没有离江离这么近,这么近的瞧过他的面容。那是种近乎于缥缈的美,带着抹不沾尘世烟火的清傲,化月光为肤,摘梅枝为骨,斫碧竹为神,拈雪溪为魂。 让辛夷只能暗叹,九霄神明要有怎样的造化工,才能用众生都一般的泥捏出这般的皮囊。 江离一时没有话,亦是细细瞧着辛夷。他从来没有这般正色过,表情肃然而威严,薄唇微抿,如山巅启明星的眼眸有夜色翻涌。 “看着我。回答我。” 江离沉沉出几个字,略微沙哑的语调生生撞得人心尖颤儿。 辛夷只觉得心底滚烫的浪花汹涌。她嗫嚅着唇,想恨想戒备,或是形同陌路,可所有的滚到唇边,最终化为了三个字—— “我怨你。” 一个怨字,不及恨执念深深,更不是欢喜。却仿佛有柳梢留不住春风的微憾,也有霜菊对青帝的嗔怪,更有那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欲还休。 怨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不懂女儿心。怨情不知所起,情深缘浅。怨凌烟阁上觅封侯,却忘了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 辛夷再不出其他话来。她拼命地把喉咙的酸意咽下去,凝视江离的眼眶有些红了。 “我明白了。” 江离微微点头,声音已经沙哑得不成样子,全然没有平日的清贵冷峭,却仿佛最对症的药,一下听得辛夷眼眶腾起了层水雾。 二人都不再话,也无需再多言。相离不过尺距,互相的瞳仁里映出对方的容颜,有波光粼粼,秋水涟漪。 一股莫名的气氛在升腾,染出了江离眸底的迷蒙动容,也染娇了辛夷微启的红唇。烛光映来绿纱窗,两道人影渐渐凑近,有一室槿香琳琅,风月暗袭。 忽地,玉堂阁外传来一声刺响,好似是猫儿调皮,弄翻了房檐下接雨的瓦罐。 辛夷蓦地眸色明晰,像梦醒了般,猛地推开了江离。后者险些踉跄,要扶着案沿才稳住。 辛夷按住胸口,眸色有些复杂的盯着江离,她大口大口的吸入凉气,仿佛要以此冷却自己烧红的脸。 江离扶住案沿,低着头,墨垂下来,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是他搁在案沿的指尖有些不稳。 “色已晚,紫卿也要休息了。公子再呆在女子闺房不合礼数。不送。”辛夷竭力维持语调如昔,可是太难。 她觉得自己刚才一定是疯了。 她竭尽全力想逃脱这盘下棋局,如今却要主动踏入另一场局。 此局名情。内有贪嗔痴三毒,有千般滋味万般悲欣。若真算起来,此局比下棋局还要凶险难对付数倍。 她一定是疯了。 辛夷还没缓过神来,灵台轰轰乱响。江离却是蓦地站起来,转身,下榻,拂袖而去,竟是未看辛夷半眼。 临到门口,他又忽地顿住,踌躇了半晌,暗沉的声音似内里魂销肠断:“我会给你答案。” 语罢,男子就匆匆离去,再无回头,只是那脚步有些不稳,如同逃离。 一直从后花苑出辛府,来到那片荒竹林,江离才停下脚步。 平日身姿如云的他此刻竟有些体力不支,一手撑着竹竿,头有些颓然的低垂,半晌沉默。 忽地,一阵咯吱咯吱的响声,是芒履踏过落叶地的声音,一位五十出头的男子负手行来。 江离头也没抬,似乎很清楚男子的身份:“伏龙先生,方才的响声是您故意弄出的罢。” 柳禛捋须点头,脸色却有些不悦:“在下与公子同访辛府。公子给了伤药就走,没想到耽搁了那么久。在下担心公子安危,便探头瞧了眼,正好看见绿纱窗上映出的一幕。” 江离一声低笑,凉凉道:“本公子玩个女人都不行么?” 柳禛摇摇头,又点点头:“普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公子想玩女人,哪怕是后宫的嫔妃,都是无妨。” 顿了顿,柳禛的脸色愈严峻:“但是辛夷不行。禛求公子扪心自问,对待辛夷,你真的只是在‘玩女人’?若是,禛绝无胆过问,如果不是,禛就算被责罚也要阻止公子。” 第六十八章 戒疤 江离没有回话,他抬眸直视柳禛,瞳仁比夜色还漆黑,一股生上位者的威严从中散出来,仿佛任何人在他面前都只能臣服和跪拜。 WwWCOM 这不是大魏的棋公子。而是只存在于暗夜中的对弈者。 柳禛叹了口气,敛衫,屈膝,跪拜叩:“公子息怒,禛冒死献言:棋局之中,唯有利益,无关风月。公子身边可有千娇百媚,莺莺燕燕,但绝不可以有真心之人。这点,公子当比在下更清楚。” 江离看着柳禛伏地的脊背,没有叫他起来。他的眸底有千万种复杂汹涌,仿佛是看向了柳禛,又好似看向了某处虚空。 那儿有佳人颜如玉,有一诺重千金,然而前仆后继跳进了染缸,白变黑,黑变白,白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终究是多情者累,有心者殇。 良久,江离才眸色闪了闪,浑身的威凛瞬间收敛,又变为了那风姿清峭的棋公子。 “伏龙先生请起。”江离虚扶一把,眉间有缕倦怠,“我自然是记得清楚。可是……” “公子!”柳禛蓦地打断江离的话,有些焦急的重重叩,“站得愈高的人愈孤独。茕茕方封侯,伶仃才拜相。公子不可再糊涂了!棋局之中,有无数双眼睛盯紧了公子,公子只要有半步错棋,就是致命死局!” 江离忽地咧嘴笑了,只是那笑虽是笑,却比哭更哀:“原来,这就是场糊涂么。先生起来再回话罢。” 江离俯下身,亲手去扶柳禛:“先生放心。我心里自有安排。无论是黑是白,是错是对,棋局再诡谲,九州再纷纭,都在我的掌控中。” 这句有些霸道的话被江离清淡的了出来,要是旁人定被笑狂妄,可放在江离身上,伏龙先生可是半点没怀疑。 “如此,在下就放心了。”柳禛捋着胡须,欣慰的笑着。 竹林中晚风飒飒,吹动千竹翻浪,漫银汉在叶尖流转如荧惑提灯,谁也没注意到这荒竹林中的一幕,却又仿佛有很多双眼睛盯住了这里。 唯有那处夜色中的玉堂阁,窗下扶桑摇曳,花影扶疏。扶桑谢后,便是木兰重绽。 大魏古训: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凊,昏定而晨省。晚间服侍就寝这条,因老太太常琢磨棋到子夜便被舍了,但早上省视问安却被辛府严谨恪守。除有特殊情况,全府辛氏族人都要在辰时向老太太问安。 然而这日,卯时,蒙蒙亮,青石板上的凉气还未消散。慈兰堂就响起了拜谒的禀报声。 老太太辛周氏刚醒,正在蕉叶服侍下梳洗,听得传报“六姑娘辛夷给老太太问安”时,她有些诧异的挑眉:“这么早就来了?罢了,这六丫头难得勤脚儿问安一次,也是稀奇事。让她进来。” 有人应了,旋即竹板布帘被撩起,辛夷低头趋步而入,至堂中盈盈一福:“孙女给祖母问晨安。祖母昨晚睡得可好?” 辛周氏笑了笑,她摆摆手让蕉叶退下:“六丫头有什么事就直。不然凭你那闲散心性儿,也愿不得大清早的就舍了你的被窝儿。” “祖母惯会打趣孙女。”辛夷掩唇一笑,如同温驯乖巧的后辈,她很有眼力劲儿的上前去,接替蕉叶为老太太挽梳髻,“祖母,孙女确有事要向祖母请教。” 辛周氏一时没有话,她静静看着铜镜中辛夷为自己梳头,后者将股集结,盘旋如螺,置于头顶,乃是个单螺髻,然后别上了一只檀木莲花双股钗。 辛周氏不动声色的蹙蹙眉:“怎么梳这个头?怪像道士的。” “道士孙女不知道,不过却只大魏佛教盛行,蔚为国风。”辛夷放下白角梳,温柔言笑,“孙女见祖母平日也抄佛经,怎么还扯到道家这个佛教冤家上去了。” 辛周氏眸色闪了闪,大有深意的笑了:“六丫头从来不问鬼神,如今倒和祖母论起佛道来了?罢了,老身虽算不上三宝信徒,但平日为了解棋,也常常拜访各地佛寺。想来也能解得了六丫头心中疑问,可是?” “祖母果然神机妙算。”辛夷用了书人的口气,俏皮的点点头,“孙女今日偶阅佛经,见那僧侣各个头顶戒疤,三到十二个不一,疤痕不好看瞧着也疼,真是怪趣得紧。” 辛周氏佯怒的怪了声:“口无遮拦,什么叫怪趣。那是信徒受戒时,为显皈依心诚才烙上的。你这丫头,真是大大不敬佛祖。优婆塞戒者为九个,沙弥为三个。十二个是最高的菩萨戒(注1),这可不是想烙多少就能的。要日日修佛,诚心供奉,且德高望重,在佛门中造诣深厚的人,才有资格戒十二菩萨戒。” 辛夷心中微动,压低了声音:“那岂不是得道高僧才得十二个?” “基本上如此。修佛数十年悟道,十二菩萨戒,花开见佛。换言之,除去那云游四方的僧侣,但凡寺庙中修行的比丘,熬得菩萨戒者,多为长老主持方丈了。”辛周氏娓娓道来。 “修行数十年,那岂不是菩萨戒配的都是白胡子老头了?”辛夷得女儿俏皮的口气,然而指尖却是暗暗攥紧了锦帕。 因为她清晰的记得,那与辛菱私会的和尚,头顶便是十二戒疤。 菩萨戒。这是她唯一的线索。然而疑点是,那和尚三十上下,面容年轻清俊,绝不是白胡子老头之类。 “臭丫头,又在不敬佛祖了。你那嘴儿,真是和你人一般净惹事。”辛周氏无奈的摇摇头,然而解释却是不慢,“自然也有例外。比如我们长安城中,就有好些个大寺主持,年纪轻轻,即证得大道,而立之年便主持一寺,不可不谓佛缘深厚。” 最后一句话在辛夷心底掀起了滔巨浪。 而立之年,三十岁上下。年龄相配。主持,一寺之主,修十二菩萨戒。线索配得上。 大寺主持,便不是无名游僧。宝册上有名,百姓中香客众,打听打听便能找出那日与辛菱鸳鸯配的和尚。 “原来修佛还有佛缘一。像孙女这种人,大抵是没有佛缘,这辈子只能听书先生讲些狐狸精和和尚的事了。”辛夷心中千万思绪涌动,涌到她脸上,却只化为了女儿温驯的浅笑,“祖母怕是该用早膳了罢,想来各房也该来问安了。孙女就先告退。” 注释 1菩萨戒:十二戒疤谓之菩萨戒。但只要彰显足够的诚意,就可以烙。戒疤的多少和身份没有直接关系。本文规定菩萨戒为主持,只是需要。 第六十九章 李赫 辛周氏微微点头,神色并没有什么异样。Ww W COM辛夷乖巧的行了福礼,便转身欲离去。可她方到门口,身后却兀地传来声。 “紫卿。” 是辛周氏的声音,如同随意唤了孙女声,很是慈和平静。 辛夷脚步一顿,并没有马上回头。辛周氏叫她紫卿时,总是有要紧事要提点她。这也是她为什么选择辛周氏寻求突破点的原因。 她走错了棋,想不出解法,然而这个昌平县君的祖母却是可以。 至少前日面圣前的教习,凭她对自己的那番话,她对自己至少是没有恶意。而且,对于棋局如何落子,这个祖母也绝不能等闲视之。 “紫卿呐。”辛周氏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还混着她如昔饮用晨日早茶的声音,“佛教盛行,紫卿虽不感兴趣,但免不了旁人上心。七夕花会总不能空着手去,若是紫卿为长孙姐求上些高僧开光的饰,必不失我辛府礼数,又能得长孙府欢欣。” 随后,就是辛周氏喝空了茶杯,蕉叶禀报进来备早膳的声音。仿佛了那句话后,辛周氏就再无下文,该干嘛干嘛,再没理辛夷半眼。 一句无心的话,却仿佛最有心的指点。错棋该如何解,危机该从何处破。 辛夷怔怔立在门口半晌,才能重新恢复面容的静然。她默默的转身,对着已经在闭眼品尝豆腐皮儿包子的辛周氏,跪倒,叩,无声行了大礼。 旋即,辛夷敛裙起身,推门离去,脚步莫名的多了分坚毅。 掩门哐当一声响,慈兰堂又恢复了安静,错金博山炉里的苏合香混着早膳香气,化为热腾腾的一缕缕。 辛周氏依然微眯着眼,似乎很用心的在品尝包子。忽的,她的眸色微不可查的一深,看向了肃然侍立的蕉叶:“今儿这豆腐皮包子谁做的?” 蕉叶一愣,下意识的应道:“回老太太,是厨房的张三。一贯是他做的呀,一样的馅儿调料。可是有什么岔子?” “无妨。平日一样的最好,我年纪大了,懒得应付变来变去的花样。年轻人讲究就罢了,老身还是吃一般口味的省心。”辛周氏脸色如常的慈和莞尔,“罢了,你退下罢。不用伺候了,老身还要品着包子琢磨琢磨棋局呢。” 蕉叶笑了:“老太太惯来是固定的口味。厨房万万不敢疏忽的。老太太有事再差蕉叶。蕉叶就在西厢房暖阁里,给待会要来请安的姑娘哥儿备茶。” 言罢,蕉叶恭敬的行礼退下,还细心的掩上了门,喝退了守门的厮。老太太痴迷棋道,随时都在琢磨解棋。解时又只一个人呆,这些规矩她都清楚。 掩门哐当的第二次微响,慈兰堂却没有安静下来,也没有摆棋局的声音。 辛周氏看着豆腐皮包子的馅儿,带了揶揄的笑道:“你家锦衣卫分南北镇抚司,号称‘北飞鱼,南绣春’(注1),我却不见得。只道他们趁人家厨房不留意,往包子馅里加点黄豆沫儿,这功夫倒是娴熟得很。” 辛周氏不知在对何人,帘子微动,脚步声响起,含笑回应传来:“你惯吃一个馅儿的豆腐皮儿包子。若不是朕的锦衣卫做点手脚变了馅料口味,怎么掩人耳目,告知你朕要来?朕若是堂堂正正的走正门,只怕下都要闹翻了。” 一个人影从帘子后走出。来者五十上下,面色有些苍白,可却掩不住那年轻时的丰神俊朗,还有双暗藏精光的眸。他一袭普通的蓝地彩绣云水纹妆花缎的衫子,头简单的挽髻,带着个玄纱通冠。通身似长安寻常的官家老爷,竟瞧不出他便是当今皇帝,李赫。 他丝毫没有在意辛周氏的取笑,反而很自在的在案前坐下,笑道:”只怕整个大魏,也就只有你和柳禛子敢这么打趣朕了。” 辛周氏没有行礼,也没有敬畏,反倒如相知多年的老朋友般,佯装嫌弃的瘪瘪嘴:“老身还没完哩。加黄豆沫儿就表示皇帝要来,俗不可耐。你也好意思,拿黄豆比喻自己,九五至尊原来不是真龙,就是颗豆子?” 辛周氏的话完全没将李赫当皇帝,该打趣的打趣,该戏弄的戏弄,还一副“瞧你就是傻”的样子。 李赫却是朗声大笑起来,那手指着辛周氏道:“反正朕的脸皮厚,在你和柳禛子面前,便不是皇帝,只是李赫。哪里须得顾忌九五至尊。” 辛周氏也笑了,是那种巴山雨夜话长宵,闲敲棋子落灯花的笑意,衬得她的面容仿佛年轻了几十岁,恍若少年时。 “你呀,自从常妃去后,你人前一副懦弱昏庸的样子,也就是在我俩面前,能是以前那个左牵黄,右擎苍,打马草尖过的李赫。”辛周氏为李赫斟茶,叹了口气道,“你也不容易。” “不必旧事。”李赫的眸色暗了暗,眉梢腾起一股哀凉,“人都没了,这些有什么用,当年是朕自己做的决定,朕不后悔,但也再不要回头。朕知道她怨恨我,反正以后到地府,朕随她处置便是。” “恩怨的事,哪里有这么简单。只怕到了地府也是解不了的结。”辛周氏摇摇头,眸底有知命的通透,“罢了,不旧事。你惯来谨慎,今儿怎么冒失的直接来辛府?你约个其他的地方都好,就算外面满是你的锦衣卫,也心走漏了风声。” 李赫低头看着碧绿的茶水,有些无奈的咧了咧嘴:“朕实在是想来看看他……前阵子皇后警告朕‘局点将至,大变将起’的话,快了,一切都快了。一旦九州变局,利益被算得愈清,该了的恩怨也该了。大变未至前,人人都戴着面具,一团和气暗自积蓄,一旦时机到了,便都撕破面具,十年的怨一起算。” 辛周氏似乎倦怠般微微闭眼,被茶水氤氲的面容有些缥缈:“所谓白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只要有利益,纵使忍了十年,上一刻还在谈笑,下一刻就能拔出剑来。不过,老身不觉得,他是恨你的。” 李赫摇摇头,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朕不知道。朕不也从来不敢问,怕问出太心寒的答案。只是这样来看看他,或者借你的手,对他多加照拂,朕也就满足了。哪怕他对我不咸不淡的样子都是装的,平静的面容下都是在隐忍恨意,朕也不意外。” 辛周氏啜了口茶,幽幽续道:“所以你今日前来,终于下定决心,要问问他是否恨你了?” 李赫依旧摇头,他不得不猛灌了几口茶,才能咽下喉咙的酸楚。不然他堂堂大魏皇帝,在人前还如孩子般红眼睛,实在是太掉脸面。 注释: 1镇抚司:明锦衣卫所属有南北镇抚司,设镇抚等官。拥有自己的监狱(诏狱),可以自行逮捕、刑讯、处决,不必经过一般司法机构。而锦衣卫的标志配置就是:飞鱼服,绣春刀。以“北飞鱼,南绣春”来雅称南北镇抚司,只是需要,历史上没有这么一个称呼。 第七十章 圆尘 “不。 Ww W COM朕这辈子都不会问他。朕只是单纯的想来看看他。不然大变一起,利益清算,恩怨了结,不知道朕和他,还能不能像如今这般相对了。” 男子身为九州至尊,授帝皇,此刻却是语调哀然得,像个过早老去,茕茕孑立的老翁,虽然头尚未花白,但心底却已千疮百孔。 人情翻覆似波澜。朝是暮还非,一瞬几分变更。浮生只如此,莫道冷暖自知,话未出口已断魂。 辛周氏有良久的沉默,只是若有所思的啜茶,直到茶杯见了底,她才呢喃了句:“变局将起,大幕揭开,多少人将见利忘义,分道扬镳;又有多少人将反目成仇,恩怨偿还。快了,一切都快了。” 一语成谶。变得不是下,而是人心。在风云变幻之前,暴露出脆弱贪婪和黑暗的人心。 下棋,弈的是九州,是一场人心难测。 李赫低低笑了声,笑声苦涩得像从喉咙里挤出来。他喉咙涩得厉害,想饮茶润润,却现茶杯早干了。 “告辞。”李赫拒绝了辛周氏的添茶,他起身,自顾拂袖而去。 忽地,临到门口,他又似想起了什么折回来,将一件物放在案上。 辛周氏一愣。那物是个香囊,里面散出清雅的药香,估计是夏日驱蚊用的。上面还用银线绣了几颗活灵活现的水滴。 “这是驱蚊的药囊。”李赫摸了摸鼻子,蓦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都不敢看辛周氏,“他最厌热的蚊虫。这药囊是太医署新作的,朕觉得还不错,便令太医署顺带给他也作了几个。” 辛周氏有些哭笑不得:“就这个东西?又不是什么稀世珍宝,我们辛府就有几大箱,长安医馆里也都有卖的。还劳得皇上千里迢迢从宫里带过来?” 李赫愈尴尬,然而语调却很坚决:“宫里用的多少好使些。今年热,蚊虫也厉害些,他本就为下棋局操心,不能再睡不好。” 李赫娓娓道来,眉宇间有再自然不过的温厚。难以想象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会担心他人睡不睡得好,操心他是不是被蚊虫叮着了,连寻常的香囊也要亲手带来。 辛周氏的脸色有些复杂,她细细瞧着药囊上的水滴刺绣,似乎是一片雨。 “为何不亲自给他?你每次见他,话都不过三句,连我看了都急死。” 李赫摇摇头,苦笑道:“但凡经过朕手的东西,他从来都不要的。甚至当着朕的面就扔到一旁了。还是你转交给他好些。” 辛周氏微叹了口气,接过了药囊,她依然有些出神的盯着那刺绣水滴:“几颗水滴,寓意雨罢。诗曰:上同云,雨雪雰雰,益之以霡霂。好名字。” 这番话得古怪。 雨有典故出处,不知如何扯到了名字。最后“好名字”三个字很是突兀。仿佛在谈论的那人从这句诗中取了名字,祈君福禄绥之。 李赫却是听得字字明白,太过明白便太过不堪,不知如何回答,也不知如何面对。 “多谢。告辞。”李赫蓦地转身,再没凝滞的消失在暗处。 慈兰堂恢复了寂静。案上的豆腐皮包子还冒着热气,仿佛从没有人来过。 辛周氏目光沉沉的透过窗楹,似乎是看向了北面大明宫,又好似只是看向辛府中的某处。 直到豆腐皮包子都凉透了,辛周氏才倦怠般闭眼,轻声喃喃。 “可怜下父母心呐。” 而这厢,辛府各房都在欢喜地的准备七夕,玉堂阁却安静如斯,只有看门的绿蝶每日打扫庭院。 辛夷对外宣称:因备长孙府七夕花会见面礼,欲赠珊瑚手串,为显心诚,为彰意挚,亲自走访长安佛寺,寻高僧为手串念经开光。 见面之礼,礼尚往来,赢得闺中赞誉几分。毕竟身为官家姐,亲自去寻高僧开光,和使唤下人代劳,里面的诚意可就大有高下了。 辛夷男装打扮,脚踏芒履,带了少许银两,就独自出门了。世人只道她是为七夕花会准备见面礼,却不知那是她在辛周氏提点下放出的幌子,她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查找与那日与辛菱幽会的和尚。 利用残存的记忆,拜访佛寺面见主持,然后一一比对面容,从青山到幽谷,从长安到远郊,都留下了青鸢的足迹。 月余后,青鸢终于查出了那日和尚的身份:罔极寺主持,圆尘。(注1) 而同时,长孙家的七夕花会也到了。 七月初七。七夕,又曰乞巧。 此日是牛郎织女一期一会之日,大魏女儿人家在庭院中摆设几案,穿针引线,向织女请求女红技巧。所谓“阑珊星斗缀朱光,七夕宫嫔乞巧忙”是耳。而长安城的芙蓉园(注)从黄昏就热闹起来了。 今晚,是由长孙氏家承办的七夕花会,邀京中各官家姐,共赏夏日花,共话七夕月,更是借此向闺中宣布长孙与辛府的联姻。 芙蓉园中芙蓉湖,芙蓉湖上芙蓉桥,湖上各式花灯如星辰,流光若朝霞,映亮了夜色幕。芙蓉桥上摆放着着数十只赤金琉璃芍药,仿佛是一条鲜花大道,通往了尽头的紫云楼。紫云楼雕梁画栋,百般奢华,最高层是露的亭子,坐在其中可以纵观芙蓉园全景。 紫云楼被侍卫随从层层包围,周围半个百姓也看不到,只有宝马香车,绫罗软轿不时在楼前停下,便有厮满脸堆笑的上前去接引。泱泱芙蓉湖畔,衣香鬓影,贵女云集,脂粉香环佩声与那巧笑如铃,好似将长安夜色染成了胭脂。 在紫云楼不远处,两抹倩影正不引人注意的往这边步行而来。这便是辛夷和绿蝶了。辛夷早早的下轿步行,是明白自己五品府邸的身份,不宜过早的张扬。然而一路行来,看到满园的布置,她依然暗自心惊。 太过奢华。 就算长孙家是百年名门,但毕竟没落,这繁华花会就太过其实,隐隐有打五姓七望脸面的意思。 “姑娘,好生热闹。”绿蝶贪看四周景致,却又要撑住辛府的端庄仪态,笑意都憋得嘴角颤,“还以为长孙家没落,如今看这派头,五姓七望也不过如此了。” “莫胡言。”辛夷低低喝了声,还未来得及多嘱她几句,一个银铃般的女声就从旁响起—— “是么?原来还有人知道大魏五姓七望的。我还以为这盛大花会,瞧得人心坎上就记得长孙呢。” 注释: 1罔极寺:罔极寺地处陕西西安市东关炮坊街内,创始于唐神龙元年(75),有1多年的历史,是镇国太平公主为母后武则祈福而修建的皇家寺院。寺名取自《诗经》“欲报以德,昊罔极”之句,以表达子女对父母无限的孝思。盛唐时居于大明宫与兴庆宫之间。 芙蓉园:芙蓉园也叫芙蓉苑,是隋朝皇家的禁苑,位于曲江池南岸,紧靠长安城外郭城,周围筑有高高的围墙。园占地三十顷,周回十七里。这座御苑里,建有紫云楼、彩霞亭等仙山楼阁般的宏伟宫殿群。本文需要,忽略“禁苑”的历史设定,本中就当做是公共公园。 第七十一章 花会 一顶轿子不知何时在辛夷身旁停下,帘子被掀开,露出卢锦噙笑的脸。 Ww WCOM仿佛她只是路遇好友,停轿寒暄,笑意温厚而端庄。 “我家丫头嘴巴没遮拦,话难听点了,好歹字词儿干净。”辛夷眉梢的浅笑恰到好处,不卑不亢又暗带疏离,“七夕花会区区风雅之事,竟然惊动了卢氏唯一的嫡姐,想来凑热闹的事,难道不论九品贵贱,卢家和我等寒门可都一般?” 辛夷加重了“区区风雅之事”的话。今日她和长孙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就算她无心惹事,也必须要为长孙话。 枪打出头鸟。自古张扬接惹祸。她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眼见得四周因为认出卢锦轿子,而凑过来巴结讨好的各路人马,辛夷心下拿定主意,低头向卢锦一福,模样装得温驯无比:“闺中雅事,再是热闹,也只是闲趣。卢家眼里见的是是朝政,耳里听的是社稷,又岂会瞧得上此间呢。” “辛姑娘嘴是伶俐,却不灵光。”卢锦笑意愈浓,佯装亲厚的虚扶辛夷把,“花会虽只是闺中风雅之事,上不得大台面,但这背后可是藏了野心。辛姑娘可听。” 卢锦顿了顿,语调深处腾起股寒意:“那民间的飞螘(注1)啃噬木头都是从一丁点开始,等屋主人注意到防备时,已然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等刀架在脖子上才知道险,贼人进了屋才知道防。五姓七望可不会那么傻。” 辛夷眼眸微眯,笑容却是毫无异样:“卢姐是五姓七望嫡女,而我是长孙家的新妇。就立场而言,卢姐又何来与紫卿叨这番呢?” 卢锦挑了挑眉梢,眉心的水精花钿一晃,映出她眸底雪色流转:“曲江池河灯的事,不管辛姑娘自己是什么打算,我到底是由了你,洗脱了冤屈,还平白得了美名。这便算还你一恩。不过,辛姑娘向来聪慧,就算我不叨这番,姑娘自己也能瞧出来罢。告辞。” 卢锦一口气完,也不管辛夷的反应,径直放下帘子,厮吆喝声“起轿”,就往紫云楼去了。 辛夷在原地伫立良久,眸色有些沉。卢锦的意思她当然也猜得到,但身为和长孙一路的人,她终究存了侥幸。 花会只是闺中雅趣,就算盛大得“过分”了点,日理万机的五姓七望也不会多想。 然而,如今看来,今日的花会绝不会平静。 “绿蝶,走罢。”辛夷微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唯有见招拆招了。然而她唤了几声,绿蝶却迟迟未应。 “绿蝶?”辛夷四下张望,才现因为回避自己和卢锦的谈话,绿蝶退到了一边儿,正看着四周的繁华景致出神。 “姑娘。”绿蝶方才缓过神来,连忙趋步上前,一福道,“姑娘饶过奴婢。奴婢贪看那景色鲜妍,未听见姑娘唤我。” “罢了。你觉得这花会真的好看?”辛夷瞧着绿蝶的脸上,依然带着激动的红晕,眼珠子都不住往两边瞥。 绿蝶眼眸一亮,狠狠点头:“繁华盛大,虽是七夕夜,却争及三春晖。姑娘瞧那四周如云的花灯,上万盆当季鲜花,笙箫画舫,桂酒飘香,真是看上几个时辰也看不够。什么长孙作为没落世家办花会,就算五姓七望出席也不过是来些庶子,没想到卢家的唯一嫡姐都来瞧热闹了。” 绿蝶兴奋的一口气完,辛夷的却越听眸色越沉:“卢家唯一的嫡姐来凑热闹?绿蝶,你可听过民间一句俗语:人家是来砸场子的?” “砸场子?”绿蝶一愣。 辛夷敛裙,拂袖,转身离去,绿蝶连忙跟上去,只在微醺的晚风中依稀听得二人议论“绿蝶,待会儿且记留点神。今晚的花会要出大乱子”“奴婢依得”。 待辛夷和绿蝶行至紫云楼,有随从验了请帖,二人入楼,至最高层的亭台,才现这场花会之盛大还过了她们想象。 宽阔敞亮的亭台四面无墙,只有轻绡珠帘在风中轻拂,送来满园荷香。亭中置数十张黄梨木镂花包银大案,案上美酒佳肴不用细。中央一株三丈高珊瑚玉桂树,四下金炉焚香缭缭,玉雕阑干翡翠屏风,将亭子装扮得如蟾桂月宫般。 亭中伫立着数十位长安各家官府的姐姑娘,将亭子几乎黑压压的塞满了,空气中充斥着水粉香,玉石阑干都被胭脂染红。诸人才到不久,并未入席,只是站着戏笑话,细看来,诸女簇拥着当的是五姓七望女子,还有东道主长孙毓汝。一堆人中又以卢锦为,连长孙毓汝都带了讨好的笑。 辛夷进来并没有谁觉,或者,觉了也没人理她。除了背对她的长孙毓汝几人,其他人都是乜了她一眼后,就淡淡的转过头去,继续和好友笑。仿佛没看见辛夷这个人。 现场的贵女们至少都是四品府第出身,辛夷一个五品府的庶女,要不是和长孙扯上了姻缘,她们但嫌理她半眼都掉了身份。 “姑娘,我们悄悄过去直接找长孙姐罢。”绿蝶干干立在亭子口,也觉得尴尬,脸颊都红起来。 辛夷摇摇头。她不是出风头的人,但她即将嫁去长孙,若是此刻被长安闺中轻看,以后在长孙府根本无法立足。 况且,她已不再是棋子,她也是对弈者。她要的不是委曲求全,而是掌控全局。保自己,保这条命,也保余生静好。 退,只能死路一条,进,尚有万千生机。 “绿蝶,整理仪容,抬起头来。”辛夷轻道。跟在她身后的绿蝶却是被唬了跳,因为她家姑娘的声音蓦地变得平静,平静到让人心骇。 辛夷理正髻中的钗环,抚平罗裙上的皱褶,将鬓角溜出来的青丝别到耳后,纹丝不乱,大方成,她迈步向场中走去。 聚成团笑的贵女们注意到辛夷从容走来,不由略微侧目,但若此的也只是四品府第的女子,三品以上和五姓七望,就算听到了愈清晰的脚步声,亦是眸色都没闪下。 辛夷莲步带风,忽地朗声笑道:“我来迟了!不曾迎接各位姐姐妹妹。待会儿我自罚三杯,权当赔罪了!” 一语出,满堂惊。 且不在场诸女都是恭肃端庄,细声温语,不敢失了官家姐的仪态,辛夷却人未至,笑先至,一派放诞无礼。 最重要的是,辛夷这番话实在是,太耐人寻味。 话中的意思俨然她是主人,各府贵女哪怕五姓七望也只是她邀请来的。言词间毫无五品官的寒酸,反而平辈论交,隐有傲然。 注释: 1飞螘:即白蚁。我国古书中已经有对白蚁记载,但是分类混淆,古书中蚁、螘、飞螘、蚍蜉、蠡、螱等,都与蚂蚁混同。直到宋代才始有白蚁之名,并确定为白蚁的别称。 第七十二章 赠礼 诸贵女都有片刻的怔住了。 WwWCOM绿蝶直接白了脸,长孙毓汝神色复杂,卢锦则目光如电,泅起抹“看汝好戏”的蔑笑。 兀的,一道娇喝传来:“辛姑娘好大的口气!笑你狂妄都是赏你脸了!不过是沾了长孙的光,还真当自己是个角了!我呸!” 这番话骂得直白又难听。叫骂的是五姓七望某位姐的丫鬟。敢叫骂辛夷,多半也是得了自家姑娘的暗示。 奴才骂姐,来荒唐,但凭她是五姓七望的奴才,就比辛夷这个官家姐的下巴还抬得高。 这声骂开了场子,诸女回过神来,旋即场中炸开了锅。诸女哪怕骂也是端庄,锦帕掩唇,拐弯抹角地议论着“哪儿冒出来的家子女,不知廉耻,目无尊卑,莫不是傻子就是疯子”。各家的丫鬟也适时帮衬几句,扯着尖嗓子嚎“世上怎么有这么不要脸的人!”。 一时间,众矢之的,唇枪舌剑。辛夷却挺直了背梁,从容的站在中心。她看向当先的长孙毓汝,笑容愈温柔粲烂。 她是长孙家已定的嫡少奶奶,这个名分一字千金。而今日花会是长孙正式向闺中告知与辛府结亲,算来她也是半个东家,于情于理,长孙毓汝都不可能坐视不管。 果不其然,长孙毓汝盈盈上前,向五姓七望诸女一福:“各位姐姐妹妹,辛姑娘得皇后娘娘赞誉:才气殊殊。想来行事和普通闺中女子有些差别。不过待她过了我长孙门后,在我长孙百年嘉德的浸润下,必然有所改化。今日初次见面,不知者无罪,还望各位姐姐妹妹莫见怪。” 长孙毓汝欠身行礼的模样温驯无比,而话却是滴水不漏,一箭,三雕。 一是点明辛夷有皇后赞誉罩着,抬出皇后作大山压着,二点明辛夷即将嫁入长孙,不看僧面看佛面,三是初次见面,若诸女如此叫骂,倒是她们先让人看了笑话。 紫云楼忽地就安静了下来。诸女府第低于长孙的,都欠身福礼致歉,府第高于长孙的,都不屑的一声冷哼,却也不再出声了。 “辛夷妹妹,既然来晚了,你的自罚三杯,彼时一杯也不能少!还不快过来,见过五姓七望的姐妹们。”长孙毓汝噙笑招手。 她这声“辛夷妹妹”也很是高明,故意显示长孙对辛夷“很待见”。绝不是诸女以为的,凭五品出身嫁过去,顶着嫡妻名分实是丫鬟不如的悲惨下场。 辛夷自然作戏作全套,立马亲昵的迎上去,盈盈拜倒:“辛夷见过长孙姐姐。见过五姓七望的姐妹们。” “姐妹不敢当。长孙也就罢了,我卢家可从不和蝼蚁称兄道弟。”忽地,卢锦的声音幽幽飘来,她挂着标准的浅笑,居高临下地乜着辛夷。 “那,见过五姓七望的姐们。”辛夷脸色如昔,迅的回了句。 “姐更不敢当。”卢锦似笑非笑,“你若是唤我姐,那你的姑子长孙姐又该如何自处?” 卢锦这番话一个棒子一颗糖。先是讽了辛夷,又顾全了长孙脸面。可谓是前路后路都赌死了,任凭辛夷怎么称呼都不对。 场中响起了幸灾乐祸的窃窃笑声,纵使辛夷面若平湖,乍然下也失了语。 “既然各位姐妹都到齐了,这便入席罢。再过半晌月上中,蟾宫清辉,错过七夕良辰就不好了。”长孙毓汝适时的出来打圆场,“况且,今晚本是向各位姐妹告知辛氏与长孙订亲,这一个个站着话,又不是来领罚的。” 长孙毓汝带了俏皮的打趣儿,让场中的气氛些些松和下来。卢锦听出长孙毓汝“提醒”她今晚是两家订亲,也不再多计较,傲然的下颌微抬,就在众人簇拥下往上座去。 经方才风波,诸女也知道辛夷不是软柿子,官位低的对辛夷点点头,官位高的脸色也缓了几分,毕竟连卢家都敢怼的人,他们更算不得什么。 诸女各自就坐。座位安排也是大有文章。长孙毓汝和五姓七望位于单独的高台上,卢锦更是众星捧月。其余诸女按府第高低,三品以上离中央近,视线也最好,四品即以下的,就被挤到角落拐弯里去了。 哪怕半个东道主的辛夷也只寻到了个角,长孙毓汝忙着应酬五姓七望,更分不出心照拂她。好在辛夷也懒得凑热闹,在角落躲清静,和绿蝶喝喝酒,也并无不妥。 “卢姐姐这株珊瑚树,有三尺四尺,条干绝世,光彩溢目。价值不下万万金。可见民间的传言也不尽是书人打诳语。” 高台那边传来了笑声。诸女都明白“民间的传言”指什么:五姓七望若要排个高下,卢家一定是排第一的。纵使诸女比民间书人更清楚百倍,可都不愿自己打自己脸,此刻便极为整齐的选择了瞧着珊瑚树嘿嘿干笑。 原来落座后,便是呈见面礼。按照由尊至卑的顺序,卢锦当先送了长孙一株珊瑚树。 五姓七望依次送完后,便轮到普通官家。辛夷没有丝毫犹豫,从绿蝶手里接过奁子,大踏步向长孙毓汝走去。 由尊至卑,但辛夷是半个东道主,所以又排在诸女之前。诸女见辛夷眼力劲儿快的走出,有不屑的,有点头的,有准备看好戏的。 “绛树无花叶,非石亦非琼,世人何处得,蓬莱石上生。珊瑚为七宝,寓祥瑞富贵。辛夷以此红珊瑚手串赠与长孙姐姐,愿姐姐宛如清扬,德音是茂。” 辛夷微微屈膝一福,准备好的话不喘气溜了出来,声如黄莺,朗朗大方。 长孙毓汝乐得一个劲儿扶她起来,连声笑道:“都快是一家人了,辛夷妹妹何必见外。我前阵听闺中传言,这手串是妹妹亲自寻访长安佛寺,得高僧开光赐福。妹妹这般诚意拳拳,倒是姐姐受之有愧了。” 二人一副和乐,诸府贵女却冷眼旁观。什么心意不诚意,只是得好听,那种红珊瑚手串在她们眼里太过寒酸。而身为半个东道主的辛夷开了头,她们接下来送的礼几乎全比那手串贵重,便是打长孙的脸,若是临时换个低贱点的礼,又打自己脸。 诸女一时脸色复杂,齐齐将账算在了辛夷头上,看她的眼光都带了怒意。 第七十三章 金燕 “这可真是巧了。 Ww W COM辛姑娘和卢姐姐送的都是珊瑚。”一个二八女子幸灾乐祸的娇声传来,“虽卢姐姐是珊瑚树,那厢只是个手串。但由了亲自求佛的诚意,可算世所独一。千金尚可得,独一无有二,古人诚不我欺也。” 辛夷的眉间氤氲起股寒气。这番挑拨实在是高明,顺理成章还句句在理。 紫云楼所有的目光也都被吸引了去,这话的不是旁人,正是起先“民间书人传言”的女子。 官商宋家嫡女。宋金燕。 宋金燕夏月间戴着银丝髢髻,绿珠步摇,金镶紫瑛坠子,鹅黄鱼子缬对衿衫,软烟罗挑线镶边裙,一双茜草染得通红的指甲正懒洋洋的拨弄着红宝石戒指。 宋家当家官至江宁织造,主管织造宫廷所需丝织品。利用职务便利,宋家也经营关中丝绸生意,生意越做越大,甚至获利比俸禄还可观。宋家也跃为大魏第一官商,亦官亦商,两道通行。不过自从宋家少东家被卢家杀害后,宋家畏惧卢家权势,也不敢吱声,对外宣称“少东家患疾没了”也就不了了之。 宋金燕是宋家的大姐,也是宋少东家的亲妹妹。而卢锦为讨好辛栢,杀害宋少东家夺来避火珠,自然和宋金燕结下了杀兄之恨。也难怪宋金燕会故意膈应,挑拨卢氏了。 紫云楼空气瞬间凝滞。辛夷还没来得及应对,一声娇吒如金雷在场中炸开:“这位姐姐得好!那不如大家都把见面礼摆出来,一道来评评,谁是独一的,谁又是千金的!” 在这种情况下,不是五姓七望的站出来,就是往枪口撞了。但当辛夷看清话的女子时,又觉得理所当然。 “高宛岫?”辛夷微怔。她进来时并没看到她。不过,长孙家的花会,作为附庸家族嫡女的她出席也并不奇怪。 “辛姑娘。”高宛岫噙笑点头,“才进来时乌槽槽一堆人,你没瞧见我。等我想过来和你打招呼,你又和卢姐别扭上了。” “高姐这话是什么意思?”宋金燕的娇声打断了辛高的寒暄,“难道在座数十位姐妹都要把奁子打开,才能证明礼物没有冲撞卢姐姐么?” “正是!我当表率!”高宛岫豪气万丈地一把掀开了自己的梨木奁子。里面是枝九尾孔雀翠羽金步摇,算不上华贵,但也不寒酸,中规中矩,挑不出错。 场中诸女的脸色有些难看了。诸女府第从一品到五品,出身从戎马武将到书香门第,礼品自然有差异高下,还不免有些藏了那金锭子等“猫腻”的东西。 这万一把大家的奁子都打开,如同把几乎整个长安的贵女们*剥*个干净,然后糊泥一团,点评比较,任谁都丢不起这个脸。 正在尴尬时分,还是卢锦话了:“宋姑娘不过是开玩笑。高姐莫较真。辛姑娘有诚心,我卢锦有富贵,不分伯仲,各有千秋。何必定要分个高下呢?今日乃长孙与辛氏订亲之宴,莫坏了这喜气才好。” 言罢,卢锦笑意温厚地对长孙毓汝点点头,长孙毓汝这才想起正事,连忙把风波的苗头给盖了过去。 “诸位姐姐妹妹,见面之礼,情谊深重。我长孙感激不尽,毓汝必择佳期登门拜谢。”长孙毓汝话题一溜,转向了正经事,“今晚七夕,适逢良辰。我长孙在此向诸位姐妹,诸长安贵女相告:辛夷姑娘与我长孙嫡公子长孙毓泷结亲。聘礼已下,婚帖已拟,只待良辰吉日,共结百年之好。” 紫云楼响起片祝贺道喜声。然而那些恭贺都是朝长孙毓汝去的,角落里的辛夷除了高宛岫,根本就没人理她。 待道喜渐渐平息,长孙毓汝又朗声道:“为赏金风玉露助兴,为姻缘之牵添喜。我长孙略备歌舞,以作雅趣。这第一个献艺的,不是旁人,正是我大魏棋公子,江离。” 江离两个字让诸女一震。因为江离是出了名的冷脸面,只有他愿不愿去看心情,没有旁人哪怕是皇帝命他来。所以曾有卢家出重金请江离进府弈棋,可那这棋公子偏偏不愿去,直接把百金倒到了臭水沟里。一时间成为长安笑谈。 果不其然,卢锦些些黑了脸。宋金燕适时的娇笑“卢家都请不动的棋公子,竟然来长孙宴席献艺。真真是大魏奇谈”,惹得诸女的目光都意味深长起来。 长孙毓汝脸泛红光,她佯装温驯地向卢锦一福:“卢姐姐莫多心。棋公子从来轻看富贵名利,只认清趣,只识风骨。望各位五姓七望的姐妹们莫与他一般见识。” 长孙毓汝得好似恭维,却在卢锦,在五姓七望耳里,成了笑里藏刀的反话。 五姓七望无疑是九州第一的“富贵名利”,然而论渊源,论清名,没半个比得上长孙。如同个遗世独立的高人指着五姓七望鼻尖骂:别自称是世家煊赫,不过是一身铜臭。 “能请到棋公子自然是好。长孙不愧是百年名门。”卢锦的眸底一划而过的寒光,但被她用端庄的笑迅地掩了下去,“那就赶快开始罢。别空耗各位姐妹的好奇了。” 长孙毓汝恭敬的应了,连声吩咐下人准备。紫云楼的珠帘挑起,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楼外芙蓉园。 然而在诸人忽略的角落里,辛夷却是整个人都怔住了,从听到江离名字的那刻起,她就好像丢了魂。 她不上什么原因,更没有理由,放佛那两个字具有了魔力,让她止不住想起那晚纷飞的木槿落英,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有公子添香,执笔描花。还有他那句低沉的回答“我明白了”,让她瞬间心乱如麻。 “辛姑娘,你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高宛岫略微担心的声音传来,“若是打紧,不如就告个假,暂且离席,这接下来的热闹不凑也罢。毕竟身子要紧。” “不。”辛夷似被惊了梦,蓦地打断了高宛岫的话,“疾无妨。我尚是半个东道主,若缺席就太失礼数了。” 高宛岫秀眉轻蹙。她总觉得辛夷的理由得虚晃,连她的眼神都有些莫名的躲闪,不敢直视自己。但这理由合乎礼法,也是挑不出错。 “罢了。不过切莫勉强。反正这宴席呆着也憋气,死痼礼法还对不起自己身子了。”高宛岫关切的拍了拍辛夷的手,却现女子的指尖烫得厉害,甚至还微微颤抖。 恍若一枝风中轻颤的木兰花,适逢三春夭夭,正是荼蘼好时节。 忽的,一阵清亮的笛声传来,宛如划破云霄的凤鸣,吸引了紫云楼所有的目光,辛夷更是瞬间紧张到极致,指尖一颤,茶盅中的枫露茶都洒了出来。 第七十四章 问缘 紫云楼是凌空阁楼,珠帘撩起,楼外将整个芙蓉园尽收眼底,蟾宫清辉,莲荷沉醉,嘉木芳草迷人眼。 Ww W COM正对的便是芙蓉湖静沉月影,芙蓉湖上芙蓉桥,似迢迢白玉川。 江离一袭素衫,吹笛而来。此时正好月上中,千里清辉琢来男子眉眼,似云岭朝霞映雪。剑眉浓淡相宜,巴山一抹远山微云下,眸含秋月出岫,烟笼十里碧水。唇角一转凌波白露,百般难描风姿清华。 他横翠笛于唇,过玉桥而来。玉桥置有斗大的赤金打造的莲花,他步步踏莲,七步莲生,宛如佛前念千万遍经文也无法成空的绝美。晚风拂起他的墨,似卷来月宫的桂影扶疏,一轮明月在他身后升起,衬得他如九霄而来的仙人,不沾半点世间烟火。 紫云楼陷入了良久的寂静。所有人都傻了般的瞧着,忘记了礼法、仪态,甚至平日饱读诗书的话语,都在此刻显得庸俗无力。辛夷更是指尖紧紧攥着衣角,耳根子莫名的烧烫,一直烧红了她的眼角。 因为,江离吹的笛,是一大魏不太常见的古乐府,世人知道的不多,但饱读诗书的她却是瞬间听了出来。 那是《山之高》。 山之高,月出。月之,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汝心金石坚,我操冰霜洁。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朝云暮雨心去来,千里相思共明月。 翠笛如水,如丝如慕。问一声佳人,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问一声良缘,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君心可似吾心否? 笛音算不上技艺高明,不过是尚可,但趁着此情此景,就足以摄人心魄。他吹笛,他走来,他的目光都凝向了辛夷,眸底似有落入芙蓉湖的漫星辰,溅起点点星光灼灼。 然而这一切,辛夷只能隐约看到。她坐在角落里,视线并不太好,只能听到高台上五姓七望和长孙毓汝放佛终于缓过神来的感叹。 “从前只知佳人倾国,今日方知有公子,倾下。”卢锦压下脸颊不自觉浮起的红晕,恢复了端庄而标准的笑意,“可惜,这公子却是不讨喜的角儿。” 宋金燕叹了口气,拉长的尾音格外遗憾和懊恼:“若这棋公子嘴巴甜点,脸面热点,定是大魏权贵家争着招婿的人物。可惜,可惜了。只能当个美玩意儿看看,饱饱眼福,倒是应了那句:只可远观,不可近处也。” 紫云楼中诸女神色复杂,哀叹这世间事到底公平,皮囊和性子终究不能两全。 见得气氛沉重,长孙毓汝打圆场的笑道:“何必些有的没的。咱们听曲儿的就好好听,姐妹们难道没瞧出,这笛曲悠扬动听,不输名曲,却好似从未在长安听过。” 话题被巧妙的转开,诸女都来了兴致,有人迷茫,有人恍然,整齐的是没人应答,反而目光带了恭敬和谄媚的看向卢锦。 卢锦不慌不忙地弹出指尖一点胭脂沫子,悠悠道:“是《山之高》。本是古乐府,由前朝的大晟府为之谱曲。那大晟府别出心裁,标新立异,大量采用燕乐音律:清角和润音。而当时长安流行雅乐音律,所以这《山之高》难免晦涩了,几乎无人吹弹。直到今朝,有位僧侣以清乐音律:清角和变宫,为之改调重谱,这才慢慢有人吹弹。尽管如此,也是曲调繁复,并不是太广为人知。” 诸人俱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刚要恭维卢锦几句学识渊博的话,却是宋金燕一声惊呼传来:“辛姑娘,你这是作甚?” 诸人这才现,角落里被冷落很久的辛夷已然离席,正步步向高台走来。她面容静好,脚步坚毅,无视沿途被震住傻掉的各府贵女也无视了迎面高台上,渐渐色变的五姓七望。 座位划分按照严格的尊卑顺序,若要移位换席,必须五姓七望同意。而辛夷此举,乃是大庭广众下,生生打了五姓七望一巴掌。 “来人!拦住她!”五姓七望诸女娇吒,便有随从婢女乌压压地冲上来围堵辛夷。 还不待长孙毓汝反应,高宛岫当先站了出来,不满地提高了音调:“诸位姐息怒。辛姑娘不过是想近前去,把笛曲儿听明白了些。笛音悠扬,摄人心魄,这才忘了些规矩,还望各位姐勿怪。” 卢锦见是高宛岫出头,语调多了分轻蔑:“就这曲儿有必要近前听明白么?不足以算,更无所谓仙音,勉强有几分悠扬,毕竟是个秃头和尚改谱的,能有什么听头。” “秃头和尚”四个字炸得高宛岫脸色陡变,眸底噌地腾起了烈火:“卢姐这是什么意思?” 卢锦眸光一闪,有些古怪地笑了:“既然是和尚的命,就该安于青灯古佛。竟然还有心在乐道上折腾,明儿又不知在哪道上折腾。如同蝼蚁上蹿下跳,何时跳到油锅里都不知道。活该早早死了,省得干净又利索。” 场中诸女都有些茫然,听不懂二人在打甚哑谜。倒是五姓七望放佛知道什么隐秘,脸色都有些意味深长起来。 而高宛岫则如被雷劈了般怔在原地,碎米牙狠狠咬住下唇,唇瓣上竟渗出了鲜血。 卢锦不以为然的扭过头,看到依然淡定前行的辛夷,冷冷道:“尊卑有别,五姓为贵!乱了规矩的都是找死!来人,拦住辛夷!把这个贱女的腿打断!” “罢了。罢了。”高宛岫眸底那点烈火忽地熊熊燃烧起来,映红了她的眼眸,显得有些可怖,“这口气,憋得太久了。” 高宛岫嘿嘿低笑着踉跄几步,她看向忽略她而涌向辛夷的五姓七望人马,撕裂的声音如鬼魅般凄厉:“渤海高氏何在?给本姐把那些眼珠子长脑门顶的五姓七望拦住!今儿大家都乱了算了!还真以为长安是你们的了?我高家第一个不服!” 高家的随从婢女又冲上来一大堆,两厢推推攘攘,长孙毓汝头疼地打圆场,五姓七望娇吒连连,高宛岫不怕地不怕地宛如癫狂。紫云楼乱成了一团。 然而,辛夷却是眉眼平静,视若无睹。绣鞋踏过碎了一地的瓷片,裙摆拂过折成两半的木头茬子,走过五姓七望的桌案,她直接来到了高台边缘。 高台梨木半悬空,玉阑干低矮,如同飘在夜空中的神仙台,而辛夷便是若那衣袂飘飞,凌空而立的月中仙。 第七十五章 珠子 喧嚣和纷争都在她身后,辛夷眼前只见得那一轮明月,玉桥如银汉,桥上君子吹笛来,莲生七步陌上人如玉。Ww WCOM 紫云楼乱了,她的心也乱了。 她不愿蜷在角落里看他,她想站在视线最好的高台,看清他浅笑时唇角的弧度,看清自己是如何的映入他的眼眸。 江离也在桥上驻足,些些仰头看向辛夷,眸底有星光潋滟。他忽地眉眼一弯,干净而温柔的笑那一瞬间倾了整个下。 一曲吹毕,江离放下笛,向着辛夷微微启唇,没有任何声音出,仿佛是了两个字。 辛夷却是蓦地懂了。她懂。她都懂。 她怕的是,他不懂。 但好在,他终于懂了。 那两个字是:答案。我有所思在远道,金石坚,冰霜洁,千里相思共明月。这就是答案。 无论是从江离的唇形,还是他沉溺的眸,辛夷都能霎那明白,这是他给她的答案。是那日他夜访玉堂阁,她她怨他,他他会给她答案。 二人隔了紫云楼,楼中楼外,只能无言相望。已经半句话都不必了。望得辛夷心中滚烫,只顾得狠狠点头,视线里水汽朦胧一片。 忽地,一只玉手猛地抓住了辛夷的胳膊,长孙毓汝的声音传来:“辛夷妹妹,这可如何是好?完了完了,要出大事了!” 长孙毓汝抓住辛夷的指尖都在颤抖,号为长孙军师的她,此刻语调里有埋怨,有责备,更多的是慌乱。 辛夷看了眼芙蓉桥,有随从引了江离下去,片刻就没了影。辛夷压下心底汹涌的情愫,淡淡地看向长孙毓汝:“长孙姐姐莫急。慢慢道来。” 长孙毓汝怨气地盯了眼辛夷,急道:“你还问我?且不管你上高台来什么魔怔,你瞧瞧楼里乱成什么样子了!” 辛夷忙和长孙毓汝回到楼里,也不禁骇了跳。这哪里还是什么七夕花会,简直是修罗场。满地的碎瓷片碎碗,散架的桌案绣墩,鼻青脸肿的随从婢女哎哟哎哟直唤。 高家伤亡惨重,高宛岫独自一人立在场中,她脊背挺直,风姿傲然,瞳仁出奇的明亮,好似燃烧到几近尽头的火焰。 而五姓七望聚成一团,被上百随从婢女簇拥,不屑而又恼怒地盯着高宛岫。她们气得也忘了世家仪态,个个面红耳赤,双目眦裂。还从来没人敢这么公开地挑衅五姓七望,明目张胆地拳脚相向。 芙蓉园也躁动起来。五姓七望的影卫黑压压地向紫云楼集结,掌管兵权的卢家甚至有兵将在向楼中派遣。仿佛一场闺中引起的战争正在酝酿。 辛夷心中一凉。再是从容的她,此刻也知道闹大了。高宛岫和开始调遣府军的五姓七望对峙,简直是自己往刀口上撞。 “高姐,你冷静下。形势不妙,切莫冲动。”辛夷死死按住高宛岫的手,同时不停向长孙毓汝使眼色。 长孙氏作为高家的主属家族,高家若出了岔子,长孙氏也会被拉下水。长孙毓汝不是不明白其中利害。 她连忙挡在了五姓七望面前,勉强挤出如昔的笑意:“各位姐妹这是怎么了?宛岫向来嘴直,不过是玩笑之语,何必大动干戈?来来来,姐妹们继续赏月品花,聊聊趣事儿,听听好曲儿。” 卢锦眸色深了深。怒意竟然迅地平息下来,化作了她唇角诡异的笑意:“也好。我们继续聊趣事。方才我话了一半,改谱《山之高》的是个和尚。大家都听听,特别是高姐,更要仔细听听。那和尚法号圆尘,年仅二八就居罔极寺主持,据佛缘深厚,造诣精淳,不可不谓佛门才。他原是个孤儿,九岁时被罔极寺收养……” 诸女愈茫然,没听出什么异样来。五姓七望的眸色越加微妙。长孙毓汝直接白了脸。 辛夷却是心头猛地一阵跳。 罔极寺主持,圆尘。 这便是她走遍长安佛寺,查出的与辛菱鸳鸯配的主角儿。如今扯上了高家,引出了五姓七望这般强烈的反应,只怕这和尚更不简单。 她愈确信,自己陷入了辛芳的局,而这个局的死关就是这个和尚,圆尘。 “至于圆尘和尚九岁前在哪儿,还有孤儿之,除了唯一还在世的,当年收养他的老方丈,罔极寺都无人可辨真假……”卢锦不管诸女的异样,冷笑着得愈起劲。 “你闭嘴!”忽地,高宛岫撕心裂肺的大喝。且不论是不是失礼,那声儿太过凄厉,不似是女子喉咙里出,倒更像是怨鬼。 高宛岫死死地盯着卢锦,通红的眼珠腾起绝望的死灰:“反了,反了算了!高家忍得下的气,我高宛岫忍不下,为他忍不下!渤海高氏,给本姐上!” 高宛岫喝令着高家的残兵剩将冲上去,而五姓七望的府军已经包围了紫云楼,卢锦露出得意又轻蔑的笑意,眼看着事态进一步恶化,一抹倩影兀的站在了双方中间。 竟然是宋金燕。她一面按住高宛岫,眼睛却死死盯住卢锦:“卢姐,敢问‘沦涟冰彩动,荡漾瑞光铺’的下半句是什么?若卢姐知道,今日风波我宋家绝不吱声。若是姐不知道,只怕卢家也要掂量下了。” 诸女愣了愣。 辛夷也有些怔。紧要关头提诗词干什么?还真以为这是吟诗作画的七夕花会呢? 然而卢锦却是霎那微眯了眼。脸颊上名贵的胭脂如同扑死在泥地上的落英,顿时灰喑喑地黑。 卢锦古怪地沉默了。宋金燕趁空回过头来,安慰傻掉的高宛岫:“我们有共同的敌人,卢锦或是整个卢氏。今日我且助你,示我诚意,或许今后你我可携手报恨。” 高宛岫低头不语。她身旁的辛夷却是眸色深了深。卢锦杀了宋金燕的哥哥,又和高家有隐秘的仇怨,这样算来,这二女倒是同仇敌忾。 “宋姐还真是才气过人,诗啊词啊张口就来。但叫人听得糊涂。”卢锦忽地咧嘴笑了。她得云淡风轻,抿紧的唇却出卖了她的紧张。 仅仅半句诗词,就让卢家唯一的大姐紧张。那诗也就不是诗,话里也就更有话了。 电光火石,福至心灵,辛夷兀的回想起一个***那日辛府后花苑中,卢锦秘会辛栢,辛夷无意间看到过避火珠的样子,上面的题词就是:沦涟冰彩动,荡漾瑞光铺。 那个让卢锦,让卢家屠灭宋家都要得来示好辛栢的避火珠。 第七十六章 狂语 “也罢。Ww W COM好好的七夕花会,还是订亲之喜。若真闹出什么,倒是我卢氏莽撞了。今日且给长孙面子。告辞。”卢锦意味深长地看了诸女一眼,就毫无迟疑地拂袖而去。 可临到楼门口,卢锦又蓦地停了脚步,沿途诸女的议论不断撞进她耳里,好似她才是把柄被别人握住,只得落荒而逃的狼狈角色。而身为卢家唯一嫡姐的她,还从来没有这般半路被人威胁走。 见卢锦的脸色愈阴沉可怖,长孙毓汝堆起勉强的笑意,上前试探道:“卢姐姐这是怎么了?” 卢锦余光瞥见长孙毓汝隐隐松了口气,各府诸女满脸“看了场好戏”的窃笑,四下花会繁盛的景致刺得她眼痛,一向沉稳的她竟觉得心头火往脑门冲,让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尔等给我记好了。下权共一石,李皇独占八斗,卢占一斗,下贵共分一斗。”(注1) 一言出,满堂惊。 李皇身为子,九州的至尊,却才占了八斗。此乃大逆。剩下的两斗中,卢家独自占了半,其余的被大魏千百权贵共分。这是大狂。 卢锦的话等于是摆到明面上了:卢家虽臣,却位及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授子统治的九州,都不是他李氏一人的下。 就算本质上五姓七望早就架空了皇帝,但子还是子,臣子还是臣子。表面工夫可是从没怠慢过。所以这般的话出来,如同将鲜花面子撕破,露出真实又丑陋的里子来。 诸女俱变了脸色。连话甫一出口,卢锦自己就立马后悔了。然而余光瞥见诸人的震骇,她觉得今日在紫云楼憋的气顿时好受多了。 丢下句“谁敢把方才之言出去,便是与卢家为死敌”,卢锦就扬长而去。 五姓七望见打头的走了,也只得愤愤不平地阴脸离去。紫云楼集结的府军得了卢锦命令,也开始井然有序地撤退。 仿佛是眨眼间的事,五姓七望就不了了之,紫云楼的喧嚣渐渐平息。 诸女就算糊涂也知道风波化解,不由长长松了口气。辛夷却是心底愈些沉。 卢锦这猝然收手的态度,再次印证了她的直觉。 沦涟冰彩动,荡漾瑞光铺。迥夜星同贯,清秋岸不枯。这《赋得水怀珠》是咏珠之作。也就是,但凡是珠子的宝物上题这诗,都合情合理。 然而让卢锦忌惮,与宋家有关,又见不得光,唯有那颗稀世珍宝,避火珠。 辛夷禁不住内心猛跳,避火珠之事的知情人,除了卢锦、卢寰和辛栢,其余只怕都死了。但很有可能宋家少东家临死前,凭兄妹间的羁绊,让宋金燕得知了真相,成为第四个知情者。 卢锦不怕世人知道她屠宋夺珠,怕的是世人知道,那颗珠子被送给了辛栢。 然而,整盘棋双方最大的漏洞,就是辛夷,这第五个知情者。 辛夷独自想得出神,耳畔已传来长孙毓汝忙碌的娇喝:“来人,赶快把紫云楼收拾下!张三,迅回长孙府将此事禀报爹爹,请爹爹做主!李四,派我长孙影卫严密监视卢家,若卢家有报复之举,立马禀告!王麻子,疏散园外围观百姓,莫让走样了的流言传出去!” 惊魂未定的诸人立马忙做一团。受惊了的各府贵女也早就无心花会,纷纷找了借口告辞。 辛夷压下心底的暗流,此事必然会惊动皇帝和大理寺。在上面的意思下来前,她一个五品庶女,隔岸观火才是上上策。 辛夷恢复了面容的平静,她瞧见高宛岫像失魂般杵在场边,便走过去柔声道:“高姐,事了了。你可有伤着?” 高宛岫恍惚地咧咧嘴。仿佛是用尽一生绽放后迅枯萎的春樱,她脸色苍白,身子虚弱得微微蜷缩:“我惹大祸了是么?” 辛夷拍拍她的手,安慰地浅笑:“实话,依你的性子,出头倒是不奇怪。但后来和五姓七望闹翻,确实是冲动了。” “岂止是冲动!简直是疯了!”长孙毓汝插话进来,看高宛岫的眼神满是冰凉的怨恨,“你平日虽性子冲,但分寸利害也知。为何今日和五姓七望闹到这个地步!你是中了臆症不成?你要害死高家随你,却又是由什么怨,要拖累我长孙!” 高宛岫咬紧嘴唇,低头不语。附庸家族得好听,本质就是以全族之力,为某一姓的奴仆。 主仆荣辱与***仆高氏犯错,主子长孙铁定也逃不掉干系。长孙毓汝的反应并不奇怪。 “长孙姐姐息怒。”高宛岫蓦地敛裙跪下了,膝盖触地的刹那,她的身躯不稳的晃了下。 辛夷瞧得心里微酸,忙打圆场道:“长孙姐姐,罢了罢了。事已至此,必然惊动宫里,就不是我们可以掌控的了。不过,宛岫不过是导火线,只怕卢家见到如此的花会,如此的棋公子,心里已有了几分计较。” 长孙毓汝眉心一蹙。辛夷的话中话她不是不明白,她是怪长孙花会办得过于盛大,还借棋公子献艺的事,打了五姓七望的脸面。 “我何尝不明白。筹备花会时,族中也有异议。觉得低调为上,总是妥当些。”长孙毓汝的语调忽地泅起抹哀凉,“然而我就是不愿意,亏欠他半丁点。哪怕只是个宣布订亲的花会,适逢七夕,双庆之喜,我都想为他办得盛大鲜妍。爹爹思索三日三夜后,也最终决定:那就干脆办热闹些。为他的病冲冲喜。五姓七望出了王文鸾的事后,余波未平,应该不会有精力管到个闺中花会来。” 长孙毓汝一口一个“他”,听得辛夷眉间也氤氲起凉意,她当然知道那是谁。 长孙毓泷。 到底,长孙氏对长孙毓泷的好意,再加上侥幸心理,才导致了今晚盛大过头的花会。然而他们都低估了,越是处在高位的人,就越会排除异己,越会防患未然。但凡一点疑心起,宁愿错杀一千,不愿放过一个。 “芙蓉园繁华,长安贵女云集,那时,我便有些犯糊涂了。想起开国时,不,只需追溯到几十年前,我长孙的荣光。和今晚倒有几分似,哪里有五姓七望,所有的目光都是迎向我长孙的。”长孙毓汝梦呓般呢喃,“我脑子不太清醒了。所以棋公子献艺的事,话就冲了点。罢了,算来今晚风波,我们三人都错了,谁也怨不得谁。” 长孙毓汝看向高宛岫,泛起抹苦涩的笑:“自求多福罢。” 注释: 1典出谢灵运称赞曹植: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下共分一斗。注意:这里卢锦的是“皇占八斗,卢一斗”也就是卢还没有越过皇。卢锦身为世家大姐,有基本的利害修养,就算是狂语,也不会得“过分”。但如果被有心人添油加醋或者稍稍篡改,意思就不一样了。特别提醒大家注意这个数字细节。 第七十七章 暗器 言罢,长孙毓汝就转身离去,步履有些踉跄,好似个活在梦里的人,乍然惊醒还不知今夕何夕。WwW COM 可怜黄梁米饭未熟,而梦已成空。 辛夷心头怅然若失,她看向紫云楼外,夜色沉沉掩明月,上半颗星都无。空气闷热得像当头罩了个盅子下来,压得人心慌。晚风如脱缰的野马狂飚,卷起满园子的尘土叶子,打在楼边玉阑干上扑楞扑楞响。 黑云压城城欲摧,山雨欲来风满楼。 棋局大变将至,没有谁逃得了,或许也没有谁赢得了。 已经是子夜了,芙蓉园依旧喧哗,暗流尚未平息,而在长安城的另一边,某处酒垆也尚未打烊,油纸灯笼被飚风刮得忽明忽灭。 酒垆是后庭住家前院卖酒,所以未受东西市闭市的时辰限制。酒垆生意冷清,掌柜的支着脑袋打瞌睡,店前夯土砌台上七八个酒瓮,并三两张油腻腻的方木桌,案上还凝着昨日的酒渍。 李景霆独自坐在案前,有一斟没一斟喝着壶清酒,他刚伸出木箸去夹下酒的酱菜,那酱菜却被两根莹指拈起,旋即,耳畔就传来混着咀嚼的男声:“近日总听闻三殿下来此饮酒,难不成是馋上这酱菜了?” 李景霆抬眸,眸底映出辛栢温厚如玉的面容,他淡淡地推了个酒杯过去:“酱菜尚可,绝的是酒。你尝尝,比五姓七望喝的一两千金的酒,还要醉人几分。” 辛栢没有拒绝,他斟酒细品,忽地咧嘴笑了:“曲二十斤,流水五石,腊月二日渍曲,正月冻解,用好稻米,漉去曲滓。三日一酿,满九斜米止。故名九酝酒。难得,难得,在关中还能喝到如此地道的九酝。这店家也是个奇人了。” 李景霆笑了笑,神色如昔地自斟自饮,这一幕瞧得辛栢眸色深了深:“不过,依草民看,三殿下才是奇人。今晚芙蓉园那边出了大岔子,别看这长安城夜色悄寂,实则暗酝雷霆,只怕此刻大明宫的皇上也被急报从龙榻上吵了起来。三殿下却还一个人悠闲喝酒,这酒可是太勾人魂了。” 李景霆砸吧砸吧嘴,似乎品尽了口中最后缕酒香,才淡淡道:“先是大理寺查案,刑部终定,若无果则三司会审,再无果,就是皇上亲自介入,在大朝上群臣共商。这一溜串下来,没个半月三月的,哪里用你我操心。” 辛栢笑了,笑得眸底腾起抹凉意:“倒是草民愚笨,连《魏典》都糊涂了。看来隔三差五来这酒垆喝喝酒,也是醒神安气的。怪不得堂堂大魏三殿下,不赏脸宫里的琼浆玉露,倒时时往这边跑。” 辛栢的语调忽地沉下去,带了分戒备和试探,眼眸如盯紧猎物的狼,死死锁定了李景霆的每丝表情。 然而李景霆只是淡淡一笑,眉梢有了分醉意:“只是为好酒屈尊,辛公子以为有什么用心?你便是叫你的手下搜查酒垆无数遍,也找不到你想要的结果罢。” 辛栢脸色一变。 旋即刷刷几道黑色人影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在辛栢身后跪倒,一人沉声禀报:“公子,属下里里外外搜查过。酒垆没有异常,酒也都是真正的九酝。” “哎哟哎哟,这是怎么了?各位贵人,草民本经营,上有老下有,可从未作过亏心事呀!”那酒垆掌柜也被惊醒,又急又怕地扯着嗓子干嚎。 辛栢盯着李景霆,一时没话,眸底的寒气氤氲而上,笼得他的脸有些青。 忽地,街上传来了打更声“干物燥,心火烛”,一个更夫敲着木梆子,百无聊赖地从酒垆前经过。 李景霆的眸底霎时划过抹凛冽,他微扬下颌,顿时,几道黑影从暗中出现齐齐奔那更夫去。 不一会儿,传来更夫的惊呼“各位好汉饶命!这是作甚!”半晌,几道黑影便回酒垆来,附耳禀报李景霆:“回殿下,只是普通的更夫,并未现异常。” 李景霆有片刻蹙眉,但又不上不妥只得作罢,恰逢辛栢似笑非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如此谨慎多疑的三殿下,又怎会普普通通地迷上了酒垆的酒呢?” 李景霆唇角一勾,泅起抹古怪的冷笑:“辛公子,棋如何下,是我的本事,而看不看得出棋的门道,就是你的本事了。” 辛栢的目光骤然冷透,好似要把面前的男子撕碎。李景霆却淡淡地作了个送客的手势:“很遗憾。不送。” “大变将至,棋局难测。谁输谁赢还未可定论。”辛栢狠狠地丢下句话后,身影就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酒垆又安静下来,油纸灯笼嘎吱嘎吱晃,更夫的梆子声在静夜里传遍长安城。 李景霆依然独斟独饮,沉默不语,直到一壶酒尽,他兀的举起酒壶往地面砸去,砰一声刺耳的响,酒壶碎成片。 而露出的酒壶内壁上,赫然嵌着把袖箭。 “殿下,这便是成品。属下尝试了九百九十九把,终于成功了这一把。”那酒垆掌柜走上前来,恭敬地向李景霆拜倒。 他声音冰冷,眉间隐含戾气,分明是个腥风血雨中摸爬过来的影卫,哪里还有半分那市井民的样子。 李景霆取下袖箭,细细打量,颇是满意地微微点头:“失败了九百九十九,方得一把。辛苦了,聂轲。” 聂轲连忙拜道:“属下不敢当。寻常袖箭只能近距离射杀一些轻巧之物,然而此袖箭经过改良,内置七道机括,层层推进。不仅可以承载寻常大的匕,而且射杀距离可达三丈余。而且箭镞部分采用了宫中才有的珍品:铁。轻巧刚硬,可拟金石,可谓一击杀敌,杀必穿骨。” “那些来不及销毁的失败之作可藏好了没?”李景霆忽地想起什么,略冷了音调,“今晚来个辛栢,不定明儿又来个谁。棋局中的人都是恶狼,嗅着点猎物气息就个个跟过来了。万万不可被他们现什么。” “属下都已办妥,殿下请放心。”聂轲应道,“还有一事向殿下禀报。此次芙蓉园花会,皇上共派出五名锦衣卫监察。属下们已按照殿下的吩咐,将其尽数擒来,敢问殿下如何处置?” 李景霆微微闭上眼,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案面,仿佛声声敲在人心的丧钟:“找个半丈长宽的地窖,把五个人都关进去。只保证他们不饿死,没有光,没有风,没有任何声音,哪怕他们里面闹得翻地覆,都不许任何人理他们。” 第七十八章 风雨 聂轲浑身忽地打了个寒噤。 WwW COM 不足丈宽的地窖关五个人,断绝光明,断绝声音,闷热,压抑。那是比与世隔绝还残忍的折磨。因为在那种环境下,人性固有的恐惧、疑心、脆弱都会被无限放大。 如同将群野狗关进狭的笼子里,然后扔在黑暗的深井里。一日无妨,三日也无碍,十日或可忍。 但若持续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结果不是自相残杀,就是疯癫狂。 “殿下好计谋。”聂轲的语调愈恭敬。身为一等影卫的他,自问这样的“刑罚”,想想就全身汗毛倒竖。 “父皇的锦衣卫号称暗夜鹰隼,皮肉之苦都是惯事,对他们造不成威胁。但若是折磨人心,就不定了。毕竟最脆弱的不是肉*体,而是人心呐。”李景霆幽幽道,声音如太过浓重的夜色,听得人心凉,“关上几个月,再利害的锦衣卫,也只是我李景霆的傀儡。” 油纸灯笼摇曳,烛火呜咽,原地只有个冷清的酒垆,打瞌睡的掌柜,还有夜半独饮的不归客,这一幕如棋盘上的一颗棋子,嵌入了长安三百六十坊的棋局。 “干物燥,心火烛”…… 长夜漫漫,长庚星隐没,只听得更夫百无聊赖的吆喝,混着梆子声传遍整座长安城。 他如同长安夜色的一部分,没有谁在意他,他也未在意任何人,只是尽职尽责地敲着自己的竹木梆子。 而当他来到街角僻静角落时,一股生上位者的威严从他身上散出来,那是带着淡淡慵散的清傲,让人无法把他和半刻前的更夫联系起来。 他摘下帽子,掏出块白苎布优雅地抹去脸上的污渍,露出张如同夜色里明珠的俊容。 棋公子,江离。 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出现,在江离身后拜倒:“回公子,属下拿到了。这是那九百九十九把失败袖箭中的一把。聂轲藏得巧妙,全部嵌在酒坛子底部,也怪不得辛栢找不到了。” “辛苦了,钟昧。”江离点点头,接过袖箭细细打量。 钟昧恭敬地抱拳:“属下不敢当。若不是公子扮成更夫,吸引那二人注意力,属下也不可能那么顺利地偷一把出来。” “你可看出什么门道没?”江离修长的指尖抚过袖箭内七道机括,眸底有夜色氤氲。 “属下愚钝。”钟昧摇摇头,“只是一把失败之作,尚不完全,属下只认得是有些古怪的袖箭,其他的就无胆置喙了。” 江离忽地笑了,那是抹如同玩味着猎物的凉笑:“如本公子所料不错,这是李景霆意图改良的袖箭。可以承载寻常大的匕,还能较远距离射击……咦?” 顿了半晌,江离的指尖停在袖箭的某处,那是一段木头机括,似乎是硬生生嵌进去的,在整个铁质的材质中格外显眼和古怪。 “为什么铁质的袖箭中会有段木头?这又不是稚子玩意儿。”钟昧迟疑地插了句。 “不仅是构造,材质上李景霆也做了改造。这段木头只是标记,表示正式打造中会用特别的材质替代。那材质必然及其珍贵和稀有,以其作为箭镞,可让刺杀力度大大提升。”意味深长的笑意泅起在江离眉梢,“轻巧刚硬,贵重少见,又适合兵器特别是暗器铸造。只怕李景霆心里选中的,是宫中才有的珍品:铁。(注1)” 钟昧一愣。仅凭一把不完全之作,江离竟然在那么短时间就看出了门道,从构造到材质。这让他的语调愈敬畏:“三殿下对机巧并不怎么上心。怎么会费尽心思地令聂轲藏身个酒垆,秘密研制呢?” “凭这把改良袖箭,从构造上的七道推动,到材质上的杀道力度,可将远距离射杀伪装成近距离刺杀。有意思。”江离抬眸看向北边,纵是子夜,芙蓉园依旧灯火辉煌,隐隐传来风波善后的喧哗。 “皇帝派到芙蓉园监察花会的锦衣卫呢?”江离忽地想起什么。 “属下们按公子的吩咐,一直监视芙蓉园。”钟连忙禀道,“皇帝派出了五名锦衣卫,还没来得及回宫复命,就被三殿下派聂轲等人全擒了去。” 江离看了看袖箭,又看看不远处的酒垆,最后目光定格在夜色中的长安城。 一百零八坊宛如棋局上凝滞的棋子,万家灯火悄寂,还能听见附近坊中屠夫的打鼾声。现世静好安宁,如这繁华盛世无数个夜晚一般。 然而这一切落入江离的眸中,却化为了滔惊浪滚,黑云压城城欲摧。 “山雨欲来风满楼。” 江离微叹了声,恍若倦怠般轻轻闭上眼。只有不远处酒垆的油纸灯笼晃来晃去,好似呜咽的挽歌。 和十年,大魏的夏,以一场风波收尾。 由长孙家牵头,于七夕在芙蓉园举办的花会出了大乱子。本该是长安贵女云集,兼贺姻缘之喜的热闹,却不知什么原因,高家和卢家拌嘴起来了。 后来长孙、辛家、五姓七望及其附庸家族、高家的世交家族也全部搅乎了进来。风波由两位姐的别扭展成了一场动*荡。 最后五姓七望调遣了府军,卢家又不知是何原因猝然收手,才避免了事态的恶化。但是受惊的姐,死伤奴仆也不计其数,何况此事牵连进了几乎整个长安官家,所以当七月初八大清早,这风声儿就迅地震惊了九州大魏。 大明宫惊怒。皇帝李赫丝毫不敢怠慢,当日连下三道圣旨:命大理寺彻查。依次传召出席花会的各家姐,查明原委,对于五姓七望,则亲自登门拜访,纠察驳正。(注) 一时间,整个长安城都被异样的气氛笼罩。谁也不知道这件事会怎么收场,所有人惴惴不安,各官家草木皆兵。 紧张压抑的气氛化作几场磅礴的夏雨后,大魏的秋来了。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绵绵的秋雨将整个长安浸在了水泡子里。 秋高气爽,枫林红遍,本是好时节,长安的空气却是愈阴沉凝重。 芙蓉园的风波,大理寺审查几个月无果,皇帝大怒,责问大理寺卿后,派出了由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御史中丞组成的“三司推事”,共同审判裁决。(注) 山雨欲来风满楼,长安不安人心惶。然而俗话秋风起,蟹脚痒,秋菊开,闻蟹来。 十月初一,辛府欢声笑语,鼓瑟吹笙,一场金秋螃蟹宴,仿佛把辛府和外头长安城隔在了两个世界。 还是大清早,一箩筐一箩筐的螃蟹就被厮送进了大厨房,六两大的阳澄湖大蟹,各个青背黄毛,爪子金黄地像鎏了层金。 注释: 1铁:即陨铁。中国古代已出现用陨铁打造刀剑的技术。如197年在河北藁城台西村商代(公元前14世纪)遗址中出土了一件铁刃铜钺,就是陨铁打造。还有中的屠龙刀也是陨铁。当然,作者感觉西方对陨铁更为热衷。世界三大名刃之一的马来克力士剑,就是陨铁剑。 大理寺:唐以大理寺为中央最高审判机关,审理中央百官犯罪与京师徒刑以上案件,和地方移送的死刑疑案。刑部为中央司法行政机关,负责审核大理寺及州县审判的案件,现可疑,徒流以下案件驳令原机关重审,或迳行复审;死刑案件,则移交大理寺重审。 三司推事:唐朝每逢重大案件,常常由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御史中丞共同审理,叫做“三司推事”。这是对“大理寺审判,刑部审核”的升级。 第七十九章 蟹宴 辛府前花苑的临湖水榭里,置了三四张榆木大板足案,辛府从老太太到尚在襁褓中的哥儿姐儿,都到了个齐全。 WwWCOM周围侍立着数十位丫鬟,好不热闹。 辛周氏一身青哆罗昵对襟褙子,野鸭顶毛的鹤纹团花薄袄子,头上也严密地戴了灰鼠暖兜,她瞅着阴脸的辛菱,语调略有不快:“五丫头,这还愁着脸不是?不是过了么,芙蓉园的事不用担心。长孙这个亲家还给我们送来几样螃蟹时鲜。人家都有闲心品螃蟹,咱们担心什么?塌下来不有个高的挡着?” “老太太得不错。”辛岐捋着胡须,神情很是从容,“若真有惩戒,怕早就下来了,可咱们忧了近三个月也没动静。不如放宽心,若起风第一个吹的肯定是长孙,结果人家还在品蟹赏秋,咱们就更不必多想了。” 辛菱瘪瘪嘴,余光瞥到泰然自若的辛夷,眸底划过线恨意:“都怪六妹妹!芙蓉园的风波听和她逃不了干系!是她狠心拖着辛氏下地狱……” “够了!芙蓉园的事不许再提!在上面明确的意思下来前,都把这事忘了!”辛周氏蓦地打断了辛菱,提高的音调含了分威严,“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秋菊得赏,螃蟹得吃,谁要再苦着脸,我老太婆做主把他打出府去!” 场中诸人都唬得缩了缩脖子,纵使心里的忧惧丝毫未减,也只得堆起笑意,连唤道“螃蟹可熟了?早就馋了”。 “长孙亲家送来的几道螃蟹时鲜,都在灶上热着,估摸着便好了。”辛岐适时地打圆场,笑着朗声道,“既然是亲家的心意,就不能怠慢了。来人,先呈长孙家的菜,再上咱自家的螃蟹!” 下人连声应了,“上菜”的吆喝一路穿过花苑,传到大厨房,便有十来个丫鬟捧着乌漆镂菊大食盒,一溜串地往水榭来。 那乌漆镂菊食盒系着橘黄的笺子,上面工整地写着辛府诸人的名字。蕉叶立在水榭口,朗声如莺啼—— “长孙府送昌平县君镂金龙凤蟹(注1)一道。祝县君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长孙府送著作郎蟹酿橙一道。祝辛大人官运亨通,福禄遂之!” “长孙府送周大奶奶蟹黄卷一道。祝大奶奶身体康健,如意吉祥!” …… 蕉叶每报一道菜名,就有各房的丫鬟领了食盒下去,呈到自家主子面前。盒盖打开,精美的白瓷冰纹菊瓣碟,碟上螃蟹时鲜还冒着热气,瞧得诸人连赞长孙情义。 “长孙府送辛六姑娘蟹丸一道。祝辛六姑娘之子于归,圆满和合!” “长孙不愧是百年世家,哪怕有亲家面儿担着,这贵贱也是算得清清的。”辛菱用梨木箸挑着自己碟里的一道洗手蟹(注),阴阳怪气的笑了。 蟹丸取螃蟹肉,加姜末、蛋清等配料,放入竹筒内蒸熟。亦是鲜肥甘腻,佳肴上品。但是蟹丸并不名贵,普通人家都吃得起。和长孙府送其他人的蟹酿橙、洗手蟹等比起来,就太过“寒酸”了。 大嫂高娥也掩唇娇笑:“虽然寓意是极好的,但终归贱陋了。正如那商贾庶出的身份,哪怕攀上了长孙家,也是改不了。” 四下诸女都默默笑了。这样的情景自打六姑娘进府就是常事,她们也只当看戏,添个乐子。辛夷却是脸色如常,一连声叫绿蝶赶快把蟹丸端过来,瞧得诸女只得自讨没趣。 长孙府送的时鲜上完了后,十几盘螃蟹珍馐摆了满满一桌,诸人几番客套后,也便互相分食,并不拘于佳肴到底是送谁的。诸人品评秋蟹,谈笑风生,独独对辛夷连同那盘蟹丸视若不见。 “绿蝶,端过来。”辛夷不慌不忙地备好了一甑姜醋,温好一壶黄酒,自顾准备飨乐。 “姑娘受委屈了。”绿蝶不满地嘟哝声,只得把蟹丸从桌中央端回到辛夷跟前。 辛夷瞥了绿蝶一眼,咧嘴笑了:“人家不跟咱们抢东西吃,这一整盘都是咱们的,哪里去找这么好的事?去给本姑娘再取几只自家的清蒸螃蟹,顺道拿蟹八件来。” 辛夷轻挽衣袖,阵势全开,全然不顾诸人的冷落,便要独乐饕餮蟹宴。绿蝶只得应了,行礼离去。 然而,在绿蝶转身离开的刹那,辛夷的眸色瞬间幽微起来,冒着热气的蟹丸幻化为一颗颗黑白棋子,在她眸底映出的棋局落下。 辛夷不动声色地四顾,见无人理睬她这边,便举起玉箸装作挑食般,一颗颗裂开蟹丸。 终于,在最后一颗裂开的蟹丸里,她看到了一张笺子,上面用刀镂刻出四个蝇头字: 初三,弃高。 初三,是日期。今日是十月初一。也就是后,高宛岫会因什么事来找她,而长孙毓汝提前知道了,她告诫辛夷:放弃高氏。 长孙氏作为最接近五姓七望的世家,已经站在高处嗅到了什么风声,而他们最后的一步棋就是:弃车保帅。 笺子上刀刻的痕迹很重,想来做出这个决定也是痛苦挣扎。附庸家族,荣辱与共,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愿亲自拿刀斩断自己的臂膀。 辛夷看了场中欢喜的诸人一眼,沉沉地呼出一口气。世人只道此事拖了数月,并无大动静,估计最后也是大事化,事化了。却殊不知,暗流已经在蕴育了。 这只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宁静。没有谁逃得了。 辛夷迅地用蟹丸掩上笺子,叹了声“酱味过重,不吃也罢”,就把丸子扔进了墙角的火炉里。 “六姐姐,若是你不喜那丸子,可否让给阿芷?”忽地,辛夷感到有手在拉自己裙角。 她低头一瞧,见是七姑娘辛芷,便意味深长地笑了:“七妹妹,我这蟹丸可不是高贵东西。你何不央亲姐姐辛菱,尝尝那名菜洗手蟹,也比我这儿来得划算。” 辛芷不过十一岁,有些怯生生地低下头:“阿芷不晓得名贵不名贵,只认得好吃不好吃。洗手蟹就算是名菜,不过多值几两银子,也不见得比蟹丸好。” 辛夷扑哧声笑了,眸底划过干净的亲切:“阿芷这话得好。回头得向私塾先生求赏了。你若喜欢蟹丸,尽管拿去。不过蟹肉性凉,你就算欢喜也不能贪嘴。” “阿芷晓得。谢六姐姐。”辛芷欢欣的捧过碟子,便找同龄姐妹玩去了。 辛夷正要嘱咐她慢点跑,忽听得蕉叶的禀报从水榭口传来:“禀老太太,棋公子江离拜谒。是如何解珍珑棋局有了法子,特来与老太太探讨。” 江离两个字撞入辛夷耳帘,唬得她娇躯一颤,玉箸猝然掉在了地上。 注释: 1镂金龙凤蟹:据《清异录》记载,此菜是在糟蟹、糖蟹的壳上面贴上用金箔刻成的龙凤花云图案而成相传。这一奢侈的名蟹菜肴,是隋炀帝所创。 洗手蟹:见于宋人记载的一种食品。活蟹剖析后加调料,立即可食者。宋祝穆《事文类聚·介虫·蟹》:“北人以蟹生析之,调以盐梅芼橙椒,盥手毕即可食,目为洗手蟹。” 第八十章 卿卿 辛周氏一愣,旋即朗声大笑:“这棋公子果真比老身还要痴棋。WwW COM好好的金秋十月,不去赏菊品蟹,还一心思琢磨棋。罢了,请他进来。反正今儿蒸的螃蟹也多,便请他一道品品蟹!” 蕉叶应了,一连声差人请江离进来,还嘱丫鬟在水榭中添了绣墩碗筷。 随着那竹履脚步的临近,已经能听见沿途丫鬟的行礼“见过江公子。老太太在水榭候着了”,辛夷只觉得一颗心跳得愈利害,好似要跃出胸膛来了。 仿佛那来得不是个公子,而是个魔头。 辛夷慌得拂袖而起,在回来的绿蝶“姑娘您怎么了”的惊呼声中,竟是骤然离席,往后花苑疾步去了。 辛夷一路脚步带风,噔噔噔来到后花苑,直到扶住枫树树干,才停下来抚着胸口喘气。 她觉得自己定是如武林练家子般,走火入魔了,要不是就被秋风瑟瑟吹糊涂了脑子。 她不明白自己在怕什么,在躲什么,此刻撞击得胸膛生痛的心跳也让她不明白。 然而她又不由自主的想到,自己不在席上,江离品了蟹就告辞,岂不是鹊桥两相隔,无由相见。这让她的心又一阵懊恼,懊恼自己这双脚,太不听使唤。 可万一江离只是来解棋,眼里只见得棋见不得旁人,那她这通离席就是蠢透了。 辛夷胡思乱想间,忽听得身后清雅的男声—— “辛府六姑娘可真非凡人也。人家各个都在席上,偏偏你不见影。要不是本公子推脱近日偶惹风寒,蟹肉性凉不宜多食,不然还找不到你。” 声音响起的刹那,辛夷就知道是谁了。她心尖儿陡然生起股欢喜,却又仿佛什么秘密被人撞破,欢喜便乍然变为了羞怒:“棋公子到底想什么!” “我想什么?”江离一声凉凉的轻笑,他迈步向辛夷走来。竹履踏过枫叶红如胭,挑起的落桂暗香直往辛夷鼻尖窜。 “别看本公子只是个平民。本公子受邀弈一场棋,赏金从百金到千金,还不算额外的赏赐。你们辛府今儿吃的螃蟹,哪怕是老太太的镂金龙凤蟹,本公子也是不稀罕。” 江离的语调清峭,好似流过崇山峻岭间的潺潺山泉,却听得辛夷又是气又是好笑。 因为江离这话,活像个把铜钱挂在腰带上,生怕人家不知道他有钱的市井无赖。 “还有解棋的事。”江离悠悠续道,“珍珑棋局百日难解,本公子何必偏偏这个时候来。还撞在人家家宴点上,我何曾如此失礼过。” 辛夷只觉得江离每个字都敲在她心尖,挠在她心头,颤在她心口,毫不讲理还又痒又痛,这让她恼怒地一跺脚:“公子到底想什么?” “你还不明白?”江离猛地往前一大步,转到了辛夷跟前,他语调有些急,眸色深深地盯着辛夷。 辛夷吓得连忙低下头,脸颊立马红到了耳根。不知为何,她和江离也不是第一次相处,可此刻,她却连头也不敢抬。 “紫卿不明白。”辛夷声如蚊蝇,头都快低到胸口了。 江离蓦地上前一步,俯身凑近辛夷耳坠,声音些些沙哑:“我想见你了。” 男子唇齿间的热气喷到辛夷耳坠,唬得她顿时全身一抖,想怒责他太失礼数,唇瓣却如雨后风拂蔷薇,颤得不出半个字。 “我今日拜会辛府,只是想见你了。”江离的眸底有夜色翻涌,“古人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算算,从七夕到今日,隔了多少日。岂止是三秋,你好像把我的命都夺去了。” 最后一句太过直白的话,炸得辛夷灵台轰轰乱响。如同太过精准的箭,一箭射中她的心窝,让她躲也躲不了,避也避不了。 “公子惯会油嘴滑舌的俏皮话,棋公子有几分真几分假。怕是把自己都编进去了罢。”辛夷兀的后退一大步,转过身去,不再看江离。 她觉得好委屈。莫名其妙的委屈。委屈得一股热流往她脑门冲,眼前蓦地就水朦朦地一片。 “公子还有好多事不清。譬如那曲江的旁观,晚笛的利用,草庐赠物的别有目的……” “我都可以向你解释。”江离有些急促地打断了辛夷的话,“怨结太多,就一件件来。一不够,就两,一个月,一年……甚至用余下的每日每月,每月每年向你解释。我们还有好多的时间,好长的岁月。” 辛夷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才能把鼻尖的酸意压下去。她根本不敢开口,因为只要一出声,那眼眶里积蓄的水雾就似找到了宣泄口,瞬间就可决堤而出。 见辛夷沉默,江离眸色愈深,他又一个箭步转到辛夷跟前,沙着嗓子道:“但前提是,你要听我的解释。七夕紫云楼楼里楼外,连话都没上半个。我已给了你我的答案,今日,我想听你的。” 忽而一阵秋风来,拂起辛夷青丝如水墨流转。江离蓦地伸出一根莹指,指尖缠上了那青丝几缕。 鬓挽乌云,双鸦画鬟,青丝三千乱妾心,寸心化作绕指柔,婉伸郎指尖,何处不可怜。 辛夷仿佛着了梦,恍惚听得江离声音似笙箫流淌而来—— “回答我。卿卿。” 唤君一声卿卿,问君可结同心缕。心事已许,愿得郎君卿卿顾,此生终不负。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注1) 辛夷蓦地双腿软。男子最后那两个字砸得她晕乎乎的,鼻尖的酸意再难控制,眼眶的水汽瞬时就要淌落。 辛夷气恼地一跺脚,连忙那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慌慌转过身去:“公子又在什么有的没的!紫卿不明白,什么都不明白!” 这宛如孩子耍脾气的嗔怒,听得江离眸色愈深。他也不顾忌礼义廉*耻,一把握住辛夷的臂弯,生生把她掰过来面对自己。 辛夷唬得双腿愈软了,连带着语调都娇柔无力起来。然而那挡眼睛的手却不肯放下,闷闷道:“公子自重!奴家已与长孙订亲,即将嫁为人妇。公子此举多是不妥!” “那又如何?你连卢家的亲都闹的了,还怕闹不了长孙的?你反正已有一份休书,再多一份也是无妨。”江离的语调有些急,话里理是那个理,味儿却有些不对。 好似转弯抹角地指点女子“视姻缘为儿戏”“随时可休随时可娶”“泼妇一闹万事可成”。而于只会对弈下,算无遗策的棋公子来,要察觉到这点“不对味”实在是太难了。 注释: 1卿卿:南朝宋刘义庆《世新语》:“王安丰妇常卿安丰,安丰曰:‘妇人卿婿,於礼为不敬,后勿复尔。’妇曰:‘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遂恒听之。”乃是一种很亲昵,特别是夫妻间亲昵的称呼。特别是辛夷又字“紫卿”,里面的味道,大家自己品味吧。 第八十一章 婕妤 果然,辛夷立马恼羞成怒。Ww W COM她蓦地放下手,气得拿通红的泪眼盯着江离:“公子这话什么意思?若是水性*杨*花,不敢高攀泉边竹。奴与公子不同路,何言携手归。公子请回罢。” 江离整个人都愣住了。眼前女子突然的恼怒,使他那运筹帷幄下为棋的大脑,此刻却半点都不明白缘由。 见江离回不上话,辛夷又急又恼,脸涨得通红却又不愿再明半句。只能在心底暗骂他千万遍:怨那不解风情榆木脑,生生辜负女儿心。 等江离终于似乎通窍了点,可出来的又是“事实不就是这样?” “是!事实就是我一介市井泼妇,我一个杨花*水*性,休书闹得来,几嫁也无所谓!此等女子,自然是配不得棋公子高洁清华!女子自知本分,无意叨扰,从此阳关道是阳关道,独木桥是独木桥。告辞!” 辛夷通红着脸,连珠炮般抖完一腔怨,便也不管江离反应,脚一跺就转身跑开。 后花苑的秋风刮得她两颊生疼,急促的绣花鞋踏得落英咯吱咯吱响。 千种委屈万种嗔怨齐齐往辛夷心尖涌来,她怪他也怪自己,方才的事充其量是言辞欠妥,但自己就像着魔了般介意无比,蛮不讲理又无法自制。 仿佛那女儿芳心方寸间,装得下下棋局九州事,却偏偏装不下那人儿半个不妥字。如同三春最娇嫩的花蕊,被蚂蚁轻轻蛰了下,就疼得揪心。 辛夷脚步带风,没留意四周,一不心撞在了个柔躯上,耳畔娇喝响起—— “六妹妹这是怎么了?着了魇可是,走路都不瞧来人的。” 辛夷恍惚地抬头,眸底映出辛菱巧笑的脸,灵台立马清醒了大半:“五姐姐怎的不去席上?” 辛菱咯咯一笑:“大伙螃蟹吃得差不多了,就闹着寻点乐子。祖母也允了,让大伙行酒令呐。却独独现缺了你,正巧七妹妹见你来后花苑了,我便来寻你。六妹妹也真是的,好好的螃蟹宴,你一个人跑到后花苑来,可是见着甚稀奇事?” 辛菱猜疑的目光在辛夷身上滴溜溜转,她总觉得辛夷怎么看怎么古怪。平日清泠的脸此刻红霞漫,双眸像含了两汪春水,水波盈盈地荡漾,眉蕴娇意,唇吐羞态。 “难道,六妹妹不是见着了稀奇事。”辛菱脸上划过抹恍然,笑意蓦地诡异,“而是,见着了稀奇的人?” 最后半句话砸得辛夷灵台陡然清明。她盯着胭脂娇俏的辛菱,眸底一闪而过的雪色。 二人所在的回廊连接前府和后花苑。除了中间的大道,两边还有两条道通向后花苑。而二人脚下的位置,就是大道和两条道的汇合点。 也就是,无法判定辛菱是直接从前府来的后花苑,还是中途改了弯,去了后花苑再反路回来。 “紫卿近日偶染风寒,那螃蟹才吃一筷子就不太舒服。又不愿禀报祖母害了大伙兴致。只便来后花苑独自赏秋。不知后苑秋色,五姐姐以为如何?” 辛夷凉凉地笑了。她在试探辛菱是否中途拐弯去了后花苑,看见她和江离独处。 毕竟,至少现在,她是长孙家的新妇,名正言顺的订亲。若是她和江离的事被有心人传出去,对双方都没有好处。 辛菱眸色闪了闪,笑容却愈燦烂:“秋色不秋色,姐姐怎的清楚?不过是从前府径直来的后花苑,沿途半个弯都没拐过。” 辛夷眉间轻蹙。辛菱这话古里怪气,可她又找不出实在的证据来质疑辛菱,只得凉凉地道了句:“五姐姐好自为之。谁都有点见不得光的东西。若相安无事,过了也就过了。若真要较真,谁也得不到好。五姐姐是聪明人。” 辛菱咧嘴笑了,笑得眸底一片漆黑。她蓦地上前凑近辛夷,附耳低语道:“六妹妹这话就错了。姐姐我算不得聪明,不然也不会犯下见不得光的错了。所以,若姐姐做出傻子的事,妹妹可别怨我。毕竟,芙蓉园的风波是为了什么,妹妹比我更清楚。既然妹妹要逼姐姐,那谁又有等死的道理。” 辛夷的目光陡然凛冽,然而脸色却依然风平浪静:“五姐姐这话什么意思。芙蓉园的风波和姐姐无关,更没有我逼姐姐一。” “越是不叫的狗越是咬人。越是伪装得好的人,越是蛇蝎心肠。六妹妹,你是不是?”辛菱的笑意愈浓,却看得人心底愈寒,“你握有我辛菱和他的把柄,而芙蓉园的风波偏偏始于卢高,这些我都知道。并且我还知道,没有人会错第二次。而错的第一次,总要血债血偿。” 辛夷越听越糊涂了。且不芙蓉园风波和辛菱完全没关系,就算自己真的把辛菱和圆尘的私情,在芙蓉园里透了出去,又如何可引起高氏和卢氏的纷争。 “既然五姐姐要的玄乎,那妹妹也无言可对。不过只告姐姐一句:芙蓉园风波和姐姐,和姐姐的隐秘都无关。”辛夷无奈地摇摇头。虽然辛菱不足为惧,但莫名其妙结下的梁子,她还是不愿平白背了黑锅。 “哎呀,你瞧我,顾着和妹妹体己话,都忘了时辰了。水榭那边热闹着行酒令了,妹妹快与我一道归席罢。” 辛菱也不管辛夷应还是不应,语罢便转身离去。胭脂色的裙摆迤逦在石板路上,好似大片漫开的鲜血。 辛夷眉尖猛地蹙起。辛菱太古怪。 若是平日依她的性子,早就吒吒呼呼起来了,然而今日的她却太过平静,好似被人掐住了脖子,只能鱼死网破。 辛夷忽地想起,自从芙蓉园风波后,辛菱就有些不对劲了。她前时以为辛菱和诸人一般,是怕风波殃及辛府,如今才陡然觉得,她只是单纯的针对自己。 她在怕着自身的什么,而且她认为这个危机是因为辛夷。所以才在暗中擦亮了剑刃,以自己的命为赌注,等待着出鞘的那。 辛夷蓦地腻了层冷汗。辛菱再像个跳梁丑,可她那句话却对了:再聪明的人也斗不过拼命的人。 秋风萧瑟,大雁南归。雁阵的长鸣好似断裂的琴弦,一声声听得人心惊。 辛夷紧了紧衣袂,眸底晕开一片萧疏:“今年的秋格外凉呐。” 和十月初二。深秋。 皇帝李赫开始选秀。官商宋家嫡女宋金燕,淑惠明敏,温正恭良,特封为正三品婕妤。 进宫当日,这新晋婕妤就为皇帝进献了把龙腾九镶七宝赤金如意,皇帝龙颜大悦,特意请长安高僧入宫,为宝物开光祈福。 而这边的芙蓉园风波,依然没有丝毫进展。因为牵连官家众多,利益盘根错节,只见得大理寺卿满城忙碌,却没有实质性的判决令下来,愈惹得民心惶惶,人人自危。 于是,在这种局势下,皇帝李赫又是选秀,又是幸美人,召来百姓骂声一片。皇帝不务正业,怠慢国政。然而想想皇权早就被五姓七望架空,也就没什么奇怪了。 这日,大明宫佛香缭绕,僧袍如云。连宫殿檐上的鸽子都被诵经声念得脚步不稳,像醉酒般在琉璃瓦上打晃。 大明宫某处僻静的角落,一位清俊僧侣双手合一,对着面前的女子俯身行礼:“贫僧见过宋婕妤。” 宋金燕青丝梳作繁复的朝云近香髻,赤金孔雀翠羽步摇上垂下两寸来长的红宝石串,晃得她眉心的珊瑚花钿愈娇艳。若那名花倾国两相欢,从此君王不早朝。 她瞧着僧侣的脑门顶,泅起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圆尘大师何必多礼。如今我与大师有共同的敌人,不妨打开窗亮话。” 第八十二章 协议 罔极寺的主持圆尘没有抬眸,他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声音温和清淡:“婕妤这话什么意思。 Ww W COM佛曰冤冤相报何时了,不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普渡众生,万物皆有佛心。哪里有敌人一。” 一番滴水不漏的话却只换来宋金燕的冷笑:“本宫信佛,却不信大师的佛。此次为金如意开光,诸人都在三清殿念经。独独大师在外面,大师是诵经累了歇歇气,还是想偷偷顺路见什么人呢?” 圆尘低着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仿佛整个人僵在了那里,一动不动地沉默。 宋金燕摆弄着指尖的祖母绿戒指,自顾幽幽道:“让本宫猜猜,大师要见的人,可是御书房的皇上?也对,芙蓉园的风波绝不可能善终,而若起风吹的当先的,必然是高家。若再不求皇上出面,督警五姓七望遵照当年协议。不然凭芙蓉园顶撞卢家,高家早就被灭族了。” 圆尘忽地浑身一颤,他依然没有抬眸,声音却是阴沉地传来:“娘娘不妨直。这雨未下,风已起,嗅着风声的不在少数。婕妤就不必拿权贵间都知道的事来试探贫僧了。” 宋金燕一声娇笑,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不是本宫不直,关键是大师愿不愿意听。大师想救高,我亦如此。不是因为其他,只是我需要盟友。” “娘娘抬爱了。娘娘怎么笃定,若起风,当头的一定是高家?”圆尘蓦地抬眸直视宋金燕,眸底精光如寒剑,哪里还有半点僧侣守拙持重的样子,“当年高家和五姓七望有协议在。白纸黑字,加上若皇上再出面,他们赖也赖不了。” 宋金燕笑意愈凉:“是,按照协议:只要高家手中没握有五姓七望子弟的性命,便保高家不在大魏除名。可是,就算五姓七望遵照协议,谁又得准,高家子弟手里一定不会握有五姓七望子弟的性命?” 圆尘的眸底一划而过的寒光,宛若在长夜中蕴蓄的凛凛闪电,和前时那温和笃雅的得道高僧完全不似一个人。 “协议是高家的护身符。只要五姓七望遵守,高家的人便不会那么蠢。”圆尘语调愈冷。 宋金燕笑得花枝乱颤:“乱世将至,人心诡测。大师过于相信高家子弟,便是愚蠢。高家嫡女不是才惹了紫云楼岔子么?谁知道哪某个不成器的后辈,脑袋一热下就犯了禁令呢。” 圆尘警惕地四下环顾,压低了音调:“娘娘的意思是?” 宋金燕也凑近头来,眉间氲起抹恨意:“若无事便好,若真起事了,坐以待毙可不是大师的作风。本宫劝大师不要把所有的宝押在那协议上,还是最好给高家留个后路。而这后路,便是与我联手。” 圆尘忽地咧嘴笑了:“婕妤靠着宋家砸钱,才在五姓七望掌控的后宫位列正三品。可这进是进来了,往后的日子只怕更艰辛。婕妤还有闲心管旁的事。” 宋金燕挑了挑眉梢,丝毫没在意圆尘话中的轻蔑:“这些就不劳大师操心。无论拿钱贿赂进来还是如何,我如今就是正三品的娘娘。能拿到很多外面没有的东西。想必对大师多有助益。我不会问大师拿东西去干什么,也不管大师下一步如何行动。只要我们的终点是一样的。” 宋金燕的两寸水葱指蓦地刺进了掌心,衬得她两靥笑意如妖艳的毒蛇:“五姓七望,特别是卢家,都该死。” 圆尘眸色深了深,他佯装温厚地双手合一:“佛曰杀为孽业,苦海不渡。贫僧皈依十数年,这颗心已难为红尘恩怨跳动了。” 宋金燕的眉梢浮起嘲讽,她也不应话,冷笑声就转身离去。走出四五步,又蓦地驻足。 她没有回头,只有声音带了分苍凉地传来:“大师这话就可笑了。二十年如一梦,有多少人还记得,当年那协议的代价是:大师您一生将囿于清灯古佛。可怜,可怜。大师为了保高家,就以归寂空门,换来一纸协议。可惜如今高家的子孙安享其成,还四处闹事,全然忘了谁在背后保着他们的太平。” 宋金燕微微叹了口气,秋风拂起她玉色的鲛绡,好似来得太早的一场雪,纷纷扬扬就轻易地埋葬一切。 她迤逦远去,只在身后悠悠地留下句—— “你沉默太久了。高宛岘。” 圆尘和尚抬头看向苍,秋日清空映入他眼眸,激荡起了潇潇易水寒。仿佛有把绝世名剑,正用那易水濯去铁锈,然后缓缓地拔出了鞘。 十月初三。辛府金桂飘香,枫林红遍。 辛府各房都喝上了大厨房新酿的桂花酒,酒香充斥了整个府邸,连街坊邻居都抱着缸子,来向辛府讨几两好酒。 而后苑的玉堂阁却很是冷清,大厨房送来的桂花酒被搁在廊下,坛子上积了层灰。 “姑娘。这酒馋死人了。咱们启封尝尝罢。奴婢誓只讨三杯,绝不喝醉!”绿蝶举着两根手指,瞥向酒坛子直咽涎水。 辛夷坐在书案前,两手托着腮帮子,呆呆地看着窗下的桂树出神,丝毫没在意绿蝶的话。 直到绿蝶誓的手指都举酸了,她才心不在焉地应了句:“嗯…………” “姑娘您这是怎么了?”绿蝶也顾不上美酒了,她走上榻去,担忧地依到辛夷身旁。 自打初一的螃蟹宴后,辛夷就有些古怪了。 她整日呆坐着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更不会吱声,就好像被梦魇着了般。时不时叹口气,时不时脸一红,时不时又气恼得自言自语“话到底重了些,他定是怨我了”。 女子一个人又恼又笑,看得绿蝶啧啧称奇。想不到惯来清冷淡然的自家姑娘,会有这么“不可理喻又似乎是情理之中”的一面。 “姑娘若有什么恼事,不妨来听听,或许婢子有些法子呢。”绿蝶心翼翼的试探道。 辛夷连头都没转下,目光痴痴地盯着窗下的桂树,却又仿佛看向了不知名的某处:“我前日与位……好友……相会,估计是秋风太烈吹傻了脑子,我了些重话……其实他最多有些言词欠妥,是我太题大做,太蛮不讲理……怎么办啊,他定是怨我了……” 绿蝶蹙着眉头,听得很是费力。她家姑娘得像梦呓般,断断续续,还没逻辑。 不待绿蝶整理出前因后果,辛夷又猛地手肘一软,上半身直接趴在了书案上,懊恼地絮叨:“都过了两了,整整二十四个时辰,他不来见我,连书信也无……他定是怨我了,定是气我了,定是讨厌我了……” 第八十三章 团子 绿蝶瞧得一惊一乍的。Ww WCOM眼前这般的辛夷太过“古怪”了。岂止是被梦魇着了,简直就是陷到梦里了。那梦里有三春桃夭夭,有四月如胭,只瞧半眼就会心甘情愿地沉沦进去。 绿蝶眉头松开又蹙紧,蹙紧又松开,半晌才明白点大意:“姑娘这是言语欠妥惹恼了旁人?如果是好友,倒也不用太忧心。送点礼物去,以示歉意,和好不也是分分钟的事?” 辛夷眼眸微亮:“送点东西就可以么?” 绿蝶笑了:“若是金兰契友,自是犯而不校,但表示些诚意便好。咱们辛府酿的桂花酒不错,姑娘不如就送几壶美酒罢。” 辛夷听到前半句话还眼眸明亮,听到后半句却陡然暗沉下去,她低低啐了绿蝶口:“你这丫头,尽出馊主意!那桂花酒满辛府的人都喝得,连丫鬟厮也得了赏。大家都有的,我如何能送?” 绿蝶再一次傻住了:“姑娘的心思是,沾上了旁人的东西都送不得,只能送姑娘自己的?” “可不是?”辛夷急得想再解释几句,可话到喉咙都咽了下去,化作了她陡然而起的两靥红霞。 她心里千番万般懂。却害怕旁人多懂一分。 她愿意他多懂一分,却又怕他懂了个通透。 这般复杂难缠的心思,辛夷只觉得为人两世都没有这么辛苦过。 绿蝶苦闷地挠着后脑勺,余光在瞥到窗下桂树时,终于抓住了丝点子:“姑娘只会四书五经,不通女红烹调。不如就做道桂花团子。味道极美,又合时令,手艺还简单。奴婢给姑娘道番,姑娘稍些就会了。” 辛夷喜得一把抓住绿蝶的手臂,也顾不得淑女仪态了:“好姑娘,你快告诉我,那桂花团子是如何作的?” 绿蝶朝着窗下满地的落桂花努了努嘴:“喏,先拾几畚箕落桂花,捡净杂质,摊来晒干备用。再用上好的江米蒸熟,捏成团子。才出笼的团子热乎乎的,又软又黏,在那晒干的落桂花上一打滚,团子上就黏了层。桂花香甜,江米软糯,便是桂花团子了。” 辛夷像个才进书塾的学童般,认真地连连点头:“法子倒是简单。本姑娘从未进庖厨,听上去也是作得。绿蝶,给我拿个干净的畚箕来!” 辛夷丢下句话后,便趿着绣鞋,匆匆奔那窗下落桂花去了,这自然把绿蝶又瞧得一愣一愣的。 然而让她更称奇的是,她家向来只瞧得诗词歌赋的姑娘,竟然对此事无比上心。就一个人半蹲着捡拾落桂花,用簸箕一遍又一遍的筛干净,哪怕半丝枯枝落叶也被她挑了出来。 从白昼到黄昏,辛夷不知疲倦地筛选落桂花,仿佛对待最珍贵的奇馐。时不时还莫名其妙的自顾笑两声,问她乐什么她也不。 绿蝶几次想上去帮忙,都被辛夷拦开。让她只能感叹,定是今年秋风太烈,把她家姑娘的脑子吹傻了。 秋声在梧叶,润气逼书帏。曲涧泉承去,危檐燕带归,十月的秋雨淅淅沥沥地来了。 黄昏秋雨微寒,零落桂香暗袭,房檐下滴雨似连珠。独独辛夷没察觉般,依然专注地筛着落桂花。 绿蝶连忙把辛夷连拽带请地拉近屋内:“姑娘您真痴了不成?落桂花何时筛都无妨,可这淋了秋雨,着了寒凉又如何是好?” 绿蝶又是移来火盆,又是为辛夷拭去衣衫上的雨水,忙成一团。可辛夷的目光只黏在那匾落桂花上,一连声叮嘱:“赶快拿火盆给桂花烘烘,不然落雨的泥腥气染上了,便要害了桂香了。” 绿蝶哭笑不得,正要劝几句,忽见得辛府的看门厮进来禀报:“六姑娘,高姐想见你。” 高姐三个字,砸得辛夷灵台陡然清明。 高姐,便是高宛岫。芙蓉园风波处于风口浪尖的渤海高氏嫡女。 “她在哪儿?”辛夷的语调陡然清冷下来,连被雨水浸透的落桂花也顾不上了。 “就在大门外。啊咧咧,高姐那样子可吓人了。这么大的秋雨,伞也不撑,直愣愣地杵在门外,像被狐仙儿勾了魂似的。”看门厮心有余悸地抚着胸口。 “那赶快让她进来!把屋内的火盆再烧旺点!”辛夷下意识地应道,厮应了刚要转身,辛夷又猛地叫住了他,“等等!今日可是初三?” 绿蝶蹙眉道:“姑娘你可是自螃蟹宴后,真被秋风吹迷糊脑子了?连日子都不记得了。今日正是初三。” 电光火石间,辛夷浑身一抖。 那张藏在蟹丸中的笺子,长孙毓汝秘密给她的笺子,上面写的便是:初三,弃高。 长孙毓汝提前算到高宛岫的来访,而她告诫辛夷要做的,就是弃车保帅:弃高,保辛。 哪怕辛夷不清楚高宛岫的目的,也不确定长孙毓汝的决绝从何而来。但是她却明白,赌注是整个辛府。 她不敢冒哪怕丝毫的风险。 “不能让她进来!”辛夷的指尖兀的刺入了掌心,那一瞬息的心痛,几乎难以忍受。 她似乎明白长孙毓汝是以怎样的心境刻下那笺子了。情义、友谊、陪伴、诺言,在现实和利益面前,都要亲手踩得粉碎。 “六姑娘,那可是高家嫡姐。还和咱大少奶奶沾着亲哩。”厮惴惴不安道。 “无论如何,不能让她进来!紧闭辛府的门!”辛夷有些声嘶力竭地喝到,吓得那厮忙不迭应了离去。 玉堂阁的帘子垂下不久,秋雨陡然滂沱起来,暮色里腾起了乳白的水雾,雨珠打得青瓦檐叮咚咚响。 窗外夜色渐深,辛夷默默看了雨线儿半晌,才哑声道:“绿蝶,煮碗姜汤。再给我拿把伞。” 绿蝶一愣:“姑娘难道想去见高姐?可是,姑娘才吩咐,不让她进府……” “是。她不能进府,但我可以出府。”片刻后,辛夷接过姜汤,撑着竹骨伞推开了辛府大门。 当辛夷看到门外站着的女子时,她完全无法相信那是自己认识的高宛岫。 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地伫立在雨中,没有撑伞,苍白的脸上是被冲花的胭脂,青丝一缕缕贴在耳鬓,雨水顺着哗哗往下淌。 她目光涣散,神情呆滞,眼眸深处漆黑一片,没有倒映出任何东西。如果曾经的高宛岫似三春柳梢儿上高歌的黄莺,那此刻的她,却像极了一只丧家犬。 一只被所有人抛弃,只能蜷缩在肮脏的墙角等死的丧家犬。 第八十四章 拜别 辛夷一阵揪心。 Ww W COM她连忙跑进雨中,移过竹伞为她挡住雨,想若寻常地嗔怪她几句“又犯什么傻了,如此不爱惜身子”,却喉咙酸痛得根本不出话来。 良久,辛夷把手中还冒着热气的姜汤往她递了递,哑着嗓子道:“我虽然无法让你进辛府,但至少能给你送碗姜汤。” 高宛岫的眸色亮了亮,旋即又归于漆黑:“我想着最后再见见至亲至交,也算不枉此生人间一遭。可是爹娘把我赶出了府,长孙姐姐更是大门紧闭,其他的姐妹或是早得了风声,我还没走进大门,就被厮像撵狗样撵了出来。辛姑娘是唯一一个还肯见我的人。” 高宛岫的声音宛如梦呓,含着分痴痴的缥缈,听得人心里忽上忽下,若不留神还真以为是雨夜狐仙的幽语。 “辛姑娘,我今日才知道,什么世家嫡女,在利益取舍面前,便和那些墙角浑身污垢癞子的野狗没有区别。”高宛岫咧咧嘴,水珠顺着她唇角流下,竟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一生换来这一刻清醒,也是值了。” 辛夷听得心中颤,竭力挤出抹嗔笑:“什么唬人的话。芙蓉园风波上面还没有确切判决,你可别自己吓自己了。” “辛姑娘何必装糊涂?”高宛岫摇摇头,脸色惨白得几近青,“这判决,如今不就站在你面前么?” 辛夷瞳孔微缩:“这是什么意思?” “二十年前的旧事,除了高家自己人,世人大概早忘了干净。辛姑娘不知道也是对的。”高宛岫的眸色恍惚起来,似乎陷入了太过久远的魇里,“二十年前,五姓七望和高家一纸协议:只要高家手里没握有五姓七望子弟的性命,便保高家不从大魏除名。” 辛夷苦苦思索着记忆。二十年前她都还未出生,唯有在脑海里查找些民间野史,可记起来的只有儿时听书,那先生敲着板子唾沫横飞“想那一纸协议,五姓共约,乃是玉皇大帝赐給高家的丹书铁券”…… 高宛岫幽幽的低诉将辛夷拉回现实,如同岁月尽头几千岁的书老头,板子敲得人心惊。 “立下这份协议的理由是他,代价也是他。当时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五姓七望灭亡高氏,要么他长伴清灯古佛,补偿就是那纸协议……什么补偿,得冠冕堂皇,本质就是拿整个高家的存亡逼他,逼他以一纸协议交换自己的一生。从此纵使活着,也若死了罢了。” 辛夷眸色闪了闪。她的脑海里下意识地蹦出《元和郡县图志》上附载的两则旧事。 一是二十年前某日,高家在崤山捐了座关公庙。原因是高家嫡长子在崤山游玩时,路遇山匪,贼人见财起心,将其残忍杀害。所以高家大张旗鼓供奉关公,悼念嫡长子的同时祈苍惩恶扬善。 二是二十年前的某日,罔极寺老主持收养了个孤儿,定其为关门弟子,传其衣钵。赐法号圆尘,愿其功德圆满,断绝尘念。 两桩轶事前后相差,不过一。 一桩瞒过海,一则李代桃僵。从此狸猫换太子,和尚换公子。 辛夷兀自想出神了,高宛岫却没在意她听懂了几分,只顾顺着时间尽头那书人的板子,一板子一板子敲着了下去。 “他,祸从他起,便由他终。曾经风华无双的他,顺从得像只拔了利齿,还被烙平了爪子的狗。”高宛岫凄凄惨惨地笑了,“他一年半载会借做法事的名义回高府。高家稍长的人都知道他是谁,却只敢和众人般叫他大师。辛姑娘,你可知那种痛?好像被人生生地掐住了脖子。” 高宛岫顿了顿,冰凉的笑意蔓延开来,将她整个脸蒙上了层灰色的死气。 “我唯一的嫡亲哥哥,我敬若神完美无双的哥哥。我出生十六年,都不敢叫过他一声哥哥,十六年都要装聋作哑。” 辛夷心下已明白了七八分,她沉沉吁了口气:“既然他换来了那纸协议,此次芙蓉园风波,高家不应担忧才是。” 高宛岫摇摇头:“协议只:保高家不除名。也就是只保高家不被灭族。然而惩罚总是有的。明早是最后的期限。” 辛夷一惊。陡然想起高宛岫那句“这判决,如今不就站在你面前么”是什么意思。如今再明白不过,却是比不明白更难堪。 她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眼前的惩戒,只有这女子的一条命。以一人保全族,以一命换高家。这是太过划算的交换,没有人拒绝得了。 人命被放在秤杆上一两两算,厘厘都秤得清楚,没人会做亏本买卖,情义都太过廉价。 “辛姑娘,不必可怜我,我也不会怨你们。你们不是冷血无情,只是太过无奈。”高宛岫忽地粲然一笑,“棋局之中,命若琴弦,身不由己。我做不了主,你们也做不了主。” “高姐,你到底要做什么?”辛夷的心底腾起股不好的预感。她本能地伸出手抓住她衣袂,仿佛试图挽留要飞走的蝴蝶。 高宛岫轻轻拿开辛夷的手,笑意愈明艳:“我知道芙蓉园的事,长孙姐姐怨我拖累长孙,辛姑娘怕也是怪我莽撞坏事。然而,若时间倒流,就算知道结局,我大抵还是会那样做的。高家忍得下的气,我忍不下。理智不该做出的选择……那又如何,我高宛岫在你们眼中,不本来就是冲动的无脑女么?” 高宛岫离开辛夷的伞,缓缓向后退,秋雨哗啦啦的当头倾下,洗净了她脸上的死气,焕出温柔又干净的笑。 那是宛如飞蛾扑火,而留在世上的最后笑容。 “辛姑娘呐,我终于要去看哥哥了!我要从这里走到罔极寺去,从长夜走到明,然后我最爱的哥哥,会成为生命中最后最美的日出!呐呐,辛姑娘,你帮我出出主意,给哥哥带点什么东西?总不能空手呢!”高宛岫拿双手拢在唇边,娇声如莺的噙笑叫道。 她像个真的孩童。如寻常之日,探望兄长,殷切地拉着闺中姐妹挑选给哥哥的见面礼。还没走出门,想象着哥哥抚她头顶的温厚手掌,就欢欣得乐开了花。 然而女子银铃般的笑声,稚子般的红靥,在这般凄惨清冷的秋雨夜,却显得太过诡异。 如同本就不该存在的梦,顷刻就要灰飞烟灭。 第八十五章 哥哥 “高姐。 Ww W COM”辛夷的指尖蓦地刺入了掌心,她恨的不是她,而是自己的无能为力,“东市有间糕点铺,时鲜菓子都是极妙。今年桂花开得好,那铺子必做了桂花糕。给你哥哥捎上些,既合时节,又香肺腑。若能一起品品桂花糕,赏赏十月秋色,岂不美哉?” “好呐好呐!谢谢辛姑娘!”高宛岫如同孩子般欢喜地应了,便提着裙摆,转身欲跑进夜色中。 辛夷却是鬼使神差地,蓦地叫住了她:“宛岫!” 这是辛夷第一次直呼高宛岫的闺名。她的声音有些抖,不上下半句。高宛岫依言驻足,但也没回头。 辛夷咽下喉咙的酸意,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在滂沱秋雨中听得清晰:“芙蓉园的事,我不觉得你做错了。” 高宛岫的背影凝滞片刻,旋即开始微微颤抖,不知她在哭还是笑。良久,她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才幽幽传来—— “或许只有到这一刻才明白,人活着这辈子呐,有时就是为了那口气。” 高宛岫言罢便决然离去,伶仃的身影片刻就被夜色吞噬。大雨滂沱,水流如注,只余下了辛夷撑着竹骨伞,独自伫立府口。 她抬头看向浩瀚的雨幕,秋雨萧瑟携千钧之力,哗啦声向她心坎泻下来,凉透了秋意,凉透了心。 “得此子,可得下也。”辛夷长长吁出口气,那些脑海里泛黄的野史逐渐清晰起来。 渤海高氏有子,五岁能文,七岁能诗,九岁能对下策。年少才殊,震惊九州。此事惊动了皇帝,召其进宫对策,大为称奇,留下千古流传的一句圣判:“若待此子长成,得此子,可得下也。” 后来,连伏龙先生柳禛都动了爱才之心,亲赴高家收其为徒,赞曰:待吾百年之后,此子可继伏龙之名。故此子又得诨号:伏龙。 这样的少年,若是平民,仿当年柳禛云游四方可保安宁,若是五姓七望,平步青云封王拜相不在话下。 但是,此子偏偏出生在个没落世家:渤海高氏。而且还是将来会继承族长的嫡长子。 匹夫无罪,怀璧有罪。 于是,此子从高家的荣耀变为了祸害。一个高家根本承受不起的祸害。 五姓七望曾有提议:让此子断绝高氏,入五姓族谱。然而对这个有可能再次振兴高氏的血脉,渤海高氏也极其重视,竟意外硬气地拒绝了五姓。双方僵持不下,九州议论纷纷,最后有爱才之士上万民书,由皇帝出面,颁下圣旨:此子为我大魏之望,为国之栋梁。朕以子名义,保其长成。无论何时何故,都保其性命无忧。 正当下都看着这场“夺宝之争”如何收场的时候,此子却在一次出游中,被不知道他身份的愚蠢山匪杀害。下惋惜了好一阵,事情过去近二十年,也就慢慢平息了。 却没想到,此子被偷梁换柱,藏到了罔极寺。由此以一己余生换协议,得来高家一族太平。 一人与一族,被放在秤杆上算得清晰。哪怕筹码是下之子,也是让所有人都无法拒绝的“划算交易”。 他,是少年才,伏龙。 他,是罔极寺僧侣,圆尘。 他,是高家嫡长子,高宛岘。 已然是子夜,雨下得愈大了,秋夜的凉气腾起白雾雾的一片,晕开满城的凄凄如晦。 辛夷站在门口手脚冻得僵硬,也不愿立刻回府去。她多希望夜再长一点,再慢一点,最好永远也不要迎来黎明的日出。 因为,那会是被血染红的日出挽歌。 辛夷不知何时被绿蝶强拽回府的,许是伤情劳神,一碰到榻困意就席卷而来。 待辛夷再睁开眼时,已是日上三竿,秋日的太阳温和地照进绿纱窗,携来浓到腻人的雨后落桂的香气。 辛夷心里一个激灵,指尖顿时变得冰凉。 “姑娘可醒了?雨停了,奴婢帮姑娘把帘子支起来,让姑娘嗅嗅那落桂香。”绿蝶噙笑进来,如往常般为辛夷张罗梳洗。 然而当她转过身去挑帘子时,辛夷的声音幽幽传来:“绿蝶,告诉我。” “原来姑娘已经猜到了。”绿蝶的声音陡然暗沉下去,她没有回头,放佛凝滞在了窗前,“辰时的消息,奴婢却一直愁如何告诉姑娘。” “但无妨。” “高姐没了……就在罔极寺山门口……” 就算已经知道了结局,辛夷还是瞬间心底一阵揪痛,她不得不攥紧被子,重重地深吸几口气:“具体如何,细细道来。若是漏半点,定有你好看的。” 绿蝶依旧没有回头。她看向窗外被一夜秋雨打得七零八落的桂花树,语调忽地缥缈起来。 “听寺庙的沙弥,大清早刚开山门,就看见高姐提着盒桂花糕立在那儿。浑身上下都被雨湿透了,脸白得像个鬼魅似的,她只要见圆尘主持。” “然后呢?”辛夷的指尖把锦被上的刺绣都攥破了。 “然后圆尘主持就出来见她了。两人一句话也没,就在山门口的青石头上席地而坐。分吃一盒桂花糕。当时那场景可古怪了,看起来像是寻常的来探望圆尘主持,顺道坐着唠唠嗑品品糕点。可二人相对而坐,半句话都没有,圆尘主持更是脸色惨白惨白的。” 绿蝶顿了会儿,好似要积蓄力气,才能把接下来至今仍让她心骇的话完。 “然后,最后一块糕点吃完,高姐笑了。据沙弥,那笑可美了,简直不像这世间能有的笑。但是,高姐许是被雨淋犯糊涂了,对着圆尘主持唤了声哥哥,就七窍流血,倒地身亡……” “不过是分食了盒糕点,怎的就没了呢?圆尘主持倒好好的。”辛夷勉强压下心底的惊涛骇浪,指尖却是抖得厉害。 “据有眼尖的沙弥瞧清楚了的。那盒桂花糕有一部分做了记号。你这就奇了,两人半句对话也无,但好像心有灵犀似的,高姐只吃做了记号的,圆尘主持只拿没记号的。后来有好事者去瞅那糕点残屑,现做了记号的桂花糕,也只有做了记号的桂花糕,各个含有巨毒……” 后面绿蝶惋惜“高姐莽撞终害己”之类的话,辛夷半个字都听不见了。她攥紧锦被的指尖猛然松开,放佛是无声中就倦怠不堪。 她觉得好累,在这世间辗转,满面尘埃。 高宛岫是不是冲动,是不是没脑子她不知道。但她却清楚,她用最后一声哥哥,亲手为自己的命画上终止,这是她的不甘,亦是她的傲。 有人拼尽一生为那紫袍金带,有人为那权倾下,为那北方佳人,为那青史留名,但还有一种人,只是为那一口气。 拼尽一生,只求在最后,亲口唤你声“哥哥”。 十六年的忍耐和压抑,与其苟活不如飞蛾扑火,第一声也是最后一声“哥哥”,耗尽平生,亦未有悔。 第八十六章 铁钵 “姑娘,您这是怎么了?”绿蝶担忧的声音从耳畔传来,辛夷才现自己想入神了。 Ww WCOM “无妨。给大厨房带个话,日后每年十月初四,我不吃桂花糕。”辛夷摇了摇头,勉强恢复了常色,“再给我拿壶酒,寻个食盒装上。我要出趟门。” 绿蝶刚应了前半句,后半句就愣了:“姑娘要出府?这才雨停,路上可滑溜哩。不然姑娘你等半刻,奴婢去借台轿子……都怨上次五姑娘把姑娘的轿子拿去了……” “不用了。我一个人去。”辛夷接过装着酒壶的食盒,就推门而去。 辛府靠近城东城郊,附近有座山丘,佳木蓊郁,路平易攀,最妙的是登顶山丘后,基本能遍览长安城风光,临风赋诗,繁华脚下,别有番雅趣。 辛夷来到个僻静的山头,除了她看不到其他的人,只有秋风把枯枝吹得飒飒响,红叶漫似喋血的飞蝶。 不远处依稀能看见城西郊的罔极寺,大雄宝殿金顶熠熠,佛经的梵唱几里外都还能听见。 这一幕落入辛夷眸底,却激起了沉沉的夜色。她打开食盒,取出酒壶,斟了杯酒,然后面向罔极寺的方向,手肘一倾,洒酒一痕。 辛夷长叹了口气,眸底晕染开凉意:“宛岫,珍重。” 斟酒祭亡人,魂兮归来兮,一句珍重慰亡魂,黄泉路上风雨安,来世岁月好。 “走好。”忽地,一个男声响起,辛夷手中的酒壶被猝然夺过,泥地上的酒痕又多了道。 辛夷一惊,待看清男子面容时,她眉间顿时腾起股寒气:“三殿下怎的在这里?” 李景霆一袭黄栌色双蝠如意云倭缎衫子,髻未带冠,只簪枝貔貅献宝赤金簪,脚蹬青纹提花玉锦靴,腰间系着碗大的鸡血玉玉佩,眉飞入鬓,眸隐精光,好似掌管秋日的蓐收神祗般威凛。 他负手瞧着辛夷,眉心微不可查地一皱:“放肆。规矩都忘了?” 辛夷瘪瘪嘴,却也是乖乖地俯身一福:“民女辛夷见过三殿下。” 李景霆一时半会没叫辛夷起来,他盯着女子的脑门顶,眸色起了些些涟漪:“你能来的山丘,本殿还不能来了?你能祭奠的人,本殿难道就不能了?不过是忘带酒,借你一杯罢。” 辛夷心中兀的一紧。 李景霆派出影卫,跟踪她的行踪,她并不奇怪。但是他要祭奠高宛岫,却在她意料之外。堂堂皇子与没落世家的姐,实在是猜不出什么牵连。 “三殿下皇室血脉,身份尊贵。没想到也认识宛岫,只盼不是宛岫惹祸惹出来的缘分。”辛夷带了两分打趣地试探。 李景霆眸色一闪,笑了:“你不用变着法子套本殿的话,本殿由着与圆尘主持的交情,确实是来祭奠高宛岫。” 辛夷唇角一勾,也不管李景霆的话,她兀自起身,似笑非笑的看着李景霆:“三殿下果然都知道了。” 这话得莫名其妙,然而局中人都懂。知道的是圆尘和尚的身世,知道他兄妹二人恩怨。 那么必然也知道高宛岫被五姓七望逼死,以保高氏的交换。 辛夷无能为力,但李景霆身为皇子,多少有些法子。然而他只是在暗中隔岸观火,临到最后再出来祭奠番。 辛夷的眉间顿时腾起抹凉意:“民间有句俗话:猫哭耗子假慈悲。殿下还是回去下好自己的棋,呆这儿斟酒祭人倒是可笑了。” 言罢,辛夷就转身眺望罔极寺,再未搭理李景霆半点。她心里本就堵得慌,所以哪怕平常可以不计较的事,此刻她都窝了团火。 李景霆听出辛夷话中的冲意,他也不恼,只是慢悠悠道:“本殿除了祭奠她,也顺带来找个人。” 辛夷眸色一闪,冷笑道:“不能明面在原地祭奠,又得向着罔极寺事地,这个僻静的山丘铁定是他最好的选择了。他如今只是个失去了妹妹的兄长,可殿下还不愿放过他的伏龙之名么?这世间果然只有街边晒太阳的乞儿是最得安宁。” “本殿也不是来找圆尘主持的。”李景霆摇摇头,眼瞧得辛夷嘲讽愈浓,他无奈地一挑眉,“辛姑娘果然聪慧,猜东猜西,却独独漏了自己。为什么你就不觉得,本殿是来找你的?” 辛夷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殿下是弃子来了?还是灭口来了?” “有用的棋子,本殿怎会舍弃?”李景霆凉凉地笑了声,递给辛夷一个布包,“听辛姑娘送给长孙的珊瑚手串,是亲自寻遍长安佛寺,最后在罔极寺求圆尘主持开的光。佛恩浩荡,礼尚往来,辛姑娘当送点回礼去。便是这个罢。” 李景霆的话里没有半分商量,一个字一个斩钉截铁,根本没留给辛夷拒绝的空间。 这让辛夷不舒服地皱了皱眉:“回礼民女自会准备,就不敢劳驾殿下了。还是区区回礼,都惊动了殿下,民女才是惶恐不安。” 布包里是个钵,僧侣化缘的钵。似乎是铁制,流转着幽幽的冷光。上刻金刚经,精雕细琢,入手极沉。 僧侣赐福开光,回赠以化缘铁钵。就算钵的材质有些古怪,并不似寻常的铁,整件事也都合情合理,衣无缝。 但若是看不出这个回礼的异常,辛夷就枉自重活一世了。 区区回礼却让李景霆亲自准备,只怕这礼大有玄机,还是个要辛夷作为导火线去揭开的玄机。 以钵为饵,请君入局。 “你只有一个选择,辛夷。把这个当作回礼送给圆尘主持。”李景霆淡淡的一句话,带着生的高傲和不可抗拒的威严。 就凭他是皇子,辛夷没有拒绝的立场,凭他是下棋者,辛夷更没有迟疑的底气。这是身为臣的命,也是棋子的命。 “可惜,我要的,便是改命。”辛夷喃喃低语,眸底一划而过的精光。 “什么?”李景霆没有听清,他以为辛夷在抵抗,语调愈冷了,“辛夷,本殿劝你不要耍心思。连这步棋的用意都看不出来的你,又有什么不的实力?” “是,民女是算不到殿下落棋的用意。”辛夷淡淡抬眸,将深处的精光细细掩埋,“但是,民女却可以搅浑这盘棋。就算不知道好坏,甚至鱼死网破,殿下也不要怀疑民女丝毫。” 李景霆微眯了眼,语调深处噙了分危险:“你在威胁本殿?” 第八十七章 条件 “民女不敢。WwWCOM只是想和殿下谈谈条件。”辛夷俯身一福,垂眸敛目无比温驯,“以搅混不知前途的棋局,来交换殿下的一步棋。这种划算过头的打算,民女断不会狮子大开口。” “那你到底意欲如何?”李景霆有些懵了,“你都以搅混棋局威胁本殿了,又不会拒绝这步棋,这是什么矛盾的理儿?” 按道理来,棋子提出威胁的条件,然后逼迫对方放弃这步打算,从而保全自身,全身而退,才是合理又常见的走向。 “商贾做买卖,讲究的是一分钱一分货。同样,棋局里面谈交易,也是有几斤换几两。不知高地厚,妄图一劳永逸,都更可能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辛夷语调温软,眉眼平静,好似着和自己安危无关的闲话,“所以,民女搅混棋局对殿下的威胁不够,不足以换这步棋,但能换几个承诺,民女也是赚到了。” 李景霆眸色深了深,他刚想话,辛夷又蓦地打断了他:“借用方才殿下给辛夷的话:殿下,只有一个选择,答应民女。威胁不大但也是威胁,东西送过去,如何送,何时送,甚至是不是民女亲手送,这里面的门道,想来也会让殿下头疼片刻的。提醒殿下一句:在这盘棋里,我辛夷是下棋者,而殿下是棋子。” 最后一句话虽温声细语,如同春风,却砸得李景霆脸色微变,眸底顿时夜色汹涌。 眼前的女子眉尖儿似春山迤逦,眼波儿如春水迢迢,顾盼间无一不柔态,噙笑时无一不水秀,难以把这样的她和方才那番话联系在一起。 如同一枝三春紫玉兰,临风皎皎绰约露含日,然而待赏花走近了才惊觉,那玉兰树后是万丈悬崖。 水至柔亦至刚,盈盈婀娜的曼陀罗是剧毒,最锋利的不是绝世名剑,而是美人温柔刀。 李景霆忽地笑了,连他也不明白,自己的唇角为何不受控制的上翘:“只有你好好把钵送给圆尘主持。有和要求,尽管言来。不过,最多三个。多了,本殿也没有这个好脾气。” 辛夷对李景霆的笑有些莫名其妙,到她也不愿多想,径直开口:“一,此事需保我自身无忧。” “可。” “二,此事需保我辛氏全族无忧。” “可。” “三,也是最后一个。” 辛夷忽地住口,脸色陡然暗下去,微抿的唇显示出她的纠结。 “尽管。”李景霆带了份戏谑般的诱惑,“金银财宝,一步登,哪怕是这盘棋局的走法,本殿都可允你。一个名,一个利,进入这盘下棋的人,大抵也就这两个缘由了。” “金银财宝,一步登,非辛夷所求。至于棋局的走法,辛夷更喜欢自己提灯前行,不劳殿下操心。”辛夷低低的笑了,春水眸里涟漪轻荡,“最后一个条件:只要民女好好将钵送给了圆尘主持,还请殿下出面,为宛岫正名,风光厚葬。” 李景霆半晌没缓过神来。 他满以为辛夷会开出更大的条件,没想到只是厚葬高宛岫。没为自己捞半点好处,反而将恩惠都给了什么也不知道的亡人。 在俗世民间,这或许是大义感人,但在下棋局,在这无关风月唯有利益的棋局里,就是太过痴傻了。 “仅仅是这样?”李景霆加重了仅仅二字,“本殿以皇子名义,允你任意条件。这场棋局凶险万分,步步惊心,你就这么放过一个可能改变你输赢的机会?” “是。或许于殿下于他人,心机百般算尽,不过是为了成为棋局最后的赢家。然而于民女,当初踏入棋局不过是被迫保命。时至今日,也只求掌握主动权,得余生静好而已。”辛夷缓缓道,“若还有其他所求,或许只是句问心无愧罢了。” 辛夷的眉间泅开抹淡淡的凉。她不由地想起高宛岫最后一刻,是不是和她一般的心情。 用十六年换来的一声“哥哥”,或许只有她自己能回答,“值与不值”这类问题。 世人的评论,青史的书写,不过是身后事,痴人梦。 “无愧?有时候更像作茧自缚,甚至自掘坟墓。漂亮话也就嘴上,金银堆在面前,铡刀架在脖子上时,就算有这个心,也是无能为力。”李景霆泛起嘲讽的笑,神色有些复杂。 “是,虽此路崎岖难至,但此心所向,便负重前行。”辛夷一笑,秋水涟漪,“而且民女还要提醒殿下一句:自紫宸殿召见后,民女已不是简单的棋子,勉强也可算下棋者。就算还很不成熟,还要像今日般为殿下所用,但民女至少已经站在了这个棋局上,殿下最好还是多个心思。” 辛夷自始自终都语调温和,好似两个友人相携秋游,谈笑风生。漫山红叶映入她眸底,却没有激起一丝波澜。 宛如再惊的浪涛,也都化为了春水绕指柔。 李景霆眸色愈深,递出装铁钵的布包:“三个条件,本殿应了。” “民女多谢殿下。”辛夷毫无迟疑地接过,“起风了,估摸又要下雨了。殿下还是早些回去,以免湿了这身玉蟒锦衣。” “这身玉蟒锦衣看似华净,却比这秋雨还要脏几分。不过是有些用处,才忍脏穿上,实则本殿时时被熏得厉害。世间事,有舍才有得,对自己不狠的人,焉能成大事?”李景霆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看着辛夷的瞳仁有精光划过,“大变将起。辛姑娘,你选好你的立场了么?” “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辛夷眉梢一挑。 “只是提醒你别忘了:你是我李景霆的棋子。” 李景霆丢下这句话后,也不看辛夷骤然凉薄的脸色,就悠悠拂袖而去。 可刚走出几步,李景霆又蓦地驻足,他没有回头,长身玉立于苍山红叶中,肩膀有轻微的颤抖。 竟不知他是在笑还是在怒,只有听不出喜怒的声音传来。 “辛姑娘,别忘了,你是我李景霆的……棋子。” 两句几乎一模一样的话。唯独不同的,是第二句有可疑的停顿。 放佛棋子两个字是猝然跟上去的,生怕话语有半点不妥,怕旁人察觉到,也怕自己察觉到,那心中的端倪。 那不知从何时起,悄然萌蘖的端倪。宛如初春雪被下的青苗,放佛一夜之间就冲破雪被,探出了玲珑的芽儿。 转瞬间,春意萌动,四月芳菲。 然而辛夷并没察觉到什么异样,只是眸色骤肃:“相同的话,殿下何必两次。棋子不棋子的,如今但是,明日尚且难断。” 第八十八章 变故 李景霆忽地有些尴尬地清咳两声,也不置一言,就拂袖而去。 WwWCOM 辛夷有些莫名其妙地立在原地,她掂了掂手中的布包,铁钵沉得厉害,放佛一直沉到了她心底。 萧萧西风卷红叶,归雁嘶鸣,霜凝寒,有一滴滴雨珠打在铁钵上清泠作响。 绵绵秋雨,又是一场凉。 然而当辛夷回到玉堂阁时,秋雨带来的凉意瞬时就烧成了火热。 蕉叶带着一群丫鬟嬷嬷立在台阶上,气势汹汹,怒目圆睁,台阶下跪着绿蝶,她哭丧着脸,却是咬着唇一言不。 “本姑娘不过出去了会,竟不知玉堂阁有如此热闹。”辛夷噙笑走过去,只是那笑却比怒还让人心寒。 蕉叶连忙住了嘴,下台阶来中规中矩地一福:“六姑娘。”绿蝶眸底一划而过的喜色,却在瞥着蕉叶的冷脸时,又畏惧地低下了头。 “蕉叶不去伺候老太太,倒来我这冷清地儿串门,也是稀客。”辛夷不慌不忙地弹出指尖一点胭脂沫子。 “姑娘容禀。”蕉叶想着辛夷马上就是长孙家的嫡少奶奶,就算心里窝火也得脸上堆起笑来,“蕉叶奉老太太的话,来请各房姑娘去上房议事,独独不见六姑娘。问绿蝶这婢子,她又不知道姑娘去哪儿了。您,唯一的大丫鬟,还不知道自家姑娘去哪儿了,活该讨顿板子!” “是我没告诉她。怎么,我去哪儿都要告诉绿蝶?”辛夷淡淡地一挑眉,“这到底是我的丫鬟,还是监视我的?或者,是蕉叶想对我的行踪了若指掌?” 辛夷语调轻柔,最后半句话却是语意极重。放佛一个哑爆竹扔出去,就算没声儿,也能把人吓得半死。 果然,蕉叶被唬得忙屈膝一福:“六姑娘折煞奴婢了。” 辛夷看也没看蕉叶一眼,只是唇角一勾:“这民间有句大俗话,虽然难听了点,理却是一样的:冤有头,债有主。本姑娘不过是刚回来,瞧了场好戏,碎了几句嘴,可论不上折煞不折煞的。” 蕉叶伺候老太太数载,早就练得玲珑心思,八面通透,如今听辛夷半句话,她就明白了辛夷的意思。为着辛夷头上压着的“长孙嫡少奶奶”的名分,她也不敢多半个造次字。 蕉叶转过身,亲自扶起绿蝶,俯身一福:“绿蝶妹妹饶了我。是姐姐这嘴巴太碎,回头定自己讨几顿板子,妹妹万莫放在心上。” 绿蝶狠狠一吸溜,将眼眶包着的泪珠挤回去,憋出个勉强的笑意:“蕉叶姐姐言重了。此事绿蝶也有错,如何全算姐姐的。” 二人转眼一副温馨和美的样子,放佛方才的事只是幻觉。所谓脸面转眼变,人情若波澜瞬息起伏,白眼一翻就成了青眼,似也费不了多少功夫。 “此事就了了。既然是老太太传各房,本姑娘也不用进屋了,径直便去了。”辛夷抚平髻中的簪子,向蕉叶扬了扬下颌,“你先在院子门口候着,我交代绿蝶几句。” 蕉叶一福应下,领着大队丫鬟嬷嬷退到了玉堂阁院子门口,还知趣的站得远远的,无论辛夷和绿蝶什么都是传不过去。 “到底怎么回事。”辛夷看向绿蝶,面容顿时一肃,“蕉叶虽性子执拗了点,但不是惹事的。本姑娘也从未见她和府中哪个丫鬟这么急眼,今儿个是我玉堂阁犯太岁了不成。” 绿蝶连忙摆手:“姑娘,你可千万别怨蕉叶姐姐。不是玉堂阁犯太岁,是太岁犯了蕉叶姐姐,她心里窝着火哩。今儿是蕉叶姐姐娘亲的忌日,蕉叶好不容易攒了银子,告了假,想去罔极寺寻圆尘主持为她娘做场法事。结果去那儿了,被告知圆尘主持行踪诡异,要么闭门不出,要么不见人影,法事念经都不管了。蕉叶只得回府来,心里自然不痛快,今儿府中挨骂的丫鬟可不止奴婢一人。” “圆尘主持行踪诡异?”辛夷心中猛地一跳。 “正是。据那日高姐在山门口没了后,圆尘主持就古古怪怪的。僧侣们的劝也不听,更不与旁人搭话,香客里已有好些怨言了。”绿蝶像个长嘴妇般,晃着脑袋得带劲儿。 辛夷的眉间猝然蹙起。圆尘亲眼看着高宛岫在面前自尽,心思黯然难堪是人之常情。但她直觉觉得,此事没有那么简单,放佛圆尘在筹备着什么,而且是见不得光的打算。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辛夷沉沉吁出口气,将手中铁钵的布包递给了绿蝶,“这是送给圆尘主持开光宝物的回礼,可得给本姑娘收好了。” 绿蝶接过布包,不经意的应了句:“原来姑娘出府去,是给主持打造回礼去了,怪不得去了许久。” 辛夷递出布包的手猛然缩回。绿蝶倒是提醒她了,“给圆尘主持打造回礼”,这是个绝佳的出府的理由。万一彼时去上房议事,有人问起来,她也好周全应对。 “罢了,这东西贵重。本姑娘先收着。把屋子里的火盆烧热乎,本姑娘从上房回来后,定要好好暖暖,这出去趟可是冻死了。”辛夷重新将布包收回自己怀里,嘱咐了绿蝶几番寻常话,就随蕉叶往上房去。 然而当辛夷来到上房,禀报进去,才现今儿个的不寻常。 上房中,辛岐和辛周氏坐在上,余下各房姨娘姑娘哥儿黑压压满屋子,却独独不见五姑娘辛菱的影儿。辛菱的娘——孙玉铃跪在堂中,战战兢兢梨花带雨。 “见过祖母,爹爹,大奶奶……”辛夷趋步而入,规规矩矩地正要行礼,却听得辛周氏略微急促地声音:“哪还有时间见礼?来了就赶紧坐下,大家合计理个法子出来。快坐,快坐!” 辛夷压下不解起身,刚按照辈分坐下,就见得辛岐指着孙玉铃的鼻头大喝:“瞧你养的好闺女!把我辛氏的脸面都丢尽了!如今我辛府便要成了全长安笑话,你这下可如愿了?” 孙玉铃吓得脸如金纸,抽泣道:“老爷息怒!奴也不知道这个死丫头着了什么疯,堂堂官家姐,要跑到佛寺门口去撒泼。此事万万干不得贱妾啊!” “好了好了,她一个妇道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你便是再骂她,也不能将五丫头带回来。”辛周氏叹了口气,有些头疼地捏了捏额角,“当务之急,是先将五丫头带回来。不能再让她像痴儿般,在佛寺门口一声声叫圆尘主持。” 第八十九章 回礼 “这个不孝女,直接绑回来便是!”辛岐气得脸色青,猛地一拍桌案。Ww WCOM “千万不能绑回来。得心平气和地带回来,她若是听劝,自己肯回来最好。”辛周氏叹气一声接一声,“早些不是已经派了厮去绑她么?结果这丫头不知如何疯劲上来,执拗地不肯回。一群人在佛寺门口争闹,围观的香客愈多,这流言长了腿,瞬息就传遍长安了。那些个难听,我老婆子都忍不了了。” 辛夷静静地坐在旁听几人议论,心底大致明白了事情原委。 原来辛菱自顾跑到了罔极寺门口,请圆尘相见。然而自高宛岫事后,圆尘就古古怪怪的,不愿见辛菱。辛菱却像着了失心疯,也赖着不走,还在寺门口一声声叫圆尘。 且不论辛菱官家姐的身份,光是这样的行为,就太过癫狂,惊世骇俗,丢的不仅是辛菱的脸,也是关中辛氏的脸。也怪不得辛岐气得六神无主,辛周氏搅尽脑汁要把辛菱带回来。 “爹,依儿媳看,现在什么都无用。还是赶紧把五姑娘带回来。”高娥也难得的秀眉紧蹙,“不然,再任她赖在寺门口一刻,这流言就难听一分。” “我如何不想绑这个逆女回来?”辛岐又急又气,连着胡须捋断了数根,“厮丫鬟派出去了几拨,连她娘都亲自去了,她肯回来么?我们又不敢动武,不然动静一闹大,围观的香客愈多,这家丑可要传遍十里关中了!” 荣华轩中顿时陷入了死寂。所有人都面色凝重,长吁短叹,却独独没人出头揽事。 得把人带回来,还得不出动静地带回来,实在是件不讨好的苦差事。 忽地,辛夷敛裙起身,至堂中盈盈拜倒:“紫卿愿毛遂自荐,去罔极寺带五姐姐回来。” 诸人一愣。辛岐先是大喜,旋即又迟疑地驻足:“当真?可连她的贴身丫鬟,她娘亲都带不回来。你又有什么法子?” 辛夷淡淡地抬眸,直视辛岐道:“女儿自有法子。但不便告知爹爹,还请爹爹恕罪。” 辛岐的火气眼看着又要腾起来,辛周氏适时地开口了:“罢了,就让六丫头去!如今也没有其他法子,能有条路走便走走试试!” 辛岐在堂中来回踱步,欲言又止,良久才重重地一叹气:“也罢!就依娘的,让六女去!” “六姑娘向来心思奇巧,定是能带回五姑娘。”高娥锦帕掩唇,低低的笑了,“若是带不回来,这出去游山玩水番,也算不虚此行……哎呀,瞧我这碎嘴,却忘了六姑娘可不是才从外边回来?连丫鬟都没带,外出数个时辰,想来美景得一个人瞧才有意思。” 高娥不动声色的一番话,兀的提醒了众人,辛夷是才从外面回来。未出阁的姐,独自一人,外出半,实在是让人浮想联翩。 辛岐顿时一怒未平,一怒又起,冷喝道:“高氏不我还差点忘了。六女,你又作何法?” 辛夷从容地拿出铁钵,脸色没有一丝波澜:“回爹爹的话,女儿念着前阵子,圆尘主持为珊瑚手串开光,便打造了个化缘铁钵,作为回礼。以谢主持弘化佛法,以表礼佛赤子诚心。” 一番话滴水不漏,又合乎俗礼,又彰显嘉德,辛岐就算觉得哪里不对劲,也找不出纰漏来。 辛夷温和的声音又潺潺响起:“铁钵在此,爹爹大可一观。不过,女儿每次出府,或是赏花,或是观月,偏偏到了某些人眼里,都成了脏东西。也不知是信不过辛夷,还是信不过辛家的女儿。” 辛夷加重了“辛家的女儿”几个字,她暗讽大嫂高娥终归是“嫁进来的外姓”,处处拿她事,便也是膈应辛氏。 高娥脸色一白,哆嗦着身躯立马扑到地面,尖着嗓子嚎:“爹,儿媳嫁入辛家十余年,生是辛家的媳妇,死是辛家的鬼。可从来没当自己是外人!儿媳为桓郎守寡数年,侍奉岳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却还要听凭旁人嚼舌头!桓郎,你去的好狠心,把我一个人儿丢在世上,孤苦伶仃,还有被人泼脏水……桓郎!你等等我,我这就随你来!” 着,高娥干嚎着作势往一旁柱子上撞去,吓得堂中诸人大惊失色,连忙起身阻拦。辛岐更是急得跺脚“快拦下她!”,荣华轩中顿时闹成了一团。 好不容易把高娥劝道月牙凳上坐下,她还哭哭啼啼的拿锦帕拭着眼,细看来似乎也没有泪,但就这番做派,让诸人都不好再拿她什么事儿。于是乎,所有的目光又再次投向了辛夷。 辛夷一直脸色平静,像看戏般等到风波平息,才不慌不忙地拿出铁钵放在堂中,让四下都瞧个分明。 铁钵样式寻常,壁雕金刚经,并没有异常。辛岐乜了眼就作罢,高娥也瘪瘪嘴,满脸地不甘心。辛周氏却是眸底一抹精光划过。 “罢了。高僧赐福,赠以回礼,也是德行嘉嘉的好事。不过你日后出门,总得带个丫鬟,以免丢了仕门贵女的风范,若是惹来流言,对你一个要出阁的姑娘终归不是好的。”辛岐又嘱咐了番,并没有多想,便摆了摆手,“六女独自出府的事就不追究。带回五丫头的事也这么定下。都散了罢。” 荣华轩中诸人纷纷起身行礼,6续退去。辛岐要来搀辛周氏离开,辛周氏却是摆摆手让他先在旁等候,自己向辛夷走来。她驻足,俯身,凑近辛夷,慈和的语调被刻意压低:“六丫头,士农工商,尊卑分明。哪怕辛府不是权贵,也是堂堂仕门。一言一行都有多少人盯着,可不能半点马虎了。” “孙女儿记下了。”辛夷乖巧的应了,却是心中微疑。辛周氏不是个整将“三纲五常”挂在嘴边的人,没必要特意来嘱咐她番。 “这就对了。无论是自身的言行,还是送出的回礼,都要多留个心思。”辛周氏拾起地面上的铁钵,捏着衣袂擦了擦灰,然后很自然的递给辛夷,“比如,这个钵的材质可不是寻常的铁,而是铁。” 辛夷的瞳孔瞬间缩了缩。 “铁”两个字像两口洪钟,在辛夷脑海里来回撞得哐哐当当。秋阳从绿纱窗中照进来,为她周身镀了层金,也映亮了她眸底的幽光。 第九十章 冤枉 普通的官家姐只识琴棋书画,不大会明白铸造器皿。Ww WCOM而辛夷饱读诗书,涉猎广泛,自然清楚那是何等不寻常的材质:铁,是铸造刀剑,尤其是暗器的佳材。更是宫中才有的奇珍。 李景霆身为皇子,用铁造了个钵不奇怪。奇怪的是他将这个钵送给一个和尚,而且还是要辛夷亲自去送。让下世人和暗中各方看来,是“辛夷送给了圆尘一个铁铸造的钵”。当然,辛夷不会站出来嚷嚷“这个钵其实是三殿下送的”,不然还没等到洗脱自己的嫌疑,就已经成了李景霆的刀下鬼。 她没有那么蠢。所以才会在答应送钵的时候,要了李景霆的三个承诺。躲不过的事儿,就只能将损害降到最。 棋局盘更错节,利益纠缠。一步牵动千步齐,一子接连万子黑白,看似寻常的一个钵却是各方博弈的筹码。材质是什么,谁亲手送去,都成了棋局中的算计。 至于只在宫中才有的珍品,辛周氏一个寒门老太太,却能一眼认了出来。这其中的门道,辛夷不想去猜。辛周氏对她没有恶意,她那不知从何而来的“见识”对她反倒有助益。 辛夷的太阳穴一阵疼。怀中的钵像个烫手山芋,烧得她坐立不安。她看不透这步棋是如何下的,但李景霆答应了她的条件,她和辛府都可全身而退。但就算如此,日久生变,人心难测,这个钵便如那冬蛰中的毒蛇,上一秒还安安静静,指不准下一秒就露出毒牙来。 必须马上把钵送出去。这是辛夷瞬间做出的决定。而去罔极寺带回辛菱,便是最好的时机。一箭双雕,刻不容缓。 “紫卿告退。”辛夷再次抬眸间,脸色已恢复了平静。她起身,便要推门而去。 辛岐却又是百般不放心的叫住了她,一连声叮嘱:“要把五丫头悄悄带回来。家丑不可外扬!切记!切记!” “女儿晓得了。爹爹放心。”辛夷笑了笑,紧了紧怀中的铁钵,便毫无迟疑地踏出了门槛。 轿子被迅的准备好,绿蝶并一溜烟的丫鬟厮,辛夷装作寻常官家姐上香礼佛的样子,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罔极寺来。 路上,绿蝶敲了敲轿子的窗楹,迟疑地压低了声音:“姑娘,你到底有什么妙法带五姑娘回来?既不能动武,还不能闹大,可是两头不省心。” 辛夷坐在轿中闭目养神,幽幽应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是有些事,必须要和五姐姐清楚。若是再任这个结拧巴下去,知道她明儿又做出什么痴儿举动来。” “希望佛祖保佑,一切顺利。不然主动揽下的差事还作罢,糗可出大了。”绿蝶叹了口气,不再出声了。 轿子里,辛夷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铁钵,清脆的微响一声声撞在她心头。 主动请缨带回辛菱,是她直觉觉得,辛菱变得“疯癫”是和她有关。 芙蓉园风波后,辛菱就有些不对劲了,每神神叨叨,草木皆兵。上次蟹宴的相遇,辛菱的话中话更是诡异。好似她以为风波是辛夷针对她,才惹出来的。 而辛菱最大的把柄,不过是和圆尘的私情。 “她还真以为我把她和圆尘的事透出去了?因此才引了芙蓉园风波?”辛夷蓦地睁开眼,心间一缕闪电划过。 再聪明的人也斗不过拼命的人。辛菱这句话实在是让辛夷不安。 如果辛菱认定了辛夷出了她的秘密,那她再是如跳梁丑,也能自损八百,杀敌一千。鱼死网破的棋既使要不得敌人的命,也能割去敌人的一块肉。 辛菱的状态和举止,已经展到辛夷无法坐视不理的地步。 关于芙蓉园风波因由的误会,好似从一只虱子膨胀成了一只巨大的兽,一只足以颠倒黑白,吞噬人心的猛兽。 “也好。把话清楚。再把铁钵送给圆尘主持,脱手了这个麻烦东西了,也是一举两得。”辛夷心下拿定主意,重新闭目养神起来。 一个多时辰后,四周热闹的坊市变为了清幽的山林,佛香的清烟直往轿子里窜,诵经声响彻云霄,香客如织,信众如流。 “姑娘,到功德阶了。下轿步行罢。”绿蝶招呼着停了轿,为辛夷挑起帘子。 辛夷下轿来,见得青山苍林间,一条白石板铺就的山路蜿蜒迤逦,通往山顶的佛寺。那白石板块块光洁规矩,每块上都刻了捐献石路的信众姓名。山路前一溜烟御赐的下马桩,皇恩浩荡,弘化礼佛,特命下人至寺前,文官下轿,武官下马。 “走罢。”辛夷点点头,命其他丫鬟厮在山门等候,只带了绿蝶拾石阶而上。 然而没走两步,便听到辛菱撕心裂肺的呼喊“圆尘!圆尘!”,辛夷的眸色闪了闪,而再走两步,看到寺庙门口歇斯底里的辛菱时,辛夷顿时黑了脸。 这岂止是丢脸丢到家,简直连她也尴尬得不愿上前认这个五姐姐。 辛菱独自一人伫立在寺庙门口,钗环散乱,面如金纸,被汗水浸湿的青丝一缕缕贴到她额角,显得狼狈不已。她声音都沙哑了,却还是像拼命般,一声声唤着“圆尘!圆尘!圆尘你见见我好不好!” 四下来来往往的香客有围观的,有看笑话的,有认出了辛菱指指点点的。寺庙门缝里一串沙弥躲着瞅热闹。 辛夷连忙三步并两步上前去,一把捏住辛菱的臂膀:“五姐姐!” 辛菱浑身一颤,做梦般回过头来:“辛夷?” “是我,我是姐姐的六妹妹呐。”辛夷温声软言,似寻常闺中姐妹语,“五姐姐这是怎么了?偏偏立在佛寺门口,心叫秋风吹糊涂了脑子。姐姐快跟妹妹回去罢,府里的火炉早烧旺了,暖暖身子才好。” 辛菱的眸色渐渐平静,映出辛夷逐渐清晰的面容,她的眉心顿时划过抹逆气:“辛夷?你怎么还没死?” 辛夷眉梢一挑,语调却愈温静:“五姐姐这话什么意思?” “你把我和圆尘的隐秘,在芙蓉园上透出去了是不是?后来高家和卢家惹起的风波,也是因他而起对不对?”辛菱的每个字仿佛从齿关间蹦出来,“五姓七望,最相信死人的嘴巴。所以你这个不相干却被扯进来的知情者,怎么可能不被杀人灭口?” 辛夷叹了口气,淡淡道:“五姐姐,妹妹过数次了:我从未把你和圆尘的事透给任何人。芙蓉园的风波也和此无关。” 然而辛菱根本就听不进辛夷的话,她美目扭曲,语调愈寒:“你这个贱*人,果然是守不住秘密的,果然是一心要我和圆尘死。也罢,反正我都活不久了,临死前也要咬你一块肉陪葬!” 难以想象胭脂娇俏的女子,竟能出这般阴冷的话,字里行间噙着恨意,听得人心嗖嗖凉。 第九十一章 主持 辛夷不舒服地眉心微蹙:“五姐姐,你可听清我的了?我从未把你和圆尘的事透给任何人。WwWCOM芙蓉园的风波也和此无关。你胡自猜测,总得有证据,不然嫌疑找个人就栽,世间哪有这不讲理的。” 辛夷心中叹气连连,看来这个黑锅是背定了。 月初蟹宴那,她还听不懂辛菱的话,如今即使全明白了也无法解释。因为整件事若按辛菱的推测,几乎是合情合理,辩驳不得的。 圆尘和尚是高家嫡长子,又因为二十年前的逼入空门,自然和五姓七望尤其是其的卢家结怨。而辛夷拿住了辛菱和圆尘私情的把柄,透到了芙蓉园花会上,自然引得圆尘之妹高宛岫和卢锦的纷争。 也怪不得辛菱一口咬定是这件私情引起了卢高之争,一口咬定是辛夷处心积虑的要她和他的命。 “越是狡辩越是可笑,越是否认越是荒唐。辛夷,你再也骗不了我了。还记得上次后花苑我的话么?没有人再错第二次,而错的第一次,总要血债血偿。”辛菱狠狠地丢下句话,就转身往山下走去。 猝不及防间,辛夷也是一愣:“五姐姐你这是?” “你不是来带我回去?”辛菱忽地回过头来,诡异地一笑,“我本来誓,他若不见我,我哪怕死在寺门口,此生也是无悔了。但如今看到你……我改变主意了。” 语罢,辛菱就转身离去,迤逦的胭脂裙摆红如血,在山路上静静地淌开。 沉静,压抑,让人心寒。这样反常的辛菱,让辛夷心底陡然而起不安,不仅是对自己,也是对她这个五姐姐。 “罢了。她若落子,我再执棋便是。反正这误会横竖解不开了,只能后续再做打算。”辛夷摇摇头,压下心底的烦躁,转向绿蝶,“你先送五姑娘回府,向老太太和老爷回话。我赠过回礼后,再自己回来。” 辛夷一行人出时,共有两乘轿子。一乘是辛夷坐的,一乘是准备给辛菱的。辛菱先回府让诸人安心,自己了了铁钵的事,也算两厢圆满。 绿蝶应了,追上辛菱离去。辛夷拿出怀中的铁钵,走进了佛寺的庙门。 大雄宝殿人流如织,佛香缭绕。高达八丈的赤金七宝释迦牟尼像宝相庄严,迦叶阿难拈花而笑,慈悲怜悯。善男信女拜于佛前,虔诚地祷祝。 “敢问师父,可否请圆尘主持一见?”辛夷拦住个沙弥,恭敬地双掌合一。 那沙弥一听“圆尘主持”四个字,顿时眉毛鼻子都蹙到了一块:“不瞒女施主,自从高姐在寺庙门口服毒后,主持就变得古古怪怪的。整日不见人影,即使人在寺中,也都闭门不见客的。” 青鸢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不瞒师父,前阵子主持为奴家的手串开光,奴家感念主持弘化佛法,恩赐福荫,故此来回赠化缘之钵。此乃奴家心意,还望师父通融。” 沙弥重重的叹了口气:“女施主,不是我不通融。是主持确实是不见客,无论你是为何而来的,哪怕今儿你是菩萨娘娘,主持也是不理会的。” “既然主持不便见客,奴家也不叨扰了。只能隔段日子再来拜访赠礼了。”青鸢俯身行了一礼后,便欲转身离去。 铁钵是个烫手山芋,愈早送出去愈好。然而不遂人愿,想送的心有,却没想接的人。只得日后捡个日子再来拜访,圆尘主持总不能一直闷在房门里。 沙弥松了口气,便要送辛夷出府,却陡然听得个清淡的男声:“让她进来。” 辛夷一愣,脚步兀地凝滞。 沙弥不可置信得睁大了眼,好似还不相信是真的人声儿还是自己的幻觉。 “让女施主进来。”男声再次响起,这下辛夷和沙弥都听清了。是正儿八经的男子的声音,混着余韵未歇的木鱼声,悠悠地从一处念佛堂传来。 “主持?”沙弥又惊又喜,旋即恭敬的向斋房行礼,“徒儿这便带女施主进来。女施主,这边请。女施主真是菩萨娘娘不成,我家主持十半月没见客了,如今却为施主破例。僧先前多有冒犯,还望女施主见谅。” 最后几句话是对辛夷所。沙弥的眼珠子滴溜溜在辛夷身上转,带了好奇、猜测还有掩饰不住的讨好。 “师父客气。”辛夷淡淡的回了一礼后,便在沙弥的指引下,推开了念佛堂的房门。 念佛堂是普通的佛堂,竹簟光洁,佛香缭绕,三面竹编屏风隔开前堂后室。前堂正中的佛龛上供着释迦摩尼,壁上挂了十几幅楞严经,屋中唯一的陈设就是两三个蒲团,并一张堆满佛经字偈的木案,还有个端坐堂中闭目养神的年轻僧侣。 “奴家著作郎六女辛夷,见过圆尘主持。奴感念主持为珊瑚手串开光,故今来赠以铁钵,谢主持赐福。还请主持莫要推辞。”辛夷在蒲团上坐下,规规矩矩地双手合一,行了一礼后,便把铁钵放在了二人间的竹簟上。 “女施主客气。弘化我佛之法,鉴证众生善心。亦是贫僧之志。”圆尘睁开眼,淡淡地一笑。 这是辛夷第一次近距离地见着圆尘主持。 这位佛缘深厚,二十八岁就跃居大寺主持的才。这位才惊下,九岁就被称为伏龙的高家嫡长子。 他面如玉脂白瓷,泛着平和的柔光,剑眉入鬓,鼻若悬胆,似秋空般万里澄澈的眸,让人只看一眼就觉得内心安静。他身为大寺主持,却只着半旧的灰色苎布僧袍,清清简简,并无拙朴之感,反而更添出尘之气。 若不是那头顶十二个戒疤,还真是可与白衣四公子并肩的人物。 辛夷心中微微叹了口气,眸底起了些些波澜。佛缘深厚又如何,惊世才又如何,如今他在她眼里,不过是高宛岫的哥哥,用尽十六年才唤了一声的哥哥。 “主持。”辛夷压下鼻尖瞬间涌起的酸意,轻声道,“故人已逝,主持节哀。她选择了自己愿的方式结束,终究是无悔的。” 圆尘主持的眸色晃了晃。 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旁人听不懂,然而他却是听得再懂不过,懂得心中刹那一阵揪痛,脸色都瞬时苍白起来。 “女施主些有的没的,贫僧不太明白。贫僧心中只有佛祖,红尘纠葛早早断却,此生唯求三宝大道罢了。”然而只是片刻,圆尘的脸色就恢复如常,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僧样。 第九十二章 因果 “是么?”辛夷紧紧盯着圆尘,似笑非笑,“我是不清楚你们之间感情到底如何。Ww WCOM只是听她的描述,你当是待她极好的,不然也值不得她用十六年换一声哥哥。然而,人心险恶,黑白难分,她又是那般心思干净的人,保不成她看错人,付错情。如果真是那样,我真为她不值,也为主持不堪。” 圆尘的笑意愈清淡,浑然一个没有丝毫破绽的活菩萨:“女施主这话就着相了。世间情缘,贪嗔痴三毒俱全,比那刀山火海,还要害人害己几分。贫僧劝女施主先保全自身,哪里还有闲心来普渡众生。” 辛夷眸色一闪。圆尘这话得很是古怪。 前半句倒像是高僧劝诫信众常见的,无非是世事如烟云,恩怨皆成空。然而后半句却透出丝丝凉意,好似暗中的刀剑不动声色的露出了锋芒。 “奴家一介俗人,可听不大懂主持的偈子。主持不妨把话清楚些。若是因会错意惹起什么麻烦,可就平白冤枉了。”辛夷语调平和如昔,然而瞳仁却灼灼地锁定了圆尘。 圆尘毫不避讳地直视了辛夷片刻,淡淡地笑了:“女施主这话得,若有麻烦那也是自找的。所谓一阵风来,是风在动还是柳在动,女施主可别糊涂了。” “这外边萧萧凄秋的,柳儿都成枯桠子了,又哪里会动呢。主持愈愈玄乎了。罢了,时辰不早了,奴家就不打扰主持诵经了。告辞。”辛夷毫无迟疑地起身,拂裙,转身就走。 没想到她的指尖刚触到门拴,背后圆尘的声音幽幽传来:“我二十年前剃度出家,活着的意义就剩下了一个:守护那纸协议。这是我用一生换来的,心甘情愿换来的,所以它就是我的命。无论是时时监督五姓七望遵守,还是提点高家子弟万不可逾越。这就是我活着的全部意义。” 辛夷的眉间腾起一股凉意。圆尘没有自称“贫僧”,而是“我”,一个对众人太过普通于他却是太不普通的自称。 辛夷半晌没有回话,也没有回头。她就伫立在门口等待圆尘下去。因为她拿不准圆尘的意图,所以她不敢贸然出棋。 “有很多各怀鬼胎的人劝我,甚至我心底也有另一个我在劝我:复仇。对旁人或许太过狂妄,然于我,并不是做不到。但是那样的代价是,我不能保证,整个高家全身而退。毕竟棋局之中,有舍才有得,保一人易,保百人难。”圆尘的声音并没有太大起伏,仿佛在着旁人的故事,平静到听得人心凉。 辛夷藏在云袖中的指尖蓦地攥紧了。 一股危机感涌上心头。而且还是来自“伏龙”这个太过强大的对手,这让她瞬间决定:既然前途不妙,不如打开窗亮话,生死祸福都有个明白。 “所以无论卢家如何骄纵,无论高家如何没落,你都保持着沉默,只要那张协议还在。”辛夷开口了。 “不错。”圆尘似乎轻笑了声,“富贵荣华,快意恩仇,前提是:得活着。所以受点委屈,受点冷落都无妨,只要保证协议有效,我就能保得全族性命。” “确实。史册记载:过去二十年,从来没有渤海高氏子弟,因为五姓七望而丢了性命。”辛夷略微回忆了下史籍,带了分感慨地应道。 “但为什么,你一踏入棋局,就要了她的命呢?”圆尘忽地诡异一笑,“五姓七望的是:要遵守协议可,但总要付出代价。荒唐!过去二十年,五姓七望从没有这样的法。你瞧,这又是因为你,而产生的变数。” 辛夷眼皮子猛跳。 圆尘话中的她是谁,他和她都清楚,但是都太过不堪再提起这个名字:高宛岫。 这是她和圆尘的死结。隔了条人命的恩怨,总是太容易扭曲黑白,人心入魔。 “主持这是什么意思?”辛夷猛地回头,目光如电地刺向圆尘,“五姓七望之所以有那样的交换条件,一来是芙蓉园的风波本就闹得大,五姓七望面子在那儿,总要杀鸡儆猴,好作收场。二来五姓七望,特别是卢家日益势盛,遵守了二十年的协议,只怕也想弃之毁之。” 圆尘唇角上翘,笑意愈浓,却放佛个披着袈裟的修罗,眸底氤氲开暗沉的戾气,一缕缕将他那秋空般的瞳仁染成了黑色。 纯粹到让人心悸的黑色。 “金秋气燥,宜养精蓄气,温和补中。你还是少两句罢了。”圆尘拿起木鱼,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摆出了送客的姿态,“贫僧不过是提醒女施主八个字: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从“我”到“贫僧”,仿佛眨眼间,圆尘又变回了那个温和平静,持重守拙的高僧模样。木鱼声声,余音绕梁,秋风吹了片片红叶入窗来。 辛夷的指尖攥紧又松开,松开又攥紧,最后松开时,她的脸色已经恢复了平淡无波。 “回礼已赠,心意已了。民女就不叨扰主持了。告辞。”辛夷很是平常地道了别,便推门而去。 念佛堂的木门哐当一声微响,秋风趁机窜了进来,卷来满室瑟瑟秋意人心凉。 圆尘坐在蒲团上良久,他忽地掰开木鱼,里面赫然露出了把匕。一把刀光凛凛,杀气摄人的匕。 但奇怪的是,匕尖端却是段木头。放佛是做了个记号,等彻底完工时再填充进去。 “我要宫中的铁。”圆尘淡淡开口,念佛堂内只有他一人,竟不知他在对何人。 半晌,佛堂的屏风后走出道倩影,她饶有兴致地笑道:“这可是你第一次求助本宫。要的还是最适合打造刀剑,尤其是暗器的奇珍:铁。” 宋金燕一袭鸦青色镜花绫绣百花百草襦裙,边上镶了圈灰白狐狸毛,衬得她巴掌大的脸愈娇柔。她没有挽髻,青丝就随意地拢在肩后,头上一顶玉竹帷帽撩起的白罗中,露出她似笑非笑的杏眸。 圆尘并没有看她,只顾摆弄着手中半成品的匕,沉声到:“有,还是没有?” 宋金燕并没在意圆尘的态度,反而很随意地捞了个蒲团坐下:“铁虽在民间被奉为奇珍,但在宝物遍地的大明宫,也不过尔尔。我一个正三品的娘娘,吹点枕边风,皇上送还送不赢。” 圆尘点点头,指尖摩挲着匕上的木头,呢喃道:“只要拿到铁,给我半日,这匕就能打造成功。” 第九十三章 刀剑 宋金燕眸色闪了闪,扑哧声掩唇笑了:“大师还真是信我。 Ww WCOM若是我从宫里随便带块凡铁给你,大师也决计认不出来。毕竟,铁这种珍宝,大师也从未见过的。” 圆尘唇角勾了勾,眉宇间氤起抹嘲讽:“棋局之中,唯有利益。只要卢家还在,五姓七望还在,你我就永远不会为敌。拎不清敌人和己方,还头脑热感情用事的人,只可能是自寻死路。” 宋金燕咯咯一笑:“我宋金燕志在一个‘权’字,才能向卢家索债。这种事只能自己和盟友清楚,否则就是多了分危险。然而今日瞧来,大师根本就不打算向卢家复仇。这便不是盟友而是路人了,本宫难不成会动杀人灭口的心思。大师可不要掉以轻心。” 圆尘对宋金燕话中寒意丝毫没在意,只是淡淡地应了句:“那日我本来就没有答应你。今后也不会。我还是相信:只要协议有效,我的剑尖就永远不会对向五姓七望。至于婕妤杀人灭口……呵呵,你以为,你在和谁话?” 圆尘蓦地抬头,对宋金燕咧嘴笑了。那虽然是笑,却笑得人心底阵阵寒。如同隐匿于夜色中的草泡子,让人一不留神就尸骨无存。 得此子,可得下也。伏龙这三个字,不是被二十年光阴磨出铁锈的废剑,而是愈沉愈浓愈久愈香的美酒。 “啊咧咧,本宫的收买没戏了!赔了赔了!”宋金燕凝滞了片刻,旋即泛起抹老鸨般的笑意,还将手里的锦帕作势甩了甩,“不过,圆尘大师,明日辰时,铁我双手奉上。” 圆尘一愣:“婕妤没听清我的话么?只要协议有效,我就永远不会与婕妤联手,向卢家复仇。至于铁,婕妤不愿取也无妨,我也不是一定拿不到。” 宋金燕摇摇头。她抬眸,远望,眸底好似映出了那抹才离去不久的倩影:“无关乎卢家复仇,只是本宫单纯地想助你一臂之力。因为我大概猜到了,这柄匕的刀尖是对准谁的。本宫太过好奇,伏龙的手也会握上刀剑。” 这话有些莫名其妙。却听得圆尘的眸色瞬间幽微起来。 高家有子,文武双全。号之伏龙,得之可得下。然而此子的手上,除了练武所用的木刀木剑,从未碰过真正的刀剑。 只因为最毒的是人心。 最弑心的是算计。 刀剑之伤只在皮肉,算计之毒却是内在俱毁。刀剑刺入的是一人的胸膛,算计却可让百人千人白骨林立。毕竟最脆弱的不是肉*体,而是人心。 所以伏龙不握刀剑,因为他头脑里的谋略比刀剑更利。 “我曾经看不起刀剑,也看不起武夫。感觉就像孩子玩过家家,打打杀杀,却根本不明白最锋利的刀是看不见的。”圆尘握住那匕的指尖猝然攥紧了,“然而,我却突然现:刀剑是最直接的方式,也是最快意的方式。谋,需要时间,算,需要时地利。然而,我等不及了。” 宋金燕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等不及?伏龙可不是这般冲动的人。” “圆尘主持不会如此,伏龙也不会如此,但高宛岫的哥哥却会如此。”圆尘的音调忽地沙哑起来,眸底晕染开蚀骨的哀恸,“只要辛夷还好好活着,我就止不住的恨。看见她就像看见阿岫,她在笑着,阿岫却在哭,一声声哭着唤我,哥哥,哥哥,那含毒的桂花糕好苦,那冥界好黑好冷……我一刻也听不下去,一日也忍受不了了。” 宋金燕的脸色有些异样。她忽地想起,那个唤她“燕燕”的声音,温柔,清和,带着放佛整个世界的宠溺。 那是她嫡亲的哥哥。她曾以为会一辈子都听不厌“燕燕”的哥哥。 然而,他却在她眼前,被一剑贯穿心脏。血当时就喷到了她脸上,温暖得好似他从前抚她头顶的掌心。 却再也没有人唤她“燕燕”。 凶手,是她曾真心祝愿会带给哥哥岁月静好的“锦姐姐”,她为他开心,日日盼着喝喜酒,定要醉个三三夜。然而,却是“锦姐姐”指使着影卫,将剑刺入了他的胸膛。也刺入了她的胸膛。 从此,唯有宋婕妤。 宋金燕深深地看向圆尘,眸底一划而过的温柔:“谋略如同防不胜防的箭,你在暗处,敌人在明处,你是毫无争议的赢家。而直接手握刀剑,便是将士战场厮杀,不丢命的也会伤条臂膀,甚至同归于尽。大师。你太糊涂了。” “糊涂?”圆尘忽地笑了,笑得如此哀凉,好似他坐在那里就成了座坟茔,“伏龙聪慧,圆尘主持也聪慧,偏偏阿岫的哥哥是个傻子,是个失去了妹妹,俗之又俗的兄长。” 宋金燕恍惚地抬眸,秋日晴空,红枫如血,冥冥中似有君子陌上如玉,缓缓归来—— “燕燕。” 宋金燕蓦地笑了,是那种如孩童般明艳的笑,笑得她眸底有波光荡漾:“这世间呐,总有某个人,让我们变得不像自己……” 圆尘抚摸着手中的匕,无声无息红了眼眶,他轻轻点头,眉眼干净。 “是啊。此乃平生之悲,亦是平生之幸。” 一阵萧萧秋风起,红叶在念佛堂四周飞舞,似漫染血的蝴蝶,在吟唱最后的挽歌。 而当红叶吹进卢府的闺房时,那案前的女子却连眼珠子都没转下,她全神贯注地打量着手中的铁钵,好似那是个奇珍异宝,吸去了她所有的心思。 侍立的丫鬟百无聊赖,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姑娘,您瞧那铁钵都快一个时辰了。这黑溜溜的钵不就是和尚化缘用的,有什么好瞧的?难不成这是西佛祖的钵?” 卢锦唇角翘了翘,眼眸却依然离不开手中的铁钵:“你这口无遮拦的丫头,便该赏你几顿板子,才罚得了你对佛祖不敬之罪。这正是僧侣的化缘钵,不过,却并不普通。” 因为,这是铁。 因为,这是辛夷送给圆尘的钵。 然而这两句卢锦并没有出来,那丫鬟迷糊地还想问几句,忽听得院子里一片喧哗,一个风尘味儿极重的女声大老远就传进来了:“卢姐,我秋三娘又来给您请安呐!卢姐!卢姐!” 第九十四章 密会 卢锦的眉头瞬时蹙起,眸底划过抹厌恶,但只是片刻,她的脸色又恢复了端庄的平静。Ww WCOM “我午休未醒,不宜见客。后花苑菊花开得好,你先带秋三娘去赏赏花,品品茶。过半个时辰再带她过来。” 丫鬟应了离去。过了好些时候,院子里的喧闹才安静下来。而闺房内也瞬时成了一片死寂。 卢锦默默打量着铁钵,秋风吹得珠帘叮咚,成为房间中唯一的声响。良久,直到火炉里的青冈炭都快烧尽了,卢锦才幽幽开口:“影八,是你从圆尘那儿偷来这钵,所以你倒是第一个见到的人。你且,这钵如何?” 房间内只有卢锦一人,竟不知她在和谁话。蓦地,鬼魅般的男声从暗处飘来:“影八愚钝,不敢妄言。不过就算是宫中才有的珍宝,谁也没见过,但凭姑娘身为卢家嫡女的见识,猜也能**不离十。” 卢锦眼眸微眯,盯着钵的瞳仁有风雪涌动:“铁。这哪里是普通的铁,而是铁。辛夷送给圆尘的,是只铁铸造的钵。” 影八略微迟疑:“可辛夷只是官庶女,又如何弄到了这等奇珍?” “辛府的嫡长女不是刚被封了才人么。”卢锦轻蔑地一声冷笑,“虽然品阶低了点,但不定有狐媚子手段,皇上给迷了心,也就赏赐了点呢。” “铁是铸造刀剑,尤其是暗器的珍品。辛夷得去又是何意图?”暗中的影八声音愈不解了。 卢锦的眼眸微眯,顿时眉宇间腾起股寒气:“这可是她送给圆尘的。她用不了铁,不代表圆尘不需要。” 卢锦没有再话,影八就算迷糊也不敢再多问。只有卢锦玉指翘着铁钵,有一搭没一搭的清响,声声听得人心惊。 这是辛夷送给圆尘的。 而若辛夷和圆尘有什么交集,那无疑是对卢家,对五姓七望的怨恨。那么辛夷通过宫中为妃的姐姐,以某种手段得来铁,然后铸造成“铁钵”,掩人耳目,瞒过海,送给了圆尘用来铸造某种刀剑。 至于圆尘铸造刀剑干什么,凭高宛岫的杀妹之恨,实在是掰脚趾头也能想得出的理由。 “伏龙的手上也会握刀剑,这太不寻常了。”卢锦的眉间愈紧蹙,“这不寻常还是由辛夷引起的。难道,他们联手了?” 那暗处的影八耳力劲儿极好,却是听得一笑:“一个落魄僧侣,一个官庶女,要么谋利,要么谋名,终究是蝇头利见钱眼开的微贱之人。就算联手,又能折腾起什么大风浪来。若是姑娘愿意,影八半个时辰后就提那厮的人头来见您。” 卢锦摇摇头,脸愈凝重:“你是不知道,这二人的‘特殊’。辛夷本就是颗分不清黑白的棋子,也就意味着她会轻易地为了自己的目的投向任何一方。换句话,本姑娘甚至不能确定,她送圆尘铁的举动后,是不是还有幕后者存在。如果是,这件事就太过复杂了。而伏龙沉寂二十年后,手上也会握上刀剑,出‘常规’的他,如今更让人忌惮。不可,绝不可轻举妄动……咦?” 卢锦抚在铁钵上的玉指猛地一滞,指尖下那钵上的金刚经硌得她肌肤微疼。以阴刻、阳刻交织的经文别致无比,典雅有余。 然而一个个字撞进卢锦眼眸,却激起了细细涟漪。只因那阴刻、阳刻的分布,貌似因循了某种规律。 “所有阴刻的字句是:须菩提。于意云何。这是金刚经第五品:如理实见分的开篇。复次。须菩提。随是经。此乃金刚经第十二品:尊重正教分的开篇。佛告须菩提。诸菩萨摩诃萨。此乃金刚经第三品:大乘正宗分的开篇。而全部采用阴刻。阴刻,阴刻……长安城中貌似有家糕饼铺子,便名‘迎客斋’。”卢锦的指尖倏然攥紧了。 第五品。代表五日后。 第十二品。代表第十二个时辰,即亥时。 第三品。代表第三刻。 阴刻。代表迎客斋。 时间:五日后,亥时三刻。地点:迎客斋。梵经慈悲顿时变为了一条密令。一条深夜密会的口信儿。 卢锦的脸色阴晴不定,半晌,她的眸底划过抹决绝:“影八,通知影卫,我会在五日后,亥时三刻去迎客斋。” “是,属下们定会追随姑娘,保姑娘周全……不过,姑娘是去暗查辛夷和圆尘的会面么?”影八揣测道。 卢锦点点头,唇角勾起抹冷笑:“这二人深夜密会,不知道有什么勾当。本姑娘虽不明觉厉,但先前往暗观,总能有所收获。对了,提醒影卫,彼时不要跟随我太近。伏龙那般人物,可别让他觉察出什么来。” “属下明白。”影八恭敬的应了。 “本来出了芙蓉园的风波,本姑娘也不打算再留辛夷的命了。如今她和伏龙联手,却让我不敢轻易动手。生死自有定,倒也应了这话。影八,取消对辛夷的刺杀计划。” “是。” “这个钵还回去罢。钵不见的时间久了,圆尘也会觉察出异样的。”卢锦最后盯了钵上的金刚经一眼,就把钵放到了案角。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声音传来,但见得一阵清风拂过,那钵就没了影,旋即闺房内便只听得卢锦一人的呼吸声。 然而这般的宁静,却瞬时被打破了。 院子里初时那喧哗的女声又嚷嚷进来“卢锦姑奶奶,奴家给您请安来了!您午休可起了?奴家来瞧您了!”随后,还有丫鬟厮们阻拦的拉扯声。 卢锦的眉心猛地一蹙,瞬息又归于平静,她下意识的瞧了眼暗处,确认空空如也,便略微提高了音调:“请秋三娘进来。” “我的姑奶奶,那院子里的金菊虽然好看,却比不上您半分。奴家又是个粗人,不懂赏菊此等风雅,菊花看得我眼花,还不如来瞧姑奶奶您呐!”房门被推开,一位美妇扭着水蛇腰走进来,带进来满屋的脂粉香。 来人将近三十岁,却保养良好,风韵犹存,玉貌妖娆花解语。头上梳着黑油油的蝉翼鬏髻,斜簪朵碗大的堆纱红牡丹,花蕊中垂下三寸长的珍珠串儿。香袋儿身边低挂,红纱膝裤扣莺花,可谓是通身风流走,从头到脚媚态暗含。 第九十五章 授礼 卢锦拿锦帕捂了捂鼻子,声音冷得像块冰:“你是我爹爹请来教我礼仪的。 Ww WCOM但尊卑有别,贵贱有分,你的窑姐儿的身份摆在那儿,若是自己不长眼坏了规矩,让你掉脑袋也不过是我卢家踩死了只蝼蚁。” “哎哟哟,奴自然是晓得。若不是卢寰大人赏口饭吃,奴一介烟花女子,只怕连卢府的门槛也靠近不得十丈……奴秋三娘给卢大姑娘请安——”美妇拖长了声音,盈盈拜倒。一边还拿锦帕捂着唇,窃笑着低低嘀咕,“什么教授礼仪,这皮儿扯得好,不过是教些勾*引男子的伎俩,风月场中的手段,让那辛栢公子心思迷红鸾动……” 秋三娘声音不大,却让卢锦听了个明白,她的脸色骤然阴郁,眸底一划而过的杀意,调动影卫的手势便要落下,忽听得秋三娘的娇声腻得齁。 “姑奶奶,今日得卢寰大人吩咐,要教授您如何‘赠物传情’。辛栢公子风度翩翩,士子贵胄,但白了也就是个男人,这男人心儿都如蜂蝶,送点那樱桃口抹的胭脂,那纤纤玉手绣的香囊,那青丝如云簪的金钗,准把他勾得迷迷糊糊就丢了魂儿。” “卢寰”两个字撞入卢锦耳帘,让她兀地眸色暗淡,那调动影卫的手势放佛瞬时倦怠不堪,重重的就耷拉在了案上。 她不敢不遵。她无路可走。 只因为她是卢寰的独女儿,是卢家的嫡姐,这两座大山重达千斤,压得她筋骨欲断,却还不得不堆出笑靥,死死的撑着。 卢锦不由的大口喘了几口气,好似舒缓那不可堪的沉重,才能维持端庄娴静地把话下去:“秋三娘,辛四公子曾赞避火珠之奇,本姑娘便送了他避火珠。此宝价值连城,世所罕见……” “哎哟哟,我的姑奶奶。这可就是你不懂门道了。”秋三娘一连甩着锦帕,甜腻的脂粉香熏得四下丫鬟都厌恶的捂住鼻子,“这给男人送东西,讲究的是心意。女儿间那又羞又娇的心思,那欲拒还迎的芳心,岂是千金、宝物、奇珍这些可以衡量的?比如这样——” 秋三娘忽的樱唇半启,在那锦帕上亲了口,帕上留下道鲜红的唇印,瞧得人心里似猫挠。 “就是这不值一钱的东西,只怕也比千金珍宝更勾人魂。”秋三娘浮起抹淡淡的得意,“论钱财,论地位,奴家可是一万个都比不上卢家的脚趾尖儿。但若论风月,论男女,一万个卢家都比不上我的心思半分。在这方面,奴便是尊,卢姐可得跟我好好学学。” 女子最后几句话带了浑然成的傲气。玉臂万人枕,朱唇千人尝,见过朱门公子无数,阅有九品官吏无穷,她们低贱卑微世所不齿,但论男女*情*爱勾人心魂,她们却是纵横风月场的将军,叱咤烟花界的王侯。 卢锦的唇角有些抽搐,调动影卫的手势攥紧了松开,松开了又攥紧,四下的丫鬟厮也满脸厌恶的死死盯着秋三娘,甚至拂了拂衣袖,生怕沾惹上和她同屋的空气。 “我的姑奶奶,请罢。传闻卢家大姐德容言工,女红精妙。绣个鸳啊鸳啊的送给辛栢公子,断然不是甚难事。”秋三娘丝毫没在意满屋的寒气,反而愈从容的递出针线,“毕竟,卢寰大人吩咐了,在教授礼仪一事上,全凭奴家做主,甚至在卢大姐不乐意时,奴家有权调动卢寰大人他私属的影卫。” 秋三娘打了个手势,顿时,几道黑影嗖嗖划过,诸人都还没看清一二,房间中就出现了几个浑身黑衣,脸蒙黑布的男子。 他们向着卢锦拜倒,声音却没有半分恭敬:“属下乃是卢寰大人分给秋三娘调遣的影卫。还请姑娘依秋三娘所言,否则也别怪属下以下犯上了。” 卢锦的喉咙动了动,似乎艰难地咽下了鼻尖的酸意,才淡淡地启口:“爹爹是知道的,自从宋郎去后,我再也不刺绣了。” “卢寰大人当然知道。您的是这个?”秋三娘妖娆地一笑,取出了个紫檀盒子,瞧得卢锦瞬时色变,几乎要从月牙凳上直接扑过来,“什么时候……你们,你们偷了我的东西?” “父亲拿女儿的东西,怎么能叫偷呢。还不是卢寰大人怕您由着这东西,不乐意重拾针线么。”秋三娘悠闲地弹出指尖一点胭脂沫子,“烧了。” 卢锦还没反应过来,便有影卫上前来,打开盒子取出了里面东西,那是一匹霞帔。 一匹绣到一半的霞帔。红妆十里,之子于归,女儿亲手绣得凤冠霞帔,祈与郎君白偕老。但霞不成双,帔只半成,骤然断裂的针脚瞧得人心凉。 良人已不在,无所谓子归。没有轩车来早,绣了霞帔也是枉然。绣工只到一半,芳心也戛然而止,情义也半路埋葬。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卢锦失声道,可不待她起身阻止,影卫便毫不留情的将霞帔投入了墙角的火塘里。 卢锦的瞳孔猛然收缩,四下的丫鬟也瞧得不忍睁眼。因为她们知道,那是自家姑娘视若珍宝的东西。她曾不眠不休,一针一线,细细绣作鸳鸯并蒂莲。时不时抿嘴低笑,想着那宋家郎君提亲之诺,悄悄的就红了脸。 亲手绣得霞帔红,日日相盼夜夜祈,早日嫁作郎君妇。 世人皆传是她将剑刺入了宋少东家胸膛,却不想她是把剑刺入了自己心脏。从此她再不拾针线,将那绣了一半的嫁衣亲手锁在了匣子里。 秋日寒凉生,那火塘烧得旺盛,火苗一卷,眼看着就要将霞帔烧烬。 卢锦浑身都颤抖起来,脸苍白无比,活像片被风雨吹得七零八落的枯叶,哪里还有平日端庄娴静的世家姐的样子。 “我求你,把霞帔还给我。”卢锦扶着案沿起身,一步一步,好似双腿无力,艰难地挪到秋三娘身旁。 然后,让所有人都不可置信的是,堂堂五姓七望嫡女,卢家大姐的卢锦,竟是噗通一声跪下了。 面对一个窑姐儿跪下了。 “求你,别烧了。把霞帔还我。” 闺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不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世家姐卢锦双膝跪下,身子有可疑的不稳。她脸如金纸,樱唇白,双目恍惚得没有焦距。 秋三娘忽地咧嘴笑了。她蹲下身,凑近做梦般的卢锦,低语道:“你们世家笑我们是低*贱下作的窑姐儿,没想到还有卢大姐向我下跪的一。” 第九十六章 告密 卢锦忽地抬头逼视秋三娘。 Ww WCOM哪怕她是跪着,眸底也有世家独有的威严和高贵。 “秋三娘,你一个窑姐儿踏入我卢府的门,此一罪;屡次对本姑娘出言不逊,此二罪;最重要的是,你得知了我和辛栢公子的事,此三罪。三罪条条当诛,你以为事成之后,你能活着走出卢府?” 卢锦话里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没想到,秋三却是笑意愈浓,是那种干净到几乎不真实的笑。 “奴自然清楚。不过,至少我能临死前到手一大笔赏钱。我女儿的下半辈子就不愁了。” “你一个窑姐儿有女儿?” “不要太惊讶,卢大姑娘。只怕你们对我的调查也没查出她罢。连她都以为我只是在大户人家做奶妈子,世人又怎会知道她的存在。我劝卢家别妄图杀人灭口,秋三娘的女儿,只是个无忧无虑的豆蔻少女,绝不会和脏东西扯上干系。” “好一个秋三娘。大活人都能瞒得这般严实。” “不然呢?可惜,你卢锦不是合格的恋人,我秋三娘却是合格的娘亲。” 秋三娘丢下这句话后,蓦地站起身,对影卫喝道:“把火塘里的火再给奴烧旺些!” 影卫毫无迟疑地听命。四下的丫鬟却是急得直搓手。可事主儿卢锦却瘫软地坐在地上,脸色恍惚的着懵。 火塘里熊熊火苗腾起两尺高,顷刻就将那霞帔烧得渣滓都不剩。 秋三娘拿过针线包,向施舍喂狗般扔到卢锦面前,巧笑如昔:“我的姑奶奶,这下你可以绣了罢。” 卢锦面无表情,像个傀儡样拾起针线,开始绣那鸳鸯蝴蝶双香囊,君子好逑妾心意。 然而她的手却抖得厉害,指尖屡屡被针扎出血来。她却仿佛没有察觉,没有停歇,近乎机械地一针针刺下。 鲜血染红了鸳鸯俏,染红了蝴蝶娇,化为一片片嫣红的牡丹,盛开成了最绝望的荼蘼。 卢锦惘然地抬眸看向窗外,仿佛看见那青衣公子翩翩而来,端的浊世佳姿。 他对她笑,他唤她的字,温柔地好似醉了整个下:“锦儿。” 那是她曾以为的余生。 然而,她又好似看见爹爹卢寰从旁走来,将一把剑塞到她手中。 “虽卢氏贵,事不躬亲。但爹今日偏要你亲手杀死宋家子。不然,死的就不是宋家几个人,而是宋家整个九族,包括他那视若珍宝的妹妹,宋金燕。阿锦,爹要你亲手斩断你的情。” 旋即,视线一晃悠,青衣公子便倒在了血泊中,他临死前只来得及了句残缺的话“锦儿,你…你好……好……” 卢锦不想知道后半句,永远也不想。 她燕尾般的睫毛一扑闪,哪里有青衣公子,哪里有卢寰,只有院子里的红枫被秋风吹得呼啦啦晃,卷起满地金菊落英。 卢锦忽地觉得眼眶涩得厉害,但偏偏流不出一滴泪。 她好似早就忘了,该怎么哭了。 话这厢,辛夷从罔极寺回府,还没推开府门,就嗅到了异样的气息。 辛府大门紧闭,连看门厮也没影。门口的灯笼死气蔫蔫,在秋风中咯吱咯吱晃悠,听得人心惊。 “难道出事了?”辛夷蹙眉上前,刚想叩门,却仿佛有谁觉察到她的到来,府门被哐当声,直接从里面打开了。 蕉叶直楞楞地杵在门内,面无表情地道:“老太太命:六姑娘随奴婢去宗祠罢。” 看到蕉叶而不是绿蝶来迎接自己,辛夷心底已然升起不安,又听得她“宗祠”,那丝不安愈浓了:“为何是宗祠?若是祖母想见我,难道不该是慈兰堂或荣华轩?” “蕉叶只是个婢子,怎会知道主子的打算。六姑娘跟奴婢去便是。”蕉叶冷冷地回了句,转身便走。 辛夷无奈,只得跟上去。可半晌来到祠堂,看到那乌压压的架势时,她心底那点不安蓦地变为了现实。 辛岐扶着辛周氏伫立在上,满脸铁青得骇人。余下各房哥儿姐儿一堆,也是脸阴得如丧考妣。奇怪的是场中没有任何丫鬟厮,只有辛氏族人。 而辛菱俏生生立在前,看向辛夷的眼眸噙着寒电般的冷光。 辛夷心底蓦地腾起股危机感,然而不待她做出应对,便听得辛岐一声大喝:“跪下!” 辛岐语若雷霆,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炸得辛夷有片刻失神。好像自卢家休妻后,她从没看过辛岐如此震怒。 “还愣着干什么!你这个混账丫头,平日闯祸也就罢了,如今为何做出这等丢脸的事?”辛周氏也气得连连跺脚,喘气都不太连贯,吓得辛岐连忙给她顺气,带着看辛夷的眼神也愈冰冷了。 “紫卿……紫卿何错之有?”辛夷有些懵,动作却是不慢,规规矩矩地敛裙跪下。 “六妹妹,你何必再装糊涂?”辛菱盈盈上前来,摆出副遗憾的样子连连叹气,“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和棋公子的私情,哪怕是在冷清无人的后花苑,这老爷也是瞧得清清楚楚。” 辛夷心底咯噔一下,瞬时明白了原委。 十月初一螃蟹宴,她和江离独自离席,在后花苑相会。其中一寸相思千万绪,心有灵犀一点通自不便细。关键是后来她出苑子时,不偏不倚地就撞见了辛菱。 当时她就怀疑过,辛菱有没有去后花苑瞧见她和江离独处。 她百般试探,辛菱虽言辞古怪,但并没有确切的破绽。她只得祈求是自己多心,辛菱并没有抓到什么把柄。 然而今日看来,辛菱岂止是瞧见了,还从头到尾的瞧全了。 “孽障!亏你还是我辛岐的女儿,平日也常常教你三从四德,三纲五常,你究竟是被狐狸夺了魂儿还是被什么蒙了心,竟然在已有婚约的情况下,还和棋公子私情不断!”辛岐气得又是连连大喝,一张老脸通红得像猪肝子,“哎哟,气死我了!这个孽畜!” 四下辛府诸人也响起窃窃议论声,乜眼看辛夷的眼神满是轻蔑,甚至有胆大的直接往地上啐了口,暗骂“妇德不端,丢人现眼,呸!” 辛菱似乎早就猜到了一切,脸色平静无比的站在上,居高临下的冷笑:“六妹妹,这事你可抵赖不得。无论谁召你保你,还是谁半路撒个泼,都是逃不得这番惩戒的。不如早些认罪,安心悔过,也好少些折腾。” 辛菱得轻描淡写,辛夷却是眉间寒气愈浓。 这事她竟然是万万抵赖不得,无论她巧舌如簧,还是另出奇招,都只能是通向死路上无用的挣扎。 第九十七章 认罪 大魏纲常森严,妇德尤苛,所谓大家闺秀足不出户,所谓从一而终甚者殉葬。WwW COM而在已有婚约的情况下,还和其他男子私情不断,更是犯了浸猪*笼下油锅的重罪。 不忠,不*贞,谓之“*淫”。 若是重者,婚约被悔名声臭了整个长安,若是轻者,一番家法也是逃不得。更不利的是,若是长孙家这种本就极重芳德佳行的世家,以管教未来新妇的名义插手,只怕辛夷不断只手,也要掉层皮。 辛夷藏于宽大衫子中的指尖猝然握紧了。辛菱这是把她往死路上逼,这就是她所谓的“错的第一次,总要血债血偿”。 见辛夷长久的沉默,诸人都以为她是默认了。高娥拿锦帕捂着鼻子,好似嫌弃只脏猫般,笑得幸灾乐祸:“啊咧咧,这可如何是好?辛府竟然出了这等***女儿,只怕我辛氏的百年清名都毁于一旦了。而若是长孙家再次退婚,呵呵,加上卢家的,这可是两次了。长安,不,整个大魏可有官家姐两次被退婚?算我见识短浅,竟从未听过。” 高娥的一番话火上浇油,辛岐的脸色愈不善,辛周氏则恨铁不成钢地拿手连连抚胸口:“;六丫头,你可有什么辩解?你平日虽言行出格,但不至于如此胆大荒唐。其中若有甚隐情,不妨道来。否则,害了我辛府,也害了你自己。” 辛夷忽的抬眸了,脸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连辛周氏的话都没应,直接反问道:“祖母有何打算?” 四下顿时一片哗然。冷笑不解嘲讽轻蔑不一而足。辛夷却是愈淡然,衫子中的指尖蓦地松开。 如果是绝路,她唯有迎头而上。置之死地不一定后生,但若是拿不准对方的棋,她绝不会贸然落子。 她没有退路,从一开始,她就没有退路。 辛周氏一愣,旋即黑着脸道:“两个选择,一,你和长孙公子只是订亲,本来婚期在一年后。经此事便提前婚期,就下个月,早日出嫁,省得不入耳的闲话。二,或者老身把棋公子请来,你二人对峙,在众人前亲口承认并无瓜葛,不过是君子之交,日后除了礼仪场合,否则永不相见。” 一番话字字如重锤,敲得辛夷心间阵阵钝痛。要么提前婚期,要么永不相见,这哪一条都是深不可测的万丈深渊,逼得她选一个跳下去,不过是断手或断腿的区别。 她早嫁都是要嫁的,提前婚期无疑是最稳妥的办法。而一为官家姐,一为平民百姓,本就是无有交集,永不相见也是合情合理的选择。辛周氏到底是留了情谊,两条路不伤筋骨,不坏名声,看似是死路,却仍有一线生机。 毕竟两个深渊,断手,或是断腿,至少保下了性命。 “祖母,我……”辛夷唇瓣翕合,却蓦地现,想好的辞涌到唇边,却是半个字都如哑巴了般。 棋局中有千百种最符合利益的解法,却最不符合她辛夷的心思。那点娇娇弱弱,如三春花稍儿的心思,此刻竟意外的倔强,缠得辛夷根本无法做出“像自己”的选择。 好似从遇上他的一刻起,或许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就变得不像自己了。 人傻了,意动了,心乱了,如同陷入了敌人包围圈,自乱阵脚,兵荒马乱。 不同的是,那个包围圈还春意芳菲,桃之夭夭,千朵并蒂莲万只双飞蝶,并那绵绵不尽相思如慕。围困得辛夷逃也逃不得,跑也跑不得,只能一步步陷进去,还嘴硬怨的是敌军太过狡猾。 如果这是场对弈,那她早就输了。输得彻彻底底,输得心甘情愿。 “祖母,孙女愚钝。”辛夷的脸色重新平静下来,她深深伏地一拜,“恕孙女两个条件都无法接受,还请祖母另择其他。” 辛岐气得蹬蹬蹬连退几步,指着辛夷不出话来。 辛周氏直接愣在原地,表情都凝固了。 辛菱倒是意料之中的笑着,暗道“找死”。 四下辛府族人则以为辛夷吓傻了,连呼着“快端盆凉水来,让六姑娘醒醒脑子”。 辛夷这番话,不仅是拒绝辛周氏的“解法”,更像是间接的亲口承认,她和棋公子的私情。诸人都以为她至少要抵赖下,耍耍心思,没想到承认得这般迅,这般干脆。 辛周氏也敏锐地觉察到了这点意味,她上前一步凑近辛夷,有意地压低语调:“六丫头,老身年纪大了,不喜欢听藏头露尾的话。你明明白白回答祖母一句:你和棋公子是不是有私情……” “是。”不待辛周氏完,辛夷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接得毫无迟疑,应得坦坦荡荡。想来她也不用隐瞒什么,因为她根本就隐瞒不了。 不是辛菱握住了把柄,而是她看明白了自己的心。连自己都瞒不了,又如何妄图瞒了外人。 不愿提前婚期,因为自从遇见他后,想等的便只有他的轩车。 更不愿永不相见,那样还不如趁早夺了她的命去。 她果然是,像个傻子样地,输了个彻底。 辛夷兀地抬头,对着辛周氏泛出抹浅笑,是那杂花生树,春光潋滟的笑意:“是。孙女无话可,无言可辩。只求祖母不要迁怒于他,孙女儿谢过。” 言罢,辛夷静静地俯身,下拜,叩至地,竟是行了大礼。 辛周氏瞧着她的脑门顶儿,一时神色复杂。她下意识得瞧了眼四周,因为方才二人都压低了声音,所以这“明白话”只有靠的近的辛岐和辛菱听到了,其余族人都是好奇的满脸疑惑。 辛周氏叹了口气,她曾以为看透了这个六孙女,可如今,她又看不透她了。 有时候是合格的对弈者,哪怕身为棋子都能复盘改命;有时候又是不合格的下棋者,明明有生路可走,却偏偏要闯那绝路。 她似乎是明白她的理由,可自从辛府老太爷去世后,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了。 “六丫头。你糊涂了。”辛周氏直起身,脸色已经恢复了肃穆威严,“不管你有什么难言之隐,老身也必须要确保整个辛府的利益和名声。老身是你的祖母,更是辛府的老祖宗。所以,两个选择,也只有两个选择。” 第九十八章 罚跪 辛岐早就气得扯断了数根胡须,疼得倒吸口凉气:“嘶——六女,你可听明白了?家丑不可外扬,我等暂时会想办法瞒住此事,但前提是你要诚心悔过,自陈己罪!两个选择已是看在血脉的面子上,大大的轻罚开恩,你只有从中选一,否则,也别怪我不顾父女情面!” 辛夷的眸色凉了凉。 Ww W COM只有两个选择,她却都不愿,看来路被堵死,她也只能硬扛到底。 辛菱走上前来,伸出两根玉指捏住辛夷下颌,笑意愈浓:“六妹妹,如何?这心尖上的痛,是不是比身体上的痛,更甚百倍?血债血偿,我不是要割你的肉,而是要你滴心头的血。” 女子的话阴戾诡异,听得人心惊。然而辛夷只是从容抬眸,淡淡道:“五姐姐好计谋。不过我这血滴的,至少有个缘由。不似五姐姐,都滴了数日了,却连回响都没有。” 听得辛夷嘲讽她在佛寺门口唤圆尘,而圆尘根本不见她的事,辛菱的眉梢狠狠地抽搐了下,她一把松开辛夷,力道之大让后者的下颌都起了红印子。 忽的,辛周氏有些埋怨的声音传来:“六丫头,你的选择呢?莫再想着拖延时间了,变数不会有,他招也不会有,若作抵抗都是徒劳而已。你只有两个回答,一或者二。” 辛夷将视线转回辛周氏,她看着后者蹙起的眉间,遗憾的眼眸,心底忽的平静无比。好似有那个人踏云而来,唤声“卿卿”乱妾心,那样风华的眉眼,那般缱绻的情义,她便为自己莫名的犯傻找到了理由。 只因为是你而已。 可以横扫千军万马,可以仗剑逆改命,只是因为一人而已。情有独钟,在一独字,取得三千瓢中唯一的一瓢,总要有烈焰焚身刀山火海的勇气。 “回祖母的话:除非有另外选择,否则两个选项,孙女都恕难从命。”辛夷清亮的回答震惊了场中所有人。 “当真?”辛岐又惊又怒地上前一步,眉间寒气几乎凝成实质。 “当真!”辛菱也不禁上前一步,唇角浮起得意的浅笑。 “当真。”辛夷又重复了次,坚决得没有丝毫改口的意思。 辛周氏愣了半晌,见辛夷始终眉眼坦荡地直视自己,她不由长叹一声:“六丫头,老身的是只有这两个选择。什么两个都不选,这讨巧的法子可是不算数的。罢了,就罚你跪在宗祠门口,向辛氏先祖告罪。等你脑袋冷静下来,做好选择了,再来告诉老身。都散了罢。” 言罢,辛周氏颇是倦怠地捶了捶腰,便独自转身离去,竟是再未看辛夷半眼。 辛岐冷冷地瞪着辛夷,威严地负手道:“六女,可听明老太太的话了?待你做出或一或二的选择了,才撤了你的禁足;若是没想出,那就一直跪,跪到你想好了为止!” “女儿明白。”辛夷淡淡地点点头,脸并没有太多波澜。比起其他的惩戒,禁足简直是轻车熟路。 辛岐又环顾场中诸人,提高了语调:“若有人胆敢私自探望辛夷,当即打出府去!只允蕉叶每日送去饭食!散了罢。” 诸人七零八落地应了,夹杂着幸灾乐祸的笑声。六姑娘出人意料地是这般倔性子,只怕后续还更加精彩。 辛岐扶着辛周氏离去,诸人也6续告辞,不到半刻,宗祠就安静下来,只有秋风吹得几片枯叶刷刷翻滚。 辛夷依然跪在地上,辛周氏的罚令是“跪在宗祠,告罪先祖”,也就是在她做出选择前,得一直跪着。 四周听不到一丝人声儿。祠堂里的先祖牌位,泛着幽幽的乌光,秋风穿堂而过,吹得那香烛经幡呼啦啦响。白惨惨的秋阳似乎也暖不了此地,阴冷的潮气散出一股鬼气儿。 宗祠的屋檐角下,许是打扫的厮偷懒了,竟结了只蜘蛛网。一只孤苦伶仃的蜘蛛费力地扯着蛛丝,在秋风中晃来晃去。 辛夷就盯着那蜘蛛出神。 她的膝盖已经开始麻了,而四下悄无人烟,她完全可以起身来坐着躺着,也决计不会有人现。但她偏偏就不愿。 这是死板,也是她的傲骨。既然“错”认得堂堂正正,那么“罚”也要罚得堂堂正正;那个“是”字应得没含糊,那么“罚”也要受得没含糊。 她辛夷不是善人,但也绝不是人。 棋局纷纭,人心诡谲,她只求一片冰心,俯仰无愧。 辛夷就这么茕茕地跪在祠堂门口,秋日的寒气从地砖上浸上来,透过膝盖直往她体内窜。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 直到暮色降临,辛夷觉自己的腿都没知觉了。秋阳渐沉,寒凉愈重,冰得她的膝盖一阵阵刺痛,饥饿、疲倦、孤独齐齐袭来,让她的视线有些恍惚起来。 两个时辰,三个时辰…… 夜幕沉沉,秋空无星,忽地刮起了飚风,落叶卷着尘土扑楞楞打在辛夷脸上,痛得她满脸愁苦地紧闭眼,那飚风越刮越烈,她几乎呼吸困难,只得大口大口喘气。 辛夷依然跪着,姿势一丝不苟,和最初没有太大区别。 可老爷好似格外严苛,飚风刮了半个时辰,豆大的秋雨淅淅沥沥地就打下来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穿上棉。雨水瞬间将辛夷衣衫淋透,寒意气势汹汹地浸入,尤其是她的双腿已经完全泡在了雨水里,隐隐见得膝盖都被泡得白了。腹中的饥饿,浑身的伤痛,还有从每个毛孔侵入的寒意,折磨得辛夷脸如金纸,嘴唇乌青,浑身像筛子样抖。她努力地掐着自己,迫使自己保持清醒,可意识已渐渐不听使唤。 终于,也不知过去多久,辛夷忽地浑身软,眼前一黑,蓦地直直的往地面栽去。 溅起巨大的一朵水花。 …… 朦朦胧胧中,辛夷听到有人在唤自己,可是她眼皮沉,根本就睁不开,只能任人摆布。 那人见她没反应,拿手在她额头上搁了会儿,低声惊呼“烧成这样了!”,旋即,他将辛夷拦腰抱起,疾步走入宗祠内的厢房,轻手轻脚地将她放在榻上。 屋内似乎眨眼间又多了些人,他用威严又清贵的声音连连下令,却又刻意压低了语调,生怕吵醒辛夷。 “影十一,寻个火塘来,还有几床暖和的被子。” “影十七,按本公子写的方子,立马去抓药。要最好的药材。” “影十九,拿套干净衣衫来,给她换了湿衣……咳咳,你亲手来。你是女子,到底方便些。” …… 第九十九章 不负 那人气都不喘地吩咐完一溜,诸人纷纷应了离去。 WwW COM那人也没闲着,从厢房里翻出瓷盆,盛了清水,浸湿了苎布帕子给辛夷敷额头上。 他动作很轻柔,仿佛榻上是价值连城的珠宝,他连拎水的手都贴近水面,让那声音再些,不要闹到她丝毫。 辛夷觉得元气慢慢顺了,四肢的知觉也在恢复。可周身却烫得厉害,明明耳畔是浸凉的秋风,却仿佛整个人泡在火炉里,简直是冰火两重,折磨得她浑身微微抖起来。 “没事了。我在这里。”榻旁的那个人温柔言语,好似泉水边的拂过的风儿,让辛夷在梦里坠入了更深的梦里,他似乎犹豫了会儿,便轻轻执起辛夷的手,贴近脸颊,再次温柔低语:“卿卿,有我在,有我。” 然而辛夷的情况却并没有好转,豆大的冷汗从她额头刷刷滚落,她嘴里低低梦呓,却是不明所以的“不要上花轿……埋伏……不要上轿……”。 榻边的那人眉头猛蹙,女子这是烧糊涂了。 宗祠厢房陈旧,只能找到一条苎布帕敷额,而女子的浑身都烫得像要冒出白气儿了。影卫不准什么回来,但病情眼瞧着就要以一刻千里的度恶化下去。 那人看了看屋外凛冽的秋风,又看了看榻上的女子,似乎想打了什么法子,却令他的耳根有片刻的红了。 他捏了捏辛夷的手,凑近她的耳畔低语:“卿卿,只是君子之礼,权宜之计,我断不会生有他念。你不用担心。有我在。” 他不停地重复着最后三个字,只善对弈下,筹谋算计的他,实在是不出太多风流灵巧的话儿。 他不会口吐莲花,也不懂女儿心思,他只能用这种笨拙的方式,一遍遍告诉榻上的辛夷:他在这里。生死相依。 那人心下一横,终于起身脱掉了自己的外衫,然后走到了院子里,径直坐在房檐下的青石板上。 深秋十月,西风萧萧。尤其是刚下过场雨,院子里都凝起了白霜,出口呼白气,寒地冻清气肃。那人脱光了上衣,就赤*裸着线条完美而没有一丝赘*肉的上身,直当当的坐在深夜的秋风里。 凛冽的秋风刮得他的脸色瞬间苍白,四周无孔不入的寒气侵得他齿关咯咯响,那赤*裸的上身顷刻就没了一丝血色,连隐隐见得的血管都全部青。 一刻,两刻,三刻,半个时辰…… 秋风里的那人儿,俊容已是骇人的青白色,上身甚至凝了层冻霜,他双目紧闭,齿关死咬,若不是他鼻端若有若无的白气,瞧着几乎成了个冰雕。 他脸上并没什么表情,放佛尊入定的仙界神祗,凡世间刻骨的寒冷并不在意。可在听到屋内传来轻微的动静时,只是那么一丝儿几乎可以听岔的动静,他却瞬时睁开了双眸,带了些慌乱地起身进屋。 “卿卿!”他担忧得甚至还没走进榻边,就失声叫出来,可旋即现只是女子踢翻了被子,他才长长松了口气,又开始自责方才唤她,终究声音闹了点,扰了她的安眠。 他探头瞧了眼屋外,确定没人,又再次确认窗扇都关好,这才挂着脸上可疑的尴尬,走到榻边倚着壁,轻轻地将女子上身扶起,揽入了自己怀里。 他的动作很轻柔,细心的掖好了每个被角,甚至他的身子弯成了个特别的弧度,一动不动都开始肌肉僵硬,只为了怀中的女子可以躺得很舒服,而他肌肤上积蓄的寒气,一碰到女子滚烫的身躯,就放佛是把一个火炉被埋在了雪地里。 半晌后,那人探了探辛夷额头,眸底划过抹微喜。他将女子放下,又起身走到屋外,坐到檐下青石板上,赤*裸着上身,让秋风寒气将他浑身再次冻成块冰雕,然后又回屋来,将辛夷搂在怀里。(注1) 如此反复,那人不知疲倦,不知寒冷,放佛只要心上偎着个人,再是寒冬腊月,心底儿也是滚烫的。只要怀中的那个人儿安好,冽冽西风也都化为了唇畔温柔缱缱。 辛夷渐渐恢复了意识,眼皮子却还是沉重。她能感觉到自己被搂在个坚实的怀抱里,有舒服的丝丝凉意,更有那皮肤下滚烫的心跳。 她无比心安。 哪怕有病痛的折磨,哪怕都无法睁眼看清他的面容,她也觉得莫名的心安。放佛只要他在这里,九州纷纭,下倾覆,都能化为一场岁月温柔。 她依稀听得他在耳边的呢喃“卿卿”,一声一声,唤不厌,听不厌。 她心里了然他是谁,从伊始他的气息,他衫子上好闻的沉香,他携带进来的帘卷西风,有关他的一切,她就知道,是她心里所愿在此刻出现的他。 她那么感谢上苍。老爷待她不薄。得郎君许卿卿,定不负余生静好。 当榻边的男子感到怀中的辛夷,似是下意识又似是有意的,往他怀里蹭了蹭,男子的眸色兀加深,然而这样的温情却被一声禀报瞬间打破—— “公子,属下复命……公子?” 影卫们不知从何处刷刷地冒出来,正要恭敬地跪拜复命,却被眼前一幕吓掉了魂。 他们敬若神,尊贵无双的公子,竟然赤*裸着上身,将榻上的女子搂在坏。最关键的是,他脸如金纸,嘴唇乌,上身肌肤已出现了紫色的冻伤痕印。 “公子您受伤了!”影卫们都变了脸色。他们那般强大的公子,千军万马也伤不到他一丝儿衣角。如今却为了一介女子,弄成这般狼狈模样。 “火塘生起来,药煎好,被子拿过来,影十九给她换衣服。”男子丝毫没理会影卫的惊吓,出的每个字都关乎于她。 “可是,公子您?”影卫们还没缓过神来,男子却自顾披衣而起,细细确认了药的无误,还捏了捏被子是否厚实,这才推门而去。 半晌后,影十九禀报男子进屋。当看到榻上辛夷渐渐恢复红润的脸,因为病痛而蜷缩成团的身躯也渐渐舒展开,男子的眉眼愈温软。 他坐到榻边,扶起辛夷依在他怀里,右手一伸,立马有影卫递上了还冒着热气的药碗。 男子毫不犹豫地自己尝了口,眉间蓦地腾起股寒意:“怎的这般苦?” 注释 1以身熨暖:取自《世新语·惑溺》:“荀奉倩与妇至笃。冬月妇病热,乃出中庭自取冷,还以身熨之。妇亡,奉倩后少时亦卒。”也就是甄嬛传里面允礼为嬛嬛做的。实在是太爱这个典故,所以再次借用。大爱! 第一百章 难解 “公子息怒!属下全全按照方子,断不敢有半点欺瞒!”男子语调不大的一句话,却吓得那影卫噗通声跪下,心里一阵委屈又憋屈。 WwW COM 他家公子这话得,良药苦口,哪有不苦的药?再,方子都是他自己开的,苦或不苦他心里不更有数? 只怕这苦的不是药,而是被佳人病重勾去了魂儿的心。那榻上人儿千般可怜,那榻前人儿便万般心乱,连苦和甜都尝不分明了。 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刁难”,男子有些歉意地摆摆手:“罢了。以后我亲自煎药。再拿点蜜饯来备着。退下罢。” 影卫们如蒙大赦,如同道道黑影转瞬就没了踪迹。厢房里恢复了宁静,只听得檐上残雨一滴滴落入廊下接雨的瓦罐,还有那蜡烛橘黄色的光在秋风中摇曳,映出屋内两道身影。 雨已经停了。 空气里混着枯枝腐叶的气息,莹白的霜在绿纱窗上凝了薄薄一层。 玉漏叮咚。刚卯时。还漆黑一片,长庚星如猫眼般影影绰绰。 那男子给辛夷喂药完,摸了摸她额头确认烧已经在退了,他脸上的凝重这才柔和了分,却又忙着给她掖好被脚,把漏风的窗扇掩了又掩,为她把冷汗浸湿的青丝一缕缕拭干,瞧她有没有着梦魇。忙活了近一个时辰,他才回到月牙凳上。 夜色已深,万俱静。男子没有再歇息,甚至是半刻钟合眼,浑然不觉自己苍白的脸色,还有眉间不自禁浮起的倦怠。 他就坐在榻边,温柔地捏住辛夷的手,贴近自己脸颊。掌心的触感,女子的温度,仿佛是手握一场尘世中太美的梦,他不禁怅惘地轻轻叹了口气。 “卿卿。你可知,不是我动了情,而是情动了我。” 一阵秋风蓦地吹拂进来,轻纱帘帐卷白露,今宵魂梦与君同。 风盈袖,暗香浮,没有人听到庭院里秋蛩的絮语,正如没有人注意到那榻上的女子,无声无息地就湿了眼眶。 当辛夷再次睁开眼的时候,饴糖般浓稠的日光淌了她满锦被,清肃的西风卷得院子里满地的秋菊落英刷刷滚,房檐尖儿残留的雨滴,一滴滴打在芭蕉叶上。 已经是黄昏了。第五日的黄昏。 雨已经停了,她从昨晚病倒后,昏睡了四日四夜,如今方方醒来,身子虽还无力,但额头不再烧烫,灵台也恢复了十分清楚。 她环顾房中,见衣挂的是是自己最初的衫子,已经被严整的烘干过,甚至还用焚香细细熏了,而自己身上的中衣,却是件陌生的鲛绡衫子。她的眉间微不可查地一蹙,但只是瞬间又舒展开。她披衣而起,伸了个懒腰,让黄昏的秋阳为她脸颊镀上几抹血色。 厢房内只有她一人。案上有饮了一半的茶盅,一张月牙凳摆在榻前,空气里淡淡的药味和沉香窜入她鼻尖,让她的心跳蓦地加起来。 辛夷鬼使神差的坐到了铜镜前,拍了拍自己的脸,让那堪堪恢复的气色更红润几分,又翻出一把半旧的篦子,给自己挽了个如意髻,还一丝不苟的把耳畔飘出来的青丝别到而后。 忽的,她听到了院子里的脚步声,这吓得她连忙扔掉篦子,像欲盖弥彰的贼般坐到榻前,装出自己才刚刚醒的样子。 夹板帘子被撩起,江离端着碗汤药走了进来。浅淡金黄色的夕阳瞬时淌进来,将整个房间照得如浸在了融化了的一锅饴糖里。 见到榻边坐着的辛夷,江离一愣,旋即咧了咧嘴,似乎是想笑,又有些笑不出来:“你……醒了……你昏睡近五日了……” 他的表情有些窘促,放佛是做了什么坏事被人逮住,眸底有慌乱的尴尬,他胡乱地将手中药碗往案上一搁:“我……方才出去煎药去了。” 难以想象,神秘强大,满嘴冰渣子的棋公子,居然也会话结巴,而且一副自己拧巴还瞧得人家拧巴的样子。他这样子却让辛夷心底瞬时将他暗骂了千万遍。 他若是平常一样,挂着清俏高傲的臭脸,嘴里吐出几个听得人气堵的膈应字眼儿,她都觉得好受些。如今他倒先这副做派了,让她也不自觉地尴尬起来。 “什么棋公子。”辛夷低声啐了口,赌气般别过头去,耳根子却瞬时红了。 江离见辛夷没理他,平日焚香弹琴弈下,千军万马只等闲的他,此刻却瞬时没了主意。他清咳了几声,勉强维持住语调的清冷:“那个……见你昏倒在祠堂里,本公子的影卫……朋友偶然看见了……我那朋友是个心善的人,所以顺手救了你把。可他却不懂岐黄之术,便请我来为你把把脉……本公子也是看在友人之托的份上,刚到,刚到……” 江离磕磕绊绊地编出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来龙去脉,他重复着“友人之托,刚到,刚到”这半句话,似乎生怕辛夷回想起昨晚彻夜未熄的烛火,还有榻边彻夜守护的自己。 毕竟,棋公子冷面冷心,心里只装得下个棋局。唯有利益,无关风月,怎么会对个女子如此上心呢。 这出去都没人信。最好是那女子还不信,不然他如何好厚脸皮再挂着棋公子的名儿。 辛夷眸底秋水起了波澜,眉梢春意漾开,一直荡到她眼角,将她整张脸都染成了可疑的绯红,甚至比她烧时还要红几分。 “棋公子从不下没有赚头的棋。救治女子我可是半分赚头都无,还要搭些精力劳心进去。若不是朋友所托,棋公子又怎的来这冷寂祠堂。也对,也对。”辛夷拖长了语调,最后两个被她刻意玩味的字眼多了分凉意。 一股淡淡的,透着酸味的凉意。放佛是女儿家心事欲还休,怨那人儿榆木脑子不开窍,自己早就懂了十分通透的事,他却顾着自己的姿态,自己的心性儿,偏偏把那谎话编。 男儿何不带吴钩,凌烟阁上万户侯,情起的无声无息,但要亲口承认半丁点,却如遇洪水猛兽。正是下棋局太大,装得下九州多少算计博弈,却装不下一颗女儿心千回百转。 如今,这弈下,带吴钩的棋公子,不出所料的根本没听出辛夷的话中意。他还以为辛夷听信了,脸上的自信愈浓了几分:“正是。本公子刚好闲着,又与那位朋友私交甚笃。平日所通岐黄之术,总得找个用武之地,所以便来瞧瞧。不过是开副方子,煎煎药,事了了也就告辞。” 第一百零一章 劫难 辛夷瘪了瘪嘴,不知何处而来的委屈涌到鼻尖,化为阵阵涩意。Ww WCOM那涩意来势汹汹,酸痛难耐,恼得她心底腾地声冒出股怒火。 这棋公子果然不止嘴臭,还带脸皮硬。 硬得像那千万万年几尺宽的城墙,都可以成精成仙儿了,还要装出副水火不侵的样子。 “好歹公子也有一药之恩,紫卿虽无金银付了公子药钱,但送君一程也不算失了礼数。”辛夷忽的抬眸对江离笑了,只是那笑却有几分“狰狞”的意味。 “啊?”江离兀地愣住了。 平日巧舌如簧,一语退千军,一舌攻一城的他,此刻却舌头打了结,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可还得憋着痛笑着“不痛”。 “敢问公子,何时辞别?”辛夷一字一顿,上扬的眉梢带了太过明显的怒意。 然而江离的目光却开始躲闪起来,丝毫没留意辛夷脸色的变化。他摸了摸鼻子,磕绊道:“本公子,咳咳……本公子事了了就走,事了了就走……” 辛夷“咬牙切齿”地点点头,语调却愈温柔:“好。公子在意的只是这个棋那个算计的,想来其他的都是逢场作戏。公子贵人事忙,操心下,紫卿一介女子,只知琴瑟合只懂岁月好,实在是不敢再叨扰公子。公子若是不走,好,那紫卿走。” 着,辛夷立马趿鞋而起,脚步带风儿的往门外走,活像个赌气的孩子。 江离也终于缓过神来:似乎哪里不对劲儿。 他连忙下意识的叫住就要如风飘去的倩影:“卿卿!” 这一声卿卿,叫得自然无比。 好似三春风儿拂动柳稍头,也分不清是柳稍翠意可怜惹了春风儿,还是春风儿引得柳稍芳心动。 辛夷蓦地驻足。 简单的两个字从江离口中出来,就带了特别的意味,不偏不倚,正中心窝。 辛夷竟是刹那不出话来,心底的怒火像漏了气儿般消了下去。她暗暗告诫自己,再不能像上次后花苑中那般蛮不讲理了,无论如何都要听他把话完。 而这种执拗,让辛夷都分不清,自己是出于礼节的考虑,还是她清楚自己,只要他半个字,她就像擒贼先擒王的俘虏,一瞬间就会缴械投降。 “卿卿。你告诉我。”江离喉结动了动,下倾覆都不改色的他,此刻意外的有些紧张,“你是为何被罚跪宗祠?” “顶撞了祖母的话。”辛夷微怔,下意识地应道。 “顶撞了什么话呢?”江离的语调有些急,可他压抑着自己,生怕又把辛夷莫名其妙的“气”走了。 再是不懂风月,唯有一心算计的棋公子,花丛中几番跌跟头,蜂蝶儿几番蜇咬,到底是慢慢开窍了。 “祖母给我两个选择。我不愿选。”辛夷渐渐觉得,对话有些不对劲。自己被江离套着话走,等反应过来,却已晚了。 “我不问你那两个选择是什么,我只问你,你对老太太的回答。”江离的语调蓦地有些沙哑起来,“我想再听听你的回答:那一个字。我想再听你亲口,就那一个字。” 辛夷的脸如丢进油锅里的湖虾,砰一声就从两靥红到了脖子。 她不惊疑江离怎么知道这些细枝末节。棋公子能派人跟踪她进宫,在辛府安插些耳目也不是难事。 关键是他好歹不歹,偏挑了这么一句来问。 这最是如利刃的一句,轻轻往她心窝上一扎,一层层皮儿就落了下来,直露出那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一个字,简单,直白,不容辩驳,无可逃脱。 辛夷避也避不得,躲也躲不得,只能羞得连连跺脚:“公子什么胡话!祖母问了紫卿好些话,紫卿也应了好些。这句句都是一个字,公子问的到底又是哪个字?” 江离低沉的声音又从身后飘来:“你记模糊了是不是?好,我提醒你。老太太问你:你是不是和江离有私情……” “我记不得了!记不得了!!”辛夷蓦地大急,她捂住耳朵,娇声嚷嚷起来,还时不时赧得一跺脚,浑像个着不知哪门脾气的孩。 江离的心底顿时堵了气。 辛夷就在他身前五步,一个大活人,可他总觉得她又离自己很远。如那边的朝霞,如那二月解冻的春雪。 他也曾通览文地理,也曾听书人讲那才子佳人,也并不是不知道儿女情长。可如今他才明白,这哪里是“情长”,简直是“情劫”。 一劫一难,十劫生罪孽,着贪嗔痴。 他被难得死死的,还半丝法子也没有。如同困在了个胭脂魇障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任是九霄神仙漫佛陀,也都脱不了困。 江离的眉梢泅起抹烦躁,话的语调也凉了些:“好。既然卿卿记不得,那是我唐突了。脉已把,方子已开,本公子受人所托的事儿也了了。这便告辞。” 言罢,江离转身便欲走,脚步却是放得奇慢,一边还偷偷觑眼瞧着辛夷的反应。 而这厢的辛夷一听到“告辞”两个字,眼眶顿时红了。 起先积累的怒意、羞赧、委屈,齐刷刷地涌了上来,冲得她鼻尖酸。 她觉得从来没有这么辛苦过。大起大落,大悲大喜,整颗心都系在了那人身上。 喜怒无常,无名火蹭蹭乱窜,还有千万种不清道不明的纠结婉转,更是像猫爪般挠得人心痒。 辛夷背对着江离,并没有回头来。江离盯着女子的背影半也没见得什么动静,他的目光顿时一沉:“辛姑娘不必送了。” 他称呼的是“辛姑娘”,而不是“卿卿”。 他画蛇添足的“不必送了”,倒像是故意膈应。 或许江离这话只有一个意思,可在辛夷脑里却演化成了千百个意思。各个意思皆如刀,一刀刀扎得辛夷喘不上气来。 可是她又不愿摊开来把那些个九九道清楚,拿捏着女儿的矜持和闺范,却来怨着那人儿榆木脑子不通风情。 只有春风拂柳的理儿,哪有柳枝儿挑春风的。可偏偏那柳枝儿还急得很,若是春风拂来慢了一步,却又怨自己栽在马墙后,挡了春风路。 可谓是怨春风不得,怨自己也不得,两厢都是难事,直如踏入火坑的煎熬。最终也不知道到底怨的谁,只得怨那情字一关,几多折磨。 第一百零二章 遇刺 辛夷愈委屈,那眼角打转的热流便要淌下来,蓦地,她竟是怨恼地一跺脚,便脚步带风地往祠堂外去。 WwW COM “……你这是去哪儿……”江离一愣。 “公子要告辞,我为何还要待在此地?”辛夷头也不回,声音闷闷的。 “可你在罚跪禁足。如今又从祠堂正门出去,被府中人看见了……这是什么理?”江离迟疑。 “那紫卿从后门走便是!后门人迹罕至,直通府外,我便是出去了也没谁察觉。”辛夷脚步打了个转,身子一折往反方向的后门去。 “这个,倒也行得。”江离看着又像朝云般飘儿去的女子,心底顿时空了一大块。就算他还没缓过神来自己又是哪里恼到她了,却也清楚这“罪过”十之**得是自己的。 辛夷看也没看江离,通红着脸,急匆匆的脚步放佛是在躲个瘟神。临到祠堂后门时,她的脚步却蓦地一滞,咬着嘴唇,艰难万分的吐出个字。 “是。” 江离心跳都慢了半拍。 这一个字听来好像是回答他的上句话“这个,倒也行得。”但也可听成是她对祖母辛周氏的回答,更是对他的回答。 你和江离是不是有私情。 是。 一个是字,无需过多言语,便道尽女儿芳心如金坚。管它世俗冷眼,管它刀山火海,妾当如蒲苇,蒲苇韧如丝。 以此,报郎君磐石无转移。 江离只觉仿佛从黑夜一步踏到了黎明,又似是瞬息之间,见得百花盛开,冬尽春来。 他的眸底都似二月解冻的雪水,荡漾起了波光潋滟。 “卿卿。卿卿。我的卿卿。”江离温柔呢喃着,缓缓向女子走去,那样沙哑得不成样子的语调,声声唤,声声如慕,听得辛夷一声一个心尖颤。 她的心愈乱了,比彼时被他气得还要乱。她的脸也愈红了,眸底好似要滴下水来。 “公子又胡话了!”辛夷羞恼地丢下句,就兀地脚步加快,逃也般地从祠堂后门奔了出去,转瞬就没了影。 原地只剩下个素衣公子浊世佳姿,长身玉立于暮色中,良久。 夕阳咚一声坠入了山间,沉沉的夜色哗啦声淌下来,顷刻就将那俊影湮没了。 深秋的夜色来得早,白日被秋阳震慑住的寒气,此刻如大赦般气势汹汹地窜了出来。哈气成白,寒地冻,整个长安城都被裹在层白霜里。 城郊的某处街道,辛夷漫无目的地走着,绣鞋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路边的石子儿,在凝了薄霜的石板路上留下一道痕迹。 “果然是个平民,不识礼数,还不害躁,那么些让人羞的话,真是嘴巴没遮拦!”辛夷闷闷地低低啐着,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脸上才刚刚被寒气冷却的红晕,又蹭地腾了上来。 “嘴巴没遮拦还罢了,偏偏脑子也是不灵光的。你难道还不懂我的心意?难道棋公子脑袋里只装得下副棋,儿女风月竟是一窍不通?”辛夷一路自言自语,还煞有介事地睁大水目,竖起根莹指,放佛那个人就在她跟前,乖乖地听她的训。 女子这副样子,活脱脱像个吵了架后,任性地一跑了之的孩子,那人跟前千斟万酌都不出的话,此刻如爆豆子刷刷地都倒了出来。 这条街道本就靠着城郊,人烟稀少。加之秋夜寒湿,家家户户早早的就暖炕头去了,街上竟是半个人都没有。唯有大户人家的府门口晃悠着一两盏油纸灯笼,屠夫家院子里的大黄狗被辛夷脚步惊醒,有气无力地吠两嗓子就没了声儿。 “江离,江离,大傻瓜,榆木脑子,呆子……”辛夷红着脸一路低语,估摸着这个点儿,江离无论如何都应该离开辛府了,她才好回去。如果他还在,她就算冻死在外面,也不愿回去碰着他。 秋夜寒气愈重,辛夷不禁打了个寒噤,她笼了笼袖子,正准备折返回府,却是蓦地脚步一滞。 不对劲。 这是她的直觉。是她上辈子被乱箭穿心后,得来的在那看不见的危机前,无比敏感和敏锐的直觉。 而此刻,她嗅到的那一点危机,箭尖是对准了她,蠢蠢欲动,暗中潜伏。 四周空无一人,夜色寂静。有纸灯笼将辛夷伶仃的倩影拉得很长,好似瞬间就要撕扯开。如果高声呼救,打草惊蛇不,更可能根本就没人出来“管热闹”。 所以,当辛夷看见纸灯笼映出第二个黑影时,还有就算自己伫立不动,屠夫家的大黄狗也古怪地吠了两嗓子,她的背上兀地腻了层冷汗。 秋夜白惨惨的月光朦胧,映亮了十步开外的街道口,那个恍若鬼魅般出现的男子。他长身玉立,一袭僧袍,头顶十二戒疤,手中的匕寒光一点。 罔极寺圆尘主持,高家嫡长子,高宛岘。 他哪里还有半点那佛寺高僧,温朴慈悲的样子,反而如一把易水洗濯过的长剑,就算身着僧袍,就算过去二十余年,也无法掩埋他的利齿和剑意。 “辛夷,今日是她的头七。我要取你项上人头,祭她的亡魂。”圆尘持刀而来,眸子如盯紧猎物的狼,在夜色中出了幽幽的绿光。 辛夷忽的平静了下来。不是因为她有解法,而是根本没解法,反而释然了。 子夜悄寂,空无一人,呼救几乎不可能。而辛夷一介弱质女子,面对的是打接受世家剑术训练的伏龙,还不算她手无寸铁。这是场几乎没有意外的刺杀。 棋到死路。身为杀招的圆尘反倒成了唯一的破解,与虎谋皮不一定是蠢,更可能是断臂求生。 见得辛夷忽地面色从容,波澜不起,圆尘挑了挑眉:“我守护了二十年的协议,从没有高家子弟死于五姓七望的刀刃下。偏偏你一来,就引起了这般变故,还偏偏是她……” “是。”辛夷蓦地打断了圆尘的话,“勾起她不堪的是为我而吹的笛,连她最初顶着五姓七望站出来,也是为我出头。主持大可以把一切罪过归到我辛夷头上。” 辛夷清冷的声音没有一丝波动,好似再着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然而她的指尖却在衣袂中攥紧了,四周死寂得甚至能听见,她胸腔里挤出的沉的呼吸。 与虎谋皮,赌的是命。先乱的人先输。 第一百零三章 逃跑 “你倒是清楚。Ww WCOM死个明白,也是人生快事。”圆尘把玩着手里的匕,眉梢的杀意愈浓厚。 无论是在执刀的圆尘主持,还是世家才俊高宛岘眼里,辛夷都像个蛾子,死之前还扑棱几下翅膀罢了。 辛夷润了润唇,语调愈温柔:“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主持一句:除主持以外,她最后见的人是我,最后肯见她的人也是我。主持这么快就想把我送下去见她,可问过她愿不愿?” 辛姬与高女,情谊深重,是友断非敌。这是辛夷现在握在手中的棋子。圆尘如果要杀她奠高宛岫的亡魂,那至少也得明白,那亡魂要不要这样的祭品。 而凭圆尘和高宛岫的羁绊,圆尘不可能忽视妹妹的心意和选择。 果然,圆尘的脸色僵了僵,趁着他缓缓启唇要应对,辛夷又立马开口,将他的话堵得死死的:“再,伏龙不握刀剑。因为这种方法实在是太蠢。关西大汉手握柴刀一刀落人头,人是杀得痛快,却也将自己供到了明面上。伏龙号称下之子,不会不明白其中利害。” 拖延。这是辛夷的第二颗棋子。 只要圆尘放弃“直接刺杀”的方式,她就能获得喘息时间。不斗刀剑,斗博弈算计,虽然会更无情,但她却不一定输。 油锅再滚烫,锅底的大虾也是要跳两下的。何况,她辛夷已多少可算是,这下棋局的对弈者了。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圆尘忽地低低笑起来。他的笑声不大,却一声声渗到人的血肉里,令那条条根骨都冷得青。 辛夷眉心猛跳。 前时被自己压下的危机感,顿时像井喷般汹涌而出。 “辛夷,你很聪明,和那些聪明的人一样。你们看透了伏龙,却从来没在意过阿岫的哥哥。最心爱的妹妹死在自己眼前,那最后一声哥哥扰得我日日不能安眠。没有哪个做兄长的,还能忍受这样的折磨再多一日,再多一刻。”圆尘伸出指尖缓缓拂过刀面,好似那雪亮的刀面上映出了佳人笑靥,勾起他唇角诡异的浅笑,“阿岫,不要怨哥哥。” 最后一个字落下,圆尘的身形猛地动了。 逃。 这是刹那划过辛夷脑海的一个字。 然后,她的脚也不由自主地动了。 夜色浓重,月隐云霰,大户人家门口的油纸灯笼吱呀吱呀晃得人心惊。屠夫院子里的大黄狗觉察到街道石板路上传来的异响,也只是懒懒地吠两嗓子,便再没动静。 一切安宁,静好,白露今日生,秋夜露重风盈袖。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在靠近城郊的某处街道,正在上演一幕追杀。 逃。活下去就只能逃。 辛夷的脑海里就剩下了这一个念头。 什么心机算计,什么利益博弈,此刻都太过遥远。如今要想活下去,只有简单又“粗*暴”的一个字:逃。 辛夷根本不敢回头。她剧烈跳动的心脏,一声声撞得胸腔疼。她听见自己的绣鞋擦过青石板路,急促又笨拙地闷响,时不时撞倒路边腌菜接雨的瓦罐,碎裂声格外刺耳。 而身后圆尘的呼吸声,沉稳又有序,好似已经盯准了猎物,不过是在享受着游戏的乐趣。 二人沉默不言,没有喊杀也没有求饶,只是在夜色中一前一后,追逐过长安一百零八坊。 辛夷开始呼吸困难了。 她不知道逃了多久,双腿已像灌了铅般的沉重,拖得她整个人跨半步都是艰难。胸口好似塞了棉花,根本来不及换的气,堵得她的脸病态地潮红。 然而,身后圆尘的脚步声愈近了,甚至能听见他手中匕划破空气的刺响,瘆得人齿关酸。 那是铁的刃。是削铁如泥,一刀穿心的铁。 纵使经历过两世生死,辛夷的眸底也不由浮现出了绝望和恐惧。 上一世没有躲过羽箭,这一世竟然也躲不过铁刀。谁料到心机算尽,最后却要死在俗之又俗的匕下。 辛夷的脚已经抬不起来了。似乎又绊到了什么东西,她猛地一个踉跄,扶住土墙半才稳住身子。 但这也耽误了时机。杀局之中,分秒致命。 要看着匕转瞬即至,忽地,一只手从旁边黑乎乎的巷里伸出来,抓住了辛夷手臂—— “阿卿,这边!” 辛夷还没回过神来,那人就拉着她的手,在七曲八拐的巷子里奔跑起来。 这是条仅供两人过的狭窄巷子,九曲十八弯,一巷接一巷,根本辨不清南北。似乎巷子在西市附近,空气里有大街上腐烂的鱼腥味和酒垆夯土台上清冽的酒香。 一番摸黑跑出了巷子,又回到大道上,月亮刚好钻出云霰,昏暗的月光映出男子的面容。 辛夷心中一动:“哥哥?” “是。”辛栢头也不回,脚步却是愈快,“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但现在不是问的时候。先逃过圆尘,其余的事再细。” “堂堂仕门,辛四公子,居然知道这条匪进京给贪官行贿的幽密巷子。”忽地,圆尘的冷笑响起。 他出现在街道另一头,二人的距离已经拉远了十步,却还依然能看清月光打在匕上,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寒光。 辛栢眼眸微眯,提高了语调:“伏龙不握刀剑。你居然采用这种方式来复仇,我算错了,所有人都算错了。” “那是你们太自大。谋略,是我的刀剑,也是我的面具。你和她,都该死!”圆尘阴阴地低笑了声,忽地便紧握匕飞奔而来。 “什么伏龙,如今就是个疯子!”辛栢恨恨地骂了声,反应却是不慢,一把拉住辛夷又拐入了另一条巷子。 辛栢选的都是些只过两人的窄巷。巷曲折,千弯百转,如一条条虫子连接起长安大道宽阔,屋宇如林。 圆尘并没有追进巷子,因为三个人在巷里太过局促,他不仅施展不开身手,反而会被在人数上占优势的辛栢和辛夷制住。 他仍旧走大道。判断着辛夷二人的方向,从大道抄近路堵截。毕竟巷子都是一段一段的,出了巷子依然会回到大道上,回到他匕的杀机下。 而这也让辛夷瞧出来了。她秀眉紧蹙,没有丝毫逃出生的轻松。 “哥哥,这不是办法!巷子拖不了多久,何况我们两个的脚力,终究比不上圆尘一个!” 第一百零四章 连环 然而辛栢虽也略有焦急,但并无慌乱,他看也没看辛夷半眼,只是自顾呢喃着,计算着什么:“一步…五步…七步!七步留命,月上中,影里藏夜蛟,英雄本绿林!就是这儿!” 此刻刚好月上中,由着地势变化,月光将巷子两旁的民舍照得一片明灭深浅。 WwWCOM 辛栢找到明暗交界处,走了七步,然后用力地用肩膀撞开了那风雨飘摇的破木门。 木门破旧,贫寒民居,然而二人进来后却是异变陡生。不知从何处呼啦窜出一大群赤膊大汉,手执铜环大砍刀,凶神恶煞地盯着二人。 “不知何方英雄驾到?能准确找到我马某的住处,能有胆色直接撞门而入,想必也是同道中人!”一位虎背熊腰的中年男子向二人走来,抱拳道,“在下斩蛟帮大当家,马三。敢问英雄名号?” 辛夷早就唬得一愣一愣的,干脆躲在辛栢身后装眼瞎。倒是辛栢神色从容,不卑不亢地从怀中掏出了个册子:“马爷,在下今晚造访,只是为给马爷看样东西。” “哦?”马三眉梢一挑。 “斩蛟帮是干什么的,马爷比在下更清楚。但凡有利可图,烧杀劫掠,什么活都接。惹下的命案,犯下的律典,数以万计。而身为大当家的马爷,至今逍遥自在,甚至敢居于子脚下,只怕暗中给大理寺送的金饼子,也是数以万计。”辛栢扬了扬手中的册子,“若是马爷记不清楚了,大可借在下手中的账本一观。这上面一笔一目,何年何月,都是清清楚楚。” 马三顿时浓眉倒竖,铜铃目瞪,浑身都散出嗜血的戾气。 周围的大汉们也都把大刀攥得咯咯响,若不是马三没有令,他们的目光早就把辛栢杀死了无数遍。 辛栢凝了凝神,推测着圆尘可能追到的距离,看向马三的眸子愈凛冽:“马爷,在下时间不多,请不要考验在下耐心。而且,在下也劝马爷不要打算杀人灭口,或是杀人夺宝。在下既然知道马爷住处,有胆色直接撞门,那必然也不是普通人。” 辛栢的话句句撞在马三心坎上,腥风血雨里混过几十年的他,也不由变了脸色。 片刻后,马三终于泄了气:“你要什么交换?” “只有两个条件。”辛栢一勾唇角,“一,要马爷自家酿制、从不外鬻的美酒——煞血酒,不多,一壶即可。” “江湖人皆知,那酒是马某命根子,千金不换。如今你子讨一壶,便宜你了!”马三黑着脸摆摆手,“第二个是什么?” “嘉明坊和忠盛坊相隔三里,若是寻常的走大道,要半个时辰。但在下却知,马爷有一条密道,直接贯通两坊。从密道走,就只需一刻,也就是,会多出数刻的先机。当年马爷为躲避仇家的追杀,赖得此道良多。不知今日,在下可否借密道一用?” 马三眉头紧锁,两颊的横肉都在哆嗦。那条密道是他的救命道,要借给不知底细的外人,实在是引狼入室。 但账本在辛栢手里,就好像捏住了他的七寸,他只能笑着打开门,倒还“请”狼进来。 “带他俩去!”权衡再三后,马三终于忿忿地一摆手,便有几个赤膊汉子上前来领路。 当辛夷和辛栢拿着一壶煞血酒,从密道钻出来,出现在德盛坊的街口,月光还没来得及被云霰掩住。 然而,二人刚分清东南西北,圆尘的冷叱就如噩梦般传来:“辛四公子果然有些手段。不知从哪儿抄了近路。不过,在我伏龙面前,都是徒劳罢了。” 圆尘出现在街道另一端。他似乎刚从大道追伤来,急促的喘息在秋夜里吐出缕缕白气儿。 辛夷一喜。距离。 圆尘和他们的距离已经拉到了十丈。她只认出那是圆尘,却连他手里的匕都看不清了。 经过马三密道的改道,他们在逐步地甩掉圆尘。杀局之中,一尺一丈,看似微不足道,却足以隔开生死阴阳。 “什么愣?阿卿,这边!”辛夷正在凝思,辛栢却是猛地拽住她又跑进了另一条巷子。 圆尘没有进巷子,依然从大道堵截。幽深寂静的巷子里,只听见辛夷二人的脚步声,如催命的鼓点惊醒了夜色。 片刻后,巷子尽头出现了幢宅子。三进院子,雕梁画栋,门口两人高的石貔貅威风凛凛。 奇怪的是院墙的角落处有个缺口,似乎是连日的秋雨给淋塌了。被棵郁郁葱葱的秋海棠挡了,不留意还瞧不出。 辛栢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拉着辛夷从缺口钻了进去。 然而二人脚刚落地,几声呵斥如惊雷响起:“呔!何方鼠辈,还不束手就擒!掌柜的,又捉住两个!” 一群家丁打扮的壮年男子将辛夷二人团团围住,被唤作“掌柜”的男子在十来个人的护卫下,往这边走来。 “我问醉楼生意大了,眼馋的人也就多了。隔三岔五地总被梁上君子惦记着,老夫烦不胜烦。”那诸人簇拥的男子提着壶酒,一边话还一边咂一口,“老夫干脆就自己挖了个墙洞,命人在墙下等候。等那些贼人想钱想疯了,自己跳到这个圈套里。正如不想让狼叼羊,便在羊圈门口放上铁夹子,彼时请君入瓮,瓮中捉鳖就好……咦?” 男子的目光滴溜溜地落到辛栢手中的酒壶上,目光立马死死黏住了:“这香味……难道……” 辛栢将辛夷护在身后,不慌不忙地举起酒壶晃了晃:“问醉楼是长安第一酒垆。日鬻千坛酒,日进万斗金,钱掌柜您更是富商中的富商。然而您不嗜玩,不嗜赌,唯一痴在个酒字。传闻您喝遍下美酒,府中藏各国佳酿,平生却有一大憾。” 钱掌柜愣了愣,下意识应道:“老夫以遍尝下好酒为乐。然而半生已过,却从没尝到半滴那煞血酒。那酒是斩蛟帮帮主自家酿制,捧上万金去从也不外鬻。再,我们正经商贾,也不太愿意和那种道上的打交道……等等?公子的意思?” 钱掌柜的眼珠子在辛栢手中的酒壶溜了圈儿,眸底立马炽热起来,浑身油光水滑的肥肉都在打颤。 “不错。这便是煞血酒。”辛栢唇角一勾,语调添了分诱惑,“这一整壶都可以送给钱掌柜。只要掌柜的答应在下两个条件。” “只有两个?也罢,尽管言来!”钱掌柜没有一丝迟疑地应了,若不是辛栢攥着酒壶,他几乎整个人都要扑上去了。 第一百零五章 生天 “第一,求钱姑娘的一幅画。 WwW COM”辛栢悠悠道。 “我家闺女的画?就那丫头片子闲了打时间的?罢了,你要就给你。”钱掌柜毫不在意地吩咐丫鬟,“去姐闺房。将她平日画的画儿,随便取一幅来。” “第二,在下知道钱掌柜生性谨慎。问醉楼当日的进账,都是在子夜时分,由镖局的人护送着运到郊外,那钱家秘密的库房去。算算时辰,差不多便是现在罢。”辛栢得从容不迫,好似一切都了然于胸。 “不错。公子这是何意。”钱掌柜顿时微眯了眼,眸底腾起股警戒的寒意。 “在下只是想请送账的镖局镖师,彼时为我俩稍作掩护,浑水摸鱼,打乱一个和尚的步伐,这就够了。”辛栢递出了手中的酒,“商贾做买卖,以诚待人,绝无欺瞒。我的诚意在此,就要看钱掌柜的诚意了。” 钱掌柜的眸底划过抹精光,他死死盯着辛栢,见后者始终神色从容,他终于点了点头:“来人!吩咐下去,让这俩人和镖局队伍一同出!” 而这厢的圆尘却是愈恼怒了。 辛栢带着辛夷不知以什么方式,抄了些他从来不知道的“近路”,以至于自己再怎么追杀,距离也是越拉越大。 下手的机会也是越来越玄。 “该死!什么时候两坊之间,只用一刻就到了!难道他们是地鼠儿,进巷子后就直接挖地洞过去的么!”圆尘恨恨低骂了声,脚步却是愈快。 转瞬间,他就从大道追上,堵截在了巷子尽头,只待二人一出来,便刀起头落。 他已经能听见巷子里传来的脚步声了,举起的匕寒光一闪—— “看你二人还往哪儿跑!” 然而,圆尘的匕还没落下,巷子里呼啦地冲出来一大群人。鳞甲仗剑的镖师,抬着官皮箱的大汉,还有捧着账本的账房先生,俨然是个压镖的队伍。 一支子夜压镖的队伍。 圆尘的匕凝滞,正在狐疑间,却是目光不经意地一转,瞳孔猛地收缩:辛栢拉着辛夷,从队伍后窜出来,大摇大摆地在他眼皮子底下,向着另一条巷子逃去。 圆尘的眸底顿时迸出杀意。他紧了紧手中的匕,正要追上去,却没想到那看似过路的压镖队伍,呼啦地就围了上来。 “等等!这是干什么?借过,借过……贫僧有急事,不便耽搁,借过……”圆尘急得变了脸色,然而又无可奈何。 这群压镖队伍或是在他面前手舞足蹈,或是在他身旁推推搡搡,不至于伤到他,却让他寸步难行。 圆尘又不愿伤了无辜百姓,只得焦头烂额地被困其中,眼睁睁看着辛栢和辛夷越跑越远,眨眼就消失在另一条巷子里。 圆尘心底憋了一肚子火。 这厢的辛夷却是憋了一肚子疑。 利用镖局队伍拖延圆尘,他们成功逃入了另一条巷子。然而辛栢却是拉着她跑进了间不起眼的茅庐。 太过寒酸破旧的茅庐。 茅草屋顶还滴滴答答漏着残雨,夯土墙下受潮的柴火都朽烂得黑了,似乎若今冬的雪再下大点,这茅庐就不能住人了。 屋内一盏蜡烛被点亮,昏暗的灯光映出名男子,素布长衫,头戴纶巾,竟是个书生。 他对于突然闯进来的辛栢二人无惊无怒,反而温和地揖手行礼:“生家境贫寒,身无长物。唯有书卷一千,琴一张,棋一局。二位梁上君子怕是来错了地方,请回罢。” 辛栢勾了勾唇角,也拿出仕门公子的范儿,规规矩矩地回礼:“兄台此言差矣。我二人非是梁上君子,不过是有事相求,这才深夜造访。” “兄台但言无妨。”书生做了个请的姿势。 “兄台志在学问,心无旁骛,可忍清贫如洗,可受世间白眼。此番心志实在是让在下佩服。但兄台也是七尺男儿,也难过美人如玉。传闻兄台痴情于钱家姐。可惜门不当户不对,也只能一腔情深难付。”辛栢拿出了从钱掌柜那儿要来的画卷,“然,若睹物思人,亦可解相思之苦。” 书生的眼神蓦地炽热起来,但他的手刚碰到画卷,又警戒地缩了回来:“君子不受无功之禄。此幅画卷,在下可以何物交换?” 辛栢笑了笑:“此处靠近城郊,附近有处山泉,百姓们常常到那儿去取水。然而兄台却总是半夜前去,这是何故?” 书生摸了摸鼻子,脸色有些尴尬起来:“不瞒兄台。在下志在学富五车,名扬下,参加科举十年,却年年不中,早已成了邻里八方的笑话。每次取水时,那些个混混顽劣,还有不懂事的孩童,便喜拿我取笑。在下实在受不了……所以半夜取水,也就躲个清净……不过,兄台提这个做甚?” “想借兄台取水车一用。”辛栢揖了揖手,“在下想与妹妹二人坐于空水桶中,然后劳驾兄台送我二人一程,来躲开某些苍蝇的追赶。” 书生不在意地摆摆手:“原来如此,倒也不是难事。兄台二人这边请。” 书生领二人到屋后的骡棚,里面停了辆水车,车前拴了头瘦骨嶙峋的骡子,车上放着个大木桶,足以装下两人。 辛夷正要钻到桶里去,却被辛栢拦下:“不忙。还请兄台赶车到迎客斋,我二人再上车。” 书生挠了挠后脑勺:“既然是躲苍蝇,岂不是越早上车越妥当?为何偏等到迎客斋?” 辛栢并不解释,他只是深深俯身揖手:“有劳兄台。在到迎客斋前,我二人自会寻路去,彼时迎客斋你我汇合就好。” 书生瞧了眼辛栢手中的画卷,只得压下心底好奇:“罢了。那生先行一步,彼时迎客斋汇合。” 骡子拉着取水车慢悠悠行远,破旧的车轱辘滚过青石板路,一路咯吱咯吱好似磨牙。 这声音自然也引起了圆尘的注意。 他伫立在夜色里,压抑着杀机的眼眸好似夜色中觅食的狼,紧紧地盯住了巷子出口。 他已经追杀了近一个时辰,巷子几次截断,辛夷二人又出现在大道上,他都如饿狼逐兔般追上去,一次次将距离缩短。 然而,他却惊疑地现,巷子通到迎客斋时,辛夷二人就不见了踪影,反而是一只骡子拉着辆取水车出来了。 圆尘认得那书生。也知晓他“夜半取水”的习惯。 他的目光在那大水桶上游离不定,忽地一个转眼间,他现那迎客斋门口还有个女子。 一个披着黑斗篷、背对他而立的女子。 第一百零六章 插手 深夜的街道,空无一人,一个妙龄女子独自站在铺子门口,实在太过诡异了。 WwWCOM 圆尘的目光在女子和水车上来回逡巡,手中的匕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最终定格在了那女子背影上。 如果辛夷二人又以什么歪法逃脱了他,那他更相信是由了这古怪出现的女子,而不是那“太过寻常”的取水车。 “总是一丘之貉。管你何方神圣,把你拿下,也能逼问出他们去处!”圆尘的眸底戾气一闪,刚要攥紧匕冲上去,却是猛地脚步一滞。 黑夜中急划过的一线雪色,让他的心跳放佛在刹那静止。 那是一把匕。 一把同样是铁铸造的匕。 铁利器,瞬间穿心。只听得一声闷响,那女子扑通声就栽了下去。鲜血从她胸口的匕处喷涌而出,刹那便在石板路上淌开一片。 “该死!谁插手了?居然还有第三方!”圆尘恨恨低骂了声。 他顺着匕来的方向望去,不远处的钟楼上有一名黑衣男子,他匆匆收起手中像是袖箭的机括,如一道风眨眼就没了影。 那是夜枭。那是影卫。那是最训练有素的影卫。 然而,当圆尘上前看清女子面容时,他彼时的惊诧彻底变为了恐惧。 他伏龙二十八年都没有感到过的恐惧。 如同数九寒,一盆凉水当头浇下,让他的脸色瞬间煞白,浑身如打摆子般抖起来。 卢锦。 身披黑色斗篷、被匕射中的女子,是五姓七望之,卢家唯一的嫡姐,卢锦。 “不不不,怎么可能是你呢……怎么可能是卢大姐……”圆尘连话都结巴了。 他脑海里轰隆隆一片乱响,巨大的惶恐让号称伏龙的他,整个人都在瞬间崩溃。 因为他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协议。 那张五姓七望和高家的协议:只要高家子弟手里没握有五姓七望的性命,就保高家不从大魏除名。 然而,因为那个钟楼第三方影卫的插手,栽赃陷害,李代桃僵,从此在下看来,是他圆尘杀了卢锦。 他用一生为代价去守护的协议,如今眼看着反要被他亲手破坏。 “不,我不允许。我是伏龙,我不允许……”圆尘如中了魔症般自言自语,不住地摇头,然而手上的动作却是先大脑而动了。 他迅地撕下袍脚,为卢锦包扎,同时按压几处大穴,为她止血。 他是伏龙,纵奇才,无所不知。自然杏林之术也是有所涉猎。简单的急救处理也不是难事。 他已经感觉到了,那暗处向蝗虫般赶来的卢家的影卫。 他不明白为什么今晚,所有的本该随身护卫的影卫却刻意离远了,才让那钟楼男子有可乘之机。 然而他不想去追究这个。他如今就剩下一个念头:救卢锦。只要拖着卢锦一口气,等到影卫赶到,自然有卢家救她。他的嫌疑也就洗清了。 “你不能死……高家不能完……高家不能完……”圆尘像个傻子般喃喃,涎水都从唇角流了下来,还浑然不觉。 包扎,止血,这一连串急救下来,他救的不是卢锦,而是高家数百条人命。他的父母叔伯,他的兄弟姐妹。 然而,勉强恢复了神智的卢锦,却是一把打开他的手,挣扎着站了起来。 “你别乱动!你已经失血过多,静休为上!卢家的影卫马上就要到了……”圆尘手忙脚乱地要拉她躺下。 “不用了。高宛岘。”卢锦难得唤了圆尘本来的名字,这又陌生又熟悉的两个字,竟让圆尘直接怔住了。 “你知道么,高宛岘。我曾经好怕死。身为卢家嫡姐的我,双手不沾吴盐水,从连个磕碰都没有。那时便觉得‘死’,是好痛好痛的事。”卢锦咧嘴笑了,鲜血顺着她的唇角潺潺流下,“然而,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觉得,死,真的好开心。” 卢锦摇摇晃晃地顺着街道,向某个方向走去。鲜血在身后拖出长长的一痕,她踉踉跄跄,一步三晃,放佛下一刻就要倒下去。 然而她还是恍若拼尽此生般的,再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这条路的尽头,是官商宋家的府邸。也是那宋家儿郎最后倒下的地方。 卢锦忽地笑了。一抹解脱的笑意,衬得那唇角鲜血,嫣红到荼蘼—— “终于可以,把这条早就不属于自己的命,还给自己了。” “那我们呢?那我们高家呢?那张协议被毁,等待高家的将是无可争议的灭族……”圆尘急得声音都变了,惶恐让他的脸惨白得可怕。 “我知道。”卢锦回过头来,凄迷的语调混着鲜血滴滴淌落的声音,愈让人心凉,“就算你剃度出家,五姓七望其实也从未放心过。得此子,可得下也。真是太可怕的盛名呐。所以,只有你死,只有高家灭亡,才得真正太平。而这,是我为卢家做的最后一件事。” 卢锦笑意愈浓,如同回到孩提时,那秋千春衫儿薄的笑意。 明媚得若那时的春*光,四月芳菲,露浓花簪,根本不该在长夜般漆黑的世间出现。 “以此,偿十余年养育之恩。来生,愿再不为卢家女。” 卢锦柔声道来的一句话,让圆尘纵使有伏龙的才略,也忘记了所有争辩的言语。 最后一件事,撕毁协议,灭亡高家,偿还十七年养育之恩。 然后,来生,再不冠卢姓,还此身自由。 五姓七望之,卢家唯一的嫡姐,这世人艳羡的富贵荣华,青史留名的尊贵芳名,却如两座太过沉重的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好似下一刻就要窒息死掉。 太沉,太重,太不堪。碾碎了“卢锦”,也碾碎了她的所有,最终只剩下个明艳亮丽的壳子:卢大姐。可惜世人都在羡慕这个壳子,却不知那是她的坟茔。从一出生就把她埋葬的坟茔。 卢,终究不过是毁了她一生。 卢锦也不管圆尘反应如何,她只是像做梦般,跌跌撞撞地继续向前走去,一声声呢喃:“宋郎,我曾经只道,若是哪你带我走,涯海角我都跟你去。然而你却没有,你那样太苦,你舍不得我吃苦。我当时怨你懦弱。如今方知,懦弱的人是我啊……懦弱得害了我,也害了你。” 一滴泪从卢锦眼角滚下,带着血的泪,却晶莹剔透,宛如月下的真珠。忘记如何哭泣太久的她,竟然在最后又流下泪来。 第一百零七章 桐花 卢锦极目远眺,隐隐见得街道尽头那幢宋家府邸,有一株丈许高的桐花树,越过了高墙伸到外面街道上来。Ww WCOM 那不是属于北国的花。却被财大气粗的官商宋家,以火塘日日供着,这才在关中寒地存活了下来。 “郎似桐花,妾似桐花凤,往事迢迢徒入梦。”卢锦的眸色恍惚起来,她放佛看到那深秋早已凋零的枝丫上,一簇簇花朵又重新绽放开来,雪白的花朵,鹅黄的蕊儿,好似长安秋空划过的一串串鸽子。 那是他们的桐花。 十岁那年,她随母亲去江南游玩,住在卢家的别邸,那别邸墙边儿就种了一颗桐花树。 那时,正值三春,青门紫陌,春水满南塘。那桐花烂漫,乍疏雨、洗清明,开得好不茂盛鲜妍。 关中长大的她哪里见过这个,欢喜得新鲜。十岁的她尚余几分女孩心性,也不管丫鬟嬷嬷劝阻,就一个人搭着梯子爬上去摘桐花。 然而,乍地,手一个不稳,那桐花就飘落了下来,刚好落在了墙外路过的他的头上。 那时,他身为宋家少东家,在江南打理家族的丝绸生意。十六岁的他,英姿勃,白马青衫,唇边的笑带着少年的豪情和干净。 他微诧的拾下肩头桐花,驻足,抬眸,戏谑地看了趴在墙头的少女一眼,声音温柔得好似拂过花间的春风:“郎似桐花,妾似桐花凤,往事迢迢徒入梦。花是好花,诗也是好诗,不过姑娘却年幼了些。” 言罢,他就被自己逗乐了,朗声大笑起来,丝毫没有仕门子弟的温重仪态,更似那江湖君子浪四方,一袭青衫一壶酒。 然后,十岁的她,就丢了自己的心。丢了自己一辈子的心。 “我今年十岁了,明年就十一岁了,后年就十二岁了……”十岁的她不服气的撅着嘴,尚还稚嫩的芳心,却从没有那么急切的想向谁证明什么,“我会长大的,你等我好不好?” 似是童言无忌,随口一言。甚至墙角下听漏的卢府丫鬟都当乐子般的笑起来,笑他们姑娘年级,却懂了些大人间的心思儿。 然而,十六岁的他,却是郑重地微微颔,笑意愈浓,好似在宠溺个孩子:“好。” 那时,春风拂过,三春明媚,一树的桐花纷纷扬扬,如雪般落在他的肩头,他的梢,他勾起的弧度完美的唇角。如同经年的一场梦,从此她卢锦沉溺了七年的一场梦。 …… 然而,她却亲手将剑刺入了他的胸膛。他最后浑身是血的倒下去,只来得及了半句:“锦儿,你好,好……” 她不想知道后半句,永远也不想。 …… 卢锦一个踉跄,再也支撑不住,猛地栽倒在地,整个人泡在了一滩鲜血里,如同凋零的桐花,本就不该在北国盛开。 “宋郎,宋郎。”卢锦呢喃着,拼命地挣扎着向前挪动,一寸寸用手撑着爬行,一寸寸靠近宋家府邸,伤口被她摩挲得腐烂,血迹骇人地在砖地上拖出长长的一线。 她想回到他身边去,再看看他如当年那春日桐花般的笑容。然后想问问他,为什么树梢上桐花千万,为什么马墙下行人碌碌,却偏偏是她手中的那朵桐花,打中了偏偏是他的肩头。 那是她曾许下的余生。 生不能同枕,但愿死能同穴。 “宋郎,我把命还你。” 在卢家影卫赶到的最后瞬间,卢锦噗一声闷响,手握匕贯穿了自己的心脏。 耳畔传来圆尘还有影卫们的变了声的惊呼“卢大姐!” 然而她什么也听不见了,鲜血模糊了她的双眼,一片鲜艳的红,似那十里红妆,她再也等不到的之子于归。 “锦儿。” 一声轻唤,宛如当年。他放佛出现在街道尽头,骑马向她行来,他依然英姿勃,白马青衫,唇边的笑带着十六岁少年的豪情和干净。 他向她伸出手,好似要拉她上马,从此归去,再不管此间纷纭。 “锦儿,你好好珍重。” 这原来是他想对她的最后一句。 不是意料中的“锦儿,你好狠”之类,而只是寻常又寻常的“你好好珍重”。 “我从来没有怨过你。哪怕是你将剑刺入我的胸膛。”宋少东家笑了,是十岁那年桐花下骑马经过的少年的笑,“因为,我的一生都拿去爱你了,哪里还有时间来恨你。” 卢锦笑了。 视线中的鲜血浓郁到什么都看不清了,满世界的嫣红秾华,似那红嫁衣,红霞帔,红绸锣鼓吹起来,红轿子载了新娘子归。 …… 她终于等来了,她的十里红妆。 …… 大魏。和十年的深秋。 最后一季的枫叶满飞舞,连关中明镜样的秋空都被染成了胭脂红。 然而五姓七望之,卢家的高门府邸却是白幡扬扬,十里缟素,念经声哭泣声哀悼声,将整个长安城笼在了片愁云惨雾里。 卢锦死了。 卢家唯一的嫡姐,卢锦,死在了迎客斋的门口。 据卢家影卫报告:凶手是罔极寺主持圆尘。凶器是把铁匕。事后卢家便从罔极寺搜出了铸造铁匕的残料。 旋即,圆尘即是当年伏龙的真相也不胫而走。由此牵出高家和卢家的恩怨,先有逼入空门之恨,又有逼死胞妹之仇,那圆尘杀卢锦也就合情合理了。 人证物证俱在,理由衣无缝。连大理寺都只是来走了个过场,就定案封卷: 因世仇私恨,高宛岘诛杀卢锦。 但是事后圆尘逃之夭夭,当时在场的影卫,包括卢家后来派出的数十波精兵,都没有找到他,好像他真从大魏失去了踪迹。 于是,卢家派兵将高府团了个水泄不通,向全国公告:若圆尘一日不出现,便一日斩一名高家人。 长安城惶惶不安,一股异样的气息让房檐上的鸽子都哑了声。压抑的秋空阴沉沉的,乌青的云层让人透不过气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 而辛府却还算安宁祥和,桂花酒桂花糕桂花酪的香气儿,变着方儿的从府里不断飘出来。 高门世家的怨,五姓七望的结,离他们太过遥远,只要火不烧到眉毛,水不淹到门口,今年的桂花时鲜还一样都不能少了。 相对而言,他们倒是更上心自家关上门的事。比如:出了卢高之变后,老太太辛周氏不知由了什么缘故,免了六姑娘的罚,把她从宗祠放了出来。还传下话来,念六姑娘初犯,不再追究。若不知悔改,罚上加罚也不迟。 第一百零八章 对质 这自然引得全府哗然。Ww WCOM五姑娘辛菱日日跑到慈兰堂,或是旁敲侧击或是哭哭啼啼,要么扯上辛府名声,要么来句防患未然,可辛周氏听了数,也都没变主意。 一来二去,府中人都知道辛周氏是定死了心。就算有不满有疑惑有怨尤,也都只得压下去。连辛岐也只是把六姑娘叫去,训了顿话,提点了闺中之德,此事就不了了之了。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比如:辛栢病了。 辛栢这一病来得突然,还不轻,日日茶饭不思,蔫蔫地躺在榻上。 郎中请了一拨又一拨,都道是深秋寒气入体,脾胃气虚,心思愁郁,静养阵子也就无碍了。 辛栢作为辛府嫡长子,一举一动都牵连甚广。于是辛周氏亲自话,府中诸人,无论是谁,除非得辛栢同意,否则都不能去打扰他。 然而,当辛夷站在辛栢房门口,看着阻拦她的两个厮时,连日的闷苦瞬时点燃了火星子。 “让我进去。我要见哥哥。” “哎哟,六姑娘。您别再为难奴才了。四公子病着呢,若是您打扰到他安歇,彼时老太太怪罪下来,奴才们也没多的脑袋哩!” 守门的厮眉毛眼睛都挤到一块儿了,连连搬出辛周氏的名头,想把辛夷劝回去。 这六姑娘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魔,大清早的就闹着要见辛栢。劲儿还倔得紧,杵了数个时辰了,也没有退半步回去的意思。 厮们暗暗叫苦,想着怎么再磨几句,却见得辛夷猛地冲上来,一把推开厮,直冲冲地就往院子里闯。 “哎哟,六姑娘!老太太可是了话的……” “尽管回话去。有什么罚算我的。” 辛夷三两步甩开了厮,闯进院子,哐当一声推开了辛栢的房门。 房间内没有点烛,就算是白昼,亦是显得有些昏暗。 辛栢半躺在榻上,脸上盖着副梨木棋局,身边黑白棋子凌乱地散了满榻。 他一袭家常的鸦青色滚风毛湖绉衫子,衣襟松松垮垮地系着,甚至未着袜,赤足就那么晃悠在榻上。全然没有平日仕门公子端谨敦厚的样子。 直到辛夷走进了榻边,他也没有动静,似乎是下棋累着了,棋局一散就瞌睡了过去。 辛夷眉心蹙了蹙,兀地伸手过去,掀开了棋局。 棋局梨木雕琢,有些分量,猝不及防下落在辛栢腿上,疼得他倒吸口凉气:“嘶——阿卿你想砸死我呢!” 辛栢并没有瞌睡,他睁着懒洋洋的眼睛,带着些戏谑地盯着辛夷。 “哥哥不是病着么?”辛夷根本无心辛栢的打趣,直接凉凉地丢了句回去。 眼前的辛栢面色红润,意态悠闲,哪里有半分重病的样子。只是眼眶下有圈可疑的暗黑,好似思虑些什么,连续几晚不曾合过眼了。 “对呐。本公子可不是病着?”辛栢依旧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抓住棋局又要往脸上盖去。 辛夷却一把抓住了他手腕,俯下身,逼近他的脸庞:“哥哥没有什么,想对阿卿解释的么?” “阿卿想听什么?”辛栢眸底一划而过的精光,宛如暗中出鞘的宝剑,哪里还有半分那闲散富贵公子哥儿的样子。 两人离得很近。辛夷能看见他眸底映出的自己,宛如贴在铜镜上的窗花,清冷,淡漠,没有一丝的温度。 咫尺距离,却好似山长水断。 呼吸被二人刻意地压抑,安静得能听见秋风拂过脸上细绒毛的微响。 辛夷的心一寸寸沉下去:“那晚哥哥救我,得以逃脱圆尘追杀。马三的酒,钱掌柜的画,书生的取水车,环环相扣,生机缀连。然而,漏洞是:最开始马三的账本。哥哥不可能时刻将一个江湖帮派的账本带在身上。换句话:哥哥你是算好了,提前备下的。” 辛栢的眉梢浮起抹笑意,他如寻常的慈和的哥哥,柔声道:“阿卿以为呢?” “所以,一切。从最开始的一切。包括江离来看我,我跑出府,圆尘来刺杀我。哥哥,你一切都算好了,也都算准了。”辛夷微微眯了眼。 当时从辛栢一出现,辛夷就觉得古怪了。 太巧。包括后来一连串的险中求生,严丝合缝,毫无破绽,巧得像是算好的连环游戏。 “不错。”辛栢微微颔,如同寻常地鼓励妹妹勤思进学,欣慰而又耐心的浅笑,“那,我算计的目的,阿卿可看出来了?” “破绽是那个取水车。”辛夷在榻上坐下来,拾掇好梨木棋局,将散落的棋子一颗颗摆在上面,“得到书生取水车的相助后,为什么不是立马上车,而偏偏要等到迎客斋。哥哥,你在做给旁人看。” 一颗颗棋子黑白,6续被摆在棋局上,也沉入了辛夷眸底,泅开一爿爿夜色。 黑白博弈,人心诡谲。每一步都是算计,每一子都是心机,她不得不如履薄冰,如提灯夜行。 辛栢到底是对了一句:棋局之中,除了自己,谁都不要信。 “而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圆尘诛杀卢锦一事,事地点偏偏便是迎客斋门口。所以,可以确定当晚卢锦便在迎客斋。而哥哥,你要做戏给瞧得,就是当时追上来的圆尘。”辛夷顿了顿,眉间腾起股若有若无的寒气,“你要让圆尘以为,我二人是在卢锦的帮助下,或者和卢锦的某种交换下,堪堪在迎客斋逃脱了他的追杀。” “迄今为止是对的,但再接下去可就错了。”辛栢不慌不忙的笑了笑,伸出两根玉般的莹指,在棋局上落下了一子,“阿卿要记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到最后一刻,谁也算不定赢棋的是谁。” 辛夷也伸出手,捏了枚棋子,却是迟迟落不下去:“不错。因为变故出现了。那边是卢锦之死。卢锦是来杀谁的,你和我都清楚。哥哥最初的打算也不包含卢锦的性命。而莫名其妙的结局是圆尘杀了卢锦,可见有第三方插手了。他打乱了你的局,也利用了你的棋。哥哥,这步棋,你输了。” 辛夷没有直接落子,而是直接狠狠的将指尖棋,砸在辛栢落下的棋子上。其力道之大,只听得一声刺耳的脆响,辛栢的棋子顿时起了裂缝。 辛栢的脸色有些异样,他无声无息的咧了咧嘴:“阿卿不愧是半步对弈者了。虽然只是半步,虽然还不成熟,但至少已有了落子的资格。不错,有第三方插手。我的局,我和你,都成了他的棋子。所谓局中局,连环套,我以为我是螳螂,却不想还有只黄雀跟在后面。我步步算计,结果却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第一百零九章 四方 “第三方到底是谁?哥哥可有想法。 Ww WCOM”辛夷凑近前去,暗暗压低了声音。 她确定有第三方插手,那这个局就变得复杂了。她和辛栢成了那一方的棋子,对弈者会怎么处理棋子,实在是没有太多仁慈的余地。 而关键是,直到现在,她都不肯定第三方到底是谁。这无疑是摸着石头过河,蒙着眼过悬崖,一不心就要栽个粉身碎骨。 辛栢的眉间忽的凝重,有脉脉夜色在他眸底翻涌:“我不确定。但有个直觉,这个第三方和当初你嫁卢婚事的背后操纵者,是同一个人。他的靶子,便是五姓七望之的卢。” 辛夷的心顿时一阵猛跳。 她下意识的起身关好窗子,又确定屋门已掩好,才蹑手蹑脚回到榻上,声音又兀自压低了几许:“李景霆?” 辛栢指尖玩弄着枚棋子,半晌没有话。 他也没有看辛夷,就好似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眼眶下的青黑又浓了几分,太多的算计太多的思虑把他的脑海塞得死死的。 良久,直到辛夷都快自顾自摆弄完一盘棋了,辛栢才幽幽开口:“阿卿心里明白就好。其余的,却也不用多担心。他用是用了我的局,但并不会对你我如何。” “哥哥如此确定?”辛夷眉梢微挑。 同时陷入他人的局中局,那么如今她和辛栢,勉强可算是一条绳上的蚱蜢。那她也不怕把话明白了,更不怕辛栢有半句谎言。 那个蒙在雾里的第三方,那个设下局中局的第三方,瞧着辛栢眼眶下的青黑,只怕他比自己忧心更甚。 棋局里,怕的不是输棋,而是输了都不知道是谁下的手。 “因为还有第四方。”辛栢的语调愈的沉,每个字都宛如从齿间迸出,“出了那么大的事,第四方迟迟未落子。这种观望是最可怕的。所以,李景霆不会多生事端,不然连他自己,也会成为第四方的猎物。” 辛夷一愣。 这下她倒是糊涂了。 第三方都还是“直觉”,如今又跳出了个“第四方”。而看辛栢骤然攥紧棋子的指尖,这个第四方只怕更加棘手。 局中局,连环套。棋局之中,棋子算棋手,棋手算棋子,不到最后一刻,甚至到最后一刻,都不会明白谁是螳螂,谁是黄雀。 “这个第四方?”辛夷抿了抿唇,实在是忍不住好奇问了。 “对,第四方。”辛栢眉梢一挑,攥住棋子的指尖力道紧得,都有些轻微的颤抖,竟不知是怕的还是怒的,“那是李景霆真正的对手。也是最可怕的弈者。别看我们怎么折腾,在他眼里,也不过是戏台子上闹得欢。他躲在深不可测的暗夜里,亮的眸子已经盯好了每个猎物。时候未到,他不会出手,但他一旦出手,便是风云色变。所以,他的动向不明前,李景霆只能隐忍,谨慎又谨慎,能赢一步就算一步。” 辛夷越听越糊涂了。眉毛鼻子都难得的蹙成了一团。 辛栢像在故事,而这故事讲得,还比街头那唾沫横飞的书人更玄乎。就算辛夷知道他没有假,但她实在也听不明一二。 似乎也觉察到辛夷的迷糊,辛栢抬眸一笑:“罢了。这些就不是阿卿可以明白的了。阿卿才堪堪进入这下棋局,连第三方都还要应对,哪里有精力管第四方的。” 辛夷点了点头,心下倒也没多少丧气,反而添了分平静。 饭一口口吃,路一步步走,棋局更是要一子一子落。知道得太多反而危险,越靠近中心的地方越是盘根错节。 现在,还不是时候。不是她辛夷走到那一步的时候。 忽的,一声清响传来,陡然打断了辛夷的思绪。 原来辛栢兀地落下了指尖的棋子,落在了最中心也是最普通的元上:“真正的棋局才刚刚开始。阿卿,可不能再走错一步了。哪怕错半步,也可能满盘皆输。” 辛夷才刚平静下去的心绪又猛地一跳。 辛栢这番话,透着股古怪。让她不由的接口:“哥哥这是什么意思?” 辛栢忽的眉眼弯弯,眉梢泅起抹温柔。那是十余年最疼爱她的哥哥的笑意,是她曾经无比眷念却日渐陌生的笑意,好似日益忘记的梦又浮现在眼前,美得太过不真实。 “阿卿,以后的棋都该你一个人下了。不能莽撞,不能感情用事,输赢尚可定论,但前提是保好命。还有切记不可谈信,除了自己,谁都不可轻信,包括那个棋公子……” 辛栢絮絮叨叨,眉眼温和。好似一场春日午后,桐花如雪,他作为即将出门远行的兄长,本想与妹妹一番告别,却看着那拿被子蒙着头,舍不得亲自看他出门的妹妹,浮起了宠溺又无奈的笑意。 “哥哥走后的日子,不许和爹娘拌嘴,少吃些甜食,心坏牙。不许和邻家的公子哥儿打架。要听私塾先生的话,好好念书好好摹字……” 他着这般日常又琐碎的话,不厌其烦地嘱咐着妹妹一点一滴。生怕在他离后的日子,他心爱的妹妹有一点的皱眉头,一点的受委屈,甚至是坏了半颗牙,都会让他千里牵挂。 这是太过温柔的话,却也是听得人心凉。 好似寻常三春山花烂漫丛中,藏着的万骨坟茔场。 辛夷鼻尖猛地涩:“哥哥,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哥哥能有什么意思。”辛栢伸出手来,想若儿时那般,轻抚辛夷的脑门顶儿,却又似半途想到了什么,手兀地垂了下来,“棋局开始,大变将至。不过是作为兄长的,提点妹妹一句:路难行,便提灯而行。棋难下,便仗剑而往。” “哥哥,你何必如此……你知道,已经回不到过去了。着些容易让人迷心的话,又是什么徒劳……”辛夷压抑着鼻尖的涩意,语调有些不稳。 从她被卢家退亲后,辛栢便杀心起,匕现。而后随着棋局的渐行,辛栢更透露出他瞒着辛夷的重重隐秘。 从此,再不是从前的哥哥,而是棋局中的“辛栢”。 回不到过去了。 棋局一开始,便揭开了面具,再是伪装也多了分猜疑。如同翻开那华彩锦绣的袍子面儿,底下却是一群腐烂的虱子。 她不愿,却不得不亲手揭开。因为她也有,不得不绝然的理由。 第一百一十章 出诊 “我知道。Ww WCOM阿卿也该是如此想,才算得上是合格的弈者。棋局之中,唯有利益。哪怕是哥哥,阿卿也不能忘了。”辛栢的笑有些苦涩,有些自嘲,他低下头摆弄着棋子,微微弯曲的脊背,看上去竟有些茕茕,“回不到过去了。也好。棋局无退路,我退不了,阿卿也退不了。” 辛栢将散落的棋子一颗颗拾掇好,再次抬眸间,又恢复了那温柔到如同面具的浅笑:“时候不早了,回去罢。省得你被旁人现来见我,又要被骂扰了我的养病,便被爹爹赏一顿板子了。” 辛夷点点头,下榻,转身,离去。她竟是再没多一句,连脚步都没有一丝凝滞。 她不知道什么,更不知道该对哥哥,还是对辛栢。 也就是尚到如今,她都现她的心,依然在动摇着,依然在抗拒着那锦绣袍子后,实则是满袭虱子的真相。 可辛夷的脚尖刚碰到门槛,一只温暖的大手就停在了她头顶儿。 那是她熟悉的温度。 儿时的她最喜欢辛栢抚她的脑门顶,感受着男子掌心的温柔,她会安心得像在太阳底下晒了整的猫儿。 “不要回头。”辛栢幽幽道,声音竟有些沙哑,“就这样,一会儿便好。” 辛夷浑身都定住了。她没有回头,看不到身后的男子,此刻是如何的神情。 她猜得到哥哥的,却猜不透辛栢的。 好似是昨日,却又好似过了很久,辛栢都没有这般抚过她的头顶了。 纯粹的,干净的,宠溺的,只属于兄长和妹妹的温柔,只属于再也回不去的过去。 辛夷太过怀念,太过陌生,心里一时忽冷忽热,蓦地幽幽启口:“一直想问哥哥,从最开始就想问哥哥:你打违经叛道,力排众议,授我四书五经,诗词歌赋。真的只是怜惜,还是别有目的?” 房间内顿时陷入了骇人的死寂。 一刻,两刻,三刻…… 没有点烛的房间昏暗喑喑,没有一丝风儿。辛栢的呼吸宛如夜色中的潮汐,有些不稳地回响。 深秋的寒意从柚木地面上浸出来,一缕缕缠得人心尖凉,连同着辛栢搁在辛夷头顶的掌心,温度也一点点下降,最终化为了凉薄。 辛栢的手蓦地就垂了下去。 “快些回去罢。瞧这色,又该下雨了。” 辛栢伸出手,越过辛夷,为她推开了面前的房门。 蒙蒙的秋阳哗啦声淌进来,为房间带来丝光亮。然而辛夷却如蛰居黑暗太久的蝉虫,对陡然而来的光亮不适应。 她捂了捂眼睛,眼角涩痛得厉害。 “告辞。” 辛夷抬眸,迈脚,踏出了门槛,没有丝毫凝滞地远去。 房门在她身后哐当一声关上,奄奄的秋阳被生生截断,那伫立门口的男子瞬间被埋葬在黑暗里。 秋雨一场凉,冬雪一******大魏又连着下了几场秋雨,儿愈寒冽刺骨,连风儿都夹了冰渣子。 寒气冻,长安萧瑟。街头巷尾的百姓都将手拢在夹袄里,议论着今年的冬或许来得早些。 然而,五姓七望和官宦世家那些个人儿心里,却是先这深秋飘起了冬雪。 圆尘依然没有出现。卢家气势汹汹地连斩了数十名高家子弟,鲜血都流到大街上,凝成了黑乎乎的一团。 卢高之变僵持不下。其余世家则隔岸观虎斗。皇帝也连数十道通缉告示。但是,只要圆尘一日不出现,这僵局只怕还得拖下去。 长安人心惶惶,秋风都愈凉了几许,吹得辛府的宝磬梅花打起了花骨朵儿。 辛栢依然茶饭不思,整日蔫蔫地锁在屋里。听送饭的丫鬟,四公子眼眶下的青黑愈重了。 老太太辛周氏终于坐不住了,不知以什么条件,竟请动了从不出诊的春风堂郎中上门,给辛栢瞧病。 这日,辛府上房。所有人到了个齐全,屋子里黑压压地坐了一片。 春风堂郎中柳禛立于堂下,有些不满地乜着眼:“昌平县君,不是在下无礼,而是整个大魏都知道在下的规矩:不出诊。哪怕是四皇子要配治疤痕的药,也得年年亲自进京来。” 辛周氏并没在意柳禛的态度,反而语调愈温和:“柳郎中,规矩老身自然晓得。不过听闻郎中亦是痴棋之人。老身最近得出珍珑棋局解法,彼时愿与郎中讨教。不知此,可否值得您出诊?” “珍珑棋局有解了?”柳禛一听到个棋字,眸色瞬间亮了。 “不错。老身连着数月与棋公子探讨,终于有所得益。只要郎中愿为我孙儿诊治,这解法老身双手奉上。” 辛周氏刻意地提高了语调,无论房间里辛氏族人,还是房外侍奉的丫鬟厮全都听了个明白。 辛夷却是眸色一闪。 辛周氏这话明摆着是告诉诸人:柳郎中愿意上门出诊,全因痴一个棋字。 辛周氏有因棋而赐的昌平县君名号,在棋痴眼里,确实值得破回规矩,动动双脚了。 四下心底还存疑“四皇子都请不动的柳郎中为什么肯上门”的众人也顿时释然,泛起了会心的笑意。 然而,在辛夷看来,辛周氏的举动大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正因为柳禛上门是为了其他,所以才要放出去个“因为痴棋,上门出诊”的名头唬人。至于辛栢有病还是没病,自己都洞若观火,她不信辛周氏还瞧不出。 “罢了。为一个棋字,破一回规矩。也不算亏了。”柳禛的声音传来,打断了辛夷的思绪。 而那厢的高娥却是几个眼的看不惯了,瘪着嘴嘀咕了句:“区区郎中,不过是个布衣百姓,偏规矩还立得多。顶着和伏龙先生一模一样的名儿,也不害臊。” “高氏!”辛周氏厉色喝了声,又忙转过头对柳禛赔笑,“妇道人家,见识短浅,柳郎中莫与她一般计较。还请郎中为我孙儿诊治。得了方子后,再来慈兰堂叙。” 柳禛乜了高娥一眼,正要应了离去,忽地脚步一滞:“等等,昌平县君慈兰堂叙?在下诊治完后,径去账房领诊金,就不便打扰贵府了。” “瞧瞧郎中这忘事儿的?”辛周氏和蔼地笑着,对周遭诸人招招手,好似让大家都来瞧笑话,“自己才以出诊抵棋局,如今便记迷糊了?诊治完后,领了诊金,老婆子我不过是履行承诺,请郎中至慈兰堂,一弈珍珑棋局。” 第一百一十一章 变天 柳禛恍然,一拍后脑勺,有些尴尬地嘿嘿笑了:“县君的是。 WwWCOM瞧我这记性,真得给自己开两副方子了。也好,在下这便去为辛公子诊治,彼时再来与县君探讨棋道。” 言罢,柳禛便提了药箱,在丫鬟的带领下离去。 上房中诸人也6续告辞,辛夷虽总觉得哪里古怪,但又找不出破绽,只得揣着糊涂随众人散去。 辛周氏在蕉叶的搀扶下回了慈兰堂,摆好珍珑棋局,煎了一壶好茶,便屏退蕉叶,一个人坐在案边静静等着。 热乎的龙凤团茶腾起白烟儿一缕,熏得辛周氏微微闭了眼。房间里很安静,灰蒙蒙的秋阳淌在棋子上,反射出喑喑的冷光。 半个时辰后,蕉叶禀报“柳郎中来了”。旋即,横板帘子被撩起,柳禛一个人走了进来。 “再耽搁,好好的龙凤团茶都凉了。”辛周氏没好气地瞥了柳禛一眼,眉间却是腾起了笑意。 “样子要做得足,总是费时些。我要是两三刻就开了方子,下哪有这般诊病的?若让有心人瞧去,还不得生出诸多猜疑来?”柳禛并没行礼,他很是自如地在案前坐下,径直地伸手去斟茶。 他自称“我”,并不是恭谨合礼的“在下”。宛如和好友相聚,闲敲灯花,根本无所谓礼节和身份。 辛周氏似乎想到什么,扑哧声笑了:“你瞧瞧。他不是真的病了,不过是忧心棋局如何下,他清楚,我清楚,你也清楚。却弄得这般大张旗鼓,双簧演戏的。要见你伏龙先生一面,却是比见大明宫的皇帝还要难几分。” “好茶,好茶。”柳禛啜了口龙凤团茶,陶醉地微眯了眼,不慌不忙应道,“这不是没办法的办法?那五姓七望的影卫,那大明宫的锦衣卫,比苍蝇还要盯得紧。何况卢高变故一起,局势就更紧张了。” “卢高变故”四个字落入辛周氏耳里,激起了她眉间些微波澜:“实不相瞒,柳禛子,我此次见你,便是想和你探讨卢高之变。” 柳禛面色如昔,一杯一杯地贪着好茶:“我早就猜到了。若不是牵动九州纷纭的大变,下还有什么事儿,值得你我凑一块儿?” “瞧你这贫嘴,还得意上了。”辛周氏白了他一眼,“你我之间无需隐瞒。直,卢高之变,你怎么看的?” “局中局。”柳禛放下茶盅,眸底一划而过的精光,“你那栢儿好孙孙想利用助辛夷逃跑,让圆尘以为是卢锦相助,激起他对辛卢关系的怀疑。只怕是想用圆尘来牵制卢家。却不想半途被李景霆插了脚。刺杀了卢锦,嫁祸给圆尘。引起了协议作废,卢高决裂。” 辛周氏的脸色也难得郑重起来,她的指尖摩挲着茶盅边缘,微微摇头。 “此事绝不会简单。大理寺断案断得草率,下人也只看‘卢家姐居然被和尚诛杀’的闹剧。全没有人在意李景霆真正的目的。果然是问世人皆醉,几人独醒。” 柳禛冷冷地一勾唇角:“凭我和李景霆的交道,高家还填不饱他的胃口。依你看,他真正的靶子是……” 柳禛俯低身子,凑近辛周氏,眸底流转着骇人的精光。辛周氏也凑近前来,刻意压低的语调含着凛冽的锐气。 “长孙。” 辛周氏幽幽吐出两个字,斩钉截铁,惊心动魄。 柳禛微微点头,眉梢的精光若出鞘长剑,映得他的眸底雪亮:“怪不得。你家六姑娘被江离那俊子迷了心,订亲了还传出难听话,你居然都能免了她的罚。只怕也是因长孙罢。” “不错。长孙前途未卜,老身不得不留个后招。前时还鲜花着锦的联姻,如今吉凶难辨。若是真的风向不对,老身再放出辛夷私情的话头去,长孙自会主动休妻。保全了长孙颜面,又保得辛氏不被牵连。若是万事太平,自然最好。再罚辛夷不迟。” “你倒是算得精。世人只知盯着高家这个砧上鱼,却不晓长孙才是烫手饽饽。”柳禛嘲讽地勾起抹冷笑,声音愈沉下去。 “高家一个附庸家族,只算个石子,长孙作为最接近五姓七望的累世名门,却是个千斤巨石。这石子砸下来,九州颤一颤,若是千斤巨石砸下来,只怕……” 柳禛蓦地拂袖起身,走到窗前看着阴沉沉的色儿出神。 没有一丝云的秋空泛着死鱼般的灰色,长安城十里繁华被愁云惨雾笼罩着,压得人心慌。 “要变了。” 柳禛语调复杂地长叹一声,眉间亦有秋风十里萧瑟,刮凉了他的眸。 “是啊。要变了。郎中还是快些回去罢。省得半路上下雨来,路滑就不好走了。” 辛周氏温和地笑了,眉眼间都是“辛府老太太”的神态,再无一丝异样。 “也好。告辞。”柳禛回过身的瞬间,脸色也恢复如昔。浑然个开着冷清医馆,脾气怪规矩还多的民间郎中。 他拱了拱手,便挑开横板帘子离去,身后传来蕉叶一连声的“多谢郎中”。 房间里又恢复了寂静,案上的龙凤团差凉透,辛周氏却没有再温热。 她瞥了横板帘子下露出的袍脚一眼,如嗔怪不长进子孙般的佯怒道:“来了就进来。偷听我和柳禛子的话也不知多久了,鬼鬼祟祟的没个正经。” 横板帘子再一次被撩起,辛栢有些尴尬地走进来,将手中的官皮箱放在案上:“只是……只是柳郎中忘了拿药箱了,孙儿给他送来。” 辛周氏哭笑不得:“人在这儿时你不进来,偏人走了你才进来。这算哪门送药箱的?” 辛栢干干地咧嘴一笑:“既然人走了,只能我们送去了……蕉叶!追上柳郎中,把药箱还他。” 蕉叶应声进来,也不敢耽搁,抱了药箱就去追柳禛。 “药箱既物归原主,孙儿也告辞。”这厢,辛栢行了个,转身便要离去,却被辛周氏蓦地叫住了。 “栢儿。”辛周氏的目光瞬间微妙起来,她盯着辛栢的背影,良久才幽幽开口,“为什么要用伏龙牵制卢家呢?” 辛栢没有回头,他就伫立在门口,没有谁能看到他的表情:“再是明君的朝堂也有忠臣奸臣,再是圣主的九州也有善吏恶吏。水至清则无鱼,下之道在于制衡。无论是善是恶,是忠是奸,都需要掣肘,一派独大无疑是自寻死路。”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丧礼 辛周氏语调愈沉:“卢家是襄助你的。 Ww WCOM是忠臣,是善吏。” “正因为如此,才更需要牵制。”辛栢垂在身旁的掌心兀地攥成拳,“下是个大染缸。再是干净的白棋一混进去,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成了黑棋。怕的不是野狗的凶恶,而是家狗的冷不丁,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从一开始给他们栓上链子。” 辛周氏眸色一闪。 那二十出头的男子长身玉立,浑身都散出冷血的寒气,虽然冻得人心悸,但无可否认,那是最适宜的王者之气。 驭人,制衡,思危,谓之王道。 忽地,窗外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又是一场秋雨寒。 本就蒙蒙的秋阳瞬间被愁云吞噬,色昏黄得像倾倒下了桶泥水,连着房间内阴暗起来。 辛栢的背影瞬间被黑暗湮没。 辛周氏微眯了眼,眸底腾起抹晦暗:“那老身呢?老身这个除了祖母的名号,实则和你并无血缘关系的老太婆呢?” 是飞鸟尽,良弓藏。 还是狡兔死,走狗烹。 “踏入棋局,便无悔字。祖母当初自己落的棋,又何必问旁人。”辛栢的语调平稳,如同一潭浸凉的死水。 辛周氏忽地咧嘴笑了。 辨不出喜怒的笑,无声无息的笑,笑得她眸底泛起了晶莹:“你长大了。不再是当年那个,要老身手把手教着下棋的孩子了。” 辛周氏加重了“下棋”两个字,话里的深意如窗外滂沱的秋雨,淋得人心一片狼狈。 “是。我不是孩子了。”辛栢低低呢喃,声音有些沙哑。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终究还是戴上了那个药囊呢?”辛周氏瞥了辛栢腰际一眼,似笑非笑,“到底是宫里的东西。你一个寒门公子,戴着这个到处招摇。若被有心人认出来了,免不了场风波。” 男子的腰际,挂的是个药囊。 囊里散出清雅的药香,估计是驱蚊用的。上面还用银线绣了几颗活灵活现的水滴。 那似乎是一片雨。雨。 上同云,雨雪雰雰,益之以霡霂。 辛栢一愣。旋即都来不及辩解,只顾慌乱地拿手盖住药囊。 活像个偷拿了家里祭祀的糕点的孩子,被现了便忙不迭地拿手藏住,还嘴硬“我没拿”。 “这难道不是祖母送给孙儿的么?”辛栢提高了音调。 辛周氏哭笑不得:“谁送的你还不清楚?老身不过是转交。每次你都把他的东西当面扔了,事后到底是自己偷偷捡回来了……” “这难道不是祖母送给孙儿的么!”辛栢蓦地打断了辛周氏的话。 重复一次的话,竟是声音嘶哑的低吼。放佛那个明明是自己偷拿了祭祀糕点的孩子,偏顶嘴糕点是邻家大娘送的。 明明再清楚不过是谁送的药囊,却偏偏嘴硬不肯承认,偏偏要再拖个人来当借口。 明明再清楚不过是棋局中的错棋,可能面临万千危机。也舍不得丢弃他送的,一个普通又普通的药囊。 辛周氏眸底的晦暗消散,化为了一抹清浅的笑意,清亮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笑意。 ——那老身呢?老身这个除了祖母的名号,实则和你并无血缘关系的老太婆呢? 她刚才这个问题实在是太傻了。 因为根本就没有问的必要。 长路太黑夜太浓,辨不清善恶黑白,但若有一盏明灯在,就算微弱似萤火,也可以点亮一片黎明。 那个男子已经是棋局中合格的对弈者,不再是当年的孩童,然而他又依然是当年的孩童,就算双眸被黑夜覆盖,那深处依然有萤火尚存。 如三春明媚的萤火,虽微弱却可燎原,生生不息。 冬意一浓了。绵绵秋雨里带了雪霰,落在长安城的街道上,顷刻就消融不见。 卢家和高家的局面依然僵持着。 圆尘没有出现。卢家也毫不手软地,一日斩一名高家人。 然而卢家家主,大将军卢寰却上朝谏言:无论这场纷争如何收尾,总不能再扰了亡人卢锦的安宁。昔人已逝,魂归为宁,还是早早入土为安的好。 皇帝当朝允了。追封卢锦“安乐郡主”,以郡主之礼,赐其风光下葬。 十一月廿。 卢家,行丧礼,白幡飘。 卢府搭建起了灵堂,卢锦的紫檀木雕花镶凤棺椁躺在正中,香案上堆积如山的瓜果三牲,鳞次栉比的蜡烛烟雾如云,连卢府上空的秋旻都熏得昏昏的。 堂内两侧,纸扎精妙。从抬轿厮到贴身丫鬟,从亭台楼阁到绫罗珠宝,满满地延伸出数丈。雪白的纸幡如云,丧乐震,哭丧声传出十里远。 来悼亡的宾客从翰林重臣,到封疆大吏,齐全地来了上百人。从不亮到日薄西山,卢府的门槛都快被踏平了。 难以想象,一个官家姐的丧礼,竟是比皇宫的年关大宴还要热闹些。 这日黄昏。酉时。卢府的灵堂依然人声鼎沸。 辛栢从卢府大门走出,步伐摇摇晃晃,脸色苍白,带着泪痕。 卢府的管家亲自送了他出来,一连声地劝“公子莫再伤忧了。保重身体为紧”。 旁边进进出出的宾客却是瞧得啧啧称奇。他们实在不明白,一个五品官的嫡子,还是过继的嫡子,竟能踏进卢府的门,甚至得管家亲自送出。 但他们都是混迹官场多年,精通好奇害死猫的理儿,并不敢找卢家多嘴半句,只得看见当没看见,装个睁眼瞎了。 “大管家不必送了。在下告辞。”辛栢向卢府管家揖了揖手,便要转身离去。 然而这一转身,他却是身形一滞。 愈浓厚的落日余晖如同重重金珠帘,金珠拂动,光影交错,勾勒出长孙毓汝俏生生的倩影。 她一袭绉纱素衫如雪,家常的半旧料子上,银线绣作宝磬梅花,蝉翼髻中只簪两枝玳瑁菊花双股钗,薄施脂粉,黛眉樱唇,眼眸里噙着秋水涟漪。 她就一个人清清简简地伫立在那里,没有丫鬟也没有轿子,似乎步行而来。她手里提着盏灯笼,也是街边几文钱一个普通式样。 累世名门,长孙大姐。此刻偏像个民间女子,通身竟无一点贵气端庄,处处都透着股布衣荆钗的人间烟火味儿。 辛栢一时没有应对。他就负手站在卢府台阶上,默默地看着长孙毓汝。 长孙毓汝也没有话。就伶仃地提着盏灯笼,默默地看着辛栢。 良久。唯有夕阳一寸寸坠入山间,夜色一里里蔓延开来。长安城中渐渐点亮万家灯火,有炊烟缭缭,有母亲呼唤孩子归家的声音。 第一百一十三章 点灯 噗通一声,血红的秋日似落水的磨盘,兀地沉入了连山间。Ww WCOM夜色汹涌袭来,湮没了卢府前两道凝滞的人影。 长孙毓汝手中的灯笼一点橘黄色的亮光起,若粒夜色中的明珠,虽然微弱,却映出了几分暖意。 “公子是去送卢大姐最后一程罢。时候不早了,公子请回罢。”长孙毓汝递了递手中的灯笼,“夜路难行,步步维艰。毓汝虽不能与公子同行,却还能为公子点一盏灯。” 那灯笼烛光盈盈,映亮了半丈夜路,也映亮了辛栢眸底的一点火光。那是在暗夜的灰烬里沉寂太久,又重新燃起的火花。 夜路难行。入下棋者,皆是命如草芥。太多的无奈也不得不沉默,白相知犹按剑,利益之下都是赤*裸*裸的交易。博弈的是谋略,赌的却是一条命。 步步维艰。人心难算,却也不得不算,路难行,却是从无退路。 辛栢的眸色闪了闪,幽幽轻道:“夜路难行,长孙姑娘何必行。步步维艰,可不是当戏耍踏进来,无趣了便随时可退的路。长孙姑娘糊涂了。” 长孙毓汝泛起抹恍惚的笑意,她举起灯笼,曼步向辛栢走去:“再是暗的路,若有某个人在,便是看见了光。再是难行,知道他也在同行,再难走也是欢喜的。” 辛栢眸底的火光跳跃着,似乎是映出的灯笼烛火,又似乎是心尖上开出的火花,一点点生机无限,虽然微弱却不曾熄灭。 “棋局之中,唯有利益,无关风月。挚交尚可一日反目,父子都可把剑刺入对方的胸膛。你我不过是一面之缘,何必些痴儿的话。”辛栢负于背后的指尖微微攥紧了。 长孙毓汝笑意愈浓,烛光流转在她上翘的唇角,映得那颊边胭脂愈嫣红:“痴话不痴话,当局者迷。入下棋局者,谁不是疯子。既都是疯子了,又哪里在意痴不痴。至于一面之缘……” 长孙毓汝顿了顿。她走到辛栢面前,隔了不过三步,微微仰头与辛栢对视,目光细细地,温和安宁。 “公子可知道。女儿心难测,难讲理。”长孙毓汝的耳根腾起抹红晕,语调却是泅起丝哀然,“一面之缘,一生足矣。” 一面之缘,足矣乱了芳心点点。 一面之缘,足矣付了一生岁月。 难测的是那情起得无声无息,好似最狡猾的敌人,一旦席来,连半点逃处都没有。不讲理的却是自己轻而易举的投降,轻而易举的就交出了一生。 “一面与一生,太过不划算的交易了。”辛栢哀哀地一笑,眸底的火光却是将他的瞳仁整个点亮了。 “所以难测,难讲理。交易什么的,何必与傻子谈。”长孙毓汝的耳根又红了几分,“毓汝是个傻子。还要拿傻劲儿来困扰公子,毓汝,对不住了。” “我何时需要你道歉了?”辛栢缓缓走下卢府台阶,细细凝视着面前的女子,眸底有夜色翻涌,“我从来不觉得是困扰。从那一日起,便从来没觉得是困扰。一面之缘,一生足矣。” 长孙毓汝两颊的红晕顿时如牡丹绽放。 她惊喜的抬头,却是一眼撞进了辛栢的眸底。 那是如夜空般的眸,有星光闪烁,如同花火,将那瞳仁映得璀璨温柔。 这根本不是棋局中对弈者的眼神。那是只面对世间独一的人儿,只取那三千瓢中的唯一一瓢时,才可能出现的眸。 长孙毓汝的脸顿时红到了脖子。 她慌忙垂下头,指尖搅着衣角,声如蚊虫:“公子那日只顾着下棋,可是连头都没抬的。” 辛栢唇角一勾:“我若没抬头,怎会一开始就知道你是长孙姑娘?听脚步声儿识人,我自问还没这本事。我抬头瞧了你不知,正如我心动了你更不知。” 最后一句太过直白的话,让长孙毓汝的下颌都快抵到胸口了:“那公子事后走得比谁都快。像躲奴家似的,眨眼就不见了。” “躲的不是你,是自己的心呐。那时我才惊觉,有时候仅仅一眼,就好像过了一辈子。”辛栢的声音些些沙哑,眸底夜色汹涌。 他上前一步,温柔地接过女子手中灯笼:“暗夜长路,步步维艰。我是堂堂男儿,当是我为你点一盏灯。” 言罢,辛栢就提着灯笼向前走去,却有意放慢了脚步,似乎等着谁追上去。 长孙毓汝深深吸了口气,才能压抑住快跳出胸膛的心。 世间最悲戚的事,是流水有意,落花无情。世间最欢欣的事,是落花有情,流水亦有意。 长孙毓汝万万没有想到,她以为的一场自作多情,却成了老爷对她的眷顾,不是给她场情深缘浅,而是段郎有情,妾有意,一见误一生。 女子的眸底划过抹坚毅,也不再犹豫,迈着碎步就追了上去。 长夜漫漫,秋气清冽。夜幕笼罩下的长安城,有捣衣声敲碎寒月,不知何处闺中笛,怨征人未还归。 通往辛府的街道上,只见得两抹人影,伴着盏烛火如豆,一前一后。 长孙毓汝微微低着头,烛光映出辛栢的脚步,影子拉得长长的,她就踩着那脚步,一步一步,认真又仔细。 辛栢走在她前面三步处,他把步调处理得很好,始终保持了三步距离。他没有回头,也没有驻足,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提灯前行。 良久,二人都没有话,直到距辛府只有半里了,辛栢才似乎轻叹了口气,幽幽道—— “对不住了。只能陪你走一段路了。” 长孙毓汝兀的抬头,看着男子连日操劳而瘦得清癯的背影,眸色一暗:“我知道。” 就算旁人不明所以,就算看上去普普通通,不过是要到辛府了,同行的路只有一段。 然而,身为长孙军师的长孙毓汝却是听得比谁都明白:这一辈子同行的路,也只有这一段了。 “公子可知,这世间最痛苦的事,不是一点甜头都没。而是甜头才尝到一点,就不得不结束。所以毓汝就算明白一切道理,也无法控制的,痴心妄想。”长孙毓汝的声音有些不稳,“棋局太难,长路太黑,为什么不抽身而出?” “抽身而出?不是我退不了,而是我不想退。”辛栢脚步一滞,微微仰头看向夜空,秋夜寂寥,激起了他眸底一缕凉薄。 “那公子所求,敢问何物?功名利禄,青史留名,这些事公子从来没放在眼里罢。”长孙毓汝眉心蹙起。 “不知道。”辛栢轻道,在长孙毓汝眉心蹙得更紧前,他又立马续道,“你是不是觉得很糊涂?但凡踏入下棋的,要么为名,要么为利,总不会毫无所求的就赌命进来。然而我就是因为不知道,才要踏进来。” 第一百一十四章 扑火 辛栢自嘲地一笑,眸底的凉薄氤氲开来,为他的脸上笼了层霜气:“正因为没有答案,所以才要往前走。 WwWCOM与其活着像个无头苍蝇,茫茫不知终日,还不如赌上这条命,去找那个答案。就算终点也可能找不到,但也大抵不会后悔罢。” 长孙毓汝的眼眶有些红了。 她听过很多人踏入棋局的理由。或是名,或是利,或是情,或只是为了保命。 但从来没有人告诉她,这个理由,只是为了找寻答案。甚至只是找个或许根本不存在的答案。 飞蛾扑火。扑的不是烛火,而是羲和的太阳。 翅膀太过脆弱,而日火太过灿烂。执念沉重不堪,所以近乎于“壮烈”。 “找寻什么的答案呢?”长孙毓汝轻声呢喃。 “活着的答案。”辛栢唇边的笑意温和,出来的每个字,却让人心惊肉跳。 “只是想找寻我为什么活着的答案。这个在世人眼里,有太多回答的问题,于我,却是无解。我若不出生,我娘也不会死,我自己也不会被逼到这个地步。每顶着面具活着,自己都快忘了本来的名字,但凡呼吸大了点声,就随时可能被踩死。什么血脉尊贵,什么九鼎贵胄,到底不过是地沟里的老鼠,永远藏匿于日光之下。” 辛栢脸色温朴,眉宇间山长水阔。然而落在长孙毓汝眼里,却是二十几年不得解而近乎于麻木的绝望。 人心到底太脆弱。 时间会磨灭所有的壮志和柔情。漫长的困惑和迷茫中,宛若金石的执念也会扭曲变形。 二十余年茫然,二十余年彷徨,二十余年求解而苦不得。 足以水滴石穿,穿心腐朽。 扑火,不是因日火的引*诱,而是只怕飞蛾的心底,已经存了死意。 长孙毓汝的脸颊上,一滴清泪静静滚落。 泪水滴落在石板路上,轻泠一声响,滚烫得化开了秋霜几寸。 辛栢微微回头来,意味深长地看着长孙毓汝:“卢高之争,旁人看不出,但身为长孙军师的你,只怕已有了预感罢:此局真正的靶子是长孙。大变将至,一日间白骨累累,恩怨清算,屠刀已经磨亮。暗中的生死早已命定,如今不过是最后的宁静。毓汝,怕么?” 长孙毓汝狠狠咽下鼻尖的酸楚,绽放出了一抹笑意。 一抹太过于明艳,放佛拼尽一生的笑意。 “毓汝不怕。只求最后与公子相约:若是毓汝先去,毓汝会为公子点一盏灯,候公子归来;若是公子先至,也请公子为毓汝点一盏灯,好让毓汝找到公子。” 惊心动魄的言,死意壮烈的话,都化为了缱绻绕指柔。 太过聪明的人最痛苦,因为早早地就勘破命。而最不堪的,是这种勘破,也包括自己的。 敌不过奈何桥太长,敌不过孟婆汤太浓,就只求黑暗的彼岸,有点亮的一盏灯,指引魂兮归来。 辛栢眸底的火光炽烈到极致,耀眼得似快要靠近太阳的飞蛾,翅膀已经燃起了火花,可还在如流星般的向太阳飞去。 他缓缓上前来,伸出右手,似乎想触碰女子泪眼盈盈的脸。可手凝滞在半空,犹豫了片刻,又缩了回来,又伸出,犹豫,缩回。 如此不知几番,辛栢眸底划过一抹坚毅,浴火般的坚毅。他再无迟疑的伸出右手,抚上女子脸蛋,为她轻轻拭去一痕清泪。 他眉眼一弯,眸底三千温柔,笑意荼蘼:“好。” 一语成谶。 长夜漫漫,秋月寂寥。雾一般的白霜笼罩了长安城,好似来得太早的雪,夜空都已泛白,唯独长庚星茕茕恹恹地吊着。 子夜阑珊。际泛起了淡淡粉色的鱼肚白。快亮了。 长安城中的街道上,已有早起的农夫挑了最新鲜的蔬菜,忙活着在东市占个好位置。绣鞋尖儿被霜浸湿的丫头,挎着篮桂菊沿街叫卖。被吵醒清梦的闺中佳人懒懒地撑开窗扇,哗啦声倒下盆漂着胭脂的洗脸水。 长安城东市某处,辛夷面色凝重的伫立在一幢楼阁前,鼻尖冒出的白气儿静静的一缕,梢都凝上了清晨的露珠。 时辰还早,尚未开市。东市内悄寂无声,街道上除了辛夷,竟是半个人影儿也无。只有地沟里的老鼠趁着此刻没人,忙着出来活络晒太阳。 “一墙之隔,别有地。若不是亲自来瞧,还真以为是云裳阁。”辛夷瞧着面前的楼阁,眸色又沉了几分。 楼阁三层飞檐,楠木红漆,不算华丽也不算简陋,属于丢到长安城中就认不出是哪家的。楼阁附院,院子圈了层青瓦白墙,墙东面儿,一步之隔,就是雕龙绣凤气派恢弘的云裳阁。 这是那日辛夷现辛菱和圆尘私情的楼。 是她根据在云裳阁中的记忆,顺着路找过来的。 据此楼是云裳阁拿来镇风水的,并没有实际用途。修好后就摆在那儿,一年半载使个厮进去打扫打扫,平日都是冷清无人,连门也只用锈了的铁锁装模作样地挂着,无东西可患盗,也没谁闲得进去溜达。偶尔被邻家的粮行偷偷借来晒谷子,招惹来满院子的麻雀。 然而,越是不起眼的楼,越是容易被遗忘,就越是容易被利用。 越是身处长安城中最繁华的东市,就越是能逃过诸多的眼线。 比如,鸳鸯私会。比如,逃匿躲藏。 辛夷藏于素袄中的指尖倏地握紧了。 她无比确信,圆尘藏在此处。逃过卢家数批影卫搜查,躲过大理寺的通缉令,至今杳杳无踪,神龙见不见尾,圆尘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藏在了他们眼皮子底下。 她必须要找到圆尘。 距离事过去多日了,卢家刀剑出鞘,高家生死难测,圆尘却依然没影儿,她只能亲自出来找他,逼着他向卢家对质:卢锦不是他杀的。否则协议被毁,高家的结局是无可争议的灭族。 她无所谓圆尘如何,也无所谓慈悲为怀,她只是觉得若是高宛岫还在,一定会请她想法子保下高家。 近三百人的世家,郡望渤海,历经两朝。在她眼里,只不过是高宛岫的家,是她的父母姑嫂,兄妹族亲,到底和她流着一样的血。 辛夷的眸底划过抹坚毅,她再无一丝犹豫,径直推开了那破旧铜锁锁不住的院门。 第一百一十五章 阻拦 江离一袭家常素衫,倚坐在红漆回廊上,一腿搭在阑干上,一腿就随意的晃悠在阑干边。 WwW COM他手中执着一卷棋策,正看得入神,并没有抬头瞧辛夷半眼。 他的神情很是慵散,粲夜般的眸噙着三分惺忪五分凉薄,生一股清贵韵味。他墨也未戴冠,就用一根玄锦带束在肩后,还剩几缕悠闲的在他鬓边飘拂。 蒙蒙亮,虽看不大亮堂。却有君子素衣如月,临风窗下,衬着那阑干朱红,若神仙笔下也画不出的好看。时不时清冽的晨风拂过,破晓的金光一点点为他的容颜镀了层华光,金光明灭,容颜如画,生生的就勾了人魂儿去。 一切落入辛夷眸底,却只化为了沉沉的夜色。 棋公子虽然怪了点,却不至于大清早的,来个镇风水的闲楼看棋策,还堪堪撞在一个时辰点上,堪堪挡在她辛夷前面。 那日宗祠中的旖旎瞬间消散,辛夷眉间泅起一缕凉薄:“公子不愧是棋公子,大清早的就来琢磨棋局。只可惜这楼是拿来镇风水,若是不心把公子赢棋的气运也镇了,可就太过冤枉了。” “卿卿,不能进去。”辛夷话音刚落,江离就很自然的应了句,头还没偏个,莹白的指尖闲闲地翻过一页书卷。 辛夷的心底蓦地掀起了滔波浪。 下棋,对弈者,算人算九州。江离果然都知道了。知道她来是找圆尘,是要逼出圆尘与卢家对质,是要为高家保下条生路。 而既已知道,却还太过明显的挡在门口,还那么斩钉截铁不留余地的,告诉她“不能进去”,辛夷藏于素袄中的指尖兀地刺入了掌心。 昨日尚是宗祠内,情谊深深,桃之夭夭。今日便是风水楼,两岸相望,中间隔了条太长的叫做利益的河。 君子依然在彼,依然是容颜如月,依然是声声唤卿卿,却是终究一步都跨不出去。 “公子,这是什么意思?”辛夷的语调有些不稳,心底的浪涛狠狠地打在她心口上,她的胸腔痛得厉害。 “卿卿。”江离终于放下书卷,转头看向辛夷,微蹙的眉尖有些复杂,“不能进去。” 他只重复了这一句话。他本来准备了很多句,严丝无缝,舌尖生花,无论是谁都逃不过他的掌控。然而,偏偏面对她时,他只得出这一句。 就好像耗尽了浑身力气。 看着女子逐渐变白的脸色,江离的指尖默默攥紧,书卷被捏出了一道道褶子。然而他的脸上却依然波澜不惊,近乎于冷漠。 此刻的他,只是棋公子。 “公子知道我是来找谁的。若是找不到他,高家上下百条性命……” “不能进去……” “为什么?公子和高家无冤无仇,难道铁了心……” “不能进去。” “圆尘该死,难道其他人就该死么?难道宛岫当初就该死么?” “不能进去!” 江离蓦地一声低吼,如一把铡刀当头斩下,哐当一声。没有任何辩驳的威严,不许任何反抗的绝然,森然的寒气冻得人齿关酸。 院子内顿时陷入了死寂。 辛夷恍惚地扑闪了下睫毛,她觉得这一定是场梦。还是场梦魇。 为什么她的对面是江离,这比什么弈者下棋者谋财害命者站在那儿,更让她害怕。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但就是怕的腿都软了,明明他在那里,却再无力向他走过去。 咫尺涯。一场三春花事夭夭,却掩盖不住肮脏的真相。棋局之中,唯有利益,向来是无关风月,情谊笑荒唐。 辛夷明白这是棋局的道,是这场博弈的规矩。没有人能逃脱得了。 但是唯独她像傻子样的,一意孤行的,不可控制的,在心底做了场卑微的梦,关于她和他,关于真心相待,关于此生不负。 如今,她却有太残忍的预感,那梦会一夕之间破灭,才现自己珍视的,不过是一堆臭的腐烂之物。 “公子知道的是不是?只怕在我之前,公子已经来察过了:圆尘就在这楼里。”辛夷觉得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憋得她快要窒息了。 江离的眸色深了深,棋策上又被攥出道褶子:“不错。圆尘就藏身在这幢楼里。” 没有半分犹豫的回答,如巨石哐当声砸到辛夷心尖上,她猝然后退一步,语调有些飘忽起来:“那,为什么?” “你以为圆尘露面就能洗清冤屈?大理寺都定案了,高家的人都斩了十几个了,这仇横竖都结下了。除非你找到真正杀卢锦的人,否则这冤根本就洗不清。”江离娓娓道来,脸色没有半分波澜。 辛夷苦涩地笑了笑:“我自然明白,可我还是不甘心。不甘心和宛岫流着同样血的家族,就这么冤枉地没了。至少让圆尘出来,和卢家对质。或许旁人看来是无用的挣扎,但他是伏龙,总能有法子多条生路。” “那你可有想过,圆尘自己的想法?他是伏龙,这些利害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江离摇摇头,“可他为什么躲了起来,任高家被斩了十几个,也没有任何动静?” 辛夷的眸底晕开了一脉凉薄。 她不明白圆尘在想什么。她怕的是圆尘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棋局中怕的不是下错棋,而是根本分不清,自己下的是错还是对。 就算知道所有的解法,清楚所有的利害,也无法用理智控制自己的行为。 自欺欺人。自寻死路。情字头上一把刀,人心终归蛮不讲理。 “至少,我要见他,和他谈一谈。若是他彷徨难定,或许我能拨开迷雾。若是他真的绝了情,我也尊重他的意思。我总不能眼睁睁的,隔岸观火。”辛夷深吸一口气,凝滞许久的绣鞋向前踏出,“还请公子不要挡紫卿的路。” 辛夷一步步向前走去,脚步坚毅,毫无迟疑。 她根本不敢看前方的江离是什么表情。她不敢。 她怕的不是江离或怒或愤,她怕的是自己的动摇。 然而,一声沉闷的响,惊得她脚步陡滞。 那卷棋策横空飞来,插入回廊柱子里。 柱子常年搁置,已经朽烂了,所以只要有点习武底子,那书卷便可插入柱子两寸,震得斑驳的红漆簌簌往下掉。 辛夷的瞳孔瞬间收缩。 那书卷若是一把刀,她再往前一步,这插入的就不是柱子,而是她的胸膛。 握刀的是他。刀尖对准的是她。 第一百一十六章 饕餮 辛夷惘惘地抬起头,江离依然姿态闲雅地倚坐在回廊上,一腿蜷曲,方才掷出书卷的手搭在上面,无力地下垂。 WwW COM 他没有看辛夷。微低着头,墨垂下来遮盖了他的容颜,竟看不见他是如何的表情。 “不能进去。” 男子的声音沙哑得可怕,噙着股陌生的寒气,辛夷心底蓦地一空。 她忽的笑了。 笑得烟花粲烂,眸底却没有映出任何东西。如同鬼魅。 “看来方才公子所言,又是局势利害,又是圆尘自己的心意。却都是一通废话。虚以委蛇,虚伪做作的废话。” 辛夷觉得自己上翘的唇角都在抖了。可她还是笑着。 她不想自己输得太难看。太自作多情。 “只怕无论什么理由,公子都会挡紫卿的路。哪怕圆尘真有心救高家,公子也不会允罢。因为公子要的,就是高家覆灭。” 辛夷一字一顿,每一个字就像亲手掷出的刀,一刀刀捅入她心尖。 “高家,必须覆灭。”江离依然没有看辛夷,微垂的头有些颓丧。 “为什么?” “棋局需要。” “且不论公子和宛岫交情如何。但三百余人的性命,也只是公子的一步棋?” “是。本公子要赢了这步棋。高家必须死。” 一股阴冷的戾气从江离身上散出来,那是血海腥风里熏染出的气息,是无可怀疑的踩在白骨上的修罗。 这哪里还是那清华冷峭,风姿翩翩的浊世佳公子。 俨然是头沉睡在落英缤纷中的饕餮。看似姹紫嫣红,实则杀机暗埋。一不心陷了进去,顷刻就尸骨无存。 颜色鲜艳的蛊虫,到底比颜色平常的,更是剧毒。 辛夷不禁打了个寒噤:“若是紫卿一定要进去找圆尘呢,公子又当如何?” 江离没有应答。辛夷拼命咽下喉咙的酸意。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辛夷不敢再问。怕问出自己最不愿听到的答案。 江离更不敢开口。因为他现自己连看她的勇气都无。 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秋阳寸寸跃出际,晨光将逐渐消融的白霜镀了层金。 良久,江离忽地幽幽一句,放佛梦魇里的呓语:“在下棋公子,只能赢不能输。若有拦路者,诛。” 一个诛字。惊心动魄。 棋公子心里便只有一副棋。无关风月,唯有利益。人命罪孽情义千斤,都不过是输赢的赌注。 不过是他的算计,他的手段,他的一场春秋王业。但凡拦路者,诛无赦。 辛夷的心顿时痛得疯。 她不断想起那日宗祠中的风月琳琅,秋色如画,他如何彻夜守在榻边,长灯无眠,如何用那般的温柔,一声声唤卿卿。 如今看来,不过是一场戏,一场迷了自己也或许迷了他的戏。他踏出来了,自己却被困了进去。 做梦时有多美好,梦醒时的凉便有多蚀骨。 醒了的人赢了棋,醒不来的人输了自己。黄粱一梦终成空,过眼云烟。 他终归是棋公子。 辛夷的眸色一寸寸冷下来,最终整个瞳仁都覆盖上了浸骨的凉薄,衬得她的脸没有一丝血色。 “好一个棋公子。好,好,好。”辛夷似乎很是佩服的微微点头,一连三个好字,每个字都如从齿缝间迸出。 江离并无任何反应。他就倚坐在阑干上,低垂着头,墨如水地垂下来,看不到他是如何神情,只见得那搁在右膝上的指尖有些白。 辛夷蓦地拂袖而去,再无半句话,半分回头,倩影倏忽就消失在晨光里,如同眨眼间就融化的白霜。 破旧的门吱呀声关上,院子里陷入了寂静。秋阳跃出云端,清冷的日光夹杂了早晨炊饼的白气儿。 江离依然倚坐在阑干上,一动不动,沉默不言。仿佛成为了深秋的背景,檐下融化的霜一滴滴淌落,浸湿了他的梢。 “公子请回罢。儿已经大亮了。云裳阁派来打扫的厮就快到了。” 忽地,一个温和的男声,携带着芒履踏过石板路的咯嗒,由远即近的飘来。 “先生来了。”江离的声音很是倦怠,却是头也没抬。 柳禛一袭白苎布大袖衣,外披银绸里子鹿裘袄,面目温和,峨冠博带,鬓角的白挂着几滴清晨的露珠,浑然个赶着去书塾授早学的夫子。 他负手走进江离,俯身行了一礼,点头道:“公子请回罢。若是再久待,恐怕会被那些人觉察出什么。” 江离缓缓抬起头,往后靠在柱子上,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那些人有什么动静?” “没有什么动静。他们也闹不起动静。”柳禛带了两分傲然地笑了,“一切都按着公子的计划进行。李景霆用铁钵诱*引卢锦夜赴迎客斋。然后圆尘刺杀辛夷,辛栢救了辛夷,想挑起圆尘和卢家的隔阂。没想到被李景霆插了手。射杀卢锦,嫁祸圆尘。现在卢家和高家已结下死仇,正僵持不下。” 江离静静听着,没有任何表情。好似在听柳禛絮叨今日秋意又凉了一分,窗下冬梅已打朵儿,这类再寻常不过的家常。 这一幕落入柳禛眼中,让他眸底的敬畏更浓,脊背又不禁低了几许。 世人只道,伏龙隐凤。他二人占尽下之才,一喜可兴邦,一怒可灭国。 却不知真正可怕的,不是他伏龙,而是驭龙之人。 柳禛兀自想得出神,却听得江离一声轻叹:“我错了么?” 柳禛一愣,下意识应道:“公子算无遗策,计出必成,怎么会错呢?” 似乎嫌倾洒下来的秋阳太过明媚,江离微微闭了眼,眉间浮起抹倦怠:“这步棋,我错了么?” 柳禛以为江离在开玩笑。毕竟人心下,黑白善恶,都不过是棋公子的玩物。 身为对弈者,局都在指掌间,又怎会有错。 “公子笑了。卢高之变都在公子计划之中。最开始圆尘确实避风头,躲在了这楼里,谋划如何救高家。可待他谋划好了,公子命属下们封了此楼,他想出也出不来了。在外界看来,就是圆尘自己胆怕事,躲了起来。” 柳禛顿了顿,勾起抹玩味的笑:“至于什么时候放圆尘出来。等到卢家失去耐心,大开杀戒,等到圆尘的才略理智,也压不住哀愤。管它协议还是计谋,仇恨碾压一切,局势完全失控的时候。就可以打开这把囚锁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请柬 柳禛娓娓道来,语调间带了抹慨然。WwW COM世人都以为是高家自己,为自己掘了坟墓,却忽略了圆尘,忽略了高宛岘。 忽略了那句太过久远的:得此子,可得下也。 就算是被栽赃陷害,身为伏龙的圆尘,也不是一定就没有办法,为高家谋一条生路。 所有的算计,各方的博弈,无论是辛栢和李景霆的,都建立在“死局已定”的基础上。却没有人考虑过,只要圆尘活着,就还有推翻死局的可能。 有,也只有他家公子,察觉到这点足以颠覆全局的变数,命令下来:囚禁圆尘。 简单的四个字,不动刀不动剑,却可判定整个棋局的走向。这不是神来之棋,而是一箭穿心。 “公子,下了盘好棋。”柳禛敛袖,俯身,向江离深深一揖,“只要缚住圆尘的利爪,确保高家的死局。后面的棋,辛栢和李景霆都会帮公子算下去。他们很聪明,可再聪明,也只能为公子所用。公子只需等到最后,捞一网大鱼。” 柳禛长久地没有起身。弯曲的脊背线条无比敬畏。 江离也长久地没有话。蒙蒙地秋阳洒在他脸上,映得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直到院子里的晚霜化尽,麻雀儿开始扑楞觅食,江离才幽幽道:“这就对了么?可我却觉得,错得一败涂地了呐。” 柳禛的眉心猝然蹙紧。 他直起身子,看看江离,又看看石板路的青苔上,除了他们二人还有条才留下的痕迹。 细细的,玲珑的,残留着胭脂几点。那是绣鞋脚印,是凌波不过横堂路,佳人芳尘远。 “公子不要忘了当初,为什么要踏入下局。”柳禛脸色复杂,沉沉的语调带了分追忆,“退不得,更输不得。” 江离的眸蓦地睁开。 却是双比夜色还要黑暗的瞳仁,秋旻万里倒映入其中,瞬间就被湮没了。 他放佛看见一个八岁的男孩,虽是锦衣华服,却脏得像叫花子。最骇人的是他脸上布满黑红色的疤痕,散出腐烂的恶臭。 那些疤痕折磨得他快要疯。他痛得在地上打滚,瘦弱的身板诡异地蜷成一团。 然而他的面前,一位中年男子负手伫立,默默看着。表情冷漠得好似在看猴耍。 男孩挣扎着爬过去,手死命地攥住他的袍脚,连连叩头,磕得额头血红一片。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他知道只有这个男人能救自己。 然而那个男人却面无表情地踢开他,用锦帕拭了拭自己的袍脚,淡淡的道了句。 “弱者如蝼蚁,活该。” 忽地,一堆丫鬟厮打扮的人进了来。当着人前的面儿,那男人立马换上了满脸温柔,他甚至俯下身,心痛地将男孩搂入怀中,眸底的关切没有丝毫破绽。 后来,的男孩还参不透情,就先参透了无情。 后来,的男孩剑还拿不稳,就先学会了杀人。 而那个男人,他告诉他,所有人告诉他。 他叫父亲。 ………… 檐下融化的霜水一滴滴落到江离眼角,却没有惹起他半分表情。 他放佛整个人就凝固在了那里,瞳仁些些没有焦距,如坠一场南柯梦,醒来时还分不清今夕何夕。 他微微侧头,看向那破旧的院子门,似乎又见得某位佳人,头也不回的离去。 他的眸底氤起抹茫然,一声长叹惘惘:“可为什么,心会痛得像要窒息了……” 儿已经大亮了。十一月的太阳有气无力的将金光洒满长安城。 院子门吱呀声被推开,云裳阁的打扫厮提着箕畚,扛着笤帚走了进来。 面对着空无一人,冷清破旧的院子,他不禁无趣地打了好几个哈欠,却是目光一转间,瞧见裂了条缝儿的回廊柱子。 “哟,都朽成这样了。”厮不在意地抹去眼角打哈欠打出来的眼泪,自言自语道,“得告掌柜的一声。别哪塌了,倒把你爷爷埋进去。” 旋即,院子里就传来扫地的刷刷声,合着临街吆喝刚出炉胡饼的声音,还有老嬷子往地沟里倒恭桶的声音。 长安城,从十一月的深秋醒来。 而这厢,打风水楼回府的辛夷,却整个人直愣愣地,傻在了大街上。 这条街是辛府的必经之路,已经能看见辛府门口的石麒麟了,辛夷倒怀疑自己走错了家门。 大道已经被净街过,半个平民百姓也无。连一些破旧了点的坊间墙壁,都拿青绸帐子给罩了起来。 视线里的辛府大门,两排丫鬟厮垂肃立,更有数十名银甲金鍪的侍卫,气势炯炯地延伸到两条街外。 辛夷眉头微蹙。她不敢耽搁,加快脚步进了府。门口的丫鬟侍卫竟没有阻拦,反倒有腿麻利儿的,扯着嗓子通报“辛六姑娘回府哩!” 可辛夷刚踏进府内,依然被唬了跳。 辛周氏和辛岐打头,带着一干辛氏族人,满满当当地跪在庭院里。 一位年轻公子,被数十名丫鬟奴仆簇拥着站在上,手里高托着个盒子,似乎着什么。 辛岐一丝不苟地跪着,听得鸡啄米似的点头,时不时领着诸人赞叹“大人英明!” 辛夷的眉心蹙得更紧。 这架势恢弘,这仪仗尊贵,若不是圣旨来了,就是辛芳又沐皇恩,回府省亲了。 然而那上的年轻公子离得些些远,看不太清样貌,却如何都不像太监。 辛夷在胡自猜测,那厢早有厮通报,诸人的目光都投过来。 “六女,还不过来,见过卢公子。”辛岐直起上半身,连连向辛夷招手。 “卢?”待辛夷走过去,瞧清具体情形,仍不由微惊。 那高高在上,众星捧月的卢公子不是旁人,正是她曾经的夫婿,卢钊。 “既然回来了更好。省得辛大人转交,话还容易走岔。”卢钊微抬眼皮看向辛夷,笑意骄矜又傲然,“著作郎辛岐六女辛夷,本公子乃大将军卢寰嫡出三子卢钊。今日特意前来,予汝卢家请柬一封。” 卢钊忽地住了嘴。只是把手中的盒子举了举,大有深意地瞧着辛夷。 辛夷一愣。 原来卢家就是来送请柬的。可不论卢家为何要送她请柬,这一封请柬如此大张旗鼓,还话半截,实在是太不寻常。 见辛夷愣着,辛岐急了,猛地一拽辛夷:“还不跪下!” 猝不及防下,辛夷扑通声跪在石板地上,膝盖顿时一阵钝痛。 第一百一十八章 秤杆(今晚加更一章) 辛夷眸底寒光一闪。 WwWCOM不过是一封请柬,居然要跪迎,下除了皇帝的圣旨,还没有谁有那么大的面子。就算卢家位臻五姓七望之,也从没在子脚下如此明目张胆过。 辛夷愈想冷意愈浓,正要争辩几句,却忽的感到一束目光锁定了她,一道不露山不露水却威压千钧的目光,竟硬生生的把她的怒火压了下去。 辛夷诧异的寻着望去,这盯着她的人不是旁的,正是祖母辛周氏。 辛周氏也跪在当,此刻她对着辛夷微微摇头,不动声色却不容抗拒。这个祖母神秘莫测,对辛夷倒从没有它意,反而屡有襄助。 辛夷虽然不明所以,但也没有多问,只得按着辛周氏的意思,压下心底的怒火,规规矩矩的跪迎请柬。 卢钊满意地点点头,下颌又抬高了几分:“我卢家得奇茶:徽州黄山松萝。其水开莲,叶生花,实乃仙家景,当与诸府姐公子共赏。还请辛夷姑娘赏脸。具体的时间地点这封请柬里都有。本公子就不赘述了。” “快去。”辛夷没有回答绿蝶,而是些些肃了脸催她。 绿蝶不敢再多嘴,行了礼后便告辞退去。 房门砰一声关上,正午的日光被瞬间截断,没有点烛的屋内有些昏暗。 案上的清粥菜逐渐凉透,羊肚羹腻了层油,那榆木箸却是半分未动。 辛夷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一层寒气笼得她的脸青,她的指尖攥紧成拳头,重重地搁在案上。 品茶请柬,果然不是那么简单。 从卢钊亲自来送请柬,这送的就不是风雅,而是量尺,一把衡量或楚或汉,或黑或白的量尺。 长安各官家,文武列九品,如何迎接卢钊,如何跪迎请柬,如何送走卢家,都成为量尺上的筹码。 若有半分逆,筹码重一两,秤杆就压向了“死”。 若有十分敬,筹码重一两,秤杆就压向了“生”。 而卢家,便是执掌秤杆的族。卢钊,便是投下筹码的人。 辛夷看向那盒子里的请柬,碧云春树笺幽香袭人,却在辛夷闻来是一股血腥味,反呕的血腥味。 还偏偏包了个品茶的风雅皮儿,比直接露出来的刀锋更让人心凉。看不透的人死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看得透的人就算看透了,也毫无办法。 卢家势盛,已可生变。一场即将席卷整个长安官场的大变,一场足以颠覆大魏朝堂的裂局。 “以送请柬为名,以卢钊为耳目,试探各官家对卢家的态度。这还只是试探,估计正式品茶会那,卢家的刀才会露出来。”辛夷拂袖而起,推开了窗扇。 窗外卢府后苑,灯火悄寂,几只竹骨灯笼在檐下吱呀的晃着,似乎姨娘孙玉铃那边有些喧闹,见得辛岐在诸人的簇拥下,急匆匆的往孙玉玲那边去。 沿途各房都打开门,闲得慌的姬妾们磕着瓜子看笑话,隐隐有孙玉铃捏着嗓子的哭声“老爷,不干妾身的事!辛菱这个死丫头不见了,贱妾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辛夷的眉梢一挑。辛菱失踪了。 而她去了哪儿,去找谁了,旁人不清楚,她辛夷却是十有**猜得到。不过她并不想站出来插一脚,辛菱有自己的选择,她也没必要大义凛然的主持公道。 只怕辛菱这一去,将再无还归日。 十一月的寒风呼呼地刮进来,吹得火塘里的火顿时奄奄一息。 阴沉得可怕。乌青色的苍穹,泛黑的云彩像腐烂的棉絮,向长安城死死压下来。 “快下雪了。”辛夷打了个寒噤,不禁笼紧了衣袖。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彼日的品茶盛会,将是一场鸿门宴。 十一月廿。寒冬渐临。 卢高之变依旧僵持着,圆尘依然没有出现。无论是卢家的影卫还是大理寺的官兵,都找不到他半丝踪迹。 卢寰终于没了耐心。 唯一的嫡姐惨死,凶手逍遥法外近月余,无论是脸面还是情谊上,卢家都如挣脱铁链的狮子,开始了疯狂的反扑。 卢家下令:若圆尘未自,十一月廿一,卢将斩高氏百人。十一月廿二,又斩百人。十一月廿三,再斩百人。 也就是,若圆尘三日内不出现,高氏三百余族人,将在三日内全部化为刀下鬼。 要么一日斩百人,横尸街头,要么圆尘现身。虽然最后的结果也是死路,但按照《魏典》,移交大理寺和刑部执行,卢家就不能再插手。 渤海高氏,死也能死得体面,甚至以宗族的功勋相抵,或是世交官家求情,多少也能保下些血脉。 圆尘自,成了高氏最后的生机,也是最后的变数。 大魏惶惶,九州不安。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长安,投向了高府,投向了包围了高府的卢家,那已经磨亮的刀锋。 十一月廿一。雨。 北风刮得刺骨,雨里夹着的冰晶,扑棱扑棱打在人脸上。初冬的空泛着黑,像浸了地沟里的污水,压抑得人心慌。 长安,安化街。高府。 卢家的府军密密麻麻,像蝗虫般,将高府围了个水泄不通。地面还残留着暗红,那是前几日斩杀的高氏族人凝固的血迹。 高府内隐隐传来哭声,但更多的是死寂,那种已经成为砧上鱼后的等死。 卢寰一袭鳞甲金兜鍪,手握七星宝刀,身骑骏马狮子骢,威风凛凛地逡巡在高府门口,等着圆尘的出现。 一切寂静无声,一切压抑绝望。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圆尘依然没有踪影,卢寰的脸上顿时腾起股戾气。 “老夫已给高氏脸面,协议作废,杀人偿命!来人!带高氏百人,老夫亲自斩杀!以慰阿锦亡魂!” 卢寰一声大喝,便有将士抱拳领命。不一会儿,百号高氏族人由绳子绑成一串,被从府里强拖了出来,从孩童到少年,从女子到老孺,竟一个也没落下。 如一串待宰的牲畜,在雨中凄惨的着抖。儿哭泣声,妇孺的怨恨,青年的哀叹混杂在一起,上空的雨仿佛都被阻断倒流。 “斩!”卢寰杀气滚滚,七星宝刀铮铮,他一拍骏马,手仗宝刀杀将而去。 寒光一闪,刀起头落。宝刀似砍麦秸的镰刀,平整地一刀划过,十几个人头刷刷地就掉到了地上,鲜血瞬间汇成了溪。 哭泣声撕心裂肺,求饶声哀鸣长空,人头还睁着眼,骨碌碌地滚到街上的积水塘里,黑红色的污水四溅。 雨下得更大了。屠杀依然在继续,长安城无声悲泣。 第一百一十九章 鸿门(加更致歉) “绿蝶。 WwWCOM”辛夷蓦地开口了,声音异样的沙哑,“马上,立即,换身男儿装,装成个算风水的,去卢家送过请柬的官家。去向周边的商铺路人甚至是坐在墙角的乞儿套话,卢钊每出一府,脸上是什么表情。或是冷脸或是喜色,都给本姑娘查清楚!” 绿蝶手一滞。迷糊地抬起头:“查……查卢公子出府是什么表情?” 辛夷点点头。两世为人,记忆叠加,回想起她和卢钊打过的交道。 此人骄矜残暴,富家公子有的劣迹他都有。但好在没什么心机,喜怒形于色。 这样的人,充其量是卢寰的一条走狗。 得知他出府的脸色,**不离十,也能猜出他在那府中是受了气,还是得了意。 “查这个做什么?”绿蝶睫毛扑闪,愈不解了。 “快去。”辛夷没有回答绿蝶,而是些些肃了脸催她。 绿蝶不敢再多嘴,行了礼后便告辞退去。 房门砰一声关上,正午的日光被瞬间截断,没有点烛的屋内有些昏暗。 案上的清粥菜逐渐凉透,羊肚羹腻了层油,那榆木箸却是半分未动。 辛夷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一层寒气笼得她的脸青,她的指尖攥紧成拳头,重重地搁在案上。 品茶请柬,果然不是那么简单。 从卢钊亲自来送请柬,这送的就不是风雅,而是量尺,一把衡量或楚或汉,或黑或白的量尺。 长安各官家,文武列九品,如何迎接卢钊,如何跪迎请柬,如何送走卢家,都成为量尺上的筹码。 若有半分逆,筹码重一两,秤杆就压向了“死”。 若有十分敬,筹码重一两,秤杆就压向了“生”。 而卢家,便是执掌秤杆的族。卢钊,便是投下筹码的人。 辛夷看向那盒子里的请柬,碧云春树笺幽香袭人,却在辛夷闻来是一股血腥味,反呕的血腥味。 还偏偏包了个品茶的风雅皮儿,比直接露出来的刀锋更让人心凉。看不透的人死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看得透的人就算看透了,也毫无办法。 卢家势盛,已可生变。一场即将席卷整个长安官场的大变,一场足以颠覆大魏朝堂的裂局。 “以送请柬为名,以卢钊为耳目,试探各官家对卢家的态度。这还只是试探,估计正式品茶会那,卢家的刀才会露出来。”辛夷拂袖而起,推开了窗扇。 窗外卢府后苑,灯火悄寂,几只竹骨灯笼在檐下吱呀的晃着,似乎姨娘孙玉铃那边有些喧闹,见得辛岐在诸人的簇拥下,急匆匆的往孙玉玲那边去。 沿途各房都打开门,闲得慌的姬妾们磕着瓜子看笑话,隐隐有孙玉铃捏着嗓子的哭声“老爷,不干妾身的事!辛菱这个死丫头不见了,贱妾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辛夷的眉梢一挑。辛菱失踪了。 而她去了哪儿,去找谁了,旁人不清楚,她辛夷却是十有**猜得到。不过她并不想站出来插一脚,辛菱有自己的选择,她也没必要大义凛然的主持公道。 只怕辛菱这一去,将再无还归日。 十一月的寒风呼呼地刮进来,吹得火塘里的火顿时奄奄一息。 阴沉得可怕。乌青色的苍穹,泛黑的云彩像腐烂的棉絮,向长安城死死压下来。 “快下雪了。”辛夷打了个寒噤,不禁笼紧了衣袖。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彼日的品茶盛会,将是一场鸿门宴。 十一月廿。寒冬渐临。 卢高之变依旧僵持着,圆尘依然没有出现。无论是卢家的影卫还是大理寺的官兵,都找不到他半丝踪迹。 卢寰终于没了耐心。 唯一的嫡姐惨死,凶手逍遥法外近月余,无论是脸面还是情谊上,卢家都如挣脱铁链的狮子,开始了疯狂的反扑。 卢家下令:若圆尘未自,十一月廿一,卢将斩高氏百人。十一月廿二,又斩百人。十一月廿三,再斩百人。 也就是,若圆尘三日内不出现,高氏三百余族人,将在三日内全部化为刀下鬼。 要么一日斩百人,横尸街头,要么圆尘现身。虽然最后的结果也是死路,但按照《魏典》,移交大理寺和刑部执行,卢家就不能再插手。 渤海高氏,死也能死得体面,甚至以宗族的功勋相抵,或是世交官家求情,多少也能保下些血脉。 圆尘自,成了高氏最后的生机,也是最后的变数。 大魏惶惶,九州不安。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长安,投向了高府,投向了包围了高府的卢家,那已经磨亮的刀锋。 十一月廿一。雨。 北风刮得刺骨,雨里夹着的冰晶,扑棱扑棱打在人脸上。初冬的空泛着黑,像浸了地沟里的污水,压抑得人心慌。 长安,安化街。高府。 卢家的府军密密麻麻,像蝗虫般,将高府围了个水泄不通。地面还残留着暗红,那是前几日斩杀的高氏族人凝固的血迹。 高府内隐隐传来哭声,但更多的是死寂,那种已经成为砧上鱼后的等死。 卢寰一袭鳞甲金兜鍪,手握七星宝刀,身骑骏马狮子骢,威风凛凛地逡巡在高府门口,等着圆尘的出现。 一切寂静无声,一切压抑绝望。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圆尘依然没有踪影,卢寰的脸上顿时腾起股戾气。 “老夫已给高氏脸面,协议作废,杀人偿命!来人!带高氏百人,老夫亲自斩杀!以慰阿锦亡魂!” 卢寰一声大喝,便有将士抱拳领命。不一会儿,百号高氏族人由绳子绑成一串,被从府里强拖了出来,从孩童到少年,从女子到老孺,竟一个也没落下。 如一串待宰的牲畜,在雨中凄惨的着抖。儿哭泣声,妇孺的怨恨,青年的哀叹混杂在一起,上空的雨仿佛都被阻断倒流。 “斩!”卢寰杀气滚滚,七星宝刀铮铮,他一拍骏马,手仗宝刀杀将而去。 寒光一闪,刀起头落。宝刀似砍麦秸的镰刀,平整地一刀划过,十几个人头刷刷地就掉到了地上,鲜血瞬间汇成了溪。 哭泣声撕心裂肺,求饶声哀鸣长空,人头还睁着眼,骨碌碌地滚到街上的积水塘里,黑红色的污水四溅。 雨下得更大了。屠杀依然在继续,长安城无声悲泣。 第一百二十章 淘汰 而在街旁的一幢观风楼里,丝竹靡靡,歌舞绕梁,仿佛和楼下的惨像处在两个世界。 Ww WCOM 顶楼的亭子里置数十张金丝楠木大案,案上菊花佛手酥,蜜饯龙眼,更有一整套的八宝托花汝窑青瓷茶具,粉青釉壶里的热茶散出醉人的清香。 数十名长安贵女落座,肃杀的空气里都是甜腻的脂粉香,火塘里烧着西凉国进贡的瑞炭,温暖的气息让飘进来的冷雨瞬间蒸。 然而古怪的是,在场的所有贵女都脸面紧绷,两靥苍白,僵硬地坐着一言不。甚至那些胆的,额角都有冷汗一颗颗淌下来。 “各位贵人都愣着做甚?这茶若凉了,可就害了味了。来人!给各位姐斟茶!”亭子上一道隔开的帘子里,传来卢钊热情噙笑的声音。 立马有丫鬟走到每张案前,为诸女斟满。滚烫的水冲入茶叶里,腾起雾般的白气儿,奇的是那白气儿缭缭上升,最后竟化为了一朵莲花。(注1) “如何?这茶开莲花,水亦有佛。若不是黄山的山泉来斟,还未有此番奇观!”卢钊爽朗的笑声从帘子后传来。 这时,楼下的街道上又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惊得长安上空腥云盘旋。 卢寰宝刀如除草般斩下,十几人头咕噜噜到处滚,后面的高家人都被吓傻了,疯疯癫癫地大哭大笑,屎尿横流。 而身旁伴着这惨景,卢钊却朗笑声声,大赞松萝茶之奇,还热心地劝诸女品尝,便实在是太过诡异,诡异到令人汗毛倒竖。 楼中靠角的一张案前,辛夷的指尖蓦地刺入了掌心。 观风楼一共两幢,这一幢坐的都是受卢家之邀,前来品茶的姐。因为卢家唯一的嫡姐卢锦已经没了,所以由卢钊做东,中间隔了道帘子,也不算失了男女礼数。 而另一幢观风楼在街对面,隐约见得全是各府公子,也有一位卢家嫡公子做东。 无论公子姐,两幢楼里的宾客都有两个共同点:一是四品以上,二是嫡出血脉,除了辛夷这个例外中的例外。 换句话,两幢观风楼里,都是长安重臣显门的继任者,是日后割据朝堂,指点大魏的主心骨。 两幢观风楼一左一右,中间穿过的安化大街正在上演高家惨案。鲜血淋漓,哭嚎震,楼里却是茶香四溢,笙歌曼舞,诸府公子姐吓得浑身抖,可脸上还堆着僵硬的笑意,连半个声儿也不敢吱。 因为所有人都察觉到了,那轻纱帘后,那房梁之上,是密密麻麻的卢家影卫。他们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把把利刃在暗中磨得桀桀响。 辛夷想得入神,没留意一个女子凑过来,亲昵地来拉她的手:“紫卿,那前儿送的同州羊可还新鲜?我还怕搁了一,都害味了。” 辛夷一转头,是赵素。国子司业赵信嫡女,赵素。 女子粉妆玉琢,蝉髻鸦鬟,银盆脸儿上一双杏眸横波。髻中玲珑点翠草头虫镶珠银钗,一朵并头堆纱宫制菊花,身上紫绫袄儿玄色缎金褙子,玉色梅竹宽襕裙子,貌比幽花闲雅,性如兰蕙温柔。 她噙笑瞧着辛夷,笑意却很是生硬,连唇角都止不住的颤抖。 辛夷眸色一暗。赵素这是吓怕了,不得已跟自己扯闲事,转移些注意力。 “阿素莫怕……”辛夷刚想拉住她的手,却是心里猛地一个激灵。 她记得清楚,那晚绿蝶的报信:卢钊给赵府奉请柬出来后,脸色就有些阴沉。 卢钊十有**,或多或少,在赵府受了气。 无论赵府是有意还是无意,无论赵信是哪点恭敬不妥当,都无法否认一个事实:赵家在卢家心里的秤杆上,已被卢钊放下了一筹,压向的方向是:死。 辛夷和赵素打的交情,可也比不上辛氏满门的安危。斩草除根,有罪连坐,卢家绝对是这方面的好手。 一头是姐妹情深,一头是族亲血脉,哪怕是罪孽或丑陋,辛夷也不得不挥刀断臂。 做下决定的瞬间,辛夷便猛地打掉了赵素的手:“这位姐姐笑了。我和姐姐尚且不相识,又哪里有什么同州羊。” 赵素的瞳孔猛地收缩:“紫卿你在什么?你我打认识……” “打?”辛夷冷冷地别过头去,看也没看赵素半眼,“紫卿是庶女,姐姐或是哪府嫡女。嫡庶有别,又怎么会打认识。” 着,辛夷就把月牙凳往旁拉了拉,刻意和赵素拉开距离,甚至扭过头去和绿蝶笑,全当没赵素这个人。 因为从她们谈话开始,她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那帘子后的卢钊,冷箭般刺过来的目光,还有暗中的影卫,蓦然清晰的刀鸣。 “紫卿你是怎么了!阿素有哪点做错了么?”赵素兀地站起来,又是急又是疑惑地质问辛夷。 没想到几乎是同时,卢钊骤然阴冷的声音幽幽传来:“赵姑娘这是何意?大伙儿都好好的品茶看戏,独你一人满脸不快的。是不满意这场戏,还是不满意我卢家?” 赵素一愣。迷糊地看向那帘子:“奴家失仪,望卢公子海涵。赵家对卢氏推崇备至,从未有半点他意。” “是么?那日*本公子去送请柬时,你爹赵信可是跪得满脸不乐意。想来漂亮话谁都会,逆心却是早就埋下了。”卢钊的声音冷得渗入骨髓,“还愣着做什么?” 赵素愈迷惑。 辛夷狠狠压住自己下意识要冲上去护她的手。 周遭诸女也都还没品出味来。 便见得一阵风拂过,寒光一闪,旋即,赵素的人头就骨碌碌滚到了地上。 坐得最近的辛夷被溅了一身血,滚烫的血染红了她的脸,她的心跳都仿佛在瞬间静止。 可就算如此,她却不敢有一丝哀愤,甚至不敢去擦血,还得摆出事不关己的样子,因为卢钊的目光已死死锁定在她身上。 但凡她有半分异动,她今日便走不出观风楼。 瞬息之间,人命做鬼,还是拿到外面去如何尊贵殊艳的四品官嫡姐,连惨叫都还来不及出一声。 在场诸人陡然心寒。也瞬时明白了其中深意。 原来那日卢钊亲自送请柬,已是卢家的试探,今日便是赤*裸*裸的“淘汰”。 顺卢者昌,逆卢者亡。 然而,诸女越是想通这点,脸上的笑却愈灿烂。哪怕笑得唇角都在抖,笑得额角都满是冷汗,笑得脸如死灰眼眶红,她们也都像拼命地笑着。 因为,如今笑,便可活命,不笑,死路一条。 注释 1黄山松萝:即今黄山毛峰。民间传有,明朝启年间,江南黟县新任县官熊开元带书童来黄山春游,迷了路,遇到一位腰挎竹篓的老和尚,便借宿于寺院中。长老泡茶敬客时,知县细看这茶叶色微黄,形似雀舌,身披白毫,开水冲泡下去,只见热气绕碗边转了一圈,转到碗中心就直线升腾,约有一尺高,然后在空中转一圆圈,化成一朵白莲花。那白莲花又慢慢上升化成一团云雾,最后散成一缕缕热气飘荡开来,清香满室。 第一百二十一章 现身 “好,好,好!”卢钊得意的大笑响彻楼中,“诸位姐都是聪明人!来,品茶,品茶!” 楼外的屠杀依然在继续,楼里的鲜血还没有干涸,诸女却是笑语盈盈,卢钊殷勤劝茶。 Ww W COM 一切诡异到骇人。 终于有些人承受不住了。 “卢三公子饶命啊!饶命啊!”一位女子猛地扑到卢钊脚底下,眉眼扭曲得都变了样。 想起那日卢钊送请柬时,她族人端着李皇为尊,不愿跪卢的态度,还有像切瓜样被砍死的赵素,她整个人恐惧得快崩溃了。 卢钊眉梢一挑,凉幽幽地道:“郑四姑娘,你这哭哭啼啼,打扰了诸位品茶的雅兴,又该如何算?果然,若没有逆心,从一开始就干干净净地没有。若是有,无论后面怎么遮怎么盖,也是逃不了的。可惜了。” 卢钊悲悯人地一叹,女子脸上的表情还没来得及变化,那颗人头就砸到了地上。 咚一声闷响。 砸得场中所有人耳膜剧痛,眼眶红,可唇边的笑意却又浓了几分。 郑,五姓七望的郑。 那女子作为之骄女,如今眨眼间就没了。罪魁祸的卢家却连迟疑也没有半丝儿。 辛夷也在笑着。可楠木案下,她的双手交叠在一起,死死地压住彼此,手背上都印出了道道紫黑色的杠儿。 唯有这样,她才能压住心底的惊涛骇浪。 她赌上的不仅是自己的命,还有整个辛氏。赵素的半截尸身还躺在身边,哪怕是满手罪孽,良心腐烂,她也不得不弃车保帅。 然而,金丝楠木案的对面,却传来一声清响,似乎茶杯打翻了。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辛夷的,包括卢钊的,顿时投了过去。 是一位锦衣华服的女子,面容和方才的“郑四姑娘”有些相似。她面前的案上,茶水从打翻的茶杯里流出来,淌了一地。 “郑斯璎,本公子敬你是郑家嫡大姐,你不要给脸不要脸。”似乎和女子很熟,卢钊直呼其名,“我刚才斩了你四妹妹,你可有意见?” “五姓七望,卢家为。卢家做什么,我郑家不敢二话。”郑斯璎清声回了句。 似乎是为了证实自己的话,她挂着娴静如昔的浅笑,为自己重新斟满茶,递到唇边。 然而她的手却是抖得利害,茶杯在唇边晃来摇去,半都没进到口里。 辛夷愈心寒,正要想个对策,忽听得楼下大街上一声清叱—— “住手!” 这是除惨叫声哭嚎声喊杀声之外的第四种声音,所以就算音量不大,也吸引了楼里楼外所有人的注意。 卢寰停了手中的刀,高家人停了哭喊,楼中的人也停了品茶。 此刻,高家的一百人已经杀了大半,鲜血染红了整条街道,被雨水一冲,仿佛了猩红的洪水。 血海腥雨中,圆尘一袭僧袍,负手行来。他没有撑伞,雨水从他哀愤的脸颊滚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身后还跟着名女子,认识的人不多,辛夷却是眸色一闪。 辛菱。从辛府失踪的辛菱。 “好个圆尘和尚,不,当称汝高宛岘。”卢寰一抹脸上的血水和雨水,冷笑道,“眼睁睁看着族人被杀,藏了数十的你,也终于缩头乌龟出壳了。” 圆尘悲愤地朗声大笑:“荒唐!难道不是你卢家把我锁起来,反倒向世人声称,是我自己躲了起来?你卢家早就存了灭我高氏的心,不过是要个‘我逃匿在先,卢家不得不杀人相逼’的皮面,让尔等暴*行还显得于情于理,光风霁月!” “竖子休得胡言!我卢家从未锁过你!你自己要做缩头乌龟,休拿脏水往我卢家身上泼!”卢寰一挥手中长刀,眉间戾气愈浓,“老夫懒得和你斗嘴皮子!不管如何,你杀了阿锦,那高氏就该死!老夫非是狠心肠,不过是协议如此,子见证,老夫依诺而已!” 卢寰和圆尘一来二去,周遭人大多听得迷糊。辛夷却是心中猛跳。 旁人不知道明细,她却是再清楚不过。 圆尘逃匿,非他本意。实是江离把他囚禁起来了。然后又由了卢高相互的猜忌,把这笔账算到了卢寰头上。 压垮骆驼的是最后一根草。 让洪水决堤只需一个缺口。 当仇恨碾压一切,局势全面失控,江离只落下一颗子,就判定了全局的走向。而自始自终,他都藏于黑夜之后,生死作等闲。 辛夷的眸底氤氲开了苦涩,那个唤“卿卿”的声音逐渐远去,逐渐化为了一片凉薄。 蛊虫张开了蝴蝶翅膀,她实在不知道自己是他的猎物,还是其他。见血封喉的剧毒面前,她也本能地疏离和畏惧。 辛夷正出神,大街上圆尘凄凉的大笑传来,震得她耳膜痛。 “卢寰,你这个虚伪人!手上都沾满了我高家的血,还装什么大义凛然!不过,我提醒你一句。”圆尘忽地泛起抹意味深长的笑,“在下高宛岘,九岁名扬下,号为伏龙。你如何确定,我来就是送死的?” 卢寰一愣。这话很是狂妄,若是旁人这般,他一刀就砍了,但若是从圆尘口里出来,他还不得不听进去。 四周顿时陷入了寂静。卢家将士的刀锋陡然凝滞。只听见雨点打落石板路,血水汇成溪哗哗流入地沟。 得此子,可得下也。 若是绝世名剑,近二十年光阴,并不会为它镀上铁锈,反而把它淬炼得愈锐利。 然而观风楼中的辛夷却是微微一笑。 圆尘被江离囚禁,连个信儿都递不出去,如何能筹谋其他。 他如今敢这么对卢寰,不过是利用了“伏龙”的盛名,施了场漂亮的空城计。虽不至于扭转局势,但至少可以谈些交易。 果然,卢寰死死盯着圆尘,见后者始终淡定从容,甚至眉间有分轻蔑,他的眸色顿时虚晃起来。 伏龙的名有多盛,这背后的陷阱就有多深。他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愈在高位,他愈不敢赌。 “念你尚还识趣,主动自,老夫便给你个情面。”卢寰泄气地摆摆手,长刀当一声放在了地上,“只要你主动伏诛,老夫便答应你一个条件。当然,若是求饶求生,尔就不要痴心妄想了。” “当年的协议,五姓七望共拟,皇上为证,在下不敢违逆。”圆尘眸底精光一闪,提高了音调,“只是若在下自己伏诛,便请大将军将卢高一案移交大理寺和刑部。” 第一百二十二章 庚帖 大理寺主审,刑部主判,二者协同,为大魏刑律官署。WwW COM若移交大理寺和刑部,就相当于进入大魏刑罚程序,依律判罪,按章定刑,作为将军的卢寰就不能再插手。 按照《魏典》,赏罚分明。有氏族功勋者,可抵罪;有臣吏求情者,可减刑;有民以为不公,上万民书者,可酌情从轻。 如此,未尝不能留下一二血脉,不至于全族覆灭,陈尸街头。 周遭看客都不由点了点头。移交大理寺和刑部,也确实是高氏可选,也唯一可选的最好出路。 卢寰沉吟片刻,眸底一划而过的嘲讽,然而并没有谁看清。 诸人只见得他妥协般的收起长刀,朗喝道:“老夫到做到,便依你!来人,把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找来,就本将军要个对证!只要圆尘伏诛,立马当场移交案件,卢家再不干涉。我卢寰光明磊落,绝不食言!” 立马有卢家将士领命去了。八百里急报的西域马溅起水花一路。 诸人都暗暗松了口气,圆尘的脸色也多了分欣慰,唯独观风楼中的辛夷,却是心生不妙。 江离过,高家必须覆灭。 那圆尘可能想出的法子他必然也想到了,又怎会给圆尘解局的可能。 她不信圆尘,不信卢寰,不信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唯独信江离。 因为棋公子,从不输棋。 片刻后,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策马而来,急匆匆地下马后,立马上前向卢寰见礼。 “罢了,不必多礼。事情经过你们也大致听了,老夫就不耽搁时间了。”卢寰不耐烦地摆摆手。 “请大将军放心。只要圆尘自己伏诛,我等以帝授官位,授法责誓:当场移交卢高一案,依《魏典》定案判刑!”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的脸色很是庄严。 然后,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圆尘。 圆尘的脸色忽地平静下来,泛起抹从容干净的光泽,那是安好后事,了无牵挂,而最后的宛若脱般的佛光。 他缓缓转过身,看向辛菱。女子在他身后半步,无论是淋着深秋的雨,还是面向白骨遍地的惨像,她都一直跟在他身后半步处。 不会太近,怕成为他的负担;也不会太远,怕他找不到她。 唯独趋半步,永远相随,不离不弃。 圆尘的眸底漾起涟漪,他抬起手,温柔地为辛菱抹去脸上的雨水:“与我相恋,惊世骇俗,礼法不容。阿菱,怕么?” 辛菱倦怠的轻叹一声,蹭了蹭圆尘的掌心:“不怕。” “与我携行,腥风血雨,牵连难逃。阿菱,怕么?”圆尘柔声低语,眸底涟漪愈荡。 “不怕。”辛菱摇摇头,如梦呓般轻道,“怕的,只是无法在你身边。” 诸人都泛起或嘲讽或鄙夷或惊诧的蔑笑。然而辛菱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明亮的礼法纲常,所有高贵的世俗眼光,都顷刻化为灰烬。 “妾愿为丝萝,终生托乔木,得君许一世,妾必还君三生。”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今生难求连理枝,来世但愿双飞雁。 然而,在辛菱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刹那,四周响起了惊呼声。 原来有两痕鲜血,从辛菱和圆尘的唇角滚落。一滴滴嫣红如火,连初冬惨雨也无法冲淡的绚烂。 “切,原来之前就算到了结局,两个人提前服下了毒药。”卢寰不屑地啐了口,却也没有阻止,反而摆了摆手,让卢家将士后退,为二人留出空间来。 圆尘仿佛根本没在意四周是什么情况,所有的目光都凝在了辛菱身上,他温柔地执起女子的手,十指相扣。 “我从背负伏龙之名,却是不堪重负。人人都以为,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应是明智冷静,完美无缺,才配得上下之子的盛名。然而,他们算错了,我也算错了,世间总有些事,脱了自己的控制……比如一颗心,一份情,一个人。” 圆尘的声音有些沙哑,鲜血不断从他唇角淌出,染红了他的僧袍。 然而他还是缱绻的笑着,仿佛拼尽一生的笑着,赌上佛曰罪孽,来生不恕的笑着。 “所以呐,阿菱,请允许我这一次,放肆一回。”圆尘从怀中拿出了一张红笺。 那是一张合婚庚帖。 嫣红如血,鸳鸯双喜。上面楷娟秀,俱是一笔一划亲手写下:终身所约,永结为好。愿为死别,绝不生离。 带着淡淡凄凉的庚帖,已经被雨水浸湿,却不改那颜色的嫣红,好似一团火光,在悲戚的大雨中熊熊燃烧。 辛菱的眼眸一亮,放佛就是那瞬间,虚弱苍白的她浑身焕出了光彩,映得她瞳仁春水迢迢,唇边胭脂红,娇俏赛三春。 这是她的出嫁,没有任何人见证,也没有任何人祝福,是她一生一回,一回一人的出嫁。 “来。”圆尘把婚帖放在面前,拉着辛菱跪下,面对着秋雨戚戚,面对着高家白骨鲜血遍地,虔诚的似那对起誓,与君结白。 圆尘伸出了一根被鲜血染红的指尖,就着那鲜血,在庚帖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高宛岘。 辛菱也伸出一根血红的青葱指,在庚帖上以血为墨:辛菱。 高宛岘辛菱终身所约,永结为好。愿为死别,绝不生离。 辛菱忽的泪如雨下。一滴滴泪珠将她的脸冲得愈凄惨,然而她却开心得耳根子都红了。 有多少人参商两隔,多少人萧郎陌路,她却仍能嫁与自己选择的郎君,不得不算是老爷的眷顾。 “阿菱。”圆尘紧紧握住辛菱的手,温柔的眸好似要滴出水来,“我高宛岘,若是一个假和尚,算透了人心,算透了下,却算不出一个你。” “是。”辛菱多余的话也不出了,只顾得簌簌落泪。 “我高宛岘,若是一个真和尚,参透了佛陀,参透了菩萨,却参不透一个情字。”圆尘字字缱绻,鲜血把他的笑意染得更加璨烂,“若有来生,不负如来不负卿。”(注1) 辛菱泪眼婆娑的看着圆尘,忽的噙泪而笑,笑得似长夜最后的烟火,似最后凋零的花朵:“若有来生,不负如来不负卿。” 若有来生,再不与君离。若有来生,定续今生誓。 若有来生,但记得庚帖已下,姻缘已定,我定轩车来早,予你一场十里红妆,只请你凤冠霞帔,等着我的到来。 高宛岘和辛菱二人,缓缓地凑近头去,抵着彼此的额头,在咫尺的距离,从对方的眸底看到了自己最后的温柔。 …… 额头相抵,相视一笑。 然后那抹笑最终凝固。 疯狂涌出的鲜血将两抹人儿湮没,成了一座嫣红绚烂的坟茔。 …… 注释 1不负如来不负卿:仓央嘉措全诗如下: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也作自恐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怕误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第一百二十三章 违约 四周寂静无声。Ww W COM卢寰勒着狮子骢,并没有上前去,卢家将士的刀剑也收回鞘里,没有一个人话。观风楼里亦是沉默,诸女脸色复杂,却再无一人蔑笑。 辛夷长长的呼出一口浊气,才能让心底好受点。 她从来没有如今这样的,觉得辛菱并不讨厌。 也从来没有觉得,那个号伏龙的圆尘,并没有那么聪明。 佛曰:贪嗔痴,三罪也。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百年后无非都是一样的白骨。 然而人心有时却蛮不讲理,明知是罪,也要奋不顾身的踏进去。明知是绝路,也要饮鸩止渴般的,求最后一瞬的璀璨。 高宛岘傻,辛菱傻,世间难又有多少聪明人,到底都是一般的傻子。 然而,辛夷还没从忧思中缓过神来,楼外就传来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的惊呼:“大将军,您这是何意?” 诸人这才想起,这场变故的罪魁祸已死,剩下的还有个移交案件,才算皆大圆满。然而,诸人的目光顺过去时,俱是倒吸了口凉气。 卢寰举起了才放下的长刀,刀锋一闪,寒光流转,似乎饥*渴的等待着饮血。 “老夫是何意?”卢寰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大有深意地笑了,手中长刀一挥,斩断秋雨一片。 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对视一眼,微皱了眉头:“大将军,方才众人都听到了,只要圆尘自己伏诛,就移交案件于大理寺和刑部。如今,便请大将军依照承诺,我俩以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的名义,立马接手卢高一案。” “笑话!”卢寰兀自冷喝,手中长刀猛地往地面插去,力道之大,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长刀沒入砖地三尺,地砖稀里哗啦碎裂开来。 最关键的是,这柄长刀刚好插在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面前的地上,吓得后者顿时面如土灰,那胆些的刑部尚书还扑通一声坐到了地上。 “前时的话不过是逗尔等竖子玩,老夫今日只认一个理儿:卢!”卢寰气势汹汹的大喝,眉间戾气愈重,“犯我卢者,杀无赦!卢家好儿郎,给老夫杀进高家!把那些个不长眼的高家人,都给老夫一刀砍了!” 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吓得腿都软了,根本就动不了半步去劝阻。 刚松口气的高家幸存者则瞬间懵了,旋即,比彼时还大百倍的哭嚎声冲而起。 观风楼里的诸女再次变了脸色,端着笑意的脸皮不住颤抖着。 然而,没有一个人吱声,在一片绝望的死寂中,卢寰一声大叱:“杀——”,拉开了屠杀的序幕。 上百卢家精兵仗剑执刀,喊杀震,冲入了高家府邸。 顿时,惨叫声撕心裂肺,哭喊声到半截就被生生截断,更多的是刀剑斩断脖颈的撕裂声,头颅从大门里一颗颗滚出来,像熟透了蒂儿落下来的西瓜。 鲜血将十里安化街染红,开始还能看清雨水,后来就只见鲜红的血水哗啦啦灌进地沟。 空气里的血腥气几乎凝成实质,长安的上空都凝了片腥红色的戾云,将整个高府笼在一片阴暗中。 这是光化日之下的屠杀。人命如草芥,刍狗尚且不如,又哪里论曾经的渤海名门,两朝荣华。 安化街白骨累累,观风楼中却是茶香四溢,蟾蜍衔珠四足镂铜熏炉里,西域进贡的黑沉香芬芳缭缭,街上的腥气儿但凡飘进来一丝就被驱散了。 “各位,喝茶喝茶!”帘子之后,卢钊毫无异样的大笑响起,连连嘱丫鬟为诸女添茶。 然而,一边是当街屠杀,一边是茶会祥和,所有人再是努力的端着笑意,脸色也苍白的着颤。 而案前的辛夷,指尖已经把掌心掐出了血印子,几点血丝渗出来,染红了她的衣袂。 高家必须覆灭。 所有人都没有料到,唯独江离料到了,卢寰的猖狂。 卢家把长安当作了屠宰场,任由那卢家精兵若冲入羊圈的饿狼,吞噬着如羊儿般手无寸铁的高家人。 百余条人命,从垂髫儿,到妇孺耄耋,无一幸免。半截尸身堆积如山,都分不清谁是谁。 长安不长安,亡魂悲泣。 子脚下,卢氏狂傲,鲜血染红了李家江山。 “可恶!”一个刻意压低的女声从辛夷身旁传来,“国都长安,子掌九州,何况整整一个世家的生死,三省六部各司其职。卢寰还真以为自己,是大明宫的主子了么!” 辛夷微惊。这个时候还吱声,无疑是冒着脑袋随时滚落的危险。 她寻声望去,低语的竟是郑家嫡大姐,郑斯璎。 女子脸胀得通红,眸底都是如火的愤慨,双拳攥得紧,似乎就要忍耐不住站起来。 辛夷心中一动。 她忽地想起了高宛岫。一个同样不知“高地厚”,不平就一声吼,怒了就仗剑出的人物。 辛夷的眸底划过抹追忆,看郑斯璎的神情也柔和起来。就凭她在这种时候还敢吱声,八成又是个“异数”。 虽然她身为五姓七望嫡长女,还口口声声“李家九州,子为尊”,大抵要么是场面话,要么就是她个人立场,辛夷也无意细究。 “郑姑娘。”辛夷悄悄凑了过去,她瞥了眼上的卢钊,刻意压低了语调,“卢家势盛,已可生变。这眼红的可不止一家。我等闺中女流之辈,还是安安静静看戏,若是平白牵就冤枉了。” 郑斯璎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辛夷番,眉心微蹙:“姑娘是?” “奴著作郎辛岐六女,辛夷。”辛夷一笑,点了点算作见礼。 “原来是得皇后赞誉‘才气殊殊’的辛六姑娘。奴乃郑家嫡女,郑斯璎。有礼了。”郑斯璎也点了点头,她眉眼平和,并无世家嫡女高高在上的做派。 辛夷警戒地瞧了卢钊一眼,见后者正专注地“欣赏”高家惨案,一时没留意楼中,她才蹑手蹑脚的坐到郑斯璎身边去。 “郑姑娘既是郑家骄女,当知自身一举一动牵连甚广。”辛夷附耳道,“姑娘出了一口恶气自然是爽快,可也得为双亲族人想想。卢家捕风捉影,睚眦必报的能耐,姑娘不是才见识过?” 第一百二十四章 相救 郑斯璎浑身一抖,哀哀道:“可不是?四妹妹才死在他刀下…四妹妹胆子是,但人不是坏的,府中诸人也都宠她,还念着今年就给她定门好亲事……结果,今日不明不白的就没了……凭什么,同是五姓七望,他卢氏就一家独大?下是李家的,朝堂是五姓的,他卢寰还真以为自己横着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郑斯璎愈愈气,语调也愈来愈大,她眼眶通红,脸上泛起再是端庄笑意也压不住的悲愤。 Ww WCOM 辛夷暗道不妙。 几乎是那一瞬间,她已经察觉到了帘子后的卢钊,那像嗅猎物的狗一般刺过来的目光。 而郑斯璎沉浸在自己的怒意里,没有丝毫的察觉。 余光捕捉到卢钊开口的瞬间,辛夷猛地伸出自己的手,死死压在了郑斯璎手背上。 “郑姑娘!”辛夷刻意提高的音调,压过了郑斯璎兀自的“声讨”,当然也引来了场中所有的目光。 卢钊玩味地瞧着,一时没出声。郑斯璎则猝不及防间被吓住了,迷茫地瞧着辛夷。 “郑姑娘稀奇这松萝茶,想要作诗吟咏自然是好的。但又何必念出来。姑娘岂不闻,卢钊公子素有才名,善为七律。若是姑娘班门弄斧,可让卢公子看笑话了。”辛夷温柔言笑,仿佛就是普通的金兰姐妹,一番闺中打趣。 然而她的手却是在桌案下,把郑斯璎的手按得死死的,其力道之大,让后者的柔荑瞬时起了红印子。 郑斯璎也是慢慢缓过神来,才意识到方才自己的“吱声”,差点让自己瞬间脑袋落地。她阵阵后怕不已,额角都渗出了几滴冷汗。 “好!既然郑大姑娘要作诗,本公子又岂会怕了?”卢钊的笑声忽地传来,声声令人心惊,“就作七律!咏松萝茶,韵么……瑛字如何?” 郑斯璎那才浮起的后怕顿时变为了悲愤。并以疯狂的度攀升,在她眸底燃起了熊熊怒火。 瑛。郑斯瑛。 这是她四妹妹的闺名。 美石似玉,水精谓之玉瑛也。她和郑斯瑛一母同胞,所以闺名都取了一样音儿的两个字。 府中人常拿她们笑话:“璎璎又瑛瑛,到底是哪个瑛(璎)?” 然而,今日不过是来品了松萝茶,她胆子沉不住了气些,来时两个人,回去的就只有一个人。 “卢家是五姓七望,郑家也是五姓七望,谁还怕了谁。”郑斯璎的眉间腾起的戾气,宛如脱缰的野马,迅的焚毁着她的理智,“卢家草芥人命,罔顾国法,旁人也就罢了,我郑家若一再忍让,还对不起五姓之名了!” 郑斯璎的声音压得很低,除了最近的辛夷,并无旁人听清,但从她骤然阴郁的脸色,诸人也都知道肯定是不好的话。 卢钊微微眯了眼。 郑斯璎松开了一直攥着裙角的手—— 这个动作却让辛夷眸色一闪。 她知道郑斯璎是想站出来理论,仗着郑家同是五姓七望的势力,和卢钊争口气。 而这一幕,再次像极了七夕花会上的高宛岫。 几乎是同时,辛夷连脑子都没太过,身体就先思虑而动了。 她探出上身,一手按住了郑斯璎,一手迅地打翻了案上的茶杯。 茶杯哐当声滚到地上,碎裂开刺耳的响,茶水淌出来,湿了郑斯璎的罗裙。 郑斯璎本能的愣了,身形凝滞在原地。 诸女有些二丈摸不着头脑,目光在郑斯璎和地上的茶杯间打转。 在卢钊开口前,辛夷迅地朗声笑道:“郑姑娘这是怎么了?好不容易一番搜肠刮肚,才得来一二好句子,高兴是高兴,可也犯不着翻了茶杯呐。” 辛夷笑得俏皮,郑斯璎搜肠刮肚才得来句子,宛如闺中姐妹的打趣,好一番揶揄。 诸女想想方才郑斯璎不善的脸色,又瞧瞧莫名其妙打碎的茶杯,竟兀的觉得,辛夷的解释条条得过去。 辛夷余光瞥见诸女的神色,又适时的补了句:“郑姑娘,奴劝你还是早早认输罢!一二句子都想得这般辛苦,又哪里可和卢公子的才名相较!七律句句焦心,你不如去写点桃符,还来得轻松些!” 言罢,辛夷就亲昵地笑了起来,她故意笑得大声,掩盖了暗处那飘雨打在剑刃上的微响。 在郑斯璎兀自愤愤不平,准备站出来的瞬间,卢家数十名影卫的剑就同时出鞘了。 辛夷看不到,只是直觉。经过一场死亡后,得来的对危机的直觉。 而且她也相信,卢钊动手的狠,只会比她的直觉更快。 辛夷的娇笑在观风楼中回响,诸女明白过来的笑得意味深长,不明白的觉得不笑太不合时宜,也跟着笑起来。 一时间,楼中方才还剑拔弩张,眨眼间就一派欢声笑语,春风和煦。 郑斯璎迷糊的瞳仁渐渐重新聚焦,茶水湿透了罗裙,被深秋的北风一激,渗入骨的寒气让她的灵台迅冷静下来。 辛夷掩饰在案下的手,拼命地按住了她,没有半丝放松,那笑脸上的一双眸子,噙着隐晦的精光,紧紧地锁定了她。 郑斯璎浑身一抖。 她是郑家嫡长女,心性儿高,但也不傻。她终于明白方才片刻间,她就差点掉了脑袋。 和她的四妹妹一般,连惨叫都来不及出。 郑斯璎后怕得脸色煞白,她腿脚一软,半身依在辛夷臂弯,樱唇开合想要什么,却是哆嗦着半不出。 辛夷却辨出来了。 那是两个不出声的字:谢谢。 “有趣,有趣!诗词助兴,讲究的是一个助字,若太过较真,反倒害了意趣!”卢钊的笑声朗朗传来,似乎并没有异样,“既然郑大姑娘千思万虑才得了句,那本公子也不能落下了!干脆先起个头:疏香皓齿有馀味,更觉鹤心通杳冥。” 诸女顿时响起一片赞叹声。莺声燕语,品评诗词,松萝茶开出朵朵白莲,仿佛方才的变故真的只是郑斯璎较真作诗,打翻了茶杯。 “瞧瞧,人家卢公子随口一句,都好上你的百倍。这杯松萝茶,还赔冤枉了。”辛夷打趣了郑斯璎一句,附和着所有人笑起来。 她感受到周遭最后一道猜疑的目光离开,还有那飘雨打在一道道金属之物上的微响。 那是打在了剑鞘上。而不是剑刃。 剑已入鞘,空气中的杀意消散,重新盈满了秋雨带来的泥腥味儿。 第一百二十五章 初雪 似乎那泥味儿太过清冽,辛夷不得不深吸了几口,放佛劫后余生般,一颗心才平静下来。 Ww W COM 她松开按着郑斯璎的手,重新为她斟茶,低语道:“郑姑娘,这杯松萝茶,可莫再洒了。” 郑斯璎的脸还残留着惊恐的苍白,她颤抖着接过茶杯,哑声道:“我与姑娘素不相识,姑娘为何要救我一劫呢?” 辛夷笑了。 郑斯璎像极了高宛岫。她,人活这一辈子,有时就是为了那口气。 辛夷明白这是她的选择,可每次午夜梦回,她总是忍不住的想,如果七夕花会上,高宛岫为自己出头时自己阻止了她,结果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高宛岫不会死。圆尘也不会被逼到这个地步,后面的一切也都不会生了。 然而,昔人已逝,终究是回不去的。 所以在郑斯璎要站出来时,她的身体近乎本能的动了。 “因为郑姑娘,像极了奴家一个故人。”辛夷的笑意染上了几分怅然。 郑斯璎的眼角凝出滴晶莹剔透的泪珠,她郑重地握住辛夷的手:“姑娘便唤奴斯璎罢。奴也唤姑娘辛夷。救命之恩,沒齿难忘。日后,斯璎便与姑娘义结金兰,情同姐妹。” 辛夷噙笑点点头。她看向观风楼外,屠杀已快接近尾声,百余具残缺的尸身堆积如山阻断了街道上的积水,围成了一个个水塘。 忽的,一朵朵雪花飘。 如棉絮般的雪花,纷纷扬扬,湮没了血红的水塘,染白了乌青的空。然而那雪落到半空,便被腥气染成了鲜红。 乌鸦盘旋,鬼魂哭啸,白骨筑成灵幡,问地不仁,北国飞雪染血红。 而不远处的大明宫,自始自终没有任何动静,鹅毛大雪顷刻覆盖了金碧辉煌的琉璃瓦顶,终究褪色为了一片苍白。 辛夷沉沉呼出胸腔压抑的浊气,眸底夜色翻涌。 “下雪了。” 和十年。十二月初。 初冬。雪。 卢高一案终于尘埃落定。罪魁祸高宛岘携一女子,服毒自诛于高府门前。 卢家家主,大将军卢寰拒绝移交案件于大理寺和刑部,率兵斩杀高家三百余人。 老少妇孺,无一幸免。三百余冤魂陈尸大街,暴尸雨中,当落下的雪花都被染成了血红。 此后安化街数月石板路泛红,此后数年但凡一下雨,空气里都是腥味。 京兆尹花了十来才将现场清理干净,高家三百余亡魂,被全部葬入长安义庄。据当时漫乌鸦哀鸣,盘旋数日不去。 荒唐的是,此事从开始到结束,大明宫都没有任何动静。直到卢寰主动上朝觐见,陈词自己痛失爱女,情绪激动之下才灭了高家,请皇帝治罪。 然而,在下世人看来,卢寰的负荆请罪太过可笑。人都杀完了,街都清干净了,才想起先斩后奏,明显是试探皇帝态度。 果然,卢家又一次赢了。 皇帝李赫不仅没有丝毫责备,还卢寰常年驻守边疆,为国操劳,不如此次就在长安多住些时日,游游御花园,品品御酒香,领略下长安初冬的繁华。 一件惨案就这么轻描淡写的揭了过去。卢家势盛上升到了空前的程度,以至于晚间儿哭闹,当娘的都会唬一句:“再哭!卢家派人擒你来了!” 十二月初八。雪。 辛府的梅花枝枝打朵儿,鹅黄的骨朵像蚌珠般攒在一块儿。檐下挂上了冰柱子,雪水一滴滴打得青石板路响。 玉堂阁的绿蝶却根本无心梅花如何,她将食盒放在浮槎楼的门前,见楼里并无半丝动静,眉间的愁意愈浓。 卢高惨案后,辛夷就将自己锁在了浮槎楼。 锦衾并衣物都直接搬了去,饭食由绿蝶送来搁在门口,除此之外,楼门紧锁,辛夷不吱声,也不见任何人。 没有人知道她在里面干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她要待多久。 浮槎楼里,五个丈高的鸡翅木雕花架几案,将本就巧的厢房塞得满满的。案上经史子集,诗词歌赋堆积成山,连地上也随意的散着,俨然一个私塾夫子的书房。 房内没有点烛,门窗紧闭,初冬飞雪恹恹,房内更显昏暗,光洁的榆木地面泛着冷光。 辛夷席地坐在一堆书卷里,双腿平伸,歪歪斜斜,丝毫没有闺中淑女的仪态,反而髻松散,凌乱的青丝垂下来,衬得那脸愈苍白,眼眶下一圈青黑,显然数晚都不曾合眼了。 她面前的地上摆着副棋局,胡乱的落了些黑白,她时不时瞥眼左手执着的《碁经》(注1),右手有一搭没一搭的落子。 “《碁经》,乃是棋道者入门之书。你想学弈棋了?” 忽地,一个男声从辛夷身后飘来。 辛夷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了。从他衣衫间的沉香,还有他携带进来的梅魂冬霜,她就知道是江离。 “是又如何?再学也学不会囚禁圆尘,逼得高家覆灭的心肠。”辛夷落下一子,她语调很平静,话中意却是浸凉。 江离沉默不语,没有回话,也没有辩解。半晌,他也在辛夷身后席地而坐,惹得堆积在地的书山哗哗塌了一片。 辛夷“啪”一声又落一子,微响在本就寂静的房内格外显耳。 “渤海高氏,大魏除名。公子可如愿了?” “卿卿。我不得不如此。”江离的声音悠悠传来,在空寂的房内回荡,有些不真实,“棋局之中,没有退路。最开始一旦落一子,后面步步就逃不了了。若有半步迟疑,无疑是自寻死路。” “口口声声都是棋,步步都是衣无缝,就算一切都是利益最好的选择,那公子还对紫卿过:若有拦路者,诛。” “若不那样,凭你的执拗劲儿,能自己回去么?这步棋我无论如何都要赢,又无论如何都不愿和你兵戎相见。最好的办法,就是噎你自己回去。什么诛不诛,若真有那么一,我若诛了你,必也是诛了我自己。” “巧舌如簧,舌开莲花。到底,公子有公子的无奈,可紫卿也有紫卿的仁义。”辛夷的语调愈平静,她落子的手愈慢,凝滞在半空良久才落下一子,“很好。” 女子最后两个字似从齿关间迸出,带着和窗外初冬一般的寒气,听得江离眸色一深:“卿卿,你在怨我。” 注释 1碁经:现存世界上最古老的围棋棋谱,撰写年代为北周(557-581)。现存敦煌写本,然而在197年被斯坦因(arne,186-194)带往英国。直到19年,清华大学张荫摩教授在英国见到此件,回国后对这卷珍贵的《碁经》作了报道,并录介了《碁经》中附录的《梁武帝碁评要略》。196年,中国科学院获得全部英藏敦煌遗书显微胶片,编出总目,将此卷命名为《碁经》。196年,成恩元先生对《碁经》进行研究,并在《围棋》月刊1964年1-7期上刊文表,从此《敦煌棋经》才广为棋界所知。 第一百二十六章 安心 “不,我在怨自己。WwWCOM”辛夷似乎被棋局难住了,看了《碁经》半晌,也犹豫着落不下一子,“我当初已经知道圆尘是被你有意囚禁了,手握这个真相,若我能做些什么,结局多少会有些不同,至少高家不会全族覆灭。然而,我并没有,甚至当场就走了。” 辛夷凝滞半空的手微微颤抖,指尖棋子“啪”一声掉下来,打在梨木棋局上响声刺耳。 “所以,我和你是共犯。我口口声声着不忍,还是纵容地看着,只是看着,渤海高氏一人不存。我若怨你,还不如怨我自己。” 辛夷的声音有些不稳,深处带了分哽咽,她不得不深吸几口气,才能压下鼻尖的酸意。 她还是不由不想起,晚晚难眠地想起,那日高府门前堆积如山的尸骨,那被染成血红的飞雪,还有观风楼中的欢声笑语,丝竹靡靡,她如众人一般,只是噙笑宛如看戏,明哲保身,到底是冷漠看客。 江离有罪,卢寰有罪,她亦有罪。甚至所有人都是拿起屠刀的帮凶。 棋局之中,果然没有谁逃得了。 江离沉默了片刻,忽的,他向前伸出手来,一只手温柔地握住辛夷执着《碁经》的左手,一只手轻轻捏住了辛夷落子的指尖,带着女子重新拾起落下的棋子,放在棋局某处。 他似乎在教女子如何下棋,却是不动声色的将女子从背后半搂入怀,自然地好似他们从来都如此相依。 辛夷本能的浑身一僵。大魏纲常森严,妇德尤苛,所谓男女授受不亲,碰根手指头都是犯了“淫”罪。 然而江离离她很近,男子胸膛的温度就隔了一道衣衫,细细地传到辛夷心坎上,他似乎微微俯下身,绵长的呼吸拂过辛夷耳畔,窣窣的痒。他衣衫间的沉香清芳,他墨淌在颈窝的柔绵,一切一切都将辛夷包围。 细细密密,缱绻深长的将辛夷湮没。毫无缝隙,透不过气的将辛夷沉溺。 辛夷只觉得心跳陡然剧烈起来,一声声,噗通噗通,她听见它们的撞击,好似要撞出胸膛来。 江离却根本没在意辛夷的异常,他悠闲的轻捏着辛夷指尖,一黑一白,6续落子于局上。 “这一步该这么走。黑子落于此,白子从这里拦截……” 江离的声音清净无尘,如夜色中潺潺流过山间的山泉,合着那棋子落下的微响,若月下松子落,月静春山空。 房间里寂静无比,只听见棋子碰触棋局的微响,西风拂过书页翻动,还有男子些些灼热的心跳,与女子剧烈的心声偕鸣。 辛夷有些乱的欲挣脱开。 没想到江离手上的力道蓦地加大,一把紧紧锢住了辛夷,那力道拿捏得很好,又不至于伤着女子。 “人常道,事不过三。已经让你逃了两次了,这一次你还想逃?”江离的声音愈沙哑,噙着股致命的暧昧,“你还想逃到哪里去?嗯?” 最后一个嗯字,被江离微微上扬,邪魅的气息顿时将空气煨得灼热,连从窗缝透进来的北风都开始温度上升。 辛夷蓦地浑身软。想逃也逃不了,不想逃更逃不了。 她有百种话斥责江离失礼逾矩,也有千般纲常伦理抬出自己和长孙的婚约,然而偏偏到了嘴边又都咽了下去。 她鬼使神差的不想离开。这身后咫尺的男子,这背心依偎的温度。 她犯下的罪,早不止高家一件,还有江家郎君的千百件,乱了心还入了劫。 感到女子浑身松懈下来,江离眸色愈深,继续捏着她的指尖,优雅地在棋局上落下一子。 “卿卿,这盘棋,我只能赢不能输。下如何看我无所谓,但我独独不愿,你对我有半分误解。” 辛夷低下头,青丝如藤萝般垂下来,掩盖了她烧红的脸颊,还有些些怅然的眸色:“公子是为何,踏入下棋呢?” “那卿卿呢?”江离没有回答,反而反问了句。 “为了活命。”辛夷摇摇头,“我是被选中的棋子,命不在自己手中。只能往前走,握住棋局的主动权,才有资格谈岁月静好。” “那我也是为了活命。”江离的语调忽地沉了下去,“弱者如蝼蚁。只能死。” “所以,一定要赢了棋,站在最高处?”辛夷秀眉轻蹙。 她想起高家之变,江离藏身在暗夜中,就不动声色的掌控了整个局的走向。 棋局中最可怕的人,是不仅有强者之心,还有强者手段。如同夜色中的狼,刚好饥肠辘辘。 忽地,江离沉沉的话打断了辛夷思绪:“不错。只能赢不能输。” 辛夷一时没有回话。她任江离捏着她的指尖,在棋局上布下黑白,两方博弈,楚河汉界,连连有刀光剑鸣在静谧的房间内回响。 下棋,无退路。踏入的原因有千百种,但最后的目的大抵都是一种:赢。 赢者方谈命由己断,方有余生安稳,于是千军万马过那独木桥,无声无息的惨烈,遍地白骨都化了灰。 “乱世将至。英雄出。”辛夷脸色复杂的长叹口气,那面前的棋局黑白,扰乱了她眸底最后的平静。 江离唇角邪邪地一勾,他兀的打掉辛夷指尖的棋子,然后修长的莹指灵活地一转,便挑起了女子的青葱食指。 一个的动作,却瞬时搅乱了灼热的雪风,暧昧的空气开始荡起涟漪。 “公子这是做甚?”再是如辛夷也有些坐不住了。 “卿卿不闻,英雄难过美人关。” 江离的语调沙哑得不成样子,他低下头在辛夷耳畔低语,唇齿间的热气唬得辛夷一阵腿软。 她的头更低了,几乎抵到了胸口,眸底有春水横波,一脉脉荡漾开来。 “如今只有个白衣棋公子,一个寒门庶女,哪里有英雄和美人。公子又疯话了。” 江离低低的笑了:“若是不疯,如何在这乱世活下去……又如何护你周全……” 男子的嗓音似夜色中的笙箫,噙了一分微凉,两分邪气,三分清华,但过耳半个字就把人心给惑了去。 然而他最后一句话,辛夷并没有听清。 因为她已经没了动静。 她不知何时,向后靠着江离的胸膛,竟是无声无息的睡了过去。 她连日不曾合眼了。高家惨案总在眼前挥之不去,她晚晚作噩梦,根本无法安眠。 然而,靠在这男子的怀中,嗅着他衣衫间的沉香,听着他在耳畔的呢喃,她竟觉得安心无比,倦意一时间涌上来,让她顷刻就睡了过去。 没有理由的安心。安心到忘记纷纭诡谲,忘记九州变动生死难测。 好似就在心间关上了窗,窗外腥风血雨,窗内红泥火炉,梅香饮得一杯无。 第一百二十七章 赠姬 江离眸色愈深。 WwWCOM他低头瞧着怀中的女子,呼吸绵长,眉眼安好,窗缝间漏进来的日光在她睫毛上跳动,好似个乖巧的孩子。 那一瞬间,江离竟也觉得无比安心。安心到倦意袭来。 不再有棋局对弈,不再有利益博弈,只有怀中的温香满怀,恍若就怀有了整个下。 此刻正值午后。雪停了。冬阳从绿纱窗中透进来,照亮了楼里空气中漂浮的轻尘。 江离一声长叹,往后一仰,竟也靠着鸡翅木案几架打起盹儿来。 浮槎楼静谧无声,檐下梅香偷魂。雪花将窗扇挤开一条缝儿,依稀见得屋内两抹人影。 两相依偎,莫不静好。 十二月初十。大雪纷飞。北国千里冰封,银装素裹,长安城盖了层丈厚的雪被。地间林寒涧肃,北风刺骨。 年味的气息愈浓了。有调皮的孩童已经耐不住,开始在雪地里放爆竹,震得檐上的积雪簌簌往下掉。家家户户剪了窗花,开坛屠苏酒,大街巷挂起了崭新的桃符。 然而,一道圣旨却惊动了大魏,也惊动了辛府。 大将军卢寰在皇帝为他举办的宴席上,竟看中了才人辛氏。还不待他开口,心思玲珑的皇帝李赫就主动送人。 一道圣旨,美人相送:朕念才人辛氏允恭克让,深得朕心。然顾其出身寒微,终有失妥。今送其向繇国夫人学习礼数,明习女德,以彰大家芳仪。 下哗然。繇国夫人便是卢寰嫡妻,是让她教导辛氏礼数,其实就是把辛氏送给卢寰为侍妾。 将自己的妃子送给臣下,就算皇帝丢得起这脸,那一女侍二夫的辛才人却丢不起这面。 所以,当一顶鲜花紧簇,绣有明黄喜字的马车穿过长安街道,去往卢家在长安的本家府邸时,沿途百姓都厌恶的关上窗,躲在缝里指指点点。 然而轿子却在辛府门口停下了,辛芳下了轿,屏退丫鬟侍从,神色复杂的看向了辛府台阶上的辛夷。 “才人早早差人来府中告知,想最后见我一面,不知所为何事?”辛夷并未上前,她和辛芳保持着距离,语调没有一丝波澜。 眼前的辛芳,一般的容颜,却苍白到可怖。柳眉是极品的螺子黛,朱唇是进贡的念奴娇,却如敷在了一张人皮上,愈衬得那脸毫无血色。 她头戴貂鼠卧兔儿,身穿红绫宽绸袄儿,沉香色遍地金妆花缎子鹤氅,大红宫锦宽襕裙子,却只见得衣衫在北风中呼啦啦的飘,显示着那华衣下的娇躯是如何的瘦骨嶙峋。 “辛夷。”辛芳上前一步,直呼了辛夷名字,“莫叫我才人了。我如今不过是个皮面光鲜的玩物,被人家送来送去。” 辛夷眉尖微蹙,一时没有应答。棋局之中,身不由己,何况是被五姓七望架空的皇帝,下都还握不住,又哪里在乎个把女人。 到底,辛芳从进宫那一刻起,就选择了自己的命,谁也帮不得,也怨不得。 “我知道你向来是记恨我的。我也记恨你。”辛芳娓娓道来,直白的敞亮话,竟让辛夷有片刻不习惯,“你是商贾出身,又总是惹事,我作为辛府嫡长女,担心你哪日为辛府带来祸害,污了辛氏清名,便总是想把你赶出府去,有错么?” 辛夷刚想回话,又被辛芳蓦地打断:“别那些大道理。你就回答我,若从三纲五常来讲,有错么?” 大魏纲常,嫡尊庶卑。嫡出便是半个主子,庶出为奴仆。这奴仆不省心还惹事,嫡出自然有权利将庶出逐出府去,哪怕是半个血缘的姐妹。 从辛府来讲,保全全府安宁才是大事,从辛氏来讲,护得全族清名才是正事。无论从伦理还是大义,辛芳的做法都无可非议,虽然在情义难容,但情义二字,本就不在“纲常”范围内。 辛夷的眸色闪了闪:“若论三纲五常,你没有错。” “这就是了。”辛芳笑了,雪花扑棱棱打在她唇角,让那锦绣胭脂愈暗淡,“我辛芳没有什么大理想,也不像祖母或是六妹妹,一这个棋那个棋的。我俗人一个,这一生活着,只为两个字:纲常。虽然俗之又俗,甚至锢旧死板,但难道这就有错么?” 辛夷愣了愣。辛芳如此直白的问她,她一时还忘了自己的回答。 上一世的她或许还记得纲常,可这一世的她立誓改命,早就忘了这个两个字了。 她想起自己认识的辛芳,虽然言语苛刻,心肠歹毒,屡屡想把她赶出府去。但德容言工,三从四德,她却从来没有过错,甚至办事周全尤佳,赢得满府称赞。 比如教导庶妹闺仪,晨昏定省一日不落,爹爹的话更是从不半个不字,比如遇见外人冷眼辛府,她也能端出嫡长女的架子,维护家族门楣,比如主动进宫,苦心经营,处处只为辛府拼一个锦绣前程。 辛芳不是好人。但却是最符合三纲五常的嫡长女。 一生所为,三纲五常,虽然有千百种不屑和俗气,但却是无可否认,这没有错。 “我问你,辛夷,这难道就有错么?”见辛夷沉默,辛芳的声音又传来,她的语调很平静,没有半丝的迷茫和动摇。 “没有错。”辛夷沉沉的吁出一口气,“一生能将三纲五常践行到这个地步,从没有迷惑和迟疑,从这个方面来,你倒是比世间很多人活得明白。” “人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有贵贱之分,有高下之分,但却大抵是没有对错之分的。”辛芳笑意愈浓,“我早些往府中递话,让你带的胭脂你带了么?” 辛夷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个盒子。 圆盒雕琢芝兰芍药,缀饰以翠羽珠贝,一打开乃是盒胭脂。色泽嫣红,散出股浓郁的香味。 京中名品,宫巧。乃是辛夷初与长孙订亲,辛芳送给辛夷的贺礼。 辛芳接过胭脂,瞥了一眼,便似笑非笑的看向辛夷:“你从未用过。” “我本就不喜脂粉之物。容貌蚩妍,并不太在意。所以一直搁着。”辛夷淡淡的解释了句。辛芳送来的胭脂,就算颜色鲜妍,她用着也心里磕碜。 “那好。如今便物归原主,完璧归赵。”辛芳脸色有些古怪起来,趁着辛夷还未来得及疑,她又自言自语的呢喃,“辛夷,你可知?这胭脂里有大量的麝香。持续用上个把月的,就足以令女子胞宫受损,断绝子嗣。” 第一百二十八章 篡改 辛夷瞳孔缩了缩。 WwWCOM 她万没想到,辛芳的心肠狠毒至此。 本是她和长孙的姻缘之喜,却为她送来了含有麝香的胭脂。还要摆出副姐妹情深,恭贺出嫁的嘴脸。 就算辛芳是符合三纲五常的嫡长女,也果然不是什么好人。 感受到辛夷眉间腾起的风雪,辛芳毫无异样的抬眸一笑,一如既往的端庄娴静:“三纲五常,有女子忠贞之德。就算丧夫失君,也该终生守寡,甚至陪葬而去,所谓从一而终,贞字当头。然而如今我却一女侍二夫,犯了不忠不贞的重罪,来世必定要下油锅不得轮回的。” 辛夷的秀眉蹙成一团:“卢寰看上了你,皇上成人之美,这不是你可以决定的事。若下油锅不得轮回,那也是卢寰和李赫。” 没想到一听到李赫两个字,辛芳顿时脸色一肃,凛凛地盯着辛夷:“不许你非议皇上!他是九州的子,也是我辛芳的夫君。三纲五常,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我既是臣又是妻,皇上如何处置我是他应当。我只怨我自己不得圣心,当不好一个宠妃,赢不来皇上一念舍不得。到头来,这罪到底还是我的。” 辛夷的眉毛鼻子都快凑到一块儿了。 她觉得辛芳的话越来越难理解了。 她从没有和辛芳敞亮地这么多,也从来没觉得,辛芳这么些“不可理喻”。然而她却无权指责什么,辛芳到底有句话是明白。 人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有贵贱之分,有高下之分,但却大抵是没有对错之分的。 她辛夷为棋局而活,她辛芳为纲常而活。原来互相都是瞧互相“不可理喻”,讲对错便更是没有意义了。 “你好好保重罢。”良久,辛夷才冥思苦想了句最合适的劝慰,“若能得卢寰欢心,在卢家当半个主母,这日子也不会差了。” “身犯纲常,不忠不贞。我无法原谅自己,日后就算在卢家锦衣玉食,我也不过是活死人罢了。”辛芳泅开了抹自嘲的笑,风雪落入她的瞳仁,顷刻就融化成了一片凉薄。 她忽的跪下来,向着大明宫的方向三拜九叩,噙泪道:“皇上,臣妾去也。一女不侍二夫,臣妾绝不负皇上怜惜。” 辛夷还没明白辛芳这话什么意思,就见得辛芳打开那盒胭脂,然后抹在了自己唇上,宫巧颜色鲜妍,衬得她苍白的脸焕出了几分血色。 “好看么?”辛芳转向辛夷,嫣然娇笑。 宛如普通的闺中姐妹,一人新得了好胭脂,欢喜得忙不迭的抹上,连声问着妹妹,这绯红浓淡入时无。 然而,那却是含有麝香的胭脂。可致女子胞宫受损,终生无法生育。 “好看。”辛夷忽的鼻尖酸。 就算辛芳不可理喻,就算从来记恨辛芳,她此刻竟也忍不住的,心里一阵阵涩。 若是命没有对错之分,那大抵也没有“活该”“不活该”一类。 繁华有千万种,悲凉却只有一种。这盘棋局中得了功名赢了权势青史留名,可无人知道那些输棋的人,是如何的结束,如何的被春草十里湮没。 “姐姐珍重。”辛夷忽的对辛芳行了一礼。是很郑重,又很寻常的,妹妹送别姐姐的福礼。 辛芳笑了。她向辛夷回了一礼,又跪下来对着辛府三拜,然后起身,上轿,离去,彩绣鸳鸯的马车轱辘在雪地里留下两道痕迹,但顷刻又被大雪掩埋了。 有不懂事的孩童嫌辛芳的车驾“晦气”,特意捡了爆竹出来放“驱晦”。几声震耳的响惊得风雪都绕道,鲜红的废壳子散落在雪地里。 红白妖娆。好似一滩滩的鲜血。 而在另一边。长安某处恢弘府邸。府门口喜庆的红璃八宝宫灯也和鲜血一般嫣红。 李景霆长身玉立于阁楼里,面前案上一沓的桃木板,他悠闲的亲自研墨,指尖狼毫龙飞凤舞,一张张桃符挥笔立就。 阁楼里地龙烧得火热,风雪还没飘近就融化了。琉璃瓦下结着的冰柱子,倒映出楼外雪园,青松翠柏雕琼枝,竟是连半棵梅花都无。 “这神荼、郁垒两字,结体方正茂密,笔力雄强圆厚。殿下最近在练颜体?”聂轲恭敬的侍立在侧,笑问道。 李景霆勾了勾唇角,拿起一张桃符:“要过年了。赏你一块。把旧的换下,招招喜气,来年可不会太平。” 最后句颇有深意的话让聂轲眸色一闪,但只是片刻,又恢复如初。他接了桃符,谢了恩,有意无意的低语了句:“关进去五个,疯了两个,撞墙自尽了两个,如今就剩下一个还算清醒。今年的桃符也等不到了,可惜可惜。” 李景霆手中的狼毫丝毫没有凝滞,一撇一捺,笔力入木三分,转眼间桃符就堆成了山:“那个还算清醒的锦衣卫交代好了么?若是他允了,这新年桃符本殿也赏他块。若是不允,那今年桃符他便看不到了。” 聂轲神色一肃,立马跪地抱拳道:“回禀殿下,已经吩咐下去了。让那锦衣卫回宫面圣,那日卢锦大姐在紫云楼中所言:下权共一斗,卢家独占八斗,李皇占一斗,下贵共分一斗。” 李景霆泛起抹玩味的笑意:“卢家独占了八斗,李皇才占了一斗。哪怕只是位闺中姐的戏言,也足以惊心动魄,足以震惊九州。” 聂轲看向李景霆的目光愈恭敬:“殿下好计谋。然而下却无人知,这不过是殿下的篡改。真相是卢锦大姐并不是这么的。她的原话是:下权共一石,李皇独占八斗,卢占一斗,下贵共分一斗。殿下不过是改了卢家和李皇两个词的位置,本来还算合规合矩的原意瞬时成了洪水猛兽。” “真相?我李景霆就是真相。”李景霆的眉间腾起股傲然,手中狼毫一时力重,在桃符上留下个大墨团子,“李皇独占八斗,卢占一斗?卢锦有这么过么?聂轲,你是不是要过年了,脑子也不太清晰了。” 李景霆得轻巧,聂轲却是蓦地头皮一麻。他干干的咽下口唾沫,忙不迭的跪拜:“属下失言!殿下恕罪!是属下脑子糊涂,卢锦大姐从未这样过。她的是:卢家独占八斗,李皇占一斗。” 第一百二十九章 镇抚 “这就对了。Ww WCOM聂轲得记清楚了。毕竟字眼换个位儿,意思可就大不相同。”李景霆有些可惜的瞧着面前桃符上的墨团子,看也没看聂轲半眼,“卢锦过,也只过:下权共一石,卢家独占八斗,李皇占一斗,下贵共分一斗。” “属下遵命。”聂轲抱拳道,却现满背都是冷汗,放佛刚才在鬼门关走了一圈。 阁楼里陷入了寂静。听得见雪花落在翠柏上的微响,还有麻雀在檐下攒动,眼尖地寻着雪地里的吃食。 良久,李景霆都没有回应聂轲,仿佛就忘了这个人。他只微蹙眉尖,看着那晕花的桃符,寻思着如何补几笔。 聂轲心里一动,主动压低了音调:“请殿下放心。此锦衣卫将话带回给皇帝后,属下们一定立即将他……” 聂轲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斩草除根,死人的嘴最能守住秘密。身为贴身影卫,他自然知晓自家主子是如何的狠角儿。 “不是你们。”李景霆的语调没有一丝波澜,他终于提笔,开始补救那张花了的桃符,“是卢家事情败露,杀人灭口。” “殿下英明。锦衣卫面圣后暴毙,乃是卢家所为。”聂轲立马明白,很是自然的将话头转了弯儿。 “既然他允了,本殿到做到,赏他块桃符。”李景霆递出笔下的桃符,泛起了温和的笑,“要过年了。总把新桃换旧符。” 那是张寻常的桃符。上面晕花了的墨团,被狼毫重新勾填,写就个大大的死字。 死。一个字,惊心动魄。 聂轲却没有异样的接过,行了一礼,身形便如幻影般消失在场中。 阁楼里重新剩下了李景霆一个人。他依然悠闲的研墨,笔画桃符,似乎自言自语:“卢寰斩杀高氏全族,世人以为那卢高风波,这就了了?不,这只是开始,只是我李景霆的棋局的开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李景霆的剑才刚刚出鞘,棋子才一颗颗到位,好戏还在后面。” 男子的呢喃很是轻柔,湮没在了楼外一阵微响里。原来是积雪从翠柏枝稍簌簌落下,被北风吹得满地打卷。 李景霆微微抬头,看了那翠柏半眼,眸底划过一抹精光。 “李景霈。本殿的二皇兄。”李景霆的唇角勾起抹冷笑,“无论他的下场是不是注定,无论这盘棋局改如何收尾,他总归还好好活着。你就这么快露出了马脚。真是太沉不住气了。” 四周依然寂静,只闻落雪声。竟不知李景霆在和谁话,抑或自言自语。 “本殿常年在此楼,临窗练字。逢这种大雪,翠柏上几刻落一次积雪,本殿都数得清楚。然而今日,这落雪的次数明显频繁了。”李景霆继续一边写着桃符,一边看似随意地低语,“所以,就算二皇兄你派了他来,也不得不暴露行踪。” 那翠柏上的落雪蓦地停了。似乎是雪了,檐下的麻雀都蹦跳出来,满雪地啄草籽。 李景霆头也没抬,只是唇角嘲讽愈浓:“二皇兄,你性子太急,这是你的死穴。所以,你注定赢不了我。” 李景霆的话并没有谁听见,只有雪地里的麻雀叽叽喳喳,争着一粒山果儿。 雪停了。蒙蒙的冬阳洒遍大地,却并没有带来多少暖意。 李景霆摹字阁中,一道黑影却从楼内井一闪而出,像只划过夜空的枭,眨眼功夫就出了阁。 那道黑影带起一阵微风,连影子也看不清,踏雪无痕,几番拐弯,便来到个僻静处。 那儿已有一辆车孤零零的等候了,车是普通的四轮马车,却连赶马的车夫都无。车帘放下,车门紧闭,着实有些诡异。 马车四周的空气都很是沉闷,一股异样的气息萦绕,显示出这马车周围那暗藏的数十个护卫影卫,各个箭在弦上。 那黑影熟练的来到马车前,倒头便拜:“属下拜见二皇子殿下。” “大人不必多礼。”马车里一个明朗的男声传来,“可从我三皇弟那儿听得什么没?” “一切如殿下所料。三殿下准备对卢家出手了。”黑影恭敬地回禀道,“三殿下篡改了那日卢锦的话,由李皇独占八斗,卢占一斗,改为了卢家独占八斗,李占一斗。并让那存活下来的锦衣卫,把这改后的话回禀给了皇上。” “妙,妙,妙!”马车里响起了爽快的笑声,“不过是换了两个词的位置,这意思可就大不一样了。最巧的是,卢锦还死了。死无对证,卢家这冤定了!” 李景霈的笑声很是干净,如同在酒馆里看戏的民间公子哥儿,看到精彩处就大笑着拍桌子。 那黑影的眉眼也弯了弯:“三殿下最妙的是,这时机还把握得好。卢家势盛,已可生变,下的流言也不少。或许卢家差的就是个借口。而皇上早有戒备,长年被掣肘,必心有不甘。所以皇上也只差一个借口。你情我愿的事,三殿下不过是顺水推舟了把。” “三皇弟,真不愧是本殿选中的对手。”马车里的声音有些慨然,“能混进这样人的府里,近到他身边去,听出些机密。放眼普之下,除了她,也只有大人可以办到了。” 马车的帘子忽地被挑开,被一柄剑从里挑开。 李景霈端坐车中,一双眸子精光熠熠地盯紧了那黑影,哪里还有半分民间公子哥儿的明朗模样。 此刻的他,更像是披着人间烟火气儿的皮,而暗中擦亮了利爪的恶狼。 野心勃勃,志在九鼎。这才是王皇后唯一的儿子,大魏嫡出二皇子,李景霈。 黑影的眸色又恭敬了几分,他低头道:“殿下谬赞,属下不敢当。” “辛苦了。”李景霈似笑非笑,“不过,本殿该是叫你辛歧,辛大人;还是北镇抚,北飞鱼?” 一句惊心动魄的话,夹杂着飞雪如絮,显得有些不真实。 “属下只知为殿下效力,何种身份并无妨。” 那黑影神色平静的取下蒙脸黑布,露出张普通而略显消瘦,几缕胡须长的面容。 辛夷的父亲,五品著作郎。辛歧。 北镇抚司镇抚,北飞鱼。辛歧。 锦衣卫分南北镇抚司,各设镇抚一名,秩正三品,管辖一司诸事,统率数百锦衣卫。(注1) 而因锦衣卫的标志是:飞鱼服,绣春刀。(注)所以南北镇抚又各得雅号:南绣春,北飞鱼。 如果锦衣卫是大明宫养在暗夜里的枭,那“北飞鱼,南绣春”便是这暗夜的王。所谓“暗夜双王,飞鱼绣春”。 注释 1镇抚:明设锦衣卫,下设南北镇抚司。各有镇抚使(镇抚)一名。另外总领锦衣卫的是指挥使。正规的官阶如下: 指挥使一人,正三品; 指挥同知二人,从三品; 指挥佥事二人,正四品; 镇抚使二人,从四品; 十四所千户十四人,正五品; 副千户,从五品; 百户,正六品…… 也就是,需要,将锦衣卫长官直接设定为镇抚使(镇抚),官至正三品。略去指挥佥事、指挥同知和指挥使三阶,只是简化和情节需要。考据党勿喷! 飞鱼服绣春刀:飞鱼服是明代锦衣卫朝日、夕月、耕耤、视牲所穿官服,由云锦中的妆花罗、妆花纱、妆花绢制成,佩绣春刀,是明代仅次于蟒服的一种赐服。并且,穿在锦衣卫身上都是一种荣宠和身份的象征。并非全员穿着,当是身份特殊的锦衣卫职官所着。当然,为了简化,但凡锦衣卫都着飞鱼服,配绣春刀。 第一百三十章 导火 “好一个北飞鱼。WwW COM本殿不曾看走眼。”李景霈朗声笑道,“不过,本殿一直好奇。你和你娘,也就是昌平县君,效忠不同的主子。可从来没有嫌隙,反而你是出了名的孝子,你娘也是出了名的慈母。” 辛歧的目光一深,眉间腾起股温柔:“如果是昌平县君,知道我效力殿下,只怕会早早地剪除异己,为自家主子尽忠。但若是辛周氏,一个当娘的,看到自己儿子选择了交付忠心的主,有了自己献上热血的追随,难道不该开心么?” 场中顿时陷入了寂静。 李景霈没有话。辛歧也没有再开口。只有片片雪花积在伸出墙外的梅枝上,压得梅花盈盈欲坠。 北风吹拂,剪水花飞,一层雪帘从九霄垂下,李景霈的身形有些模糊起来,连同他雪帘后的眸,也变为了一片漆黑。 “娘亲,是这样的存在么?”他低声呢喃,空对雪空唤。 “她只是娘亲,我只是儿子,仅此而已。这是,我和我娘的默契。” 辛歧笑了。像个孩子般的笑了。 再无半分那身为暗夜之王的戾气,反而眉眼间都是干净的温柔。 什么镇抚北飞鱼,什么朝臣著作郎,他不过一直都是,那个依偎在娘亲身边的孩子。 若是可能,他愿意永不长大,永不见娘亲双鬓白,用不见她皱纹生。 雪下得愈大了。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黪淡万里凝,隐隐传来调皮的孩童等不及过年,已经欢笑着放起了爆竹。 一声声,一岁除,春满旧山河。 然而,随着年关将近,喜气却没有被北风吹到长安。 反而是一城压抑,雪空晦暗,风雪把人心吹得比檐下的冰坨子还冷。 只因那以“卢寰当街诛杀高氏全族”而结尾的卢高变故再出波澜。 十五日深夜。子时。 已经宵禁了,长安城漆黑一片,夜雪无声。大明宫上书房的宫灯却突然点亮。 皇帝李赫连三道圣旨,紧急召见卢寰。卢寰深夜觐见,在上书房呆了两个时辰。 当黎明破晓,卢寰才出宫。据当时侍奉的太监,卢大将军的脸色阴郁得可怖。 当长安还没从这异常召见中缓过神来,就被卢寰当朝递的折子惊动了。 第二日。宣政殿常朝。 卢寰率领朝中所有卢姓官吏,向皇帝公开递了折子。折子为卢家叫冤。申辩那日在紫云楼中,卢家言语失当,行为欠妥,是因长孙不敬于帝在先,卢家身为子忠臣,不忿其逆心昭昭,故出面维护九鼎,怒斥长孙。激动之下,言语上略有瑕疵。卢家忠字为,为国镇守边疆数十载,愿将功抵过,再为国诛除长孙逆贼。 这折子当朝公布,下皆知,整个九州都被一股汹涌的暗流席卷。 百姓诸官万万没有料到,本已风平浪静的紫云楼变故,为何卢家又要主动再挑起波澜。原因还是“言语失当,行为欠妥”。至于怎么个失当,怎么个欠妥,折子并没有细。 不过诸人也都隐隐猜到,这是皇帝李赫深夜召见卢寰的原因,只怕是事后得了锦衣卫的密报,而这“不妥”也大抵“不轻”,才让眼睛高过头顶的卢家主动上书请罪,还要拉上个背黑锅的。 而最让朝堂百官惊诧的,是卢家将罪过归到了长孙头上。长孙如何“不敬于帝在先,逆心昭昭”,折子也没有细。但随后那许久不理事的皇帝的举动,再次将九州推向了不安的边缘。 第一道圣旨:卢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罚卢寰自陈己罪,书《罪己疏》告示百官。 第二道圣旨:召见长孙家主,打入大牢。待大理寺查清原委后,再行定罪。 第三道圣旨:召见五品著作郎辛歧。帝于上书房怒斥,将其暂时罢官,归家赋闲。 如果第一道和第二道圣旨都可理解,最后一道圣旨则如点燃了导火索的火花,在大魏全国迅地刮起了一阵变*动的风暴。 这日。关中长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辛府门可罗雀,清冷衰败。大门房檐下结了蜘蛛网,过年的红灯笼熄灭几了,也没丫鬟来点上,台阶上盖了尺寸厚的雪被,连门槛都湮没了,却没有谁来扫去。 路过的行人都像躲瘟疫般,捂着口鼻匆匆走过,长舌妇们躲在角落里指指点点,时不时叹一句“辛府大难临头啦”,惊得府门口捡食的麻雀一阵扑棱。 世人虽多糊涂,却并不愚笨。皇帝三道圣旨,最后一道来得莫名其妙,却暗暗透露出长孙的“逆心昭昭”,大抵和辛氏扯上了牵连。长孙家主都锒*铛入狱了,暂时赋闲的辛歧只怕“大难”也快了。 辛府,上房。大门紧闭,门窗关死,风雪呼呼地挂着那桃符摇摇欲坠。辛氏族人都从各房窗户眼里,觑着上房的动静。丫鬟厮则忙着收拾东西,时刻准备祸到临头各自飞。 房中只坐了三人。上的辛周氏,辛歧,下的辛夷。房内烛光昏暗,火塘里的火已经熄灭了,一股阴冷之气吸得人肺腑结冰。 “六女。此事你就不用管了。妇道人家,还是好好准备自己的婚事。其余的,有老身和你爹爹做主。”辛周氏的眉眼掩在阴影中,显得有些晦暗。 “老太太得对。朝政之事,顺应命。是祸躲不了,是福逃不过。你一介闺中女子,别瞎操那份心。”辛歧捋着胡须,神色倒很是平静。 是那种早已预料到一切,事没来提心吊胆,事来了反而松口气的平静。这幕落入辛夷眸底,激起了几丝涟漪。 “祖母,爹爹。”辛夷行了一礼,语调清越,“若是旁的,紫卿断不会多嘴。但我辛府之变却涉及到了窦氏,紫卿如何还坐得住。” 窦氏,是辛夷的娘亲。 那位商贾之女。那位在辛夷断奶时就自尽而亡,几乎只存在于“旁人口中”的娘亲。 辛夷是无意中听到辛周氏和辛歧提到了“窦”。仅仅一个字,旁人很容易就忽略了过去,但辛夷却如被抓住尾巴的猫儿,瞬间竖起了浑身的毛。 就算记忆已经模糊得像别家的事,但那终究在她心底留下了一根刺:人人都有的娘亲,她却几乎从未听辛歧提起,好似她辛夷根本就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第一百三十一章 窦财 “紫卿三岁进府。 WwWCOM如今快十三年了。爹爹却从未向紫卿道过,娘亲是如何模样。就算爹爹满门姬妾,莺莺燕燕,一个一夜风*流的商贾之女很容易被遗忘。但她好歹也是,女儿的亲娘。”辛夷的语调有些不稳,“就算是紫卿疑心,但只要有半分可能,这变故居然扯到了娘亲。紫卿如何不多想一句。还请祖母和爹爹如实相告。” 没想到,在她话音刚落,辛歧却兀地一拍几案,沉声喝道:“孩子懂什么!你还指责起你爹薄情来了!我没有一日,不在思念你娘!你又哪里知道,不得不亲手穿心的苦!” 在辛夷脸上露出惊诧的刹那,辛周氏猛地一拽辛歧:“儿啊!你这是被罢官赌上气了不是!瞎什么胡话!什么前尘旧事,不如想想如何渡过眼下危机!” 辛歧浑身一抖,像是从梦里醒了过来。 他看看愣住的辛夷,又看看对他使眼色的辛周氏,才想起来自己方才漏嘴了。被她的女儿指桑骂槐的薄情,他一时又悲又气,竟口不择言来。 “罢了。不旧事。”辛歧干咳几声,别过头去不再看辛夷,“你若真是想知道,也不怕告诉你。是,卢家诬陷长孙逆心,确实扯到了窦氏,或者,扯到了窦家。” “如何扯到了窦家?”辛夷的指尖蓦地在衣袂中攥紧了。 “钱财。长孙逆心昭昭,依靠和辛氏,不是,和你结亲,示好窦家。从窦家获取足以反叛的钱财。”辛歧又扯断了胡须几缕。 然而辛夷蓦地冷笑出来。她毫不掩饰笑声中的嘲讽。 “爹爹这种话也编得出来。”辛夷一字一顿,眸色凛凛,“我娘亲不过是个普通的商贾之女,就算真有点家底,又如何支撑得起一个名门大族的叛变?那需要的钱财到底是一钱,还是一两,竟能靠一个商贾全部填上。” 辛歧没在乎辛夷的质问,他低着头兀自沉吟着,呢喃道:“怪不得皇上两三下就信了。确实,若是旁的商贾,出去都是笑话。但若是窦家,还真有可能。以一族之财,扶一氏起事。” 辛歧得声,辛夷只听明了前半句。 “皇上两三下就信了?伴君如伴虎,皇帝的心思岂是好猜的。不定只是趁机打压长孙,然后给卢家一个台阶下。”辛夷些些蹙眉,“爹爹后面什么?女儿没有听清。” “罢了罢了。”辛歧摆摆手,一副不愿再提的样子,“不管咱们怎么想,关键是皇上怎么想。皇上信了,这事就板上垂钉子了。再猜东猜西的,也于事无补。” 辛夷眉尖蹙得更紧,正要再什么,却听得辛周氏一声清喝:“好了,六女。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了。后面的事怎么展,就不是你我可以控制的了。” “那,还有一事,紫卿想向祖母请教。趁着这当儿,就一块了。”辛夷只得压下心底的疑惑,目光雪亮的盯了辛周氏一眼,“已经风平浪静的事,为什么卢家会再挑起波澜?所谓卢家的‘言语失当,行为欠妥’到底是如何失当,如何欠妥,竟然又生出这般大变。” “你这丫头,一问就问两个。还真当你祖母是百晓生么。”辛周氏有些无奈的笑了,然而解释却是不慢,“第一个问题,为什么卢家会再起波澜。不是卢家愿意,是卢家被某人逼的。那人放出了些‘不妥之言’,卢家要么站出来找个背黑锅的,要么就只有死路一条。” “被谁逼的?”辛夷眸色一亮。 “这个就不知道了。就算老身知道,也不会告诉你。”辛周氏啜了口茶,润了润嗓子,一副大好儿品茶赏雪的闲样,“第二个问题,折子里的卢家‘不妥之言’,肯定不是轻的。这么想想,十有**都要扯到‘逆’字上去。不然也不会惊动皇帝深夜召见了。” 辛夷略微沉吟,忽的眉梢挑了挑:“然而,就算所有的展衣无缝,合乎情理。却还有一个最大的漏洞:那些不妥之言,卢家是不是真的过,或者,是被有心人篡改了。” 辛周氏意味深长的笑了:“还有呢,把这个漏洞和前两个问题连起来,紫卿还能算到什么。” 辛夷垂头敛目,沉思良久。风雪儿从窗缝里漏进来,惹上了她的梢,却惹不起她脸上半丝波澜。 棋局之中,盘更错节,步步惊心。活得明白的人有,死得糊涂的人更多。 若是连一步棋都看不透,更无所谓落子,更无所谓掌握主动权,得余生静好。棋子赌的是命,棋手赌的是赢,而博弈的筹码,便是人心和利益。 “那个逼卢家的‘某人’,同时也是将卢家‘不妥之言’放出去的人,或者,是将卢家之言篡改成‘不妥之言’的人。他的目的是……”辛夷蓦地抬头,却是话头戛然而止。 逼卢家的,和放出话的,或者改了话的,是同一人。 而他的目的,是君臣反目,逆心涨,九州裂,下大变至。 这太过惊心动魄的话,湮没在了辛夷的一口倒吸凉气里。就算话是从自己嘴里出来的,辛夷也不禁腻了满额的冷汗。 如果真相真是如此,那这弈者的手段也就太可怕,他的目的也太骇人。最重要的是,她竟然下意识的,猜到了这个人是谁。 有这样的野心,搭配这样的手段。所谓冬雷,地冬霆,草木夏落而秋荣。惊霆至,仗地之威,鬱山川之兆。 “好了。六丫头心里明白就好。没必要出头,也没必要多嘴。塌了有个高的顶着。”辛周氏懒懒的打了个哈欠,“去罢去罢。树倒猢狲散。这几日府中告老回乡的奴才一沓,愿走的走,我辛府不拦着。只是惹出来一堆杂事,倒是麻烦了。紫卿若得闲,就去大奶奶周氏那瞧瞧。虽然你是辈,但若有帮得上手的,也别瞎站着。” 辛周氏下了明显的逐客令,辛夷也不便久留。她的疑惑已得大致答案,再深入只怕会伴之以危险,还不如见好就收。 “紫卿告退。”辛夷中规中矩地行了一礼,便要转身离去。 可临到门口,脚尖还没碰到门槛,辛歧蓦地叫住了她—— “紫卿呐。” 辛夷一滞。 辛歧很少叫她紫卿,也从未如此刻,叫得这般自然又亲昵。 辛夷竟兀的不习惯。她有些尴尬地回头一福:“爹爹还有什么话要嘱咐女儿的?” 辛歧捋着胡须的手有些颤抖,他嘴唇张开又闭上,似乎有什么话临到嘴边,也犹豫着不出口。 第一百三十二章 宫宴 “爹爹但无妨。 Ww W COM”辛夷眉尖微蹙。 “紫卿呐。”辛歧又长长的唤了声,语调有些不稳,“我一直不曾问过你,也想过这一生要不要问你。可今你既然提起了,我不问也得问了。” “爹爹到底想问什么?”辛夷愈糊涂了。 “过去十余年,你恨过我么?为着你娘。”辛歧深吸口气,才完最后半句。 完后,他又紧紧盯着辛夷,有些紧张的瞧着她每丝表情变化。 辛夷愣了。那一瞬间,她的脑海是空白的。 恨,谈不上。若寻常的父女情深,更谈不上。 辛歧,更像是个挂着爹爹名分的陌生人。不会太亲近,也不会太疏远,相安无事,渡以此生而已。 毕竟从她三岁那年入府,只有哥哥辛栢是最亲的人,辛歧或是其他人,大抵都是一样的。 见辛夷长久的沉默,辛歧苦笑着摆摆手:“算了。我就不该问的。去罢。” 辛夷眸色闪了闪,忽地开口了:“时隔十余年,爹爹只唤我娘窦氏,府中人也只唤我娘窦姨娘。女儿只问爹一句:如今是否依然记得,我娘的闺名。只属于我娘的那个名字。” 辛歧的眸色有些恍惚,如梦呓般轻喃了句—— “晩。窦晩。” 辛夷转过身,在辛歧看不见的角度,蓦地笑了。 随后她敛裙,迈步,推门,没有半分凝滞的告辞离去。 年,一日比一日近了。 腊月二十三。年。送神慌年忙祭灶。家家户户设祭坛,拜灶神,大门上贴了花花绿绿的灶神画。祈求灶神回去禀告玉皇大帝时,给自己带点好气运。 腊月二十四。关中处处红灯笼高挂,屠苏酒的香气满街飘,长安城锣鼓喧,爆竹声声,形形色色的庙会热闹得掀了。 腊月二十五。腊月二十八。皇帝祭祀先祖。赐京城四品以上、州县五品以上官吏金银幡,准长安从除夕至正月初五不宵禁,玉漏莫相催。 腊月三十一。除夕。合宫大宴。 皇帝于麟德殿设宴,宴请四品以上百官、功勋之臣、各外命妇及各国使节遣魏使。三百余人泱泱宫宴,成为大魏所有热闹的汇聚点。 这日,酉时。 刚刚黑下来,大明宫已是火树银花,玉龙光转,十里宫墙红灯笼映亮夜空。 三宫六院,幽幽宫闱,燃巨烛,燎沉檀,荧煌如昼。丝竹声不绝于耳,御水沟里数百花灯团簇,似银汉垂地。 麟德殿前,笙鼓待兴。羊脂玉殿前台上,置御用金龙大宴案,孔雀扇紫龙旌的簇拥下,皇帝李赫着十二团龙十二章衮服,平日苍白的脸此刻也红光满面。 殿前宽阔的广场上,置数十张大条案,三百余官吏使节就坐,望过去乌压压一片。而靠近皇帝的地方,又各置一人一案的方案,坐着的都是五姓七望,成为整个筵席除御台外最瞩目的地方。 当最后一顶轿子进场,最后一名官吏入座。太监放响龙凤鞭炮,示意御膳房饽饽下锅,年关合宫大宴拉开了帷幕。 皇帝李赫手持琉璃金龙杯,斟进贡剑南烧春,起身举杯致意:“降尔遐福,维日不足。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 群臣刷刷拜倒谢恩,三拜九叩后,才各自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再次山呼“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 旋即,大太监郑忠鸡鸣般的声音响彻全场:“礼毕——岁更交子!上煮饽饽!” 游龙般的宫女捧着朱红飞龙雕漆宴盒鱼贯而出,刚出锅的煮饽饽热气腾腾,被一盘盘呈到诸人面前。 然而,当香气扑鼻的饽饽奉到辛夷面前时,她却根本没有食欲。 周围的人觑着眼,对她指指点点,窣窣的议论声不停撞进她耳里,让辛夷愈如坐针毡。 只因为,她一个五品府第的庶女,不仅接到了宫宴的邀请,而且座位还被安排在五姓七望的方案区。 她依然记得接到圣旨时,辛歧特意向宣召太监确认了三遍,圣意邀请的人是辛夷。只有辛夷一个。 随后的几,原本风雨飘摇的辛府,门槛都快被踏破了。恭喜的拜年的攀交情的,甚至毛遂自荐为辛夷置办衣饰的云裳阁,让辛府成了满长安的红角儿。 然而,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只有身在官场的人才明白,这份圣旨是如何的不寻常,不寻常到惊心动魄。 合宫大宴,举国瞩目。这绝不是皇帝突奇想,更不是值得高兴的皇恩浩荡。更像是披着欢喜皮面的,一场精心预谋。 所以,从辛夷独自跨入大明宫,到麟德殿入席,用上煮饽饽,这沿途的猜疑甚嚣尘上,冰冷的白眼翻得愈高,就算辛夷两世为人,也觉得浑身如针扎。 辛夷正僵持着,忽听到殿前台上传来声:“嘤?” 是皇帝李赫。他刚咬了一口饽饽,似乎咬着什么硬物,让他眉尖一蹙。 旋即,当李赫从嘴里吐出个金锞子时,大太监郑忠忽地扑通声跪下,欢喜地拜倒:“皇上吃着金锞子了!祝皇上福佑新禧!愿皇上福禄绵长!” 众臣立马会意地跪倒一片,山呼万岁震地“祝皇上福佑新禧!愿皇上福禄绵长!” 除夕之宴,饽饽里藏以锞子八宝,民间的或藏个铜钱。吃出宝物的人,来年就会得吉祥,然后众人齐恭贺。(注1) 宫里自然也不例外。不过这“吉祥”必须是,也只能是皇帝的。所以金锞子都是故意放好,故意在饽饽最上面,皇帝第一口就能吃到,谓之“子至尊,新年福”。 李赫捋着疏须,十二串东珠旒冕后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众卿不必多礼,平身,平身!朕虽是子,但一人占尽下气运,亦觉有愧。所以今年,朕也命御膳房,在众卿的饽饽里藏了金锞子,总共六个,取个吉祥数。吃出金锞子的人,不仅得新年福禄,朕还赏他张朕亲自书写的桃符。众卿以为如何?” “吾皇圣明!”群臣又拜倒一片,仿佛根本不觉这频繁的跪拜,磕碰惨了膝盖。 片刻后,就听得卢寰一声不大的惊呼:“咦?” 随之而来的,便是金锞子被吐在碟里的清响。 “恭喜卢大将军!贺喜卢大将军!”几乎是同时,大太监郑忠鸡鸣般的声音便响彻大殿。 群臣又是番行礼祝贺,向卢寰道些新禧如意的吉祥话。却各个像早背好的。 注释: 1煮饽饽:即今饺子。饺子源于东汉。清朝时,出现了诸如“煮饽饽”等称谓。民间春节吃饺子的习俗在明清时已有相当盛行。取“更岁交子”之意,“子”为“子时”,交与“饺”谐音,有“喜庆团圆”和“吉祥如意”的意思。清朝有关史料记载:“元旦子时,盛馔同离,如食扁食,名角子,取其更岁交子之义。”又:“每年初一,无论贫富贵贱,皆以白面做饺食之,谓之煮饽饽,举国皆然,无不同也。富贵之家,暗以金银锞藏之饽饽中,以卜顺利,家人食得者,则终岁大吉。”(来源:搜狗百科) 第一百三十三章 金锞 这些宫中的伎俩,瞒得过百姓,却瞒不过官吏朝臣。 WwWCOM 金锞子让谁吃到,甚至在那一堆饽饽里的位置,让谁先谁后吃到,都是皇帝授意,御膳房早就“准备”好的。 无所谓新年气运,不过是个喜庆的幌子。所谓的只有势力权衡,圣意示好。比如六个锞子,除了古怪的多的一个,其余五个一定是五姓的。 果不其然,卢寰吃出了第一个金锞子后,王、李、郑、崔,各五姓家主,都6续吃出了金锞子。 甚至在他们动作刚凝滞,还没来得及吐出锞子时,由大太监郑忠带头,四面八方的贺喜就到了。 麟德殿喜庆热闹,欢声笑语。辛夷却独自伶仃坐着,有一搭没一搭的往嘴里塞饽饽。 她不吱声,也不瞧热闹,显得游离在外,又冷漠淡然。她坐在这里已经引起太多的猜疑,如今她除了藏拙,就只有藏拙。 李赫宴请她出席的原因,她依然猜不透。 就算她隐隐察觉,这是盘针对她的局,她却看不到对手的棋落在了哪里。这种迷茫,让她觉得危险,让她觉得坐立不安。 然而,辛夷的思绪猛地断裂。 因为她的齿关咬到了个硬物。一个藏在饽饽里的硬物。 她下意识吐了出来,一声金石撞击的微响,碟子里多了个金锞子。 辛夷蓦地头皮一麻。 饽饽里的金锞子。那五姓七望之后的金锞子。那六个金锞子的最后一个。 几乎是同时,大太监郑忠的道喜就像厉鬼般传来:“恭喜辛夷姑娘!贺喜辛夷姑娘!” 麟德殿在那一刹那,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辛夷只觉得浑身都僵住了。碟子里的金锞子闪着华贵的宝光,却如毒蛇般嘶嘶地对她吐着信子。 金锞子都是被提前安排好的。谁会吃到,按什么顺序吃到,都不过是大明宫权力格局的游戏。圣意示好吃到,家国栋梁吃到,时局重臣吃到,无论如何,都绝没有一个五品官庶女吃到的道理。 所以,这金锞子是被人刻意藏下,刻意给她辛夷的。换句话,这是场披着喜庆华衣的陷害,裹着锦绣皮面的阴谋。 四方的猜疑,各方博弈的漩涡,威胁和试探,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任何一条拿出来,都足以让辛夷死无葬身之地,如被丢入一个叫做朝政的狼群,瞬间就被撕成肉块的狐狸。 辛夷的脑海有片刻的混乱了。她没有动,三百余名显臣贵吏也没有动。 唯独皇帝李赫撩起旒冕的十二串东珠,似乎特意确认了下辛夷的面容,自言自语地一笑:“竟是你这丫头吃到了。” 不是皇帝李赫的设计。 那一瞬间,辛夷就排除了李赫的可能。若是他的计策,他没必要撩起珠帘确认。 但李赫知道金锞是谁放的。而且还默许了。否则他没必要一个“竟”字。 而如果不是李赫,能决定往饽饽放金锞子的人,除了御膳房的大厨,就是整场宴席的做东者。毕竟宫宴是以“皇帝宴请重臣”的名义,但国事繁忙,帝不躬亲,必是另外有个人负责。 辛夷兀自思虑着,皇帝李赫却笑吟吟的开口了:“辛夷,乃著作郎辛歧第六女。温良恭俭,明德惟馨,尤得皇后赞誉‘才气殊殊’,故吃到这金锞子也不算亏了。来人!赏桃符!” 皇帝“主动”介绍了辛夷的身世,还侧面承认了“金锞子没有放错”,大太监郑忠立马腿脚麻溜的,奉了那御笔桃符给辛夷,一连声讨好地打千“恭喜姑娘”。 三百余名朝臣终于缓过神来。宛如狼群被猎物的芬芳吸引,无数道冷箭般的目光刷刷的刺了过来,混着窃窃的猜疑“为什么她会吃到?难道有什么猫腻?” 整个麟德殿都沸腾了。 “辛夷”这两个字,在片刻间成为整个宫宴的红角儿,几乎人人都在谈论“辛夷”,更有甚者当场传话给自家影卫,着令调查“辛夷”。根本没有人上前来恭贺“辛夷”,仿佛这两个字的存在,便是一场不可告人的秘密,一块惊喜现的肥肉。 辛夷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她转过头,看向了身后侍立的宫女:“这位姐姐请了。” “辛姑娘折煞奴婢了。”宫女见得辛夷这“红人”向自己搭话,吓得连忙躬身一福。 “敢问姐姐,今日宫宴是哪位贵人主持的?”辛夷状似不经意的闲聊。 “皇上日理万机,便交给皇后娘娘负责。”宫女回话倒是回的话。谁操持宫宴不是什么秘密,大明宫人人皆知的。 辛夷的眸色顿时一闪。 皇后,王仪。自己和她无冤无仇,这一世连面都还没碰上,她没必要陷害自己。然而既然王皇后操持,那她身边人也能做主往饽饽里放金锞。比如,二皇子李景霈。 辛夷不动声色的看向李景霈,他正和旁人话,笑得明朗恣意,露出一圈大白牙。 “原来。是为着他。为着长孙毓泷,或者长孙世家。长孙家因我蒙冤,若是杀了我,长孙也能洗脱冤屈了。高明。”辛夷低声呢喃,狠狠地从齿关间蹦出“高明”二字。 皇帝李赫不可能,皇后王仪没有理由。但李景霈两者兼具。而且,用了一个再高明不过的方法诛杀她辛夷。 借刀杀人。将她丢入狼圈里,任饿狼撕扯。而他自己笑露着大白牙,手上连灰都不沾个。 “好一个李景霈。那日*我果然看走了眼了,也没看走眼。”辛夷的牙齿咬得咯咯响,心底难以抑制的涌上怒意。 是那种自以为勉强可算弈者了,重活两世多少有点底气了,却被人彻头彻尾的耍了道,后果还是凶险万分的“丢入狼圈”。这夹杂着羞恼,自愧,不甘,还有股被人轻看的愤慨。 辛夷只觉得思绪乱成一团。四周的危机和猜忌更刺得她浑身,仿佛有股热流突兀兀闯。她竟是丝毫解法也想不出,整个人瞬间昏了头。 她也知道情形不妙。绝不能任由这么展。她必须要点什么,做点什么,绝不能就这么傻坐着。然而她越是急,就越是乱,又不敢轻举妄动。 十五岁的女子,到底是慌了神。周围已响起了冷笑声“可惜了。不管她是真有秘密还是假有。被三百余朝臣盯上,只怕今日连大明宫也走不出去。” 第一百三十四章 吉祥 眼看着麟德殿乱成乌糟糟的一片,一个清朗的男声忽的响起:“咦?本殿竟也吃到了个金锞子?” 诸人的目光瞬时被拉了过去。WwWCOM是位以青玉面具遮住上半脸的男子。四皇子,李景霄。 他墨及腰,头戴紫金冠,别支白玉螭龙明珠束簪,着皇子吉服,蟒龙翟纹八宝平水绛纱袍,腰挂杜若兰草,愈衬得他器宇轩昂,岳峙渊渟。就算是以青玉面具遮去了上半脸,也无法掩饰一股生优雅清贵的韵致。 “霄儿也吃到了金锞子?吾儿笑了罢。这金锞子一共才六个,五姓家主各一个,辛夷一个,哪里又来第七个?”皇帝李赫摆摆手笑道。 “可儿臣确实又吃到一个。或许是御膳房的厨子记错了数,多放了一个罢。”李景霄举起手中的碟子,碟子是有个金锞子。 但是那式样和其余六个不大相符。似乎是临时放进去的。 不过也没有谁有胆子公然怼上个皇子。非得近前去瞧清楚了,如此冒着较真又讨不了好,没有谁脑袋热去给皇子找茬。 三百余朝臣顿时会意的笑起来。麟德殿中重新溢满了欢声笑语,歌舞笙箫,仿佛刚才的剑拔弩张都只是酒喝多了的幻觉。 既然御膳房可以放错七个的数,那放错第六个的位置也可以解释了。总之都是奴才们的差错,两眼一闭就可以推得一干二净。没有谁再计较辛夷的,正如没有人不会眼力劲差到,不卖四皇子一个面子。 辛夷意味深长的看了李景霄一眼。这位四皇子却是看也没看她,他慵散的把玩着个西域夜光杯,带着皇子生的高贵和淡淡的傲然,似乎救辛夷不过是心情好了,随手一为。 辛夷眉间微蹙。这个四皇子总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然而除了那日春风堂中一面,她确实再和此人没有交集。不过他为自己解围又是实打实的,也没见得他有什么企图。 仿佛真是心情好了,脚步挪一挪,救了只蚂蚁。事后却连想都想不起来,自己居然有救过只蚂蚁。 辛夷摇摇头,不愿再多想。大明宫的皇子们好歹是“龙子”,大抵是“非凡人也”,她一个女子又如何猜得透他们的“趣味”。 “呵呵,既然是御膳房放错了。那该赏的赏了,该罚的也要罚。”皇帝李赫忽的低低笑起来,可是那笑声却如何听得人心瘆,“六个金锞子,原意是取个吉祥数。可如今七个,这算什么?朕原本是想赐给诸爱卿一份新禧气运。可惜了。” 麟德殿的欢笑声还未来得及收回去,便有御林军气势汹汹的领命上来,片刻便带了御膳房的数十名厨子,像扔鸡仔般的扔到御台下。 一群奴才手上还沾着油渍,吓得瑟瑟抖,跪在地上话也不出,尤其是负责煮饽饽的,更是骇得裤裆立马湿了一片。 “本来不是大事,朕也不是嗜杀的。”皇帝李赫悲悯人的叹了口气,“但好好的六个变成了七个,坏了朕赐给诸位爱卿的吉祥气运。这可就怨旁人不得了。带下去罢。” 言罢,李赫摆了摆手,御林军带了诸人下去,场中顿时响起鬼哭狼嚎的惨叫声。 辛夷兀地腻了层冷汗。 李景霄是帮她解了围,但也打了皇帝的脸面。 从宫宴开始,李赫就喜气的了,赐下六个金锞饽饽,取吉祥数,求来年福。 然而李景霄多出一个,就算错归到了御膳房,却也明白地忤了皇帝的“好意”。 若是旁人还罢了,但是九五至尊,下瞩目,还是这般合宫大宴的场合。这耳光不仅打得响,还打得众目睽睽。 李景霄是皇子,李赫不会对他怎么样,但辛夷就不准了。 圣意之下,民若蝼蚁。皇帝为了一个“脸面”,她可能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甚至比那些厨子还要惨。 福至心灵,电光火石。辛夷的灵台瞬间冷静下来,眉梢划过的精光映亮了她眸底的雪色。 几乎在她下定决心的霎那,她的身体同时就动了。 辛夷一把抄起案上的舞马衔杯银壶,用尽浑身的力气砸向了碟里的金锞子。 一声刺耳的脆响。 碟子裂了条缝,那金锞子则碎为了两半。 趁着所有人怔住的当儿,辛夷上前一步,朗声道:“皇上容禀:金锞又得一,实为九数!九九归一,此乃大吉!祝皇上九鼎大吕,愿大魏九州,九九同心!” 片刻的寂静。李赫忽地爆出雷鸣般的笑声:“好,好,好!好一个九鼎大吕,好一个九九同心!得好,得好!” 群臣也回过神来,大有深意地瞧了辛夷半眼后,也跟着似乎欢喜的笑起来。 虽然人人都瞧见了,那金锞子是辛夷自己劈开的,才凑了个九数。 但过年,过年,过的就是个喜庆,是个祥兆。谁若上前较真,拂了皇帝的面,自己也晦了气。 还不如睁只眼闭只眼,求个年关平安,皆大欢喜。 “九州同心,便要君臣同心,百官同心,为国为民是也。”皇帝李赫笑得满面红光,有意无意瞥了五姓七望一眼,“既然如此,便放了御膳房罢。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为君者,当乐民之乐!辛歧教出了个好女儿,便也官复原职,位列五品!” “皇上圣明!”麟德殿又响起片山呼万岁声,就算有气无力呼得像断气,但场面也很是恢弘繁荣。 辛夷也跪拜叩。在皇帝赦免御膳房时,她就知道自己脱险了。 额头触到砖地的刹那,辛夷笑了,笑得背心腾起层后怕的虚汗。 忽地,她的右手却传来一阵钝痛。 原来为砸碎金锞子,她用力过大,虎口撕裂,鲜血汩汩流了出来。 然而辛夷并不觉得痛。反而这痛还提醒她,她依然活着。 见四下无人在意,辛夷用锦帕略略包扎,跟着众人起身谢恩。可她脚跟还没站稳,便听见身旁炸裂般的一喝—— “皇上圣见,微臣佩服!” 原来是卢寰。他离席走到场中,对李赫敷衍地一抱拳:“既然皇上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那老夫也给诸位大人瞧一个乐子!” 着,也不管皇帝是不是准了,卢寰就从怀中掏出件东西,让郑忠用漆盘盛了,一一给诸人过目。 那是张嫣红的笺。庚帖。 辛夷的瞳孔猛地缩了缩。是圆尘和辛菱的那张庚帖。 合婚庚帖,执子之手。却等不到与子偕老。 圆尘和辛菱服毒自尽后,估计卢寰捡回了这庚帖,然后拿到合宫大宴上来。 第一百三十五章 指认 “前阵子卢高之变,老夫痛失爱女,情绪激动下,这才欠妥了些。 Ww W COM事后皇上要老夫呈《罪己疏》,老夫这些可是冥思苦想,面壁思过。” 卢寰顿了顿,看了李赫一眼。李赫没有什么动静,一副惯常的懦弱样子。 卢寰泛起抹轻蔑,他转过头,趁着诸人传看庚帖,续道:“不过倒想起那日卢高之变,老夫在现场捡到个有趣东西。便是这封庚帖,于是乎拿来与诸位共赏。在座可有大人识得这东西?” 诸人一愣。辛夷眸底幽光一闪。 长安城如同个马蜂窝,藏匿了成百上千各家影卫,所以当日卢高之变的细节,这些四品以上高门显贵必然知道得一清二楚。 包括这封庚帖。是圆尘和辛菱临死前结亲之帖。 就算脑子记混了的,庚帖上的血书“高宛岘辛菱终身所约,永结为好”,也能让人猜个**不离十。 所以,卢寰一问,显得太过多余。如同指着金龙椅上的皇帝问诸人:这是谁? 李赫倒是笑语吟吟:“大将军多此一问了。卢高之变,满城皆知,这庚帖不就是那两个痴儿女的结亲之物?瞧这上面名字,都还鲜亮的。” 卢寰没有搭理李赫。他只顾瞪着铜铃般锃亮的双目,死死的锁定了场中每个人的回答。 四品国子司业赵信先嘟囔了句:“不就是高宛岘和辛菱的庚帖?眼睛不瞎的都瞧得出嘛。” 这声嘟哝被卢寰如猎物般的捕捉到了。 他的目光正要转过去,又一位官吏站了出来:“国子司业赵大人。本官对大人所言,略有存疑。字迹可以伪造,庚帖也可以仿制。所以这份红笺,本官便根本不认得。” “马大人您糊涂了?这上面血书一清二楚,何况当时变故,您马家影卫不给您回报得详尽?”赵信愣了。 马姓官吏一声冷笑,正色道:“若赵大人坚持认得此物,本官也无话可。不过无论多少次,本官都会回敬大人:不认得!如今不会,今后也不会!” 眼看着二人越闹越大,卢寰适时地和蔼笑道:“罢了罢了!不过是个有趣东西,让诸位大人瞧瞧稀奇,怎么还争上了?认得或不认得,老夫不过随口闲聊。诸位莫当真,如实回答便好!” 诸人也都松了口气,权当卢寰真是与大家瞧件稀罕玩意,看过庚帖后,有的斩钉截铁的就是圆尘和辛菱的那份,有的则装着睁眼瞎,无论如何都作不认得。 辛夷藏于银雀裘中的手愈攥愈紧。 那虎口的伤又裂开来,鲜血渗透了锦帕,染红了她的衣袂,她也丝毫不觉。 指鹿为马。 看似玩笑的询问庚帖何物,实际上是场指鹿为马,试探诸臣的陷阱。 重要的不是是不是认得庚帖,而是敢不敢忤卢家的面子,会不会顺卢寰的心思。 毕竟出了卢高一事,卢家斩草除根,斩杀全族。若认得庚帖,便是还承认高家存在,甚至再次提起卢寰厌恶的“圆尘”二字,条条都是碰了龙的逆鳞。 只怕回答“认得”的官吏,再见不得几多长安的太阳。回答“不认得”的官吏,沦为为虎作伥的卢家走狗。 卢家势盛,已可生变,一场席卷九州的大变一场白骨累累的大变。 忠义气节,道义执守都无所谓,在绝对的屠刀光影下,“命”成了唯一的答案。什么忠臣良相,烈女贞君,此刻反倒显得虚伪,在赤*裸*裸的人心之下的一场粉饰。 辛夷掐得自己的伤口痛得麻了,眸底最终变为了一片漆黑,她迈步而出,盈盈朗声道:“民女辛夷也不认得此笺。” 宫宴结束的时候,不过是戌时。大雪呼呼打在十里红灯笼上,吹得烛光明灭,吱呀吱呀乱晃。 今儿是除夕,皇帝念着诸人回去后还有家宴,所以早早散了,诸人也都各自乘轿乘车跪安。 偌大的麟德殿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宫女太监清扫。辛夷在宫女带领下出大明宫,穿过太极宫,最终出到宫城,看到了辛府候着的马车。 “再贺姑娘新禧,万事吉祥。奴婢告辞。”宫女行了一礼退去。辛夷上了自家马车,车轮子骨碌骨碌地在雪地里压出两道辙儿,慢悠悠的向朱雀门驶去。 辛夷坐在马车里,抱着个汤婆子,回想着麟德殿生的事,依然觉得心神不安。 无论是她被李景霈陷害,吃到个金锞子,还是卢寰指鹿为马,试探众人。这脚底下的大魏九州,都给她种暗流汹涌愈盛,很快就要迸裂而出的感觉。 “李景霈的账,铁定要算。但他好歹是嫡皇子,得好好合计番。至于接下来的变故,卢寰的刀尖已经从囊里刺出了头……快了。”辛夷自言自语的叹了口气,马车忽的一个踉跄,唬得她身躯不稳,汤婆子哐当声掉了下去。 旋即,一声沉闷的响,马车骤然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辛夷调高了音调。 “六姑娘,地面有个裂缝,车轱辘卡住了。”帘外传来赶车厮无奈的声音。 “笑话。”辛夷眉间一蹙,“此乃官署所在的宫城。子脚下,三省六部,可谓国之枢机所在,地砖都是从西域运来的石头,又怎么会有开裂的。” “奴才真没骗您。六姑娘您下来瞧瞧便知。奴才也道奇了,宫城内居然还有裂砖。”厮已经忙着在推车了,语调夹杂着沉重的喘息。 辛夷依言下车一瞧,这厮所言不虚。地砖上确实有条裂缝,雪积在里面成了道沟壑,车轱辘不偏不倚的就卡在正中。 辛夷和厮试着推了推,马车纹丝不动,而看这雪越下越大的势头,若耽搁久了,这车轱辘还得冻在缝儿里。 “罢了。你去附近转转,拜托个值夜的金吾卫,帮咱俩推推车。”辛夷取下髻中几只金钗,“好歹是大过年的。把这些金钗给他们,请他们喝屠苏酒了。” “奴才明白。”厮接了金钗,急匆匆的去了。 雪越下越大了。辛夷望了厮会儿,便决定回车里去等。可她刚转身,视线里便映出一道俊影。 一位年轻男子。及腰墨在雪风中轻拂,时而贴着他白皙晶莹的下颌,时而扶过他薄薄的微微扬的唇。脸上一顶青玉面具后,夜色般的眸子噙着琉璃的幽光。 他头戴紫金冠,身着绛纱袍,披着玄色织锦镶边银狐貂裘,飞雪染白了他的鬓角,宛如在雪夜谪落的星辉。 辛夷却是脸色一肃,躬身一福:“民女拜见四殿下。” 第一百三十六章 玉蕤 李景霄没有立马回话。WwW COM他身为堂堂大魏皇子,没有带仆从也没有乘轿,就一个人清清简简的站在那里,让人摸不清他的意图。 “宴已散,夜已深,不知殿下有何贵干?”辛夷也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不咸不淡的问道。 忽的,李景霄向辛夷走了过来。他刚想些什么,余光却见女子穿的是半旧的雀金裘,愈大的飞雪在上面积了一层。 “过来。”李景霄沉声吐出两个字,转身便向宫墙檐下走去,辛夷没有法子,猜到他是顾忌雪大,也只得跟了上去。 宫墙檐宽三尺,琉璃飞顶,檐下挂了一溜的冰柱子。飞雪飘不过来,檐下的砖地也干燥些。 李景霄驻了足,他负手而立,瞥了眼辛夷的手:“伤。” 惜字如金的一个字。似乎塌下来也不愿再多半个。处处透着股皇子生的高贵和傲然,这让辛夷不舒服的蹙了蹙眉。 但她并没有多什么,乖乖的伸出了右手。好歹李景霄对她也有救命之恩,她没必要对他评头论足。 “殿下怎知,民女右手伤了?”辛夷似笑非笑的抬眸,眼前的这位皇子实在是有些古怪。某些方面像李景霆,却又比他更神秘,有时又像李景霈,却又比他更深沉。 一个摸不清底细的人近在咫尺,还顶了个皇子的头衔,还要看自己的伤,辛夷无论如何都不敢不戒备重重。 李景霄没理辛夷,似乎根本没在听她什么。他只顾静静瞧着她手上的伤,瞧得仔细又沉郁,眼眸里的夜色些些起了波澜。 辛夷眉间蹭地蹿起股冷意,话也带了刺儿:“殿下九鼎贵胄,不去皇上的家宴,却截了民女的马车,堪堪来瞧民女的伤。若只和殿下救民女般,是顺手一闲趣,那殿下这‘趣味’,可真够非凡人也。” “闭嘴。”李景霄忽的幽幽吐出两个字。他的语调很轻慢,所以并不觉得膈应,反倒有股莫名的温柔,还是股很霸道的温柔。 辛夷像中了魔怔般,不满的鼓了鼓腮帮子,却也不再什么。干脆就瞪着大眼,瞧这个四皇子要做什么。 李景霄静静的瞧了辛夷手上的伤半晌,似乎判断好了什么。他从怀里掏出一袋子瓶瓶罐罐,竟然是各式伤药,似乎为了辛夷这伤,他拿不准之前能带的膏药全带上了。 男子从瓶子中利落的挑中了个,亲自揭开瓶盖,莹指指尖沾了点,便要来拉辛夷的手。 辛夷吓得手如乌*龟般,瞬间缩到了背后:“殿下这是做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何况民女与殿下尊卑有别……” 辛夷大义凛然的话还没完,李景霄就蓦地伸出手,直接把女子的乌龟手拽了出来,还有意避开伤口,将它锢得紧紧的,任辛夷怎么一惊一乍的挣脱也逃不得。 “殿下若是再失礼,民女可要叫金吾卫了。”辛夷眉眼微凉。 李景霄却像没听到般。拉着辛夷的手,莹指沾着药膏,仔细地涂在上面。 “民女赶车的厮就要回来了。彼时让人瞧见,闲言碎语可就闹大了。”辛夷眉眼愈凉。 李景霄依然头都没抬。他沉默着为辛夷抹药膏,凉薄的指尖很轻柔,抹得辛夷肌肤窣窣痒。 “殿下先是救民女一命,如今又有赠药之恩。民女自问与殿下无甚交情……殿下!”辛夷话头又被截断,唬得惊呼一声。 李景霄看都没看辛夷半眼。他自顾为女子上好药,又嘶拉声扯下自己一方袍脚,为女子伤口包扎。 进贡料子的绛纱袍角绯红一痕,衬着夜空飞雪,衬着女子凝脂皓腕,无比娇俏好看。 辛夷不知怎地,脸有些烫。伤口已不再流血,袍角都被折成了朵花,难以想象,养尊处优的皇子会这招好手艺。 “殿下亦通歧黄?”辛夷下意识轻道。 “略有涉猎。”李景霄淡淡的吐出四个字,他打量着伤口的包扎,看哪里还不妥,仔细专注的样子像极了个民间普通的郎中。 辛夷深吸一口气,腕上袍角的香气直往她鼻尖窜:“好香。沉香?” 李景霄微怔。旋即瞥了眼袍角,意识到辛夷在问自己衣衫的熏香,却依然头也没抬:“否。玉蕤。”(注1) “玉蕤香?原来是进贡的稀奇货。到底和其他皇子贵人用的甘松香、龙脑香、胆唐香、安息香等一般,都是富贵之香。”辛夷眉梢一挑,“还不如沉香。清雅温朴,谓之君子之香。” “沉香?”李景霄一滞。大有深意地抬头瞧了辛夷一眼,“你很喜欢沉香?” 本来还娓娓道来的辛夷顿时噎住了。 她答不上来。就算她知道答案,也鬼使神差的不出口。 沉香。公子若沉香。钟磬秋山静,炉香沉水寒。 辛夷蓦地想起,那唤“卿卿”的他,那依偎在他怀中的自己,是如何的被迷乱了心。 辛夷垂敛目,掩饰住眸底的秋水,喃喃道:“只是有位……有位友人喜用此香罢了。”(注) 李景霄眸色愈深。他忽地上前来,伸出根莹指凑近辛夷,往女子的鬓角一拂。 瞬息之间,辛夷根本来不及反应,直被唬得浑身一抖。 她只看到男子无比靠近的脸庞,咫尺间的面容上半部被面具遮住,面具后一双摄人的星眸。 如同夜月下的一潭湖水,泛着凛凛的幽光,往水中瞧半眼都会被勾了魂去。 眨眼之间,李景霄又退回到原来的位置。他长身玉立,意态悠闲,仿佛什么也没生。 辛夷浑身的温度蹭蹭上升,最终化为了一片恼怒。 “殿下这是作甚!就算民女身份卑微,也请殿下自重!”辛夷也顾不得规矩,毫不留情地厉声斥道。 “寒雀满疏篱,争抢寒柯看玉蕤。”李景霄面色从容的淡淡道。 男子的语调有些沙哑,却并不让人觉得磕碜。 反而清净得似幽谷中流过的寒泉。 他微微伸出一根修长的食指。指尖一点雪花白。 原来方才他凑近辛夷,便是从她鬓上摘下了这朵雪花。 冬夜冷,滴水成冰,所以那点雪花并没有融化,就如柳絮儿栖在男子指尖,格外可怜好看。 “玉蕤。” 李景霄沉沉道出两个字后,便默默转过身,作势要离去,辛夷却猛地叫住了他。 “四殿下!” 李景霄脚步一滞,并没有回头。雪花纷扬飘在他肩头,好似春风落的蕤花。 “殿下故意将宫城的地面弄出条裂缝,这趣味果非凡人也。”辛夷似笑非笑,声音在雪夜中传出老远。 注释: 1玉蕤:唐朝熏香的一种。《好事集》云:“柳子厚每得韩退之所寄诗文,必盥手熏以玉蕤香,然后读之。” 熏香:唐朝熏香盛行。在朝廷举行的各种仪式中,在庙宇寺观的各类活动中,在人们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都离不开焚香和香料。唐朝贵族官僚对香料或香材的使用真正可以称得上是奢侈无度。据称唐朝皇帝“宫中每欲行幸,即先以龙脑、郁金藉地”,直到宣宗时,才取消了这种常规。宁王每与人谈话,先将沉香、麝香嚼在口中,“方启口谈,香气喷于席上”流风所及,在唐朝社会中无论男女,都讲求名香薰衣,香汤沐浴,以至柳仲郢“衣不薰香”,竟被作为“以礼法自持”的证据。使用香料风气的兴盛可知———阿枕之所以特别注释这点,是不希望有亲觉得李景霄或者江离熏香是“特别趣味”。 第一百三十七章 将倾 宫城为大魏官署所在,内靠皇宫,外临坊市,可谓国之枢机,朝政重地。WwW COM这样的地方,怎会平白地砖裂了条缝。 堪堪拦了她辛夷的马车。 厮被差走后,堪堪就出现了李景霄。 唯一的解释是,这出现的人便是命令弄裂地砖的人。不过是找个借口,停下她的脚步,为她瞧瞧手上的伤。 一切巧妙得似衣无缝的计。一切又笨拙地如死要面子的局。 辛夷不明白李景霄的理由。但她并不想去明白,装傻最好。她牵连上的“皇子”已经够多了。能少一个便多分安稳。 李景霄沉默了良久,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直到积雪都快沒了锦靴了,他才蓦地一拂袖,一言不地离去。那身影如幻灭的水中花,顷刻就被大雪淹没。 玉蕤。莹洁之花。 辛夷出神地看着男子背影,半才缓过神来,方才她如坠入了漫玉蕤纷飞的梦里,竟是被魇住了。 “呸呸呸!”辛夷猛地拍了几下自己的脸蛋,脸都被拍得通红,也无法抑制她此刻心底的波澜。 一脉脉,一浪浪,撞得她的心儿异样的跳动。 “不过就是个古里古怪的皇子,一时兴致来了点癔,和我辛夷有什么干系!最近变数太多,真该让自己静静心了!”辛夷气恼地怪自己,又猛地拍了几下脸,想让自己清醒些。 “姑娘这是怎么了?怎地还打起自己来了?”一个男子声音传来。 原来是辛府赶车的厮。他带了两个金吾卫回来了,见辛夷一巴掌一巴掌打自己,着实被吓着了。 “无妨。回府罢。”辛夷最后深深看了眼李景霄远去的方向,便掉头走向了自家马车。 深宫幽幽,落雪无声。朱雀门的城门打开,一辆普通的官家马车慢悠悠驶出。 长安城,火树银花,玉漏莫相催。除夕之夜,爆竹声声辞旧岁,春色候鸡鸣。 新岁来了。 新岁又过了。 和十一年。正月。 关中丝毫没有年的喜气,反而一股阴云将长安笼罩,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连孩童的爆竹都有气无力的炸几声就没了音儿。 正月廿。大将军卢寰上奏。列数国子司业赵信罪状。帝准。贬赵信从七品县令,流放澹州。 正月廿三。大将军卢寰上奏。陈下都督钱氏收受贿赂,当正法纪。帝准。诛钱氏,族人没入奴籍,流放宁古塔。 正月廿六。大将军卢寰上奏。谏中书侍郎周氏卖官鬻爵。帝准。诛周氏三族,族人男为奴,女为妓。 …… 从正月到二月末,卢寰率领卢姓诸官上书百余,弹劾官吏近四十余人。从七品到一品,罪状不一,甚至有些就定个“莫须有”。 皇帝李赫,皆准。 短短月余,贬官二十余,流放十余,诛族十余。朝堂一片腥风血雨,诸官朝不保夕,麟德殿成为卢氏的下。 大魏震动,九州不安。卢家这太过明显的“清洗”浸透了可怖的鲜血。百姓只道要变了,唯独参加过合宫大宴的人才惊觉。 卢寰“淘汰”的官家全是宫宴上,回答“认得庚帖”的人。而回答“不认得”的则暂时逃脱于屠刀外。 然而,所有人明白得太晚了。 二月廿。卢家摧枯拉朽的“清洗”终于如噩梦般结束,旋即,卢寰联合清洗剩下的“忠臣”联名上书,陈长孙借助与辛氏联姻,获其钱财,暗生逆心,请清君侧,诛佞臣。 据,朝堂之上,身心俱疲的皇帝只道了句“随大将军意罢”。卢寰自己拿过玉玺,直接就盖了圣旨。 但因“谋逆”是大罪,卢寰也不好自己一个折子就判了长孙。所以至少表面上,还是客客气气的命大理寺和刑部“着《魏典》办”。 二月廿三。从二品大都督,长孙家主以谋反之嫌,割除官职,由大理寺提审立案。长孙全族府中禁足,着御林军监察。族中所有为官男子全部赋闲,以待判决。 二月廿六。大将军卢寰上书。荐三子卢钊为大都督,代长孙家主之职。虽然卢钊不过二十来岁,却要担任百万府军的统领,听上去太过荒唐。但世人大抵明白真正掌权的是卢寰,推卢钊出去不过是个幌子,所以并无太大诧异。 二月廿八。新任的大都督卢钊举行了盛大的上任仪式。长孙家的兵权正式被卢家吞噬。 百年名门,开国长孙,大厦将倾。 满城风雨,朝政纷纭,春风不渡长安城。再是愚昧的百姓也嗅到了大变的气息,连墙角的乞儿都忧心忡忡的叹“大魏要出事哩”。 春意寒,人心冷,离风波最近的长安百姓,开始迁出长安。推着骡子车,挑着两肩担,纷纷逃离长安这个曾经繁华,如今却避之不及的“灾祸中心”。 长安城走了一半,剩了一半。一些无力外迁或是舍不得走的百姓官家,也存着侥幸留了下来。却是大白的就柴门深锁,听见路上行人话大点声,就砰砰砰把窗关上,好似在躲瘟疫。 长安不长安。城乱。 三月初。长安东市。辛夷瞧着眼前的景象,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地。 曾经万国来朝,繁华热闹的东市,只几个商铺有气无力的开着门,街上连客人的影子都少见。更多的商铺挂上了“歇”字牌,门口招揽顾客的布幡结了蜘蛛网。大街上散落着匆忙外迁的百姓扔下的什物,簸箕被踩得稀烂,瓜果已经腐烂,春风里都带了股臭味。 辛夷摇摇头,走近了东市最气派的一幢楼“云裳阁”。她脚尖刚踏入阁内,便有名美艳*少妇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哟,这不是辛六姑娘么。自家都风雨飘摇了,还有心思在春衫的。” “新岁春来,当制春衫(注1)。贵阁正月来辛府量了尺寸,需两三月成衣。如今算算也差不多了。奴家今日便是专程来取衣,还望掌柜的通融。”辛夷语调客气,脸色却是不卑不亢,带着官家姐特有的一股傲气。 那美妇不屑的啐了口:“正月来给辛府诸人制春衫,那是因你六姑娘得邀出席宫宴,还以为能攀上点甜头。否则我三品不入门的云裳阁,怎会眼巴巴的上门,自荐为辛府诸人制衣。可如今下人都知道,这长孙要完了。而长孙祸起的因由是和你联姻,辛氏早晚……” “我家姑娘出席宫宴,你们就一个个巴结上门来。如今但凡嗅到点不好的风声,翻脸翻得比谁都快!好的成衣后送来也不依了,还得我家姑娘亲自来取!”辛夷身后的绿蝶先忍不住了,直接红脖子上眼的斥道,“我家辛歧老爷还好好当着官,休拿脏水往我辛府泼!” 注释: 1春衫:新岁春来,制春衫。《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宋·敖陶孙《捣衣吟》“君不见南邻已试明年灯,应制春衫泥凤。”古代不像现代添置衣物那么方便和频繁,所以有过年制新衣,新春穿春衫类似习俗。 第一百三十八章 春衫 “罢官那是迟早的!辛氏铁定要被长孙牵连,只待长孙一定罪……”美艳*少妇也毫不客气的叉腰怼嘴,混像个泼妇。 Ww W COM “够了!”眼看着纷争闹大,辛夷适时的一声冷喝,“奴家今日只是专程来取衣,还望掌柜的通融。” 辛夷的一字一顿,眉眼凛凛的盯着那美妇,虽然不怒,却自有一个怒意,瞪得那美妇竟是火气顿时被压了下去。 她云裳阁三品不入门,一个寒门庶女本没放在眼里。但今日不同往日,云裳阁的人都走了大半,若真闹起来指不准真闹不过辛家。毕竟辛家要受牵连只是的,辛歧好歹也还是五品京官。 “去三楼取衣。”美妇闷闷丢下句话,就冲冲的挑帘而去,留下身后的绿蝶气得直捋袖子。 “罢了。祖母只嘱了取衣,莫多生事端。”辛夷示意绿蝶莫冲动,便往三楼去了。 三楼是间暖阁,阁中置一榻,榻上躺着个男子,榻边花觚里插一枝早春牡丹红。 男子七躺八仰地依着,一袭宽袍广袖的黄栌衫子将他整个人都裹在了里面。他脸上盖着匹布,或者他四周都凌乱地堆着各式布料,仿佛他正在挑选布料,困了就直接睡了过去。 似乎是拿不准男子并不像云裳阁的厮,辛夷长久驻足在门口,却没人注意她眸底一划而过的精光。 半晌,那榻上的男子似乎醒了,懒懒开口道:“取衣?” “正是。取辛府春衫。有劳了。”辛夷心中一动。这男子声音有些熟悉。 但只能辨出熟悉。似乎并没太多交集,所以一时也想不出属于谁。 男子打了个哈欠,嫌日光太亮扰了眠,他又把脸上的布匹拉严实了:“左边。系了笺子的。” 旋即,男子干脆响起了轻鼾声,根本不再理辛夷半分。 “什么态度!我们可是客人……”绿蝶微怒地嘟哝道,却被辛夷立马制止了,“莫多嘴。取了衣就走。和我一块找找。” 阁中左边一排案几架,架上一溜梨木箧,铜锁上系了哪府哪官的笺子。 辛夷很快就找到了“著作郎辛氏”的箱箧。打开一瞧,里面数十件簇新的春衫罗衣,叠得格外工整。 “回府。咦?”辛夷扶了下箱箧后,现那箧意外的沉得慌,她竟挪不动分毫。 “做工倒实在。绿蝶,你可搬得动这个?”辛夷摇摇头,有些尴尬的瞧向了绿蝶。 “姑娘放心!奴婢壮实着哩!姑娘只管在前面走,奴婢抱着箱箧跟着走!”绿蝶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胳膊。 似乎二人话声音过大,扰了男子清眠,他不满的叹了口气:“辛府都要大难临头了,还在为几件衣衫叽叽喳喳。聒噪!” 辛夷眸色一闪。 “你去亲自给掌柜的道谢。就算当初云裳阁有意讨好,但不花一文制了数十件新衣,总是我们得了赢头。”辛夷突兀地对绿蝶道了句。 绿蝶知道辛夷这是故意支开她,也没有多嘴,迅地搬了箱箧离去。 暖阁门吱呀声关上,房间内顿时安静得有些骇人。 辛夷看向男子盖在布匹后的脸庞,意味深长的笑了:“我辛府大难临头?卢家势盛,公然清洗朝堂,诬陷长孙生逆,那李家的嫡出二皇子,岂不得日子更不好过?您是不是,二殿下?” 榻上的男子伸了个懒腰,辨不出喜怒的道:“如何猜到的?” “南诏有奇香,名为玉蕤,向来是进贡御用。民女也只在书上瞧过,从未见过。”辛夷眉梢一挑,“不过前几日宫宴,因缘巧合,见识了此香是如何醉人。” 辛夷顿了顿,见男子依然没甚反应,才幽幽续道:“而今日殿下所熏,可不就是玉蕤?面容遮得了,香味却盖不住。” 从辛夷方踏进屋子,鼻尖就敏锐地辨出了玉蕤香。 进贡奇香,过鼻不忘。和那晩李景霄的熏香是一种味道。再加上有几分熟悉的声音。 榻上男子的身份呼之欲出。王皇后唯一的儿子,大魏嫡出二皇子,李景霈。 本来辛夷无意揭穿,因为她摸不清李景霈出现在这儿的意图。但他主动怼上辛府,她也就难得再装糊涂。 李景霈猛地一把抓下脸上盖着的布,像个浪荡公子哥儿,很随意的向辛夷扔过来。布匹里夹杂着股脂粉香,呛得辛夷连连咳嗽。 “恭喜。”李景霈露出张笑得毫不正经的脸,“你可以活了。” 辛夷蓦地眼皮一跳。 李景霈得像玩笑,她却不敢当玩笑。可怕的是什么生什么死,她竟自始自终没觉异样。 见辛夷脸色微变,李景霈笑得愈灿烂:“虽然辛府寒门微陋,但你终归是官家姐,想来平日没干过粗活,对重量没有什么概念。你可知,就算那箱箧装有数十件衣物,可都是轻罗薄纱的春衫,又怎会重到你甚至挪不动分毫?” 辛夷心中一动。脑海兀的明晰起来。可越明晰一分,她的心就越冷一分。 “殿下好心思。若那箱箧提前用什么水浸过,再晾干,水里的东西就会附在上面。箱箧也就变沉重了。” “孺子可教也。”李景霈露出圈晃人的白牙,“此毒可覆于木质,无色无痕,但若手沾上点儿,只怕你连辛府都走不回去。” 辛夷眉梢一挑,语调愈寒:“而解药,便在方才殿下向我扔过来的蒙脸布上。” “又对了。”李景霈大笑着拊掌道,“那布匹都是新的,都还未裁剪,更谈不上有人穿过了,又怎会有脂粉香?不过是借此,让你呛几口,救自己条命。” “殿下为什么变主意呢?” “因为你猜出了我的身份。算你赢一棋,本殿愿赌服输,自然要付些本钱。若是你今儿猜不出,只能躺着进辛府了。” 辛夷忽地笑了。 那笑意凉薄得,瞧得人心慌。 棋局之中,命若琴弦。几经生的辛夷,竟现自己能很平静的面对了。仿佛这条命不是自己的,就算是,也不是自己能掌控的。 反而是李景霈给了她一个惊喜。 这个初看明朗直率的皇子,果然不是那么简单。充其量是披着油盐酱醋的皮儿,内里都是一般的魑魅魍魉。 如此,就是棋局中人,就要遵从对弈规矩,就不足畏惧。毕竟,按规则出棋的人,比不按规则出棋的人更好对付。 “民女竟能惊动二殿下亲自动手,不知该是殿下躬亲还是民女荣幸。”辛夷幽幽道,“为的可就是长孙?” 第一百三十九章 游戏 “是也不是。WwW COM不是为长孙,却是为我毓泷兄。什么卢家栽赃,长孙冤枉我不知道,只知他是那么珍爱同宗族人,一定不愿长孙有一个人冤死。” 李景霈得敞亮,丝毫没有隐瞒。辛夷听得微微眯了眼。果然不出她所料。 长孙最近处于风口浪尖,岌岌可危。起因是不知真假的卢家“告密”,再往前推,就要归到辛夷头上。 长孙借与辛夷联姻,获取钱财资助,暗生逆心。虽然听上去太过荒唐,但皇帝信了,错便实打实的是辛夷。 李景霈和长孙毓泷有交情,诛杀辛夷,为长孙昭雪。也怪不得他自宫宴失手后,就再次露出了刀锋。 “卢家的话,哪怕是编造,皇上也不敢不信。然而殿下身为嫡皇子,真相如何,想必旁观者清。”半晌,辛夷沉沉地开了口,“殿下不去忙着帮长孙昭雪,却急着诛杀女子,是不是太过糊涂了?” 李景霈揉了揉太阳穴,一副慵散散的样子:“辛姑娘,你是不是依然觉得,就算是卢家栽赃,理由也太过可笑?” “难道不是?”辛夷斩钉截铁的一口反驳,“逆心谋反又不是过家家,这招兵买马,粮饷铸器,所需钱财岂是数?千金,万金,万万金。民女外祖家不过是普通商贾,娘亲更是沦为乞丐,又怎会有这种巨力?” 辛夷气都没喘,连珠炮似的完。从最开始,她就觉得荒唐。 起兵逆反,所需万万金。不她外祖家拿不出,就是放眼如今大魏,也绝没有哪家富商拿得出。 左右不过是卢家要让长孙背黑锅,随便找个理由,黑的也同白讲了。 没想到李景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见得晌午的日光照进来,晃得他的眸有些虚徨。 良久,铜漏都不知滴过几轮了,李景霈才若有若无的叹了口气:“如今自然是没有这光景了。当年是那般的繁华呐,商道论英雄,熙熙竞风流。那时的他,他的家族,真有这般强大,以一族之财,扶一姓改下。可正因如此,也才后来召来了大祸。老爷倒也公平。” 李景霈得声,仿佛自言自语,当没辛夷这个人似的。 辛夷眉间一蹙,实在听得迷糊,不由试探道:“殿下什么?什么英雄什么大祸的?” “无妨。长孙要大祸临头,姑娘这个还念着长孙婚约的人,也是‘英雄’一个。”李景霈忽的抬眸,揶揄地一笑,像个毫无心事的坐在墙角下,晒太阳斗蟋蟀的市井民。 “殿下这话,民女无论如何都不信的。”辛夷似笑非笑,“殿下还不如:既然打定了要为长孙解危,要诛杀我辛夷。只怕就算民女今日赢了殿下一棋,救了自己一命,殿下也不会放过民女。” 李景霈的脸色丝毫没有异样,继续笑得露出一圈大白牙:“不错。但你这丫头有些聪明,直接杀你太费心力。我打算换个法子,逼你自尽可好?” 惊心动魄的话,杀意凛冽的字,被李景霈以那般的笑脸道来,也不知该他真无邪,还是人命如草芥。 然而辛夷知道,棋局中有一种人,活着只为一个近乎于罪孽的执念,除此之外的善恶杀伐,都不过是游戏一场。这种人,无人心到可骇,却也无人心到可怜。 “殿下准备如何逼民女自尽?”辛夷也荡开了温和的浅笑,仿佛在不干自己的事。 “听你很护辛府。这倒是奇怪,辛府待你并不如何,你何必处处顾念?”李景霈忽的岔开一问。 辛夷猛地升起不好的预感,回答却也不慢:“护辛府不是因他们待我好坏,只是若辛府覆灭,手足俱亡,民女也不过是伶仃蜉蝣罢了。那样的日子,比棋局落败,比贫寒落魄,更让民女心凉。” “原来如此。你倒和我毓泷兄一般,都是那么珍重族亲。”李景霈似乎很赞赏的一拍大腿,“不如,我就每日杀你一个辛氏族人,从远亲开始,到近亲,从旁系,到本家。我要你眼睁睁看着族亲灭亡,就好像看着凌迟的刀,一刀刀割尽自己身上的血。那种慢性毒般的感觉,生死不如,自尽倒成了解脱。” 辛夷浑身一抖。每日杀一个族人,从远亲到近亲,她无论如何也猜不到,李景霈居然得出了这种歹毒至极的法子。 就好像在自己腕上割了口子,看着血每日流出来,亲眼看着自己走近坟墓,预知了死期也毫无法子。 “殿下是弈者,当知棋局规矩。”辛夷眸底的寒意几乎凝成实质,却还压着性子做最后的争取,“如此大开杀戒,民女不信,棋局其他方会没有动静。利益纠缠,民女不信,殿下不会受到其他目的的牵制。棋局之中,步步牵连,谁敢这么肆无忌惮。殿下可别把自己搭了进去。” “这些就不用你操心。虽然棘手些,但本殿打定主意了。”李景霈笑得眉眼弯弯,日光却没映入他眸底,“辛夷,你很聪明。不过,本殿从被母后骂傻,所以棋局中‘聪明人’的规则,在本殿这儿都不适用。” 李景霈又大大的打了个哈欠,浑身像没骨头般往布匹堆里一缩:“时候不早了。辛姑娘请回罢。对了,这个游戏,今日便开始。不送。” 最后一句话激得辛夷心头猛跳。 她的指尖把掌心都掐出了青印,才堪堪抑制住内里的惊涛骇浪。可尽管如此,她也觉得脚下有些虚浮,刹那间竟是迈不出一步。 而在对手面前暴露出自己的恐惧,哪怕一点都是致命的。 为了掩饰此刻的危机,辛夷果断又扯了个话题:“民女倒忘了问殿下一句。从识出殿下身份后,民女就一直好奇。殿下为何亲自来云裳阁。若只是为了诛杀民女,事后得影卫回报就好,也没有屈尊亲临的道理。” “本殿过,是来选布料。新岁春至,当制春衫。母后念叨着喜欢云裳阁的手艺,本殿就亲自来,为母后选些料子。”李景霈有些诧异辛夷为何一问,但也没隐瞒自己本来的目的。 辛夷一声冷笑:“殿下是嫡皇子,您的母后是大魏皇后。选料子这种事,只要宫里一句话,云裳阁进献都还来不及。再,差个宫女太监也就是了,何必殿下亲自来选。还是,殿下另有目的。” 李景霈的眸色一沉:“若抛开皇子皇后的身份,为了娘亲的春衫鲜妍,做儿子的亲自来店铺为娘亲选料,这很奇怪么?” 第一百四十章 招鬼 辛夷一愣。 WwWCOM若是普通人家,这样的亲力亲为,可谓孝子。但若放到下棋局里,就寻常到“不寻常”了。然而,李景霈的下一句话,却让辛夷咽下了所有的质疑。 “我不过是想,像个普通做儿子的,来孝敬自己的娘亲罢了。” 李景霈有些倦怠的闭上眼,日光流转在睫毛上,为他的面容镀了层干净的微光。如同最纯净的琉璃。 此刻的他,只是个亲自选布料,博娘亲一笑的儿子,全然没有那个诡异狠辣的皇子样儿。 辛夷摇了摇头。她有些糊涂了。 她以为李景霈是棋局弈者,可如今看来,似乎又不是。他自己倒了句明白话:棋局中那些“聪明人”的规则,在我这儿都不适用。 “民女告退。”辛夷无意深究,反是她的心绪已经平静下来,果断的告辞离去。然而她刚走到门口,身后就传来李景霈幽幽的轻叹。 “为什么,世间最普通的事,放到棋局之中,反倒成了别有用心呢?” 辛夷的脚步僵了片刻。但只是片刻,她便伸手推开了暖阁的房门,清冽的雪风呼啦声灌了进来。 “因为棋局之中,只有利益。” 雪风中携来女子若有若无的回答,剩下个榻上的男子,睁着空洞的双眼,眸底却没有映出任何东西。 辛夷不知道是怎样回到辛府的。 她一路上都在催马车车夫加快,马车颠得五脏六腑都要碎了,她也不肯慢下来半步。 她急于确认一件事。李景霈“这个游戏,今日开始”,焦得她的心口一直有团火烧。今日还剩下半日,她不知道李景霈何时开始,却知他的影卫会比她的脚程更快。 好不容易拼命般赶回辛府,绿蝶抱着春衫箱子去向慈兰堂交差,辛夷直直的就奔去了辛歧的上房。 然而,当看到辛歧似乎和些人簇拥在上房,绿纱窗上映出人头攒动,夹杂着低低的哭声,辛夷的心一下就揪紧了。 “六女,春衫可取回来了?老太太刚才还念叨哩。”辛歧余光瞥见辛夷,转过身来一笑。 辛夷行了一礼,见得簇拥着辛歧的人都是些远房亲戚,除了重大节庆,并不常往来,如今竟凑了个齐全。 辛夷心底的那点不安更浓了。 “爹,女儿许久未见诸位长辈。今儿是什么风刮的,都来拜晚年不是?”辛夷带了两分女孩俏皮的试探辛歧。 辛歧拉了辛夷到屋外,沉沉的叹了口气:“你方才去取春衫了,不知道变故。你三堂叔的四侄女刚刚没了。” 三堂叔的四侄女。辛夷想了半才记起是哪号人物,确实是远亲,但也是实打实的同宗。 “如何没了?之前一点风声也无。”辛夷压低了声音。 “不你,所有人都觉得突然。她确实最近惹了点风寒,但不严重,药也都好好吃着。”辛歧眉头都蹙成了一团,“可突然就没了,郎中也不出原因。一个风寒还要了命了。怪哉。” 风寒疾要不了命。但汤药里的毒药却可能要命。 郎中瞧不出原因,辛夷却是心知肚明。 李景霈,游戏从今开始。没想到这开始来得这般快。从云裳阁到辛府,半个时辰的回程,李景霈的狠比她的侥幸更快。 辛夷深吸几口气,强压下心底的波澜,对辛歧道:“爹爹节哀。生死由,也是人力奈何不得。” “罢了。不过是远亲,倒也不用太费心。隔日*我亲自上门悼唁,其余的也就从简。”辛歧略一沉吟,便将此事揭了过去。 然而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仅仅是辛氏噩梦的开始。 三月初十。辛夷的表姑在踏青时,被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山匪杀害。 三月十一。辛夷的堂侄女素来身子丰腴,莫名被只夜猫吓了,一口痰没吐出来噎死了。 三月十二。辛夷的三叔在新官上任的途中,骑马了癫,连人带马摔下山崖摔死了。 …… 从远到近,从疏到亲,辛氏一日一作鬼。 不断来报噩耗的厮,将辛府弄得门庭若市,往往丧服还没脱下,第二日又要接着穿。白幡遮蔽日,哭丧声彻夜不息。 长安渐渐有了流言:辛氏着了鬼,妖怪作祟,才会频繁的闹人命。 辛府成了不祥之地。路人绕道走,街坊碰面了也直捏鼻子,胆大的直接就在辛府门口烧香拜佛,祈求鬼怪不要牵连他人。 短短几日间,辛府乌烟瘴气,人人心力交瘁。作为家主的辛歧更是劳神得大病一场。 终于,当辛夷的大伯死于非命时,辛夷再也沉不住了。 她知道,按照李景霈游戏的规则,已经到了她的叔伯,那明日就是她身边最亲的人,比如辛歧,比如辛周氏。 而能对抗皇子的力量,只能来自同是皇子。她辛夷一个五品官庶女,手中没有剑,却有头脑中的权谋。 所以,当辛夷千辛万苦动那几个眼睛长在头顶的守门厮,终于站到李景霆面前时,她直接打开窗了亮话。 “拜见三殿下。民女要和殿下做个交易。” 李景霆端坐在棋局前,眉间微蹙,整个人还处于没缓过神来的状态。辛夷这直白的话,哽得他一下子不上应还是不应。 一大清早的,辛夷就吵吵嚷嚷的来晋见他,和府门随从的争吵自然又是弄得满府皆知。最关键是,这是辛夷第一次主动来见他,当看到她一个大活人站在自己面前时,李景霆有些像做梦。 若昨晚的梦还未醒,梦里春风起三月芳菲。 那一瞬间,李景霆的心尖涌上股细密的欢喜。 然而当听到她只是来“谈交易”时,那股欢喜又扑的被凉水浇了个透。 李景霆的眸一寸寸冷下去,他别过头去,恢复了常态,然而重新捏起棋子的指尖,却有些微微不稳:“辛姑娘好大的口气。” 辛夷没在意李景霆的异常,她不卑不亢的一笑:“敢和殿下谈,是因为民女有谈的筹码。只和殿下谈,是因为相信殿下是这样的人。” “哦?那在你心中,本殿是怎样的人?”李景霆的接话有些急,带了两分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迫切。 “适合谈买卖的人。”辛夷目光凛凛,一字一顿道,“棋局之中,怕的不是狠,不是毒,而是不按规矩来。只要按规矩来,再是可怕的人,也可以谈交易。唯有利益,无关风月,一两两把利益放到秤杆上来秤,便总有双方都满意的价钱。无论谈买卖的是仇人还是囚徒,只要价钱合理,筹码足数,这交易都可成。殿下,便是这种人。” 第一百四十一章 成交 李景霆愣了愣。 WwWCOM旋即笑了。笑意有些复杂,不上是赞赏还是自嘲。 他的对手他狠毒,他的属下他绝情,他的父皇他野心如狼。却从来没有人他只是个谈买卖的人。这个答案出乎意料,但很是对他口味。 然而,世间千万人,他此刻却最不想,从她口中听到这样的评价。 也最不想自己在她心中,只是这般的存在。 “罢了。”李景霆摆摆手,不再看辛夷半眼,“你想和本殿谈什么交易?如你所,本殿是适合做买卖的人,那只要汝筹码足数,本殿也或许可以应你。” 辛夷深吸一口气,目光愈清冽,好似把从柔山润水里洗濯出的长剑:“殿下从二殿下手中救我辛氏一回,我便帮殿下无条件做一件事。” “果然是这件事。旁人只道辛氏招了鬼,棋局中的人可是都瞧得清,是本殿的二皇兄为他毓泷兄来的。”李景霆恍然的唇角一勾,“若要救辛氏一回,就要和二皇兄对上。那可是大魏嫡皇子,背后还靠了个王家。这个买卖可做大了。” 见李景霆没有立即应还是不应,只是顾左而言他,辛夷眉间的嘲讽愈浓。她信李景霆是做买卖的人,那也信到底如何才能填满他的胃口。所以,她加重了自己的话。 “只要殿下答应,我将为殿下做一件事。无论什么。” “无论什么?”李景霆意味深长的盯着辛夷。 “是。”辛夷没有丝毫迟疑,“只要殿下保辛氏这次。” 李景霆不置可否的摸了摸鼻子:“辛姑娘,其实本殿很好奇。辛府待你并不如何,你自己也曾过,若真的大难临头,你也不一定会向着辛氏。可为什么如今,却处处一副孝女大义的样子?” 辛夷的眸色晃了晃。为什么呢,她也不知道。只是单纯的不想割断这样的牵连。血脉的牵连。就算再脏再臭,也到底是流着一般的血。 前生的她没有想到,才重生的她也没有想到,如今,她会真的认同自己的“辛”姓。如同大树的上一根枝脉,从共同的根里长出来,然后开枝散叶,蔓延向四方。 若无家可归者,终究是浪子,若无亲可睦者,茕茕若蜉蝣。 “只有做过一次孤魂野鬼。”辛夷的语调飘忽起来,“才会真的不想再是孤魂野鬼。” 女子这话得古怪。前后两个孤魂野鬼,只有冥冥中的司命,才能明白第一个是真正的亡魂,第二个是世间的流浪。 只有真正的死过,才会真的不想再独自一人。哪怕是恨或者爱的名义。 李景霆蹙眉沉吟。想了半也觉得似懂非懂,干脆不去计较:“罢了。辛姑娘。若你真是以你自己筹码,和本殿谈买卖,那本殿还确实有件事需要你去做。若你成,我便保。” “殿下但无妨。”辛夷俯身行了一礼。 李景霆的笑忽的古怪起来,他指尖棋子乍然掉落,打在梨木棋局上砰一声清响,宛如铡刀砍下了人头。 “杀,长孙毓汝。” 辛夷整个人顿时僵在了原地。只听见李景霆不慌不忙地自顾解释了下去。 “长孙大厦将倾,如今也在保后路。本殿的影卫探出了消息,长孙家会以某种方法,在大限来临前,保下族中一二血脉,不至于噩梦成真时,落得个和高家全族覆灭的下场。至于什么手段,还不清楚。不过保下的人选,大概可以确定有这么几个:长孙毓泷,长孙毓汝……其他的人无所谓,但长孙毓汝必须死。” 辛夷的指尖顿时掐进了掌心,疼得她浑身一阵哆嗦,然而她还是维持着面容的平静,眉心腾起股骇人的铁青色。 “为什么?殿下不去杀那几个嫡长子,却来在乎个女子,是不是顾此失彼了。” “非也。血脉虽然重要,却不是最重要。长孙毓汝是嫡女,这已够了。关键的是,她太聪明。”李景霆双指敲着棋局,一声声嗒嗒响,打得辛夷心头一阵阵隐痛,“被誉为长孙军师的人,留不得。哪怕最后长孙只保下了一个嫡子,甚至只是个庶子,依长孙毓汝的谋略,都有东山再起的可能。所以,那几个嫡出公子哥儿不足为虑,倒是长孙毓汝必须除掉。如同老虎若拔掉牙齿剪掉爪子,不也就是只大点的猫罢……当然了,若是辛姑娘不愿意,这买卖就没有谈的必要了。” “殿下请继续。”辛夷鬼使神差的猛地接话道。 李景霆意味深长的瞧了辛夷一眼,续道:“长孙家如今对这几个人保护得紧,哪怕是族亲同宗,若无家主的命令,都不能见到他们。所以,本殿的影卫也一筹莫展。然而……” “然而,还有种解法是。他们自己出来。”辛夷有些急促的打断了李景霆的话,她实在是度日如年,但又无法挪动自己的脚步,“殿下想要我约见长孙毓汝,然后给殿下制造机会,趁机诛杀毓汝。” “聪明。”李景霆满意的点点头,“行动开始的时间,便是长孙家出招保她的时候。虽然什么手段还不清楚,但只要长孙家有所行动,你一定可以察觉到。” 言罢,李景霆就不再开口。他转过头,指捏棋,耐心的下着案上的局,一子黑一子白落下,整个房间就只听见落棋声。 辛夷也不再开口。李景霆该的就了,剩下的就是她的选择。 要么,任凭李景霈诛杀辛氏,要么,自己诛杀长孙毓汝。 以命换命。人命被放在秤杆上一两两秤,情义或良心都太过苍白,只剩下赤*裸*裸的生或者死。 这便是棋局的规则。若不踏白骨,则无法前行。没有谁的手可以保持干净。 辛夷的心钝痛得厉害,她几乎本能地转身便走。然而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沉,直到房间门口,她兀地停了下来。 她没有回头。 也没有再走半步。 她就伫立在门口,门缝透进来的日光把她的背影拉长,细细的一线,最终湮没在黑暗里。 李景霆也没有异样。他静静的下棋,静静的等待,棋局上渐渐布开黑白若战场。 良久。直到一局完,胜负分,门缝刮进来的一股春风吹动女子青丝拂。 “成交。” 辛夷幽幽的声音裹着春风,吹到李景霆耳里,显得有些不真实。 第一百四十二章 萌蘖 李景霆玩味地笑了:“很好。WwW COM具体计划如何,彼时自会有人告诉你。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等。等长孙家露出保长孙毓汝的动静时,你就可以按计划下手了。并且,为以示本殿诚意,从今日起,本殿可暂时保辛家无有新亡。后续如何,就要看你的诚意了。” 辛夷点了点头,伸手推开门,便要拂袖而去。 “辛姑娘。”李景霆蓦地叫住了她。 辛夷驻足,没有回头,手搭在门栓上,随时都要消失的样子。 “所谓棋子弈者,只讲一个遵字。弈者要棋子去死,棋子也不敢半个不字。哪有你这样,一而再,再而三,谈交易谈条件的。”李景霆有些哭笑不得,“所以今后,你不再是棋子。恭喜,你将作为真正的弈者,踏上这盘下棋局。” 辛夷有半晌沉默。背影被三月春光勾勒,静好如斯,看不出她到底是喜还是惊。 眼看着女子又要伸手推门,李景霆忽地一股热流往脑门冲,让他鬼使神差多嘴了句。 “辛夷。你不再是作为棋子,站在我的影子里。而是我希望,你将站在我身边。” 李景霆直呼辛夷闺名,叫得很自然,又夹着股莫名的情绪。 不是作为棋子在身后。而是作为辛夷在身旁。这句大有深意的话,根本经不起推敲。 如同初春的雪被经不起大力,否则一旦破碎,就现那寒冷肃杀下,竟是春意烂漫,三月烟花,不知何时早已萌蘖。 李景霆自己在出口这句话后,也蓦地意识到不妥。 他有些尴尬地清咳两声,心底一个劲儿恼自己,作为合格的对弈者,怎么能出这般话来。 辛夷的背影却依然没有太大波动。她凝滞了半晌,就自顾推门而去。 黄花梨木雕花门在她身后被重重关上,砰一声响,棋局前的男子瞬间被黑暗吞噬。 和十一年。三月廿。 春光明媚,草长莺飞。纸鸢如花朵般缀在晴空,杨花榆荚飞,毛茸茸的春草十里,满城风月牡丹俏。 然而大魏的朝堂却依然被寒冬笼罩,麟德殿的北风越刮越厉害,冻得所有人心僵。 长孙家主被大理寺立案提审,据一道道酷刑下来,就算怨也得屈打成招。 皇帝一一道圣旨。长孙氏为官子弟6续被罢官贬谪,由卢家子弟接任。所有和长孙有交情的家族都忙着撇清关系,落井下石。 长孙家的权力渐渐被卢家吞噬。百年开国,风雨飘摇,倾覆仿佛只在几日间。 然而三月廿一。长孙家忽然放出个消息:着长孙毓汝并十数嫡系子弟,男入罔极寺,女入感业寺,为家族礼佛祈福。风不平,则人不归。 这个消息来得突兀,下人都没缓过劲儿来。唯独辛府的辛夷眼皮子猛跳。 长孙家出手了。 在大难来临前,为家族留下最后的血脉。祈福没有错,关键是“风不平,则人不归”。 这风注定吹向了死路。彼时来个落出家,凭着一入佛门,斩断俗缘,卢家或是皇命都拿他们没办法。 三月廿五。长孙府中走出了十余乘轿子,载着长孙氏祈福的女眷,前往感业寺。 轿子旁数百名侍卫,暗中数十名影卫追随,倾全族之力相护,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要知道如今想取长孙人头谄媚卢家的,可是如饿狼般虎视眈眈。 然而,其中一辆轿子却在城门处停下了。 长孙毓汝撩开帘子,俏生生地走了出来,四周的影卫顿时如临大敌的围了上去。 “姑娘,家主吩咐,不至佛寺不下轿!佛门之地,断绝尘缘纷争,到了那儿才安全!这中途万一有什么变数,可就辜负了全族的苦心了!” 长孙毓汝泰然自若地瞥了诸卫一眼:“我自然明白。但此事事关重大,我必须独自前往。尔等暂时不要跟太近。” 当头的影卫吓得头像筛子般摇:“长孙如今众矢之的,姑娘更是我长孙军师。一人牵连一族未来,属下们绝不敢掉以轻心!” “若我今日所见之人所言为真,那长孙的危机也解了,又哪里需如今费心。这般事哪怕有一分可能,我都要拼着命试试。尔等暂时退下,我快去快回。” 长孙毓汝丢下句话后,就头也不回的往城门处去,剩下的数十影卫急得搔脑也没法子。 女子来到城门墙脚,看到一道倩影已等候多时,她不禁松了口气:“辛夷妹妹!” 辛夷转过身来,迎了上去,脸上的巧笑没有丝毫异样:“长孙姐姐!” “得了你的信儿后,我还怕你不会来哩。毕竟如今人人都忙着和长孙撇清关系,谁又愿意主动贴上来。”长孙毓汝亲切的拍拍辛夷的手。 “瞧姐姐的。婚约尚在,一损俱损,我哪敢诳你。”辛夷笑意愈柔,“再,如今长孙氏的人头可是献媚卢家,一步登的好礼。瞧瞧你族中护你的架势。你都敢来,我焉敢失约?” 长孙毓汝扑哧一笑,眸底因为局势危机而染上的戒备,一寸寸的柔和下来:“时间紧迫,咱们正事。卢家诬陷我长孙,由头便是和你的联姻。你即是主角儿,你尚且有解,不知如何个解法?” 辛夷笑了笑,不置可否。她看了看不远处如影随形的长孙家影卫,又古怪的瞥了眼城楼的方向,最后上来拉长孙毓汝的手。 “此事机密,滋生事大。就算有十分心,再多一分也是该的。但瞧你家影卫,个个跟得这般紧,即使是自家人,也未免过了些。” “那你的意思是?”长孙毓汝一愣。 “姐姐与我到这僻静处来。隔墙有耳,心为上。”辛夷着就来拉长孙毓汝,后者却是本能地一僵。 顶着长孙军师之才,又值家族多事之秋,就算面对的是辛夷,长孙毓汝也不禁多分心思。 察觉到长孙毓汝的戒备,辛夷的笑意愈温柔:“长孙姐姐这是怎地?还信不过辛夷了?日后我还得唤你姑子哩。” 一听姑子三个字,长孙毓汝的眸色又松了下来。想着辛夷就要嫁给长孙毓泷,横竖都要是一家人,她方才未免多心了。 长孙毓汝面露歉意:“罢了。就听辛夷妹妹的。去僻静处话罢。” 二人来到城墙脚下的一处角落,这已经出了影卫的视线,距离最近的就是身后巍巍的钟楼。 “好了。这下就你我。还请妹妹相告,长孙之危的解法。”长孙毓汝急到。 涉及到可解家族危机,涉及到亲人命运前途,她也不禁些些被冲昏了头,全然没注意到辛夷诡异的将她的后背对准了钟楼。 第一百四十三章 手刃 “长孙姐姐,这盘棋局,你退不得,我也退不得。Ww W COM不只是我一人,而是我身后的百余性命。”辛夷笑意愈璨烂,然而语调却古怪起来,“就算不是太可亲的家族,也不许他人刀剑的践踏。” 长孙毓汝的瞳仁猛地收缩。 这番像书般的话,旁人听得糊涂,却没人比她更懂。入棋局者,便得守棋局的规则。 其中有条叫虚情假意。 还有一条叫杀车保帅。 哪一条她都不陌生。可悲的是她再熟悉,却也最后栽在了上面。 辛夷的粲笑如烟花,那短暂的热闹后,便转为一片冰凉的烟花:“长孙姐姐。哪怕踏遍白骨,我也必须往前走。对不住了。” 长孙毓汝浑身一抖。她的脸色由青转白,唇角哆嗦得厉害,竟分不出她是怒是惧。 辛夷静静的看着她。笑意一寸寸冷却。 长孙毓汝来不及了。 就算辛夷摊牌,她也无法及时呼救影卫。因为如今二人和长孙车驾的距离,李景霆只会比她的声音或者双脚更快。 踏遍白骨,提灯夜行。这场棋局里面,大抵从来都没有情义二字。 然而片刻后,长孙毓汝却忽地冷静下来,绽放出了嫣然的笑意。 是那种解脱的笑意,笑得她眸底泪光盈盈。 “辛夷妹妹。你或许不知,长孙军师这种才名,于我不像是盛赞,更像是屠刀。”长孙毓汝清声到,“一把诛我自己的刀。” 聪明的人最痛苦,因为早早的就堪破了命。而最可悲的,是这种堪破,还包括自己的。 辛夷唇角冷却的笑意僵硬,化为了一缕沉默的哀然。 她懂或是不懂,结局都已注定。她要负上这罪,要踏过这鲜血。 长孙毓汝的语调有些飘忽,双眸如做梦般,渐渐没了焦距:“长孙全族尚且如此,我这个号为军师的人。不仅是卢家,其他算计的人又怎会放过。就算是逃到佛寺,落出家,我活不了,长孙也活不了。我只是诧异,最后竟是你。” 辛夷依旧沉默。只有春风拂过她鬓角,吹起一缕缕凌乱的青丝,模糊了她的视线。 “长孙毓汝堪破了所有,却还要作为长孙军师为家族筹谋。明明知道是死路,却还要执着于幻影般的生路。”长孙毓汝一声自嘲的笑,“自欺欺人。要骗所有人,欺的是自己。好像自己被分成了两个人,实在是太痛苦。” 辛夷的喉咙动了动,咽下一股涩意,她指尖伸向脖颈,解下了自己的外袍。 她今日穿了件水绿素绫披风,襟前的盘扣系得严实,将她整个人都包裹在里面。 一阵春风涌来,那件披风瞬时呼啦啦地被风吹走,露出辛夷里面的襦裙。 素白。麻衣。那是件丧服。她竟然在寻常的春衫之下,已经穿好了丧服。为长孙毓汝穿好了丧服。 长孙毓汝笑得眼角通红,一滴滴泪水如断线的珍珠滚下:“谢谢你。辛夷。” 辛夷兀地上前,伸手搂抱住她。仿佛只是普通的闺中姐妹,金兰情深,然而她的左手却按住长孙毓汝的后脑勺,死死地压向自己的肩膀窝儿。 她实在不忍再看,长孙毓汝的笑。 也实在不敢面对,她最后会是什么表情。 辛夷的视线越过长孙毓汝的后背,惘惘地看向了钟楼。 这是长安城门的钟楼。镇守的将士姓“卢”。 李景霆一袭玄衫立于楼顶,手中拉开的长弓闪着凛冽的寒光,箭镞已对准了辛夷怀中那女子的后背心。 一声弓鸣。震裂九霄。 辛夷余光只瞥见一线银光,旋即一声闷响,羽箭就刺入了长孙毓汝的背心,堪堪在自己眼皮子下,她甚至能清晰的看见,那碎裂的衣衫,那洞穿的血肉,还有抵住箭镞的一点金光。 一点金光。仿佛长孙毓汝内里穿了什么东西,刚好挡下了羽箭。虽然已刺入血肉半寸,但不至于穿心致命。 “你和他,都失算了。百年名门,开国世家,其底蕴岂是你们可度的。”长孙毓汝吃痛下颤抖的声音传来,“这是魏太祖赐给长孙皇后的金缕衣,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不管李景霆将箭镞磨得如何利,今日都穿不过这御宝。” 辛夷的眸色闪了闪。深处翻腾起抹挣扎,但只是片刻,浓重的夜色就覆盖了她整个瞳仁。 她幽幽的将手伸向了那支羽箭,然后五指紧攥,握住箭尾,猛地往内刺了进去。 一切不过是瞬息之变。 长孙毓汝还没来得及趁喘息挣脱开,便听得令人心悸的钝响从自己背部传来。那是羽箭被某个大力压迫,奋力刺穿金缕衣的钝响。 “辛夷!你!”长孙毓汝的话只呼了一半。 因为辛夷几乎同时,狠狠压住了她的头,力道大得手上青筋暴起,竟是让长孙毓汝分毫动弹不得。 “对不起。毓汝。”辛夷一声呢喃。眼眶腾起了水雾。 旋即,她手上狠狠地一个大力,本就特制锋利的羽箭瞬时刺穿了金缕衣,刺入了长孙毓汝的后背三寸。 鲜血从辛夷的五指间淌下来。 鲜血从长孙毓汝的背部喷涌而出。 长孙毓汝浑身一抖。辛夷看不到她的表情,却感到也有鲜血从女子唇角涌出,湿了她自己的后背。 “对不起。毓汝。”辛夷再次呢喃。只是重复着几个字,一滴清泪从她眼角滴落。 然而同时,她手上的力道再次加大,羽箭又狠狠地往长孙毓汝背心刺入三寸。箭杆将辛夷的手掌拉出条骇人的口子,鲜血淋漓,血肉模糊,然而她却浑然不觉。 她只能清晰的听见,那箭镞刺过女子后背的闷响,只能看见,那从女子后背不断涌出鲜血,将她,也将她的衣衫一块儿染成了嫣红。 长孙毓汝像筛子般一阵战栗,然而口中却是不出音儿了。只听得她喉咙里传来含混不清的呜呜声,似乎鲜血都堵在了喉咙里,连悲鸣都被掐断。 “对不起。毓汝。”毓汝两个字刚出,辛夷的泪珠儿就刷刷滚了下来。 她哭了。然而手中的箭尾却再没有凝滞。 她放佛拼尽浑身的力气,紧咬牙关,眉目扭曲,握着箭尾的右手青筋暴起,一路向长孙毓汝的背心刺了下去,再无迟疑,再无停顿。 古怪的声音响起。是箭镞穿透血肉,刺穿血脉的声音,是箭镞擦过骨头的咯咯声,是箭镞强行贯穿女子娇躯的钝响。 一声声,听得人牙酸,听得人骨头似虫子爬。一声声,无比清晰的砸在辛夷耳膜,痛得她嗡嗡耳鸣。 第一百四十四章 抄家 长孙毓汝的口鼻都被鲜血赌住,连惨叫都不出,只是本能的挣扎,可头部又被辛夷按得死死的,分毫逃脱不得。 WwWCOM 如同头被铁针扎在砧板上的鱼,一刀刀凌迟切割,一步步走向绝路,亲眼看着自己的血一点点流尽。 比死亡更残忍。 “对不起。毓汝。对不起,毓汝……”辛夷的泪流得更凶了,冲花了她的胭脂,将她的脸冲得如死人般苍白。 她哭着。道歉着。五指间的鲜血淌着。可羽箭也毫不留情地前进着。 鲜血染红了长孙毓汝的衣衫,也染红了辛夷的丧服,滚烫的衫子贴在身上,辛夷却只觉得冰冷刺骨。 二人看似姐妹情深的搂抱,却不想是一场最近距离的谋杀。其惨烈丝毫不弱于战场上的两将搏杀。 “对不起,毓汝。对不起,毓汝……”辛夷只剩下一声声梦呓,如着了魇般浑浑噩噩地流泪。 长孙毓汝初始还挣扎几下。忽地就不动了。 然后,辛夷感到手上的力道一空,自己的胸口就触碰到了箭镞。 穿心而过。她竟是硬生生地握着羽箭,刺穿了长孙毓汝的身躯。 长孙毓汝浑身一软,像个傀儡娃娃搭在她肩上,干涸了的鲜血再无一滴淌出。 辛夷颓然的垂下手来。瞳仁似乎看向了某处虚空,惶惶没有焦距。她的泪水也已干涸。 她温柔的再次抱紧长孙毓汝,用自己血肉模糊的手,徒劳的为她擦去背部的鲜血。 “毓汝。不痛了。不痛了。” 长孙毓汝最后缕微弱的气息划过她耳畔,传来女子最后的呢喃。 那是一声轻笑。娇柔缱绻。杂花生树。 “也好,也好……这样的命呐,终于可以结束了……公子,毓汝去也。奴将依照诺言,为公子点一盏灯……候公子归来。” 黄泉太长,冥府太黑,孟婆汤太苦。只怕你找不到我的方向。 唯有在彼岸为你点一盏灯。妾在此处,候你归来。 随即,那缕气息消散。女子的身躯僵硬。 辛夷半晌没有松手,感受着怀中女子的身躯渐渐僵硬,她浑身的力气也仿佛被抽尽了般,迷茫地不知道生了什么。 直到李景霆的声音沉沉传来:“辛夷,你是怎么了?还不快走。长孙家的人察觉异常要过来了。” 辛夷哀哀一笑,旋即两眼一黑,直直地栽了下去。 和十一年。长安城门。 有长孙军师之称的长孙毓汝被一箭射死。而镇守城门的将士刚好姓卢。 卢家本就与长孙不死不休,碍于祖宗礼法要走大理寺和刑部的过场,但不代表卢家的仁慈和收敛。 所以,大理寺迅的就定了案:卢寰派卢家子弟,于长安城门处射杀长孙毓汝。 然而就算是走过场,也是大家都要脸面。卢寰前脚把长孙一案交与大理寺和刑部,后脚就插手诛杀长孙毓汝。 违逆了大魏法典,无视了朝政规矩,更是一巴掌狠狠的打在了皇帝李赫的脸上。 终于,大明宫坐不住了。 三月底。大朝。皇帝李赫在朝堂之上,怒斥大将军卢寰。 据当着数百朝臣的面儿,什么“数典忘祖”,什么“无法无”,向来软弱的皇帝许是被怒意冲昏了头,骂得是一点不留情。 卢寰当场脸色铁青。大朝还没结束,就自顾摔门而去,连招呼都不给皇帝打个。再次在众目睽睽之下,给皇帝脸色看。 卢家的风波还没完,长孙的逆反案,大理寺审出结果了。 只剩半口气的长孙家主被逼着画了押,供认长孙氏借助与辛女联姻,获取巨资,暗生逆心。 四月初一。帝旨:斩长孙家主。悬其头颅于城门,昭告下。 四月初二。帝旨:抄家长孙。寻是否有逆反之证,全族彻查。 然而所有人都清楚。“寻逆反之物”只是个过场,真有或是假有,卢家都能让大理寺找到。家主都被斩了,长孙的死局已经注定。 最怕的是长孙覆灭之日,便是卢家亮剑之时。 风雨飘摇,大变至,九州暗流汹涌。长安的春雷阵阵,打得人心惶惶。 而这厢,当辛夷再次睁开眼时,触目是熟悉的玉堂阁。春风夹杂着杨花飞进来,在锦衾上落了一层。 “姑娘可算醒了。”门吱呀声打开,绿蝶端着碗汤药,喜不自胜地走进来。 辛夷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却现右手沉得厉害,原来那日被羽箭割裂的伤都被处理过,抹了膏药,缠着厚厚的布条。 “最近族中可还有人亡故?”这是辛夷问的第一句话。 “来也怪。或是上苍感念,驱除了阴邪,自姑娘的大伯老爷去后,便再无人亡故了。”绿蝶欣慰的松了口气,暗念,“阿弥陀佛,菩萨显灵。” “那就好。那就好。”辛夷哑着声点点头,目光移到自己的右手上,包扎很细密,看上去像截白萝卜,“谁送我回来的?” “三殿下的人。”绿蝶关切地上前来,为辛夷捏好被脚,“公子已经给姑娘瞧过了。只是皮肉伤,还好没碍着关键。至于姑娘晕过去,也只是郁结于心,肝气不通,静养阵便也无妨。三殿下把姑娘送回来时,所有人都吓了跳。满身是血,右手深可见骨的伤痕。姑娘您好歹是官家姐,平日重物都不过手,这是到哪儿去用了这么大力气……” 辛夷静静的听着,一时没回话。硬生生握着羽箭刺穿长孙毓汝的身躯,那用的气力能不大么。 至于承受这气力的人有多么痛。她不敢想。 她半刻都不敢回想。那短暂又漫长的几刻钟,自己手上覆盖的鲜血,如何地把她从头顶湮没。 有长孙毓汝的血,也有她自己的血。 “不过公子了,姑娘身上的伤只有这一处,大多的血都是从旁惹上的。”绿蝶继续絮絮叨叨,“姑娘安心养伤。药是公子给姑娘敷的,方子也是公子给姑娘开的……” “等等!”辛夷终于觉得哪点不对劲,“不该是郎中么?怎么是公子?” 不待绿蝶回答。一个清朗的男声便传来—— “是本公子给你瞧的伤。” 房门被推开,江离负手而入。不知是不是应早春之意,他今日穿了件青衫,腰系玉带,头着柳木簪,青衫磊落,眉眼温润,如琢如磨的容颜,似携带来烟花三月,在房中一簇簇盛开来。直让人看一眼就移不开目光。 若舟上吹笛的相公,似雪中摹梅的君子,巍巍兮遗世独立,皎皎兮羽化登仙。 第一百四十五章 意思 “是本公子给你瞧的伤。Ww W COM”见辛夷和绿蝶都些些愣住,江离自顾解释了下去,“如今长孙要完了,你辛家焉能置身事外?还特别是和长孙联姻的辛六姑娘,长安的郎中一听是给你瞧病,都哭着上有老下有的不愿来。好在本公子略涉岐黄,虽不精通,但应对些皮肉伤也够了。所以昌平县君才把本公子找来,给你瞧瞧手上的伤口。” 似乎真的是青衫含春意,灼灼四月菲,江离今日的语调也格外干净无尘,好似个白衣少年郎,再无那棋君的沉渊之感。 江离解释了什么辛夷没听清,她只是瞧着右手的包扎,想着他是如何给自己拭去血迹,如何给她抹上伤药,如何耐心而关切的为她缠上布条。她忽的就心口一阵热。 还是绿蝶中规中矩的向江离行礼:“谢过公子。不然指望长安那些贪生怕死的郎中,我家姑娘可就没得……” “你先退下。”辛夷蓦地打断了绿蝶。 “姑娘?”绿蝶一愣。 辛夷有些尴尬的避过视线,话语却是没有迟疑:“叫你退下。” 绿蝶瞧瞧辛夷,又瞧瞧江离,总觉得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不是太明白。但她一个丫鬟,横竖姑娘的事也不好多嘴,只得乖乖行了一礼,掩门退下。 房间内顿时安静下来。案上的药汁冒着缕缕白气儿,春风吹着柳絮一朵朵飘进来,似漫纷扬的玉屑。 江离长身玉立,墨轻拂,春光勾勒出他的身影,好似一副仙家笔下的画卷。他一时没有话,就静静的瞧着榻上的辛夷。 辛夷乜着眼瞧他,见他也在瞧自己,女子闺房,孤男寡女,辛夷顿时就有些慌了神,连忙放下榻前的珠帘,却慌得把银钩都搅成了一团。 若是谨遵纲常礼法,不把男子撵出去,却只放下珠帘,若不是欲盖弥彰,就是做贼心虚。 江离眸色一深。他忽的清咳几声,悠悠的一步一迈,向辛夷走过来。只是那步子很慢,带着分邪魅的戏耍。 他每走近一步,哪怕没什么话,辛夷的神儿就愈慌一分。 她连忙又放下榻前的鲛绡帘,帘幕轻纱,只是堪堪挡住视线。没想到这动作惹得江离眸色愈深,竟是迈的步子大了几分。 辛夷慌得手一抖。又要去放最后一层软罗帘。榻前帘幕一共三层,珠帘隔礼法,绡帘挡明光,最后的软罗帘才是厚实,放下后便挡住外界一切视线。 软罗帘垂下的瞬间,江离似笑非笑的声音传来:“你确定?这最后的帘子密不透风,若是放下,那里面生什么外面可都不知道了。” 这句暧昧无比的话,听得辛夷心尖一阵猛跳。 她手足无措的就要去撩起,没想到江离的指尖已同时撩开了帘子,然后整个人钻进来,一把坐在了榻边。 软罗帘重新垂下。将榻床隔绝成了的空间。只有一男一女,相隔咫尺。 辛夷的心跳放佛都静止了。 江离就坐在她榻边,上身微微向前倾,一双辰星般的眸子在她脸上流转:“你瞧,是你要放下帘子的,可不是本公子要做什么的。” 狭的榻床空间里有女子的脂粉香,有男子衣衫间的沉香,还有微光里漂浮的杨花柳絮并三两阙春意。 和那日浮槎楼中纷扬的雪霰是一般惹人。 辛夷浑身的温度顿时上升,烧到她耳根子,化为一爿绯红:“公子……” 她只来得及吐出公子两个字,后半句话就生生咽了回去。因为江离蓦地凑了上来,中途没有任何凝滞,就一路的凑了近前来。 男子的俊容瞬间放大,衣衫间的沉香汹涌袭来,辛夷吓得本能的闭上眼睛,旋即就感到唇瓣上一点触动。然后,那沉香远去,一切又恢复如常。 “你这是什么意思?”男子带着分戏谑的声音传来。辛夷才敢试探着睁开眼。 江离已经重新坐回榻边,端端正正,风度翩翩,实打实的正经样。倒衬得辛夷有些行为古怪。 辛夷耳根子的绯红愈烫了:“公子才是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江离淡淡应道,神情毫无异常,一番棋公子清傲孤峭的做派。 “你……”辛夷刚一张嘴,忽的一朵杨花就从她唇瓣间飘了下来。 一朵玉绢似的杨花。原来方才江离竟是放了朵杨花在她唇间。只是放了朵杨花。 那一瞬间,辛夷心底一划而过失望。这失望来得含怨,还不讲理,吓得辛夷连忙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然而就算是一瞬间出现这种念头,辛夷也在心底暗骂自己无数声。自己方才到底在失望什么?何时自己竟这般龌*龊了? 觉察到女子脸色微变,江离眸底氲起抹笑意,音调又沉了几许:“难道,卿卿希望我是什么意思?” “没有!”辛夷唬得像被捏住尾巴的猫儿,刹那正襟危坐起来,“我没希望公子什么意思。” “哦?”江离拉长语调吐出一个字儿,榻床空间里的温度再次蹭蹭上升,他忽的手撑住榻沿,又往辛夷凑过来。 来势汹汹,势不可挡,眨眼间又近在咫尺。 辛夷吓得一抖。然而这次好歹有了准备,她兀地伸出一根莹指抵住男子的胸膛:“公子!” 然而就算抵是抵住了,二人间的距离也不过半尺,江离刻意的前倾身躯,几乎都和辛夷的额头碰着了,那清华的沉香扑面袭来,围了辛夷个密不透风。 辛夷蓦地浑身软,半分也动不了。 “若是你有什么意思。我也都可以依着你的意思哦。”江离意味深长的弯了眉眼。 男子声音本就有些沙哑,最后一个刻意上挑的字,让狭空间内灼热的空气顿时荡起了涟漪。 “我不懂公子什么意思。”辛夷拼命摇头,好像要证明什么清白。 “你不懂的是我的意思,还是自己想要的意思?如果你真不懂,本公子也可教你,如何个意思。”江离的瞳仁像一潭幽深的泉水,但凡与他对视的人,都能寸骨不留地沉溺进去。 辛夷干干地咽下口唾沫。这绕口令的对话,她竟然懂得明明白白,然而就算她懂,也不愿告诉江离她懂了。 “公子自重。”辛夷勉强压下心绪,换上副大义凛然的表情,“男女授受不亲……” “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授之以手,权也。” “内外各处,男女异群,不窥壁外,不出外庭……” “出必掩面,窥必藏形,男非眷属,互不通名。” “……都是些闺中女训,公子身为男儿,这涉猎还真是……广泛……” 辛夷揶揄了句,低头抿嘴一笑,这番如丝作态惹得江离眉间又浮起了抹迷蒙。 第一百四十六章 灭族 “我为你特意看的。WwW COM你这般性子,我总不能一直吃亏不是。”江离的嗓音愈低沉,一个字儿一个撞到人心里去,“棋局之道曰:知己知彼,百战不胜。” 话间,江离似乎有意又靠近了些,辛夷的指尖软,根本挡不住,男子唇齿间的热气喷到她脸上,细细酥酥地痒。 “什么亏不亏的。公子又糊涂话了。”辛夷轻轻啐了口,头都快低到胸口了。 江离的唇角邪邪一勾,蓦地凑到辛夷耳畔,滚烫的呼吸撩起女子青丝几缕:“在下棋君,没有人敢让我吃亏,更没有人有这个能耐让我吃亏。所以,本公子要你的心……” 感受到辛夷浑身一颤,江离唇角的笑魅惑愈浓,再无半分平日的清峭。 “……当然,也要你的人……” 男子捉弄般刻意压低的嗓音,已经沙哑得不成样子,字字儿都唬得辛夷心尖颤。 她瞬间忘了自己该回什么。脑海里一片空白,各种电光火花噼里啪啦闪。 “杨花落处风相扰,远云缥缈。见卿沉醉涯,是情多情少?” 江离的呢喃低低传来,让辛夷陷进一个又一个梦里,她没留意不知何时,她抵住江离胸口的指尖已经扭了个弯,以一种温柔的姿势搭在上面。 “那卿卿和棋局,在公子心中各重几许?” “你呢?你想我怎样告诉你。”江离轻轻执起女子那根指尖,抚在了自己心窝处,“棋局令这颗心死,而你令它再次跳动。” “莫论这些好听的话。卿卿只问公子一句,公子可愿帮奴弈一棋?” “但无妨。” “长孙将倾,毓汝已亡。但我无论如何都想保长孙毓泷。奴家下不得此棋,还请公子援手。” 没想到话刚出口,江离就兀地放开辛夷,正经危坐,眸色微寒,脸色有些不善:“你想救的是长孙毓泷还是你的御赐未婚夫?” 醋意凉凉的话,惹得辛夷扑哧一笑:“又有什么区别?我与长孙的情分不过尔尔,没必要也不可能救全族。只是长孙毓泷这般干净的人,赔进去可惜了。至少想他寿终正寝。” 江离眉间的一缕寒气愈浓了:“长孙毓泷,长孙毓泷,你何时与他亲近到直呼其名了?” 辛夷红了脸,低低啐了口:“你再这般使性儿的话,我可就真恼了。你且回我,帮还是不帮?” 江离眸底千万种情绪翻涌,脸面上却如石块般冷,他拂袖起身,赌气般走到门口,纠结了半晌才停下。 “帮是可以。但事成后,本公子要讨赏。” “讨什么赏?”辛夷一愣。 “还没想好。” 江离闷闷地丢下句后,便推门而去,只留下满屋子的靡靡沉香,若梦归无寻处。 辛夷鼓了鼓腮帮子,呼出几口气,吹得那空气中飘浮的柳絮打旋儿。房间内安静如斯,连柳絮飘落在锦衾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辛夷咽下心底那抹失落,目光移到右手那江离为她包扎的伤口上,兀地心头一动。 初时还未觉,现在竟瞧得,这包扎的手法,很是眼熟。 “奇怪。”辛夷瞅了瞅右手已经愈合的虎口,那也曾因用力过大,被个银壶砸出裂口。 半晌,辛夷摇摇头:“或是我多心了。歧黄之术,事关生死,自然规矩更严。如何包扎伤口,应该有套法子。无论谁来大抵包得也差不多。” 辛夷不在意的笑了笑,视线移向了窗外,早春三月,春光明媚,朵朵杨花作雪飞。 然而这般好的春,终归被一则檄文打碎。 卢家布檄文,告示下:长孙毓汝之死,卢家清清白白,实是长孙断臂求生,栽赃诬陷。帝信奸臣,污忠将,上昏庸下不必尊。卢将血债血偿,自证无辜,向长孙讨债。诛! 三月上旬。卢寰调动长安本家的八百家府精兵,直接进攻长孙府。 八百精兵,浩浩荡荡,穿过长安一百零八坊市,踏过京城千百街道,刀剑闪着寒光,弓箭都已上弦,鳞甲兜鍪,气势汹汹,杀向了城东的长孙府邸。 驻守长安的南郊禁军并北郊禁军,按照大魏法典,依职责兵阻拦。虽然在兵力上呈碾压型优势,然而当三方将军面对卢寰时,“拜见卢大将军”都叫不停,哪里阻了半步。卢家列兵布阵,直入无人之境。 长安城,变为了战场。 没有皇帝旨意,公然在长安调遣自家兵将,诛杀另一个同为朝臣的世家。这不仅是狂妄,更是挑衅了。 光化日,子脚下,卢家对李家皇权的野心,终于从暗处走到了明处。 司马昭之心,从此下皆知。 这日。春意好,杨花柳絮随风起。 善德坊位于城东,北临东市,东望山水,过几条街就是皇城。可谓是熙熙攘攘,风水宝地。所以百年名门长孙就占去了半坊,朱门高户石貔貅威威,大门上“长孙府”三字的牌匾据还是御赐。 然而今日,此坊却是骇人的寂静。街坊邻居早就逃没了影,只有乱扔一地的什物簸箕在地上乱滚,柳絮儿粘在御赐牌匾下的蛛网上,看上去格外衰败落魄。 卢家八百精兵将长孙府团团围住,各个杀气腾腾,面目可憎,毫不掩饰已经出鞘的刀剑, 虽是皇城国都,卢家却排列开西北战场上杀敌的兵阵,整个一坊街道都充斥了刀光剑影,望过去黑压压的一片。 长孙府大门紧闭,府中隐隐传来哭声。卢寰都敢公然在子眼皮子下,调遣兵家诛杀朝臣,长孙所有人的结局不用想都猜得到。 卢寰头戴紫金兜鍪,身披兽面吞头连环铠,仗着那柄七星宝刀,威风凛凛地伫立在队,大喝道:“长孙给老夫听好了!长孙毓汝之死,我卢家清清白白。不过皇帝听信谗言,反污我卢家。那我卢家干脆就自己讨回公道!犯卢者,诛!” 最后一个诛字落下,卢寰长刀一挥,八百精兵怒喝声“犯卢者,诛!”,眼看着熙熙名门就要变为屠宰场,忽的一个男声传来—— “大将军且慢。” 卢寰本能的一滞,待看清那从街角出现的人影时,不由愣了:“棋公子?” 江离一袭素衫,翩翩不染尘埃,墨就随意的拢在肩后,任它飘落满春的杨花。他手携一棋局,悠悠踱步而来,神态悠闲得放佛是春困方醒,来找人下棋来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主子 “草民见过大将军。WwW COM”江离走近,微微行了一礼,淡淡道,“今日卢家如何待长孙,本公子不欲插手。但只请大将军放过长孙毓泷一人,算给草民个面子。” 卢寰从开始的惊诧变为了冷笑:“棋公子不过是会下点棋,一无家世,二无官位,还真当自己是个角儿。且不论你如此和老夫话,但论你想从老夫手下保人,还真是下棋下傻了不成。” 着,四面八方卢家的将士也都轻蔑的笑了。这个时候一个平民百姓来求情,如同狗嘴里抢肉包子,不禁肉包子抢不到,还会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没想到江离依旧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待卢家将士都笑够了,他才缓缓开口:“草民受人之托,一诺千金。只想保,也保定了长孙毓泷一人。大将军为何不商量下?” “没有商量的必要。”卢寰嘲讽的一摆手,“你一个平民,和老夫商量?是拿命还是拿你那副臭棋局?老夫告诉你,老夫今日要斩的,是这幢长孙府里的所有人。不会放过一个,半个都不会!” 卢寰抡起七星宝刀,犹豫地乜了眼江离,似乎嫌杀个平民都脏了他的宝刀,最终他直接忽略了江离,对自家精兵大喝:“莫理这个棋疯子!随老夫杀进去!一个不留!” 卢家将士变又要杀将而出,江离却无奈的轻叹了声:“如此,就请大将军退下罢。” 江离语调很轻,话却得惊心。一个“退下”彰显出上位者的尊贵,还得再自然不过。 卢寰又是一滞,连宝刀都铛一声杵在了地上,他狐疑道:“棋公子真傻了不是?你可知老夫是谁?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本公子当然知道你是谁。然而却不是本公子真正要‘商量’的人。”江离泅起股古怪的笑,“请大将军真正的主子出来罢。” 卢寰又气又笑,看江离的目光像看个死人:“此地八百卢家本府精兵,老夫不是主子谁才是?” “请你真正的主子出来罢。”江离淡淡地看卢寰,眸色不闪不避,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他连“大将军”的敬语都不用了。以平民身份,直呼“你”。只怕如今连皇帝都不敢这么打卢寰脸面,卢寰顿时气得脸色青。 “好你个棋公子!既然你要找死老夫……” “请你真正的主子出来!”卢寰话还没完,就被江离蓦地一声清喝打断。那声清喝提高了音量,却依然得风平浪静,静到让人不由自主地升起股畏惧。 卢寰被喝傻了。八百卢家精兵也看傻了。 那棋公子一人一棋,浊世佳姿。面对八百精兵,面对卢大将军,却始终静若沉渊,连语调都没有太大波动。这种淡然只属于绝对的掌控者,因为对一切了然于胸,所以再没什么值得引起他的悲喜。 这种风度,卢寰只有时在他“主子”的身上瞧过。 卢寰忽的浑身一抖。电光火石间他想起“主子”的一些话,再看江离时,他的脸色变了。 “公子这话什么意思?”卢寰郑重地开口,怒意已经消散,甚至自然地称呼了江离“公子”。 “请你真正的主子出来。”江离只是简单的重复着这一句。好似个松林中参禅的高僧,已经完全入定。 “公子一介平民,知道的可真不少。”卢寰大有深意的紧紧盯住了江离的眸。 卢寰身后还有个主子。卢家上头尊的不是皇,而是另有其人。 卢家迄今做的一切,看似是卢寰自己张狂,实际上或许都是那人在暗中布置。 这番真相哪怕只透出去半点,就足以惊心动魄,九州骇然,掀起一番腥风血雨。 连卢家也只有卢寰自己和几个心腹知道,大明宫锦衣卫都大抵被瞒得死死的。 然而,如今一个平民,就那么自然又肯定地了出来,卢寰惊骇得连追究的勇气都没了。 江离依旧一副闲庭信步,赏花观月的样子,只是重复:“请你真正的主子出来。” 卢寰的手攥紧又松开,松开又攥紧,最终他眸底划过一抹决绝,大喝道:“卢家将士,后退百步!蒙眼!” 一声令下,八百精兵齐齐后撤。又取出块随身携带的蒙脸黑布,将眼睛缠上。 百步之距,隔音。蒙眼黑布,隔视线。绝没有哪个不要命由了好奇偷看。场中顿时隔绝出了一块密地。 长孙府前,死寂到骇人。江离长身玉立,卢寰脸色几变,二人都没有再话。 “退下罢。”忽地,第三个男子的声音传来,却是在对卢寰所。 卢寰转过身,看到街道另一端缓缓行来的男子,正色地抱拳行礼:“见过公子。” 旋即,卢寰也后退百步,用黑布蒙上眼睛,知趣地退出风云中心。 场中又只剩下了两个人。杨花柳絮漫飞。 江离看着行来的男子,唇角一勾:“辛四公子。” 辛栢驻足。温和平静地一揖:“棋公子。” 他今日打扮寻常。湖蓝色的苎布春衫,腰佩明珠香草,头戴纶巾,衣袂还惹了几点墨汁。俨然个刚从书塾下早课的书生。 然而,他眸底却跳跃着点雪亮的精光。宛如在尘埃里埋藏太久的名剑,如今正慢慢苏醒。 江离唇角笑意愈浓:“辛四公子,藏得真不容易。” 辛栢眉梢一挑:“棋公子,瞒得更不容易。” 这句话引得江离微微眯了眼,还不待他回话,辛栢又续道:“我也是今日才知。主动出面保下长孙毓泷,暴露了你太多东西。若是我之前只是猜测,此刻才八分确信。不过棋公子从不输棋,怎会下了这么莽撞的一着?” “受人所托罢了。”江离风不起云不涌地应道。 “受人所托?她下棋算不得高明,倒也罢了,你还真顺着她落了这么臭的一棋。若我把今日之变出去,哪怕是棋公子也要伤番脑筋了。”辛栢些些蹙了眉头。 江离亲自现身,已经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须知长安城看似繁华安宁,暗中却有多少眼睛盯紧了下棋者。 把自己暴露在剑刃之下,如同告诉对手自己下棋的路数。棋公子从来没这么失误过。 江离淡淡一笑:“在她那里,没有棋局。只有她愿,或者不愿。” 辛栢的眉头蹙得更紧了。这番唱戏般的话,根本不像从棋公子口里出来的,然而他却意外地瞬间就明白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逐日 “你我正事如何?”见辛栢沉默,江离转了话题,“今日无论长孙,我都要为她保下长孙毓泷。 WwW COM不管是和卢寰还是和公子谈条件。” 辛栢敛了敛心神,嘲讽地一笑:“杀鸡儆猴,觊觎九鼎,这杀的鸡必须够分量。大业如同逆,必有祭牲,谁也救不得。” 江离眸色一闪:“长孙,可是毓汝姑娘的家族。你也真下得去手。” “棋局之中,命不由己。我虽是下棋者,却并不能掌控一切。不过是阴阳差错,各种因素将长孙推到了这个祭坛上。你以为我让卢家罢手,就真能救长孙?放着这么个香饽饽,棋局中其它方也会下手的。”辛栢哀哀一笑,语调有些不稳,“我的痛苦,不比你们少。” 棋局之中,命不由己。人人都道下棋者风光无限,掌控一切,却不想他们也是无奈踟躇。 或许最后赢的不是博弈者,而是博弈本身。 最痛的不是挨刀的,是拿起刀的。 江离的眉间氤氲起抹怅然,他无声叹了口气:“话是不错。但我今日保定了长孙毓泷。不如你我弈一棋,若你赢了,我再不插手。若我赢了,则你放长孙毓泷一命。” 言罢,江离拿出了携带来的那副棋局,普通的梨木都已半旧了,并两盒黑白子,也都是东市几文钱的货色。 “在下号为棋君,便让你半手。你落两子,我落一子,辛四公子以为如何?” 江离走到街旁的一处酒馆,随意的把棋局放在了店门口的大方案上。 因为卢家和长孙的风波,四周的街坊商铺早就溜了个精光。酒馆也是空无一人,破旧的大方桌在春风中吱呀晃着。 “有何不可?”辛栢略一思忖,便走向了大方案,当先落黑子于元,“勿需让子。请棋公子指教。” 于是现场出现了一幕古怪的画面。 善德坊四周八百精兵环绕,杀气在上空凝成了黑压压的戾云。然而长孙府前的街道上,却是安宁静好,只有两位男子坐在街边的酒馆对弈,只听见落子黑白声,只看见漫杨花柳絮儿如雪飞。 一刻,两刻,三刻……半个时辰,一个时辰…… 没有任何话。也没有任何人动作。酒馆临街的棋局前,两位男子一黑一白,宛如故友灯下弈棋,话的不是巴山夜雨,却是三月春风柳絮儿。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案面上积了寸许厚的柳絮儿。江离才双指并剑,按下最后一颗白子:“你输了。” 辛栢的手凝滞在半刻。那一瞬间,他脸色几变,目光看向了不知名的虚空,深处有潮汐般的复杂情绪翻涌。 “你输了。”江离又重复了一句,眉宇间风平浪静。两句一模一样的话,只有棋局中的人才听得明白。 第一个输的是眼前这盘棋。第二个输的是那看不见的下棋。 风云才初起,便可断定输赢。下没谁有胆子这种狂言,然而从棋公子口中出来,更没有谁有胆子不听进去几分。 辛栢忽的泛起抹浅笑。凉薄的笑意,如幻影般的笑意,显得有些不真实:“棋公子棋艺冠大魏。断得了下的局,却断不了我的局。无论输赢,也有必须下完的理由。” “为了找活着的理由么?”江离一边收拾棋局,一边淡淡道。他每句话都得很自然,却每句话都让旁人听得惊心动魄。 多少棋局后的隐秘,多少暗夜里的隐匿,都被他那么随意的道了出来。好似无论局中人如何挣扎,他都是那个坐在边上,饮酒煎茶看戏的人儿。 辛栢的眸色闪了闪,但只是片刻,又恢复如常:“是。若没有我,娘亲就不会死,我也不会把自己逼到这个份上,活得像个地沟里的老鼠。我本无心争,却不得不争,只因为骨子里的血脉。带着个面具,被携簇着前行,无法去选择,无法去抗拒,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江离玩味地一勾唇:“飞蛾扑火。” “不。是飞蛾逐日。”辛栢笑意愈凉,“如果这个下棋局或许有答案,那么拼尽此生,我只求一个明白。这条命的明白。” “如此。那在下也无话可了。”江离收拾好棋局,淡淡的拂袖起身,便要离去,却又被辛栢叫住:“棋公子留步。” 江离驻足,叹了口气:“若要本公子教你如何下棋。这可是犯规的。” “非也。”辛栢摇了摇头,眸底一划而过的温柔,“她,拜托了。” 江离眉梢一挑,语调没有太大波动:“你还有脸面提及她?何苦以这般好听的话,掩饰你洗不清的罪恶。她叫了你数年的哥哥,而你从一开始对她好的理由,你自己心里清楚。” 这几句简单的话,包含了太多的东西。陈年旧事,不堪揭开,看似酒香扑鼻的十年花雕,一揭开却早已生了蛆。 十余年的“哥哥”,那女子声声唤,唤不尽温存和依赖。却唤不来真相的丑陋,从一开始无缘无故的情深,或许是早就设计好的一场计。 掩盖在笑容下的屠刀,比暴露在日光下的屠刀,更让人心寒。 辛栢一滞。他紧盯着江离的背影,瞳仁渐渐覆盖上漆黑的夜色:“那棋公子呢?又有什么脸面来斥责我?棋局之中,最忌动情。我不信棋艺无双的棋公子,会自己破了这规矩。是逢场作戏,还是虚与委蛇?最开始那李景霆献给皇后的她的诗集,棋公子心里更清楚。” 江离的身躯微微一颤。凉凉的话传来:“那时她只是辛家六女。只是颗棋罢了。” “是么?就算今非昔比,可棋公子还不是至今没勇气,对她坦白一切?”辛栢诡异的一声冷笑,“无论昨日还是今昔,犯下的孽总归要留下痕迹。棋公子至今隐瞒,是真不知如何开口,还是根本时至今日,都只是一场局?” 辛栢话头还没结,江离就迈步悠悠离去。也不知到底听清辛栢的完整话没。只是那风姿无双的背影,略略有些不稳。 穿杨花而过,破柳絮儿而逝,如同一场太美的幻梦。美到极致便是罪恶。 直到男子的背影消失在尽头良久,辛栢都还愣愣的坐着出神,他颓然地一声呢喃:“人心果然太脆弱。陷在棋局里十余年,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自己都快辨不清了。演戏的人陷了进去,还是戏演得太真。江离,你到底是如何想的?” 没有谁回答他。 第一百四十九章 檄文 棋局里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迷了戏里的角儿,或许也迷了下棋的人。 Ww W COM最难猜的便是一个“情”,最容易动摇的也是一个“情”。 然而偏偏最容易起的,还是一个“情”。 辛栢兀自着怔,卢寰却已上前来行礼道:“公子,可要继续诛杀长孙?” 辛栢笑了笑,不置可否:“有个问题我倒一直想问大将军。大将军权倾下,根本可自己取而代之,又如何要助本公子一臂之力呢?且不要是因本公子如何英明神武,在棋局之中,到底只有自己的利益,旁人如何都是虚伪。” “卢寰只是一个将。一个愿忠可忠之君,护卫大魏江山的将。”卢寰淡淡一笑。难以想象,素来猖狂嗜杀的他会有这般清淡的笑,“这是卢寰的信义。就算下人每一个人信,卢寰也自始至终不敢忘。所以,若君不值得忠,那臣不如自择君。” “然后呢?”辛栢眸色深了深。 “然后,为明君献上头颅,为家国献上此生,一寸山河一寸血。”卢寰得很轻慢,却字字重如千钧,“卢寰此生只愿作一名将。然而前提是,要有可为之效忠的主。我卢寰亦有忠,只是这忠并不廉价。而公子,便是我卢家选中的人。” 卢寰忽的正色拜倒,叩至地,对辛栢行了大礼。辛栢有半晌沉默,就静静的看着卢寰的脑门顶儿,一时也没叫他起来。 “如此,那长孙如何处置,就听大将军的罢。本公子再不插手。”良久,辛栢自顾起身,在春风中留下一句话后,身影便消失在街道尽头。 剩下的卢家将士试探地近前来,向卢寰行礼:“大将军,长孙……” “罢手。”卢寰拂净膝上的尘土,收起了自己的七星宝刀,“公子输了江离的局。虽然只保了个长孙毓泷,但长孙毓泷素来纯孝忠厚,珍重族亲。若然他出面为长孙求情,公子又该如何?” “对哩。好歹一姓同宗,长孙毓泷总不能看着自己的族亲被诛杀。若他为族亲求情,来个以死相逼,那如杀了他,便是拂了公子的赌注,如不杀他,便得放过全族。这可就两头麻烦了。”身为副将的卢钊纠结的挠着后脑勺。 卢寰看了眼如同坟茔般矗立的长孙府,泛起抹冷笑:“将案件重新交于大理寺和刑部,依律定刑,按章治罪。我卢家再不插手。反正结局都是定的,不过是如何个了结法。” 长孙死局已定。逆反重罪,全族当诛。将案件交回大理寺和刑部,较之被卢家当街斩杀,横尸街头,不过是换了个体面的死法。 结果没有区别。谁拿起屠刀就更没有区别了。 卢钊恍然的拍拍脑门,敬服地向卢寰一抱拳,便威风凛凛地回头大喝:“卢家将士听命!撤兵!” 八百精兵齐刷刷后退,地动山摇,掀起飞尘一片。漫杨花覆盖那出鞘的利剑,剑光顿时被掩盖在一片春意中。 和十一年三月底。大将军卢寰不知因为何故,从长孙府撤兵。并主动将案件重新交于大理寺和刑部,责令其依《魏典》查办。 四月初五。大理寺结束了对长孙的抄家。抄出逆反之物百余件,件件重可定罪。至于那些逆反之物是不是真的有,还是歪曲黑白,都没有谁介意。至少卢家认定长孙逆,那就是孩儿玩的竹马也可以被认定为“反物”。 四月初六。帝旨:长孙逆,诛九族。(注1) 四月初七到四月十七。整整十日,刑场乌鸦哀鸣。长孙氏八百余子弟,开国百年名门,被一轮轮像猫狗地斩于铡刀下。 尸骨堆积如山,头颅似丰收的西瓜。血流成海,亡魂悲鸣怨气如云,哭泣声哀嚎声染红了大魏的春。 济阳长孙,灭亡。 然而四月十七当日,又出了意外。卢寰携带本家精兵,从刑场上救下待斩的长孙毓泷。并当场宣读檄文《讨李檄文》:抄家彻查之中,长孙毓泷清清白白,本可依律赦免。然昏君不辨忠奸,残暴嗜杀,神人之所共嫉,地之所不容,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以清妖孽!(注) 檄文甫出,下皆惊。这在子脚下,堂而皇之的挑衅,向整个李家皇权擂响了第一声战鼓。 消息迅传到了大明宫。皇帝李赫当场拔出尚方宝剑,怒斩御案一角,大喝曰:卢贼不诛,朕有愧于先祖! 旋即,数万御林军紧急调动,向刑场兵。持尚方宝剑,讨伐卢家军,擒叛贼卢寰,帝准先斩后奏,同时紧闭长安城门,谓之关门打狗。 然而这日深夜,檄文颁布后的第三个时辰。春雨绵绵,淅淅沥沥,浇得子夜的长安城一片狼狈。 长安城城门处。卢寰率领本家子弟,并一千精兵,往城门处飞驰而来。马蹄声嗒嗒,剑光待饮血,寂静的子夜也压抑不住那汹涌的暗流。 卢寰当先飞驰至城门下,看着紧闭的城门,手中七星宝刀气势汹汹的一抡,哐当一声插入砖地五寸:“可恶!还是晚了!” 卢钊旋即追上来,眉头蹙成了一团:“爹,情况不妙。我卢家兵力主力在陇西,可如今你我人在长安。若是不回到陇西,在长安起兵,凭本家一千兵力,根本无法和御林军对抗。若是再困于城中,彼时狗皇帝兵力赶到,你我就会葬身此处!” “老夫如何不知!要成事必须回到陇西!”卢寰的双眸迸出熊熊精光,如同暗夜里的两团火焰,“你御林军那群子怎么都不长眼!连南郊禁军并北郊禁军都是老夫的人,可他们一个个死心眼效忠皇帝。蠢货!该死!” 卢钊也恨恨地啐了口:“爹,如今什么都没用。关键是赶快出城!卢家本家几乎全部兵力都在刑场那边,暂时组拦住了御林军。但这是长安,是狗皇帝的地盘。卢家军阻拦不了太久!” 卢寰看了眼身后仅留的几十名将士,又望了眼城东刑场方向。刀剑厮杀声哪怕过了十几里远,也都清晰的传了过来。从刑场公布檄文到现在,鲜血已经覆盖了半个长安城。 “只要出了这道城关,下便谁也阻不了老夫!”卢寰盯着紧闭的长安城门,双目几乎要喷出火来了,“失算了!公子失算了!所有人也都失算了!出师未捷身先死,我卢寰竟要葬身在长安么!” 注释: 1诛族:唐朝规定:秋后问斩。源《礼记?月令》“仲春之月……毋肆掠,止狱讼”。董仲舒:“有四时,王有四政,庆、赏、刑、罚与春、夏、秋、冬以类相应”。唐和宋律规定:从立春到秋分,除犯恶逆以上及部曲、奴婢杀主之外,其他罪均不得春决死刑。清代规定,经朝审应处决的犯人,也需在秋季处决。所以秋后问斩是不包括“恶逆”这种重罪。本文诛族长孙是符合历史的。 檄文:引用自《讨武曌檄》。原作:骆宾王。原文太长,不附录了。考据党可以自己问度娘。 第一百五十章 开城 卢钊一愣:“失算?虽然如今只有数十兵力,但各个都是好手。Ww W COM强行突围,这城关还出不去?” “回到陇西起兵,强行突围城关。你以为这些个,公子和老夫都没有算到么?本来是万无一失,然而我们最害怕的一点还是生了。”卢寰沉沉地叹了口气,“你听。” 卢钊依言,凝神细听。长安城门空无一人,如同幢鬼城。四周夜雨如银线,打在长安城墙上叮当作响。 然而诡异的是,这雨声似乎有些间断,并不是连续飘落。 “你以为直属狗皇帝的兵力,除了已经效忠老夫的两郊禁军,除了死心眼的御林军就没了么?不,皇帝手中真正的剑,是他们——锦衣卫。”卢寰的声音阴阴地沉,“公子和老夫算到了强行突围城关。凭卢家将士的实力,几乎没有难度。然而对于锦衣卫,我们的判定是:不应该出现。因为他们太久没有消息了,下都以为他们早就在执行某些任务时,困在了外地或者已经葬身。哪怕是出现一个,也不足为惧。可偏偏,他们还活着,还是两个。” “原来如此。算到一切,却漏了锦衣卫。或者算错了锦衣卫。”卢钊怅然的一叹,“爹的他们,可是……” 卢寰点点头,脸上出现了难得的郑重:“不错。北镇抚司镇抚,北飞鱼。南镇抚司镇抚,南绣春。” 暗夜双王,飞鱼绣春。 锦衣卫分为南北镇抚司,其统帅为正三品镇抚,又雅称为“北飞鱼,南绣春”。 如果没有他们在的锦衣卫只是一团散沙,卢家根本不足为惧。然而当他们二人同时出现,以暗夜之王的名义调遣时,那几百人的锦衣卫便是下最可怕的煞神。 飞鱼刀至,百里浮屠,绣春服临,千里白骨。 这夜色沉沉的子时,或许会令卢家刀光晦暗,但却恰恰是他们,是这些暗夜的枭们,最熟悉的战场和修罗域。 “算错了,错了,都错了。十余年没动静,怎么两个都活得好好的,还齐刷刷都来了。”卢寰恨恨的将七星宝刀一抡,“赶快差人报告公子:原计划有变。请公子赶快拿个主意。” 立马有卢家斥候领命而去,然而卢钊愣愣的声音传来:“爹,不用了。你瞧……” 卢寰下意识的望去。长安城楼之上,兀地出现了一抹白衣。是名男子。 那抹白衣宛如暗夜中升起的明月,浊世无尘,飘然若仙,并不会让人觉得鬼气,反而似踏夜而来的地府冥君,独身一人伫立于城楼之上,背景是关中千里山川辽阔,万缕雨线纷飞,让人单看一眼就放佛被摄去了心神。 卢寰的瞳孔缩了缩:“棋公子,江离?” 长安城楼之上,江离长身玉立,面容没有一丝波澜,如同那卢家判将,那刑场厮杀,那即将而来的九州大变,都不过是他那副几文钱的梨木棋局,黑白棋子落,风不起云不涌。 他缓缓举起双手,对城下的卢寰一揖。简单而沉默的一揖,似送别好友出城,更劝一杯酒,从此西去无故人。 旋即,那断裂的雨线重新连贯起来。 旋即,紧闭的长安城门缓缓打开。 卢寰没有任何追问。他也只是沉默的举起双手,对城上的江离一揖。似感念好友十里相送,从此涯生死两岸。 “出城!”只听得卢钊大喝,数十人卢家将士簇拥着卢寰,一骑绝尘而去。马蹄声嗒嗒回响在雨夜,听得人心惊,溅起水花哗哗一路。 自此,放虎归山。自此,卢氏叛起。 马蹄声远去良久了,江离才放下手,负手伫立,沉默不言。倒是钟昧的声音从暗中传来:“回禀公子:此次阻拦锦衣卫,枢台死十六,伤三七。” “暗夜双王,飞鱼绣春。果然厉害。都能令本公子枢台的影卫折损数十。”江离淡淡道,声音辨不出喜怒,“传令:撤。只是阻拦锦衣卫,让卢寰出城。本意不在灭杀,无需多生事端。” “是。”钟昧恭敬的领命,似乎忍耐不住好奇,又试探地多嘴了句,“属下有一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是在好奇本公子为何要放走卢寰,纵容下大乱么。”江离忽的唇角一勾,原本清华的容颜顿时散出股邪气,“要把笼子打碎,才能放出豺狼,一个个击杀。棋局也是一样。乱世出英雄。本公子要的便是乱了世,然后把现出的英雄,一个个诛杀。” 乱世出英雄。而英雄出,则剑出鞘,诛英雄。 棋局不到最后,论不得输赢,因为总有一种人,是已经备好了鱼竿,只待跃龙门的鱼儿跃出水面,才亮出鱼钩的锋利。 乱世出英雄。或许出的也不是剑,而是英雄出尽,方显王者。 “公子英明。属下立马传下撤令。”钟昧的语调愈恭敬,只听得暗处一阵微风拂,旋即就再没有了任何声响。 然而江离依然没有动,他负手看着城楼外雨中长安,叹了口气:“本公子的影卫拦得了普通的锦衣卫。可拦不了二位大人。请出来罢。北飞鱼,南绣春。” 旋即,城楼中两道微风拂过,雨夜的空气中顿时腾起了股血腥气,那是股几乎凝成实质的戾气,只有暗夜才会绽放的戾气。 两抹人影如鬼魅般出现在江离身后。一高一矮,俱是黑布蒙面,一袭黑衣外罩玄铁护胸甲,除了两双饿狼般的双眼,全身上下都和暗夜融为一体,竟连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江离转过身,客气的揖手行礼:“在下此番只是阻拦,并无意与锦衣卫树敌。还请二位大人见谅。在下影卫方才出击时,应该只用了剑柄。锦衣卫或可伤,绝无亡。但在下影卫却是亡了十余人。权当是在下为冒犯二位大人赔罪了。” “好一个棋公子江离。只用剑柄,只是阻拦,却在我二人统率的锦衣卫下,只死了十几个。”高个子的声音从黑布后传来,略显低沉,“棋公子不仅棋下得好,这在枢台秘密训练影卫的本事也是一流。” “只怕如今大魏的影卫,最强的是锦衣卫,排第二的便是你棋公子的枢台了。”身子些的子接口道,他似乎年龄不大,就算语调阴戾,也透着股尖细。 “南绣春大人谬赞。”江离温润平和的俯身,对那矮个的行了一礼,“大人以女子之身,暗夜封王,才是真正的豪杰英雄。” 第一百五十一章 变起 这番中规中矩的客套话却令那矮个的目光骤然凛冽。WwWCOM 宛如瞬息就扑出的饿狼。比眨眼间还短的时间,矮个的手中匕就架在了江离脖子上。 那是柄铁玄黑的匕。巧精锻,削铁成泥,最宜刺杀突袭,瞬间取人性命。引人注目的是刀身上刻着的三个篆:南绣春。 这是把只属于南镇抚司镇抚的刀。同样北镇抚司镇抚也有这样一把,不过上面刻的是“北飞鱼”。这两柄匕和他们的主人一样,都是暗夜的传。 大明宫的皇帝有玉玺。则暗夜的双王有两柄匕。为权柄,为象征,为见刀如见人。 “南北镇抚司镇抚都是只活于暗夜中的人。除了自家效忠的主子,下任何人,哪怕锦衣卫同僚,都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唯一的办法,是辨刀识人。”矮个的声音冷得令人心惊,“也就是,无人知晓他们是谁,他们的本名,甚至是各自的性别。而你,棋公子,又是如何辨出的呢?” 女子的话虽然细绵,却丝毫不给人温柔之感,反而似最阴戾的毒针,每个字都听得人心扎。 话间,她手中“绣春匕”又往前进了两寸,江离脖子上顿显一痕血迹,那骤然飘散的血腥味,却引得女子眸底一分嗜血的兴奋:“如实告来,若有隐瞒,不仅是你,你身边所有的人都要为你陪葬。” 然而,江离只是淡淡的一勾唇,依旧副赏花观月的闲样:“这就无可奉告了。但是本公子可以告诉大人,本公子知道的时日不短,那无意中透给身边的人也不少……不过,本公子愿和锦衣卫和睦相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十倍还之。结果如何都看大人的选择了。” 身为女子的南绣春微微眯了眼。那中年男子的北飞鱼更是匕出鞘,闪着喑喑的寒光。 威胁。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棋公子江离拿他们二人身份的事,来与今日阻拦锦衣卫的结交换,一债抵一债,然后两不计较。 北飞鱼和南绣春,向来是睚眦必报,宁杀一千不错一个,不然也不足成为暗夜的王。但是江离终归是有句话砸在了他们心坎上:他知道他们身份的时日不短,那根本无法确定他告诉了多少人。就算杀尽他身边的人,也无法确定他有没有告诉局外的人。 不确定,可以无限放大人心的恐惧和戒备。暗夜双王也不例外。 良久,南绣春手中的匕猝然收回了鞘。 旋即,城楼之上两道微风拂过,一男一女眨眼就没了影儿。只有雨夜中淡淡的血腥味,还提醒着周遭这儿曾经有旁人来过。 雨下得更大了。雨线如注,噼里啪啦,夜色中腾起白茫茫的雾气。 江离依旧负手伫立于城楼上,感受着一道回来的气息,他幽幽开口:“钟昧。传令枢台:此后我枢台与锦衣卫,井水不犯河水。若有当先自己破了禁的,把人头送去锦衣卫。” “属下明白。”钟昧恭敬的一声,随即气息消散,又只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 城楼上只剩下了那白衣男子。他面向巍巍长安城,面向关中十里繁华,忽的凌空伸出了一只手,掌心向下,双指合拢,向下微微一压。 那似乎是落下了一枚棋子。 以九州为局,与地同弈,执棋落,问英雄,竞风流。 以长孙毓泷为引,以刑场檄文为号,以卢寰出长安为序幕。这场下的大变,终于没有意外的如期而至。 四月十八。夜。大将军卢寰出长安。皇帝紧急调兵截杀,然而终究晚了步。眼睁睁放虎归山,瞧着卢寰回到自己的大本营。 四月廿五。大将军卢寰从陇西起兵,兵三十万,举旗“诛昏君,安宇内”,讨伐魏帝李赫。 据卢寰那面军旗上,挂了一个女子人头。 御赐才人辛芳的人头。 辛氏是御赐,象征着帝王恩典。卢寰斩杀此女,便是向下宣告:断绝李家恩,举剑叛九鼎。有沿途百姓,那女子人头长覆面,糟糠塞嘴,鲜血把军旗上半部都染红了,看上去好不凄惨。 四月廿七。三皇子李景霆主动上书,愿带兵平叛,为国尽忠。帝准。封其平西大将军,赐银螭鳞甲金兜鍪,举兵五十万,从关中出,西上迎敌。 后世史书载:“四月廿五,卢反。廿八。皇三子拜将,讨逆。大变至,九州乱。” 廿八。长安城中春光萧瑟,黑云压城,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杨花在空荡荡的街道上铺了一层,柳絮儿黏在酒幡的蜘蛛网上,蜘蛛都快吊到地面了,也没有谁来清扫。大街上都是匆忙间扔下的什物,老鼠恣意的穿来穿去,时不时有百姓拉着骡车家当,扁担挑两框儿女,急惶惶的举家迁离长安。 曾经的五品仕门辛府也不能免俗。 府门口停着数辆骡车,不时有背棉被抱箱箧的奴仆从府中出来,对辛府磕一个头后,坐上骡车远去。“辛府”的牌匾上驻了一圈燕子窝,压得牌匾都歪斜了。 府中。后花苑。辛夷孤零零的伫立在牡丹丛中,看着怀里的一个箧出神。那箧中尽是女子衣物,上乘的妆花缎颜色绯红,却有大片大片暗黑色的浆硬,那是凝固的血。。 箧上还放着封信笺,已经被拆开来,名贵的碧云春树笺上楷娟秀:同是女人,于心不忍。送还衣物,魂归故里。 落款是:繇国夫人。即卢寰嫡妻。原来箧中的衣饰,乃繇国夫人送还的,辛芳遗物。 辛夷不禁想起今早些,那繇国夫人的贴身丫鬟来找自己,给了自己箧和信笺,千叮呤万嘱咐“夫人于心不忍,乃是偷偷送还。还请辛姑娘万莫告知她人。” 辛夷眸色暗了暗。她和繇国夫人从不相识。如果她真是出于怜悯,才以嫡妻的身份送回个侍妾的衣物,只能她还真是卢府里的干净人儿。 辛夷的指尖抚过衣衫上的血迹。血都凝固多日了,却还驱不掉那股腥味儿,混杂着名贵的脂粉香,显得很是诡异。 那是宫巧的香味。 辛芳,人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有贵贱之分,有高下之分,但却大抵是没有对错之分的。辛芳,我这一生活着,只为两个字:纲常。虽然俗之又俗,甚至锢旧死板,但难道这就有错么? 果然是没有错的。也果然是早就自己写好了结局。 第一百五十二章 出征 三从四德,贞字当头。WwW COM顺从家族的意思进宫,顺从夫君的旨意归卢,最终虎兕相逢大梦归。辛芳到底还是以最像自己的方式走完了这一生。只是若提前知道今日,她还会不会重新来过。 没有谁知道。也没有知道的必要了。 “二姐姐。”辛夷沉沉吁出一口气,轻柔的抚平衣裙上的褶子,宛如曾经姐妹相对,出城前执手相送。 到底是叫过“姐姐”,流着一半同样的血。 她的命运或许也是棋局中其他人的命运,或许也是辛夷的命运。辛夷没有丝毫的所谓“对头终于死了”的开心。 她只觉得悲凉。 “二姐姐。回家了。”辛夷氤氲起恍惚的笑,她走到牡丹丛中已挖好的土坑前,把那箱箧埋了下去,用拿起一旁的花锄细细地填好土。 衣冠冢。辛夷如今能为辛芳做的,就是为她立个衣冠冢。在她曾经长大的地方,在她最后离开的地方,魂兮归来。 春泥被一锄锄填上,掩盖了箧,也盖住了那丝血腥味。有牡丹花瓣随着春风纷扬飘落,顷刻就盖了姹紫嫣红的被儿。 “二姐姐。你是被‘送出去的’,又是判臣卢贼,所以辛家不能将你葬入宗坟。连你亡故的消息传来,爹爹连悲都不敢悲。不然就要被盖上‘通敌同逆’的名头,把大家都害了。”辛夷一边填土,一边絮絮叨叨,“繇国夫人送回箧时,爹爹看着箱箧眼眶就红了,根本就不敢碰。族里其他人也都怕惹祸上身,是我做主要了过来。” 辛夷哀哀一笑:“衣冠冢虽然简陋,却好歹是回家了。后花苑的牡丹都开了,春深富贵花如此,一笑尊前醉眼看。这牡丹像你,像你一辈子愿活成的样子。你应该会喜欢这里。” 忽的一阵春风来,牡丹零落,绯霞纷飞。放佛有位女子踏牡丹而来,对着辛夷一拜,可还不待后者看清,又只见漫牡丹飞,哪里有什么女子如花。 “二姐姐。珍重。”辛夷填下了最后一抔土,又亲自奠酒三杯。待一切妥当,她正欲告辞时,忽听得一个男声道—— “为什么本殿每次遇见你,你都在给亡人奠酒。” 辛夷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她此刻正心里憋气,便是礼也没行,就闷闷地回道:“这次可没有酒再借给三殿下。三殿下也别你也来为家姐送别。” 李景霆从花苑的后门负手走进来,放佛逛自家地儿似的,一点也没有身为皇子,当行为端重,递拜帖入正门的自觉。 “自然不是。本殿是来找你的。”李景霆没有计较辛夷的礼节,很随意的上前来,“本殿来告诉你。封将的旨意已下,本殿的将士也集结完毕,明日本殿就西上出征,讨伐卢贼。” 辛夷一愣:“圣旨早就昭告下,所有人都知道不是。” “本殿明日出征,西上讨贼。”李景霆又加重语调,重复了一遍。 “民女……知道的……”辛夷愈狐疑了。 出征的旨意早就告示下。廿七的旨意,三皇子受平西大将军将印,帝赐虎符。廿八也就是今日,军队集结,御前誓师,诸种准备事宜。廿九也就是明日正式出征。兵西上,迎战卢寰。 这一条条行程宣召,随着风云变幻传遍全国。连长安城角的乞儿都能掰着指头出。 李景霆却还特意来辛府,告知辛夷一遍。愈弄得辛夷摸不着头脑。 李景霆眉心微蹙,忽的多了分莫名的不耐,连语也急躁起来:“本殿明日出征。战场无情,刀剑无眼,那卢寰更是个心狠手辣的角儿。本殿身为大将军,当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不然如何服一军之心,鼓一师之勇?” 辛夷的眼睫毛眨了眨,整个人僵在了原地。李景霆给她讲起大道理来了。 还是些行军打仗的道理。她想不出自己一介闺中女子,这道理能用在哪儿。更想不出出征前诸事准备繁杂,李景霆怎么闲得慌,要来辛府和她论论兵法。 见得辛夷长时间的愣住,李景霆心底那股烦躁愈来愈浓。 他来回踱步,欲言又止,似乎百般思索着该如何“提点”她,提点她那将相王侯同白骨,俱是春闺梦里人。 他李景霆不是不知道战争的残酷。但志在一寸山河一寸血的他,从来没放在心上过。然而此刻他却无比急切想让她明白。 不是将相王侯同白骨,而是俱是春闺梦里人。 终于,李景霆下定了决心。他冲到辛夷面前,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间蹦出来:“你就不会点什么?” 辛夷的眼睫毛又扑闪了几下。她算是回过点味来了。 李景霆让她点什么。什么呢? 辛夷绞尽了脑汁,眉间都蹙成了团。良久她才恍然地一福:“愿三殿下旗开得胜,扬名立万。诛逆贼,功千秋!” 辛夷得郑重。脸肃穆,行礼规矩,好似在朝堂觐见,念着早就拟好的折子。 李景霆的眸色一暗。 话是好话,也合时宜。他却听了太多遍。从父皇的勉励,到群臣的谄媚,他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尤其是此刻,话从她嘴里出来,再是不错的话也都错了个齐全。 然而他再以为错,那女子却不觉得错。更或许从一开始,他这个问就是错的。 “罢了。”李景霆有些丧气地摆摆手,转了话题,“本殿主动请求出征,其它皇兄都以为我去送死。还庆幸着要少个分甜头的。然而,卢家的局是本殿一棋棋下完的,从最开始落子,到今日的结局,本殿准备这场出征准备了年余。” 李景霆顿了顿,瞧了眼辛夷的表情。然而后者努力装得郑重,眸底却有份不在乎。 如同听个书人,着事不关己的本子。 “所以本殿必将赢。也只有本殿能赢。”李景霆话间的不耐烦愈浓,不由加重了语气,“彼时归来,携卢贼头颅,定有十里鲜花帝亲迎,紫袍金带青史留名。” 李景霆刚一完,就还是怀疑自己是什么时候脑袋吹了风,吐字儿都不过大脑。 这番自吹自擂的话,他自己都觉得恬不知耻。然而偏偏就那么自然的,当着她的面了出来。 “咳咳……”李景霆尴尬地转过身去,不再看辛夷,只顾不自然地清咳。 然而辛夷听得很仔细,还连连点头,最后换上副热血沸腾的样子,正色一福:“民女先恭喜殿下了。” 李景霆只觉得瞬间失望无比。 为什么失望他不愿意去想,唯独脸色像霜打的柿子,一寸寸凉了下来。 第一百五十三章 数目 “借尔吉言了。Ww WCOM”李景霆闷闷地丢下句,就蓦地拂袖而去。步伐匆匆得像被谁惹了多大的气。 辛夷看着男子的背影,狐疑地嘀咕道:“这些龙子果然都非凡人也。一个比一个古怪。” “不是他非凡人也,而是你非凡人也。” 忽地,一个慵懒的男声接了辛夷的话。 辛夷寻声望去,见廊下不知何时多了第三人。那人一袭黄栌色绣如意云文绫薄衫,对着辛夷笑得露出圈大白牙。 辛夷的眉间顿时腾起股警戒,下意识后退几步,然而动作却是不慢。 “民女拜见二殿下。” “本殿的影卫回报,三皇弟去翻人家的后苑了。本殿实在好奇,就自己跟了过来。没想到印证了些猜测。”李景霈折了根柳枝搔着后脑勺,活像个市井混混。 “猜测?”辛夷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不咸不淡地吐出两个字。 李景霈咧嘴一笑:“之前咱们的游戏,你居然请动了三皇弟来阻止我,不管是什么条件交换,都足以让本殿诧异了。需知三皇弟是个万年铁树,从没有棋子和他谈交易的。” “万年铁树也开花。只是殿下没瞧见而已。”辛夷也不动声色地笑了,“若殿下所猜测只是这个,那也算不得高明。” 李景霈甩了甩柳枝,眉梢一挑:“胡。本殿本来也就不高明,不过有些事,非得要不高明的人才看得透。比如你之于我三皇弟。他那么精明的人自己都懵着,还被我猜到了。” “民女之于三殿下?”辛夷眉间一蹙,“殿下不妨直。民女打就不会猜哑谜。” “辛姑娘,你却还不知?你对我三皇弟而言,是如何的……如何的……”李景霈迟疑了半晌,似乎在寻找着个合适的词儿,“特殊。” “特殊?”辛夷一愣。 她脑海里瞬间划过的,是李景霆以前的话。 ——棋局双方,一黑一白。然而还有最可怕的一种,便是灰。 ——最可怕的却是那将变未变,待势而动的棋子。而辛姑娘如今,就是这样的棋子。 如此的她之于李景霆,自然是特殊的。 “特不特殊又如何。如今都是弈者,下自己的棋罢了。”辛夷并没有多想,反而无趣地下了逐客令,“若殿下只是来和辛夷叨些闲话,那民女就不送了。” 李景霈笑了:“本殿今日跟三皇弟过来,也是想见你,还你一恩。不然本殿没必要现身。” 眼看辛夷眉间蹙得更紧,李景霈主动解释道:“你保长孙毓泷的事,本殿都听影卫了。本殿谢谢你。不仅你我之怨一笔勾销,本殿还要还你个人情。” 辛夷泛起抹嘲讽的冷笑:“那民女还得谢过殿下不杀之恩了。就不知是如何个还法?金银财宝,还是功名利禄?” 李景霈丝毫没在意辛夷话里的冲意,只是拿柳枝惬意地搔着后背:“棋局之中,死不可怕,怕的是死在谁手里都不知道。而辛姑娘你如今,就被个鲜花帐罩住了。你只看到眼前繁花似锦,却不知那帐后埋着的毒蛇。本殿要还的恩,便是帮你把帐子捅破,让你把是黑是白瞧清楚。” “到底,殿下是来还我场明白。想来是个惊动地的秘密,殿下就不必卖关子了。”辛夷脸色如昔,心底却多了分郑重。 李景霈虽然心思骇人,但好在恩怨分明。 凭他和长孙毓泷的交情,自己保了长孙毓泷,他就算没好处给,也没必要拿个坏处坑自己。 李景霈的目光忽地幽微起来:“当年我三皇弟呈给母后的文集,辛姑娘自己可见过没?” 辛夷哭笑不得:“皇子呈给皇后的,被坤宁宫收着。民女如何见过?” “本殿倒是和母后一起瞧过稀奇。所以那本文集,本殿翻阅数次,无比清楚。”李景霈嘴唇一勾,“辛姑娘,你可知文集中诗文共多少?本殿告诉你:诗百零八,文廿七篇,总共一百零三十五。” 辛夷心头猛跳。 一百零三十五。对于一个闺中女子来,这数字绝对不少。 然而她六岁能诗,九岁能文,迄今一共作了多少诗文,她自己并没算过。 然而,听到李景霈报出那么精准的数字时,她内心陡然而生一种不妙。一种几乎没有任何迟疑的直觉。 如同那鲜花帐立马就要被戳破,露出背面藏着的毒蛇来。一条条嘶嘶着信子,从最亲近的枕头旁钻出来。 辛夷脑海里嗡嗡乱响成一片,只听见李景霈的声音如梦般传来—— “闺中之范,纲常尤苛。所谓女子无才便是德,纵使有些会诗文的,流传出去的文章也寥寥可数,绝没有自己府中人主动拿出去吆喝‘我家出了个才女,写得一手好文章’,那相当于是往自己家门抹黑。然而辛姑娘传到母后耳边去的,有百余之巨。如果姑娘自己没算过,那本殿可以提点姑娘:这恐怕是姑娘迄今为止所作的全部文作。” 辛夷脑海里乱得更厉害了。她从不知自己传到皇后那里的诗文有如此之数,当然她确实也不知自己从到大一共作了多少诗文。 然而她唯一确定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家家户户都以有个辛芳似的女儿为荣,绝没有以她这样的女儿为傲的道理。 她六岁能诗,九岁能文,辛歧虽没有明显反对,但脸色从来也不好看的。所以就算名气大了,偶然流出去几篇可以预料。但绝没有辛歧许诺,让旁人把她的诗文拿出去显摆的理儿。 百余篇。光是这个数字,就足以惊心动魄。 “换句话。辛姑娘从到大有所记录的所有诗文,从第一篇到最后一篇,都一篇不漏的传到了皇后耳里。才足够惊动皇后,赐婚卢家。”李景霈的声音继续如鬼魅般传来,“如此完整。如此详细。简直就像是……一直都有个人藏在辛府,抄录姑娘的诗文,然后故意的流传了出去……这个人会是谁呢?” 辛夷浑身一抖。 旋即脑海里一片空白。她下意识的回避和逃窜,就算那一瞬间,她思绪里已经无比清晰的浮现出了一个名字。 那一瞬间,就痛得锥心的名字。 “民女告退。”辛夷双目恍惚的行了一礼,便也不管李景霈允没允,就径直转身离去。 只是女子那步伐像飘儿似的,脚步不稳,脸色木然,如中了梦魇般,带风儿的匆匆回玉堂阁去。 第一百五十四章 毒蛇 辛夷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了玉堂阁的,熟悉的短短一截路,她却像走了好几年,走得浑身筋骨欲断,呼吸都不顺畅起来。 WwWCOM 她要找绿蝶。然而女子不在玉堂阁。辛夷略一思索,便去了浮槎楼找她。果不其然,绿蝶呆在浮槎楼帮辛夷翻腾书籍,免得有些堆在角落里久了,春一暖倒生虫子了。 “姑娘。这几本有虫洞了,奴婢把它们摊在苑子里晒晒……姑娘?”绿蝶瞧着惶惶闯进来的辛夷,吓了一大跳。 辛夷看也没看绿蝶,就直愣愣地冲到案几架前,开始翻箱倒柜:“绿蝶。找,把迄今为止我所有的诗文找出来!” “所有?”绿蝶怔在原地。她家姑娘六岁能诗,九岁能文,那迄今所作肯定不是数。 “对!所有!”辛夷低喝道,声音却哑得厉害,“我写诗文,常在随性。所以自己留存的不多,但我知道你可是都抄录了下来。” 绿蝶不好意思地捏捏鼻子:“虽女子无才便是德。但咱府要真出了班大姑蔡文姬,奴婢也能跟着沾点光哩。所以姑娘打的诗文,奴婢都私自抄录了。但奴婢对誓,奴婢绝没有主动外传,绝没有毁姑娘清誉!” “把你抄录的都找出来,我也把我自己留的翻出来。咱们一共数数,总共多少。”辛夷也没追究绿蝶,只顾埋头翻找些已泛黄的诗卷。 绿蝶虽然满心疑惑,但也没多嘴问。依言从自己房里抱来一叠笺子,翻开都是她为辛夷抄留下来的诗文。 二人一话不,就开始了数个时辰的整理统计。从昨日的口占绝句,到七年前字儿都还写得歪歪斜斜的诗余。 一篇不落,一文不遗。 甚至儿时连韵都还不工整的诗文,也被辛夷从浮槎楼的旮旯角里翻了出来。 辛夷紧抿着唇,翻书的指尖抖得厉害,她顾不得歇息,也忘记了用膳,就像中了魔怔般不知疲倦地翻找。 她脑海里就剩下了一个念头。 推翻那个数字:一百零三十五。其它什么数字都可以,独独绝不可以是一百零三十五。 然后,推翻自己当时脑海里下意识跳出来的那个名字。然后鲜花帐后没有毒蛇,繁花似锦的依旧似锦。 但是,随着诗文的数字一点点往上加,随着总数一点点靠近一百三十五,辛夷的脸变为了一片惨白。 她怕。哪怕还不是那个数,哪怕还只是接近,她也怕的要命。 忽地,绿蝶松了口气的声音传来:“姑娘,都理清了。总共一百零三十四。” 辛夷一惊:“是一百零三十四?而不是一百零三十五?” 绿蝶笑了:“姑娘糊涂了不是?奴婢拍着胸脯保证,是一百零三十四。” 辛夷浑身一抖。像才缓过神来般,猛地夺过那摞试卷,自己亲自又盘点了一遍,方才确认绿蝶没有错。 一百零三十四。而不是一百零三十五。 就算差额只有一。却终究不是。错的是李景霈。那么一切都可以推翻。包括那个猜测的名字。 辛夷只觉得心里一块大石头哐当落地,砸得她陡然出了身虚汗,双腿都无力起来,直接一把瘫坐在了地上。 “绿蝶。今晚嘱大厨房弄几个好菜,本姑娘要好好庆贺……绿蝶?”辛夷连唤几声,却根本没回应,她不禁转头去寻。这一瞧,却让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绿蝶正忙着从某个太过隐秘的旮旯里,翻捡出一张笺子。一张已经几乎霉烂,时光太过久远的笺子。 “姑娘,奴婢想起来了。这儿还有一。”绿蝶抹着额角的汗,欣喜的回头笑道,“这是姑娘自己写下来的第一诗。这之前口占就不算了。后来姑娘嫌这诗太拙劣,自己要扔,还是奴婢偷偷捡了回来。喏,加上这一。一共一百零三十五。” 一百零三十五。 已经是有录载的第一。所以不可能再多,也不可能再少了。刚刚好好对准李景霈的数,也对准那本呈給皇后的著录诗文数。 李景霈没有错。鲜花帐没有错,帐子后的毒蛇更没有错。错的只可能是她辛夷。 辛夷浑身都颤抖起来,脸一阵青一阵白,她失魂落魄地再次查点,一遍又一遍,无数次想要推翻那个数字,却现每次都堪堪对准那个数字,于是每次都把自己推向了地狱。 一百零三十五。 只有李景霈的话无数次,如鬼魅般的,不断在她耳畔回响“如此完整。如此详细。简直就像是……一直都有个人藏在辛府,抄录姑娘的诗文,然后故意的流传了出去……这个人会是谁呢?” 能够向来自由出入辛府,还不是辛氏族人的,只有一个人。 江离。 辛夷的脑海嗡一声,顿时一片空白。 这厢辛夷如坠冰窖。 那厢李景霆的战事也如坠冰窖。 四月中旬。随着大魏军队出关,进入陇西,却突遇大沙暴。黄雾四塞,终风且霾,大漠风尘日色昏。(注1) 这种春旬大沙暴并不常见,但一旦遇上了,也只能怨老爷不开眼。长年驻守边疆的卢家将士自然见怪不怪,然而关中出来的大魏军可就叫苦不迭。 从中旬到下旬,卢家军皆连攻克诸城,沿陇西一路逼近关中。魏军毫无还手之力,节节败退,直至鄯州。 危机之下,平西大将军李景霆改变战术,全军退守鄯州,只守不攻。待沙暴时节过去,再寻出战良机。 战事陷入了僵局。关中一片风声鹤唳,人心惶惶。战场虽在西北,不安的阴云却笼罩了全国。 然而战事愈不利,罔极寺的香火便愈盛。祈福的求卦的祷祝的络绎不绝,善男信女都快把功德阶给踏破了。 此日正值午后。上香的人都用膳或回府了,佛寺很是安静,只有几个沙弥悠闲地扫着满地的槐花。 大雄宝殿中,蒲团寥落地散了一地。殿中只有辛夷一个人,她伫立在佛前,双手执香,低低呢喃。 “愿佛祖保佑,大魏战事顺利。三殿下荡平卢贼,得胜归来。” 辛夷竟是在为李景霆祈福。她眉间微蹙,神情肃穆。进香,三拜,叩,一整套流程下来,完成得一丝不苟,俨然个虔诚的信众。 忽地,一阵四月春风拂进来,带着槐花溜过光洁的禅房地面的微响,还有竹履踏过槐花的窣窣声,并那清雅的沉香,从辛夷身后悠悠飘来。 辛夷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了。可是意外的,她第一次并不想回头。 她执香的指尖甚至在那一刹那,不稳的颤抖了下。飘落细细的一层香灰。 注释: 1沙暴:即今沙尘暴。春季三四月份,陇西地区沙暴易。唐朝已经有了明确的记载,并对当时的行军生产带来不便。《诗经·邶风·终风》有“终风且霾”句,《后汉书·郎岂页传》有“时气错逆,霾雾蔽日”。霾,按《辞海》:“大气混浊态的一种气现象”,即夹着沙尘飞扬的沙尘暴。除此之外,古籍也常把沙尘暴写成“黄雾”、“飞沙走石”、“黑气”、“土雨”等。唐朝有《走马川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开门见山交代了西征之途:“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满目皆是沙尘暴。 第一百五十五章 疑心 那进殿来的竹履驻足,在辛夷身后五步外。 Ww W COM遮挡住了正午的阳光一片。有些低沉的男子嗓音传来,如同春困听得人心懒。 “你在为他祈福?” “是。” 辛夷只吐出一个字。她深吸一口气,勉强稳住自己的手,把佛香插进铜炉子里去。 在江离开口的瞬间,辛夷的灵台就被几个字撞得嗡嗡生痛,痛得钻心:一百零三十五。那本呈给皇后的文集所收录的诗文数量,不多不少,一篇不漏,刚好一百零三十五。 ——李景霈,如此完整。如此详细。简直就像一直都有个人藏在辛府,抄录姑娘的诗文,然后故意的流传了出去。 ——李景霈,那鲜花帐子后满是毒蛇,信子早已吐得嘶嘶响,姑娘你却只瞧见了眼前花团锦簇。 疑心如太过猖獗的藤蔓。堪堪种下一颗种子,就会以势不可挡的度蔓延开来。遮蔽日,无可逃窜。 “……卿卿,我在问你。”直到江离些些加重的声音传来,辛夷才觉他叫她好几声了。她放佛神游了般,刚才竟是丝毫都未察觉。 “什么?”辛夷下意识的一愣。 江离轻叹了口气,话语间有凉凉的醋意:“可是昨晚没睡好?人都恍惚着。本公子问你,为何要为三皇子祈福。你可是从来不信鬼神,连辛府礼拜三宝,都是惯来推脱身子不适不去的。” “为何不可。”辛夷艰难的咽下一口唾沫,她不敢回头,不敢让江离看到此刻她闪烁的目光,“我与三殿下如今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他若战事失利,无论是于我,还是于大魏,都不是好事。” 女子的一番话得滴水不漏。 于私,是棋局利益纠葛,荣辱共存。于公,是家国兴亡常系,百姓难逃,无论从哪方面,都没有丝毫破绽。 如同官吏上朝面圣,背着折子上早就拟好的话。根本没在意面对的江家君还是张家郎,透着股带了疏离的完美。 “只是这样?”江离眸色一深,“你就没有自己的意思,祈求他平安归来?本公子可是听影卫回报,他出征前还专程来见你。” 辛夷的指尖又颤了下。就算是四月芳菲,她还是觉得有股凉气,从脚板心升腾而起。一点点沿着血管,浸透她全身。 “公子还以为奴家有什么意思?还是,奴家的意思不是公子想要的意思,则横竖都不是意思。”辛夷着哑谜般的话,温柔的语调已掩盖不了骤然的僵硬。 江离一愣。如果最开始还不明显,如今却是太过彰彰。 那女子的凉薄。那不知从何而起的冲意。那字字如针尖般扎在他心坎上的疏远。 辛夷没有回头。她往前走了几步,佛堂深深的暗影顷刻就将她湮没:“公子下得一手好棋。自然什么都是顺着公子意的。吾等浅陋女子,除了着了公子的道,就只有陷了公子的局。哪里还敢有,还能有自己的意思。” 江离眉尖猝然皱紧。然而还不待他回话,辛夷又幽幽一笑:“公子可别再舌灿莲花,口吐芬芳了。横竖女子都是不过公子的。公子编的是鲜花帐,帐后哪怕是毒蛇,女子不也都像蒙了眼般踏了进去。” 一字一句,寒气逼人。 一语一调,敌意横生。 那烟花三月的芳菲梦儿,瞬间就刮起了北风。霜雪凛冽,寒冷刺骨,冻得江离的眉眼间瞬间笼了层铁青。 “卿卿,你到底想什么?”江离负手向辛夷走去。只是无人看见的袖笼中,他的指关已攥起了白骨。 他有自己的心虚。他太过害怕的真相。他十年掩藏在心底的一场锦绣预谋。 “公子第一次受邀进府,陪祖母弈棋,还是奴家六岁时候的事。那时奴家只敢躲在柱子后,远远的瞧半眼。隔了十丈的距离,连脸影儿都不太清楚。时光荏苒,事到如今,那祠堂中彻夜的灯火,那闺房中满衾的杨花,不过咫尺之间。”辛夷的话语开始不稳,“十丈到咫尺,十年至今日,公子难道都没有想对卿卿什么么?” 最后一句问得轻缓,连语调都是四月春风的柔。却如一记太过刁钻的重锤,锤得江离蹬蹬蹬后退几步,要扶住大殿的柱子才能稳住。 难以想象一贯清峭的棋公子,竟然失了态。再是衣无缝的淡然面容,也无法掩盖眸底一划而过的惊慌。 他弈得过下,赢得过九州,却偏偏在她的面前,太过容易的败下阵来。 辛夷依然没有回头,幽幽道:“棋局之中,身不由己。卿卿不是不明白。然而,我可以等,十年一日都可以。我可以猜,哪怕你半个眼神也都算。独独卿卿不愿意,像傻子样的被蒙住双眼,还是身边的人亲手蒙上。公子,真没有想对卿卿什么的么?” 佛堂内顿时陷入了死寂。 春风送槐花,柳絮若羽飘,燕子的呢喃在檐下啾啾。佛龛前的香燃尽了一支又一支,却没有任何声音传来。 只有大殿内两抹人影,一前一后,咫尺涯,被午后的日光拉出长长的一线。 江离脸色几变,日光流转在他绝美的侧颜上,显得晦暗不明。连同他寒星般的眸,也泅起了喑喑夜色。 几乎在觉察出辛夷异常的刹那,他就明白她大抵是听了什么,甚至自己看过了那本文集。然而几乎是同时,他整个人就被深深的恐惧所淹没。 辛栢得对,已经做过的孽多少会留下痕迹。何况还是十年一场的预谋。 他不知道这在她心底,到底留下了多少刻痕,也到底将他们的距离拉远了多少。他太过害怕,害怕得哪怕他是掌控一切的棋公子,也在风起的片刻就缴械投降。 太过美梦,所以在乎得近乎病态。 太过在乎,所以输得一败涂地。 不是去弥补或者坦诚,而是太害怕哪怕一丝决裂的可能,就饮鸩止渴的将自己推向更深的罪孽,比如欺骗,比如谎言。 江离兀地大踏步上前,一把抓住辛夷的肩膀,硬生生的将她掰了过来。其力道之大,让后者疼得顿时倒吸口凉气“嘶——” “公子!”辛夷的惊呼哑在了喉咙里。因为她眸中映出的江离,再无一丝她认识的模样。 男子幽冷的双眸夜色翻涌,一**好像要把与他对视的人吞噬。仙幻般的容颜凝了层苍白的霜,没有太多的表情,却更让人觉得寒峭刺骨,冷得钻心。 第一百五十六章 大捷 “卿卿,你在怀疑什么?”江离努力挤出分如昔的微笑,然而衬着他此刻的脸色,却更显得诡异,“你是不信我了么?难道我曾的话,我曾给你的心,都抵不过旁人的一句挑拨,抵不过你自猜自想的一丝疑心?” 辛夷被唬住了。 WwWCOM江离的话得很重,言辞恳切毫无破绽,她竟觉得李景霈的话瞬间起了裂缝。 毕竟论亲疏信任,她如何都偏向江离。只要是他皱个眉头递个意思,她的心便也无可抵御的败下阵来。 无论是下局还是情局。她一个比一个下得烂。 “公子……我……”辛夷迟疑地开口,“总不是空穴来风……” “卿卿!”江离兀地一声低喝,打断了辛夷的话头,“棋局中的风儿从来没有停过。没有空穴来风,因为时时刻刻都在起风。你若起了疑心,又要我如何证明给你看。你要与我兵戎相见,对簿公堂,或者顺了旁人的意思,再次离我远去?只因为一些虚无缥缈的猜测,你就要执剑刺向我的心?” 江离得气儿都不喘个。一连串下来,砸得辛夷直接懵了。她睁大眼睛瞧着江离,有些恐惧有些愧疚,竟是话都回不上。 “棋局之中,身不由己。不由己的是你,还是我,亦或人心。”江离低头嘿嘿低笑两声,笑声有些嘶哑,“不要,卿卿。我只要一个你,输赢也好,罪孽也罢,我只要一个你。” 江离抓住辛夷肩膀的力道蓦地加大,竟是一把推住辛夷往后一按,直直将女子抵在佛龛边上,撞得龛沿的香灰簌簌往下掉。 背心的疼痛,肩膀的禁锢,让辛夷本能的升起了丝恐惧。 蛊虫张开了蝴蝶翅膀。太过艳丽的色彩,本就是世间剧毒。 “卿卿,若你怀疑我,还不如直接杀了我。”江离死死锢住辛夷,将女子禁在方寸之间。咫尺间的距离没有丝毫暧昧,只有透不过气来的桎梏,将辛夷缠得缓不过气来。 “公子……我怎么可能杀了公子呢……”辛夷心中大恸。江离最后句话撞得她脑袋嗡嗡响,心底刹那腾起股悔意。 她竟是将他逼到了这个份上。想来是多大的冤枉,才让他伤到了这个地步。 李景霈的话有几分真,谁也不清。那本藏在坤宁宫的文集,她自己也没见过。文集到底是不是收录了一百零三十五,或许也有算错记错的。 有太多漏洞的怀疑,都抵不过心上君子的一次蹙眉。如果那心上君子还是最善弈棋,那这漏洞坍塌的度会更快。 怀疑的藤蔓顷刻起,顷刻凋,顷刻灰飞烟灭。辛夷甚至开始自责,自己是如何被蒙了双眼,不是看不到鲜花帐后的毒蛇,而是看不清旁人的挑拨离间,冷箭暗刀。 “公子,我……是卿卿糊涂……”辛夷颤抖着音调儿,双手抚上江离的后背,想竭力弥补自己的罪过。 江离忽的一声轻叹,他凑近辛夷脸颊,轻柔的抵住了女子的额头。半寸间的距离,呼吸拂过了彼此的脸颊,容颜无比清晰的倒映入对方的眸底。 空气的温度顿时上升。沉香铺盖地而来。卷进殿来的春风杂花生树。 男子瀚海般的气息将辛夷笼罩,笼了个密不透风,心慌意乱,她的脑子更不清楚了,支支吾吾的只顾呢喃“是卿卿糊涂,是卿卿糊涂……” “卿卿呐。”江离复又叹了口气,声音已经沙哑得不成样子。他似乎很是倦怠的样子,蓦地弯下身,俯下腰,将头温柔地搁在了女子的肩膀。 佛堂内一时再没有声音传来。 只有那个男子折着腰倚着女子,放佛下棋困了,就在心上人儿的肩上寻求分安宁。没有棋局,没有博弈,唯有温香满怀,此心安处即吾乡。 春风十里不如你。日光映来柳絮儿透明似雪飞,燕子三两分碧柳,梵音浩荡,静好如斯。 佛曰:贪嗔痴,皆罪也。陷入情局者,早就犯了一般的罪。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缠绕的是一重并一重孽,逃不脱的是一关并一关劫。 和十一年,五月初。陇西的大沙暴终于过去,平西大将军李景霆开始了反击。 许是前阵子被卢家打得太过惨淡,一旦得时相助,地利人和皆备,夹了尾巴月余的魏军顿时如出笼的饥饿老虎,气势汹汹的扑向了卢家。 一日破一城,三日攻一关,魏军势不可挡,屡建奇功。打得卢家毫无还手之力,输赢局面顿时扭转,囚徒成了最凶恶的刽子手。 战事,迎来了转机。举国九州一扫阴郁之气,家家张灯结彩,欢庆欣喜。 而五月的长安,同样喜气盈盈。百草丰茂,菖蒲飘香,雄黄酒已经出垆,粉饰一新的龙舟挂好了五彩的旌带。 五月五,端午。渚闹渔歌响,风和角粽香,菖蒲酒美清尊共。 这日,辛夷抱着个布包走在东市,看着6续开张的店铺,春风满面的厮掸去牌匾上的蛛网,不由微微一笑:“百姓还真是望风头最准儿的。前几月战事不利,一个个像赶趟样的迁出长安。如今战事大捷,不到几日又纷纷迁了回来。冷清了许久的东市,倒也有点昔日的热闹了。” 绿蝶在辛夷身后一步处,揽着好几个大篮子,细碎的汗珠在笑靥边闪着光:“可不是。毕竟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关中人。若不是畏惧战乱,谁愿意离了这儿半步?三殿下陇西告捷,大魏旗开得胜,百姓自然瞧着风头回来了。还能赶上在自家过端午哩!” 辛夷螓微低,笑意愈浓,目光凝在了怀中的布包上。里面满满一堆艾叶雄黄,并几打五彩丝线,俱是作女红的材料。 “大捷最好,于国是幸,于我也是喜。真好的儿呐,终于有点节庆的喜气了。”辛夷微微抬眸,感受着艳阳流转在眉梢的温度,不仅轻叹口气,“好好过个端午,冲冲这几月的晦气,春风便也吹到了玉门关。” “过节是好,可也累人。都怪前阵子府中那些个见风使舵的奴才,嗅得长孙家风声不对,各个跑得比谁都快。如今府中丫鬟厮都没剩几个。准备端午的香囊粽子人手不够,却还要姑娘亲自出来的。”绿蝶不满的颠了颠怀中的大篮子,里面都是油纸包好的上好江米,“如今陇西大捷,那些奴才可得猴皮急脸的求回来了。彼时姑娘一定不要允他们再进府。” 第一百五十七章 劫质 辛夷嗔怪的瞥了绿蝶一眼:“逃避战乱,人之常情。 Ww WCOM错的又不是他们。再长孙已经覆灭,辛府还没有获罪,我的婚约尚有效。实在是让人提心吊胆,日日都牵着心。那些奴才能回来几个都还难,你倒提前立下规矩了……好了好了,赶紧把最后的艾叶买了,早早回府去,省得日头儿毒起来了。” 绿蝶撅着嘴,心下万分委屈。但见着自家姑娘不计较,她也只得翻了话头过去:“出府前,大太太嘱咐了三样东西:缝香囊、包粽子、挂艾叶。如今还剩最后一样。奴婢自己去就好。姑娘就在那边茶楼坐坐,歇歇脚程。” 辛夷喘了口气,瞧了瞧初夏愈璨烂的日光,不由点点头:“也好。你快去快回。我在那厢茶楼等你。” 绿蝶应了离去,辛夷刚转身要去茶楼,忽看到地砖的日光投下一片阴影。 “何人——” 辛夷心中猛跳。然而话头随之被掐死在了喉咙里。 比瞬息还短的时间。她只觉得后脑勺一阵钝痛,旋即眼前就变为了一片漆黑。 …… 当辛夷再次睁开眼时,触目是粗糙的木板,还有最上方的一个透气孔。她浑身都被绳索缚住,身体随着木板上下颠婆着。 四周听得马的嘶鸣声,车辙的咕噜声,厮吆喝着赶马的驾驾声。从透气孔飘进来的柳絮零零星星,已经夹杂了黄沙。 被劫质了。(注1)还被囚禁在大箱箧里,以马车载往某处。 这个念头划过的瞬间,辛夷就冷静了下来。再不清楚对方是谁前,她不能乱了阵脚。至于赶车的厮估计就是跑腿的,反正最后都是杀人灭口,算不得太多数。 从透气孔透进来的日光判断,已经是黄昏了。辛夷深吸一口气,长安的脂粉香已经很淡了,倒有股夹着柿子酒并胡饼的羊膻味。 马车正驶出长安。方向是西。辛夷做出了初步判断。 忽的,箱箧的一块木板被打开,递进来一卷胡饼并一皮囊清水,厮的声音响起:“吃点?” 辛夷看了那吃食半晌,并没有接,反而不卑不亢道:“本姑娘要出恭。” 箱箧外响起了窃窃的议论声。良久,箱箧被从上打开,显出个中年妇女的脑袋:“出来罢。俺陪你去。” 出恭只是正常不过的借口。就算不能逃跑,也能出箱箧外看看局势,再做对策。 然而当辛夷爬出箱子,回头观望时,她才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载她的是普通的马车。车上几大箱长安丝绸,并几大麻袋香料,赶车的是一个中年汉子和一个中年妇女。看上去就是寻常的关中商贾,夫妇二人结伴,做些西域的买卖。 最让辛夷心惊的,是那汉子并妇女。汉子容颜普通,满面风霜,一双眸子却是如沉睡的鹰隼,含着隐晦的寒光。而跟在辛夷身后的妇女,脚步声几乎不闻,行走间悄然无声,若是此刻她手中持刀,则刀架在了脖子上都很难觉。 辛夷收敛回目光,心底腾起抹凉气。 影卫。这两人不仅不是商贾,甚至不是普通的劫匪,而一定是影卫。只有最训练有素的暗夜之枭,才有这般浑然成,收敛至无形的压迫感。 辛夷迅出恭完,在走回马车的途中,她又微微抬眸四顾。依稀见得东边长安地界碑,官道上汉人少见,各色目的胡人赶着骆驼来来往往,鼻尖一呼就是半打黄沙。 这再次印证了她的猜想。马车已经出关,朝西边行驶。而西去的陇西,是如今大魏和卢家交战的地带。 辛夷忽的有了不妙的预感。然而还不待她多思,中年妇女幽幽的声音就从身后传来—— “被缚住了翅膀的鸡鸭绝不挣扎,因为只会死得更快。辛姑娘是聪明人,可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得从容的语调,藏着压抑不住的戾气,甚至那粗布麻衣下的匕已在蠢蠢欲动。能带活人便活人,若活人带不来,便带头颅来。这是影卫间的一条不稀罕的法则。 辛夷心底的凉气愈浓。 她没有应答也没有争辩,只是不动声色的藏敛好脸上每一丝表情,然后淡淡地走回了马车,自己钻进了箱箧里。 “驾——”中年汉子一声吆喝,鞭子震碎阳关的夕阳,马车便悠悠驶出。 接下来的几,辛夷的日子就是在箱箧中渡过。 每到饭点,那大汉给她递进来吃食,要出恭临时停车。其余所有时间都被困在箱箧里,不见日,手脚绑缚。若是入夜,就临近寻个客栈休息,那身为影卫的中年妇女寸步不离,将辛夷看得死死的。 辛夷一路沉默不言。知道二人都是顶尖的影卫后,她不奢望自己能逃脱。再马车已经驶出关中,进入陇西地界,人生地不熟的,她更没法子寻求援助。 她只能像个傀儡般,被劫往魏卢交战的陇西。 在第十日的傍晚。马车的前方出现了军营。 大漠孤烟,驼铃声声,一轮红日在沙丘的尖儿将坠未坠。那军营绵延无尽头,恢弘的羊皮帐如星子,来往的巡逻将士似黑压压的蚂蚁,最中央的大军帐旁,竖着根十丈高的军旗“卢”。 马车在中央大帐前停了下来。 旋即,马车外传来大汉恭敬的禀报声:“辛氏带到了。请大都督示下。” “大都督有命:直接带往西帐。”回答的是个副将。 “遵命!”大汉话音刚落,箱箧的盖儿猛地被掀开,中年妇女像提鸡仔般,将辛夷一把拽了出来。 辛夷的脚踝磕在箱箧边缘,顿时裂了口子,血流如注。可她还没站稳,眼睛便被块黑布蒙上,耳畔是中年妇女森森的声音:“此地乃卢家军营。辛姑娘纵有大的本事,也别奢望在人家老窝里,再翻出什么波浪来。” 辛夷依旧沉默,也不知听到了没。中年妇女将辛夷狠狠往前一推:“乖乖随我等去西帐!” 辛夷没有反抗,没有吱声,只是任几个影卫将她押到了军营腹地,进了间狭阴冷的军帐。 眼睛的黑布被取下,辛夷却仍觉得黑幢幢一片。 原来不知何时已经日落,军帐外夜色深深,篝火如星。帐内却只点了几个细烛台,光亮被故意的压制,除了眼前方寸之间,四面都伸手不见五指,隐隐见得几个人影偬偬,如鬼魅般,让人还未明白胆儿就先掉了半。 辛夷努力扑闪眼睛,适应昏暗的光亮,依稀辨出四周有十几名影卫,簇拥着最上方的一个年轻男子。 注释 1劫质:即今劫持或绑架。绑架在古代被称为持质或劫质,已经有很长的历史,汉代的历史文献中载有持质罪的罪名,它被归于“盗”罪。《梁书·桥玄传》:“凡有劫质,皆并杀之,不得赎以财宝,开张奸路。”在古言出现绑架这种词,全是穿越== 第一百五十八章 质子 噗嗤一声微响,上方的一盏烛台被点亮,映出张略显苍白的男子面容—— “许久不见。Ww WCOM辛六姑娘。” 辛夷微微眯了眼,语调却依旧平稳:“许久不见。卢大都督。” 坐在上的不是旁人,正是卢寰三子,大都督卢钊。虽然“大都督”这个官爵是从长孙家主手里夺来的,但“卢家嫡三公子”的名号压在那儿,也没人敢非议半句。 卢钊阴阴地笑了:“许久不见,却不知是不是最后一见。辛六姑娘如今还沉得住气,也是英雄好胆色。” “大都督起兵反魏,叛出长安,更是当今英雄。”辛夷亦是淡淡笑了,“奴家曾是大都督未婚妻,虽然临到头黄了,但好歹也沾了点气魄,总不至太窝囊。” 话中有话,暗含讽刺,却被辛夷得不动山不动水。借着曾有婚约这一话头,卢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竟是被憋得些些涨红了脸。 “好个伶牙俐齿。若多活些时日,还真能出个班大姑。不过如今……可惜,可惜了。”卢钊意味深长的咂咂嘴,“和李景霆扯上交情,这条命就由不得你了。” 辛夷心中一动,笑意古怪起来:“奴家一个五品官庶女,三殿下堂堂皇贵胄,奴家能和殿下有什么交情?” 卢钊轻蔑地一挑眉:“你可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对于李景霆的特殊,棋局中的人都瞧得明白。不然李景霆这种冷漠无情的万年铁树,怎会屡屡和你扯上交集?若是棋子,不像,若盟友,也不像。总之你在李景霆心里很特殊,这点就够了。” “够了?”辛夷的眉间腾起股寒气,“够将我作为人质,和三殿下交涉么?战事转机,卢家拜退,就算不能扭转输赢,多少也能割三殿下一块肉走。” 从最开始马车行往陇西,辛夷就有了不妙的猜测:劫质她的目的,和卢魏大战有关。 后又得知擒她的是卢家,卢钊话绕到她和李景霆的交情,再傻的人也能瞧得出:卢家是想拿她辛夷作为人质,和李景霆谈些交易。 毕竟五月以来,战局扭转,输赢对调。卢家被李景霆打得节节败退,万般无奈之下,也只能使出“人质”这种不太光彩,却很合乎用兵之道的法子。 “辛姑娘果然聪明。”卢钊幽幽笑了,他随意地翻看着身边案上的东西,道,“从最开始李景霆进献你的文集,到后来他亲自出面为你从李景霈手中,保下辛府满门性命。这一切生在李景霆身上,都太不寻常。怎么呢,似乎条条都找得出理由,但条条理由都不足够。只能用特殊这个词来定位,不过正因为此,才有用的价值。” 卢钊从什物堆中挑起了一枚棋子:“这可是李景霆赏你的?” 那是枚昆仑暖玉的棋子。上面雕着个蚊虫大的“霆”字。 这是最开始辛夷被李景霆秘密召见时,为了求得留在辛府,而像李景霆要的棋子。 卢钊伸手示意,便有影卫递上了个册,卢钊瞧着上面一行字念道:“和十年,五月廿。李景霆密召辛夷。赐棋子一枚。这可是那枚?” 着,卢钊将棋子拿到烛台下,再次问辛夷。似乎是要辛夷这个局中人亲口承认,这个“证物”没有错。 “不错。”辛夷也很是利落的应了。 “那这个酒杯呢?和十年,九月。李景霆于长安郊山丘亲自寻你,借你一杯酒奠高宛岫。”卢钊窸窸窣窣翻出了一个酒杯。 “不错。”辛夷甚至都不用细看,就爽快的承认了。 卢钊一一翻检出什物,向辛夷求证这便是当时之物。有些没有物件的,就照着影卫的册,直接询问某年某月,是否与李景霆相会。 辛夷一条不落的认了。卢钊这是让影卫提前调查了辛夷与李景霆的所有来往,细到哪月哪日,都用册记了下来,甚至有些还偷来了当事之物,作为二人交集的“物证”。 细致如此,严密如此,辛夷想否认都难。如今之计是顺着卢钊的意,待所有影卫放松警惕时,再寻机会逃走。 “辛姑娘,这可是那本文集?里面的诗作可是你写的?”觉察到辛夷走神,卢钊提高了音量,“你自己瞧瞧,里面的诗作可都是你写的?” 旋即,一本以凤绫包裹的文集被扔到辛夷面前。啪叽一声,震得辛夷耳膜剧痛。 文集。这是那本李景霆进献给皇后的文集。而且凤绫角儿一个红泥印“坤宁宫藏”,世上就没人敢怀疑它的真假。 辛夷却是整个人都愣住了。因为那一瞬间,她脑海里划过李景霈的话“如此完整。如此详细。简直就像是……一直都有个人藏在辛府,抄录姑娘的诗文,然后故意的流传了出去……这个人会是谁呢?” 此后,罔极寺中,公子如玉。她便怀疑李景霈的虚情与假意,疑点就是这本被后宫收藏的文集,她自己并没亲自见过。 然而,这本文集,如今就在她面前。触手可及。 “辛姑娘,本都督问你话!”卢钊微怒的低喝了声,指尖把木案敲得砰砰响。 辛夷回过神来,做梦般恍惚点点头,旋即就是卢钊满意的笑声:“很好。你倒是识时务,俱是承认了,也帮本公子省了力气。你今晚好好歇息,明早自会有人来带你。” 自会有人带你。带你去两军交战的前线,作为人质与李景霆谈条件。 然而这句话卢钊并没有出来,他只是得意地大笑了几声,就带着一众影卫离去。 大帐里重新安静了下来。几盏细的烛台苟延残喘地闪着光,映出帐中那女子茕茕倩影。 卢钊并没有带走案上的“证物”,就随意地散着。连同那本文集,在昏暗的烛光下,如毒蛇吐着嘶嘶的信子。 辛夷浑身一软,噗通声瘫坐在地上。唯独眼睛木木地盯着文集,如痴傻了般。 她也曾疑心如参藤蔓起,但终究在他面前崩溃消亡。他是那般眷念的依着她的肩膀,像个累了的孩童,尘世辗转,风霜满面,不过只求在某个人的肩头求片刻的心安。 ——他“难道我曾的话,我曾给你的心,都抵不过旁人的一句挑拨,抵不过你自猜自想的一丝疑心?” ——他“卿卿,若你怀疑我,还不如直接杀了我。” 她很轻易的就在他面前缴械投降。只因那本文集如何,她到底是自己没见过。那一切都可以是她自自话。 然而如今,这本文集近在咫尺。她完全可以自己去证实,罪孽还是善念,欺骗还是误会。 第一百五十九章 繇国 辛夷的手鬼使神差的伸向了那本文集,一页页翻开来,一计数。 Ww WCOM就这昏暗的烛光,她的眼睛涩得厉害,却还是整个上身都扑在了地面,只为了瞧得更清楚,不把一落下。 一,两,三…… 十,二十,三十…… 一百三十三,一百三十四,一百三十五。 扉页戛然而止。 最后一页乃是凤绫包裹的集子底皮,由着惯性从辛夷僵硬的指尖溜过。文集合上,一卷尽。 诗文总数,不多不少,一百三十五。 辛夷只觉得一股毁灭地的哀恸从心底涌来,其气势汹汹像要把她吞得骨渣子都不剩。她吓得拼命压下某个念头,然后急惶惶地再次翻开文集计数。 再次的一百三十五。 辛夷的指尖颤抖得厉害,她瞪着那凤绫底皮儿愣了会。又像中了魔怔般,第三次打开文集计数。结果依然是一百三十五。 辛夷只觉得耳畔嗡嗡一片,视线都不太清楚了。混混沌沌的脑海里,就剩下了一个念头:再数,再数,再数。 三次,四次,五次……辛夷已经记不清多少次再次翻开文集,重新清点,然后重新得到一百三十五的数儿,然后再次打开重数。 她浑身像筛子般抖得厉害,脸在昏暗的烛光下,苍白得像从坟茔里爬出来的孤魂。唯一保持着生气的就是她的指尖,不停翻页计数的指尖。 数十次的计数。柔软的书页甚至将辛夷指尖割出了道道口子,鲜血从女子十指渗出,染红了衣袂,染红了卷的凤绫。 上百次的计数。直到辛夷的胳膊酸痛难堪,已经再挤不出一丝力气抬起来时,她才怔怔的停了下来,呆滞的双目没有任何焦距。 无论多少次。一百三十五。文集是对的,李景霈是对的,江离也是对的,错的只有她辛夷一个。 鲜花帐子后的毒蛇,从一开始就吐出了信子,她却只见得眼前的姹紫嫣红,欢喜得像个傻子。 和她前世一般。蒙着嫣红的盖头,死之前才看清轿外的弓箭,却已经是太晚了。 “公子,你好,好……”辛夷狠狠咽下口唾沫,咽下喉咙的酸楚,痴痴一笑,“若进献文集那日起,你就将我算作了你的棋子。可那时于你,我不过是辛家六姑娘,我怨不得你。你只要解释几句,哪怕透露一丝意思,我便哪里忍心来怨你。” 辛夷笑意愈凉,眉间腾起股死灰的暗色。她眼眶热得厉害,却是一滴泪都流不出:“可是,已得公子唤卿卿,那日罔极寺中,公子又何必舌吐莲花,蓄意隐瞒。这可比当初你算计文集要了我的性命,都还要狠心百倍。” 恼的不是最开始的算计,怨的而是后来的欺骗。辛六姑娘命都可以放在棋局上赌。卿卿却容不下哪怕一丝的虚情,一句的假意。 进献文集,棋局诡道,或许杀死了辛六姑娘一次。罔极寺中,君子所言,却是杀死了卿卿千万次。次次洞穿肺腑,刮肠砭骨,痛得像要疯。 辛夷颓然地瘫坐在地面,一会儿嘿嘿低笑,一会儿唇角抽搐,自言自语几句,眉间凉寒映得她的瞳仁一片漆黑。 “公子,不愧是棋公子。”辛夷惘然地低吟了声,自嘲地一笑。她从不会下棋,怎么偏偏惹上了世间最会下棋的人。 白衣棋君,算无遗策,他从不输棋。或许从一开始,从一切的开始,儿女情长都只是他的棋子,风月琳琅也只是他的算计。 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他下了盘好棋。把辛夷蒙得衣无缝的棋。也把辛夷推向了地狱的棋。 辛夷兀自着懵,却没留意帐子帘被掀开,一名贵妇人走了进来,柔声唤:“辛姑娘,你在那儿么?” 辛夷没回应。妇人自己执了烛台走进来,那烛火往辛夷的方向靠了靠,笑道:“这西帐总是黑咕隆咚,也不知是吓谁的。我差点撞上你……辛姑娘?” 贵妇人拿近烛台,瞧清了辛夷面容,却是唬得话头都断了。 那丧气地坐在地上的女子,脸如金纸,齿关紧咬,额角有密密麻麻的冷汗,青丝凌乱的黏在上面,愈显衰败落魄。最吓人的是她双目无神,直直的像个木偶。 “这是怎么了?哎呀……”贵妇人唬得直抚胸口,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辛夷额头,惊呼道,“烧得好厉害!这烫手的,可得赶紧瞧郎中。” 贵妇人惊惊乍乍半晌,辛夷的眼珠子才动了动,似乎方醒过神来:“什么?” “辛姑娘,你病着了。烧得怪吓人。可有哪里还不适?我带了点饭菜来,你先吃点东西,我待会叫郎中来给你瞧瞧。”贵妇人将随身的食盒放在地面,又从怀中掏出锦帕,温柔地为辛夷拭去冷汗。 女子的动作很是自然,又是张罗着让辛夷吃点东西,又是连声问她哪里不舒服,放佛是辛夷至亲故交,关切浑然成,没有丝毫疏离感。 辛夷愣了愣。瞳仁渐渐清明,这才在烛光明灭下,打量着眼前的妇人。 妇人四十出头,保养良好的银盆脸上不见一丝皱纹。身形瘦削,面容娴静,温和的眸子噙着抹亲切,眉间自有断山平水阔,身上一袭珠灰色软烟罗广袖襦裙,胸前还挂着串八宝菩提串,俨然是个吃斋念佛的妇人。 辛夷将文集的事暂时压在脑后,这莫名出现的妇人,让她的眉间划过抹警戒:“明儿就要上阵作为质子,还谈进食瞧病的。夫人是冥府的使臣,还是卢家来看奴笑话的。” 妇人柔柔一笑,她在辛夷面前坐下,好似促膝长谈的故交:“辛姑娘。若是明儿不是去前线,而是在回往长安的马车上,那这晚膳用得,这病也得瞧了。” 辛夷眸色一闪:“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妇人的笑意愈亲柔:“辛姑娘,我是来救你的。我已经暂时屏退了四下影卫,不过只有半个时辰。你先换上我婢女的衣服,然后随我出去……” “好一个救命之恩。”辛夷的唇角划过抹嘲讽,“你为何要救我?救我于你有什么好处?从大将军卢寰的手下救人,还可能搭上自己条命,世上哪有这么的傻子。再,我与夫人头次见面,夫人就直言不讳来救我,这进的不是黄鼠窝,就是豺狼沟罢。” 辛夷语调尖锐,丝毫不留情。能屏退卢钊留下的影卫,至少也是卢家的人。卢家的人才捉了自己,又出现了个人救自己,这道理如何都不通。 第一百六十章 诺言 没想到妇人依旧不怒,很是耐心的解释:“我乃繇国夫人。Ww WCOM如此,姑娘可信?” 繇国夫人,即卢寰嫡妻。辛夷微微一惊。 送回辛芳遗物的恩情尚在,她当时便觉得,若这繇国夫人是真心,那还算是卢府里的干净人。只不过放走人质这种大罪,再干净的人也得有胆。 辛夷低头一礼,脸色却依旧戒备:“家姐之事,多谢夫人。不过我是卢家选中的质子,夫人却是卢家的主母……” “不依卢家主母的身份,以我本来的名字,救你便是经地义。”妇人的眸色泛起了涟漪,“辛姑娘可知我繇国夫人是如何嫁入卢家的?” 辛夷点了点头。大将军卢寰娶嫡妻,自然是与国事同等,九州共瞩目。所以这个“卢夫人”的来龙去脉也是被扒得干净。 繇国夫人本姓“韩”。不是世家女也不是高官子。只是个贫苦山村的孤女,父母都在前年的瘟疫中逝世。卢寰某次看中了那山村的风水,便强行迁走村民,不从者尽诛,将此地据为己有。 卢家暴行不必细,然而二十出头的卢寰,却自此遇到了当时十来岁的韩氏。 卢家看风水的先生大异,赞此女“生佛像,隐含凤姿,将此女收为囊中物,必可助大将军一臂之力”。卢寰听进去了,便将韩氏作为贴身侍婢带回去,养育教导,朝夕相处。 也不知是鬼吹的还是神信的,此后卢寰官运亨通,平步青云,年纪轻轻便在西北屡获大捷,在朝中和全国奠定了无与伦比的威信。 卢寰将一切归功于韩氏。向皇帝为韩氏求了“昌盛郡主”的封号,为她死去的父母追封“荣国公”“荣国夫人”,生生将一个贫贱孤女改成了个贵家姐。 七年后。韩氏十七岁。卢寰娶韩氏为嫡妻,皇帝赐封其“一品诰命繇国夫人”,闹得当时十里红妆,九州风雨自。纵使后续卢寰纳妾无数,莺莺燕燕不断,却待韩氏始终如初,相敬如宾,人前也很给她面子。 十数年过去,韩氏温和恭良,相夫教子,挑不出一丝错儿。人们便渐渐接受了韩氏的地位,连五姓七望见着韩氏,也得恭恭敬敬一声“繇国夫人”。 “韩氏?你真以为我姓韩?”繇国夫人的声音幽幽传来,“卢寰费尽心机,编出番身世来历,当年知道真相的人都死了。如今还明白的不过只剩了卢寰和我自己。” 辛夷一愣:“夫人不姓韩?” 繇国夫人摇摇头,眉间腾起股哀凉:“爹爹给的姓,娘亲给的名,如何敢篡改。若不是有无可选择的理由,又怎会披上另一个人的面具,以一生姻缘交换一个诺言。” 辛夷眼皮子猛地一跳:“夫人这话可开不得玩笑。若是夫人只是来看我这质子的笑话,辛夷就不久留了。明儿早辛夷就会被送去前线,夫人还是安心享自己的富贵罢。” “今日我是铁了心要救你走的。”繇国夫人温柔地看着辛夷,眸色有些异样,“树大招风。我的娘家也是如此。何况招上的还是大明宫的风儿。那般的财富呐,连坐拥下的皇帝也眼红。而当时唯一能与帝家抗衡的力量,便是五姓七望中的卢。所以,若要从皇家手下,为家族留条生路,只能借助卢家。无论以什么条件,我都愿意。” 辛夷听得心尖扑通扑通乱跳,一时没有接口。 这太过久远的隐秘,她并不熟知,然而却明白,繇国夫人此刻的每个字,都足以引动九州的风暴。 嫁娶只是交易。换得可与皇家抗衡的力量,来护持家族的存亡。 还有那句“那般的财富呐,连坐拥下的皇帝也眼红”,没有来头的,辛夷竟觉得耳熟。放佛之前在哪儿也听过。这般巨商的存在,绝不可能一二三满地见。 商道封王。熙熙竞风流。以一族之财,扶一姓改下。 繇国夫人有些失了神,自顾低低呢喃:“在生死存亡之际,保得我族不灭。这便是交换。以他对我的情换,以我的之子于归换,以我披上另外一个人的身世换。他做到了。此后他出手了两次,救我族于危急之中。他真的做到了。” “哪两次?”辛夷试探地一问。她不是真的好奇,不过见着繇国夫人情绪不太对,只能顺着她的意思走。 繇国夫人住了嘴,有些古怪的看向辛夷:“那些暗夜的枭,奉主子的命,去叼食猎物。他们的规则是,要人者,带回活人,要命者,带回头颅。然而却有只枭,爱上了自己的猎物,一个主子要定了头颅的猎物。为此,他不惜谎报命令,拖延回去复命。然而主子们是何等精明的人,不多时就知道了真相。是卢寰保下了他。甚至今日,他都好好活着,连官位也好好保着。至于那猎物最后流浪街头,白雪裹尸,皆因情到深处,珠胎暗结。她和他为了他俩第三个人做出的选择,倒也怨不得谁。” 在大魏九州,当得起一句“暗夜的枭”,唯有大明宫的锦衣卫。他们是皇家豢养的修罗,是暗夜出没的鬼魅。 而枭爱上了自己的猎物。没有谁能活得了。 棋局之中,唯有利益。暗夜之中,情义如刀。 “而第二次,更是全族之恩。那猎物若是旁人还好,偏偏还是我族已经定好的下一任家主。她的亡殁牵连甚广,当时在任的老家主,也就是那猎物的父亲,受打击颇大,身体一蹶不振,几乎无法管事了。此后我族败落,分崩离析。皇家准备对我族清算,是卢寰保下了我族,免于死罪。虽然再不复当年光景,族人四散流亡,贫穷落魄,但好歹都活了下来。”繇国夫人的声音有些不稳。 辛夷的心愈跳得厉害。她虽然听得不明所以,但不知为何,却并不糊涂。相反,她似乎还很明白,乍喜乍悲,繇国夫人的每个字,都牵得她心绪起伏。 这是种直觉。来自血脉自己的反应。 辛夷暗道古怪,下意识问了句:“那夫人自己,对卢寰的感情呢?” “感情?棋局之中,唯有利益,无关风月。十里红妆不过是场交易,然而他却是待我极好的。好的有时我都会糊涂,我到底是谈交易的人,还是陷进了戏里的人。纠结了十数年的问题,如今人老了,心累了,有没有答案都无所谓了。反正一生,不都是那么过,我和他,到底都无怨无悔。”繇国夫人长长叹出口气,所有恩怨纠葛沉淀到眸底,都化为了岁月的平静。 第一百六十一章 放火 繇国夫人忽的伸出只手,温柔地抚上了辛夷的脑门,吓得辛夷一抖,本能的僵在原地。 Ww W COM “紫卿呐。”繇国夫人直呼其名,唤得眷念又安好,“你可知我族的家主不一定是男儿。只凭商道赋论英雄。白了,只要会经商,是长是幼,是男是女都能继任。而她作为预定的下一任家主,却偏偏惹了只夜枭的情债。为自己,为余生,为家族,都带了毁灭性的祸害。然而谁也怨不得他们,只怪世间一个情字,太过不讲理。” 辛夷扑闪了下睫毛。算是又听明白了一分。 那身为猎物的女子,正是那一族继任的家主。下任家主爱上了枭,不仅是他们,连整个一族都将受灭顶之灾。 然而是卢寰,保了他,也保了她的族。情义,情义,本就是两个字。情是不讲理,义也是薄云。 繇国夫人的指尖又滑到了辛夷眉梢,她温柔地轻抚她的眉眼,眸底迷惘的夜色翻涌:“像,真像……明明是关中的姑娘,怎的生了江南的模样……和妹倒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繇国夫人最后半段刻意得低沉,混着入帐的夜风,混着烛火的晃悠,教辛夷片刻没听清。 “夫人什么?”辛夷迟疑。 “罢了。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又何苦留今人评。”繇国夫人放下手,扶辛夷起来,“逃。赶快逃。不然明早你作为质子被带到前线,只可能死路一条。” 那一瞬间,辛夷竟是没有任何怀疑,不是脑海和谋略做出的判断,而是身躯里每一个毛孔,每一条血脉都在瞬间做出了选择:相信繇国夫人。 辛夷压下心底波澜,生死危机当头,容不得她细细思虑。早一分生,迟半分就是死。 “可我若是逃了,夫人自己又当如何?”辛夷蹙眉看向繇国夫人,“夫人放走我。这瞒瞒卢钊可以,却很难瞒过卢寰。” 繇国夫人一笑,似乎早有预料:“我既然敢来,就留了后路。你不必担心我,只顾一出营,就拼命往关中逃。马车和男装都帮你备下了。你出去会有人接应……咦?” 繇国夫人的话头被一阵异响陡然打断。 旋即昏暗的帐内顿时亮堂。光明来自帐外扑腾的火影,映在帐面儿上像张牙舞爪的猛兽。 帐外竟是燃起了大火。夹杂着影卫们不停添柴的闷响,还有房梁羊皮被烧得噼里啪啦,滋滋流油。 辛夷的瞳孔缩了缩。她竟然还是看了卢寰。疏忽了卢钊,或者卢寰,已知繇国夫人私自会面她,更做主要帮她逃走。 而面对这个胳膊往外拐的嫡妻,卢寰的选择是燃起大火,鱼死网破,猎物或者枕边人,再没利用价值的,就索性诛杀。没有赢头的棋子,只有被抛弃一种下场。 棋局之中,果然只有一种判断生死的法则:有用,还是无用。管你是质子,还是妻子。 营帐内火光冲,大火被晚风一吹,腾起三丈高。烈焰顷刻舔噬尽羊皮帐面,气势汹汹的蔓延了进来。浓烟滚滚,几乎看不清眼前一尺,熏得辛夷连连咳嗽。 “快走!”繇国夫人痛苦地捂着口鼻,狠狠地推了把辛夷,“帐内满是粮草木器,大火顷刻就烧过来了!你还愣着干什么,赶快逃啊!” “夫人也一块儿逃!卢寰已经狠心烧妻,夫人若再留在卢家,铁定都是死路!”言罢,辛夷便不由分的抓住繇国夫人的手腕,跌跌撞撞地相携往帐门奔去。 大火烧得愈猖獗,热浪滚滚袭来,炽热的高温下,视线都开始扭曲。辛夷本就着了烧热,如今火上浇油,浑身烫得冷汗热泪一起淌。可她丝毫不敢耽搁,眼里只见得帐门。 营帐被烧得解体,各种房梁木柱断裂开,砰砰往下掉,砸得地面咕咚响。辛夷一边避着头顶坠物,一边躲着身旁蔓过来的火苗,万般艰辛地拉着繇国夫人跑到帐门口,刚要掀帘出去,却是异变陡生。 支撑帐门的一根横木,携带着熊熊火苗,当头砸下,刚好对准辛夷拉着繇国夫人的手。 猝不及防下,辛夷本能地松开。 横木铛一声落地,火苗腾起堵火墙,转瞬将辛夷和繇国夫人搁在了两端。一端通往帐外,是生,一端困在帐内,是死。 “夫人!”辛夷一声惊呼,动作却是不慢。她连忙随手抓过什物扑打着火苗,妄图让火势些,为繇国夫人留出条生路。 然而那火势哪里得了。刚被扑下去些,四周的火苗又蔓过来了,反而助长了三丈余。辛夷被浓烟熏得呼吸困难,头顶的火星子簌簌往下掉,不断在她身边擦出危险的火苗。 然而她就是不愿停下,或者自己先逃出。这不符合棋局的规则,也不符合她惯来的做法。然而偏偏面对繇国夫人,她就像中了失心疯般,一定要她活着。 “傻孩子!自己逃啊!快走!”繇国夫人却是急了,揪心地跺脚道,“还管我做什么!这火片刻蔓到你那边,你和我都活不了!快走!走啊!” 最后两个字,繇国夫人提高了音调,带了急切和痛心,竟是连音儿都变了。 辛夷听得心一酸。紧抿着唇摇摇头,手上扑打火苗的动作更卖力了。她不知道如何,就是铁了心的要救眼前这个妇人。 见辛夷不理睬,繇国夫人心下一横,干脆抄起身旁带火苗的羊皮条儿往辛夷扔去,一边急急喝道:“快走!走啊!别管我了!自己跑啊!” 羊皮条儿如火溅子落向辛夷,辛夷本能地蹬蹬蹬往后连退,根本来不及靠近。就是这片刻功夫,那横木的火苗猖獗而起,蹭一声腾起三丈,热浪滔,让人竟是靠近一步都不行。 “不,不要!”辛夷红了眼。横木靠近不得,火势愈炽烈,她又不愿丢下繇国夫人,一时便愣在原地,些些慌了神。 “走!”繇国夫人眸底划过抹决绝,她干脆费力地抄起块带着火苗的大木头,咬牙向辛夷扔过去,“傻丫头!快走!我救你的事卢寰既已知,那原定的逃跑计划都不能再用了。你出去后沿着东南一条隐僻路走,一直向东,就可至通长安的官道……只能靠你自己一双脚了!拼命的跑!绝不要停下!这条命,只能靠你自己了!” 那大木头携带着猎猎火焰,向辛夷当头砸下,火势顷刻蔓延成一片,将辛夷和繇国夫人彻底隔绝开。 第一百六十二章 逃跑 浓烟滚滚,火浪滔,已经刻不容缓。Ww WCOM辛夷挣扎地看看帐外,又看看繇国夫人,拳头攥得咯咯响,脚步却是一点点向门口后退去。 “紫卿呐——”眼看着辛夷就要退出营帐,繇国夫人又兀地唤了声。 这一声唤凄厉无比,含着太多欲还休,太多旧事迷惘,临到最后的诀别之音,听得辛夷心中大恸,猛地驻了脚步。 “紫卿呐。”繇国夫人又唤了声,“我从来不姓韩,从来不是什么山村孤女……我姓窦,我叫窦晗……” 窦家女,日字辈。与那“晚”字,一姓同宗,与那叫“窦晚”的女子,同胞金兰。 晗,将明也,乃为姊。晚,日将尽也,乃为妹。 明为姊,为家族安危赌上了自己的一生,为窦氏一姓献上了最美的牲祭,最终葬身火海。 日尽为妹,为那只夜枭赌上了自己的家族,最后为了他们第三个人的平生安宁,为她能够摆脱窦氏之姓,而赌上了自己的余生,到底也是流浪街头,白雪裹尸。 商道封王,熙熙竞风流。窦家有女初长成,指点孔方,激昂青蚨,金银铜钱论英雄。 然而,最后半句话辛夷并没有听清。因为几乎同时,又一块帐顶的横木哐当砸下,将那句话湮没在令人心悸的火势霹雳声中。 “什么,我没有听清……”辛夷噙泪摇头,看着火势将繇国夫人身影湮没,女子声音最后消失不见,她却连悲痛的时间都来不及。 火势愈大,卢家如虎,她必须尽快逃走。她这条以繇国夫人,一命换来的一命。 辛夷扑通声跪下,向着繇国夫人的方向重重磕了个响头,这才起身回逃,脚步匆匆再无半分凝滞。 转瞬逃出帐外,许是以为二女没有活下来的可能,四周只零星几个侍卫无聊的坐着闲聊,等火尽后进去收拾后事。 辛夷捂住口鼻,大气也不敢出,她脱下绣鞋,取下钗环,避免任何可能出的声响。就蹑手蹑脚的避过影卫视线,寻着繇国夫人所东南向的隐僻道逃去。 侍卫们正聊着当今战事,唏嘘着卢家主母的亡殁,竟是没留意辛夷的逃走,生生为后者放出了条生路。 大漠孤烟,长夜深深,戈壁滩星空璀璨。某条人烟稀少的羊肠道上,辛夷了疯般地拼命逃窜。 她赤着脚,髻凌乱,脸被浓烟熏得黑黢黢,衣衫被火星烧得褴褛,仅可避体,再加上她本就病着,浑身烧得滚烫,嘴唇却又苍白,通身不尽的狼狈落魄。 她灵台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逃。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戈壁辽阔,明月高悬,生死仅在一步间,刻刻催性命,分分黄泉划两岸。 辛夷也不知跑了多久,只顾顺着那条径,闷头不响地摆动双腿。赤足被砂砾划破,鲜血滴滴渗透进沙石里,她却感觉不到疼痛,也感觉不到疲惫,放佛大脑和四肢分成了两个部分。 大脑是空白一片,腿脚却在自己往前跑着。来自本能地追逐着生机,没有片刻的减慢或停顿。 一里,两里,三里……辛夷渐渐的看到了城郭和村落,还有路两旁间或的绿洲和河流,苍山碧树开始在视线里绵延,一条笔直宽阔的官道在戈壁中出现。 黄沙尽,绿原现,官道条条通长安。 辛夷微微一喜,脚步迈得更快了。身后拖出一线骇人的血迹。 而此处半里外,江离的脚步也是愈快了。 他身策骏马,在官道上一骑绝尘,驾驾声惊动夜色。素衫猎猎飞舞,划破陇西十里月光。 他身后还有十几匹骏马跟随,同样马蹄急促,扬起黄沙漫。四周隐隐还有破空声,那是暗中无数影卫,如夜枭神出鬼没的相随。 江离双唇紧抿,眉间笼了层寒气,看向西去的方向时,眸底那股戾气愈浓:“该死!本公子的枢台也会跟掉人!” “公子息怒!”江离身后一匹骏马上,一名玄衣劲装的男子惶恐道,“辛姑娘被卢家劫质,枢台影卫本是跟的好好的,准备时机成熟就将辛姑娘救下。但一进入陇西地界,那卢家影卫仗着卢家对地势的熟悉,生生甩掉了枢台。毕竟,西北沙丘,变幻莫测,常年驻守陇西的卢家军最为熟悉。然而吾等枢台就……” “放肆!”江离一声大喝,语调没有半丝温度,“枢,枢,之枢机。九州四野,莫敢不臣!难道只是个关内的山大王么!” 所有随后马匹上的男子吓得心中一凉。他们的公子很少怒,因为没有什么能出他的算计。然而当他们公子一怒,便如沉睡百年的潜龙,不醒则以,一醒便搅动九州动*荡。 那玄衣劲装的男子连忙低头行礼:“公子息怒!那日跟丢辛姑娘车架的影卫,已经自尽谢罪了!属下身为枢台影卫总教头,日后也会着重训练诸人,不仅是关内,包括西域,都要行如之枢机,为公子剑弩,号令四方!” 听了后半句,江离的脸色才些些缓和:“这就对了。今晚这条道是对的么?” 男子的语调愈恭敬:“不会有错。此后属下又派出数波影卫查探,繇国夫人身为辛姑娘的嫡亲姨母,不应该放着辛姑娘不管。如果繇国夫人一旦成事,辛姑娘逃走的路线一定是这条!” 江离看向官道尽头,眸底的焦躁腾着火苗。他已经很久都没有这般,感觉到自己的失败了。棋公子从不输棋,他从来都是赢家。 然而卢钊生生从他眼皮子下掳走辛夷,却如一记鞭子打在他身上,让他的理智瞬时燃起了熊熊大火。 “驾——”江离狠狠一抽马鞭,马蹄儿愈急促了。 良久。那官道尽头的夜色中,忽的出现了一抹倩影,一抹太过纤弱,几乎让人忽略的倩影。 江离的心瞬间揪紧了。 “卿卿!”江离一声低喝,马鞭刷一声将马儿抽出了血痕,竟是一下出了身后的随从,当先独自往那倩影奔去。 辛夷太累了。连满脚的血伤也无法刺激她的清醒。 她连续跑了几个时辰,没有喝口水,也没有半刻的歇息,双脚本能的摆动,连知觉都没有了。她的精神都恍惚起来,却忽的听到了一声“卿卿”。 第一百六十三章 相救 很低柔的字。 Ww WCOM似乎离她还有些距离,辛夷却意外的听了个明明白白。 她荒荒地抬眸,见得道路那一头,有名素衫男子策马而来。似夜色中升起的明月,刹那点燃了她精疲力竭的眸底的一点光亮。 是他。一人一骑,风流无双。在他甫一出现的片刻,就放佛成了地的中心。 临到十步开外,江离翻身下马,向辛夷飞奔而来。他跑得太急,步履都有些不稳,然而当他奔到跟前,看清辛夷模样,他的脑海里轰一声响,熊熊烈火几乎炸裂开来。 这哪里是他认识的辛夷。那绵山瘦水里藏着把利刃的辛家紫卿。 女子面色苍白得如鬼魅,被浓烟熏得黑一块灰一块,眸子因为极度的疲倦而没有焦距,额头却诡异的烫得烧红,似乎还着烧热。浑身上下衣衫褴褛,尤其是一双赤足,伤痕几可见骨,凝了半寸厚的干涸血痂,新鲜的血还源源不断的淌出来,在女子身后蔓延开十里。 辛夷凝视着江离的面容,那一刻,她心尖一阵热乎,却在想到那本进献文集时,又霎时冷却了下来。然而,那些被压抑被忍耐的疲倦疼痛找到了缺口,一时齐齐涌上来,气势汹汹得容不得丝毫反抗。 一百零三十五。一场春秋花梦,不过是鲜花帐后的毒蛇,又何必至今虚情假意。辛夷本能的想挣脱开江离扶她的手,但已经没丝毫力气了。 “公子……”辛夷神色复杂的低吟了声,竟是两眼一黑,直直地栽在江离怀中昏死了过去。 “卿卿。”江离搂着辛夷,多余的话根本不出。因为他怕自己堂堂七尺男儿,堂堂杀伐千里的棋公子,会禁不住红了眼眶。 他的心痛得狂。好似有双大手掐住了他喉咙,让他如溺水般,几乎喘不过气来。 然而当他抬头望向西边,那蔓延在砂砾中的血迹,还有际隐隐的不安萦绕。他的眉心微不可查的一蹙。 他收回目光,脱下自己的外袍,轻柔地裹住辛夷,然后唤来个女子影卫:“影十九。先带她回最近的驿站。让枢台的郎中给她瞧病,还有脚上的伤痕好好包扎。不急着回关中,让她把精神气歇好了再。所有身为女子的影卫跟她先行一步,身为男子的影卫陪本公子断后。” “遵公子命!”十几名女子影卫抱拳行礼,那影十九抱过辛夷,带领着诸人刷刷消失在夜色中。 原地只剩下了二十几名男子影卫,还有那长身玉立于中心,似之枢机的公子江离。 他没有话。只是负手看向西边际,那儿出现了幢幢的人影策马而来,似乎数量还不少,暗暗的压际追来。 一抹淡淡的笑意浮起在江离唇角。那是抹恨到极致,而变为修罗嗜血的兴奋笑意。冷漠的气息从男子身上不断攀升,最终达到极致,生杀予夺握于手中的绝对冷漠,冻得四下影卫都不禁缩了缩脖子。 此刻的江离,不再是棋艺无双,清峭高贵的白衣郎,而是剑之所至,杀伐千里的棋公子。 “看清楚了,是些什么人么?”江离低声问身后的钟昧,声音沙哑得吓人。 “是追来的卢钊和卢家影卫。一共有……”钟昧玩味地一笑,“卢钊还真财大气粗。为追击辛姑娘个弱女子,就带了八十余名影卫。不过,人数再多,在我枢台眼里,都是蝼蚁罢了。公子请放心,且看我枢台……” “退下。”江离一边,一边迈开了脚步,“先把卢钊留给本公子。其他的蝼蚁就交给你们。卢钊做主劫质她,这仇本公子亲自讨。其余八十几余蝼蚁,杀他们都是脏本公子手。” “是。”钟昧恭敬的应允,却还是心底泛起了波澜。 他家公子从不自己出手。因为枢台在,他没有必要。而且,那些碌碌世人的鲜血,只会脏了他家公子的剑。 若是弈,不是人人都值得让江离出下棋。若是诛,不是人人都有资格让江离拔剑。 钟昧并一干影卫暂时后退几步,江离独自行出,顺势伸手抽出了钟昧的剑。他步履不慌不忙,姿态闲庭赏花,一步步向卢钊追兵走去。 这厢的卢钊也愣了。 他不过是来捉辛夷,怎的还碰到了棋公子。不过想到长安一些风月流言,他旋即也觉得合乎情理。 然而英雄救美胆子是有了,他却不信那一介会下点棋的平民,和他不知从何召集来的莽夫,能拦得住卢家最训练有素的影卫的脚步。 卢钊眉间腾起股轻蔑,然而当他看清那独自而来的男子时,他还是不禁失了神。 一人一剑,脚踏平川,头顶明月,素衫翩翩而来。他甚至只是负手,剑执在身后,剑尖向下,无比慵散的样子,却放佛一步步踏得卢钊等人的心坎痛,一步步都放佛敲响了冥界的丧钟。 那是种因为绝对掌控而带来的冷漠。对杀戮和人命的冷漠。如同踩死只蚂蚁,都惊不起他半丝的皱眉。 卢钊只觉得自己身为大都督兼卢家嫡三公子的尊贵,被一介虚张声势的平民打得生疼。他转惧为怒,面色愠红,毫不掩饰眸底的杀意。 “尔等退下。擒贼先擒王,本公子先来会会这棋公子。”卢钊暂时喝退卢家影卫,然后亦是翻身下马,执剑向江离走去。 不多时,二人相对,月光淬炼着双方雪亮的剑刃。 “辛夷可是你做主劫质的?”江离先开口了。面容没有一丝波澜,语调也没有一丝温度。 卢钊轻蔑地玩弄着长剑:“是又如何?劫质辛夷为质子,拿来和李景霆谈好处。是本都督给父将出的策。父将允了,将此事交给本都督全权负责。从最开始的劫质,都后来计划中的杀人灭口,都是本都督一手操办。如何?” “是个好法子。不过,动了不该动的人。”江离忽的笑了,如鬼魅般诡异又绝美的笑意,“那么,请你死可好?” 卢钊一愣。旋即像听到了世上最好的笑话,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棋公子还真是大话不怕断舌头!”卢钊丝毫没在意,反而笑得愈放肆,“你以为本公子是那种声色犬马,骨头都往里长的富贵公子?错!父将从教导我甚严,每日练武六个时辰,传武师父都是大将。本都督四岁练剑,十岁杀人,十八岁夺全国武状元。旁人只道非议本都督恣意张狂,却不知我也有张狂的底气!且不论你杀本都督的话,就算你有这胆量,可也有这实力?” 第一百六十四章 剑势 着,卢钊毫不客气的向着面前的沙地一挥长剑,比瞬息还短的时间,地上顿时裂开了条沟壑,深达数寸,力道惊人,石子都化为了粉齑。 Ww W COM 卢家嫡三公子,不是富贵乡里的郎君,而是生杀场上的饕餮。 江离依旧风平浪静,唯独笑意愈诡异:“既然你不愿死,那只能本公子送你一死了。” 江离忽的动了。他缓缓亮出了一直负于身后的剑。倒执剑柄,横剑于胸,另一只手却依然负在身后。 剑之起势。没有过多的言语,江离径直剑出鞘,杀意起,风云变动。 卢钊的瞳孔缩了缩。因为这个剑之起势,实在是勾动了他一些记忆。 这种起势不常见。或者,除了某个地方,这种起势在其他地方根本不会有。横剑于胸,一手背负,极致的优雅,连杀伐都要遵守的清雅高贵。 九州下,泱泱大魏。只可能那个地方,或者那一姓的人才会使用。他们从被督促习武,虽所学驳杂,不拘于一,但这种剑术却是人人必学。固有“横剑如见人,负手知何家”的法。 然而,这起势姿态是作全了,却太束缚手脚。若有半分实力不济,或剑招不精,会比普通的剑术死得更快。可以,这种起势的剑术是在走悬崖,要么极致的强得生,要么一丝的弱得死。 “这种起势……不可能,难道你是……不可能……对,你一介平民,自己参习剑术,自己悟出来的罢……”卢钊在心底那个念头起的瞬间,就自己把它扑灭了。 若棋公子来自那个地方,若江家君子不姓江,而是顶着另外一个姓。那卢钊打死也不会信他有那么瞎眼,或者不信下人都那么瞎眼。 “虚张声势!找死!”卢钊的脸上重新溢满杀气,剑意没有丝毫留情,瞬间刺杀了出去。 寒光逼人,招招狠毒,致人死地。只见得卢钊剑光闪动,连剑身都看不清,风云被搅动得呼呼作响,飞沙走石,地面上转瞬裂开无数条沟壑。 然而,令卢钊心惊的是,江离连半步都没有移,连左手都还依然负在身后,保持着起势的姿态。 他只是右手使剑,一剑剑行云流水的刺出,似雨打穿花林叶,似锦绣飞走银针,剑光灿如列星,每一招都直攻要害,杀意狠毒到极致,偏偏姿态还优雅,只听得两剑相撞的金铁声,火星子不断迸裂开来。 至始至终,江离半步未动,左手负后,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不可能……本都督的剑术苦练十年,都是朝中大将所教。你一介平民,不知从哪儿胡乱学了剑术,怎么可能这么……强……”卢钊初始的轻蔑终于变为了恐惧。 一种来自死亡的,近乎直觉的恐惧。他终于相信,眼前这个“平民”真可能杀了自己。如鸡仔般的杀了自己。 “不可能!你这个疯子!本公子是大魏都督,是卢家左将,是卢寰嫡三子!本公子若亡,牵连甚广!你不敢杀了我!”卢钊的剑意愈疯狂,叫声声嘶力竭,如破了喉咙的鸭子。 “不错,最开始本公子的计谋不包括你的性命。这场卢魏大战,本公子只欲旁观,最后收网得渔翁之利就好。”江离眸底幽光一闪,“然而,你既然敢动她,也就怪不得本公子改变计划了。可惜,还平白送了李景霆一个大礼。” “疯子!你个棋疯子!你只要留我性命,卢家既往不咎,还能许你金银财宝,功名利禄……你不敢杀我!对,你不敢杀我!”卢钊被吓破了胆,口不择言的求饶着,却只勾得江离眉梢一缕轻蔑。 “不敢杀了你?是,江离不敢。”江离似笑非笑的一声低喃,幽沉的语调听得人心慌,“但我敢。” 这句话得古怪。 江离和“我”本指同一人。然而江离不敢,“我”却敢。恍若那不是一个人。一个是江家郎君,平民白衣,一个是来自那个地方,使着“横剑于胸,负手于后”的剑术的人。 卢钊的心跳都放佛在刹那静止。 “我和你拼了!”卢钊狠狠地吐出一口血,忽的窜到江离身后,举剑意图偷袭,诛他个措手不及。 然而,江离只是微微一勾唇。他头也不回,只是反手握剑,剑尖向后,剑势微微上倾,猛地往背后刺去。 噗一声闷响,剑尖准确无误地贯穿了卢钊的咽喉,度之快,连鲜血都来不及涌出。只见得卢钊缓缓栽了下去,长剑颓然地落在沙砾地上,溅起满地的鲜血。 而江离依然半步不移,左手负后,从头到尾都保持的优雅令人窒息,卢钊的鲜血溅落在他素衫上,像雪地里盛开的红梅。 “原来原来,我瞎了眼,下人都瞎了眼……你,你是……”卢钊绝望地话都还没完,就猝然断了气。 江离拔出剑,厌恶地看着剑身上的血迹,一把将剑掷入了沙地中。剑刃入地半尺,直直矗立,若为卢钊所立的最后坟茔。 “全部诛杀。”江离冷漠地轻道句,便转身回走。依旧负手在后,步伐悠悠,一副清风云淡,赏花归来的样子。 而几乎在他转身的刹那,枢台二十余影卫刷刷地动了。黑影如夜枭无声而来,携带着狂傲的杀意席卷向卢家影卫。 “为三公子报仇!”卢家影卫们悲愤地大喝,八十余名影卫毫无畏惧地当头迎上,数量上绝对的优势让他们看起来,像铺盖地的蝗虫。却只引得枢台诸人眸底嗜血的兴奋。 “之枢机,号为枢!为公子剑弩,杀伐四方!”钟昧一声冷喝,短剑刷一声出鞘。 江离没有回头看。他只是不慌不忙地走向己方的地儿,那儿停着的骏马看见主人回来,出了欢快的嘶鸣。 在江离到达己方地儿,几乎同时,他身后的剑鸣声戛然而止。旋即一阵血腥气飘来,他身后响起钟昧拜倒的声音:“回禀公子。卢家八十余影卫尽诛。我枢台,无伤亡。” 江离微不可查地点点头,他看向际的鱼肚白,淡淡道:“快亮了。这边的早市也该开了罢。先去早市买点清粥菜,再回影十九她们的驿站去。她若是醒了,吃点清淡的好些。” 钟昧一愣。脑袋转了好几个弯,才明白那个“她”是谁。 钟昧身后的影卫们也各种尴尬。这才刚刚结束场暗夜里的杀戮,自家公子却满心想的都是粥菜,想的是那昏迷的女子是否安好,是否醒来该用早膳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赠伞 罪孽或者浮屠,都不过是那男子指尖棋。Ww WCOM能放进他心底的,只有辛家佳人,红颜如画。 钟昧的脸上浮起抹感慨,语调愈恭敬:“遵公子命。” 诸人上马离去。扬起黄沙一片,迷蒙了初夏的日光。唯有那身后满地的尸身,鲜血将方圆半里的沙砾都染成了暗黑色。 陇西的黎明来了。驼铃声声,绿洲如珠,彩霞万里明至。 魏卢战事的黎明也来了。 五月中旬。卢家忽的流传个噩耗:大都督并左将军卢钊亡,同时亡殁的,还有卢家主母繇国夫人。虽然二人死因不明,甚至卢家百般隐瞒死讯,但蹊跷的接连亡故,瞒也瞒不住。 消息迅地传遍了九州,下震惊。卢寰大病一场,卢家军心乱,士气低落。 而李景霆率领的魏军趁此良机,势如破竹,连日收复数座城池。打得卢家丢盔弃甲,完全丧失了还手之力。 卢家之败,已成定局。下喜气盈盈,长安城张灯结彩,又现昔日繁华之景,万国来朝紫气升,龙腾虎跃皇气盛。 这日。辛府。初夏的儿一日日热了,茂盛的槐树将翠绿的穹盖,都伸到了马墙外头的街上。 江离青衫无尘,玉簪束,长身玉立于那墙角下,槐树荫儿将他整个人都浸在了泡绿意里,连那寒星般的双眸都荡着枝影横斜。 他独自伫立着,仰头看着马墙内一幢楼阁,眉间轻轻蹙起。那楼阁属于辛府,窗楹上一溜的盆栽芍药,显然是间闺房,门窗开着,却没有任何人影。 “公子请回罢。姑娘不会见公子的。”一位娇女子从街尽头走来,对江离歉意地一福。 江离却在看到女子的刹那,眸底一划而过的喜意:“绿蝶?你家姑娘使你来的?” 绿蝶无奈地摇摇头:“是奴婢自己看不下去了,做主来劝公子的。大清早听得公子拜谒,姑娘只了句‘不见’,就自己在旁练字,再未多半个字。” “她果然还是不愿见我。”江离的眸色顿时暗淡下来,“以前她住辛府后苑,还能偷偷溜进去。如今辛芳辛菱接连没了,她地位自然水涨船高,搬到了这临街的阁楼里,光化日下,翻也不好翻了……” 江离前半句话,得像戏文里君子好逑的相公,后半句话,却得像个寻花问柳的不正经儿郎。 绿蝶哭笑不得:“好翻不好翻,好溜不好溜,公子都死了这条心罢。奴婢虽不知因由,但明白自家姑娘,她铁了心不会见公子的。公子还是请回罢。” 绿蝶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去。她私自出府若时间久了,被辛夷现胳膊往外拐,还得吃不得兜着走。 虽然不明缘由,辛夷也未多。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二人是闹别扭了,且这别扭还不,令辛夷脸色铁青了数日都没缓下去。 江离目送绿蝶背影,心底暗暗叹了口气,然而脚步却是丝毫未移,依旧伫立在那儿,紧紧盯着阁楼窗边的动静。 自那日他救回辛夷,后者醒来后就像变了个人。对他的脸色像块石头,连话也不多,偶尔逼急了的两句话又是字字利剑,刺得他的心突突生痛。 此后从陇西回长安的途中,辛夷更是半个脸都不理他,瞧他的眼神儿都像尖刀,比看陌生人都还锐利几分。 江离自然有自己的心虚。所以也不敢多问,只得自讨没趣地躲一旁,二人别扭了一路,四下枢台的影卫各个大气都不敢喘。 而回到长安后,他数次登门拜访,辛夷通通闭门不见。他也横了心地日日驻足在闺阁窗下,等待着她哪日回心转意,甚至是在窗口露个影儿,他也能为自己辩解几句。 窗口空空如也。只有芍药如火绽放,却没有任何女子倩影。 江离目光愈暗淡,他怅怅地从怀中取出柄竹笛,横笛于唇,妙音轻吹。吹的是那崤山民谣。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朝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是他曾晚晚吹给她的笛音。笛音如诉,如丝如慕,低吟婉转多少欲语还休,多少儿女情长苦煎熬。 他不再是那夜剑染血的棋公子,如今不过是个求见佳人一面而不得的痴相公,白衣风流,关关雎鸠,贪嗔痴劫灭又劫起。 数个时辰笛音不断,许是连苍都被笛音动容,竟是一声雷鸣,蓦地下起雨来。 夏雨滂沱,来势汹汹,艳阳转瞬被乌云覆盖,大雨打得满城青瓦砰砰响,街道上腾起了层水气,积起了一团团水氹。 江离的轻绡夏衫转瞬被湿透,雨水顺着他及腰墨淋淋往下淌,然而他依旧长身玉立,吹笛如诉,惹得邻家长舌妇们躲在门缝里嬉笑“瞧这痴相公,慕那辛家姑娘哩”。 雨未绝,笛未断。忽的,一柄竹骨伞移到了江离头顶。 “这大雨儿的,棋公子还在吹笛思人,未免太不顾自己身子了。”温柔的女声从旁传来,几乎让人错觉是踏雨而来的仙子。 江离笛声骤停,却是连眼珠子都没转个。他不动声色的往旁一步,任大雨重新当头浇下,恍若情愿自己淋雨,也不愿承女子伞,受了这挡雨。 江离太过明显的厌恶,却只惹得女子一声轻笑,并没有再移伞过去:“奴碰巧路过,见得公子立雨中,便欲送伞来。来前还和婢子笑,这送伞的事儿,若是认得还好,若是不认得,必要被人非议妇德不端,轻浮淫*荡了。而棋公子无论认不认得,大抵都是后一种的。” 江离自在地伫立雨中,微微斜眼乜了女子一眼:“本公子向来名声不好,郑大姑娘可别一番好意,倒给自己招了黑。若是那样,且怪不得本公子。” 郑斯璎掩唇一笑,眸色坦然:“公子面儿冷,不讨喜,全长安都知道。但凭公子下得手好棋,斯璎可是万般敬佩。犹记得公子来府中与家父对弈,家父输了棋,便招女子去讨教番,结果女子输得更惨,倒教公子瞧了郑府笑话。” 江离转过头去,再没看郑斯璎半眼,只是冷冷道:“闺中四技,琴棋书画。大魏官家姐都会弈棋,不过是作为四技的一种,充个齐全场面。实则弈棋的水平,还不如棋馆的八岁童生。郑大姑娘倒是难得的下得手好棋,勉强当得起个……十岁童生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庶鸳 男子前半句话,听来是夸人的,可到后面话锋一转,生生扭成了挖苦。 WwWCOM 白衣潘郎一个冷性子。总是板着一张脸,话看心情,出来的半个字又毒。这话确实没冤枉江离。 没想到郑斯璎不愠不怒,反而眉眼一弯:“能得棋公子‘十岁童生’的评价,奴家也是知足了。最近奴家于珍珑棋局偶有新解,还邀公子来府……” 郑斯璎絮絮叨叨着,江离却开始嫌女子话多,脸色愈浸凉。他遗憾地再看了眼闺阁窗口,就蓦地转身离去,管也没管郑斯璎半眼。 仿佛就是嫌那雨中鸽子咕咕,若训两句还聒噪,干脆就撒手一走了之。 郑斯璎看着男子消失的背影,无奈的一笑,赶上来的婢女却忍不住了:“姑娘性子也太好了!又是送伞,又是劝语的,结果劳什子棋公子还不领情。脸黑得比木炭都瘆人……” “好了。什么粗俗话,又该挨打了。”郑斯璎嗔怪地瞥了婢女一眼,“艺高人胆大。棋下得这般好,有些怪脾气也可理解。再,人人都热脸贴着我郑家大姑娘的名号,这棋公子却从来没个好脸色,也是率真坦诚,性情中人。” “姑娘就是喜欢下棋,连带着对善弈的人也另眼相看。”婢女不满地嘟哝着,犹自愤愤不平。 郑斯璎收回视线,回忆着江离的方向,看了眼辛府闺阁的窗扇,若有所思:“辛家辛芳辛菱都没了,及笄的就剩下了辛夷妹妹一个……她和长孙毓泷的婚约好像还在……” 婢女一愣。下意识答道:“可不是。长孙灭族,但活了长孙毓泷一个。既然人还在,婚约自然还有效。不过以前嫁的是贵家公子,如今嫁的只是个平民孤郎了。” “是么……”郑斯璎意味深长的低喃,旋即只是片刻,脸上就恢复了如昔的浅笑,“回府罢。省得雨下大了,路滑不好走了。” 婢女应了,扶郑斯璎上轿,胭脂轿子踏雨远去,轿子尖儿的金花铃清音一路。 夏雨滂沱,稀里哗啦,豆大的雨点将长安城浸在了水泡子里。然而乌云却渐渐散开,一轮灿烂的艳阳呼之欲出,金光洒满长安,也洒向了九州大魏。 魏卢战事终于雨过晴,尘埃落定。 六月初。平西大将军李景霆攻破卢家老巢:陇西军营。擒获卢家将士四十余人,押解卢家军十万,平定叛乱,大获全胜。 卢寰自缢。李景霆斩其人头,班师回朝。沿途大魏城池挂红绸相庆,各刺史县令出城跪迎,百姓尽皆担瓜果,赠米酒慰劳魏军。据李景霆身披御赐银螭鳞甲,高举装有卢寰头颅的箧,雄姿赳赳,意气风,好一番英雄豪气。 六月中旬。大魏全军撤回关中。皇帝召见李景霆,赐军功十二转,赏金银财宝百箱,连同李景霆母族的武家也各种加官进爵。一时间,三殿下李景霆风光无限,举国称颂。 同时,帝旨:清算卢氏。抄家所有卢氏府邸,清查和卢家有往来的佞臣,却不想清算出了一个大变,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上书:疑卢家背后另有主使,请帝彻查。 九州皆惊。皇帝更是怒不可遏,当朝准奏:彻查逆卢主谋。一旦证据确凿,无需立案提审,直接斩杀以谢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刚刚安宁下来的长安,又一片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六月的日头却是一比一热了。蝉声开始聒噪,曲江池十里莲荷绽放,蜻蜓袅袅栖。 这日,大明宫,坤宁宫。王皇后看着粉青瓷釉水觚里的荷花出神,仿佛没听见身后跪着的少女的禀报。 “皇后娘娘,王俭大人知道娘娘怕热,特意为娘娘进献罗扇一把。进贡的料子,云裳阁的手艺,想来比宫里制的都还精巧。”少女双手举着个红漆盘,盘里柄凤凰牡丹的罗扇,绣工用料都是价值千金。 王皇后这才回过神来,她雍容地转过身,拿起罗扇,指熟悉的一挑扇柄,顿时打开了一个暗槽,露出张笺子来。 笺子巧,蝇头楷:卢家背后另有主谋,实乃我王氏崛起之机。我王家影卫意欲抢在大理寺之前,找出主谋证据,夺此大功。然百余影卫并未现任何可疑之物。刻不容缓,赐良机,望皇后娘娘助母族王氏一臂之力。 王皇后面无表情的看完,顺手将笺子扔在茶盅里,端给了那少女:“喝下去。” 少女没有任何迟疑的接过,一饮而尽,抬眸浅笑:“娘娘母仪下,凤仪尊贵,这茶果然都是最好的。” 王皇后唇角一勾:“王家和本宫通信,通常用自家影卫,但若是被其他事耽搁了,比如现今都派出去找证据了,就派你来送个信。你身份卑微,不引人注目,又顶着王姓,尚算自家人。几年来你从最开始的惧怕到如今的熟稔,也是长进了,文鸳。” 王文鸳笑意平静,眸底却有团火花跳动:“文鸳的娘亲只是府中一家伎。不知如何得了王俭大人欢心,有了文鸳。奴婢自知身份卑微,比其他庶出姐妹都还低个位,连自家爹爹都只能唤‘王俭大人’。奴婢不敢多求,只愿为娘娘效力,尽忠尽职。” 王皇后笑意愈浓:“听你从前和王文鸾走得近,自降身份,同奴婢般,为她奔前跑后端茶送水的。如此的你,所愿只是为本宫效力?” “娘娘果然明察秋毫。”王文鸳眉梢一挑,坦然地直视王皇后,“若是能为娘娘效力的同时,再得一分半点名分,摆脱这姐不如奴婢的命运,文鸳自然是乐意见的。毕竟顶着个煊赫的王姓,谁还没多点不甘。” 女子得自然无比,可怕的是还显稚嫩的眉眼平静至此,再炽热的野心也被藏得不显山不显水。 仿佛她从就很熟悉这样。把惊涛骇浪都深埋心底,然后顶着卑躬屈膝的温驯样儿,在龙潭虎穴般的王家,去拼了命地争夺在其他姐妹或许不在意,与她却是大的哪怕一丝毫“利益”。 王皇后走上前去,俯下身凝视少女,似笑非笑:“可惜。王文鸾是鸾,你王文鸳只是鸳。一只是九骄凤,一只却是池塘里的花鸭子。要想从鸳变成鸾,可不是挥刀断臂行的,只怕那代价是粉身碎骨。” 王文鸳眸色一闪:“既然有粉身碎骨的条件,自然有可行的机会。毕竟,若绝然没有可能,又哪里有必要论代价是什么。娘娘不必卖关子了,有什么需要文鸳效力的,文鸳万死不辞。” 第一百六十七章 家伎 王皇后伸出手,抬起王文鸳的下颌,意味深长地道:“很好。 WwW COM若此事成,王文鸾的位置就由你来接替罢。你不再是家伎之女,而是我王家嫡出姐。” “谢娘娘恩典。”王文鸳眸底一划而过的炽热,映亮了她眉梢一颗美人痣。 “代价是:找出证据,卢家和背后主谋往来的证据。只要一有证据,顺藤摸瓜,主谋的身份就能确定。”王皇后眸色愈深,“所有纸质文书估计都被卢寰毁了。然而短时间内,唯一不可能毁掉的东西,恐怕是那个西域奇宝:避火珠。” “区区颗珠子,王家的百余影卫都拿不到么?”王文鸳下意识的迟疑道。 “因为那珠子,最大可能,是被昌平县君保管着。昌平县君这等人物,哪怕锦衣卫都奈何不得,王家影卫也不算冤。”王皇后幽幽道,在王文鸳听得更糊涂前,她果断不给她任何问的机会,“然而昌平县君再如何,也只是个母亲。所以那珠子,只能女子拿到,还得从辛歧身上下手。” 王文鸳低头敛目,对着王皇后伏地拜倒:“一切听娘娘安排。” 盛夏炎炎,晴日当空,蝉声在宫外聒噪,太监拿了竹竿把蝉虫粘掉,只听见蝉儿绝望地唧一声,就再没了音儿。 六月就在大理寺和刑部对卢家的彻查中过去,然而查了月余也没有动静。只是嚷嚷着怀疑,到底没找到个实在证据。 下人的兴致都被勾得更高了。纷纷猜测着卢家背后主谋的身份,连茶馆里的书人都把板子拍得啪啪响“若那卢寰背后的主子,定是生得三头六臂,凶神恶煞”。 六月,也在辛府的争吵闹腾中过去。只因一向不好声色,重视门第清规的辛歧,竟然纳了个家伎。 那女子是辛歧某日和同僚在乐坊饮酒遇到的,出身低贱,原为官妓,容貌尚算娇美,舞姿有几分出彩,不知如何就勾了辛歧的魂儿去。 辛歧不顾辛周氏的劝阻,执意花重金为她赎身,带她进府,纳为家伎。只作献舞侍酒之乐,并无床笫之举,所以渐渐的辛府上下也就接受了她的存在。 转眼七月。中元节。 万树凉生霜气清,中元月上九衢明。儿竞把青荷叶,万点银花散火城。 大明宫念着叛乱初平,百废俱兴,便决定全国大庆中元。圣旨一下,九州同贺,大魏九州四海,盂兰盆会盛大熙熙,河灯似碧海托明珠,祭拜香火连日不绝。 而长安城更是热闹的中心。皇帝赐下扎了二十丈高的灯树,点起五万多盏灯,号为火树,鱼龙光转,璀璨盛放,四十九架火树摆放在长安各大街口,百姓争相出门观,啧啧称奇。 某处火树前,辛府诸人亦是聚在一起看稀奇。辛歧笑着捋胡须“皇恩浩荡”,年纪的辛芷欢喜得拉着弟妹围着火树打转,连辛夷也不禁嘴角上翘,和旁的辛周氏打趣“祖母瞧这火树,比得上玉皇大帝门前的了”。 “皇上是人间子,九鼎至尊,必是玉皇大帝转世来的。这火树本就是自家门口搬来,又哪里论甚‘比得上’。”一个娇柔的女声从旁传来,俏皮的话虽听不出膈应,却也自带股傲然。 辛夷不动声色的看过去:“花鸳舞跳得好,嘴儿也愈巧了。怪不得没个把月,区区个官妓,也能讨了全府欢心。” 唤花鸳的女子欠身一福:“奴得老爷怜惜,才收进府来。纵使出身是官妓,如今也是清白的家伎。祖上是种田的,到底好过经商的。” 女子姿态很恭敬,话语却不卑不亢。一双秋瞳丝毫不避闪地看向辛夷,眉梢颗美人痣愈添她明艳如火。 辛夷眸色一闪,还要回些什么,却听得辛歧一声:“罢了。怎么两个又上了。中元佳节,全府出来赏火树,游月夜,谁再是苦着脸,回府去本老爷重重当罚。” “罚花鸳为老爷不眠不休,跳上三三夜的舞如何?”花鸳机灵地黏过去,美人痣一颤一颤,逗得辛歧呵呵直笑,眼神儿都没瞥向辛夷。 辛夷叹了口气。自从这叫花鸳的家伎进府,她就好像和她对上了。 本来辛夷也不是死磕出身的人,毕竟她娘亲也是商贾。可是这花鸳,她总觉得古怪。从头到脚,都让她觉得不是那么简单。 这种直觉,来自她身为棋局弈者的敏锐。在大明宫彻查卢家背后主谋的时候,这花鸳就勾得辛歧进了府,实在是巧得衣无缝。 而且,辛栢和卢家的关系,她一直都觉得不普通。如今彻查主谋,风雨欲来,她在府中一瞧见辛栢就心惊肉跳,总觉得要出事。 或者,辛栢要出事。如此当下,有辛歧明面儿护,她不好太放肆,却在话语上,干脆就对花鸳没了客气。 “不如奴就此为老爷舞一曲如何?”花鸳的巧笑声传来,一口一个老爷叫得软糯无比,听得周围行人都移来了目光。 辛歧一愣:“在此?无筹备,无台子,你如何舞得?” “这可不是舞台子?”花鸳如只黄莺鸟儿地跑到火树底下,“这火树就是台子。火树银花,佳人翩跹,中元佳节,当有助兴。奴便为老爷舞一曲《霓裳羽衣》,为盛世风华添姿,为辛府安乐祈福!” “好,得好!若是本老爷不让你舞,还是我痼旧不通了!准了!”辛歧朗声大笑,眼角的皱纹都蹙成了团。 火树有铁架子支撑,中央是铁条儿攒成的个大柱,大柱宽阔,顶端成台,容下两三名女子不成问题。 花鸳灵巧地爬上柱子顶,离地三丈,轻若飞燕,惹得四周围观者一阵叫好,甚至有好事的取出自带的笙箫,为她配上了《霓裳羽衣曲》的调儿,一时间,喝彩声声,曲音入云,此地吸引了大街上所有人的注意力。 亭皋正望极,乱落江莲归未得,多病却无气力。况纨扇渐疏,罗衣初索,流光过隙。叹杏梁、双燕如客。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 笙箫起,舞姿拂,那火树顶端的女子,玉指如芝兰馥郁,腰肢似春柳无痕,时而抬腕低眉,时而轻舒云手,玉袖行云流水,若龙飞凤舞,似笔走丹青;金铃清脆悦耳,疾转如海浪飘逸似轻云。顾盼间巧笑盈盈,周身万盏花灯璀璨,光是这副景象就美得犹如仙幻。 “掌上金莲舞花火,昔日飞燕今犹在。”辛歧赞叹地低吟句,眸底泅起了抹迷茫。 这样的花鸳,像极了她。 …… 第一百六十八章 过往 …… 他忽的想起,她也曾在漫花灯中起舞。WwW COM 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他手执匕,是皇帝派来的猎人,而她手无寸铁,是窦家选中的猎物。 月黑风高,魑魅魍魉,当他如鬼魅般潜入窦府,寻到她的所在时,却觉得看到了这一生都无法忘记的画面。 月光之下,湖心亭中,湖中置千万盏河灯,盈盈辉煌似银汉坠地,将方圆半里都映得璀璨。这一片华彩之中,她于亭子中起舞,独自一人的落寞起舞,没有任何笙箫的寂静起舞。玄衣翻飞若月下蝴蝶,明眸流转似蟾宫清辉。 她看到了他。 他也看到了她。 他按捺下心中那一刻泛起的波澜,毫无掩饰地流露出自己的杀意。他不过是大明宫豢养的夜枭,帝王有命取她头颅,他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 然而,她的神色没有任何异样,反而对着他盈盈一笑,舞姿愈绚烂。仿佛就是普通的有人观舞,她为君舞一曲,自此乱君心。 “吾奉帝命,取汝头颅。”他手中的匕一滞,鬼使神差地开了口。 闪电之间,瞬息取命,不言不语,眨眼白骨。他犯了夜枭的大忌。 作为夜枭中的夜枭,皇帝的暗刀,他不可抑制的亲手一点点,砸碎脖颈上套了数十年的枷锁,而且就算他清楚下场,也无法控制的将自己推向深渊。 她淡淡一笑,眉眼云淡风清:“皇帝对我窦家忌惮无比,取奴头颅不过是给家父一个警告。再是商道封王,熙熙竞风流,头顶上也压着个皇权如山。窦家没有任何错,错的只是家财太巨,大明宫红了眼,白的也能怀疑成黑的。到底是我窦家不敬于帝,还是皇家想独吞了窦氏家财,下谁都清楚。是人心多疑,还不如是人心太贪。” “以一族之财,扶一姓改下。眼瞅着这般惊人的财富,皇帝的心亦是人肉长的,也逃不过贪嗔痴之欲。”他沉吟良久,才低低回了句,手中的匕愈沉重。 夜枭,夜枭,翅膀上拴的是帝王的链子。只奉帝命,取人性命,无论黑白善恶,所杀何人,他们只遵从那道朱批密旨。 而他第一次在猎物面前非议自己的主子,再一次听见了脖颈上那枷锁碎裂的声音。 “九五至尊,真龙子,人心不过是凡胎俗肉?大人也真敢。”女子舞步不停,巧笑倩兮,“不过,听夜枭都是没有心的,只有手中一把匕。大人可是如此?” 他攥紧匕的指尖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声音有些沙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君要臣死,因为家财太巨,就算清白,你也必须死。 君要臣死,因为身负帝命,若不杀你,我也必须死。 她笑了,笑得眉眼弯弯还是孩童,笑得舞步凄美好似夜蝶:“如此,再无多言。只是,请大人待奴舞完这一曲如何?” 他仿佛瞬间分裂成了两个自己,一个自己在厉声叫嚣“身为夜枭中的夜枭,如今已犯大忌数则,再是执迷不悟,定是死路一条”,另一个自己却不由自主地在亭前驻足“好。待姑娘舞完这一曲”。 无有笙箫,唯有沉默。她在夜色中翩翩起舞,他在亭子前耐心观赏。一出猎物和猎手的舞台,本是不可能同在阳世上演,此刻却意外地并不让人诧异。 她眉眼安好,毫无惧意的眸,脉脉流秋水。 他神态安闲,毫无杀意的眉,澄澈若春山。 一舞毕,月寂寥。他没有过多的话,也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是淡淡起身,将匕收进鞘里,然后拂了拂衣袂,揖手俯身,对她行了一礼。 一个普通又太不普通的礼。不过是寻常人间,男女初见时的礼,被他此刻行得干净又自然。 “在下,北飞鱼,辛歧。” 她亦是规规矩矩地弯腰一福,若那最普通的闺中女子,偶日轿子穿街过,不经意掀起车帘,见得那白衣好儿郎,便偷偷地红了耳根。 “奴家,窦氏下任家主,窦晚。” 那一瞬间,他翅膀上穿骨而过的枷锁轰然碎裂,就算预见了身为不忠之臣惨烈的结局。她脊背上担负的家族重担也轰然被辜负,就算预见了自己带给族人大祸的罪孽。 只有豆蔻一佳人,只有俊俏一儿郎,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情起得无声无息,等彼此现时,已经业火灼身,再无法逃脱。 …… “……惨了惨了!儿啊,你看如何是好?”辛周氏略带慌乱的声音,混着诸人的惊呼从耳畔传来。 辛歧浑身一抖,这才从梦里醒了过来。他的眸子还没有焦距,有些迷茫地看向火树:“娘,怎么了?” “走水了!要烧着花鸳那丫头了!这么下去可是要死人的!”辛周氏急急地推了把辛歧,“还愣着干什么!赶快一起帮着扑火!” “要死人的”几个字打得辛歧一个冷噤,眸子倒是恢复了清醒,可待看清眼前的景象时,他下意识地抄起身边的水缸就冲了上去。 原来不知何时,那火树万盏花灯被晚风一激,火势愈旺,竟古怪地腾起三丈,瞬间烧成一片火海,铁柱子上的的花鸳被困在其中,火光几乎将她娇的身躯湮没。 周围的百姓惊慌地各种嚷嚷,有奔走抬水缸扑火的,有孩吓得大哭的,还有匆匆赶来的长安县衙役,忙着疏散人群指挥灭火。 然而万盏花灯烧成一片,火墙高达数丈,浓烟滚滚,十丈之内就灼得人丝起烟,就算百姓衙役如何有心灭火,却也干瞪着眼靠近不得。 而那铁柱子中心的女子,早就没了声音。只隐隐见得匍匐在地的倩影,好似误飞进炉子的麻雀,顷刻就烧断了翅膀。 “要烧死人了!那家伎要被烧死了!”长舌妇们的惊呼声混着啧啧议论“花灯巧,也隔有足尺距离,怎么就烧成一片了呢?这晚风也忒吓人了些。” 辛歧只觉得脑海轰隆一声响,顿时一片空白。 那时的他,到底是有怎样的勇气,才在府中听到了她的死讯。 夜枭爱上了猎物。这是没有任何辩解的死罪。是卢寰遵照承诺,编了番理由瞒过海,保下了他,保下了她的家族。 然而,她却珠胎暗结。再是可以否认的事,也带上了铁证。她明白就算旁人有心,皇帝的仁慈也被耗到了尽头。 为了不再给家族带了毁灭,她隐姓埋名,流浪长安,只为在离他最近的地方,一家三口在一座城,幻想着不可能的伦之乐。 第一百六十九章 失珠 他知道,却无能为力。WwW COM只是每每乘轿经过城中,到某个街口某个拐角,命厮停下片刻,然后撩起帘子,在人群中与她片刻相望。 四目相对,连靠近也不得,连半句话也不得。只能每每这般相望,一瞬一息都仿佛是一辈子。 她如何瞒,他如何躲,却终究逃不过这命运。她真实的身份,还有肚中孩子的父亲的身份,不知如何走漏了风声,她明白,她和他都走到了尽头。 她避入深山老林,曾经的一介千金大姐,在没有稳婆的情况下,独自生下了他和她的女儿。然后拾野果,猎鸟雀,饮山泉,似个野人般将他和她的女儿拉扯到断奶,她再也没有了活下去的理由。 某个大雪,猎户们现,山林中的雪地上,多了具女尸。旁边还有个襁褓,褓中坐着个三岁大的女童,黑溜溜的眼珠子打转,还不明白生了什么。 死人是最守住秘密的。关于她的情不由己,她的罪孽,孩子的身份,都被她带到了地下。她不能再是以前的窦晚,可以为情义做出自私的选择。 她必须以一死,做出母亲的选择。 ——以娘亲的命,交换你一生安好,再祈平安又平安。 我亲爱的女儿。 …… 长安街道的百姓,最重要的是辛府观灯的诸人,都倒吸了口凉气。因为那素来严谨恭正的著作郎辛歧,竟然众目睽睽下,向着辛周氏扑通声跪倒:“娘,求你。救救花鸳……避火珠,有避火珠……我求求你……” 辛周氏顾忌地看了眼诸人,将辛歧拉到僻静处,眉间蹙成一团:“儿啊,你又糊涂了。避火珠是……你知道的,那东西绝对不可以拿出来……花鸳不过是个家伎,烧死了也就烧死了……” “不!娘,那不是花鸳,那是晚晚……我求你,救救她,救救晚晚……”辛歧红着眼眶,拼命地摇着头,“我不能再眼睁睁看着晚晚……不能……” 辛周氏捧住辛歧的脸,看着半大不的男子,此刻不太清晰的眸,她痛心得与语无伦次:“儿啊,那是花鸳,那不是她……你醒醒好不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你醒醒……娘亲也会心痛的……” “求你,娘……求你……那就是晚晚……求你……儿子求你……”辛歧忽的砰砰在地上磕头起来,一个又一个,磕得额头瞬时渗出了鲜血,却还疯癫般不曾停下。 辛周氏嗫嚅着唇,却再不出任何劝的话了。这副场景,和记忆中的一幕重叠。 当年,那个女子的死讯传到辛府时,辛歧当时就要跑出去,是她拦在了他面前,死活不让半步。辛歧便也是这般跪在她面前,不停的磕头,磕得额角都出了血。 她知道让辛歧跑出去的后果,辛家要完,他也要完。然而她最后还是让出了脚步。 因为她无法责怪那个女子。流浪落魄,白雪裹尸,她为那第三个人做出的选择,是一个母亲的选择。而她,也是一个母亲。 辛歧为她悼亡下葬。是她拼尽了所有可能,甚至跪求伏龙先生柳禛,才苦苦保下了辛府和他的性命。 “孽缘,孽缘呐。”辛周氏哀然地长叹一声,她俯下身,抬起了辛歧的下颌,“我儿,娘只问你一句:十余年过去,你可有一日真正放下过?” “一日未曾。”辛歧毫无迟疑地摇摇头,“日日煎心,日日魂消。我总是忍不住的想起,当时是有怎样的勇气,才对她了句‘在下,北飞鱼,辛歧’,而后来,她一介弱女子,又是以怎样的决绝,躲入深山老林,茹毛饮血,生下了我们的女儿。娘,最可怕的是,我每每做噩梦,每每看见她站在我榻前,她却没有一句话怨我,也不怨过去的苦。只是和当年般,对我温柔行礼‘奴家,窦家下任家主,窦晚’。好像一切都没有生,然而一切都已经沧海桑田。” 辛周氏苦涩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她从怀中掏出个盒子,颤抖着放在地面,踉跄着后退,为辛歧让开了通往火树的路。 忠心如何,大义又如何。如今的她,只是一个母亲。 也从来只是一个母亲。 “儿子谢谢娘。”辛歧重重地磕了响头,伸出指尖去打开盒子。盖子刚一打开的刹那,宝光晃得他眼眸一花,旋即似乎有什么人撞了他一下,他浑身不稳,猝然往前一扑。 “儿啊,怎么了?”辛周氏唬得连忙上前来扶住辛歧,“赶快拿了避火珠进去救人。还耽搁作甚?” 辛歧没有回答辛周氏。他脸色苍白,眼睛直地盯着盒内:“娘……珠子呢?” 盒子里空空如也。 而烈焰包围的火树中忽的传来一声娇笑,几抹黑影如鬼魅划过,彼时还倒在铁柱子台上的倩影顿时没了踪迹。浓烟滚滚,眨眼之变,围观百姓们都以为眼花了。 “唉哟,是不是你自己撞翻盒子,珠子滚出去了?你们一起来找找,然后赶快进火树中心去瞧瞧,方才那儿是不是有些变故?”辛周氏也没瞧清火树中心的异常,只是焦急地唤着辛府诸人,满地瞅眼地找珠子。 辛夷却没有动。一根被烧断的火树架子滚到她绣鞋尖。 她拾起一瞧。架子上一层油腻。还散着好闻的芳香,显示着此油的不凡。绝不是东市王屠夫家的烛油可以比的。 辛夷的指尖抚过那油印,眸底氤氲起了沉沉夜色。果然,这花鸳别有用心,果然,整件事都是场棋局算计。 根根火树架子都被提前抹过了油,所以花灯轻易地就烧成了一片。困住了故意献舞的花鸳,然后逼辛歧劝辛周氏拿出了避火珠,最后被某一方的影卫夺去,顺带救走了花鸳。 而这油质量上等,乃是贵府御用。能奢靡地拿这种油来涂架子,不是宫里的就是五姓的手笔。这些站在大魏权力顶端的人,偷去了避火珠,如同偷去个证物,再反过来陷害本来拥有珠子的人。 而最近闹得风雨飘摇的,便是逆贼卢家背后另有主谋的事。而这颗珠子的来历和本来的主人,是卢锦或者卢家,赠送给辛栢的。是辛栢所拥有的珠子。 福至心灵,电光火石。所有碎片的思绪顿时连为一片,那些太过久远的秘闻渐渐浮出水面。 辛夷的背心顿时腻了层冷汗。她心惊胆战的直觉终于应验了。 珠子被人偷走了。 第一百七十章 休书 中元之夜,火树起火的事迅传开,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Ww W COM据待火灭后,铁柱子中心并没有见着什么被烧着的女子,有人已经烧成灰了,有人早被人救走了。众纷纭,还有猜测化妖成仙的。 但因为那女子只是个家伎,白了是个赎身的官妓,死一个活一个没区别。故闲话热闹了一阵后,也就没了余声。 大魏的目光重新投回到卢家背后主谋一案上。 中元之夜后,刑部忽的宣告证物已经找到,不再全城搜查。而据还是王家找到的。 皇帝大加赞赏,加官进爵,赐王家珠宝十车,赏家主王俭金缕衣,可谓是大大让王家出了风头,一时势盛无人能及。 证物已得,大理寺开始顺藤摸瓜,追查这证物的渊源,也就是那卢家背后主谋的身份。风云变幻一日千里,水落石出只待时日。百姓备受鼓舞,流言甚嚣尘上。 然而,随着真相的揭开,民众如何欢喜,辛府的辛夷却是日日坐立不安。 绿蝶以为她犯了暑热,顿顿绿豆汤的给她供着。辛夷却茶饭不思,短短数日间,整个人就瘦了一整圈。 这日,辛夷伫立在长安城郊的一处茅庐前,她头戴帷帽,身着素服,看着近在咫尺的门槛,指甲尖都快掐进了掌心。 “既然来了,便请进罢。”屋子里忽的传来个清淡的男声,“门没有锁……这种破门,锁都朽了,也不用锁。” 辛夷深吸一口气,才推门而入。她取下帷帽,想对着案前坐着的男子行一礼,可甫一低下头,鼻尖就涌上阵酸涩。 茅庐狭,昏暗潮湿,空气里泛着股霉气,日光映出墙角朽得黑的柴火。而案前端坐的男子,一袭黄的斩衰丧服,哀无言尽。梳得还算齐整的墨耷拉下来,更衬得那张脸苍白无比,暗淡的双眸直直地盯着某处虚空,衣袖中伸出的手瘦骨嶙峋,根根可见青筋。 “他告知你的?”男子并没有看辛夷,只是淡淡道,声音也很是虚弱,带着闷重的喘息。 “是。得二殿下来信,公子望见奴一面。殿下告知奴家,将公子安置在此处。奴家便自己寻来了。”辛夷勉强神色如昔地一笑,“许久不见。长孙公子。” 长孙毓泷自嘲地咧咧嘴:“许久不见,却好像过了一辈子。昨日你我还在大明宫谈笑风生,今日就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人人都爱沧海桑田,却没有几个真能懂得了,沧海桑田这四个字的意蕴。” “二殿下,公子主动提出的要见奴家一面。不知所为何事?”辛夷不愿再和长孙毓泷谈到过去,迅的转了话题。 她不敢。 因为她总是太轻易的想起,长孙毓汝的血是如何将她湮没。 手执箭镞,穿心而过。她的掌心裂痕至今隐隐作痛。 长孙毓泷的眸色闪了闪,续道:“长孙虽灭,但我还活着,所以你我的婚约还有效。不过庆幸并没有连累辛府,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辛夷一愣,原来长孙毓泷要见她,是为着婚约的事。她虽不明觉厉,回答也是不慢:“不错。家父至今还是五品著作郎,祖母也是五品外命妇。想来皇恩浩荡,佛祖慈悲,辛府这种五指山前的虾米,漏漏指缝儿也就放过去了。” 长孙毓泷笑了笑,他拾起案上一封笺子,递给辛夷:“我已经拟好了。你自己看看有无不妥。若是可行,拿回去就可告知下的。” 那笺子触手温润,楷端正,字字珠玑泣血—— 盖夫妻之缘,伉俪情深,恩深义重。虽无合卺,亦有订亲,聘礼已下,八字已合。虽不似鸳鸯双飞,却有并花颜共坐;虽不至二体一心,亦成两德之美。 一载沧海,则夫妇难成;一年桑田,则断续姻缘。既以世事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以求一别,物色书之,各还本道。 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韵之态。 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伏愿娘子千秋万岁。(注1) 休书。这是封休书。 虽辛夷和长孙毓泷并未完婚,尚未有夫妻之实,但聘礼下了,父母允了,长安城中人也都告知了,所以这姻缘便是实打实的结下了。若要了断这姻缘,和完婚的规矩一般,也得要封休书。 “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长孙毓泷梦呓般的呢喃,“对不住了,辛姑娘。从最一开始,这姻缘你就是不愿的罢。如今一封休书了断,你我再无名分上的牵连,也算是功德圆满,各自安好。” 辛夷捏住休书的指尖微微颤抖:“哪里有各自安好?我的罪孽,不求你谅解,你的痛苦,又何必来寻我的宽恕。你总是在对不住的话,真正的对不住的人,是我。是我辛夷呐。” 长孙毓泷勾了勾唇,眉间晕开凉凉的笑:“是么?每每午夜梦回,她魂兮归来,像从前那般趴在我案前,一遍遍告诉我,或许当年你和长孙订亲,结下两家的羁绊,从那时起,一切的一切都错了。如今对不起之类的话,你我都太晚了。” 辛夷的心兀地一跳。 不是长孙毓泷结亲之类的话,而是他有意无意提到了几个字“她魂兮归来”。故人已逝,唯梦中得见,还是当年容颜。 没有人比辛夷清楚,“她”指的是谁。也没有人比她更明白,“她”是怎么死的。 长孙毓汝。 “你都知道了。”半晌,辛夷哑着嗓子道,她的目光有些躲闪,回答却是坦荡。 长孙毓泷咧咧嘴,似乎是想笑,又似乎是想哭,无声无息就红了眼眶。身为长孙毓汝嫡亲的兄长,就算李景霆瞒了下,也瞒不了他,是他的未婚妻杀死了他的妹妹。 辛夷也没有辩解。长孙毓汝之死,是她和长孙毓泷跨不过的结。可悲的是,就算再来一次,她也依然会这么做。 良久。长孙毓泷都只是沉默。他忽的斟了杯茶,想润润干涩的嗓子,手却抖得厉害,茶杯半都送不进口中,反而几滴茶水溅在了地面。 辛夷的瞳孔微微一缩。 那琥珀色的茶水落在地面,顿时泛起了抹白色。 “好看么?多干净的白色。像下雪了般。”长孙毓泷的声音传来,辛夷才意识到他在滴落的茶水。 男子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也没有一丝生气。如同数九寒冬,漫大雪,湮没了一切的罪孽与救恕。 注释 1休书:19年,敦煌莫高窟出土一批唐代文献,里边保存着不少唐人的"放妻书"(离婚证书),基本内容根据《紫卿》只是订婚没有完婚的事实,阿枕进行了修改。原文请问度娘去。 第一百七十一章 避风 辛夷干干地咽下几口唾沫,才能勉强出如昔的声音:“公子喜欢雪?” 长孙毓泷点点头,幽幽低喃:“这世间林林总总恩怨缠,纷纭辗转两鬓霜,最终不都还是什么也带不走。 Ww W COM临了砌个土馒头,白茫茫大雪一落,埋个干干净净。” 辛夷忽的想起,第一次见长孙毓泷,是在大明宫。正值暑夏,晴日炎炎,她抬头看见热得白的日光倾下来,就好像落了漫的大雪。 她一时没有应答。只是听长孙毓泷呢喃:“全族俱亡,一人苟活,又有什么意义……剩了一个人活在回忆里,才是生不如死的极刑……罢了罢了,辛家和长孙的怨,你和我的结,此盘我的下棋,也该有个了断。这儿太热,这尘世太灼烫,合该落场大雪了。” 长孙毓汝解脱般的一笑,拿过那茶壶,仰头一饮而尽,草庐里便只听见他咕噜的喝茶声,声声如同哑断的哽咽。 辛夷按住自己下意识要伸出阻拦的手,她欠身一福,连辞别的客套话也不出,便转身离去。 只是她的脚步太过于不稳,跌跌撞撞扶着土墙才走到门口,然后她的脚步猝然凝滞,几乎是同时,身后便传来茶壶落地碎裂的声音。 一声清响,震碎心肠。 辛夷没有转身,没有回头,她只看见茶水从后面蔓延过来,蔓延到她脚前,琥珀色的水变为了雪白。 旋即,便有鲜红色的血浸过来,浸湿了她的绣鞋。 好似漫大雪纷飞,千里银装素裹,将世间一切罪孽都掩埋了个干干净净。那雪地上血色嫣红,若红梅枝枝绽放,留作最后的挽歌。 石中玉。 看到溅落的茶水变色的那一刻,辛夷就察觉出了。那水里含有奇毒:石中玉。世间剧毒,遇冷石则白。绿蝶曾给她下过此毒,她并不陌生。 而在茶水里下毒的人,只怕是长孙毓泷自己。 全族俱亡,一人苟活,所有的亲人弟妹都在冥府团圆,却剩他一个人在世间流浪。活在记忆里,日日辗转**,才是世间最狠的极刑。 一封休书,了断最后尘世结。一壶毒药,冥府再续阖家欢。这与他而言,或许已是最后的选择,最好的结局。 辛夷根本不敢在草庐再多待片刻,她的鼻尖已酸涩得厉害。她摇晃着走出草庐,感受着六月的日光倾泻在她脸上,一时叫她睁不开眼。 日光倾城,灿若艳阳。灼烫地泛着白气儿,好似大雪纷飞,片片儿干净无暇,将长安城湮没在了雪被下。 和初见时,一模一样。 君子归去,白雪为茔。 六月中旬,大明宫暗流汹涌。 大理寺卿上书:卢家逆案背后的主谋查出眉目了。正当下百姓都伸长了脖子,瞧这“逆贼头上的逆贼”的热闹时,大明宫却封锁了一切消息,并嘱大理寺和刑部,所有擒人提审等流程,都秘密进行。走漏风声者,斩无赦。 这不寻常的“封锁”,下人都嗅出了点风声:只怕那“主谋”身份非常,才让皇帝慎重对待,由明转暗。但这等逆反大案,皇帝想瞒也不能瞒一辈子,最后的审判结果出来时,野史流言多少也能透出来。 所以下百姓也不急。日日喝茶,听着书,等着看落幕的大戏,为这场九州大变划上句号。 而对辛府来,卢家主谋的热闹还没开始,自家门里的热闹倒先上映了。 长孙毓泷死了。本来逆反之族的遗孤死了也就死了,关键是他最后给辛夷留了休书。 于情上,这是善举,好过“克夫”。于理上,却是霉头,到底是“被休”。辛夷一个十六岁的黄花闺女,头上顶了两封休书,再有理由也是坏了名声。 辛府及笄的女子就留了辛夷一个,府中不敢什么,但街坊邻居那些长舌妇可就没了顾忌。躲在墙角根儿对辛府指指点点,但凡辛夷出个门,身后都跟群不懂事的孩童,拍手笑着“头顶休书,一个还俩,嫁不出去娶不得,没呀没得法”。 辛夷虽然自己不在意,但也被烦得不行,干脆丢下个“自省己过,佛前忏悔”的名头,自己跑到感业寺躲清静了。 然而当辛夷再次将这缘由给郑斯璎听时,她还是笑得咯咯响。 “我都要被烦死了,你还来瞧我笑话?”辛夷嗔怪的拍拍郑斯璎的手背。 郑斯璎笑得直拿锦帕抹眼角,喘着气儿道:“长孙毓泷已存死心,横竖都活不长。他不给你休书,你是克夫,给了你休书,你名声坏了。你这两头不讨好,也是忒辛苦。” 辛夷瘪瘪嘴:“呸呸,你一个郑家大姐,这嘴儿也是不饶人。怪不得最近,你被府中议论妇德有失,得跑到感业寺来念佛。你我都是泥菩萨,好意思分个大么。” “我这尊泥菩萨,过的不过是溪。你这个泥菩萨,过的可是大江。”郑斯璎完,自己又笑成一片,扶在辛夷肩上直抹眼泪。 辛夷也噗嗤声笑了。一个劲儿作势推郑斯璎“奴五品寒门,衣衫简陋,可别被你蹭坏了没得换”。 此刻正值子时,夜色迷蒙,月上中。瓜藤下有纺织娘的絮语,萤火虫一星一点晃悠,寺庙里老尼姑轻敲木鱼,一声声听得人眼皮子沉。 辛夷和郑斯璎坐在寺庙前的石头台阶上,并肩笑,打趣无隙,一个是惯来“名声坏”的散漫样儿,一个也没有郑家大姐的端庄模儿。 要辛夷碰上郑斯璎,还真是巧得不能再巧。郑斯璎最近自己心神不宁,在府中犯了些错,受了些明枪暗箭的非议,干脆躲到感业寺来念佛,正好就碰上了辛夷。 感业寺是尼姑庵,二人谁也没真心参佛,不过是住几日,白日听老尼姑讲经打瞌睡,夜晚就乘凉唠嗑扑流萤。 二人本就是卢家品茶会上结下的生死之谊,如今相处几日,自觉性子相投,倒还真生出几分惺惺相惜的金兰情谊来。 良久,郑斯璎才笑得止了声儿,挽着辛夷手道:“三纲五常,妇德尤苛。你这名声都传成这样了,以后可有打算?不如我着几个郑氏子弟给你认识,也不比卢家的还是长孙家的差了。” 辛夷脸色一红,噙笑啐道:“我的郑大姐,你还真作起红娘来了?我反正破罐子破摔咯。你不如忧忧你自己。郑家作为五姓七望,却是龙潭虎穴。你怎的就心神不宁犯了错,得逼到感业寺来躲风头?” 第一百七十二章 骨灰 “是犯了错。 WwW COM最近苦学弈棋,废寝忘食,心情本就烦躁,不留神冲撞了斯瓒哥哥。”郑斯璎无奈地一摊手,“你知道,郑家规矩多咯。上下尊卑,男女嫡庶,条条都是铁戒尺划线。我那冲撞斯瓒哥哥倒没在意,却被府中有心人添油加醋番,就成了我恃才而骄,妇德不端。我只得躲清静来了。” “苦学弈棋,废寝忘食?”辛夷揶揄地笑了,“真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你莫非还要做个女棋博士,去和棋公子比比高下么?” 郑斯璎眸色一闪,意味深长瞥了辛夷一眼:“倒不是比高下,只是能瞧进他眼里的,怕是唯有副棋了。” 辛夷没觉察出什么异常。在下棋里,她步步算精妙,在风月局里,她却是黑灯摸瞎火。 要预料到什么,要听出点什么,她实在是太不擅长,也太过迟钝了。 “他是个棋疯子,你就是个棋痴子。谁也不得谁好话。”辛夷咯咯巧笑,瞳仁里秋水荡涟漪,愈为她水秀的眉眼,添了几分灵巧鲜活。 郑斯璎的眸色渐渐沉了下去,笑意却是如昔:“且莫玩笑话,女儿家终归要出嫁的。你如今没了长孙的婚约,可还有其他打算?” 辛夷的心头乍然划过个人影,但只是瞬间,就冷了下去。她好似并不在意地摆摆手:“我能有什么打算。这事儿可不是下棋,多练练就求得来的。” 郑斯璎还想什么,却听得佛堂里老尼姑的木鱼声戛然而止,片刻后就传来庵寮柴门关闭的吱呀声。 佛堂烛影摇曳,菩萨宝相慈悲。最后名尼姑熄灯,整个感业寺都陷入了静谧。 “老尼姑回了。这寺里没醒着的了。”郑斯璎重新泛起亲昵的笑,推了推辛夷,“你不是每日都要在这个时辰去后山么?去罢。我先回去安歇了。” 着,郑斯璎便拂裙起身,很是知趣的自己回了庵寮,并不多嘴问辛夷半句。 “多谢。”辛夷冲着郑斯璎背影唤了声,又确认了下此刻寺里醒着的就她一人,才独自踏着月光,往寺庙后山去了。 后山夜色深沉,月光掩映黑幢幢的林子,蝈蝈的叫声一声比一声亮,四方悄寂,只听见辛夷绣鞋踏过落叶的窣窣声。 辛夷来到个山头,此处林子到了头,空旷的大石头地,被月光映得敞亮。放眼望去,能看见月光下沉睡的长安城。 辛夷抬眸看了眼明月,敛裙拜倒,双手合十,喃喃道:“愿上苍保佑,哥哥风波安宁,化险为夷。” 大魏有女子拜月之俗。或是为亲友祈福,或是为自身求安。拜月出堂前,暗魄深笼桂,虚弓未引弦。拜月不胜情,庭前风露清,月临人自老。 辛夷竟是在为辛栢祈福。 因为事关重大,又值风雨之秋,为保周全,辛夷只能在夜深人静后,偷偷来山头拜月。 自从卢家背后的主谋已经查出,皇帝又来个封锁消息,秘密提审。一切的一切,都让辛夷心神不宁。不是因为风波将起,而是她的直觉越来越浓:和辛栢有关。 辛栢和卢家的关系匪浅,她知道。但更多的,她不敢想,她根本就不敢往最可能的结果想半分。驱使卢家,谋逆大案,她清楚下场是什么。 更重要的是,一个长久以来的迷,一盘藏在辛府的局,很快就要揭开谜底。她曾以为自己千方百计想知道,但临到头才现,她那么怕那个真相。 辛栢从前再如何对她,到底也没有真下手。再是回不到从前,她也不愿辛栢草席裹尸。无论是真相,还是大明宫的屠刀,她都想让辛栢活下来。 哪怕是蒙着眼的装糊涂,哪怕是最俗气的拜月祈福。 “辛芳辛菱都没了,长孙毓泷尸骨未寒,有太多的人做了这盘棋的祭品。够了,真的够了。”辛夷虔诚地望着明月,哀哀低语,“爱或者恨,孽或者债,都可以,羁绊纠葛至少没有断。老爷,请你开开眼。你还要多少人死在这盘下棋里?” 明月千里清辉。不会回答辛夷。 长安入梦,苍无情,也不会回答辛夷。 然而却有一个低沉的男声接了话头:“老爷本就没有眼,又哪里论开不开眼。” 辛夷眸色一闪,但只是瞬间,又恢复如常:“这是尼姑庵,不沾红尘事。阁下深夜前来,只怕是哪家影卫罢。” 一阵清风拂过,一个浑身黑衣的男子出现在辛夷背后,他双手抱拳,对女子一揖:“在下卢家影卫:影八。” 辛夷不辨喜怒地一勾唇:“卢寰没了,卢家没了,这卢家的影卫都追随主子,以死尽忠了。哪里还有卢家影卫留下来。” 影八的声音继续没有波动的传来:“影八原本是效忠于卢锦大姐。大姐没了后,被差去给卢寰大将军。严格来,算不得大将军的影卫。所以大将军没了,卢家影卫的自尽规矩没应在我头上。故留下一条命,得大将军嘱托来寻辛夷姑娘,完成大将军最后的命令。” “原是个两头家奴,留了条命,才被卢寰选中,给我捎什么遗言来?”辛夷缓缓起身,回头直视那影卫。 影八保持着行礼的样子,低下的头颅很是恭敬:“大将军只留下一句:问辛夷姑娘,是否记得当年约定?若还记得,便把这个交给她。若不记得,便把这个随意扔了罢。” 影八从怀中倍加珍惜的拿出个盒子,打开盒盖,里面露出个瓷壶,散出异样的寒凉鬼气。 骨灰。壶里装的是火烧尸骸后,所留下的骨头灰烬。 这在大魏极其罕见。人人信奉死后去往极乐世界,都是埋在泥土里度,极少甚至几乎就没有主动用火烧尸骸的。 辛夷乍然间愣在原地。只听影八声音幽幽传来:“大将军自尽后,头颅被李景霆取走。影八耗费数月,才从宫中偷出大将军头颅,然后合着大将军的尸身,一同火烧为灰。这是大将军遗命的一部分:不入土葬,不去极乐,只愿烈火一把,地散灰烬。自此为鬼杰英灵,仗剑策马九州间,守卫我大魏寸土边疆!” 影八将骨灰壶高举过头,递给辛夷,只是那手很是不稳,抖得壶盖子咯咯响:“大将军还,这个瓷壶,全听凭姑娘做主。大将军遗愿虽如此,姑娘不听也可以,骨灰洒在牛棚里也行。在下全权由姑娘差遣,绝无违抗。” 第一百七十三章 拜别 “好一个守卫我大魏寸土边疆。 WwWCOM他一直都做到了,从生到死都做到了。”辛夷怅然地一声长叹,眼眶忽的滚烫起来。 她如何不记得。她和卢寰的约定。 ——若我卢寰死,卢家灭,只请把我等骨灰洒在大魏边疆。 烈火一把,地散灰烬。鬼杰仗剑来,英灵策马去,守卫家国万里边疆。 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就算是逆贼判臣,也不改他满腔热血,一寸山河一寸血,四十年戎马无悔,青史留骂名,唯有苍一片,证我丹心。 “将”这一个字,从来都不是“皇帝的臣”可以去定义的分量。 “大将。”辛夷沉沉吐出两个字,红了眼眶,“于皇室来,他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于百姓而言,他是嚣张跋扈的恶人。然而,于家国而言,他却是当之无愧的‘将’——大将!” “辛姑娘。”影八声音嘶哑,深深拜倒,匍匐的脊背线条显出由衷的敬服。 在下都骂他们主子是逆贼,在青史注定要留下骂名的时候,却有一介弱女子,甚至是和他们主子有怨的弱女子,留下两个字评价:大将。 一词千钧。盖棺定论。自此英灵亡魂安,一生无悔。 “不过。卢大将军没有食言,倒让我有点意外。”辛夷看着那骨灰壶,迟疑开口,“他惹过的人不少,交情深的更多。为何偏偏选中我……从最开始一个不算,但绝对不算大的纠纷就选中了我,为他完成这般重的平生遗愿。” “这个。在下就不知道了。”影八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遗言里没有提过么……”辛夷还想疑惑些什么,却是猝然断了话头。 电光火石,福至心灵,她忽的想起了繇国夫人的话。那些太过久远的往事,那些莫名其妙就牵动她心绪的隐秘,在刹那间全部串联了起来。 关于卢寰所救的那个家族,关于他间接保下的,那夜枭和猎物的生命。 从那个时候起,卢寰和那生命之间,就结下了奇特的羁绊。时光抹不去,孽怨也断不了。 辛夷浑身都剧烈地颤抖起来,她上前一步,从盒子中取出那骨灰壶,却是指尖兀地在壶底摸到了个槽。 是个巧的机关,似乎里面放了东西。那机关设计巧妙,只能一次性打开,第二次就合不上槽板了。 辛夷若有所思的看了影八一眼:“这壶你自己没检查过?” 影八头也没抬,恭敬答道:“壶是大将军直接放在盒子里,拿给在下的。在下只碰了壶一次,就是放入骨灰。当时没有仔细瞧过,此后也再未自己取出来过。” 辛夷点点头。她并不是太怀疑影八。毕竟能被卢寰选中传达遗命的人,不可能在壶上做什么手脚。 辛夷转过身去,指尖一撬,打开槽盖儿。一张笺子落入她掌心。 笺子上墨迹蜿蜒,颜体劲厚,只有简单的几句话:老夫行事,向来只问本心,从不求尔等回报。当年之事,若你已知,并今生所结怨恨,两番恩怨如何算,你自己定论。老夫绝无二异。当年之事,若你不知,权当老夫胡言,不提也罢! 当年之事,今生所怨,两番恩怨如何算。恩也罢,恨也罢,都随雨打风吹去,俱往矣。 辛夷惘然地一笑。她向着沉睡中的长安城摊开掌心,晚风袭来,顷刻吹走了纸笺,若翻飞的只白蛾子,眨眼就消失在夜色中。 “恩怨相抵。一笔勾销。” 辛夷解脱般的一笑,眸底所有岁月纷扰都化为了秋水安宁,她缓缓转过身来,将骨灰壶递给影八,深深欠身一福。 “请君送归将军骨灰,自此化为英灵鬼杰,永守大魏边疆。” 影八接过瓷壶,喉结哽咽地动了几下,便郑重地拜倒在地:“遵姑娘命。” 言罢,影八便要起身告辞,此去西域万里,作为卢家剩下的最后个影卫,途中可能还有锦衣卫的追杀。然而他做好了死的准备,用这条命送归英魂,然后也将自己葬在边疆。 一寸山河一寸血。恩怨的尽头,是家国二字。 影八前脚还没迈出,却陡然听到一个男子声音沉沉飘来:“等等。” 辛夷和影八同时一惊,二人下意识地寻声望去,是一名中年男子从山道上向这边走来,他何时在此何时近前来,辛夷也就算了,可影八身为影卫,竟然半分都没察觉出。 然而,当看清那男子的面容时,辛夷一愣,失声叫出:“爹?” 辛歧一袭粗麻白衣,竟是身丧服,从那石板山路上踏月光而来,就那么自然地以吊唁的姿态,走到了二人跟前。 他看了辛夷一眼,点点头,再没什么话,目光就全部凝向了那个瓷壶,有浓重的夜色在他眸底翻涌,一浪浪将他的脸色冲得惨白。 噗通一声,众目睽睽之下,辛歧竟是面对瓷壶,正色敛衫拜倒。 影八吓得僵硬住,辛夷蹬蹬蹬后退几步,不可置信的瞧着眼前一幕。辛歧身为五品官,比卢寰个十来岁,是下官又是晚辈,拜别卢寰本没有错。 然而只有辛夷清楚,辛歧这一拜,是以什么身份,或者,以什么理由。 “这一拜。为我自己。”辛歧深深拜倒,叩至地,“当年我惹下情债,犯了宫中大忌,是将军您保下了我的性命,甚至连官位都给我保着。” 辛歧一拜,起身,郑重无比,旁若无人,根本没将辛夷和影八放在眼里,似乎就只有他和那已经化灰的人,从回忆中而来,踏往事而归。 “这一拜。为窦家。”旋即,辛歧又拜倒,叩至地:“当年晚晚亡故,窦家衰败,大明宫意图清算。是将军您保下了窦家性命,全族百余人无一人丧命。” 辛歧二拜,这次,他没有急着起身。就那么伏在地面,肩膀有细微的颤抖:“叛贼也罢,佞臣也罢,抛开所有的立场和恩怨,你当得起一个“义”字,一诺千金,义薄云。” 一个“大将”的定论。 一个“义”的评价。 亡魂以义字行九州,坦坦荡荡立地间,敕封大将,铁血戎马,英灵呼啸九霄,任它青史评述,自有丹心映四方。 影八虽不明所以,但也没有多问。他一个杀人如麻的影卫,竟是忽的捂住嘴巴,低低抽泣起来。 辛夷只觉得辛歧每个字都砸在她心坎上,砸得她晕乎乎的,灵台间忽明忽灭,忽冷忽凉,好似做梦一般。 第一百七十四章 帝王 辛歧的拜别,和繇国夫人的遗言,完美的重叠,拼凑出一卷已经泛黄的往事,在这苍白的世间,再一帧帧为辛夷揭开。WwWCOM 太过沉重。太过不堪。流年事,莫轻道,一道一断肠。 “送,大将军!”辛歧忽的一声低喝,似撕裂夜色的哀鸣。 倥倥偬偬,悲戚哀颓,击得人心怅然若失,击得林间几只夜鸟起。 言罢,辛歧起身,转身下山,除了脸色有些白,眸色还是清明,他竟是理也没理辛夷二人,自己来送了番亡魂,又自己自顾离去。 “告辞。”影八将骨灰瓷壶抱紧在怀中,再次对辛夷行了一礼,便如阵晚风消失不见。 原地只剩下了辛夷,山路上那迈步离去的辛歧,还有一爿爿融雪般的月光,映亮了沉睡的长安恩怨十里。 “爹!”辛夷唤了声,疾步追上去。辛歧竟也驻足,但只背对辛夷而立,并没有回过头来。 “爹。”辛夷又叫了声,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从前有个故事,关于夜枭爱上了猎物的故事,爹是否可知道?” 辛歧的背影微不可查地晃了下,但并没有转身,似乎踌躇良久,才幽幽应道:“言语如刀。本来努力想忘了的事,若再起,字字句句都是刀。剜心的刀。过去那么多年,该走的人也都走得差不多了,也好也好,谁都得了解脱。你又何必要再次提起,要狠心剜你爹爹的心来。” “那我娘呢?最后我娘的死,是以死逼迫,让我认祖归宗,成为辛家六姐。还是以命为价,隐瞒我身世,求得我余生安宁?”辛夷的语调渐渐不稳,甚至在提到那个“娘”字时,她必须要扶住旁边的大树才站得稳。 娘。这简单的一个字,她生疏的都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那只存在于记忆中的音容,那最后场大雪的冰冷。“娘”这一个字,带给她的惯来是“以死逼迫,认祖归宗,换得个‘野种’荣华富贵”的不堪,世人的指点,府中的冷眼,辛夷从不愿主动去想,三岁以前,她是如何牙牙学语,声声唤“娘亲”。 然而,当真相揭开,记忆回溯,她才知“娘”这一个字的重量。 ——躲入山林,茹毛饮血,才生下的你。陪不了你一生,看不到你长大,只有以娘亲的性命,斩断你母族的血脉,隐瞒你被禁止的身世,然后求老保佑,换你余生静好。 以“娘”的名义,一命换一命,一生换一生。 那叫窦晚的女子,那窦家下任的家主,那夜枭平生的情债,她从来只有一个名字:娘亲。 “你向来聪明,就算我不,很多事你也猜到了罢。”辛歧的声音如从梦里传来,从记忆的河流上游飘来,“于家族而言,她不是合格的子嗣,因一己之欲为全族带来祸患。于我而言,她不是合格的妻子,那么自私的也不同我商量,就弃我一人在世间。但是于你而言,她却是最合格的娘亲。这世间最好的娘亲。” 辛夷无声无息红了眼眶。她不出任何话来,对于那个已经模糊的娘亲,她剩下的只有声生疏的“娘”。 这世间最好的娘亲。是她辛夷一辈子的娘亲,却也是最陌生的娘亲。 辛夷惘惘看向辛歧的背影。男子没有转身,只微微抬头望月,月色溅进他眸底,荡漾起了岁月的波澜。 他的脊梁些些伛偻,如同背负了太重的山,就算步步难行,却也不得不行。 负山而前,沉默不言,管他黑白后世评,自有冰心向明月。 “爹。”辛夷脸色复杂地唤了声,“对不起。” 这简单的三个字包含了太多东西。父女间十余年的隔阂,还有双方都刻意不去碰的禁忌,那个女子的死,长久地隔在他们中间,隔河而望,靠近不得。 甚至后来辛歧待她冷淡,不过是因对外宣称她是普通商贾之女的“野种”,所以依照礼法,必须分个尊卑高下。若是格外亲近了,反而会引得有心之人注意。 十余年的距离,才是最长情的守护。十余年的生疏,才是最深情的承诺:如她所愿,予汝一世安宁。哪怕陌生如路人,哪怕半生寂清寒。 辛歧笑了,很清浅的笑意,还带着年轻时的干净:“上一辈的事,并不想再强加在你身上。所有的恩和怨,我们来了结,你要的做的,只是如她最后的心愿,得一世安宁。从前不要你知道,是怕你牵扯进来,顶着‘复仇’的名义去做些傻事。那并不是我们愿意看到的。” “那不是上一辈,那是我的亲人。”辛夷的眼眶滚烫得厉害,烧红了秋水剪瞳。 “正因为是亲人,骨肉相连的至亲,才更希望如此。恩或者怨,到我们为止,风或者浪,随岁月平息。剩下给你的,不过是一场岁月静好。卢寰将军最后的纸笺子,不也是这个意思么?”辛歧淡淡一笑,眸底月光泛起了些晶亮。 辛夷一怔。两番恩怨如何算,你自己定论。这是卢寰的遗言。 上一辈的到上一辈为止。回忆不堪的由岁月埋葬。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倩何人换取,年年岁岁月依旧。 俱往矣。 “不过,我到底有些私心。可能出来会影响你的判断,但不我憋着也难受。”辛歧有些歉意的摇摇头,“那个人,我不希望你因上一辈的事去怨恨他。不管你们今生如何交集,至少不要因上一辈的事,而风不平浪不止。” 辛夷眉间微蹙,她转头看向山下的长安城。沉睡中的一百零八坊,拱卫着中心的大明宫,金碧辉煌,若之阙,幽深蜿蜒看不到尽头。 辛夷忽的想起,她第一次进宫面圣时,那龙道尽头的皇帝,十二旒东珠摇曳,让人猜不清他的喜怒。 至于那帘后的容颜,辛夷想不起来。 她和李赫今生唯一的交集,便是因王文鸾之死扯上的召见。有惊无险,时至今日,她连他的音容都模糊了。若不是辛歧提到,她都快忘了这站在棋局顶端的男人。 辛歧的声音悠悠传来,没有太大的波动,却得干脆坚毅:“棋局之中,最痛苦的不是刀刃下的,而是拿起刀的人。你要记住,永远的记住,他是帝王。” “帝王?下都知道哩……”辛夷迷茫地眨了眨眼。 辛歧摇摇头,哑着嗓子只是重复:“他,是帝王。” 辛夷沉默。她虽然心下微动,却到底动得不是太明白。但她也没有再多问,只怕问多几次,辛歧也只会重复那几个字。 他,是帝王。 辛夷绝不会想到,余生她和李赫要生多深的羁绊,一重重恩怨缠,一关关悲喜交,才能让她明白这句话,明白“帝王”两个字的分量。 也明白辛歧这话时的心情。背负一族世仇和一条人命,才做出的评价:帝王。这是承认,也是种选择。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主谋 无可原谅的仇恨,却偏偏是最认可的“帝王”。Ww WCOM他时至今日都不明白,当时他是如何有勇气,收匕入鞘,做出了臣子的选择,又是用了多少年来释然蚀痛,才能心平气和地向他三拜九叩。 他不明白,然而却未曾后悔过。 那个女子泉下有知,大抵也是不会怪他的。 同是棋局中无奈之人,同是命运无可选择之人,所以才互相理解,互相放下。风月情爱,私仇家恨,亦或君臣大义,家国社稷,他选择了后者。 这不是挥刀断臂的慈悲。 而是丹心乾坤的大义。 “爹。我记下了。”辛夷郑重地一福,“绝不会因上一辈恩怨,而今生报应到他身上。” 辛歧神色复杂地点点头,便转身离去。晚风送凉,月掩星辉,山路上悠悠传来他的低吟“上一辈的到此为止。今生如何,由君定论……前尘昨梦,不足为道也……不足为道也……” 辛夷怅然地目送辛歧离去,只是几个眨眼间,仿佛一阵清风拂过,视线里那男子就没了影儿。 那不是俗人的步法。更不是普通武林的轻功。 影卫。这是只属于影卫的鬼魅无踪,来去无痕。 辛夷的心跳仿佛都在刹那静止。 辛歧已经无声地回答了她最初的问题:夜枭爱上了猎物的故事,爹是否可知道? 他一直都是那只枭。那只故事里的夜枭。 进入七月中旬,关中的日头一比一毒了。 大理寺卿进谏:逆卢背后的主谋已经查出了头绪,请皇帝圣裁。 皇帝李赫当朝准奏:准大理寺抓捕。因事关重大,在“主谋”认罪定案前,一切秘密进行。流传风声者,斩无赦。 抓捕令下,举国振奋。百姓的好奇心被提到了嗓子口,整眼巴巴地盯着大明宫。只待水落石出那,皇室公告下,瞧瞧那主谋是如何个三头六臂的煞神。 六月炎日当头,蝉鸣聒噪。就算才下了场暴雨,乌云都还没散开,热气却一丁点都没凉下来。 御水沟是引自渭河的一条支流,绕宫城一圈,中途经延喜门流入宫闱,又从安福门流出来,由长安东北郊外汇入渭河。 郊外。离御水沟入渭不过半里的地方,长安的繁华却仿佛到此为止。人烟稀少,袤原疏树,夹杂着破旧不堪的茅庐,那都是些鳏寡孤独,乞儿浪民,这些不被长安所接纳的贫民住处。 其中临河的一间破茅庐,夯土墙上挂了一溜新鲜但廉价的草药。住这儿的是个近四十的老妪,略通歧黄,深居简出。 除了那些没钱去医馆而来向她讨药的人,她就再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这日。茅庐外的大青石上坐了位中年男子,旁边一位仪度威严的男子,正俯身向他行礼。 “皇上,抓捕令已经向下公告,可不能拖延太久。” 难以想象,中年男子竟是大魏皇帝,李赫。他浑身粗布草履,和贫民打扮无异。不过几个月的变*动,却催生出了他鬓角愈多的白。 李赫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国有国法,法不可逾。朕只比你更清楚。但就这几刻……大理寺卿,可否给朕几刻,让朕好好做回一次父亲。” 大理寺卿有些为难地看了眼茅庐内,俯身一揖:“皇上,几刻,只有几刻时间。虽然臣为臣子,然国法不可逾。日落之前,臣将代表大理寺,捉拿逆卢主谋归案。” 李赫点点头,目送大理寺卿离去,他眼眶下的青黑又重了几分。 “罢了罢了,我劝不动他。这苦差事谁愿意谁去!” 忽地,传来声嗔恼的老妪声音。 茅庐的门吱呀声打开,一名满脸污浊,衣衫褴褛的老妪冲出来,毫不客气地对李赫道。 “这子楞头青!我得头都疼了,他就铁了心不见你!” 李赫面色从容如昔,反倒对着老妪宽慰地一笑:“他这长安城棋局如网。能身在局中,还鞋履不湿的人,也就你一个了。所以才避到你这儿来。你都劝不了,谁还能劝?是也不是,凤仙。” 唤“凤仙”的老妪耸耸肩,伸手去拿自己的药篓:“你们两爷子的事,还真是别扭。彻查卢家背后主谋的圣旨,不是你自己下的?后来命大理寺严加追查,也是义愤填膺的样儿。你从一开始到底知不知,他便是卢寰上头的主子?” 李赫自嘲地一笑:“下没有人比朕更清楚,他是大变背后的主谋。毕竟知子莫如父。然而,‘父’字的前头,朕先是个帝王。” 不待凤仙问话,李赫摇了摇头,又自顾了下去:“朕作为父亲,他开心去做的朕都会支持。包括掀起这场大变,去追问他自己活着的意义。哪怕他的剑尖是对准朕的。” “守望着他一路走来。你这个父亲,也只能做到守望。”凤仙的眸底腾起股哀然,“输赢无定论,国法不可逾。他若赢了还好。可他偏偏输了。你就必须回到大明宫的龙椅上。” 李赫点点头,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朕,是父亲,更是帝王。” 凤仙神色复杂地笑了笑:“二十余年前,你命锦衣卫毒死了准皇后常氏,如今,又把屠刀对准了她的儿子。李赫呀李赫,你一开始选择的,就是‘帝王’。” 凤仙也不管李赫什么反应,背了药篓就悠悠离去,只在风中若有若无地留下句—— “我出去阵采草药。茅庐暂时赊给你们。” 御水沟畔又安静下来。粲烂的日光当头洒下,照得沟水腾起了缕白气儿。 茅庐里没有一丝动静。没有任何人走出来,也仿佛没有任何人在里面。 李赫就那么坐在门口大石头上,面带憔悴,眸色安详,鬓角的白拂过眼角皱纹,丝毫没有九五至尊的样子。 他回头瞧向茅庐内,轻声唤道:“都午后了。你从早上都没用过膳……可想吃些什么?不能饿着肚子呀……凤仙的厨房里有些米粮……但你可别自己生火做,你笨手笨脚的,别烧着自己了……” 李赫絮絮叨叨,眉眼含笑。好似世间最普通的一位父亲,和儿子闹了矛盾,念着他有没有好好吃饭。就算他生气不理自己,也忧着他饿坏了肚子。 甚至生火烧饭,都还不忘揶揄他一句:笨手笨脚,五谷不分,生火生不成倒还烧了自己。 茅庐内寂静如斯,根本没有任何回应,除了不时传来翻动书页声,几乎让人觉得里面没人。 第一百七十六章 西瓜 李赫神色如昔,并不在意屋里的人理不理他,如同这一场如戏的棋,他自己最开始做出了选择,那就只有自己下下去。WwWCOM 直到终点。只有他自己。 “瞧这头热的,是不是没胃口?你倒是一直怕热的。不然……吃点西瓜?解暑又充饥。对对对,吃点西瓜,西瓜好……” 李赫恍然地一拍大腿,又嘱咐了屋里句“别自己生火啊!爹给你买西瓜去!”,才起身往长安集市走去。 可他刚迈步,便有道黑影闪过,旋即一个黑衣男子跪倒在李赫跟前。 那是随身护卫李赫的锦衣卫。这些藏匿于日光下的夜枭。 “皇上,此等事,交给属下去办罢。” 李赫怨怪地瞥了锦衣卫半眼:“这怎么事呢?我儿子想吃西瓜了,我给我儿子买西瓜去,怎么能假于人手呢?你退下,退下。” 锦衣卫有些迟疑:“可皇上九五至尊,哪里自己卖过东西。连铜钱都没碰过……” 李赫仿佛没听到锦衣卫的劝,他倦怠的面容泛着欣喜的红光,甚至喜得不停搓手:“我儿子想吃西瓜……给我儿子买个西瓜,最冰浸最香甜的西瓜……” 锦衣卫忽地就再不出任何劝阻的话来。 眼前的男子明明是九州子,一国之君,此刻却仿佛个普通的父亲。 那种操心着一家生计,左担妻子右挑儿的父亲在官场上打落牙齿合血吞,却在回家时见儿子嚷嚷热,便依然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走遍整个东市给他买最甜的西瓜。 只因事关儿子的。就欢喜得像个傻子。 锦衣卫吸溜了下鼻子,从怀中掏出了几枚铜钱:“皇上,这是铜钱。一枚一文……” 锦衣卫教得很仔细。像教个孩子。 李赫听得很仔细。也像个孩子。 半晌,弄明白了铜钱和买卖,李赫才心翼翼地揣着几文钱,独自进城往东市去。 半个时辰后,李赫抱着个西瓜回来了。 那是个很普通的西瓜。东市几文钱一个,瓜蔓上还沾着泥。却被李赫用自己的外袍包了里外几层,像个珍宝般的怀抱着。 李赫把西瓜放到茅庐前的青石上,瞅了眼屋内,见丝依然没动静,他无奈又宠溺地笑了:“儿啊,爹给你把西瓜买回来了!你是饿晕过去还是看书累了直接睡过去了?你等爹半刻,爹给你切几瓣西瓜。你呀,还真得伺候到嘴边……” 言罢,李赫自己都笑了,然而打理西瓜的动作却是不慢。 这寻常的玩笑,寻常的牵挂,父亲戏谑着儿子,满话的嫌弃,丝毫不带留情。 却是只有父亲和儿子,才存在的一种特殊的相处方式。 作为皇帝的他生疏了太久,却又仿佛在瞬间,本能地无师自通。 李赫左瞅瞅右瞧瞧,寻找着切瓜的用具。最后目光停留在腰间的一把刀上。 那是柄镶嵌七宝琉璃,镀着赤金红宝石的刀。上刻“帝家御用,千秋万代”八字。原是把皇室李家代代相传的御刀,谓是价值连城,见刀如面圣。 可李赫却用这把刀,毫不迟疑地切开西瓜,西瓜汁染红了玄铁刀身,教暗中的锦衣卫看得一惊一乍。 作为李家帝皇,九州子象征的御刀,被拿来切个西瓜,不知是狂妄还是有眼不识宝。 李赫三两下将西瓜分成几瓣,细心地挑了瓣瓤最红的,却又觉得还不够妥,他干脆捧着瓜坐下来,用刀把那瓤上的籽儿挑去。 大魏的皇帝在用御用宝刀,亲手给瓣西瓜挑籽儿。 这出去下没人敢信。 然而李赫却做的无比认真,和他每日批折子,处理家国大事是一般的认真,甚至微抿了嘴唇,一脸的肃穆。 午后的日光毒辣辣的,当头倾下来,晒得李赫头顶都仿佛起了白烟儿,豆大的汗珠不住滚下来,浸湿了他鬓角白,一缕缕黏成团。 他却浑然不觉。只顾给手中的西瓜挑籽,连汗珠浸透了背也来不及擦去。 虽然权力被五姓七望架空,但李赫也是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皇帝。平日什么东西都有人弄好了递到他手边,哪里做过精细活儿。 所以这给西瓜挑籽,这民间再普通不过的事,李赫却做得大汗淋漓,眼睛盯得籽儿花,连执刀的指尖都微微颤抖。 然而随着每一粒籽挑去,李赫的疲惫却愈减一分,眸底的欢喜也愈浓一分。 想到儿子就要吃上自己亲手挑的西瓜,想到他被瓜汁甜出的灿烂笑容,李赫嘿嘿地低笑起来,浑像个傻子。 好不容易挑净西瓜,李赫捶着腰地站起来,把西瓜举到窗前,颤巍巍地唤了声:“儿啊……吃瓣西瓜吧……你一上午都没吃东西,可别饿坏身子了……” 茅庐内除了翻动书页的微响,并没有任何动静。 李赫丝毫没有气恼,又把西瓜举高了点:“儿啊,吃西瓜吧……” 依然的,没有回应。 李赫仍没有愠色,他忽地想到是不是自己西瓜举低了,那屋里专心看书的儿子没有看到,才没有回应他而已。 这个猜测让李赫因倦怠不堪而黯淡的眸,顿时泛起了一点光亮。 他伸出左手扶着墙,脚尖尽可能踮高,下颌都快和脖子拉长成一条直线,右手还奋力地托着那瓣西瓜,往窗口举去。 “儿啊,吃瓣西瓜吧……” 他只是重复着这句话。语调里有太过不稳的哀求。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屋里的翻书声。 李赫不再话。却还是努力地,再努力地把西瓜举高点。 一刻,两刻,三刻…… 李赫就保持这样的姿势,毒辣的太阳晒得他头晕目眩,汗珠早已湿透了布衣,苍白的脸上皱纹横生。 时间流逝,他就像个石雕般,一动不动地托举着手中的西瓜,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盯着窗口,站得两股颤,双腿战栗,也不愿移开半步。 像个执拗的孩子,卑微地祈求着,那人从窗内伸出手来,接过他的西瓜。 暗中的锦衣卫只觉得眼眸滚烫。 眼前的这一幕太过滑稽。那堂堂大魏皇帝,此刻像极了个丑。 然而他笑不出来。他觉得但凡看见这幕的人,也大抵都笑不出来的。 四刻,五刻,六刻…… 就在李赫脸如金纸,两眼黑,看着就要昏厥过去的时候,窗扇忽地露出了一截男子的臂膀,旋即一只手伸出来,拿走了那瓣西瓜。 屋内依然没有甚回应。却是传来了咀嚼西瓜的微响。 一声声,不急不缓。那瓣西瓜被吃得很仔细,很认真。 第一百七十七章 抓捕 李赫愣了片刻,忽地笑了。 Ww W COM笑得眼泪汗水一块淌,淌到唇角咸得却尝不出味道。 他从没有这样觉得,这一瞬的欢喜就抵过了半生的辛酸。 他登基为帝,王者下的时候,他南巡江南,万民瞩目的时候,他高坐朝堂,众臣跪拜的时候——都没有现在这般,让他欢喜,欢喜得像个孩子般嘿嘿傻笑。 这一刻,他不是皇帝,是父亲。只是个普普通通,俗之又俗的父亲。 却是个只能扮演片刻的父亲。 良久。屋内咀嚼西瓜的声音停止,又沉默了半晌,旋即茅庐的门被兀地打开,一名书生样的男子走了出来。 他没有看李赫半眼,出门就径直沿着御水沟往某个方向去。只是那脚步若喝醉了酒般,步步都是不稳。 “诶……”李赫急得唤了声,连忙迈步追了上去。 只是他刚硬生生在窗前杵了那么久,浑身又僵又痛,眼前都还着黑,这陡然追赶去,让他腿脚完全不听使唤。 扑通一声。 还没追出两步,李赫便猛地摔了个狗啃泥。 满身泥浆,灰头土脸,甚至膝盖都被沙砾擦破,鲜血从口子里渗出来。然而李赫却浑然不觉,只顾慌慌地爬起来,继续向那男子追去。 那男子根本没有回头,好似没在意身后生了什么。他像丢了魂,惘惘惶惶地,飘似的步伐迈得很快,眼看着就要消失在视线里。 李赫追得更慌了。他奋力地摆动着年近半百的身躯,追赶的步伐深一脚,浅一脚,看上去很是笨拙。然而他追得急,前头的男子走得更快。 扑通又一声,李赫又被石头绊倒了。 尖锐的石头把他的下颌刮出了条大口子,髻也松散开来,鬓边的白凌乱地垂落,看上去更添凄惨。 李赫依然管不得这么多,连忙爬起来,苍白地唇紧抿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追去。 又摔倒,又追赶,又摔倒,又追赶…… 就算有皇令“退下”,暗中的锦衣卫也看不下去了。 那明明是九州的皇帝,大魏的国君,此刻却是披头散,满身污泥,散开的白在风中似蓬草轻拂,脸上汗水混着血水、泥水,沿着皱纹如溪淌下。 像个疯子。 是个傻子。 却独独不再是“皇帝”。 当锦衣卫终于决心违抗君令,上前相助时,那一直当头未曾驻足的男子忽地停下了。 李赫也停下了。他一手扶着腰,一手按住鲜血淋漓的膝盖,喘着粗气,眼巴巴地盯紧了男子的背影。 男子没有再往前走。也没有回头。 李赫苍白地唇哆嗦着,似乎想什么,却是什么也不出来,只是喉结抖动了几下,咽下满腔的涩意。 这横亘在二人之间二十余年的岁月。 这断绝在父子间欠了条人命的恩怨。 该如何,又该从何启口,李赫不知道。或许那个在护城河投水自尽的女子是知道的,然而她也不可能告诉他了。 父亲总是太笨拙。而他,却已无可回头。 从一开始选择了“帝王”,他就把自己送上了祭坛,以血为牲,以骨为献,直到注定的终点,徒留下他一个人。 而那祭坛的名字,叫做“国”。 李赫的眸底夜色翻涌,太过复杂的情绪,让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痛心、哀颓、愧疚、追忆,却没有分毫的悔意。 良久。他做梦般看向前头的男子,颤巍巍地凄唤了声。 “儿啊——” 暗中锦衣卫的眼泪瞬间就滚下来了。 简单的两个字,沙哑到近乎撕裂的嗓音,便越了一切的注解和言语。 那未曾回头的男子,也仿佛被什么击中了般,背影一阵颤抖,肩膀有微微的起伏。 那一刻,他懂了。他也懂了。 二十余年的结,太过漫长的隔阂,在那一瞬间瓦解。 然而,父亲必须往回走,儿子也必须往前走。宿命的选择和立场,在最开始的开始就定下了结局。 无悔。故无解。 半晌。男子迈步,继续沿御水沟朝某个方向走去。而几乎是同时,李赫迈步,转身朝大明宫的方向走去。 心有灵犀。相背而行。血脉的默契在这一刻,同时作出了最不堪的抉择。 锦衣卫追随李赫而来,他抹了抹红的眼眶,向李赫拜倒:“皇上……大皇子他……不,公子他……他哭了……您回头看看罢……” 李赫没有驻足,眸色平静而荒芜,他一边负手往大明宫去,一边不容置疑地颁下了口谕。 “子犯法,于庶民同罪。传命大理寺:逆卢主谋往护城河方向逃窜,令御林军立刻缉拿归案,以谋逆重罪,就地处斩!朕为帝王,当为表率,当正国法!” 一字字,斩钉截铁。一句句,泣血蚀骨。 李赫得很自然,浑身上下都透出帝王不可违抗的威严,他当初举起了这把剑,如今不得不亲手斩下。 斩尽身边一个个亲人,然后无愧于帝冕之重,然后只剩下他一个,坐在高高的龙椅上。 锦衣卫压下心底的钻痛,刚想领命离去,却是瞳孔猛地一缩。 李赫颁下口谕,脚步不稳地踉跄了几步,忽地就栽了下去。 沉闷的响。扑起尘土一片。 “皇上!”锦衣卫一声惊呼,连忙奔了过去。 而那反方向的男子没有回头。只顾沿着御水沟,若中了梦魇般,往某个方向荒荒走去。 …… 另一边,大明宫得到锦衣卫传回的帝命时,由大理寺卿亲自点御林军百名,马不停蹄,鼓声频传,沿护城河缉捕逆犯。 同时,那厢。在感业寺下山至城中的山路上,辛夷也在急惶惶地往前走着。 山雨欲来风满楼。各方人马不同寻常的调动,已经在刹那间传遍了长安城。 空气里不安的气息,护城河压抑的昏水,都让城中人嗅到了机:逆卢主谋的抓捕已经开始。帝王令,正国法,就地处斩。 辛夷自然也从香客口中得知。然后,所有直觉的猜测瞬间通了,然后,她的身体就先理智而动了。 下山,找他,抢在御林军之前。去护城河某个位置找他。 她记得,那是从前,准皇后常氏投河自尽的地点。 辛夷走得很急,甚至开始跑起来,绣鞋被山石划破,钗环掉落在地上,她也浑然不觉,只顾把脚步跑得再快些。 她脑海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抢在御林军之前,去护城河见他。 辛夷越跑越快,气儿都接不上来,却还拼了命地迈动双腿,任豆大的汗珠一路洒。 下山,至城中,又出城,沿御水沟至护城河。 第一百七十八章 旧局 沿途的百姓都惊奇地看着风一般跑过的辛夷,他们不明白,一个衣着像是官家姐的女子,怎会如此不顾仪态地疯狂奔跑。 Ww W COM 辛夷来不及顾及,她脑海里一汩汩热流横冲直撞,灼得她浑身血气翻滚,不多时就跑出了城,来到了护城河畔。 御水沟出城后,与几条支流汇聚,经人工开凿的水渠引导,绕长安城而行,为护城河,一边是繁华国都,一边是关中平原。 当辛夷在护城河某个位置,看到河畔伫立的男子时,她的心瞬间就空了。 那男子素衫纶巾,书生打扮,凌乱的丝拂过下颌新长出的青胡茬。短短几日间,他整个人就消瘦了一圈,脸颊凹陷下去,骨架子撑不住的旧衣猎猎飞舞,好似一只蛾。 一只临风归去,扑火逐日的蛾。 他负手而立,如昔温和敦朴的风度,看着面前的护城河出神,仿佛并没留意身后的辛夷。 辛夷呆呆地杵在那儿,唇瓣开了又闭,闭了又开,却哆嗦得厉害,半晌才颤颤地唤出了声—— “哥哥。” 如昔的三个字。欲言又止。 辛栢一时没有转身,只是似乎轻笑:“方才从御水沟的贫民地来,听他唤我儿,如今听你唤我哥哥,若再得黄泉下那个女子唤我声公子。这一生,便也齐了。” 辛夷的眸底腾起股荒凉:“是么?真是哥哥,是辛府行四的哥哥么?我到底该如何唤你,到底该如何面对你呢?” “知道了?”辛栢沉默了片刻,应答的语调有些不稳。 “不知道的如今都知道了。再是猜的如今也不离十了。”辛夷按住自己冰得可怕的手,迈步向辛栢走去。 她走得很慢,因为每一步都如重锤,敲打在梦的边缘,痛得她钻心蚀骨。 那场十余年的梦,那从儿时相伴的温柔,一步步,一锤锤,被砸得粉碎。 辛栢转过身来,迈步向辛夷走来,语调恍惚而平静:“我披着旁人的面具活了二十余年,每日都像地沟里的老鼠,不见日,长夜漫漫。人人叫我辛栢,旁人唤我辛四公子,谁知道我心里是多么厌恶,快让我忘了本来的名字,活得分不清梦和现实。” 辛栢走到辛夷面前,看着脸色一寸寸苍白的女子,他俯身微微一揖手,如同民间初见的寻常礼节,眉眼弯弯,笑意温软—— “在下,李景霂。” 上同云,雨雪雰雰,益之以霡霂。是个好名字。 景字辈,雨字头,取万民。 此乃李家皇子,家贵胄。此乃身世被隐瞒二十余年的,藏匿在辛府的皇家血脉。 就算心里已经有了十分猜测,听到辛栢亲口出来,辛夷还是身躯有片刻不稳,这太过陌生的名字,像是梦魇里的呓语般,让她刹那间耳里恍惚。 “哥哥……不……你什么?” 辛栢毫无异样的浅笑,再次揖手一礼:“下人都唤我顶着的另一个人的名字,二十余年再有不甘也都习惯了。然而,却独独想在阿卿面前,做回本来的自己。接下面具,真实相对,一直想让阿卿唤我本来的名字。这一,哥哥也等得太久了。” 辛夷嘴角颤抖了几下,不出是想笑还是想哭,只是苍白着脸道:“哥哥……是辛府的四公子,是名唤辛栢……从此就不在了么……” 原来“辛栢”根本就是不存在的人。 世上本没有“辛栢”这个名字,本没有“辛栢哥哥”。一切不过是衣无缝的局,不过是她辛夷自作多情的梦。 当年嫡长子辛桓故去后,辛歧本意想过继的是大伯的孩子。然因老太太辛周氏格外赏识“辛栢”,才让辛歧变了主意,过继了一个“血脉稀疏,支脉远亲,连族谱上都找不到名字”的“辛栢”。 那时,竟没有人意识到古怪。在辛周氏、辛歧甚至还有其他人的参与下,一盘瞒了下九州,瞒了五姓七望,瞒了文武百官的棋局,就在不起眼的寒门辛府埋下。 二十余年,暗夜潜行。二十余年,兄妹情深。 “阿卿。”辛栢唤辛夷,用的还是当年一般的字,只属于他们间的字,“阿卿从来不是辛栢的阿卿……一直,一直,都是李景霂的阿卿。” “李……景霂……”辛夷迷茫地抬眸,呢喃出了陌生的名字,那一刹那间,十余年的岁月如被倒翻的镜面,轰然碎成了粉齑。 “是哥哥……一直,一直,都是阿卿的哥哥……” 辛栢忽的伸出手来,抚上了辛夷的头顶。男子眸底的星光,男子掌心的温度,还有那如昔的大手的宽厚,都让辛夷瞬时红了眼眶。 和当初一样。每当她生了脾气闹了别扭,故意直呼男子“辛栢”时,辛栢总是不怒不恼,伸出手来轻抚她脑门顶“是哥哥”。 那样的惬意的掌心。总会让她舒服得像在太阳底下晒了整的猫儿。 “哥哥,真的还是哥哥么?”辛夷红着眼直视辛栢,眸底一划而过的晦意,“那哥哥力排众议,授我四书五经,真的只是出于兄妹的怜惜?李景霂的棋的瞒了下二十余年,那哥哥的局是不是也瞒了阿卿十余年?” “是。”意外的是,辛栢这次答得很是爽快,脸上的笑意灿烂得,有春*光在眸底荡漾。 他揉了揉辛夷脑门顶,似兄妹间特有的玩笑,故意把女子的髻弄得如团鸡窝:“李景霂的身份,虽然瞒下来了,但有心人总是嗅得到风声。明枪暗箭,各种试探,躲也躲不了,防也防不了。所以最好的办法是,我自己主动推个挡箭牌出去。栽培十年,兄妹情深,看上去最是衣无缝的挡箭牌。” 辛夷如坠梦里,痴痴地一叹:“原来,原来。棋局诡谲,各方试探,最好的办法不是一味躲避,而是干脆立个假的靶子在那。” 很多事情都在瞬间有了答案。 辛栢授她四书五经,不是出于情义,而是立个靶子。明枪暗箭都把靶子当了真,没有谁敢贸然的初步试探,都只会把箭射到那靶子上。 殊不知,那是辛栢已经布好的陷阱,用十余年时间,耐心设计的陷阱。 李景霆的杀机,不是世家争斗,而是试探辛栢。因为“兄妹情深”,所以“妹妹”就成了第一步的猎物。利用卢家御婚诛杀“妹妹”,“哥哥”的反应和动静能提供更多的线索,关于“哥哥”真实身份的线索。 殊不知,“妹妹”是“哥哥”的一颗棋。线牵在“哥哥”手里,生或者死都为“哥哥”挡下的棋。 第一百七十九章 萤火 而辛栢事后的杀心,不过是明哲保身,弃车保帅。 WwWCOM因为“妹妹”意外的没有被李景霆的暗箭诛杀,那“妹妹”可能已经猜测出了什么。无论是私仇于他自身的安危,还是异数对于棋局的变论,最好的办法是丢弃棋子,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一个。 殊不知,辛夷已经不是故事中的“妹妹”。不是前世被蒙了眼睛,傻得稀里糊涂的“阿卿”。 十余年光阴,让所有真相都重不可堪。十余年算计,让人心固有的黑暗暴露无遗。 无论如何辩解,无论结果是如何,都无法否认,这场“兄妹”棋局的冰冷和丑陋。 棋局之中,命若草芥。果然是除了“利益”两个字,所有的“情义”都或许只是戏。无关于风月,自然也无关于黑白。 辛夷的心在逐渐下沉,沉到暗不见底的深渊:“那为什么,直到最后,或者除了那夜荷塘畔的一次,你就再没实质上的害我性命呢?能用十年布一棋的人,应当不会落错子的。” 辛栢忽的笑了。 “因为阿卿,哥哥一直是辛夷的哥哥,只愿阿卿一直是辛栢的阿卿。”辛栢泛起抹惘然的笑意,“那时我才觉,棋局之中,唯有利益,无关风月。可是就算自己懂得再明白,也会因为某些人变得不像自己。” “不像自己?”辛夷一怔。 辛栢自嘲地点点头:“如同明知前方是悬崖,也控制不住前行的脚。明知杯里的美酒是毒鸩,也会甘之如饴地饮下去。我输了棋,倒不如是,输了自己。” “现在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辛夷苦涩地一笑,“输了棋也好,输了自己也罢,这结局都已经定好。不可能更改,也不能回头。” “是呐。想来从一开始,老爷有眼,是不是把每个人的结局都写好了。不过是困兽犹斗,徒劳挣扎罢了。” 辛栢走上前来,拉过辛夷的手,带她到护城河边,眺望着一望无垠的河水。 碧波起涟漪,鸥鹭争鸣,河水似一条玉带割开关中平原,光云影一色。 护城河里,是繁华长安,多少恩怨颠倒写棋局。 护城河外,是广袤平原,几多山川苍茫默无言。 “当年我娘,就是在这里投河自尽的。”辛栢的声音幽幽传来,“可共患难,不可共享福。皇帝登基大宝,我娘这个最大的功臣,反而成了最大的隐患。帝王心,惯无情,他在下前装出情深的样子,以后位相许,却暗中命锦衣卫诛杀我娘。甚至最后都顾念旧情,让她少些痛苦,先以致幻觉丧命的曼陀罗毒死后,再动屠刀取命。” 辛栢的眸底腾起了股水汽,他咽了咽喉结,才能继续把话下去:“锦衣卫的惯例是:要命取头颅。可我娘那般傲的心性儿,根本不愿自己夫君的屠刀,脏了自己的血。于是她吞下毒药,趁着锦衣卫以为事成的松懈当儿,以最后一口气,纵身跳下了护城河。” 辛夷默默的听着。她脑海里不停回荡着辛歧对李赫的评价:帝王。 简单的两个字,却埋葬了多少无辜的性命,尊贵的龙冕,又掩饰了多少冰冷的鲜血 没有人知道。却总有人知道,龙椅是个好东西。 “据事后百姓在护城河现常娘娘尸身时,她死相安宁,面容平和。”辛夷回忆道,“原来,原来,能以河水湮没这身躯,而不是被砍下头颅,作为夫君帝位的祭品。质本洁来还洁去,好一番傲骨留人间。” 辛夷转过头来,眸色复杂地探寻着辛栢:“所以,哥哥踏进这局,赌上一切要赢了这棋的目的是……” “寻找活着的意义。我始终不明白,我娘为什么要生我下来。她那么聪明的人,不会不知道,会给她自己带来祸害,会让我一生活得不见日。”辛栢自嘲地咧咧嘴,眉间腾起股凉薄,“找寻了二十余年而不可得……真的是累了……输了棋也好,终于可以歇歇了……” 男子的语调带了分解脱,飘渺得若从时间深处传来,听得辛夷惘然若失。 流年经梦,往事不堪,或许本来就没有答案。可还要赌上一腔执念,岁岁年年水中捞月,最终皆如梦幻泡影。 人心,到底太脆弱。 二十余年光阴,执念成魔。蛾不是因为扑火,而是本就存了死意,故以火葬余生。 “哥哥下棋输了呐。这局实在太难,阿卿可不要再重蹈覆辙。”辛栢伸出手来,又揉了揉辛夷脑门顶,“功名利禄,执念追问,都不是阿卿的目的罢。见识到棋局的残酷,到此为止便好,可不要落得个哥哥这般,甚至哥哥都不如的下场。” “不。阿卿会下完,而且绝不会输。” 辛夷抬眸,绽放出明艳的笑意,决绝而干净得如焰火的笑意。 辛栢一愣:“此局不同儿戏。以前当你玩玩,教你知难而退。如今眼瞧着一条条命搭进去,你还要……” “因为此局根本就没有退路!但凡一踏进来,只有两个结果:要么赢了生,要么输了死。而阿卿从卢家婚约,不,从最开始哥哥将我作为棋子,阿卿已经无路可退!” 辛夷蓦地打断了辛栢的话,温润的眸底腾起了股火星子。 一点虽不太灼烫却异常明亮的火星子。 “若是舍弃一切的退,只能是苟且偷生。唯有向前走,握住棋局的动脉,掌控落子的主动权,才有资格求余生静好。阿卿绝不像哥哥可以赌上这条命,阿卿要的,却是赢了这条命!”辛夷一字一顿,眉眼如火。 辛栢愣了。若他是逐日的蛾,那辛夷就是要将日光揽在怀中的萤。 点燃自己成为光,然后照亮黑夜。 他不明白女子是死过一回才有这般的勇气,却明白水至柔则至刚,下温柔最是如刀。 良久。辛栢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阿卿可想好了?” “不求成仁,但求无悔。”辛夷斩钉截铁地吐出八个字。 辛栢咧了咧嘴,又摇了摇头,宛如嗔怪钻牛角尖不长进的妹妹,虽满脸无奈却笑意温软。 他忽地背向辛夷蹲下来,柔声道:“当年为着你出嫁卢氏,本是我背你上轿。但后来被你闹黄了。如今,再让哥哥背你一段路。就当是送你日后的出嫁罢。” 辛夷有片刻犹豫。却在听到辛栢后半句后,毫无迟疑地跃上了男子背。 辛栢“因为哥哥再也看不到,你真正的出嫁了罢”。 第一百八十章 临别 护城河水悠悠,碧波万顷,鸥鹭翱翔。WwW COM苍山连绵映穹顶,千里关中如画。 河畔。一位男子背着名女子,沿着河岸慢慢地走着,着些闲话,好似最寻常的兄妹。 “阿卿。哥哥不能再陪你了。无论是这盘棋,还是以后的路,都只能靠你一个人了。” 辛栢的语调清净无尘,嘱咐些妹妹不要调皮的话,得一股人间烟火气。 “记下了。”辛夷伏在辛栢背上,拼命压下喉咙的涩意。 “阿卿。路太黑,就提灯前行,局太险,就仗剑而往。灯或许会熄灭,但绝不可丢掉心中的剑。” “好。” “阿卿。棋局之中,唯有利益。除了自己,绝不可以相信任何人。若真有例外存在,也不枉哥哥提前背你上轿了。” “好。” “阿卿。难过了就哭,开心了就笑,不高兴了就怒。不要自己憋着,不可对自己使气。” “好。” “阿卿。无论输赢,哪怕身在囹圄,都不可亏待自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这是什么话……” 辛夷噗哧声笑出来,眼眶却是无声无息的红了。 辛栢前时絮絮叨叨,像个繁琐的老婆婆,如最寻常的哥哥教诲妹妹,每一句话都语重心长,生怕漏了半点,让她日后辛酸劫难。 然而,这突然转到的话头却是俗气无比。又是吃饭,又是睡觉,没有半点新意。 辛栢脚步一滞。他抬头凝目浩荡的护城河,眸底腾起了股哀凉。 “这盘棋局,赢了最好,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哥哥真正希望你安好的,不过是吃好每一顿饭,睡好每一觉,不要皱眉头,不要磕绊着,也不要冷着热着……” 辛栢继续如老太婆般絮叨。却听得辛夷眼眶愈滚烫。 下如何,输赢又如何。到底,求了千千万的,不过是汝岁月静好,平安喜乐。 不要饿着,不要忧病着。不要愁着,不要辛苦着。 俗之又俗,却最是凡尘烟火,情深意长。 “好。”辛夷猛地吸了下鼻子,狠狠地点头。 辛栢一声轻笑,继续背着女子向前走去,继续碎碎念念言温软。 “今年阿卿刚满十六。可不是才及笄的黄毛丫头了。记得凡事稳重,多想想爹娘,多想想弟妹,断不能使性儿,再四处惹祸了。” “我哪有使性儿。” 辛夷佯装不满地瘪瘪嘴,泪花却在眼眶打转,为她的视线蒙上了层水雾。 “明年阿卿就十七了。长成大姑娘了。你惯来散漫不拘,倒在书阁地上,地为被就能睡过去。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得有长姊的样子。” “好。一定不偷懒在书阁睡。” “后年阿卿就十八了。府里该张罗你的婚事了罢。就算头顶两封休书,我家阿卿也是长安最好的姑娘。可不能妄自菲薄,一定要嫁下最好的儿郎。” “好。嫁最好的儿郎。” “再后年阿卿就十九了。应该生了个大胖子,相夫教子,安享伦之乐。多生几个女儿好,女儿都像你。带来给我烧纸时,还能叫声舅舅。” “哥哥……” 辛夷想应答些什么,却是半个字都无力出口。她鼻尖酸痛得厉害,视线里的水雾已经浓郁到看不清前方了。 字字句句,年年岁岁,这个男子嘱咐着她点点滴滴,从行事侍亲,到婚嫁生子,蔓延过她作为女子半生的悲欢。 他已无法陪伴,只能提前留下,千千万不放心,万万千牵挂。 柴米油盐,祈君平安又平安。凡尘俗世,愿汝喜乐常喜乐。 辛栢还欲开口些什么,却是话头猛地一断。辛夷的眉尖也猝然蹙起。 大地有微微的颤抖。护城河泛起了波澜。 隐隐有马蹄声传来,连同那出鞘刀剑的寒光,都仿佛穿透了十里平原,如绝望的闪电袭来。 一股杀机铺盖地笼下。空气都仿佛凝滞,林中的鸟儿也断了鸣,吓得赶紧躲进了巢。 那是皇家的铁骑,御林军。 奉皇命,缉逆犯,沿护城河抓捕,一经现踪迹,就地处斩,以正国法。 辛夷的浑身不可抑制地抖起来。 辛栢却是转过头,语调温软如昔:“阿卿。哥哥不能陪你了。以后的路,以后的局,都只能你一个人走了。” “不要,哥哥,不要……你从我三岁进府就陪着我,怎么如今……可以自私地丢下我……”辛夷扶在辛栢背上,紧紧搂住男子的脖颈,语调太过不稳。 “傻瓜。那不过是场以温柔掩盖屠刀的局。然而今日我才现。”辛栢轻柔地拨开女子抓得太紧的指尖,“你一直都是我最心爱的妹妹。什么棋局什么棋子的话,到底是我自欺欺人。幸好当初没有弃子杀了你,不然也只会是杀了我自己。” 辛栢蹲下身,温柔又不容抗拒地将辛夷放下来,为她将溜出来的青丝别到耳后,笑意嗔怪又宠溺。 如同儿时的辛夷不知去哪儿闯了祸,髻凌乱地哭着回府,总是辛栢蹲下身来,为她理好青丝,抚平衣褶。 一边嗔怪她“半点没官家姐的样子”,一边宠溺地为她拭去泪珠“哭丑了可就嫁不出去了”。 “阿卿一直,一直,一直都是我最心爱的妹妹呐。” 辛栢笑了。如孩子般的笑了。和当年那眉眼干净的少年一般的笑。 如昔的模样。仿佛还是当年辛歧刚领辛夷进府,府中上下都嫌弃辛夷的出身,唯独他走过来,俯下身,拉过辛夷的手。 “我唤你阿卿,你唤我哥哥好不好?” 那少年的笑意如四月的绽放。那的女孩从此岁月温柔。 纵使后来棋局诡谲,他不得已提起屠刀,但幸好最后回头—— 他还是她的哥哥。她还是他的阿卿。 若当初。时光不负。 辛夷的泪瞬间流下来了。 “虾几几。”当年,牙牙学语才三岁的她,含混不清地这么唤他。 “哥哥。”如今,十六岁的辛夷,只是一个劲儿流泪,哽咽着唤他,一声又一声,再不出其它话来。 “阿卿。只能陪你到十六岁。我这个当哥哥的,对不住了。”辛栢看了眼远方,那已相隔不过半里的御林军踪迹,在他眸底溅起了细细波澜。 “身陷棋局的人,皆是身不由己,谁又有对错。过河拆桥,杀车保帅,这才是棋局之道!哥哥,你这个傻瓜,大傻瓜,难道不明白么!”辛夷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噙着雪亮的精光,恶狠狠地盯着辛栢。 第一百八十一章 归去 辛栢一愣。 WwWCOM女子的目光太过摄人,如同坠入深渊的海底,而不顾一切要抓住留下之物的厉鬼。 辛夷的眼眶几欲睁裂开来,泪目红如血:“我这颗出了意外的棋子,尽早诛杀才合棋道!一次不成总有下次,总是要诛杀才好呀!所以哥哥你不能死,你不要走,你要活着才能来杀我呀!我还活着,你必须要来杀我呀!我还在这世间,你怎么能自己先离开……我求你活着,活着来杀了我……” 辛夷语无伦次地着,狠厉的语调撕心裂肺,然而泪水却如断线的珍珠,从她的血目不住滚下来。 冲花了她的胭脂。 染白了她的脸。 湿透了她的衣襟。 她伸出手,紧紧攥住辛栢的衣角,攥得指关节白,青筋凸起,也死命的不愿松手:“李景霂,你还没杀了我,怎么可以自己先走!你好好活着,你好好活下来!我求你活下来杀了我!” “阿卿……”辛栢心痛地蹙眉,伸出手想拨开辛夷的指尖,却被后者猛地打开。 辛夷泪流满面,狠狠低喝,扭曲的眉眼如同恶鬼:“李景霂!你必须杀了我!如果在这之前,你敢自己先死了……我必将你挫骨扬灰,永世不得生!” 到底有多么的不舍得,才将温柔渡成恶魔,以绝望到近乎于恶的执念,以命换命,将另一个人留下。 辛栢不明白。然而若是祈求眼前的女子勿相忘,他却明白自己,会生起同样的念头。 “挫骨扬灰,永世不得生?也好,阿卿便这般恨着我罢。然后,你这辈子都不会忘了哥哥了……也好,也好……” 辛栢绽放出了清浅的笑意。的话像是恶鬼,瞳仁却如同孩子。 辛夷拼命地摇头,青的嘴唇哆嗦得厉害,像是浑身的力气被耗尽,她再也不出话来。 只有崩塌的泪水将她的脸,冲刷得如死人般苍白。 一声嘹亮的骏马嘶鸣忽地传来。 无数马蹄踏在地面的震动,已经不过半里。刀剑出鞘,弓箭上弦,愈清晰的杀机铺盖地袭来。 那是步步逼近的御林军。携圣意,诛逆贼,时间不多了。 辛栢的眸底异色一闪。他将手缓缓伸进里袍,拿出了柄剑,一柄长不过一尺的剑。 似乎有意将剑别在里袍,加上剑身巧,初时辛夷竟没有任何察觉。 此刻怔怔地看着辛栢将剑塞入她掌心,辛夷忽地有了不好的预感。 “哥哥……”剑刃的寒光晃得辛夷瞳仁剧痛,瞬间就痛到钻心。 “阿卿。哥哥最后送你份大礼。”辛栢的笑意蓦地灿烂到极致。 辛夷的心却是一凉。 这般灿烂的笑,因为太过明粲,几乎不像能在这暗夜般的人世存在。 “这份大礼的名字,叫——功勋。” 辛栢最后一个字落下。 辛夷脑海还没转过弯。 便感到男子抓住她的手猛地用力,往前一刺,旋即只听得一声闷响—— 剑兀地贯穿了男子胸膛,鲜血喷涌而出,溅了辛夷满脸。 辛夷的大脑有瞬间空白。她痴傻了般看看手中的剑,一头被她紧握,一头刺穿男子身躯,又看了看面前的辛栢,看着他挂着笑意缓缓倒下去。 扑通一声。护城河水被染成了血红。 可那男子偏偏还在笑着,最后一刻都在笑着,如十余年间每每面对妹妹的笑意。 干净,宠溺,温软。好似儿时初见,好似岁岁年年。 却再不会有一辈子了。 辛夷荒荒忽忽如同做梦。她抹了把脸上的血,灼烫的,黏稠的,一如他掌心的温度。 一如他从前抚她脑门顶的温度。 但是,也只是从前罢了。 辛夷的眸痛得厉害,然而前时汹涌的泪,此刻却半滴也流不出。只依稀听得马蹄声转瞬而至,四周兀地多了很多人,有刀剑入鞘声,有冰冷议论声。 旋即,一名将军朗喝—— “辛六姑娘诛杀逆贼李景霂,此乃国之大功,民之大幸。立马派人禀报皇上,普同庆!” 很多人闹闹嚷嚷的,有斥侯领命离去的马蹄声,还有兵忙着收拾现场,护城河畔顿时热闹非凡。 辛夷却仿佛什么都听不到了。她只是安静地看着倒在她面前的男子,看得认真又仔细,似乎要将这副眉眼烙印进心底。 这不是大魏皇子李景霂。不是棋局里心居叵测的弈者。只是辛府行四的少年公子,只是她辛夷的哥哥。 辛夷伸出手来,为辛栢拂去脸上的血迹,这些算计的黑血,才不能脏了他温玉般的笑容。 他不过是会拿宽厚的手抚她脑门顶,故意把她髻弄乱的哥哥。 是会让儿时的她坐在肩头,带她看遍十五灯火的哥哥。 是会纵容她在书阁倒地瞌睡,然后默默拿来被子的哥哥。 是会一边嫌弃她长胖,一边令厨房给她开灶做宵夜的哥哥。 …… 是永远不会再回来的哥哥。 …… 辛夷擦净辛栢脸上最后抹血迹,看他露出如昔的容颜,仿佛还在对她“我唤你阿卿,你唤我哥哥好不好”。 沧海桑田,岁月不老,和三岁那年一模一样。 “哥哥。”辛夷倦怠地呢喃,“我唤了……你怎么不唤我阿卿呢?” 没有谁回答她。不过是一场梦,梦醒后只留下一个人。 辛夷惘然地笑笑,然后世界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 哥哥。 你怎么不唤我阿卿了呢? …… 和十一年的七月。以逆卢主谋的伏诛结束。 卢家背后的主谋在护城河畔,被辛家六女诛杀。据方圆半里的河水,都被鲜血染红。 而那主谋的身份,乃是辛家四公子:辛栢。 正当下人还没缓过神来,又一个真相将九州的风云掀到了巅峰。 大理寺立案彻查,昭告全国:辛栢真实身份是当年准皇后常氏遗子。与卢氏狼狈为奸,意图谋反篡位,祸心昭昭,死有余辜。 存逆心的不是仕门少年郎。 欲夺位的是大魏皇长子。 还是销声匿迹二十余年,只在各种流言野史中存在的,皇室真正意义上的嫡长子。 举国震惊。暗流汹涌。 八月。皇室为“辛栢”正名:主谋乃常妃遗子,大皇子李景霂。 同日。皇帝李赫连下两道圣旨,从大明宫到边塞岭南,都激荡起了不安的漩涡。 第一道圣旨:追封李景霂为“太子”。谥号“逆”。 第二道圣旨:因“逆太子”谋反大罪,将其葬在皇陵入口,为列祖列宗守灵,以偿罪孽。 第一百八十二章 密召 第二道圣旨中规中矩,然而第一道圣旨却太令人玩味。Ww W COM 追封为“太子”,相当于承认李景霂“嫡长子”的地位。成为余下所有皇子,特别是王皇后所出二皇子头上,一座避不掉的大山。 没有谁哪怕是李景霈,敢明目张胆地露出野心,就算王家势盛,王皇后也只能叫“续弦”。 名分礼法,祖宗规矩,“庶子”已差了“嫡子”一大截。 而偏偏这“太子”的谥号是“逆”,承认他身份,也没否认他的重罪。一个胡萝卜一个大棒,真真挑不出错,让五姓七望都吃了闷头亏。 一个死人的追封引起的波澜,并未持续太久,反而是牵扯到的活人,才成为下风波的中心。 比如:辛府。这个养育李景霂二十余年的家族。 奇怪的是,皇帝并没有任何动静。然而国人皆知,剑已经拿在了皇帝手中,剑尖对准辛府。 是蓄意隐瞒,诛连九族。还是无辜牵连,并不知情。黑白只在皇帝的一句判。 剑何时落下,落还是不落。辛府转瞬成了风云的中心。 八月。头儿愈热了,晒得大明宫的琉璃瓦仿佛要融化了,腾起股白气儿。 然而辛夷伫立在蓬莱殿中,金砖地面却有股寒气从她脚心钻上来,一股脑窜遍她全身。 四下寂静无比。黄铜的叶轮拨风悠悠转动着,从冰块盆里扇来缕缕凉气。 辛夷略略抬眸,看了眼前方明黄色的身影,从容地拜倒叩。 “民女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来了。”皇帝李赫点点头,好似是相邀好友酌酒聚,就那么随意地应了句。 “倒不如,民女也诧异,民女真能来。”辛夷似笑非笑,“民女不过是在宫城门口晃悠,想着法子能往宫里递点信儿。无论是求钱,还是求人,能传达到圣上耳里半点就知足了。没想到皇上直接命锦衣卫把民女‘召’了来。上次曲江池之事,皇上召见民女就引得暗流无数,如今这独自觐见,不知又要得如何风雨了。” 李赫笑了笑:“能用锦衣卫把你‘请’来,那必然是跨过朝政的召见,只是朕一个人的决议。你放心,此殿中只有你我二人,有什么想的不妨直。” 辛夷的目光一深,她大胆地直起上身,毫不避讳地打量着李赫,四下寂静到没有波澜的空气,在她眸底溅起了些许波澜。 李赫就那么简单地坐在地上——金砖地面光洁鉴人,倒不会脏了龙袍,但这副仪态就完全没有“皇帝”的威严样,只似个普通的凡俗老头子,走累了一啪叽就坐在荫里乘凉。 他面前摆着个瓷罐,里面出沙沙的蠕动声,他一手拿着根草棍拨弄着,俨然个闲得无聊斗蟋蟀的市井,双眸专注得都没看辛夷半眼。 辛夷深吸一口气,直直开口了:“逆太子之事,我辛家冤枉。乃是逆太子党人蓄意谋划,辛家上下并不知情。无辜牵连,万望圣判。” 李赫一声轻笑,目光却没从瓷罐里移开:“辛家事真冤枉,还是假冤枉,糊涂人也就算了,你个辛紫卿还不清楚?” “真冤枉也得是假冤枉,假冤枉更得是假冤枉了。”辛夷语调温软,深处却藏了剑意,“同是棋局中人,民女放肆,斗胆和皇上明白话。是不是真冤枉无所谓,下怎么认为也无所谓。民女只要保辛府。” 李赫玩弄着手里的草棍子,神色没有半分异样:“是蓄意包庇,诛连九族,还是并不知情,无辜牵连。帝家之事,大理寺都是走过场,真正判黑白的是朕的一句话。剑柄握在朕手中,你一介五品官庶女,又有什么和朕谈条件的资本?” 辛夷毫不躲闪地直视李赫,语调却愈温驯:“凭皇上事到如今的态度。如果皇上真有心裁决,辛府早活不到今日。然而事实是,从逆太子伏诛后,大明宫就再没动静。想来辛府也有让皇上迟疑的地方,民女不得不赌一把。” “你倒是很护辛府。辛周氏和辛歧那些个长辈没动,你一个闺中晚辈还先动了。”李赫玩味地笑笑,手中的草棍子猛地一拨。 那瓷罐里顿时传来令人牙酸的唧声。 似乎是些虫子。但叫声实在让人听得不舒服。 辛夷蹙眉看了眼罐子,并没有多想,只顾回李赫话。 “且不辛府以前待我如何。辛芳辛菱都没了,辛栢尸骨未寒。这报应也该够了。再知道了些往事,方知人间情谊重。如今辛氏就是我的家,拼命要保的亲人。至于祖母和爹爹,都有封诰和官职在身,各方人马盯着,反而不好轻举妄动。民女一介女子,自然少了顾忌。要保自己的亲族,干脆直接来和皇上明白话。” 李赫幽幽地笑了,大有深意地瞥了辛夷一眼:“你得对。朕至今没有判决,是因为和辛府……或者喝辛周氏与辛歧有些交情……至于你这个胆大包的女子,都直接找上朕家门了,那朕便给你个机会……瞧瞧。” 李赫将那个瓷罐推过来,还没靠近三尺,辛夷就嗅到了股恶心的味道。 是那种让人胃部翻江倒海的腐烂气味。 辛夷下意识地看了李赫一眼,见后者对她点点头,她才伸头瞧过去。 瓷罐里挤满了寸长的虫子,互相挤成一团,密密麻麻,颜色艳红得如同鲜血。 就算没有太大声音,也看得人心惊肉跳。虫子身上散出的腐肉味,在空气中挥之不去。 辛夷的瞳孔猛地收缩。 她自在辛栢督导下,经史子集,涉猎广泛。这种诡异的虫子她虽未亲眼所见,但脑海中存放的野史杂记已经自动跳出了答案。 蛊。 南疆毒物:蛊虫。 果然,李赫的声音幽幽飘来:“此乃南疆毒物:蛊。朕得了一大瓷罐,想从中得出最毒的一只。你可有甚办法?” 辛夷一愣。 蛊虫本就是剧毒,还要从中得出最毒的一只。且不心思的诡异,这阴邪的虫子,大明宫的皇帝能拿去做甚? 见辛夷怔着,李赫自顾了下去。神情并不像笑:“若是你帮朕得出了这法子,朕就放过辛府。若是你得不出法子,就怪不得朕公事公办了。” 辛夷藏在云袖中的指尖倏然攥紧了。 她丝毫不怀疑李赫这话的真实性。一族百余性命被放到亮堂处交易,李赫提出了条件,那她就必须放下自己的筹码。 蓬莱殿中陷入了死寂。 第一百八十三章 蛊虫 李赫也不急,安安静静地坐在地上,拨弄着罐里的虫子等辛夷回答。Ww WCOM辛夷的脸色从容如昔,然而太阳穴却有隐隐的刺痛。 一刻一命,争分夺秒。 她从到大读过的所有经史子集,野史杂记,都如走马灯般在脑海里迅闪过,度快得让人眩晕。 李赫的问题绝不“常见”。只能在民间流言,边疆秘闻中找答案。找得出,得一族生,找不到,得一族亡。 辛夷的指关节攥出了白骨,有细细的冷汗从额角渗出,当李赫叹气“可惜了”的同时,她蓦地清喝—— “吞噬。让它们互相吞噬!” 李赫眸色一闪:“这是何法?” 辛夷提高了音调,一字一顿:“让它们因为饥饿互相吞噬,则能活到最后的那只,一定是最毒的蛊虫!” 互相吞食。胜者为生,败者就成了同伴肚中的美餐。 这以生死为赌注的游戏,只是为了养育出最后的王者,踏过同伴的尸骨,染过满面鲜血,不过是为了最后,站在众生的最高处。 李赫的眸底划过抹精光,其度之快,宛如长夜中划过的闪电,雪亮无比,却瞬息消散。 他缓缓转过头来瞧辛夷,瞳仁漆黑,似笑非笑。 “英雄所见略同。” 辛夷心中一颤。这样的笑,这样的话,全然不似她认识的金銮殿上的李赫。 如果在漫漫长夜中潜行的蛰,会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朗朗日尽,要么是即将黎明。 辛夷走了神,李赫的话继续渺渺飘来:“互相厮杀,互相吞噬,才能得出最毒的蛊……才能引出最终的王……” 李赫顿了下,沉沉地看了辛夷眼:“朕遵照承诺。放过辛府上下。然而,若你敢把今日所见出去,朕的剑随时会落下。” 李赫摆摆手,转头去瞧着蛊虫,再没理辛夷半眼。 旋即,蓬莱殿门打开,一名太监走进来,对辛夷行礼:“奴才送姑娘出宫。” 皇帝下了太过明显的逐客令,辛夷也不好多嘴。至少辛府已经保下,蛊虫之问权当个插曲,她并没多在意。 “民女告退。” 辛夷深深看了李赫一眼,就转身离去。殿门轰隆声关上,明晃晃地日光被猝然截断。 殿内重新归为了一片阴暗。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映出一抹裙角,无声无息的从暖阁如水似地淌来。 李赫抬眸,对那上前来的女子点点头:“来了。凤仙。” 女子原是护城河贫民区的“老妪”凤仙。此时她面容光洁,髻整齐,白苎衣衫素净利落,再无贫民区时满面污垢的脏样。不过三十来岁,丝毫没有“老妪”的老态。 反而眉眼娟秀,白瓷般的脸,虽不绝美,却有股笼着出岫烟云的缥缈气儿,一双眸子平静得像含了两汪水。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眼角处一处红色胎记,像极了一朵凤仙花。让人不禁联想到她的名儿“凤仙”,不上的奇巧。 李赫瞧了她一会儿,带了两分揶揄的笑了:“你你,长得不丑,年纪也不算大。偏偏在外人面前要扮成那个样子,又脏又老。人家唤你‘老婆婆’时,你心里就没半点赌气的?” 凤仙白了李赫一眼,丝毫没把面前的男子当皇帝:“我若是不扮成那俗样儿,只怕走那儿都被人认出来。特别是这娘胎里带来的胎记,更是不打自招。彼时求医问药的踏破门栏,还扰了我清净。” 李赫笑意愈清浅:“那也是没得办法的办法。你‘凤仙神医’的名头那么响,若是不藏着点,只怕求药的人堵得你连长安城也进不了。” “休提凤仙神医,那都是俗人取的噱头。我不过是自带了凤仙花形的胎记,故名凤仙。可那些俗人却我医术高明,是因九凤凰下凡。听得都可笑。”凤仙瞥了李赫一眼,也盘膝在地面上坐下来,“莫再闲话。手伸出,我瞧瞧你的病。” 李赫无奈地摇摇头,也不再多言。像个孩子样乖乖地伸出手来,任凤仙为她把脉。 半晌,凤仙收回手,看李赫的目光愈沉重:“李赫,你你最近身子不太好,我才进宫为你把次脉。却没想到是这么个不好法——你这阵子到底服了多少曼陀罗?” 李赫别过脸去,眉间腾起股哀凉:“当爹的亲手杀了儿子……若是不服曼陀罗,朕哪里睡得着……” 凤仙的脸色寸寸阴下来。是那种郎中面对“不听话”的病者,而负责到严肃冷苛的脸儿:“李赫,你不是不知道。曼陀罗若是剂量,为良药。若是剂量大,便是毒。像你这般服用的,岂止是毒,是剧毒,见血封喉的剧毒……你到底有多想死?” 女子好不留情的责备,却只换得李赫愈怅然的眸色:“朕比谁都清楚。曼陀罗是药,更是毒……当年朕决心诛杀她时,却还是舍不得她痛,舍不得她被硬生生斩下头颅……所以命了锦衣卫先灌她大剂量的曼陀罗,让她在幻觉中先咽了气,再被斩杀……然而谁知道,她拼了最后一口气,跳下了护城河……她那么地厌恶刀刃的肮脏,那是来自她夫君的肮脏……” 李赫絮絮叨叨,瞳仁渐渐没了焦距。他放佛看向了某处虚空,那儿是护城河无声起波澜,河畔一名女子因为被迫服下曼陀罗,神色恍惚,七窍流血,俨然已快走向了黄泉路。 一旁的锦衣卫拔出了刀剑,只等女子咽气,就斩下她的头颅。按照夜枭的规矩,回复秘密下达的皇命去。 然而女子却是贝齿紧咬下唇,狠狠保持着清醒,对着锦衣卫冷笑:“我把下许他,把自己许他,把我的一生许他……他却为了皇位永固,要赶尽杀绝……多脏的人心,多脏的刀刃……若是结局已定一死,我情愿以这干净的护城河水埋葬此身,也不愿他的刀剑脏了我的鲜血……” “这是帝王的决定,不是娘娘夫君的决定。”那锦衣卫声音沙哑地道,“常娘娘,皇上让你先服毒药,再斩杀,为了让你少些痛苦。这已经是皇恩浩荡了。娘娘莫作留恋,去罢。” 女子冷笑愈浓,看着锦衣卫的目光却有些可怜:“这盘棋局就是个泥坑,脏得不堪入目的不是利益……而是人心……你也逃不掉这宿命……南绣春……” “南绣春”三个字惹得锦衣卫眸色微变,有半晌愣住了。趁着这空隙,便听得一声钝响,护城河溅起了一朵大水花。 那女子拼着最后一口气,投下了护城河。以清波十里的护城河水化为坟茔,娥皇垂泪,女英哀泣。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第一百八十四章 变革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可以濯我足……”李赫垂头低吟,声音如在夜色中弥漫开的笙箫,为蓬莱殿泅开了抹幽凉。 WwW COM “李赫。你清醒点!从那时起,你就彻夜难眠。每晚都服用曼陀罗才能安歇。虽然剂量有我把持着,不至于出大问题……但时日长了,十几年二十几年的,总有一连我这神医也救不了你!” 凤仙猛地一推李赫,要把后者从无法解脱的回忆里拉出来,其力道之大,让李赫猝然下匍匐在地。 李赫没有立即起来,他似乎浑身力气都耗尽了,虚弱的肩膀微微颤抖:“朕亲手杀了她,又亲手杀了她儿子……朕一个夫君,一个父亲,若是不服曼陀罗,要如何才能捱过漫漫长夜……” 凤仙的眉尖蹙成一团。她兀地打开随身携带的药箱,掏出一把纸包,毫不客气地向李赫脸上砸去:“你若这么想死,那就死罢……这儿都是曼陀罗……服下所有纸包,这剂量会让你立马倒地身亡,你也能解脱了……” 纸包砸在金砖地上,些些散了架。露出里面白色的粉末,飘出股令人心虚的气息。 那是醉生梦死,黄泉温柔乡,那也是世间剧毒,杀人不见血。 李赫的眸色稍稍清醒,一声苦笑:“死?若是能死,朕还能活到今日?朕还有不能死的理由……朕要培养出最毒的蛊,朕要亲眼看着这王降临……” 凤仙瞥了眼瓷罐,里面令人恶心的蛊虫,让她不禁往后退了步:“互相吞噬,胜者为王。这畜生们如此,下也如此……李赫,快了。” 最后不明所以地两个字,却蓦地点亮了李赫眸底一点精光:“是呐,快了……一切都在朕的计划中,都逃不脱朕的局……朕有一群好臣子,好儿子。朕只需看着他们按照朕设定好的剧本上演,一个个淘汰,一个个变强。朕只需看着,等着……等着最后的最后,朕的王……” “下人都你昏庸。”凤仙玩味地笑了,“实则这盘棋局里,看得最清的人,才是你呐。” “不,朕是昏庸。”李赫也笑了,“下之君,有创世之君,有守成之君,有盛世之君……还有种最难的,是变革之君……七鼎势盛,门阀猖狂,这九州该变变了……朕继位之初,还想着大有作为,结果却现,家国需要的不是盛世之君……而是变革之君……偏偏朕太多情,或许可治世,但绝不可主变革……” “好一个变革之君。治国之难,在于变革。”凤仙一声长叹,脸色有些感慨。 授帝皇,号为子,或为创世之君,立新朝建国业,或为守成之君,绵延国祚百年,或为盛世之君,九州清晏万国来朝。 然而还有一种帝王,号为变革之君。 除痼疾,改流弊,增補益,立权度量,考文章,改正朔,易服色,殊徽号,异器械,别衣服,此其所名变革者。 变革之君,需开创世之立新,又须延守成之长平。协调各方势力,洞察世事变迁,才能被称为盛世之君。 “人们都守成之君难为,却不想最难的是变革之君。”凤仙眸色沉沉,“确实。依你李赫的性子,治盛世易,主变革难……所以,你就开始养虫子了?” 凤仙瞥了眼瓷罐,见得鲜红的蛊虫密密麻麻地蠕动,她又不禁退后了半步。 李赫点点头。他搂过瓷罐,心翼翼地拭去灰,那样子仿佛是面对自己的孩子,满脸的温软。 良久。李赫忽地想起什么,转了个话题:“你如今人在长安,不去瞧瞧柳禛?往朕这儿跑,要让柳禛这醋坛子听到……” “我和他早就无瓜葛。他是他,我是我,此生再无牵连。”凤仙蓦地打断李赫的话,眉间腾起股冷意。 李赫哭笑不得地摇摇头:“你你们师兄妹,青梅竹马,同窗学艺。不过是由了些看法的不同,就僵成这样……该你们是认死理呢还是太较真呢……” “你还有闲心管旁人?”凤仙毫不客气地瞪了李赫眼,“你的身子因为常年服曼陀罗,早已是千疮百孔。不早点把你的虫子养出来,怕你自己都等不到那一。” 一听到“养虫子”三个字,李赫苍白的脸上顿时浮现出光彩。灼灼得好似长夜的流星,刹那间明亮到耀眼。 “朕会拼命撑下去的……所以才请你这个神医,给朕把把脉,开点方子……朕有不能死的理由,朕必须亲眼见到那一……” 凤仙的脸色很是复杂。她从没有想过,如果人活着只剩下一个理由,那个理由可能是什么。 她觉得这个答案太多。多到等于没答案。 然而眼前的男子却给了她回答,一个似乎太荒唐却容不得质疑的回答。 一个帝王的回答。 凤仙脸色一肃,忽地敛裙下拜,三拜九叩,对李赫行了大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赫一时没叫她起来。他就高举手中的瓷罐,献祭般托向窗外的太阳。 七月的日光浓烈似火,给那罐中的蛊虫镀了层金,也让李赫苍白的眸焕出夺目的华彩。 他高举瓷罐,低声呢喃,脸上浮现出做梦般的痴狂。 “……朕会给这个国……献上一位王……” 日光倾城,烈焰烹油。棋局尽,王者出。 七月下旬。逆太子李景霂葬入皇陵山口,为列祖列宗守灵,以偿还罪孽。 据逆太子出殡那一日,盛夏的儿忽的下了场暴雨。护城河水顿时高涨三尺,漫过堤坝湮到临河长安街上来,阻得出殡的队伍前行不得。最后还是临时改道,才送逆太子入土为安。 八月初。帝令史官著笔:上同云,雨雪雰雰,益之以霡霂。了了几字,不提功过,不谈逆反之罪,只用一句当年他和她为他起名的来历,为逆太子盖棺定论。 八月上旬。大朝。 含元殿巍峨如同阙,沐浴在晨光中,金灿灿地让人望而生敬。汉白玉龙道绵延半里,龙头凤尾庄严肃穆,琉璃瓦红墙耸峙如山,彰显着这九州朝堂的威严。 含元殿内,百官肃穆。依一至九品官阶,在两侧列队而立,一眼望去密密麻麻不到头。诸人手持玉笏,弓腰垂身,向着丹漆金壁上的子齐刷刷拜倒。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 第一百八十五章 赏罚 “众卿平身。 WwWCOM” 皇帝李赫一袭明黄色十二团龙十二章衮服,头戴九旒冕,浑身上下都散出生帝王的尊贵。他双手平伸,清喝声在宽阔的殿堂中回荡,撞得金龙柱上的金龙放佛都活过来了。 “谢皇上——”众卿又是番三拜九叩,这才刷刷起身,垂肃立于两侧,常年混迹于官场的面容淡漠如同尊尊石雕。 李赫对这副场景再熟悉不过,只是淡淡地摆摆手:“逆太子一案已经了结。逆骨守灵,偿还罪孽,也是功德圆满。但还有些事还没了。该罚的罚,该赏的赏,逆太子一案中涉及到的也该清算清算了。” “臣附议。”王家家主王俭先上前一步,持玉笏朗声道。随后诸大世家也都出列,百余官吏声如震雷地附和。 “先是辛府。辛府收养逆太子二十余年,事后经大理寺查证,辛歧和辛周氏并不知情。整件事都是逆太子党人蓄意谋划,借辛歧过继嫡子之机,让逆太子入辛府以隐瞒身份。”李赫顿了顿,深深地看了眼百官中辛歧,“然而,虽是无辜牵连,但辛歧在过继之初,没有细心查验子弟身份,也是有过有错。此该如何判罚?诸卿有何意见,不妨道来。” 朝堂中有片刻的寂静。诸卿脸上都浮起抹难色。 大理寺到底认真查过没有,辛府是无辜还是蓄意,都已经不重要。关键是皇帝这番话,太过明显地表明了态度:皇帝要放过辛府。那么这罚是要罚,但又不能重了,不然就是明面打皇帝脸。 良久。诸卿的目光看向了打头的五姓七望。而五姓的目光又都看向了王家的王俭。五姓去卢家,王皇后干政,王家一跃而成权贵第一家。 王俭清了清喉,待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过来了,才挺着肚上前道:“启禀皇上,臣有进谏。辛府过错,大可大,可。不如就女子革职,男子降级。不算太过严苛,但又有警醒之效。” 女子革职,便是族中有外命妇封诰的妇女,全部削去封号,撤去品阶。 男子降级,便是族中但凡入仕为官的男子,都官降一等,品低一级。 女子的封诰并没有实权,革职不过是给族中少领些朝廷的米粮。男子贬黜也只是降了一等,不会有太大的落差。这样的处罚确实很是温和,但“罚”的名义也还做得足。 李赫沉吟片刻,便满意地点点头:“便按爱卿的意思办罢。外命妇如辛周氏之流,革除封诰。官吏如辛歧,降为正六品朝议郎,其余族人也依阶贬级……不过,罚的罚了,赏的也该赏。辛府还有个大功臣——辛夷。此女亲手诛杀逆太子,诸卿以为如何?” 朝中诸人交头接耳,窃窃议论,然而却没有一人出列回话,明白的或是装糊涂的,目光都投向了王家家主王俭。 王俭打哈哈地一笑,不在意地摆摆手:“不过是个寒门庶女,不定是意外诛杀了逆太子。哪里算得上居功至伟。赐点珠宝绸缎也就罢了。” 这次,李赫没有立即答应,而是些蹙了眉头:“无论是不是意外,总是此女亲手杀了逆太子……当时现场百余御林军都瞧得清楚……若只是赏赐财宝,恐不能服下民心。” 王俭意外瞥了李赫半眼,眸底划过抹冷意。他刚想争辩什么,却有个微弱但清晰地声音传来—— “微臣有异议……赏赐太轻,当有封诰……” 敢和王家抢话头,不是二愣子就是直性子。满朝文武的目光瞬间被吸了过去,出声的人居然不是旁的,而是正四品上忠武将军,萧铖明。 萧铖明吓得脸色一白,噗通声跪在地上,颤抖着声音道:“微臣……微臣以为……如今下皆知,是辛夷诛杀了逆太子……除逆贼,不以身轻,彰大义,不为位卑……此女忠心九州见证,地可表。若只是赏赐,恐让百姓非议吾皇赏罚不明,于民心长治无益……” “一派胡言!”王俭吹胡子瞪眼,气势汹汹地大喝,“就算如尔所言,但辛夷一个庶女,若得了封诰,岂不是乱了嫡庶尊卑。况且辛歧降级六品,辛周氏还革了封号,她若再得了诰命,岂又是乱了长幼先后。这两厢逾越,犯了祖宗规矩,才是真的于民心长治无益!” 王俭有意提高了音量,字字如惊雷炸响在殿中。吓得百官都缩了缩脖子,皇帝李赫的眉尖蹙得更紧了。 王俭这番话驳了什么倒是其次,但这杀鸡儆猴,蓄意立威,不仅是做给朝臣看,也是做给他李赫看。谁都知卢家没了,他王家是第一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的是他王俭。 然而前番“赏赐”的谏言被李赫驳了,如今又有个四品官敢异议,王俭老脸已有些挂不住,话间干脆就没了客气。 “赐辛夷珠宝十觚,赏绸缎十箱。这事就这么定罢。”王俭高昂下颌,一字一顿地下了决断,丝毫没将金銮座上的皇帝放在眼里。 朝臣们的眉毛眼睛都挤成了一团。瞅瞅皇帝,又瞅瞅王俭,没谁附议但也没谁反驳。诸人进退两难,含元殿陷入了僵局。 然而,便是在这般滴水成冰的气氛中,那颤巍巍的声音又不怕死般响起—— “微臣……微臣以为……无论嫡庶尊卑,还是长幼先后。祖宗规矩那么多,这第一条的一定是忠……忠字当头,忠不可犯,其余都可再议……” 进谏居然还是萧铖明。他的脸已经吓得煞白,滴滴冷汗往下淌,然而话的条理还是清晰,严丝合缝地撞进诸人耳里,让百官都变了脸色。 如果第一次进谏是直性子,那再而三的驳王俭,就是明显的对着干了。哪怕是挂着“直臣诤谏”的名头,也是众目睽睽之下,和王家较劲儿上了。 王俭一愣。旋即怒极而笑,目光像刀子般刺过去:“萧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一口一个忠字,难道是指责老夫若不给辛夷封诰,便是不忠不臣么?” 这话得很重。萧铖明连连拭额角的汗珠,衣襟都**了一大片,然而回话却是回答毫不迟疑:“微臣……微臣不敢……只是……王大人自然是国之栋梁,然而一人难敌十力……国有百千忠臣,自然是好过一枝独秀……此乃家国大义,祖宗大计……王大人难道不这么以为么?” 第一百八十六章 郡君 诸人都倒吸了口凉气。 Ww W COM 还以为萧铖明懦弱嘴笨,哆嗦着不明白。没想到口齿抖点,意思却是一步一个刀子,一句一个大义,用家国两个字把王俭逼到了角落里。大帽子扣下来,王俭吃了亏还不敢痛。 果然,王俭陡然变了脸色,嘴唇气得紫,若不是顾忌朝堂之上,只怕佩剑早就架在了萧铖明脖子上。 “放肆!汝区区一个四品官吏,前朝旧臣,还和老夫论起家国大义来了……” “微臣不敢!万般祖宗规矩,千种伦理纲常,微臣只知忠字第一!忠字为!微臣只认一个忠字,也只服一个忠字!” 萧铖明蓦地打断了王俭的话。他重重叩在地,不要命地拼了浑身力气,调高了音量大喝,震得王俭脸皮抽搐,震得百官脸色骇然,震得含元殿中暗流汹涌,地动山摇。 “好,好一个萧大人……”王俭咬牙切齿,将拳头攥得咯咯响,眉宇间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 然而,还不等他把话完,一直放佛局外人的李赫,忽的朗声喝道—— “准奏!依萧爱卿所言,忠字为,忠女当封!传旨,封辛夷正四品郡君!号曰怀安!怀安郡君!” 郡君,外命妇中位列正四品。封号怀安,取“感怀忠义,安平宇内”之意。 怀安郡君。这对于一个庶女来是无上殊荣,更是拿到外面去,足以登堂入室的尊贵封诰。 含元殿陷入了片刻凝滞。 王俭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下意识地反驳道:“皇上,这正四品是不是太高了……” 又一次的,王俭话头都还没完,李赫不容置疑地提高音量,打断了他的进谏:“诰命郡君。封号怀安。拟旨罢……正四品。” 李赫一字一顿,似乎故意略过了王俭,直接就命中书舍人拟旨。还特意加重了“正四品”三个字,堵得王俭老脸如猪肝般涨红起来。 旨已下,君无戏言。四品诰,怀安郡君。 “皇上,此举太过轻率,不合国法……”王俭恼羞成怒,气势汹汹地直接叉腰上前大喝,毫不顾忌朝堂上的君臣礼仪。 “赏辛夷珠宝十觚,绸缎百箱,恭贺她封诰怀安郡君。”李赫不待王俭完,又猛地接了话,将王俭的话头再次怼了回去。 又是赏赐,又是封诰。王俭实在不敢再开口了,不然,不知李赫又要如何“皇恩”浩荡,生生地打他的脸一巴掌接一巴掌。 而且还是李赫根本无视他王俭,直接颁下了圣旨。这种事从皇权被五姓七望架空后,就再没出现过,没想到在他王家一跃而为第一家时,他李赫不禁挑战了五姓,还直接怼上了王家。 王俭的怒把脸都烧成了紫红色,偏偏还不能当众出来,只能自己一口口咽下去,咽得他浑身颤抖,唇角哆嗦得撑大了鼻孔,活像只壮牛,放佛有白气从鼻孔里喷出来。 含元殿的气氛更加尴尬了。 虽然是场对庶女的褒奖,却成了王家家主和皇帝的对决。百官都缩着脖子,各种当没看见,看见了也不明白,甚至有闭目养神打瞌睡的。 王俭不愧是身历数朝的老油条,还真的把气一点点憋了回去,重新换上副平静从容的样子,古怪地一笑:“这卢家没了,儿要变了。然而变也变不成皇上心中所想的。五姓七望,丢了一姓自然可以补一姓,丢了卢寰来了张三李四王麻子,那条断了手脚的鼻涕龙永远也不会有出头之日。皇上可不要乐极生悲,早早地看走了眼。” 王俭这话得直白。装瞎装聋的百官们都变了脸色。 卢家倾覆,王家势盛,纵然有逆太子追封之事,压得王家受了些憋屈,不敢明目张胆地露出屠刀。但打斗,言语逞利,王俭也如只睚眦必报的铁公鸡,容不得半点吃亏。 然而,皇帝李赫却放佛没听懂,只是温和地笑笑:“爱卿所言有理。赏的赏了,罚的罚了,五姓也该补补了。这卢家倾覆,留下的空缺职位不少。最高的便是卢寰一品国公爵,并一品骠骑大将军衔,此职统八十万大军,镇守大魏西北门户。可谓国之栋梁,重之又重,不能再拖着空了。” 如果辛夷的封诰让百官都装瞌睡,然而卢家职位的补缺,却让所有人瞬间睁大了瞳仁,眸底都射出火热的光来。 曾经的五姓之留下了块大肥肉,虽然大部分都会被王家吞了,但总有点碎肉边角留给文武百官,人人都能分点好处。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卢家的这块肥肉,乃是皆大欢喜,诸人翘以盼。有关系的没关系的,吃肉的吃肉,喝汤的喝汤,捡漏的也不会闲了。 “微臣进谏。一品国公只是爵位,并无实权,倒可再议。但骠骑大将军统掌八十万军权,此种重担显职,想来只有王俭大人可以胜任。臣提议王俭大人,补大将军衔。”一位官吏出列,讨好地看了眼王俭后,朗声向李赫禀奏。 “臣附议。王俭大人补大将军衔。” “臣附议。王俭大人补大将军衔。” “臣也附议……” 渐渐地,一名名官吏都像提前商量好似的,6续禀奏提议王俭补缺。毕竟把这以后第一家的家主哄好了,他们嘴里随便**渣滓下来,也够他们吃一年了。 王俭方才忿忿的脸,此刻才缓和下来,泛起抹得意的红光。他甚至开始整理官袍,准备跪拜谢恩。 且不论王家自身如何,他王俭如何,光是这满朝文武都“提议”他补缺,皇帝李赫也不可能无视。 “骠骑大将军一职,统领西北军权,重之又重……”皇帝李赫面色如昔,刚开口了半句,王俭就扑通声拜倒。 “谢皇上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 话音刚落,王俭就有些尴尬。自己跪早了。然而想想骠骑大将军横竖是自己的,早跪晚跪不都一回事,他的脸色又坦然起来。干脆跪在地上,等皇帝把后半句完。 然而,李赫只是顿了顿,看向了跪在人群中的萧铖明:“萧爱卿以为如何?” 皇帝略过五姓,直接征询个四品官的意见,这又是大大的诡异。然而想想萧铖明屡次进谏,不怕犯了太岁的样子,诸官也觉得合理了。反正惹了王家,一旦走出含元殿,便也活不长。 第一百八十七章 补位 萧铖明依旧副畏畏缩缩的样子,抹了把冷汗道:“回皇上的话……微臣以为,王俭大人是接任骠骑大将军的最佳人选……毕竟……毕竟五姓中卢寰没了,若再合卢家的权与王家的势……这……这不仅是日后五姓之,也是下之……如有金锤镇九州,泰山压国运,必得举国长安……” 萧铖明前半句话得没错,听得卢寰愈得意,还暗道此人尚算识趣,然而越到后来,话虽还是好听话,但意思却越来越不对。WwWCOM 合卢家的权与王家的势,这不是警告皇帝,他王家将兼并两家,如日中么? 下之,金锤镇九州,不是讽刺他王家一家独大,九州至尊,连皇帝都要盖过去了么? 朝臣们也听出了味道,表情愈玩味起来。这萧铖明从去年承办曲江池赏荷会的事起,就是个不怕不怕地,理是怎么样就敢怎么的诤臣。 这似乎太不符他的性子。以前也不似这样。但好似从某一起,就突然变了心性,成了朝堂上的刺头。 “萧铖明,汝大胆!”王俭勃然变色,一把冲过去抓住了萧铖明的衣襟,几乎把他整个人都提起来,“一派胡言……” 然而,又一次的,不待王俭完,李赫兀地提高音调,接过了话头—— “萧爱卿所言有理!” 王俭铁青着脸看向金銮宝座,刚想些什么,李赫猛地打断了他的意图:“萧爱卿忠心可鉴,为国为民,实在是地可彰,万民可表。萧家也是堂堂世家,前朝更世袭国公,只不过江山易主,断了萧家的显赫。从渊源来,萧家并不比五姓差了。” 王俭心头一凉。百官也瞳仁一缩。 然而似乎故意没等诸人缓过神来,李赫又深吸了口气,半个字不抖地了下去:“据前朝皇帝给了萧家八字评价:社稷之臣,百姓之相。言萧家只忠明君,不忠一姓。于是,当年我李家打江山时,萧家也明眼识英雄,早早地归降我李家,伴我李家打江山,功勋显著。这份大功,凌烟阁有记,我李家从不曾忘。” 萧铖明听得老泪纵横,双股颤,他扑通声跪倒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叩:“皇上——” 萧家是前朝遗臣中的异数。因为此族在李家起兵之初,当时家主就认定李为主,叛出陈朝归降李家,二十余年为李家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所以不仅没受“前朝重臣”的猜疑,反而功勋被记入凌烟阁,得李家世代认可。 只是后来萧家后代不争气,不争不抢只读圣贤书的样子,加之五姓七望渐渐崛起,压得萧家声势渐微,逐渐下都忘了“兰陵萧氏”的名头。 王俭心头愈听愈慌,一股危机如凉水当头泼下,冷得他浑身都抖起来。 “皇上!”王俭气得脸色青,蹬蹬蹬直接冲到金銮座前,毫不避讳地瞪视着李赫,“皇上这话是什么意思?萧家于开国有功,那都是过去。如今我王家于治国有功,更重在当下……” 哐当一声清响。 李赫猛地拔出了金銮座旁边的尚方宝剑,好似无心地把玩拿在手中。帝王出剑,尚方可斩,刀光剑影顿时携带着百年皇权的威严,如九鼎泰山当头压下,压得朝中百官都缩了缩脖子。 诸人这才梦醒般惊觉,虽然皇权被架空,但帝王还是帝王。李赫向来昏庸懦弱,但不敢,不代表他不能。 王俭也本能地被唬了跳,不觉后退两步。但他顷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由又悔又怒,瞪大的瞳仁泛起了凛冽的寒光。 李赫却淡淡地瞥了他半眼,好像根本没意识到什么似的,朗声续道:“骠骑大将军一职由萧铖明接任!加封萧铖明一品忠国公爵!卢钊大都督衔由萧铖明嫡子接任!萧氏子弟但凡为官者,皆官升一等!女子有封诰者,俱赏珠宝百觚!以褒奖萧氏忠心,以下各位表率!” 一言出,四方惊。 拟旨的中书舍人狼毫都愣在指尖,滴落墨汁一大团。文武百官张大了嘴,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王俭则是将拳头捏得咯咯响,冷目如剑地刺向李赫。 骠骑大将军,一品国公,八十万军权,由萧铖明接任。 且不萧家如何,但就是萧铖明这一人,便将跃为国之栋梁,封疆大吏,是在朝中半句话下都要抖一抖的人物。这下王俭对他也得客客气气,对萧家有心思的,也得掂量掂量他手中的百万府军。 还不全族升官,女子赏赐,乃是皇帝太过明显的抬举。虽然时日根基尚薄,还不足称九州第一家,但位列“五姓七望”却是实打实的了。 没了卢寰,来了萧铖明。灭了卢家,来了萧家。五姓还是那个五姓,不缺一个不少半个。王俭话是对了,却是搬了石头砸自己脚。 “皇上三思!”王俭连臣子礼节也顾不得了,就冲到金銮座前,铁青着脸对李赫大吼大叫。 回答他的是哐当一声清响。 李赫手中的剑有意无意的,忽然坠落在地,剑身砸在金砖地上,猝然的响声惊王俭本能地话头一断。 “哎呀。朕瞧着这剑上有些灰,祖宗留下的东西怎么能脏了呢。便想自己顺手擦擦。没想到这剑也真沉,朕这病秧子都拿不稳的。”李赫也一副被惊吓的样子,讪讪地自嘲着,低头去捡剑。 似乎真是他昏庸无能,不务正业,上朝的时候忙着去擦剑灰。才拔出了这柄剑,才掉落了这柄剑,倒是很符合他惯来糊涂的样子。 恍若要应证这番话,李赫颤巍巍地把剑入鞘,很是歉意地嘿嘿低笑,对百官和朝臣们摆摆手:“诸爱卿莫见怪……朕只是想擦擦灰……惊着诸爱卿了……” 一番作态,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破绽。然而王俭再不能像以前那般,信个七七八八了。剑出鞘还可以回,然人心一旦出鞘,就不可能再回去。 “皇上还真是闲情逸致,上朝来擦东西的。尚方宝剑乃帝王佩剑,一剑出下浮屠。可不是容易握紧的,皇上莫再闪失了。”王俭一声冷笑,故意笑得很大声,朝堂从头到尾都听了明白。 他在有意试探李赫。用太过直白的挖苦,试探李赫的拔剑之举,入鞘之心。 没想到李赫依旧嘿嘿低笑,肩膀有些后怕地后缩,看着王俭的眼眸满是讨好:“爱卿得对,爱卿得对……” 第一百八十八章 裴家 李赫这副傻乎乎的样子,引得王俭脸上划过抹狐疑。WwW COM他似乎有些拿不准了,方才的李赫本就很不正常,却不能确定是“真不正常”还是“这才是正常”。 王俭迟疑了。朝臣们也迟疑了。皇帝李赫从没有这般和王家怼过,今儿突然的硬气实在古怪得,让人觉得若不是他们自己的幻觉,就是李赫了失心疯。 “哎哟,这手还被割出口子了……嘶……”李赫忽的轻声惊呼,捧着自己的掌心,疼得龇牙咧嘴,完全没个帝王庄严样。 原来尚方宝剑把他的手划出了个口子。半寸长的裂口绝不算严重,却惹得李赫鼻子眼睛都挤在了块儿,满脸弱不禁风的瘟鸡模样。 意识到来自王俭和百官轻蔑的眼神,李赫却依然毫无察觉地歉意一笑:“正事差不多了,就退朝了罢……朕去瞧瞧手……好疼,嘶,好疼……” 言罢,不待王俭劝阻,李赫就猛地起身,捧着手往殿后退去,紧接着就是大太监郑忠的公鸡尖叫“退朝——” 百官愣在原地半晌,郑忠叫了三遍“退朝”,诸人才缓过神来,脸上一副方醒分不清东西的样子。 辛家庶女成了郡君,萧铖明成了大将军,萧家补位五姓七望,皇帝怼了王家。今儿这番朝议实在是波澜迭起,一惊一乍,不寻常到像做了场稀里蒙圈的梦。 然而圣旨都是实打实下了,梦再是糊涂,旨意却是传遍九州全国,掀动才平息下来的暗流又蠢蠢欲动,一盘接一盘棋局精彩才起。 百官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王俭,看了眼高高在上的龙椅,神色各异地退出殿外,下如何大变,他们不过是配角,跟着吃肉的吃肉,跟着喝粥也死不了罢了。 偌大的含元殿转瞬就剩下了王俭一人。 他独自杵在金漆丹壁前,抬眸看着那把金銮座,眸底寒光如闪电般霹霹炸裂开来,吓得旁边不知何时上前来的一名官吏,腿脚又软了两分。 “王大人。卢家这块肥肉,只有王家才配得上。如今被李赫不知哪门疯,赏给了萧家,这可如何是好?” 那官吏一袭绯红官袍,位列正二品。膀大腰圆,腆着个大肚子,脸上泛着油水过度的红光,一看就是名门世家里滋养出来的。 王俭转过头,脸色些些缓和:“私下里不必如此客气。贱内早年丧父,是您照顾教养她,俗话长兄如父,老夫还得唤你声大舅哥。” 那官吏忙受宠若惊地俯身行礼:“裴延不敢。家妹当年能嫁与大人为嫡妻,是我裴家的荣幸。如今卢家倾覆,王家为,下官如何当得起大人一声大舅哥。” 似乎裴延的话很受用,王俭眉梢不禁划过抹得意,他嘿嘿笑了:“裴大人可莫王家为这种话了。李赫先是追封逆太子,如今又大封特封萧家。风头盛的是萧家,干我王家何事?” 裴延立马堆出满脸讨好的褶子:“萧家不过是后进,又哪里比得上王家的底蕴。李赫圣旨虽然下了,但王大人若是要定了卢家的肥肉,难道还没有办法?来个逼宫进谏那病痨皇帝,或是直接抹了萧铖明脖子,只有王家愿不愿,没有办不到的。” 听前半句,王俭还略有喜色,可后半句,却让他的神色一肃,凉凉地瞥了裴延半眼:“李赫才来个追封逆太子,搬出祖宗规矩压我王家。偏偏封的是个死人,我王家千般法子也奈何不得。下人都知我王家吃瘪,若是萧家出了半点事,不论真假怀疑都会载到王家头上。他萧铖明好歹是御赐亲封的骠骑大将军,我王家有那么傻?” “那……总不能任由病痨皇帝这么疯下去……”裴延缩了缩脖子,迟疑地试探道。 王俭叹了口气,拳头捏得青筋暴起:“裴大人倒是了明白话。只有王家愿不愿,没有办不到。不过如今这法子得变变,要从长计议,不能冒失突进。不然我王家很快就会成下一个卢家。” “如何个从长计议……”裴延的身段又放低了几许。 “白了,我王家最大的宝是皇后的嫡子——二殿下。只要这个宝算数了,一切还不都是王家囊中物?”王俭看向当头的金銮座,眉间浮起股寒气,“王家将全力扶持二皇子。虽然被逆太子压了头,但却是当今唯一的嫡子。老夫还不信,李赫有得其他选。” “那萧家就放着不管了……”裴延的眉头松开又攥紧。 “谁不管?”王俭白了裴延一眼,“皇帝想让萧家补位五姓七望。他提携一个,我王家也提携一个,到时把他萧家挤出去就行了,下场也是我王家来定。斩了敌人的头的同时,也壮了自己的臂,如何?” “大人妙计,下官自叹不如。光明正大,一举两得,妙甚,妙甚!”裴延连声赞叹着,脸上的褶子都快堆成了一团。 就算裴延亦是二品重臣,在长安逛一圈也是诸官避退的角色,但在王俭面前,他直把自己当成了条京巴狗,恨不得王俭伸出脚尖来给自己舔舔。 王俭默不作声地打量着裴延,嘴角浮起得意的笑。裴家是王家的姻亲,也是“关中四姓”。若论下权贵局面,第一等的是“五姓七望”,第二等的便是“关中四家”:韦,裴,柳,薛。其中尤以“裴”为四家之。 “裴家与我王家素来联姻,算是半个自家人。加上关中四家之的权势,也不会落了世人闲话。”王俭忽的虚手一扶裴延,姿态无比亲切和蔼,“扶裴。我王家扶裴如何?” 裴延一愣。本来是狗主人的馅饼,阴差阳错砸到了自己头上,让他瞬间惊喜到脑袋懵。 “扶裴。”王俭拍了拍裴延肩膀,亲和的笑意愈浓,“我王家将扶持裴家跻身五姓七望,把他萧家挤兑下来,让萧家从云端重重摔下来,摔个粉身碎骨。汝作为王家家主,意下如何?” 裴延猛地一吸鼻子,憋回去欣喜到喷涌的泪水,扑通声跪下叩:“裴延……裴延谢大人恩典……从此我裴家定为大人效全马之力,王家向东我裴家绝不敢向西……” 王俭朗声大笑起来,他向前伸出手,凭空抓向了高台上的金銮座,拳头猛地一握,激起了他眉间愈灼眼的红光:“他李赫敢封萧家,我王家便也为裴家请赏……若李赫应了,今日朝堂之辱老夫可暂且不计,若是不应……哼,就怪不得老夫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蜀地 含元殿中似有金龙咆哮,风云暗汹涌,殿外的日光照射进来,映得那金漆丹壁之上龙椅辉煌,宛如颗金子铸的棋子,落在了下棋局的中央。 Ww WCOM 谓之王权。谓之霸业。 而话这厢,退朝之后,新晋封的骠骑大将军萧铖明并没有急着出宫。 他疾步来到朱雀门的一个角落,左顾右盼确认没人瞧见,才对着那儿候着的男子正色行礼:“下官拜见主上。” “在下人称棋公子,听也听惯了。大人唤我公子便好,什么主上不主上的,也不嫌拗口。”江离用手中折扇徐敲额头,辨不出喜怒地轻道。 他一袭素衫,轻绡如云,勾勒出他完美如明月的身姿,真比夏日的莲花还要风雅几分。他倚坐在一辆马车边,一条腿随意的耷下来晃着,几缕墨拂过他似寐未寐的眸,一副夏困未醒犹惺忪的样子。 “是。公子。”萧铖明只微微打量了一眼,就恭敬地垂头敛目,“一切都按公子的吩咐办了。何时进谏,些什么,都是按照公子提前定下的计划进行。皇上晋了在下官职,更有意补萧家为五姓七望……从赏荷花会到如今,步步显头露脸,萧家一切都是拜公子所赐……谢公子大恩……” 萧铖明忽地拜倒在地,一连对江离行了大礼。那姿态比向金銮座上的皇帝行礼,都还要恭敬郑重几分。 “萧家认我为主,这难道不是个主子该做的?更重要的是,萧家本就当得起这样的地位。社稷之臣,百姓之相。本公子扶你们上去了,接下来唯愿萧家永不忘这八个字。” 江离一时没叫萧铖明起来,他悠闲地坐在马车边上,坦然地受了这一礼,浑身上下都散出与生俱来的高贵。 若是这一幕让旁人看见,定要引起九州又一番风雨。 萧家从最开始的所作所为,都是受棋公子授意。步步为营,算无遗策,从快被世人遗忘的没落世家,逐渐引起帝王的信任,在五姓七望霸占的棋局悄无声息地突进,等彼时下现,却已经太晚了。 朽木已重新抽芽,只待时日茂参。四品已晋一品,且等数年权煊赫。 “几个时辰的朝议,等得本公子都打瞌睡了……金吾卫催了几次,命本公子及时出宫。要不是凭着这把扇子诳些和建熙公主交情的话,本公子早就被打出去了。”江离把玩着手里的团扇,状似无心地闲扯。 萧铖明一愣。这才现江离手中的是把女子用的扇子,从蜀锦用料到精巧做工,都是后宫的时鲜样式。 “听闻公子被召进宫,陪建熙公主下了盘棋。这可是赢棋赢来的?”萧铖明略一思忖,疑道。 江离点点头,用团扇柄翘着额角,很是头疼的样子:“不错。本公子为了那百金的赏,进宫陪建熙公主落了几子。棋自然是赢了,但公主娘娘又不开心了。百金打了水漂,只扔了把扇子过来,可是亏大了,亏大了……” 萧铖明探头瞥了眼团扇,泛起抹笑意:“公子从来只醉心下棋,不喜胭脂,少涉风月,难怪对女子之物都不太有眼光……这把团扇用的是最上乘的蜀锦,最顶尖的绣工,拿去当铺也能当个百金的。” 江离眸色一闪,他忽的探下身,惺忪的眼眸忽的明亮,如寒星般盯紧了萧铖明—— “蜀锦百金,还是蜀地百金?” 萧铖明心尖猛地一跳。 蜀锦百金。亦或蜀地百金。面前的男子如同从困意中醒来的蛟龙,眉间都有暗暗的风云涌动,偏偏那神色还平静到极致,愈添神秘莫测,浩如深渊。 “蜀锦百金……蜀地……无价……”萧铖明又正色拜倒,一字一顿携千钧之力。 大魏分十道,治三百六十府。其中“剑南道”俗称“蜀地”,虽然早已开化,茶叶锦缎都得长安追捧,然而和关中晋畿比起来,还是属于“蛮夷之地”。 纵使比“岭南道”那种边疆要好些,但总叹出蜀难于上青,权贵视其为“有点物产的蛮夷之地”,逃不了“蛮夷”二字,在全国十道中靠了尾。 是以,萧铖明“无价”二字评价,足以惊心动魄。 然而,这个不寻常的答案,却换得江离眸底笑意:“萧家果然是明白人。人人都在叹蜀道难,难于上青。却不知这是阻遏,也是最好的伪装。蜀地非蛮夷,而是渊……” “龙腾之渊。”萧铖明蓦地接过了江离的话,一点火光映亮了他眉梢,“公子的打算是?” “策略。将蛮夷之地变为龙腾之渊的策略。本公子需要萧家,这个前朝宰相之族的头脑。”江离手执团扇重重地敲在车横上,清脆的一声宛如震响在地间。 钟灵毓秀山川灵,蜀川迢迢候英雄。棋子落,大局启,龙气西来紫气南,北渡秦淮,南王九州。 “下官立马回府,召集族议。会尽早为公子拟定出疏略。”萧铖明有些激动地搓着手,“不过,公子怎么就突然提到了蜀地?” “卢家倾覆,逆太子伏诛。这场棋就下完了么?不,那不过是淘汰了些虾米,太过弱的虾米。”江离跃下马车,背对大明宫负手而立。 三宫六院,宫闱深深,隐隐可见的含元殿,都被男子忽略在了身后,他眸底真正的映出的,是面前八千里关中平原,万万里锦绣江山。 “棋局才刚刚开始。真正的开始。” 江离忽的幽幽一笑。面前的平原江山顿时收缩凝聚,在他瞳仁上点燃了一星火花。 和十一年的夏末。以两道册封圣旨结束。 第一道圣旨,辛家六女辛夷诛杀逆太子,功在社稷,敕正四品郡君,封号“怀安”。同时,因辛家过继嫡子时疏于查探,辛歧官降一等,辛周氏革除封诰,一封一贬,为辛家和逆太子的案画上了句号。 第二道圣旨,晋四品忠武将军萧铖明,为正一品骠骑大将军,兼忠国公爵。同时,萧家所有为官子弟官升一等,外命妇赏赐百金。 第一道圣旨关于外命妇的封诰,虽然一介庶女一跃而成正四品郡君,让长安城嚷嚷了好阵子,但终究被第二道圣旨的风云给压了过去。 又是晋大将军,又是全族升官。圣意太过明显的,要让萧家补位“五姓七望”,形成新的下权力之分局。 五姓七望,殊耀煊赫。谓之:萧,王,郑,李,崔。 王家吃了瘪,萧家风头盛。长安城从来不长安,九州再次风云起。 第一百九十章 夜宴 九月。 WwWCOM夏尽,入秋。萧家在长安本家举办宴席,大宴宾客,庆祝萧氏加官进爵全族之喜。 本来萧家并不愿大办,但皇帝有意让萧家立威。不仅赐了美酒佳酿百车,还当朝“叮嘱”百官都要去给新晋大将军贺喜。皇帝都放明白话了,就算有不服不甘的,也只得把表面功夫先作全。 于是,在九月初一这入夜。萧家成为长安城的中心,成为下的瞩目。 大魏四品以上官吏俱俱出席,四品以下尽皆派人献上贺礼,连偏远边疆的县令也送来了贺帖,五姓七望的家主包括王俭都是亲自现身,言行间已将萧铖明当做了同辈。萧府贺礼堆积如山,灯火辉煌映亮了夜空,府口长街被贺喜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 长安城百姓彻夜不眠,挤在门缝里瞧热闹,议论着从此“五姓七望,萧王郑李崔,共分下权,共掌九州势。”大魏千百条官道上不断见着斥候飞驰,将“萧氏补位五姓。日后见萧,头低三分”的风头传遍国土每一寸角落。 月上中,酉尽戌来,秋夜送凉繁星澈,正是夜宴笙箫起。萧府中丝竹声声如同,司仪礼乐传遍长安城,“恭喜萧大将军”的拜谒声,几乎要将长安的夜给掀个底朝。御酒飘香,火树银花,一派熙熙攘攘,十里盛世繁华。 而在萧府后花苑,却是截然不同的场景。穿庭风送来若有若无的菊香,廊下红纱灯笼吱呀吱呀地晃,搅得池水中的明月碎成了几片。 偌大的后花苑地上,摆置了数十盏孔明灯,那是萧家准备在宴会结束后,放飞为全族祈福的。花苑边上只差了几个厮看守,孔明灯取个吉祥,并不是值钱东西,所以也不用担心谁起了心思。 辛夷立在廊下,静静地看着孔明灯。她微微张开了双臂,些凉的秋风盈起她的衣袖,吹得她的心一片空荡荡的。 “公子何必跟来?”辛夷轻道,她身后是条长长地游廊,通向了热闹的前府。此刻一名男子正从游廊来,负手踱到了辛夷身后。 “你若真不知我为何跟来,也就真枉费我跟来了。”江离在辛夷三步开外驻足,月光为他绝美的容颜镀上了层霜,“卿卿。你还要躲我到几时?” 辛夷并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躲?紫卿不是躲公子,是躲自己的命。谁不想活个长命百岁,岂有靠近悬崖峭壁的理。” 江离眸色一闪,唇角有不自然的紧抿:“卿卿这是何意?” “没什么意思。不过是前府热闹得头晕,来后府避避清净。见月色甚好,秋夜送凉,想与公子共饮一杯罢了。”辛夷转过头,对廊下的厮吩咐,“去席上取点酒来。快去快回,莫要声张。” “奴才定为怀安郡君办得妥妥的。”厮谄媚地笑笑,一溜烟地回前府去了,不到半刻,便取了好几壶酒来。 酒香顿时溢满了后花苑,熏得池塘中的明月都放佛醉了,皱了一池秋水。这是皇帝御赐的酒,特赏萧府用来招待宾客的。 辛夷接过酒,屏退了厮,这才举壶各斟两杯,递到江离面前:“公子,请。” 女子的神情自始至终云淡风轻,看不到眼眸中的秋水意,也见不到眉梢的桃花情,放佛面对的只是个普通公子哥儿,连致酒都端着“怀安郡君”的仪态。 江离的眸色深了深,他的手迟疑了片刻,终于伸出接过了酒盅:“卿卿。若不是这萧府夜宴的契机,只怕你我是此生都不会再相见了。” 辛夷眉梢一挑,话语依然淡到了极致:“奴家得封怀安郡君,位列正四品,自然得了萧府邀请。公子因为棋艺群,和萧大人算个棋友,所以也来了讨杯酒喝。你我中间隔了萧府,不过是‘你萧我’,又哪里凑得成‘你我’。” “卿卿。你到底在怨我什么?”江离故作不解地笑笑,然而攥着酒盅的指尖却不禁握紧了。 辛夷唇角一勾,眉间腾起股哀凉:“时至今日公子都不愿明白话?公子算计下,衣无缝,又怎会不知紫卿在什么?到底是逃避还是装傻,还是和上次寺中一般,又要拿虚与委蛇的鲜花儿,来蒙紫卿的眼么?” 江离不再话了。他抿了抿唇,忽的举起手中的酒盅一饮而尽,佳酿划过他的喉肠,如团火般在他腹腔中炸开。 辛夷也不再话。她也举了举酒盅,然后掩袖一饮而尽。本是御赐美酒,宫中珍藏,她却尝出任何味道。 江离看也没看辛夷。他又自顾斟了一盅,仰头一饮而尽,又斟酒,又饮尽,又斟酒,又饮尽。一杯又一杯,喝得急促又沉默。 大魏民风开化,女子以饮酒为时兴。故辛夷虽能喝酒,但酒量不大。所以喝了几盅后,她就本能地凝滞了酒杯,只是静静地看着面前的男子,一杯又一杯。 良久。一壶见底。江离猛地个踉跄,斜靠在游廊的柱子上,低沉的嗓音混着酒香飘来:“是。是我。” 这不明所以的三个字,旁人听得稀里糊涂。辛夷却是瞬间明白了,明白到整颗心都在瞬间下陷。 是。是我。是我从最开始故意搜集你的诗词,故意流传了出去,故意教李景霆见识到奇事,然后呈给皇后,这才引起后来赐婚辛卢,引起后来两世紫卿。 这是场从十年前就布下的局。 十年间频繁出入辛府,弈棋是假,搜集诗文为真。鲜花帐后的不是毒蛇,而是从养在枕边的噬心蛊。 纵使已经料到了七八分,但听男子亲口承认,辛夷还是止不住身躯一晃,蹬蹬往后连退几步,要扶住柱子才能站稳,一时竟不出话来。 江离就靠在柱子上,倾颓着肩膀,头微微下垂,墨遮掩了大部面容,他竟是无力抬眸再看辛夷半眼:“十年布一局。我的目的和李景霆是一样的。因为我们都大致察觉出了你是辛栢的棋子,但我们并不能十分确认辛栢的身份。所以你就成了最好的试金石。不过,我和李景霆不同的,是李景霆筹谋的是如何拿起这把刀,而我筹谋的是如何让李景霆,帮我拿起这把刀。” 十年一局。借刀杀人。 完美的是局中局。不堪的是棋中棋。 第一百九十一章 真假 辛栢作为弈者,培养了颗棋子,李景霆作为螳螂,费心的是如何诛杀棋子试探弈者,而江离作为黄雀,算计的是如何让螳螂帮他试出答案。 WwW COM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辛家一株紫玉兰,竟牵动了三方心思,串联起了三位弈者的博弈。 她为棋子,亦是元,无法主自己之命,却可主棋局之势。 然而,越是无暇的棋局,就越是让人心寒,越是让此刻的辛夷心底翻江倒海。就算时光流逝十年,也会留下痕迹,没有谁真能那么大度,辛夷也自认是俗人一个。 江离的声音继续幽幽飘来,他的语调愈沙哑,如坠入了个梦魇:“但是,那是以前,是你出嫁卢家以前……你不是辛夷,只是颗棋子……然而,自你闹黄了御婚,不知怎的转了性子,我这才记得,这才用这颗心刻下……桂棹兮兰桨,辛夷楣兮药房。你叫辛夷,你是我的卿卿……或许太晚,我却不愿再一刻耽搁……” 辛夷点点头,又摇摇头,她猛地又灌了杯酒,才能让自己把话出来:“流光容易把人抛。过去的过去,奴家可以不计较。但罔极寺中,公子却亲口,若我怀疑你,还不如直接杀了你。那时的我,还真是轻易地信了,因为那时的公子,还真是挑不出一丝破绽。” 江离的身躯一抖。头愈颓然地低垂下去,墨垂下来掩了他的容颜,竟丝毫看不清,他此刻是如何的表情。 然而他没有辩解。沉默,死寂般的沉默,便是种肯定不过的答案。辛夷刹那就明白的答案。 可她仍然徒劳地睁大眼,恍若自己不懂似的,根本不明白男子到底是承认了还是没认,只顾带了些些希冀地盯着他。 她心里懂了十分,却又情愿自己半分不懂。愚昧或者迟钝都好,都不愿亲耳听到那个答案。一个揭开鲜花帐后毒蛇真面目的答案。 江离没有抬头,也没有话,只是沉默。听得见他沉闷地呼吸,他衣衫间沉香缭起,还有晚风拂动他墨的簌簌声。 沉默的时间越是长一刻,辛夷的心就往下沉一刻,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公子,到底……” “是。”江离猛地接过了辛夷话头,他的语调沙哑到极致,扶在柱子上的指尖攥得白,“是。是我骗了你。” 顿时,辛夷的心猛地一跳,撞得她胸腔痛得钻心。 “公子骗了我?”辛夷呢喃着这句话,恍惚地咧了咧嘴,点点头又摇摇头,“公子是卿卿的公子,怎么会骗卿卿呢?这可是事关卿卿生死的真相,公子当时怎么能那么平静地,给了卿卿完美的谎言呢?” 不待江离回答,辛夷便猛地上前两步,手攥紧江离衣袂,眼巴巴带了两分急切地连声道:“公子怎么会骗卿卿呢?公子开玩笑的是不是,卿卿不会下棋,脑子不灵光,公子就别戏弄卿卿了。公子你话呀!你不是,你从来没有骗过卿卿,公子你回答我呀……” 女子脸色苍白,双唇哆嗦得厉害,然而瞳仁却含了股如火地执念,痴痴地盯紧了江离的脸,希望一切都只是她听错了,希望他改口告诉她,一切不过是个玩笑。 江离浑身一抖。 虽然女子攥他衣袂的力气很,他却放佛站不稳似的,连语调也不稳起来:“对不起。是我骗了你。” 辛夷动作一滞,捏男子衣袂的指尖忽的就垂了下去,荒荒问道:“为什么?” “十年之局,就算过去,也终究会留下痕迹。我太怕,怕这条痕迹会在你心中裂为深渊,然后将你我划作两岸人。我太怕,哪怕一想到这种可能,就怕得要死。所以铤而走险,予你谎言。”江离抬眸直视辛夷,眸底夜色翻涌。 辛夷的眼眸有片刻无法聚焦。她连连后退几步,猛地又灌了自己几口酒,因为喝得太急都不住咳嗽起来,咳得脸愈煞白。 然而烈火般的酒意突突上冲,才让她的脑海渐渐平静下来,化作一抹哀凉的冷笑:“这就是公子的答案?可真是好听。公子下棋下得好,好话也得好。和上次罔极寺中般,都让人听不出真假。” 江离一怔,语调微急:“卿卿,这是我的真心话。” “真心?”两个字引得辛夷冷笑愈凉,“哥哥可以十年布一局,公子也是十年潜行辛府。你们这些下棋下得好的人,真的太可怕。颜色鲜妍的蛊虫最是剧毒,紫卿不是不信,而是不敢信。棋局之中,唯有利益,无关风月。公子这个最会下棋的人,真心不觉得可笑么?” 辛夷的眸色哀然得含了两汪水汽,泫然似欲泣,然而唇边的浅笑却没有一丝温度,笑的是面前的男子,笑的也是自己。 棋局之中,唯有利益。人心作践,情义凉薄。 她辛夷自问个凡夫俗子心,性命几番成为棋局各方算计的肥肉,她也不得不生起了惧意,装上一层层盔甲,不过求个最不起眼的长命百岁。 谁叫她丢了心的,偏偏是下最会下棋的棋公子。而她,偏偏不太会下棋。如同飞鸟恋上了鱼儿,注定九九八十一难,重重生死劫。 “卿卿,你不信我了么?”江离沉声道,指尖已经不自觉地开始凉。 情到多情转薄。善念和罪孽有时竟是同源。 如同他当初罔极寺的谎言,愈是在乎,便愈是生惧,惧怕任何一丝的别离,惧怕任何一点变质的沙子。 辛夷抬起手,为自己斟酒,一饮而尽。她的酒量不大,前时本能地停了杯,此刻却不禁再次重斟,一杯一杯,灌得自己醉意上涌,为苍白的脸镀上了几分血色。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不该信公子。”辛夷面露醉意,眸色恍惚地道,“棋局之中太多虚情,太多假意,或许公子这种聪明人是不怕的,然而紫卿却是被弄糊涂了。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真心,什么是算计,紫卿真的分不清了。” “卿卿。”江离微急,上前几步想要拉女子。 “公子留步。”辛夷兀地后退,带着醉意地像女孩般,竖起根青葱指立在唇间,“公子也别再多。沉睡的毒蛇最咬人,好听的话也最迷人,迷得人眼花缭乱,看不清黑白。罔极寺中紫卿已错了几次,如今可不愿错第二次。公子向来都是巧嘴的,话儿可信么?紫卿不知道,真心可信么?紫卿更不知道。” 第一百九十二章 决裂 辛夷直接提了酒壶,摇摇晃晃地走入庭院中。Ww WCOM院中置数十盏孔明灯,是萧家准备宴会后放飞,为萧氏祈福的,远望去一个个杭纸洁白,在月光下镀了层光。 辛夷左右瞧了片刻,左手抄起廊下预备点灯的曲柄火杖,用打火石点着了,持着向满院孔明灯走去。 萧家的厮急得便要上前阻止,没想到声儿还没出,便被江离一个眼神唤来的影卫“劫”到了僻静处。 “对不住的是我辛夷。是我辛夷太傻,傻到分不清真假。或许辜负了公子真心,连累公子神伤,真真罪孽一件。” 辛夷若笑若叹地低低呢喃,举起酒壶连酒盅也不用,就灌了两口酒,甫弯下腰去点亮了盏孔明灯,或许是醉酒,她的手晃了半,才颤颤地把烛火点亮。 月夜悄寂,孔明灯亮,如同一点清辉里的萤火,点亮了江离眸底燃烧的夜色。 那女子穿行在孔明灯间,右手执酒,左手执火杖,因为已着醉意,所以步伐跌跌撞撞,倩影娇无力,四周孔明灯6续被点亮,恍若簇拥她在云间的银汉。 江离眸色沉了沉。他也走向庭中,亦顺手抄了抄了把曲柄火杖,一盏盏点亮孔明灯。 他跟在辛夷身后,保持着三步距离,脚步被火光逐渐照得亮堂。 “不是你傻。是我傻。未曾入情局,一入便是错。再是有理由的,在你那里也都成了罪。”江离哑着嗓子低吟,弯下腰点亮了盏孔明灯。 数十盏孔明灯依次点亮,6续升入上空,似千里银汉垂地,星子璀璨,映得上方夜幕都华彩流萤,映得那院中两抹人影咫尺涯。 “罪?踏进这盘棋局的人,谁的手是干净的。我不是,公子更不是了。你我这样的人,谈情义二字,或许从一开始便错了。”辛夷无力地咧咧嘴,嫣红的醉意却化为了她眸底的凉薄。 她点燃了一盏孔明灯,在灯盏升起到面前时,她兀地伸出手,截住了那灯盏,额头抵在热乎乎的灯壁上,把语调压得低了又低。 “就算开始知道是错,还是不可抑制的沉沦。从前想告诉你,一直努力地鼓励自己告诉你,我陷进去的不只心,还有一生。” 这话得太过低微,江离并没有听清,只见得辛夷又松开了灯盏,目送灯盏悠悠升入夜空,点亮一爿星火。 “却只是从前了。” 辛夷痴痴地看着灯盏升空,她身后的江离似乎明白了什么,顿时心跳都慢了半拍。 孔明灯飞走,了断人间羁。情义从此散,葬入夜空。一盏盏,一缕缕,尽皆逝。 辛夷又灌了自己口酒,她已经醉到眼前都看不清了,然而只有这灼热的酒意,才能消减她心尖的刺痛半分,才能有勇气面对他,把曾经不敢的话一点点尽。 酒醉,人更醉,心醉如殇。辛夷又摇晃着点燃另一盏孔明灯,在灯盏升到她面前时,双手截住,再次抵额呓语。 “想和你呆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干,就呆在一起就好。或者和你在长安的街道上走走,和你一起看十五的花灯,和你一起去曲江池踏青,和你一起分一块糕饼吃,想和你一起油盐酱醋,年年岁岁。” 辛夷松手,孔明灯升入空,夜色葬烛火,斩断情一缕,顷刻就在无边夜色中消失不见了。 “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江离一时间没有回应,只是默默的点孔明灯,步伐有些不稳,晃得灯中的烛火摇摇欲坠。 辛夷又一次点烛,截灯,低语:“人人道情局难解,若这么个厉害,可否跳出下棋外,自成方岁月静好。然而终究是妄想,低估了权势的诱惑,低估了算计的可怕。果然贪婪如毒,利益面前,人心都被剥得赤*裸*裸的,露出里面一般的黑里子来。” 孔明灯升空,再断人世羁绊一线。 “太难猜。也累了。累到不如放手。” 辛夷猛地灌了几大口酒,像坠入了一个又一个梦境,梦里烟花三月,梦里君子如玉,却最终都化为了棋盘上黑黑白白的棋子,一颗颗如铁锥刺入她心脏。 她还欲继续点灯,却感到身后一阵脚步声袭来,旋即便是熟悉的那衣衫的沉香,离背心不过三寸,想来那男子站在了她身后。 “公子?”辛夷荒荒地刚要回头,江离便兀地伸出手,捂住了她的耳朵,捂得严丝合缝又力道温柔,让辛夷半分也听不到他此刻的言语。 不希望女子听见,故捂住她耳朵,他的回答和心意。 辛夷醉得几近如泥,根本无力反抗。片刻后,那双手放下,放佛什么也没有生过。 “公子方才了什么?”辛夷懵地转过头,醉得模糊的双眸欲睁似寐地看着江离,却觉得这张俊脸在眼前晃成了几个。 她实在醉得太厉害了。在这场情里醉得太厉害,在这场棋局里也醉了个跌跌撞撞,一败涂地。清醒时辨不清真假,醉时更瞧不明自己的心。 江离眉尖微蹙,心里空荡荡地,连痛也感觉不到了。孔明灯升空,斩断人世情,一刀两断,萧郎陌路,他怪不得任何人。 他一手导向了这样的结局,便要承受自食其果的苦。他下棋下得再好,在情局中却输了彻底,他平生输的唯一一次,却放佛输了一生。 此局名情,本就劫难重重。更兼处在下棋局中,掺杂了利益算计博弈,就更是步步维艰。 江离忽的笑了,自嘲的笑,悲凉的笑,笑得眸底都有了泪光。名震下的棋公子竟然噙泪了,这传出去谁谁都不信的。 “我不会告诉你。因为你方才才,好听的话太迷人心,分不清真假。所以本公子不打算什么了。”江离咽下喉咙的涩意,语调沙哑到如同撕裂,“年年岁岁,我们还有时间,情局棋局,本公子都不会输棋。下棋不可测,但你的局,本公子绝不会输。” 辛夷眉梢挑了挑,睫毛眨了眨,御酒的醉意已经冲得她脑子迷糊,也不知她听明白了几分。 江离深吸口气,才能压抑几乎要迸出胸膛的情绪,什么棋公子,什么咎由自取,他到底不过是个普通男子,会贪嗔痴的普通男子。 绝情远去,情断涯。他的心也痛得疯,痛到钻心蚀骨,如同魔障。 第一百九十三章 千叟 “辛六姑娘,在下江离……我们重新开始……别想着逃离我,你今生都逃不开我……我们重新开始,我不会再输了……” 江离忽的后退一步,对着辛夷俯身揖手,一个普通的行礼,是民间男女初见的礼节。Ww WCOM 辛夷痴痴地笑笑,唇角喷出股酒香,忽的就栽了下去,惊得江离连忙冲上去,将她搂在了自己怀里。 软玉温香,涯咫尺,激得江离眸底夜色不稳,然而女子已经醉过去,顷刻间就睡得死死的,甚至安心地响起了轻鼾声。 “钟昧。拿醒酒药来。再让影十九把她送回辛府。影十九是女子,不会传出闲话来。”江离转头低声吩咐,暗中的钟昧立马应了离去,扬起原地清风一阵。 庭院中安静下来。只有数十盏灯火升入上空,映得长安城璀璨,清辉流光。 “卿卿。当时捂住你耳朵,在你耳畔的话是——”江离低头凝视着怀中女子的容颜,眸底的心痛和哀凉交织成无声的夜色。 “棋公子从不输棋。你等着,本公子会来赢了你。” 秋气满堂孤烛冷,细竹吟风似雨微。又是一关情劫起,草木姻缘誓三生。 后花苑枝影横斜,热闹的前府却是隐隐传来了喧闹声。有太监突然闯入,尖细着声音嚎“圣旨到——裴延接旨——” 片刻后,前府笙箫骤停,喧哗愈是躁动了。 听得王俭得意的恭喜声“裴大人,全族官晋一品,大人更是升官一品,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夹杂着裴延讨好地谦辞“大人抬爱,延不敢当”。 四下七嘴八舌的议论声,虽然都刻意压低,但因人数众多,汇合成窸窸窣窣的暗流,让文武百官出席宾客都听了明白。 “这……在萧家庆祝宗族升迁之喜的宴席上,晋封裴家的圣旨就到了……这不是故意找茬嘛……” “可不是。裴家故意做给萧家看的……萧家全族晋升,如今又多了个裴家,二虎相争有得看了。” “要我,裴家无功无过,就来了个全族晋升,听是王俭请的皇命……裴家不过是王家的走狗,王家牵着绳索,裴家哮给萧家颜色看哩。” 暗流涌动,人心叵测。安宁的秋夜在喧哗躁动,夜空中一轮明月冰浸到骇人,将整个长安城都笼在了层冰霜里。 和十一年,秋意萧瑟。 萧家的庆贺大宴来的风光无比,收场却是尴尬惨淡。只因中途砸来的一道圣旨,为裴家全族晋封,裴延官升一品,打得萧家脸面啪*啪响。 萧家大宴后的第二日。裴家同样也来了个全城贺宴,其风光奢华处,比萧家过百倍而不及,据王俭带领裴延,将出席的萧铖明挡在了府门口,直言“五姓七望,世代贵胄。可不是落魄的前朝遗族可比的”。 这明显不过的挑衅,让下再蠢笨的人都瞧出了,皇帝有意让萧家补位五姓,引起了王家的不满。王家遂扶持姻亲裴家,以裴为靶,借刀杀人,公然与萧家怼上了。 五姓七望,去了卢氏,补了萧家,又来裴氏。不曾停的是长安城的秋风,不曾安的是下棋的博弈。 大明宫始终高坐钓鱼台,对裴萧纷争不管不问。反倒是突然又砸下几道圣旨,搅得九州的风云暗流又躁动了几分。 圣旨曰:朕获承序,钦若前训,用建藩辅,以明亲贤。慕间平之令德,希曾闵之至行,宜分建茅土,卫我邦家。是用举其成命,锡以徽章。第二子景霈可封赵王,第三子景霆可封晋王,第四子景霄可封越王。宜令有司择日,备礼册命,主者施行。 皇帝为诸皇子封王。棋局变,下惊。 同月。初九。重阳。云木疏黄秋满川,茱萸风里一樽前。 皇帝于大明宫举办千叟宴,邀请全国部分耄耋老人出席。一取金秋佳节,与民同乐之意,二取卢叛平定,国泰民安之喜。更重要的是,为即将前往封地,刚刚新晋王位的皇子们饯别。 初九这日。入夜。大明宫茱萸酒飘香,百盆霜菊绽放,衬着御水沟中朝雾般的金菊灯,将十里宫闱簇拥成了金灿灿的仙宫。 鱼龙光转,笙箫入云,麟德殿前的广场上置数十张金丝楠木大方案,数百名头花白的耄耋老人落座,升平人瑞辉煌,山呼万岁震,齐齐敬酒祝帝皇万寿无疆,熏得所有人脸上都带了醉酒般的红光。 宫宴的某个角落里。其实这块地离御座很近,算是顶尊贵的地方了,只是方案被人刻意地移到了僻静处,一副能逃多远逃多远的样子。 而移动方案的“罪魁祸”正悠闲地托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嘴里扔蜜饯海棠,她身后侍奉的宫女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怀安郡君,您偏要搬到这角落来……可是什么热闹也瞧不得了……人人都想往皇帝跟前凑,哪像郡君还往外挪的……” 辛夷勾了勾唇,蜜饯海棠甜得她惬意的微眯了眼:“热闹表面有多好看,里面的凶险就有多厉害。本郡君顶着个正四品诰命,不得已才出的席,还不如早些回去和亲人喝茱萸酒。” 宫女上下打量了辛夷几眼,若有所思地笑了:“郡君果然是奇人。这身衣衫儿选的,也是从头到脚都写满了‘不稀罕’。” 宫女俏皮的打趣,惹得辛夷噗嗤一笑,并没责她的失礼。因为明眼人都瞧得见,她今儿衣衫的素净。 青丝梳作凌云髻,斜簪两支玳瑁镂蝶菊花钗,鬓边堆纱鲛绡茱萸宫花,耳畔东珠银蝉坠子,娥眉淡扫,胭脂轻晕,眸底笼着蒙蒙水汽,愈衬得她似西子湖润出来的玉兰花。 而她身上则是袭玉色樗蒲绫绣百草藤蔓的窄袖齐胸襦裙,银线绣工很是精致,暗暗的花纹不会太张扬,动摇间又绰约光生。因已是九月秋凉,故她襦裙外还披了件鹅黄色鱼子缬广袖大袍褙子,水紫色丝线修作缠枝菊花,应了时景又合了气氛,再披上条深杏色销金彩缎流云纹披帛,通身虽不华贵但也不寒酸,算得上中等仪态,清淡秀雅。 她要的就是这番不显山不露水。 一个五品府第的庶女,一跃而成正四品郡君。这让下多少人眼红,那几日长安难听的流言也没断过。辛夷自然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等着揪她被一飞冲冲昏头脑的“失足”。 风口浪尖之上,半点失足都可致命。 第一百九十四章 王妃 如今又是重阳千叟宴,众目睽睽之下,辛夷只能低调了又低调。WwWCOM无功无过地挨过这宫宴,哪怕是在角落里干坐着吹冷风,就算是功德圆满了。 “……好诗,好诗。不愧是裴家大姐,随口一诹都有魏晋遗风……”宫女的赞叹声不大不地从身后传来。 辛夷指尖的蜜饯海棠一愣,搭了半个眼皮看向场中。这才现是众人在赋诗。 皇帝拟了题目和韵,各家姐,文人墨客,但凡得了诗意的都可上前赋诗,然后择优赏赐茱萸酒。 宫宴欢饮,赋诗助兴。本就是宫中雅趣,没有人真的在意那个赏,不过是趁机显摆点才气,来个一夜扬名下。 而此刻轮到的是名女子。她竟是配舞为诗,一边笙箫奏《绿腰》,罗裙如水倩影曼飞燕,一边朱唇吟平仄,字字珠玑声似碧珠溅。红裙如霞,风骚雅兴,光是这副做派就美得像画中似的。 “炎节在重九,物华新雨余。清秋黄叶下,菊散金潭初。万实行就稔,百工欣所如。欢心畅遐迩,殊俗同车书。至化自敦睦,佳辰宜宴胥。锵锵间丝生,济济罗簪裾。此乐匪足耽,此诚期永孚。” 最后一个字落下,女子双手合一绽莲花,一个袅袅佚坐于台上,石榴裙若霞光铺散开来,笙箫犹在梁间回荡,瞧得百官仕子都不由啧啧暗赞。 皇帝李赫朗声大笑,拊掌道:“舞妙,诗绝,人更美。这舞姿技艺凡脱俗,赋的诗也是诗意芬芳。裴家养了个好女儿!” 诸官立马上前恭贺作揖。裴延喜得红光满面,得意道:“妍真琴棋书画,具有造诣非凡。连我萧家老太爷都此女是仙儿下凡,以后得回到上去的。人间没人敢娶的。” 李赫似乎心情很好,一边连声让太监为裴妍真赐酒,一边对裴延笑道:“这就是令爱身为大家闺秀,才貌都是一等一的,却至今未曾婚配的原因么?有趣,有趣……” “皇上!”李赫话头还没完,就被突然站出来的王俭毫不客气的截了去,“裴家大女既然是仙儿下凡,配的就不应是凡夫俗子。若随便拉个状元郎世袭公的,还是瞧了这脱俗仙气儿。皇上既然是真龙下凡,又得佳节之喜,不如就御口金开,为裴家大女指门亲如何?” 王俭当着列位臣公,抢皇帝话头。虽然极不合礼数,但也没谁敢非议半个字。连皇帝要让萧家补位五姓,都被王家以扶持裴家给怼了回去,没谁敢拿自己往刀尖上撞。 皇帝李赫倒是不怒不愠的样子,反而讨好地对王俭笑呵呵道:“爱卿言之有理。不如就从五姓七望嫡系子弟……” “便是赵王殿下如何?”王俭再一次抢了话头,根本不意让李赫的意思顺着他自己的走,“赵王殿下龙子贵胄,嫡出尊贵,素来又温良恭俭,臣民间都赞誉颇多。殿下也都二十好几了,就算再是专注于进学,于情于理,也该议门亲事了。” 诸人一愣。含元殿陷入了片刻凝滞。 赵王,便是新封的二皇子李景霈。身份,才学,品性,年龄,按道理条条都是作之合。 然而诸人瞧见的不仅是“赵王妃”,而是日后的“母仪下”。毕竟李景霈是王皇后所出,王家全力扶持他继位大统,这可能性不是一般的大。所以谁占了“王妃之位”,便是日后“外戚之族,殊耀煊赫”。 巨大的利益诱惑下,再是顶着王家猖狂的刀尖,其他各家也是坐不住了。比如同是五姓七望的郑家。 “王大人此话,老夫略有异议。”郑家家主郑诲上前一步,向皇帝李赫打了个千,“赵王乃是嫡皇子,嫡皇子选妃自然重之又重。按照祖宗规矩,那也是要各世家提出人选,由大明宫举办选拔,层层筛选,方能最后定下来。岂有如今一言断决的理?” 王俭转头看向郑诲,泛起抹冷笑:“郑大人这话什么意思?裴家大女才貌双全,金枝玉叶,哪点配不上赵王?或者放眼下,有哪家姐还能赛得过裴氏?” 郑诲眸色闪了闪,不甘心地顶道:“女斯璎便配得上,便赛得过。论家世,论容貌,论才学,除非公开选妃比个高下,不然还难论谁优谁劣。” 一言炸开了场中。五姓七望的其他三姓:李,崔,萧,也纷纷壮了胆子般嘀咕开来“我家女也不错”“谁家没有个金鸾鸟,凭什么裴氏就是最好的”。 眼看着诸人的野心都要被点燃,从王家的威压下脱困而出,王俭眸底寒光一闪,猛地伸手打翻了旁边方案上的个酒壶。 银酒壶兀地掉落在地,哐当一声清音。虽然不大,却让场中瞬间鸦雀无声。 “凭什么裴氏就是最好的?”王俭嘿嘿冷笑,刀子般的目光一一刮过场中诸官,“凭她是老夫大舅哥的女儿,凭她是我王俭的内侄女!” 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场中再心存不甘的,连郑家郑诲,都不由缩了缩脖子。 凭裴妍真是王俭的内侄女。这句话就是十足的分量,管她是蚩妍还是美丑,管她是东施还是西施,只要是“王俭”的内侄,下千千万姐就半个指头都比不上。 含元殿中没有人开口了。郑诲默默地退回了席位,拳头攥得咯咯响,面容上却连半分不忿都不敢露出来。所有的目光再次汇聚到了王俭身上。 王俭得意地冷笑,转头看向了被忽略良久的皇帝:“皇上,此事就这么定下罢。立裴妍真为赵王妃。” 王俭的话丝毫没给“圣意”留空间,自然地就定了实锤子。李赫的脸上依旧副和气讨好的憨笑:“既然百官都没有异议,此事便依爱卿所言。册封裴妍真为赵王妃,即日与赵王完婚。完婚之后,赵王再去封地不迟。拟旨罢。” 最后半句话是对中书舍人道。君无戏言,圣旨一出,裴家赢了。或者王家赢了个漂亮的“下马威”。 “恭喜裴大人”。百官们都是眼力劲儿比老鼠还精的。彼时还在和裴家抢“王妃”,此刻就各个喜笑颜开的上前恭贺了。 角落处的辛夷瞧得打了个哈欠。王家和裴家本就是一丘之貉,自然要把“侄儿”李景霈身边重要的位子都霸在自己人手中。那裴妍真满脸娇羞的红晕,而赵王李景霈则笑得露出圈大白牙,一副全凭父皇舅家做主的样子。 第一百九十五章 挑刺 “无趣。 WwWCOM”辛夷收回目光,扔了颗蜜饯海棠入口中,腻得她喉咙都凝了层糖,丝毫没注意暗地里的杀机已经瞄准她了。 “郎才女貌,作之合,作之合呐。”王俭朗声大笑,毫不在意所谓的御前庄谨,“妍真丫头嫁过去后切记晨昏定省,敬奉公婆,宽以睦下,勤俭持家,早日生两个大胖子,为帝家开枝散叶……” 王俭如个普通的长辈,和睦地字字嘱咐裴妍真,羞得后者满脸通红,下颌都快黏到了胸前,连声嗔怪“姑父莫再拿妍真玩笑了”。 “这怎么叫玩笑呐。”王俭佯怒地挑挑眉,目光有意无意地瞥了眼某个角落,“女子出嫁便守夫纲。可不要因为自己顶着些尊贵的虚名,就轻慢了仪态,让旁人看了笑话。” 这话前半句还中规中矩,可后半句却有些名堂。“顶着尊贵的虚名,就轻慢了仪态”,明着是裴妍真,却像是指向了旁人。 诸人各个都是精明剔透的人,逐渐都听出了古怪,老鼠般的眼珠在场中转来转去,寻找着王俭暗指的刺头,好早早和其撇清关系。 在三纲五常里泡着长大的裴妍真,早已吓得脸色一白,连忙敛裙跪下:“妍真定记得姑父教诲。绝不因顶着尊贵的名号,就轻慢了祖宗之法。” “这就对了。”王俭状似和蔼地扶裴妍真起来,一边转头往场中扫了眼,目光凛凛地瞧得对视的人都连忙缩回脖子,“祖宗之法,纲常大义,尤其是女子闺中训诫,更是大于,重于命,万不可逾越轻慢。纵使顶着尊贵好听的名号,也当以身作则,为诸闺表率,才是不负皇恩期许。” 王俭忽的住了话头,带着不经心的笑意看向某个角落,提高了音量:“您是不是,怀安郡君。” 辛夷一愣。指尖的蜜饯海棠硌在唇边。 王俭宛如和晚辈闲聊,笑意很祥和,却毫不掩饰眸底虎狼般的寒气。 含元殿诸人怔了怔,顺着王俭的目光看过去,才意识到谁是“暗指的刺头”:不是旁人,正是风光正盛的怀安郡君。 辛夷深深倒吸口气。然后放下蜜饯,起身,移步,走到场子中间,直面王俭和帝王百官,脸色已经恢复了和年龄不相符的平静。 女子故意把步伐放得很慢,步步走得闲庭赏月,云淡风轻,丝毫没因是王俭“点名”就多了惶恐和急切。这番仪态令等着看好戏的人都暗自啧啧,这“刺头”果然是王家瞄中的“刺头”,自带了股不凡的。 “怀安郡君给皇上请安。”辛夷先向高台上的李赫行了跪拜大礼,再转身向王俭一福,“给大司空请安。先恭贺大司空嫁侄之喜。不知大司空有何见解与女子讨教?女子若有知,绝不吝言,只望各位大人贵客见谅女子的浅陋。” 辛夷又向数百文武百官盈盈一福。位份低的或官阶低的都纷纷还礼,地位尊的彼时还装眼瞎,此刻也都淡淡点了点头。 谁都瞧得出。这场好戏不会善了。但更让人吃惊的是,这新晋郡君也不是好惹的。 出场仪态就赢了满堂彩。加之一番话滴水不漏,先礼帝王再礼臣子,先贺婚喜再提争议,连王俭“找刺”地被她成是“讨教”,风范严丝合缝,作态不卑不亢。 王俭有微微的一愣。但只是瞬间,历经数朝的老脸皮,已迅换上了大义凛然的样子:“怀安郡君,汝可知罪?” 辛夷眉梢上扬,语调依旧平静:“敢问大司空,女子何罪之有?若是犯了大魏的罪,女子绝不敢辩解,但若犯了王家的罪,女子难免会多嘴几句了。” 最后半句话绵里藏针,听得王俭眸底寒意愈浓,几乎都要把面前的女子冻成冰块:“好番伶牙俐齿,不愧是破格晋封的郡君。既然受此皇恩,便该感念荣宠。那可是子隆恩浩荡,是恩,恩。断不是街角哪个屠夫多送你两块糕饼就可比的。” 王俭重复了几遍“恩”两个字,戳得辛夷眸色微凛。反复强调隆恩浩荡,好像辛夷这封诰纯粹是帝王心情好“赏”的,和她自己的作为半分关系没有。 “女子自然明白,是子隆恩浩荡。不然奴一介寒门庶女,就算亲手诛杀逆太子,也不敢自居于国有功。”细细埋下眸底的凛色,辛夷抬眸莞尔,笑意温驯。 女子话里将“亲手诛杀逆太子”“于国有功”点得清清楚楚,纵使她自己并不愿提起这些“功勋”,但面对咄咄逼人的王俭,她也不得不出剑。 果然,王俭的嘴角抽搐了下,一声冷笑:“怀安郡君只逞言语之利,莫非大魏礼法都是虚的?汝得皇恩浩荡,新晋四品,又是第一次作为郡君出席这等宫宴,却一身素净打扮,将外命妇的德容言工都不放在眼里。还是根本就不在意皇恩,看不起正四品的位份么?” 辛夷微微一怔。王俭居然是拿她的衣着事。 文武百官也一怔。堂堂王家家主和个郡君怼上了。 辛夷的封诰是当时王俭和李赫公然争执,最后李赫不知从哪里来的硬气,才突破王家重围赐下的。 也就是,怀安郡君乃是王家和皇帝冲突的一个靶子。怀安郡君得意,是打王家的脸。怀安郡君落魄,就是打皇帝的脸。 百官浮起了意味深长的笑意,看辛夷的目光都古怪起来。辛夷被瞧得毛,心底却丝毫不敢松气。 王俭的意图太过明白。拿她作为和皇帝争斗的棋子,杀鸡给猴儿看。则她今个再是十全十美也得被“挑渣子”,再是手段通也不会有好下场。 “皇上容禀。大司空容禀。”辛夷暗暗攥紧了拳头,动作却是不慢,转身就向金銮座扑通拜倒,“民女衣衫素净,非是不敬帝恩,不感殊荣。而是……” 然而,辛夷话还没完,王俭忽的一声大喝,直接打断了她的话头,连金銮座上的皇帝也被他直接当了空气。 “大胆!老夫官位高于你,辈分高于你,阅历高于你,随便挑一点,都当得起你一个敬字。你容禀容禀,老夫都还没开口允还是不允,你就自己了下去?是不将老夫放在眼里,还是不将人伦规矩放在眼里?” 王俭一口一个纲常压下来,一句一番规矩砸过来,将辛夷的辩解,毫不留情地逼到了角落里。 辛夷藏于衣袂中的手攥得更紧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危机 王俭不仅鸡蛋里挑骨头,故意和她作对,还搬出三纲五常,祖宗规矩,挑出了最大最难啃的硬骨头。WwW COM 这骨头挑得有些过于严苛,近乎无理取闹。然而真比着纲常条条瞧下来,偏偏还挑得半分错都没有。 辛夷暗暗咽下股火气,语调却温驯到了极致:“是臣女疏忽,违逆祖制。臣女斗胆请大司空容禀,衣衫素净的缘由。” 王俭眉梢一挑,冷笑着摆摆手:“尽管言来。本司空以祖宗规矩为,以大魏纲常为地,若你所陈缘由有半分不妥,就怪不得本司空公事公办了。” 辛夷细细掩下眸底的寒光,润了润嘴唇,温声细语:“臣女感念皇上隆恩,却时时不敢忘出身寒微,就算位得四品,也难与其他外命妇相较。臣女自知本分,故衣衫素净……” “好一个自知本分。”王俭兀地又打断了辛夷话头,一声冷笑放佛从喉咙里挤出来,瘆得人心慌。 辛夷忽的头皮一麻。一股危机感顿时铺盖地的笼下,瞬间就罩得她喘不过气来。 这是她死过一次后得来的直觉。她直觉王俭有备而来,一个捕兽夹已经放在了她前方,只待她跨半步,就会被利齿刹那刺穿身躯。 无处可避,生死危机。 “皇上容禀。臣女冤枉。”瞬息之间,辛夷就做出了决断。放弃王俭,直接向皇帝李赫“求助”。 既然她是皇权和王家争斗的靶子,那皇帝为了自己的颜面,也不会任由王俭胡来。不管皇帝是真心还是假意,只要能助她逃过一劫,就是她可以抓紧的稻草。 然而王俭却兀地往前一步,挡在了辛夷和金銮座中间,身形如猛兽般投下片阴影,将辛夷整个笼在了黑暗里。 “诸位臣公都来评评理。”王俭朗声大喝,声音传遍偌大的含元殿广场,似金雷炸响,“一边是帝王隆恩,感念君恩便是种‘忠义’;一边是自知本分,衣衫素净便是不忘出身。怀安郡君为了件衣衫,就选择了后者。可前几郡君得封四品,圣意褒扬她的偏偏是‘忠义’。这前着不搭后着,实在是荒唐,荒唐!” 辛夷衣袂中指尖瞬间刺进了掌心。 含元殿前文武百官的也尽皆变了脸色。 衣饰隆重,感念君恩,是“忠义”。辛夷着衣素净,哪怕有不忘本分的理由,也是违逆了这点。偏偏皇帝当时赐封辛夷,褒奖的便是她的“忠义”。 感怀忠义,安平宇内。王俭毒就毒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当辛夷觉察出捕兽夹,脚步已经陷入了包围圈。 “什么怀安郡君,不过是心思狡诈的庶女,凭些手段蒙了圣意,骗了场荣华富贵!”王俭满脸义愤填膺的样子,双目气得通红,指着辛夷鼻尖恶狠狠地啐道,“怀安,怀安,此女未有忠义,也难保安平。欺了圣意,也瞒了下。有欺君之罪,有窃国之过。老夫身为一品大司空,当为皇上清君侧,诛佞臣,荡邪逆!来人!将辛氏拖下去,即刻杖毙!” 杖毙。 一言出,满堂惊。 辛夷心底一凉。彼时再平静的眸色也乱了波澜。 然而一切都像是最完美的预谋,还不待辛夷辩解求饶半句,立马有王家侍卫上前来,连宫里金吾卫都不放在眼里,直接气势汹汹地拖了辛夷就走。 数百文武百官第一反应不是去细想此事合理性,而是为王家侍卫让出条路来。生怕辛夷狗急跳墙抓根救命稻草,捞上自己垫背来。 高台之上的李赫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似乎要什么,都被王俭硬生生地瞪了回去,放佛又做回了平日的傀儡皇帝,只是不忍地唉声叹气。 众目睽睽,光化日。王家侍卫像条狗般地夹住辛夷双臂,拖着女子往行刑的午门去。沿途各处的宫中金吾卫躲都躲不赢。 辛夷根本无法自主行走。双腿无力地耷拉在地上,擦过粗糙的广场砖地,顷刻就划出了斑斑血痕。绣鞋丟,髻散,褙子外袍还被撕开了大口子。 辛夷忍着疼痛和屈辱,碎米牙深深咬碎了下唇,没有一声吃痛和求饶,反而双眸盯死了王俭,宛如来自黄泉恶鬼的眸,盯得王俭背梁一阵虚。 虽然因为粗蛮拖曳的伤痛,女子的脸上本能地浮出痛苦。然而那痛苦之下,却是骇人的平静,无数计谋疯般划过她大脑,寻找着任何一丝可能的生机。 往午门一步,便是往地狱一步。辛夷本就从地狱捞回的命,她绝不许它再失去。 正当王家拖着辛夷要出含元殿时,一个清冷的男声兀地划破了凝滞—— “住手。” 皇帝李赫眸色一闪。 王家侍卫下意识的脚步一滞。 王俭则看着那缓缓走到场中的男子,不满地拉下脸色:“三皇子这是何意?” 李景霆淡淡地瞥了王俭半眼,目光就投向了拖着辛夷的王家侍卫身上,声音愈冷了三分:“先把人放下。这是本王的命令。” 李景霆加重了“本王”二字。他不再是嫔妃庶出的皇子,而是有封地建制的晋王。背靠个因历史因素而威望尚存的武家,没谁敢把他的话当飘风儿。 王俭的眸底划过抹凝重,动作却是不慢。他向王家侍卫摆摆手:“先放人。若是王爷不出服众的理来,那老夫就算担上条僭越,也要为皇上清君侧。” 王家侍卫立马松开了辛夷的臂膀。四品郡君还是四品郡君,立马有关键时刻不知去哪儿,此刻却各处钻出来的金吾卫,为辛夷搬来绣墩让她坐下。 “清君侧?”李景霆看着辛夷坐定,才收回目光,玩味地一笑,“这大魏的朝堂魑魅魍魉不少。王大人不瞅瞅他们,清清君侧,反而捞着个女子不放。杖毙了个外命妇,就能安平宇内了?” 李景霆得很平淡,讽意却是不淡,王俭立马如好斗的公鸡气红了脖子:“王爷是觉得老夫题大做了?需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若是苍蝇虱子放了过去,他们得了底气,壮了胆子,不隔几日就会长成大苍蝇大虱子,乱起来翻地覆,再想捉拿可就难了。” 李景霆状似敬佩地拊拊掌,不急不缓道:“原来大司空是严于律法,铁面无私的人。既然如此,怀安郡君可以被杖毙。但大司空也要今儿在百官面前,立下条誓言:此后每隔一日都为大魏朝堂揪出只祸害,为父皇清清个君侧。如此,方能彰显大司空赤子忠义,绝不至被人非议口头。” 第一百九十七章 相救 王俭一愣:“王爷的意思是,老夫要每隔一日上个弹劾?” “正是。WwWCOM”李景霆满意地点点头,“魑魅魍魉本就不少,司空大人又是鸡蛋里挑骨头的。自然不愁没得弹劾,此乃家国之大幸,大人何乐而不为?” 每隔一日就弹劾名朝臣。还不是将百官得罪了个遍。这种“刺头”哪怕真是清官,要么是脑子进水闲得慌,要么就是把命挂在了裤腰带上。 含元殿广场响起了窃窃的笑声,连皇帝李赫都暗暗掩唇。王俭老脸涨得像猪肝般紫红,却偏偏反驳不出半句。 谁都瞧出来了,李景霆拿正话反着怼王俭。纲常规矩,忠义伦理各个砸下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王俭拿来诛辛夷的刀被他直接反扔了回去。 唯一在诸人意料之外的,是李景霆为辛夷出头。这个三皇子不受宠也不失宠,冷脸冷面倒是有些名头。如今他为辛夷话,实在是不寻常到诡异。 连当事人的辛夷都狐疑的打量李景霆。自己于他没有利用好处,他犯不着为自己怼上王家。更何况他怼王俭的话,平白透着股不让人讨厌的狡黠,实在是配不上他的无情脸面。 反倒是有一分像了那“油嘴滑舌”的棋公子。 对于李景霆这个人,辛夷糊涂了。 然而金銮座上的李赫却是不糊涂。 “霆儿言之有理。既然要讲忠义大理,就不要嘴上。要么每隔一日弹劾,要么放过怀安郡君,大司空以为如何?”李赫嘿嘿笑起来,笑意透着股憨气。 如同纯粹是看了场好戏,辨不出戏后的博弈凶险,也瞧不出丝毫的破绽漏洞。 果然,王俭鄙夷地瞥了李赫半眼,目光便全部凝在了李景霆身上,恶狼般地微眯了眼:“王爷尚未娶亲,未有侍妾,平日更是不近女色,从没有半点风月流言。如今却为怀安郡君出头,可见郡君安平的不止是宇内,还有王爷的心了。” 这话得轻浮。试探却是冰冷。 彼时初起的关于李景霆为辛夷出头的猜疑,顿时如千万只蜜蜂,嗡嗡地盛了起来。夹杂着各路长舌妇的轻薄打趣,在含元殿上空汇成了股杀意。 然而李景霆不恼不怒,肃严脸面没有半分波澜,他转身向皇帝李赫拜倒:“父皇容禀。辛氏是父皇御赐亲封的郡君,外命妇中尊至正四品。象征着父皇的隆恩,亦是下忠义的表率。儿臣自然不愿郡君因点衣衫事,就丢了性命。” “皇儿有心了。”皇帝李赫欣慰地一笑,似乎想到了什么,“前阵子你对自己的封地有些异议。是不太喜欢淮南,希望内迁是么?” 李景霆面露惶恐地拜:“儿臣不敢。不过是随口提起,并不敢以此抗拒皇命。淮东还是淮西,都是父皇恩赐,儿臣已经感念不尽了。” 李赫朗声大笑起来,心情愈好了:“朕再如何赐,到底还是你们自己住的地儿。你有想法直接和朕就是了,父子之间,用不着顾忌。罢了,你暂时不要急着出京,在长安再多留几日,朕和你一道商量商量。” “多谢父皇。”李景霆惊喜万分,父皇两个字咬得无比郑重。 诸皇子封王,皆有封地食邑。赵王李景霈在河东道蒲州,晋王李景霆在淮南道滁州,越王李景霄在剑南道益州。 滁州夹在江浙和关中中间,东不着海,西不着畿。李景霆得知自己封地时,下意识的多叨了句,被锦衣卫报到李赫耳里。 彼时李赫也没在意,封地如何,朝议已定,皇子们有喜的有忧的,只要不过分,他也就当没听见。 而今日李景霆借护卫辛夷,站到了皇家这边。百官瞩目之下,顶着王家威压,这番忠心表得是漂漂亮亮。皇帝李赫自然欢欣无比,联想到他对于自己封地的想法,便主动提出再议。 虽然只是商量,还没有定论。但就是这一丝可能,就是太划得来的赢头了。 在座的百官都笑了。含元殿上空的杀意顿时瓦解。 原来不是风月暗流生,而是他们忘记了个前提:辛夷是皇权和王家争斗的靶子。护,是誓忠皇权,不护,是献媚世家。不过是场站队,哪里有关风月。 李景霆有了足够的理由和好处,彼时还看热闹的一些向着皇家的官吏,顿时气恼自己怎么没早点想通这点,只顾横想莺莺燕燕,却忘了自己的官途大业。 “都是你这个逆子,身居御史台高职,还给自家爹爹出馊主意!”忽的,王俭怒气冲冲的大喝传来,打断了李景霆和李赫的父慈子孝。 王俭正指着个青年男子的鼻尖,毫不顾忌在场百官地呵斥,呵得那青年男子几乎都要哭了,却不敢反驳半声。 眼见得李赫的目光转过来,王俭立马扑通声拜倒:“皇上,此番冤枉怀安郡君,是老夫思虑欠妥,让郡君受惊了。还望皇上恕罪。” 王俭言罢又瞪了眼那青年男子,青年男子也听话地跪下,声泪俱下:“皇上明察!此事不关爹爹!非议郡君衣衫……素净……弹劾郡君……不忠不义,欺君大罪……是……本是微臣的主意……献言给了爹爹……” 青年男子话得结结巴巴,不停翻白眼似乎在背诵。俨然是被人“临时教”的辞,不过要从他的口出来。 “孽畜!”王俭剑眉倒竖,忽的一巴掌扇了过去,“你本就是御史台御史大夫,当献策为家国计,监察为民生策。没想到一盯着外命妇的衣着,鸡蛋里挑骨头!实在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不务正业,不务正业!” 啪一声清响,青年男子的脸上立马起了红印。旋即便是青年男子压抑的呜咽声“爹——” 王俭吵得热火,诸人也看得热火。 左右不过是辛夷的事王俭闹不下去了,收不了场,还得顾自己面子。只得临时拉了个儿子来做垫背的,把错一股脑都推到他身上去。 皇帝李赫自然看明了这些常见的朝政把戏,他也不揭穿,只是肃严地看向那青年男子:“王文鹰,你身为御史大夫,乱献谏言,冤枉郡君。虽是献给自家爹爹的,也是违逆御史信义。你可知罪?” 王文鹰吓得白了脸色,却委屈地偷偷觑王俭,结巴道:“回皇上的话。微臣知罪!微臣知罪!” 皇帝李赫稍稍面色缓和,刚要点头,却是被王俭兀地接了话头:“孽子,你这馊主意惊扰的是郡君,赔罪求情向郡君去!郡君如何罚你,老夫绝无二议。” 第一百九十八章 杖责 着,王俭就转向了辛夷,面色沉重地揖手:“老夫疏于教养,让郡君平白受了委屈。 WwWCOM老夫给郡君赔不是了。这个孽子如何处置,老夫听凭郡君做主。” 顿了片刻,王俭又瞥了眼皇帝李赫,重复了句:“全权听凭郡君做主。” 听凭郡君做主。那就是王家听辛夷的,皇帝李赫也必须听辛夷的。 百官的目光刷刷投向了辛夷。那坐在绣墩上腿脚还流着血的女子,瞬间成了大明宫的中心。 然而,辛夷只是不动声色地泛起抹冷笑。 王俭越过皇帝,直接让王文鹰向她告罪,看似是为她做主,实则是将个烫手山芋扔给了她。其厉害棘手之处,丝毫不亚于掷了把利剑过来。 王文鹰是王俭嫡子,官至御史大夫。是世家骄,也是三品重臣,且不论他是真冤枉还是假背锅,让他向个外命妇求罚,他姿态做得越低,辛夷往后可能承受的“歪曲”就越黑。 偏偏王俭还看似“大义灭亲”地凭她做主,甚至“逼迫”皇帝都全权听她主意,实在是退也不得进也不得,生生把辛夷往死路逼。 越是想通了这点,越是看透王俭笑面后的刀锋,辛夷的脸色反而愈沉静,好似暴风雨前无声的闪电,沉默着就劈开了际。 等着看戏的文武百官眼睛都瞪酸痛了,才见得那女子从绣墩上起身,抚平衣衫的皱纹,拭净裙角的血迹,不慌不忙地往宴席中央来。 她先向高台上的皇帝行了一礼,向王俭行了一礼,然后才转过身,在黑压压的诸臣围观下,向王文鹰屈膝一福:“拜见御史大夫。” 郡君秩正四品。御史大夫位正三品。尊卑规矩,官阶礼节,辛夷这一拜,拜得令诸人微诧,却是拜得理所当然。 王文鹰擦了把鼻涕眼泪,下意识地道:“怀安郡君不必多礼。” “谢御史大夫。”辛夷起身,眸色幽微起来,“这一礼是作为怀安郡君,依九品尊卑之典。然而从现在起,女子便只是辛夷,只依一个‘理’字。” 语罢的那一瞬间,诸人只觉得女子的气势,忽的就变了。 放佛把从绵山润水里养出来的长剑,正一寸寸地拔出剑鞘,散出令人心悸的剑意,剑刃钝极并不锋利,无声无息却可血染浮屠。 水至柔则至刚。温柔最是如刀。 “仅凭衣衫,吹毛求疵,污蔑本郡君犯欺君之罪,有误国之过,依君子信德之理,理当有罚。来人!将御史大夫拖出去,杖责一十!” 辛夷故意提高的音量,字字如惊雷在场中炸开,炸得诸人瞬时变了脸色,炸得王俭再是老道也不禁脱口而出:“杖责?” “怎么,难道司空大人不是听凭本郡君做主,绝无二议么?”辛夷语调淡然,字里行间却是股不容置疑。 王俭蓦地拉下脸色来:“怀安郡君好大的口气。吾儿不过是犯了点错,就要行杖责之刑,是不是题大做了?” “怎么,杖责十板,难道很重么?”辛夷毫不掩饰自己的冷笑,听得王俭耳朵如针扎般疼。 杖责一十。不算重,不算轻,最多皮肉疼痛,不至伤筋动骨。一十板不是关键,关键是这板子打的是谁。 而辛夷要的,偏偏就是要让世人瞧清,这打的是谁。 文武百官都倒吸了口凉气。这一板子打下来,长安城的地面都要抖一抖。 “就算不是重罚。但杖责个御史大夫,是不是也不合时宜?”王俭恶狠狠的盯着辛夷,眸底杀气几乎凝成实质。 “怎么,若讲上下尊卑,本郡君方才一礼已讲清了。如今依的只是君子信义,过当罚,失当责,有甚不合时宜?”辛夷再无半分前时温驯的样子,反而一步一仗剑,逼得王俭节节后退。 “区区寒门女,老夫给你点面子,你还当真了!你最好睁大眼看清楚,你的板子要打的是谁!不要图一时快意,最后还赔去自己的命!”王俭怒极反笑,齿关咬得咯咯响,看辛夷的目光如在看个死人。 含元殿的空气瞬时剑拔弩张。王家侍卫的刀剑瞬时出鞘三寸。夜色中的杀意瞬时蠢蠢欲动。 王家根本不介意在皇帝面前,直接抹了个外命妇脖子。连满场百官都开始可惜地叹气,胆的直接转过了头去。 然而令诸人诧异的是,那半只脚已踏进坟墓的女子,忽的笑了,一抹比冷笑还要让人心寒的笑意。 “寒门女?”辛夷玩味着这两个字,眸底的精光终于从秋水温柔里迸裂出来,一寸寸将她的眉梢映得雪亮,“女子诛杀逆太子,于国于民为大功。感怀忠义,安平宇内,下万民皆可见证,后世青史尽可评。” 辛夷向着王俭踏出一步,脊背笔挺,下颌微抬,朗朗语调如道道剑光划破夜幕,令百官诸贵都变了脸色。 王俭的脸色铁青得骇人,他刚要应答什么,辛夷又猛地大踏一步,绣鞋故意踏得石砖地砰一声响,惊得王俭下意识地一怔,话头直接噎了回去。 “外命妇不若男子,未有实权。然而亦是褒奖殊荣,尊贵不容欺辱。如今被人吹毛求疵,蓄意陷害,难道就不能凭君子之德,仕门之训,予以一定惩处告诫么?” 辛夷的语调从第一句话,到最后一个字,逐步提高到敞亮无比。放佛手执长剑的审判者,指尖击打剑身砰砰响,声声震得诸人耳膜裂。 王俭的拳头攥得咯咯响,眸底的戾气已经浓到极致,齿关抽搐了几回,然而“王家侍卫何在!给老夫杀了这狂女”的话终究没出来。 众目睽睽,文武百官,再是等不及出鞘的刀剑,也要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可辛夷偏偏句句都在理上。刀剑出,人头落,一时快意的是王家,但往后承下骂名的还是王家。王俭愈是身为一家之主,就愈不敢有分毫轻率。 “好……好……好一张利嘴儿,好一番大道理……你要断了自己的生路,那日*后也怪不得老夫了……”王俭的眉眼扭曲变了形,眸子流转着令人心悸的绿光,好似盯准了猎物的恶狼。 “断了生路?日*后又如何?可如今此刻,我就是怀安郡君。”辛夷泛起抹嘲讽的冷笑,她忽的取出怀中一方玉印,转过身面对百官,声如惊雷。 “辛歧第六女辛夷,感怀忠义,安平宇内,当褒奖为下表率!故今,诰封郡君,赐号怀安,尊正四品!” 这是她的封诰圣旨。一字一句,她皆背得。 第一百九十九章 建熙 辛夷双手托起手中玉印,高举过头,浑身都散出生上位者的气魄,威仪浑然成,端严如皎月璨日。 Ww W COM光风霁月,地一人。 那玉印是帝赐,是身为郡君的权印。顶级的昆仑白玉雕鸾鸟流云,“怀安郡君”刻字笔力遒劲。 举玉印,彰四品。承帝恩,尊九州。 满朝文武百官都不禁在心底响起一个声音。 从此下再没甚寒门庶女,只有个御封怀安郡君。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 四品,殊隆恩,郡君,名辛夷。 含元殿广场陷入了片刻的寂静。只听见晚风呼啦灌,隐约传来不知何处,秋夜一支笛。 辛夷也就高举玉印,默然伫立于百官前,耐心地等待着,秋风吹凉了她的手,却抚不平她灼热的心跳。 立威。她要的就是这两个字:立威。 就算郡君这封赏的由来,她千百万个不愿回想。然而既然已经手握这权印,她就一定会握得牢牢的。 棋局之中,命若蝼蚁。哥哥用命送她的不只是功勋,也是种力量。而力量的名字,叫做“权”—— 她会用它来染红,自己白骨铺就的前方。 辛夷的眼角渐渐泛红,各种复杂又滚烫的心绪,撞得她胸膛跳得意外的快,撞得她水眸深处的最后丝精光破茧而出。 “金吾卫何在!将御史大夫王文鹰拖下去,杖责一十,以儆效尤!” 辛夷放佛用尽了浑身力气地清喝。王俭已经交代全凭她做主,那么她甚至可以不用请示皇帝,她的判决此刻就是圣意。 这次,意外的没有任何凝滞,便有大明宫的金吾卫从旁上来,毫不犹豫地拖了王文鹰就走。 王家的侍卫傻了。王文鹰吓木了。王俭猛地一掀御案,打碎了满桌的碗碟杯筷,乒里乓啷听得人心惊。 “怀安郡君辛夷。老夫记下了,我王家记下了。”王俭恶狠狠地盯了辛夷半眼后,也不管皇帝是何态度,直接就扬长而去。 惩戒王文鹰,全凭辛夷做主。话是王俭放下的,砸了自己的脚,却没处喊痛,再是不走老脸都挂不住了。至于此后辛夷和王家的结,倒便是后话了。 王俭一走,王家的人也坐不住了,纷纷找了些借口,跪安离席而去。在满朝文武的各色地注目下,混像群打了败仗还拔了毛的斗鸡。 然而辛夷却是微微一警。她明显感到,有股凉得瘆人的目光,已从御座高台上锁定了她。 “难不成是王皇后?”辛夷下意识地看向了王皇后,后者虽眸含怒意,但并不明显,更多的是种复杂,教人瞧不清名堂。 “难道是我多心了?”辛夷摇摇头,刚要收回视线,却是刹那间准确地捕捉到了目光的主人。 她猛地转头望去,原是名坐在王皇后身旁的女子,此刻正用双寒电般的眸,毫不客气地盯死了她。 女子年芳二八,玉脂雪肤,丹凤眼含威而娇,樱桃唇鲜妍如火。着绯色泥金燕子百合万福孔雀罗襦裙,胭脂红喜鹊登浮光缎对襟半臂,香囊荷包宫绦都以金线织就。 最奇的是女子云鬟高耸,戴着一顶卷檐虚胡帽,白毡外翻,绯绫宝相联珠面子,周遭缀着十二颗青碧剔透的宝珠,各自用猫儿眼攒了鸾鸟凤头,喙中衔着二寸来长的翠色绿松石,一股浓浓的西域风情扑面而来。 “那是王皇后所出,六公主建熙。平日最喜西域的玩意儿,瞧她戴的胡帽,明日准在贵女中时兴起来了。”一个熟悉的女声从旁传来,主动为辛夷解了惑。 辛夷的蹙眉顿时缓和下来,她转头来一笑:“斯璎,就算你是郑家大姐,莫不是近日琢磨棋多了,脑子也不清楚了?王皇后唯一所出是二皇子,哪里有公主来。” 郑斯璎努了努嘴,亲厚地佯怒道:“好个怀安郡君,方才气派做足了,如今也在本姐面前耍威风?建熙公主确实为王皇后嫡出,但不是亲生的,是抱过来的。” 辛夷一愣,向来不留心的后宫事,渐渐在脑海里清晰起来:“那个浣衣局宫女生的公主?” 郑斯璎点了点头,声音压低了几许:“正是。皇上某日御花园醉酒,无意中碰到了那个浣衣局宫女,迷迷糊糊中就宠幸了。于是就有了建熙公主。但那宫女身份卑微,根本没活头。生下公主后,就被后宫的手段给逼死了。皇上也懒得为个宫女昭雪,随便编了个由头就揭了过去。” 辛夷不由地又看了建熙公主几眼:“宫女死了就死了,但公主是皇家血脉。听闻这公主得了封号,认祖归宗,然而毕竟出身太低贱,在后宫中并不受宠。后来几年不知怎的,就得了皇后欢心,哄得皇后为她请了嫡出的身份,直接过继来当亲女儿养了。” “能从个宫女的贱*种一跃而成大魏嫡公主。这建熙公主的手段,可是容不得瞧的。她要了场富贵,皇后养了个心腹,两方都有好处,谁不瞅着乐意?你呀,日后还是提防着点她。”郑斯璎不放心地拍拍辛夷手背,唬得辛夷哭笑不得。 “我一个四品外命妇,她堂堂嫡公主,井水不犯河水。我犯累提防她作甚?” “她是打养在王皇后名下的,那便是王家的公主。你如今和王家结下了梁子,可不得多留个心?” 郑斯璎连声嘱咐辛夷“防人之心不可无”,眉宇间的关切情切意真,瞧得辛夷心头滚烫,只得顺她的意思郑重应下。 “这便是了。你辛夷固然聪明,再谨慎些总是不错的。”郑斯璎这才松了口气,又上下瞧了眼辛夷衣衫,眉间微蹙,“这身衣衫你得换换。好歹是才出了风头的郡君,穿成这样回去,又要惹得流言纷纷了。” “我毕竟寒门出身,比不得你们世家姐,出门都讲究多,衣衫备几套的。”辛夷佯装戏谑地笑笑,“不然我去找个宫女借点针线,补齐了再回去?” 方才被王家侍卫强行拖曳,她的外袍裙角都被地砖蹭破,甚至沾惹上她脚踝的血迹,看上去很是突兀凄惨。 她虽自己不在意,但毕竟顶了怀安郡君的名头,这身衣饰十有**,又要惹来风言风语,扰得她不得安宁了。 郑斯璎嗔怪地啐了口:“补齐了再回?你当这子皇宫是你大院呐。罢了罢了,我进宫带了件,是怕席散得晚,秋夜凉生,拿来增添御寒的。你便穿这件,遮得了丑还能保个暖和。” 第二百章 送别 郑斯璎一连声让丫鬟拿来件衣衫,水红色雀鸟簇花银貉裘,还外罩了浅绯如意菱格纹裼衣,看半眼就知华贵非常。 Ww WCOM “哟,这种好料子。我若彼时准备洗净还你时,都不知从哪儿下手洗的。”辛夷顺口打趣了句,郑斯璎一连嗔她“嘴儿愈利了”,一边却亲手把裘衫儿给她套上,嘱咐着“衣衫外物而已,若方便就还,若不方便就算送你了”。 “有你这句话,那我干脆不还了。”辛夷眉眼一弯,又和郑斯璎嬉笑着打闹成团,丝毫没注意走进前来的男子。 “怀安郡君。”那男子对辛夷微微揖手,噙笑道,“郡君今日仪态大方,威慑宵,实在让在下佩服。” 辛夷一愣。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凑近来的男子。此人二十五六,面若冠玉,星目点漆,剑眉斜飞入鬓,衬着身玄色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好个长安玉面郎的模样。 辛夷还在猜测男子身份,郑斯璎带着娇嗔的笑声已为她解了惑:“斯瓒哥哥!你不去找你的知音喝酒,来凑我们女儿家热闹作甚?” 辛夷眸底的戒备消散,亦是含笑回礼:“原来是斯璎的胞兄,郑斯瓒郑公子。屡屡听斯璎提起你,今日一见,果真是翩翩佳公子。” “郡君客气。只要家妹没在背地我甚难听话,在下便感激不尽了。”郑斯瓒笑着刮了刮郑斯璎鼻子,显然两兄妹关系甚笃,“瞧你俩话得开心,都不知道宫宴已经散了?还不快快回府去,真要呆到金吾卫来催你们么?” 辛夷和郑斯璎同时一愣。这才现不知何时,皇帝李赫已经退场,千叟宴接近尾声,文武百官都在宫女太监的引导下,66续续辞去离宫。 辛夷噗嗤一笑:“多谢郑公子提醒。不然我俩真要闲话到明儿去了。时候不早了,也该回府和亲人喝几杯茱萸酒了。” 郑斯璎看了眼郑斯瓒,噙笑点点头。一行人笑着离去,身影片刻就湮没在无边的夜色中。 然而千叟宴上的风波却无法被夜色湮没。 第二日。在秋阳把第一缕日光洒遍九州时,“裴妍真封赵王妃”的圣旨就同时传到了万里国土,同时,比这道圣旨还要瞩目的是一个名字,“怀安郡君”。 怀安郡君怼了王俭,还打了御史大夫王文鹰十大板子,偏偏王俭吃了闷头亏,带着王家势力愤然离场,连叱骂都没个底气。 长安大街巷,书人把板子拍得啪*啪响,那怀安郡君如何个英明神武,巾帼不让须眉。 此后月余,“怀安郡君”成了下最时兴的谈资,谁不拉扯上点就是痼旧落后,连长安百姓路过辛府,都要停下脚步打个千儿。 百姓盯着怀安郡君,朝堂却是盯着晋王。只因晋王李景霆在怀安郡君的事儿上,公然站到了皇帝一方,惹得龙颜大悦,破例允晋王再议封地。 内迁晋王封地。不日后,圣旨就下来了。百官艳羡红了眼,百姓也道晋王识时务,最后那缕“晋王为甚要为个外命妇出头”的风月流言最终消弭了下去。 九月中旬。赵王李景霈迎娶裴妍真。十里红妆,盛世繁华。 九月底。新封王位的诸皇子6续离京,去往自己的封地。长安的棋局延伸到了九州,最后的大局开始缓缓铺开。 这日。秋日凉,白霜凝,瑟瑟萧风起。 长安城门。一大列宛如长龙的车马停在城外,华盖遮,旌旗蔽日,百余名婢女捧香炉拂尘,千余名侍卫执利剑长戟,派头大得连官道都堵塞了。 一名着紫色袍衫的男子伫立在队,看着从城中走出的女子,眸底些些一亮:“你来送本王么?辛夷。” 辛夷和绿蝶从长安城中走出,绿蝶知趣地退到一旁,辛夷则走到男子身前五步处,驻足,俯身,行礼:“怀安郡君拜见晋王殿下。” 李景霆的眸色顿时黯淡了下去:“你何时这般讲礼了。从前是本王要讲你不讲,如今你是要讲,本王却不愿你讲。本王还是本王,倒是你不像辛夷了。” 辛夷不动声色地一挑眉:“是么?那敢问那日在千叟宴上,王爷出手相救,眼里瞧出的是辛夷还是怀安郡君?是由着和辛夷的交情,还是由着以怀安郡君邀功?” “本王一向都被成是冷面冷心的人,那日却为个外命妇出头,下流言纷纷,好听的难听的都有。不过后来都认为是本王讨父皇欢心,为了自己封地的事儿,才出手相救。”李景霆的声音闷闷的,“定论已然如此。莫非你还要追究?” “定论是下人的定论,我却不知王爷的定论。”辛夷似笑非笑地瞥了李景霆半眼,“事关自己身家性命,容不得辛夷多个心思,定要亲自来向王爷求证,王爷是为何出手相助。” 李景霆的脸色有些些踌躇起来。他的薄唇开阖了几次,似乎想点什么,却到底没出来,只是瞧着女子的脑门顶,指尖不自然地在袖中握紧了。 “王爷怎么不回答?”辛夷笑了笑,“那日王爷所作所为,所言所语,实在是不像曾经辛夷认识的王爷。倒有几分像那个棋公子,平白股市井无赖味。虽然不让人讨厌,但确实是滑得像条泥鳅儿。” 李景霆的脸色顿时拉下来:“你拿本王和那个会下棋的比?他区区一介平民,本王堂堂皇家贵胄,岂能相提并论?” 男子的话透着股生的傲气,那是常年居于上位的尊贵,李家龙子承帝业,年少封王凌九州,雷霆怒,春蛰惊,棋尽问英雄。 然而奇怪的是,辛夷并不讨厌李景霆这股傲气。她反而觉得这话很是俏皮,如同个赌气的孩子噘着嘴,“他不过就是个臭下棋的,我这个出生就含了金汤匙的,怎么能和他比”。 “自然是不能比的。”辛夷笑意愈浓,眸底的一划而过的亲柔,好似二月解冻的春水。 放佛自千叟宴后,她对李景霆的看法就有些变了,只是她自己没察觉到,那男子就更没察觉到了。 李景霆清咳几声,闷声道:“你今日出城送本王,不会就只是向本王这番话罢。” “如王爷所言,辛夷确实是来送王爷的。不论出于什么理由,王爷于我都有救命之恩,送王爷一程也是理所当然。”辛夷转过头,对城墙角回避着的绿蝶招招手,后者立马拿过来壶酒。 辛夷斟了两杯,一杯递给李景霆。是普通又应景的茱萸酒。 第二百零一章 离京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九月饮茱萸,宜于亲朋共。Ww W COM “这一杯,谢王爷相救之恩。”辛夷向李景霆举杯致意,“王爷,请。” 一举杯,感君出手相助,恩情不忘。 李景霆的眸色起了波澜。他缓缓接过酒杯,冰浸的白瓷在他的指尖滚烫一片。他仰头一饮而尽,市井间廉价的茱萸酒,喝来却是比御酒都要香甜数倍。 “这一杯,愿王爷路途平安,顺利到达封地。”辛夷再次斟酒一杯,“王爷,请。” 再举杯,愿君一路平安,风雨无阻。 李景霆默默仰头饮尽,他喝得很细致,没剩下半滴,酒水划过他的喉肠,一股暗香袭人在肺腑间蔓延开。 “再一杯,祝王爷前程似锦。”辛夷最后斟酒,“王爷,请。” 最后一杯,祝君如愿所偿,名扬下,鹏展翅于九霄,蛟戏水于瀚泽。 李景霆再次饮尽杯中酒,市井间还有些粗糙的酒,不过三杯,不知如何就让他生了醉意,从心尖到眉间,都醉了个朦胧。 “好酒。”李景霆递回酒杯,低低的道了句,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唇齿开阖间,喷出股淡淡的酒香,“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若是明年你我还能如此相对,本王再来向你讨杯茱萸酒喝。” 李景霆的语调淡然,辛夷却是听得心中起澜。 卢家倾覆,萧家补位。诸皇子封王,棋局向整个九州铺陈开。真正的开始才开始,只会更加惊心动魄,杀人不见血。 彼时恩怨清算,利益纠葛,白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就不知她和李景霆,是否还能以今日这般的心境,这般的饮酒相对了。 辛夷压下心底的波动,郑重地点点头:“若明年还能若今日,必与王爷共饮茱萸。” “一言为定。”李景霆深深地看着辛夷,眸底有些莫名的异彩荡漾,直到辛夷被瞧得不自在了,他才兀地准备转身离去。 可几乎在同时,长安城门内忽的传来了喧哗。 先是几个骑马太监绝尘而过,驱赶着挡路的百姓,再有仗剑执戟的百余侍卫雄赳赳踏出,唬得胆的平民直接腿软跪下了,旋即数十名童仆丫鬟,手捧宝扇拂尘香薰炉,如条长长的游龙从城中走出,其排场和李景霆的队伍不相上下。 很显然,这又是哪位新晋王爷,出京前往封地的仪仗了。 当队伍簇拥着一辆华贵的马车在李景霆面前停下时,马车里传来了清淡的男声:“臣弟见过三皇兄。因才去春风堂上了新药,药膏未干,便未曾带面具。臣弟就不下车,拿这副尊容来吓三皇兄了。” 李景霆凝视着马车,目光凛锐得放佛要穿过帘子,看到车内坐着的男子来:“四皇弟不必多礼。早听闻皇弟脸上的疤不是花,而是因了后宫见不得光的毒。也怪不得医那么多年也医不好。” 李景霆话得冰冷,马车里的男声却依旧淡然:“所以臣弟才敢请不当面见礼,以免吓着了皇兄。至于是由了毒还是花,过去都过去了,如今臣弟挂念的,不过是早日痊愈罢了。” 二人一来一去,旁边的辛夷听明了七七八八。能唤李景霆声皇兄,脸上还带了疤的,唯有当今四皇子,越王李景霄。 “怀安郡君辛夷,拜见越王殿下。”辛夷中规中矩地行礼,就算李景霄坐于车中看不见她,她也不想给旁人落下口实。 马车内有片刻沉默。能听见金籖子撞击青瓷罐儿的清响,似乎是车中人正拨弄着香薰炉中的灰烬,眉宇间氤氲起雾似的慵懒。 良久。车中才传来淡淡的一声:“怀安郡君不必多礼。前儿个千叟宴上,郡君可是好风度,让本王都很是钦佩。” 这番辨不清褒扬还是损贬的话,让辛夷眉间微蹙,回答却是挑不出错儿:“王爷言重了,辛夷不敢当。臣女不过是仗着仕门之德,君子之范,才多了两分胆罢了。” 车中男子凝滞了半晌,忽的轻笑一声:“封了郡君后,连话都齐整了。” 这一句普通的话,却带了两分亲近。放佛依着从前的交情,如今来打趣句得了封诰,话也会了,讲礼也会讲了。 然而这话从只有几面交情的王爷口中出,就有些味道不对了。 辛夷尚在嘀咕,李景霆已经蓦地接了话头:“封王之后,启程前往封地,这是规矩也是皇令。本王是由着和父皇再议封地,所以滞留京城久了点。没想到皇弟亦在本王之后。不知是长安什么风物花月,留恋了皇弟的脚步呢?” 李景霆这话打断得很是突兀,全然不符皇家礼仪的教养。连李景霆自己都犯疑,为什么自己就听不得李景霄和辛夷下去,带了那一分莫名的急迫。 “皇弟若是滞留久了,落在有心人眼中,免不得场满城风雨。”李景霆有些尴尬地清咳了声,掩饰着自己的失礼。 车中李景霄的声音依旧没有一丝波澜:“不错。本王正是启程前往封地。至于为什么落后了,那又得道臣弟的疤了。日后在蜀地封王,总不方便常常进京来,偏偏臣弟的疤只有春风堂可医。所以臣弟便往春风堂一股脑配了数年的药,拿回去囤着,这才耽误了出京的时日。” 皇子封王,治封地,享食邑,从此归为一方势力。 君君臣臣,祖宗规矩,除了特定的召见节庆或面圣,诸王爷不能任意出入京城。毕竟京城是子脚下,出入都必须要禀报皇帝。否则轻为不敬,重为大逆。 李景霆意味深长的笑了:“本王忽的想起,当初父皇朝议诸王封地时,把蜀地给了皇弟,皇弟竟没有半丝不甘,利利落落地就接了。毕竟诸皇子封地不可能一股脑凑在一块地儿,总得四面八方,南北齐全。除去那些低等嫔妃所诞的皇弟们,封到了岭南那些偏地儿,剩下最惹眼的就是皇弟的蜀川了,然而母妃是正一品的淑妃,背靠的是名门杨家,无论从哪方面看,皇弟都不应该气顺的接了蜀地。” 诸王封地之富庶贫瘠,之北政南商,取决于皇子的母家背景和受宠程度。可以封地在哪里,就等于告诉了世人:此皇子在大明宫的地位。 在皇权博弈中的地位。 在下棋局中的地位。 第二百零二章 越王 赵王李景霈封在河东道蒲州,最靠近关中王畿,宣告着他嫡皇子的高贵。 WwWCOM 晋王李景霆在淮南道滁州,临近中原两京,又离江浙富庶不远,亦是风水煊赫。 然而越王李景霄在剑南道益州,虽然蜀地物产丰富,但终究远离长安中心,是个温柔靡靡乡,但绝不是兵家必争地。 车子中的李景霄一时没有回话。李景霆自顾轻笑起来:“父皇倒是了解皇弟。皇弟平日只在意个脸上的疤,其余的事都是两耳不关心。封去了蜀地也好,剑南烧春品着,蜀锦织绣穿着,做个富贵闲人罢了。” “父皇的心思,你我哪能猜得到。”忽的,李景霄也在车中轻笑起来,“臣弟在未封王前,便得父皇赐了幢宅子,住在蜀地。对那里的风物人情自然比其他皇子更熟悉。所以父皇也是省个心,干脆把蜀地封给了我。从前住在蜀地只是客,如今回去可是主,断没有哪里差了。” 李景霆眉梢一挑,无声地泛起抹冷笑。 从前是皇帝不待见,打出去住在蜀地,如今是远离长安都,回去当个闲散王爷。皇子还是王爷,里子都是一样的,都是不得帝宠,皇储中靠了边。 从当年脸上中了毒起,李景霄就是个顶着虚名富贵,却已被圣意抛弃的角。 但李景霆并没有把这番话出来,他只是抬眸望了眼儿色道:“钦监,今儿有大雨。皇弟还是脚程快点,途中先瞧好驿站。否则雨一下,路一泞,蜀道难足以难破了胆。” “多谢皇兄提醒。蜀道再难,也没有人心难。”车中李景霄的回答依旧清淡,淡得没有任何波动。 李景霆笑了笑,径直转身离去。骏马上的斥候一声大喝“晋王启程——”,浩浩荡荡的队伍如长龙般游动起来,不多时就消失在官道尽头。 长安城门下,就剩下了辛夷和绿蝶,还有那李景霄的一行。 李景霄的车辆没有动静。 辛夷也不敢有动静。 良久,直到辛夷的手都被秋风吹冰了,马车中才悠悠传来句:“怀安郡君,本王此番封于剑南道。人人都,蜀道难,难于上青。郡君以为如何?” 辛夷一愣:“王爷问臣女?封地何在,是皇上圣裁,臣女一介外命妇,并不敢妄自置喙。” “但无妨。郡君连王家家主都不惧,如何就怕了几句言语。”马车中的男子戏谑地一笑,笑声拨得人心尖颤。 辛夷不禁看向马车窗楹的帘子,目光清冷得好似要把那儿戳出个洞来,然后瞧瞧车中的男子,如何闲得慌和她犟上了。 “既然王爷一定要听,那臣女就敢请冒犯了。蜀道难,自古险,却都难不过长安局,步步艰。前者不过栽个大脓包,后者却随时要赔进命去。” “你和晋王的意思倒差不多。蜀道再难,也没有长安险,没有棋局艰,没有人心难。”李景霄的声音些些沙哑,宛如千丈深的海泽,一**撞到辛夷心壁上。 李景霄顿了顿,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可本王却以为……这世间最难的……是女儿心……” 那千丈深的海泽,忽的就撞得辛夷的心,一阵异样的跳动。 扑通扑通,一声声,怅然若失。 辛夷压下心底的古怪,深吸了几口气,才能如昔回话:“王爷笑了。人心都是一般的。女儿心不讲理,难道君子心就是好猜度的?” “自然不是。”李景霄的声音已经沙哑得不成样子,“不过无论女儿心,还是君子心,一旦掉入了棋局里面,就真假难辨,黑白难测,灰扑扑的一团什么也分不清了。” “棋局之中,只能谈‘利’,不能讲‘心’,这才是最安全的办法。因为真心一旦陷入棋局里,被重重算计关关疑打磨,迟早会变了样。” 辛夷已经倒吸气到快窒息了,都不能抑制失控的心跳。 一声声,跳得愈剧烈了。 “棋局之中,唯有利益,无关风月。难道,就没有不变样的真心?”李景霄的声音氤氲起了抹凉薄。 辛夷哀然地摇摇头。脑海里忽的划过那晚,漫孔明灯光影中的男子。 他,下棋不可测,但你的局,本公子绝不会输。 那般好听的话,那般如梦的人儿,辛夷自问是不是心如铁石,她不敢“是”。然而再问是不是敢托付此生的相信,辛夷更不敢“是”。 一重重的算计,一关关的猜疑,再是磐石的心,也被磨去了光泽。再是坚贞的情,也累到不堪重负。 人心,终究是太脆弱。放在情义中,更是如此。 “或许有。但臣女不知道。”辛夷压下鼻尖的涩意,凉凉道,“明明摔得头破血流,气息奄奄,却还要傻子般的一次次扑上去。这种人只存在于书人的故事里,尘世中真有这种人么?大抵是绝没有的。才子佳人的传奇再好听,你我不过都是碌碌俗人罢了。” 辛夷顿了顿,指尖几乎掐进了掌心,才能咽回去喉咙的酸楚,那莫名其妙被李景霄勾起,又莫名其妙快把她摧毁的酸楚。 “臣女俗之又俗……王爷也无法逃脱……” 马车内顿时陷入了寂静。 只听见金籖子轻敲青瓷罐儿的微响,一声声,一仄仄,问红尘冷暖可自知,问世间情义几多真。 良久。马车里的男子忽的启口了,声音缥缈得好似出岫的烟云,令人不知今夕何夕,就坠入层层叠叠的梦魇。 “头破血流,气息奄奄,却还要傻子般的一次次扑上去?那人不会,不代表另一个人不会。” 辛夷的心蓦地就塌陷了下去。 可没有人再回答她。 耳畔是斥候的一声朗喝“越王启程——”,仪仗华贵的队伍渐次动了起来,出了长安城,踏过长安门,不多时就消失在关中平原的际。 城门关只剩下了一个女子,若失了魂般的伫立着。 “姑娘您这是怎么了?被秋风惊着了?看着要下雨了,还是早些回府暖暖身子罢。”绿蝶踌躇了半晌,终于自顾走上来,为辛夷披上件挡风的外袍。 辛夷恍惚地笑笑:“绿蝶,你越王是不是个糊涂人?” 绿蝶一愣:“奴婢是个粗人,越王殿下如何,奴婢如何敢置喙。” “他身为皇子,生即在局中,不争也得争,这是他无法选择的命运。”辛夷摇摇头,“如今又被‘抛弃’般的封去了蜀地,自己都是朝不保夕的,还有空和我一介外命妇,讨论些有的没的话。他若不是真糊涂,就是书听多了。” 第二百零三章 族规 绿蝶咧嘴笑了:“奴婢是个奴才,只知侍奉主子,听不出来一个人糊不糊涂之类的。 Ww WCOM不过瞧方才姑娘和越王讨论的,似乎挺合拍的。越王就算不是知音,也算是明白人了。” 辛夷的眸底顿时夜色翻涌。 越王古怪。自己更古怪。 从不寻常的心跳,到放佛句句砸在自己身上的心乱,辛夷自己都不知道,方才是中了什么魔了。 还是个顶厉害的魔。魇得她似庄周一梦,竟分不清是人化蝶,还是蝶幻人。 辛夷猛地拍了拍自己脸颊,又抬起双臂,让秋风呼啦啦灌了满袖,刹那浸进来的冰凉,才让她的心逐渐恢复了平静。 “或许只是凑巧。凑巧越王有些相似的过往,才得了些相似的体悟,凑巧合了自己的心境。”辛夷低声呢喃,秋风在她衣袂里乱窜,冰得她浑身一阵激灵。 她抬眸看向秋空,昏黄的秋阳像团泥浆,漆黑的乌云已经从云端压了下来,将整个长安城笼在了片压抑的萧瑟里。 “要下雨了。” 辛夷话音刚落,豆大的雨滴忽的就砸了下来。 和十一年九月中旬。秋雨绵绵,数日不绝。 长安的百姓忙着制棉衣品螃蟹,大明宫却是愁云惨淡,各种用心的折子堆成了山。 只因去往封地的诸王爷都被困在了路上。 阴雨淅沥,路滑难行,从京城到诸封地又是万里之遥,王爷们再有俊的马快的车,也都被秋雨阻了脚步。 终于皇帝圣旨一道:准诸王爷视自家情况,原地驿站休整,等雨势稍缓,再赶往封地不迟。 王爷们的眉头舒展开。 辛夷的眉头却蹙成了团。 这日。辛府。辛夷笼着个汤婆子,看着堂下跪着的女子,叹了一声又一声:“大嫂先起来话。你再这样跪着,岂不是折煞紫卿。” 高娥拿手中的锦帕擤了擤鼻子,又挤出两滴眼泪来:“哎哟,瞧您的。您现在是正四品郡君,堂堂的诰封外命妇。就算奴是你嫂子,但君君臣臣,奴也得向您跪拜。” 辛夷抬起眼皮瞧瞧四下,再次长长叹了口气。 她现在坐在个很尴尬的位置上:上房上。这原本是辛周氏或辛歧的位置,如今被她一屁股坐着。 而辛周氏最近又出去找人下棋了,辛府剩下辈分最大的就是辛歧,偏偏他还坐在自己下。余下的各房姨娘姑娘公子哥儿,更是坐得远远儿的,如众星拱月般把她供在当头。 “高氏得不错。族亲之上压的是君臣。”辛歧向辛夷拱了拱手,“高娥主动请罪,臣也不好拦着。此女自陈平日对郡君多有冒犯,如何处置如何惩戒,哪怕是逐出家门,一切凭郡君做主。” 满堂的目光都投向了辛夷,各种心态的都眼巴巴地瞧着,连呼吸都被压得几乎不闻。 孙玉铃之流,想着从前如何亏待了辛夷,都吓得冷汗直冒,生怕高娥后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辛芷之流,想着自己是辛菱的胞妹,辛菱和辛夷的结众人都知道,生怕辛夷来个连坐,一罚就算总账。 辛夷只觉得自己脑门都要被众人盯出个洞来了。 自从她封了怀安郡君,又在千叟宴上大出风头后,如今她也成了可以在长安“横着走”的人物,更别在自家辛府的地位了。 辛歧整日念叨着要过继她为嫡长女,辛周氏一口一个“郡君”,族中从来亏欠过她的人,上到高娥下到厨房的杂役,都像约好了般的来向她“请罪”。 高娥只是打头的,上房从前厅到影壁,跪满了黑压压的“罪人”。一个个负荆请罪,如丧考妣,胆的已经哭得稀里哗啦。 辛夷哭笑不得。 从前她是身份地位的庶女,人人都往她头顶踩,如今是身份高贵的郡君,人人又恨不得她的脚往自己头上踩,不得踩的还不能安心。 “这种杂事,该警的警,该罚的罚,族规怎么的就怎么来。”辛夷敲了敲自己额头,在辛歧准备开口前,她又蓦地加了句。 “爹爹就唤我紫卿罢。什么郡君什么臣的,关了辛府门,我还是爹爹的女儿。” 辛歧一愣,旋即笑了,笑得眸底都有了泪花:“好好好……郡君……不,紫卿,紫卿呐……这么多请罪的人,都要按族规处置?” 辛夷点点头,再次环视堂中,身上散出一股浑然成的威严:“掌法族老何在?” 一名头花白的老者躬身走出,施了一礼道:“老夫便是。” 辛夷微微低头,回了一礼:“请族规!” 老者扑通声跪下来,朝着背面祠堂的位置拜了三拜,才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卷册子:“关中辛氏,族规在此!” 辛夷从绣墩起身,向族规俯身一拜,复挺直腰身,向堂中朗喝道:“我辛夷不是‘宽宏大量’的菩萨,也不是‘心狠手辣’的阎罗。我辛夷只认一句话: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诸位以前怎么对我的,我都笔笔记得清楚!要我辛夷忘了干净,我自问不是这圣人!但我绝对也不是人!一切以族规为准,族老执罚,我辛夷绝不徇私插手!” 整个辛府上房都陷入了寂静。 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半晌没缓过神来。没想到辛夷不是罚,也不是不罚,而是搬出了族规,条条比着章法办。 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行的是坦坦荡荡,要的是光风霁月。 在四下惊愕中,辛夷一拂衣袂,声如金雷,砰砰炸响在诸人心尖:“我辛氏族规第三条:手足相亲,敬上爱下!违反了这一条的,自己到族老那儿领罪去!” 一部分人霎时变了脸色。他们当然懂辛夷这话是什么意思。 曾经由着辛夷商贾庶出的身份,诸人虽不敢明面上动刀子,但明枪暗箭,酸言酸语,有的没的挤兑下总是常事,犯的正是族规第三条:手足相亲,敬上爱下。 诸人心翼翼地觑了眼族老手中的族规,见得白纸黑字,明条细章,尤其是行“罚宗祠思过”的字样格外刺眼,诸人都不禁浮现出悔恨。 然而再一晃头,见得那在上座如神祗般威威伫立的辛夷,他们又不禁缩了缩脖子,脸上最后露出了愧疚。 渐渐地,一二三,逐次有人起身,拜谢,走到族老那儿领罪。不多时,人群中就去了部分,瞧得剩下的人各个手心攥了层汗。 当罚则罚,当赏则赏。辛夷竟然动真格的,动得毫不含糊,动得干脆利索,以一颗丹心映日月,倒容不得丝毫质疑。 第二百零四章 赏罚 “我辛氏族规第八条:族中物资,依辈分长幼,按各房分配,不得有差缺克扣之属。WwW COM”辛夷继续朗喝道,声音如一道道闪电,划过沉沉的夜空。 映亮了她眸底的如雪精光,也映亮了部分人挣扎的神色。差缺,克扣,一字不漏。 辛夷尚是商贾庶女时,多少人刮去了本属于她的米布,又多少人克扣了她一房的月钱。按照族规,明例规定,有“三倍于原数奉还”的惩戒。 “当年犯了第八条的,自己去族老那儿领罪!”辛夷再次大喝,眸底精光凛然,让但凡与她对视的人,都心尖被摄得颤。 渐渐地一部人咬了咬牙,向辛夷拜倒谢罪,起身走向了掌法族老。人群便又少了大半,剩下零星的几个,已满脸都是恨不得重新活一回的歉意。 “我辛氏族规第十三条:族亲遇难事,依理之大,有理则鼎力相助,无理则规引正途。不可有落井下石,趁火打劫之邪念恶举。” 辛夷话音刚落,剩下的人群,尤其是高娥,都不禁干干地咽了口唾沫。如果前面手足相亲,差缺克扣都是轻的,那这条可谓“重罪”。 他们屡次想把辛夷挤兑出府,从当年卢家休妻逐府,到许配长孙家病公子,次次都把辛夷往死路里逼。 “郡君恕罪,郡君恕罪,奴可是你的亲嫂子呐,你大哥走得早,奴守寡侍亲十余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高娥吓得浑身哆嗦,拉住辛夷裙角连连磕头。 辛夷猛地后退两步,一把扯开裙角,浑身的威严几乎凝为实质,其力道之大都让高娥猝然往后一个踉跄。 “都给本郡君听好了!无论你是外命妇还是庶女,是族老还是孩童,本郡君只认一个理字!管你是谁,犯规当罚!绝无姑息!” 声如雷鸣,哐当砸下,一字一顿,震悚人心。 辛夷眉梢的精光雪亮到骇人,不容置疑的威严如泰山般轰然压下,压得高娥再有求情的话都断了头。 “依照族规,板子三十!”掌法族老上前来,指使几个壮汉亲手来拖高娥,高娥一哆嗦,头就像断了线的玩偶般垂了下去。 她任由壮汉把她架着拖走,软塌榻的浑身气儿都没了,只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呢喃“我被猪油蒙了心,当年就是瞎了眼……”,瞧得剩下的人最后丝反抗都烟消云散。 一个个人6续出列,走到族老那儿去领罪,没有一个人求饶,也没有一个人抵赖。堂前顷刻就空无一人,旋即后堂传来了板子声、哭嚎声、忏悔声。 曾经亏待过辛夷的人处理了干净,剩下的几十人和辛夷并无太多交集,却也各个提心吊胆,大气不敢出,不知辛夷这立威还要如何个立法。 辛夷环顾四下,微微缓和了面容:“族规第三十一条。” 女子前半句才出,堂中剩下的人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已经按三大条族规罚了那么多人,难道还有没罚完的? 然而女子接下来的半句,却是让诸人的脸色都复杂起来。 “族规第三十一条:奖惩分明,不可连坐!过而改之者,自陈罪者,皆当有赏!”辛夷朗声高喝,声音传遍整个辛府,“今日诸人负荆请罪,当记一赏!赏每人百银,惩戒后即可领赏!” 辛夷转过身,对惊愕的掌法族老点点头:“赏银分还请族老费心。所有银两从我怀安郡君的俸禄里出。” 掌法族老倒吸了口气,俯身对辛夷深深地一揖。 堂中剩下的人也不约而同地俯身,揖手,躬身,对辛夷深深地一揖。 这一礼,所有人弯曲的脊背都诚心无比。这一拜,连后院正受板子的高娥也挣扎着撑起身,对着上房愧疚地欠身。 赏罚分明,不偏不倚。何况银两还是辛夷自掏腰包,一个板子一个糖的作法,让辛氏族人的脸上终于浮现出由衷的敬意。 怀安郡君,感怀忠义,不仅是对帝皇之忠,更是对苍之义。沧浪濯清骨,地证丹心。 身为家主的辛歧一直沉默,却是捋着胡须,眸底闪烁着泪花。他忽的想到,如果她知道他们有这样的女儿,会不会在黄泉也安心了。 “郡君……不……紫卿呐。”良久,辛歧才颤巍巍地开口,“辛桓、辛栢、辛芳、辛菱都没了,如今你是辛府下代中辈分最大的,又有怀安郡君的诰命。不如就把你归到周氏名下,作为我族嫡长女,为辛府撑起个门面。” 辛歧话音刚落,族人们便纷纷附和,七嘴八舌地劝过继辛夷为嫡出,不至于让辛府人丁凋零,满门庶出,碰上事了名分上够挡事的都没。 辛歧欣慰地点点头,正色看着辛夷:“紫卿,你意下如何?庶出的身份让你打受苦了,这也算是爹爹一点补偿。” 然而让诸人没想到的是,辛夷只是淡淡摇头:“女儿的娘亲是窦姨娘,不是周大奶奶。姨娘的女儿只是庶出,哪怕这出身不好听,我也只认是窦晚的女儿。所以,过继为嫡出,恕紫卿拒绝。” 诸人一愣。但旋即皆红了眼眶。 姨娘的女儿只是庶出。在意的不是庶出,而是那个人的女儿。只能是你的女儿,是你以命换命生下来的女儿,是哪怕艰辛流离,也只能唤你为“娘”的女儿。 上辈子是,这辈子是,下辈子还要是。 辛歧眸底的泪花几乎都要困不住了,他只能拼命咽着喉咙,以免自己堂堂家主在族人前落泪,实在是太难为情。 “也罢,就随你的意。只是一族满门,总不能没个嫡出。最方便的是直接提几个庶出上来,偏偏庶子们太年幼,只能先提个庶女为嫡。嫡公子从旁系过继,后续再仔细讨议。然而就算是现下先过继个嫡女,也实在不好选。”辛歧一遍遍环视场中,目光忽的凝到一个人身上,暗淡的眸顿时一亮。 “阿芷,便是你如何?” 十二岁的辛芷一颤,下意识地要找娘亲孙玉铃的身影,却意识到她正在后院挨板子,顿时没了主意,脱口而出大白话:“阿芷不行……阿芷的娘亲素来在府中不讨喜,阿芷的胞姐又是横尸街头的辛菱……” 辛芷连连后退,却是猛地一只手架住了她,把她往前推去,旋即个坚定的女声在她耳畔响起:“有孙玉铃为鉴,可时时自省,有辛菱为镜,可常常敦促。阿芷是最好的人选。” 辛芷慌慌一抬眸:“郡君……” “是六姐姐。”辛夷一笑。 第二百零五章 侍女 “六……姐姐……”许是受辛夷的感染,辛芷脸上的惊惶散了几分,露出丝平日惯常的率真来。 WwW COM “这就对了。”辛夷拉着辛芷走到堂中,温柔地为她理好簪,抚平衣袂的皱褶,“有你娘在前,警醒你常怀坦荡,有你姊在前,提点你心有良善。她们二人不是你自愧的把柄,而是用自己留给你的馈赠。你,族中还有什么人能比阿芷更合适?” 辛芷猛地一吸鼻尖,眼眶瞬时泛起了泪花,脸上最后丝惊惶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派坚毅。 “辛芷定不负众望,行嫡女之责!无愧于辛姓,无愧于地!” 辛芷正色跪下,对着以辛歧为的长辈,行了稽大礼。 刚满十二岁的她,脸上还带着稚嫩,但眼眸却是异常明亮。瞧得诸族老连连点头,当即颁布了族令。 辛夷笑了。 虽然娘亲是孙玉铃,姊姊是辛菱,但辛芷只是辛芷。 是块会出“阿芷不晓得名贵不名贵,只认得好吃不好吃。洗手蟹就算是名菜,不过多值几两银子,也不见得比蟹丸好”的璞玉。 辛夷的笑愈亲切,正要上前恭喜她,忽见到绿蝶悄悄走来,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姑娘,方才棋公子差人送来了张请帖。奴婢念着是棋公子的,便不敢耽搁,立马来告知姑娘。” 辛夷一愣。“棋公子”三个字,撞得她的心一阵异动。 她的目光落到绿蝶手中的请帖上,寥寥数语,楷娟秀:十五,城东山。 辛夷沉默接过请帖,窗外清峭的秋色,在她瞳仁上晕开了一片凉意。 九月十五。雨。 当辛夷在城东山上,看到奔马而来的江离时,眸底的凉意愈浓了。 “仕门规矩,但凡面客,衣衫整洁以示尊重。棋公子却着了这身来,不知是性不羁,还是故意轻慢紫卿了。” 辛夷不是看重衣饰外物的人,但江离今儿的打扮,确是第一眼就夺了她的目光去。 男子的面容依旧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衬着背景绵山秋意红,好似名家笔下的一幅画。 然而他眼眶下却有两痕青黑,髻也有些凌乱,几缕墨在耳畔荡悠。身上的苎布衫子脚凝了一圈泥印,从已经结块的到新溅上的,斑斑驳驳到处都是。 江离长身玉立于五步外,深深地看着辛夷:“规矩?面客?如今你和我也要讲这些了么?” 他的声音很是沙哑,似乎连日不曾休息好,透着一股倦怠。 辛夷眉尖微微一蹙,语调却是毫无波澜:“我与公子本就是君子之交,论些规矩,礼同面客,又有什么不妥?” “君子之交么……”江离凉凉笑了声,也不多言,开始为自己的衣饰解释:“本公子连赶了几的路,途中气都没歇个,到京后水也没喝口,就直接来东郊赴约。这幅尊容也未见怪。” 辛夷一怔:“听这话,公子前阵子离开了长安,如今且回来了?” “我确实离开了长安,但不是回来,是中途折回来了。”江离点点头,又摇摇头,“本公子应故友之邀,赴蜀川与其讨论棋道。不想碰上连日秋雨,入蜀之路难行,便干脆折回京,待雨势些了,再做打算。” 辛夷抬头瞧了瞧,连日秋雨绵绵,儿阴沉得可怕。就算此刻她二人躲在山头亭子里,衣衫也仿佛要润霉了。 “就算如此,又何必如此赶,弄得自己一身狼狈,莫非有虎狼追着你不成?”辛夷揶揄道。 “不是虎狼追着,是你在那里。想到长安有你,我便止不住地催急马蹄。”江离的声音沙哑到不成样子。 然而他依旧伫立在五步外,并没靠近半步,辛夷也端着淡然的神色,没有半分波澜。 欲语还休。咫尺涯。 “棋公子又好听的话了。”辛夷加重了“又”字,“公子真是书听多了,都是一套一套的,也不知有几分真几分假。” 江离眸色一深:“适逢出京,便逢雨季,逼得我折回来。一次半次的,但凡能多见你一次,都是欢喜的。言语辨不清真假,但是我满身的泥泞,你也瞧不见么?” 亭子外秋雨淅沥,一滴滴打在辛夷心尖,细细密密的痛。 如果情意是团灯火,那辛夷觉得,自己就是只蛾子。心翼翼地张开半副翅膀,被灼伤了便吓得立马缩回来。 可惜还是一次次,无法控制地,向灯火靠拢过去。 她自己都看不懂自己了。 辛夷深深吸了几口气,压下心底的波澜,淡淡地转了话题:“公子约辛夷相见,不会就是来这些罢。” “自然不是。刚好碰着九月十五,就想带你来这个地方。”江离侧过身,目光投向了处地方。 是棵枫树下。枫树有些年头了,枝干虬劲,红叶像撑开了一片朝霞。树下散着些山石,并没甚异样。 “这颗树下埋着的,是我第一次杀的人。” 江离的声音带了分飘渺地传来,辛夷眼皮猛地一跳:“第一次杀的人?” “是个普通的侍女。十余年前的今,也是九月十五,我用马鞭绊倒了她,然后用束簪刺进了她的咽喉。” “为什么要杀她?” “我被人陷害下了毒,满脸溃烂流脓,奄奄一息。那侍女便和旁人碎嘴,我是不祥之物,活该早被阎王收了去。无意被我听见了,于是我杀了她。” “那为什么杀了她,还要为她入殓,甚至此后年年来看她呢?” “因为杀了她,我也把自己杀死了。” “十余年前的旧事,公子当年贵庚?” “八岁。” 辛夷不再问了,她心口堵得慌。江离也不再多言,眉间氲起凉凉的荒芜。 辛夷不知道,此前经历了什么,才能让个八岁的童手染鲜血。 她更不知道,此后经历了什么,才能让他出,杀了那侍女便也是杀死了自己。 一入棋局无退路,踏白骨,饮鲜血。 “那敢问公子,杀侍女是第一次,可否也是最后一次。”辛夷抬眸直视江离。 “不是。远远不止。”江离也凝目直视辛夷,“虽然后来有人帮我杀人,我自己很少出剑,但这双手上的鲜血,也已浓到我都记不清多少了。” 辛夷陷入了沉默。 没有人的手上是干净的。这是棋局的规则。 区别只是多少,里子却都还是一样的。若人人都有退路,又哪里有必要论善恶。 第二百零六章 杜女 “强大,这种东西真的会上瘾的。 Ww W COM将自己的命握在手中,甚至将旁人的命握在手中,这种感觉一但体验过一次,就再也忘不了。”江离有些倦怠的闭上眼,“如同服用曼陀罗。沾惹丁点,就上了瘾。” 强大如毒。可以救人命,也可以要人命的慢性毒。 绮丽黄泉乡,一旦上了瘾,就再无法逃脱。 “强大么……”辛夷低低呢喃,“那公子又入毒几分?” “本公子,毒入骨髓。” 江离一字一顿,毫无迟疑,原是冰凉的回答,却被他得温柔缱缱。 偏偏他的眼眸还坦荡无比,坦荡到近乎于干净。 辛夷忽地笑了,笑得语调有些不稳:“紫卿真的不太明白,像公子这般总是冷静聪明的人,到底是如何想的。” 辛夷顿了顿,咽下霎时涌上来的涩意。那晚萧府后院的决绝,不停在她眼前晃。 “是不是王权富贵重,情意皆可抛?或是即使有情意,也不过是逢场作戏,真假难猜?” 江离眸色闪了闪,他看向枫树下的坟茔,眉间有夜色翻涌:“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儿么?” “以前公子也从未提过,要带紫卿来此的想法。想来今儿个,不过是时地利占了,一时兴起罢了。”辛夷不在意地笑笑。 江离摇摇头,他缓缓向辛夷走来,竹履踏过漫山红叶,一声声敲在辛夷心尖。 “是。以前不曾想,是不想让你知道这些肮脏的过往,害怕你对我有什么误解。然而如今。”江离顿了顿,“如今带你来,是想让你看见完全的我,无论是属于白昼的,还是属于黑夜的。” 江离走到辛夷身前,距女子不过一步,秋风吹拂起二人的青丝,缠绕成缕缕。 “那晚萧府后院,你的意思我都明白。所以对于你方才的疑问,我不会再多言,不会再给你好听的话迷人的梦。” 江离的声音愈沙哑,噙着凉凉的缱绻,听得辛夷恍若浑身僵硬,半步都动不了。 男子忽地伸出一根莹指,缠上了女子一缕青丝,玉指卷墨,何处不可怜。 “因为,我将把江离给你。” 江离蓦地低下头来,薄唇轻启,吻上了那缕青丝。 “卿卿,我把我给你。” 辛夷浑身一颤。 这两句话得古怪。江离和“我”本是同指眼前的男子,却被他分成了两段。 仿佛江离是江离,他是他,不过是分不清了庄周还是蝶。 可辛夷已没心思计较了,她满脑子都被这两句话,撞得嗡嗡作响,无数电光火花噼里啪啦,炸得灵台间光怪6离一片。 她看着面前的男子,不上是痛还是怨,只是若丢了魂般,兀自着怔。 眼睁睁看着自己若那蛾子,明明摔得头破血流,却还一次次,傻子般地扑上去。 秋风潇潇,沉香缭绕,亭子外的秋雨淅淅沥沥,风月琳琅暗袭。 二人正在沉默间,忽听得一个女子的惊呼,打断了空气的凝滞。 “贼人大胆!救命!救命!” 辛夷眸色一晃,恢复了如昔的清冷,她和江离对望一眼,便不约而同地撑了伞,沿着声音寻去。 不过是半爿山路开外,眼前一幕却让二人微惊。 秋雨冲刷得愁云哀,林间疏疏风刮,一位二八女子摔倒在泥路上,苍白着个脸,浑身瑟瑟抖。 而她面前伫立的男子,一身黑衣,黑布蒙齐了脸,只露出两只眼睛,手中高举把匕,刀尖正对准了那女子。 “恩人救命!”那女子余光瞥见辛夷二人,连忙大声呼喊。 蒙脸男子一滞,转头一瞧,目光先凝在了辛夷脸上,他似乎微微一惊,转头又瞧瞧泥地上的女子,嘀咕了几句。 旋即,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收起匕便纵身逃离。 雨帘中那黑影几个闪现,眨眼就没了影。 原地只剩下了个花容失色的女子,还有些些没缓过神来的辛夷二人。 “韫心多谢二位恩公。”那女子也是聪慧,迅地从泥地上爬起来,对辛夷二人倒头便拜。 江离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面无表情,没有应答。 辛夷却是连忙扶起女子,安慰道:“何必行此大礼,快快起来!看姑娘衣饰,也是官宦人家,怎地一人在山林中,糟了歹人算计?” 辛夷将女子拉到伞下避雨,言行间很是温和,话里却有淡淡的试探。 从一开始,她就打量过女子了。虽然满身泥浆,但不难看出,女子的衣裙都是上乘料子。再者,从她获救后迅镇定下来,到一丝不苟的拜礼,都显示着此女出身官家的良好教养。 然而一个官家姐,独自一人在山林中遇到不测,还偏偏撞上她和江离,实在是让辛夷多留了份心。 没想到那女子面色如昔,眸眼坦荡:“恩公容秉。奴家杜韫心,家父杜與,曾任兖州司马,去年被奸人陷害,罢官入狱,含恨归。家道逐日中落,奴家便与兄长进京投奔亲友,没想到连日秋雨,路实在难走,奴等的马车在函谷关打了滑,一行人都坠下了山坡。等奴家醒来,已和亲人失散,只得自己寻路进京,彼时再想法子汇合。” 杜韫心娓娓道来,虽语调很是虚弱,却是条理清晰,字里行间透着股娴雅。 辛夷也静静听着。这任的她不清楚,但上任的兖州司马杜與,她倒有点印象。 好似是去年年关大宴,卢寰指鹿为马,杜與站出来了“认得花笺”,招来后续罢官丧命一串大祸。 短短一年间,曾经的仕宦杜家迅没落,逼得姐公子都要进京投奔来。 世态炎凉,盛衰无定,杜家不过是棋局中,千千万牺牲者中的一个。 辛夷看杜韫心的目光柔和了两分:“既然你曾是杜司马的千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地会招惹上仇家,要如此取你性命来?” 杜韫心迟疑地摇摇头:“奴家也不清楚。或许只是普通贼人,认得奴家衣饰是官家,便起了贪心罢……不过……” 杜韫心忽地止了话头,微蹙眉间,似乎努力地在回忆什么东西。 “不过什么?”辛夷下意识地追问了句。 “因为恩公二人的介入,那贼人在离去前,嘀咕了句:认错人了。”杜韫心点点头,“就是这四个字:认错人了。奴家离得近,所以听得清楚。” “认错人了?”辛夷脑海里一线电光闪过,促使她鬼使神差地掏出锦帕,为杜韫心擦去脸上的污泥。 第二百零七章 倨恭 许是被歹人追杀,杜韫心满脸雨水泥水,都看不清本来的面目,然而待些些擦拭净,辛夷却不禁一愣。Ww WCOM 杜韫心愣了。 江离的眸色也兀地一深。 “公子快来瞧瞧这脸儿。”辛夷有些哭笑不得的招呼江离,“是不是和奴家有几分相似?” “前时还不太觉得,现今越看倒是越像。”杜韫心惊讶地笑了。 原来杜韫心和辛夷的容貌,颇有几分类似。同样是关北的姑娘,却生了江南的眉眼。 虽然不至于相似得会认混,但乍然看去,也像是一家的亲戚。 江离的眸子却没有丝毫笑意,他上前来向辛夷低语:“那个蒙面人本来的目标是你。” 笑语声戛然而止。三人的脸色同时凝重起来。 面容相似的人不可能满大街都是,辛夷意外现杜韫心的容貌和自己相似,那只明那人本来要杀的是自己。 更可怕的是,辛夷今儿来山赴约,杜韫心意外也流落到山,显然蒙面人对辛夷的行迹早有跟踪,才闹出场李代桃僵。 “奴让歹人现了恩公真容,为恩公惹来大患!韫心罪该万死!”杜韫心忽地扑通声跪下,连连讨罪。 辛夷连忙扶她起来,淡淡道:“就算那人今儿真诛了你,事后现认错了,总是还得来要我命的。横竖都躲不开,关你何事?再若不是救了你,得你提醒,我还意识不到有人盯上我了。” 杜韫心眼眶红红地点头,愈梨花带雨:“恩公心怀坦荡,为韫心所不及。无论如何,韫心欠恩公一命,今后奴必当还恩。” “别满口恩公恩公的,听来别扭。奴家正六品朝议郎辛歧六女,辛夷。”辛夷噙笑自报家门。 杜韫心睫毛扇了扇,似乎想到了什么,她兀地弯腰曲膝,作势又要行大礼。 “原来是怀安郡君……” “快快起来,不必多礼。”辛夷一把拦住她,有些哭笑不得,“你怎么老是行礼,也不嫌累的。” 随口的一句玩笑,却让杜韫心的脸色瞬时郑重起来,一字一顿,朗声吟吟。 “不学礼,无以立。所谓礼教恭俭庄敬,此乃立身之本。有礼则安,无礼则危。故不学礼,无以立身。昔日玃在位之日,慕鲁国孔仲尼之名,使其子从之学礼……” 杜韫心仿佛忘记了生死危机,彼时还疲倦虚弱的眼眸,此刻却迸出灼灼的异彩。 一字字,述先贤,一句句,诵经史。初始还衣衫泥泞的落魄姐,如今却浑身都散出明净的浩然正气。 无论是她所述的《东周列国志》,还是所引的《论语》,都不是普通闺中姐会看的书。 辛夷瞧她的目光愈亲切了两分,不禁脱口而出:“杜姑娘才学惊人,就不必见外了。我与你年龄相仿,直呼其名即可。” “郡君……这不合礼数……”杜韫心挣扎了半晌,才在辛夷坚持的目光下,声如蚊蝇地唤了声,“辛夷姐姐?” “这就对了。”辛夷拍了拍她的手背,噙笑道,“如今与亲人失散,韫心暂作何打算?” 杜韫心有些尴尬地垂下头:“实不相瞒,族谱信物家父遗书等物,都被兄长保管。奴一介妇道人家,就算先到长安,就直接上门认亲,恐怕多有不妥。奴还是先在京中找个客栈住几,等与兄长他们汇合,再谈投奔之事。” 辛夷点点头:“这确实最妥当。你与兄长汇合不知何日,长安米贵,客栈钱可有?” 杜韫心讪讪地红了脸:“奴身上只有些碎银,再当些饰,应该可以住个十半月的……” “何必这么费心?不如来我辛府住?”辛夷打断了杜韫心的话,“令尊的气节我也很是佩服,可惜英年早逝,妒英才。如今你既来了长安,我也当尽些地主之谊。你便来我辛府住,待与兄长汇合后,再做打算。” 杜韫心下意识地拒绝,又背出一大串“萍水相逢,不便叨扰”的古训,最后实在赖不过辛夷坚持,才千恩万谢地应下。 二人一番客气,旁边一直像个看戏人的江离似乎有些不耐烦了,他微微清咳一声,才让场中二女意识到还有个人的。 辛夷有些歉意地对江离一笑,却见得江离上前来,对她附耳道:“你就这么揽了个人到自家住,是不是太过轻率了?” “她是兖州司马千金,是家世清白的姐。再看她满肚子论语列国志,似乎很对我胃口。收留她住几日,也算聊尽心意,总不能都碰上了还作壁上观。” 江离无声地叹了口气:“罢了。随你愿意罢。那个蒙面人已经盯上你了,我会派影卫驻于辛府,护你周全,你不必太过担心……” “这个就不用公子操心。我与公子君子之交,值不得如此费心。我辛夷如今也是一方弈者,不至于弱到坐等一个歹人来取我头颅。”辛夷兀地打断了江离的话,眉宇间是凉凉的疏离。 江离眸色一深,还要什么,却听得旁儿杜韫心的声音传来:“韫心只顾着和郡君……辛夷姐姐话,倒忘了这位恩公,韫心赔不是了。敢问这位恩公名姓,日后韫心也好还情报恩。” 江离转头看向杜韫心,瞬间脸面就变得跟冰石头一般:“报恩就不用了。长安米贵,王家势盛,你能保得自己的命就不错了。” 眼瞧杜韫心僵在原地,辛夷连忙出来打圆场:“韫心不必见怪。这位是棋公子,江离。下人都知道他的性子,他也是没有恶意,提点你几句罢了。” “原来是棋公子……棋下得是好,不过只是个平民……”杜韫心略略思量,便端起了颜色,淡淡一点头,“多谢了。” 这下,轮到辛夷愣了。连江离也挑了挑眉梢。 只因女子前后对待辛夷和江离的态度,区别太过明显。 一个千恩万谢,言辞谦恭,一个态度倨傲,惜字如金,端着官家姐的派头,哪怕江离是“恩公”,看他的目光也噙了生的傲然。 女子两番的落差,没有一丝缝隙,变脸快得熟练无比。 觉察到辛夷的愕然,杜韫心立马一笑,柔声解释道:“郡君……辛夷姐姐容禀。韫心非是转面无情,不过是士农工商,尊卑有别。姐姐与我俱出仕门,自然是同辈中人。而这棋公子不过是平民,自然有尊卑之差了。” “照你的意思,士农工商。士子生就要压其他一头?”辛夷下意识地辩驳了句。 第二百零八章 青蚨 “不错。 Ww WCOM古训曰:明尊卑,别上下,乐殊贵贱,上下和睦。士门贵,商贾贱,这是祖宗规矩大于,无尊卑则不成方圆。”杜韫心娓娓道来,一番经地义的正气样。 辛夷忽的觉得,江离自己轻率的话,还没算错。不过话已经放下了,她也不好打自己脸来。 “雨下得愈大了,你我还是早些回府,免得山路泥泞又不好走了。”辛夷果断没了再寒暄下去的兴趣,招呼了杜韫心就同回府去。 江离也在岔路口告辞,一袭素衫乘着哒哒的马蹄,转瞬就在山路尽头没了影。 九月。雨色秋来寒,风严清江爽,长安又是一程萧萧一程瑟。 而同时另一厢,大明宫,御水沟边枯柳拂,亦是萧萧又瑟瑟。 皇帝李赫负手立于檐下,凝视着枯须般的柳树,眉间也氤起了秋意,四下的宫女太监半个人影都没,只听见暗处影卫飘拂的衣角。 “从我方才给你把的脉看,你的身体已经好多了,虽然再回不到曾经的样子,但也能勉强撑到,你看到自己的王了。”一个女声从李赫身后的殿内传来。 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随意地坐在地砖上,拾掇着面前的药箱膏剂,显然是才为李赫把过脉,开了些方子。 李赫并未回头,他就瞧着御水沟边的枯柳,淡淡笑道:“凤仙。这雨什么时候才停呢。” “今年秋雨可是厉害,一连下了半月都不带歇。”凤仙意味深长地笑了,“这下的风雨才刚刚起,哪里就停得了。” 殿外秋雨绵绵,大明宫笼罩在片苍白中,压得人心都丢了半条魂。 李赫眉间的秋意愈凉了几分:“凤仙,他入长安了。” 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却让凤仙眸色一沉:“窦家现任家主窦曦……不,应该第十三代青蚨主窦曦,他不是在扶风么?前阵子我还看见他哩。” 李赫摇摇头:“第十三代青蚨主是窦曦?是,下人都这么以为,实则都被窦曦这老狐狸骗了。窦曦早就偷偷把位子传给了他儿子:窦安。窦家内部都知,不过是对外封了口。” “既然没有对外公开,那就装眼瞎呗。”凤仙的眸色松下来,“商贾道上都不知道,都还以为是窦曦,那不是没什么变化?” 李赫的神色却没有丝毫轻松:“正如大魏军权,以虎符为证。那青蚨主之权,也有方玉印为号。商道奉行:见印如见人,认印不认人。只要窦安某日亮出玉印,下就会知道他才是十三代青蚨主。窦家瞒也瞒不了的。” “大魏的王出李家子,商道的王便是窦家青蚨主。如此重要的位子,怎么会被窦曦偷偷传给了窦安?”凤仙低低呢喃,很是不解。 一国之根基在于财。财之道,谓之商。 世人道士农工商,商为最微贱。却不知大魏的底柱正是由一枚枚铜钱,一两两金银筑成。 老百姓不知利害,大明宫却无比清楚。所以才有皇家对窦家的打压博弈,也有帝王赐印承认的笼络。 那是个不存在于大魏官职上的名号,却是在千万商贾中被奉为王的存在。 百姓们称其为“家主”,然而商道更愿意称其为“青蚨主”。一族之主,则为青蚨。(注1) 青蚨主。窦家世袭,商道封王。 李赫叹了口气:“去年卢家陷害长孙,长孙图谋逆,故与辛夷联姻,图她母家——窦家的钱财。这不就等于告诉世人,窦家虽已没落,但仍藏了笔足以扶一姓改下的巨资么?” “自窦晚死后,窦家落败,世人俱以为其积财早被各种耗光了。然而卢家的诬陷,却变着法透出信儿:窦家衰,财犹在,而且是今日窦家根本无力守住的巨资。”凤仙恍然大悟,“怪不得窦曦要暗中传位窦安,原是提前避祸的。若有大变临,仍保得青蚨血脉在。” 李赫的目光越过宫墙,看向了千里关中平原,山川秀美,英雄折腰,激起了他眸底些些波澜。 谁能想到当年那扶风儿,竟一手创立了自己的商贾帝国,钱财所至,窦氏王之。 坐拥下的李家终于惊觉,窦家不再是为朝廷缴纳巨额赋税的肥肉,而是足以让皇帝寝食难安的威胁。 这是场唇与齿的博弈。 终于到李赫这一代,皇家胜出,窦氏落败,风光渐渐掩埋在“士农工商,商道最贱”的俗语中。 “所以,窦安进京的目的是?”凤仙的话将李赫从回忆拉回现实。 “朕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但他作为真正的第十三代青蚨主,他的脚踏进了长安,就违反了当年的约定。”李赫的眉间腾起了股寒气,“青蚨主,不入京。” 青蚨主,不入京。 这是窦家和皇家的约定。 当年窦晚死后,窦家落败。皇家又不可能真的灭了窦氏,政商两道,本就是辅车相依,唇亡齿寒,没有谁真能灭了谁,但却可以永远的压制。 如同山中虎不能被诛杀,却能套上链子成为家犬。 于是有“青蚨主,不入京”一约,换了“李家后代,绝不对窦家赶尽杀绝”一诺。 李赫惯来虚弱浑浊的眸子,忽地爆出精光:“来人,传旨御林军!搜查全长安各府各门,所有宫中御赐之物!” “遵旨!”暗处忽地响起了鬼魅般的声音。 “窦安是个狐狸,尔等不一定找得到他。最省时的办法就是找到那方玉印!那方‘见印如见人’的青蚨权印!玉印在手,朕就不信,捉不到窦安!”李赫倏忽攥紧了拳头。 “可是皇上……那玉印到底是何样子……”暗处再次声如鬼音。 “玉印是魏太祖赐给窦家老祖的。窦家代代相传,朕也没亲自见过。不过,历来宫物赏赐,内务府皆有备案。然因青蚨主不在大魏官制上,玉印是私下所赐,故未报于内务府。”李赫眸底精光几乎凝为实质。 “所以,只要搜查长安民间宫物,再与内务府备案比对,就能查出青蚨权印!皇上圣明!” “对了。事关重大,不必走漏风声。只搜查来历不明的宫物,就不提是搜方玉印了。”李赫加了句。 “属下领命!” 暗处一阵风拂过,旋即就再没任何声音传来。只有秋风阵阵吹拂进殿,吹起李赫的明黄色袍脚呼啦啦飘。 和十一年九月底。御林军出,长安喧哗。 数百名大明宫将士奉帝令搜查长安,无论是百姓的茅庐,还是五姓七望的豪邸,都在搜查范围内,查的是一切宫中出来的东西。 注释 1青蚨:钱的别称。青蚨本是虫子。传青蚨生子,母与子分离后必会仍聚回一处,人用青蚨母子血各涂在钱上,涂母血的钱或涂子血的钱用出后必会飞回,所以有“青蚨还钱”之。因以“青蚨”称钱:我囊里缺青蚨。 第二百零九章 搜查 随军有内务府郎中执卷册比对,宫物在卷册备案者,无碍,宫物不在卷册上者,一律收缴宫物,将所有者押回大牢彻查。 WwWCOM 整个长安被掀了个底朝。本就是子脚下,官府遍地,平日从宫中流出的恩赐诰赏不少,所以这一查声势浩荡,耗时数月,御林军如秋收的蝗虫般,黑压压搜刮过京城。 然而,这日,当御林军查到辛府时,却遇到了意外。 本就不大的辛府满满的塞满了军骑,除了已经在府中翻箱倒柜的,剩下站在院子里的也是乌压压一片,气势惊人。 “还请怀安郡君不要阻拦。这是皇令,违令者斩。”当头的将士倨傲地盯着辛夷,鼻孔都朝着。 “皇令本郡君自然不敢违,但尔等的命令,本郡君却要道几分。至于斩不斩头的,本郡君也不是任尔等吓唬的。”辛夷伫立在自己闺阁前,看着御林军的眸子腾起了股寒气。 “郡君到底想如何?”将士眉梢一挑,冷声道,“莫非真要与皇令刀剑相向么?” “本郡君能如何?要问句尔等欲如何。尔等借口皇令,中饱私囊,若不给本郡君一个法,本郡君也不介意动真格。”辛夷眸底寒气愈浓。 她蓦地衣袖一拂,辛府的各大厮仆从呼啦声围了上来,各个手执镰刀锄头菜刀,虽然脸上有些本能的惧意,但看向御林军的目光也都是不善。 辛歧率领族中其他男子也站在辛夷身后,怒目圆睁,身躯如山,似乎御林军要搜,他们半步不让,若真动手,他们再不济也能动拳脚。 连暂时客居辛府的杜韫心也满脸正气的拦着,俨然和辛府同存亡的样子。 只因御林军借口搜查令,恣意夺取百姓的东西。但凡镶了金镀了银,看上去齐整的,都被他们几句“此物有疑,人暂且不抓,先把东西带走”,就塞进了自己荷包。 偏偏他们只敢动百姓和普通官家,碰也不碰五姓七望。长安城早就怨言纷纷,鸡犬不宁,旁人只敢合泪往肚子里咽,但辛夷这个连王家都敢怼的郡君,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特别是他们将浮槎楼哪怕个绿玉镇纸都搜刮去后,辛夷的怒火彻底被点燃了。 将士愣了愣。想起千叟宴上这怀安郡君的名头,不禁放缓了分语调:“郡君容禀。这些东西有些疑问,本将要带回去彻查,在真相明晰前,人就暂且不抓。但若是尔等执意阻拦,本将就不得不请郡君去大牢一趟了。” 将士瞥了眼满地搜刮出的“有疑”之物,刻意加重了最后句话。他身后的御林军更是有意将刀剑拔出了三寸,秋风瑟瑟金鸣,气氛愈凝重。 辛夷却是一声冷笑:“原来你们御林军就是这么搜刮民脂的。乖乖上交东西的丢了财,若不乖乖交东西,就威胁连人一起抓,赔上条丢命来。尔等若这么秉公执法,怎么没见得去五姓七望瞧瞧?” 将士不舒服地蹙眉,脸上最后丝耐心,渐渐地转为了戾气:“郡君想是最近风头太盛,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区区介外命妇,要么交东西,要么交命,剑是握在我等手中,郡君自己再硬气,也救不了满府的人。” “怎么,你们还真打算判我辛府,满门抄斩?”辛夷冷笑愈浓,眼角寒光凛凛,如剑一般寸寸出鞘。 御林军还欲什么,便听得一声娇笑:“满门抄斩,诛连九族,御林军不敢,我敢。” 旋即,辛府大门被哐当声打开,露出府外的街道情景来。有诸多伸长脖子围观的百姓,也有瞧热闹的其他官家,更引人注意的是数十名宫娥簇拥着的一顶步辇。 步辇堪堪停在府门口,居高临下的对着府中乱象。步辇上端坐着名女子,一双丹凤眼不怒自威,两痕柳叶眉峨峨上挑,胭脂含春红似霞,不尽的富贵娇。 特别是她身上竟是胡装打扮。银红鲛绡堆纱玉兰花冠,黛紫色团花锦翻领袖胡服,浓浓的西域风情,愈衬她神采辉煌,似长安繁华中一朵牡丹。 周遭凝滞了半晌,忽的就刷刷跪倒一片“拜见建熙公主——” 唯独辛夷怔怔地杵着,忘了行礼。她的目光只在建熙公主身上一略而过,旋即就落到了步辇前,那个似乎是侍女的女子身上。 桃花目,眼角美人痣。不是旁人,却是曾经辛府的家伎,花鸳。 “文鸳,你大魏的郡君何时这般尊贵,连祖宗规矩也都不放在眼里的?” 建熙公主的巧笑传来,她转头去和“花鸳”笑,语里阴阳怪气地指向了辛夷。 辛夷细细掩下眸底的波澜,目光从“花鸳”身上离开,这才对建熙公主拜倒。 “怀安郡君拜见建熙公主。公主万福金安。” 建熙公主一时没叫辛夷起来,依然和“花鸳”笑,全然当没听见:“文鸳,你瞧瞧,身为外命妇,秉承皇恩,更当为下表率。如今却私藏有疑宫物,阻挠御林军执法,当是何罪?” “花鸳”深深地瞧了眼辛夷,浮起谄媚的笑意:“轻者以公主之尊,可行杖责。重者上禀皇帝,可诛性命。甚至诛连族亲,也不为过。” “如此,本公主也不算冤枉了。”建熙公主这才看向辛夷,弹出指尖一点胭脂沫子,“要么上交存疑宫物,要么去大牢走一趟。两条路明白着,就不要浪费时间了。” 最后一句话是对辛夷所。然而建熙依然没有叫辛夷免礼。 辛夷屈膝跪拜着,双股酸痛不已,交叠的手都抖起来。 然而她依然支撑着礼节的端庄,表情都隐忍到波澜不惊:“敢问公主方才所言,依的是哪里的法,哪家的规。” 建熙眉梢一挑:“大魏的法,皇家的规。” “那再敢问公主:借口执行公务,搜刮民膏民脂,轻则罢官,重则诛杀。是不是大魏的法,皇家的规?”辛夷一字一顿,震震提高了音调。 她的双膝已开始生痛,僵硬得都找不到知觉了,可她仍苦苦咬着牙关,不许自己半点输下阵来。 没想到建熙公主直接避开了话头,反而对“花鸳”努努嘴:“本公主是皇家千金,更是嫡出帝姬。和一个庶出的外命妇,话都是赏脸,难道还真要理论下去不成?” “某些人不知高地厚,公主却莫要自**份。待奴婢上前讨教番。”“花鸳”机灵地一笑,转身走到辛夷面前。 第二百一十章 三掌 辛府诸人脸色微变。Ww W COM辛夷心底的火花蹭噌地就窜上来了。 让奴婢和辛夷对峙,那就是根本没将郡君封诰放在眼里。反而在皇室公主那儿,外命妇和个丫鬟差不多。 似乎还为了显示公主恩德,“花鸳”亲自扶起辛夷,她附耳凑近,语调刻意压低:“许久不见。六姑娘。” 这是曾经的辛府家伎,花鸳。 辛夷的瞳孔微缩:“花鸳,你果然没被烧死,你果然不简单,你果然一开始就有算计。” 三个果然,寒意一分分加重。最后算计两字,几乎如从辛夷牙缝蹦出来。 看到花鸳,她就不禁想起那枚珠子,被火树的灯火映得嫣红。 正如哥哥溅在她脸上的血。 如果不是这枚证物,或许他还有一博之力,至少不会那么决然地注定了死路,至少还有时间让她多唤几声“哥哥”。 然而,没有任何如果了。 …… “我乃王家嫡出大姐,也是从五品女官司珍,王文鸳。什么花鸳的,郡君可别看走了眼。”王文鸳的声音将辛夷思绪拉回现实。 “我确实看走了眼。”辛夷紧紧盯着女子,心底渐次燃起的火花,一点点染红了眼角,“只闻王家嫡姐文鸾,我竟不知有文鸳。” 王文鸳的笑僵了僵:“文鸾姐姐没了,我可不就是王家的嫡姐?” “这就是你以那珠子换的酬劳?”辛夷眸底的火花愈炽烈,一声冷笑如从喉咙缝儿挤出,“好交易。” 女子最后三字语调轻柔,却仿佛从肺腑间射出的匕,一刀刀扎到人的心尖上。 王文鸳不舒服地蹙眉。她直起身后退两步,不想再和辛夷讨论陈年事。 “人都没了,过去的也就过去了。好好活下来的人,还是多担心些自个罢。”王文鸳不在意地冷笑道,“这搜查宫物的事,总得有个了断。连建熙公主都代表皇室,亲自来督察了,郡君就不要狡辩了。” 辛夷看向端坐在步辇上的建熙,她把弄着自己两寸长的赤金红宝石护甲,似乎早已拿准此事的输赢。 辛府再如何反抗,都不过是多活一刻的死人。 辛夷微微眯了眼:“代表皇室督察?笑话。难道不是由了我和王家的怨,借着搜查宫物的势,趁机来找我辛夷的茬儿么!” 辛夷话得直白,分毫不留情面。建熙公主带来的宫人都勃然变色,正要训斥几句,忽见得建熙扬起玉掌。 “罢。就算是公报私仇,那又如何?既然那晚敢惹王家,就要做好随时去死的准备。” 建熙傲然笑笑,看辛夷的目光如同看只蝼蚁。 辛夷只觉得心底的火花哗一声,就熊熊燃烧起来,火势滔,灼得她灵台滚烫。 要么交出存疑宫物,彼时王家也能颠倒黑白,证明确实是私藏,她辛夷得死。 要么不交出宫物,以阻挠皇令捕入大牢,她辛夷只会死得更快。 皇帝御令,王家插手,利用不可抗的圣旨,设下了盘杀局:诛辛夷。 “怀安郡君,交还是不交?多活几入狱还是当下就入狱?啊咧咧,也不对。”王文鸳的笑声越得意,看辛夷的眼珠都快翻成白了。 “还是,辛夷,你想现在死还是过几死?反正结局都是一样的,你做个选罢。” 辛夷狠狠地盯着王文鸳,指甲瞬间掐近了掌心。 她忽地向王文鸳凑近,眸底太过寒凉的精光让后者一怔,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你要做甚……” 王文鸳话还没完,遂感到一阵风拂过,旋即一声脆响,自己的脸颊便传来一阵剧痛。 啪! 辛夷竟是直接扇了王文鸳一巴掌。 “这一掌,是怀安郡君打女官王氏。” 辛夷一字一顿,语中寒气几乎凝成实质,周遭的温度都瞬间下降。 怀安郡君正四品,女官司珍秩五品。以下犯上,以卑辱尊,该打。 现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愣了。建熙公主差点折断了护甲。辛府诸人白了脸。 王文鸳更是脸色一阵青一阵红,眉眼渐渐扭曲,出了瘆人的尖叫:“你!你竟敢打我——” 没想到,王文鸳话还没完,一阵劲风拂过,她脸上便又挨了一巴掌。 啪! 毫无迟疑,清脆利落。 所有的人都开始不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这幕了:辛夷一巴掌一巴掌扇过去,如同打个丑。 “这一掌,是辛夷打王家女王文鸳。” 辛夷语调浸冷,仿佛能渗到人骨头深处去,冻得诸人都起了层鸡皮。 辛夷和王家的结,早就是不死不休。王家有杀她之心,则还王家人一个巴掌,该打。 然而却是众目睽睽下的巴掌。王文鸳再不是红角儿,也是顶着“王”姓的人,何时人前受过这等待遇。 王文鸳的眉眼愈阴戾,齿关咬得咯咯响,目光几乎要把辛夷生生掐死数百遍。 “你!贱人——” 王文鸳恨恨地挤出几个字,正要扬起手准备还回去,辛夷的动作却是比她更快。 “这一掌,是他的妹妹打花鸳。” 辛夷的火已旺盛到极致,烧得她从眉梢到眼角,都通红成一片。 她直接抡起了整个手臂,像甩鞭子似的,拼尽全身力气扇在了王文鸳脸上。 啪! 辛夷手腕麻,掌心剧痛。 王文鸳的脸顿时红肿,丝丝渗出血来。 是他的妹妹打花鸳。旁人听得糊涂的话,局中人却是听得痛彻心扉。 辛栢的妹妹打花鸳。算计辛府,骗得避火珠,将辛栢逼上决然的死路。此一骗,此一恨,该打。 王文鸳直接被打傻了。脸颊的伤痛得她龇牙咧嘴,然而看辛夷的眼光却本能地浮起畏惧。 辛府诸人则面色复杂,辛歧把胡须捻断了几根,连是客人的杜韫心都蹙了眉。 虽然辛夷以正四品郡君身份,教训王文鸳并无不妥。但王文鸳是建熙公主的跟班,背后还靠了王家,只怕这事不会善了。 辛夷揉了揉自己纤掌,根本不理会王文鸳,直接把目光投向了建熙公主,朗声清喝。 “本郡君再一遍:秉奉皇令,搜查辛府,本郡君不拦!我辛府清清白白,本就不怕什么!但若是有人借此搜刮民财,或是栽赃诬陷,则本郡君……奉陪到底!” 最后四个字如从齿缝间迸出,带了森然凛意。 连着那番响雷般的话,哐当哐当砸下,从辛府的石砖地面,到诸人的心头尖,都被震得惶偬不安。 王文鸳的怒和恼硬生生被憋了回去,她狠狠刮了眼辛夷,就猛地扑到建熙步辇下,哀哀低泣。 “公主恕罪……奴婢给公主丢脸了,奴婢无能,请公主责罚……” 第二百一十一章 死局 王文鸳“泣”得很是巧妙,没有哭得稀里哗啦,但就是低低饮泪,加上番“借刀杀人”的措辞,听得建熙脸上都浮起了抹怜惜。 Ww W COM 建熙公主使了个眼色,让宫人带王文鸳下去,遂把目光投向了辛夷,一笑。 一抹带着骨子里傲然,却太过古怪的笑意。 “怀安郡君不愧是连王家都不惧的人物,好一番气魄。”建熙公主辨不出褒贬的巧笑,“既然郡君都放话了,那本公主便给郡君这个面子。皇令搜得搜,但我们按规矩来搜。” 建熙公主的转变太过迅,让辛夷不禁心中一动:“公主的意思是?” “本公主不过是个督察的,就按郡君的意思办。”建熙噙笑看向御林军,“御林军听令!继续搜查辛府!不许搜刮民财,不许蓄意诬陷!” “领命!”御林军齐齐大喝,便又热火朝地搜查起来,整个辛府顿时充斥了翻箱倒柜,开门撬箱的嘈杂。 “秉公执法,断无徇私,如此郡君可满意?”建熙公主笑意含傲,如牡丹花在辛夷眼前绽放。 辛夷蓦地眉尖紧蹙。 整件事太过顺利。如果御林军就这么中规中矩地搜查,那建熙公主的现身就没有意义,前番和辛夷的冲突更是白费。 最重要的是,王家不是轻易罢休的善角儿。 她更相信,这个从宫婢之女一跃而成大魏嫡公主的建熙,已经摆好了盘请君入瓮的局。 辛夷抬眸看向建熙,她把玩着根玉搔头,也似笑非笑地瞧着她,二人目光相汇,无声地在半空炸开。 “公主是李家的公主还是王家的公主?”辛夷凉凉地试探了句。 “若不是皇后娘娘,我早就被当作空有公主名儿的牛羊,‘送’到蛮疆夷州和亲去了。”建熙眸底升腾起夜色,“谁予我人上人,我便认谁为母。” 辛夷心底的不安愈浓了:“王家历来作为,公主只怕比谁都清楚,与虎谋皮,可不是上策。” 建熙公主眉眼一弯,花容上的御品胭脂嫣红如血,似三春牡丹开到荼蘼。 “李姓早就弃我,王姓才是我一生荣光。我不管虎还是豺,我只要改了这条命。” 那端坐步辇的女子,明艳,热烈,炽盛,野心勃勃,不可逼视。 越是扎根于淤泥中的牡丹,才越得国色香。 辛夷忽地生起可怕的直觉:她和建熙的初次对弈,会以她的输收场。 只是没想到,这场输会来得这般快。 “启禀公主!从沁水轩找到疑物一件!”御林军的大喝响彻辛府,旋即个箱子被抬到场中,呈给建熙公主。 箱子已经被打开,被翻得凌乱的布匹上放着个荷包,荷包已被绞开,露出里面的一块长命锁。 一块巴掌大的长命锁。赤金打造,寻常样式,上面雕满数十蝴蝶,只只栩栩如生。 三春阑珊,蝶飞来。 最引人注目的,是长命锁上刻着的字:咸德三年,尚工局。 咸德,是十几年前的皇帝年号。尚工局,为六尚之一,掌内宫营造裁缝,金玉珠玑钱货,缯帛织染之属。 但凡宫里打造的器皿饰物,都会镌刻年份所属。是故这长命锁上的字,明白地告诉了诸人:此物来自大明宫。 “启禀公主:经与内务府备案比对,并无此物赐出记录!”御林军的大喝再次印证了长命锁的古怪。 出自大明宫,却没有以赏赐赠予等手段带出宫的记录,那只能明,这长命锁的来历见不得光。 “咸德三年,尚工局。还是从沁水轩找到的。”建熙公主重复了这几个字,目光如锁定猎物般锁定了辛夷。 几乎是同时,所有人的目光也都锁定了辛夷。 沁水轩是辛夷如今住的地儿。自从辛栢、辛芳、辛菱接连没了后,她在府中地位水涨船高,早从偏僻的玉堂阁搬到了沁水轩,重檐阁楼,临街梧桐碧。 虽然由了喜清净,辛夷并没有应辛歧的建议,多添置些丫鬟或摆设,依然只有绿蝶一人,东西什物更是从玉堂阁原封不动地搬过来的。 是故如今,辛夷不可置信地盯着那长命锁,脑袋里顿时一片空白。 她没见过。她可以肯定,她沁水轩从来没有这等东西。 “这不是我沁水轩之物。”辛夷抬眸,死死地看向建熙公主,“我这个沁水轩之主都从没见过,真不知御林军又是从哪里搜出来的。” 辛夷言语间带了试探。若是御林军蓄意诬陷,临时放进去的,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好,便如郡君所愿。来,御林军,这箱子从哪儿找到的。”建熙公主竖起根豆蔻红指,唇角泛起抹志在必得的笑意。 “沁水轩东厢房的东南角,被个冻石花架子压着。”御林军一字不落的答得细致。 所有人的目光愈耐人寻味。辛夷的心却在寸寸下沉。 东厢房。东南角。冻石花架子。样样都是她的沁水轩。若是临时放进去的,断不会如此熟知。 所有的怀疑都指向了辛夷,加上之前辛夷信誓旦旦辛府“清白”,更显得前后打脸,任何狡辩都是欲盖弥彰。 “怀安郡君,汝作何解释?”建熙公主拿起长命锁,兀地扔到辛夷面前,娇喝传遍辛府。 砰一声。长命锁砸到石砖地上,也砸到辛夷心头。 她彼时再平静的面容,此刻也些些白。那宝光辉煌的长命锁躺在她眼皮子底下,如条毒蛇嘶嘶地吐着信子,声声听得人心瘆。 “不可能,不可能……”辛夷低低呢喃,藏于宽大袖袍中的指尖,蓦地刺入了掌心。 她满脑糊涂,何时沁水轩有这样个长命锁。 她灵台混乱,自己竟然会那么快地输了棋。 冥冥中若有张王家的敕令当头砸下,上面鲜血淋漓的一个字:死,灼得她瞳仁剧痛,鼻尖放佛闻到了血腥味,腥得她阵阵反胃。 物证已在,无可抵赖,按照大明宫的御令,搜寻出存疑宫物,物品收缴,人也要被押入大牢。而一旦身陷囹圄,莫须有之罪,颠倒个黑白,是王家的拿手好戏。 辛夷的指尖不断掐进掌心,一寸一寸,所有解局的计谋以惊人的度划过脑海,一策一策。 然而,当辛夷现王家的杀机披了“圣旨”的外皮,连搜查都被建熙放话是按规矩来的,她的额角霎时浸出了层冷汗。 死路。没有任何解的死路。 第二百一十二章 蝶来 辛夷僵在原地,王文鸳却悄悄凑到建熙跟前,掩唇笑道:“公主神机妙算。Ww W COM一切都在公主计划中。” 建熙公主不动声色地笑笑,眸底一划而过的戾气:“本公主早就命影卫监视沁水轩,亲自看到那长命锁,不然今日也不会胸有成竹地来此。” 王文鸳似乎想到什么,语调多了分迟疑:“不过,就算东西真出现在沁水轩,看如今辛夷的反应,好像还不一定就是她的。” 建熙轻蔑地白了王文鸳一眼:“宫物来历不明,注定是死罪。是辛夷的最好,若不是她的,也是沁水轩奴才的。这世间人都是惜命的,眼瞧能借着咱们的手,把死栽赃给旁人,把生留给自己,谁还乐意站出来,真澄清些个什么?” “公主高见,奴婢佩服。”王文鸳低眉顺目地下拜。 建熙公主转头看向场中,眸底浮出抹明烂的炽热,映得她鬓角珠翠多了分暖意。 她忽地想起,儿时的她,头被所谓的皇姐们按着,一遍遍浸到洗衣桶里,她是怎么捱过来的呢? 桶里的皂角泡憋得她几近窒息,皇姐们的娇笑声声刺耳“六公主是个鳖,六公主是个鳖——” “公主”,那时于她,绝不是荣光,而是羞辱。被所有人叫得如唤狗的羞辱。 她才不要回头。 在她把王皇后给她的砒霜,亲手端给她娘亲时,她就把自己也毒死了。 从此再没有浣衣局宫婢之女,只有大魏嫡公主。 这是她选择的局。她要攥紧杀了自己又予自己一切的“王”姓,头也不回地把棋下完。 建熙公主扬起了纤纤玉手,以为号令,眸底的炽热璀璨到极致:“御林军听令!抓捕罪人辛夷!即刻押入大牢!” “领命!”御林军凶神恶煞地大喝,便要来缚辛夷。 辛府诸人脸色煞白,辛歧不住磕头道着“冤枉”,杜韫心也顿时流下泪来。 辛夷的指尖霎时刺穿了掌心,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她的衣袖,又一滴滴淌到地上。 滴答滴答,催人命。 正是刻不容缓,千钧一之际,忽听得一个女声响起—— “慢着!” 旋即,一个女子走到场中,向建熙公主拜倒:“奴婢是沁水轩绿蝶。长命锁乃奴婢所有。奴婢有罪,请公主责罚。” 辛夷的瞳孔猛地收缩:“绿蝶?” 建熙公主一怔,下意识问道:“你一介奴才,怎会有这等贵重东西?” 绿蝶再拜,神色如昔:“奴婢祖上也是官家,得了朝廷的些赏赐。此物便是代代相传,奉为传家宝。” “祖上得的赏赐,今朝的内务府查不到备案,也有分可能。”王文鸳忽地接过了话头,“可就算如此,你一介女子,怎会据有传家宝,而不是你的兄弟父伯收着?” 王文鸳看了眼辛夷,冷冷一笑:“莫非是个脑子坏了的忠仆,出来为主子顶罪?” 绿蝶的神色依然没有波澜,坦然到极致:“若公主和司珍不信,大可请御林军凿开那蝴蝶雕刻,下面还有层錾刻。是柳芽,花朵和燕子。” 王文鸳微滞,请了建熙意思后,立马命御林军凿开蝴蝶纹饰,下面遂露出层雕花来。 柳芽,花朵,燕子。是春。是三春和煦,草长莺飞。 长命锁的雕花竟有两层。底层雕了春景,上面再覆了层蝴蝶。 以春日为坟茔,再生蝴蝶翩跹。三春阑珊,蝶飞来。 “三春阑珊蝶飞来,暗夜丹心映四方。” 绿蝶的神色有些异样,她做梦般低吟几句,复看向建熙:“如此,奴婢所言,公主可信?长命锁是奴婢所有,请公主治罪奴婢,而不要冤枉我家姑娘。” 场中诸人都倒吸了口凉气。此事一波三折,牵扯进一个又一个人来,实在是比听书还曲折。 从沁水轩搜出了存疑宫物,本来辛夷在劫难逃,又出来个丫鬟,证明得实在:宫物是她的。 建熙公主看了眼辛夷,眸底划过淡淡的不甘,但转瞬即逝,旋即就是副秉公执法的正色。 “按照圣旨所述,但凡内务府没有记录的宫物,都是可疑。就算你声称此物是祖上得赐,本公主也必须将你押入大牢,再做细查。来人!” 立马有御林军缚了绿蝶,后者根本没有反抗,任由自己如鸡仔地被带上手镣。 王文鸳看看辛夷,又看看绿蝶,急得声音都变了:“公主,这就了了?就抓个丫鬟回去?便宜了那贱人辛夷?” 建熙不动声色地白了王文鸳一眼:“你以为本公主就好受的?折腾那么番,抓了个奴才回去,辛夷一根头都没掉。” “那,皇后娘娘那边……不,不如,是王俭大人那边如何交代……”王文阴阴压低了声音。 “此事作罢,从长计议。”建熙微微眯了眼,“本公主没算到个奴才的变数,是本公主失策。我前儿已放话,搜查按规矩来,若再纠缠下去,反而会让我们在下人面前丢了脸面。这对皇后娘娘也无益。” 王文鸳恨恨看向辛夷,眸底的戾气被完美掩埋,最后化为了惯来的温驯:“遵公主命。” 二人在这边嘀咕,辛夷没注意到。她整个心思都凝在了那被御林军捉拿的女子身上。 她万万没有想到,是绿蝶站出来,解了她一危。 她更没有想到,绿蝶真的证明了,长命锁是她的。 “绿蝶。”辛夷走过去,神色复杂地唤了声,就再不出话来了。 她本来要感恩她为自己顶罪,可到头却现,根本无所谓“顶”,因为“罪”本来就是她的。 藏了件宫里出来的长命锁十年,或许也把自己的身份藏了十年。 “姑娘,婢子若能回来,还继续伺候您,若不能回来,姑娘也莫挂念。”绿蝶盈盈一笑,眸色依旧很淡然。 入宫中大牢者,有罪丧命,即使没罪,也会被上百种刑罚磨去半条命,最大的可能是屈打成招,成为大理寺卿“断案如山”的政绩。 辛夷只觉一股酸意往鼻尖冲。 她当然知道绿蝶这一走,要么躺着回来,要么根本就回不来。 “绿蝶,到底怎么回事……先别丧气话,你若还当我是姑娘,就明白告诉我……”辛夷按住绿蝶的手,语调有些不稳。 “绿蝶只是姑娘的婢子……姑娘只需知道这点就好……”绿蝶的语调亦有些哽咽,眸底泛起些晶莹。 辛夷点点头,又摇摇头,她拼命咽下喉咙的酸楚,却是痛到什么话也不出。 第二百一十三章 刺杀 她不知道如何来面对她。WwWCOM这个陪伴她数年的女子,这个在那冷得像冰窟的玉堂阁相依为命的女子。 曾经由了石中玉,她祈求过她也求过自己:绿蝶,不要逼我。 那时的她迅地露出了笑容,竟看不出她之前是如何的神色。 如今,她也是这般埋葬起真相,一个人担下所有的丑陋和命运。 “在那种地方,气性不要硬了,活命是最重要的。好好保重,我的丫鬟只会有你一个,本姑娘还等你回来……活着回来,一定一定……” 辛夷絮絮叨叨,有些凌乱的话,勾连起二人间复杂的羁绊,听得绿蝶笑意愈浓,眸底的晶莹几乎要滚下来。 “姑娘珍重。婢子去也。” 绿蝶噙泪而笑,重重地跪下,给辛夷磕了三个响头。 辛夷忍耐许久的酸楚,顿时化为了一行热泪。 此一去,牢狱之灾,生死难测。去去不知何时归,归不归。 立马有御林军上前来,拖了绿蝶就走,建熙和王文鸳狠狠地刮了辛夷一眼,也转身离去。 原地只余惊慌未定的辛府诸人,还有九月的秋风夹着雨星子潇潇打落,满地黃叶卷儿。 隐隐地传来绿蝶的吟唱,如梦呓般的,飘散在长安的秋雨中。 “三春阑珊蝶飞来,暗夜丹心映四方……暗夜丹心映四方……” 辛夷忽地想起,这是有些年头的童谣。 没有人知道它的是什么意思,只道十余年前就有了,因朗朗上口遂流传了开来。 而那一年,刚好是准皇后常氏投河自尽。 刚好是一切恩怨开始的源头。 和十一年。十月初。深秋。 淅沥了半个月的雨终于见了头,林寒涧肃,朗气清。 滞留了月余的诸王6续启程,继续赶往各自的封地,九州风云又起。 而辛夷心中的秋雨却是没有停过。 轰轰烈烈的“搜查全城宫物”已在几前,被大明宫叫停。误抓清白的人都6续被放了出来,然而绿蝶依然没有消息。 虽然辛夷不愿过问皇帝搜查的意图是什么,但她却太担心,整个搜查的靶子就是绿蝶。 辛夷把自己锁在了浮槎楼,衣饰床铺都搬了过去,直接在那儿住下了。 饭食命大厨房送到门口,平日*她不见客,不出门,就把自己闷在书阁里练字。 写了满屋子的楷:三春阑珊蝶飞来,暗夜丹心映四方。她只写这一句。 “第十日了。” 辛夷又写完张字帖,她低声呢喃,一抬酸痛的脖子,才现夜色已经笼下来了。 秋夜寒凉生,白露如雪,一轮清冷的月亮挂在树梢,檐下有秋蛩的絮语。 “绿蝶走了十日,都没人帮我剪烛了。”辛夷怅怅地拾起剪子,挑着那猩红的灯芯。 屋内昏黄的烛光顿时亮堂起来,映出满堂“三春阑珊”句的字帖。 还有那方无声无息出现在角落的黑色衣角。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奴今晚无客无友,倒是阁下不请自来。”辛夷缓缓放下剪子,转身看向黑影。 一名男子从角落走出。脚步没有半丝声音。 浑身黑衣,黑步蒙脸,只露出双鹰隼般的眼眸。 赫然似是那日认错了人,而刺杀杜韫心的男子。 他在离辛夷五步外驻足,沉默不语,双手负在身后,看不清是刀剑或匕。 辛夷早就知道他的存在。不是用眼睛看,而是用她死过一次后得来的,对杀机无比敏锐的直觉。 辛夷暗暗后退几步,不动声色地搭开窗栓,楼中窗扇顿时打开,寒风呼啦啦往屋里灌。 十月深秋,夜晚浸凉,人人都关了窗暖炕,谁又像辛夷般大开门窗,巡夜的厮迟早会现异常。 “不知阁下此行,是为王还是自己?”辛夷不咸不淡地先开口。 为王还是自己。是王家的刺客,还是自己的缘由。 “王家?哪怕是王俭,都还没资格使唤我。”男子一声傲笑,声音冷得如冰,“辛夷,我来是为了你。或者,为你项上人头。那日我认错了人,今日可再不会错了。” 辛夷眉梢一挑,脸上并无半分惊慌。她必须要拖延。拖到巡夜厮现浮槎楼的异常,她才有一线生机。 “认错人?看来我最近和阁下未曾某面,阁下取我人头,必是结了恩怨。难道,我与阁下是故交?” 男子声音的温度又降了两分:“何止是故交。看来你这怀安郡君的日子过得不错,护辛府倒是护得积极。却忘了你骨子里另一半的血脉。” 辛夷一愣:“我母家窦氏?” 男子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看辛夷的目光忽地复杂起来:“你可知长安一句流言,就会引动一州的风暴?尤其是商贾间,更是流言猛如虎。去年卢家诬陷长孙和你联姻,是图谋窦家的钱财。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辛夷摇摇头:“女子不通商道,还请阁下解惑。” “等于告诉世人:窦家积蓄有笔惊人的巨资。”男子一字一顿,如从齿间迸出,“若是以前的窦家,根本不惧旁人议论。然而如今的窦家,早没了这般底气……本就是虎落平阳,还偏偏藏有巨宝,你其他的畜生会如何?” “会红了眼罢。就算不知巨宝真假,贪欲也会驱使他们疯了般的扑上去。”辛夷沉声道。 贪欲,足以抹杀人的理智。当诱惑足够大时,更是会让所有人瞎眼。 辨不清真假,看不见黑白,眼里就只剩下了个“财”或“权”字。 畜生如何,尚知饱,有时人尚不如。 “不错。就算只是卢家的编篡,也为窦家招来了大祸,雪上加霜,风雨飘摇。”男子的语调愈沉重,隐隐听得他指尖的微响。 那是匕磨挲指骨的响声。 压抑的杀意,眨眼血溅三尺,听得人阵阵牙酸。 “流言是由了我。归根结底,这账得算在我头上。”辛夷微微眯了眼,“所以,我窦家的族人,这是你杀我的理由。” 男子缓缓伸出了背后的手,一柄匕蓄势待,寒光刺得人心惊肉跳。 他向辛夷走来。每踏一步,匕就攥紧一分,屋内的杀意也就浓一分。 晚风若刀,令人窒息。 “从当年你母亲的事,到如今流言之灾——辛夷,你的存在对窦家,从来都是个祸害。” 最后一个“害”字落下,男子忽地动了,匕如闪电般疾疾袭来。 第二百一十四章 微服 辛夷本能地心一凉,刚要呼救辛府诸人,忽见得眼前另一道闪电划过,刚好撞在男子的闪电上。Ww WCOM 啪。一声清响。 两柄匕从半空中落下,砸到地面上。 旋即,一道鬼魅般的黑影蓦地出现在男子背后,几乎是同时,第三把匕架在了男子咽喉。 “刚刚好。”随着道戏谑的笑声,又一个青缎棉袍的男子踱步进来,神态很是悠闲。 瞬息之变。辛夷得救。场中两人变为了四人。 局势一时有些古怪。诸人也未立刻话,而是略带警戒地打量彼此。 男子五十上下,体态合中,棉袍是家常式样,长安满大街可见的。脸色有些苍白,透着些倦怠,却无法掩饰眸底隐藏的精光。 这副尊荣撞入辛夷眼帘,却让她脑海轰一声,有霎时的空白。 青袍男子主动开口打破了凝滞:“他,他枢台拦不下的人,放眼全下,就只剩朕的锦衣卫可以拦了。果不其然。” 所有人俱是一惊。 无论是“朕”还是“锦衣卫”,都再明显不过的表明了青袍男子的身份:大魏皇帝,李赫。 “臣女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辛夷低头敛目,当先拜倒,心中却暗自嘀咕。九五至尊出现在了他浮槎楼,而听他方才所言,还是受人所托,不知如何,她就没来头想到一个人来。 李赫仿佛看透了辛夷的疑惑,他走进前来,虚扶一把:“起来罢。他可是头一次为了某个人来求朕。你的面子这般大,朕哪里还受得住你的礼。” 李赫得像玩笑,辛夷却是心中一紧,立马拜倒:“臣女惶恐!君君臣臣,礼当如此,臣女万不敢疏忽!” “不过随口的打趣,罢了罢了。”李赫摆摆手,笑意像个慈祥的老者,“他为你留下了数十枢台,却还是怕出意外,毕竟要杀你的人是他。他才想到了锦衣卫,第一次来求朕:若是他的人拦不下,关键时刻,动用锦衣卫。他还真算准了。” 辛夷的心底明白了大半。 李赫是“他”所托,在万一的万一,“他”的人手拦不下蒙面男子时,动用锦衣卫来保辛夷。 不得不,“他”的筹谋很万全。两方人手叠加,才堪堪在最后半刻救下辛夷。 至于李赫口中的“他”,辛夷下意识地就想到一个人身上,不禁脱落而出:“棋公子,江离?” “不错。”李赫点点头,笑意多了分揶揄,“又是动用枢台,又是求朕的锦衣卫,朕还从没见过他,对谁这么上心过。” 辛夷心中忽凉忽热,一时竟不知回些什么。 自蒙面男子错杀杜韫心后,他就觉察到了她的危机,才惹出如今重重守护。 而那时,她不过是淡淡回了他句:不劳公子费心。 二人在这边笑,那厢被锦衣卫押住的蒙面男子有些不耐了,冷声道:“皇帝李赫,你此番是来保她的,还是来杀我的?” 李赫这才转头看向蒙面男子,悠悠道:“且不他的枢台都拦不下这点,就足以让人震惊。朕的锦衣卫也不过是最后半刻得手。你不愧是拥有那方玉印的人。” 蒙面男子见李赫没有正面回答问题,语调不由愈冷:“我再问一遍,皇上您亲自来,是为了她还是我?” 李赫的眸色泛起了些些波澜:“二者皆有。朕来保她,却不是来杀你。朕问你,那方玉印……” 李赫忽地话头一顿,深深地看向辛夷:“秋夜寒凉,更深露重,怀安郡君今晚受了惊,还是早些歇息罢。” 寻常的话却是再明显不过的逐客令。 辛夷眸色闪了闪,也没有多言,向李赫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去。 临到门口,她似乎又想起什么,脚步一滞,低语道:“他最近来求过皇上,那皇上才见过他,或者皇上当有些法子可联系上他。” 李赫一怔:“怎么,你有什么话想让朕带给他?” “前阵子的雨终于停了,他便是又踏上蜀道,入川寻他的棋友去了罢。”辛夷的语调泠泠的,辨不出喜怒。 “不错。他来求了朕后,便启程入川。如今应已离开关中了。”李赫娓娓应道。 辛夷的眉间晕开抹薄凉,窗外的冷月清辉落入她眸底,荡起了如水的微光。 “请皇上带他句话:蜀道难,难于上青。不过是嘱他路途心,平安又平安罢了。” 辛夷丢下句话,就逃也般地推门离去,仿佛是为了掩饰,她耳根不自觉染上的微红。 夜寂静,秋月冷,浮槎楼中便又剩下了三人。 蒙面男子,锦衣卫,李赫。 李赫沉吟了半晌,目光重新投回蒙面男子,眉间一划而过的寒光:“朕问你,玉印到底在哪儿?窦安。” 最后两个字,激起了蒙面男子眸底一线异色,他嘲讽地笑笑:“堂堂皇帝,九五至尊,为了找方玉印,顶着搜查可疑宫物的名儿,把长安翻了底朝。如今逼得亲自来问我。你觉得我会告诉你?” 在李赫的眸色愈冰冷前,窦安又开口笑道:“青蚨主,不入京。反正我已经违背了这条约定,皇上您本来的打算也是要杀了我,给窦家个警告罢。好,此刻我已被锦衣卫拿住,皇上要杀便杀咯。” 李赫微微眯了眼。他虽是九州的子,然而在商道间,他的旨还不如青蚨主的话管用。 魏的国或许会更迭。 然而商的国却永不会灭亡。 商和政,如同棋子的正反面,辅车相依,唇亡齿寒。这是大明宫数百年的博弈,也是皇帝李赫平生的忌惮。 “商道奉行:见印如见人。朕找不到玉印,便证明不了你青蚨主的身份。杀你又有何用。不过,朕今晚来问你,也没想过真能得答案。” 窦安眉梢一挑,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哦?” 李赫眸底的寒意略略缓和。正如商和政的博弈,从来无所谓赢家,不过是此消彼长。 他对于窦安若亮剑,也必先退避三尺。 “朕不过是要你的态度。见你如此胸有成竹,想来玉印藏在朕决计找不到的地方。朕相信青蚨主的能耐,又何必再费无用功。朕不会再找玉印,也不会再杀你。但前提是。” 李赫顿了顿,指尖微微一动,锦衣卫的匕霎时前进一寸,窦安的脖子上兀地现出条血痕。 “前提是,你不能在长安亮出那当玉印,亮出你青蚨主的身份。”李赫幽幽道,“否则,朕绝不手软。” 最后四个字被李赫咬得,如从齿缝间迸出,冰冷的杀意无声无息蔓开,连晚风都仿佛化为了道道匕。 第二百一十五章 大牢 窦安有片刻沉吟,旋即沉声道:“只要皇上守约,我必践诺。WwWCOM” 屋内的杀意顿时消散。晚风徐徐,送来一堂桂香。 李赫默然点头,转身离去,却又似乎想到什么,脚步在门口停下来。 “对了。受人所托,便帮忙到底。辛夷这个丫头,朕劝你不要再动心思。” 窦安一僵:“此乃我窦家内部事。皇上操心下,就不必多费心了。” “只是窦家内部的事?”李赫笑了笑,脸色有些复杂起来,“当年恩怨,牵扯了多少人。然而卢寰临死前,让辛夷自己决定,辛歧从来不提复仇之类的事,朕知道辛夷是窦晚的女儿,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也不想想,为何我们都作出了这种默契?” 窦安沉默了。 太过久远的恩怨,他也不过是从父辈的口中听到。当年风雨如晦,却好像都止步在了上一代。 他们这一代,下自己的棋,布自己的局,和上一代并无太多牵连。 要有多少人同时生起这份惊人的默契,才能斩断恩怨,还子孙自己的路。 “因为当年没有谁错。只因为不同的立场。错尚可改,而立场的不同,无解。”李赫的声音愈沉重,却是干净得如满堂的月光,“所以,冤冤相报何时了,这般的纠葛若要报下去,断没有个头,还不如到此为止。” 没有谁错,只是立场不同。 到此为止,不是慈悲,而是智慧。 李赫,卢寰,辛歧,窦晚……这些局中人,无人可是“仁者”,但皆可青史留名“智者”。 李赫负手抬眸,看向了帘钩上的月亮,明月年年似,去夕蟾宫辉,不知今夕照何人。 李赫的眸底氤氲起了惘然:“所以,不要把上代的事,加在辛夷身上。辛夷到底值不值得你杀,用这辈子你自己的眼睛去看。” 言罢,李赫就拂袖而去,锦衣卫也撤下匕,如道暗风消失在场中。 子夜的月光哗啦声淌进来,映得堂下似凝了层白霜,疏影横斜桂香来。 李赫的脚步就踏在这如霜的月色里。 他出了辛府,走在长安的街道上。子夜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屠夫家的大黄狗听见他的脚步声,出几声懒吠。 月光把李赫的身影拉长。他就一个人负手步行,没有轿子,也没有步辇,就简简单单,不慌不忙地一个人走着。 暗中有锦衣卫相随,倒也不怕宵之徒。李赫穿过安化门街,进入朱雀门,进入皇城,路过大魏三百官署,又至皇城。 金吾卫无声无息的打开城门,李赫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走入,沿途的太监宫女慌忙跪拜,他也只是摆摆手,步伐依旧沉默又绵缓。 他穿行在三千宫阙中,路过含元殿,踏过麟德殿,一步步从前庭走入深宫,最后来到某处阴暗的地方,空气中有淡淡的血腥气。 “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上留步!此等牢狱不详之地,皇上……”守门的金吾卫连连叩,李赫的脚步却没有半丝犹豫。 “开门。”李赫淡淡的一声,金吾卫只得开了牢门,李赫负手踱入,像是刹那踏进了个人间地狱。 幽暗的大牢只点了昏黄的几盏灯,人影幢幢如同鬼魅,两旁的土墙上血迹斑驳,隔开的牢房里传来沉重的喘息声、低泣声、叹息声、喊痛声。隐隐还有深夜提审,板子合着训斥的惨叫声。 李赫的神色依然没有半分波澜,他从容地如走在自家后院,向最深处的水牢行去,那儿关押的是穷凶恶极的朝廷重犯。 水牢门口,李赫的脚步停下了。他沉沉地抬眸,看向牢中的倩影。 一个女子齐胸泡在污水里,双手被铁链悬挂着,像只兽皮地吊着。她长凌乱,满身血污,伤口都是深可见骨,痂凝了一层又一层,还不停有鲜血淌落水中。 滴答滴答,可怖可怜。 “先把她放下来。”李赫向旁道了声,立马有狱卒上前来,将女子从铁链上解下,放到个干净的石台子上。 李赫在女子身边蹲下,从自己怀里掏出个瓷瓶,抬起女子一只伤痕累累的手臂,开始为女子抹药膏来。 他抹得很仔细,很耐心,每一点伤都不错过。鲜血和污水染脏了他的衣袂,他也丝毫不察,眉宇间山长水阔。 这是副很古怪的场景:大魏皇帝在为个重犯抹伤药。暗中的锦衣卫倒吸了口凉气,怀疑自己眼睛看花了。 那女子终于有了点动静,她费力地睁开被血粘住的眼皮,看向为她抹药的李赫,眸色有些复杂:“皇上……” 李赫继续细细地为她抹药,淡淡地开口:“朕有十个女儿,八个儿子。可他们一生下来就被乳母抱去了,朕哪怕是为他们把次尿,都会被群臣像疯了般地进谏:不合祖制,有失体统。朕和这些儿女之间,先是君臣,才是父子。” 李赫嘲讽地笑笑,眉间晕开抹凉薄:“可悲,可悲。为人父母,为儿女把尿,哄他们入睡,喂他们吃饭,甚至为他们洗净被屎尿弄脏的衣,难道不是最正常的么?然而朕,一次都没有做过。朕不可以,因为朕,先是皇帝。” 女子静静的听着,半晌没有回话,只是看着男子为她上好一寸寸药,疲惫不堪的眸底有泪光闪动。 “然而,朕却甚至亲自为你换过尿布。”李赫忽的温柔一笑,“是不是,绿蝶。” “是。是皇上抚养我长大,亦父亦师亦主上。”绿蝶哽咽地应道,她竭力地憋住鼻子,不愿让自己在他面前流下泪来。 此刻的她,混像个倔强的孩子。明明心疼了父亲,却不愿让在他面前哭,因为不想让他觉察到自己的软弱。 她应该是刀枪不入。因为曾经她眼中的父亲,就是铜墙铁壁。那时,是父亲守护她,如今,她要守护的是父亲。 李赫的目光温软而干净,如民间最普通的父亲,带着些嗔怪孩子不长进的无奈:“当年跪在朕答应朕,无论如何,都会保好自己的命。因为只有命在,才能守护朕。可是如今,你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个样子?朕原以为,那个长命锁你会矢口否认,或是根本就不认的。” “那本来就是皇上送我的。给绿蝶的周岁礼。绿蝶岁岁年年,年年日日都珍藏着。”绿蝶哑着嗓子低语。 第二百一十六章 选择 “朕当然知道是朕给你的。WwWCOM但朕不是这个意思。”李赫摇摇头,脸色愈无奈,“明明知道长命锁会给你带来牢狱之灾,为什么还要承认是自己的?王家和辛夷不和,设局算计辛夷,你断可以借着王家的手,把祸栽给辛夷,又何必那么实诚眼儿的,自己站出来……” “绿蝶不愿!”绿蝶兀地抬眸,提高了音调,“且不长命锁本就是绿蝶。就算不是,绿蝶也不愿看着辛夷姑娘陷入险境。更何况还要亲手栽给她,绿蝶决计决计不愿的。” 李赫的眸色一暗,抹药的动作也乍然凝滞。 承认不是因为不知其中利害,只是不愿看到她身陷险境。无论是不是自己的,都用这条命为她担下罪过。 只愿她安好,平安再平安。 “绿蝶是姑娘的奴婢。姑娘有难,奴婢怎么可以眼睁睁看着呢?”绿蝶的声音幽幽飘来,“姑娘待我极好,绿蝶绝不要背负。” 李赫不辨喜怒地咧咧嘴:“辛夷是窦晚的女儿。朕可以揣着明白装糊涂,但也要防她被旁人煽动。所以当年把你送去辛府,是为了瞧着点辛夷。若她安分守己,你便是寻常奴婢伺候着她,若她生了异心,你的匕随时可出鞘。” 绿蝶点点头,目光有些躲闪:“当年皇上,在她身边伺候,是看她最清楚,也是匕离得最近。” “所以,奴婢,不过是隐瞒身份或者杀机的幌子,你却还当真了?”李赫的脸色很是哀凉,带着一丝丝希冀是谎言的急切,“你口口声声都把自己当她的奴婢,护她到这个地步,那朕呢?朕这个你的父亲,你的师父,你的主上呢?当年你答应朕,无论如何都保好自己的命,你又把与朕的约定置于何地?是不是下次你再护她,会轻易的就舍弃自己的性命?” “皇上!绿蝶不忠,不孝,不臣,罪该万死!” 绿蝶忽的打断了李赫的话,连连叩至地,噙泪的低喝如从肺腑间挤出,声声断肠。 “不忠,不孝,不臣?你以为,朕怪你是这些?”李赫伸出手,扶起绿蝶的额头,声音有些不稳,“自己的孩子离家闯荡后,有哪个父亲,怨的是他不留在身边侍奉自己?担心的挂念的,不过是他自己孤身在外,有没有颠沛流离,有没有艰辛落寞,仅此而已啊。” 怨的,不是别离或背负,怪的,只是你没有照顾好自己。 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如何被你对待,因为满心思都是你的安好。哪怕你的安好是建立在我的泪水之上,也只是求老,让你吃好饭,睡好觉,不要凉了,也不要热了。 平安喜乐,长命百岁。这不过是个父亲所有的祈念。 李赫的眸色有些晶莹,他的掌心移到绿蝶脑门,如儿时那般,抚着她的脑瓜儿,温柔沉默又宽厚。 他堂堂的大魏子,此刻却如民间笨拙的父亲,踌躇万分,欲言又止,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她,她在他心底的地位。 君臣,忠义,他在乎的从来不是这些。他只是和她有过一个约定,唯一的一个,以皇帝身份“命令”她遵守的“口谕”。 无论如何,保好自己的命。 然而如今眼睁睁看着她为了另一个人,就轻易的赌上自己的性命,李赫再怎么想,再怎么都是满心酸楚。 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老了,老到看不懂自己养大的孩子了,自己唯一一个亲手换过尿布的孩子了。 “若绿蝶对皇上是忠,对辛夷姑娘则是义。”绿蝶的泪瞬间就滚下来了,“然而,忠义两难全。难,难,难!” 李赫浑身一震。这话他不陌生,十多年前,他听她娘也这般过。 那时,失去了最信任属下的他,把自己关在御书房三日,思索这话到底什么意思。然而如今,他却是轻易地懂了个彻底。 “绿蝶,你真的像极了你娘。”李赫的双掌颤抖着,轻轻拍着女子的脑瓜顶儿,“是从石中玉的事开始么?朕因为辛夷转了性子,怕她惹出棋局的变数,所以命你给她下石中玉。然而你却私自反悔,最后一刻救了她。是从那时开始,你就选择你家姑娘么?” 绿蝶低低呜咽,泪水重开了脸上的血痂,染红了她的衣襟:“或许是,又或许早就是了。从我被使给姑娘起,绿蝶便是姑娘的奴婢,是笃定要护姑娘周全的奴婢。” “为什么选择了她?”李赫哑着嗓子问道。 “因为姑娘待我好。”绿蝶回答得没有迟疑。 从前玉堂阁受尽白眼,冬日连炭火都生不起,屋里冷得像冰窖。是辛夷用仅有的床厚被子把二人裹成一团,依偎在一起哈热气儿,一边还笑对方鼻涕虫都冷出来了。 长夜漫漫,冬日苦寒,也都有了暖意。她忘不了这样的日子,更忘不了辛夷的那句话“不要逼我”。 “仅仅因为她对你极好?”李赫不禁又追问了句,眉间有淡淡的失落。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就算此生不能报姑娘的好万一,绿蝶也决不愿苟全自己的平安,而把牢狱之灾栽到姑娘身上去。” 绿蝶一字一顿,语调无比坚定,异常明亮的眸色,灼灼地穿透了世间的尘埃。 恩怨如秽,我自有冰心,向明月。 沧浪水浊,我一颗丹心,映四方。 信义,信义,信是坦坦荡,义是薄云。 李赫不话了。他忽地不禁想到,她的娘亲。 她的娘亲,那个将自己埋葬在黑夜中的女子,从他还是皇子时就追随他了。 是他最器重的臂膀之一,他可以随时信任地将命交给她。 十余年生死相伴,无可置疑的忠诚,他却实在不明白,她会放弃这一切,将自己沉入了护城河河底。 只因为她曾,常娘娘德操,我敬佩之至。 只因为她最后,她要去水底陪常娘娘,洗刷自己刽子手的罪孽。 李赫的眸底氤氲开惘然,如今她的女儿和她走上同一条路,是不是因果轮回,冥冥中自有注定。 李赫抚摸女子脑门的手,蓦地就无力地垂下了。 “罢了。你若铁了心,便随你去。但是,朕只是养虫子的人,棋局如何,并不能太多插手,否则会坏了规矩。哪怕是你,朕也别无选择。” 李赫起身,身形有些不稳,要扶着牢门才能勉强支撑。 “如今掌权的是王家。你是辛夷的丫鬟,而辛夷才和王家结了怨。就算你是清白,下场也会很惨。杀鸡儆猴,王家最擅长的就是这个。” 第二百一十七章 还恩 “绿蝶明白。 Ww W COM从当初站出来认领长命锁,绿蝶就想明了这下场。”绿蝶深深伏地拜倒,“然而,绿蝶无悔。于心无悔,于地无悔。” 李赫默然点点头,遂转身离去,只是那步伐如喝醉了酒,似乎下一刻就要倒下去。 “皇上!”锦衣卫一声惊呼,连忙上前来扶住他。 李赫摆摆手,忽听得身后女子的声音,颤巍巍地传来。 “父皇……女儿拜别……” 旋即,是沉闷的叩声。不是君臣的礼节,而是子女对父母的拜礼。 她第一次这么叫他。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了。 旁人听来是大逆不道的话,李赫却觉得再自然不过,从他亲手给她换尿布起,他等这句话太久了。 堂堂大魏子,年过半百的男子,忽地就老泪纵横。 白人送黑人。 他不是第一次了。 长安的秋,一日比一日凉了。 桂花香充斥了大街巷,浸得行人脸色熏熏的。红叶在长安城上空飞舞,好似闺中媳妇的剪纸,俏皮的嫣红一抹。 然而这般可怜的红叶,飘到建熙公主脚下,却被她一脚踩了个粉碎。 她紧盯着面前的女子,竭力将心中的怒火压了又压:“郑大姑娘,你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放了辛夷的丫鬟。” 郑斯璎拢着个汤婆子,暖意熏得她秀眉舒服地展开,看建熙公主的目光,却是没有半分退让。 下权贵,尤贵五姓。连皇帝都得看五姓七望的脸色,何况她这个郑家嫡大姐。 就算建熙背后靠了王家,她也没有半分怵了的。 建熙的唇角抽搐了两下:“郑大姑娘好大的口气。为了区区个丫鬟,求人也不是这么求的。” “求?不,我只是在告诉你。”郑斯璎眉梢一挑,“那叫什么蝶的,她不是普通的丫鬟。她是辛夷的丫鬟。辛夷是我朋友,眼看着她近日为了什么蝶的伤神颇多,本姑娘怎可坐视不理?” “原来你是为了辛夷,才来向本公主要人。你和辛夷还真是……”建熙顿了顿,带了三分迷茫,七分嘲讽地出后半句,“还真是,姐妹情深。” 郑斯璎笑了,很干净的笑,眸底荡漾着镜子般的秋空。 “姐妹情深?实话,我也不是太懂。不过是信一句:因果报应,轮回不爽。旁人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旁人。有亏欠的,就一定得还。” 郑斯璎睫毛扑闪,露出抹带着回忆的后怕。 “当年卢家品茶会,我郑斯璎欠辛夷一命。如今只是借着那丫鬟,把欠的还给辛夷。” 建熙不辨喜怒地笑笑:“因果?轮回?郑大姑娘还是信佛的。” “人人都有自己的活法,自然也有自己信的东西。不过是我信的,刚好合了佛祖罢了。”郑斯璎淡淡道。 建熙公主微微眯了眼。她身为公主,打和五姓姐们往来,也算民间所谓的。 唯独她对郑斯璎,横竖亲近不起来。 郑家大姑娘是个通透心儿的人。 这份通透,大多让旁人喜怜,让人敬佩,让人赞不绝口。 然而她却以为,这份通透,总是让她觉得可怕。 比肮脏都要让她可怕。 建熙摇摇头,甩开飘远的思绪,重新看向郑斯璎:“就算你救那丫鬟的理由得过去,为什么本公主就一定会放人?还是回郑大姑娘一句:那丫鬟确实不是普通丫鬟,她是辛夷的丫鬟。她跟错了主子,她的命,我王家就要定了。” 这番无声无息,杀意凛冽的话,却没有引动郑斯璎的脸色半分变化。 她悠悠地取下髻中一枝金簪,拨弄着汤婆子里的炉火,将那暖意又挑旺了两分。 直到建熙眉眼如冰,她才慵慵地开口:“公主如今倒是口齿伶俐,不过当年劝自家娘亲喝下那参汤时,就是磕磕絆絆,没得比的了。” 建熙的瞳孔猛地收缩。 当年端给娘亲的参汤。 旁人不明就里的话,却是揭开了她建熙,最不愿揭开的罪孽。 那年,她十岁,已经被尊为公主,而她娘亲因出身太过低贱,仍然是个浣衣局的贱奴。 王皇后赐了她娘亲一碗参汤,让她亲手端给她。 “这碗汤会让建熙再看不到娘亲,但建熙会有我这个娘亲。一个贱奴的娘,一个皇后的娘,决定权在建熙手里。” 皇后这样对她。她几乎瞬间就明白了,这汤里有砒霜。 后宫常见的手段,才十岁的她,并不陌生。 因为她的“皇姐”们就常送她含有这些砒霜的“好吃玩意儿”。剂量都被拿捏得很好,不会要命,却足以痛不欲生。 她不过是久病成良医。 于是,她最后一次从自己口中,听到了“娘”这个字。 “为什么是我娘?” “因为她有几分像常氏。哪怕她没有位分,哪怕皇上也极少去瞧她,却只有这后宫永远不见她了,本宫才能彻底安心。” 后来的后来,她就被过继到皇后名下,成了大魏嫡公主。 后来的后来,她再不叫“娘”,她只有了“母后”。 一片红叶飘到建熙髻间,嫣红的颜色如同当年,从她娘亲唇角流到她头顶的鲜血。 “将此事烂在肚子里——条件。”建熙幽幽开口,语调散在秋风里,带了浸骨的凉意。 “成交!”郑斯璎笑着一拊掌,“我郑家会将此事彻底忘了。而明大早,我会亲自来朱雀门接那丫鬟。” 建熙默然点头,再无前时骄纵的样子,这幕落到郑斯璎眸底,勾起了她抹古怪的笑。 “真是好奇公主能答应,是怕我郑家出去,于您名声有损。还是怕连累到皇后,断了你在王家的荣华富贵?” 郑斯璎探寻的目光,细细地盯着建熙,后者却只是淡淡地启口。 “两者都不是。” 她怕的,是自己。 是面对过去近十年,她苦苦想忘掉这过往,却现根本忘不了反而越来越清晰的折磨。 附骨之蛆。无处可逃。 她才不要回头。 当第二日,郑斯璎与几个郑家丫鬟抬着昏死的绿蝶拜访辛府,辛夷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 绿蝶只剩下了半口气,被郑家丫鬟用个竹榻抬着,直接送进了沁水轩。旋即,长安最好的郎中都被辛夷一股脑儿请了来,甚至专门拨了奴婢照顾绿蝶,当了半个姑娘待遇。 数日过去,绿蝶终于醒了过来,虽然还躺在榻上不能动弹,但性命至少保下了。 她不在牢狱中经历了什么,只是郑家大姑娘救了她,辛夷喜得烧香拜佛,当即备下厚礼,亲自上郑府谢恩。 第二百一十八章 知交 这日,大雁南飞,红叶漫,桂花铺了亭子细细一层,踩上去咯吱咯吱响,香味儿腻得人心都快酥了。 辛夷郑重地向面前的女子下拜:“相救绿蝶之恩,辛夷没齿难忘。金兰情深,感念深重。请受辛夷一拜。” “快起来!你我姐妹之间,讲什么俗礼。”郑斯璎连忙扶起辛夷,带了两分佯怒地按她到石凳上坐下,“当年卢家品茶会,我可有与你客气的?如今你行此大礼,岂不是要我出糗?” 辛夷想争辩些什么,却被郑斯璎再次堵了话头:“你要是学那书塾夫子,讲些礼义廉耻的话,我可是半个字都不听的。你快快收回去!我书读得没你多,不懂那些道理,只知当年你救我一命,如今我借这丫鬟还你一命罢了。” 辛夷拗不过她,只得作罢,眉眼间都噙了笑意:“无论如何,绿蝶平安,我实在是感念万分。我和她一道长大,虽她是我丫鬟,我却早将她当做了姐妹。那冷僻院落里相依为命的情谊,我是万万不愿想任何意外的。” 郑斯璎噗嗤一笑,竖起根青葱指,亲昵地敲敲辛夷额头:“如今人回来了,就别乌鸦嘴的话。听她醒过来了,长安那些郎中可中用?需要我使几个郑府郎中去么?若是缺伤药什么,尽管给我。郑府身为五姓七望,百年的人参都是论斤的。” “又不是亏缺大补,我要你百年人参作甚?”辛夷笑出声来,佯装不稀罕,揶揄地觑眼郑斯璎,“知道你郑家不缺财,也没见得这么死乞白赖地,把财物送出去。” “你呀,嘴儿愈发利了。”郑斯璎哭笑不得地拍拍辛夷,自己也是掩唇笑起来。 “敢怼王俭,敢给建熙公主颜色看,这般的利嘴儿,璎妹断是不过的。”一个男子的笑声传来,打断了二人的闲聊。 “斯瓒哥哥!”辛夷还没瞧清来人,郑斯璎就当先扑了上去,眉眼都笑成了细缝儿。 来人正是郑斯瓒。他一身姜黄色如意水纹鼠毛镶边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目如点漆,鼻若悬胆,富贵公子玉面郎的俊俏样儿。 “见过怀安郡君。”郑斯瓒上前来,拱手向辛夷一礼。 辛夷也依例还礼,郑斯璎却在旁边揶揄了起来:“一个个讲礼讲得,是故意衬我粗俗不是?” “璎妹是我郑家大姑娘,你若粗俗,长安就没人是齐头脸的了。不过是怀安郡君初次拜访郑府,总得按规矩走一路。”郑斯瓒负手而立,朗声大笑起来,言行间却是少了拘泥,多了分家常的亲切。 三人赏秋笑,辛夷的心底氤氲起抹暖意,她这死了一次石头心的人,有时也会觉得人世情谊的可爱。 无论郑家如何,郑斯璎两兄妹,算她值得交心的朋友。 “不过斯瓒哥哥,我们女儿家玩闹,你个大男人,如何来凑热闹?”郑斯璎的娇问从旁传来。 郑斯瓒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实不相瞒,马上就是腊祭了,彼时必要向长辈献礼,族里子弟都在忙着准备。去年因为逆卢战事,没得闲好好办腊祭。今年九州太平,可不得热闹热闹?” 腊者,猎也。因猎取兽祭先祖,或者腊接也,新故交接,狎猎大祭以报功也。 故有:腊者,岁终大祭。 每年冬至后第三个戌日,人们祭祖先,祭百神,歌舞宴饮,觥筹交错。 大明宫有皇帝主持的国祭,各家族也有自己的家祭。 身为五姓七望的郑家自然不例外。 郑斯璎恍然地点点头:“原来如此。我们妇道人家随便送点就好,可怜你们男子,各个提前数月就开始准备。毕竟谁得长辈欢心一分,族中地位就重一分。斯瓒哥哥有什么用得上妹的,妹绝不推辞。” 郑斯瓒忙令一旁的厮碰上幅卷轴来,佯装千恩万谢地递给郑斯璎,瞧得辛夷一阵好笑。 卷轴是幅画。画的是副棋局。 可是只见黑子,不见白子。 黑子布满了棋局大半,看那架势,俨然局已下完,黑子赢了。 辛夷不懂棋,她探头瞧了瞧,便罢手戏笑道:“你们郑家真是讲究多。给长辈送幅画礼,都还猜哑谜的。” 郑斯璎嗔怪地瞧了辛夷一眼,盯住画卷的眸子却升腾起异彩:“斯瓒哥哥,这可是珍珑棋局?” “璎妹棋道非凡,为兄佩服!不错,这就是珍珑棋局。或者,是下完了的珍珑棋局。”郑斯瓒拱手一笑。 “那为何只见黑不见白?”辛夷也插嘴进来。 辛周氏沉迷此局,最后还因破了此局,得皇帝赏了红绫馅饼。 珍珑棋局这四个字,辛夷倒也不陌生。 郑斯瓒看向辛夷,噙笑解释:“郡君有所不知。珍珑棋局妙就妙在一个变字。千万种变幻,都是镜花水月。实力够的自然能看透虚妄,实力不济的却只有把自己赔进去。” 郑斯瓒看了看辛夷这个“门外汉”,后者扑闪着睫毛,似懂非懂。 “所以,珍珑棋局难就难在,与其与对手下棋,不如与自己下棋。对手都是虚假,自己的棋才是真招。”郑斯瓒耐心地了下去,“故此卷只画己方的黑子。取勘破虚妄,持守本心之意。” 辛夷总算听懂了。 然而她越是懂,笑意就越揶揄:“虚妄真是容易勘破的?且不有些人拼了一辈子都是糊涂,便是这长安城中人,又有几个是明白的?” 长安城如棋局,恩怨一关又一关,爱恨一重又一重。 人人都带着面具,看不清真假,事事都别有用心,难断后面是鲜花还是毒蛇。 “利益”二字,“钱权”一词,能让所有的东西扭曲,华贵壳子下早已一片腐臭。 人心遍地都是。 难有的是真心。 郑斯瓒深深地看着辛夷,笑意沉沉荡开:“其他人我不知道,但大抵郡君,可算个明白人了。可怜的是下棋的人多,懂这番道理的却太少了。” “机关算尽,风雨如晦,我自有冰心一片在玉壶。”辛夷清声应道。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郑斯瓒举起旁边石桌上的桂花酒,斟了一杯递给辛夷。 “敬郡君。” 男子眉间有敬佩和真诚,眸色干净得没有一丝尘埃。 玲珑剔透心,大多形容女子。 可如今辛夷觉得,也可形容男子。 “敬公子。” 辛夷同样斟了一杯酒,递给郑斯瓒。以酒表敬意,以酒会知己。 第二百一十九章 警告 二人饮尽,相视而笑,瞧得旁边的郑斯璎连连刮脸:“酸酸酸!一个个文绉绉的,当本姑娘不在不是?” “我的好妹妹,谁敢眼里不瞧你?这棋画我还得请你把把关,看看是否妥当。腊祭献礼事关重大,一丝差错都不能有。你又向来棋下得好,这差事非你莫属。” 郑斯瓒开玩笑般地,对郑斯璎深深一揖,逗得后者的脸色才缓和了些。 “原来我就是个验货的。罢了罢了,我这一身棋道造诣,拿来纠差错,也是便宜你了。” 郑斯璎佯怒地瞪大凤目,动作却是不慢,当下拿过画卷,细细检查起来。 “虽无白子,黑子赢势已全。画工精妙,犹见二人对弈。”辛夷赞叹地抚摸着画卷,“斯瓒公子很善画画?” “不瞒郡君,君子六艺,在下最擅长的就是画画。曾也被召入宫中,为御前作画。”郑斯瓒的脸上泛起抹红光。 辛夷叹了口气:“我虽懂几本闲书,却是最不会画画的。辛府中也都是些俗人,没一个通画道的。” “这有何难?不如在下便为郡君画几幅,隔日亲自送去府上。也算提前恭贺郡君腊祭了。”郑斯瓒的提议让辛夷眼眸一亮。 她虽是俗人一个,但也好美食,喜红妆,论风骚,胭脂水粉一样不缺,和普通闺中姐没甚两样。 眼见得钦佩的画艺,私心多讨几幅,恰好人家又愿意,辛夷干脆也没了客气。 “那就劳烦公子了。” 二人笑的一幕落入郑斯璎眸底,激起了她温柔的笑意。 萧萧风过,满堂桂香如海,一城秋意深浓淡。 人世间情谊冷暖,有时也可爱若此。 然而当几后,郑斯璎看着面前拜访的客人时,那笑意却添了几分嫣红。 依然是郑府后花苑,依然是亭秋色红叶飞,郑斯璎摆弄着副棋局,有些飘忽的眼神,出卖了她此刻的漫不经心。 她满怀的心思都凝在了局对面的男子身上。 棋局如何,不如君子如玉。 “棋公子终于肯来府,指点些斯璎的棋艺了。斯璎还以为,像奴这种十岁童生的造诣,是断入不得公子法眼的。” 言罢,郑斯璎偷偷抬眸瞧了眼江离,见后者根本没看她,不由脸色一暗。 江离确实是在认真地研究棋局。 他手执白子,凝神细思,秋风扬起他及腰墨发,拂过他明月般的脸庞,愈显得凌凌然脱俗,便要羽化登仙而去。 郑斯璎的眸底划过抹痴迷。方才暗下去的脸色又亮起来,语调愈发温软。 “珍珑棋局妙在一个变字,实则风不动,人心在动。此局便是斯璎近日所得,从棋心不动的理儿,重解珍珑棋局……” “郑大姑娘最近,和怀安郡君走得很近?” 郑斯璎的棋道之论还没完,就被江离蓦地打断,直接转了话题。 这个打断很失礼数,却当放在江离身上,下人也不会见怪。 所以郑斯璎也没在意,她在意的是“怀安郡君”四个字从江离口中出,似乎很不合时宜。 似乎很扎耳。 郑斯璎眸色闪了闪,温声细语却丝毫未变:“听闻公子前阵去蜀中,找棋友论棋了,昨日才刚回来。没想到对京城的事,哪怕是闺阁间的事,也那么清楚。” 江离笑了笑,若有若无的笑意,辨不出他到底是讽笑还是冷笑。 “不错,本公子昨日才回京。郑大姑娘身为五姓嫡大姐,对个平民的行踪。也那么清楚。” 江离淡淡的语调,模仿着郑斯璎的话,字里行间都是冰冷的试探。 郑斯璎两靥的红晕更浓了。 她确实有刻意关注江离的行踪,但不是为棋局中的那些理由,她眸中映出的只是江离罢了。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曰何曰兮,得与王子同舟。 然而郑斯璎这副芍药含羞的样子,却只惹得江离一翻眼皮,语调愈发寒凉了:“郑大姑娘还没回答在下的话。” “是么?公子问我,最近和辛夷走得近?”郑斯璎这才如梦初醒,清咳几声道,“辛夷于我有救命之恩,又恰逢意气相投,故结下金兰友谊,走得近些又有甚不妥?” “金兰友谊?”江离玩味着这几个字,唇角泅起抹嘲讽,“这话放在普通世间,是最好的理由。然而放在棋局里,却是最可笑了。” 唯有利益,无关风月。 无论是什么情谊,都会被利益二字,腐蚀成乌糟糟的一团。 重重机关,层层算计,人世间越普通的东西,放在局中就越是荒唐。 郑斯璎的脸色有片刻僵硬。 江离看也没看她,只顾手执棋艺轻敲桌案,幽幽续道:“辛夷的特殊,棋局中人都明白。明明不属于任何一方,自己也不图什么,却有改变任何一方的能力。” 江离顿了顿,在提到辛夷两个字时,眸底一划而过的温软,连他自己也没注意到。 “本公子不知道郑大姑娘,或者,整个郑家在想什么。金兰情谊是真的最好,但若是有其他的图谋,就别怪本公子翻脸不认人。” 江离眉间凛光一闪,映亮了他眸底的戾气,黄杨木的棋子砰一声,生生被他掰为了两半。 “你也别怪本公子多心。旁人都还好,偏偏你是郑家嫡出大姐,就容不得本公子多想一步。” 江离得淡然,寒意却几乎凝成实质,但凡与他对视的人,都能被冻成个冰坨。 可郑斯璎依旧风不起,水不荡。 她是郑家嫡大姑娘,生即在棋局中,家宅里的心机诡谲,并不比下棋安分多少。 她不意外江离的话,然而她意外的,只是江离会为了辛夷,露出那么明显的剑芒。 郑斯璎古怪地笑了:“棋公子对辛夷很上心?” “……只是常与辛老太太下棋,算辛府半个故交,连带着多了分在意罢了……” “就这样?” 郑斯璎的笑愈发意味深长了,江离的目光蓦地有些躲闪起来。 他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地清咳两声:“……只是故交,故交……” 郑斯璎紧紧盯着江离,笑意多了分凉意,隐隐有分不甘,都被她完美湮埋。 忽地,亭外传来脚步声,伴随着个雄厚的男声—— “棋公子要来,怎地不告诉老夫?” 一个中年男子在丫鬟侍卫的簇拥下,负手往亭子踱来。 “女儿见过爹爹。”郑斯璎起身一福,泛起女儿般的甜笑。 江离对来人也不陌生。亦是中规中矩地行礼:“见过郑大人。” 来人正是郑家家主,一品荣国公,门下侍中,郑诲。 第二百二十章 风声 他摆摆手,笑意如个宽厚的民间大伯,丝毫没有五姓七望的架子:“老夫虽是郑家主,更是个棋痴。棋公子既然来了,怎地不来找老夫下两盘?” “大人见谅。在下只是听闻,郑大姑娘于珍珑棋局有新解,故登门请教。大人乃国之重臣,日理万机,在下实在不便打扰。”江离俯身一揖手,回答得滴水不漏。 郑诲似笑非笑地觑向郑斯璎:“是么?依老夫看,是女的棋勾住了公子的心罢。” “爹……”郑斯璎脸一红,连连羞恼地跺脚,惹得郑诲朗声大笑,愈发多了分揶揄。 “你们个个都想着解珍珑棋局,没意思!老夫自创了个棋局,比珍珑还要精妙几分!此来便是与棋公子讨教。” 郑诲止了话头,大有深意地瞧了眼郑斯璎,后者立马机灵地一福。 “爹爹便好好与公子讨教。我这个半掉子水平就不打扰了。女儿告退。” 郑斯璎最后袅袅地看了江离一眼,就转身离去,连四下的丫鬟侍卫都被她一并喝退。 后苑亭子中就剩下了郑诲和江离二人。 秋风寥寥起,卷起满地红叶蝶飞来,只闻雁阵长鸣。 郑诲深深盯着江离,脸上再无半分方才慈和的笑意,反而眸底藏有如电的精光。 “公子就没有什么和老夫的?” 江离不卑不亢地负手而立,风度自然,眉眼平静,风拂青衫起。 “大人这话什么意思。” 郑诲咧了咧嘴:“老夫身为郑家家主,国之重臣,平日见了什么人,了什么话,长安城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但若是介闺中女子,哪怕是老夫的嫡女,这眼线儿也会少得多得多。” 郑诲顿了顿,见江离的脸色并无任何变化,他的眉间多了分赞赏,继续了下去。 “所以,有重要的事来见老夫,不如先见老夫的女儿,甩掉那些眼线。借女儿把老夫引来,再谈什么都方便了。” 江离的眸色依然没有一丝波澜,只是淡淡道:“大人这话得,好似在下利用了您女儿。一个是五姓大姐,一个是布衣平民,在下可没有这个胆。” “你若利用斯璎,老夫倒无所谓,且你有真能耐,利用老夫也可。”郑诲摆摆手,“老夫可不是认死理的人,老夫只认两个字:能耐。你有能耐,做什么都没错,但你若没能耐还心狂,就是你该死了。” 只论能耐不论理。 有能耐大可逆,没能耐就只能作蝼蚁。 这番论断公平到通透,却也通透得让人心凉。 “只是论能耐?”江离一笑,笑意辨不清褒贬,“若是王家有能耐算计郑府,郑大人也是不在意么?” 淡淡的话却含了重重的深意,郑诲微微眯了眼,兀自压低了语调:“公子这是何意?这就是公子特意上门与老夫讨教的事?此地有影卫护持,断无外人,公子不妨明。” 江离也没有卖关子,悠悠道来:“王家靠着嫡皇子赵王这颗摇钱树,野心膨胀得比谁都快。五姓七望,下分权,只怕王家还不满足。前阵子又被萧姓补位给打了脸面。如今看似下太平,王家却就是善罢甘休的?” “自然不是。抓着个皇后,靠着个嫡出赵王,连未来的太子妃都是他家的,王俭老匹夫的胃口,还远远没填满。司马昭之心,下皆知,公子就不必捡旧话嚼了。”郑诲没在意的摆摆手,“五姓七望共下?呸,王俭老匹夫巴不得下都是他一姓的。” “大人高见,在下佩服。”江离客套地一揖手,“得一姓追随,定封王拜相,得五姓共主,可九州易主。王俭若属意下权,下手的肯定是五姓七望——除了王姓的世家:萧,郑,李,崔。” 郑诲脸色凝重起来。江离的话他不是不懂,只是每每从旁人口中出来,他就愈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连个平民都看出来的局势,司马昭之心,已经昭然若揭。他身为五姓之一的郑家家主,犹见弓箭手已经埋伏在前方,各个箭镞雪亮,俱俱对准了他。 对准了他自己,对准了他背后的,泱泱数百人的大族。 “公子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郑诲四下望了眼,凑近前来低语,“公子靠棋艺行走大魏,出入官家无数,上至一品下到九品,只怕听到了东西,有时比老夫影卫还齐全。” 江离不在意的笑笑,然而出来的话,却是让郑诲瞬间色变:“王家准备首先拿郑家开刀。并且就是这阵子。” “这阵子?”郑诲心底猛跳,不禁重复了遍。 “不错。短则几,长则数月,不会晚于年底。”江离也一字一顿地重复了遍。 郑诲沉默了。此话分量极重,如同一记重锤当头砸下,郑诲竟觉得灵台有些嗡嗡响,一时都没缓过神来。 他辨不清此话的真假,然而就是敢这话的人,这话里隐含的杀机,就足以让他惊心动魄。 短则几,长则数月。王家将对郑家出手。 是五姓七望,共下,还是郑家除名,王家盛。埋伏的箭镞已经对准了猎物,箭在弦上,刻不容缓。 郑诲不愧是身历数朝的大族之主,几个深呼吸后,他的脸色就恢复了正常,连眉间残留的惊骇和明显的怀疑,都拿捏得分毫不差。 “公子这话,可有什么依据?” “没有依据。” “此事事关重大,可不是公子的棋,随便就罢了。” “没有依据。只是本公子的直觉。” 郑诲紧紧盯着江离,灼灼的眸子宛如藏在雪地里的狼,浮现出了嘲讽和隐晦的杀意:“公子是在拿老夫玩笑么?老夫虽与公子算是棋友,但更是一族之主。事关家族兴亡,老夫的剑可不会认人。” 是棋友,更是族主,风雅之趣都抵不过利益半分。 但凡触及到利益,管你是知音还是同袍,剑尖随时会斩下。白首相知犹按剑,不仅仅限于相知。 然而,江离的语调依然波澜不起:“这只是本公子的直觉。大人信还是不信,听进去几分,都是大人自己的决定。” 江离的神色坦然到极致,仿佛就是梦到明儿下雨了,来告诉要出门的棋友一声,带不带伞都是你自己的事。 郑诲的眸色缓和了两分,笑了笑:“那老夫还得多谢公子?” 江离随意地耸耸肩:“告知大人,凭的是大人棋友二字。判断真假,凭的是大人自己的谋断。这便和在下无关了。” 第二百二十一章 出棋 郑诲凝视着江离良久,见他始终风轻云淡,没有半分欺瞒狂语的样子,他的眸色终于完全松了下来。 “公子一介平民,眼里盯着自己的赏钱就好。其他世家争斗的事,公子无力操心也没必要操心。” 郑诲抬头直身,大笑几声,笑意里虽无轻慢,但也满是不在乎。 “王家对郑家心存歹意,老夫清楚得很。但若王家这阵子动手,是不是太仓促了?宝剑磨得再亮,也得找个理由。好歹是事关世家兴亡的大事,王家也不能厚着脸皮耍无赖。” “看来是在下多心了。”江离俯身一揖。 郑诲拍拍江离的肩膀,神情多了分亲和:“你总归是平民,世家间的纷争看不通透,也是应该。再,你亦是一片好心,老夫岂有怪罪的理?” 郑诲朗声大笑起来,俨然把江离的话,只当作个善意的笑话,并没放在心上。 江离也附和地笑了几声:“告知已知,话已传到,在下就不便叨扰了,告辞。” “也好。方才女得出了珍珑棋局新解,老夫还要和她讨教番。至于老夫自创的局,隔日再与公子对弈。来人,送客!”郑诲噙笑点点头。 便有个丫鬟走上来,带江离出府。江离行礼辞别,跟着丫鬟出了府。 可他的脚刚踏出郑府,红铜大门在他背后哐当声关上,巷子里幽深的秋色,便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驻足,负手,一股凉凉的威严从他眉间腾起。 “影十九,出来。”江离淡淡到,也不知他在和谁话。 旋即微风拂过,一道黑影出现在江离面前,倒头便拜:“影十九拜见公子。” 黑影身形玲珑,柳腰纤柔,俨然是个女子,可那阴冷的语调,却让人只记得她一个身份。 枢台影卫。 江离并没瞧她,负手一笑:“你瞧,本公子为着卿卿和郑斯璎的交情,给郑家话都到这份上了,郑诲也没听进去。那就怪不得本公子了。” 影十九看了眼郑府,眉间浮起抹嘲讽:“公子为辛姑娘,给郑家留了份情。可郑诲大抵因公子是平民,对公子的话没放在心上。那就是他们自己找死。” 影十九顿了顿,恭敬地看了江离一眼:“敢问公子,选中的棋子是?” “王家,王文鹰。” 五姓七望,人命一条,从江离口中出来,都如猫狗般。 值不得他的动容,也配不上他怜悯。 影十九的目光愈发敬畏:“公子为郑家设下了局,然后以王家为棋子,诱郑家入局。只是,谁来诱王文鹰入局?” 江离眉梢一挑,大有深意地看向影十九:“便是尔如何?影十九,或者本公子该唤你,花间楼头牌,跹跹。” “影十九即跹跹,跹跹即影十九。”女子微微一笑,取下了蒙面的黑布。 翠弯弯新月眉儿,香喷喷樱桃口儿,直隆隆琼瑶鼻儿,粉浓浓红艳腮儿,娇滴滴银盆脸儿。 眼前这女子玉貌妖娆,芳容窈窕,连声音都变得令人骨酥,和方才那黑煞般的影卫,好似根本不是一个人。 “花间楼头牌跹跹,见过公子。” 女子重新起身,娇滴滴一福,浑身上下都透着两个字“风流”。 江离却面色如昔,语调都没有半丝波澜:“最近花间楼那边不忙?你都有时间来作本公子贴身影卫了。让你在花间楼和枢台之间两头跑,辛苦了。” “当年公子为我赎身后,跹跹便是自由身。不过是仍居花间楼,为公子探听消息。但何时在花间楼,在楼里做什么,见什么客,都是跹跹自己决定。” 跹跹娓娓道来,看向江离的目光,愈发温软如水。 “那个老鸨和公子有秘密协定:绝不把我已得自由的事出去,当跹跹仍是头牌。不然公子砸她花间楼是分分钟的事。” 江离惯来清冷的眸也多了分暖意,想起了他第一次见跹跹,不过十七岁的她,已经出落得花魁绝色。 美艳,妖娆,妩媚,一双瞳仁却空洞到极致。 花间楼头牌,好似只是张人皮画,画下却没有任何灵魂,空白到如善或者恶的起初。 他忽的想玩个游戏。如果给这双眼睛自由,将它放到长安棋局中,这眸底到底会映出什么,到底会或黑或白。 …… “本公子帮你赎身。从此你来去自由。” “跹跹愿追随公子,誓死不离。” “本公子不需奴婢,更不需侍妾。不过是因你那双瞳仁,一时兴起帮你赎身,你无需谈什么酬谢。” “跹跹从被卖到青楼,此间虽是不堪地,但却是家。公子帮跹跹赎了身,跹跹也没有去处。若公子不收留,那跹跹还不如重操旧业。” “要追随本公子,唯有一种可能:成为本公子的枭。那活在暗夜,杀人不眨眼的枭。你也愿意?” “愿意。” …… 三年。世间再无纤纤弱女子,唯有枢台影十九。再无青葱撩风流,唯有指尖匕首斩人头。 他再没有追问她,为什么要追随他。相比钟昧等人的效忠,忠诚如铁如泰岳,她的忠似乎太过轻柔。但世间温柔最是如刀,他也从未怀疑。 因为他只知道,她曾经空洞的瞳仁一点点焕发出了光彩,曾经的人皮画一点点被填上灵魂。他的游戏有了答案。 她也没有再问他,他是不是真的一时兴起才赎她。一场本意带了戏弄的游戏,已然乱了她一生,她不想从这场梦里清醒。 为公子剑弩,杀伐四方。她湮没在众多枢台影卫里,只用一点点卑微的希冀,为他握紧手中的匕首。 …… “这是枢台搜集来的王文鹰的喜恶。你行动前好好瞧瞧,也能对症下药。”江离的声音悠悠传来,将二人都从回忆拉回现实。 跹跹掩埋下眸底的波澜,脸色恢复如昔。她从江离手中接过张笺子,略略一瞧,疑道:“鹅梨帐中香?” “不错。是女子用的熏香。因为配方奇特,太过金贵,只在五姓七望和皇室间流传。王文鹰好似特别好此香。本公子稍晚些寻来给你。”江离耐心地解释道。 跹跹嫌弃地瘪瘪嘴:“一个大男人,喜好这些女子之物,果然该死。不过此香只在五姓和皇室中流传,公子如何寻到……” 跹跹的话头戛然而止。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再看江离的目光,已经盈满了灼灼的异彩。 “跹跹差点忘了,江离寻不到那香。公子却可以。”跹跹忽的敛裙跪下,叩首至地,对江离行了大礼。 跪拜大礼。君臣大礼。 第二百二十二章 表哥 女子这话得也古怪。放佛“江离”和“公子”不是一个人。 江离只能艳羡些芬芳之奇,公子却能轻易地弄到,这只在皇室和五姓间流传的熏香。 江离也没有立马叫跹跹起来,他坦然地受了这一礼,眉间氤氲起生上位者的清贵,浑然成,好似与生俱来。 他看向巍巍峨峨的郑府,伸出了一只手,双指并剑,向下一按,那似乎是投下了一枚棋子。 “不是王家要对郑家出手,是本公子要赢了这局。或者,是本公子要王家帮本公子赢了这局。” 郑家为棋盘,王家为棋子,黑白子行,算计营营,螳螂不知黄雀后,鹬蚌不知渔翁候。 秋意浓,桂花香,萧萧长安风又起。 而这厢的辛府,辛夷也觉得秋风刮得自己耳刮子疼。 堂下的两方人已经明枪暗箭地吵了半个时辰了,她这个怀安郡君坐在上首,从最开始的还劝劝,到现在只想把锅甩给辛歧。 “爹,此事您看?”辛夷讨好地对辛歧笑笑,满脸力不从心的无奈。 坐于下首的辛歧捋着胡子,带了两分揶揄:“你是诰命郡君,前阵子又整肃家风,立了好大场威。如今虽我是家主,但人人都瞧着你的脸色,我话有几分管用的?” 辛夷连忙惶恐地一福:“爹爹言重了。紫卿在外为四品妇,回府还是辛家女,断不是有意僭越爹爹。家主只能是爹爹,紫卿一切听爹爹的。” 辛歧的揶揄逐渐化开,化为了抹慈和的笑意:“你这丫头,我不过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以理服人,按章办事,家主不过是挂个名。他既然是来找你的,这事儿还就得你接了。” 言罢,辛歧就端起了案上的茱萸茶,陶醉地闭了眼品茗,一副堂下闹得翻地覆,我也两耳不闻的样儿。 辛夷心中叹气连连,只得转头看向辛歧口中的“他”。 那是堂下站着的一名年轻男子。不过是二十五六,身形颀长,面似堆琼,眉梢一缕桃花色,眼角几抹多情意,双臂一舞似有乐坊风月,薄唇一张便得花间靡靡。 从头到脚,浑身上下,此男子俨然个青楼当家,眠花卧柳,莺莺燕燕不歇的角儿,便似个牡丹花下客,风流少年郎,好人家姑娘都绕道走的煞星。 此刻他一个人伫立在一方,另一方是以高娥为首的辛府人,还有杜韫心作为第三方,口干舌燥地两头调解。 那年轻男子口舌油滑利落,高娥等也是长舌妇不饶人,双方人已经闹了半个时辰了。 起因不过是年轻男子夸了句高娥“风韵犹存”,被高娥以“没大没,轻浮可憎”给怼上了。 辛夷抚了抚额头,对那年轻男子招手道:“表哥,你才进府,与我同辈,高氏算你长辈。你初见面就甚‘风韵犹存’的话,确实有失礼数。你道个歉也就罢了。” “风韵犹存那是夸她。我夸人还有错?她犯得着瞪鼻子上眼哩。”唤“表哥”的男子下颌一抬。 “且不你初见面的礼仪,便是按着辈分算的尊悌,哪有你这般戏弄表嫂的?”高娥又羞又气,指着男子鼻尖怒斥。 原来唤“表哥”的男子名“窦安”,是今早来投奔辛夷的母族亲戚。称自己父亲和辛夷母亲是堂兄妹,和辛夷算是表兄妹。 窦安自述因窦家衰败,族人四散流离,自己浪荡至长安,来投奔辛夷这个“圣上眼前的红人”,凭着表亲的关系,赊口饭吃,乞个地住。 辛夷对这突然冒出来的“表兄”八分怀疑,两分信,其中一分还是给“窦”姓的感情分。 本来她对于窦家就没有太多印象,残存的一缕也随着娘亲的去世,而彻底断裂。加上窦家族人的刺杀,她对窦家也就是“承认有,但不亲”的态度。 后来还是辛歧出面,拿出窦晚留下的族谱对证,确认了窦安是辛夷的表兄,这才暂时收留他,待他后续谋得生路再打算。 没想到窦安头次以“表公子”身份,见礼诸辛氏族人,就和高娥闹出了岔子。 “这夸人的话都错,那还教人怎么话?风韵犹存不合礼,徐娘半老就合礼了?”窦安骂骂咧咧的声音又传来。 他甚至一手叉腰,一手撩起半截袍衫,迈开半溜步,好似戏台子上走场的戏子,提着气儿嚎了句“兀自那娘子,错把乖乖好心儿当驴肝”。 风流,滑溜,嬉皮笑脸,窦安这副做派瞧得高娥青了脸,其他人也都面露愤懑,要不是顾忌辛夷和辛歧没发话,只怕早就冲上来严整家风了。 连拖着病的大奶奶周氏,也冷着脸儿厉声道:“我辛氏虽非煊赫高第,但也是书香仕门,礼义廉耻,孝悌忠信,也是讲得条条清。哪有尔这般轻浮放浪,纲常二字都不知如何念的。” 窦安不惧不怒,眉梢一挑,满不正经地笑了笑,唱戏的调子愈发高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赐与我这几般儿歹徒症候。尚兀自不肯休……”(注1) 旁观的辛夷顿时头疼不已。 若顾念商贾出身,不拘仕门礼仪,但被满堂人嘲着斥着,也该知晓收敛,偏偏窦安是颗铜豌豆,油盐不进的铜豌豆。 规矩于他都是粪土,礼仪于他都是糟粕,仕门高第更是不如姑娘唇间一点朱。 辛府被他当成了勾栏地,见礼被他视作了戏台子,这等顽劣人物,辛夷自问也拿他没法。 当窦安又开始哼曲儿怼上孙玉铃,辛夷横下心来,把锅甩给了辛歧:“爹爹,窦安虽是我表兄,但入了我辛府,便要守辛府规矩。爹爹乃家主,比起辛夷,更适合处理此事。” “这?”辛歧一愣。他还没来得及回答,眉间就已浮起了苦色。 “窦安确实出言失礼,错在先。就算他性子不羁,但若不拿仕门规矩箍一箍,日后他在辛府,甚至在长安都混不下去。爹爹是长辈,一切听爹爹做主。紫卿就先告辞了。” 辛夷丢下句后,也不管辛歧老脸拧巴,就偷摸摸地起身,从上房后门溜了出去。 堂中窦安和诸人闹成一片,丫鬟厮都忙着劝,一时竟无人发觉辛夷跑了路,唯有辛歧唉声叹气地被扔下来处理烂摊子。 辛夷溜出了上房,径直出了府,来到长安街道上时,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深秋风送桂香,长安城漫红叶,秋空澄澈,雁南归。 注释 1节选自元关汉卿的《南吕·一枝花·不伏老》。 第二百二十三章 字帖 街道上行人如织,手拢在簇新的棉袍里,提早揣好了汤婆子,贩叫卖热包子糖葫芦海棠果的吆喝,汇成了熙熙攘攘一城繁华。 辛夷深吸了口桂香,心情渐渐平复下来。她不担心辛府的情况,更不担心辛歧如何处理。 不管窦安以前如何,既然投奔来仕门,就要守仕门的规矩。而教导晚辈尊礼,没有人比家主辛歧更合适。 不过是磨层皮,掉两肉,再烈的狗儿也得毛捋顺。辛夷的“出逃”便是给辛歧空间,否则自己个“郡君”顶在那儿,辛歧碍于人前也得顾念她,反而缚了自己手脚。 辛夷越想越觉得,自己这“逃”,逃得光明正大,伟大无比,没有任何不妥不,还可坦坦荡荡地逛一圈,待事情了了再回去。 辛夷翻出荷包里几两碎银,瞥了眼铺子上新出炉的包子,正要独享一城秋色,忽听得不一的呼喊声响起。 “那写字儿的在东市——在东市的寿春园——” 旋即,人群有些骚动。放佛嗅到了包子香气的饿狗,无数人纷纷往东市跑去,推搡得辛夷东倒西歪,呵斥都没人理的。 “什么写字儿的?这么大动静?”辛夷一把抓住个路人问道。 “是个书生以消息换字帖。那字儿写得可好了,简直是文曲星下凡似的。”路人匆匆解释了句,眨眼就没了影儿。 “写字儿的,还是文曲星?”辛夷不置可否地笑笑,估摸着自己反正也是闲逛,便干脆随了众人去瞧热闹。 东市。市盈罗绮,户列珠玑,万国来朝竞繁华。 寿春园是东市一处勾栏。唱戏鞠蹴听曲儿逗鸟儿,大魏有多少种玩乐,这儿就有多少种热闹,所谓销金窝,温柔乡,一掷千金不思蜀。(注1) 待辛夷到了此处,定睛瞧去时,方知文曲星是何样。 寿春园由数幢阁楼串联而成,中间围成了个园子,搭了戏台子,台子上有书案并文房四宝,一名年轻男子指着架上几幅字帖,向围观而来的百姓清喝—— “若有家妹消息,但凡属实,皆可不费一文,得赠在下字帖一幅。” 四下百姓围了百余,一眼望去满是人头,有吹口哨起哄的,有磕瓜子看热闹的,更多的人是盯紧了那几幅字帖,赞不绝口,交头接耳。 字帖上书“柳眉一痕山远黛,朱唇一点花无颜”“纤纤步生莲,袅袅体余芳”等字句,皆是描述女子,大抵是男子口中“家妹”的容貌。 而字帖为柳体。爽利挺秀,骨力遒劲,确实看半眼就知非凡品,非池中物,非俗人可赏。(注) 辛夷不精书道,虽也能瞧出字儿的惊艳,但也只赞了句“值得起长安人聚齐东市”,就把目光投到了男子身上。 忽的,她眸色一滞,心下微惊。 这男子书生打扮,眸色清隽,一袭半旧素衫棉袍,磨破了的袍脚还带着泥印,可那容貌却像极了辛夷收留的客人:杜韫心。 “这字儿写得真好。生我钻研柳体半生,今日见此帖,方知过去十几年都白费了。”一名秀才在旁热泪盈眶。 “可不是?老夫我的字儿在长安也有名气,如今见这年轻人的帖,才知山外有山……不,是神来之笔,非凡人可及。”一名着官袍的翰林学士老泪纵横。 痴迷书道的读书人目光火热,如同见了圣物般几欲跪拜,年过半百的文士看呆在原地,脸上热泪滚滚,有钱的备好了重金要请男子去家塾授业,没钱的也想着搞两个字倒卖几番。 那书生见诸人注意力都在他的字儿上,眉间多了分焦急:“诸位容禀。在下与家妹进京寻亲,不想半路失散。如今在下寻妹心切,还望诸位根据字帖上所描容貌,为在下提供家妹行踪。在下以字帖一幅作为酬谢!” “本公子没有你妹妹的消息,只有这千两黄金,买你一幅字帖如何?” 人群中一个轻浮的男声响起,粗鲁地打断了书生的话。 旋即,有厮的呵斥响起,人群被分开条道,几个大官皮箱被抬到场中,哐当声打开,里面金光灿灿的金元宝。 “没有消息,唯有千金,买如何?”随着重复的话,一个腆着大肚的公子哥儿走到台前,鼻孔朝地看着台上书生。 诸人倒吸了口凉气。 先是惊诧于千金买字帖,这大肚公子口气之大,家底之豪。 旋即又尽皆释然,凭书生这几幅字帖的水平,还真当得起千金的出价。 唯独没有人怀疑书生会拒绝。毕竟他的字虽值钱,但看他的衣饰,家底也不丰厚,能以一副帖换千金,傻子才会不要。 所以,当书生出“恕在下拒绝”时,寿春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大肚子公子哥儿也是下意识的一愣:“怎么,嫌少?没事儿,本公子再加五百金!本公子有的是钱,你尽管出价!” “在下无意钱财,只是忧心家妹。故字帖唯有消息来换,绝不会出鬻。”书生彬彬有礼地一揖,语调间却是毫不退让的坚毅。 四下议论顿时炸开了锅。有笑书生傻的,有赞书生气节的,更多的是为书生担心,这大肚子公子恐是来头不,书生惹了惹不起的人。 大肚子公子的脸色一变,眉间蹭一声腾起怒火:“你个穷酸书生,能写手好字,就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不怕告诉你,我是王家公子们的陪读:王麻子!五姓七望,王家为尊,这长安城中,谁敢不看王家眼色行事?顺王者昌,逆王者亡!” 炸开锅的议论顿时蔫了气。只因王麻子提到的“王”姓。 卢氏覆灭,王家势盛。后有王皇后干政,前有嫡皇子封王,若长安是子脚下,那子脚也是搁在王家背上的。 “原来是王家公子们的陪读。”书生面色如昔,淡淡一礼,“那陪读大人,在下就再重复遍:字帖唯有消息换,绝不卖,千金也不卖。” 一直旁观的辛夷听得暗暗点头。 书生的身份,她有了几分计较,关键是他千金不卖字,这身硬骨头算当得起那句:心正方字正。 字写得这般漂亮的人,心也不会太丑陋的。一笔一划,横撇竖捺,勾勒的不是墨迹蜿蜒,而是丹心浩然。 然而王麻子却是听得火冒三丈,五官都扭曲变了形,他砰一脚踢了把台沿,如个泼妇骂街般怒斥道:“你子给脸不要脸!敢惹王家人,就只有拿命赔!来人!给我打!把这书生往死里打!再把他的字帖都抢过来!” 注释 1勾栏:勾栏,又作勾阑或构栏,是一些大城市固定的娱乐场所,也是宋元戏曲在城市中的主要表演场所,相当于现在的戏院。原意栏杆的勾栏在唐代已经与歌舞有关,李商隐在《倡家诗》中有“帘轻幕重金勾栏”一句。 柳体:柳公权( 778-865 ),唐朝最后一位大书法家。他的字取匀衡瘦硬,追魏碑斩钉截铁势,点画爽利挺秀,骨力遒劲,结体严紧。“书贵瘦硬方通神”。他的楷书,较之颜体,则稍均匀瘦硬,故有「颜筋柳骨」之称。 第二百二十四章 一字 一声淫*威令下,无数喽啰如蝗虫般冲上台子,便要对着书生开打,局势一下子剑拔弩张,百姓们吓得纷纷避让。 辛夷眉尖猛蹙,正要上前制止,凭着“怀安郡君”的名号再次怼个王家,却没想有人比她先了一步。 “不过是个王家的奴才,也敢如此猖狂!卢家才覆灭不久,这长安就不姓李了么?” 又一名锦衣公子走到场中,从他身后呼啦声围上来数十侍卫,赫然是追随他的,公然和王麻子的人对起来。 两方对峙,空气凝滞。 百姓们看傻了眼,愣在原地没缓过神。 辛夷却是破颜而笑,来人不是旁的,却是郑家嫡公子,郑斯瓒。 王麻子虽狂妄,人也不笨。眼珠子转溜着,打量了郑斯瓒几眼,便抬手制止了喽啰的开打,试探道:“这位贤兄是……” “贤兄?也是你这种奴才可以叫的?”郑斯瓒骄而不傲地一抬下颌,示意了眼身旁。 顿时,一个侍卫上前,猛地一脚,踢向了王麻子的膝盖。 猝不及防下,王麻子兀地跪倒在地,沉闷地一声响。 “你,你,你……我是王家公子们的陪读……你敢……”王麻子痛得龇牙咧嘴,也不管什么贤兄的礼节,直接咬牙切齿的开骂。 “王家的陪读?那也是奴才。奴卑主尊,面尊则拜,这些规矩王家没教你?还是你区区奴才,就在长安横着走了?”郑斯瓒负手冷笑,浑身散发出世家生的清贵,“在下郑家嫡公子,郑斯瓒。” 最后半句话郑斯瓒提高了音调,刻意让场中人都听了明白。 五姓七望,郑氏嫡子。 准备去王家通风报信的喽啰顿时住了脚,准备借题发挥兴风作浪的妖孽断了念头,围观百姓的脸色则有些古怪起来。 一个书生的“字帖换消息”,炸出了五姓七望中的两姓。 一个是风头正盛的王,一个是同列五姓的郑,一方是奴才,一方却是嫡公子,这其中高下尊卑,恐怕得掉个头。 王麻子如只战败的公鸡,顿时蔫了气儿,却还不甘心地低低骂了声:“郑家的嫡公子装什么清高!五姓七望,不见得谁比谁干净,有钱就买,不给就打,郑家难道就没做过?” 这话得轻微,却还是被郑斯瓒听了全,五姓七望,一丘之貉,王麻子并没错。 然而,郑斯瓒却只是淡淡一笑,笑意干净见底:“那本公子就不和你论世家,只论一个理字。这位兄台已经告知全城,以字帖换令妹消息。你若以钱财强买了字帖,让后*日真有消息的人怎么办?人人都能以钱买,都冲着帖来,那他妹妹还怎么找?” 郑斯瓒一字一顿,眼眸如山:“千金不卖字,是重情重义,是一诺千金。” 一番话掷地有声,若木铎金声,敲出满堂浩然正气,振聋发聩,直击人心。 前时还看热闹的百姓脸上,都不禁浮出了几分敬佩,连王麻子带的王家喽啰,都些些羞愧地松开了攥紧的拳头。 而诸人再看王麻子的眼神,除了惧怕,多了一丝轻蔑。甚至有不怕死的秀才直接冷声道“大魏百年,尊儒重教,就算是顶着王姓的人,也得拜祖宗的规矩”。 这句不大的话点燃了众怒之火。本就是常日被王姓压迫,如今又有郑家撑腰,百姓们立马转了风头,纷纷指责王麻子仗势欺人,亏理在先。 王麻子见势不妙,立马起身向郑斯瓒打个千“公子德芳,奴才佩服”,就招呼王家喽啰们,灰溜溜地离去,连散在地上的千两元宝都没来及管。 眨眼间,风波平。砧上鱼翻了身,路人甲扬了名。 “郑公子嘉德,令人佩服,佩服”的赞誉声此起彼伏,台上的书生也连忙上前来,郑重地俯身长揖:“谢公子出手相助。” 郑斯瓒伸手扶住他,眉宇间一派谦和:“下仕子无论贫富,皆颂孔孟,习六艺,精经传,如此俱可算同窗。同窗间出手相助,兄台就不必见外了。” 郑斯瓒身为郑家嫡公子,称呼个穷书生为“兄台”,直接教书生面容震动,长揖不起:“在下一介穷酸秀才,能得公子兄台相称,实在是敬佩之至。若公子不嫌弃,在下杜韫之,愿与公子于兹结义,从此义字当头,肝胆相照。” “兄台写得一手绝世好字,想来也不是普通人。能与兄台结义,是斯瓒之幸,就恭敬不如从命。在下郑斯瓒,今日长安百姓共证,与杜韫之……等等,杜韫之?” 郑斯瓒一愣。又念了几遍“杜韫之”三字,渐渐变了脸色。 这个名字他有几分耳熟,但半晌也想不起什么。他记得这个名字更多时候,是以另一个名字行九州,下人熟悉的是这名的外壳。 杜韫之淡淡一笑,笑意多了分浑然的傲气,映亮了他寒酸疲惫的瞳仁,让他整个人放佛在瞬间焕发出异彩。 “不错。在下杜韫之,号一字。一字千金的一字。” 杜韫之话音刚落,人群中反应快的,就发出了震的惊呼:“杜一字!是书公子,杜一字!” 旋即骚动如波浪,一浪浪席卷了整个人群。俱是面露惊喜,俯身行礼,痴迷书道的秀才们更是热泪盈眶,发了狂般簇拥前来。 郑斯瓒在片刻的惊愕后,露出了由衷的敬意,他弯下腰,覆上手,深深一礼:“原来是书公子。久仰大名,今日见君字道,果然名不虚传。” 琴棋书画,白衣四公子。琴为乐,棋为弈,画为艺,书为字。 杜韫之,或杜一字,便是书公子。精下百种书法,通今古千种笔墨,据他狼毫一书,便可惊动鬼神哭,他墨宝一挥,即招昆仑神仙来。 皇帝曾赞其:一字千金。(注1)从此杜韫之以“一字”为号,下人称其“杜一字”。 这位书公子居于外州,脾气清傲,除了皇帝宣召献艺,平日很少进京。所以百姓只知“杜一字”,不识“杜韫之”,连他的容貌都只在书人的板子下流传。 如今这书公子寻妹入京,将真容展露在百姓面前,这消息立马如九金雷,炸响在东市上空,更以可怕的速度向长安大街巷传开。 “原来韫心的兄长是书公子,她倒从未向我提过。”忽的,噙笑的女声响起,人群自动分开条道,一个女子俏生生走来。 杜韫之一愣:“这位姑娘是?” 郑斯瓒倒是微喜,笑道:“郡君不通字道,也来凑热闹?” 注释 1一字千金:柳公权的书法在唐朝当时即负盛名,民间更有“柳字一字值千金”的法。《旧唐书》讲:“公权初学王书,遍阅近代书法,体势劲媚,自成一家。当时公卿大臣家碑版,不得公权手书者,人以为不孝。外夷入贡,皆别署货币,曰此购柳书。” 第二百二十五章 求字 “女子诰封怀安郡君,朝议郎辛歧之女,辛夷。”辛夷对杜韫之点点头,转身就对郑斯瓒瘪嘴,“你堂堂郑家嫡公子,方才头头是道,如今也揶揄人的话?我不通字道,难道你郑公子除了画些画,就是通的了?” “……若不论画艺,还真是不通……”郑斯瓒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当下奉为圭皋的颜体,柳体和欧体(注1),我概是不擅长,璎妹常打趣我,我的字儿是郑家的‘郑体’。” 二人故友相见,谈笑甚欢,旁边的杜韫之适时地插嘴了进来:“韫之见过怀安郡君。方才郡君提到家妹‘韫心’,不知是不是有家妹消息?” 辛夷这才想起正事。自己是来给杜韫心寻兄的。 她不知两兄妹怎的没联系上,也不管书公子还是杜一字,但自家住了个食客,她总要尽些心意。 “实不相瞒,令妹如今住在辛府。”辛夷将遇见杜韫心的经过略略一,“韫心念叨着,何日与兄长汇合,早日投奔长安亲戚。这下可好了,你们二人相见,日子的着落也就定了。” 杜韫之听到前半句,顿时面露喜色,然而到后半句,他的眸色兀地一暗,话都踌躇起来。 “郡君有所不知,在下寻家妹汇合,不是投奔长安亲戚,而是另想出路。”杜韫之的脸色渐渐阴下来,“那些个亲戚见我杜家官运亨达,便各个凑上来,如今见我杜家衰败,撇清关系都撇不赢,哪里还会费自家的粮米,收留杜家的落魄儿郎。” 辛夷算是听明白了。这杜韫之是已经去投奔了亲戚,然后被赶了出来。 朱门先达笑弹冠,人情翻覆似波澜。 人与人的情义,本就是见风使舵,翻脸比螺陀还快。发达时,一口一个三姑六婆叫得亲热,落魄时,便恨不得转身关门从来没认识。 自身的利益,永远是第一位,世间的情分,大抵是玻璃心。 辛夷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和声劝杜韫之:“那些个糟粕的亲戚,不认也罢。只是你兄妹孤身二人,此后何去何从?不如还是回老家,纵然落败,也有认识的人。长安你等人生地不熟,除非你凭着书公子的名声,每日写字卖钱,多往权贵间凑,否则怕是承不起长安米贵。” 一听“写字卖钱”四字,杜韫之如被踩住尾巴的猫,立马脸色一肃:“此计万万不可!字道为在下之命,平生唯求此道极致,断不能以字换钱,让铜臭味儿脏了我的笔墨!” “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书公子名不虚传的,不止是字,还有脾性。”郑斯瓒噙笑揖手,辛夷也笑了。 书公子一字千金。 傍着如此值钱的才华,却让杜家落败到这地步,甚至自己穿着破旧的棉袍,被长安亲戚驱赶,连前路都不知喝粥还是吃肉。 只能杜韫之真是活在了“字道”里的人。朝习字,夕死可矣。 “不如这样。书公子先来辛府,与令妹汇合,再作日后打算。”辛夷思量片刻,给出了自己的建议,立马得杜韫之和郑斯瓒的一致同意。 三人笑着走上台子,准备收拾好字帖,动身去辛府寻亲,却没想一阵马蹄声传来,震得泥土扬尘。 “让开!贵人出行,百姓避让!”随着声娇咤,几匹骏马直接冲进了寿春园,撞得桌椅花架碎了一地,百姓们躲闪不及,满地乱象狼藉。 最当先的匹骏马停下,一名宫装女子下马来,急匆匆冲上台子:“书公子可是在此?” 杜韫之眉间划过抹厌恶,故意没有应声,郑斯瓒挑了挑眉,辛夷则主动上前来,对那女子古怪地一笑。 “许久不见,文鸳姑娘花容依旧。” 辛夷咬重了“花容”二字,讽昔日三掌之搧,王文鸳目光一滞,旋即眸底划过抹戾气:“你怎么在这儿?” “放肆!区区女官,当称我为怀安郡君!”辛夷一声清喝,上位者的姿态拿捏得刚刚好。 她和王家的结,反正也解不开,不如索性怼到底,见一次就甩一次下马威。 “你!”王文鸳凤目怒睁,便要怼回去,却在余光瞥见杜韫之时,想起此行的目的,还有出宫前王皇后的嘱咐“带回书公子,为我王家所用,汝立大功,必有厚赏”。 利益和恩怨,她王文鸳得清楚。大头的和头的,她算得更是明晰。 “今日我有凤谕在身,便改日再领教郡君高见。”王文鸳狠狠地刮了辛夷一眼,就转头看向杜韫之,迅速地换上了亲和的笑意。 “龙姿凤表,岳峙渊渟,瞧公子这气度,必是书公子杜一字罢。”王文鸳不动声色地拍了个马屁,“我乃王家嫡姐,王文鸳,亦是从五品女官司珍。今日奉皇后娘娘凤谕,恭请书公子入宫,一展绝世墨宝。” 杜韫之中规中矩地回了个礼,眸底的厌恶又浓了几分:“入宫献墨宝?” “不错。隔阵子就是腊祭了。所谓岁终大祭,举国欢庆,这腊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去年因逆卢战事办得潦草,今年圣上隆恩,许九州大庆,好好热闹番。而按照惯例,皇室大办腊祭,必有东郊祭。”王文鸳娓娓道来,“祭之时,先是吾皇祭祖,后有一名皇子作为后嗣代表,在祖宗祭坛前诵读祭文,寓意皇嗣昌盛,国祚千秋万代。” 王文鸳顿了顿,笑意愈发温和可亲:“那篇祭文,便是点睛之笔。其内容已由礼部为赵王拟好,有资格将文章誊写在黄绫上的,放眼下士门,只有书公子的字当得起了。” 杜韫之眉梢一挑,乍然间并没回话。 郑斯瓒脸色一沉,拳头倏然握紧了。 辛夷则是古怪地咧咧嘴,眉间一道精光划过,映亮了她眸底的雪色。 每当皇室大办腊祭,必有东郊祭,必有一名皇子作为后嗣代表,向先祖诵读祭文。 皇嗣昌盛,七八九十,却只有一名皇子能被选出来,那这个人选就太过耐人寻味了。 一般来,首选是太子,若当朝未立太子,也是预定的准太子。 可以,谁被选中献礼祭文,便是半只脚踏在了龙椅上。故在李赫未立太子的今朝,这个诵祭文的位置,就成了各方虎狼争夺的肥肉。 然而,大明宫没有公开人选,民间连流言都没有:这个人选是赵王。唯一的解释是,王家将不择手段逼迫皇帝选中赵王。 王家太过自信,这场争夺的胜出。所以圣意还没个准,祭文就提前备下了。 至于让礼部拟文,让书公子写字,不过是让赵王从头到脚,把这场“准太子”的风头出尽。 注释 1楷书四大家:唐朝欧阳询(欧体)、唐朝颜真卿(颜体)、唐朝柳公权(柳体)、元朝赵孟頫(fǔ)(赵体)。因本文尽量仿唐,所以不提赵孟頫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清白 见得诸人脸色微变,王文鸳泛出了一抹得意,跟人跟对了主子,主子的地位涨一分,她的尾巴就可翘一分。 “你们都愣着干什么?还不来请书公子入宫。”王文鸳娇声对宫女喝道,却是连杜韫之的意思都不问,直接就替他决定了。 宫女并几个太监假意盛情地迎上来,杜韫之往后一退,声音僵硬地应道:“在下要留在京城寻找家妹,图后续生计事宜。暂无闲暇入宫,为赵王写字。王司珍还是另请高明。” 王文鸳唇角踌躇了几下,势在必得地冷笑:“按照腊祭祖宗规矩,祭文一定得头道备好,错过了吉日可就不好了。所以入宫写字还必须是这几日,书公子还必须是今儿进宫,娘娘与朝臣都等着见你。若书公子执意不愿,那就怪不得王家先礼后兵了。” 这太过露骨的话,让杜韫之再没了前时客气,脸色直接拉下来:“王司珍还想动手,把在下绑了进宫去么?” “皇后娘娘凤谕:只要把书公子带来。但凡留着条命,留着完好的右手,其他的什么都可不介意。” 王文鸳微微举起右手,得意的笑映得她眸眼发光,宛如丛林里盯紧了猎物的白毛母狼。 “带书公子走!” 一声令下,侍卫们如蝗虫般冲上来,拽住杜韫之的腿脚,如抬个傀儡般,硬生生往外拽。杜韫之怒斥着“子脚下,尔等放肆”,本能地与侍卫们对抗起来。 辛夷自然帮着上前,郑斯瓒也气红了脸,连声唤着郑家厮们上前帮忙,百姓们吓得纷纷避退,绣球花盆碎了一地。 戏台子上乱成一团,眼看着冲突就要闹得不可收拾,忽听得一声闷响—— “咚。” “还请拉在下上去!”旋即是杜韫之略带吃痛的惊呼。 原来杜韫之不知何时绊倒在了台沿儿,上半身挂在台子上,下半身已经悬空,随时都可能结结实实地摔落在砖地上。 戏台子并不高,但也不矮,这一摔下去不会要命,但断个腿,折个背,却是大有可能。 好在杜韫之情急之下抓住了王文鸳的裙角,短时间内被吊着,倒也不会立马摔下去。 但王文鸳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了。 她堂堂王家嫡女,五品后宫女官,裙角被个大男人这么拉着,还是个虽然写得手好字,到底只是平民的男人拉着,实在是掉身份的羞辱。 “皇后娘娘只,把书公子带来。这摔下去不会要命,不会伤着手。若断了腿什么的,还方便我等把公子‘请进宫’。就请公子摔下去罢。” 最后一个冷冷的字落下,王文鸳便要硬扯出自己的裙角,这一幕却看急了旁边的郑斯瓒。 若是王文鸳扯出裙角,杜韫之必然摔下去,伤筋断骨,成为只因双右手,被王家控制的傀儡。 “不可!”郑斯瓒下意识地大踏一步,伸手出去制止。 杜韫之在台沿够不着,女子却离他最近,所以这一手就倏然挡在了王文鸳身前。 “公子这是何意!”猝不及防下,王文鸳花容失色,又因她本就站在台沿,这一惊令她脚下不稳,踉踉跄跄竟往台下栽去。 “救命!”王文鸳和杜韫之的惊呼同时响起。 “心!”几乎是同时,郑斯瓒的脑海里只闪过了“救人”二字,竟使他乍然间忘记了“男女授受不亲”等规矩,直接一掌抓住了王文鸳肩膀,奋力拽着二人后拖。 “郑公子坚持住!奴才们来了!”辛夷和王家侍卫,郑家厮一起,都暂时放下了争斗,连忙上前去拉人。 可他们还没到跟前,便听得“嘶——”一声清响。 郑斯瓒的大力,将王文鸳的衣衫撕开了个大口。 顿时,女子香肩尽露,雪脯半显,甚至隐约可看到下方的红肚兜。 寿春园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对……对不起……是在下失礼……”郑斯瓒如碰到毒蛇般将手缩回来,讪讪地连连赔礼。 辛夷愣了。王家侍卫愣了。郑家厮愣了。杜韫之愣了。唯有王文鸳的浑身如筛子般颤抖起来,脸色一寸寸由红转青。 “你!你!你!”王文鸳只能出一个字。她本能地捂住肩膀,盯紧郑斯瓒的凤目已扭曲变形,瞬间有泪水充盈她的眼眶。 有屈辱,有羞恼,有愤怒,还有股恶毒的恨意以惊人的速度腾升。 三纲五常,女训尤苛,所谓男女授受不亲,所谓女子贞洁为大。 众目睽睽之下,大庭广众之中,让无数男子看去半脯清白。若是在家训极苛刻的地儿,重则自尽,轻则自残,若在规矩尚开明的地儿,也是重则下嫁,轻则名臭。 更何况王文鸳是王家嫡姐,从五品女官,平日衣角儿都不许平民碰。如今这意外,实在是比剜心还让她痛苦。 王文鸳刹那间升起不如去死的念头,但旋即想到自己如何走到这步的,求死的念头顿时化为了对郑斯瓒的恨意。 “……郑斯瓒,你是故意的是不是?好,这仇,我王文鸳记下了。”王文鸳字字如从齿缝间蹦出,带着森然的寒气。 “我,我不是故意的……你当时要摔下去了……我是拉你……”郑斯瓒红着脸,手足无措的解释。 他是世家子弟,纲常自然熟悉,所以就算在制止王文鸳时,也没有触碰她的玉体,但看着王文鸳和杜韫之要摔下去,他却是刹那间忘记了礼,只记得一个义。 救人于危难。仁义不分立场。有时候“命”字很难将善恶敌我。 可王文鸳并不这么想。郑斯瓒要么任由她摔下去,要么故意撕烂她的衣衫,二选其一,不是陷害就是羞辱。 四下已经响起了窃窃的议论声,夹杂着平民百姓看得口水流的嗒嗒声,王文鸳从眼角到脖子涨得通红,捂住肩膀的指尖瞬间刺进了肉里。 “女子清白为大,你还不如一刀捅死我!好,既然你还要狡辩,我王文鸳发誓,定要尔以命偿命!” 王文鸳恶毒的话宛如尖刀,扎得场中人都心头发憷,连着她被仇恨充斥得血红的双眸,让但凡与她对视的人,都不禁头皮发麻。 “至于书公子,既然连我王家的脸也不赏,那咱们走着瞧!”王文鸳狠狠地刮了眼杜韫之,就带着王家的人匆匆离去。 若是再不找地儿换身衣衫,为春光聚拢来的登徒子,只会越来越多,她王文鸳三字,只会越来越可能,成为长安的臭鞋。 第二百二十七章 歪曲 直到王文鸳一行人离开良久了,空气中的温度都还冰冷得骇人,一股杀意绕梁不去,瘆得人心慌。 百姓们知道闹大了,抹了把口水,散也散不赢,转瞬间就只剩下了辛夷,杜韫之,并郑斯瓒几个人。 郑斯瓒后悔地拍着自己脑门,脸还红得异常:“这可怎么办?只怕要亲自登门赔罪了。就算我是好心,也让她害了清白。我是堂堂男儿,错还得算我的。” “登门赔罪?这样就了得了?”辛夷凉凉的声音传来,惊得郑斯瓒一抖,“这话怎么?” 辛夷摇摇头,看向王文鸳的背影,眸色愈沉了几分:“你郑家公子为救人,不慎撕烂了王文鸳衣衫,还是郑家公子蓄意报复,故意羞辱王文鸳。这两种法,你觉得哪种可信?” “这个……”郑斯瓒语塞。 “若加上王家和郑家本就有冲突呢?”辛夷叹了口气。 “这个……若加上这一条,后一种确实更可信……”郑斯瓒渐渐通了窍。 人心,大抵荒唐。从黑到白太难想,从白到黑,却是太容易想。 正是十全大恶人的故事好编,良心大好人的传却太难猜。因为稀少,所以见怪,近乎于绝迹,更似方夜谭。 “公子也是郑家嫡子,和王文鸳不相上下,王家就算要追究也不会太过分罢。”杜韫之插嘴进来,有些担忧地看着郑斯瓒。 郑斯瓒有半晌沉默。权衡着“郑”和“王”两字的分量。 五姓七望,萧,王,郑,李,崔,本是并列。然而如今王家势盛,“王”还就比其他四姓高了半篾头。 辛夷的神色却没有丝毫放松,反而眉尖蹙得愈紧了:“就算王郑共为五姓,但现今这节骨眼儿上,此事若被有心人利用,就根本不是那么简单了。” 杜韫之一愣:“这还能扯上什么大头?” 辛夷转身北望,看向巍巍宫城,那儿是大明宫。宛如最具欺骗性的陷阱,初看最是世间富贵乡,一不留神却会被吞得骨渣子都不剩。 “因为王家正在使手段,促使,或者逼迫皇上,选中赵王在腊祭进献祭文。也就是,王家需要给其他四姓一个震慑,一个立威。”辛夷语调愈发暗沉,“杀鸡儆猴。从当年我与卢家的婚事算,王家最擅长的就是这个。” “郡君的意思,是王家会夸大,甚至歪曲此次意外,给郑家等其他四姓下马威,借此夺取朝政大权,逼迫皇上选中赵王腊祭诵祭?”杜韫之倒吸了口凉气。 杀鸡儆猴,借此立威。送赵王半只脚踏上龙椅。 本是风月事,被见不得光的手段利用,便会成为王家攫取五姓大权的枪砣,成为引动朝政大变的导火线。 “不会这么严重罢……郡君是不是多虑了……”郑斯瓒迟疑道,他有些担忧,但更多的是身为郑家嫡子生的傲气,“若我郑家全力出面保我,王家也不敢太对我如何。” “你如今在王家眼里,不只是冒犯了他们嫡姐的轻浮子,而是通往权力之巅的一把钥匙。若能如当年卢家,站上触手可及龙椅的位置,就算你身后是郑家,你觉得王家就会手软么?”辛夷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白了眼郑斯瓒。世家子弟被保护得太好,往往很难看清棋局中的险恶。 “无论如何,斯瓒公子,你多留个心思。回去请族中长辈也出出主意,万一真有意外,也不至于全局覆没。” “不过我还是觉得,我乃郑家嫡子,王家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罢。”郑斯瓒微微一笑,有几分安慰辛夷,也有几分不在意,“还是多谢郡君提醒。” 着,郑斯瓒就行礼辞别,准备回府。对接下来自己可能遭受的危机,似乎一想到“郑家嫡子”的身份,都被他抛到了脑后。 辛夷无奈,却又不好再劝。她终归是局外人,多了反而会让有心人乱猜,她只能点到为止,干着急也只能瞪着眼。 一行人各自散去,杜韫之跟着辛夷回了辛府,和杜韫心兄妹相认,自然是番感动地。 杜韫之将被亲戚赶出府的境况一,杜韫心也没了主意,当即掉下泪来,惹得府中诸人都是心软,辛夷干脆允他们再借住时日,待杜韫之找到去处了,徐徐打算。 至于寿春园的风波,辛夷嘱了绿蝶再次拜访郑府,呈上自己给郑斯瓒的亲笔信,再劝他诸事心,不可大意,如此仁至义尽,她却总是日日心慌。 她万万没想到,这场危机来得如此之快。 寿春园风波后第十日。十月,金桂飘香。 桂花被秋风裹挟,飘落在大明宫的宫道上,积了金灿灿的一层,飘落在含元殿殿前的素席上,香气浓郁得化不开。 含元殿殿前广场,此刻铺满了八十几张素席,八十几命朝臣就跪在素席上,面对大殿,神情肃穆。 素席如在砖地上打下的补丁,密密麻麻的方块望不到头,跪着的朝臣则似出土半截的笋尖,在殿前广场秃楞楞冒了一片。 当头的一张素席上,跪的是王家家主,大司空,王俭。他手执谏书,高举过头,对着含元殿殿内声嘶力竭地叫着。 “皇上明鉴!王家有冤!” “皇上明鉴!王家有冤!” 王俭身后的八十余朝臣也跟着嚎起来。声势震,惊动地,掀得满地的桂花屑儿扑棱棱飘。 沉重的一声响,朱红殿门被打开,皇帝李赫阴着脸走出来,当先盯着王俭道:“爱卿还欲如何?王文鸳和郑斯瓒一事,朕昨日已下圣旨:郑斯瓒罢官,罚俸禄,亲自上门道歉。难道爱卿还不满意?” “皇上,若郑斯瓒只是无心之举,让我王家嫡姐丢了清白,这些惩罚确实够了。”王俭蹭蹭向前膝行几步,满脸悲痛愤懑,“然而,若是郑斯瓒蓄意报复,故意让文鸳在大庭广众之下失仪呢?” “蓄意报复?故意为之?”李赫一愣。 “不错。那日文鸳来向老夫哭诉,郑斯瓒那竖子,色*胆包,当场轻薄文鸳,文鸳誓死不从,二者扭打之中,才撕碎了衣衫。”王俭一字一顿,声情并茂,几乎就要老泪纵横了。 “当场轻薄?誓死不从?”李赫再愣。 一个是无心,一个是蓄意。 一个是意外,一个是轻薄。 这两者间的分量就完全不一样了。从事儿变为了大事儿,从针对个人到针对一族。 若前者是不可控,罚罚就罢了,后者却是故意羞辱,足矣不死不休。 第二百二十八章 密斩 李赫也意识到严重性,语调愈发沉了:“蓄意报复,当场轻薄,爱卿可有证据?” “皇上,此乃万民书。是寿春园当时在场百姓的口供。臣搜集共得一百三十状,俱能为皇上还原当时场中清醒。”王俭将谏书递给大太监郑忠,郑忠转手呈给李赫。 李赫略略打开,见得密密麻麻的红手印。都是百姓们回忆当时真况,由王家搜集语录,并加按了红手印为证。 万民书这种东西,真的可能假,假的就更假了。 然而由王俭的手呈上来,李赫就算知道是假,也没法它不是真的。 “请皇上明鉴!有长安百姓为证,郑斯瓒狼子野心,居心叵测,借文鸳蓄意羞辱我王家!或许背后还有郑诲的唆使!若是不严惩赐子,如何正大魏纲常,如何正我王家尊位!” 王俭声泪俱下,连连叩首,放佛整个王家受到了大的屈辱,比窦娥还要冤上几分,光是看这做派就让人质不得疑。 “皇上明鉴!严惩郑子!” 八十余跪在素席上的朝臣也像排练好似的,纷纷叩首山呼,震得含元殿的砖地都抖了三抖。 “若真是蓄意轻薄,那确实得严惩。爱卿意下如何?”李赫略一沉吟,正色问道王俭。 王俭从素席上微微抬头,眸底一划而过的戾气和得意—— “斩!” 一个字,斩钉截铁,杀机凛然。 李赫蹬蹬后退两步,略带惊疑地弯下腰,想确认是不是自己听岔了:“爱卿什么?斩?” “斩,郑斯瓒!”王俭没有再拜倒,反而一双虎狼的眼眸,恶狠狠地攥住了李赫。 “斩,郑斯瓒!”几乎是同时,八十余朝臣也放佛训练有素,齐刷刷地厉喝道。 其声势之大,震得含元殿地面微颤,其气魄之雄,传到数里宫墙外的民间,都还能看见被惊飞的鸽子。 李赫也本能地被唬丢了半打神,缓了半晌才迟疑道:“就算是蓄意羞辱……郑斯瓒也是郑家嫡公子,平日无论在五姓,还是百姓间,都赞誉颇多……就这样斩了他……恐怕太过轻率……” “臣只要郑斯瓒的人头!”王俭贺然打断了李赫的话,“无论皇上以什么理由斩,以什么方式斩,是否连坐其他人。臣只要郑斯瓒一条命!” 王俭一字一顿,毫无余地,虽然他人是跪着的,却放佛头龇着利齿的豺狼,一步步向李赫紧逼过来,逼得后者的脸色发白起来。 “咳咳……”李赫猛地捂住口鼻,连声咳嗽,孱弱得好似下口就接不上气,吓得大太监郑忠又是献茶水,又是传太医,乱成一团。 王俭露出了势在必得的笑意。 自准皇后常氏殁后,李赫的身子就跨了。太医神医赤脚郎中都诊不出原因,只得眼睁睁看着李赫每况愈下,直至今日弱不禁风随时倒的模样。 拖着这副病体,曾经那雄才伟略的李赫,逐渐糊涂了脑袋,逐渐被架空皇权,逐渐成为一个的笑话。 他无心于朝政,也无力于朝政。力不从心,苟延残喘。 而王俭要的,是时不我待,舍我其谁,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是挟子以令诸侯,能者居之。 而这颗莫名砸落,如同上恩赐的郑斯瓒的脑袋,便是他威慑其他四姓,扶赵王登大宝的棋子,是他通向那金銮座的第一步。 “若不斩郑斯瓒,老夫王俭,将率同身后八十余大人,立即提交辞呈,告老还乡!”王俭再不掩饰声音里的威胁,眸底的得意几乎要溢出来了。 要么一条人命,要么朝政瘫痪。 这是个让李赫惊惧到脸色发青,却是瞬间就得出太明显的理智选择:哪怕是玉帝王老子,在整个大魏国政前,都渺如车,可弃而保帅。 良久。李赫浑身一抖,放佛耗尽了力气,整个脸迅速的苍白下去,额角甚至渗出了虚弱的冷汗,在萧萧秋风中显得格外颓丧。 “准……奏。” 李赫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声音沙哑到极致:“不过,郑斯瓒是郑家嫡子,公然处斩太打郑家脸。不如秘密处斩?就算郑家横竖也心里明白,但明面儿上至少留了一分脸面。” 王俭略一沉吟,遂点头道:“老夫只要郑斯瓒人头,并不是要与郑家决裂。就依皇上所言罢,下人面前给郑家留脸。” “锦衣卫都听到了么?”李赫转头对虚空道,竟不知他在和谁话,唯独飘来鬼魅般的声音“属下接旨”。 “散了罢。都散了罢。” 李赫见王俭的脸上露出满意,便摆摆手转身离去,踉踉跄跄,一步三晃,如个普通的浑身是病的老伯,放佛下一秒就要倒下去。 “自当年准皇后常氏殁,皇上就一蹶不振,为伊消得人憔悴。江山与美人,皇上选择了美人,便怪不得旁人。” 王俭的声音幽幽传来,压抑着太露骨的冰冷和狂妄,连大太监郑忠都勃然色变,暗中锦衣卫的匕首更是瞬间出鞘。 然而,李赫没有回头,他只是负手向含元殿行去,唇角浮起抹若有若无的古怪笑意。 “江山与美人,你们都以为,朕选择的是美人么?” 这句话得低微,也不知王俭听清楚没,唯有含元殿的殿门轰隆声关上,立马吞没了那抹明黄色身影。 秋风起,碧云,卷起一地黄叶飞。 和十一年十月。桂花的香气已经浓郁到腻人,整个长安如浸在了泡糖水里。 一个骇人的消息忽然在城中流传:由着寿春园风波,王家率群臣进谏,皇帝属意处斩郑子,还王文鸳公道。 虽然没有明确的圣旨,大理寺和刑部也都按兵不动,但下人传来传去,最后就剩下了一条:郑斯瓒注定活不长,王家注定睚眦必报。 当辛夷把这话给街口的郑斯瓒听时,却只换得后者淡淡一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总之不是今日死,那今日的诺便还得履。” “无穴不起风,流言总是有依据。王家绝不会善了,尤其是在腊祭的节骨眼儿,王家势必要拿你立威,你真不知自己危在旦夕么!还有闲心来送我画儿的!” 辛夷连连跺脚,又急又忧,恨不得将郑斯瓒的书呆子脑儿撬开,看看是不是少装了一根筋。 王家率群臣进谏,郑氏处风口浪尖。郑斯瓒却大清早的递帖约见,给辛夷带来那日约定好的画作。 第二百二十九章 文将 甚至辛夷问他这几日想了甚对策时,他也只是答了六个字:无他。静心。画画。 一副风雨不动安如山,两耳不闻窗外事,真不知他是大智若愚,还是迟钝到家。 “既然那日约定好了,就必须把画儿送来。哪怕下一刻掉了脑袋,我也必须先履行完诺言。如此,死也死得安心。”郑斯瓒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应道。 “你不好好呆在族里,和长辈商议些对策,甚至还敢独自出门,将自己曝露在日光下,不过是几幅画,能有你的命要紧么?”辛夷恨铁不成钢地急。 她顿了顿,警惕地看了眼四周,刻意压低了语调:“斯瓒公子,你可知皇上的剑有两把?一把握在刑部,一把藏在锦衣卫。如今风声盛得很,却又不见明面上的动静,最大的可能是:秘密斩杀。” “秘密斩杀?”郑斯瓒一愣。 “不错。王家放过你,这种可能就别想了。既然王俭都率群臣进谏了,他们肯定要捞最大的一笔:就是你的命。”辛夷紧紧盯着郑斯瓒,竭力想从他的脸上,看到丝郑重和惊惶,“所以两者结合来看,皇帝肯定在王家的立威,和郑家的脸面间,取了个折中:秘密斩杀。” “那就是派锦衣卫来刺杀我?”郑斯瓒顺着思路答道。 然而男子的脸色依旧平静,惊疑也只是刹那而过,时间短得几乎让旁人以为看花了眼。 辛夷愈发急了,甚至顾不得礼仪,一把扯住了郑斯瓒的袖子:“斯瓒公子,你到底明不明白?若是锦衣卫秘密斩杀,你但凡踏出郑府一步,离死亡就近一步!虽然最终郑府也护不了你,但总是可以多拖一刻,多活一日。你又何必为送我什么画,把自己曝露在匕首下!” 然而,接下来郑斯瓒一句“既然早晚都是要死的,多活一日,少活一,又有什么区别?”,彻底让辛夷语塞。 她实在是不明白眼前这个男子的心思了。 明明是最正确的道理,放到他那儿却是狗屁不通,但若认真想,他的狗屁不通才是真的正确。 然而辛夷虽不明白此,却明白那些暗中的锦衣卫,绝不是拖泥带水的磨叽角儿。 若真是得了皇帝命令,秘密斩杀郑斯瓒,匕首见血,刀起头落,必然是这几的事,也就是,郑斯瓒的半只脚已经踏进了地狱。 “罢了,结局已经注定,和你这些又能改变什么。或许你是对的,多活一日,少活一日,还真没有区别。”良久,辛夷放佛浑身力气耗尽了般,无力地一声叹。 “没有大区别,还有区别。至少多活一日,还能按约定送画来。”郑斯瓒狡黠地眨眨眼,摊开了手中的画卷,“这几日秋色可怜,我便画了月下桂子图。高洁又应景,想来最适合郡君了。” 蝉翼卷帙,画工精妙。桂子月中落,夜静春山空,水墨蜿蜒气运神闲,丝毫看不出是一个人临死前的绝笔。 辛夷只觉得鼻尖一阵酸。 “画是好画,尚分黑白。可这世道,白的是黑,黑的就更是黑了。分不清什么是好人,更无论真假,只要是符合了利益需要,一切都能作为棋子舍弃。” 郑斯瓒一边卷起画轴,一边噙笑道:“郡君又在伤春悲秋了。以后斯瓒不能再和郡君讨教,郡君一个人还是少些好。免得得自己凉了心,这世道就更活不下去了。” 郑斯瓒越是这番随意的样子,辛夷的鼻尖就越涩:“斯瓒公子,你真的一点都不怕么?可能下一秒,你的人头就滚落在地。若论我,我大抵要怕得把自己锁屋里的。” 郑斯瓒将画轴递给辛夷,淡淡应道:“被锦衣卫的匕首盯上,躲也躲不过,怕有何用。还不如趁多活的一时半刻,把画送了,把诺践了,此生也是来去无念无悔了。” 辛夷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眼眶的泪意,逼自己露出笑意:“如此,我就无话可了,只能祝公子福寿绵长,前路珍重。谢谢公子的画儿,若来世有缘,定来请教公子画道。” 辛夷缓缓俯身,揖手,垂头,向郑斯瓒行了礼。 一个送别的礼。不是闺中女子的福礼,而是士子间的好友别礼,从此阳关无故人。 从此阴阳相隔嗟两岸,画犹在,人不在。 “郡君珍重,斯瓒去也。” 郑斯瓒也弯腰回礼,这一礼回得郑重无比,语调却也难得有了些不稳。 再无多余的话。郑斯瓒转身离去,脚步被日光拉长,没有一丝动摇和慌乱,只似乎听得他低低的吟唱,送来一城桂香。 “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只当漂流在异乡……” 辛夷保持着行礼的姿态,她不敢起身,不敢去看郑斯瓒的背影,她和他并无太久的交情,然而此刻却心底大恸。 滴答,滴答。一滴滴泪水从她眼角滚落,在石砖地上留下铜钱大的水痕。 老无眼,不分黑白。白棋大多死得早,黑棋却大抵活得多,最后剩下孤零零的一个赢家,也分不清是活着也如死了,还是死了又活了。 她辛夷人活两世,似乎是老眷顾,但如今看着敌人挚友一个个都离去,有时比前世干脆死了都还要辛苦。 郑斯瓒背影消失在安化街尽头的同时,扑通一声,辛夷竟是跪下了,面对空荡荡的街道,却不知她是在跪谁。 “我知道你在那里,在世人看不见的地方,某个地方——锦衣卫大人。”辛夷朗声喝道,眼角还有泪痕。 几乎在郑斯瓒离开的片刻,她就察觉到了,那陡然清晰起来的杀机,放佛就要追随男子而去。 她不是用眼睛看,也不是用耳朵听,是用直觉,她死过一次后得来的,对危机无比敏感的直觉。 她信,局中片刻生死,匕首已经出鞘,锦衣卫的复命便在今日。 “王家逼迫,皇命昭昭,辛夷不敢阻拦,因为无力改变什么。但唯求大人一点:请以符合斯瓒公子的方式让他归去。”辛夷的指尖有些颤抖,要竭力攥住裙角,才能镇定两分,“锦衣卫只要人头复命,如何诛杀是无所谓的罢。故反正结局一样,能否在大人能力范围内,让斯瓒公子至少不要刹那头断,像个乍然断线的傀儡。” 他不应死得那么卑微。 不应死得太没有尊严。 更不应死得太孱弱。 因为郑斯瓒是一名将,一名虽没有征战沙场手握刀剑,却用自己的方式,向这个肮脏世间做出抗争的将。 第二百三十章 弃匕 文将。士之骨,君之将,他的刀剑,握于心中。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管他世事黑白颠倒乱,我唯求一颗冰心在玉壶。 “能在生命最后一刻,都践行诺言送画的人,值得辛夷这一跪,也值得大人一分怜。”辛夷深深拜倒,伏地至面,弯曲的脊背线条虔诚无比,“辛夷,恳求大人。” 辛夷就这么伏地跪着,半晌没有起身,半晌也没有谁回答她,只有萧萧的秋风吹起满地桂花,拂了她青丝一头。 良久。冥冥中的杀机忽的消散,似乎是追郑斯瓒去了,也不知听进去辛夷的话没。 辛夷仍旧没有起身,只是肩膀开始颤抖,有低低的啜泣声,她能为郑斯瓒做的,就只有这一点心意了。 忽的,远处传来铜门打开的声音,随着阵绣鞋声,蕉叶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六姑娘,你出来拿郑公子的画良久,秋风吹得您手都冰了,可要回府去?奴婢嘱人把沁水轩的火塘都烧旺了。” 辛夷一愣,抹了把脸,抬头看着蕉叶:“怎的是你?你是老太太房里的,关我沁水轩何事。怎的不见绿蝶?” 蕉叶一福行礼,解释道:“绿蝶方才出去了,奴婢们拦都拦不住。她念着姑娘出府见郑公子,郑公子是自身难保的人,姑娘见她怕惹出什么麻烦。迟迟见你不回,她担心得脸都白了,便一股脑出府来寻你。” 辛夷四下望望,睫毛眨巴:“她来寻我了?我没见着她哩。你没给她我在出府右拐的安化街?” 蕉叶哭笑不得:“姑娘只为防牵连辛府,自己出门见郑公子,又没和奴婢们去哪儿见。辛府通向郑府的有三条路,姑娘选了其中一条,想来绿蝶走了另外一条。” 这下轮到辛夷哭笑不得。 绿蝶担心她来寻她,是意料之中,然而偏偏两人碰错了头,就是意料之外了。 “那你快快使几个人把她追回来!她的伤病还没好全,郎中都嘱她在榻上静养,她这样冒失的跑来跑去,指不定出什么岔子。” 辛夷有些急了。绿蝶寻回来是好寻,然而本该静养的病号,强拖着病体满大街跑,只怕伤势铁定得恶化了。 “满屋子的人都劝绿蝶,她伤势未愈,不宜下榻。然而她就是不听,满心都是姑娘别出意外,奴婢也是拦不住。”蕉叶愧疚地搅着衣角。 辛夷叹了口气,担忧愈发浓了:“别的好,就担心她的伤,好不容易捡了条命回来……罢了罢了,赶快多请些郎中在府中备下,把汤药都提前熬好,待寻她回来,立马请郎中给她诊脉!” “奴婢晓得。这便去府中通知,然后带几个奴才,沿着通郑府的三条路找过去。”蕉叶也知事态严重,行了一福后,便急匆匆地回府准备去了。 唯独辛夷杵在原地,看着通向郑府的三条街口,心里涌起股不安,强烈到让她呼吸不畅起来。 空澄澈,大雁南飞,秋风吹来红枫一地卷儿,好似溅了一地的血。 而这满城的红叶,正一片片被郑斯瓒踏过。 他离开辛府,正往郑府回,走的是寻常的路,寻常的速度,连双手都闲适地负在身后,脸色寻常到波澜不起。 他就这么穿过长安一百零八坊,路过红枫金桂和鸽哨,沿途经过画坊文铺,还会进去赏评一番,看着就像普通逛街的公子哥儿。 某间画铺,他正把玩着一幅画,对那掌柜的笑道:“你这是文衡山的真迹?掌柜的可别诳我。在下平日也喜画画,断不会看走眼的。” 掌柜的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见得一根玉指按在了画卷上,旋即个女声响起:“画虽是赝品,但得公子识出,也不算白来世间趟。” 郑斯瓒眸色一深,他没有转头,就那么浅浅一笑:“赝品有来世间的意义,真迹也有来世间的理由。但凡都是走了一遭的,何必论值与不值。” “公子倒是懂画的。此间秋意可人,渭水青波,女子斗胆邀公子河畔赏秋,与公子探讨些画道如何?”银铃般的女声娓娓道来。 郑斯瓒不慌不忙地将画卷还给掌柜,在掌柜“公子好艳福”的揶揄中,这才转身看向女子。 是位妙龄女子,年方二八,如云鸦鬓梳作双丫髻,各簪一朵碗大的鹅黄堆纱宫花。明眸皓齿,顾盼生辉,算不上绝美,但自有股风流灵巧。 身上一袭水绿色细苎布披风,半旧的鸭顶毛掐边,通身裹得严实,看不出内里作何打扮。 然而女子的脸色却很苍白,露出的肌肤上,布满隐约可见的伤痕。削瘦的身子似乎秋风大点就会被吹走。 郑斯瓒不禁脱口而出:“姑娘似乎有伤病在身?河畔赏秋美则美矣,但江风寒侵骨,如此怕欠妥。” “无妨。一点皮外伤,哪及与公子期。”女子不在意地笑笑,伸出一只手来,“公子,请。” 郑斯瓒眸色一深,亦是右臂微伸:“本公子恰巧闲着,得佳人相邀,恭敬不如从命。” 二人并肩同行,步履安闲,穿过民间坊,出了长安门,至渭水河畔。 眼前便是一望无际的渭水,流经关中,灌溉千里沃野。 秋气碧波荡漾,岸边白茫茫的蒹葭,如霜雪般铺了厚厚一层。 郑斯瓒驻足,双手负于身后,脸色平静。 女子也驻足,伸手解下了披风,风儿一吹,露出她披风下的衣饰来。 那竟是一身黑衣。 窄袖紧裤,利落干练,上半身有玄铁打制的护甲,泛着凛凛的寒光。 这是身刺客服。最适合让刺客们在暗夜里,如鬼枭般行动的衣饰。 “她要以符合你的方式,让你死去。我想了一路,到底怎样的方式才配得上你。”女子悠悠开口。 她的语调依然是温软的,然而深处压抑的冰冷,如一头正在苏醒的饕餮。 “身为大明宫的锦衣卫,需要考虑这么多么?”郑斯瓒不置可否地笑笑,“得君王御令,斩猎物人头。你们做的事其实很简单,又何必费心想这些。” 女子摇摇头,眸色一瞬的暖意:“她为了你下跪求我,就算结局注定,我也想在可能的范围内,了她的心意。” “所以今日,我不是锦衣卫,只是个普通的刺客。” 女子从怀中拿出一柄匕首,砰一声,扔在旁边的石头上,然后她向郑斯瓒伸出手。 “借剑一用。” 郑斯瓒眸色愈深。君子习六艺,自然包括武,他随身也是佩剑。 第二百三十一章 丹心 然而,对锦衣卫来,匕首轻巧灵便,出入无痕,最适合暗夜中的刺杀。刀剑这种寻常的武器,于他们倒太过笨重。 就算锦衣卫的标志之一是绣春刀。然而最有经验和最优秀的锦衣卫,却明白唯有匕首才是上上选。 弃匕首而用剑,如同斩去一臂。 果不其然,当接过郑斯瓒抛来的剑时,女子本能地蹙了蹙眉,左右舞了几番,才让那剑顺手些。 “所以,你准备怎么做呢?”郑斯瓒淡淡问到,“就算是用剑,我,或者此刻暗中守护我的十余影卫,在你的剑下也都弱如蝼蚁罢。” “公子当我只是个普通的刺客。一个贪图郑家钱财,脑袋一时发热的刺客。不再是锦衣卫的瞬间夺性命,而是让你有足够的时间反抗。”女子握紧了手中的剑。 “如果有充分反应的时间,本公子身为郑家嫡子,可召百余家族影卫相护。”郑斯瓒忽地大抵明白女子的打算。 然而愈是明白,他的心就愈是生凉。 只有凉薄。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惧怕或愤怒,只眼见得在各自无错的立场下,他们被导向了最错的结局。 郑斯瓒果断地又多嘴了句:“你有伤在身。而且,估摸这伤势还不轻,断比不得平日。” “伤势无须在意。我依她的意思,给你配得上你的一死,也请你给我,配得上我的一战。”女子一字一顿。 她旋即取出块黑布,将整个头包裹起来,只露出两只眼睛,一只鼻,和黑衣连成一片。 那一瞬间,她浑身的气势都变了。 冷漠,嗜血,暴戾,一双眼眸流转着修罗般的杀意,仿佛她人还未动,就有黄泉鬼哭相随。 宛如那深埋的饕餮苏醒。一只要全部埋葬在黑夜中,才能唤醒的饕餮,终于张开了血盆大口。 郑斯瓒的脸上忽地充满了肃穆。他扬起手,一竹筒烟火从他指尖窜上空,在秋空下一声轻炸。 半刻钟后,无数道黑影无声无息,如鬼魅般出现在渭水畔。 一道道,一抹抹,如满的蝗虫闪现,若黑夜当头笼下。 “这是我以嫡子的身份,能召集到的所有家族影卫。”郑斯瓒在重重保护圈中,负手而立,神色有些复杂,“一共三百名。” 三百。三百对一人。 就算对手是锦衣卫,在带伤还弃匕的情况下,这场胜负也有些难以预料。 然而这一切,只换得女子眸底愈发炽盛的战意,那是种近乎嗜血的狂热。 “斩!” 女子握紧手中剑,一声清喝,如离弦之箭迎了上去。 …… 一个时辰后,渭水河畔重新恢复了宁静。 乌鸦盘旋,鬼哭阵阵,秋风里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近岸的渭河水都被染成了血红,河畔堆叠的三百具尸体,如同个人间坟葬场。 只剩下了两个人。 郑斯瓒依旧负手而立,只是触目满地的尸体时,脸色煞白:“三百对一人,三百全灭。就算是用剑,也不愧是锦衣卫。” 郑斯瓒抬眸看向对面的女子,眉间一划而过的不忍:“然而,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值么?” 那女子虽还在呼气,却完全没了人样。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遍布的伤痕深可见骨,破碎的黑衣缝里露出血肉模糊。 她的蒙脸布已经破碎,露出巴掌大的脸,苍白如同死人,鲜血正汩汩流下,染红了她脚下的土地。 “但总算是我赢了……总算还了她一跪……”女子虚弱地呢喃,眸底氤氲起缕安心。 她抹了把脸上的血迹,看向郑斯瓒,本是重伤充血的瞳仁,却忽地爆发出精光。 “那么,郑公子,你我该了断了。” 郑斯瓒的眉间一派坦然,凉凉地笑笑:“现在想想,有意义么?死了那么多人,你费了那么多心思,最后结局还是一样的。” 女子眸色闪了闪,摇头又点头:“或许是没有。然而这世间的恩怨,都一定是要有意义么?” “若按公子这么,反正人人都要死,东西也都带不走,又何必去争去求呢?” 郑斯瓒怅怅地看向渭河,河水亘古如斯,不管红尘纷扰难断,不管春草湮坟茔。 “活着果然已经很艰难,若是连挣扎都没有,就都活不下去了罢。甚惜命一条,有时,不过是为了一口气,才不枉世间走一遭。” 郑斯瓒脸上的怅然消散,逐渐变为了种通透,一种如婴儿般纯净的通透。 佛曰:顿悟一刹那。红尘拈花笑。 女子沉默了。 她倒没想那么多,不过是觉得,有意义还是没意义,本就是冷暖自知的事,不是那么容易,可以用什么去判定的。 “放弃匕首,是为了平衡双方实力。三百对一,是为了将输赢拉到平等的界面。而不是让我像只蚂蚁,吧唧一脚,瞬间就被踩得粉碎。就算结果还是一样,至少我也能作出蚂蚁的挣扎。” 郑斯瓒笑意愈浓,如白日的焰火,绚烂到极致,没有人看见,却又马上就要凋零。 就算众生如蝼蚁,蝼蚁也有蝼蚁的挣扎。 就算终点皆是死,谁也没资格是徒劳。 挣扎的蝼蚁,因此可被称为人。 给与蝼蚁挣扎机会的人,因此显一颗丹心。 “你不用玄乎,我不过是了她的心愿。配得上你的死法,大抵是这样子罢。”女子神色复杂地道。 “我郑斯瓒,愿赌服输。死亦无憾,死亦有风骨,多谢了。”郑斯瓒释然地大笑一声,遂郑重地俯身揖手,向女子一礼,“不过,我是该叫你……” 郑斯瓒的话头一顿。 他微微抬眸,看了眼江石上放着的,那把女子换下来的匕首,语调忽地幽微起来。 “我是该叫你辛夷的丫鬟,绿蝶。还是第三十六代南镇抚司镇抚,南绣春。” 没有谁回答他。 只见得一抹黑影如鬼魅驰来,一线匕首寒光一闪,比眨眼还短的功夫,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 骨碌碌,男子的人头就滚到了地上。 匕首上三个刻字,被鲜血勾勒:南绣春。 江畔边一片寂静,唯有秋风瑟瑟,渭水千里清波,雁阵嘶鸣。 江中一叶渔船,船头有个随父亲打渔的孩童,吟唱着久远的童谣。 “三春阑珊蝶飞来,暗夜丹心映四方……” 辛夷再见到绿蝶,是在第二日傍晚。 绿蝶被郑家的厮抬回来,是郑家处理些渭水河畔的现场,发现了已昏死的她。 看样子似是不慎失足,坠落江崖,被满江畔利石刮得浑身伤。有人认出她是怀安郡君的丫鬟,便顺道送了回来。 第二百三十二章 家塾 辛夷只瞧了绿蝶半眼,悬了整日的心终于放下,眼眶却瞬息红了。 女子旧伤添新伤,浑身都找不到一处完好,深可见骨的伤痕,血痂凝了寸厚的一层,她完全昏死过去,若不是胸口微微的起伏,几乎让人以为她已去黄泉报了道。 接下来的几,辛府的门都快被各路郎中踏破了。 从赤脚郎中到世家名医,都被辛夷请了个遍,汤药针灸艾炙能用的医术,都被辛夷给试了遍,沁水轩的方子堆成山,空气里时刻充斥着药味。 然而,绿蝶依然昏死。 郎中们只留下一句话:伤势太重,难以回春。除非凤仙,无人可救。 凤仙神医,这大名辛夷自然听过。然而此妪来去无踪,谁也不知道她在哪儿,辛夷只得干着急,甚至放下姑娘身份,亲自照料绿蝶,心焦得日日拭眼泪。 这日,沁水轩一处厢房。 榻上的女子双目紧闭,脸如金纸,浑身敷满了膏药伤贴,却没能让多添一分生气。她就如断线傀儡般蜷在被窝里,看得旁边绣墩上的辛夷,那眼眶愈发红了。 “辛姑娘莫再伤心了。绿蝶姑娘吉人相,总能好起来的。”杜韫心柔声安慰道,“唯有凤仙神医能救。这话了等于没。姑娘已经尽力了,不过是个丫鬟,姑娘莫伤了自己身子。” 辛夷瞥了杜韫心一眼,闷着声音应道:“绿蝶打跟着我,与我情同姐妹。杜姑娘当她是丫鬟,以为我这个作姑娘的仁至义尽,殊不知若是自家姐妹,倾尽全力也要她安好。杜姑娘怕是不能理解的。” “士农工商,尊卑有别。丫鬟再得力也只是奴才……”杜韫心满脸正气的话还没完,就被旁儿的杜韫之打断。 “韫心!辛姑娘对自家丫鬟如何,哪里用得你置喙?非礼勿视,非礼勿言,夫子的古训你都忘了么?”杜韫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低喝,旋即他满含歉意地对辛夷一揖,“家妹性子执拗,爱钻牛角尖,但本意不是坏的,还望郡君勿见怪。” 辛夷眉梢一挑,不置可否。 杜韫之和杜韫之两兄妹借住她辛府,她自然对二人性子也摸了个透。这二人除了相貌像兄妹,性子上却如两家人。 杜韫心总是将“纲常尊卑”挂在嘴边,没事儿就搬出孔圣孟贤,每雷打不动地提一遍“我乃仕门姐”,虽然她言语行事确实庄谨,但着实不讨人喜欢。 而杜韫之倒是开明许多,哪怕是路边的乞丐,都待之以礼,赢得辛府满门赞誉。于是他就充当了杜韫心和诸人的和事佬,帮杜韫心补疤,才让后者不至于明面招白眼。 辛夷此刻满心都是绿蝶的伤,也懒得和杜韫心计较,便领了杜韫之的面子,打哈哈地换了话题:“你瞧我,一到绿蝶,就把话题岔了,算我赔个不是了。本来你俩找我是为甚?似乎是借住府中的事?” 杜韫之感激地看了辛夷一眼,也将话头拉回了道上:“不错。在下和家妹得郡君相助,借住贵府已久,就算郡君义气坦荡,在下也不好厚脸皮了。” 辛夷不在意地笑笑:“书公子可知一见如故?若知,就不用客气了。我也是念着你俩仕门的出身,心性儿高,又怕府中人闲话,所以开支都从自己俸禄出。便当是我交个朋友,你莫作他想。” 杜韫之摇摇头,眸色愈发坚定:“话虽如此,但在下和郡君无亲无故,相识也不过月余,古有门客,却也讲无功不受禄,断没见得如我兄妹二人,赖人家府上吃白食的。在下和家妹实在觉得不妥,故来找郡君商量个对策。” 杜韫心也在旁边帮腔,念叨着“我也是仕门姐”,满脸“吃白食是辱没了自己气节”的肃严。 辛夷低头莞尔。杜家兄妹端着仕门的心性儿,不愿无功被“养着”,她倒是信的,然而她也有自己的打算。 收留杜韫心纯属放了大话不好收回,再留杜韫之图的就是他“书公子”的名了。 一来是她故意和王家对着干,二来是她想得现实。书公子这般绝世人物,迟早会在长安混个名堂,日*后念及今日的恩情,多少会给她辛夷点好处。 她辛夷不是人,但也不是善人。棋局之中本就是利益为先,情义不过是点缀。 然而辛夷并没有将这番打算出来,她只是浮起了亲和的笑意:“我明白你俩的意思了。不过,若是从我辛府出去,你俩可有去处?” 杜韫之和杜韫心对望一眼,脸上同时浮起了难堪。 “这个……不瞒郡君……暂时还没有……出了寿春园的事,人人都惧怕王家,书公子的名号也不好用了……”杜韫之讪讪地摸摸鼻子,“虽一字千金,但我是绝不愿为了铜钱,为卖字而写字的。” “那就对了,出府也没去处,还不如就在这儿呆着。等寿春园的风头过去,凭你书公子的名头,还找不到份好差事?”辛夷的笑意愈发温软,“要不我以怀安郡君名义,请你二人为辛府家塾(注1)夫子如何?书公子教授经史子集,韫心则向辛府女眷,教授些德容礼仪。” “家塾夫子?”杜韫之一愣,迟疑道,“在下只会写字,若去授学,实在不敢当。韫心以前都深闺绣花鸟的,作个女大姑怕是欠妥。” “你虽善字,但曾是仕门公子,经史子集不都通读的?教授些娃娃是足够了。至于韫心,好歹是仕门姐,德容礼仪都是备齐的,帮我府中那些野丫头箍一箍最好。”辛夷佯装不容分地嗔道,“现任的夫子是个死脑筋,整念三纲五常的,我还怕他把弟妹们教傻了。我跟家父商量几次要换人,但请不到合适的。如今你二人在,可不是现成的?” “成了我辛府家塾的夫子,领着月钱,住在此地,可就没什么不妥了罢。就这么定了。”辛夷笑着起身,俯身一福,“我辛夷的弟妹们,此后就劳二位夫子费心了。” 杜韫之和杜韫心连忙还礼。思虑了几番,好似并无不妥,至少是前路晦暗的现下,最好还最现实的选择。 二人便也欣然应下,脸上愁云一散而尽,郑重谢过后,就去向辛府家塾报道了。 沁水轩的梨木门吱呀,却没有关上,反而一只脚将门缝撑开,径直踏了进来。 注释 1家塾:旧时请老师到家里来教授自己子弟的私塾。私塾种类的一种,指塾师在自己家里或借用祠堂庙宇开馆设学。《礼记·学记》:“古之教者,家有塾,党有庠,术有序,国有学。”《红楼梦》第七回:“我们家却有个家塾,合族中有不能延师的,便可入塾读书,亲戚子弟可以附读。” 第二百三十三章 钱利 “杜家兄妹,听你俩在沁水轩,快出来给本公子评评理!这群长舌妇各个利嘴,不就是看不惯我逛窑子么,难听话都出花来了!” 随着不正经的骂声,窦安闯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守门厮的惊呼“表公子留步,待奴才通报郡君”。 “前脚才送走大神,后脚就来了煞星,你就不能让我清净些?别吵着绿蝶养伤不行?”辛夷的眉心无奈地蹙起。 先不窦安身为男子,径直闯进女子闺阁,这是多么的失礼和唐突。 便是这几日窦安惹出的祸,就让她辛夷头大了好几圈。 窦安顶着涎皮脸,油盐不进,还有个最大的嗜好:逛窑子。身为书香门第的辛府自然看不惯,两方整日怼个不停。 辛歧朝政繁忙没闲管,辛夷照料绿蝶不理事,身为第三方的杜家兄妹就成了最好的调解人。窦安但凡和辛府众人不赢了,就来找杜家兄妹评理,为此闹到沁水轩来。 “杜家兄妹走了?”窦安左顾右瞧,以为辛夷在开玩笑,甚至往绿蝶榻上瞧了眼,怀疑辛夷在那儿藏人。 辛夷的嘴角一阵抽搐。 “表哥!你当是孩玩过家家么?谁还与你藏人来着?杜家兄妹被我请作家塾夫子,现下去那边交接,半刻前才走!” “扑了个空?那本公子还得去家塾找!”窦安用折扇敲着额头,转身便走,连招呼也不给辛夷打个。 辛夷心底的火星子,蹭一声就窜上来了。 “你给我站住!”辛夷提高了音量。 窦安脚步一滞,抬起的右腿故意被他悬在半空,扭过半张脸来,嬉皮笑脸道:“姑娘找生有事?” 辛夷咽了好几口气,才能勉强耐着性子道:“这几不是让家父教你规矩了么?你都学到哪儿了?且不你擅自闯进女子闺房,来去自自话,便是瞅着绿蝶还在养伤,你乍乍呼呼的也好意思?” 窦安瞧瞧辛夷,又瞧瞧榻上昏死的绿蝶,折扇在指尖溜溜打了几转。 “那生给好妹妹赔罪咯!”窦安转过身来,别手别脚地向辛夷一揖,又向榻上的绿蝶一揖,“给绿蝶妹妹也赔罪咯!” 辛夷才刚刚缓和的脸色,顿时又拉了下来。 “表哥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还罢了,绿蝶明明伤重未醒,你还和她道歉,是故意讽她还是气我的?” 然而窦安只是嘿嘿一笑,玩弄着手里的折扇,去扑架上的盆栽秋菊,也不知在听辛夷话没。 辛夷的一腔火如同对牛弹琴,发也没处发,最后只能化为了长吁短叹。 绿蝶的伤没有好转,依然昏迷不醒。辛夷舍下姑娘的身份,吃住都搬了过来,寸步不离地照看她。 她每心底都像压了大石头,半丝笑意都挤不出来,本就闷的心情被窦安一激,话干脆没了客气。 “句难听的话,投奔不投奔,做主的是我辛府。不过是看着窦姓的余情,赊了分怜悯,表哥可要识点趣才好。” “表妹这话就好笑了。当初你收留我,难道不是图个好名声么?”窦安把玩着折扇,话得漫不经心,却听得人心惊,“别什么血亲难舍的话,辛府没有一定必要留我,你和窦家情义也不深。若不是有自己的图谋,又何必多添双筷子?” 辛夷一愣。 那个男子依旧副涎皮脸,然而眸底一划而过的精光,冰冷至极,也通透至极,却迅速地湮没在惯见的不正经中。 旁人会以为看花了眼,辛夷却不敢这么想。 “表哥难得不唱曲儿,也来论世道了。敢情这世人都是图了利,才做点事的。” 窦安眼一乜,看着辛夷略微抿紧的唇,笑了:“你紧张干嘛?对了,按照你们仕门规矩,这种心思很不堪罢。但在我窦安这里,这没什么,甚至才是正常的。有图谋就有回报,本质都是场买卖。” 就算辛夷自认为,不是苛守三纲五常的人,此刻也听得一愣一愣的。 然而,也意外地不讨厌。 反而,有些感慨和触动。 辛夷瞧了眼榻上的绿蝶,起身招手道:“表哥好一番高见,惊世骇俗都不为过。倒让表妹我生了好奇,愈发想讨教番了。不过你我去苑子,别闹着绿蝶养伤。” 窦安眸色一闪,也没有拒绝,二人一前一后出了沁水轩,来到后花苑。 后花苑清静,秋意可人,梧桐黄穹拂萧萧,嫣红的枫叶铺满抄手游廊。 窦安深吸了口秋气,素来涎皮的脸,难得多了分清疏:“表妹对那叫绿蝶的丫鬟真是极好。放下姑娘的身份,亲自照料她,十余日寸步不离。” “你们只见得她是我丫鬟,若是如此待自家姐妹,断没有人奇的。能以我的照料换她一条命,我才是感念上苍了。”辛夷的眉间腾起股担忧,鼻尖又是一酸。 窦安不置可否地笑笑:“绿蝶若好转,表妹多个得力奴才,若丢了命,表妹没了左膀右臂。表妹以亲自照料,买绿蝶往后的忠心追随,这不就是一桩买卖么?” 辛夷再次听愣了。 她倒没想那么多。不过是凭着打的情分,不惜一切的要绿蝶好起来。 至于什么买卖理论,她分不清自己是不是真这么打算,但听上去道理是没错的。 “难道一切在你眼中都是买卖?就算道理是对的,听上去也太寒心了。”辛夷下意识地辩驳了句。 窦安点点头,正色道:“你们仕门,整日与人打交道,自然要讲那些虚的。礼义廉耻,三纲五常,得比唱的还好听。然而我们商贾,整日与钱打交道,而钱……” 窦安忽地顿了话头。 他看向澄净的秋空,脸上再无半分轻浮之色,反而氤氲起抹灼灼的异彩,让他整个人都有些不一样了。 具体是哪点不一样,辛夷也不上来。但仿佛就是他站在那里,就有了山海之威。 浑然不输龙椅上那位。 “而钱,是最不长眼的。” 窦安悠悠的一句话,若千钧之锤,砸得辛夷有半晌地怔忡。 钱,不长眼,故无情。因无情,故无心。 人讲的道理有千万种:从情义到善恶。 而钱的道理就只有一种:利。 下熙熙,皆为利来。下攘攘,皆为利往。 辛夷忽地笑了:“表哥难得正经,出来的理儿也难得可听。” 这回轮到窦安有些怔忡:“你可是官家姐,按仕门规矩养出来的,这番理儿你不骂邪逆就罢了,还能听进去?” 第二百三十四章 赌气 辛夷的笑愈发干净了,好似汪藏匿在深山的秋水,经重重枯枝层层山石,最后反得了极致的清澈。 “我有个姐姐,唤作辛芳。她曾过,人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有贵贱之分,有高下之分,但却大抵是没有对错之分的。如今我虽然不能理解你的理儿,但也不觉得一定就是错的。” 窦安的脸色有些异样,一缕精光划过他眸底,映亮了那深处摄人的华彩。 几乎在那一瞬间,辛夷就断定,不是自己看花了眼。 油盐酱醋,俗世烟火,因为太过平凡反而容易成为最完美的伪装。能出钱不长眼这话的人,要么致愚要么大精。 辛夷意味深长地笑了:“表哥若时时都这么清醒,又哪里会沦落到投奔亲友的地步。” 窦安用折扇轻敲掌心,眉梢一挑:“只要身边不是藏了毒蛇,又有什么必要把话点透。留得明白眼就行了,刨根问底是蠢人所为。” 辛夷的笑意愈发沉沉,眸底却氤氲起了释然。 窦安得对。只要暂时对她没有恶意,她就没必要咋呼。 留得半分糊涂。世间有时并不需要聪明人。 “不过。”窦安忽地一笑,眉眼干净,“表妹好似没那么讨人嫌了。” 辛夷水眸一弯,脸上多了分面对手足的亲昵:“表哥倒是依然讨人嫌的。” 二人一路笑,秋意可人,这兄妹相亲的一幕似乎很和谐,然而落在苑子门口的江离眸底,就是太不和谐了。 他独自伫立在苑子门口,似乎刚准备踏进来,却在看见辛夷和窦安时,脚步生生地就滞住了。 他眉梢一挑,不发一言,忽地转身就走。 后脚刚跟上来的蕉叶微惊,连忙折反追上去:“公子留步!公子不是向老太太毛遂自荐,来教郡君下棋么!怎得刚到门口就走了?” 江离也不回答。步子若带了风,三下五除二,就把蕉叶甩得没了影。 他径直出了辛府,脚步也没停,阴着个脸,直冲冲地往来路回。 随行守护的钟昧看得目瞪口呆。 这般的棋公子,活像个赌气的孩子。 他在暗中再待不住,干脆现身到街道上,追江离上去:“属下斗胆,敢问公子……” “问我怎么了?你长两只眼睛干嘛去了?你没看见人家郎情妾意,你情我浓?” 江离连话都不让钟昧完,自己噼里啪啦就爆了出来。 钟昧彻底愣住了。这缘由放旁人身上好懂,放棋公子身上就太过诡异了。 眼里只有一副棋的男子,不通风月,无有私情,如个九霄之上的神祗,不沾半点尘世烟火。 “辛姑娘和窦公子就是话,散散步……”半晌,钟昧才绞尽脑汁劝了句。 没想到江离的脸色愈发阴了:“郑家那什么璎的,对本公子何时离京,何时回京,都搞得门儿清。她辛夷怎么不见得过问下?本公子回京数日了,她就顾得和姓窦的话,散散步,都忘了本公子这号人罢!” 江离连珠炮似的完,气都不喘个,完全没了平日惜字如金的冷峻样。 “公子……那是第十三代青蚨主,可不是姓窦的……”钟昧哭笑不得。 那什么璎的无所谓,但青蚨主可有些份量。枢台亦得以礼相待。 江离公然在长安称姓窦的,就如在龙椅前呼姓李的。 “青蚨主怎么了?真要算计起来,本公子有怕的?”江离如个市井般双目一瞪,“还是卿卿就好那口?满身铜臭味还闻着香?” 钟昧已经觉得头疼了:“公子不必过虑。辛姑娘和窦公子是表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哩……” “表亲”两个字,让江离眸底的火星子快蹦出来了。 他冷冷地盯着钟昧,声音像含了坨冰:“你不知道,有种敌人叫做表哥么?” 钟昧彻底没了辙。 算无遗策,强大神秘的棋公子,今日怎么瞧,都是怎么“无理取闹”。 “……这个,属下确实不知……要不,属下掉头回去,把姓窦的打一顿?”钟昧尴尬地笑着。 “掉头回去?”江离被钟昧一提,忽地想起是自己离开的,辛夷和窦安都没看见他。 他人生第一次,觉得自己怂爆了。 “回什么去!本公子就要等辛夷,等她自己主动来找我!本公子堂堂棋公子,有主动找过女人么?都是女人往跟前凑的!” 江离硬生生地丢下通话,就蓦地拂袖而去。步伐仓促得,有分落荒而逃。 余光甚至可见,他耳畔可疑的红云。 如同个心虚偏嘴硬,死要面子的闷壶儿。倒不出汤圆,倒误了女儿心。 钟昧在原地愣了良久,才醒过神来般跟上去,一路长吁短叹。 “公子输棋了,输棋了。” 一城秋色,满帘风絮,桂子月中飘,十里秋菊秾。 而在另一边的郑府。郑诲看着堂下的盆栽秋菊,眉头都蹙成了倒八字。 “花房新培的金菊品种,爹爹可是不喜欢?女儿再让花房换几盆去。”郑斯璎伫立在旁,心翼翼地道。 郑诲哀哀一笑:“今年秋菊开得再好,瓒儿也看不到了。” 郑斯璎浑身一抖,仿佛触动了不堪的回忆,立马红了眼眶。 “斯瓒哥哥已经走了,爹爹莫再伤心话。皇帝令锦衣卫秘密斩杀,已给了郑家面子。王郑相搏,必有一伤,怪不得爹爹。”郑斯璎攥着罗帕,泪珠在眼眶打转,“仇要算在王家身上。王俭还在猖狂,爹爹可不能倒下去,反而中了奸人的意。” 郑诲长叹一声,鬓角的新钻出来的白发,如破棉絮般在秋风中飘拂。 他不过半百,头发还没全白,怎得就要送黑发人了呢。 他想不明白。也不敢去想明白。 “老夫当然不会倒下去。这场下的棋还没下完,王俭老匹夫一时得意,谁又敢谁赢了。”郑诲脸上的哀然渐渐转为了恨意,“王家要无上权势,必拿五姓七望开刀。我郑家偏偏当了首,只怕以瓒儿之亡为始,王家后续还有阴招。” “爹爹打算怎么做?王俭老奸巨猾,心肠歹毒,寻常的法子怕是不行的。” 郑斯璎抹了把眼角的泪,语调坚毅地道,一身素白丧服如旌旗飘舞。 “寻常的法子不行,老夫就来次破釜沉舟,和王俭老匹夫赌一把。”郑诲的拳头攥得咯咯响。 他遂把目光投向郑斯璎。眼前的女子肌骨莹润,举止娴雅,青黛横扫蛾眉长,红胭轻晕笑靥娇,若一朵含苞的芍药花,盈盈窈窈便要绽放开来。 “璎儿今年十七了罢。”郑诲欣慰地笑了,“该许个好人家了。” 第二百三十五章 招婿 “爹爹的意思是?”郑斯璎笑意微僵。这一终于来了。 身为五姓七望的女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断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姻缘。 郑诲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只是噙笑道:“棋公子如何?” “江离?”郑斯璎一愣。 巨大的喜悦如海浪扑来,冲得她脑海嗡嗡作响,一时竟是懵了。 “不错。就是棋公子江离。”郑诲带了分揶揄。朗声大笑起来,“这就是老夫赌的一子:用我的好女儿,拴住棋公子的心,让他为我郑家所用。” 郑斯璎依然如坠梦里,嗡声嗡气地呢喃:“可女儿是五姓嫡大姐,江离只是个平民,太过门不当户不对。爹爹是真的么?爹爹不是拿女儿玩笑罢!” “所以,这是破釜沉舟的一赌。”郑诲娓娓道来,“老夫以前也只当江离是个平民,最多下得手好棋。然而,王家首先拿我郑家开刀,竟然被他中了。那这把被长安城忽略的宝剑,就活该被我郑家提前收入囊中。” 郑斯璎些些缓过神来了,可脸上还是一晌红一晌白,惊讶喜悦和不可置信交织,竟让她浑身一阵阵发热,额头都渗出了细汗。 “棋公子的头脑。这是爹爹看中的东床快婿,也是爹爹赌赢局的棋子。” 郑斯璎的声音有些不稳。是喜悦的发颤。 她不管郑诲是要招江离为幕僚,为臂膀,甚至是走狗,她只是听到了郑诲要将她许给他。 她就高兴得像要发疯。 “不错。揽下贤士为我所用,而令英雄折腰的,自古唯有美人。令英雄中的英雄臣服的,唯有老夫的璎儿。” 郑诲带了两分玩笑,八分正经地抚了抚郑斯璎脑门,惹得后者的脸愈发红了。 赌局。赌得越大,注下得就越大。 郑诲要棋公子这般的人臣服,那他就必须投下最大的注:嫡长女。 以一个女人换一条臂膀,这是桩好交易。 哪怕是他亲女儿,也不过是秤杆上的筹码。 和十一年十月末。秋末初冬。 长安城被一次拜访惊动了。 五姓七望之郑家,派人拜访棋公子江离。后者没出意料的,门也没开。 而郑家的人却是出意料的,在门口放下一块玉,留下八个字“东床快婿,白衣棋君”。 璎,石似玉也。 婿,嫁女姻缘。 棋公子没收礼,没回答,然而长安城却是顷刻闹了底朝:郑家有意将嫡长女郑斯璎许给江离。 且不论门当户对,便是决议的突然,也让各种猜测流言疯了般传。却没有人以为,江离会拒绝。 横竖是晚点收礼,迟点回复,放着这么个一步登的机会在眼前,再气性高的人也得为五斗米折腰。 而同在长安城的辛府,却是气氛压抑,寒风刺骨,诸人敢也不敢讨论此事半点。 只因提到“郑家送礼”“嫡女招婿”等字眼,沁水轩六姑娘的脸儿,就好像挂了把刀。 这日。窦安把汤婆子里的火拨旺了,才心翼翼地递给辛夷。 “表妹宽心。别拿自己身子出气。我去打听过了,棋公子还没回应,那玉都原封不动地摆在原地哩。” 辛夷白了窦安一眼:“我问过你什么?你怎知道我想的就是这茬?我不过是忧着绿蝶的伤,担心紧罢了。” 话得义正严词,辛夷却觉得,心里一块石头放下了。 她状似漫不经心,某些字眼却听得清楚,一个个狡猾地往她耳里钻。 比如:棋公子还没回应。那姻缘就只是郑家一腔情愿。 比如:玉还摆在原地。那江离根本就没打算纳美人入怀。 辛夷越想越觉得,心底细细的作痒,恨不得立刻闯到那草庐里去,问问他是如何个心思。 “表妹你想什么呢?眼神儿都痴了?”窦安疑惑的声音传来。 辛夷见窦安正瞧她,立马有些心虚,迅速地转了话题:“表哥也真是闲,不去找鸳儿鸯儿了,来我这儿献殷勤。还是你闯了什么祸,往这儿搬救兵了?” 窦安嘿嘿一笑,眸色有些躲闪:“瞧表妹的,哥哥我就是这种人?” 辛夷也懒得和他耍嘴皮子,淡淡道:“你自己知分寸最好。若是不知,那也怪不得我家法家办。” 窦安挠挠脑门,刚想回些什么,忽听得沁水轩门外一阵喧哗,一个老者的怒喝传来—— “窦安!你就算躲到六姑娘那儿也没用!” 窦安一骇,如踩着了尾的老鼠,连忙满屋子找藏身地儿。 辛夷一惊,如坐着弹簧了般一把跳起来,紧紧地抓住窦安的衣角。 “表哥!你果然是闯祸了!” 辛夷话音刚落,沁水轩的房门就被打开,十几号男男女女拥了进来,各个怒目圆睁,来势汹汹。 当头的是辛府掌法族老。他朝辛夷打了个千,怒盯向窦安道:“竖子休逃!还不前来领罪!便是你搬出六姑娘的救兵,老夫也得按家法办事!” “表妹饶命!”窦安一声杀猪般的嚎,便要扯住辛夷的裙角。 辛夷勿地抽出裙角,将心底的怒火压了又压,才对掌法族老陪笑道:“族老息怒!还请慢慢道来,窦安又闯什么岔子了?族老清楚我辛夷的为人,断不会徇私的。” 掌法族老捋捋胡须,脸色缓和了几分:“若是六姑娘做主,我等也就放心了。窦安偷了宗祠佛像的七宝璎珞,拿去送给他在窑子里的老相好!一盗罪一淫罪,是可忍孰不可忍!” 辛夷觉得自己的眉心都气得跳了。 窦安为了逛窑子,讨姑娘的欢心,自己的月钱花光了后,就盯上了宗祠佛像的七宝璎珞。 佛像摆在宗祠,璎珞就挂在颈上,除了每日清扫的厮,也没有人看管,毕竟人人礼佛敬先祖,谁敢真去碰那个。 然而窦安偏偏胆大包,真敢“拿了”去换风流钱。 “各位族老息怒。窦安是我辛夷的表哥,他弄出的岔子,由我辛夷承担。”辛夷狠狠刮了窦安一眼,转头对诸人陪笑,“七宝璎珞送去哪儿了,由我辛夷亲自去赎回来。赎资从我的俸禄中支。” 掌法族老沉吟片刻,点点头道:“这也是现下最好的法子了。六姑娘肯出面来做这个主,足见高风亮节,我等敬佩之至,敬佩之至。” 诸人都缓和了脸色,连声称赞辛夷,彼时的剑拔弩张顿时消散,变为了一堂祥和。 然而罪魁祸首窦安却不乐意了。 第二百三十六章 赎宝 “七宝璎珞是死的,美人一笑是活的!以死的换活的,这种好买卖,你们不夸我还骂我作甚!”窦安红着脖子叫得理直气壮。 “表哥你给我闭嘴!”向来性儿冷的辛夷再也挂不住脸,直接冲窦安怒斥,“你还嫌惹的祸不大?你马上给我回房去,把族规抄一百遍!不抄完不放你出来!” 窦安虽百般不情愿,但立马就被掌法族老使人押了下去。 辛夷问明了窦安送璎珞的地儿,挽了头发,换了男装,便往窑子来。 平康坊(注1)。乃是长安城中第一销魂地。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歌台暖响,春光融融。 街两旁数不清的窑子,道两端看花眼的青楼,红纱弥漫脂粉腻,娇笑如酥靡靡音,千金窝,极乐乡。 花间楼。便是平康坊中的佼佼者。 楼占去了半条街,红灯笼蜿蜒半里,老远就看见几十名姑娘站在门口,甩着香帕揽客。 辛夷今儿青丝束作髻,白玉簪,朝靴,身上一袭玉色撒花半旧大袄,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鍛鹿裘,愈显眉清目秀,英气利落。 花间楼的姑娘们看得心喜,连声唤辛夷进楼。辛夷点名要头牌,也是意外顺利地见到了。 花间楼某处厢房。 辛夷坐在案前,没有立即话,只是深吸一口气,轻叹道:“好香。这般醉人的熏香,便是五姓七望也不多见的。花间楼一处窑子,竟也有如此大手笔。” 辛夷从踏进厢房那一刻,吸引她注意的不是案边绝美的女子,而是萦绕在屋内的香气。 寻常的熏香勾引了鼻子,而这熏香却能让人心都沉沦。四肢如溺水般发软,还未见美人笑,便已堕入个靡靡温柔乡。 “鹅梨帐中香。”案边的女子笑意化开,娓娓道来,“奴也是得贵人相赠,最近才焚上的。郡君可别好了这香,闻个一日两日无妨,要是儿嗅着,骨头都得酥断几截。” 辛夷不置可否地笑笑,目光重新投回到女子身上:“就算如此,这香也不是普通窑姐儿用得起的。姑娘便是花间楼头牌?” 女子情意绵绵地为辛夷煎茶,噙笑颔首:“不错。奴家跹跹,见过郡君。” 辛夷眸色一闪:“认出我是谁了?” 跹跹柔柔一笑:“奴见过世间千百种儿郎,是男是女还瞧不出。况且怀安郡君风头正盛,容貌也是有些流传,比对番大概也能猜出来。” 跹跹顿了顿,笑意有些意味深长起来:“再,虽然奴是窑姐儿,但见什么人都是奴了算。不过是念着郡君是他在意的人,想当面一解好奇罢了。” 辛夷恍然,拊掌道:“原来如此!我要见头牌就见到了,竟一个子儿也没掏!” “郡君得了好处,就别卖乖了。”跹跹抿嘴莞尔,为辛夷斟茶,“堂堂正四品郡君,女扮男装来逛窑子,不知所谓何事?” 辛夷脸微红,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实不相瞒,我此番前来,是想赎回家兄窦安送掉的七宝璎珞。” 跹跹黛眉一挑,笑意无声化开。她自始自终都笑得妩媚风流,丝毫觉察不出那笑意下,本来是如何情绪。 “奴家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璎珞奴还未转手,尚在奴这儿。坏消息是奴也喜欢此璎珞,郡君若不费点心力,怕是赎不回去的。” 一个正四品郡君,一个烟花青楼女。 跹跹却不卑不亢,风度自然,连眼角属于头牌的一缕高傲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牡丹真国色,不论何处开。 辛夷心中暗自称道,脸色多了分敬重:“当初家兄赠宝,是你情我愿,我如今也不好强要回来。咱们就按规矩来。以什么价才能把璎珞赎回去,姑娘尽管出价。” 跹跹略略沉吟,正要什么,忽听得门外一声大喝—— “美人儿喜欢的东西,谁敢强买了去!” 哐当一声响,厢房的门被揣开。一个中年男子领着一大群厮,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口。 跹跹在初时的震惊后迅速冷静下来,起身一福,千娇百媚。 “跹跹见过王大人。” 辛夷则是眼眸微眯,眉间一划而过的雪色,起身一揖,行的是朝廷之礼。 “怀安郡君见过王文鹰王大人。” 王文鹰看清女扮男装的辛夷,先是面色微惊,继而朗声大笑:“我家美人的姿色如此勾魂,连郡君个女儿家,也要来凑热闹么!” 辛夷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本郡君此番来,不为人只为宝。方才大人偷听墙角,那要买走美人璎珞的人,不巧,正是本郡君。” 辛夷加重了“不巧”几个字,中规中矩的话顿时透出股挑衅。 那日*重阳宫宴,她虽和王文鹰没直接怼上,但连累他受了王俭骂,想来二人间也不会是善缘。 她和王家,反正已不死不休,那干脆见一个怼一个,好过他们先泼脏水。 果然,王文鹰的笑意迅速冷却,变为了一抹阴冷:“怀安郡君,上次你我的怨还没算,今日*你又主动撞刀尖,那就别怪我动真格!” 辛夷不慌不忙地啜了口茶,淡淡道:“王大人,本郡君今儿个,不是来和你算账的,是来赎宝的。其他的事待我和跹跹姑娘谈妥后,再作计较如何。” 王文鹰眼珠子一转,如个黄鼠狼般,保养良好的横肉将眼睛挤成了条缝。 “再作计较?本大人可没这闲心。不如一并算了。既然你是来赎宝,那好,今儿个你无论出多少破银子,都带不回美人的璎珞!” 辛夷柳眉一竖,正要争辩,忽听得跹跹的娇笑传来。 “两位贵人这话是怎么的?七宝璎珞如今是奴家所有,要买还是不卖凭的是奴家的意思,怎的还敢劳烦王大人做主?” 女子的话得轻柔,深处却带了嘲讽,讽王文鹰越俎代庖,替她这个所有者作决定。 王文鹰脸色微僵,可不待他应答,跹跹又向辛夷一笑:“郡君也是听好了。这个璎珞奴家也甚为喜欢,可不会看在郡君的诰封上,让郡君以个便宜价赎回去的。” 先是贬了王文鹰,又警告了辛夷,跹跹不动声色间,两方都没得罪,反而自己如个戏园子的看客,看那龙虎相斗取乐。 王文鹰的僵脸儿顿时化为了笑意,他得意地乜着辛夷:“跹跹美人儿得好。怀安郡君,咱们就按买卖规矩来。你可以出价赎回去,我也可以出价,赎来再送给美人儿。反正你要这璎珞,我就偏不让!咱俩凭个钱多钱少,掂掂银子如何?” 注释 1平康坊:唐长安城一个坊,平康坊位于东区第三街(自北向南)第五坊,东邻东市,北与崇仁坊隔春明大道相邻,南邻宣阳坊,都是“要闹坊曲”。《开元宝遗事》卷二载:“长安有平康坊者,**所居之地,京都侠少,萃集于此。……时人谓此坊为风流薮泽。”所以平康坊是中国第一个红*灯区。 第二百三十七章 冲突 “按买卖规矩来,自然最好。只要谁出的价让跹跹姑娘满意,这璎珞就归谁。”辛夷也答得滴水不漏。 然而,话虽得冠冕堂皇,辛夷心底却暗自叫苦。 这个跹跹不是善茬儿,把冲突往外一推,自己当个翘脚老板,让双方比银子多少,还真是符合买卖规矩,有苦也不出。 “美人儿,你等着我!我把璎珞赎回来,再送给你!反正我王家不缺钱!千金换尔一笑,值得值得!”王文鹰嘿嘿地笑笑,掐了把跹跹的雪臂,遂把目光盯紧了辛夷,“怀安郡君,你听好了,银一千两!我出价银一千两!” 周遭看热闹的诸人都倒吸了口凉气。 那七宝璎珞虽算宝贝,但到底出自寒门府第,最多值个五百两。王文鹰一下就出价一千两,一来讨美人欢心,二来用王家的豪气砸也把辛夷砸死。 果然,“一千两”三个字撞入辛夷耳帘,让她浑身一抖,竟是有片刻懵了。 她身为四品外命妇,虽有俸禄,也不算多。此刻她身上也只带了五百两,比一千两差半截,若想还价都没个底气。 按照买卖规矩,价高者得。七宝璎珞还就是王文鹰的。 见辛夷沉默,王文鹰愈发得意,他向围观诸人朗声大笑:“如何?就按买卖规矩,她辛夷一样是个鳖!和我王家比钱财,区区个四品外命妇,还真当自己是个鸟了!” 王文鹰骂得难听,四下却一片附和。有上前作揖舔鞋尖的,有谄媚王家势盛的,有嘲笑辛夷不知高地厚的,热热闹闹成一团。 王文鹰似乎胜券在握,他径直上前去搂跹跹,笑得横肉乱颤:“美人儿,我再把璎珞送给你!别管什么姓窦的白脸送的,这璎珞就是我送你的!你可喜欢?” “跹跹谢大人厚爱。”跹跹中规中矩地应了句,笑意并没有太大变化。 “美人儿好香。就是这种香味儿,这阵子可是把我的魂儿都勾去了。”王文鹰涎皮地凑近跹跹脖颈,深吸一口气,陶醉地微眯了眼,“以前美人儿是万花丛中一朵。如今配上这香,就如红杏一枝出墙来……呸呸,是牡丹一枝傲群芳,傲群芳。” “正是鹅梨帐中香。”跹跹玉指纤纤,笑意温软,“跹跹也是几日前偶得此香,竟觉得甚是般配奴家,故日日熏点,谁知大人喜欢至此。日后但凡大人来,跹跹就用此香,好还是不好?” “好甚!好甚!本大人就喜欢这味儿!”王文鹰的手不安分地在跹跹腰际游走,丝毫不顾及场合,目光渐渐火热起来,“美人儿,本大人千金送璎珞,你可要如何报答呀?” “瞧大人这急的,总得把买卖先了了再。”跹跹的笑意毫无异样,她转头看向辛夷,“怀安君出价几何?” 所有人都愣了。 买卖规矩,价高者得。王文鹰已经出价一千两,辛夷没有及时出价,想来是比不过银子,那这桩买卖就已经了了。 跹跹再向辛夷问价,就实在让人摸不清她的意图。 辛夷也有些发怔,下意识的答道:“本来……本来……本郡君打算出价五百两……” “五百两!瞧你那穷酸样!没点本钱还敢和王家作对!来舔本大人的鞋尖差不多!”辛夷话音刚落,王文鹰就大笑起来,笑得白眼都快翻到上了。 诸人也都陪着笑起来。如看个乞丐般看着辛夷,生怕向王家献媚晚了旁人一步,就算性冷儿如辛夷,此刻也有些难堪起来。 然而,跹跹不大不的一句,却让整个现场有片刻凝滞—— “五百两价高!璎珞归郡君!” 王文鹰最先反应过来,恍若被人打了一巴掌,他拼命甩着满脸横肉:“美人儿,我没听错罢?你识数么?五百两与一千两,价高的是一千两哩!怎的归她辛夷了?” 连辛夷也再次确认:“跹跹姑娘,你可听明了?本郡君出价五百两。” 跹跹走上前来,朗声震震:“五百与一千,从数量上看,高的确实是一千。然而从银子的重量来看,郡君的银子就比王家的银子重太多了。一两辛家银,足以当三两王家银。所以郡君实际的出价是一千五百两,高过一千两。” 诸人听得一懵一恍,现场一片死寂,都待得跹跹继续解释。 “一两王家银当三两辛家银,这多值出来的二两,一两名心,一两名肺。郡君这厢是有心有肺,王家这边确实徒有其表,实则空空如也!” 一两值三两。多出来的二两,一名心,一名肺。 辛家是有心有肺,肝胆相照。王家便是没心没肺,似个绣花枕头,还像个白眼狼。 跹跹变着法的骂毫不留情,把王家贬成了窝囊废,充其量是抱着堆银子,内里连五脏都不齐全,人不像人,倒像个畜生。 诸人皆变了脸色。旋即想到素日王家的作为,又不禁浮现出抹解气,窃窃的发出了笑声。 王文鹰则是陡然脸色铁青,他下意识的怒视向跹跹,可似乎是屋里的熏香太过醉人,女子妩媚的容颜在他视线里放大,竟一寸寸消磨了他的怒气,然后全部转移到了辛夷身上。 “好个怀安郡君!你和那姓窦的子都是一伙的!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把跹跹迷了魂儿罢,帮着你们颠倒黑白,胡言乱语!这个罪加上赎宝的怨,咱们一并算!”王文鹰脖子红得像铁公鸡,他恶狠狠地盯着辛夷,双手一挥,“来人!给我宰了贱女人!把狗屁郡君给老子碎尸万段!” 诸人一愣。且不论四品的诰封算不算事,当场动手喊杀个外命妇,便非君子所为,更非讲理所讲。 然而诸人旋即释然。只因一切放到王家头上,就都变得合情合理了。 王俭敢挟子以令诸侯,那王文鹰杀个外命妇,就不算什么了。哪怕是当场见红,也没有谁敢拦王文鹰半步。 “打!”诸王家厮再无迟疑,直接蜂拥而上,如一群撒泼混狗般,向辛夷讨命而来。 “来人!保护郡君!怀安郡君是我客,若伤在花间楼,我等也逃不了干系!”跹跹柳眉一竖,当先挡在了辛夷面前,指使着花间楼厮道。 呼啦一声窜出来的厮也各个不寻常,面对王家恶狗没有丝毫惧意,放佛都被跹跹美貌迷了心,女子一声令下,前仆后继地迎上去。 第二百三十八章 致死 现场乱作一团。 花灯瓷盆乒乒乓乓碎了一地,误伤的两方人手血流成溪,死尸如杀猪般被抛得到处都是,彼时还笙箫欢宴的花间楼,顿时成了人间地狱。 风流客青楼女尖叫着避让,老鸨嬷嬷心疼生意哭得撕心裂肺,王家随从如恶狗越咬越眼红,花间楼的厮也若脑袋别在了裤腰带,豁出性命地挥拳脚。 辛夷被花间楼厮护着,一时半晌竟连衣角都没伤到,这让王文鹰急得若饿慌了的狗,嘶声嚎道:“蠢货!都是蠢货!连个女人都杀不死!让开!让老子来!” 言罢,王文鹰竟是袖子一撸,夺过一个随从的刀剑,亲自仗剑向辛夷冲过来:“贱女人!老子要把你的头砍下来,当鞠蹴踢!还要砍去你四肢,做成人彘让狗叼!” 本就混乱的现场更加混乱了。 王文鹰亲自动刀子,急坏了王家一帮人。“大人只管瞧好戏”“大人一边高坐,待的们取命来”的劝声如雷,生怕王文鹰牵连伤到,谁都逃不了干系。 然而王文鹰杀红了眼,眸底的戾气几乎凝为实质,他左右几脚踹开阻拦的随从,三十出头的身躯像条绿眼睛的肥狼,向辛夷狠狠扑过来。 “保护郡君!”跹跹一声娇喝,震裂云霄。 “王文鹰你敢!”辛夷情急之下,也是怒目大喝。 “要杀死人了!”围观百姓吓得一身冷汗飙。 王文鹰打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何时手里碰过真刀子,如今一动真格的,竟是满身横肉都运动不协调,加之周遭混乱推搡,辛夷衣角还没碰到,他就自己乱了步伐,重心向阑干外倾去。 “王大人心!”几方人同时发出了惊呼。 然而太晚了。 最后一个“心”字的音儿还没散,营救的随从还没来得及伸手,便听得咔擦一声,木质阑干被男子肥胖的身躯砸断,露出了个大缺口。 旋即,王文鹰像个秤砣般坠了下去。 扑通一声闷响,花间楼的地面抖了三抖。诸人再定睛一瞧,王文鹰已经一动不动地趴在了底楼台子上。 花间楼是“井”字型楼阁,四面环绕,中间井,正对底楼大堂的戏台子。王文鹰便是从二楼坠落到了底楼的戏台子。 片刻的死寂,所有人都刹那地吓傻了。然而半刻后,所有人都疯了般的向底楼拥去。 “王大人您怎么样了?”“来人!通知王府!传郎中!”惊惶的叫声连同各路营救的人手乱成一团,十几名郎中如赶鸭子般被火速赶了来。 然而,当所有人发现,王文鹰只有进气儿没有出气儿,花间楼再次陷入了骇人的死寂。 王文鹰双瞳扩大,脸色死白,浑身像个铁铸般僵硬地躺在那儿,有后苑厨房的绿头苍蝇已经迫不及待地停在了他鼻孔上。 “王大人去了!”郎中们连同王家随从,如丧考妣地嚎啕大哭起来。 “完了完了!真出人命了!”花间楼的人直接吓傻了,跹跹也眉头紧蹙,目光闪烁,不知道在想什么。 辛夷的指甲顿时掐进了掌心,疼得她一阵心悸。 出事了。她自然知道,出大事了,王文鹰竟然死了。不过从二楼坠落到戏台上,台子上还铺有红绒毯,竟然像个玩偶似的顷刻就死了。 “这么点高度,就算伤再重,也不可能没得那么快。除非是垂垂老矣的老朽,不然怎么可能摔丢了命!王文鹰三十出头,青壮肉实,怎么伤也没有死的道理!” 辛夷蹙眉呢喃,目光不停在二楼阑干和戏台上流转,她甚至亲自上下楼梯几遍,确认了高度,都只让心底的疑惑更深。 一个最多致伤的高度,怎么可能致死。还是顷刻致死。 然而已经没有时间给她理清缘由了。因为王文鹰就死在了她面前,而且是间接地死在了她手下。 就算王文鹰是自己失足摔死,起因也是由了宿敌“怀安郡君”,此番王家的喽啰自然活不了,而更大头的账就要算在“怀安郡君”头上。 若不是怀安郡君惹起了冲突,王文鹰也不会吵着诛杀。若不是他吵着诛杀,也不会亲自动刀子上阵。若不是他动刀子上阵,也不会踩空脚坠下来。 再算算王家和辛夷的结,以前吵吵闹闹,好歹没有实质损害,但如今摆了条人命,这个意义就不一样了。 正三品御史大夫王文鹰死了。 王俭嫡出儿子王文鹰死了。 下一个死的很有可能就是“辛”。 辛夷浑身一抖,忽的腻了身冷汗,一股强烈的生死危机当头笼下,竟让她瞬间呼吸困难,脸色都苍白起来。 危机。生死危机。不仅是她,而且是整个辛氏。是她辛夷从来没有面对过的,针对整个辛府斩草除根,旧账新帐一起算的危机。 十六岁的辛夷,头一次感到了恐惧,那是从她每个毛孔里散发出来的,对于死亡的直觉,她放佛看见一条鲜红的血河流淌,从辛府一直延伸到她脚下。 将她湮没。 将整个辛府湮没。 这厢花间楼乱了套,那厢临街茶楼却是静好安宁。 某处临街雅间,珠帘银钩卷,梨木翘头案一张,案上一壶热茶,一个茶杯,紫笋茶的缭缭白雾将汝窑瓷具都熏绿了几分。 凤仙独坐于案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啜茶,她的目光凝向了不远处的一幢府邸,府邸大门上挂着个乌木牌匾“辛府”。 “只有一个茶杯?”一个悠悠的男声响起,旋即一只指尖伸来夺凤仙的茶杯,似乎要据为己有,“那就只好借用你的了。” “你来作甚?茶杯一只,我断无客的。”凤仙砰一声打落男子的手,声音冷得像块冰,“伏龙先生,柳禛。” 柳禛一袭素衫鹿裘,头戴蓑笠,脚踏芒履,像个浪迹林间的隐士夫子,质朴到清汤寡水,丝毫瞧不出他便是名震下的伏龙先生。 “过多少次了,当唤我师兄。”柳禛并没见怪凤仙的失礼,反而自然地拉开月牙凳,坐在了木案的另一边,“我只是来讨杯茶喝,可不是有意来见你的。你入长安数月,只往李赫那儿跑,都不告我一声。今日凑巧碰见,你断不能怪罪到我身上。” 柳禛话得清淡,眉梢都装作不在意地上挑,然而眼角余光却偷偷地瞥着凤仙,留心着女子的每一丝反应。 凤仙从鼻翼里挤出一丝冷笑:“有意的又如何?碰巧的又如何?我入长安无关乎你,来茶楼喝茶也无关乎你,你何必打先解释一通,倒像做贼心虚了。” 第二百三十九章 治命 柳禛清咳几声,尴尬地摸摸鼻子:“罢了罢了,我是做贼心虚,你不也做贼心虚?连续几日来这茶楼,干瞧着辛府,还不是犹豫着救不救绿蝶。口口声声自己信义如何,如今还不是被情义绊着,终归无法眼睁睁看着她伤重。” “她为了不违和辛夷的义,几番把自己往绝路上逼,如今伤重成这样,是她自己选的。”凤仙的眸色有些闪烁,“她选了和她娘一样的路:忠义两难全。她娘跳下护城河,如今她也得自己承担结局。不过是早晚而已,多活几日又有甚区别。” 凤仙顿了顿,眉间有沉郁的凉萦绕:“这是她的命。我救得了她此刻的伤,却救不了她一生的命。治好了一时半会的伤,不过都是徒劳。” 治得了病,治不了命。 冥冥之中,命自有定数。一时的痊愈半刻的恢复,都犹如溺水的挣扎,扑腾无论多久,最终都要被水湮没。 徒劳而已。 都人选定了自己的命,便也同时选定了结局,命运的轮轴开始转动时,人力大抵真的太渺,怨不了老爷也怨不了自己。 “你还是这么认为?你打就爱钻牛角尖,钻了这尖儿一辈子也没出来。”柳禛无声的一声叹,“好,就算你的都对,那你连日来茶楼又是什么意思?迟迟疑疑,踌踌躇躇,几次走到辛府门口了又折回来。若真是命注定,那你大可不管,让绿蝶等死就好。” 凤仙一愣,目光有些躲闪起来。她慌忙将茶杯送入口中,想掩饰自己的心绪,却又喝得太急,被热茶呛得连声咳嗽。 柳禛连忙探出上半身,伸出右手,抚着凤仙的后背,动作自然地好似他们打就这样,青梅冒冒失失脾气倔,竹马温温念念笑缱绻。 “你呀,心虚了就呛水,我还不了解你?自己承认罢,就是舍不得绿蝶死,犹豫着救不救她。你那命该死的理论又去哪儿了?自己都违逆了自己的信义,还好意思钻牛角尖。” 柳禛柔声嗔怪着凤仙,如同怪着个孩子,眉间氤氲起的温软,还是两人儿时的模样。 “治得了病,治不了命。绿蝶的命已定好,救得一时伤又有何用?我不过是欢喜这茶坊的茶,连日来喝喝不倦罢了。”凤仙争辩了几句,语调带着股赌气的犟劲儿。 “我可没见过,来茶坊喝茶,每日都带齐了药箱的。”柳禛的语调愈软。 “我是凤仙神医,随身带药箱有错么?”凤仙微微红了耳根。 “就算药箱没错,那我还是没见过,喝茶对着人家辛府大门,连日眼珠都不转个的。”柳禛噙笑。 凤仙不话了。她低下头去,如吵架吵输了的孩童,嘴巴瘪得像朵花苞,却还是拿不服气的余光瞪着柳禛。 “师妹,别嘴硬了。你就是想救绿蝶,又过不去自己那套理论的坎儿。”柳禛重新斟茶,笑意温软,“你这个牛角尖钻了一辈子也该出来了罢。” 凤仙瘪瘪嘴,不置可否,只是低低呢喃了句:“你还是那么想的?病可治,命也可治。” “不错。病可治,命也可治。不仅人命可治,国命也可治。”柳禛的眸底划过抹精光,一股浩然之气从他身上蓬勃散发,“你我就因为这点看法的不同,闹了十几年的别扭,你连师兄都不再唤了,值得么?” 凤仙没有回答柳禛的问,反而目光有些恍惚,想到了些仍然如在昨日的往事:“你以前,当今之国,如重伤病人,需良医方可治。所以你才积极地参政入世,追随选中的主子,便是为了这个信义么?” 柳禛点点头,眸底那点精光愈盛,映得他眉心似有灼灼烈火烧,淬炼出一腔热血丹心,锤炼出一方浩然之气。 平治下,舍我其谁,已降大任于斯人也,治国齐家安下。 “我柳禛此生,当治百姓命,治社稷命,治家国命!”柳禛一字一顿,掷地有声,震得这长安肮脏的大地都震了三震。 凤仙有半晌沉默,良久她抬起头,脸上重新布满了淡漠的犟气儿:“我果然还是不能认同你,我果然还是认为,治得了病,治不了命。白费你一番好口舌了。” 柳禛摇摇头,又点点头,脸色并无太大意外,只是半开玩笑地耸耸肩:“我就猜到,这牛角尖你还得钻下去。十几年都这么过来了,我再不习惯也习惯了。罢了罢了,不过现下有个消息,倒能让你摆脱此刻的徘徊。” 凤仙重新整了整心绪,正色道:“什么消息?” “王文鹰死了。众目睽睽下摔死的,间接由了辛夷。”柳禛泛起抹古怪的笑,“王家铁定是要把账算在辛夷头上。旧账新账一起算,此事怕会闹大。而看着自家姑娘陷入险境,你觉得绿蝶会怎么做?” 凤仙一惊,几乎打翻了茶杯:“正三品御史大夫,王俭嫡出儿子,那脓包王文鹰死了?” 柳禛点点头,压低了语调:“刚刚从花间楼那边来的消息。几十号长安百姓眼见着的,当场断的气,不会有错。” 凤仙咧了咧嘴,忽的笑了。 一个太过凉薄的笑。仿佛人命的挣扎,命运的不可堪,冥冥中的众生悲喜,都不过是她玉指间探出的一点胭脂沫子。 命不可治。故无解。故解已定。 “没有登门医治的必要了,太晚了,太晚了。她终于还是走到了这条路的终点。” 凤仙自言自语了句,便收拾起药箱,往木案上扔下几两碎银,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只是那步伐微有不稳,秋风中留下她低吟浅唱。 “三春阑珊蝶飞来,暗夜丹心映四方……” 秋风起,长安不安,送君千里终一别。 十一月初,立冬。 长安城也在这陷入了满城冰霜。空气压抑得像结了冰渣子,阴惨惨的北风凄凄呼啸,刮得人心凉掉了半截。 王文鹰死了。 正三品御史大夫,王俭嫡子,王文鹰死了。据是因和怀安郡君的纷争,失足摔死在花间楼,当场毙命,连郎中都来不及赶到。 整个长安都被震动,整个九州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因为当王俭得知消息后,就命人把花间楼砸了,并放下狠话“血仇血报”,旋即王家控制的北郊禁军,开始向本家调动聚集。 第二百四十章 迷局 黑云压城城欲摧。所有人都知道,王俭怒了。 这个结果要么是血流成河,要么是睚眦必报,花间楼或是当的厮都是前奏,真正的血案将从辛府拉开。 而最终瞄准的靶子,必是怀安郡君,辛夷。 仅仅三后,王俭就率领三百北郊禁军,着丧服,披麻孝,荷刀戟,抬着王文鹰棺木,将辛府水泄不通的围了起来。 王家公然放话:辛府要么交出辛夷人头,要么王家进军覆灭辛府,期限三。三后,无论辛府的答复,王家都将用辛氏之血,祭王文鹰冤魂。 皇城长安,子脚下。王俭没有皇帝旨意,僭越调遣大内兵将,诛杀另一个同为朝臣的世家,这像极了当年卢家对长孙的行径。 只是这次,辛府怕没有长孙的幸运。 三百禁军,刀剑出鞘,将辛府围成了个铁桶,人进不去,也出不来。一股杀意凝成发黑的戾云,盘旋在辛府上空。辛府大门紧闭,隐隐可闻哭泣声,昔日的书香仕门,如今成了座现世的大坟茔。 一日日,向黄泉,一刻刻,入地狱。厉鬼夹道迎,黑白无常候。 然而,辛府的沁水轩却很是安宁。放佛外界的纷纭,府外的杀机都被隔绝,连廊下的秋海棠树上,都还有麻雀儿悠闲地啄着果子。 轩中某处厢房。辛夷看着榻上的绿蝶,笑意在泪眼中化开:“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我的心悬了多少,如今终于坠了地。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郎中只是醒过来,伤势还不容乐观。” 辛夷只了几句,眼眶就热得厉害,她猛地吸了吸鼻子,将泪意压回去,才能继续道:“不过,药慢慢服,伤慢慢养,终有一可以好的。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辛夷不停重复着“醒了就好”四个字,她想安慰绿蝶不要多想,也安慰自己她会好起来,然而看着绿蝶的模样,她的手还是后怕得微微发抖。 榻上的绿蝶面如金纸,双目涣散,惨白的嘴唇开了裂,汗水浸湿的青丝一缕缕贴在额角。她蜷缩在被窝里,只露出张脸,愈发如个脆弱的木偶,就算睁着眼,下一刻也有可能断了气。 然而,这般的绿蝶却从被窝伸出手来,拍了拍辛夷颤抖的手背:“姑娘莫要为婢子担心了。奴婢醒过来了,就总会好的,奴婢还要伺候姑娘。” “我辛夷是不信鬼神的,今日却太过感谢老爷,把你还给了我。”辛夷的眼眶红成了桃子,“你这个傻丫头,自己都是病人,还担心我来寻我。是作甚被迷了眼,大好的人从崖上摔下去,给自己摔成这样。” 辛夷话得情深,眸底却掩饰不住,一划而过的怀疑。 失足坠崖,被江石划伤。郑家所讲的理由漏洞太多,生生把绿蝶编排成了孩子,还是个走路都不瞧脚下的顽童。 她不知道郑家为什么要连同来瞒她,她只想知道绿蝶自己的解释,如当年那碗石中玉,她把命豁出去的想相信她。 绿蝶眸色闪了闪,但只是片刻,就露出了如昔浅笑:“奴婢那日本就病重,身子不太听脑子使唤,走路都是踉踉跄跄,加之当时黑,奴婢心急姑娘安危,脚下看花了眼,便摔成了这般冤大头。” 绿蝶得自然,辛夷的眸色却是一寸寸暗淡。 就算坠崖的理由成立,为什么去江边的原因却太荒唐。若是绿蝶真来找她,眼瞅着久未见影儿,最正常的反应是折回府,而不是一个人瞧风景般的逛到江边去。 然而和绿蝶一样,只在片刻之后,辛夷的眸色就恢复如初,金兰情深,真诚温柔,看不出丝毫怀疑的痕迹。 她不知道,是自己愚蠢,还是自欺欺人。她和绿蝶同时选择的,如装傻般回避真相。 “过去的就别想了,好好养伤才是关键。郎中的方子开了一摞,药材都是长安城最好的。你别尽念着伺候我的话,先一心把伤养好,别的不用多想。”辛夷反握住绿蝶的手,泪珠在眼眶打转。 绿蝶低低应允,笑意温软,她瞥了眼辛夷还在发颤的手:“婢子醒过来了,也应允了会好好养伤,姑娘还在怕什么呢?” 辛夷一愣。这才看到自己的手还在发抖。 她前时竟没有留意到。那仿佛是从心底侵入的恐惧,无声无息的就锁定了她全身。 见辛夷沉默,绿蝶的笑意愈发沉沉:“姑娘怕的不仅仅是婢子的伤,还有府外的王家罢。” 辛夷浑身一抖,如个断线的傀儡,头颅猛地垂了下去,青丝拂下来,竟看不清她是如何神色。 “怎么办,绿蝶。我没了法子,我只能躲在府内,都不敢出去的。” 这番话得直白。 绿蝶笑了,如安慰个孩子般的笑了:“以前觉得姑娘是冰雪玲珑心,如今方知姑娘也是个俗人,也会怕成这个样子。” 辛夷自嘲地一声笑,凉到了人心坎上:“我辛夷本就是个俗人,俗之又俗。刀架在脖子上了,我就是怕。王家逼到这个份上了,我就是腿软。” 她本就是俗人,从来不是完人。她不是手段通的弈者,不过是贪嗔喜怒的辛夷。 “我整日都在想,无数遍的回忆当时情景,不过那么点高度,戏台子上还有软毯,王文鹰怎么就摔死了呢。”辛夷摇摇头,又点点头。 她整日整夜,辗转难眠,都想不出王文鹰怎么就摔死了。致伤的高度赔了条人命,好似是老爷故意开的玩笑。 然而更有可能,是棋局开的玩笑。 王文鹰身为嫡子,被保护得滴水不漏,蚊子都没咬个。身形虽然胖点,但绝对康健,也没有什么隐疾的流言。 唯一的解释是:有人要他死。 辛夷脑海里一划而过那日的熏香,那日在跹跹厢房里闻到的熏香。能迷人到骨酥心软的香,还有跹跹那番劝她不要多闻的话,细想来着实诡异。 王文鹰是跹跹的老相好,常日往她那儿跑,闻这熏香必有些时日,若中了熏香的什么道儿,身子被从内里掏空,虽然外表看不出异常,但体虚得一摔致死,却是大有可能。 辛夷越想越心惊。一个暗中布下的大局,被自己无意戳破。而更可怕的是,她还不能确定,自己是意外中途插脚,还是本就是借刀杀人的刀。 换句话,背后布局的人,是要王文鹰日日被香侵蚀,慢性致死,还是要借她辛夷的手,直接摔死。 第二百四十一章 计策 “绿蝶。我好像陷入了个局中局。一个不知道是针对王文鹰,还是针对我辛夷的局。”辛夷只觉得自己的手,又不可控制的颤抖起来,“好毒的局。一棋两命,甚至一棋数命。” 绿蝶眸底幽光一闪:“姑娘不必多想,眼下是王家的危机为紧。若局是针对王文鹰的,那目的已达到,姑娘只要解了府外之危,便是皆大欢喜。若是针对姑娘的。” 绿蝶顿了顿,轻轻按住辛夷发颤的手:“若是针对姑娘的,姑娘也只要解了府外之危,让那人算盘落了空。那人必有下一步动作,姑娘抽丝剥茧,必能看出门道。” 辛夷抬眸一笑,眸底浮出清明之色:“总归一句话:解了王家之危,为万策上上策。然而本姑娘,此刻偏是半策也没有。” “婢子虽是个奴才,不懂棋局中的算计,却知道农家是如何捉黄鼠狼的。”绿蝶大有深意地续道,“冬日来了后,黄鼠狼没得吃的,胆大到来偷农家的鸡。有经验的农家不是将鸡窝重重锁住,而是故意敞开,教黄鼠狼以为捡了大发,得意洋洋地准备开荤时,却一脚踏进了捕兽夹。” “这叫欲擒故纵。”辛夷下意识地道。 “或者,要让一个人掉下来,先是要把他捧上去。”绿蝶笑了。 辛夷的心猛地一跳。 欲其死,先予其生。黄鼠狼会得意迷了眼,人心也会猖狂糊涂了脑,而一瞬的迷眼会致生死,半刻的糊涂就会改输赢。 “王家的三日期限,躲着也躲不了。还不如把我的人头送到王俭眼皮子底下,让王家的尾巴再翘上一分。”辛夷若有所思地站起身,“本姑娘应该出府去?再激他王俭一激?” 绿蝶赞许地点点头:“不错。闹得越大越好。王俭以前狂妄或现下放肆,是因终归没触及到其他方的底线。可若他的野心再大一点,想借辛府效长孙,变成第二个卢寰,就没有人还能坐得住。” “但还有种可能:其他各方因为畏惧王家,忍声吞气,隔岸观火。”辛夷的眉头刚舒展开,又蹙了回去。 “以前或许会,但如今绝不会。”绿蝶一字一顿,斩钉截铁,“只因一个字:卢。” 棋局之中,唯有利益。没有犯到自己的益,叫人爷爷都叫得欢。而一旦碰到自己的利,孙子会立马拿起屠刀。 “原来如此。卢家,是最好的前车之鉴。”辛夷嘲讽地冷笑,眸底一点点蓄起了精光,“王家耍耍威风,其他四姓还能忍,但若王家今儿想效仿卢家,成为下第一家,其他四姓拼了家底也会阻止。” 虽五姓并列,但也有强弱区别,总归要有个人打头。前儿你今日*我,风水轮流转,舍些利惠,换得共享富贵。 然而若涉及到吞并或掌控,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 狗急了也能跳墙。逼急了的其他四姓,也会成为咬人的狼。 吃一堑长一智。经历了第一个卢的其他四姓,不会再允许第二个卢。 辛夷赌的,是其他四姓向卢寰交的学费,是他们学会的一条底线:无论是谁,狂则狂矣,最多是五姓为首,绝不能是五姓一家。 不过是转瞬之间,辛夷已想通了诸多机窍,一盘与五姓七望对弈的大棋在她脑海布下,王家为明棋,四姓为暗棋,输赢赌命。 而她辛夷是弈者。是第一次站到了下人面前的,下棋者。 一点火星子从辛夷眸底扑腾而起,映得她眉眼灼灼生辉,一股异样的威严从她身上散发,光风霁月若有山河升华。 辛夷拂袖而起,便要离去,可刚走到门口,她的脚步又兀地滞住,也没有回头,只有声音幽幽响起:“三言两语,就点透了危机解法。本姑娘竟从不知,一个侍女如此会下棋的。” 没有太多温度的话,却带了淡淡的怀疑,还有股无法回避的哀然。 绿蝶脸色如昔,如儿时朝夕相对那般,笑意温软:“绿蝶会不会下棋,都只为姑娘落子。绿蝶是姑娘的奴婢,作奴婢的赌上命护着主子,姑娘只记得这点就好。” “是么?”辛夷咧了咧嘴,鼻尖有些发酸。 她想起质问绿蝶石中玉时,她也是这般波澜不起。那时她迅速的抬起头,竟没有瞧清她之前是如何的神色。 如同夜色中飞舞的蝴蝶,一个人担下所有的罪孽和命运。 辛夷再没有迟疑,推门而去,沁水轩的雕花木门哐当声阖上,顷刻将榻上的女子湮没在黑暗中。 辛夷前脚出沁水轩,后脚就看见了站在苑子里的辛歧。 他就一个人站在那里,似乎有些时辰了,鞋底儿都凝了薄薄的霜,初冬的风拂起他鬓角白发,如破棉絮般四散开来。 “爹?”辛夷一怔,“府中人都乱了套,怕的怕哭的哭,爹不去看着行么?彼时王家刀剑还没动,府中人心先散,可就是大不好了。” 辛歧走上前来,不知是北风太冷,还是初冬太凉,他的鼻尖有些发红:“王家要的是你的人头。作爹爹的,最担心不该是你么?” 这番话有些直白。直白得有些陌生,却又很自然。 曾经辛歧为了守护窦晚的遗愿,隐瞒辛夷的身世,他对她冷眼相待,极尽刻薄,以免引起长安城中无数眼睛的怀疑。 女儿的怨,他压抑的心,都不如辛夷的一生静好重要。她已经付出了一条命,他便什么都可以赌进去。 他和她的目的是一样的。以爹娘的血肉,护她岁月温柔。 然而此刻面对生死危机,他再也装不住那些脸面,十余年亏待的父女之情,他好想在这几时都补上去,都让她知道,都呈现在日光之下。 辛夷心头一热,像个孩子般的抿嘴笑了:“爹爹放心,紫卿已有了对策。断不会轻易将这人头送上的。只请爹爹以家主之令,召集辛氏族人一声,但凡自愿与我出府解辛氏之危的,立马来沁水轩。不愿意的也不强求。” 辛歧点点头,一连了几个“好”字,并没有问辛夷的打算,就立马吩咐了厮把话传下去。 厮领命去了后,辛歧又看向辛夷,有些欲言又止:“真的有对策了么?你踏入棋局不久,真的知道怎么解了么?可需要爹爹什么帮忙?生死危机比不得寻常,你打性子倔,可不要什么都自己担着。” 辛歧顿了顿,打量了眼辛夷,迟疑道:“你打算就自己出府去,对峙王家?你清楚府外是什么情况么?你知道王俭是多么心狠手辣的人么?” 第二百四十二章 父女 “不错。管他外面刀山火海,女儿一个人去就够了。反正王俭要的只是我的人头,爹爹只需留在府中,安抚人心,特别是杜家兄妹,他俩终归是外姓,别牵扯进我辛家大难来。”辛夷语调温软,似乎竭力让父亲宽心。 她自己都没有太考虑的事,眼前这个当爹的男子却是太操心,这种操心近乎于神经质,却无论如何都让人厌恶不起来。 只会心尖滚烫,一路滚烫到眼角。 十余年的怨结,瓦解得轻而易举。 然而辛岐的脸上却浮现出轻怒,仿佛是训斥个不听话的女儿,怪她自己冒冒失失,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却不知道在双亲眼中,她永远是个只会闯祸的孩子。 “我不许你这么冒失!性命攸关的事,比不得儿戏!你娘舍了一条命,换来你的余生安稳,你便是自己不在意,我也不能失信于你娘!你就好好待在府中,待爹爹去和王俭交涉,多少能为你拼点生机!” 着,辛歧就要吩咐下人,把辛夷强制拐回沁水轩,辛夷连忙眼疾手快的挣脱开来,提着裙摆跑到三步开外。 “爹!我又不是孩子了!哪有你这么绑人的!”辛夷哭笑不得,“我好歹是怀安郡君!您老在下人面前给我留分面子成不?你好歹听我两句?” 辛歧的眉尖依然蹙成团,看辛夷的眼光就像看个塌下来都还不知道厉害的顽童,满是忧虑担心,还有丝恨铁不成钢。 “便教你辩几句!你的法子若是不够看,就给我乖乖待府中,王家再怎么凶恶,有爹给你挡着!你休想自己冲出去!” 辛夷敛了笑容,忽的敛裙拜倒,对着辛歧行了大礼:“紫卿只问爹爹一句,爹爹不信我,可否信她的女儿?” 她的女儿。窦晚的女儿。青蚨主的女儿。 辛歧一愣,目光有些恍惚起来。那个面对他的匕首,仍娓娓评议君王之政的女子,那个面对腹中的秘密,以一条命换一条命的女子。 她的面容和此刻辛夷的面容,两幅花靥逐渐重合,竟然一眉一眼,都相像了紧。 北风拂过辛歧鬓边的白发,他忽的眼眶滚烫,喃喃道:“真想让你娘看看如今的你……真想让晚晚看看我们的你……” “爹,你什么?”辛夷凑过身去,迟疑道,“什么我娘?” 辛歧语调低微,如同梦呓,夹杂着呼呼的北风,枯枝的撞响,教人一时没听清。 “没,没什么。”辛歧眼眸一闪,脸色恢复了正常,他重新看向辛夷,眉间的担忧带了哀凉,“既然你心意已决,为父也没法劝了。只最后嘱你一句:此番出府对峙,绝不是玩笑。可不要逞心性儿,端着自己的傲气了。腿软点,头低点,甚至效胯下之辱,只要能回来,只要还回来……” 只要还回来。活着回来。 辛歧已经不下去后半句了。 一道府门隔开生死,他只能眼睁睁送她去,不知送她去的是黄泉还是生门,却只能让开自己作为一个父亲的阻拦。 他只求他活下来,这条他和她拼尽一生保下来的命。 辛歧努力想让自己面容正常点,努力想对这长大了要自己闯的女儿挤出丝笑容,却还是无法控制地鼻翼一阵颤,刹那就红了眼眶。 “紫卿,紫卿呐,对不住了。从前我故意冷待你许多,让你受委屈了。我到底不是称职的爹,不是让你念着可亲的爹罢。对不住了,我如果现在不,不知道你还能不能听到……” “爹,你那是为了保我,为了不让外界对我的身份生疑。你不需要对不起,以前不需要,现在也不需要……”辛夷的声音有些不稳,萧萧的北风吹红了她的眼角。 辛歧摇摇头,凉凉一笑:“就算初衷是这样,但做过的事总会留下痕迹,过往不是那么容易消磨的。若你此次能平安回来,也让我弥补些过去,若你不能回来……便当没有我这个爹了罢……” 辛夷只觉得一股股热流往心尖冲,喉咙酸痛得厉害,要拼命咽唾沫才能缓解些。 她看到辛歧的白发似乎又多了几缕,束发簪簪不住,从缝隙里划出来,在北风中如白茅草地飘。 她的爹老了。 “爹,我会回来的,娘亲不在了,我还要回来陪你……女儿会回来的……”辛夷终于按捺不住,一滴热泪从眼角滚落。 辛歧还想什么,却听到一阵脚步声,原来是传家令的厮,带着八十几个族人回来了。 男女老少,兄弟姐妹,都是按照辛夷方才放出去的族令,愿意追随辛夷出府解危,而聚拢来的族亲。 “六姑娘,我们都跟着你!你怎么办就怎么办!王家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陪你一块出去!”“上次辛氏奖惩,让我识得了六姑娘为人,打心眼佩服!可不能看着六姑娘一个人陷入险境!” 辛氏族人七嘴八舌,将辛夷簇拥在中间,脸上都洋溢着真诚的不忿。 “谁怕了王家!明明是他们栽赃!若是六姐姐没了,王家也不会放过辛府,还不如出去和他们斗一番!”辛芷也攥紧了拳头,坚定的看着辛夷,“阿芷听六姐姐的!” 辛夷才憋回去的泪又要滚下来。 按照她的计策,带一部分族人出去,她没想到会召来太多。毕竟生死攸关的事,还能献上她的人头换自家性命,她实在不敢奢望所谓的人心。 然而,八十几号人给了她答案:血脉相连,同根同枝,人心太脏,却也到底是肉长的。 “好,好,好,都是我辛夷的好族亲。我辛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以这条命担保,断不会带你们以身犯险。”辛夷环视着诸人,却是目光一滞,下意识问了句,“大嫂呢?” 族亲大部分还是和辛夷关系近的,孙玉铃在其中,辛芷在其中,连大奶奶周氏都拖着病体来了,却不见按道理应该有的高娥。 “大嫂她笨手笨脚的,出去只会给六姐姐添乱,就留在府中给六姐姐祈福,不随我们一块去了。”辛芷银铃般的解释传来。 辛夷的眉间腾起股冷意:“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再怎么奖惩,有些人还是那些人。” “六姐姐,你传下的族令,随你一道出府,能解你的危还能救全族,到底是怎么个妙策?”辛芷拉了拉走神的辛夷,睁着大眼睛问道。 第二百四十三章 送头 辛夷不再去管高娥的乱绪,她正色看向族人们,把计策略略一,虽然族人们有怀疑的有担忧的,但好歹没往回走的,都应了追随六姑娘。 时地利人和具备,如今只需出府一决胜负。 辛夷最后看向辛歧,忽的敛裙跪下,郑重地磕头:“爹,女儿去也。” 顿了片刻,辛夷又再次一磕头,声音有些颤抖:“爹,女儿不孝。” 一道府门隔开生死,此一去,赢者归,输者亡,这是场赌上命的局。 女儿去也,是出府辞别,女儿不孝,是提前诀别。 辛歧摆摆手,想句“去罢”之类的话,嘴唇嗫嚅了几番,却一个字都不出来,他只是默然地转身,负手离去,步伐有些踉跄。 要是再不走,他的泪就要滚下来了。 在女儿面前流泪,他这个当父亲的,也就太没面子了。 辛夷跪在地上良久,地砖上晕开了铜钱大的泪斑,当她终于抬眸起身时,眼角的通红都化为了灼灼的火焰,映亮了她的眉眼。 她转身,拂裙,迈步,带领着八十余族人,往辛府大门去,步伐坚定得震响了上空。 然而,当辛夷走出辛府,看到府外的场景时,眼角的红愈浓了几分。 是愤怒的红。 辛府外四条街道,堵满了整整三百名北郊禁军,黑压压地看不到头,如同秋收时铺盖地的蚂蟥。 诸军刀磨亮,剑出鞘,弓箭都已上弦,利刃尖跳跃的寒光连成一片,空气中的杀机几乎凝为实质,放佛就要将府门口渺的辛夷,瞬间碾压成碎片。 辛夷当面前对的却不是王俭。而是建熙公主。 她端坐在台步辇上,胭脂红如牡丹,唇角挂着抹冷笑,在几十名宫婢侍卫的簇拥下,居高临下地看着辛夷。 而正主儿王俭却在街道对面的茶坊里喝茶。 街道不宽,茶坊无客,只有王俭一个人坐在门口的方案前,悠闲地品着香茗,浑然个欣赏着杂耍的局外人,看辛夷的目光都如看个死人。 轻蔑。这是绝对的轻蔑。还是种已经预定好猎物生死的,冰冷至极的自信。 辛夷藏于宽大袖袍中的指尖倏忽攥紧,但只是瞬间,又恢复如初,连同她每一寸脸色,都在那一刹那平静到极致。 “你还真敢出来。是觉得我王家着玩,还是你吓坏了脑子?”建熙公主弹出了指尖一点胭脂沫子,“还带了一群乌合之众,给你挡刀都不够挡的。我王家杀你如杀条狗,或者杀一群狗,不过是多动几下指尖。” 建熙公主故意一翘指甲,把胭脂沫子弹到了下方辛夷的脸上,重复了一句话:“辛夷,在我王家眼里,你就是一条狗。” 王家随从都发出了笑声,辛氏诸人目光愤恨,敢怒不敢言,建熙公主却抬起了下颌,任日光落入她眸底绽放如火。 曾经的她追随王皇后,背后被人骂是条狗,如今她却可以恣意地骂其他人是条狗。 她忽的觉得,这么多么开心的一件事。 辛夷坦然地置身在四周的嘲讽声中,不慌不忙地掏出锦帕,拭去脸上的胭脂沫子,没有立即回话。 因为她正在打量建熙公主带来的人。迅速地辨认几个面孔后,她心底涌上了股凉意。 没有王文鸳。那个如母狼跟在老虎身后,等着从老虎牙缝里捡肉吃的王文鸳。 王文鸳是建熙铁打的跟班,又顶着王家嫡大姐的身份,今日这场热闹她不可能缺席。 唯一的解释是:王文鸳被王家派去了其他地方。 至于被派去了哪里,王俭在辛府其他地方还布了局,辛夷猜不到,也不敢想。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底的不安,目光重新投向了建熙公主:“首先,我身后的人不是乌合之众,是我辛夷的亲人。再者,公主对了。我辛夷就敢出来。不过,不是坏了脑子,也不是当玩笑。” “那你就是来送死。”建熙公主笑得灿烂。 “不错。我来给王家送上我的人头。”辛夷忽的上前一步,毫无避让地直视建熙,“请公主砍头罢。” 建熙公主一愣。王家随从一愣。三百禁军的刀锋也一滞。 “王家要头,我便送来人头。公主在这儿,不是来取的么?那就请公主砍头罢。”辛夷再次上前一步,直视建熙的眸底,有精光如闪电炸响,“公主不敢么?” 建熙的嘴角抽搐了几下,嫣红的胭脂逐渐变成了铁青,却独独反驳不出一句话。 她虽然打头阵,却是个跑腿的,真正有资格动刀的是街对面的王俭。辛夷让她取人头,是变着法的讽她狐假虎威,借王家脸面耍威风。 “公主不敢么?”辛夷猛地提高了语调,目光如刀地刺向建熙,刺得建熙莫名地就眉心生疼,疼得她龇牙咧嘴。 “你,你,你放肆……我是嫡公主……”建熙指着辛夷鼻尖,咬牙切齿,脸皮抽搐得胭脂直往下掉。 辛夷冷冷的一勾唇,最后挤出肺腑间每一寸空气,用尽力气地大喝一声:“你敢么!” 简单的三个字,惊动地,震裂人心。 建熙公主放佛被打头的金雷炸了下,浑身一阵战栗,直接被喝懵了。连同王家的随从都白了脸,看辛夷的目光如看头兽。 一头独自伫立在那里,身形纤细娇,却镇住了整片河山的兽。 “原来,公主是不敢的。好,那没公主的事儿了。我辛夷去找管事儿的。”辛夷也不管建熙反应,目光直接掠过了她,看向了街对面的王俭,“我们走!去找管事儿的,送人头去!” 最后一句话是对八十余辛氏族人。 有些荒唐似玩笑的话,却让场中每个人都心尖一阵哆嗦。 辛夷再也没看建熙一眼,直接带着族亲们,大摇大摆地向街对面的茶坊走去。 许是被方才辛夷的气势唬住了,三百余禁军也没王家的令,自动为辛夷分出了条道,只听见身后建熙变了音的尖叫—— “辛夷!你这个贱人!你给我站住!我是嫡公主……” 辛夷连头也没回,三下五除二的,带着族人们走到了街道中央,五步开外,就是临街的茶坊。 她离王俭很近了。能看见王俭铁青的脸,还有他眸底毫不掩饰的杀意。 王俭抿了口茶,幽幽开口:“你这是送头上门么?” “不错。不过,不止是我,还有我身后的族人。”辛夷沉沉的笑意化开,如晕染开的一爿夜色,“也就是,只要我死,我身后的族人,甚至呆在府中没出来的余人,也会跟着我一起,自刎头颅,以死追随。” 第二百四十四章 宴饮 “你这是什么意思?”王俭不知怎的,指尖一抖,茶盅里的茶顿时溅出来几滴,在方案上留下几团水印子。 “辛夷死,辛氏亡!”辛夷的笑意愈发灿烂,出来的每个字朗朗震震,如一个个金雷在场中炸响。 王俭脸色一变,直接翻了整盅茶。 四下的王家将士也是虎躯一震,不可置信地瞪大了铜铃目。 辛夷死,辛氏亡。当辛夷的一颗头颅落地时,百余辛氏族人也会弃命相随,同时落下百颗头颅。 辛夷一个人的命和百余人拴在了一起。只能同生,或者同死。 王俭的嘴角抽搐了几番,瞄了眼辛夷身后的八十余族人,从鼻翼里挤出丝冷笑:“人人都是惜命的,你辛夷也不是大人物。老夫还不信,这些族人都是傻的,要为你赌上命来。” “是么?既然大人不信,那就自己瞧瞧罢。”辛夷淡淡地笑笑,缓缓从怀中掏出准备好的刀,搁在了自己脖颈间。 旋即,她身后八十余族人也同时掏出了事先备好的刀,没有一丝犹豫地搁在了脖颈上。 没有人一个字,沉默的八十余刀光,就是最坚毅的答案。 同生同死,以死追随。 王俭的瞳孔兀地收缩。 这一幕比什么都让他觉得恐怖,让他直接脸色铁青,眉目扭曲,猛地一拍方案,寒气逼人的声音放佛从喉咙间挤出:“你在威胁老夫?” “不敢。不过是辛氏同族同心,荣辱与共罢了。”辛夷没有丝毫畏惧,反而眸底骤然爆发出精光,如一道划过夜空的闪电。 王俭架子摆得吓人,但他眸底刹那划过的忌惮,却没有逃过辛夷的眼睛。 她在那一瞬间找到了,其他四姓和王家之间的红线,到底在那里。 五姓可称霸为首。其他四姓可以纵容王俭诛杀辛夷。 绝不可五姓一家。其他四姓却不可能放任王俭屠灭辛氏。 这只会重蹈当年卢家的足迹,而其他四姓已经交足了学费。 故王俭在下放话,要辛夷人头是真,其他四姓会作壁上观。但灭辛氏全族就是假,充其量是耍耍威风,真要动刀子时,其他四姓不可能再坐得住。 这半真半假,这王家和其他四姓间的博弈,就是辛夷救自己,也救全族的把柄,也是她在绿蝶提点下想明白,告知族人的计策。 “好一个同族同心!好一个荣辱与共!好一个怀安郡君!”王俭咬牙切齿,一连三个好字,眉间的杀意染红了他的瞳仁,看上去如发怒的修罗。 他的齿关咬得咯咯响,若是眼神可以杀人,他此刻的目光早已将辛夷碎尸万段。 然而偏偏,他却没有下令动手。 辛夷收起刀,如看笼中兽般地看着王俭,眉梢的自信愈发浓厚了。若是不出意外,她仿佛已算定了此局输赢。 “既然王大人已经告之下,要取我辛夷人头,怎可在下人面前失言?辛夷可不愿以微贱之躯,毁了大人一世英名。”辛夷一字一顿,掷地有声,“辛夷便坐在这儿,等王大人来取头。大人一日不取头,辛夷一日不挪窝。” 辛夷顿了顿,看着王俭的几欲喷火的老脸,音调故意拔得愈发亮了:“辛夷会一直等三,等到大人所谓的期限,然后恭请大人屠灭辛氏全族。” 辛夷将“恭请”两个字咬得敞亮,明明是自处谦卑的话,却如尖刀一刀刀扎在王俭心上。 “你!”王俭眸底的戾气几乎凝成实质,他猛地一锤方案,简陋的木面直接咔嚓裂开了大缝,吓得四周王家将士都缩了缩脖子。 然而,辛夷却是傲然伫立,巧笑嫣然,日光倾泻在她脸上,让她整个人都焕发出灼灼的异彩。 “当然了,若大人在第三前,哪怕是子时前一刻砍了辛夷,也就不用依诺屠灭全族……不过,辛夷人头落地时,辛氏百余人头也会落地,结果倒是一样的。横竖我辛氏都会将人头献给大人,不过是时间早晚的区别罢了。” 辛夷看着王俭的脸色愈发阴沉,转身对辛氏族人笑道:“来人!给本郡君从府中搬张桌椅来,也给你们自己搬一副,咱们就坐在这儿,等着王大人砍头来!” 若是初时听到辛夷的计策,辛氏诸人还有怀疑,然而瞧着此刻王俭的反应,也都明白六姑娘的牛皮不是吹的是盖的,脸色愈发坚毅,腿脚也愈发麻利了。 不到半刻,八十余副桌椅都被搬了出来,如一条长龙在街道上一字排开。 “来来来,坐坐坐!阿芷坐我身边来!大奶奶身子不好,多给她垫点软枕!”辛夷招呼着诸人落座,欢声笑语阵阵,完全把王俭连同拔刀执剑的北郊禁军当成了空气。 或者,当成了街边晒太阳的一群野狗。 一番喧哗后,辛氏诸人坐定,辛夷又噙笑招手:“人家王大人还喝着茶,咱们也不能干坐着不是?距这儿最近的酒楼是哪家?” “红杏酒楼!”辛芷黄鹂儿般的声音响彻场中。 “好,就是红杏酒楼。”辛夷看向族人,如同发了横财的大财主般,双手一挥道,“今儿诸位以命追随我辛夷,是信得过我!辛夷感激不尽,无以为报!故就由我辛夷掏腰包,请各位兄弟姐妹,叔伯姨婶同席宴饮,一醉方休!” “谢过六姑娘。”诸人纷纷起身打千,脸上都带了真诚的红晕,连大奶奶周氏都点头直赞“六女出息了”。 能以一介寒门怼王家,还能怼得王家憋气,以前他们想也不敢想。没想到辛夷不仅带着他们做到了,还大有可能保了自己命,再解了辛府危,这份魄力和谋略已让她成为耀眼的中心。 辛夷朗声大笑几声,连声唤人道:“从府里使几个厮杂役去,把红杏酒楼的菜单都给我点一番!然后盘盘端到这儿来!不用在意价钱,只管拿最好的上!” 辛芷刚想拊掌喜笑,忽的又一怔:“在这大街上摆席?” “不错。咱们就在这儿!一边等王大人砍头,一边吃好了喝好了!”辛夷一拍方案,如个市井丫头般,清喝震彻云霄,“来人!上菜!” 辛氏族人此刻对辛夷都心悦诚服,哪怕王俭的脸色阴得可怖,也只管按着辛夷的计策走。立马有麻利的回府中差了人,半个时辰后,一个个厮就端着盘子从红杏酒楼回来了。 二十余厮,来回折返趟儿,鸡鸭鱼肉,山珍海味,如流水线般一盘盘端到诸人案上。 第二百四十五章 对峙 “听阿芷常去红杏酒楼,可识得这些菜?便给大家伙儿报报菜名,让周围吃不着的人饱饱耳福。”辛夷看了眼四周桩子般的北郊禁军,又笑着对王俭招招手,“也让咱们王大人听听,不定还要赊大人一副碗筷。” “竖子休狂!”王俭浑身都气得发抖了。 他紧紧攥住案沿,压抑着自己的怒火,那案沿都被攥出了寸深的槽,他却独独没勇气攥紧腰际的刀剑。 “大人别介呀!您要是眼馋了哪道菜,只管与我辛夷,我亲自给您端过去。”辛夷故作谦卑地打了个千,笑得热情洋溢,“阿芷!怎么还没报上来?” “六姐姐,你算是找对人了。我最爱这家红杏酒楼,菜单背得滚瓜烂熟。各位兄弟姐妹,各位叔伯姨婶,还有那位王大人,你们听好了!”辛芷脸微抬,不卑不亢,像只傲立于枝头的黄鹂鸟,眸子亮晶晶的。 “砂锅煨鹿筋,鸡丝银耳,桂花鱼条,八宝兔丁,玉笋蕨菜,罗汉大虾,串炸鲜贝,葱爆牛柳,蚝油仔鸡,鲜蘑菜心,喇嘛糕,杏仁豆腐,清炸鹌鹑,红烧赤贝……” “来来来!诸位都用罢,也不用讲礼了。大奶奶,您尝尝这道酸笋……八弟,不要淘气,别拿筷子乱搅忽……叔叔,要不咱叔侄喝一杯……”辛夷如个东道主,走动着四处张罗,笑意没有丝毫异样。 许是受辛夷感染,诸人也都渐渐放下了最后一丝顾忌,吃的吃,喝的喝,饱口腹的饱口腹,猜酒令的猜酒令。 大街上出现了一副诡异的画卷。 当街摆开数十张方案,菜品琳琅满目,欢笑不绝于耳,放佛就是场普通的阖族大宴。 然而宴席四周,却挤满了凶神恶煞的三百禁军,出鞘的刀剑闪着沉默的寒光,街对面茶坊里的王俭,脸色由红转青,由青转白,浑身的杀气几乎浓得凝成了戾云。 没有谁理睬什么禁军什么王,也没有谁理睬什么生死什么危,唯有一场临街欢喜宴,做出了最高姿态的对抗。 王俭只觉得,自己活了大半辈子,还从没被谁这么打脸过。 他心底的怒气如同惊浪涛,一波波冲撞着名为理智的堤坝。 辛夷不动声色的瞥了眼王俭,见得他这副样子,心底的自信愈发浓了,她又招呼着辛氏诸人,朗笑道:“咱们干吃着也没乐子不是?不然请点戏班子(注1),过来唱几曲如何?” “好呀好呀!离辛府最近的是德春戏班,来得快也省事,就请他们罢!”辛芷不过十二岁,长安百般玩乐精通,便是当先做出了提议。 “就是德春戏班!使个人去请来!你们把想听的曲儿都拟好,到时一轮轮唱起来!”辛夷出的每个字,都如尖刀扎在王俭心上,扎得他的脸愈白了几分。 不过半刻钟,戏班子被请了来。二十余伶人看得王家的禁军,还有那脸比炭黑的王俭,吓得腿都软了,哆哆嗦嗦地向辛夷作揖。 “怀安郡君……这是……在这儿唱?” “没见着我们吃着喝着么,不在这儿在哪儿唱?”辛夷嗔怪地瞥了班主一眼,“放心,有什么事儿我辛夷担着!你们只管唱,拿出最好的折子唱,赏钱一分不少,我辛夷还多加辛苦钱!” 班主两方为难。但一听后半句,就笃定了只认大金主,管他姓王还是姓辛。 “那,请怀安郡君先点折子?”班主讨好地奉上了几个戏折子。 辛夷接过折子,目光却没放上去,而是看向了茶坊里的王俭,她晶亮的瞳仁噙着如火的傲气,像火引子般唰地点燃了王俭的暴怒。 “就听《下陈州》(注)。”辛夷一字一顿,让王俭听了明白。 王俭脸皮一抽,方案上又多了条槽。 “宋王爷先赐臣三员大将,三口铡一道旨我带出汴梁,哪一个要贪脏克扣良饷,着为臣先斩首后奏君王……” 胡琴弹唱乍起,一干伶人咿咿呀呀,才唱出三两句话,王俭就再也坐不住,当下抽出腰际的佩剑,三两步跨向辛夷来。 “大胆竖子!休得狂妄!你以为我王俭真不敢杀你么!” 王俭怒喝掣,脸皮睚眦欲裂,眼眸通红如同疯癫,一转瞬就冲到辛夷面前,一把揪住辛夷衣襟,一把就提起佩剑,往辛夷当头斩下。 变故不过是转瞬之间。 三百北郊禁军还没反应过来。 辛家族人吓得傻了一片。 连唱戏的伶人还在余音绕梁。 暴怒的王俭如同失去理智的饿狼,佩剑没有丝毫犹豫地劈头而来,携卷起一股令人心悸的破空声。 辛夷时刻注意着王俭,所以在王俭起身那一刻,她就意识到了危机,然而她没有反抗,任由王俭如鸡仔般提起她,剑斩带起的风扑面而来。 在剑刃离头颅不过三寸的刹那,辛夷瞪目直视王俭,朗声大喝—— “王俭!你敢!” 一声直呼其名,剑势下意识慢了两分,而后两字你敢,那剑尖被唬得兀地顿住。 剑锋堪堪擦过辛夷脑门,一缕青丝被斩断,悠悠飘落到地上。 王俭与辛夷不过咫尺之间,一柄宝剑横在二人中间,剑光映亮了辛夷灼灼的寒目,也映亮了王俭眉心癫狂般的戾气。 “辛夷死,辛氏亡。王俭,你真的敢么?” 辛夷瞳仁雪亮,精光汹涌,比那剑光还要凛冽几分,合着直白又直白的话,让王俭的后脑勺顿感一阵凉意。 “你!”王俭只从齿缝间蹦出一个字,齿关咬得咯咯响,宝剑却是彻底凝滞。 辛夷毫无惧意,凤威浑然,她迎着宝剑的剑锋,凑近王俭的脸庞,勾起抹瘆人的冷笑。 “王俭,你真的敢么?” 辛夷只重复这一句,却教王俭浑身一抖,双眸渐渐清明,暴怒之下的理智逐渐回了来。 他王俭敢杀辛夷,却不敢真灭全族。 而一旦辛夷和全族拴在了一起,他王俭面对的敌人就不再是“辛”,而是暗中观望的“其他四姓”。 王俭握剑的指尖青筋暴起,攥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攥紧,最后终于无力的垂下,宝剑哐当一声被插回剑鞘。 “三期限未到,不到最后,任何变故都有可能。竖子可别得意早了。”王俭咬牙切齿地道了句,就猛地松开辛夷衣襟,转身走回了茶坊。 猝不及防下,辛夷兀地向后栽去,一只玉手及时地扶住了她。 “六姐姐怎么样了?可有伤着哪里?啊咧咧,吓死阿芷了。那剑差半寸就砍着了。”辛芷惊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注释 1戏曲:中国戏曲,从先秦的“俳优“、汉代的“百戏”、唐代的“参军戏”、宋代的杂剧、南宋的南戏、元代的杂剧,直到清代地方戏曲空前繁荣和京剧的形成。也就是,唐代只有参军戏,还没有形成今这么完备的“戏曲”。本文纯是需要,不作细考。 下陈州:河南豫剧《下陈州》,讲述陈州三年大旱灾颗粒不收,国舅安乐侯庞昱抢男霸女、荼毒百姓、克扣赈粮、强征壮丁建造花园,使得陈州民不聊生,包公奉旨下陈州查赈,公孙策设计要来龙虎狗三口御铡,庞国舅潜刺客暗杀包公,被南侠展昭所救,展昭并帮助包公保护人证、受害者,捉拿庞国舅,经包公审明案情,把安乐侯庞昱送进龙头铡,陈州百姓无不感谢为民做主的包青。 第二百四十六章 变故 旋即,整个场中放佛才缓过神来,响起了喜怒不一的吁气声。 北郊禁军自觉失了脸面,各个怒目仇视,恨不得立马将辛夷碎尸万段。而辛氏族人虽不明王俭为何放弃,却也愈发敬佩辛夷胆色,各个上前来恭贺问候。 “让各位族亲担心了,辛夷无妨!既然王大人期限未到,尚有变故,那咱们就继续等着,陪王大人一块等到第三!”辛夷向族人们笑笑,宽慰他们无忧。 旋即,她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一屁股在月牙凳上坐下来,笑喝道:“方才的曲儿继续唱!咱们的席也继续吃!继续继续!” 伶人们早被方才变故吓得腿软,如今瞧辛夷模样,自觉壮了胆儿,哆哆嗦嗦地好歹重唱起来。 辛氏族人俱抹了把额头的冷汗,见辛夷笑得毫无异样,也如吃了定心丸,各自归席吃喝,重新热闹起来。 鼓瑟吹笙,瓜果飘香,欢笑声传出十里外,禁军的杀气也冲云霄,不明就里的只当是百家宴,懂行情的却道是地狱宴。 一场在人世和地狱边缘的宴席。吃的生,喝的死,热闹的是一场豪赌。 而长安暗中无数双眼睛,也在注视着这场宴席。 从白日到夜晚,两方人马轮换着休息,第二日凌晨,刀剑又出鞘,宴席又重开,辛夷依旧点折子唱了一出又一出,王俭也依旧阴着脸喝茶一盅又一盅。 辛府成了长安的中心。 全城除了这一处地古怪的热闹,其他地方都安静到诡异,如同赌局揭晓的前一刻,所有人都紧张得憋住了气。 两日已过,距离最后期限还有一。 长安城的神经始终绷紧,空气压抑得令人窒息。 而这根神经的断裂,正从百里外的城郊开始。 长安城郊的渭河平原,此刻正有黑压压的府军在聚集,一眼望去排到了际,似有几千人之巨。 府军们身着鳞甲式样不一,俨然是不同方的人马,各举了四柄锦绣军旗,上书“崔”,“李”,“郑”,打头的是个“萧”。 萧家府军打头的又是萧铖明。他坐在匹骏马上,似乎很不习惯这般骑乘,他脸色畏缩地泛着白,教旁边的郑诲看得眉心愈紧。 “萧大将军,四姓人马都已聚齐,您可要清点番?”郑诲眸底不动声色地划过抹轻蔑,“还是大将军要先去旁边营帐休息,喝碗蜜水捶捶腿?” “不必休息了,不必了。本将军好得很,好得很。”萧铖明嘿嘿低笑,嘴角却紧张得都绷紧了,“本将军得皇上厚爱,补位五姓之首,怎能临阵逃脱,临阵逃脱。” 郑诲眸底的轻蔑愈发浓了:“既然是皇上厚爱,才让大人捡了个大将军。那彼时真的讨伐王家时,大将军可不要腿软。” 萧铖明放佛始终没听出郑诲的蔑意,笑得忠厚又谦卑,只顾打哈哈作揖,看不出丝毫的异样和破绽。 “这不是还没讨伐王家么?按照四姓的约定,只要王俭不屠辛氏,四姓就不发兵。”萧铖明不在意地摆摆手,“至于杀不杀辛夷,都是事儿,事儿。重点是盯着王俭和辛氏全族。” “这是自然。王俭可杀辛夷,却不可灭辛氏。若他想效仿当年卢家,当街屠灭全族,还真以为我四姓继续装孙子么。”王俭遥遥望向城中方向,冷冷地一勾唇角,“人尚吃一堑长一智。卢家已灭,我等也不是当年的四姓了。” 二人话间,崔家家主和李家家主也策马聚集过来,向萧铖明打了个千,附和道:“此话不错。我等聚兵在此处,无论怀安郡君如何,等的是王俭刀剑砍向辛氏全族的那一刻。剑一出,四姓兵亦出。听城中斥候,王俭还和怀安郡君僵持着?” 郑诲不辨喜怒地笑笑:“这怀安郡君还是有些真本事。斥候最新传来的消息,怀安郡君将自己与全族性命绑在了一起,所以王俭动手不是,不动手也不是。想来王俭也对我们的底线有猜测,才陷入了进退两难。” 崔家家主眺望了眼城中方向,泛起抹冷笑:“王俭这个老狐狸,狂是狂了点,但不算蠢。他必然也有计较我们的底线,所以才让那怀安郡君利用了。不过,他的性子太急,只怕忍不住怒,第三期限一至,还是要大开杀戒的。” 郑诲听得连连点头,眉尖蹙成一团,他又加了十几个军中斥候,往来城中打探动静。 几十名四姓斥候,骏马蹄儿急,驾驾声响彻际,如一条游动的长龙,蜿蜒在长安城和郊外中间,每隔片刻就为四姓传来最新消息。 “尔等一定要瞧清了。把王俭一举一动都盯牢了。”郑诲始终觉得心里不安,便嘱咐了斥候几句。 “大人放心。属下们都盯紧了的。辛府和王家依然僵持着,一方宴饮一方喝茶。”斥候恭敬地打了个千。 “他们僵持着,我们便也不动。但王俭一旦有屠族之举,立马要将消息传回,我等也随即发兵!”郑诲正色道。 “遵大人命。”斥候一抱拳,便要往城中去。 “等等!本大人再一遍:那个辛夷的生死无所谓,甚至一两个人也无所谓,但王俭若向辛氏全族亮刀子,一定要在第一时刻传回动向!”郑诲重复了数遍,生怕斥候记错了半个字。 “属下领命,大人放心罢。”斥候一勒缰绳,便转头策马进城,留下一串响亮的驾驾声。 “只怕辛夷这么一激王俭,王俭怒癫了,迟早要屠族。得把发兵准备做好了,第一时间阻止那厮……”郑诲望着斥候远去的尘埃,忧心忡忡地攥紧了缰绳。 然而,当他看见那斥候刚到城门就折了回来,他心底那点不安顿时猛跳。 “怎么回事?”郑诲连同萧铖明几位家主同时一惊。 “各位大人,进不了城了。城门被关了!”陆续折回来的斥候们焦急禀道。 四姓家主下意识往长安城们看去,这一看不要紧,却是郑诲首先气急败坏的大喝:“蠢丫头!老夫白养了!” 长安城门高千仞,巍峨下第一关。 此刻城门上穿着大魏官服的守军,都被不知何时冒出的另一方人拿住了。那方人马着世家侍卫服饰,拿刀子架住本来的守军,俱俱押到城门垛沿,让城下四姓人马都看了清楚。 而这群世家家兵之首,又以一名女子为首。 郑斯璎。 第二百四十七章 封城 郑斯璎俏生生伫立在城头,青丝懒作髻,素容无粉黛,瞳仁噙着令人心悸的精光,一身雪白丧服在风中猎猎飞舞,如同城上的一面旌旗。 “璎儿!你这是什么意思!”郑诲朝城头大喝,声音都气得变了调。 “郑大姑娘!你这是作甚!”其余家主也惊疑不定地策马上前。 他们实在想不通,一个本该深闺绣花鸟的女子,怎么插手了这盘下棋。 他们更想不到,一个己方郑家的大姐,怎的隐隐胳膊肘往外拐。 郑斯璎瞥了眼被家兵拿住的守军,见守军都被吓懵了,并没有太多反抗,这才满意地看向郑诲几人:“干什么?自然是阻止你们进城。” “你疯了么!你一个妇道人家,来瞎凑什么热闹!此次四姓举兵,事关下策,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郑诲又急又气,脸皮一个劲儿哆嗦。 “女儿当然知道。我在阻止四姓征讨,在为王家提供便利。”郑斯璎面色从容,泛起了抹笑意。 本该是芙蓉向脸两边开的笑意,却让城下诸人看得心间一凉。 如同藏于花丛中的毒蛇,从每一个毛孔都侵入了凉意。 虽知那是自己的亲女儿,郑诲也不禁起了一身鸡皮:“不孝女!你是被猪油蒙了心,不懂当今局势么!王俭杀辛夷,尚在四姓红线之内,我们可以纵容,但王俭若屠全族,这过分了的野心,我等必发兵阻止……” “爹爹不消了!大道理女儿都明白。”郑斯璎一字一顿,语调冰冷,“管他什么棋局,管他什么世家博弈,女儿只要将尔等困在此处,然后给王家作为的空间。不管王家在城中如何,这城门都不会开的。” “疯了!简直是疯了!”萧铖明等人气得来回逡巡,恨不得冲上城门去,将那女子撕为碎片。 “郑大人,你父女俩可是串通好的?早就判出四姓,投靠了王家!”崔家家主眼珠子一转,将满腔怒火和怀疑都投到了郑诲身上。 郑诲百口莫辩,脸皮都涨成了猪肝色:“老夫不知!老夫确实不知情!诸位瞧她的家兵打扮,也不是我郑家的!我要知有这么个不孝女,老夫早就一刀结果了她!又哪里任得她在老夫眼皮子底下,不知从哪里调来群喽啰,和老夫对着干!” 然而几位家主怀疑不减,连四下士兵的目光都闪烁不定,郑诲急得怒火攻心,撕破了嗓子朝城门呵斥:“糊涂女儿!你素来都是明晓大礼的,怎如今发起癫来!老夫劝你及早回头,打开城门,不然你我于兹断绝父女情分,便为一河两岸的敌人,势不两立!” 最后几句话让郑斯璎玉躯一抖,但只是片刻,她的眸底又盈满了坚毅,不带一丝温度的坚毅。 “如此,谢过爹爹十七年养育之恩。”郑斯璎忽的敛裙跪下,向城下的郑诲三拜三叩,在人看不见的地方,一行清泪滚下。 但被她迅速地擦去,再起身间,脸色依然没有异样。 所有人都愣了。 郑诲更是嘴角抽搐,青着脸色,却红了眼眶,半晌也不出话来。 断绝父女情分。郑斯璎竟是没有迟疑的,断绝了父女情分,判出郑家,站到了王家一头,从此为敌我两不立。 “为什么!为什么!你抛家弃父,也要投靠王家!你从来是懂事的,怎这般糊涂!”郑诲变了音儿的向城头大喝,鬓角的白发又多了几缕,被北风吹得呼啦啦飘。 “糊涂?对呐,十二岁那年遇见了他,我便糊涂了一生。”郑斯璎笑了,眸色有些恍惚,有些晶莹在打转。 她想起她第一次见他,是在十二岁,那年三月。草长莺飞,春意芳菲。 他携带一副棋局而来,被丫鬟领路着,前往棋室与爹爹对弈,而她被诸婆子嬷嬷簇拥着,只能老远的瞥了一眼。 穿柳而来,素衣无尘,日光溅入他的黑眸,好似坠落湖心的星辉。 她看得不是太明晰,心间却异样地一阵跳,宛如中了魔般冲到爹爹的棋室,指着他“我要和他对弈”。 那时她会的棋道,不过是闺中四艺的彩头。琴棋书画,四雅俱通,方能配得上她嫡大姐的身份。 她下给旁人看的,或者,下给未来的夫家看的,却独独不是下给自己看的。 然而,输棋给他的那一,她第一次想,下给自己看,下给他看。 十三岁。她仍然输棋。他面无表情。 十四岁。她仍然输棋。他面如冰霜。 十五岁。她仍然输棋。他有了一丝挑眉。 十六岁。她仍然输棋。他终于“姑娘这水平,当得了十岁童生了”。 十七岁。她不再下棋。因为爹爹要将她许给她,下人都他没法拒绝。她以后要做的,是素手洗羹汤,是灯下夜补衣。 然而,玉佩在他门口原封不动,他的大门始终紧闭,曾经的恭喜变为了看笑话,四方的流言比猛虎还吃人几分。 背地里诸人的指指点点,世家间的奚落白眼,还有市井编出的“郑家姑娘送上门,偏到门口也不要”的曲谣,终于让她的心冷成了块石头。 他是石头心,那她也是石头心,既然都无法偎暖,那干脆宁为玉碎。 “我到底哪里比她差了……不过,答案也不重要了……因为我要你死,我要整个辛氏都与你陪葬……辛夷妹妹,对不住了。”郑斯璎低声呢喃,瞳仁渐渐被黑夜覆盖,“就算如此他也不会多看我一眼,但我也不会后悔了……” “不孝女!你到底是为什么!你忘了你斯瓒哥哥是怎么死的么?”城楼下郑诲的大喝打断了郑斯璎的思绪。 郑斯璎瞧了瞧自己身上的丧服,惘然而无力地一笑:“我大抵最后也要下地狱的,彼时任斯瓒哥哥处置,也便了恩怨了。然而此时此刻,我想先了了我和辛夷的恩怨。” 郑斯璎顿了顿,指尖在宽大的袖袍中攥紧:“爹你可知?玉佩放在他门口数日,他连门都没开个。就算是送人的玩物儿,也没有这么拒之门外的。” 郑诲一愣,忽的福至心灵,大概明白了自家女儿的理由,还有长安城中的传言,那个辛家一株紫玉兰,好上了那江家白衣郎。 草木姻缘。容不下第三个人。 “有我郑家给你撑腰,他迟早要应的!你再多等些时日,他迟早会应的!你不该冲动,再多等几日!”郑诲慌不择言地喝着,急得两鬓汗珠滚滚。 第二百四十八章 不甘 “迟早要应的?那我就是放在砧板上的鲜亮玩意儿,像个供人观赏的展物,任下人指点奚落,任他不理不睬么?”郑斯璎深吸一口气,压下鼻尖的涩意。 “他江离有他的傲,我郑斯璎也有我的傲。”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既然石头偎不暖石头,那就捏碎可以偎暖你的那个人。 得不到,也不让旁人得到。这是她郑斯璎最后的骄傲。 “蠢货!愚蠢之极!这是棋局之道,岂能以儿女私情度之!你赶快打开城门,否则别怪我恩断义绝!”郑诲得义正言辞,攥紧的佩剑,似乎随时准备大义灭亲。 “棋局如何,输赢如何,这就是爹爹在意的么?可偏偏女儿在意的,不过是一生一世一双人。”郑斯璎荒忽地笑笑,瞳仁深处却冷得令人心骇。 从十二岁到十七岁。五年苦练棋艺,只为搏君一笑。 她想站在他身边去,喜欢他喜欢的东西,与他并肩立于庭院中,观斜阳,问粥温,琴瑟静好。 然而,五年执着如萤火暖冬,却只换来个半路蹦出的辛夷。她反而成了过客,成了下人的笑话。 她不甘。 不甘心得要死。 “辛夷妹妹,对不住了。我得不到,你也得不到。扮假姐妹这么些时日,你我终于要见真面目了。”郑斯璎抬眸看,萧萧的冬阳为她的面容,镀上层灼灼的冷光。 长安城楼下的四姓却再也坐不住了。 “既然我等四姓出了叛贼,那就只能来硬的了。来人,攻城!直接攻下城楼!”四姓家主心下一横,喝令一发,便要强行攻打城门。 千军万马,准瞬及至。 郑斯璎却如看群蝼蚁般,露出了古怪的轻蔑:“诸位大人都想好了?我控制了长安城门的消息,还没有传出去,以后也不会传出去。下人都还以为,这是大魏的长安,是皇帝的长安。” 语调不大的一句话,却让四姓家主同时色变。 消息没有传出去,下还不知真相。 那么他们起兵,就不是从郑斯璎手中夺回城门,而是在进攻长安城。 子脚下,国都长安。 无圣意而起兵攻城,是为大逆。 四姓家主连同数千雄兵霎时出了身冷汗,俱俱如泥塑呆在了平原上,再也不敢动弹分毫。 唯独在众人忽略的旁儿,萧铖明从马上俯下身,对着个斥候低语道:“情况有变,速速通知公子。” “属下领命。不过,公子算到了一切,或者所有人都算到了一切,却算漏了郑斯璎这个异数。辛姑娘要出大难了。”那个斥候警戒地望了眼四周,拳头攥得咯咯响。 “不,不是我们算错了。而是郑斯璎不按套路来。公子或者我们,依的是棋局的道,而郑斯璎,依的是情的道。果然女人心难测,失算了也不坑。”萧铖明暗暗长叹,眸底一划而过的精光。 “属下立马通知公子!”斥候不动声色地一抱拳,身影乍然消失在军队中。 踏雪无痕,来去如影,俨然是个化身为普通士兵的影卫。 萧铖明清咳一声,重新恢复了满脸的懦弱糊涂,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干嚎“完了完了”,只惹来众人轻蔑的白眼。 长安城门巍峨千仞,有女一人一镇守。一人峙千军,威仪然。 “原来你书信与我,借用王家家兵,是为这么个事。”一个女声从身后传来。 郑斯璎回头,看着俏生生走来的王文鸳,淡淡应道:“我是郑家大姐,若调动郑家家兵和爹爹对着干,家兵们能听么?只能借用王家的人手,来封城门拦四姓了。我还不是卖了你王文鸳一个功,你有什么不满的?” “功?对,大功。你图的是辛夷性命,我图的是功勋荣华,咱们各取所需,携手合作,大家都乐得圆满。”王文鸳笑了,眼角洋溢起得意的红光。 郑斯璎不置可否地转过头,幽幽道:“听你借兵于我,连建熙或王俭等人都没告知,从调兵到来长安城门,也是编了旁儿的借口。以至于王俭还在辛府门口,气得像拔毛了的公鸡。” “雪中送炭,好过锦上添花。道理是一样的。若提前让他们知晓,我不过是个献策的。但若危机时再送去,我就是解局的。这二者间的分量,自然有高下,能捞到最大的功勋,为什么不捞?”王文鸳抿嘴笑道。 郑斯璎眸色闪了闪:“调家兵,瞒建熙,瞒王俭。今日若事成还好,若事不成便是死路。你胆子还真大。” “胆子还真大”半句话带了褒贬不明的试探,却只换来王文鸳愈发炽盛的笑意:“顶着王姓,谁还没有点不甘?” 郑斯璎有半晌沉默。如王文鸳所,她图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并非功勋利益,荣华富贵,然而有时殊途同归,未免不是盟友。 “我虽看不上你的有些做法。但不甘么?到这个词眼儿,你我倒是一路人。” 郑斯璎深深地看了王文鸳一眼,也没待她回答,便转过头去,吩咐王家家兵的斥候。 “来人,给城中王大人传个信。长安城们由我把守,四姓府军进不来,请他王大人尽管做他想做的事,杀他想杀的人。” 一阵北风吹来,扬起女子的丧服,在城头猎猎飞舞,如一面雪白的灵幡。 一面提前备下的,悼祭亡灵的灵幡。 郑斯璎的口信随着嗒嗒的马蹄声,急速穿过长安城,然而还没到辛府,城东的某处草庐却第一个知道了。 这是处靠近郊外的草庐,碧竹墙,白芦篷,檐下堆成摞的因破旧而弃置的棋局,远离两市喧嚣,独得一方安宁。 长安城都知道,这是名扬下的棋公子的住处。 因为棋公子常年进出官邸,对弈赚赏钱,或者寻访下棋友,故此草庐一年半月都不见人,篱笆径长了寸厚的青苔,落了一行麻雀啄草籽。 草庐之中,却没有这般清宁景致了。 江离负手立于窗下,对身后被影卫押着的男子轻道:“本公子没法子出去,只能使影卫把你‘请’来。幸会,第十三代青蚨主。” “请?”窦安玩味着这两个字,露出了抹冷笑,“这就是棋公子请人的方式?使影卫把我挟了来,也真是费了好番心力。” 窦安被左右两个影卫缚住臂膀,丝毫动弹不得,就算影卫没有用狠劲儿,窦安也是不舒服地脸色发青。 第二百四十九章 第一(传说中的有推加更) 然而江离连头也没回,只是瞧着窗外径上的麻雀,淡淡道:“本公子有些话要问你。可是门口还放着郑家送的玉佩,出去不得,只能费些功夫。” 窦安朝门外努努嘴,眉梢一挑:“郑家玉佩送了半月了,搁在门口也搁了半月,秋儿的蟋蟀都在里面铺窝了。就算你铁了心不收,却因此把自己锁在屋里半月,也不闷得慌?你出门溜溜,再给我表妹解释下,也不是难事。” “不难?不,太难。女人心太难。”江离忽的脸色一肃,如同面对个最难解的棋局,语调都发沉起来,“明明是一的事儿,女儿家可以想到三去,还没有任何合理性。所以本公子不出门,才是最稳妥的方式。虽然闷是闷点,但绝对安全。” “安全?”窦安愣了愣,觉得这个词用得古怪。 然而看江离一脸义正言辞,如临大敌,他忽的又明白了些这个词的妙处。 情关是重重劫,刀山火海的坑,一不心错了一步,女儿家可以立马把脸翻,醋坛子覆起来,冤枉都没处诉,只能叹一句你个心肝,错把我痴心误。 “你对我表妹,还真是用心了。”窦安低低道了句,脸色缓和了几分,“所以,棋公子大费周章把我‘请’来,想问的是什么话?” “你应该知道,长安城门那儿出了变故。”江离清咳两声,眉眼重新恢复了冷漠,“郑斯璎不按套路出棋,所有人都算错了,连本公子也算漏了这茬。” “所以你要怪怪郑斯璎去,关我什么事?”窦安吹了声口哨,一脸涎皮样。 江离终于转过身来,一双星眸如埋伏的宝剑般,凛凛地盯着窦安:“棋公子从不输棋。郑斯璎的理由成立,那只能是最开始走错了。比如,王文鹰之死。” “王文鹰之死?你棋公子授意跹跹熏含毒的香,慢慢掏空王文鹰的身子,让他慢性致死。却没想由了辛夷,直接摔死了。这又能怪到我什么来?”窦安愈发嬉皮笑脸了。 江离眸色一闪,眉间腾起了股寒气:“不错。本公子要的是慢性致死,可没打算把卿卿牵连进来。本公子哪怕输了局,都不会让她深陷险境。可若不是你拿璎珞去送跹跹,又怎么会引得后续的冲突,至于王文鹰摔死?” 窦安一愣,翻了翻白眼:“你是怀疑我故意赠送七宝璎珞,摔死王文鹰,再把辛夷牵连进来?” “敢动本公子的女人,就算是青蚨主,本公子也照杀不误。”江离微微眯了眼,一股杀意从他身上迸发出来,瞬间锁定了窦安。 他放佛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如同一头隐藏在棋局里的修罗苏醒,黑子为剑,白子为刀,一怒间众生浮屠,一喜间山河臣服。 似乎是感受到主子的杀心,影卫们的袖笼中乍然出现了匕首,猝然架在了窦安的脖子上,后者的脖子顿时显出几道血痕。 血腥气在草庐中扩散,诱起了江离眼角一丝血红,那是嗜杀的冰冷:“从实招来。否则,血洗窦家。” 窦安收起了涎皮脸,眸底却没有太多惊惶,反而升腾起股肃穆:“自那日李赫的话后,我便收起了匕首。隐瞒真相,投奔辛府,也只是近到她身边去瞧瞧她。所以,王文鹰的事与我无关。只能整件变故都是意外。” “是么?”江离幽幽吐出两个字,眼角血红不减。 窦安眸底的肃穆愈浓了,噙着抹浑然成的高傲和威严:“以第十三代青蚨主的名义,此事与我无关。” 江离始终紧紧盯着窦安,如头随时锁定了猎物的狼。而窦安的眸色也没有丝毫的躲闪和变化,也那么直直地回盯着江离。 良久。江离眼角的血红终于消散。他摆摆手,影卫们的匕首瞬间消失在袖笼中,只有窦安颈上的血痕提醒着诸人,方才一场生死间的危机。 “既然与你无关,那只能怪老爷了。环环相扣,衣无缝,却被一个意外坏了整个局。”江离重新转身,看向青苔径上的麻雀,语调泅起抹嘲讽,“什么棋局无双,什么谋士谋国,到底是人算不如算。” “钱好赚,难欺。做得再美味的汤头,也不敢下一刻不会掉下颗老鼠屎,坏了整锅汤。人算人,有时却算不过。”窦安意味深长地瞥了江离一眼。 “我们凡夫俗子是。棋公子也是。” 江离不置可否地笑笑,又恢复了棋公子那番清峭气度,连语调也干净无尘起来:“既然话问了,闲话也别叨叨了。本公子不留青蚨主了。送客。” 最后一个“客”字落下,窦安还没得及反应,影卫们就如提鸡般挟起他,如一阵风般消失在了屋中。 草庐又恢复了静谧。门外玉佩盒子里的蟋蟀一声长一声短,青苔径上的麻雀为争粒草籽,叽叽喳喳得不可开交。 江离依旧负手而立,淡淡道:“钟昧。点五百名枢台影卫,速速赶往辛府。” “属下遵命!”暗处传来鬼魅般的应答。 “辛府要出大难了。若她伤了半根汗毛,本公子会让整个枢台,为她陪葬。”江离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冷得令人心惊。 “属下以项上人头发誓:绝对会速至辛府,解辛府之危。若王家伤了辛姑娘半根汗毛,属下们也会让王家陪葬!”钟昧的声音也答得没有丝毫迟疑。 “如今时候未成熟,不宜暴露枢台。尔等行事之时,把锅栽给李景霆。”江离阴阴地一笑。 “假托是李景霆的人?”钟昧一滞。 “不错。有些苗头要扼杀在摇篮里。是故,对潜在的敌人绝不能手软。让李景霆当个黑脸人,黑得让卿卿一脚揣了他最好。”江离忽的有些得意,眉梢些些上扬。 暗处的钟昧却听得一愣一怔。古怪,太古怪了。 话古怪。又是苗头,又是敌人,得好似场黑白对弈,两军对峙,赌的不是输赢,争的是那片芳心。 人更古怪。此刻的棋公子,怎么看怎么都是个赌气的孩子。一个耍了些聪明而沾沾自喜的孩子。 而草庐外的街道,一阵哒哒哒刚好传来,郑斯璎送口信的骏马疾驰而过,离辛府不过半里之遥了。 然而,第二个得到消息的,还不是辛夷。而是辛府后院的辛歧和绿蝶。 “刚刚的消息,长安城门那儿出变故了。”辛歧伫立在沁水轩,隔了道避礼的屏风,看向榻上的绿蝶,“郑斯璎不按套路出棋。所有人都算错了。” 第二百五十章 同袍 绿蝶从榻上支起身,虚弱的脸藏不住的暗恨:“我知道了。郑斯璎这个女人,所有人都看错了。真为姑娘不值。” 辛歧摇摇头,袖袍中的指尖已经攥得发白,却还努力维持着脸色的平静:“现在这些也没用了。郑斯璎反戈,王家就没了顾忌。她还带着八十余族人在府外,若不赶快拿个法子,王俭的刀瞬间就斩下。” 绿蝶的眉间腾起股恨意,眼角瞬间发红起来:“千算万算,漏了这么一茬。姑娘如今置身于险境,还能怎么办?” 话音落下,绿蝶就挣扎着下榻,手伸向了榻边的衣物:“当年被使给姑娘时,我就发过誓:忠心侍主,追随不弃。如今姑娘在外逢险,我这个当奴婢的,怎么还能躲在房里苟且偷生?” 绿蝶穿好衣物,摇摇晃晃地走出屏风,初冬的日光顿时倾泻下来,映出了她苍白的脸,然而那双瞳仁却是异样的明亮。 “不可!你重伤未愈,不可勉强!”辛歧连忙扶住她,压低了声调,“你就好好养伤,还有我。” “你是辛府的家主,还是她亲爹爹,要支撑一族的人。你比我更不能出意外。”绿蝶推开辛歧的手,努力挤出丝微笑,“你呆在府里。若你信我,便将姑娘的命交给我。我会带她回来,带其他八十余族人回来,一个不少。” 辛歧浑身忽的发抖起来。先前努力压抑的哀然,再无法控制地涌出,让他一个年近半百的人,霎时就红了鼻尖。 他知道这番话的分量。 更清楚“把八十余人完整带回来的”这句话背后的血腥。 被眼前这个连路都走不太稳的女子,这么淡然地了出来,辛歧却选择了毫无疑问地相信,这来自于他们共事数年的默契和相知。 暗夜双王,北飞鱼,南绣春。无数次人间地狱般的杀戮中,他们能依靠的只有彼此的匕首。 “你刚继任南绣春那阵,只是个十四岁的娃娃,而我已经四十余岁。就算你的匕首经受了所有人的考验,我心底也只当你是个会杀人的娃娃。”辛歧怅然地一声笑,“唯有真正的到了此刻,我才放下年龄或性别的愚见,只当你是与我齐名的南绣春,只是南绣春。” 辛歧忽地面向绿蝶,抱拳行了一礼。这是锦衣卫间的平辈礼。 只属于同生共死的兄弟,或并肩厮杀的同袍。 “共事五年,终有一别。若有来生再为枭,仍愿与君并肩战。” 不再是十九岁的少女和四十余岁的男人,不再是官家的丫鬟和辛府的老爷,只是与子同袍。王于兴师,脩我戈矛,与子同仇。 绿蝶笑了,苍白的脸焕发出一种异样的神采,全然不符合她的年龄,放佛人家活了一生的沧海,她却已活过了三生的桑田。 “若有来生再为枭,仍愿与君并肩战。” 绿蝶亦向辛歧抱拳回礼,旋即再无多言,毅然转身,朝辛府大门走去。 女子步伐踉踉跄跄,未痊愈的伤口还在渗血,然而那背影落在辛歧眸底,却如只张开了翅膀的蝴蝶,终于飞到了日光之下。 决绝,不悔。扑火,逐日。 哒哒哒,蹄声疾。此刻辛府的马墙外,正好传来了郑斯璎所派斥候的马蹄声,那消息刚刚抵达辛府门口的对峙现场。 当那斥候将长安城门的变故细,并向王俭朗喝“郑大姑娘有话,请王大人做想做的事,杀想杀的人”,现场顿时陷入了骇人的死寂。 辛夷只觉得脑海嗡的一声,出现了瞬时的空白。 而王俭愣了片刻,兀地放声狂笑起来,笑得上空杀意凝成的戾云,都搅起了漩涡:“助我也!欲兴我王家,谁敢拦之!意!意!” “没想到王文鸳办点事,竟然是助郑斯璎去了。她瞒得滴水不漏,想揽个大功,回来再与她好好计较。”建熙公主眸底划过抹寒光,但乍然消散不见,泛起了应景的喜色,“恭喜王大人!郑家倒戈,四姓瓦解,下就没有谁能阻拦王家了。” 王俭心情大好地点点头,彼时的铁青脸,此刻早已遍布红光:“好个文鸳,虽然欺瞒有错,但大功相抵!原先是一对四,老夫做什么都束手束脚,如今二对三,我看谁还敢拦我王家!助我也,王家当兴!” “王家当兴!王家当兴!” 四周的北郊禁军也附和大喝,纷纷高举丈高刀戟,谄媚地欢呼声如雷震,震得人耳膜发憷,震得诸人腿脚发软。 彼时还笙箫宴饮,胜券在握的辛家人,霎时脸色惨白,指尖猝然坠落的碗筷碎了一地。 刺耳的碎瓷声。声声如刀撕割着辛夷心尖,那一瞬间密集的痛,让辛夷只觉得快窒息了。 出变故了。郑家倒戈,四姓内讧,这等于是砸碎了束缚王家的铁枷,也等于是直接把辛氏抬进了地狱。 无四姓牵制,王俭杀辛夷,甚至屠辛氏,都不过是指尖动一下还是两下的区别。 王俭修罗般的眼珠子终于看向了辛夷。他的瞳仁泛着血红,不是被气的,而是恍若闻到了血腥气的饿狼,已经提前兴*奋起来。 “辛夷,老夫方才了什么?不到最后一刻,谁知道会不会有变故。如何,人算不如算,老要帮我王俭,你辛夷再好的棋也都臭了。”王俭猖狂地冷笑,“前时的三日约定,什么杀你不灭族,这些狗屁都不算数了。再无什么势力让我王家忌惮,我王俭做就干脆做绝:立刻,马上,屠灭辛氏,一个不留!” 屠灭辛氏,一个不留。 摆脱了四姓的压制,自此横着走也无妨。王俭如挣脱了链子的饿狼,终于向辛氏伸出了利爪,效仿当年卢家,甚至比卢家还要狂几分。 “等等!”然而忽的,建熙公主的娇喝传来,她向王俭一礼,温驯地笑道,“就算没人敢非议,但就这么简单的灭族,还不足以彰显舅舅荣耀。毕竟辛夷和王家结怨如此多,一刀结果了还是太便宜。” 王俭一愣,旋即朗声大笑:“有道理!老夫欲让辛氏,成为成就我王家无上权势的第一步基石,那就得做得漂漂亮亮,杀得煊煊赫赫。否则,何以威慑宵,震下之威!公主侄女莫非有了好主意?” 建熙公主瞥了眼辛夷,眉间腾起股阴阴的戾气,却如牡丹般娇艳盛开:“这追随辛夷出府的八十余族人,必是忠心肝胆之人。忠心当褒奖,哪怕死局是定的,多活一刻两刻也是恩典。不如来场放猎如何?” 第二百五十一章 放猎(传说中的有推加更) 皇室有规:每年皇帝会携皇室子弟及朝廷重臣,至木兰猎场打猎。而又不可能让这些花拳绣脚的“贵人们”扫兴,所以猎场中的猎物都是从外面捕来,关在笼子里,提前备下的。 等到诸贵开始狩猎,太监们就打开关猎物的笼子,驱策那些猎物四散逃跑,然后诸贵才纷纷策马而出,捕杀尽兴。 如此,做足了林间狩猎的表皮,又人人大获而归,俱俱脸上有光。故这提前放赶猎物的流程,就叫做“放猎”。 辛夷心底咯噔一声,头皮兀地一麻。 “建熙公主好巧思。好,好,很好。”辛夷死死盯住建熙,最后几个好字如从齿缝间迸出,带了森然的凉意。 建熙居高临下地瞥着辛夷,如同在看只流浪狗:“你辛夷不是前时给我使脸色么?如今还你一笔,又有什么不对?你自己给自己找的死路,不谢我倒来怨我?” “我还得感谢公主大恩?”辛夷眉梢一挑,她能听见自己贝齿咬得咯咯的微响。 “谢我帮你想个法子了断,死也死得有看头。不然一刀人头落地,也配不上你怀安郡君那利嘴。”建熙轻蔑的一声娇笑,如同期待场好戏上演,眼角都是兴奋的红光,“辛夷,请你去死罢。和你辛氏族人一道。本公主会为你收尸的。” 杀意骇然的话,被建熙得娇俏。她甚至咯咯巧笑几声,优雅地拿锦帕捂住了自己唇齿。 辛夷的目光愈冷,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渐渐磨亮了锋芒,就算高坐步辇的建熙,也觉得心间不禁打了个寒颤。 “大胆!谁让你这么看本公主的?弱者如蝼蚁,死了活该。”建熙公主不舒服地蹙眉,红唇一噘,啐出一口唾沫。 的唾沫星子,被啐得理所当然,风情万种。不偏不倚地落到了辛夷脸上。 辛夷眸底的戾气霎时浓郁到极致,每个字如从齿间蹦出:“王俭要杀人,就只会杀人,充其量是只虎狼。而公主杀人,杀的不仅是人,还有心。却是连畜生都不如。” 冰冷的话,再无丝毫顾忌,一字一顿,刻意让全场都听了明白。 “畜生?”然而,建熙只是笑意愈浓,看得人人心愈瘆,“从前我追随皇后时,背地里他们都骂我是畜生。如同走狗,六亲不认。不过那又如何?这只畜生把从前这么她的人,都请下了地狱。如今这只畜生还要杀了你。你又奈我和?你们又奈我和?” 你们又奈我和。 最后半句话放佛不是对辛夷所。而是对长安城的罪孽与过往,那深宫中的肮脏和人心。 建熙公主的笑意浓烈到了极致,她转身向王俭笑道:“若是舅舅没有异议,这次放猎便由本公主来主持如何?” “妙计!妙计!既然是公主侄女想出的好玩法子,自然由公主侄女打头。老夫继续喝老夫的茶,就等着瞧好了。”王俭朗声大笑,重新在茶桌前坐下。 几乎是同时。 建熙举起了一只玉手,如同冥王审判的判笔:“十息。十息放猎,捕猎开始。” 几乎是同时。 所有北郊禁军长戟横刺在手,三百柄刀剑刷刷出鞘,做好了随时杀戮的准备。 几乎是同时。 “跑!往辛府跑!所有人往辛府跑!”辛夷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大喝。 最后一个跑字刚落,建熙压下了一根手指:“十。” 辛府诸人直接懵了,如木鸡般呆在原地。最先反应过来的辛芷快要哭出来了:“六姐姐……逃回辛府又怎样……王家迟早要强行攻破辛府,还是都要死的……” “谁横竖都是死?王家猖狂,四姓内讧,你们却都忘了长安城还有股势力,叫做皇帝!”辛夷凝目看向不远处的大明宫,变了音调地狂喝道,“皇帝,我就不信,你能一直缩在龟壳里!” 大逆不道的话,赌的是“学费”。交了学费的不仅是四姓,还有大明宫的皇帝。 就算皇权被架空,王家势可干政,但经历了一场卢家的大战,没有人愿意战争是打的。就算是傀儡子,前提也是自己享乐享得太平。 而王家一旦狂得“过了线”,大明宫多少会有动作。只要皇帝一介入,哪怕是片刻喘息,辛夷自信也能找出破局的关键。 她要的,是时间。 是用辛府的门墙,拖延住王家的刀剑,等到大明宫的介入,那一瞬间生死转换的可能。 “九。”就在这时,建熙噙笑的声音娇娇传来,如金雷炸响在辛夷耳边。 “叫你跑!往辛府跑!”辛夷猛地一推辛芷,向着呆愣的族亲,榨尽了肺腑每一丝空气的大喝,“不跑只有死路,跑尚有一线生机!给我拼命的跑!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回头!一旦进府,大门紧闭!跑!” 辛氏诸人终于被震醒了。 他们虽然还不太明白,却知道生死将在十息内转换,辛府便是阳世和阴间的大门,踏入此门或可生,不踏入唯有死。 在建熙出“八”的瞬间,八十余辛家人开始发了疯般的,往辛府大门狂奔,无论男女老少,此刻都状若癫狂地迈动脚步。 唯独辛芷一把拉住了辛夷衣袂:“六姐姐呢?六姐姐怎么办呢?” “我最后!你先快跑!”辛夷急得猛推辛芷,怒目圆睁,“你不听六姐姐的话不是?不要再问了!也不要多想!你只管给我跑回辛府!把所有大门死死锁住!” 横街到辛府大门,有百步左右,若是常日不算远。但处在本就惊惶,脚步凌乱的情况下,这距离就太过可怖了。尤其是还有不到十岁的弟妹,还有拖着怏怏病体的周氏之流。 “九妹!十一弟!别哭!先拼命跑!跑回去再哭!大奶奶当心脚下!叔叔别回头!”辛夷果断地穿梭在人流中,扶持安慰着年幼的弟妹,搀扶着年纪大了的长辈。 却独独没有考虑过,自己才是王家最先会要的头颅。 “五。”建熙端庄地坐在步辇上,噙着优雅地笑意,甚至不慌不忙地拿金簪搔着头。 “时间不多了!跑!都给我拼命地跑!”辛夷的嗓音已经撕裂了,每一声都带起鲜血滚动,染红了她的眼角。 她只觉得理智在逐渐崩溃,怒意与愤慨如才出锅炉的铁水,带着可焚烧一切的高温,填充进她每一根骨骼,每一寸血脉。 争分夺秒,瞬息生死。 辛夷从来没有这么觉得,自己渺如蝼蚁,令她不甘到发狂。 也从来没这么觉得,自己想要毁灭一切,让她恨到发疯。 第二百五十二章 践诺 “李建熙!”辛夷猛地回头,拿嘶哑的嗓音,毫不避讳地直呼建熙公主,“我辛夷发誓!我辛夷定要取你性命,偿今日之辱!我辛夷,定要所有人血债血偿!” 一字一句,宛如泣血,振聋发聩。如同苍挥下的判笔,如同修罗拟下的战书,让所有人都乍然头皮一麻。 建熙公主浑身一抖,从心底不禁涌上股凉意。王俭更是指尖一颤,有片刻的目光涣散。 放佛那女子的话,便是上位者的宣判,容不得丝毫的质疑。 “不过是将死之人的诳语,很快就要带到地下去了。”建熙公主抚抚额头,有些不自然自己的失态,也有些恼怒自己竟被个蝼蚁唬住了。 她些些涨红了脸,唇角抽搐几番,喊出来的一个字愈发响亮了:“三!” “好,很好,我辛夷记下了!你们也都给我记下!我辛夷到做到!此仇必报!”辛夷睚眦欲裂,目光森然,有鲜血从她攥破的掌心淌出。 一滴滴,如断珠,映红了斑斑地砖,好似地狱催命钟。 这是场放猎。人命的放猎。 这是场杀戮。游戏的杀戮。 整个现场看起来有些古怪。 王俭在悠闲的喝茶,建熙公主在数数,如同在看场妙趣横生的好戏,而四周三百禁军刀剑已待,面无表情,好似事不关己的看客。 唯独辛夷与八十余族人在疯狂地奔跑,如一群刀砍下来都还在跳动的砧上鱼,在做着最后看似绝望的挣扎。 “二!”建熙吐出了最后一个字,绽放出了胜利者的笑意,“时间快到了!北郊禁军准备!” 而此刻八十余辛氏族人,不算最后的辛夷,几乎全部跑回了府中,除了一个年仅九岁的辛府八公子,辛桦。 辛歧站在府门的另一边,焦急的催着辛桦跑快,辛桦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短腿已经累得不听使唤了。 “阿桦!”辛歧急红了眼,也顾不得自己,便要亲自出来抱辛桦回去。 然而他一只脚刚抬起,辛夷炸裂似的大喝响起:“爹爹给我回去!关上大门,死死紧闭!无论外面发生什么,都不许开门!死守府门!谁都不许出来!” 最后一个门字落下的同时,辛夷一把抱起辛桦,拿捏着力道往府门内推去,虽然会让辛桦受点伤,但总好过丢了命。 啪一声闷响,哇一声大哭。 旋即而来的,便是建熙鬼般的笑声:“一!时间到!” “紫卿!六姑娘!”府门内的辛歧连同诸人,看着最后还没跑回来的辛夷,肝肠欲断地哭喊,辛歧更是作势就要冲出来。 “关门!不要管我!给我关门!死死地守住府门!多守住一刻,便多一线生机!关门!”辛夷也肝肠欲断的大喝,声音已然完全撕裂。 辛歧看了看身后数十族人,又看了看孤身在外的辛夷,眸底划过抹绝望的坚毅,终于轰隆一声,命人关上了府门。 那一瞬间,一道府门,划开了生死。 那一瞬间,辛夷也本能地头皮一凉。 就剩下了她一个人。千军万马中的一个人。 辛夷猛地转身回头,只看到建熙公主粲然的娇笑:“十息已过,狩猎开始。猎物要一只只杀,才有意思。否则一下子都没了,反倒无趣了。” 建熙公主顿了顿,瞧了眼王俭,见后者对她点点头,她再无丝毫顾忌,对着三百禁军扬起了手:“禁军听令!先诛杀辛夷!再给我攻破辛府,诛杀辛氏全族!” 三百刀剑同时出鞘。 辛夷瞳孔猛缩。 王俭从茶桌前起身,得意地狂笑,满脸都是狂傲的红光:“欲兴我王家,谁敢拦之!先诛辛夷,再灭全族!给老夫杀,杀,杀!” 一连三个杀字落下,杀气瞬间凝成实质,上空戾云汇集,色泛起了压抑的黑,三百柄刀光连成光海,每一个光点都是削铁若泥。 危机铺盖地而来,死亡的气息咄咄逼人,一切的一切都对准了府门前的辛夷,宛如碾压只蝼蚁,顷刻就要被踩死。 辛夷只觉得浑身热血上涌,冲荡得她灵台嗡嗡乱响,却又同时点燃了一点火星子,在她瞳仁深处点燃。 熊熊烈火,瞬间蔓延。烧红了辛夷的眼角,也烧烫了她一身的气骨。 “我辛夷发誓:若今日亡,必化为怨魂厉鬼,向王家生魂索命!若今日不死,必取李建熙人头!必诛王俭贼命!必要尔等血债血偿!” 辛夷撕裂了语调,朗声大喝,向老向阎王向棋局众生立下铮铮约定—— 犯我弈者,诛!棋局无情,诛!人心肮脏,诛!万物刍狗,诛! 下棋局,我执棋落。风云尽,王者出,九州壮烈待英雄!红颜傲骨笑王侯! 辛夷猛地上前一步,掏出怀中先前的匕首,毫无畏惧地攥在了手中,就算她不曾习武,但也没有坐着等杀的道理,就算结局很可能是死,但也有一战的硬骨。 “杀我辛夷一条命,拉你王家几条命,值!”辛夷大笑朗喝一声,便要握匕杀向最先冲来的禁军。 然而这一幕,却让建熙轻蔑的大笑起来,王俭嘲讽的白眼翻上了,三百禁军见一个弱女子反抗,更是露出了自己被轻看的恼怒。 剑光如疯了的蝗虫般涌来,刀风顷刻将辛夷吞噬,眼看着几道寒光同时斩向了女子脖颈—— “这种事怎可脏了姑娘的手?待奴婢为姑娘扫清杂碎罢。” 忽的,一个清亮的女声响起,打断了场中激昂的杀机。 刀剑放缓,脚步凝滞。所有人下意识的寻着声音望去,然而这一望,却让所有人的心跳都放佛慢了半拍。 一名女子伫立于辛府大门檐顶上。 那大门檐顶距离地面两丈余,上瞧都得抬高脖子,平日只有辛府的厮拿梯子爬上去,清理些鸽子落下的鸟屎。 但那女子此刻就施施然伫立于檐顶,飘飘然似立于云端,迎着诸人仰望的视线,如同九霄飞下来的神仙妃子。 所有人都看愣了。光是这出场,就不似凡人也。 辛夷则是怔怔地轻道:“绿蝶?” 绿蝶噙笑点头。她忽的纵身跃下檐顶,身轻如燕,落地无声,竟是轻功已臻极致。 “婢子见过姑娘。”在所有人发懵的目光中,绿蝶从容地向辛夷一福,“奴婢当年被指给姑娘时,曾跪在姑娘面前发誓:忠心侍主,追随不弃。如今是奴婢践行诺言的时候了。” 辛夷浑身一抖。这话她记得。 然而她并没太当真。当年两人都是十岁还不到的孩童,不过是眼馋了长辈们的威仪,依葫芦画瓢玩家家罢了。 第二百五十三章 信义 “儿时玩笑,何必当真?如今生死危机当前,你还出来作甚?我拼命为辛府保下的生机,你还要自己送上门来?”辛夷第一个冒出的念头,就是要像扔辛桦般,把绿蝶给扔回府里去。 不问她怎么出了来,为什么出现,甚至从何而来的极致轻功。 哪怕时到此刻,辛夷第一个想到的,还是绿蝶的安危,也只是她的安危。 绿蝶霎时红了眼角,她静静地跪下,向辛夷拜倒。如同当年的那次过家家,向她追随的姑娘行了主仆大礼。 “姑娘只当是童言无忌,绿蝶却当是一生信条。君无戏言,不是君王之君,亦是君子之君。” “你疯了么!就算你背着我,不知从哪儿学了拳脚,但也能和三百禁军比?你身上还带着伤,自己都命难保,还有心来护我?”辛夷听得又急又气,连连跺脚。 绿蝶一时没有回答。只是一丝不苟地行完大礼,才起身笑道:“姑娘无需问太多。奴婢只问姑娘一句话:自当年石中玉之事起,姑娘是否还当我,是当年那个绿蝶?” 辛夷眸色一闪。 但只是瞬间,她就给出了答案,没有太久迟疑,也没有太多遮掩:“我辛夷只有一个大丫鬟:绿蝶。绿蝶,也只是我辛夷的大丫鬟。” 下毒的隔阂,在瞬间瓦解。相依为命数年,连毒药也无法污浊的羁绊,不是血亲却胜似血亲的相知。 绿蝶笑了。释然地笑意噙着泪,看得辛夷眼眸滚烫,一个长久以来的疑惑,她忽的有了答案。 ——石中玉后,她“绿蝶,不要逼我”。那时绿蝶迅速地抬起了头来,竟看不清她之前是如何的神色。 如今辛夷觉得,那时的她,一定是这般的笑了。 因为在送来红绫馅饼反悔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所以,若今日你出了意外,以后谁来追随我?身为你的姑娘,我命你回府去!给我回榻上养伤去,不准再掺和!”辛夷佯装威严帝怒喝。 “石中玉,是奴婢第一次僭越。这次,恕奴婢第二次僭越。姑娘既然还知道自己是姑娘,便知若有危难时,作奴婢的便当第一个挡在前面。” 最后一句话落下,绿蝶便越过辛夷,转身向场中走去,任辛夷在她身后如何大喝“回来”也充耳不闻。 三百禁军这才缓过神来,然而看清绿蝶接下来的举动,却又再次脑袋发懵,刀剑都不知怎么握来了。 那女子碧衣翩跹,步伐从容,一步步走到杀场的中心,同时放佛有种莫名的气势,一点点从她身上升腾。 她的目光环顾着三百禁军,凛冽得如在看群狗,她朱唇轻启,语调平淡,却让所有人都听了明白,明白到若有铜钟撞击心尖。 “我娘是投河自尽的。她丢下还没满月的我,脚绑巨石,在常娘娘投河的同一地方,将自己沉入了护城河底。我还不会叫娘,就没了娘,于是我总是不解,当年娘亲是如何想的呢?身为上一代南绣春,帝命她不得不遵,前程光辉灿烂,她却将罪判给了自己。” “于是记事后的我,就剩下了一个执念:去走娘走过的路,站在她曾经站在的位置,或许可以明白娘亲到底是怎么想的。六岁杀人斩头,十岁特例进司,我没有童年和豆蔻,我只有不断的杀人。十四岁鏖战三三夜,我赢了司里所有的匕首,我终于站在了我娘曾经的地方。” 绿蝶身上那股气势,忽的就清晰了起来。 如同霎时冲破牢笼的猛兽,让场中所有人都看清了真面目。 那不是强大不惧坚定等一类词汇可以形容的,甚至和杀气杀机这类词也没有干系,而是种绝对的冰冷。 对人命,厮杀,或鲜血一类东西,冰冷到可怖的渴求。 是渴求。如同饿了进食般,近乎本能的渴求。 场中所有人兀地头皮一麻,恍若中了定身术,俱俱无法动弹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绿蝶走来,看着她成为此刻长安的中心。 “在那段生命里,我只有杀人,唯有他是唯一的暖意。他收养我长大,教导我为人,亦师亦父亦主上。他是我的神明,是我的仰望,我发誓要保好自己的命,用一生去效忠他,从没有违背他任何命令,也只遵从他的命令。” “直到我遇到了姑娘。姑娘待我好,不是对奴婢的好,是对亲人的好。如果我这个杀戮的机器,从他那儿知道人性,则从姑娘这儿我知道了情义。人世间情义如此可爱,比我信奉的匕首还要美丽。石中玉,我第一次违背他的命令,如今,我第二次背叛他,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绿蝶娓娓道来,声音温软,每一步都踏得云淡风轻,却踏得让三百禁军脸色苍白,连身躯都不可抑制的开始颤抖。 好似来自生命深处,对于杀意本能的恐惧,连头脑也无法控制。 因为绿蝶身上的气势继续上升,那种渴求浓烈到极致,极致到可怖,周围稍近点的人都腿脚发软,稍远的人都两眼发直。 修罗。此刻的绿蝶已经完全不是辛夷认识的绿蝶。 不是辛府的丫鬟,不是十九岁的女子,而是一只要用鲜血和杀戮来填饱饥肠辘辘的修罗。 王俭咕咚声咽下口唾沫,颤抖着声音道:“难道你,你是……” 最近的建熙公主则花容失色,嘴角不住抽搐:“你,你,你是……” 辛夷脸色复杂,眸底有夜色翻涌:“绿蝶,你……” 绿蝶继续向前走去,旁若无人地诉,回答着所有人的疑问,然而诸般疑问越是眼见着答案,所有人的心就越堕落一分。 “于他,是忠,于姑娘,是义。姑娘真心待我,我又怎么能看着她陷入险境,姑娘的恩情,我唯有赌上这条命,才能报答一二。哪怕没有他的命令,我也不能违背儿时的诺言。” “一诺千金,投桃报李。或许这是被太多人臭了或拿来粉饰什么的话,儿时背得滚瓜烂熟越长大却越忘干净的话,于我绿蝶,却是一生奉行的信义,从儿时到如今,要用这条命去坚守的信义。” 最后一个“信义”二字,恍若金雷钟铎,哐当当在地间敲响,一声声响彻四方,一声声震彻人心。 荡涤开世间的黑暗,震碎了肮脏的虚伪,教这混沌迷茫的九州大地都不禁战栗,教这充斥着利益和算计的长安都不禁沉默。 信义一生。 一生信义。 第二百五十四章 修罗 绿蝶缓缓从怀中掏出了柄匕首,一把式样普通,好似并不起眼的匕首,她如同献祭般高举向苍,任初冬的日光为匕身镀上层金。 一阵北风萧萧吹来,拂起女子翡翠般的裙衫罗带,撩动她青丝间璎珞叮咚,拂过她花靥边胭脂嫣红,芙蓉两边开。 如同一只暗夜中的蝴蝶,终于飞到了日光之下。 绿蝶的脸上泅起异样的光泽,好似一个人最后的回光返照,让她被一种炽艳的光彩所笼罩,辉煌灿烂,华华煊明,似日光灼身。 “夜枭,夜枭,只能在暗夜中存在。每次斩人头颅,我们都要把自己埋在黑暗中,然而唯有今,我要着碧衣,描黛眉,胭脂红俏。因为我不是枭,而是蝶,是自己的绿蝶。” 言罢,绿蝶放下手臂,执匕在手,重新看向了三百禁军,看向了建熙公主,看向了街道对面的王俭。 所有人心里一凉。仅仅是一个目光,就让他们似被死神锁定,呼吸都不畅起来。 那股莫名的气势在绿蝶身上达到了巅峰。她的脸收敛起初时的温软,开始被一股发青的寒气所覆盖,眉间蹭一声腾起股戾气。 女子的眼眸逐渐发红,是放佛嗅着鲜血的兴奋,唇角泛起古怪的笑,是因为绝对强大,而藐视一切生命的嘲讽,那双瞳仁完全被夜色笼罩,如同从地狱爬出来的厉鬼。 这不是个叫绿蝶的女子。 而是煞鬼。踏腥风血雨而来,伴黄泉鬼哭狼嚎,那柄匕首所至,似黑白无常的勾魂锁,教一切生命魂断做鬼。 仅仅是一个纤细娇的女子,却将场中变为了她主导的地狱场,骇得那三百禁军同时后退三步,胆者已经吓湿了裤子。 而她,是斩灭一切的王,是审判生死的鬼神。 “在下,第三十六代南镇抚司镇抚。今以信义之名,斩!” 最后一个斩字落下,女子的身影就变为了道鬼魅,连匕锋都看不清地飞驰而出,诸人甚至还没握紧刀剑,几个人头咕噜噜就滚了地。 王俭倒吸口凉气,脸如死灰,从肺腑里挤出了恐惧的大喊—— “南绣春!她是南绣春!” 一言出,四方惊。发懵的诸人被这三个字,本能地就吓丢了魂,诸脸直接白如死人。 南镇抚司镇抚,南绣春。夜枭中的夜枭,暗夜中的王者。 没想到竟是名十九岁的女子,没想到化身为辛夷的丫鬟,没想到就如变为了现实的噩梦般,出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王俭已经没有大脑去思考多余了,他只是癫狂般挥动双手,变了语调的大喝:“调兵!把北郊禁军全部调来!南绣春又如何,她带着伤,终究只是一个人,老夫碾死也要碾死她!快,快,调兵!” “大人不可!”建熙也如梦方醒,白着脸对王俭尖叫,“南郊禁军是守卫长安的门户,是大魏兵力最后的保障。调三百人影响不大,但若全部调来,不合祖宗规矩,更是于国大危。” “狗屁!老子管他什么规矩什么国,老子只知今日绝不能败,今日只能是我王家崛起之日!不管付出什么代价,老夫都要赢!”王俭通红着眼眸,歇斯底里地大喝,“调兵!赶快调兵!这三百人杀杀旁人罢了,却奈何不了南绣春!把北郊禁军全部调来!全部!” 除了领命离去的斥候,已经没有谁在意王俭在干什么了。 因为所有人都被那柄匕首锁定,那柄雕刻了“南绣春”三字的匕首,作为暗夜王者的权杖,被它锁定的东西,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 一女一匕,浮屠千里。 那匕首所过之处,恍若收割庄稼的镰刀,只带起一线寒光,就簌簌滚落一地人头,轻易地如踩死只只蝼蚁。 三百禁军连惊呼都发不出,就觉脖颈一凉,再一瞧,就躺在了地上,面对着自己项上空空的身躯,甚至有胆儿的,在绿蝶来之前,自己就割喉自尽,好歹留个全尸。 鲜血染红了那柄匕首,也染红了整片苍,鲜血汇成汩汩的溪水,似决堤的洪水般,顺着街道向整个长安城蔓延。 然而,这般绝对的屠杀,只持续了不到半刻,就扭转了局势,因为王俭的援兵到了。 数千之巨的北郊禁军,被一拨拨迅速调来,死了一个补上两个,倒下十个又来百个,场中府军不降反增,反而人数比最开始还要多上几倍。 而那执匕女子,依然只有一人。 处在保护圈中的辛夷脸色大变,撕心裂肺地发出了哭喊:“绿蝶!你回来!他们增兵了!你一个人杀不赢的!回来!” 绿蝶匕首一滞,微微停下,她环顾四方,看着如潮水般不断增援的禁军,只露出了抹嗜杀到极致的兴奋:“来一个杀一个,来一百杀一百,来一千杀一千!斩!斩!斩!!” “你疯了么!那么多人,你再厉害也杀不过!绿蝶你回来!王俭还在增兵,我求你活下来!”辛夷却是音儿都变了,恐惧和担忧让她腿脚发软,竟是站都站不稳。 扑通一声,她跌坐到地上。 她怕得半条命都丢了,怕她出任何意外,她担心得呼吸都难了,担心她走向那个太过显而易见的结局,那个就算可能预见,她却想都不敢想的结局。 “别杀了!你回来!你活下来!我求你活下来!”辛夷只有力气朝着人群中的女子,发出一声声撕裂了的哭喊,泪珠断线般滚落,融开了地砖上的鲜血。 “姑娘请好好待在那儿,奴婢必护姑娘周全。”绿蝶转头对辛夷一笑,时至今日,真相揭开,她都还自然地唤着“姑娘”,自称“奴婢”。 以信义之名,斩!以身祭信义,诛! 绿蝶兀地撕下一条罗带,将匕首紧紧地绑在手上,这是种鱼死网破,赌上性命的方式。 哪怕肉体腐朽,也不放弃匕首,哪怕力气枯竭,也要继续斩杀,将这条命献给杀戮,用一生来诠释信念的分量。 “在下第三十六代南绣春!暗夜之王,浮屠之主!”绿蝶舔了舔唇角的鲜血,泛起诡异的微笑,旋即便手绑匕首,若魅影迎了上去。 这放佛是人间地狱的屠杀。 那一道碧影穿梭在黑黢黢的盔甲刀剑间,唯一的一抹亮色,如翩跹与日光下的蝴蝶,却让所有人都无法忽视她的存在。 匕首锋刃以可怖的速度划过,人头咕噜噜滚落好似落地的西瓜,半截的死尸顷刻堆积如山,鲜血蓄地三寸,若洪水般将整个长安城湮没。 第二百五十五章 祭命 死亡,成为仅存的词语。 空气中的血腥气浓到极致,但凡吸一口都让人反呕,辛府上空凝聚起暗红色的戾云,吞噬了灰蒙蒙的初冬日光,让整个现场都阴暗如坟场。 然而,王家的调兵在不停增援,终于,那女子的匕首慢了下来。 从一刀数命,到一刀一命,最后到举起都觉得费劲。来自人数上绝对的碾压,就算是铜骨金身的战神,耗也能被耗死。 而那女子已经完全没了个人样儿。 浑身上下遍布伤痕,每一道都能看见白骨,鲜血浸透了她的碧衣,染红了她的脸,唯有一双眼眸还惊人的雪亮。 她完全成了个血人,那柄匕首的寒光,成为鲜红之外的唯一的颜色。 然而就算如此,她还是奋力挥舞着匕首,脸上没有丝毫的疲倦和惊怒,只有在不时回头确认辛夷安危时,冷漠的眸底有一划而过的温柔。 只是,她的身躯已经不太听大脑使唤。十余年杀戮的本能也无法调动肉*体的疲倦和残破。 在一刀又斩落一个人头后。 女子忽的膝盖一软,扑通声单膝跪在了地上。尽管如此,她扔用手撑着地,抬高自己的头颅,目光如电,匕首紧握。 禁军渐渐的就不动了。没有仗着人数的优势一拥而上,而是有默契般齐齐后退几步,为女子留出片空地来。 “大胆!没有老夫的命令,怎么都停了!她已经不行了,继续给老夫杀!速速结果了!”王俭剑眉倒竖,气势汹汹地大喝。 “绿蝶!绿蝶你怎么样了!你撑不下去了,别杀了!我求你活下来!”辛夷已经哭哑了嗓子,拼命地咬着头就要奔上去。 “姑娘待在原地!”绿蝶猛地大喝,阻断了辛夷的脚步,“姑娘你不许过来!要杀我家姑娘,先得踏过我这个奴婢的尸身!” 女子的眸底划过抹坚毅,本来黯淡的炽盛火光,又重新在她眸底燃起,甚至比初时还要煊烂几分。 不过,那是燃烧余生的火。完全祭祀这条命后,才点燃的最后的战火。 “在下南绣春,定护姑娘周全……以报姑娘八年恩情……”绿蝶用匕首支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又站了起来,只是看起来好似下一秒又要倒下去。 她重新紧了紧绑缚的匕首,抹去脸上凝固的鲜血,最后榨干这条命的战意,开始以绝望而壮烈的气势爆发。 扑火之蝶。焚尽此生。 北郊禁军打头的校尉将军脸色复杂,没有了最开始纯粹听命的杀意,如今更多的是敬佩和哀然。 她有她的执念,他们也有他们的无奈。 那将军摆了摆手,十个府军从他身后走出,来到绿蝶面前,亮出了簇新的剑锋,没有多余的对话,齐齐杀了上去。 “奴婢打帮姑娘挑选衣衫。今后姑娘可要学着自己选了,大红的须是黑配才好看的,或是石青的才压的住颜色。松花配桃红。葱绿柳黄也是衬姑娘的(注1)。就算姑娘自己喜清简,也不能让外人瞧了笑话。”绿蝶突然没来头的话,却让所有人明白,是在对辛夷嘱托。 寻常又寻常,最后又最后的嘱托。 然而绿蝶并没有看辛夷,甚至连头也没回。因为她攥紧血红的匕首,向那十个府军冲杀了出去。 身如鬼魅,却有了迟钝,匕首寒光乍现,已有些不连贯,间或着女子沉闷地喘息,和浑身鲜血的滴答声。 刀起头落,曾经眨眼可取的十个人头,却花了女子半刻钟,甚至她身躯上又新添剑痕,步伐都踉跄起来。 禁军将军眉尖一蹙,女子已经到了力竭的边缘,却还被不知什么东西支撑着,凭着本能去杀戮,不愿放下手中的匕,而让身后的姑娘受到丝毫伤害。 将军的脸色愈发复杂了。他沉重地抬起右手,动了几下指尖,便又有几个府军从队中走出,拔剑向绿蝶杀将来。 只是这次,只有五个。 “姑娘是个五香嘴儿,还偏爱吃夜宵。以前是奴婢为姑娘把控着,才不至于吃坏了身子。今后姑娘可记得忌口,康健为上,断别因贪口腹之欲,把自家身子弄坏了。” 绿蝶着家常的话,絮絮叨叨,语调温软,如同出远门前拉着姐妹的手,不厌其烦地嘱托着她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平安又平安。 然而,这一去,恐再无还归日。 绿蝶依然没有回头看辛夷,她所有的目光都如鹰隼,锁定了那五个府军,疲惫不堪而充斥着鲜血的双眸,仍以生命为祭燃烧着战意。 五个府军,她仗匕而出。 四周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带着近乎肃穆的表情看着这一幕。除了歇斯底里狂叫着“禁军敢背叛老夫”的王俭等人,没有人敢发出任何的嘲讽和轻视。 曾经一人浮屠的南绣春,此刻已经完全成了普通人。曾经能一人对百的匕首,如今只能勉强斩动五个人。 她握匕的右手血肉模糊,指尖都因过度的运用而痉挛,苍白的脸已接近死人的颜色,目光涣散得要用意志才能聚拢。 她的视线都模糊了。全身都麻木了。鲜血都快流干了。然而,她仍然在努力地挥动匕首,斩向一个又一个人头。 哪怕面对的是五个人,她也像面对千军万马,杀戮也杀得认真而傲然,不是作为一个将败之人,而是依然作为南绣春。 第五个人头滚落。女子两眼一翻,扑通声往前载去。 所有人一惊。同时伸出无双手想上前扶她,包括辛夷的,包括北郊禁军的。 然而所有手在半尺外凝滞。因为他们看清那个女子,并没有栽到地上,而是最后以绑缚右手的匕首撑地,撑起了这副残躯。 也撑起了自己的头颅。永不坠落。 于是所有人又退回到原地,没有人扶她,如同最惊人的默契,他们懂或许旁人此刻需要帮助,然而她不需要,因为她是南绣春。 辛夷也只是噙泪默默看着,没有再劝她回来。她懂了她所有的执念和骄傲,她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打断她,因为她是南绣春。 女子就那么撑在地面半晌,眼皮撑开又闭上,闭上又撑开,支撑的匕首杵得石砖地咯咯响,却始终撑住了不灭的傲骨。 终于,女子摇摇晃晃地重新站了起来,可刚一站稳,又扑通声栽了下去,就算她眸底依然有烈火,躯体却达到了人类的极限,栽下去又站起来,站起来又栽下去。 如此不知反复几次,她终于站稳,抬眸看向禁军,再次亮出了手中的匕首。 注释 1节选自《红楼梦》:莺儿道:“大红的须是黑络子才好看的,或是石青的才压的住颜色。松花配桃红。葱绿柳黄是我最爱的。”阿枕有着迷之fashin观,所以就不拿出来献丑了。直接搬老曹的好。 第二百五十六章 万箭 “虽辛府不算高第,但也是正经的官家。姑娘以后再使个大丫鬟,身边还是要有人伺候。缝补你不会,别扎了自己手,挽髻你不会,别落人笑话,铺床叠被你不会,别硌着自己,扫地掸灰你更不会,别累了苦了自己。” 绿蝶娓娓道来,眉眼安好,担心在她不在的日子里,她家姑娘冷着凉着,苦着累着,顾念没有她伺候的姑娘,会过得不舒心,会辗转复茕茕。 她在最后的最后,也只是作为一个奴婢,挂念着自家姑娘罢了。 禁军将军长长叹了口气,最后举起右手,动了一下指尖,便又有府军走到场中,拔出了腰际的刀剑。 这次,只有一个。 只有一个府军,来迎战南绣春。 女子依然毫无迟疑地迎了上去,只是那脚步已经肉眼可辨的不稳,曾经鬼魅般的身形已如老妪,连抬起匕首都是费劲,她的身躯好像有些不听使唤了。 就算再是心有战意,残躯也濒临崩溃的边缘。 她根本已不能叫杀戮,因为连保持站立都困难,摇摇晃晃,匕首发抖,挣扎的几下刺杀也像孩童的舞刀弄枪,根本没有任何杀伤力。 不再有鲜血流出,因为都已流尽,不再有多的言语,因为意识都开始溃散。 然而就算是这样的她,在对抗了良久后,终于砍下了最后一颗头颅,最后一颗见证南绣春荣耀的头颅。 禁军将军不话了,也没有再扬手派兵。北郊禁军同时沉默,静静的看着场中的女子,俯身,抱拳,行礼。 军礼。行的是军人之礼。 上百人同时一礼,上百颗头颅的低垂,向那个已经看不出人样的女子,向这片风雨如晦的苍,表达着他们身为“兵”的最崇高的敬意。 辛夷捂住自己的嘴唇,力道大得指关发白,她努力抑制着汹涌的哭意。她想冲上去扶绿蝶,想拼命找郎中给她瞧伤,想哭着求她活下来,想哪怕问她一句,你好不好。 然而此刻,她却觉得这些太过卑微。如同会玷污日光的微尘。 禁军将军走上前来,对绿蝶,也对辛夷一礼:“我们北郊禁军上面还压着官,有必须听令的人,必须服从的命令。否则在下上千兄弟都要人头落地,在下也不忍狠心至此。怀安郡君,南绣春,对不住了。” 辛夷恍惚地摇摇头:“你们也不过是棋子,难能做的了主?今日能最后收手,陆续减少派兵,辛夷已感激不尽。” “是,吾等不过是卒,不敢不遵将令。然而。”将军顿了顿,眸底划过抹坚毅,“然而,在下可以向郡君发誓:无论灭还是不灭辛氏,都不会伤及南绣春性命。哪怕刀刃不得不举向辛氏全族,也绝不碰到南绣春分毫。” 哪怕诛杀全族,也放过南绣春。 哪怕有不得不遵的命令,也有必须不弃的良知。 辛夷心尖热流一滚,眸底升腾起感激,她起身向将军一福,郑重地拜谢:“辛氏全族的命运,辛夷会一己担下,就不多牵扯北郊禁军了。能保绿蝶一人安好。此大恩我辛夷记下。多谢将军。” “北郊禁军听令:无论此后辛氏如何,都不伤南绣春分毫!”将军点点头,转身对诸禁军威严的大喝,丝毫不避讳气得色变的王俭等人。 “领命!绝不伤南绣春!”诸禁军没有一人质疑,俱俱同时抱拳领命,应声震动地,脸色肃然又决绝。 然而,被忽视许久的王俭看到这一幕,却是气得七窍都要冒烟了。 而离场中最近的建熙公主,更是像受了莫大的羞辱般,脸色铁青得吓人。 “好你个辛夷,竟然鼓动北郊禁军,保下了南绣春。本公主看你能猖狂到几时。”建熙低低地咒骂了声,见辛夷等人暂时没在意她,便悄悄下步辇,溜到王俭身边。 “舅舅,若要立王家无上权威,辛氏必须满门俱亡,放过南绣春一个人算什么事儿?”建熙朝绿蝶那方努努嘴,语调间压抑的恨意。 王俭瞥了她一眼,咬牙切齿道:“自然!老夫要杀的是辛氏全族,哪怕有一个漏网之鱼,那不是打老夫脸么!可是北郊禁军不听老夫命,老夫如今也唯有百来个家兵可以使唤,只怕还没靠近南绣春,就被北郊禁军拦了下来。” 建熙眉间戾气一闪,附耳向王俭嘀咕:“百来个王家家兵?如此够了。只要依此行事。” 建熙将计策向王俭一,王俭立马眼眸发光,是那种重新锁定了猎物的绿光:“妙,妙,妙!不愧是公主侄女,脑子比老夫会转。” 王俭低声向诸家兵吩咐了些什么,便迈步走到街中央,向辛夷等人怒喝道:“欲兴我王家!拦老夫者死!老夫要诛全族,一个人,一条狗都不会放过!唯有以尔等全府鲜血,才能铸就我王家倾国权耀!来人,给老夫杀!” 辛夷瞳孔猛地一缩。 北郊禁军也还没明白这什么意思。 便见得王家百来家兵在街道对面出现,各个手执长弓,箭镞被磨得雪亮,齐齐对准了场中的绿蝶。 “不——”辛夷蓦地头皮一麻,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她发了疯般向绿蝶奔去,却快不过上弦的箭。 无数道寒光破空而来。空气被割裂的刺响,令人心惊胆战。 嗖嗖嗖,百余羽箭射来,方才淡下去的杀意又骤然汹涌,从街道对面到辛府门口,不过几丈的距离,羽箭如扑的蝗虫,转瞬即至。 “保护南绣……”禁军将军脸色微变,然而他话头还没完,羽箭中刻意设计的一支,就贯穿了他的喉咙。 “绿蝶躲开!快躲开!”辛夷突然发现自己的脚太慢了,只能拼尽全力地向绿蝶哭喊。 然而,寒光漫袭来。 和前世她的死一般。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扑扑扑,百余羽箭霎时刺穿了绿蝶的身躯,准瞬间,女子就成了个箭筛子,连鲜血都来不及流出。 绿蝶不可置信地看了看浑身的箭,踉踉跄跄了几步,似乎哀凉地笑了笑,两眼一黑就要栽下去。 几乎是同时,一双玉手及时扶住了她。 “绿蝶,不要,不要……我求你活下来……你再忍忍,我马上回府里请郎中……对对对,马上请郎中……”辛夷手足无措地揽着绿蝶,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就算她知道这些话很苍白,但她也不知道还能什么。 就算她知道眼前万箭穿身的女子很痛,她却不敢问她你还好不好。 第二百五十七章 葬蝶 “命已至此……医也不用医了……”绿蝶努力地挤出如昔的微笑,想安慰慌了神的姑娘,“绿蝶只是姑娘的丫鬟……若有来生……还来伺候姑娘……投桃报李……一诺……千金……” 辛夷不住地摇头,却再不出话来,喉咙酸涩得锥心,痛得她像要发疯。 她明白,命已至此,回乏力。然而她偏偏就是赌了气,一定要向老要她的命,向这个凉薄肮脏的棋局要她的命。 “不要来生,我就要今生……我是你姑娘,你是奴婢,你必须听我的……我不许……我不许你走……”辛夷沙哑着嗓子,只有力气重复着苍白的一句话。 她忽的想起,自己打娘亲去世,爹爹因为要隐瞒身世,对她冷言冷语,府中各房各种不待见,哥哥虽然好,但身为男子,也不能时时陪她,后来有了个棋公子,却仍是外姓,总不能整日在府中黏着。 唯有绿蝶,一直陪她。 竟是迄今为止,陪她最久的人。 绿蝶虚弱地抬起头,任暗淡的幕映入她眸底,焕发出了最后琉璃般的光泽:“快下雪了……姑娘今年的冬衣制好了么?” 问君一声,冬衣可新成? 南绣春的终点,她都还是作为一个奴婢,担心着辛夷的冷暖喜忧。念叨的不是黄泉不是平生,而不过是辛夷的冬衣是否制好了。 初冬的空澄澈,大雪已经在酝酿,和她当年进南镇抚司是一般的好气。 绿蝶的眉间氤氲起了凉凉的释然—— “终于明白我娘了……忠义两难全,难,难,难!” 一连三个难字落下,一模一样的话语,碧衣女子和那自沉于护城河的女子,两人的身影完美重合,向这片苍交出了答案。 她用一生去走过娘亲的路,用这一生写下了“信义”二字,从黑夜里化蝶,不朽于地间。 …… 最后这一刻,她终于懂了她娘。 也懂了自己这一生。 …… 绿蝶笑了,如孩童般干净的笑意最终凝固,旋即眼帘阖上,呼吸凝滞。 第三十六代南绣春,死了。 辛夷相伴八年的丫鬟绿蝶,死了。 这只暗夜中一人担负起所有罪孽与命运的蝴蝶,死了。 三春昨阑珊,飞蝶今又逝。 君珍重,莫伤悲。 …… 场中有片刻的寂静。 所有北郊禁军齐刷刷低头,向那逝去的女子送别。辛夷搂着女子余温尚在的残躯,突然好似陷入了一个梦里。 一切都还没有发生。绿蝶还会如从前那般,来扶她的臂弯起来,絮叨着这初冬的石砖地太冰浸,然后一件早已烧旺的汤婆子就递到了她怀里。 她像从前那般对辛夷笑着,弯弯的眉眼荡漾着三春的日光,有蝴蝶在她眸底翩跹。 ——“瞧姑娘的手都冻凉了,回轩喝杯热乎茶罢。” 那女子对她这样。 然而,这个女子却实实在地躺在辛夷怀里,满身血痂,万箭穿心,好似个乖巧而沉默的傀儡娃娃,僵硬的脸残留着昔日的温柔。 斯人俱往矣。 辛夷的眼睫毛扑了扑,憋了好久的泪就簌簌滚了下来,没有任何声音的滚落,没有任何表情的滚落。 “三春阑珊蝶飞来,暗夜丹心映四方……”辛夷忽的朱唇轻启,哼唱起了首久远的童谣,低微如水在场中蔓延开来。 而这一幕落在王俭眼里,只是个板上钉钉的猎物,放弃了最后而无用的挣扎,这惹得他眉梢得意的红光,燃烧得愈发炽烈。 “竖子已除,四姓内讧!今我王家当兴,谁敢拦之!来人,给老夫杀了辛夷贱人,然后踏着她的尸身,给我血洗辛府!”王俭朗声大喝,语调刻意拔高到极致,震得人心发聩。 似乎有意要让这座长安城听清,要让龟缩在大明宫的皇帝听清,要让整个下九州听清。 “至于北郊禁军,反正南绣春已死,结果一样。方才尔等的叛命之举,老夫可以不计较。”王俭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向了诸军,“但仅此一事。若接下来尔等还不识时务,就别怪老夫上报御史台,治尔等僭越大罪了。” 北郊禁军看看箭筒般的绿蝶,又看看尸骨未寒的校尉将军,诸人脸上有片刻挣扎,但只是片刻,所有人都高举刀戟,山呼如雷。 “遵大人命!屠辛府,兴王氏!” “恭喜舅舅!经辛府一事,下再无人敢拦我王家。意欲兴王,莫敢不兴!”建熙公主也识时务地拜倒,嘴抹了蜜儿似的附和。 “诛辛夷!灭辛氏!”王俭最后振臂高呼,眉间炽盛的狂傲,将他的瞳仁都映成了血红。 一声令下,刀剑齐出。北郊禁军如黑压压的蝗虫般冲向辛府,近千人踏得大地震彻,喊杀声传出半里之外。 处在中心的辛府渺如沙砾,放佛顷刻就要被袭来的杀意碾得粉碎,府中已经传来了绝望的哭嚎,搅动得上空愁云惨淡。 而被所有刀剑当先对准的辛夷,则依旧坐在地上,搂着绿蝶的尸身,低低哼唱着—— “三春阑珊蝶飞来,暗夜丹心映四方……” 她放佛对眼前的危机视而不见,只是瞳仁涣散,目光恍惚,似乎是看向了某处虚空,毫无表情的脸上一滴滴清泪滚落。 “三春阑珊蝶飞来,暗夜丹心映四方……” 她只是不停地唱这首童谣,惘惘荒荒,如同最后的挽歌和辞别,清音平静又绵长。 “不愧是贱人!死到临头还装神弄鬼!本公主便送你一程!”建熙公主的眸底划过抹寒光,她猛地抓过一个兵将的佩剑,亲自仗剑在手,狠狠向辛夷斩去。 剑锋转瞬袭来。 辛夷依旧恍若不见,只是浅斟低唱。 建熙公主露出了笑容的最后一刻,剑锋临到辛夷头顶的最后一刻。 “保护郡君!保护辛府!”一柄匕首飞驰而来,兀地打掉了建熙的剑尖。 旋即,数百个黑布蒙面的人,如鬼魅般的出现在场中,将辛夷护在中间,将辛府挡在身后,与王家的北郊禁军对峙起来。 千钧一发,异变陡生。杀机陡然凝滞,王俭和建熙公主下意识地愣住。 “尔等是何人手下?可知老夫是谁?又可知阻挡老夫的下场?”王俭微微眯了眼,眸底迸射出的寒光如在看群跑错场子的狗。 “何人手下?我等主子的名号,你还没资格问。你是谁?下不傻的人都知道。”一名蒙面人淡淡道,丝毫没将王俭的派头放在眼里,“至于阻挡了你的下场?不如,来试试?” 最后一个试字落下,几百个蒙面人忽的就动了。 第二百五十八章 微服 魅影般的匕首来去无痕,转瞬间数颗人头落,明明人数上占绝对优势的北郊禁军,却转瞬成了一脚踩死一片的蚂蚁。 “该死!都是影卫!哪家有这种数量,还各个这么厉害的影卫!死了个南绣春,来了一群南绣春!该死!给老夫杀!杀!杀!”王俭脸色陡变,气急败坏地大喝。 这是辛夷看到的最后一幕。 而那群蒙面人衣角上,不经意露出的一方刺绣:金翅鸟,是最后倒映在辛夷眸底的东西。 “绿蝶,大明宫终于有动静了……可惜,若再早一步,你也不会……” 辛夷只觉心里某根一直紧绷的弦,忽的就松了。这反弹的威力来得猝然,竟让那根弦砰一声,直接裂了开来。 辛夷倦怠一笑,两眼发黑,猛地就栽了下去。 …… 敬十一年。十一月。 王家率兵围攻辛府的变乱终于落下了帷幕。 南绣春死,怀安郡君伤,四姓闹内讧,北郊禁军折损数百,辛府百余族人却全部保全。 据最后是某方人手插手,数百影卫各个以一当百,王俭被吓破了胆。 他敢公然私调北郊禁军,却不敢让禁军全军折损,不然他在道义上,就成了大魏的罪人。 所以双方厮杀到后来,王俭果断罢手,和那方影卫达成协议:王家放过辛府,影卫不追杀王氏。一场屠杀才不了了之。 现场如何惨烈不必细,只道长安县令花费月余才将街道清理干净,此后数年地砖缝儿都浸着红,碰上雨就泛起股腥味儿。 辛府虽然劫后余生,王家却是势盛到巅峰。 王俭进谏:将辛氏为官者全部罢官。帝准奏。 王俭再谏:于岁终腊祭上,择赵王为诵读祭文。帝准奏。 诸如此类,王俭势如中,王家愈发猖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比当年卢家似乎还盛上几分。 眨眼十一月尽,十二月至。 长安雪飘,千里银装,年关的爆竹声一岁岁浓了。 鹅毛大雪漫飞舞,将整座城盖在了层棉被下,大明宫的琉璃瓦如耸立的糖葫芦,一百零八坊民间若散落的石子。 长安城北风呼啸,行人都恨不得将全身都笼在棉裘里。 而辛府浮槎楼中,辛夷也笼在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里,略带警戒地瞧着面前的男子。 “皇上堂堂九州子,怎么也走人家的后门,闯臣女的闺阁来。”辛夷偎在火塘边,话语没太多客气。 李赫似乎也没在意,径直在火塘边找了地儿坐下来,借火暖着手道:“你这浮槎楼虽然书好,却太冷,屋内都要穿这么严实,烧了火塘也不见用的。” “浮槎楼本就处在后苑,人迹罕至没甚挡风,又怕满屋子的书走水,火塘也不敢烧太旺。皇上若是嫌太冷,便请回大明宫暖和去,自有人伺候周全。”辛夷淡淡道,还向李赫身后的锦衣卫一瞥,“我这破楼比不得旁处,你若是这么傻站着,再不近点来暖暖,冻成冰坨子了可别怨我。” 锦衣卫放佛没听到,依旧面无表情,李赫倒是泛起抹笑意:“你这丫头,多见一次朕,嘴就越不客气一分。还不知到后来,你当朕是皇帝还不是。” “没见着哪家皇帝大白,大摇大摆溜进人家书楼的。”辛夷毫不客气的回了去。 “有朕身后这些锦衣卫,管他白黑夜,管他谁家后苑,朕都是来去自由,断没有谁知晓的。”李赫笑了笑。 辛夷转过头去盯着火塘,橘色的火光为她苍白的脸,镀上了层血色,她半晌没有接话,也没有赶李赫出去,只是静静地暖着自己的火。 李赫也自然地平伸出手,在火光上左右搓着,鬓角的雪珠一滴滴融化,嗒嗒淌到地上:“你就是在这样的破书楼里锁了自己月余?据你大门不迈,二门不出,两耳不闻窗外事,完全不管这月余,外面是怎样番风云涌动。” 自辛府变乱之后,绿蝶的尸身被锦衣卫要走,以南绣春的仪制下葬。辛夷没一句话,只是从此把自己锁进了浮槎楼。 大门高锁,幽闭不出,她放佛把自己关在了回忆里,与外界完全隔绝开来,但不这代表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时而苑子里丫鬟的絮语,楼外的走动和喧哗,辛歧会日日在楼外劝她,不时透露出些长安的纷纭,她的心里也是明镜样的。 “外面怎样?不过是寒冬临,大雪飞,年关的爆竹已经提前放起来了罢。”辛夷淡淡地应了句。 “不止。”李赫也悠悠地摇头。 “四姓内讧,王家势盛。王俭在长安都横着走了,也如愿把赵王推上了祭诵文的位置。” “不止。”李赫继续摇头。 “那就是我辛氏全族罢官,连远亲的九品都罢了干净。徒留我个外命妇,还能贪些朝廷米粮。”辛夷幽幽地瞥了李赫一眼。 “还不止。”李赫顿了顿,“你们辛府也是乱糟糟,一团乌烟瘴气。你这个四品郡君再不出去镇镇场子,只怕辛氏都要闹翻了。” 辛夷眸底划过抹诧异,这些辛歧没跟她过,想来也是怕她担心。不过她连日听得楼外吵闹,确实不似平日。 但只是片刻,辛夷眸底的诧异消散,重新恢复了淡漠:“有爹爹和祖母在,爹爹还日日来楼外劝我,想来也不会出大岔子。” 李赫点点头,又摇头,半晌欲言又止,最终才微微叹了口气:“罢了,你们辛家内部的事,朕一个外人也不好多嘴。只能来劝你句,别再蜗在这儿了。斯人俱往矣,你总不能一辈子都走不出来。” 走不出来的是楼,是梦,更是逝去的音容。 李赫最后一句话带了深意,却只惹得辛夷凉凉的一笑:“臣女蜗在这儿?那当时皇上不也在大明宫蜗得安生?” 李赫眸色一深,似笑非笑:“你在怨朕那日变乱之时,躲在大明宫不出来?” 王家变乱那日,危机千钧一发,辛夷赌了把大明宫的介入。如同溺水之人抓住的稻草,那是她唯一的也是最后的生机。 虽然最后死里逃生,却也赌上了绿蝶的一条命。 她无数次回想,彻夜不眠地回想,如果大明宫早点介入,是不是她还会陪在她身边。 然而没有如果。 都回不去了。 第二百五十九章 王师 “臣女怎敢斗胆,怨念皇上。”辛夷话得规矩,眉间却升腾起无法掩饰的哀恨,“皇上动用自己的兵力,或者一道圣旨指使旁人的兵力,都是一回事。那日场中最后的蒙面人,装束不似锦衣卫等流,是皇上御令旁人出手的罢。便也相当于是皇上介入,臣女怎敢心生怨念。” “朕发兵,或命令他人发兵,确实是一回事。你得不错,但有些出入。朕没有命令他发兵,而是算准了他会出手……” “所以皇上就等着?等到她被万箭穿心也还等着?”辛夷猛地打断李赫的话,连日红肿的眼角,再次泛起红来。 “她的一条命比不上棋局的一分利?在你眼里,她终究只是臣子,是棋子。亏得她那日,视你亦师亦父亦主上,我如今真为她不值。” 这番太过直白的怨恨,丝毫不顾忌君臣尊卑,放佛李赫就是个间接害死绿蝶的凶手,辛夷眸底的寒意直接又了当。 连那锦衣卫都蓦然色变,暗暗握紧了腰际的匕首。 然而李赫只是摆摆手,火光明灭在他脸上,映出了一分怅怅的复杂:“棋局有棋子,有弈者,有局外人,还有种观棋者。最无奈的不是棋子,而是观棋者呐。只能看着,不能随意出手,否则因果牵连,会毁了整盘棋。” 一番处处玄机的话,辛夷听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她不想和李赫纠缠这些,人人都有自己的棋局之道,她听不懂不代表旁人走不通。 辛夷收敛起眸底的暗恨,再次满脸的淡漠萧疏,火光不惊:“如今事已至此,谁什么都是虚妄了。至少辛府死里逃生,是多亏皇室的介入。还请皇上代辛夷谢过晋王了。” “晋王?”李赫眉梢一挑。 “蒙面人的衣角绣有金翅鸟。而臣女曾经坐过晋王的轿子,知晓王爷的徽印就是金翅鸟。如果这点容易篡改,那算算离长安最近的势力,还要能压得住王家,只有皇上,赵王,晋王。皇上没出手,赵王是王家人,那只可能是晋王了。” 辛夷娓娓道来,滴水不漏。能威慑王家,还要势力在附近,只有身为皇室又封地在淮南道滁州的晋王了。 “你认为是晋王救了你?”李赫的脸色有些古怪。 “不然呢?数百影卫,以一抵百,这般的数量和实力,若不是王府亲兵,普通世家能拿得出?”辛夷并没注意李赫的异样,只是斩钉截铁地道来。 李赫突然觉得好笑。 他不上哪点不对,也觉得这番推理无差,但就是脑袋里回响起句戏词:一个是闷葫芦,一个是冤大锤,你道是俩混世魔王斗地,我只见是两孩争糖吃。 “晋王,便是晋王。朕会帮你谢过。”李赫摸了摸鼻子,压下那股笑意,满脸正色道,“你也是胆子大,都能使唤皇帝了。” “反正我辛氏全族罢官,以后不算官家仕门,只是啃玉米棒子的百姓了。百姓向来嘴巴粗点,没顾忌,皇上也别见怪。”辛夷毫不客气的怼了回去。 当然这句话又惹得那锦衣卫目光骤凛,匕首摩擦得指关咯咯响。 “怨过朕那日缩龟壳,如今又来怨朕罢官。横竖你心里都有气,朕都是左右不是人。你辛府最后全族保全,不过是丢了官,你还不带满意的。”李赫制止了锦衣卫,揶揄地笑起来。 北风从窗户眼儿里刮进来,卷来一室雾似的雪霰,火塘烧得噼里啪啦,火光映在三人的脸上,温暖的橘色静静跳动着。 一个皇帝,一个锦衣卫,一个外命妇。 三个人围坐在火塘前,好似许久未见的老友,唠叨着些家常话,火塘氤氲开的暖意,让几人的脸上都带了惬意的慵懒。 辛夷长叹一声,眼皮沉沉一抬:“不过是丢了官?是,下人都在议论,辛府是因祸得福。虽然沦为布衣百姓,但也和王家和解。真是可笑,王俭不过是已经达到了目的,不屑于多生事端罢了。否则依王俭的性子,若真要和辛家计较,岂是罢官那么轻松。” “不是他……晋王……晋王的人手最后和王家达成协议了么?双方各退一步,皆大欢喜。”李赫想了想道。 “皇上还不清楚王家的德性?若他们真铁了心,岂是几百个影卫或是一个晋王,就能让他们收起爪牙的?就算当场罢了手,事后的阴手段也不知有多少。”辛夷瞥了李赫一眼,低低冷笑一声。 “左右不过是因四姓内讧,王家势盛达到巅峰,赵王又如愿以偿,腊祭诵读祭文。王家的目的都达到了,只怕王俭还嫌再杀辛氏下去,脏了他如今高贵无比的手。” 李赫不辨喜怒地笑笑:“按你这么,能让王家收手的,只有自己的目的。目的达到,就变成了善人,目的没达到,就是煞鬼。” “人心就是这么简单。什么粉饰太平的话,漂亮周全的借口,都不过是披在外面的皮。”辛夷似笑非笑的盯着李赫,“比如皇上,今儿微服私访,可不仅仅是来与臣女闲唠嗑的罢。” 李赫的眸色有些异样,火光暖得他脸色些些发红,像个酒过微醺的市井老人,连出来的话,也带了长安巷里儿的烟火气。 “她是为你搭上这条命的,朕没见着她最后一面,如今来瞧瞧你,也没算亏的不是。” 辛夷眉尖一蹙,直接阴了脸:“怎么……皇上这话……越听越瘆人……” 那锦衣卫的匕首第三次蠢蠢欲动。 他实在想不通,眼前这女子屡次出言不逊,要放外面儿头都砍了几回了。 可今儿皇帝治罪的命令始终没动静,唯有他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放佛那个大咧咧坐着烤火的男子,不再是皇帝,仅仅是李赫。 李赫朗声大笑几声,苍白的脸色多了几分生动,他还欲些什么,就听得浮槎楼外传来个男声—— “紫卿呐,你还不愿出来?斯人俱往矣,你别来气自己,命自有定数,你怪自己作甚……” 辛夷眸色一闪:“爹?” 自从辛夷把自己锁进了浮槎楼,辛歧就每日来楼外喝呼劝她,虽然每每都没效果,但他还是风雨无阻地,絮叨几遍都快起茧子的话。 他不知道辛夷听进去了几分,但每这番作为一个父亲的唠叨,都被他得认真又仔细,耐心又琐碎。 柴米油盐,碎碎念念。 第二百六十章 分家 “原来是辛歧。就算你铁了心把自己关起来,也要顾念些外面的亲人,你一日走不出来,他们的心也就悬一日。都是十六的姑娘家了,莫再任性了。”李赫如同邻家的老伯,语重心长地对辛夷摇摇头,“你连他的话都听不进去,想来朕的话更听不进去了。罢了罢了,年轻人,气性儿总归倔些。” 辛夷凉凉地瞥了李赫一眼,眸色微微僵起来:“此乃我辛家事,不敢劳皇上操心。再,什么任性,还气性倔?好似她这么一走,皇上倒是恢复得快。” 最后半句不提名姓的“你”,瞬间触动了二人默契回避着的痛处。那一个敏感至极的痛处,轻轻一碰就痛得揪心。 李赫有些不自然地清咳几声,遂拂袖起身,转身向浮槎楼后门走去:“不旧事……既然是辛家事,朕一个外人就不多嘴了……” 浮槎楼后门吱呀一声,锦衣卫的黑影如风一闪,李赫乍然就没了影,那离去迅速得,放佛在逃避什么。 辛夷收回视线,压下心底又开始蠢蠢欲动的殇恸,李赫那番寻常的话,不知是由了他今日的顺眼还是其他,竟一个个字的钻到了她心底去。 良久。辛夷终于起身,月余来第一次,打开了浮槎楼的门。 然而,第一个映入她眼帘的,不是门外白发愈多了几缕的辛歧,而是意外变得陌生的辛府。 李赫“你们辛府也是乱糟糟,一团乌烟瘴气”,如今看来,岂止是乌烟瘴气,简直是鬼杂耍凑齐了。 不过短短月余,被全族罢官的辛府,游廊朱漆掉了,檐下花盆碎了,满地丢弃着杂物簸箕,乌糟的垃圾发出恶臭,连地面寸厚的积雪都泛着肮脏的黑。 无数人在府中走来走去,忙着从房中搬出铺盖卷儿,箱箧被一个个往外送,丫鬟厮更是无人管,旮旯里的遗宝被弃的绸扇,但凡值两个钱都光明正大地抓在手里,竟也无人吱会声。 喧哗嘈杂,令人头大。孩子摔倒在雪地里哭着,长舌妇们尖声怨着“辛氏完了”,鼻涕哭得一把接一把,最后扒拉几块琉璃瓦当走的手却是不慢。 最引人注目的,是府中十几名和尚。一名打头的金红袈裟的僧侣,领着诸人翘着木鱼,念念有词,不时还使唤个沙弥,把尺长的燃香挥挥抖抖。 吵闹声,哭嚎声,诵经声,整个辛府完全乱了套。 “紫卿呐……你终于肯出来了……在书楼里闷了月余,身子可还打紧……”辛歧惊喜不已,颤抖着声音,就要上前来拉辛夷。 没想到辛夷佯装发怒地盯着辛歧,语调噙了股寒意:“这是怎么回事?辛府怎么成了这个鬼样子?爹你每日来也不给我,外面都闹翻了,女子竟分毫不知!” 辛歧一滞,讪讪道:“这……树倒猢狲散……怪不得他们……只要你好好的就好,别再锁着自己在楼里了……” “女儿再怎么锁自己,也是辛家人。如今家族乱成这样,爹爹还要瞒我?”辛夷嗔怒地急了眼,连忙往前府走去看个究竟。 辛歧被女儿怪了,如孩童般有些手足无措,只得跟在辛夷身后,像做错了什么事般,语调都带了讨好。 “紫卿呐……你别气,别气……爹还不行么……辛氏全族罢官,便是从仕门沦为了平民,府中人心惶惶,苦着前途堪忧,各房便商议了分家……还请了罔极寺的大师来作法事,驱邪气……” 大魏家国为大,孝道优先。数代人同住在一个大宅子里,方能彰显家族荣耀,子孙万代,所以世人都以“百代居一宅”为傲。 而一旦分家,要么是超出五服之外的远亲,要么就是家族衰败,人心散乱,是某一姓走下坡路甚至灭亡的前兆。 故辛夷一听到“分家”两个字,也被唬得微微色变:“怎么突然就要分家?还请了劳什子的大师?不过月余,哪里这么突然?再那日随我出府的亦有八十余族人,可见人心还是齐的,怎的如今就散成这样?” 辛歧捋断了胡须几根,只顾叹气,有口难言,辛夷盯了他半晌,忽的心里一动:“爹,你实话,刮风总得有起头的,是不是有人在族中鼓动?” 辛歧的叹气声愈发沉了:“你大嫂……你大嫂的也不尽是错的……” “高娥?”辛夷的火瞬间就上来了,眉间腾起股寒意,“祖母和爹爹辈分都在那里,她一个长房长媳,怎的如此蹭鼻子上脸来?” 辛歧的眉毛眼睛都蹙成了一团:“你祖母本就年纪大了,经此番变故,受了些惊,整日糊着脑子绵在榻上。我好不容易劝她,养好身体为紧,不要多管他事了。可我也得日日去榻前照顾着,分不出心管族中之事,周氏惯来病怏怏的,身为长房长媳的高娥可不就成了最得上话的?如今府中事都是她代管着,大都由她做主。” “所以她管着辛府,就管成这各房分家,乌烟瘴气的鬼样子?”辛夷冷冷的一声笑。 辛歧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毫无血色的脸浮起抹倦怠,眼眶下两抹青黑愈发重了。显然身为家主又是孝子的他,不过月余却把心力都耗尽了。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几日间看了个透,看了个心凉,也看了个精疲力竭,心灰意冷。 “罢了罢了,我辛氏命数至此,性命保全已是万幸,就不要再苛求什么了……人人都有自己的出路,何必绑在一块儿受苦……随他们去……随你们去……” 辛歧幽幽地低笑两声,声音疲惫至极,他转身向辛周氏的住处走去,俨然副无论辛夷还是高娥如何,都不管不问,阁门高束的样。 男子的背影很是不稳,踩得雪被深一脚浅一脚,不过半百的腰背,已过早地些些伛偻了。 一肩担着娘亲,一肩扛着全族,他不再是令世人色变的北飞鱼,而不过是个日益老去的普通男子。 会疲惫不堪,会满面尘霜。 辛夷忽的一阵心酸。关于她身世的谜底揭开后,她以为懂了爹爹,又或许从来没懂过。 “爹,这不是辛府,这是我和你,和所有亲人的家……爹你老了,还有女儿。这个家,女儿帮你守。”辛夷吸溜了下鼻子,眸底乍然腾起灼灼的坚毅。 在那一刻,她好想为辛歧接过肩上的担子,让他过早伛偻的背稍稍直一点。 第二百六十一章 高僧 世间皆如流浪,命若蜉蝣漂泊。 家这个字,当爹的守不住了,还有长大了的女儿,这是一个在几代人间传递的担子。 脚步没有一丝犹豫,辛夷转身向前府走去,眸底有熊熊的火焰在点燃,瞧得沿途奴婢族亲嘴巴都张成了圆形。 “六姑娘出门了——” 旋即,或是害怕,或是惊喜,或是担忧的通报声依次响起,搅动得本就嘈杂的空气又不安起来。 然而当辛夷来到上房苑子时,她骤然使了个眼色,让通报的厮住了口。 是以站在上房前的高娥并没有留意到,辛夷已经在跟前了。 辛夷避在耳房的拐角处,只露出一双眼睛,高娥和诸人并没有察觉异样,闹剧或者荒唐继续旁若无人地演着。 上房前聚集了二十余人,都是族中得脸的人物,满地散放着布包箱箧,露出些珠钗角元宝尖,高娥俏生生立在当头,甩着锦帕哀嚎道:“难道就这么点?” 一名族老瞧了瞧满地财物,为难道:“长房媳妇儿,咱们辛府本就不是高门,如今全族丢了官位,总得存蓄点为今后打算。能拿出这些钱财来,已经是尽力了。” 高娥眉梢一挑,满脸真诚的歉意:“叔伯,不是晚辈我故意为难诸位。只是多事之秋,消灾免难,晚辈请来罔极寺的高僧作法,也是为全族着想。晚辈的心意已尽至此,难道各位还要为了日后自己的享乐,而舍不得多捐点香火钱来感谢高僧么?” 高僧做法驱灾,信众供奉香火。本质也就是场你出力我出钱的买卖,不过是顶了善恶普渡的佛光,多了唬人的皮相罢了。 “我同意长房媳妇儿。”又一名族亲走出来,往地上放下了个箧,箧里满满一摞碎银,也有几百两之多,“这是我三房最后可以拿得出的钱财了。高僧们为我辛族作法,印证了我辛氏气运已尽,不然我等还如被蒙了眼。这等大恩大德,岂敢怠慢香火钱。” 高娥偷偷地觑了眼箧里的碎银,眸底火热一闪,脸上的表情愈发真诚贤良了,和她那守寡十年,侍奉岳母的贞洁名儿倒是配套的。 “媳妇儿多谢族叔。”高娥甩了甩锦帕,又要擤鼻出泪来。 孙玉铃打量着高娥的做派,阴阳怪气的笑笑:“可是高僧的香火钱,账房不是都按例拨了么?怎么大媳妇儿还要要来?莫不是老太太和老爷不管事,辛府的财物支出,都由你一人了算么?” 高娥盯向孙玉铃,也笑得是意味深长:“铃姨娘这话的,当初提议分家的时候,姨娘可是打头反对的。如今且是怀了怨气,连佛祖也不放眼里了么。敬佛不嫌多,钱自然也不嫌多。” 大魏崇尚佛法,蔚为成风,连皇帝都亲自六迎佛骨,佛道煊赫可谓历朝之最。所以下百姓大多信奉佛法,就算真实心眼不信的,表面上也得装样子。 所以孙玉铃听高娥讽她“不敬佛”,立马涨红了脸,话也带了刺来:“奴家不敢不敬佛祖,只是这从头到尾,都是大媳妇儿一人掌事,佛祖也得体恤您操心了。” 孙玉铃反着的话,让诸人的脸色顿时有些异样,暗中的辛夷更是眸色一凉,大概明白了前因后果。 原来全族罢官,结怨王家,全族虽然人心散了些,但也没有散得太厉害。全赖高娥上下奔走,前后游,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把诸人都鼓动来闹分家。 当然,这个鼓动一燥起来,立马就得到了辛歧、辛周氏并一些族中长辈的反对。 高娥便又托口得佛祖托梦,辛氏气运已走到了头,又是惹上王家又是罢官,便是全赖此,若不分家只会落得全族俱亡。 为了证明这番“佛偈”,高娥还请了罔极寺高僧来作法,印证了辛氏气运已尽,回乏力,若想自救条生路,唯有分家各奔东西。 妇人的话不可信,高僧的话不得不信。辛周氏被连日“作法”闹躺下了,辛歧也心神俱疲不再管,辛氏人心树倒猢狲散,乍然就散了个彻底。 高娥自然听出了孙玉铃的反话,却只古怪的一声冷笑:“若不是奴家请来高僧作法,诸族亲还不知道辛氏气运已尽。还得挤在一幢宅子里,合着所有人一块等死哩。” 这番话得露骨,却也是大白话。 若不是高娥的“佛偈”,分家也不过是嘴上,若真是意到了头,所有人还得睁眼瞎地,住在一堆儿齐活死。 孙玉铃本想讽高娥“自自话”,没想被高娥反抓一头,提点了诸人自己“功劳盖”,听得诸人脸上浮起些愧疚。 只怪自己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错把功臣当奸人。 不断有人上前向高娥致歉,渐渐地又有人献出了私藏的宝奁,鞋底纳的碎银,并平日牙缝里省下的铜钱,都“大义凛然”地被送到高娥面前。 上房前的空地上,装着财物的箱箧堆成了山,瞧得高娥眉开眼笑,眸底的火热都快溢出来了。 诸房诸人都捐了香火钱,唯独辛芷直楞楞地杵在旁边,冷眼瞥着高娥:“阿芷敢问大嫂一句,这些财物都会搬到罔极寺么?” 高娥锦帕掩唇,一边眼珠舍不得离开面前的财物,一边不在意地笑道:“七姑娘这话得,这钱是感谢高僧为辛氏勘破命,寻了新出路。若不是搬到罔极寺,还能往西极乐去?” “是么?只怕不是西极乐,而是自家的腰包。”辛芷银铃般的声音,听得人耳朵欢,但话里的意思却是寒意飚飚。 高娥一怔。目光终于从财物上离开,转头看向了辛芷。 一个十二岁的半大姑娘,这般瘆人的话,多半是随口押的玩笑。 然而高娥却是腻出了一层冷汗。因为心里有鬼,所以含的沙射的影,都突突地往她心尖上刺。 “七姑娘这话什么意思?我高娥守寡十年,侍奉岳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时轮到你这个辈来指点?你把话清楚!清楚!”高娥端出长辈的架子,宛如受了大的委屈,锦帕一甩便要挤出泪来。 周遭的族人也议论纷纷,脏水却多是往辛芷泼“七丫头快向长媳妇儿道歉!请高僧勘气运,分家保全族,长媳妇儿于全族有功,你怎可胡言乱语!” 诸人顿时义愤填膺,都恨不得把心肠都掏出来,让周遭瞧瞧自己是多么“黑白分明,惩恶扬善”,心底的明镜儿锃亮锃亮。 场中的形势一边倒。上风都占到了高娥这边,辛芷则是一个心胸狭隘,一个不敬长辈,成了大的罪人。 第二百六十二章 阿芷 辛芷毕竟也只有十二岁,不过嘴没遮挡一句,就引来这千夫所指,若块石头砸到她太阳穴,疼得她霎时红了眼眶。 墙角的辛夷暗暗着急。辛芷出了她心中所想,但终究年纪太,不懂得人心险恶,捅了人家的同时也误伤了自己。 辛夷便要冲上去解围,忽见得辛芷瘪瘪嘴,猛地冲到上房台阶上,叉腰转过身来,怒目圆睁地瞪着诸人。 “你们不是一个个吵着要分家么?如今怎么的一骂起人来,便又凑成一堆了?反正以后都是阳关道的阳关道,独木桥的独木桥,怎的一见有落井下石的,就又聚拢来人人踩一脚?” 诸人勃然色变。死苛礼法的族老们气得胡须吹。 高娥作势要去捂辛芷的嘴,却是脚步钉钉子般不动,眼角划过抹幸灾乐祸的得意。 辛夷却是听得又是忧又是笑。辛芷年少贪玩,整日混大街巷,不知从哪儿学了市井间的骂人话,骂出来却是意外地“衬”她。 “虽然是庶出,也是仕门姐,也念女训女德,怎的这般话没遮拦?”一个族老眉头都蹙成了倒八字,“意不可违。分家也是顺应意。盛衰荣辱都有个头,难道你这娃娃还有意见?” “阿芷没意见!”辛芷大概是骂开了,没有丝毫惧意,浑身的气势窜窜往上爆,“阿芷就一句话,思量了数日,还是决定出来,省得烂肚子里臭。” 辛芷顿了顿,也不管旁人让她没,就朗朗提高了音调,圆睁着眼喝道:“反正人心都散了,分家倒是好事,不然憋着气挤一间屋檐下,互相看互相不顺眼。要分家的走,不分家的留,祖母爹爹他们也拦不了。” “这话虽粗俗了点,但意思倒也对了。”诸人议论纷纷,面面相觑,本就散的人心愈发散了。 辛芷的手在衣袂里攥紧,暗暗给自己打了几口气,才一字一顿地把余话出来:“不过,不走的利落地留,咱们当什么也没发生过,还是一姓一家人。要走的就自己干脆地走,别来瞎操心,还撺掇些旁人。” 前半句话有些感人,后半句话却是刺头。 诸人脸色一僵,下意识地瞥向了高娥。毕竟把“分家”从火苗吹成了燎原之火的,还是最开始高娥热心的“上下奔走,左右相劝”。 高娥也回过味来,立马青了脸,捏着嗓子尖叫道:“你个贱蹄子,指桑骂槐哩!什么叫瞎操心,什么叫撺掇,你有本事清楚!别把阴沟的水乱泼人!” 辛芷被一激,年少的心性稳不住,立马通红了脖子,如只公鸡般便要怼回去,四下的族人有看戏的有相劝的,眼瞧着就要闹大。 听墙角的辛夷再坐不住了。 “够了!”一声清冽的喝,辛夷走出墙拐角,施施然向众人走来。 高娥有霎时的白了脸,但只是片刻,就热情地迎上来“六姑娘打开心结,终于出门了”。 族人们也揖手行礼,纷纷簇拥过来“许久不见六姑娘,姑娘身子可好”。 辛芷则如看到了救星,如黄鹂鸟般扑了过来“六姐姐!六姐姐你可露脸了”。 辛夷如今是辛氏唯一顶着四品封诰的人,前时整治家风的余威尚在,诸人的敬畏也不是假的。跟着辛夷对峙过王家的人,更是唯辛夷马首是瞻。 是故辛夷一出现,就自动成了中心,诸人都住了嘴,只待辛夷先发话。 辛夷先是对辛芷点点头,继而环顾场中,清声道:“本郡君虽闭门不出,但这月余的变故,也是大概明白前后的。去留的事权属各人决定,我也不便多言。至于给高僧捐献香火钱,既然帮辛府勘破出路,多捐点也是彰显我等三宝弟子,礼佛心诚。” 辛芷脸一僵。素来不语怪力神的辛夷,竟然自称三宝弟子,还一口一个心诚,实在是有些诡异。 而高娥和诸人则一愣,旋即大喜,尤其是多捐了钱的,更是感到辛夷胳膊是拐向他们的,自己这番表现可是做得足数。 “还是六姑娘深明大义。不似某些辈,整日贪玩厮混,都分不清黑白善恶了,只知拿市井间的泼妇话丢自己脸。”高娥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辛芷,故意亲热地要来拉辛夷。 辛夷转身看向砖地上的箱箧山,自然而然地避过高娥的手,脸上却是笑得温软:“既然诸位都捐了香火,我辛夷也不能落下了。待会儿就清点下沁水轩,收拾个宝奁来交与大嫂。” “嫂嫂替大师们,多谢郡君礼佛之心了。”高娥作势就要一福,恰好地埋下了眸底的炽热。 辛夷没有理脸色愈僵的辛芷,只是面向辛氏诸人,拿捏着郡君的架子,威严又不失亲切地道:“钱财不过是皮面,诚意才是里子。大嫂用心良苦,诸位可不要曲解。能以一些身外之物,换来日后佛祖庇佑,诸位难道还藏着掖着么?” 同样的话,从高娥口中出,是“劝”,从怀安郡君口中出,却是“令”了。 诸人都是眼力劲儿快的,捐献香火钱又踊跃了好几番,不到半个时辰,上房前宝奁就从一座山变为了好几座。 “祖母身子不好,爹爹照顾祖母,分不开心。大嫂是长房长媳,这阵子就多费心了。”辛夷温和地对高娥笑笑,有意无意地撇开郡君的身份,将自己摆在了晚辈位儿。 高娥脸上的红光愈盛了,比当年她嫁到辛府时,还要鲜妍上几分,她连忙与辛夷推辞客气,一番嫂子和姑子的和睦景致。 辛夷又嘱咐了诸人几句,便托口要去给祖母请安,遂从上房告辞出来,还没走几步,就听到身后的绣鞋声。 辛夷视若无睹,去上房的脚步却拐了弯,直到某个僻静处,她才停下脚步,回头笑了。 “这跟踪人的本事,也是从市井间学的?” 来人正是辛芷。她偷偷尾随了辛夷出来,又是不解又是不忿地,些些涨红了脸:“六姐姐难道也觉得大嫂是对的?” 辛夷不置可否地笑笑:“几个和尚装神弄鬼,胡诌我辛氏气运已尽,左右不过是为分家添个证据,顺带让她高娥诓点钱财走,日后自己出府去也过得舒坦。” 辛芷一怔。辛夷三言两语,就道清玄机,看她彼时百般顺着高娥走,没想私心什么都瞧得清的。 “既然六姐姐早就明白,怎还会站到大嫂一头去?”辛芷愈发不解了。 第二百六十三章 布局 “如今人心已散,再拿道义纲常,把大家拘在一幢宅子里,何必呢?我辛氏这场大难不假,人人都有自己的打算,高娥不过是把旁人不敢的心思了出来,也怪不得她。”辛夷凉凉地咧咧嘴。 “就算分家难以挽回,但那些香火钱,明明是大嫂自己想贪了走,亏得还是孝敬佛祖。”辛芷愤愤不平地攥紧了拳头。 辛夷眸底划过抹寒光,但只是瞬间,就又恢复了平和,淡淡道:“不把一个人捧起来,怎么把她摔下去?她能诓来的钱越多越好,这样她十半月也运不出去。否则我哪里有时间来下盘棋?” 这番意味深长的话中话,让辛芷傻愣了半晌,才听出点意味来:“六姐姐是故意的?下棋?六姐姐不是不会下棋么?” “曾经不会,如今也会了,人都是会变的。当然也有人诸如高娥,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那就怨不得我了。”辛夷的话语渗出丝丝寒气。 局需要棋子,火需要引子。她辛夷自问不是恶人,但也绝不是善人。 借债还钱,杀人偿命,她的匕首从来都在骨血里养着,不是不示人,只是非到示人时。 见辛芷越听越糊涂了,辛夷捏捏她脸蛋,话语间的寒气霎时变为了亲昵:“我在浮槎楼闭门不出时,隐隐听得前府喧哗,王家什么赏雪宴,到底是如何的?” 辛芷见辛夷转了话题,兴致立马提了起来:“王家邀京中权贵,赴芙蓉园赏雪。据是庆贺赵王被圣意选中,在腊祭祭上诵读祭文。” 辛夷的指尖微微磕动,放佛在一张看不见的棋局上落下一子:“王家气焰愈盛,这场风头不出则以,出就要从头到尾出尽。倒是符合他们的作风。在赏雪宴开始前的日子,阿芷帮六姐姐一件事如何?” 辛夷顿了顿,笑意忽变得幽微起来:“帮六姐姐在长安药铺子里,去寻一种毒:可以附着于木质,皮肤接触就会丢命的。” 辛夷的脑海里刹那划过,那日李景霈抹在木箧上的毒。 她去云裳阁取春衣时,李景霈“此毒可覆于木质,无色无痕,但若手沾上点儿,只怕你连辛府都走不回去。” 而她当时不过是寒门庶女,李景霈想杀她,不会用太金贵的毒药。所以十有八九,这种毒药可以在长安买到。 凭她如今怀安郡君的身份买到。 辛芷一骇,但并没有多问,只是乖巧地点头:“阿芷记下了。六姐姐什么时候要?” “不急。高娥诓了这么钱财,运出去也要时日的。”辛夷幽幽地轻摇着指尖,“只是你帮我盯着高娥,她的钱财诓得差不多,开始运的时候,你告我一声。” “这好办!六姐姐如今话可玄乎了,干脆去长安街上开个案子书,阿芷定日日去捧场。”辛芷听不大明白,却知似乎好玩,干脆揶揄起辛夷来。 辛夷瞥了她一眼,玉指兀地一敲她额头:“方才见你和高娥怼,话没个好样。这年头没人管你,你尽往巷子勾栏跑,以前好好的官家姐,如今野成了市井民。” “以前是以前!阿芷也长大了么!”辛芷捂住额头,疼得吐舌,眉间却满是笑意。 辛芷是孙玉铃所出,和辛菱一母同胞。孙玉铃是个怕麻烦的,生了两个女儿后就不管事,所以辛菱胞姐如母,都是她打箍着辛芷。 辛菱那般娇蛮的性子,辛芷压得气都不敢大出。话都要看辛菱眼色,被栽赃偷了辛夷轿子,也只敢躲在柱子后泪盈盈的。 然而辛菱没了,辛芷就如挣脱紧箍咒的猴子,直接往野路子放了。 正值贪玩的年纪,孙玉铃又睁只眼闭只眼,她整日里往市井间学双陆象棋,跑勾栏间听戏斗酒令,长安百般玩乐无一不通。 辛夷忽的想起,以前辛府蟹宴,辛芷来向自己要蟹丸,虽然满脸怯生生,却是能出“只认得蟹丸好不好吃,不曾管值不值钱”。 辛夷微微俯身,摸了摸辛芷的双丫髻,眉间腾起姐妹间才有的亲昵和温柔—— “是呐。阿芷长大了。” 辛歧老了。 辛芷长大了。 以血脉的名义,总有些东西在流传,一代又一代,年年又岁岁。 长安大雪纷飞,银装素裹,年的味道越来越浓了。 城中的棋局博弈似乎也来凑年关的热闹,一波波愈发汹涌了。 先是郑家家主郑诲与嫡大姐郑斯璎,断绝父女情分,将郑斯璎逐出家门。 然而仅仅隔日,王家王俭就插了脚,直接“命”郑诲收回族令,将郑斯璎又重新送回了郑家。 郑家逐女本是家务事,王家作为外姓,却擅自插手,还让郑诲不敢二话,这其中的嚣张狂妄,比横着走的螃蟹还要横几分。 同时,王俭发话,郑家意将郑斯璎许给江离的话作废,自然那草庐前的玉佩也就作废。此后郑斯璎的嫁娶,不光成了郑家家事,也成了王俭手中的一颗棋。 曾经贵为五姓大姐的郑斯璎,则成了王家和郑家间博弈的一个傀儡。 棋局多变,风云诡谲。老百姓最关心的还是年。 大街巷都是顽童放爆竹的炸响,震得檐角的冰柱子簌簌往下掉,千家万户都换上了簇新的桃符,北风传送着屠苏酒的香气。 一年又一年,瑞雪兆丰年。 辛夷伫立在城东山顶,目光却盯向了芙蓉园的方向。就算是寒冬腊月,园子里却已是热闹非凡。 冬青树上挂了十里花灯,梅花都用火塘提前烘开了,碗大的唐花织锦的彩条挂的到处都是,园中穿梭着百来名奴才丫鬟,忙碌地布置着百张方案桌椅,为数日后的赏雪盛宴做准备。 “王俭最近的风头可是无与伦比。整座芙蓉园都拿来办赏雪宴了。”辛夷瞧着满园热闹,露出抹玩味的冷笑,“先是把赵王推上了腊祭诵文的位置,又编了个赏雪的雅号,为赵王办个庆贺宴,还真有下同贺的派头。” 赏雪都是皮,庆贺才是里。 赵王腊祭诵文,便是半只脚踏上了储君的位置,也为王家许下了百年后的荣华富贵,也怪不得王俭要将这场荣光,推上九州的巅峰。 辛夷将手遥遥伸向芙蓉园,放佛虚空攥住什么似的,忽的紧紧一握:“不过,你们怎么算他们怎么谋,都是我辛夷的棋罢了……我辛夷,决不食言。” 第二百六十四章 怨念 一片雪花飘到辛夷眼角,化成了她眸底刺骨的寒意,她鼻尖呼出一缕白气儿,漾开了笑意。 “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如手。笑杀陶渊明,不饮杯中酒。唯有在长安的人,才能写出这般的诗句罢。” “如今我有酒,君可饮?” 忽的,一个清朗的男声从身后传来。 辛夷回头,见一抹俊影手执竹骨伞,自冰雪地中迤逦而来,就算不是陌生面容,她也不禁些些失了神。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线条完美而噙着清傲的面容,好似神祗就着冰雪为笔描下的画作,笼在一层雾似的雪霰中,更添缥缈出尘几许。 北风撩起他的墨发,拂来雪珠似落樱,缀满他的肩头他的眉梢,一袭素衫无华,半旧的鹿裘是唯一让人感到烟火气的东西。竹履踏霜,骨伞遮雪,背后一座长安雪景都作了陪衬。 雪中君子来,鹤鹭清骨傲。 辛夷不动声色地倒吸口气,压下心底不自觉漾起的波澜,脸色又恢复了静然无波:“棋公子?” 来者正是江离。此刻雪势已,他走到辛夷身前五步远,缓缓收起竹骨伞,长身玉立于一棵柏树下,不时有枝头的落雪簌簌掉到他发梢。 从走近,收伞,到伫立,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优雅得近乎于冷漠,看不出他来此的目的,也看不出他皮囊下的情绪。 辛夷心里一阵热一阵冷,她琢磨着该如何开这许久不见的口,却听得江离兀地道了句—— “我回京月余,你怎的不来寻我?” 这话来得突兀,却很是直白,隐隐带了丝怨气,孩童般受了冷落的怨气。 而江离的表情却始终淡然,把这怨气得一股子理所当然,经地义。 辛夷乍然间失了语,却也根本等不及她开口,江离猛地又蹦了句出来:“郑家的玉佩放在我门口,我可是半只脚也没踏出去过。如今劳什子玉佩作废,你却自己跑来东郊山。这好歹波折堪停,你怎的不来寻我?” 两番结尾一模一样的话,道不尽他日日的辗转相思,为伊消得人憔悴,只能葫芦嘴里憋汤圆,千言万语憋出半个来。 只能一句句“质问”那女子:怎的不来寻我?怎的不来寻我?他才能像孩般撒撒心中的怨气,实在是委屈到了极点。 辛夷却是心里更有怨。 哪有一个未出闺的姐,主动去找个年轻公子的?孤男寡女,流言如虎,她就算再性儿硬不在乎,也要端着自己的架子。 女儿家的架子。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难道不是你来寻我?主动送上门的掉身价,我还嫌你屋前的青苔,脏了我的绣鞋。 “棋公子你……”然而,辛夷刚出四个字,就又被江离自自话地噎了回去。 “我想你了。” 江离也只了四个字。却砸得辛夷灵台嗡嗡响,霎时一片空白,就忘了所有端架子耍性儿的话。 她只能怔怔地站在柏树另一端,看着江离施施然向她走近,带着依旧淡然的脸色,依旧理所当然的怨气。 “我想见你了。” 江离向前几步,缓缓出五个字,柏枝头的落雪溅落在他眸底,情愫的涟漪荡漾开来。 “我想听你话了。” 江离再向前几步,缓缓出七个字,眸底的涟漪逐渐变得浓稠,在冬雪中燃起了灼灼的火焰。 “我想触碰你了。” 江离最后向前一步,站在了辛夷面前,简单的六个字,如扑面而来的剑,突突兀兀地扎到辛夷心尖上。 细细密密的痒,细细密密的喜,细细密密的滚烫。 她想好的那一堆不失女儿闺中仪态,又能好好“教训”不开窍的男子的话,顿时就忘了个彻底,脑海里就剩下了他的那几句话,如铜钟当当当来回回荡。 我想见你了。我想听你话了。我想触碰你了。 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话,再俗气不过的话,却仿佛是佛祖的金口玉言,容不得辛夷半点质疑和思量,只能一句接一句地陷入这个陷阱里。 辛夷微微低下头去,掩盖住耳根的红晕,北风拂起她一缕青丝溜了出来,被她用水葱般的指尖慌忙别到耳后,那手指却异样的颤抖,别了半晌都被别进去。 “公子什么胡话。紫卿不是没心来寻公子。只是一来闺中纲常尤苛,二来棋局诡谲,一举一动都有千万双眼睛盯着。郑家的玉佩还放在门口,紫卿可不会自己撞上刀尖去。”辛夷轻声低语,头都快低到胸前了。 “原来你还是介意郑家玉佩的事。”江离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嘴,眼眸灼灼地盯着辛夷,“你去稍加打听,便会知道,本公子半步都没出门的。留下玉佩是郑家的事,收不收是我的事。我断没有打算收,连门都不出的……你若不信便去瞧瞧,那玉佩盒子搁在门口,蟋蟀都在里面铺窝了……” 彼时还脸如冰霜,惜字如金的棋公子,顿时好似慌了神,一通连珠炮噼里啪啦,得空儿都不停个。 甚至还有甚“你若不信便去瞧瞧”,这种如孩童般急着辩解,证明“清白”的话。 辛夷佯装揶揄地瘪瘪嘴,心底那细密的喜却是愈浓,好似粘稠的糖水,黏得她喘不过气来。 “我知道。我都知道。”辛夷低低应了句,嘴角不自禁地扬起,勾起抹不动声色的笑意,“你堂堂棋公子,慌什么怕什么?话都舌头打结了。” “你知道就好,你知道就好。你若真知道,还问我慌什么怕什么?”江离先是怂了口气,继而又听到辛夷后半句,才松的神经又绷了起来。 辛夷贝齿咬了咬下唇,本想脱口而出“我当然知道”,可临到嘴边,又成了句“我哪里知道”。 江离眉间的焦急,都快绷不住他惯来的冷脸了,他急急又凑近几步,沉声一字一顿:“我慌你不解,我怕你不懂,明明是磐石金石意,却被你当做了流水杨花情。” 辛夷只觉得自己的心快要跳出来了。 再怎么拿架子,怎么话到嘴边变,也都兜不住那心撞得胸腔咚咚响,撞得她太阳穴有微微的眩晕,眼前一阵花火明璨。 “我懂。”辛夷咬着唇嗫嚅出两个字,顿了会儿,又加了半句,“我都懂。” 仅仅加了一个都字,却放佛多了千万种意思。欲语还休,女儿心思,都在一寸一咫千千结中。 江离悬了月余的心忽的就掉了下来。 第二百六十五章 拂雪 江离那根弦乍然就松了,整个人在瞬间就放松下来,每一处皮肤都觉得惬意,每一根骨头都觉得舒畅,他好似活了二十余年,从来都没觉得这般惬意过。 简直是绝处逢生,好似捡回条命。 “卿卿……你真是个……磨人的……磨人的妖精……”江离脸色慨然地轻叹,语调沙哑得不成样子,却听得人心一阵发痒。 辛夷头垂得更低了,根本就不敢看江离,只顾埋下通红的脸,拿指尖搅着锦帕,帕上绣的蝴蝶都搅成了一团。 “但俗话……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江离就噙着那般低沉的嗓音,抬起一根修长的指尖,停在了辛夷耳鬓。 此时此刻,辛夷浑身都绷得紧,像只尾巴竖了老高的猫儿,哪怕江离只是碰了她耳鬓,她也被唬得浑身一抖,猝然抬头直视。 “公子这是作甚?” 瞧着辛夷如受惊的猫,江离的眸底荡漾开笑意,沉沉的令人心思懒倦:“青丝有落雪。” 东郊山银装素裹,连山冰封,半空中纷扬的雪霰虽然不大,但也会沾惹到发梢上,是故江离这法仿佛很合理。 “那,多谢公子。”辛夷讪讪地点头,躲避着江离愈发炽热的目光,手和脚都不知往那儿放了。 可是旋即她感到那修长的指尖移到了她耳坠,又游到了她眉梢,继而到眼角,开始温柔又细致地勾勒她的眉眼,抚摸过她每一寸面容。 “公子!”辛夷终于忍不住惊呼出来,脸颊迅速地烧成了火烫。 这一声呼得响亮,江离眸色一闪,似乎也从某些迷乱中清醒了过来,素来冷面冷心的他,此刻也有些挂不住脸来。 “咳咳……那个……雪霰飘得到处都是……本公子帮你拂拂……”江离不自然地清咳两声,耳根子也有些烫了。 这番太过蹩脚的理由,听得暗中的影卫都不禁轻笑。 落雪沾惹到发梢还可理解,人脸肌肤都是带温的,怎么可能满脸都是雪。这怎么听,怎么都是棋公子占姑娘家“便宜”了。 辛夷也听得是满脸通红,只顾低头瞧自己脚尖,脸颊上每一寸肌肤,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凉薄的,温柔的,莹润的,撩得她心底猫挠似的痒。 江离也有些目光躲闪,心里怨的却不是他这番光化日“动手动脚”,而只是自己的“借口”太蠢,丢了他棋公子的脸。 否则还可以搪塞过去,再继续多“占点便宜”。 二人就这么相对而立,沉默不言,空气里都有股尴尬在蔓延。 细的雪霰飘落到地上,簌簌的微响,柏枝头的积雪抖落几滴,为二人的发梢缀上了几星玉蕤骨朵儿。 暗中的影卫钟昧大气都不敢喘,却是心里典型个皇帝不急太监急。 这二人这么傻站着得站到什么时候,“春宵”一刻值千金,两个又都是闷葫芦的性子,得互相磨叽到什么时候。 想他家公子一听到郑家玉佩作废,的第一句话就是“钟昧,去打听卿卿人在哪儿”,然后一阵风地就直奔东郊山来。 心急得像个热锅上的蚂蚁。然而见了真人,又犯了老毛病,端着架子,拿着脸面,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正当钟昧觉得要自己不能干看着,忽见得满雪霰变作了雪花,一片片碗大的六出剪水,似幕布般从九霄笼下。 雪下大了。 江离和辛夷同时微惊,凝滞的尴尬这才打破,二人看了眼漫飘雪,同时红着脸后退了一步。 “雪下大了……”江离摸了摸鼻子,了句“废话”,遂撑开手中的竹骨伞挡雪。 “雪下大了……”辛夷也干干地咧咧嘴,也应了句“废话”,却只能手搭凉棚来挡雪。 “你没有带伞?”江离余光瞥见辛夷,有些惊讶地一愣,这十二月连日大雪,常识都知道随身带伞的。 “奴家……奴忘了……奴以为雪停了……”辛夷有些窘迫地红了脸,雪花落满了她的青丝眉梢,转瞬须发皆白。 她不是忘了。而是习惯了这些,都有绿蝶帮她准备。 那女子知道看色何时下雨,知道观晚霞会有霜露,瞧瞧远山云雾就知道辛夷出门带伞还是不带,事无巨细,从无差错,她总是帮辛夷考虑好一切。 然而如今,斯人俱去,那提醒辛夷出门带伞的音容已经不在了。 “公子且自己撑伞,奴家身着大红猩猩毡,昭君套也厚实,脚步紧点跑回辛府,也是无妨的。”辛夷压下鼻尖的酸意,转身就要走。 然而一只手蓦地挡在她身前,江离的声音沉沉响起:“不如你我共撑一伞?” 言罢,也不管辛夷是何反应,江离就自顾把伞移到了女子头顶,还不动声色地伞面向她倾斜,生怕半点冬雪湿*了她的发梢。 辛夷慌忙低下头,头顶的积雪簌簌滑落,掩盖了她红得不像样的脸:“……那……恭敬不如从命……” 骨伞轻移,落雪无声,二人共撑一伞向山下行去。 骨伞巧,雪势愈大,所以二人下意识地靠得很近,衣袂叠着衣袂,旌带缠着旌带,甚至能看到对方鼻尖呼出的白气,拂动了几粒雪霰打着旋儿。 江离的衣衫间,依然是清雅沉郁的沉香,他的呼吸声,依然是绵绵长长如潮汐,他握紧竹骨伞伞柄的十指,依然是修长莹白让人安心。 所有的一切,都从辛夷身边咫尺处传来,无比清晰地放大放大,撞击得她心不自然地跳动,连脚步都有些慌乱起来。 “呀!”一不留神,山路冰滑,辛夷娇躯一个踉跄,便要歪斜着向前栽去。 “卿卿!”江离的手即是赶到,很自然地扶住了辛夷臂弯,“心!山路凝了寸厚的冰,可得当心着走!” 感受着男子掌心的温度,从臂弯处透过衣衫传来,辛夷的眼眸都快要滴出水来了:“紫卿无妨,公子莫忧心。” “这雪下得愈大,山路也愈不好走,绣鞋只会更滑溜罢。”江离瞧了眼辛夷露出裙摆的半截鞋,又瞧了眼铺盖地的鹅毛大雪,自顾呢喃了几句。 他忽的俯下身,在辛夷身前蹲了下来。 “上来。我背你。” 辛夷一愣,旋即整张脸从耳根到脖颈,都红成了一片:“公子这是作甚?你我俱未婚嫁,此举太过不妥……” “上来。我背你。”江离打断了辛夷的辞,只是重复这一句,耐心而又温柔。 “这……要是被旁人瞧见了……”辛夷压低了声音,瞧了眼四下,生怕有谁的目光正好盯过来。 第二百六十六章 负重 辛夷忽的就再不出什么了,三纲五常,三从四德,都在眼前这宽厚而温暖的后背前,顷刻碎了一地。 辛夷贝齿咬了咬下唇,心虚地瞥了瞥四周,这才撩起衣袂,红着脸伏到江离背上。 肌肤相触的那一瞬,江离的背一颤,辛夷的心也一颤。 她能看见江离的喉结动了动,然后他转头,向放在一旁的伞努努嘴:“在下双手不得空,卿卿便为我撑伞如何?” “这是自然。有劳公子。”辛夷拾起地上的伞,撑起在了二人的头顶。 于是山路蜿蜒,漫大雪如幕,一男一女的身影在林间穿行。 男子背着女子,女子为男子撑伞,衬着连山琼楼玉宇,如同仙家笔下的画卷。 辛夷只觉得脑子恍恍惚的,鼻尖是江离衣衫间的沉香,身前是江离宽厚而安心的背部,她伏在江离的后颈窝,隔着衣衫能感到二人身躯相依。 她的脸已经烧红得可怕,幸好江离看不见。 然而她又有些心痒,想看看江离此刻是什么表情。 “卿卿。这一刻我好像等很久了。”江离的声音蓦地传来,唬得辛夷连忙缩回头,只顾喏喏应道,“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江离似乎一声轻笑,背住辛夷的指尖又紧了紧:“曾经我以为,有牵挂是很可怖的事。如同棋局只有利益,无关风月,唯有无情的人才能赢到最后。我曾经铁了心地觉得,心有负重是个累赘,会锢住我的手脚,拖累我的脚步。” “心有负重?”辛夷下意识地一怔,“这是什么意思?” “心有负重。有放在心里的人,珍藏在心里的情,如同把一件东西放在心里,自然如同负重。一定是有重量的,来自身心的,还有岁月的,是份责任担当和牵挂,所以一定是有重量的。”江离娓娓道来,得很琐碎很平静。 辛夷听得不太明白,但却似乎又懂,或者,从他嘴里出来,她隐隐明白他所谓的负重是何物。 “人活一世,行走世间,红尘纷纭,悲欢离合。自然是有千般负重,谁又能心中空空。只怕罔极寺的佛祖,也不能真的心如明镜罢。”辛夷略略思量道。 “不,曾经的我,真的就心中空空。只想站在绝对的强大上,谁都可以利用谁都可以舍弃,然而当我一步步走向这个强大,却发现棋子最后会弃,敌人也会伏诛于剑下,最后的最后,我心里什么也没有留下,只有一片空茫茫。” 江离的语调带了分幽远,如同从太过久远的岁月深处传来,曾经惊涛骇浪的恩怨,都化为了回首时的一份淡淡的怅然。 辛夷不知如何回答。江离是给她的,却又似给自己听的。 有些岁月她无法参与,自然有些过往她也无法评价,她只是静静听着,心里如有明月上升,映亮了她眸底澄澈的微光。 “卿卿。我愿为你,负重而行。” 江离清清简简的一句话,却撞得辛夷心中大动,霎时就红了眼眶。 我愿为你,负重而行。 这不是句风花雪月的好听的话,甚至带着晦涩和无趣,然而却比世间任何的话,都具有让人心摄魂动的威力。 听不懂的人只当没听懂,听得懂的人却已听出了一生,用这颗心去肩负的承诺,用这份承诺去携手的岁月。 为你负重而行。 从此命运交缠,悲欢离合几何,都执手不离不弃,换一场白头与共。 辛夷根本就不出话来了,她怕一开口泪就要流下来,只能狠狠地点头,拼命咽下鼻尖的酸痛。 江离也没有回头,却放佛知道了辛夷的答案,他轻笑一声,没有再什么,就这么背着她继续前行,只是扶她的指尖又紧了几分。 如同背负的,就是一生。 她的一生,也是他的一生。 东郊山并不高,半个时辰后,二人就走到了山脚,长安城的繁华就在眼前,熙熙攘攘的行人已经热闹了起来。 辛夷拭了拭眼角,红晕重新浮上脸颊,她兀自将头又低了几分,低喝道:“公子快放奴家下来。已经到了城中,认得你我的人都不少。辛府就在不远,街道也不滑的。” 江离的脚步凝滞,脸色有些踌躇,也没有回话,就静静的背着辛夷,伫立在长安城边缘。 一城繁华在前,满街热闹川流。已经有人注意到了江离二人,目光不时扫过来,夹杂着或惊奇或疑惑的窃窃低笑。 “公子快放奴家下来罢。”辛夷有些急了,指尖轻轻的挠着江离肩膀,“流言猛如虎。何况你我都是棋局中人,更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就算你我光风霁月,也免不得被人歪曲算计。” 江离的眸色闪了闪,终于俯下身,似乎要放辛夷下来,辛夷也作势伸出脚去够地,然而江离腰还没俯下去,又兀地顿住,唬得辛夷一愣。 “公子?” 江离扶住辛夷的指尖忽的就力道加大,似乎要将这“负重”牢牢抓住,辗转艰辛,漫漫前路,都不要再松手。 “卿卿。我发誓,终有一,我会背着你走过这长安城。” 背着你走过这长安城。 大魏三纲五常,闺中女训尤苛。男子能够堂而皇之地背着女子,穿过众人瞩目的京城,唯有二人已然订亲或嫁娶。 背着你走过这长安城。 走在满世繁华中,走在众人的目光中,走在这朗朗苍下,背负你予我的生命之重,光辉落魄都与你同行。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辛夷才消停的眼眶又霎时红了,异样的心跳撞得胸口微微生疼,脑海里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我愿为你,负重而行。 走过这世间繁华,走过这一生一世。 满雪花飘落,如纷扬的玉屑,滚落在辛夷心底,化为了一片滚烫。 然而这一幕落到街道荫蔽处的女子眼里,却是太过刺眼了。 女子一身大红羽纱面白狐皮里的鹤氅,束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头戴胭脂昭君帽,脚踏掐金挖云红香羊皮靴,通身华贵明艳,灼灼不可逼视。 可她唯独脸色苍白,目光涣散,眉间隐隐有股阴冷,瞧得对视的人都心尖一个哆嗦。 她身旁有个丫鬟,伸长手臂为她撑着伞,轻道:“姑娘好心思。棋公子十半月不在家,姑娘便叫人盯着辛府。如今可好,玉佩才罢,棋公子果然来会怀安郡君了。” 郑斯璎的指尖蓦地刺进了掌心。 “代表我的玉佩送到门口,他连门也不开。如今玉佩的事作罢,他就急着来见辛夷,玉佩被丢在门口,蟋蟀在里面铺了窝,就算是脏物都没有这么弃的。”郑斯璎盯着不远处背负的二人,语调有些不稳。 第二百六十七章 弃子 她是郑家嫡大姐,是五姓七望的娇女,是长安城胭脂笑王侯的牡丹。 从来只有人家往她跟前凑,凑都还凑不赢的。然而她愿为他放下身段,被爹爹当成个“东西”送到他门口,他却连门都不开,如今却又立马出门见旁人。 徒留下那块玉佩,风吹雨打作肮脏,连畜生都在里面铺窝,他自始至终都是“眼瞎”,若对待只苍蝇般正眼都不瞧个。 郑斯璎的指尖扎得掌心生疼,却被她用宽大华贵的衣袂掩藏,脸上大姐的端庄也没有太大变化:“就算他多么在乎辛夷,但我也是有脸有心的人。难道我做错什么了么?难道我的心意就那么低贱?” 她郑家嫡大姐的脸,被江离在世人面前打得响亮,她郑斯璎的心,被江离在辛夷面前弃得毫不犹豫。 她自问没做错什么。如果错,也只是半路插进来的辛夷。 “对哩,这棋公子真不识好歹。我家姑娘为着他五年苦练棋艺,为他拉下身段言笑温软,他却始终像块石头。如今不知瞅上怀安郡君哪点,热脸儿立刻就凑过去了。”丫鬟瞥着郑斯璎的脸色,半谄媚半真心地附和。 “遇见他后,整整五年,我只是希冀着,石头也能被偎暖的。一日不行,就一年,一年不行,就一生,蚂蚁也能啃掉骨头的。好不容易等来他我的棋艺像十岁童生,这在旁人耳里是挖苦的话,于我却是太开心。因为没有人知道,我等这句稍稍有哪怕一点暖意的话,就努力了好多年。”郑斯璎幽幽道,看着江离背上的辛夷,她的语调逐渐变冷。 “辛夷呢,她又做了什么?半路插进来就算了,还干脆利落地把他夺了去。她凭什么这么理所当然?他又凭什么对我弃若敝履?” 丫鬟回答不上来。她只觉得似乎两方都没错,可是沾到情字,任何道理都讲不了,于是就都错了个糊涂。 半晌,丫鬟只得把伞又倾了倾,转了个话题:“姑娘,雪下得愈大了。回府罢。” 郑斯璎正想回话,忽见得一群顽童甩着串爆竹,顶着老虎棉帽,嬉笑着跑了过来。 “是郑家大姐!”一个孩童发现了郑斯璎,竖起根手指清呼到。 所有孩童的目光都凝了过来,旋即他们拍起肉圆圆的手,用还瘸着牙的童音唱起了童谣。 “郑家姑娘送上门,偏到门口也不要……认贼作父贪富贵,脸也没有心也没……郑家姑娘送上门,偏到门口也不要……” 顽童们不过七八岁,根本不知敬畏五姓七望是何意,只道这个童谣近日流传颇多,他们一个个私下都朗朗上口。 顽童们越念越欢喜,甚至嬉皮笑脸地拍着手,围着郑斯璎绕起圈来,吓得丫鬟勃然变色,上前就要去驱赶。 “哪里来的野孩子!去去去!再敢胡言乱语,心我郑家……” “罢了。孩子懂什么。不如,还要多谢这些孩子,才让我知道人们背地里是怎么我的。”郑斯璎打断丫鬟的话,眉间浮起股瘆人的寒意。 她被郑诲逐出家门,虽没理由,但下人都猜得到,是她做出了违背家族的事。 随后王俭又以外姓身份插手,强令郑家收回族令,仍然没有理由,下人却也瞧得出,王俭是还恩。 郑斯璎背叛家族是帮了王家。 认贼作父,卖族求荣。这在三纲五常的大魏,简直是臭名远扬的大罪。 “姑娘莫多想。姑娘回了郑家,就还是郑家大姐,又有王家为你撑腰,谁也不敢放肆来的。”丫鬟连声劝道,一边还暗暗驱手,赶着那群顽童。 “是么?你听见世人怎么我的了?没有脸,也没有心,明面上是没人敢放肆,可背地里都如地沟老鼠般的唾弃我。这种装腔作势,比明面来的更让人恶心。”郑斯璎瞳孔微缩,贝齿咬得咯咯响。 已经背叛了家族,却还借势王家,仍作为大姐留在郑家。这在郑府深宅大院,每她是怎么捱过来的,没有人知道。 她当初的背叛是为了什么,她的一片芳心和执着,也只成为利益各方争相利用的“棋子”。而她作为一个普通女子的心思,更没有人在乎过。 她被世间抛弃。所以,她决定也抛弃世间。 “我剩下的,就只有表面的这身华衣了。内子里的,都早已是肮脏又朽烂。”郑斯璎微微张开手,任北风携带着雪花,缀满她衣袂上的织金彩鸾。 那是一寸千金的进贡丝绸。那是一针万金的极品绣工。 却也仅仅是如此罢了。 “辛夷,我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所以,剩下的只有这份不甘了。” 郑斯璎的眸底夜色氤氲,最终成了一片漆黑,她转头吩咐丫鬟:“郑府新进了批上好的鹿肉。给怀安郡君递个拜帖,请她隔日来尝尝鲜罢。” 丫鬟低头允诺。漫的雪下得愈大了,顷刻就将郑斯璎的倩影,湮没在一片白茫茫中。 而当辛夷踏着尺深的积雪回到辛府时,正好和迎上来的辛芷撞个满怀。 “六姐姐,阿芷正寻你哩!听你去东郊山了,阿芷想着沿路来碰你,如今可省事了。”辛芷一把拉住辛夷的衣袂,眉眼弯弯地笑道。 辛夷整理着衣衫,压下耳根残存的红晕,佯怒地点了点辛芷额头:“都是十二岁的大姑娘了,怎么走路还冒冒失失的?便有什么大事,要你急着寻我来?” 辛芷拉着辛夷到僻静处,故意压低了语调:“前阵子六姐姐不是嘱咐我,盯着点大嫂的动静么?今日府中各房能拿出的香火钱,都尽拿出完了。大嫂也知晓要到了底,便罢了手,开始往外搬财物了。” 辛夷眸色一闪,眉间腾起股凉意。 自高娥请来高僧作法,以礼佛不嫌多的大帽子,鼓动各房多捐香火钱,收去了数十个官皮箱。 辛夷就直觉觉得,这钱怕是“运不到”罔极寺的。 毕竟收了多少箱,只有高娥自己清楚,那中途偷点拿点,凭她如今长房长媳管事的地位,也根本无人察觉。 再加上王家危机那日的逃避,鼓吹各房分家的热情,辛夷对这个曾经的大嫂,就剩下了一个念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若无情,休怪我无义。 “六姐姐,是否要阿芷一路跟过去,盯着那些箱箧的去向?”辛芷见辛夷沉思,自顾凑过来出策道。 第二百六十八章 底线 “不用。高娥既然敢偷拿,就必然备好了十全法子。她如今代管全府事宜,你个丫头奈何不得她。”辛夷幽幽道,“上次嘱你买的毒买到了么?” “买到了。虽然费了点周折,但也不是太罕见的。”辛芷拍了拍裙摆的荷包,显然毒是随身藏着的。 “可有人察觉?中途可有变故?”辛夷压低了语调。 “没有。我按六姐姐吩咐,只道外命妇要,掌柜的忙不迭就给我了,还吓得脸都白了,连声保证绝不出去之类。”辛芷得意地眨眨眼。 辛夷笑了。宫中的伎俩哪怕是百姓也素有耳闻,所以只道外命妇要,便都明白是见不得光的目的,只求撇清关系保全命,哪里还敢多嘴出去。 辛夷的目光凝向辛芷的荷包,眸底氤氲起无边的夜色:“把毒分成剂量,分批涂到箱箧上。切记每一箱,只涂不碍事的少量。” “分成不碍事的剂量,分批涂到每个箱子上?”辛芷一愣。 “不错。若是全部运到了罔极寺,必然有数个和尚沙弥搬运,人手驳杂,人人触碰,摊下来每个人碰到不多,便也无碍。”辛夷的唇角勾起抹冷笑,“但若是高娥想偷拿,本就是见不得光的,必不会假手旁人,一定是自己亲手来。那么她一个人每次碰点,累积下来就会要命的。” 数人搬运,平摊下来每个人碰得不多,便不会伤及性命。 一人触碰,累积起来就是可怖的分量,迟早会一命呜呼。 辛芷略略思量,便眼眸一亮,捂紧了荷包道:“六姐姐好心思。若是大嫂没有起歪心,如数运到了罔极寺,就保下了自己的命。若她敢生贪念,坟坑已经给她挖好了。” 辛夷叹了口气,一时没有回话。 她自问不是嗜杀的人,记仇也没好记性,何况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 所以家惩立威,她给了高娥出路,高娥鼓动分家,她也没有动杀心,甚至怀疑她偷拿香火钱,她也给了她最后的宽恕。 若不私碰箱箧,则活,若私自偷拿,则死。 她的仁慈也有头,生死都给高娥自己选,若是本性难改的还不识趣,她也只能让她成为棋局中的一颗棋。 “阿芷,血脉族亲,生死牵连,但前提是,不要碰着底线。若碰着底线了,我辛夷定翻脸不认人。选择给她了,剩下的就不是我能管的了。”辛夷的语调泛起了凉凉的哀然。 人心到底有丑陋,那无底的深渊,到底可以有多深多暗。 有时真的根本想不到,或许根本就不敢去想。 “六姐姐,我明白了。剩下的就看大嫂自己了。”辛芷听得似懂非懂,却也双眸明亮如火,“还需要阿芷做什么?” “还有最后一件。帮我在府中散个口风,就分家分是可以,但若是有分了家,还念着从辛府捞好处的,我辛夷决不轻饶。”辛夷娓娓道来,平静的语调近乎于冷漠。 “找个这几日趁乱拿东西最多的厮,当众赏几十板子。让府中人都瞧瞧,我辛夷绝不是。该罚的罚,该打的打,以我怀安郡君的名义,彼时断不手软。” “分了家还捞好处的……这不是指着大嫂么……那大嫂被唬住,也就不会偷拿香火钱了呀。”辛芷才懂的脑袋又堵住了。 “所以我要你做的,只是散个口风。虚虚实实,让她拿捏不清。依她的性子,眼跟前的财断然舍不得,东西还是会搬,不过是会多想些保自己的手段。”辛夷玩味地咧了咧嘴。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心里有鬼的人,自然会把风儿无限放大,一个流言都会成为砍头的刀。 况且辛夷有家惩立威在前,府中人都知道她不是空的主儿,以怀安郡君的身份处罚,轻至板子重至性命,都是有可能的。 辛芷不太明白其中机窍,却知道“以怀安郡君的名义”这句话的分量,连她也被唬得缩了缩脖子:“阿芷晓得了。六姐姐还有其他吩咐?” 吩咐两个字刚落,辛芷脑门就挨了一指。 “什么吩咐,自家姐妹,什么生分的话。”辛夷哭笑不得地抚了抚辛芷双丫髻,“怀安郡君这个身份,是拿来‘用’的,可不是拿来‘装’的。你个丫头,你我之间,不用外面那些讲究。” 辛芷这才展颜而笑,对辛夷努了努嘴:“阿芷就知道,哪怕六姐姐好像越来越厉害了,可还是阿芷的六姐姐。” 女子的笑颜没有丝毫阴霾,带着十二岁才有的真和干净,就算听到那些算计不算计的话,这笑颜也依然没有改变。 辛夷忽的有些愧疚。 她缓缓俯下身,捏捏辛芷的脸蛋,叹了口气道:“阿芷,对不住。绿蝶走了,我身边实在没有信得过的人,所以不得不让你踏入这盘棋局中来。” 辛芷笑了,眉眼清澈:“棋局不棋局的,阿芷只是信得过六姐姐。下棋不下棋的,阿芷只是用自己的眼睛瞧着,六姐姐做的是对的。” 辛芷顿了顿,眸底一划而过的精光:“当然,阿芷的剑也藏在心中。若是有一日,阿芷的眼睛瞧见六姐姐走错了路,阿芷的剑也不会有半分舍不得。” 如果前半句话,辛夷只当辛芷是懂事的妹妹,而后半句话,却让辛夷视她为合格的弈者。 蹈光而行,追随长虹,却也依然保留心中的剑。 “既然如此,依不依照六姐姐的话,选择的权力时刻给阿芷。每一个决定每一步棋,阿芷只需听从自己的心。六姐姐绝不强求,也绝不多问。”辛夷抚着辛芷的双丫髻,绽放出了明媚的笑意。 她放佛看见这盘下棋,有更多的弈者正在成长起来。 风云逐下,英雄问谁主。 红颜定江山,素手拨九州。 当这番口风迅速地传遍辛府,偷拿东西的厮挨了杖责,惨叫声传遍后苑时,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程度不一的心虚。 而高娥更是直接白了脸。 心里有鬼,疵毫会被无限放大。就算风声只是风声,高娥却觉得句句都是在她。 已经是酉时了。冬日的黄昏,日光暗沉沉的,映出未曾停的落雪,好似一场碎金纷扬。 高娥在自己院子里坐立不安,走来走去,瞧得檐下的丫鬟眼睛都花了:“大少奶奶。您歇歇罢。要不奴婢嘱厨房传晚膳?” “贱蹄子,你懂什么!”高娥瞥了丫鬟一眼,冷声道,“你家奶奶命都快不保了,你就还念着晚膳晚膳。” 第二百六十九章 鱼蚨 丫鬟吓得连忙一福,颤巍巍道:“奴婢失言,大少奶奶莫怪。到底只是个风声,罚的也不过是个奴才,大少奶奶是不是题大做了?六姑娘自己都没表态,咱们何必先露了马脚。” 高娥听了前半句,扬起手就要搧丫鬟,待听得后半句,扬起的手就又放了下来:“你个贱蹄子总算了句明白话。风声到底只是风声,六姑娘没动,咱们该做什么就还做。” 那丫鬟是高娥从娘家带来的,算是高娥十分的心腹,是故听到高娥不明所以的后半句,她便窃笑着往某处努了努嘴。 “从香火钱中偷拿出来的箱箧,都尽数藏在柴房里。送到罔极寺的是糠,咱们这儿的才是宝。要不是大少奶奶不让奴婢碰,奴婢早就为大少奶奶搬出去了。” “贱蹄子你要是敢碰,我就打断你的手!这些财物可是我分家去后,下半生的生计,哪里敢假手旁人去?”高娥放下的手又扬起来,毫不客气的杵了丫鬟一脑门,“风声再可怕,也是虚的,这些宝贝才是实的。我今晚就开始亲自搬出去,一日运几箱,还要掩人耳目,得好几才搬得尽。” 丫鬟捂住吃痛的脑门,讨好地赔笑:“奴婢晓得了。奴婢绝不碰!便为大少奶奶留意着辛府的动静,若有旁人察觉什么,也好教大少奶奶及早知道。” 高娥这才满意地乜了眼丫鬟:“你总算心眼活了。搬箱子的事就这么办,你接着去书塾请杜公子来。” “请杜韫之杜公子来?”丫鬟一愣。 “这就是你不明白棋局之道了。风声虽然是虚的,但不代表就没有。无穴不起风,我虽然不怕,但也不代表,我不会为自己布下后招。”高娥得意地扣着自己的蔻丹指甲,“毕竟,六姑娘的话是:以怀安郡君的名义。” “以前哪怕是家惩立威,六姑娘都自己只是辛府六女。今儿个可是头次,端出了怀安郡君的身份。”丫鬟若有所思地接口。 “不错。一旦是怀安郡君,意义就不一样了。君君臣臣,她是君,我是臣,君对臣有绝对的生杀大权。可不是族规搬出来,打顿板子罚点月钱就能善了的。”高娥的眸底划过线寒光,如同毒蛇的信子,“只怕丢命,都是可能的。” 一听“丢命”两个字,丫鬟吓得脖子一缩:“往日只道六姑娘仁慈,家惩那次也是赏罚分明。如今怎的就硬气儿起来了?” “能在棋局中称为弈者的人,有几个是真仁慈的?不过是有需要扮好脸面,笼络些人心,才人前一副面孔罢了。”高娥眸底的寒光愈浓,深处噙着分嘲讽。 她也是出身渤海高氏的大家闺秀。就算家族没落,嫁入寒门,骨子里也是从世家带出来的毒眼光。 守寡十年,侍奉岳母,她冷了自己余生,也冷了自己的心。 “就算如此,关杜公子何事?他虽然住在辛府,却是外姓。”丫鬟不解的声音传来。 “杜韫之是书公子,是王家原定为赵王书写祭文的人。曾经杜韫之打死不愿,才不了了之。但这个丢的脸面,只怕王家随时都想找回来。而偏偏是与王家有怨的辛夷收留着杜韫之,你个贱蹄子还不明白么?”高娥从鼻翼里挤出一丝冷笑。 丫鬟眼珠子转了几圈,如老鼠眸子般,咕溜溜地顿住:“大少奶奶是要用杜韫之,向王家示好。若日后六姑娘对你不利,你也有个后路。可是,杜公子连王家都敢拒,这般死心眼的人,大少奶奶如何劝他为你所用?” “杜韫之性儿硬,油盐不进。但他有个唯一的软肋,就是他妹妹杜韫心。而杜韫心就好办多了。”高娥三寸长的蔻丹指甲尖儿,弹出一点胭脂沫子,映亮了她眸底炽热的火光。 那是守寡十年,最后还能剩下的一点鲜活。 世人称道的贞洁美名,与她从来都是活死人般的枷锁。如今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逃出这幢辛府,她赌上了自己所有,燃烧了这般的余生。 为自己点亮了最后一星,引路的灯。 “守寡十年,侍奉岳母。连皇帝都曾御口称赞的贞名下,她到底也有自己的不甘哩。” 这一幕落入窦安的眸底,激起了暗暗的涟漪。 他大大咧咧地坐在屋顶上,地儿是足够高没人发现,可他似乎也不担心,自己会失足掉下去,俨然对自己的轻功极为自信。 他提着一壶酒,不时往嘴里送两口,目光盯着院里的高娥,话头却是指向了另外一处:“我以为我是唯一一个看客,没想到姑父您也来瞧热闹。” 辛歧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窦安身后,他瞥了眼高娥的方向,并没表现出太大兴趣,目光快速地就凝向了窦安:“安贤侄向来只往烟花巷里钻,不知何时也有这般好的轻功,坐屋顶上喝酒都不带晃的。” 一句话带了凉凉的试探,却只换来窦安不在意的一笑:“您是故意逗我呢?在您面前,我这点拳脚,不过是三脚猫功夫……对么,姑父大人,或者北飞鱼大人。” “北飞鱼”三个字让辛歧眸色微微一闪,但只是片刻就恢复如初:“你果然知道了。第十三代青蚨主。” 这次,是“青蚨主”三个字,让窦安斟酒的指尖一滞:“您也知道了。不过,在下也没想过瞒得过北飞鱼大人。” 两人互相揭开了身份,也就没什么好隐藏的了,辛歧直接了亮话:“我只是有些诧异,窦曦会偷偷将位子传给了你。你一个二十几岁的娃娃,敢接也是有胆量。” 窦安懒懒地提起玉壶,砸吧了一口酒,不辨喜怒地笑笑:“窦家今非昔比,逐日没落,若不提早做准备,可不会若当年,还有第二个卢寰来帮护着了。我也是窦家子弟,能为家族出份力,也是应当的……虽然年岁嫩了点……当然不能和窦晚姑姑比,她可是十几岁就商道封王的才呐……” 提到“窦晚”两个字时,窦安意味深长地瞥了辛歧一眼:“可惜。为情所困,自负余生,害了自己也害了全族。不然,不定凭她,还可以带着窦家,再次恢复昔日的荣光。” 辛歧一时没有回话。他淡淡负着手,看着际的夕阳,眸底有夜色翻涌。 商道封王。熙熙竞风流。 窦家世袭。下钱财主。 第二百七十章 炙鹿 这般的风光已经再看不到了。 窦家没落,政权昌盛,连商道都被贬到了士农工商的最末一等,再大的商贾也比不上个九品芝麻官。 怪窦晚么?辛歧不知道。怪意么?辛歧更不知道。他只是觉得,若再来一次,那晚他还是会放下匕首,向她君子一揖—— “在下,北飞鱼辛歧。” “你对我,对辛家,终归还是怨的。所以你就把账算在了紫卿身上?”良久,辛歧压下汹涌的回忆,向窦安凉凉开口。 窦安眉梢一挑,壶中清酒洒了几滴出来:“我两番刺杀辛夷的事……您还是知道了?” 辛歧唇角一勾,泛起抹蔑笑,带着浑然成的高傲:“你以为你面前站的是谁?是第三十六代北飞鱼。你对我的女儿亮出了匕首,你觉得我会不知道?” “在下没想过瞒得过您。不过是时间长短。”窦安干干一笑,忽的又似想起什么,歪着脑袋一怔,“等等。若您早就知道了,怎会放任我投奔进府来?还和辛夷走得那么近。” 当年辛歧为了隐瞒辛夷身世,不得不对她冷眼相对,然而真相揭开时,他才是一个人背负下所有过往的父亲。 情愿女儿对他生怨,也要换她一生安宁的父亲。 “为着那个‘商贾低贱’的借口,你们父女俩难道还别扭着?你难道还真想借我的手……”窦安瞪着眼睛迟疑道。 “怎么可能!以前是以前,如今真相已明,我这个当爹的,怎么还会对亲女儿不利?”辛歧白了窦安一眼,眉间腾起股亲人间的亲和,“我只是相信我的女儿,相信我和晚晚的女儿。可以令你放下匕首。毕竟,你也是晚晚的侄子,若是旁人,我北飞鱼早就一刀砍了。” 窦安愣了愣,旋即笑了,猛地抄起手中酒壶,呼噜噜往嘴里灌去,粗劣的坊间清酒,却让他瞬间就醉了个彻底。 “不愧是北飞鱼,不愧是能让窦晚姑姑看上的男人。” 窦晚忽的觉得内心通透,好像一场雪化尽,瞬间就春水潺潺,清冽地流到了五腑六脏。 他惬意地身躯一歪,朝后往屋顶上躺下来,棉袍泡在积雪里也不管,伸手就要去捞一旁的酒壶,没想到辛歧抢先夺过酒壶,意味深长地瞥向了他。 “安贤侄,和你商量个事成不?” “什么?” “紫卿明年就十七了,也不了,该订个人家了……你想不想,和我辛氏,亲上加亲?” 辛歧眨巴了下眼睛,带着番老来不正经的深意,让窦安顿时头脑一大。 管他北飞鱼还是谁,果然下当爹的,心情都是一般的。 窦安果断地决定,两眼一翻:“姑父大人,侄醉了。” 旋即,鼾声就带着酒气,从窦安的鼻孔里钻出来,可他的眼睫毛却还微微颤抖着。 辛歧笑了。他抬眸看向无边的际,雪下得愈大了,将整个长安城都笼在了一片棉被下,银装素裹千里白。 岁月艰辛亦有雪,自有清欢冰心藏。 爆竹声,年关近,瑞雪飞,兆丰年。 长安城除了大明宫,还能在雪被下露出檐顶的,就是五姓七望的宅子了。连成片的红墙朱瓦,矗立入云霄的楼阁,就算是大雪也无法遮掩其奢华。 郑家的宅子便是其中之一。 梅花从数人高的朱墙内伸出来,从城内直到崤山脚下也未断绝,远望好似一望无际的花海,幽香飘到十里外都还浓郁。 而某处锦绣团簇的厢房,却有馋人的肉香传来,将满园的梅香都压了过去,馋得路过的人都不禁驻足探头。 厢房中,锦榻烧得火热,窗缝中漏进来的雪珠顷刻就融化了,榻上置楠木食案,案上铁叉铁丝,一整块鹿肉在铁炉子上烤得油水滋滋。 “这新鲜鹿肉还得烧着吃,辛夷妹妹,快来尝尝。”郑斯璎用刀割下一块鹿肉,殷勤地让到辛夷碟子里,“大雪的,吃一块浑身暖和。” 辛夷端坐案另一端,铁炉上鹿肉炙烤的白气儿窜进她眸子,熏得她微微眯了眼,对面郑斯璎的面容有些模糊起来。 几日前,辛夷得了郑家的请帖,是府内新进了新鲜鹿肉,郑斯璎请她过府尝鲜,她自然如约赴宴,如此才有这番割腥啖膻,姐妹对坐, “我曾有冬日食同州羊的习惯。可同州羊金贵,凭我辛府的底气,总弄不到新鲜的。”良久,辛夷缓缓启口,“好在我有个发唤作赵素,凭着自己的同州出身,每年回同州拜早年时,总给我顺带捎同州羊回京。我的口味被她惯坏了,每年入冬必得吃她带的同州羊,今岁才算过年了。” 辛夷顿了顿,瞥了眼碟里香气四溢的鹿肉,玉著半都没落下去:“可是后来,自卢家的品茶会后,我就再也吃不到同州羊了。” 一句话带了淡淡的寒意,局外的人听得糊涂,局里的人却是听得不堪。 当年卢家以品茶为借口,设下鸿门宴,试探长安诸贵顺逆,一言脑袋落,一语魂西归,那日有太多的仕子娇女,像蝼蚁般再没回来。 而赵素的血,便溅在了辛夷的脸上,她却连哭都不敢哭。 而那一日,也是辛夷初识郑斯璎,是二人孽缘的起点。 然而,郑斯璎神色如昔,只是拿铁叉翻动着炉上的鹿肉,满脸都是东道主的热情:“辛夷妹妹什么呢,那是羊肉,这是鹿肉,二者怎可相提并论。” “是。无法相提并论。”辛夷眉梢一挑,碟子里的鹿肉已经凉透了,“那如同善和恶,情和利,也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郑斯璎眸色微闪,但只是片刻,便恢复了亲和的笑意:“辛夷妹妹像书似的,这话我越听越不明白了。你碟里的鹿肉凉了,可别吃了,省得闹肚子。这块肉差不多了,你换这个。” 言罢,郑斯璎便要伸著,为辛夷夹去块新炙的鹿肉,没想到后者兀地伸出一根玉指,按住了郑斯璎的手背。 “京中流言:那日王家变故,关了长安城门的,正是斯璎你。” 辛夷紧紧盯着郑斯璎,眸底有一划而过的雪色。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是阻断长安城门这种大事。就算流言被刻意压下,但多少还是漏出来了几分。 加之随即郑家绝情逐女,王家插手还恩,实在是让人由不得联想到,两件事始作俑者的身份。 关城门,判郑家,逐出郑府;关城门,顺王家,送归还恩。 第二百七十一章 介入 郑斯璎的手背一抖,玉著夹不稳,那块新炙的鹿肉猝然坠落,掉到辛夷碟子里。 砰一声微响,却如金雷炸响在二人中间。 “你只需回答,是还是不是。”辛夷按住郑斯璎手背的指尖,力道也逐渐加大,让后者手背都显出两个红印来。 郑斯璎无声地舒了口气,忽的抬眸直视辛夷,泛起了古怪的笑:“是……又如何?” 这句太过直白的话,已经不用任何解释了。 前一个“是”字不含情绪,后三个“又如何”却带了淡淡的挑衅。 辛夷瞳孔微微收缩,一字一顿如从齿缝迸出:“这就是你的目的?关闭城门,阻拦四姓,纵容王俭屠戮我辛氏。或者,屠戮我辛夷。” “是……又如何?”一模一样的话很简单,郑斯璎的笑愈发灿烂了。 辛夷咽了咽喉咙,压下鼻尖的涩意,眼眶却是无声地红了:“斯璎,你我也曾姐妹相称,金兰情深……可如何……为什么,为什么……” 郑斯璎唇角的弧度愈发古怪了,那明明是笑意,却看得人心瘆:“为什么?你问我,我也不知道。” “什么?”辛夷一愣。 趁辛夷发愣的当儿,郑斯璎抽回自己的手,继续神态自若地烤着鹿肉,油花儿滋滋的香气冲着她眼,让她那两颗水眸都浑浊起来。 “因为情,没有道理。” 郑斯璎简单的一句话,却让辛夷心下一动,几乎瞬间就明白了她的理由。 因为这是场三人的局。他知,她知,她也知。 情不讲道理,入情者糊涂。他是,她是,她也是。 “我只问你一句……是因为郑家放在他门口的玉佩,还是……你自己的心……”辛夷低头看着碟里的鹿肉,掩盖住眼角浮出的一抹酸意。 若是因送上门的玉,那伤的是“大姐的面子”。 若是因她自己的心,那伤的是“郑斯璎的情义”。 这两个原因有细微的差别,虽然结果是一样,但辛夷更愿意是第一种,至于第二种,她想想就觉得醋坛子翻。 “两者都有……但真计较,更是第二种……”郑斯璎斟酌片刻,缓缓启口,“辛夷,我是郑家嫡大姐,那日卢家品茶会,你觉得我会不知道卢家真正的用心。会为了若干个妹妹中的一个,就控制不住自己情绪,妄自赔上自己性命么?” 辛夷凉凉一勾唇,语调含涩:“仔细想想也是。五姓七望的嫡大姐,怎会如此冲动,如此意气用事,如此没有脑子……简直就像是,故意做给谁看的。” “故意做给你看的。我赌,用这条命赌,赌你会不会救我,赌你辛夷到底是个怎样的人。”郑斯璎一字一顿,眸底有夜色翻涌。 “你下的注可真大……我救,你生,我不救,你死……五姓大姐的命,你也真舍得……”辛夷脸色复杂地道。 郑斯璎笑了,带了两分嘲讽的笑了:“棋局之中,千般虚伪。若不是下那么大的赌注,若不是生死关头千钧一发,怎能真正试出你辛夷的为人?又怎能让你我结下生死之谊?” “你故意接近我。故意与我金兰结谊。” 一连数个“故意”,被辛夷咬得牙齿咯咯响,压抑着语调深处的哽咽。 她哀自己。棋局之中,唯有利益,她再次被“情义”二字枉骗。 她恨自己。为什么自己要来赴宴,为什么要和郑斯璎起往事,为什么要自己亲手揭开面具下的真相。 痛。她痛得锥心。 “不错。我要亲眼看看,他眸中映出的你,到底是如何的。我到底哪点不如你,到底哪点不配他。”郑斯璎悠闲地烤着鹿肉,淡淡出来的话,却让人心底凉得瘆人,“和他比……赌上这条命又何妨?反正我都是爹爹手中的棋子,还不如赌下命的注,去为了自己做些什么……” “为了他。自始至终,你都是为了他,无论是你的有情,还是你的无情。”良久,辛夷才吐出句,似乎是冰冷的话,却带了一股酸意。 为了他,赌上这条命。为了他的那个她,赌上善和恶。于是金兰假意,最终杀心背叛,都没有办法去理解,也没有办法去干涉。 如同辛夷和江离之间,这份眷念,郑斯璎无法插足。郑斯璎和江离之间,这份绝望,辛夷也没法插足。 辛夷忽的,升起一种挫败感。 “果然到底是扮过姐妹的人。辛夷,只有你懂我。”郑斯璎幽幽一笑,“真是可笑。我最想在世上抹去的人,却是最懂我的人。” 郑斯璎忽的从榻上直起身,探到辛夷面前,咫尺间的距离,她的眸底清晰的映出辛夷的面容,还有后者略微不稳的眸色。 那是只有女人间才懂的挫败感。 郑斯璎泛出胜利者的笑意:“辛夷,无论你与他如何,你都无法将我从你们之间抹去。如果你们是鱼和水,那我就是水底的石头。鱼再怨,水再厌,却谁也没能力将我抹去。” 郑斯璎细细凝视着辛夷的面容,没给她应话的机会,自顾了下去:“虽然很讨人厌,但那又如何,介入就是介入了。你无法抹去我,他也无法忽视我,无论爱还是恨。对不起,我都将隔在你们中间。” 鱼和水,再是如胶似漆,也隔着水底的石头。 鱼没有手,水没有力,都无法将石头移走。 于是无视鱼的仇恨,无关水的厌恶,石头都始终存在那里。 辛夷的眼角微微抽搐,眉间的寒气夹着一股哀然:“你这又是何苦?你又能得到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我没有什么目的,没有一定要谁的命或者心,或者也可以,这些目的都有可能。”郑斯璎惘然地笑笑,“我要的,只是介入你们中间,不择手段,用尽心机。” 辛夷的瞳仁有片刻的恍惚。 她想到过千万种可能的结局,千万种恩怨的展开,无论是玉石俱焚,还是横刀夺爱。然而她独独没有想到,有一种复仇,叫做“介入”。 没有什么目的,什么目又都有可能。于是这最简单模糊的两个字,便成了最狠辣无情的匕首。 因为爱的反面不是恨,恨的反面也不是爱。世间最释然的是忘记,最锥心的是长相记。 ——以任何名义,存在于你们中间。于是最后,烙印在你生命里。 “这就是你最后想要的东西么?”辛夷一字一顿,瞳仁深处有火星点亮,映红了她的眼角。 第二百七十二章 宣战 郑斯璎的笑愈发嫣然了,好似白日的焰火,不合时宜的绽放,却顷刻就化为了灰烬。 “辛夷,这将是我的复仇。就算我得不到,我也绝不退出。” 辛夷明白了般微微点头,她眸底的火星蠢蠢欲动,将她整个瞳仁都覆上了一层血色,不上恨,更多的是坚毅。 因为他之于她,也是不可放手的存在。 你为我负重前行,我也能为你拔剑而战——女人间的宣战。 “很好。那么,我辛夷接了。” 辛夷兀地伸出两根玉指,双指并剑,在面前的虚空中轻轻一按,那仿佛是凌空落下了枚棋子,瞬间点燃了她眸底的熊熊大火。 棋局展开,为情出鞘,胭脂作修罗,杀人不见血。 “我郑斯璎五岁习棋,至今十余年,终于等来了平生最精彩的一盘局。很荣幸,是与你——我的好姐妹。” 郑斯璎注视着辛夷,眸底乍然烈火焚烧,为她整个脸都镀上了层灼灼,如同沐浴在日光中的蛾子,以生命为注赌最后的辉煌。 与你下一盘棋。平生最精彩的一盘局,也可能是最后一盘局。 是与你,我的好姐妹,也将是我的好敌人。 此生,荣幸之至。 辛夷忽的拂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走去,话已至此,已经不用多言,从此恩怨两岸人,此局不死不休。 可是绣鞋碰到门槛,辛夷兀地顿住,也没有回头,就这么幽幽地轻道:“谢谢。” “谢我作甚?”郑斯璎一愣。 “棋局中人,心思阴骘。复仇都如暗夜行路。而你郑斯璎,却明白地告诉了我。这份坦然和磊落,虽然不是褒义,我却也谢谢你。”辛夷得郑重,不似戏谑。 郑斯璎有半晌沉默。她没想到这时候,辛夷还能出这两个字来。 不过只是片刻,她心底就更坚定了一个想法:辛夷,不愧是他眸底倒映出的人,也不愧是,她最后为自己选择的对手。 “此谢之后,你我为敌,而敌人便无道谢的必要了。所以这声谢谢,是最后作为姐妹的话——告辞,斯璎姐姐。” 辛夷刻意加重了“姐姐”二字,曾是二人间自然而亲昵的称呼,如今却成了最后的诀别。 身后没有回答,只听得鹿肉在铁炉子上,滋滋地烤得欢,一滴滴油水浸出。 辛夷再没有任何迟疑,猝然推门离去,漫的雪花呼啦拥进来,顷刻就湮没了屋中的倩影。 如同白雪砌成的坟茔,用这片冰清玉洁,埋葬这一身傲骨。 最后的最后,洗净污垢,终归澄澈。 若干年后,一语成谶。 而当辛夷前脚刚回辛府,就看到辛芷在沁水轩门口等着了。 “阿芷怎么像个跟屁虫,整都往我这儿跑的。”辛夷展颜而笑,动作却是不慢,亲自开门携辛芷进屋。 辛芷嘴一噘,佯怒道:“我可是为六姐姐跑腿的,六姐姐还嫌我费事儿哩。那阿芷这就走,寻别地儿呆去。” 言罢,辛芷就要大摇大摆地出门去。 辛夷连忙一把攥住辛芷,连连嘿嘿赔笑:“好阿芷,饶过姐姐!姐姐这嘴碎,立马自领板子去,只求好阿芷别生气儿,算姐姐的错还不成?我的姑奶奶,辛夷这厢有礼了。” 辛夷作势就要屈膝一拜,唬得辛芷慌忙扶住她:“六姐姐这是作甚?不过是笑,可别折煞了阿芷。” 扑哧一声,二人相视而笑,三春和煦般的亲情在屋中萦绕,令这寒冬的黄昏都暖了几许。 “好了好了,不这个。你来找六姐姐,可是高娥那边又有了动静?”辛夷拉辛芷坐到火塘边,些些压低了声音。 辛芷也乖巧地凑过去,将手蹭暖般塞进辛夷裘衣里,贴过脸道:“前些日儿,六姐姐不是嘱我盯着大嫂动向么?阿芷可是整日眼睛都不敢眨,将大嫂那边一只蚂蚁都盯死了的。如今可不是,大嫂见了杜夫子。不知道了甚,只是杜夫子出来后,脸色很难看。” 杜夫子,便是被辛夷请作书塾先生的杜韫之。 高娥见了杜韫之。按高娥如今代管族务的身份,见个自家书塾夫子,也不是太怪的事儿。 然而辛芷接下来的话,却让辛夷的心顿时跳了起来—— “还有哩,杜夫子回书塾的住处后,就隐隐听得他和女先生争吵。第二日阿芷进学,女先生的眼都是红的。” 女先生,便是教授辛氏女眷德容礼仪的杜韫心。 杜韫之见了高娥。旋即和杜韫心发生了争吵。那这件事疑点便太多了。 “六姐姐,阿芷问过杜夫子,夫子什么也不。可要阿芷再去探探女先生的口风?”辛芷蹙着眉尖,眨巴着眼睛道。 然而,让辛芷意外的是,辛夷在片刻的沉默后,忽的绽放出了笑容。 一种无声无息,却摄人心魄的笑意。 “六姐姐多谢阿芷了,隔日定嘱厨房多做些百果年糕,亲自给阿芷送去。太阳快落山了,阿芷也该回去用晚膳了,把表公子给我叫来就成。” 辛夷用再寻常不过的话头,下了明显不过的逐客令。 辛芷噘了噘嘴,虽然眸底仍有好奇,但她乖巧的懂得,棋局不是自己可以太深入的东西,辛夷是回避她,也是在保她。 “好。那阿芷就回房了。百果年糕六姐姐别忘了。”辛芷砸吧砸吧嘴,如泥鳅般就从榻上往门口滑去。 “晚来雪路滑,别蹦蹦跳跳的。记得把表公子给我叫来。”辛夷不放心地又叮嘱了声。 “六姐姐在屋里等好哩。”辛芷嘻嘻笑着,身影一溜就没了踪迹,连房门都忘了带上,留得雪风呼呼往里刮。 “这丫头,虽没及笄,也有十二岁了,怎么越长越野来着。要是辛菱还在,也容不得她这样。可得嘱家塾夫子多箍箍她了。” 辛夷宠溺地嗔怪声,人蜷成团儿懒在榻上,炕烧得火热,她连晚膳也不想用,就这么贪着暖,瞧着门外的色一寸寸暗下来。 冬日黑得早,不过片刻,夜幕夹着大雪就笼罩了长安城。 入夜寒地冻,扯棉絮般的大雪挤进屋来,就算炕烧得再暖,也无法抵御寒冷了。 辛夷只得万般不情愿地,挪下暖榻来关门,指尖刚碰到房门,就见得一只手撑了进来:“表妹,生来也!” 辛夷吓得一呼,蹬蹬蹬后退几步,抚着胸口直倒吸气:“表哥,你是人是鬼哩!” 窦安嬉皮笑脸地进屋来,也没管辛夷同意,径直就往暖炕上占了窝:“我得了阿芷的信儿,可是立马赶了过来。若是鬼,也没我这么脚快的。” 第二百七十三章 烟花 辛夷瞧瞧被窦安占去一半的炕,满脸嫌弃地坐了另外一端:“立马?你少来卖乖!都是同住一屋檐下的,阿芷半时辰前走的,如今你才来,路上花了半个时辰?我辛府何时阔气得,有这般广阔了。” 窦安嘿嘿低笑,暖炕令他的眼眸,舒服地微闭上,也不知在听辛夷的话没。 辛夷倒是习惯了他不正经的样子,自顾了下去:“自绿蝶走后,我再没要贴身丫鬟。沁水轩只有几个粗使奴婢,活一做完就不见人的。不然我还没个人使唤来叫你,容你慢吞吞到现在?只怕你是又去逛窑子,被族老他们拿住训了罢。” 窦安满脸欠儿样的一揖手:“懂我者,表妹也。” 辛夷叹了口气,乜眼道:“真是因逛窑子的事,被府中人抓住训了?” “不错,不错。”窦安应得很爽快,丝毫不觉得有什么。 “你除了左拥右抱,眠花卧柳,可还有什么能上心?表哥,就算我不介意,你也是寄居辛府,隔三差五就被人抓住训顿,对自己又有什么好?”辛夷多嘴劝了句,到底是自家表哥,她也无法完全无视。 没想到窦安眉梢一挑,立马郑重了颜色:“左拥右抱?眠花卧柳?表妹,你可别冤枉我!我对跹跹的这颗心,地可鉴!逛窑子也不过只去她一处,别的女人我半眼都不会瞧的!” “你听到的就是前半句?后半句你搁哪儿了?”辛夷翻了翻眼皮,苦笑不得,“花间楼头牌跹跹?你还真和她好上了?表哥,这些窑姐儿都是一一个爱的,人家瞅着你钱袋玩玩,你可别赔了真心进去。” 辛夷的语重心长还没完,就被窦安蓦地正色打断:“表妹!不许你这么跹跹!跹跹是个好姑娘,若今生不得跹跹,我窦安愿终生不娶!” 窦安急眼了。眼睛瞪得如铜铃,脸色青得像石头。 辛夷还是第一次见窦安发怒,不由又惊又好笑:“什么时候,我这惯来不正经的表哥,也会实心眼儿置气了?你不会真的对跹跹上心了么?她可是个窑姐儿。” 最后一句问话,带了些些的肃然,俨然不似随口。 就算辛夷不是死苛出身的人,但到底出身京官仕门,对于“窑姐儿”这个词,还是有本能的抗拒。 就算真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人物,但老鸨爱钱姐儿爱俏,烟花巷中多薄情,辛夷还是下意识地认为,窦安是被跹跹的美貌蒙了眼。 “窑姐儿又如何。她是跹跹,就只是我的跹跹。”窦安义正言辞地回了句,瞥到辛夷的脸色有些尴尬,他又缓和了语调,“我和跹跹的事,就不劳表妹操心了。横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窦安都一己担下。表妹还不如,今儿找我来,到底所为何事。” 窦安转了话题,辛夷也不好劝下去了,只得回到了最初的正题上。 “表哥,我想请你走一趟,帮我往王家递两份拜帖。”辛夷郑重了颜色,向窦安附耳道。 “递拜帖?使个奴才就是了。就算没可信的用,阿芷也可以。表妹不是和阿芷走得近么,又何必舍近求远来。”窦安重新恢复了涎皮脸。 辛夷摇摇头,沉声道:“那可是往王家递拜帖,以我怀安郡君的名义递拜帖。用普通奴才太打王家脸,就算是阿芷,也只是十二岁的丫头,使她太不郑重。想来想去,要我信得过,还配得上王家,就只有表哥了。” “我是怀安郡君的表哥,还业已弱冠年许,确实是代表你最合适的人。不过。”窦安眼珠子一转,笑意有些古怪起来,“表妹就这么信得过我?我不过是个常逛窑子的闲人,身无长处,一无是处,可别表亲情深的话,那就更站不住脚了。” 辛夷凑近前去,她能清楚的看见窦安漆黑的瞳仁,浮着寻常不正经的笑意,尽头却是深不可测的精光。 “能出‘钱,是世上最不长眼的’这种话的人,怎么可能身无长处,一无是处?”辛夷亦是古怪的笑了。 她没有点破的事,不代表她没看透。窦安浮华的面皮下,藏着如何的灵魂,她比府中任何人都清楚。 “但,这和你信不信我,有什么关系么?”窦安的笑意没有异样,只是淡淡问道。 “我信你,不是因为你我交情多深,只是因我信你,是分得清利弊,做得成买卖的人。”辛夷笑意愈浓,“你曾过,世间事,都是买卖。那向王家递拜帖,就是我要和你做的买卖。” 窦安眸底一线精光划过:“开价。” 辛夷露出了胜利者的笑意:“以我怀安郡君的名义,保你寄居辛府的时日里,可以自由逛窑子,找你这个跹那个跹去,断没有任何人非议或者阻止你。” “成交!要如何递拜帖?”几乎是同时,窦安没有任何迟疑的一拍桌案。 放佛是放下了自己的筹码。你开价,我出价,秤杆两端平,世间买卖成。 “拜帖的内容是:自寿春园冲突后,我辛夷自感有愧。今仰慕王家荣耀,愿与王家修好,世代和睦。故遣家嫂携书公子上门赔罪,为赵王誊写腊祭祭文,聊表诚意。”辛夷娓娓道来。 窦安一怔:“你让高娥带杜韫之上门写祭文去?这番负荆请罪,刻意讨好,怎么瞧怎么不像你作风?” “我当然没有这么打算。不过是高娥要这么做,或者我猜到了高娥要这么做,才顺水推舟把事揽在了自己头上。”辛夷轻声解释。 “这……就算王家高兴了,但在下人看来,也不是值得褒奖的事……高娥另怀鬼胎就罢了,你怎的还往自己身上揽?”窦安搔了搔后脑勺。 “我不是要自作践。只是要高娥送人,看上去是受我的指使,或者是背了我的名义。”辛夷往窦安脑门弹了一蹦指,仿佛要敲醒他迷糊的白眼,“接下来才是重头戏,听好了:拜帖一共两份,内容是一样的。你先送一份给王家大姐,王文鸳。半个时辰后,再送给王家家主,王俭。” “先送王文鸳,再送王俭?”窦安费力地转着眼珠子,好似消化不良,在拼命理解辛夷的用意。 “不错。先送王文鸳,凭我和她的过节,再谦恭的内容在她眼里,也成了反话的挑衅。毕竟寿春园风波,书公子的事倒罢了,她失了贞操才是切身的。此事间接由了我,王文鸳多少要将账算在我头上。所以就算我遣高娥修好,她也会想法子刁难一番。” 第二百七十四章 警告 辛夷顿了顿,见窦安听得仔细,便端过方案上的茶水润了口,才悠悠道下去:“再送王俭,凭王俭睚眦必报的个性,就算我送去书公子修好,他也依然会刁难我番。但他才放出和辛氏和解的话,若自己亲自对我动手,未免落下笑话。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借王文鸳的手。” “王俭疑心重,所以哪怕是王文鸳身边,也必然有他的耳目。王文鸳在得到我的拜帖,生出刁难算计的同时,只怕王俭就会知道了。但他绝不会点破,而是适当纵容王文鸳。待王文鸳闹好了,才出来当个和事佬,装出番不计前嫌,宽容大度的脸。” 窦安思索了片刻,又一疑道:“那为什么会相隔半个时辰呢?” “因为先送王文鸳,再送王俭,这在尊卑礼节上是不合规矩的。但若出了些意外,两封拜帖时间颠倒也是可能的。”辛夷眸眼如电,灼灼生光,“所以这半个时辰就是‘意外’。时间短,理由好编,不至于让人怀疑是故意,又让王文鸳有充分时间生坏水。” “所以半个时辰,就是为了让这场‘故意先后’变成‘意外先后’,让人看不出是你辛夷的安排。” 窦安一拍大腿,恍然大悟,晃得火塘里的火苗都呼啦飘起来,吓得辛夷连忙喝他安生点,别烧了她沁水轩。 “可是,还有个问题。为什么一定要是两封拜帖?难道不是只给王俭一封就够了么?”窦安忽的又想起了什么。 “因为寿春园的事,王俭虽是幕后的,但王文鸳才是抓人的。两个人都是局中人,自然要送两份。”辛夷果断启口。 窦安看辛夷的目光有些不一样了。 到底有怎样的心思,才能利用王文鸳的“阴”和王俭的“傲”,将二人都变为她局中的棋子。 到底有怎样的谋略,才能只是空出半个时辰的间隔,将“人力故意”变为了“老意外”。 这是场利用人心,拉上意垫背的局。不费一兵一卒,不花一文一钱,就设下了猎人捕兽的陷阱。 “原来原来。你不过是搭了个台子,让人心的丑陋充分发挥,于是便助你达到了自己的目的。”窦安脸色复杂地长叹一声,“我们做买卖,讲究的是有失才有得,或者叫有买才有卖。然而这盘棋局,表妹你似乎连本钱都没付,就凭空得了好。” 辛夷一愣,旋即眸底翻起了夜色。 那日王家发兵包围辛府,那日府中撕心裂肺的哭声,那日八十余族人如畜生般的奔跑,那日绿蝶的死甚至后来的辛府的没落。 都一一在辛夷眼前闪过。挥之不去,宛如昨日。 梦魇梦魇,若报,为梦,若不报,则为魇。 “谁我没付?我的本钱,早就付过了。”辛夷沉沉道出句,本是轻缓的语调,却听得人心底升起股凉意。 窦安不禁缩了缩脖子,呲溜一声下了炕,一边穿鞋一边往门外去:“这事儿我应了。表妹拟好拜帖,我马上送过去。告辞。” 可临到门口,辛夷又蓦地叫住了窦安:“表哥!” 窦安脚步一滞,抬起的腿就那么晃在半空,扭了半个身子过来,依旧副不正经的涎皮样:“表妹还有吩咐?” 辛夷微微眯了眼。 她将计划事无巨细的告诉窦安,也是自己的一种试探。可除了最初没听懂的疑惑外,窦安表现得始终都太过平静了。 平静到让辛夷怀疑,就算她让窦安举刀面对金銮座上那位,只要她开得起价钱,窦安眉头都不会皱个。 如果只用商贾间“价钱合理,万事可谈”的道理来解释,似乎太过于单薄。因为“做与不做”和“以什么态度去做”,这两者间还是有细微的差别。 刀剑,价钱合理皆可拔。而平静,若非身历沉浮绝不会装。 “表哥。商道封王,熙熙竞风流,窦家世袭,下钱财主。这句话不知表哥听过没?”辛夷幽幽开口。 “这话流传百年,黄发儿都可背诵。表妹提它作甚?”窦安毫无异样地嘻嘻一笑。 “青蚨主,谓之商道之王。虽然不是大魏官制上的王位,但他的一句话在商贾间,却比圣旨都还管用。而在我窦家,青蚨主便也是窦家家主,听闻如今传至窦曦?”辛夷缓缓道来,眼眸却紧紧盯住了窦安每一丝表情。 然而辛夷并没有发现什么。 窦安挠了挠下颌,满不在意地嘿嘿低笑:“窦曦?不错,他是你娘亲的族兄。算起来,你还得叫他声堂舅哩。” “真的是窦曦么?”窦安话音刚落,辛夷就紧紧追问了句。 “当然是窦曦!表妹去外面打听,答案都是一样的!”窦安信誓旦旦地一拍脑门。 辛夷目光雪亮地盯了窦安会儿,见后者始终神色如昔,连那种不正经都和往常一般,她终于放弃了追究。 “我娘亲用一条命斩断我和窦家的牵连,往事不可追,斯人俱往矣,我今生并不想和窦家扯上太多关系。我只是辛府的六姑娘,仅此而已。”辛夷语调得轻柔,深处却压抑着一缕寒意,“我乃仕门姐,无心涉商道。但若旁人蓄意算计什么,想把我扯下商道的水,我辛夷绝不是好惹的。” 窦安涎皮的笑脸有片刻僵硬。 仅仅是一瞬间的僵硬,若是旁人轻易就忽略了过去,辛夷却敏锐地捕捉到,泛起了抹胜利者的笑意。 “若是只念亲情,我辛夷投桃报李。若是别有用心,我辛夷睚眦必报。” 卧榻之侧,若有猛虎,还是只深藏不露的猛虎,容不得辛夷多想一步。如果猛虎还披着血亲的皮,辛夷就更得提前把话清楚。 毕竟强大的存在,其本身就是种危险。 窦安眸底异色一闪,映亮了他眉梢的精光,但只是瞬间,他又换上副涎皮脸,嘿嘿一笑:“表妹是辛夷,可不是窦夷。我是辛夷的表哥,而不是窦安。” 只是辛夷。无关窦家羁。 只是表哥。无关真身份。 这句很矛盾的话,却让辛夷绽放出了笑容,是那种面对手足血亲,干净而亲昵的笑容:“表哥向来不正经,难得正经话,也能句句到心里去。” 窦安也笑了,眸色泛起了些涟漪:“世人都只见得我逛窑子,表妹却能注视着真正的我。汝投我以木瓜,我必报之以琼瑶。” 第二百七十五章 送人 “罢了罢了,时候不早了,少耍些嘴皮。我速速拟了拜帖,你趁早递到王家去。必得赶在高娥送人之前,不然就没意义了。”辛夷转身开始研墨,噙笑下了逐客令。 “生去也!”窦安像个猴子般,眨眼就没了影,依然忘了关门,风雪呼呼往屋里刮。 一片片,缀珠帘,一朵朵,剪水花。 沁水轩窗下的梅花,悄然绽开了花骨朵儿,似乎比往年开得早了。 年的爆竹声近了。 当高娥踏着这声声爆竹,携杜韫之来到王府时,她的脸色却有些发青。 她已经在雪地里等了一个时辰了,纵然是白日,冬阳也不暖和,鹅毛大雪落满了她青哆呢鸭绒裘,鹿皮靴浸在尺厚的雪地里,脚趾间都冻得没知觉了。 而杜韫之站在她身后三步处,白净的脸也是冻得笼了层青,他不停觑着不远处辛府的马车,要不是高娥喝止,他恨不得立马回马车里待去。 “王大人真是不见我等?”高娥忍不住了,拉过旁一个王家的守门侍卫,再三问起都要嚼烂的话。 王家侍卫正眼都没瞧高娥,不耐烦地答道:“大姐没不见,也没见。只是让你俩等等。那就等着呗,不然你二位就请回?” “等等,大姐?怎么不是王大人?”高娥捕捉到了侍卫话里的异处。 “大人日理万机,岂是你个寒门长媳,见就能见的?大姐王文鸳,是我王家嫡大姐,自然能当半个面。你们这些求见大人的,若是出身府第太低的,都要由大姐先见过,才能上禀大人,看见还是不见。”侍卫从鼻翼里挤出丝冷哼,白眼儿都快翻到头顶了。 “出身府第太低,还得大姐先审?”高娥一愣,腰杆却兀自低了两寸。 “不错。大姐还没话下来,你们就等着呗。”侍卫果断转过身去,不再搭理高娥。 这份不搭理,一来是他自矜,二来也是他心虚。 因为“出身府第太低,若求见王俭,要王文鸳先见”的规矩是他现编的。 王家尊卑分明,纲常尤苛。就算王文鸳是嫡大姐,但不过是过继的她,不能代王俭做主,更不能帮王俭筛选见谁还是不见谁。 而今日的意外,纯粹是有两封拜帖递到了王家,由着些意弄人,其中一份当先递到了王文鸳手里。 于是王文鸳偷偷传下话:她没松口前,就让高娥二人在门口等着。也不是不让她们见王俭,不过是让她们多吹吹雪风。 守门的侍卫们正觉得古怪,第二份拜帖旋即递到了王俭手里。王俭也偷偷传下话:按王文鸳的去做,无须有异议。 于是这番由着两份拜帖的先后颠倒,而引发的王文鸳暗中刁难,王俭暗中纵容,就演变成了高娥二人在雪地里冻得瑟瑟的一幕。 “不如我等回车里躲雪,待王大姐肯见了,再登门拜访罢。”这时,杜韫之哆嗦的声音传来。 高娥回头瞪了他一眼,往双手呵着暖气道:“这只怕是王家的考验。毕竟我辛氏和王家积怨已深,就算我等意愿修好,也不是轻易成了的。故唯有久候雪地,才能展现我等诚意。若是见着冷点,就回车里暖和去了,叫什么主动修好?” 高娥的头头是道,就算她脸上的胭脂都冻硬了,她埋在雪地里的鹿靴却愈发坚定,眼巴巴地盯紧着王府大门,活像个拉长脖子的鸭。 杜韫之的眸底划过抹轻蔑,话的语调愈发冷了:“大少奶奶还真是代管辛府事,忙里忙外操足了心。内里忙着分家产,外里忙着和王家修好。若人人都如您这般费心,辛氏又哪里会没落至此。” 一番反话正,让高娥脸色一变。 她竖起根冻僵的莹指,哆哆嗦嗦地指着杜韫之鼻尖,尖声道:“杜夫子这什么话?我这不一切为了辛氏么!王家如今九州煊赫,若再任两家的怨结下去,对我辛氏的将来有什么好?能以杜夫子一篇字,换来两族和解,岂不是功德无量?我辛氏收留你兄妹二人月余,你也不肯回报一番?” 高娥得气也不喘个,憋得脸都红了,反而在寒地冻中显出分血色来,这番大义凛然的样子,由不得人不站她这边。 杜韫之眸底的轻蔑却几乎凝成实质了。他也不管什么礼法,直接一拂衣袖,乜着眼冷笑:“下人都知道,我不愿为王家写字,王家也奈何不得我。大少奶奶您却利用韫心,劝韫心若我为王家写字,必得功名赏识,彼时一步登,重回仕门也是大有可能。才唬得韫心苦苦劝我,否则我又怎会,跟着您来献媚王家。” 杜韫之越调愈冷,最后几乎字字从齿缝间蹦出,鹿裘中的指关节都攥得咯咯响。 他想起韫心一哭二闹三上吊地来劝他,他就将一腔子怨都归到了高娥身上。 王家也奈何不得他,高娥却鼓吹杜韫心来劝他,逼得他不得不像只舔人家脚底的狗,被高娥牵到王家门口。 下人都道他气性儿硬,高娥却拿住了他的七寸:杜韫心。毕竟杜韫心的心结,就是因家族没落而失去的仕门姐身份。 兄妹情深,相依为命。他作为书公子清傲的头颅,在妹妹的眼泪前也只得低下。 然而这般隐怒不发的杜韫之,在高娥眼里却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惹得她从鼻翼挤出丝冷笑:“书公子你能以一篇字,换来重回仕门的机会,了了杜姑娘的心结,这可是两全其美。世上没人会傻到康庄大道不走,偏往悬崖上奔罢。只怕书公子你心里也偷乐着,还装什么假清高。” 杜韫之唇角一抽,直接黑了脸。他怒目瞪着高娥,若不是顾忌还记着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古训,只怕他早就一拳打了过去。 这时,随着二人伫立雪地已久,愈来愈多的百姓聚拢了过来,都认出了杜韫之的书公子之名,也想到了之前辛府发出的修好拜帖,一时众口驳杂,嚷嚷指指点点。 高娥依旧下颌微抬,脊背挺直,眸底噙着自信和得意,放佛就是做王家的门前狗,也比旁人百姓高贵些。 而杜韫之则端不住脸面了。他心虚地瞧着四下百姓,间或听到他们“书公子也会谄王”的议论,耳根子都快烧红了。 正当杜韫之要愤然离去时,忽见得王府大门轰然大开,一群人簇拥着个中年男子走出来,向高娥和杜韫之行礼。 第二百七十六章 妹妹 二位便是辛府长房长媳,和书公子杜一字罢。我家大人已在上房等候,请二位随的来罢。”那男子噙笑一揖,彬彬有礼,似乎根本没瞧见,高娥二人等得脸都冻紫了。 高娥一听“我家大人”二字,本能浮起的不满瞬间化为了笑意,她搓着手迎上去:“不是王大姐?是王大人肯亲自见我等了?” 男子嘿嘿拱手,满脸歉意:“让二位久候雪中,只是大姐的玩笑。不过是玩笑开过了点,但大姐并无恶意。我家大人已经好生训斥大姐了,并让在下立刻迎二位进府,他亲自接见二位。” 男子得一腔意诚,连连作揖致歉,和平日眼睛都长在头顶的王家气焰浑然不同,于是这番姿态便赢得了围观百姓的满堂彩。 “王大人真是礼贤下士,仁义高洁,错了就是错了,训斥自家姐也不客气的。”一位百姓敬佩地向王府揖手。 “正是正是。绝不包庇自家人,补救也诚意足够,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亲自接见,此德此贤不愧为五姓之首。”另一位百姓也赞叹地摇头晃脑。 眨眼间,美名扬。王俭这个名字难得的不是被众口声讨,而是百姓邻里交口称赞,载着雪花向整个长安城传扬。 唯独一旁的杜韫之,脸色青得像块石头。 让主动示好的来客在雪风中等了两个时辰。只是闺中姐的玩笑,事后也不过是训斥,待那姐把黑锅都背够了,他王俭才站出来伸张正义。 这一唱一和假到衣无缝。老百姓却只相信眼睛看到的,于是无形中充当了王俭的爪牙,被人卖了帮人数钱都还不知。 杜韫之愈发觉得,这世间纷纭百态,唯有自己笔下的墨迹,才是真正黑白分明的。 “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书公子,杜一字罢。果然是龙驹凤雏,瞧半眼就不同凡响。”那王家男子待众人的议论稍稍平息了,才不慌不忙地将目光投向了正主儿,“一字千金。唯有公子的字,才配得上赵王殿下的祭文。这就请公子进府罢,笔墨纸砚都备下了。” 杜韫之站着没动。只是似笑非笑地盯着男子,眉间萦绕着股轻蔑。 于是王家男子也没动。保持着行礼请人的姿势,自然又赢得四周赞誉无数。 高娥却是急了。她狠狠刮了眼杜韫之,又转头向王家男子堆起笑意:“敢问这位王家贵人,王大人可还为书公子备下了其他东西?一字千金,这千金怕不止是笔墨纸砚罢。” 王家男子先是一愣,继而意味深长地眉梢一挑。能在王家混到王俭管家的位置,他自然是八面玲珑,心思比猴儿精的。 他弯下的脊背又低了几许,声音却刻意抬高,有意让围观百姓都听了明:“我家大人赏罚分明,尤其看重贤才。大人了,书公子能在字道上有如此造诣,只是介布衣未免屈才。只要书公子愿意,为赵王祭文写成,大人保公子入主翰林,拜得书博士(注1)。” 翰林博士虽不是高官,但相对平民来,却是正儿八经的京官。一个仕一个民,一个上一个地下。 百姓们都艳羡地啧啧议论,高娥也不住拿眼觑杜韫之,话里有话道:“书公子你可听明了?只要祭文写成,拜翰林书博士。就算公子不在意仕名,也要为旁人想想哩。” 一个“书博士”,一句“为旁人想想”,终于敲碎了杜韫之眸底的迟疑,化为了片茫然的颓唐。 “……自从爹爹被罢官,我杜氏颠沛流离,韫心就常常哭泣……她在意的,她骨子里的骄傲,她眸底湮灭的光彩,都是仕门姐的身份……我这个作哥哥的,在爹爹的坟前发过誓,照顾好韫心,不让她流泪……” 杜韫之开始迈脚向王府走去,四周的恭贺议论他听不见,他只是如中了魔怔般,垂着头低低呢喃。 “朝习字,夕死可矣……然而就算徒留此身傲骨,也换不来韫心昔日的笑容……我别无选择,我无有退路,因为我不是什么书公子,我只想做好她的哥哥……” 杜韫之语调愈发颓丧,仿佛背上有千斤大山,压得他背都折了骨头都弯了,却还不得不艰难前行,走向那巍巍王府。 因为那尽头,有妹妹的笑。他曾最心爱的,妹妹消失已久的笑容。 杜韫之终于走到了王家诸人的圆圈内,大门打开,众人簇拥,面前是康庄大道花如锦,他却转过头来看向了高娥,泛起了灰暗的笑意,。 “命若琴弦,身不由已。我逃不脱,你也逃不脱。” 最后一个字落下,杜韫之的身影就消失在王府内,如同只落入泥沼的折翅鹤。 王家男子又上前来请高娥,却被后者婉言谢绝。男子客套了两句,便也不多劝,遂张罗诸人回府。 毕竟为赵王写字的是杜韫之,高娥不过是个送人的。杜韫之进府了就成,高娥如何都无关紧要。 王府大门轰一声关闭,震得檐下积雪簌簌往下掉。围观百姓也陆续散去,临行前还兴奋地红着脸,议论着“辛氏送人示修好”“王家德名复远扬”此类。 漫雪花大如茅,爆竹声声催新岁。 王府门前只剩下了高娥一人,还有不远处辛府的马车,车夫冷得蜷成团儿打瞌睡,也懒得管高娥如何如何。 高娥就静静伫立在雪地中,看着杜韫之身影消失的方向,露出了古怪的笑意:“不。你逃不脱,我可以。” 高娥朝雪空伸出双掌,任雪花落满掌心,仿佛是试图抓住那六瓣水花,最后却徒留满掌融化的冰渍。 她咯咯一阵巧笑。像个不懂事的孩童。 也像她当年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 她爱唱戏(注)。儿时府中第一次请戏班子唱戏,她就中了魔似的迷上了。 然而她是渤海高氏的嫡姐,这些优伶的本事儿,于她却是违逆女训,乖张邪戾,自己作践“姐”的身份。 她曾偷偷学了戏班子的唱词,唱给娘亲爹爹听,旋即被爹爹一个耳刮子,打得满嘴是血,还被长辈放话“若再学戏子,就将尔逐出家门,不认尔这高家女”。 她怕极了。从此再不敢在人前唱戏,只是将三从四德念得滚瓜烂熟,将琴棋书画练得冷漠无趣。 唯有在深夜的被窝里,在无人的巷角里,她才敢偷偷唱几句,提心吊胆地像做贼般,守护着这无法见光的“自己”。 注释 1书博士:唐代设置国子、太学、四门等博士。另有律学博士、书写博士、算学博士,府学、州学、县学博士之称,均为教授官,而非中央官学传授儒经学官的专称。如魏晋以后,常任用精于礼仪的人为太常博士,掌宫廷礼仪;任用通晓音律的人为太乐博士,掌宫廷祭祀享宴作乐歌舞;任用精通医术的人为术医博士、医药博士;任用精通文、星历、卜筮之术的人为文博士、漏刻博士、历博士、太卜博士、卜博士等,专掌文、历法、占卜等事。 戏曲:中国民族戏曲,从先秦的“俳优“、汉代的“百戏”、唐代的“参军戏”、宋代的杂剧、南宋的南戏、元代的杂剧,直到清代地方戏曲空前繁荣和京剧的形成。故唐代只有参军戏,还没有出现现代戏剧。前文已经有过注释,此处只是需要,勿细考。 第二百七十七章 戏子 直到十二月里某一,大雪。她披了身昭君裘,溜到个僻静巷,唱起了句新学的词儿—— “自去秋已来,常忽忽如有所失,于喧哗之下,或勉为语笑,闲宵自处,无不泪零”(注1) “唱得真好。” 一个少年的声音从旁传来。带着严肃和郑重,还有十二月的风雪。 她吓得像被抓住尾巴的猫儿,立马住了口,慌忙辩解:“我没有唱!你听错了!我没有学戏子!” 然而当她转头去,看到那个少年时,她的话头却如猫儿捋顺的毛,顿时顺乎了下来。 他坐在墙头,怀抱着柄练习的竹剑,认真地瞧着她,一身雪青色鹿裘落满大雪,俨然是仕门少年习武勤,雪中练剑方归来。 “你怕什么?看你的打扮,也是哪家姐罢。世人道仕门高贵戏子贱,我如今却只听你唱得好,仅仅如此罢了。”他见她吓变色的模样,冷峻的脸再绷不住,扑哧一声笑乐了怀。 眉眼干净,瞳仁温软,她就那样,在十二月的雪,与他相遇,雪风中还回荡着她新学的唱词—— “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遥。一昨拜辞,倏逾旧岁……”(注) 门当户对,嫡出般配。她终于如愿,在十六岁那年,嫁作他的新妇,成为长安辛氏的长房长媳。 浅斟低唱泼茶香,胡琴咿呀素手拨,她依然只在一个人的时候唱戏,提心吊胆地瞒着世人。 唯一的不同是,她有了一个听众。 闺房之中,声如溅玉。他总是板着严肃而郑重的脸,静静地听她唱,然后认真地点评,末了还加上那四个字:“唱得真好”。 和儿时一模一样。 她唱,他听,这世间见不得光的默契,当时只道是寻常。 直到某一,素来喜欢刀剑的他,官拜七品校尉,在朝廷某一次的北伐突厥中,他热血沸腾地应征入伍,回来的却只有一件带血的鳞甲。 从此,她再不唱戏。无论是人前,还是人后。 守寡十年,侍奉岳母。三从四德压碎了她的骨头,伦理纲常毒哑了她的喉咙,她开始变成世间所期望的一个她:冷漠麻木,斤斤计较,在后府中热衷于争些蝇头利。 死水般的生活中,这是她唯一的波澜。 她冷了自己的心,也冷了自己的余生。正如她的喉咙都快忘记了,那也曾是西皮流水如醉。 她恨透了自己,也尝试过挣扎,每次却被伦理二字,被纲常二义,给更深地押回牢笼里,她终于放弃,活着也和死了般。 然而辛府的大难没落,却让她看到了牢笼的门,再次唤醒了另一个“她”。 鼓动分家,偷拿钱财,再向王家示好,从辛夷那儿保下了自己的后路。她做好了齐全的准备,哑了十年的喉咙再次蠢蠢欲动。 旁人眼里,是善或恶。 在她这里,却是生或死。 …… 雪花愈积愈多,浸入了高娥的袖边儿,顺着衣褶子一路淌了进去,肌肤相亲的寒意,冻得高娥一阵哆嗦,终于从回忆中醒了过来。 她惘惘地看向街道尽头的巷子,那结着冰柱儿的墙头上,仿佛坐着个少年,怀抱柄竹剑,一身雪青色鹿裘落满白雪。 他微微启唇,沉默无声地,出四个字的口型:唱得真好。 眉眼干净,瞳仁温软,十年后的他,与这般的她,再次重逢。 高娥笑了。笑得眸底都有了泪花,宛如干涸的死水潭再次流动,瞬间迸发出鲜活的光彩。 “自去秋已来,常忽忽如有所失,于喧哗之下,或勉为语笑,闲宵自处,无不泪零” 大街之上,风雪之中。高娥旁若无人地启口,第一次在人前启口,唱起那日她唱给他听的新曲儿。 “自从消瘦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注) 无数百姓侧目,鄙夷指指点点。高娥却视若不见,第一次那么坦然地,唱起那日她没给他唱完的词曲儿。 因为她眼里只瞧得他。他在那里,作为她唯一的听众,坐在墙头听她唱。 她唱给他听。 若儿时那般,若十年前那般,若从前闺中相处那般。 她只是想唱给他听。 她的嗓子有些苍老了,不似儿时那般清脆,她的腰肢也些些僵硬,再无柳腰拂拂的身段儿,然而她依然认真而卖力地唱着,他也一如地板着肃脸儿听着。 唱得真好。 他无声地向她笑。 高娥举起双手向雪空,想唱完最后一句词儿,然而唇齿翕合几番,却再无声音可以发出了。 因为滚烫的鲜血,已经从那儿流了出来。 毒素从高娥触碰箱箧的指尖,迅速地向浑身扩散,她的脑子不太清楚了,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唯有脑海里回荡的胡琴声,还有视线所触的漫飞雪。 十二月,大雪。和那日一模一样。 高娥唇角一勾,她颤巍巍地伸出手,想要触碰墙头那个少年—— “桓郎……我终于……逃出来了……” 逃出了辛府。逃出了三纲五常。也逃出了这憎恶的自己。 然而这句话被掐断在喉咙里。 她向前伸的手凝固在半空。 旋即就是一声闷响,她栽倒在雪地里,再没能起来,再没能把最后一句词唱完。 她终究是带到了地下,结尾还是唱给他听。 ——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注4) …… 桓郎,我终于逃出来了。 …… 和十一年的年关。辛府长房长媳高娥死在了王府门口。 本来一个寒门媳妇儿的死,死了也就死了,可她偏偏是刚将杜韫之送进了王府门,于是这死就如同一股风暴,以可怖的速度席卷了长安城。 有意修好,送人上门的人还死了。留下的杜韫之不过是还有用。这相当于是明面告诉世人,王家睚眦必报,锱铢必较,根本就没有“和好”一。 犯了王家的,管你怎么做,都要付出代价。 惹了王家的,管你如何补,都要赔上命来。 长安城的人都吓破了胆。尤其是曾和王家有嫌隙的,哪怕是踩了王家狗的狗尾巴的,也吓得如有铡刀搁在了脖子上。 再怎么谄媚王家也得有命留着,再怎么狐假虎威也得先活着,于是当大雪倾城那,王家在芙蓉园为赵王办的庆功宴上,原先出席的世家只来了屈指可数的几席,一望无际的桌案都空着,王俭直接黑了脸。 本想借着赵王诵祭文之机,将王氏荣耀送上九州巅峰的王俭,如今成了全下的笑话,一只气势逼人却是个光杆司令的笑话。 注释 14戏文:所有俱节选自元稹《莺莺传》。其中注4“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是崔莺莺最后给张生的绝别诗。再一遍,唐朝只有参军戏,还未出现戏曲。本文纯属需要,勿细考。 第二百七十八章 谒晋 王俭面对空落落的芙蓉园,当场扇了王文鸳一巴掌,并废除她嫡姐的身份。事后还是王皇后苦苦求情,才许王文鸳将功补过,以观后效。 棋局纷纭动*荡如斯,年的爆竹声也响亮如斯。 年关的鸡鸣声一声声近了,万家新换的桃符红艳艳的,千里游子归乡,阖家话团圆,长安城变得比往日更热闹了几番。 百姓如此,帝王家更如此。分封在外的王爷们纷纷启程进京,一来参加北郊腊祭,二来同贺年关大宴,各种暗流明潮都向长安涌入。 十二月初。离关中最近的赵王,回京路途出了意外。大雪封路,压断栈道,赵王的鸾仪被阻在了半路。 赵王滞留了,离关中第二近的晋王却路途顺利,不过十来日,鸾仪就到了长安城外,成了第一个入京的皇子。 嫡皇子还没到,庶皇子还先到了。在百姓家无关紧要的先后,却成了帝王家算计争斗的导火线。 王家连同王皇后同时进谏,强令皇帝下令,让晋王先驻扎在城外,待赵王先入城,才能踏入长安半步。 这太过打压的圣旨,晋王却一声不吭地接了。于关外行宫驻扎,待赵王先抵长安。 是故这日,辛夷瞧着“金翅楼”的牌匾时,也不禁微诧:“晋王就待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声儿也没出的缩在里面?这不太像他的作风哩。” “下人都瞧得真真儿的。王爷没有半句异议,就接了圣旨,如今住在金翅楼,脚儿都没踏出去过。”香佩中规中矩地应道。 香佩是辛夷的二等丫鬟。本来自绿蝶去后,辛夷坚决的不再要大丫鬟,可出门见人之类,总得有丫鬟跟着,才不至招闲话,失仪态。 于是她见着香佩沉默温顺,手脚干净,便暂时把她提为大丫鬟,以怀安郡君的身份见客时,带在身边充个场子。 辛夷瞧着眼前的金翅楼,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香佩也就规矩地侍立在旁,半个字都不吭。 虽是“金翅楼”,可也是重峦叠嶂,方圆百里,以抄手游廊串联的阁楼连成片,直到崤山脚下都还没断绝,绝不是民间所谓“一幢楼阁”这种意思可以比的。 但若放在皇家,这样的楼阁也不算奢华,最多配得上皇子的身份,然而辛夷在意的不是这建制,而是“金翅楼”这个名儿。 她记得,李景霆的徽印就是金翅鸟。 而金翅鸟,又名迦楼罗,以龙为食,所向无敌。 “好大的口气。要不是顶着佛教的名义,只怕这鸟就能招来杀身之祸。”辛夷挑了挑眉,目光从牌匾上移开,看向了不发一言的香佩,“让你问七姑娘的事,问过了么?” “问过了。七姑娘只:让姑娘放心,一切妥当。”香佩的回答不多一字,也不少一字。 辛夷泛出丝笑意。七姑娘便是辛芷,虽香佩是她大丫鬟,但终归才提上来,不知深浅,不敢重用,所以机要的事儿她还是交给辛芷去办。 在听闻晋王因王家阻挠,被迫驻扎城外,止步长安时,她就让辛芷放了话出去:怀安郡君将奉礼拜见晋王,恭贺王爷腊祭,预祝年关新禧。 曾经的重阳千叟宴上,王俭欲迫害辛夷,还是晋王出手相救。不论其中打算如何,但在外界看来,二人间是有些交情在。 故晋王滞留城外,又借腊祭年关双喜,辛夷以外命妇身份谒见,也便合乎礼法,毫无差错。 所以才有今日这番,辛夷携香佩出府拜见,至晋王行宫金翅楼。 辛夷未告诉香佩具体,只让她去问辛芷可还办妥,而此刻香佩神色如常的回应,并未表现半点好奇和疑问,确是很让辛夷满意。 “如此便好。把礼拿给我,我独自进去,你在马车那儿等我。”辛夷向不远处辛府送她来的马车努努嘴,盯紧了香佩每一丝表情。 而香佩依然面色如水,毫无多嘴地一福:“那婢子就在马车里等姑娘。若姑娘两个时辰还不出来,为防意外,婢子还是要斗胆进府寻姑娘的。” 辛夷的满意愈浓了几分。 她不让香佩陪同自己进去,这是太明显的不信任。而香佩半丝异常都没有,允话允得很是利落。最后半句“进府寻姑娘”的话,又合乎作为个丫鬟的本分。 但辛夷并未表现出这番满意,只是淡淡地接过礼,丢下句“如此也好”,便转身踏入了金翅楼的朱门。 “见过怀安郡君。接到郡君晋见拜帖,王爷已在扶桑斋备下暖茶,请郡君随的来。”辛夷刚进入金翅楼,便有十来个皂衣侍从迎了上来。 “有劳。”辛夷微微颔首,拿捏着郡君的仪态,随侍从们向楼深处行去。 虽是“金翅楼”,却如连片宫室,辛夷走了半个时辰,绣鞋尖儿都被雪浸透了,才看到了“扶桑斋”的牌匾。 “启禀王爷,怀安郡君拜见。”见得辛夷迤逦而来,沿途又是十来个侍从,一路接连通报。 声音响透金翅楼,传进扶桑斋内,一个尖细的太监声音从内传出:“王爷有令:请怀安郡君进来。” 侍从转身向辛夷一礼,噙笑道:“王爷便在斋内等候。郡君自个儿进去罢。郡君没带丫鬟来?” “本郡君怕丫鬟粗使,脏了王府的贵气,便让她在楼外等候。”辛夷不咸不淡地应了句,便推开了扶桑斋的大门。 大门吱呀一声在身后关上,耳畔立马安静如斯,有太监退下的衣角拂动声,还有上首那个男子的呼吸声。 “怀安郡君辛夷拜见晋王殿下。贺王爷腊祭喜,祝王爷年关岁喜,特备薄礼,聊表寸心。”辛夷垂首敛目,堂下拜倒,同时双手高举礼盒,恭敬地举过了头顶。 一连串动作合规合矩,严秉君臣之仪,丝毫儿都挑不出错。 旋即有侍从近前,接过辛夷的礼盒,奉到了李景霆面前,然后整个屋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侍从保持着奉礼的姿势,辛夷保持着跪拜的姿势,而上首的李景霆,也保持着沉默的姿势。 直到辛夷膝盖都跪麻了,李景霆的声音才悠悠传来:“起来罢。你先退下。” 最后半句话是对近身侍从,然后是门窗轻掩声。 所以当辛夷起身抬头,看到烛火映出的,只有她和李景霆两人的身影。 第二百七十九章 质问 屋外大雪,日光阴阴,所以屋内也点了几只金烛,摇曳的烛火勾勒出李景霆的身影,刀削般线条分明的脸庞,隐含精光的鹰眸,还是一般的俊朗冷严,容不得人半分亲切。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眉间似有风霜,下颌有些青胡茬,比上次相见更多了沧桑之感。 辛夷打量着李景霆,李景霆也打量着辛夷。二人若有默契般,一时都没有话。 李景霆只觉得,心里塞了团棉花,堵得他心慌。 当他初时看到辛夷的谒见拜帖,没人知道他那一瞬间,心尖儿都要从胸膛跳出来。 偏偏他还要端着冷脸儿,声音不带一丝波动的传令:自去岁重阳宴,本王敬佩郡君仪度,故有薄交几许,此见权当会友,也算聊解滞留城外之无趣。 他郑重地束好冠发,挑选待客暖茶,连第一句话开口该怎么,他都想了无数遍,然而见到的却是辛夷这番“中规中矩,君臣之仪”。 连她送的礼,都不过是挑不出一丝错的玉珏。 李景霆脸色愈阴,话也带了刺:“放肆!区区外命妇,岂敢如此打量本王!” 这乍然清喝,让辛夷一惊,才自觉失态地伏倒拜礼:“臣女失仪,请王爷治罪!” 辛夷这番“规矩”,让李景霆的话愈发冷了:“怀安郡君可真是长进了。昔日见本王,可是从来不留情面。如今倒是一口臣一口罪,讲规矩都讲得齐全。” “君君臣臣,纲常大义。臣女断不敢疏忽。以前是臣女寒门出身,性子粗陋些,还谢王爷仁心宽宥,才免于失仪责罚。如今臣女得圣意怜悯,位列四品外命妇,为闺中女子表率,自然不敢……”辛夷语调缓缓,答得滴水不漏。 然而这样的“规矩”,放到外面去是万人称赞,放在李景霆面前,却是一个字一个扎心。 “够了!”念之所至,李景霆兀地打断了辛夷的话,“这些满嘴纲常道义的话,本王每都要听百遍,怀安郡君就不用多言了。” 辛夷立马住了嘴,保持着低头敛目的姿态,瞧不出丝毫破绽的“贤良淑德”。 李景霆的目光愈发暗沉,良久的沉默后,他直接从鼻翼里,挤出了声不辨哀乐的冷笑:“棋局诡谲,黑白翻覆。不过短短数月未见,一个人就变得如此陌生了么。” 一个念头升起的刹那,李景霆就自动把它掐断了。 因为他实在太怕。怕眼前这个女子,不再是他认识的她。 他见过太多白首相知犹按剑的事。尤其是踏入棋局这个利益的染缸,相知十年的人也有可能一日作变,他实在怕眼前的女子已被染黑,从此陌生得如路人。 李景霆的面容依旧云淡风轻,可些些紧抿的嘴唇,却出卖了他异样的紧张:“听闻这时日,辛府风云跌宕,怀安郡君更是风头尤盛。所以见过了富贵如云,体会到了峰头荣光,便也成了其他人一般的那种人么。” 李景霆凉凉地语调在屋中氤氲开来,夹杂着炉子上咕噜咕噜的热茶,还有窗缝间飘忽进来的雪霰,落在辛夷耳里,显得有些不真实。 辛夷轻笑一声,一声完全辨别不出褒贬的轻笑:“王爷从前嘴里只吐刀子的,如今封地封在了靡靡淮皖,嘴里也能开花儿了。什么变不变的话,想来今秋长安城门前,臣女还和王爷有茱萸酒之约,可王爷一出了长安城,就把棋局的棋落到了臣女头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李景霆一愣。 “辛府不日前的大难,追根溯源要到王文鹰之死。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子,不过从二楼摔下来,怎的当场就一命呜呼了呢?”辛夷娓娓道来,语调不惊,“还是那窑姐儿屋里的熏香太醉人,已经把王文鹰的身子掏空了呢?” “这有何本王有何干系?”李景霆愈发不解了。 然而他这番作态落到辛夷眸底,却让后者语调愈发平静,那放佛是按捺着手中长剑的平静,愈是波澜不起,就愈是锋芒毕露。 “王文鹰之死有两种可能。一是棋局本身,针对的就是臣女。要借臣女的手,直接摔死王文鹰。二是棋局无关臣女,只是要王文鹰慢性致死,不过是臣女意外赎宝,这才插了手意外。而两种可能都导向了辛府大难,这场震惊下的变故。”辛夷看也不看李景霆半眼,就不打一个嗝儿地了下去。 显然这番质问早已烂熟于胸。 她无数个夜晚辗转难眠,思索着其中的算计,更无数次独立府门口,立在绿蝶当时归去的地方,提醒着自己不要沉迷于一时太平,而忘了逍遥于外的始作俑者。 李景霆也感受了辛夷情绪的变化,眸底些些起了波澜:“你想质问本王什么?” “质问”二字,很不符君臣尊卑之仪,却被李景霆刻意加重,有意抛向了堂下的女子。 辛夷一勾唇,语调愈发淡了:“两种可能,臣女始终拿不准。直到那日最后,是王爷的王府亲兵出手相救,才让臣女确信,此事是由王爷设局。” “本王?”李景霆眉梢一挑,示意辛夷下去。 “不错。辛府的大难,便是把破局的钥匙。若棋局的目的是臣女,又怎会出动亲兵相救?唯一的解释是,棋局要命的只是王文鹰,臣女不过是意外插足的。”辛夷轻道。 李景霆紧紧盯着辛夷,眸底夜色翻涌:“怀安郡君这话就可笑了。就算棋局是针对王文鹰,本王又怎会出兵救你?你这个意外插足的,也不值得五百王府亲兵,反而本王还要为你怼上王家,尔这个推断是不是太单薄了?” “王爷的话放到外面儿是合理,然而放到棋局中,便也是可笑。因为棋局,唯有利益。”辛夷猛地抬头,灼灼的目光像两把剑般,突突地刺向李景霆。 “我已经意外插足,若再因此局丧命,甚至引动辛氏灭族,自此各方利益掺和,无端恩怨搅入,棋局就会走向不可知的方向。王爷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救下臣女和辛氏,从而将棋局控制在可控的范围内。” 未知的永远是最可怕的,横生事端的永远比有意的更麻烦。 出手相救不是真的相救,而是将“意外”控制在可控内,在意的不是人命,而是自己的利益。 辛夷不话了,李景霆也没话。 屋内陷入了良久的死寂,和二人最开始时一般,死寂到令人汗毛倒立。 第二百八十章 初梅 铁炉子上的煎茶依然咕噜咕噜冒泡,窗缝间飘入的雪霰依然似杨花飞舞,唯有博山金漆架上的烛火微微摇曳,晃得二人柚木地板上的身影欲碎。 玉漏滴答,风雪沉默,一个外命妇,一个皇家王,咫尺尚未咫尺,涯便又隔涯。 辛夷的目光逐渐凉薄,不带一丝感情的凉薄:“就算王爷针对的是王文鹰,就算王文鹰本就该死,但连累我辛府大难,绿蝶身亡。此恨辛夷不与王爷算,也此生永不能忘。” 李景霆的心尖放佛坠落一块大石头,咚一声闷响,砸向了无尽深渊。 他的薄唇翕合几番,似乎想辩解些什么,却最后陷入了沉默,因为他发现什么也不用了,不管真是他还是假是他,他和眼前这女子的距离,也不会近一步。 此事了,它事起,总有不尽的纷纭猜疑,一次次咫尺再作涯。 这是棋局的规则,是他李景霆选择的宿命——为了最后的胜出所必要的献祭。 短短几息之间,李景霆脸色几变,最后变为了一片淡漠,和他最开始一般,平静中带着皇家的高贵,丝毫让人亲近不起。 “如此,前路漫漫,自求安好罢。”李景霆转头取下炉子上的茶,斟满了两个茶盅,“这是本王从滁州带回的好茶。连日大雪,寒地冻,郡君可要来一杯暖暖?” 言罢,李景霆很自然地递过一杯茶,茶香立马在屋中氤氲开。 而他的眉眼湮没在茶水的热气中,一时辨不清他的眸底,到底是如何的情愫。 然而辛夷并没有接,只是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就算君君臣臣,但也讲礼尚往来。臣女为王爷献礼,难道王爷不该回礼么?” 李景霆一愣:“……按照三纲五常,这是自然的……本王准备了回礼,不过,也不急一时呐……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再讲年礼的事也不迟……” “臣女谢王爷好意。但还是请王爷按照规矩,先讲年礼再其罢。”辛夷应得恭敬,眼眸却偷偷瞥了眼玉漏。 就算她眼里瞧得,这屋里只有她和李景霆二人。她也绝不相信,“真的只有他二人”。 暗中的影卫屋外的锦衣卫,她知道的他不知道的,棋局中无数双眼睛都锁定了这个方向。 外命妇拜谒晋王,恭贺腊祭与年关。就算理由光明正大,棋局中其他人却不会这么想。 辛夷瞥玉漏的动作没能瞒过晋王,后者脸色一沉:“你很赶时间?笑话,本王堂堂家皇子,还不能从其他处占你点时日?” 不是赶时间。只是要将一切一切,大到理由到言行,都锢在“礼法”的范围内,丝毫都不能落人口实。 这番话辛夷并没出来,她只是兀地伏地拜倒,连谢君回礼的辞都提前了,丝毫不给李景霆全话的机会。 “臣女叩谢王爷。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李景霆凝在半空的递茶杯的手,忽的晃了两晃,几滴热茶溅出来,晕开了地面几团水渍。 屋内又陷入了沉默。 辛夷也保持着跪拜,脊背线条温驯地匍匐,雪霰一颗颗落在她肩头。 她暗自古怪。曾经她认识的李景霆,雷厉风行一不二,然而今日的他,似乎沉默的次数太多了。 仿佛有什么话将未,有什么意将起未起,迟迟疑疑间,空误女儿心。 良久。李景霆的声音才从上首阴阴传来:“来人!将本王予怀安郡君的回礼呈上来。怀安郡君不必多礼,请起罢。” 前半句是对侍从。旋即屋门打开,一连串脚步声踏入。 后半句是对辛夷。旋即辛夷抬眸,却还保持着跪在地。 七八个檀木盒子被放在辛夷面前,侍从一溜打开,风雪阴沉的屋内,顿时宝光辉煌,灼灼似三春来。 李景霆摆摆手屏退侍从,虚手向盒子一指:“这都是滁州的特产。怀安郡君挑一件罢。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本王与郡君不仅是君臣,也有些分一见如故。郡君便不必多礼了。” 辛夷笑了笑,探头向盒子里望去—— 一罐滁菊,一对金盏,一个玉如意,一枝羽纱簪。 都是千金之宝,却也是合乎规矩,丝毫都挑不出错的。 见辛夷打量着礼盒,半晌没有回应,看不出喜欢哪样不喜欢哪样,李景霆忽的升起股微喜:“若是郡君不喜欢这些俗物,本王还为郡君备下了另外一件。” 这次没有侍从进来奉礼,而是李景霆亲自起身,从屏风后抱了个花觚出来。 花觚中,一枝梅,鹅黄盈盈缀,绽放幽香来。 然而,也仅仅是一枝梅。一枝冬日里再寻常不过的梅花,连那花觚也只是普通青瓷,看不出丝毫华贵处。 “滁州地处淮皖,南国温暖,故冬梅也比关中开得晚些。这是本王在滁州时,居所绮窗下,今年的第一枝梅花。” 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 千里之外南国暖,关中冬梅已成海。他却为长安城中的人儿,带来了南国的第一枝梅花。 千里迢迢,送君梅来。 就算此刻心中满是棋局算计的辛夷,也不禁瞧着那梅花失了神:“这就是王爷回赠本郡君的礼?” “不错。”李景霆轻轻颔首,眉眼深深地凝视着辛夷,“本王摘下后,以清泉供在觚里,回京的路途中,也是亲自抱在胸前,不教这枝上朵儿半点磕碰。所以才能到今日,也梅朵完整,生机如昔。” 李景霆的云淡风轻,语调深处却压抑着丝急切。一丝如孩童讨欢喜,渴求着那个人肯定的急切。 辛夷微微倒吸口凉气,回避开李景霆的目光。 因为那一瞬间,她就太明白,这枝梅花的深意了,而这份“深意”,恰恰是她无法回应,也不准备回应的。 金的宝,银的珍,都不过是浮华三千。而千里一枝梅,才是这三千中一瓢水。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辛夷眸色闪了闪,没有太长的时间,她的脸色已恢复如昔:“王爷笑了罢。这梅花满大街都是,哪里费得王爷千里相送。臣女赠王爷玉珏,回礼也应合乎礼法,王爷可不要捉弄臣女,拿一枝梅花来交差了。” 辛夷的话带了分戏谑,却让李景霆丝毫都笑不出来。 “怀安郡君可听明了?这是本王绮窗下,今冬第一枝梅花……”李景霆有些急了。他微微探出身子,向辛夷一字一顿。 第二百八十一章 障眼 然而李景霆的话头,再次被辛夷打断:“臣女就要这对金盏了!此金纯粹无暇,镂花巧夺工,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臣女何德何能,谢王爷厚爱!” 一番话滴水不漏,满嘴君君又臣臣。 辛夷捧起那个装金盏的盒子,高举过头,伏地拜倒,向李景霆谢恩,并未看见那一瞬间,男子眸底一划而过的失落。 李景霆似乎轻笑了声,像是自嘲,又像是无力:“郡君恪守大礼,俨然闺中典范。不愧得怀安封号,谓之感怀忠义,安平宇内。郡君就不必多礼,快快请起罢。” “谢王爷。臣女府中还有要事,就不打扰王爷清歇了。再贺王爷年关岁喜,臣女告退。”辛夷低头敛目,拂裙起身,转头瞥了玉漏一眼,乍然就向门外走去。 没有丝毫停留,也没有丝毫犹豫,动作利落得像排练了无数遍,规矩到近乎冷漠。 李景霆先是一愣,旋即心底一空,双手不受控制地向她的背影伸去:“辛夷……不,怀安郡君留步……” 辛夷脚步凝滞。她没有回头,只是目光瞥向玉漏,淡淡道:“王爷请讲。” 李景霆忽的有些紧张。 他深吸一口气,彷徨中的千言万语,最终只汇成了一句:“本王且问你一句……这一枝梅花的心意……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男子的语调很轻,夹杂着漫飞舞的雪霰,轻柔似朝雾,恍然化梦呓。 一声声,撞在辛夷耳膜。一字字,拨动辛夷心弦。 辛夷也同样深吸一口气,压下的不是紧张,而是升起了股坚毅,那个江家郎君的面容同时浮现在她眼前。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她愈是懂那可能中一点,就愈是要头也不回地离开。 “正因为懂,所以才不能收。” 辛夷轻轻地丢下句话,最后看了眼玉漏的时刻,脚步同时便跨出了扶桑斋的门。 徒留下身后的男子,一身华衣辉煌,却被刮进屋的风雪,顷刻就湮没在了黑暗里。 辛夷被侍从引领着,刚走出金翅楼,就看到了马车边来回踱步的香佩。 “不是让你在车中等着么,怎的要出来吹风?这么冷的,就算你穿了棉裘,也耐不住个把时辰。”辛夷快步迎上去,看着香佩冻青的脸,略带关切地责备着。 香佩搓着红萝卜似的手,憨憨地笑了:“婢子见姑娘久不出来,实在心里焦急,又怎能在车里等着?若姑娘再晚片刻,婢子就要闯楼里寻您哩。” 辛夷心底浮起股暖意,嗔笑道:“我是拜谒晋王,又不是去龙潭虎穴,怎被你得这般吓人?你瞧,本郡君可是按时出来,半刻也没耽搁。” 香佩瞥了眼金翅楼门口的玉制日冕,乍然一惊:“姑娘还真是准了……半刻都没早,半刻也没晚的……” “这场拜谒合规矩的一点,就是不多不少的时间。时间越是掐得准,就越是滴水不漏。”辛夷大有深意地笑了,“就越能让那些暗中的眼睛露出马脚。” 听着前半句,香佩还半懂半疑,可到后半句,香佩直接听懵了。 “怎么越合规矩,还越让人乱阵脚?” “因为棋局中的人,是不会相信,我拜谒晋王,就只是简简单单贺年来了。” 辛夷不咸不淡地应了句,她也不像香佩多解释,只是拍了拍马车的车轼:“外面儿雪下大了,上车里去。咱们继续等着,等到黑再。” “不急着回府,也不去其他地儿,就在车里等黑?”沉默寡言若香佩,也不禁疑惑一个接一个。 “民间有句话:月黑风高,杀人正当时。唯有到黑了,那些露马脚的人,才能亮出铡刀。” 话音刚落,辛夷就钻进了马车里,旋即就是拨弄汤婆子的清响。 香佩点点头,又摇摇头,只得跟着进了马车,连声唤道:“姑娘别动汤婆子,心炭火飘着,放着让婢子来。” 金翅楼外,风雪地中,一辆马车静静待着,眨眼就盖了满篷的雪被。 而同时,另一边,王文鸳的昭君帽上,也盖了一层雪被。 “姑娘,这雪又下起来了,姑娘撑伞罢。”她身旁的个丫鬟,手里攥着把伞,略带紧张地劝道。 “你以为本姑娘不想撑伞?可是辛夷没撑伞,本姑娘就不能。”王文鸳连连抖着帽上的雪,些些闷气儿地道。 丫鬟瘪瘪嘴,将自己想撑伞的念头压了下去:“姑娘今儿出门,穿的是怀安郡君一样的衣饰,连撑不撑伞都是一致的。姑娘堂堂王家大姐,何必要跟着个外命妇行事?” “不处处和她一般,怎能让暗中的那些人,错认为我就是辛夷?”王文鸳白了丫鬟一眼,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雪地中,“教你打听过了,辛夷真的已出了金翅楼?” “把姑娘错认成是辛夷?这是什么打算。”丫鬟听得发懵,回答却是不慢,“婢子刚从本家影卫得来的消息,怀安郡君拜谒晋王刚出。” 王文鸳点点头,眸底一划而过的戾气:“很好。那边辛夷往城中回,这厢我这个‘辛夷’也在返路中。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教人拿不清底细。” 王文鸳又拉低了昭君帽,几乎将她整个头都遮了起来,浑身只露出阴骘的眼,还有那双踩在雪被里的脚。 如今的她,若不识辛夷的人,只会真假难辨。毕竟见过辛夷本人面容的人很少,大多数人只是凭着衣饰和传言,依稀辨得个大概。 而若被王文鸳这番有心模仿,真真假假就能看花了眼。棋局中的人向来自诩聪明,最大的可能是假定其中一个为本人,然后两者同时锁定,宁可错杀也不漏杀。 一个“辛夷”正在回城,另一个“辛夷”也在回城。 加之棋局各方多不相信,辛夷拜谒晋王,只是简单地恭贺年关。于是两个“辛夷”的出现,就会顺理成章地搅浑这潭水。 “王俭识得辛夷,他的影卫却不一定。平日若一个还好,若被我刻意弄出两个,只怕多少会迷了眼。毕竟我为王家嫡姐,没人比我更清楚,王家影卫平日是如何认人的。”王文鸳瞧了眼不远处的马车,露出了古怪的微笑。 那马车俨然也和辛夷乘坐的一模一样。 丫鬟眼珠子转了几圈,依稀明了些自家姑娘的心思,半带谄媚半敬畏地笑道:“姑娘好心思。大人若听得回报,疑似有两个辛夷,只怕会认为辛夷在玩障眼术,心怀鬼胎,别有用心。那大人和辛夷的怨结就又结下了。” 第二百八十二章 关城 王文鸳拉低了昭君帽几许,阴阴的笑声愈发得意:“不错。王家和辛府和解?笑话。本姑娘偏不让它和解,偏让爹爹和辛夷又结新仇!爹爹向来疑心重,利用他的疑心,借用他的刀剑,把辛夷编入个死局里。这就是本姑娘的‘将功补过’。” 最后四个字“将功补过”,被王文鸳得咬牙切齿。字字如从齿缝间迸出,带了森然的寒意。 丫鬟吓得缩了缩脖子:“姑娘真是冤枉了。那辛府长房长媳前脚送人,后脚死在街上,凭什么都怪姑娘?姑娘不过是让她在雪地里多等了片刻,可从来没想要过她命的。” “下人都是黑白不分,老百姓更是几多愚昧,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知道那辛氏长媳怎么死的,不过都不重要了。连爹爹都以为是我动了手脚,那我还有伸冤的余地么?” 王文鸳凉凉一笑,眉间氤起股黯然。 高娥死在了王府门口。下都把这人命债算在了王文鸳头上。就算不是她亲自动手,也是从中作了梗。 真的假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谁信。王俭在赏雪宴上的一巴掌,就给她王文鸳判了死刑。 王文鸳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脸颊,事隔多日,那儿依旧残留着剧痛,放佛在提醒着她,不要忘记那日,自己跪倒在王俭面前,像条狗。 跪在自己爹爹面前的一条狗。 哭泣着伸冤昭雪,却只换来一巴掌的一条狗。 王文鸳的碎米牙顿时咬得咯咯响:“他王俭一句话,把我捧上嫡姐的位置,我就成了九彩鸾。他王俭一个巴掌,把我当众摔到泥地里,我就又被打回成花鸭子。明明是自己的爹爹,却比世上任何一对父女,都不像个爹爹。” 丫鬟听得直接变了脸色。她心翼翼地四下张望,急得直使眼色:“姑娘什么胡话呐。好不容易甩掉了王家的影卫,难不成他们啥时又寻来。隔墙有耳,祸从口出,姑娘可得提心着点。” “你见过哪个当爹的,还在自家女儿身旁安插影卫么?” 王文鸳蓦地盯向丫鬟,眸底的嘲讽几乎凝成实质:“他不像个当爹的,那我也不用像个女儿。什么将功补过,我连过都没有,哪里要将功?还不如利用他王俭,弄死辛夷这个宿敌,也算一箭双雕,两全其美!” “恭喜姑娘!贺喜姑娘!”丫鬟立马知趣地一福,提前将恭贺都道下了。 “贱蹄子就会耍嘴皮。”王文鸳啐了口,遂上到了马车里,同不远处的辛夷一般,就在风雪中等待起黑来。 金翅楼外,风雪中,无数双暗中的眼睛浮起了疑惑。 而距此十里外的长安城门上,郑斯璎的眼睛却是愈发灼灼。 她拢着银狐锦裘,盯着际的雪霰,搁在黄铜汤婆子上的指尖轻敲,放佛是一枚枚落下棋子,在无形的棋盘中。 “禀大姐:影卫传回的消息,辛夷已经出了金翅楼,估计正回城来了。”一个丫鬟上前来,恭敬地一福。 “辛夷”两个字,让郑斯璎的指尖微微一滞:“拜谒完了?她这时间还真是掐得准。这么短的空儿,就算其他人怀疑她别有用心,恐怕也没时间插进去。不过,愈是如此,棋局他方,才愈是认准了辛夷她另有打算,拜谒不过是个幌子。” 那丫鬟似是郑斯璎的心腹,听话时也没回避,反而噙笑插了句:“棋局中人都自诩聪明,有时却聪明反被聪明误。本是一的事儿,能想到二和三去,反倒成为可利用的把柄。” 郑斯璎瞥了丫鬟一眼,无声地漾开笑意:“你个奴才,都是眼儿清的。罢了罢了,其他人怎么想,不管我的事。我只要把守着长安城门,到时为辛夷妹妹收尸了。” 前半句还是亲切的“辛夷妹妹”,后半句骇人的“收尸”。俱被郑斯璎得云淡风轻,连旁边丫鬟的脸色都未变,俨然这番杀心已经算计时日了。 自王家变故,郑斯璎借王文鸳的家将,控制了长安城门,此后此门便在她的五指下。虽然实质算来,是在王家的五指下,但明面上也是遣郑斯璎走动的。 反正郑斯璎如今还向着郑家的,就只有那一个“郑”姓了。 那日长安城门一关,她便也同时,断了自己的退路。 郑斯璎搁在汤婆子上的指尖蓦地攥紧了:“辛夷,既生瑜,何生亮。你和我,只能存在一个。我如今背弃一切,这是最后的执念了。” 女子的声音得清淡,却噙了股瘆人的凉意,丫鬟也不禁后退一步,惴惴不安道:“姑娘计策本是绝妙:关上城门,不让辛夷回城。彼时待黑日晚,辛夷没办法了,必要利用怀安郡君的身份。到时姑娘来个‘怀安郡君身为外命妇,仪德殊殊,闺中典范,又怎会夜半不归?尔必是假冒’,到时一剑砍死,事后来个认错了人,顶着维护纲常的帽子,也没谁能追究的。” 丫鬟顿了顿,见郑斯璎并没太大反应,这才续道:“不过,彼时关了城门,针对辛夷的目的太明显,那万一辛夷像那日辛府长媳般,出了点什么意外,下人还不都把债算到我们头上。” 郑斯璎一时没有话,她只是凝视着际,估摸着逐渐暗下来的色,眸底渐次有火光点亮。 映亮了她的瞳仁,也映亮了她那把世人看不见的,温柔如刀,胭脂毒。 关上城门,不任回城。彼时一番纷争,拖延到黑,刀剑便有了认错人的借口。 三纲五常,闺中尤苛。尤其是外命妇,更当为典范。若滞留城外,黑不归,便能落下个“放荡失仪”的罪名。 又是罪在先,又是认错人。一剑当头砍下,还没认清谁是谁,头颅就已滚到了地上。 咕噜噜,一声声,仿佛撞击在郑斯璎耳膜,让她露出了璨烂的笑意:“针对辛夷太明显?不,我们关的不是全部,只是渐次关一道门。只关一门,理由就好找了,衣无缝,断不会把我等供出去。” “每次只关一道?”丫鬟搔了搔头。 “不错。因为正常人的思维,在看到眼前的城门关闭时,不会立马作他想,而是会走向下一道城门。也就是,辛夷会不停走动,试过每一道城门。那她每次面对的,也就只有一扇城门。我们关的,就是那一扇。”郑斯璎幽幽解释道。 第二百八十三章 入瓮 长安城东南西北,每一面各有一道正门,两道侧门,一面共三道,合为十二道城门。 常人在看到眼前的某一扇城门关闭时,只会下意识地去到下一扇城门。故四方走动,依次寻路,永远只会面对一扇城门。 所以渐次关一扇城门,便能把一个人刻意阻在城外。 “这种常人的思维也是有度的哩。辛夷去过每一扇城门,都发现是关着的,那她迟早要觉察出,是有人故意陷害她。”丫鬟思量片刻,舒开的眉头又蹙了起来。 “不错。待一轮儿走下来,发现十二扇门都关闭,再傻的人也能察觉什么。彼时,辛夷将用外命妇的身份,强令守将打开城门。”郑斯璎的解释依然没有一丝波澜,也不带一丝温度,“那个时候,拖延了许久,估摸色已黑——便就是我们出手的良机。” 丫鬟忽的眼眸一亮,旋即眉间浮现出由衷的叹服。 十二扇门走一轮,扇扇皆关,利用身份强行开城,再利用纲常和夜色,浑水摸鱼取人性命。 这一串算计衣无缝,环环相扣,算准了人心和老,缺了其中任一环都不成事。 常人的思维。冬日黑早。 棋局中最合格的弈者,是算人,算,最后才算命。 丫鬟还准备附和几句,忽见得一抹黑影飘忽而下,在她耳畔耳语几句,脸上带了分惶恐和不安。 “姑娘,影卫最新的消息。”丫鬟摆摆手,屏退影卫,这才欲言又止地向郑斯璎一福。 郑斯璎秀眉一挑,并没回头:“但无妨。情况有变?” “是影卫……疑似发现了两个辛夷……从衣饰,物品到马车,路线都一模一样……影卫们有些拿不准,如今是两个都跟风着……请姑娘下令,如何是好?”丫鬟迟疑地蹙眉。 按理,训练有素的影卫们是绝不会认错人的。但是,影卫们又不一定都认得目标的面容。 所以最主要的辨认标准,是衣饰、行为、路线等,最后才是根据画像或描述比对面容。在前几项被刻意模仿后,最后一项面容反而最容易出现主观差错。 郑斯璎身为郑家的嫡大姐,对这些再熟悉不过。故在片刻的惊诧后,她就迅速地冷静下来。 “原来这盘局,不止我和辛夷,还有第三方介入。果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教人永远难辨清,谁是弈者,谁又是猎物。”郑斯璎看着逐渐西沉的太阳,泛起了抹冷笑,“不过,只要不插手我的局,我便也无需多生是非。但若她敢插手,我绝不放过她。” “姑娘的意思是?暂时不管那个第三方是谁?”丫鬟若有所思。 “不错。现在紧要的是辛夷。既然有人刻意模仿,那咱们两个都盯着。无论是哪一个来,都按照原计划行事。”郑斯璎搁在汤婆子上指尖,兀地轻轻向下一按。 那放佛是在无形的棋局上,落下了一颗棋子。 与其花费精力辨别真假,不如两个都纳入铡刀范围下。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这就是棋局的道。 赢之道。 丫鬟立马敬畏地拜倒:“奴婢这叫吩咐影卫:两个辛夷,无论真假,但凡来一个到长安城门,就按原计划行事。同时也通知十二道城门的守将,准备好关门的理由,见辛夷车驾至,立马关城门。” 郑斯璎默不作声地点点头,丫鬟遂吩咐影卫了去。城门顶就只剩下了郑斯璎一人,一身银狐狐裘眨眼就落满大雪。 她静静盯着际,冬阳正在西坠,夕光映得落雪如漫碎金,将整个关中平原都湮没在了金被下。 城外平原默,城内长安喧,一道城门隔开了安宁和纷纭。 郑斯璎忽的觉得,那日王家变故时,她站在长安城门上,背后是家族亲人后世评,而面前只剩下了一个他。 还有一个他身旁太刺眼的她。 她已经没了退路。 她也不悔这绝路。 也不知过了多久,太阳扑通一声坠入了山间,夜色合着鹅毛般的大雪,顿时漫笼罩下来。 一辆普通的马车身影出现在际。宛如落入湖心的石头,激起了郑斯璎眸底的波澜。 “猎杀,开始。”郑斯璎举起玉手,淡淡地吐出一句,几乎是同时,长安城门的守将威严的大喝传遍四方。 “因有朝廷要犯入城,要排查入城百姓!此门暂时关闭,百姓另择他门!” 几乎是同时,辛夷的马车也到了城门下。 几乎是同时,这句话也传入了她耳中。 “姑娘,守将排查朝廷要犯,城门暂时关闭了。咱们走另外的城门罢。”香佩下马车确认后,翘着窗楹向辛夷道。 “那就走另外一道城门。”车内的辛夷拿根象牙籖子拨弄着汤婆子,脸上没有丝毫的诧异或不满,“我辛夷,如她所愿。” 最后一句话太过低微。香佩并没有听清,她只是温驯地上了马车,向车夫转述辛夷的话:“去下一扇城门。” 车轱辘刚要转动,辛夷的话又兀地从车中传来:“等等!把马车的速度放慢,比平日的速度慢两倍。” “刻意放慢车速?这儿已经黑了,要是不急着回府,又要落人闲话了。”香佩瞧了瞧夜幕,些些焦急道。 话虽这么,香佩却还是压下多余的好奇,使了车夫把马车刻意驾缓些,如老牛般的轱辘声传进车内,惹得辛夷眉梢一缕满意的笑意。 好奇害死猫。她不需要太聪明的大丫鬟,只需要个听话的跑腿的。 香佩虽有些豆蔻心性压不住,但利害还是心里明儿的,虽然当不得绿蝶那般贴心,但时日历练久些,未免不能是她辛夷又一条臂膀。 想到这儿,辛夷靠在晃悠的马车里,悠悠将解释道来:“若有一个真的辛夷,一个假的辛夷,你,谁会最急着回城?” “当然是假的。”香佩思量道,“因为城中人多亲故,认得姑娘的人多。再怎么假的,也是不好装的。所以假的要先回城。若是晚了,待真的先回了,她的假面也就不攻自破了。” 辛夷点点头,眉梢的满意愈浓:“不错。咱们给那个假的留出足够时间。尽管放她先回城,咱们不必赶了。这城外人迹罕至,容易使障眼法。但长安城熙熙攘攘,耳目众多,真假一眼就能辨清。那个假的就是怕这点,她若是不先回,又怎能入我的瓮?” 最后半句话带了古怪的深意。 第二百八十四章 放箭 棋局布下,算计连环。只待时地利人和,请君入瓮来,血祭我温柔刀。 然而香佩就算听出什么,也没有多问。她只是笑笑,就提点着车夫把车速放慢,一副就算听懂也不关心的样子。 辛夷微微撩起车帘,看向了不远处的长安城门。城门巍巍高千尺,“长安”两个朱漆篆书,被大雪描了白眉。 “我辛夷,如你所愿。”辛夷盯着城门上一抹渺的倩影,露出了凉凉的笑意,“我辛夷,也如你所愿。” 这句话得古怪。 一个“也”字,俨然有两个“你”。如你所愿,也如你所愿。 这是盘黄雀在后的局,是盘杀人不见血的局,更是盘只有真正弈者才能活到最后的局。 山河娇,胭脂醉,纷纭不尽,王者不出。 而几乎是同时,另一边,这句话也从王文鸳的嘴里出来。 “纷纭不尽,王者不出。我王文鸳,必得是最后的赢者。权或者贵,都必得是我囊中物。”王文鸳撩起车帘,看着近在咫尺的长安城门,露出了得意的笑意。 嘎吱一声,马车停在了城门前。 猝不及防,王文鸳一个猛子向前扎去,差点撞到马车壁上。 “怎么回事!赶马车的奴才瞎眼了么!”王文鸳整着发髻,气得秀眉倒竖,尖声呵斥。 “姑娘恕罪。是城门因为大雪积压,一块撑门石摇摇欲坠,守将们遂暂时关闭了城门,但并未何时开城。”丫鬟惶恐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王文鸳一愣,旋即那股怒意蹭蹭上涨,直接涨红了她两靥胭脂:“什么劳什子撑门石欲坠?这么大雪,守将不都检查的,怎如今突然要关城?这些理由一个比一个荒唐,从最开始搜查朝廷要犯,到这儿的撑门石,反正本姑娘走到哪儿,哪儿就得关城门!” “姑娘息怒……这,不定是凑巧……”丫鬟吓得战战兢兢。 “凑巧?一扇两扇门也就罢了,你见过十二道城门都同时齐活的巧么?”王文鸳的怒意又涨了几分。 她这回城之路,也是一路艰辛。从第一道城门以搜查要犯的名义关闭,她接下来辗转的每一道城门,都能编排出个鸡毛蒜皮的理由,偏偏在她面前关了城。 一道接一道关,十二道下来,再是凑巧的巧,也就不是巧了。 唯一的可能是,算,不如人算。 “该死!难道此局不止我和辛夷,还有第三方介入,她的目标是我还是辛夷?”王文鸳低头看看身上和辛夷一般的衣饰,指尖在锦袂中紧紧攥成团。 “无论如何,这是城外。色已黑,荒郊野外,总是不宜多滞留。一旦回到城中,凭我王家嫡姐的身份,任她谁想算计我,只怕也没了这胆。” 王文鸳低低思量着,拳头松开又攥紧,攥紧又松开,最后她眸底划过一线坚毅,映亮了她夜色中如电的眼眸。 如今王家势盛,贵为五姓之首。长安城虽是子脚下,也却是踏在王家背上。 王文鸳身为王家嫡姐,在城外是无人识王贵,在城内却是满街横着走,无论是谁想算计她还是拉她下水,都得先掂量下她顶上的“王”姓。 所以,几息之后,王文鸳就毅然喝道:“来人!亮明身份,强行开城!” “遵姑娘令……不过……是以王家嫡大姐身份……还是辛夷怀安郡君的身份……”丫鬟开始应得爽快,后半却迟疑了起来。 王文鸳攥在衣袂中的指尖一滞:“……以怀安郡君身份……以辛夷名义……” 既然有人从中算计,那将这算计,能多栽在辛夷身上一分,就是一分。 至于以后,待她进城,她是王文鸳还是辛夷,城中不瞎眼的人都能辨出。到了那时,仗势王家,栽赃或是冒充辛夷都好糊弄过去。 如同即将踢掉鞋底的污泥,临了一脚,也要拼命往旁人身上扔去,就算是污垢,也“不能浪费”。 丫鬟恭敬领命,不过片刻,车外就传来清喝:“怀安郡君回城!城门守将速速打开城门,休得对郡君无礼!” 车外一时没有回应。 丫鬟清了清喉咙,竭力挤出音调的威严,再次喝道:“怀安郡君回城!城门守将速速——” 这句话头戛然而止。旋即一声闷响,丫鬟的人头就骨碌碌滚了进来。 鲜红的,淋漓的,如个通红的切开的西瓜,直接滚到了王文鸳脚下。 王文鸳有片刻傻了。就是这一瞬间的发怔,通向黄泉的大门已经打开。 破空声嘶嘶响起,有雪花被割裂的微响,有晚风被扯碎的刺耳,无数道羽箭若划过夜空的银匕,齐刷刷地向马车射来。 “怀安郡君身为外命妇,仪德殊殊,闺中典范,又怎会夜半不归?尔必是假冒!假冒外命妇,欺君大罪,死罪当诛!来人,放箭!” 随着千万道羽箭传来的,还有郑斯璎向城门守将的娇喝,声声如夺命鼓撞在王文鸳耳膜。 一股生死危机当头笼下。 身为五姓嫡大姐的王文鸳,从来没有此刻,感觉自己离死亡那么近。 她放佛已经看见了地狱的大门,仿佛看见另一个自己已经倒在了血泊里,浑身插满箭镞,如同个箭筒子。 潮水般巨大的恐惧和骇怕,迅速湮没了王文鸳的理智,她乍然通红了眼睛,尖声叫道:“郑斯璎你这个贱人!你睁大眼瞧瞧!本姑娘是王文鸳……” 然而没有谁理会她这句话。羽箭已经距马车不过五步,车夫的脑袋和丫鬟的脑袋滚在一起,像两个鞠蹴的血球儿。 转瞬间,利刃至,银矢突突,杀机凛冽,距马车已不足三步了。只要再眨眼的一息,这些箭矢就能透穿身躯。 王文鸳恐惧地若着了癫。 她浑身如筛子般颤抖,牙齿却似寒噤般咯咯打响,尖叫带着绝望,如同肺腑间含血挤出:“郑斯璎你疯了!你这个贱人!你算计本姑娘!我是王文鸳,我不是辛夷!我不能死,绝不能死!” 最后半句话带了哭腔。 最后半刻,回光返照,所有记忆回溯。王文鸳忽的想起,很多人都要过她死。 嫡庶有别,嫡尊庶贱,尤其是在五姓之一的王家,更是被奉为皋圭,严苛遵守。 嫡出便是娇女,一日看尽长安花,庶出便是一条狗,连自家爹爹都只能叫“大人”。 而王文鸳一直要的,不过是能叫王俭一声:爹爹。 然后他会噙着真正属于父亲的,温柔而宽厚的笑容,对她点点头:文鸳又长高了。 …… 第二百八十五章 出棋 “我不能死!谁敢让我死,我最鬼也要拉你下水!郑斯璎你这个贱人!我若活下来,拼了这条命也要和你算账!” 王文鸳尖声利叫,瞳仁几乎眦裂开,那是喉咙滚血的强调,听得人心瘆。 城门上的郑斯璎只是初时的一愣后,就恢复了淡淡的笑意:“原来是个假的……罢了罢了,箭已出鞘,也收不回……一个过继的嫡姐,凭我如今受王俭的器重,杀了她也无大碍……回去负荆请罪番,便也了了……毕竟一个过继的庶狗,一个嫡出的娇女,王俭该分得清谁有用谁无用……” 这句话清晰的落入王文鸳耳里。 她的瞳仁猛地收缩。 几乎是同时,数百羽箭就到达了马车车壁,眼看着就要刺穿锦缎壁,刺穿车内人的五脏六腑。 ——忽的,一声娇叱传来。 “住手!郑大姑娘箭下留人!” 旋即一抹身影闪现,从半空跃过,猛地推了王文鸳马车一把,马车猝然下一个踉跄,摇摇晃晃向旁栽去。 轰一声闷响,马车侧翻,车内一声尖叫。 羽箭堪堪擦着马车而过,突突刺入夜色中的雪幕里。 不过是眨眼间,生死危机解,羽箭刺了空,马车躲过劫。 场中有片刻的死寂。郑斯璎脸色几变,马车里有舒气声,唯有那抹身影回到一旁,低头抱拳:“姑娘,的办妥了。” 诸人这才注意到,这半路插手的,也是一辆马车,和王文鸳那辆一模一样的马车。 那身影是个壮汉,赤膊,皂衣,像是个赶马车的奴才,浑身冒着热气的白烟,马儿见了他都欢得扬蹄。 他向车内行礼,旋即车帘打起,一名女子在丫鬟搀扶下走出,俏生生地来到场中。 昭君帽,未撑伞,大雪顷刻落了她满肩。除了那水秀儿的容颜,浑身衣饰也和王文鸳一模一样。 她脱下昭君帽,让诸人把自己面容都瞧清,不急不缓地笑道:“郑大姑娘,先不你怎么把王大姑娘认成我,差点酿成一出命案。便是方才你射箭的辞:夜半不归,假冒死罪,本郡君可否与你讨教番?” “辛夷?”郑斯璎眸底一缕精光划过,迅速化为了毫无异样的浅笑,“原来这才是真的怀安郡君。由着衣饰相仿,色已黑,本姑娘认错了人,这就向王大姑娘赔罪。” 郑斯璎走下城门,来到两辆马车前,向王文鸳一福,可这福礼也无比敷衍,只是欠欠身,连膝也没屈。 王文鸳已经从马车里爬了出来。 由着马车侧翻,堂堂王家姐,像个狗一样,众目睽睽下,手脚并用地爬了出来。 而当她站定,诸人瞧清她装扮,窃笑声愈发大了。 衣饰凌乱,发髻松散,几缕青丝垂下来,更添狼狈几许,浑身都是泥土脏泥,露出的皮肤上有擦伤的血痕,脸如金纸,双目通红。 若王文鸳的爬姿像条狗,此刻的模样却是连狗都不如。 王文鸳放佛成了众人的笑话,连同墙角的乞儿都笑得呆呆,笑声一缕缕撞入她耳膜,刺得她发狂,痛得她锥心。 于是王文鸳这一腔的羞怒,便化为恶狠狠的怨戾,全部甩在了郑斯璎头上:“郑斯璎你这个贱人!你要杀死我!你算计我!你好,你好狠!” 也不管场中有没有他人,甚至王家的侍卫还在场,王文鸳便一把冲上去,要抓郑斯璎的衣襟,癫癫的模样像个疯子。 “王大姑娘息怒!保护郑大姑娘!”几方人同时上来阻拦,场中闹哄哄地乱成一团。 郑斯璎在侍卫的护持下,迅速地避到一旁,她不慌不忙地弹去衣袂上,被王文鸳染上的泥印儿,看后者的目光,轻蔑得如看只狗。 王文鸳的瞳仁再次被刺痛到发狂。 “郑斯璎你什么意思!我听到了,我都听到了!你现在背弃郑家,投靠王家,你出息了是不是!你看不起我这个过继的王家姐,你想要取而代之了是不是!” 王文鸳语无伦次地咒骂着,就算手脚被侍卫锢住,却还扑腾着想要扭打郑斯璎,散乱的青丝拂过她肮脏的脸,活像个撒泼的猴子。 四周的看笑声再也按捺不住,也不管她是姓王还是其他,直接化为了满堂哄笑。 “王大姑娘先冷静些罢。”郑斯璎淡淡道,再未理王文鸳半眼,而是将目光投到了辛夷身上,“王家出了这么个失礼的大姐,让怀安郡君见笑了。” 辛夷也将目光从王文鸳身上收回,似笑非笑道:“郑大姑娘还顶着郑姓,话里间却自当王家人。果真是长安城门事后,你就成了王斯璎么。” 暗讽女子“背弃家族,认贼作父”的话,却只换来郑斯璎不在意的一笑:“这些是斯璎自己事,就不劳郡君操心了。方才郡君,射箭的理由想讨教,还请郡君赐教。” 辛夷眉梢一挑,眉间腾起股寒气,话语却是愈发轻柔:“外命妇夜半不归,归则必是假冒,就要乱箭射死,以正礼法。若不是郑大姑娘错认了王文鸳,只怕如今成箭筛子的,就是我辛夷罢。” “郡君原是责问我来了。”郑斯璎掩唇一笑,“感怀忠义,安平宇内。这是皇上赐予郡君的封号。本姑娘念着这点,想着郡君当为闺中典范,绝不会夜半不归,落人闲话。这才觉得城外人是假冒。” 郑斯璎这番反话正,丝毫都挑不出错,反而把辛夷编入了个死局里。 若是否认郑斯璎的放箭不对,那就是承认自己夜半不归,有违女德。 若是承认郑斯璎的放箭对,那就是抡起巴掌往自己脸上搧。 一顶纲常大义扣下来,可谓是进退两难,前后都是死路。 然而辛夷只是泛起了抹浅笑,显然早有预料郑斯璎的借口:“若论闺中女德,本郡君便是头送到郑姑娘箭下,也是万万没错的。但若讲个君臣大礼,只怕什么德什么训也得退一步。” “郡君这话什么意思?”郑斯璎虽然还在微笑,眼眸却微眯起来。 “今日本郡君拜谒晋王,在回城途中,大雪纷飞如幕,忽见得际,显现普贤菩萨佛影,并那佛光辉煌,让人由不得不信,这不是甚幻影蜃楼,而是佛祖显灵。”辛夷一板一眼地,将那景象一一道来。 由着她舌生莲花,声情并茂,本是虚无缥缈的事,被她得十二分真,百姓中许多善男善女,都听得扑通声跪下,向着幕跪拜佛祖来。 郑斯璎的笑意有些僵硬:“怀安郡君到底想什么?” 第二百八十六章 回城 “本郡君念着佛祖显灵,又是在年关之交,必是吾皇治世圣明,开九州清晏,礼西如来,才能感动佛祖显现真身。本郡君为吾皇御赐外命妇,感念皇恩深厚,故当场三跪九拜,为吾皇祈福,为吾国祷祝。”辛夷得满脸郑重,一副忠臣节妇的样儿,由不得人不信。 辛夷顿了顿,见郑斯璎的笑凝固,她如胜利者般,昂首一笑:“闺中女训固然重要,但在君臣大义前,本郡君哪怕是冒着被郑姑娘乱箭射死的危险,也要滞留途中,为吾皇吾国祈福。君君臣臣,贤良淑德,到底哪一个更重要,本郡君还是分得清。” 最后一句话落地有声,砸得郑斯璎脸色陡变,砸得围观百姓称赞一片。 是君臣大义,而不是闺中女训。 是滞留晚归,为吾皇祈福,而不是视若无睹,按时回长安城。 这几乎是个容不得丝毫质疑,甚至但凡有质疑的,都会冒着掉脑袋危险的选择。 因为君君臣臣,凌驾一切之上,各种三纲五常,君臣当先为首。 四周赞誉如雷,辛夷则亲切又不失高贵地,向百姓们噙笑致意,这和谐热闹的一幕,却如利刃刺痛了郑斯璎的眼,痛得她瞬间红了眼角。 她准备作为屠刀的“纲常”,却被辛夷以另外一顶更大的“纲常”给掰了回去,反而成了刺向她的屠刀。 至于是不是真有佛祖显灵,事情都过去几个时辰了,真的都消散了,假的就更不会还在了。最重要的是,确实有影卫回报,辛夷的马车自出金翅楼,在雪地里待了几个时辰。 常人在这般大雪,办完事都是急急回府,哪有还在雪地里干吹风的理儿。 无论是意,还是人算,这番“拜谒晋王”的棋局,辛夷此方反击的落子,落得衣无缝,招招杀意暗藏。 郑斯璎努力地挤出笑意,笑得嘴角都在抽搐,却还是端庄如昔地笑着,她不愿让辛夷察觉自己的失意,哪怕大家心知肚明也不可以。 或者旁人都可以,独独辛夷不可以。 “原来如此。是本姑娘太过草率,险些误伤了郡君性命。斯璎给郡君赔罪了。”郑斯璎噙笑下拜,脸色真诚无比,连那一丝愧疚和后怕,都露得恰到好处。 辛夷眸底凛色一闪,但只是片刻,就恢复了常态,她连忙扶起郑斯璎,亲昵地拍拍她手背:“郑大姑娘也是一心维护闺德,功劳都还没论,哪里有罪来着?好在由了些意外,并没有伤到本郡君分毫。也算是皆大欢喜,既往不咎了。” 两人一来一去,着滴水不漏的话,方才还剑拔弩张的场面,顿时变得春风和煦,连夜色中的雪花也打旋儿起来。 然而一旁被冷落许久的王文鸳,却觉得怒气和羞愤,已快冲垮她的理智了,她拼命从侍卫手中挣扎着,向郑斯璎尖叫。 “郑斯璎!你少来人前人模鬼样!你那副皮相下的蛇蝎心肠,比毒妇还要毒还要臭!你竟敢暗算我,你要杀我!你有本事待我回城,咱们王家和郑家再理论理论!” “回到城中?王家和郑家?”郑斯璎想起了王文鸳,她转头看看后者泥泞肮脏的脸,轻蔑地一笑,“回到城中又如何?嫡出还能怕了庶出?王家和郑家又如何?如今怕是只剩一个王。” 王文鸳是庶出过继。郑斯璎是正统嫡出。嫡尊庶卑,骨子里依旧。 当日长安城门一关,郑斯璎便弃族倒戈。郑姓犹在,却似王家女。 王文鸳眉目扭曲,双目几欲喷出火来,眼看着她又要撒泼,郑斯璎威严地娇喝:“王家的人都是瞎眼了么?还不快带你们大姐回去,洗洗脸换身衣服,就这副尊容,在平民前吵闹,成何体统!” 王家侍从面面相觑,郑斯璎如今在王俭眼中的地位,绝不是“一个外姓大姐”可以衡量的,不然也不会把长安城门明面上交给她。 几乎是一瞬间,王家的人便没理睬王文鸳半眼,而是敬畏地得了郑斯璎的令,强行架着王文鸳回城中去。 王文鸳上半身被拖着,双脚拖曳在雪地中,活像个捆住翅膀的鸡,叱骂声一路未歇,这番仪态自然又引得窃笑一片。 待王文鸳进城良久,风雪吹得怨骂声都散了,郑斯璎才神色如昔地看向辛夷:“色已晚,纷争已解。怀安郡君还是快些回府罢,彼时路上凝了冰,马车也不好走了。” “多谢郑大姑娘好意。”辛夷莞尔一笑,眉眼弯弯,“听闻长安官家姐中,数郑大姑娘最会下棋。什么时候本郡君也要厚脸登门拜访,向郑大姑娘请教些棋道了。” 辛夷笑得亲切如水,如同面对自家姐妹,但后半句话中的深意,却压抑着刺骨的寒意。 “这是自然。棋局的胜者只有一个。下棋是,其他的棋也是。”郑斯璎也古怪地咧嘴笑了。 下棋是。其他的棋也是。比如情局。 这是盘只有辛夷和郑斯璎才懂的局。 是女人间的棋,也是姐妹间的胜负。 旁人听得稀里糊涂,百姓们都打着哈欠陆续散去,辛夷却目光灼灼地颔首:“很好。那么,我辛夷,拭目以待。” 最后一个待字落下,辛夷蓦地拂袖离去,根本没再回头,瞧郑斯璎半眼。 辛夷利落地上了马车,吩咐车夫驶入长安城,坐在车沿的香佩不安地连连回头:“姑娘,郑大姑娘还立在雪地里,远远地瞧着你哩。” “瞧就瞧呗,也不会少一块肉。她不嫌冷腿酸,咱们瞎操什么心。”辛夷搂紧了汤婆子,方才久立雪地的冷,放佛现在才缓过来,一齐齐冲上来,冻得她连打了几个寒噤。 香佩连忙凑身过来,为辛夷拨旺了炭火,可她的眼神儿有些飘忽,撩起几星火星子,险些溅出来都没察觉。 “香佩,你心里有事。”辛夷盯紧了香佩每一丝表情,一字一顿道。 “奴婢不敢。姑娘算人算,奴婢只管按姑娘吩咐的去做,不敢有半分多嘴。”香佩吓得连忙伏地拜倒,生怕引起辛夷什么误解。 辛夷一边掐灭飘出来的火星子,一边淡淡道:“你在疑惑那个突然解危的车夫罢。能够乍然推翻马车,就算是女子乘坐的一人马车,也是有些分量,绝不是寻常车夫容易办到的。” 香佩咬了咬下唇,依然没半个字,似乎辛夷没让她话,那她就是心里翻了,也得掐灭下去。 第二百八十七章 新年 辛夷不懂声色地点点头,续道:“还有旁人不知道,只我是突然出现。你却瞧得清,我是跟着王文鸳,在旁藏了许久,偏偏到最后一刻,才出来救了她。” 香佩微微点头,又是伏地磕头,语调有些惶恐:“奴婢确是有疑,但只是好奇,并无其他心思。姑娘是姑娘,有什么打算,没必要给奴婢解释的。奴婢自知本分,并不敢多问。” “也无妨。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如今是我大丫鬟,是随身走动的,若是我连这些都不告诉你,此后又如何跟在我身边?”辛夷得郑重,见香佩的紧张些些缓解,才悠悠续道。 “第一个疑问,关于车夫。那是我提前算到了一切,所以特意使了府中最有力的伙夫,今儿帮我驾车来。你待会去细细辨他容颜,也能发现端倪的。都是一府人,算不得生脸。 “第二个疑问,关于时机。同样,是我提前算到了一切。雪中送炭,好过锦上添花。不是最后出手相助,怎能让王文鸳吓的神智失常,在众目睽睽下出了好一番丑?” 一个车夫。一个时机。都被提前算到,提前备下。 百姓眼中瞧得是阴差阳错。棋局中人瞧得是黄雀在后。 唯有她辛夷瞧得,是尔等皆为我棋,棋局顺我者落,逆我者亡。 香佩眉间划过抹敬畏,拜倒的脊背线条愈显温驯:“奴婢斗胆多嘴:既然姑娘要让王大姑娘出丑……虽然是抹了黑……但也紧紧是出了丑……若是晚一点,连命都真会夺的……” 瞬息之间,万箭取命。郑斯璎没有仁慈的余地,王文鸳也没有活命的可能。 尤其当她为了模仿辛夷,刻意甩掉了自家影卫,当时若辛夷晚到半步或根本没到,她王大姐只会当场丧命,连“王”姓也来不及救她。 辛夷唇角一勾,眸底有夜色蔓延开:“为什么救她?因为她还有用。而有用的棋子,便该留着。” “姑娘好心思。”香佩不咸不淡地应了句,也不知懂了几分,便转过头去和车夫唠嗑,再没多嘴半句。 辛夷也不再话,只是搂着烧旺的汤婆子,整个身子都蜷在了裘衣里,暖意合着三更的梆子一齐袭来,她不禁倦怠地打起了盹儿。 长夜漫漫,回城路急。鸡鸣在鱼肚白的际酝酿,年的喜气蓄势待发。 十二月初八,腊祭。 腊者,岁终大祭。皇帝祭祀太庙,各宗家祭,国子监亦是祭拜孔子。 东郊祭之上,赵王李景霈代表皇室子嗣,向先祖诵读祭文,祈福李氏国祚绵延。一时间,让赵王府门庭若市,王家风头达到了巅峰。 廿三。皇帝赐长安诸官、诸外命妇七宝粥,京人以在暖房里培养出的牡丹唐花相赠。民间往门柱换了新桃符,门上粘了门神像,用糖瓜香蜡供奉灶神。 廿四,扫房子。廿五,磨豆腐。廿六,炖炖肉。廿七,杀灶鸡。廿八,把面发。廿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 年关终于来了。新的一年也终于来了。 而辛夷坐在沁水轩内,却是半点都没过年的喜气,任凭辛芷抱着捧爆竹,怎么请她求她也不愿凑热闹。 案上摆着一大堆书籍古卷,案旁火塘烧得一室暖春,炉子上煎的热茶咕噜冒泡,窗缝间飘进来的雪霰,还没瞧清就融化了。 轩内的静谧安宁,和轩外的新禧热闹,俨然成了两个格格不入的世界。 辛夷懒倚在案前,盯着那卷书出神,她眉间有缕倦怠,眼眶下隐现两痕青黑,似乎连日殚精竭虑,彻夜彻日地思考着些什么。 她想得太过入神,所以辛周氏进来时,连香佩的通报也没听见。 “瞧瞧,大过年的,你犯了什么痴劲,要一个人闷着来?”辛周氏在蕉叶的搀扶下,噙笑走到案前,寻了个绣墩坐下。 辛夷一惊,连忙起身,替过蕉叶扶着辛周氏,把绣墩上的软垫又加了几个:“祖母身子大好了?外面雪都凝了尺厚,祖母若有什么话,差蕉叶来唤孙女就是,何必自己亲自前来。若是犯了寒或者路上滑一跤,孙女可就罪过大了。” 数个织锦软垫绵软如云,辛周氏满意地靠上去,嗔怪地觑着辛夷:“你这丫头,我不过了一句,你倒还了十句?偏偏道理都是滴水不漏的,你何时脑袋开了窍,话也这般齐全来着?想以前卢家闹婚,你可是嘴里尽出幺蛾子的。” 辛夷亲自斟了炉上的热茶,弯腰奉到辛周氏面前:“孙女如今诰封怀安郡君,明里暗里多少眼睛瞧着,若是一言一行不齐全些,不止自己,也会给身边人带来祸患。孙女可是万万不愿的。” 辛周氏接过茶,啜了半口,白烟般的热气从她鼻尖和嘴角一齐冒出来:“六丫头果真是长进了。棋下多了,也下明白了。你先退下,到轩外候着去。” 最后半句话是对蕉叶。蕉叶俯身一福,转身便出了屋。 屋内只剩下了辛周氏和辛夷两人。这祖孙俩儿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眸底都精光隐现。 辛周氏最先移开目光,拿茶盅的热气熏着脸,惬意地微眯了眼:“我前些阵被高娥分家的事一激,六十几的身子承不住,卧床静养了月余。期间我从未掺和族中事,但谁做了什么,谁了什么,可是瞒不过我这个老妪。” 辛夷笑了笑,沉默温驯,并无应答,只是坐在一旁拿了个玉搥,为辛周氏轻轻搥着腿,静静地听她下去。 “旁人都还罢了,最让我意外的,是六丫头你呐。一个棋子终于成长为弈者,这盘下棋愈发输赢难测了。”辛周氏得平淡,话中意却听得人心惊肉跳。 什么棋子,什么弈者,下棋出,江山谁主。仿佛都像是她随手兴起了,便一个人煎了壶热茶的事儿。 治大国如烹鲜。弈棋局若煎香茗。 辛夷眸底异色一闪,却被她很好地压下,泛起了乖巧的浅笑:“那祖母以为,时至今日,孙女这棋下得如何?” 辛周氏微微睁开眼,揶揄地瞧着辛夷,明明眼角划过抹满意,却还是人老皮更老地嘴硬道:“尚可,尚可。虽然舍了些人命,但终归保了大头,能有如今太平也不容易。当然,若是老身来下,人命不会丢,太平也会得的。” ——一把年纪的人了,怎脸皮还如城墙厚。 辛夷在心底嗔怪一声。明明是不饶人的词儿,却透出股祖孙间的亲昵。 第二百八十八章 授棋 棋局无情,生死难测。不断有人在远去,再不归来,也不断有人在走近,人世情暖。 “祖母当年因棋艺,得了个昌平县君的诰封。孙女怎么能和祖母的造诣比。”虽然心里嘀咕,辛夷表面上却一脸乖巧,嘴巴像抹了蜜似的。 “罢了罢了。这话旁人还行,从你这丫头嘴里出来,老身我倒听着发瘆。”辛周氏瞥了眼辛夷略僵的神色,眉间浮起慈和的笑意,“我今日来沁水轩,是听你爹,大过年的,你把自己关在轩里,连他劝也不听。” 辛周氏顿了顿,向案上堆积如山的书卷努努嘴,刻意压低了语调:“被棋局难到了?” “倒也不是难,只是下一步该如何走,实在是费神颇多。百姓过年过得欢,棋局可不会因过年而停止的。”辛夷答得也很是爽快。 “哪一步棋呐?”辛周氏似乎随口一问。 “新岁贺礼。孙女身为诰封外命妇,又和王家方才修好,此次新年阖欢,于情于理都该送礼去。”辛夷答得仔细,丝毫不认为,辛周氏的问是随口的,“而这个礼就可大做文章。这便是孙女儿的第二步棋。” 辛周氏微不可查地点头:“拜谒晋王,长安城门。这是第一步棋。年关贺礼,示好王家,这就是你的第二步?” “正是。礼要送得配得上王家,还要有助我的棋局。送什么,该怎么送,何时送,送给何人,这里面的讲究和算计,可不仅仅是一句‘吉祥如意’那么简单。”辛夷眸底一划而过的精光。 棋棋落,子子追。算计一关接一关,博弈一场连一场。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樱桃红了,芭蕉绿了,而永远不曾停歇的,便是这盘围绕利益的角逐。 输赢,胜负,时不我待,舍我其谁。 辛周氏忽的一笑,神色没有丝毫波澜:“于是年也不过了,觉也睡不好了,饭也吃不香了?” 辛周氏瞧了瞧辛夷眼下青黑,还有略显凌乱的发髻,和过年欢欣的气氛格格不入,仿佛是这女子建了道门,把自己和人世隔了起来。 “孙女本不会下棋,不过是被逼的。一步错步步错,前儿才有城门之变,下一步棋便在正月,孙女哪还有时间,和阿芷她们放爆竹的……”辛夷又是点头又是摇头,伸手就要够案上的书卷。 “紫卿。”辛周氏兀地一根莹指,压在了辛夷手背,“你可知真正赢棋的人是如何的?” 辛夷取书的动作一愣,茫然地摇摇头:“祖母不必绕圈子,还请明言。” “这世间懂下棋的人太多,懂放下棋的人却太少。”辛周氏的眼眸有些异样,如两柄被岁月打磨得雪亮的宝剑,正从凡尘浮华下渐次拔出。 “人人都在算计,利得几分,人人都在筹谋,输赢如何。这世间纷纷芸芸,总没有个歇头,有些人一辈子都走不出来,有些人到最后都忘了是如何踏进来的。所谓大染缸,染的可不仅是黑白,也有本心。” 辛周氏娓娓道来,苍老的语调合着炉子上的滚水声,一声声在屋内回荡,显得有些不真实。 红尘纷纭,利益算计,而她辛周氏却是个台下观棋的人,是岸边垂钓的人,只问风雨不须归,鳜鱼可还肥。 任你世间算计无间,我笑尔等疯癫难悟,任尔棋局倾轧诡谲,我怜竖子艰辛蒙昧。了了一把辛酸泪,逃不过一个土馒头,谁知其中荒唐痴儿女 辛夷只觉一股清泉从心坎流过,一股明澈直冲她灵台,将连日的疲倦和堵塞都冲开了:“祖母这番话,可是一字千钧。孙女年幼识浅,尚不能明白十分,但只听得一分,也足以惊心动魄了。若世间人人都懂这一分,只怕早是西极乐界,老聃太平世了。” 辛周氏忽的一声轻笑,乜着眼带了分揶揄:“人人都懂一分?且不论俗人如何,便是老身,也不过是近年才想明的……以前为了柏儿……不,是逆太子……老身还有忠心一生为君死的蠢想法……待他走了,才幡然醒悟……余生安于伦,把自己关在屋里享清闲,两耳不闻窗外事,谁赢谁输都和我无关…” 辛周氏没看辛夷,就那么一个人悠悠道来。她向后倚在软垫上,热茶的白气儿蒙了她的眼,带了分回忆的惘然,却无法蒙盖那眼眸深处,明亮到摄人的光彩。 “那,这和祖母最开始的,真正赢棋之人,又有何关联呢?” 辛夷坐直腰背,神色愈显恭敬,是对祖母的恭敬,也是对贤者的恭敬。她不知所谓的“大贤”是何等模样,但眼前的老人,大抵是她心中的模样。 “最后真正赢棋的人,反而是不念着赢棋的人。时时都念着赢棋的人,反而赢不了棋。”辛周氏着拗口的话,脸色有些异样。 辛夷费力地跟着辛周氏的意思,呢喃道:“祖母所言:可是道自古使然,万事因果皆定,改命又不能改命,逆又不能逆之意?” “不错。紫卿果然长进了。”辛周氏微微颔首,眼角一划而过的满意,“真正的赢者,不仅能拿起棋,也能放下棋。随时能进,也随时能退。是故,大赢不赢。” 最后四个字掷地有声,如一记金铎在屋中炸响。 炸得辛夷灵台嗡嗡,思绪断裂,满脑都回荡着那金铎声,眼神都有片刻的失去焦距。 辛周氏也没管辛夷回应,自顾不急不缓地了下去:“也不是要你不去想棋局,出去和弟妹们放爆竹。不过是凑巧,兴致又刚好,才顺道劝你两句。局怎么下,何为适度,都是你自己去拿捏的事。丫头,给老身换杯热的来。” 辛周氏将凉了的茶盅递给辛夷,后者这才缓过神来。 她连忙换斟了热茶,双手高举奉到辛周氏面前,隐隐用的是对大贤的周礼,而不是祖孙间的寻常家礼。 “紫卿还以为,祖母会教孙女儿如何下棋呐。没想到是这番虽然在理,却远水救不了近火的话。”递过茶盅的那一刻,辛夷撒娇般的打趣了句。 辛周氏荡开了笑意,伸出食指点了点辛夷额头:“虽然有时见情况危急,也会顺口提点你两句,但老身永远不会教你如何下棋。因为老身要教你的,不是下棋之道,而是棋之道。” 下棋之道。棋之道。 这一字之差,听来差不多,内里却是壤之别。一个是鱼之道,一个渔之道,一个是博弈之法,一个是博弈本身。 辛夷默然点头,心底却是翻起了惊涛骇浪。她好似从来都在思虑如何下棋,却没考虑过棋道本身,考虑过“棋”这个字本身。 第二百八十九章 翁婿 辛周氏微微凑近前去,盯紧了辛夷,目光灼灼地好似剑光,光是对视片刻就让人心神震彻的雪亮剑光。 斩世之剑。诛心之剑。大贤之剑。 “史官常论:敬治人,是论帝王如何治国的话。然而在老身看来,下棋是一样的。弈棋者,亦需敬治人。” “以前教过紫卿些话,是让你不忘心中的标尺。而如今教尔这番,是让汝保持眼眸的澄澈。” 辛周氏曾受帝命,在辛夷第一次面圣之前,教授辛夷宫中礼节。也是她第一次教授辛夷,何为下大势,人力不可改,何为棋局终点,大义不可忘。 棋局终点是家国。此乃标尺。 大赢不赢敬道。此乃澄澈。 辛夷深吸几口气,她已经没有回话的必要了,在仰之弥高的山陵之前,她的任何应答都会显得愚昧而渺。 她郑重地后退几步,向辛周氏拜倒,行了大礼:“孙女儿谢祖母教诲。” 和第一次时一般。谢了这番她终生受用的“棋道”。 此生标尺常在,此生眼眸长澈。 辛周氏眸底异彩连连,就算是皱纹横生的脸,也压抑不住那股威严和浩然:“老身年纪愈大了,就算不再管纷纭,也多了些私心。比如传承自己的衣钵。好歹是下传颂,青史留名,连帝王也执学生礼的衣钵,就这么带入土也可惜了些。顺道为自己余生找些事干,省得闲散了一把骨头。” 辛夷一愣,从地面抬起半个脑袋:“传承?衣钵?” 辛周氏忽的朗笑几声:“罢了罢了,时候未到,机不可露。免得你多了凭恃的资本,自己脑子都不动了。紫卿只需记得:作为辛周氏,你是我最得意的孙女儿,作为另一个名字,你是我选中的传人。” “另一个名字?”辛夷越听越糊涂了。 辛周氏清咳两声,摆摆手道:“尔就莫再追问了。时机成熟时,自然一切分晓。你若听明了祖母今儿的话,那这封拜帖就知如何应对了罢。” 辛周氏自然地转了话题,同时从怀中掏出封拜帖来。碧云春树笺,楷娟秀,洒金描香。 辛夷只得压下心底诸多疑问,把注意力转到辛周氏掌心的拜帖上,却只瞧了半眼,她就立马红了脸。 笺上的楷只有一行,简简单单,清清了了,连落款年月都没有—— 棋公子恭请怀安郡君一见。 偏就这么几个字,就看得辛夷心跳兀地剧烈,咚咚咚撞击着她胸膛,让她在辛周氏注视下的目光都躲闪起来。 “祖母怎可拆开见了。”辛夷嗫嚅着道了句,有淡淡的责备。 拜帖讲究的有檀木盒装封,不讲究的也有个笺套,不是拜帖要递的人,中途擅自拆开瞧了,便是违逆纲常的大失礼。 就算对方是辛周氏,辛夷也不免犯嘀咕,倒不是怨其他的,而是怨偏偏是辛周氏瞧破了些东西。 “我从香佩那儿截下来的。怕你又借口忧思棋局,把这帖放到一边,所以亲自拿进来。老身可不拆辈的帖,只是这棋公子从来不拘礼法,就这么光溜溜一张送来的。” 就这么送来的。倒像是那个人的作风。 那上面的文字,经手的人便都看了遍。包括接帖的下人,自然也包括辛周氏。 辛夷有些慌起来。她红着脸抬眸,连连摇头道:“祖母莫作他想。棋公子不过是作为平民,奉腊祭年关双喜,来拜谒我这个外命妇罢。这也是合乎礼法,纲常称颂的大礼……” “得了!就你和他那点心思,需得这番冠冕堂皇来搪塞么?”辛周氏兀地打断辛夷,笑意中带了分揶揄,“祖母也年轻过,有什么不懂?” 辛夷的脸愈发红了,连耳根子也烧起来:“祖母莫打趣孙女了。孙女儿和棋公子,清清白白,地可鉴。” 清清白白,地可鉴。八字掷地若有金石之声。 前四个字,是印证二人间发乎情,止乎礼。后四个字,则是宣示彼此情贞无暇,若金坚。 辛周氏笑了,春风般的笑意,让整个屋内都漾起了暖意:“既然如此,那你还在这作甚?可不要要忧思棋局,没空踏出门之类的,否则祖母的话都白费了。” 辛夷的头都快低到胸前了。她嘤声应允,敛裙起身,两颊的绯红若雪中盛开的红梅,逗得辛周氏的揶揄又笑了几番。 “那孙女儿就先行告退。把棋局的事放一放,该见的人见,该过的年过,待初三之后,再来考量弈棋不迟。毕竟输赢如何,日子都要过的。”辛夷掩唇而笑,低头一福,转身就向门外走去。 “等等!紫卿呐,此番会面,不,是以后这种事,你都瞒着你爹爹点。毕竟你爹爹心里想的,是亲上加亲。”辛周氏似乎想起什么,又乍然叫住了辛夷。 辛夷脚步一滞,眉尖一蹙:“亲上加亲是何意?且不论这个,爹爹也不是刚愎自用的人,难道会不顾紫卿的心思?” 辛周氏意味深长地笑笑:“谁会愿意连自己都敬畏的人,将来成为自己的女婿?” 翁婿和岳丈是永远的仇家。 一个想一生作女儿心中的无所不能。一个要一世作她眼里的安心依靠。 父亲争着压过女婿“女儿还是留我身边好。那个毛头子懂什么”,女婿争着压过父亲“请您把女儿放心交给我。我会照顾她一辈子”。 一山不容二虎。女儿只有一个,于是这仇还就一辈子跟着走。 辛夷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可眉头还是锁得紧:“那照祖母这么,瞒也不是长久之计。他是我爹爹,总得知道的。” 辛周氏的笑愈浓。什么王权富贵,什么谋士谋国,偏到这个时候,她才愈能感觉到,这围绕在她身边的一家人,冰冷尘世血脉牵连,暖到了她心底去。 “这事慢慢来。如同撬块挡路的石头,总得每挪一点。你爹本来就固执,不然当年也不会惹下窦晚的情债了。” 辛周氏顿了顿,忽的拍了拍辛夷手背,慨然地长叹一声—— “紫卿。你要永远记住:他,有时只是一个父亲。” 辛夷忽的就红了眼眶。她咽了咽鼻尖的酸意,郑重点头:“孙女儿记下了。那这块石头,咱祖孙俩儿就先通好气,慢慢挪着走。” “也好。去罢。别让棋公子吹冷风吹久了。”辛周氏慈和地一笑,向辛夷下了逐客令。 “孙女儿告退。”辛夷也噙笑福礼,将耳畔一缕溜出来的青丝别到耳后,旋即挑起横竿帘子,走出了沁水轩。 第二百九十章 庆年 当辛夷在府门口看到江离时,不禁有片刻的失神。 他就一个人伫立在雪地里,没有带随从,也没有乘车马。积雪没过了他脚踝,落满他青丝雪,俨然等了许久,连窝儿也不挪的。 容似霁雪,星眸如冰,北风夹杂着玉雪霰,吹动墨发拂过他上翘的唇角,愈衬得他一身肌骨,如从冰雪里雕琢出,清贵绝美似无暇,不沾半点人间烟火。 连那一身银灰色狐裘大氅,素色里袍,虽是寻常半旧的打扮,却也透不出半点烟火气。 辛夷的目光在他面容上微有失神,但只是片刻,目光就移开了来,凝到了他泡在积雪里的靴子来。 “公子这是痴了不成?寻个檐下躲雪也是好的。方才下了好大阵雪。你就这么在门口大敞地站着?”辛夷又好气又好笑。 “方才是下的雪大,如今可不是停了?”江离瞧了瞧头,毫不在意地道。 “如今是停了,可方才下的时候,你不就在门口?没了一脚的雪,也不嫌冷的。”辛夷走下府前台阶,下意识的伸手,就要为江离拂去肩头的雪。 可那纤纤素手临到半空,又蓦地顿住了,迟迟疑疑地要缩回来。 “公子肩头有落雪,还请公子自己……”辛夷心虚地瞥了眼四周,声音低得像蚊虫。 江离眸色一深。他兀地也伸出自己手来,一把抓住女子的素手,强行带着那只手为自己拂雪,从颈窝到肩头,到臂弯,都拂得认真无比, 时间自然也长得无比。偏偏男子的手虽温柔,却力道刚刚好,教女子的手半分都挣脱不开。 辛夷倏然两颊烧烫。她根本不敢看江离的脸,只敢觑眼着四下,被强行抓住的手半点力气都无。 雪停了。百姓们都出来庆年了,街道上的行人多了起来。 间或有人对着二人窃笑指点,有认出辛夷面容的,还远远地打个千,道声“怀安郡君新禧吉祥”。 “公子……百姓都往这边瞧呢……”辛夷喃喃道,头都快低到胸前了。 “任他们瞧。早晚的事。”江离邪邪地一勾唇角,又拂那根本就已没有的雪了半,才放开辛夷的手。 “……什么叫早晚的事……”辛夷本能的一愣,可乍然间她又懂了,于是脸颊的烧烫直接蔓到了耳根。 “本公子下雪也要在门口等,是想你出府来第一眼就看见我。”江离深深地凝视着辛夷,声音里的温柔都快滴出水来了。 “公子又痴话了。我乃堂堂四品郡君,若是不理会那拜帖,偏不出府呢?”辛夷低低莞尔。 “那本公子就进府去。”江离答得也是利落。 “若是本郡君故意躲着公子,公子从前门进府,我就从后门出府呢?”辛夷微微歪着头,目光嫣红如水地瞧着江离。 “那本公子就从后门找你去。”江离语调些些沙哑。 “长安城这么大,九州这么广,若是本郡君自此浪荡涯,避而不见,公子又当如何呢?”辛夷勾起抹俏皮的笑意。 “那就随你涯海角去。”江离的目光愈发沉沉。 “公子又胡话了。紫卿不过胡诌几句,公子还当真了。”辛夷掩唇轻笑,脸颊的烧烫漫到心尖,晕乎乎的暖意。 “这怎么叫胡话呢?你胡诌的,我一直当了真,你没有胡诌的,我就当得更真的。我只恨你不把我的当真,又哪里敢不把你的当真……”江离却似受了委屈的孩童,些些焦急的辩解道,那灼热的目光黏得辛夷紧,恨不得眼前的女子,明白他心意再多一分。 就算她“我都懂”,他却还是觉得,她不是“都懂”。 他提心吊胆,他辗转难眠,掂量着女儿心,揣度着落花情,弄得自己肝肠寸断人憔悴,但凡有点风儿不对就吓破了胆。 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名震下的棋公子,竟是这般窝囊没出息。偏偏还甘之如饴,抡巴掌都往自己脸上搧的。 江离愈想愈乱如麻,一步步向辛夷走近:“卿卿你何出此言?你怎的突然了这茬?可是你那姓窦的表哥吹了邪风?还是周遭有什么言语让你多心?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怕,怕你离开我,怕你我萧郎陌路……你不知道我有多庸人自扰,你但凡皱皱眉,我的心都要灰飞烟灭了……” 辛夷被逼得连连后退,绣鞋有些慌乱地倒行在雪地里,踏出一行踉跄的雪窝:“公子万莫多心!公子留步!公子难道不予紫卿,今日拜帖相会的缘由么?” 最后一句话乍然点醒了江离,他的身形蓦地一滞,近前的脚步才停下来。 他瞧瞧辛夷已经红得不成样的脸,再瞧瞧二人间几欲相触的胸膛,那号为棋公子的做派才倏然醒了般,又从头到脚回了魂来。 “对对对……拜帖……拜帖……”江离清咳几声,瞬时恢复了那番冷脸儿,可只有躲闪的目光,才出卖了他紊乱的心跳。 “拜帖……公子的拜帖只有一行字……除了邀本郡君相见,连缘由都不落个的……”辛夷也连忙接过话头,目光却也是躲闪着,根本不敢看江离。 “年关将至……年关,对,年关……”江离磕磕绊绊地道来,“本公子特邀怀安郡君……一起过年……不知郡君可否赏脸?” 前时还目光火热语凌乱,眨眼就冷脸寒眸质彬彬。女儿翻脸翻得快,殊不知有时男儿更甚此。 辛夷红着脸,轻啐一口,香舌滑过碎米牙:“那公子想如何庆年?” “一日看尽长安雪。”江离微微附身,低沉的嗓音带了分磁性,听得辛夷头都快低到胸前了。 “谢公子相邀。公子请。”辛夷敛裙一福,朱唇轻启。 二人都是心知肚明的距离,也不用故作姿态。棋公子拜谒怀安郡君,也不用介意礼法。反而若江离没来找辛夷,辛夷才觉得自己要端架子。 落雪无声,银装素裹,长安爆竹声声。 二人一前一后,隔了半步的距离,也没乘轿也没行车,就这么并肩行于长安城中。 江离负手于后,步伐从容,似乎对此番庆年他思量多日,连路线都精心设计,所以他的目的地并不杂乱,只教辛夷跟在他身后就行。 辛夷也是这么做的。 就这么简单地跟着他,踩着他在雪地里的脚印,鼻尖都是他衣衫间的沉香,听着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话,她就安心无比。 前阵子乱得急的心跳,此刻却安宁到温息。 第二百九十一章 金钗 “卿卿。你不是喜俏皮话的人,怎的今日,了那番出府又是涯的话?”江离的声音从雪霰中传来,压抑了分微至不查的后怕。 辛夷答不上来。她当然不是嘴巴抹了油,唇齿涂了蜜的人。 可当时那番质问,她只觉得是脑子一热,自己蹦出来的。 仿佛竟是心底隐隐有怨气,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她又看见他站在自己面前,就不过脑子的想“质问”他什么。 对。她心底竟是有怨的。 不过几日未见。或许是由了年关气氛的特殊,她到底是生了隐怨。 拨清这心思的同时,辛夷自己就唬了跳。连忙低头敛目,喃喃道:“公子怎么还念着这事?不过是年关新禧,府中请了几的戏班子。紫卿戏文听多了,话带了冲罢了。” “只是戏文听多了?”江离眉梢一挑,“若是戏文倒好。我只怕你当我是做戏,于是自己也是做戏。你不知我这分怕有多怕,女儿家的心思难猜,尤其是棋局中女儿家的心思,我棋公子弈尽下,还从没什么,教我如此怕过……” 江离得淡定,娓娓又絮絮。一腔相思,满肠情衷,都被他一口一个“怕”字,拿捏得心翼翼又可爱横生。 辛夷才冷下去的脸又红了:“公子又犯痴了,着了什么病不成?平日是惜字如金,吐半个字都毒的棋公子,怎如今时不时犯个痴劲儿,比戏台子上的戏子,得都还比唱好听。” “你还不知?自从遇见你,我便着了这痴病。病入骨髓,无药可救。”江离的语调蓦地低沉下去,带了温温的沙哑,听得人心尖又是倦又是软。 “这痴还愈来劲儿了。”辛夷红着脸轻啐一口,蓦地加快脚步,超过了江离,独自踏雪向前行去。 江离的脚步朝向西市。年关新禧,年货如山,确实是最世俗也最热闹的庆年所在。辛夷猜到这用途,也不用江离带路,自己就扎进了喧哗里。 只是那脚步些些不稳,好似心虚地要逃离,身后这男子太腻的陷阱。 “卿卿!”江离微微一怔,下意识叫道,“为你‘病’一生,又是何妨?” 为你“病”一生。你是治我的药,一生都要服的药。 犯一生的痴劲儿,弱水三千取一瓢,从此病入膏肓,为伊消得人憔悴。 男子这话提高了语调,加之二人都是长安城中的熟脸,是以乍然引来过往百姓的目光,夹杂着窃窃的笑声和议论,当前的辛夷立马如踩在了炭火上。 “呆子。” 辛夷贝齿轻咬下唇,红着脸啐出两字,就避入最近的一家首饰铺,逃也似的躲风头去了。 “草民给怀安郡君请安。给怀安郡君恭贺新年哩。”掌柜的一见辛夷,立马腿脚麻溜地上前打千,“郡君中意什么钗环,只管给草民。草民的钗饰若长安第二,没人敢第一的。连五姓七望的大姐们也来买的。” 掌柜的嘴抹了蜜,辛夷静静地听着,指尖随意地溜过一圈钗饰,目光却连连往门口偷瞥。 她心里只念着那人追上来没有。 看钗环都是幌子。若是他没追上来,这事儿才闹大了。 “郡君瞧瞧这件?郡君果然是好眼色。寻常俗物瞒不得您。”掌柜的见辛夷不发话,立马谄媚地笑着,从多宝阁后面捧出个奁来。 掌柜的扯着衣袂抹了又抹,将四下觑了几觑,才心翼翼地打开奁子,双手奉到辛夷面前。 一枝金钗,镂空。算不上价值连城,但也是千金之宝了。 ——门口还没出现那个人的衣脚。他竟是还没追上来, 辛夷根本没听掌柜的在什么,她死死地偷瞄门槛,满心都是升腾起各种心思。如猫爪般挠得她庸人自扰。 短短不过数息,她最后竟想到“他或是被途中什么花儿什么燕儿迷了眼,此后再不会追上来了”这种根本没逻辑的妄念来。 “……郡君,若是这件不行,您再掌掌眼这儿……”掌柜的却只当辛夷不满意,藏箱底的存货都被翻出来,宝奁一连排开七八个。 满堂宝光闪耀,晃得人眼晕。辛夷这才缓过神来,尴尬地笑笑:“本郡君随意瞧瞧……不买什么……” 可她话头还没完,一个男声就接了过去:“谁不买?装起来。” 掌柜一抬眸,喜得眉眼凑成堆。 辛夷一回头,羞得两颊红又生。 江离负手踱步进来,气度清华无双,眉眼俊美如画,连发梢沾惹的落雪也是出尘脱俗,教店中的女子都刹那看呆了,自然令辛夷眉间多了分警觉。 “问棋公子好……只是这金钗乃是上上品,这价钱嘛……公子虽恃棋艺,赚些赏钱,但到底是平民……本店可不打白条的……”掌柜的在初时欢喜后,已迅速地换了嘴脸。 江离深深地瞧了辛夷一眼,目光转回来,便带了浑然成的清傲,伸出根莹指,懒懒地虚指几下:“不仅那个金钗,这个,这个……但凡她方才眼睛瞧过的……都给本公子装起来……” 但凡她眼睛瞧过的。诸人这才意识到,“她”是指怀安郡君。 辛夷的脸一热。心虚地避开了江离目光。 掌柜的咽下口唾沫,有些轻蔑有些好笑:“公子琢磨棋琢磨坏脑子了不成?若她指的是怀安郡君,那郡君瞧过的东西可不少。这一圈下来,没有千金也有百金。公子一介平民,当着郡君的面,何必大话?” 店中诸人也发出了一阵哄笑。虽然江离以棋艺行走大魏,陪人弈棋赚些赏钱,但到底是平民,家底也不会太厚。 所以他这番“豪言”,诸人都只当是玩笑。大抵是棋公子要献媚那风头正劲的怀安郡君,了大话也不怕折腰的。 然而江离泛起了抹意味不明的浅笑:“本公子再一遍……但凡怀安郡君眼睛瞧过的,都给本公子包起来。” 这下,连辛夷也坐不住了:“公子又是犯了哪门痴?本郡君方才随意闲看,瞧过的数以百计。棋公子就算要恭贺本郡君新禧,也不必如此蛮闯来着。” “怎么,你们都以为,本公子大话,卿卿也这么想?”江离的笑愈发古怪了,他竖起两根莹指,往半空中一点,“掌柜的,算账。钟昧,付钱。” 后半句简单的几个字,仿佛压抑了股无形的威压,教那掌柜的身子都不听使唤,麻溜地将辛夷眼睛瞧过的宝物,装了十几个奁子来。 第二百九十二章 有钱 旋即诸人只觉眼前一花,钟昧恍若一道黑影,无声地出现在场中,掏出个箱箧放在柜上。 箧中金元宝,码成了山,黄澄澄地花眼,半分钱都不差。 店中诸人都倒吸了口凉气。 国都长安,多出富贵。百姓不是罕见百金,而是罕见能有人,这么轻易地像掏铜钱似的,摆手就扔了一箱出来。 “够么?”江离悠悠吐出两个字,夹杂着股摄人的傲然,让诸人都腿脚一软。 “够够够。不用点了,不用点了。”掌柜的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瞧江离的目光立刻带了谄媚,“的贺公子新禧,如意吉祥。” “的贺公子新禧,如意吉祥。”周遭百姓都连声附和,方才的看笑脸立马一片火热。 江离淡淡地扫了诸人一眼,连半个谢字都懒得,直接朝钟昧示意:“东西带走。” 看着堂堂影卫钟昧,抱着个大宝奁,运起轻功藏到暗处的身形都踉跄起来,辛夷不仅心头又是好笑又是滚烫。 “卿卿。我们走。”江离的声音从旁传来,辛夷连忙跟上去,走出店门老远了,掌柜的还立在雪地中作揖“欢迎棋公子再赏脸”。 年关将近,年货纷呈。西市更是繁华热闹的集中点,街道两旁都被贩商铺给挤得水泄不通。 人烟浩闹,熙熙攘攘,五彩的兔儿爷堆成山,鲜红的爆竹串成龙,煊亮的灯笼连成排,并那糖稞酒酿八方特产,还有年画窗花新衣新帽,妖童媛女川流不息,成群的孩童举着爆竹一溜烟跑过。 年的喜气笼罩上空,岁的吉祥弥漫全城。 辛夷也看花了眼,瞧瞧这个瞅瞅那个,再是人前拿着身份的端庄脸儿,也不禁浮上了喜意:“要年关了。国都长安,到底是最热闹的。” “卿卿喜欢那个铺子的窗花?”江离突然而来的接话,有些驴头不对马嘴。 辛夷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目光正好停留在一家窗花铺子上,那铺子临街而立,满铺精巧的窗花,远望嫣红红一片,光是看看就让人欢喜。 “……倒不是喜欢不喜欢……只是这般陈设,瞧着怪好看……”辛夷拿不准江离问话的目的,只得下意识应道。 “好。钟昧,付钱。”江离没半分迟疑地吐出几个字。旋即又一道黑影鬼魅般出现,捧着个箱箧向江离拜倒。 “影九拜见公子。钟昧大人回去取钱了。故命在下先行,随公子差遣。” “本公子不管是谁。钱别差半个子就成。窗花铺,全要了。”江离指了指窗花铺子,眼睛也不眨个。 那影卫捧着箱箧就上前去,也是眼睛也不眨个,倒唬得辛夷一愣一愣的:“公子这是作甚?奴家不过是眼神刚好瞧过去,可没要买窗花。就算真要买,又哪有全买的理儿?辛府也没这么多窗扇来贴哩。” “本公子不管。你眼神瞧到的,总有一丝欢喜不是。那就为这一丝丝,本公子就全要了。没窗扇贴,你就放着,没地儿放了,你就扔了。”江离比方才在钗环铺,大话还起劲儿了,干脆又加了句,“若是扔了,本公子再给你买。” 眨眼间,周遭百姓响起阵惊呼,窗花铺掌柜跑出来向江离作揖,那影卫就抱了半人高的箱箧回转来了。 辛夷又羞又好笑,又好气又心热地一跺脚:“公子快别犯痴了!这大话还上头了!花钱买这么多窗花,公子腰缠万贯了不是。” 最后那句话落进江离耳里,让他眉梢一挑,眸底划过抹笑意:“不信是不是?卿卿便好好瞧着:本公子有的是钱。” 本公子有的是钱。 这话从旁人嘴里出来,很是豪气万丈,但从棋公子嘴里出来,别扭地像是换了个人。 明明是脸冷儿嘴还毒的人,如今却一副市井无赖样。还是那种故意把铜钱串串挂在腰间,吊着草根提着鸟笼,一路把铜钱显摆得哐哐响的“嘴脸”。 影卫脚步一踉,憋笑憋得嘴抽。百姓哄堂大笑,笑男子不知高地厚。唯独瞧见了窗花铺情景的其他商贩,眼睛绿得像瞄准了猎物。 二人顿时成了西市中心。风声儿都是长了脚,愈多的百姓围拢过来,瞧场“棋公子也会大话”的闹剧。 辛夷被北风吹得冰浸的指尖,此刻却有股热流滚过,一路涌到心尖尖去。明明这万众瞩目的风头,她平日最是厌烦,避也避不赢的。 今日*她却觉得自己,仿佛和江离着了一般痴,不禁不厌还有股欢喜。 好似要让这泱泱长安,都瞧清这“放大话”的男子,目光是独独迎向她的。 “除了窗花,卿卿还喜欢那个?来人,付钱。”江离的声音不带丝毫波澜地传来,就算千人围观万人看笑,他也淡定得像扔了个铜钱。 “糖稞铺,全要了。” 辛夷这才发现。自己的目光无意识地,又停留在间糖稞铺上。 砂团子、香糖果子、蜜煎雕花,并那西川乳糖、狮子糖、霜蜂儿,琳琅满目,甜香满街。 立马有新面孔的影卫出现,抱着黄澄澄的箱箧走了过去。百姓们倒吸阵凉气,看笑议论声愈盛了。 “公子可瞧清了?那是糖稞!本郡君买这么多糖稞作甚,这都是孩子的玩意!”辛夷却有些哭笑不得。 然而,江离只是微微回头,朝她温柔千种地一笑—— “本公子有的是钱。” “就算公子凭恃棋艺,赏钱赚的不少,但花这些钱买糖稞,也难免冤大头了些……”辛夷的话头戛然而止,因为她忽的意识到,自己这番话的同时,目光又无意识地转到了家衣帽铺上。 一家三层阁楼的衣帽铺。绫罗绸缎,狐裘貂氅,比那窗花铺或糖稞铺,价值不知多了几倍倍。 然而辛夷这点意识却太晚了。 江离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衣帽铺,全要了。” 又一个影卫出现,依然没有丝毫犹豫的,抱着元宝箱箧就走了过去,周遭百姓早围了个人山人海,倒吸凉气声几欲震。 “公子!三层阁楼的衣帽铺,全部家当得值万金!里面孩童襁褓,君子圆袍都有,本郡君拿来作甚?”辛夷本能地又要劝,可这劝不要紧,而是她的目光又游走了。 这次,她的目光停在的,不是一间铺子,而是整条东南街。 半条街,百余铺。 第二百九十三章 红线 在江离上嘴唇开启片刻,辛夷像踩了尾巴的猫一般炸毛起来:“公子莫多想!奴家眼不听使唤,没其他意思!万万没其他意思!” 然而江离的下嘴唇依然瞬间阖上:“东南街,全要了。” 这次没有倒吸凉气声,而是整个西市陷入了死寂。 东南街百家商铺的掌柜齐齐发愣:“棋公子您什么?您扶着腰,别闪了。您大声点?” 万众瞩目的江离,依然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他从容地伸出一根莹指,沿东南街一线点下:“本公子:东南街,全要了。” 辛夷眨巴了下睫毛,怔怔启口:“公子……这可是半条街……不是百金千金可量的……公子可别犯个痴,明日就睡街头去……” 辛夷的话头戛然而止。 因为她发现江离根本没听她,那一溜烟送去了数十个宝奁的影卫也没听她。只顾着热火朝的用半人高的官皮箱,装满东南街百余铺的货物,声势浩荡地往辛府运去。 一路百姓重重围观,皆惊得目瞪口呆,商贩们都笑开了花,直把江离当佛祖供来。 辛夷又羞又急,正还要什么,却见得江离蓦地回头,弧度完美的唇角,勾起抹摄人心魄的浅笑—— “本公子有的是钱。” 依然只是这一句话。 那笑本是不沾烟火气,这话却是铜臭满身臭。还是个纨绔无赖厚皮脸,除了钱就只剩下钱的二世祖。 辛夷再忍不住,噗嗤一声,哭笑不得:“公子这是怎的,买了半条街,还怕谁不知道你有钱?本郡君也是今方知,棋公子是这般烧银子不手软的。” 最后半句话带了揶揄。笑得女子瞳仁亮晶晶的,放佛有两脉秋水在荡波,连那余热未退的红靥,教江离瞧得眸色一深。 他忽的上前来,伸出根修长的莹指,兀地轻挑起辛夷下颌,微微俯身低头,气息扑来似海。 “千金尚有价……而卿卿……无价……” 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嗓音,把每个字都咬得令人心尖颤儿。最后无价两个字,更是被得风*月万种,情义重重绕。 辛夷的心跳都放佛在瞬间静止了。 江离又倏忽收回指尖,负手而立,墨发染雪,神色淡定得好似什么也没发生,就算发生了什么也不关他的事。 唯独下颌一点凉薄的触感,那句低沉如夜色的话,还有乍然浓郁又乍然远去的衫间沉香,还在提醒着辛夷,不要被男子这副淡定而“蒙骗”。 关键是当着数百围观百姓的面,这再眨眼间的动作,也被无数双眼睛瞧了个清。 四周顿时炸开一片吁吁,夹杂着窃笑声,挤眉弄眼的议论,让处于风头中心的辛夷,若着了浑身刺地坐立不安。 “公子自重!朗朗乾坤,光化日……”辛夷按捺下加速的心跳,勉强拿起郡君的架子,“义正言辞”地训斥着。 可她话道一半,目光又无意识地停留,这次是西北街。 在江离上嘴唇开启的刹那,辛夷果断放弃了再理论“失礼”,而是猛地掉头往临街奔去,脚步慌乱得像是逃离。 “本郡君不逛年货了……去旁处转转……棋公子随意……” 北风呼呼,大雪飘飘,只隐隐传来辛夷这句话,倩影就眨眼没了影,徒留下准备看大戏的百姓们,一阵遗憾的唏嘘声。 江离勾了勾唇,眸色一深。他不自觉地动了动指尖,那儿还残留着女子下颌的腻滑感,挠得他心尖欠欠儿的。 “把长舌妇们的嘴都堵上。若有难听的话流出去,本公子定斩不赦。”江离也丢下半句话,就迈开脚步,追辛夷而去。 身后留下一大串影卫叫苦连连:他们枢台的夜枭,何时成了又搬东西,又掐八卦的角色? 没有谁回答他们。唯有百姓们陆续散去,重新汇入新禧年货的热流,而那两抹身影的后续,却再没人提起过。 所以这厢,当江离终于追上辛夷,他们已和普通人一般。 这是西市外围,虽然依旧热闹,但喧哗已了几个度,百姓们远远地朝辛夷打个千,或向江离贺声年喜,便迅速地移开了视线。 只当是棋公子随侍怀安郡君,兼贺岁喜,合礼合矩,些场面话后,就再没了兴趣。俨然西市的风波半丝都没传过来,被严丝合缝地掐灭了。 “公子跟来作甚?又要买下这爿街的年货,惹出新的热闹来么?”辛夷头也不回头,光是听那踩在雪地里的脚步声,就知道身后是谁跟上来了。 她些些羞恼地嗔怪,绣鞋的速度却放缓,指尖搅得衣袂一团糟,眼角还偷偷回觑着身后男子的反应。 “生特意跟来,给姑娘赔罪了。” 回答辛夷的是这么一句话。 还有一串递到她眼前的糖葫芦。 鸡蛋大的山楂鲜红,寸厚的糖衣黄澄,顶端还沾了几颗雪珠,西市上几文钱一串,普通到不能再普通。 辛夷怔怔回头,一瞧身后笑得温软的江离,二瞧他手中举着的这串糖葫芦,下意识问道:“公子就以……这串糖葫芦赔罪……这种孩童的吃食,本郡君可不稀罕……” 言罢,辛夷还偷偷瞥了眼街上欢笑着跑过的孩童,手里都宝贝似的举着糖葫芦。她连忙退后两步,生怕让谁瞧见,她堂堂怀安郡君,还和孩童般好这口。 然而江离接下来的后话,却让辛夷乍然丢掉所有“架子”,毫无迟疑地咬了半口—— “若郡君不赏脸,生就买下整个西市的糖葫芦,几车几车运到辛府去。” 饴糖粘牙,山楂酸齿,半口滚下肚,却没被辛夷尝出任何甜,反而被噎得连连抚胸口。 因为它还就只是串普通的糖葫芦。儿时都吃到腻的味道,如今见过世间百态的辛夷,自然也不会多稀奇。 江离细细地等着辛夷顺好气,才笑得眉眼都完成了月牙:“好吃么?” 他问得很郑重。 如同问辛夷棋局落的好不好般,明明只是串糖葫芦,却被他问得认真又耐心,带了股孩子般要求表扬的执拗。 辛夷心底一热,心跳又乱了几分,她不得不侧过头去,掩饰着迅速飙升的红靥:“……酸……公子又是作甚!” 女子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就化为了满腔的惊呼。 因为江离蓦地俯下身来,薄唇灵巧地一张,眨眼间就叼走了那颗糖葫芦,辛夷剩下的那半颗糖葫芦。 女子咬去一半,男子咬去一半。一颗糖葫芦,姻缘红线缠。 第二百九十四章 娶你 暧昧的意味顿时窜出来。二人间的空气温度骤然上升,连飘飞的雪花都仿佛尽皆融化,化为了二人眸底荡漾起的波澜。 春风起,吹皱一池春水,波澜生,心儿迷意儿乱。 “公子……公子你……”辛夷的脑海一片空白。她瞧瞧糖葫芦串空出的一个位,兀地明白了些什么,指尖颤颤地抚到了自己唇瓣。 此刻她唇齿间的甜香,和糖葫芦串上的甜香,和江离口中还在咀嚼的甜香,一模一样,互相交织。 缠缠千回绕绕百转,腻得两颗心都发软,眉间俱升腾起一缕春*意来。 江离只觉得那颗刚咽下的糖葫芦,放佛也有了山珍海味般的美味,甜香从舌尖一路浸到他心底,往他浑身都萦绕不去。 “……卿卿……”江离就着低沉的嗓音,刚想些什么,忽听得一声巨响传来,旋即有红色的爆竹壳子砸过来。 原来冬日黑早,此刻色将黑,满大街的百姓都争相放起爆竹来。 东南西北,大大,有立在地面冒火花的,有吊在檐下迸金线的,有砰一声窜上散开烟花儿的,宛如岁喜的号令发出,城中各处都炸开了爆竹声。 声震,雪乱旋,千家万户庆新年,赶趟似的烟火璀璨明耀,将整个夜空都映成了白昼。 而这白昼映出了辛夷和江离的面容。 突如其来的打断,就算是喜庆的,辛夷也有些尴尬,连忙清咳几声,竭力抚平异样的心跳:“方才失仪……本郡君可以不计较……但请公子今后……” 女子拿捏着合适的字眼,可以不失外命妇风度,又能掩过手脚不知何处放的慌,可她那几欲滴下水来的秋水瞳,还有梦醒般迷乱的红靥儿,却出卖了她的言不由衷。 有一丝丝的娇嗔,有一缕缕的羞怕,还有一些些的遗憾。 江离但觉一股热流往心坎冲,冲得他乍然也脑海空白,忘了棋局的下,丢了棋公子的架子,晕乎乎地像陷入了个梦里。 他兀地上前一步,伸出双手,捂住辛夷的耳朵,薄唇开阖—— 辛夷什么也没有听到。 她的耳朵被捂得严实,半丝儿音也漏不进来。只能带着猝然吓到的怔忪,闪着燕尾般的睫毛瞪着江离。 几乎是同时,数朵烟花绽放,夜空璀璨流光,爆竹壳子震得大雪都绕道飘。 辛夷更是什么也没听到了。 她只是仿佛明白了般,乖巧地任江离捂着她耳朵,细细地拿目光勾勒着他的眉眼,在无声的寂静中,就勾勒出了自己的一生。 有她,有他,还有未来那的她和他。 棋局归来红尘安,为君素手洗羹汤。岁月静好,不过如此。 当江离放下手时,辛夷重新恢复了听觉,满耳的爆竹声喧哗,还有面前咫尺间的男子,那再也藏不住的急促心跳。 辛夷刚想开口,就蓦地忘了想的话。 因为她看到,冷脸儿嘴臭的棋公子,也会第一次红了耳根。 二人相对而立,沉默又尽相知,唯有脉脉的目光交织,互相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这余生的归宿。 不言不语间,你就是我所有的答案。 暗处去而复返的钟昧,整个人早已呆若木鸡。 辛夷不知道,旁人不知道,他却瞧得清楚,江离方才做了些什么,了些什么,那简直不像是棋公子的做派,而完全就是个孩子。 他是大声喊出来的。 对着漫烟火夜空,忘了所有身份和棋局,像个孩子般,扯着喉咙喊出来的,只有八个字—— “卿卿!以后我娶你呐!” 我娶你。 简简单单的八个字,没有任何许诺或一生之类,听来都像是市井间的大白话,直白坦率到若稚子。 却是凡俗女子最想听的话。 无论是棋子还是弈者,无论是王侯还是平民,到底都是世间女儿朱颜娇,最终的最终,求的不过是白首一心人,繁华富贵输赢几何,都抵不过琴瑟在御岁月好。 棋局终点,还是并肩立黄昏。尘埃落定,唯有柴米油盐安。 俗世烟火气,到底是最可爱。 我娶你。作我的妻,一生相携,然后再不分离。 身为夜枭的钟昧,霎时就红了眼眶。 就这样,一辈子。 和你。 一起。 年热热闹闹的来了,又热热闹闹地走了。 和十二年。正月。长安城的雪依然大如茅,街道上鲜红的爆竹壳子积了尺厚,年的喜意还没从百姓脸上消散,阴云却爬上了辛夷双靥。 只因江离轰轰烈烈地把盘空几条街的货物送到辛府,整个辛府大院都被塞满时,街坊邻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一方是怀安郡君风头正盛,棋公子自恃有些家底,买了年货来献媚郡君,为来年谋些好处。 另一方是怀安郡君身为外命妇,由着年关岁喜,送礼贺喜的人也不少。棋公子一介平民却盘了一条街来,压过了其他人的风头,是僭越尊卑,大大的不合规矩。 两方议论甚嚣尘上,却独独没什么有关风*月的。 要么是二人身份差距在那儿,没人敢往多的想,要么就是被刻意掐灭,流言的头儿都死在了摇篮里。 外面街坊怎么传,辛府却是喜笑颜开。 全族罢官后,仅靠老家佃田渡日,不仅没了官家的舒服日子,连日常开销都是掐着来。而满街的年货搬来,自然是让族中库房好好充实了把,连带着对辛夷感谢地。 正月。初十。走家串户,开门迎禧。 当辛夷坐在王府的绣墩上,看着面前的王文鸳时,长安的两种议论还在她脑海里回荡,勾得她眸底一抹暗暗的笑意。 她正是得此启发,福至心灵灵光现,才得出了棋局下一步,才有了这备礼上门,给王文鸳拜年来。 看来辛周氏“大赢不赢”,果真是有道理。苦思冥想的想不出,出去庆年赏玩番,反而得了解。 “怀安郡君……郡君到底是何意……怀安郡君……”王文鸳注意到辛夷走神,本就阴骘的面容愈发黑了,话像从齿缝间迸出,“郡君果真是别有用心,人坐在眼前,心却想着别处。” “哪有什么用心。不过是我辛氏和王家和解,又逢年关岁喜,我若不上门拜年,就太不合规矩了。”辛夷眸色一闪,迅速地恢复了常态,连唇角的笑都不多不少。 王文鸳从鼻翼里挤出丝冷笑:“黄鼠狼给鸡拜年,什么好听话。此屋有影卫把守,断无隔墙之耳,郡君有话直,没必要装这副嘴脸了。毕竟你我的怨结,互相都明白得很。” 第二百九十五章 拜年 话得直白。 王文鸳眉间的戾气也露得直白。 要不是出了那晚城门的丑,王文鸳急于找回颜面,不然也不会接了辛夷的拜帖,让她以怀安郡君身份,进了府门拜年来。 想到这儿,王文鸳果断地加了句:“本姑娘一开始就了,如今还得再多叨句:本姑娘见你的条件,是把那晚长安城门的事忘了。否则我立马把你打出门去,别四品郡君,连李家的公主,我王家也不一定给面子的。” “这是自然。那晚长安城门之下,王大姑娘先我回城,什么也没发生。”辛夷貌似温驯地一笑,“自然什么丑也没出。” 前半句还似好话,后半句却带了讽,不动声色的暗刺。 王文鸳勃然色变,胭脂娇美的眉目,瞬间就扭曲成了恶鬼:“辛夷你这个贱人……” “不管你我见面的理由是甚,在外人眼里还就是正经拜年。做戏得做足,免得多闲话。王大姑娘不妨看看礼,再理论其他。”辛夷蓦地打断了王文鸳的话,伸手打开了案上的宝奁。 奁栓咔哒一声响,脆得令王文鸳一滞,目光本能地扫了过去。 奁中是一块玉佩。雕成了玉鱼的式样,玉质虽不寒酸,但绝不算极品。 王文鸳的冷笑愈发浓了:“不过是稍微值点钱的玉饰,就算怀安郡君拿得出手,也看我王文鸳没见过宝不是。” 辛夷脸色如昔地起身,略带歉意地一福:“王大姑娘莫怪。我辛府寒门微第,本就无法与王府相比。本郡君不过位列四品,也没有多少的豪气,置办得起价值连城的年礼。但礼轻情意重,还请王大姑娘见谅。” 王文鸳挑了挑眉,一时没有话。 辛夷这番恭敬有礼,真是装得滴水不漏,仿佛从头到脚丫子,都写着“礼法”两个字,和她平日的作风完全是两个人。 王文鸳有些拿不准。 家门口出了高娥的事,王文鸳笃定和辛夷逃不了关系,只是苦于没有证据,她却无法再看辛夷,因为后者一举一动,都可能为她埋下了死局。 王文鸳学乖了,心里的揣度也多了,促使她打开宝奁,亲自拿起玉鱼,没放过一丝缝儿的再检查了番。 确实只是普通的玉饰。只是模样有些熟悉。 “王大姑娘可还中意?这玉鱼的年礼,本郡君也才一共置了两件,一件在此处,另一件……”辛夷噙笑道来,却是话头戛然而止。 她放佛想起了什么,略带不安地捂住了嘴,还拿眼心地觑着王文鸳的反应。 “怀安郡君怎么不了?本姑娘好好听着哩。”王文鸳却只是淡淡地瞥了她眼,语调都没有一丝波澜。 然而王文鸳心底,却是瞬间翻起了滔波澜。 她乍然想起些信儿——是自家影卫的回报,而不是市面明里的流言——这只玉鱼和辛夷送给郑斯璎的一模一样。 玉鱼一共两只,拜年送人贺禧。一只送给了郑斯璎,一只给了她王文鸳。 两只玉鱼,分毫不差。而且郑斯璎是先送的,所以才有了影卫探来的信儿。 王文鸳藏于衣袂中的指甲,兀地刺进了掌心,从肌肤到骨头根儿,都痛得她阵阵眼前发黑。 学乖了她,不可能再将辛夷这年礼先后,当成是普通的“时地利,总有时延”。毕竟若是人力刻意,以她怀安郡君的吩咐,两只玉鱼完全可以同时送出。 而若是人心故意,玉鱼的先后便成了棋局中的算计。 和那日越想越怪的两份拜帖般,半个时辰的差别,就送走了高娥的命,送来了她王文鸳的冤。 本就是一样的玉鱼,还分了个先后,常见的揣度是:以先后分尊卑。先送为尊,后送为卑。 然而这番常理,还不能拿来量辛夷。她不是“厌了就后送取笑,喜了就先送示好”这般头脑简单,感情用事的人。王文鸳是如此坚信。 更大的可能是:郑斯璎使了些手段,让有些“聪明”的辛夷归入麾下,固有玉鱼先后来区分阵营,以先送示忠,以后送示敌。 “原来原来。是郑斯璎在暗地用了手段……她果真是仗着长安城门的功,要和我抢在王家的地位……连收买人手都开始了……”王文鸳刺进掌心的指尖又近一寸,霎时便有鲜血渗出。 染红了她雪白的玉手,也染红了她眸底瘆人的恨怨。 “王大姑娘什么?什么王家地位?又什么收买人手?”辛夷故作疑惑地一问,眸底刹那而过的精光被迅速掩下。 “无妨。郡君莫在意。”王文鸳迅速地恢复了常色,只是看辛夷的目光,已如在看条狗。 一条为了私人恩怨或名利,就将郑家铁链套上脖子的走狗。 偏偏她还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一番前途大好旧仇得报的装模作样,殊不知在王家影卫的监视下,她的算计都被旁人看透了。 王文鸳的眉间氤起股得意,一股似乎算透了辛夷,自己比她还能装的得意,连的话也不再有忌惮:“你不是另一只玉鱼送到了旁处么?为什么不继续了?让本姑娘听听,到底是谁,还能得了和我王家嫡大姐一般的年礼。” “王大姑娘又笑了……本郡君不过是和那位好友有些过节……也不是什么大过节……只是关于些男女风*月的事……所以年礼送得脚勤些,也想和好如初……”辛夷得磕磕绊绊,连目光的躲闪,都装得衣无缝。 “男女风*月?郑……不是,你那位好友竟然还会惹上,男女风*月的纠缠……以至于和你闹上绊子?”王文鸳的耳朵如竖起的兔耳,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 辛夷不,她却明白。“那位好友”指郑斯璎,那个能以一己之力,背叛家族关了长安城门的女子,竟然也会有风*月之事的把柄。 王文鸳愈发觉得:自己今儿聪明无比,赚大了。 “可不是……俊俏儿的人谁不喜……就算冷眼冷脸,但只算那容颜,放在身边看着也是欢喜的……但长安城中流言不长眼,把我和那头扯上……才让我那好友生了误解,借旁人的手要害我命来……若再是不送礼修好,女人心若蛇蝎可是没差的……”辛夷也似乎浑然不觉漏了嘴,只顾微微抚着胸口,带着抹后怕地吁气。 第二百九十六章 玉鱼 王文鸳并不怀疑辛夷是故意漏话。 因为她得有头无尾,颠三倒四,旁人只会听得稀里更糊涂。唯独早就知道“好友指郑斯璎”和“自己参与那日关城门”的王文鸳,才能听得一清又二白。 辛夷和郑斯璎有男女*私情的过节。 而那俊俏儿的人,多半是白衣潘郎,江离。 郑斯璎借兵王家,关了长安城门,是想借王家的手诛杀辛夷。 推理如炬,严丝合缝,昔日恩怨后的真相乍然解开,原因图谋都全部陈在了日光下。 王文鸳不得不深吸几口气,才压下心底火热的兴奋。她受了年礼先后的屈尊不亏,因为她拿到了更赚的东西:郑斯璎的把柄。 不过几息之间,王文鸳便多了计较,她连忙心觑眼辛夷的反应,提防她察觉什么,好在后者只顾顺自己的气,多余的目光都未朝向她。 王文鸳眉间的得意愈发灼灼了,将她瞳仁深处的戾气,烧灼得一片火热:“既然爹爹都放了话,王氏和辛氏修好,这年礼虽然寒酸,但本姑娘也不好推辞了。礼已送到,本姑娘就不多留郡君了。来人,送客。” 王文鸳果断地下了逐客令。她怕辛夷再多叨半刻,察觉出漏了什么,葬送了她刚起的复仇之局。 “如此也好。瞧这,估摸雪要下大了。再贺王大姑娘新禧。告辞。”辛夷也毫无异议地起身,噙笑寒暄了番,转身就向府外走去。 没有丝毫的异样。 连一路监视她回到辛府的王家影卫,也回报来,怀安郡君没有丝毫可疑点。 王文鸳装出的场面笑意,才彻底从脸上消散,化为了片阴骘的怨气。和方才那胭脂娇美眉眼弯,完全是一个佳人一个恶鬼的差别。 “很好。郑斯璎,你果真要爬到本姑娘头上来。亏你还挂着郑姓,不过是仗着王俭的器重,就以为自己在王家横着走了么?”王文鸳独自坐在屋内,从喉咙里挤出瘆人的冷笑,“你是嫡出又如何。我还就和你一般是嫡出。不管骨子里血脉如何,我还就是王家嫡大姐。” 王文鸳耳畔不断回想起那晚,郑斯璎的呢喃:一个过继的庶狗,一个嫡出的娇女,王俭该分得清谁有用谁无用。 她眼前也不断浮现出那日,王俭在芙蓉园当众搧她的一巴掌:她跪在自己爹爹面前伸冤,像条狗般被打得脸颊肿。 王文鸳脸上的怨气几乎凝为实质,宛如赌上这条命的决绝,绽放出了最明烂的焰火。 “我才是王俭唯一的臂膀……我才是爹爹唯一的骄傲……” 这句话得古怪。 王文鸳是王俭的亲生女儿。却被这话分成了两个人,一个人是“王俭”,另一个是“爹爹”。 或许在王文鸳眼里,这两人从来都不是一个,甚至隐隐是敌人。她和“王俭”互相利用算计,不过只求“爹爹”温厚的笑容与掌心。 棋局中人多癫狂,谁解其中味,冷暖都云痴。 而这厢辛夷踏出王府的一幕,落入郑斯璎的眸底,却激起了些些波澜。 如同落入湖心的石子,一石千层浪,郑斯璎脑海中的万种揣测,瞬间连成了因果线。 “辛夷和王文鸳达成了什么勾当?莫非二人要联手针对我?”郑斯璎搁在茶盅上的指尖凝滞,眉间腾起股寒意。 她坐在临街酒楼的雅间里,红泥火炉,绿蚁新醅酒,旁边侍立着个心腹丫鬟,暗中重重影卫相随。 雅间明里就她二人,从垂着珠帘的窗户望去,王府的风吹草动都清楚。二人俨然已呆了良久,专程监视辛夷的“拜年”之行。 “瞧姑娘的,辛夷不过是应了时兴,拜年送个礼,怎么就是针对姑娘?毕竟辛夷是怀安郡君,又刚和王家修好,新禧不送礼才是怪事了。”丫鬟瞥了王府一眼,不在意地笑笑。 “这番理放旁人身上可行,放辛夷身上,却是哪儿都不通。”郑斯璎从鼻翼里挤出丝冷笑,“你觉得她辛夷是得了太平富贵,就热脸凑上去的摇尾巴狗?可别礼法使然的话,最初连卢家婚事都能闹黄的人,从来就没按礼法出棋过。” 丫鬟一愣,挠了挠鬓发:“于是姑娘以为,辛夷亲自登门拜访,是借了贺年的幌子,和王文鸳达成了什么交易?” 郑斯璎点点头,瞧向了窗外的王府。辛夷并没急着离去,而是杵在大门口,和送客的王家丫鬟笑,一派辛王世交情深的做派。 郑斯璎的冷笑愈发凉得浸骨了:“越是这般,就越是假,王家和辛府和解?鬼才信。不过是双方权宜之计,王俭和辛夷以退为进罢了。而能让辛夷放下这番芥蒂,和王文鸳这个蠢货联手,只怕是针对她自己无法下手的人。” “辛夷自己也无法下手的人?”丫鬟想到最开始郑斯璎的话,不禁暗自一惊,“难道姑娘以为,这个人就是姑娘自己?” “我和辛夷,注定是对手。我无法轻易抹去她,她也无法轻易铲除我。旗鼓相当,棋逢对手,我倒是有几分庆幸和兴奋了。”郑斯璎的瞳仁忽的火热,深处似有一星火苗,蹭的声窜了起来,“那晚城门放箭的事*后,王文鸳对我早就恨极,同意和辛夷联手也不奇怪。” “那姑娘以为,这交易会是什么呢?”丫鬟的惊诧变为了好奇,问话都像是看戏。 她实在好奇,眼前的自家姑娘,是不是被棋仙勾了魂。 明明是自家性命受到威胁,却能露出这一脸热切。倒像了寻常闺中练棋,见到无法解的棋局,眉眼间就剩下了两个字。 胜负。 练棋要胜。下棋要胜。情棋更要胜。 郑斯璎没计较丫鬟的走神,只是伸出两根玉指,重新为自己斟了热茶:“辛夷拿自己握有的我的把柄,换王文鸳的王家助力。一个有剑,一个有势,是有些聪明的交易。” 热茶氤氲,白气一缕,半空飘进来的雪霰顷刻就融化了,水珠滴到包银木窗楹上,古怪的一声微响。 郑斯璎的笑意也古怪起来:“更有可能,根本就不是交易。而是王文鸳稀里糊涂,就成了辛夷的杀人刀。不过都不重要了,因为胜者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我郑斯璎。” “奴婢斗胆,再多嘴一句:姑娘到底是如何确信,辛夷和王文鸳一定联手了呢?” 第二百九十七章 成双 “因为玉鱼。那个被辛夷作为年礼送出的玉鱼。”郑斯璎似乎心情不错,解释得很细致,“影卫刚刚回报,辛夷送王文鸳的是玉鱼。而同样的玉鱼,本姑娘一前,已从辛夷手里收到了。年年有余,吉祥如意,你便是随便往百姓家里瞧瞧,新年鱼饰都是成对儿的。所以那玉鱼本就是一对,被辛夷刻意拆成两半,送去了两个地方。” “一双玉鱼……一双……一双?”丫鬟费力地琢磨着,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 新禧贺喜,玉鱼成双。送鱼形的年礼都是按对送,才能取吉祥好心意,又哪有刻意拆开,落单送的理儿。 除非,送玉鱼的本意,根本就不是拜年。 “重点是:成双。”郑斯璎微微眯了眼,指尖的茶盅似乎有些不稳,茶水晃得直溅,“辛夷想借玉鱼暗示王文鸳的,是情*爱成双之意。也通过拆散玉鱼,暗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好,很好,她辛夷落了招好棋。” 最后几个字如从女子齿缝迸出,带了森然的寒意。 丫鬟不禁一缩脖子,给自己壮了几番胆子,才敢续问道:“玉鱼暗示成双,到底怎么暗示法?” “棋局中有一条规则,就是永远提防,隔墙有耳。”郑斯璎一字一顿,寒气横生,“尤其按她辛夷的谨慎,就算是联手结盟,也绝不会明白话。故以一双玉鱼,展示成双之意,既能不出声就点出了我的名,又能无形中就唆使王文鸳打头阵。可谓是一箭双雕,又能自己全身而退的好棋。” 丫鬟沉默了。她是郑斯璎的心腹,所以什么双什么鱼的,她稍作思量就明白了个透。 鱼水之欢,成双成对。谓之男女风*月无边,教人温柔乡醉。 而郑斯璎心中的鱼,一只在她自己身上,另一只却在了那人身上。白衣潘郎,棋艺绝世,可恨落花有情流水无意,鱼儿都是落单游。 郑斯璎怕的,不是妇德淫*荡的闺礼闲话。 她怕的,是世人知道她背弃家族忠王俭,为的只是男女私情一个他。 棋局之中,唯有利益,动情者都是痴傻。若是郑斯璎被揭开这样的真面目,等待她的只有被抛弃,被下棋局,被王俭王家。 而偏偏她,要定了赢。胜负都还未分,又怎可被弃子。 郑斯璎眸底的火星兀地大燃,化为了明**人的焰火,为她整个脸都镀上了层炽热,若飞蛾扑向烛火最后一刻,那近乎鱼死网破的炽热。 “辛夷,你和我的棋,才刚刚开始。我就先诛了王文鸳这种蝇,再来会你最后的终局。王文鸳识趣还好,若她不识趣,我绝不心慈手软。” 郑斯璎的指尖兀地用力,攥得茶盅咯咯响,煊烂的笑意在她唇角绽放,好似开到了荼蘼的夹竹桃。 夭夭,剧毒。 丫鬟瞧得头皮一麻。 走入雅间的男子,却是瞧得起兴:“就是这般的笑,才能教人明白,何为温柔刀,刀刀取人性命。” 雅间已被郑斯璎包下,暗处更有数十影卫守护,而男子却旁若无人地走进来,随意地在案对面坐下,连带着身后跟的个酒楼厮,为他摆上半桌的酒菜。 郑斯璎瞧清男子面容后,初始的惊怒便迅速地变为了淡漠:“拜见晋王殿下。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女子起身,敛裙,福礼,处处都透着大家闺秀的端庄,脸上任何多余的神情,也被迅速地藏了起来。 李景霆屏退酒楼厮,向郑斯璎虚手一扶,旋即目光就投到了面前的酒菜上:“大过年的,郑大姑娘不去走亲访友,拜年贺喜,来这平民酒楼点壶茶,赏雪也不嫌闷的。” 郑斯璎放佛没听懂男子话里的试探,只是淡淡地一笑:“臣女愿意赏雪,又没碍着谁。倒是王爷屈尊降贵,不是特意来酒楼,占臣女半张桌案罢。” “难道你要本王,和大堂里的布衣百姓坐一块去?”李景霆答得也顺溜。 “既然如此,臣女也不能独占雅间了,多个人作伴也是好的。只是臣女赏雪品茶,王爷又是来作甚?”郑斯璎莞尔温婉,再不见方才炽火般的笑。 “你没看见?”李景霆朝面前的桌案努努嘴。案上一副碗筷,几碟菜,都是寻常食客的样。 “用膳?堂堂家王爷,来个平民酒楼用膳?”郑斯璎的笑倏然腾起股寒气。 “准确来,本王是来品羊肉的。”李景霆看也不看郑斯璎半眼,只是取出玉箸,揭开炖盅盖儿,作势就要大快朵颐,“本王一个好友冬日爱吃羊肉。本王便念着趁拜年,送她道羊肚羹,权当是年礼了。” “王爷的好友,自然也是非富即贵。王爷心意是好的,却不用皇宫御厨炖羊,偏找这平民酒楼的手艺?”郑斯璎越听越糊涂了。 她不明白李景霆出现,是不是针对她的算计。但听他这么编排,加之案上一溜的羊膳,还真是由不得人不信。 “她非富,也非贵。不过是寒门微府,俗之又俗的人罢了。”李景霆话得平淡,眸色却有一刹那的柔软,连他自己也没察觉到,“要合她的口味,必然是最寻常的。本王那里只有御厨,做得了珍馐,却做不来凡俗味。” “倒也是了。所以王爷这是一家家民间酒楼‘寻味’,凑巧就试到了这家。”郑斯璎顿了顿,刚舒开的眉又蹙起,“但就算如此,王爷打吃的是御厨的手艺,是不是真的凡俗味,王爷又怎能自己尝出?” 李景霆一笑。带着皇家生高贵的笑,竟显露出分凉薄的落寞:“本王当然吃不出。只是觉得都很难吃,味同嚼蜡。但若不是本王亲口来尝,本王又不放心。好在尝了半个长安下来,渐渐也通了门窍。比如这家的羊肚羹,就做得不错。” 郑斯璎有半晌沉默。 到底是怎样的“好友”,可以让李景霆用一双脚,走遍长安平民酒楼,只为找寻出“他”习惯的凡俗味。 不是皇宫珍馐,不是御厨巧手,不过是民间廉价的羊肚羹,他也要亲口尝过才能放心,求“他”那一瞬入口的欢颜。 郑斯璎的脸色有些复杂,瞧了瞧李景霆面前十几种羊肚羹,看男子的目光也起了波澜。 第二百九十八章 赐羹 在郑斯璎印象里,李景霆是个教人生不起亲近之意的人,放在皇子堆里,不出众也不失宠。但算石头心铁脸面,他倒可以排第一。 没想到石头心下也有花芽,铁脸面中也有春风。 不上人不可貌相,只能世间有独钟,仅仅为一人罢了。 “这么想想也是荒唐。人人道水往高处流。百姓念着想着,皇宫御厨做的膳食,是如何的下美味。有些食客拼尽一生也想尝半口。”郑斯璎有些嘲讽地吁出口轻叹,“可没想吃御厨手艺的王爷,却还来寻百姓家的凡俗味。原来水也会往地处流。” “水往低处流的,可不只是本王。郑大姑娘不得算一个?”李景霆一边挨个尝着羊肚羹,一边吐出褒贬不辨的字眼,“虽然搭上王家,看似是显赫了。但背弃家族,得了两姓家奴的恶名,无论是王俭还是郑诲,对你只怕都不太放心。这么看,从曾经郑家大姐到如今夹缝间的草,可不是水往了低处流?” 男子的话得平淡,寒气不动声色,他只顾将一勺勺羊肚羹送进嘴里,脸色没有丝毫变化,于是这种烟火气儿的嘲讽,便也带了皇家特有的从容和高贵。 高高在上。依然教人丝毫亲近不起。 郑斯璎眸色一闪,凉凉道:“王爷拿斯璎笑了。王爷能一家家走遍长安,为那个好友寻来凡俗味,只怕王爷的用心,和我的选择,是一样的理由。” 最后半句话带了深意。 李景霆的汤匙一滞,仍没有瞧女子,眸底却忽的起了夜色。郑斯璎也紧盯着李景霆,没有任何躲闪,眸底的火星蠢蠢欲动。 情有独钟。在一独字。 这世间羁绊千千万,却注定只有一人,能为君三千取一瓢。 “只闻郑大姑娘会下棋,却不知尔何时会书。只是普通的朋友,故尽尽心意,郑大姑娘可别揣度了。否则。”李景霆的汤匙重新伸进了羹汤里,声音不带一丝温度的响起,“否则,好奇害死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 带了冰冷威胁的话,却只换来郑斯璎清淡一笑:“王爷是君,斯璎是臣,并不敢对王爷有丝毫不敬。方才不过是笑,若有冒犯处,还请王爷恕罪。” 郑斯璎适时宜地莲步下坐,向李景霆敛裙一拜,姿态做得是恭敬无比,眼眸却是丝毫不躲闪地,直直盯着李景霆。 李景霆无怒无愠,便也这么盯着女子,半晌才咧了咧嘴:“郑大姑娘果然是配得上她的弈者。这场以王文鸳为子的棋,以玉鱼为饵的局,还得是你俩下,才有些精彩看。毕竟棋局诡谲,若都是男儿厮杀,无红颜巾帼娇,也便太过无趣了。” 一直保持着镇静的郑斯璎,蓦地变了脸色,连礼毕回到榻位上的脚步,都有一瞬间的不稳。 李景霆知道一切。 辛夷的算计。王文鸳的愚蠢。她郑斯璎的对弈。李景霆作为个局外人,看透了局中局。 郑斯璎忽的想起,棋局中流传的一句话:纷纭尽,王者出,双龙夺珠问英雄。 她隐隐猜到了,那双龙其中一龙,到底是谁。龙者有双,最终的棋局也必是对弈两方,这江山多娇,英雄折腰逢对手。 多番的心思,不过是半息,初时的惊愕警戒后,郑斯璎已迅速地恢复了平静,看李景霆的目光带了敬畏:“原来王爷是个看戏的。” 不只是看戏的。也是注视着她的。 这句话李景霆并没出来。他只是悠悠地将一勺羊肚羹送进嘴里,满意地砸吧着道:“本王还没那么闲,什么都去插一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定还有渔翁之利。本王的对手是他,其余人不过是配角。” 他。这是个太隐晦,又太坚定的字眼。 郑斯璎压下本能的疑问“他”是指谁的好奇,只是朝半桌案的羊肚羹努努嘴:“得出这样的话,利益算得这般清的王爷,也会仅仅为了好友一笑,而尝遍长安凡俗味么?” 李景霆眸底一划而过的异色,勾起了他唇角上翘的一弧,淡至不见的弧度,如同石头下不知何时绽放的花儿。 隐隐秘秘,悄无声息。却在某一,成长为占据整个春的,杂花生树。 “借用郑大姑娘过的话:只怕我的用心,你的选择,是为了一样的理由。” 良久,李景霆才沉沉地应了句,眸色已恢复如昔,教人亲近不得的铁脸面,看不出丝毫的异样和波澜。 郑斯璎笑了,眉眼弯弯,瞳仁干净:“斯璎今日才觉得,王爷很是有趣。” 李景霆也笑了,唇角半勾,褒贬难辨:“本王倒是一直觉得,郑大姑娘很是有趣。” 落雪大如茅,梅香渡幽魂。酒楼里再无多余谈笑传来,只有汤匙轻敲羹汤的微响,廉价又滚烫的羊肉香传出老远。 而当辛夷看到这盅羊肚羹时,已经是三日后了。 盛羊肚羹的珐琅瓷盅,被放在个两层镂空食盒里,底层封了滚水,以至于羹汤在大雪地送来,依然是热气腾腾,羊肉香味都还新鲜。 晋王府送羹的厮垂首肃立在堂下,眉眼间满是恭敬和谨肃,话像滚银珠似的:“王爷赐郡君羊肚羹一盅。敬贺郡君岁喜,来年吉祥如意。” 厮加重了“赐”这个字,刻意显出君臣尊卑来。李景霆向辛夷送羹拜年,是皇家恩德浩荡的“赏赐”,让暗中无数双眼睛丝毫挑不出错。 厮按着规矩来,辛夷自然也按着规矩来。君臣礼仪在头,郡君做派也得跟上。 故香佩捧着羊肚羹在侧良久,辛夷都没有伸手去接,一番谢恩颂德后,才瞥了半个眼过去一瞧:“本郡君得王爷器重,甚尤惶恐,感激不尽。哪怕只是一盅普通的羊肚羹,也是皇室隆恩泽被,本郡君何德何能,敢劳王爷费心。” 一番满嘴礼法的话,却透出淡淡的揶揄。 拜年贺岁,只送了盅羊肚羹,闻闻味道,也是寻常民间味。真不知是李景霆有意合她口味,还是自矜皇家高贵,随手送只鸡,都得让百姓当成是凤凰。 厮是跟在李景霆身边的人,早就练就了八面玲珑心,自然也听出了这番深意,却只是泛起了意味深长的笑意。 “不错。王爷赐郡君的年礼,就是这盅羊肚羹。郡君不妨尝一口,瞧这味道如何,的也好向王爷回话。” 第二百九十九章 归人 “不用尝了。本郡君确是冬日喜食羊,从到大的口味,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了。只向这瓷盅一闻,就知道是对了味。民间最常见的味儿,却不是王府御厨的味儿,也是让本郡君惊诧。” 辛夷五指并做扇,扇了扇羹盅飘起的热气,不咸不淡地回了句,心里并无太多的波动。 话的是惊诧,她心里却丝毫不惊诧。能送来南国第一枝梅花的人,自然也能送来这盅羊肚羹。 千里送初梅,她越是明白就越是不能收。而这盅羹汤,越是寻常就越是不寻常。 “不过,无论是民间味还是御厨味,这盅羊肚羹,本郡君都不能收。还望回禀王爷,本郡君自愿请罪,望王爷降罪。”只是转瞬间,辛夷就做出了决定,没有丝毫留恋地推回羹盅。 厮一愣:“无论如何,郡君也不收?” 辛夷略带歉意地点头:“长安人都知道,我有个发唤作赵素,我冬日只吃她从同州带回的羊肉。前年卢家品茶会后,赵素就魂归地府,从此我再不食羊肉,这也是长安人都知道的。故这盅羊肚羹,本郡君宁愿得罪王爷,也要退回此礼。” 不收不仅是因为赵素。 也因为那个江家君子。 还君明珠双泪垂,心若磐石已许归。南国的梅,寻常的羹,只可惜都不是她要取的那一瓢。 这番心思辛夷并没出来,只是让香佩把羹盅还给厮,还连声取了金锞子,请厮新禧喝茶了。 厮无奈,却也不再多言,伸出手准备接过羹盅,便要告辞离去,却在手碰到盅壁时,兀地一滞:“等等……这是……” 盅底藏了张笺子。方寸大,瞒过海,应是香佩受辛夷示意,在接还羹盅时藏下的。 “请把羹盅退还王爷。”辛夷紧紧盯着厮,眉眼灼灼有微火,“全部。” 最后两个字带了深意。不容置疑的深意。 厮眸色一闪,触碰纸笺的指尖蓦地收了回来,化为了一脸的郑重:“的定将羹盅……全部羹盅……送还王爷……的告辞。” 厮的身影迅速地消失,打起的帘子漏进几点雪霰,落到火塘里顷刻就融化了。 辛夷就坐在原地,凝视着火塘上残留的雪印,半晌没有话。香佩也就静静地侍立在旁,时不时挑旺塘里的青冈炭。 一轩安好,温暖如春。辛夷却知道,随着她那笺子的送出,接下来的长安城,就绝不会这般安宁了。 因为那笺子上只有几行字:联手灭王,休戚与共。借兵一用,互惠互利。 借兵。是她辛夷在下一步棋,而必须用到的力量。 互惠。是她辛夷确定李景霆会借,而许下的双赢。 年马上要过完了,皇子们将陆续启程回到封地。而由了腊祭诵文,风头正盛的赵王和王家,绝不会放任兄弟们顺利回程。 封地是自家院,回程是山水迢,后者比前者更好动手,就算不能抹杀,也能咬下块肉。故排行第三,仅仅次于赵王的晋王,将最可能是第一个猎物。 扫除所有潜在的对手,将赵王送上太子的宝座。辛夷赌的不是李景霆答应不答应,而是王家的野心等得等不得。 王家的刀剑出鞘,聪明若李景霆,自然能做出最利于辛夷的决定。无论是私仇还是王业,他们都有并肩的理由。 一缕精光在辛夷眸底迸发,若夜色中的电光划破际,映得她的眉眼,瞬时爆发出摄人的雪亮。 侍立在旁的香佩兀地头皮一麻。 “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雪风飘进来,给噤着了?”香佩连忙去拨火塘,却是被唬得根本不敢再与辛夷对视。 她觉得自家姑娘真是头沉睡的兽。睡时是皮毛柔软,意态可亲,但万一醒了,就是贝齿锋利,咬一个死一双。 “无妨。只是觉得有些好笑。他是这般待我,我却是这般视他。一个风*月一个棋局,永远不会有交汇。”辛夷淡淡一笑,笑意有些凉薄,“不过也好。我和他,只能是棋局中人的距离。于双方,都会是最好的选择。” 风*月,并肩执手,棋局,博弈利用,中间隔了条算计的河,没有心的人可渡,带心的人却注定跨不过。 太近的距离,容易忧生愁起,千种风情无人。隔了利益的距离,反而双方保全,都得毫发无伤。 唯有利益,无关风*月。这是棋局的无情,却也是棋局最后的仁慈。 香佩拨火塘的手一滞,脸上有乍然的疑惑,但被她迅速掐灭,只剩下平静的温驯:“姑娘瞧瞧这火塘,暖热可还适宜?今年宫里赏给外命妇们的青冈炭,烧丁点就暖和得很。” 辛夷看香佩的目光多了分满意,她正欲将话头转到青冈炭,却听得屋外蓦地响起通报—— “六姑娘,王家来人求见。是祭文既已写成,又念年关阖家团圆,便特此送回书公子。” 辛夷一愣:“王家把杜韫之送回来了?” 屋外通报的下人应道:“不错。王家派来的管家,和书公子杜一字,都在轩外候着了。六姑娘可要见?” 辛夷微微倒吸口凉气。丝毫没有王家放人,故人重逢的喜悦。 在她看来,王俭打着新禧团圆的名号送回杜韫之,实在是下了手漂亮的好棋。 王俭最开始的打算,是腊祭后囚禁杜韫之,以后专门为王家写字,往他王氏脸上贴金。而如今改意送回,更像是送回了一条眼线。 盯着辛夷的眼线。 王家和辛氏和解,除了好愚弄的百姓,王俭和辛夷自己都不信。而“脸面贴金”和“监视宿敌”孰轻孰重,王俭绝对拿捏得清。 “好个王俭。竟然把杜韫之作为暗棋,安插到我辛夷眼皮子下了。”辛夷的眉间腾起股凉意,一时也没应让不让杜韫之进来。 倒是她身旁的香佩,惴惴不安地搅着绢,鼓了半气才决心开口:“姑娘这定论是不是太……书公子是如何人物,下人都是清楚:朝习字,夕死可以……就算他在王家待了阵,也不至于倒戈相向……为王家卖命,监视姑娘来……” 辛夷瞥了香佩半眼,虽有些诧异她的接话,但还是耐心地应道:“杜韫之当然不是那种人。但他偏偏是被卖了都还帮人家数钱的人。他被王俭收买,或被王俭利用,虽然本心不一样,但结果倒是一样的。” 辛夷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无奈:“这种人,是心思单纯如孩童,可。是容易被人当枪使,也可。” 第三百章 对质 香佩被唬得一骇,压着嗓音朝轩外指了指:“那,是让还是不让书公子回府?” “王俭既然送到门口了,我哪有不接的理。以后派人多盯着杜韫之,也就是了。”辛夷顿了顿,又似想起什么,正色加了句,“这种事儿瞒着杜韫之。他人不是坏的,心性儿又高,若是知道自己被王俭利用,八成会以死证丹心的。” “奴婢明白。这就以姑娘名义,向府中传下话去。”香佩郑重地应下,又瞧了辛夷眼色,才朝轩外清喝,“怀安郡君有请。” 横板帘子被挑起,王家管家带着杜韫之,趋着碎步近前来,向辛夷倒头便拜。 “拜见怀安郡君。给郡君拜年,贺郡君吉祥。” “人,我留了。多余的场面就不必了,拿这四个字回王俭去罢。”辛夷丝毫没有和王家人客套的闲心,生硬地掷下句后,就向王家管家下了逐客令。 那管家脸色微僵,但想着怀安郡君的风头,倒也不敢多置喙,嘿嘿低笑几声后,就行礼告辞。 “送送他。确认他没有听墙角,给我乖乖回王家去。”辛夷瞧着放下的帘子,又朝香佩使了个眼色。 香佩应了出去,横板帘子再次放下,屋中眨眼就剩下了辛夷和杜韫之两个人。 “许久不见。书公子。看来王家的伙食不错,书公子似乎胖了?”辛夷打量了杜韫之几眼,露出了亲切的笑意。 不管王家是什么意图,也不管杜韫之会不会被利用,辛夷本身对杜韫之还是颇多敬重,隐隐有知交相投的意气。 杜韫之咧嘴笑了笑,脸上浮起抹愧疚,双手有些无措地搅在一起:“郡君笑了……在下于字之道通了齐全,却对人心世故丝毫不通……才至于被高大少奶奶撺掇,被迫为赵王写字……如今实在是没脸回来,带着脏了的笔和手……” “过去的都过去了。如今好歹终归太平。”辛夷打断了杜韫之的话,安慰地浅笑,“身在局中,身不由己,你和我都不要场面话了。人回来了就好,只要你不嫌弃,便还是我辛氏家塾夫子,断不会有人闲话。” 杜韫之顿时感激得红了眼眶。像个孩子般,眼眸清澈得,宛如只有黑白两色的字墨。 “韫之多谢郡君。”杜韫之郑重地弯腰一拜,“此番被禁于王府,为赵王写字,王俭脸面还是装得足,送了我好些东西。在下都嫌脏,一律没收,除了临走时,瞧见其中这个花灯好看,才收下送与郡君,也算借花献佛,给郡君拜年了。以此,谢郡君收留之义,不计之恩。” 言罢,杜韫之便从旁拿出盏花灯来,琉璃八角宫灯,穗子都是金缕线,五彩勾画麻姑献寿蟠桃宴,幅幅画都是吉祥喜庆。 哪怕只是盏花灯,其做工缀饰,也抵寻常百姓家,半年的生计钱。拿来当做年礼拜年,倒也丝毫不觉寒酸。 然而辛夷眼里瞧的,不是花灯价值几何,而是杜韫之这番玲珑心意。 得辛夷相助,又得辛府收留,杜韫之送礼也是投桃报李。而不取金银,不择宝器珠玉,只是送来盏寻常可见的花灯。 凡俗心意,如斯可爱。眼里只瞧得字墨的人,果然心境也是黑白分明。 辛夷笑了,真诚如水的笑意,让她整个眉眼都鲜活起来:“多谢书公子了。这花灯却是比今年拜年收的,那些金的银的,还要贵重几番。” 杜韫之也笑了,瞳仁没有丝毫尘埃:“新禧刚过,欢闹未歇。郡君还可以提着这花灯去庆上元,也算是实用极佳了。” 上元,即元宵,正月十五。月色灯山满帝都,香车宝盖隘通衢,华灯处,月圆时。 辛夷却是微微一愣:“马上是上元了么?” 杜韫之哭笑不得:“明儿可不就是了?郡君贵人多事,都不记日子的。” 辛夷略一思量,旋即自嘲地拊掌笑道:“你瞧我,棋局和新禧凑一块儿,我安稳觉都没几晚的,如今连日子都算不清了。该打,实在该打。” “郡君可别把自己打磕绊了。彼时去上元观灯,顶着张寒碜脸,岂不是节过不好还赔了?”惯来恭谨的杜韫之,也难得地开起了玩笑。 一轩欢声笑语,雪花打着旋儿,落到琉璃宫灯上一层,好似玉琢的整幅雕花,无端玲珑好看。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年年乐事,华灯竞处,人月圆时。 眨眼正月十五,上元佳节,整个长安城都浸在了灯火辉煌里。 然而这一,棋局中的黑白各方,却是无心过节观花灯,只因王家和郑家风波又起。 王文鸳命王家的家兵,绑缚了棋公子江离,连人带到了郑府门口,叫嚷着让郑斯璎一见,对质些流言真假。 上百王家家兵,刀剑出鞘气势赳,将郑府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江离如个鸡仔被绑得严实,却一声不吭,闭目养神,浑然不管自己将生将死。 而当头的王文鸳凤目凛冽,气势逼人,满脸都是自信的红光,大有兴师问罪的架势,吓得守门的郑家厮腿直软。 郑斯璎出府来看见的,正是这一幕。 她也带了郑家家兵,人数上不输王文鸳,几百人隔街对峙,刀剑都蓄势待发,气势上倒一时瞧不出高下。 郑斯璎的目光首先在江离身上一转,见后者始终闭目养神,睫毛都不眨个,她才转头看向了王文鸳。 “王大姑娘这是怎么了?好好的上元佳节,不去观灯赏花月,怎的还动刀子动剑了。”郑斯璎行了个平辈礼,脸色瞧不出丝毫的惊讶或惧怕。 王文鸳也回了个平辈礼,脸上倒是一副势在必得的嘲讽:“郑大姑娘向来恪守女训女德,言行都极尽周全,教旁人丝毫都挑不出错的。然而就是这般的郑大姑娘,却也会犯了淫字一罪。” 最后半句话,掷地有声。一个“淫”字,若无形的匕首,向郑斯璎当头扎去。 三纲五常,女诫尤苛。姻缘嫁娶只论媒妁父母,绝不可私下往来,更不可擅自定情。 女子无才便是德。珍重芳姿昼掩门,七出之罪淫字当头。 围观的百姓顿时响起了窃窃议论,看郑斯璎的眼神都异样起来,更有眼力精的瞅瞅被绑着的江离,隐隐明白了什么,指点声愈发放肆了。 然而郑斯璎的脸色依旧平静,笑意没有丝毫波澜:“王大姑娘可不要揪着风就是风,逮着雨便是雨。棋局之中多流言,真假几何万得好好辨辨。” 第三百零一章 死路 “是么?那不如,就让郑大姑娘和棋公子,当众澄清番如何?”王文鸳的嘲讽愈冷,“只需澄清一件事。” “哪一件事。”郑斯璎藏于宽大衣袂中的指尖,有一瞬间的抽搐。 她忽的有不好的预感。狗咬狗,窝里反,前日为盟今为敌。 “那日王家与辛氏的变故,郑大姑娘关了长安城门。因由可是与棋公子有关?”王文鸳故意提高了声调,让长安百姓都听了明白。 郑斯璎的瞳仁猛地一缩。 百姓们也兀地震惊哗然。 关了长安城门的是郑斯璎,这个流言并不少见。但背叛家族倒戈王家,竟然是为男女*私情,这个真相就足以掀翻长安城。 郑斯璎不自禁地瞧了眼江离,后者却依然闭目养神,一副任你外面闹得翻地覆,我半个心都不过问的懒样。 郑斯璎的心尖微微一痛。目光重新转回了王文鸳。 “三纲五常,事关重大。王大姑娘敢这么,可也得拿出证据来。否则诬陷我郑家大姐,这罪过也是不的。”郑斯璎勉强挤出如昔的笑意,唇角却有丝颤抖。 身为棋局弈者的她,太容易的露出了马脚。这不是她的作风,否则也不会有背弃所有,为他一关城门的决绝。 然而涉及到他,她就心虚了。连再精妙的计谋,再高明的手段,也无法克制这股心虚。 于是这点异常也被王文鸳捕捉到了。她的笑意愈发得意了:“郑大姑娘要证据?好,我王文鸳有是有,但郑大姑娘有这个胆,要我就此出来,让四周百姓家将都听明么?” 郑斯璎唇角的颤抖愈发剧烈了:“王大姑娘到底意下如何?” “你只需回答我,是,还是不是。若是你选择不回答,那我就斩了棋公子的人头。”王文鸳轻蔑地瞥了眼打盹儿的江离,“凭我王家如今的权势,杀个平民就如同踩死蚂蚁。我王文鸳绝不开玩笑。” 要么回答,是或不是。 要么沉默,人头落地。 这是条三种可能都被堵死的死路。而且第三种可能还是郑斯璎第一反应就拒绝的选项。 连如何回答都没想好,生死输赢都还未定,她却第一反应就拒绝的选项。 “好。王大姑娘要听回答,那咱们换个地。这儿家将数百,围观百姓也不少,更别提隔墙有耳。于你我都不是好事。”郑斯璎的语调不稳,竭力挤出的笑容,看上去有些辛苦,“你我去阙楼中谈如何?” 王文鸳瞧了眼四下泱泱人群,也没有异议地应了:“如此也好。郑大姑娘请。” 王文鸳丝毫不怕郑斯璎另有诡计。她反而要提防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所以隔绝他人耳目,私下谈判,倒是于双方都有好处。反正郑斯璎迄今的“反常”,已让王文鸳愈发确信,自己拿住了她的命门。 砧上之鱼,赢局在望。 “阙楼恭候。只候郑大姑娘一人。”王文鸳最后强调了句,遂屏退了所有影卫家将,只身向郑府旁的阙楼走去。 郑斯璎却没及时跟上去。 她走到了江离面前,隔了三步远的距离,微微仰头看着他,看着后者依然连眼缝都没张的面容。 “公子。”郑斯璎轻轻唤了声,简单的两个字,却被她唤得温婉缱缱,“公子连睁眼看看我也不愿么?” 江离动了动鼻翼,似乎是挤了丝笑,却连声儿都没有,也辨不清是冷笑还是暖笑,唯独那眼眸仍旧闭得紧实。 郑斯璎眸色一暗,眉间氤起股哀然:“也罢。公子不愿瞧我也罢。我知道公子心里是怎么看我的,我也不必自取其辱了。不过,斯璎还是要告诉公子一句:我从来没将王文鸳放在眼里。然而当看到她拿你作筹码,我所有的棋局都乱了。” 郑斯璎顿了顿,自嘲般地微微摇头:“不过。踏入棋局,是为了公子,那么赢了棋局,也是为了公子。所以哪怕我方才看似弱了,但也不一定是输了。因为我绝不会输,这也是为了公子。” 郑斯璎得低低婉婉,江离却听得厌厌寥寥。 他猛地睁开眼睛。却也只是睁开了半条缝,一幅还未睡醒的样子,眼缝里却迸出一抹冷意来:“笑话!一连三个‘为了公子’,郑大姑娘不嫌舌头饶?我江离区区平民,当不得郑大姑娘厚望。” 寒意冻人的话,却教郑斯璎脸色如昔,唯独眉间那抹哀然,像漆黑的夜色般,氤氤向她眸底蔓延。 “踏入棋局,是为了公子眼里映出我的身影。赢了棋局,是为了公子为我的回眸。而如今绝不会输了此局,是为了公子安好无恙。” 一愿郎君眸底有我影。 二愿郎君心意驻我身。 三愿郎君安好岁月宁。 江离的眼缝儿似乎张大了些,却不是为别的,只是让愈浓的冷意,多些地儿透出来:“郑大姑娘听书听多了罢。这一口一口,得比唱的好听。可惜我江离只会下棋,从不听书。” 言罢,江离就应景地重新闭上了眼,神色没有半分波澜,也没有半分温度,任凭眼前的女子如何目光如水颜如玉,也再未睁开半点。 “如今你连看也不愿看我了么。可就算只是一厢情愿,我也无法服自己死心。”郑斯璎身子一抖,头颅无力地垂下,眸底的哀然终于化为了无边的夜色。 看不到底的夜色。 “斯璎拜别,愿公子安好,再祈安好。” 郑斯璎垂头喃喃,敛裙一拜,本是闺中常见的福礼,却被她行得缱绻万种,哀艳自有决绝。 付此生温柔化刀,为君一去尽浮屠。 至柔至刚,至弱至烈,女儿情。 江离依旧闭着眼,不回话,没动静,鼻尖呼出的白气波澜不起。 郑斯璎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遂转身朝阙楼走去,再没有半分回头,坚毅的绣鞋在雪地里踏出一串雪窝。 而当早已等候在阙楼的王文鸳,看到这副神色来的郑斯璎时,她唇角的嘲讽愈发浓了。 “郑大姑娘这是什么表情?壮烈得像义士断腕似的。本姑娘可是给了你三条路,选或不选又怪不得我。” 王文鸳顿了顿,下意识地瞧了眼四下。阙楼高十丈,耸若平原之岭,邻半空飞雪,就算是有隔墙有耳的心,也无法教影卫飘到半空的。 确认这阙楼中只有她二人,王文鸳终于揭下了面具,话再不留一丝余地,直白地刺向郑斯璎。 “那晚长安城门,郑大姑娘放错了箭,什么一个过继的庶狗,一个嫡出的娇女,可如今就是这条庶狗要杀了那娇女,郑大姑娘不觉得妙甚?这风水轮流转,谁也不知道谁能活多久。” 第三百零二章 金簪 郑斯璎拂去肩头的落雪,悠悠看向王文鸳:“这就是你设下杀局,要取我性命的理由?” 王文鸳一声冷笑:“不然呢?当日关闭长安城门,我向你借兵,你还真以为,我当你是盟友?你背弃郑家,效忠我爹爹,想着从我的地盘分一勺羹,我难道还要与你姐妹相称?” “结盟是利益同,举刀是利益悖。你王文鸳是真聪明了一回。”郑斯璎眼角划过抹精光,如暗夜的雷电,映亮了她的瞳仁,“不过,以纲常大义问罪,以江离性命相逼,你还真以为我输定了?” 王文鸳不置可否地耸耸肩。看郑斯璎的目光,如看只死到临头,还徒劳蹦跳下的鱼。 明面以纲常“淫*罪”举刀。为男女私*情,背叛家族,下人所不耻,从此名声败如臭鸡蛋。 暗里以棋局“价值”设剑。棋局之中,唯有利益,动情者为傻子,必失去利用价值,必为博弈各方包括王俭所弃子。 再以棋公子“性命”断后。堵上郑斯璎若两不选的后路,唯有在前两者中择一,刀或者剑,横竖都是死。 王文鸳再次觉得自己赢定了。 她突然心情好到极致,如看只砧板上的鱼死定了,也要挑着刀尖去逗乐下,于是她干脆泛起了市井般痞气的笑意。 “当然不是输定了。三个选择,郑大姑娘可以选一,否认与棋公子有私情。”王文鸳一摊手。 “你既然敢兴师问罪,必然拿到了证据。我若否认,只会越往你的套里钻。本姑娘不选这一项。”郑斯璎眉间浮起抹隐晦的嘲讽。 “那郑大姑娘可以选二,承认与棋公子有私情。”王文鸳一拊掌。 “且不论棋局他方,或者王俭,认不认为我还有利用价值,便是闺中寻常的三纲五常,就足以判我死罪。本姑娘也绝不选这一项。”郑斯璎好似在和自己无关的事,答得细致耐心,呼吸绵长平稳。 让人分不清谁上砧上鱼,谁是刀,谁是阱中兽,谁又是猎人。 王文鸳丝毫没发觉这点异常。她只是当郑斯璎的平静,是种近乎绝望的放弃。 “那郑大姑娘就选三罢,根本就不回答。我就砍了棋公子的头。反正一介平民的生死,和郑大姑娘关系也不大。”王文鸳得意地弹出了指尖一点胭脂沫子。 “这个选项,不用考虑。本姑娘绝不选。无论任何付出什么,也无论什么结果,本姑娘都绝不选。”郑斯璎一字一顿,字字如从齿缝迸出。 王文鸳古怪地咧咧嘴,笑意多了分揶揄:“果不其然。郑大姑娘对棋公子,还真动了心。也是荒唐,那么会下棋的人,却偏把自己逼近了死路。棋局之中,不可动情,动情者必输无疑。郑大姑娘自己不要这条命,便怪不得我设下此局。” “你还有什么想的?”郑斯璎也不慌不忙地咧咧嘴。 这句话有些诡异。衬着郑斯璎微扬的嘴角,诡异到令人心慌。 王文鸳依然没察觉什么。她被自己终于下赢了郑斯璎的喜悦给冲昏了头。 她满面荡着得意的红光,看郑斯璎的目光如看个死人:“既然郑大姑娘想听,那本姑娘也就全了——郑斯璎,你最后给我记住,杀你的人,是个庶狗。” 杀你的人,是个庶狗。 王文鸳再次了最后几个字。刻意加重的语调,齿关都被咬得咯咯响。 郑斯璎忽的笑了,笑得胭脂美艳颜如玉:“本姑娘一开始就了:你凭什么以为,我就输定了?三条路本姑娘都不选,因为还有第四条路。” 最后一个路字落下。 郑斯璎忽的伸出手,猛地扣住王文鸳手腕,抓住她扯向自己,其力道之大,让后者猝不及防下,整个上身都向郑斯璎扑去。 “郑斯璎!你这个疯子!你要干什么!”王文鸳花容失色,惊恐地尖叫。 她上半身被大力道往前拉,脚步站也站不稳,踉踉跄跄,整个人以种扭曲的姿势,重心全部前倾。 这也是种危险的姿势。 因为如果陡然被放开,人会本能地朝后仰摔过去。 再昏头如王文鸳,也下意识地觉得,一股生死危机当头笼下,让她浑身汗毛立马倒竖,头皮麻了一片。 “疯子?对,我就是疯子。这第四条路,是我的生路,也是你的死路。因为。”郑斯璎的笑愈发璀璨。 “因为这条路,是你去死。” 王文鸳的瞳孔猛地收缩。 彼时的得意喜悦顷刻消散,全部化为了恐惧,她顿时浑身如筛子打抖,牙齿颤得咯咯响,脸皮霎时煞白一片。 “贱人!郑斯璎你这个贱人!你疯了不成!我是王家大姐,你怎么敢杀了我!你自己也脱不了手!你真糊涂了不成!我如果死了,你也没好下场!”王文鸳半带威胁半自信地尖叫,尖锐的声音好似要撕裂喉咙。 听得人发瘆。骨头酸痒。 她开始疯狂地反抗,想挣脱郑斯璎致命的禁锢,然而后者的力道却出奇的大,死死锢得王文鸳动弹不得,勒得她的肌肤都显出了血痕。 那简直不像是女子该有的力道。 “你的对。如果我杀了你,我也没好下场。”郑斯璎的眉间渐渐氤氲起股黑气,向她整个瞳仁覆盖,“不过,不是我杀了你,而是你要杀了我。” 王文鸳还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就看到郑斯璎取下了髻间的一枝金钗,不容反抗地插在了她手里,冰冷的金钗冻得王文鸳一个哆嗦,大脑开始因极度恐惧而崩溃。 “郑斯璎,你要做什么?” “让你杀了我呐。” 郑斯璎声若银铃,俏皮一笑,旋即手上的力道猛地加大,连同金钗和王文鸳的手,死命拽着向自己腹扎去。 “郑斯璎你疯了……”王文鸳变了音儿的尖叫戛然而止。 便听得一声闷响,金簪蓦地刺入了郑斯璎腹。 被王文鸳的手握着刺进去的。 “……你受伤了……不行,我没有想杀你……找郎中,郎中……”王文鸳的大脑有霎时空白,旋即就剩下了一个念头:郑斯璎绝不能死。 因为她如果此刻死了,外界看上去就是她杀死的。 她可以设下死局,借刀杀人,砍落头颅不见血。却独独不能自己“亲手”杀了郑斯璎。这样不管有什么理由,她也把自己供到了明面上。 郑斯璎名义上还是郑家大姐,就算犯了大的罪,郑家还是要面子的。彼时一个五姓之族,一个过继姐,王家最分得清如何弃车保帅。 第三百零三章 爹爹 “郑斯璎你不可以死……不,你当然该死……但你现在绝不能死……不能死在我手下……”王文鸳哆嗦着不断摇头,奋力地想把金簪从郑斯璎腹拔出来。 然而,郑斯璎握住金簪的力道猛地加大,让王文鸳外拔的手,再次动弹不得。 也让那枝金簪,牢牢地刺穿血肉。 噗一声闷响。 郑斯璎的眉眼有片刻抽搐,但只是片刻,就化为了嫣然的笑意,温柔得令王文鸳发懵的笑意。 “王文鸳,你很聪明。他,是我的软肋,是我没有任何力气反抗的软肋。” 他,是我的软肋。 是最致命的弱点,是最柔软的命门。丝毫反抗不得,因为情局里,温柔如刀蚀人骨,刀刀都是心甘情愿。 饮下鸩毒,却也因为是那个人的毒,所以甘之如饴。 王文鸳已经惊恐得不出话了。她只能徒劳地眼角愈裂,榨干浑身每一丝力气,妄图拔出那只金簪。 郑斯璎却是一声轻笑,手上的力道再次加大,往自己的腹深处捅去。 又一声闷响,金簪再次刺入半寸。 鲜血从郑斯璎唇角流出。也从王文鸳的眼角流出。 “然而,王文鸳,你又很愚蠢。因为动了一个人的软肋,所以砧上鱼都能变成疯子。”郑斯璎的笑声合着喉咙里鲜血的呼噜声,听得人骨头似有蚂蚁爬。 王文鸳癫狂般不住摇头,涎水都从唇角流了出来,惊恐让她看上去像个傻子,手却还下意识地往外拔着金簪。 “不可以……郑斯璎你真疯了,你疯了……你放开手……你会死的……你害死了我,自己也死了,鱼死网破有什么好……谁也活不了……” 王文鸳颠三倒四的话,却让郑斯璎疼得扭曲的眉目开始平静,连混着血而含混的语调,都开始一字字缓慢而明晰起来。 是那种他人生死将由自己判决的,属于赢者的轻蔑和自信。 “鱼死网破?不,我过了……第四条路是我的生路,但是你的死路……因为死的,只会有你一个人……” “我郑斯璎最后赌的……是王俭……他应该算得清,一个死人,一个活人,到底谁更有用……” 最后一个用字落下的同时。 郑斯璎猛地放开了自己的手。 王文鸳被郑斯璎拽住,上半身本就前倾,又因为竭力拔着金簪,所以力气都往前使,浑身重心前倾到了致命的程度。 于是郑斯璎放手的结果是,猝不及防下,力道往后弹—— 金簪被噗一声拔出。 王文鸳一声惊呼,旋即整个身子往后仰去,直接越过了阙楼阑干,秤砣般往楼外坠去。 她的大脑瞬间空白。 双脚瞬间一空。 身子瞬间一轻。 然后她眼里映出的,只有头顶灰蒙蒙的空,还有上方漫飘落的大雪。 …… 王文鸳好像回到了时候。回到了五岁那年。 她还是个顶着双丫髻的姑娘,推着木质轮车跑来跑去,为衣衫上少绣了一朵金花哭闹。 那时的她,还不知嫡庶两个字怎么写,也不知道棋局利益为何,她只知她娘亲是妾,她爹爹是权倾下的王家少爷。 她要称呼他为“大人”的爹爹。 那,王皇后似乎由了什么事,向全府赐下金器玉珏,每个王府姐都分到个玉质项圈,无论嫡庶,人人有份。 虽然王文鸾是极品青玉,她王文鸳只是劣质浊玉,但对于庶出的他们,这已经是无上的恩典,她仍记得那,所有姨娘们向着大明宫磕头的壮观景象。 然而,那时的她,颤巍巍地拿着项圈把玩,然后一个不心,失手将项圈摔成两半。 一个庶出的狗,将皇后的恩赐,给摔坏了。 她娘亲当时就吓昏过去。无数姐妹们在旁幸灾乐祸,嬉笑着“等着大人回来赐死罢”。她一知半解地也吓坏了,孤零零地跪在碎项圈前大哭。 然后,王俭回来了。 他拾起那两半碎项圈,看了眼哭得像泥狗的她,竟忽的露出一丝笑意:“碎了就碎了罢。正好文鸳收着一半,老夫收着一半,父女连心,这便是父女连心。” 父女连心。那是她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也是她最后一次听到这个词。 王俭将一半项圈塞到她怀里,另一半收进自己袖里,伸出宽厚的大手,抚了抚她脑门顶:“文鸳长高了呢。” 她抬起头,看见那样温柔的笑,感受着男子掌心的温度,她忽的哭得更厉害了。 爹爹!这是我的爹爹! 她心里不断响起这句话。然后就欢喜得,像个傻子。 …… 然而“爹爹”是从什么时候不见了的,她记不清了。 而“王俭”什么时候出现的,她却记得清楚。 那是身为老家主的祖父过世,“王俭”从“少爷”成为“新任家主”,站在了下五分的一方巅峰。 她再没有见过“爹爹”,只有“王俭”,噩梦般的“王俭”,杀死了她“爹爹”的王俭。 “可以唤你爹爹么?”她曾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么壮胆子地问过他。 “先成为最得力的棋子罢。”他也回得直白,被紫袍锦带映亮的脸,辉煌尊贵如神,却陌生得像个路人。 没有一丝温度。只有满眸的欲望和炽热。 先成为最得力的棋子。 于是她这么去做了。参与棋局博弈,争夺权势利益,甚至与“王俭”互相算计,她只记这句话:成为最得力的棋子。 她想再唤他爹爹。 她想再找回爹爹。 然后终于某一,她发现自己也变得陌生了,满眸充斥了和“王俭”一般的欲望和炽热。 然而“王俭”只是满意地点头:做得很好。 于是她继续这么去做了。以另一个自己也厌恶的自己,向最高的巅峰爬去,踏过白骨,身浴鲜血,浑身肮脏不堪。 ——爹爹,你看到了么?我很乖,很听话。如果你看到了,我请你回来。 …… 呐,好想再唤声爹爹。 原来最初的最初,她不过只是想,换回那一声爹爹。 那般温柔的笑,那般宽厚的手掌,听他再次对自己“文鸳又长高了呢”。 …… 漫的雪落入王文鸳瞳仁,冰冷的冰晶,在那发红的眼角融化,凉凉的水珠,让王文鸳的心忽的平静下来。 宛若回到孩童时。她看见了五岁的自己。 看到了自己的初心。 她忽的觉得好累。她想奔进爹爹的怀抱,撒娇地蹭蹭他的臂弯,在那般的宽厚和温柔中,洗去一身的肮脏和厌倦。 爹爹回来了,她也回来了。 真好。 …… 一滴清泪从王文鸳眼角滚落。 清澈得好似雪山上的泉水,最后一滴干涸的泉水。 第三百零四章 有用 王文鸳听见下方很喧哗。有人惊恐的呼声“王大姑娘摔下来了”,有传唤郎中的嘈杂声,有郑斯璎明里是急暗地却是喜的笑声。 独独没有那一声“文鸳”,最后也没他的那一声。 王文鸳笑了。 “爹爹!” 这是她留在漫大雪中的最后一句话。仅仅两个字的最后一句话。 然后砰一声巨大的闷响。 撕心裂肺的剧痛从背部传来,她的世界就变为了一片血红。 …… 爹爹! 文鸳又长高了呐。 …… 和十二年,正月十五。上元。 王家过继的嫡大姐,王文鸳,从郑府外的阙楼坠下,活生生摔死了。 其死相可怖,浑身筋骨断,鲜血绽放成了巨大的一朵花,然而仵作却,王大姑娘是笑着走的,那染血的笑意干净得,像个孩子。 九州震动,大明宫不安,棋局暗流汹涌。 有人,是王文鸳和郑斯璎发生了争执,王文鸳欲伤郑斯璎,然而自己失了足,从楼上掉下来的。 也有人,是王文鸳欲刺死郑斯璎,郑斯璎奋力反抗,将王文鸳从楼上推下来摔死的。 两种法,不一而足。因为那日二人身处高楼,并无第三双眼睛,楼下围观的人只能瞧个大概,所以到底是谁杀了谁,长安吵了个热朝,只等郑王两家出来定论。 然而,一向杀人偿命的王家,这次却出人的安静。 王文鸳死去十日了,王家也没出面判个黑白,只有郑家整喊冤,独自瞎嚷嚷,郑斯璎伤势过重,昏迷在床养伤。 于是正月廿。王家放出消息来,王俭病了,这病还不清,绵在榻上不理事,下百姓并不见怪,反而恍然大悟。 原来王家自事发后没有出面,是因为王俭病了。对病人自然不能苛求,待病好了,再判黑白不迟。 正月廿三。王皇后忧心家兄病情,特请圣旨省亲,探望家兄安好,以示皇恩浩荡。 声势煊赫的省亲仪仗不用细,只当王皇后过完礼法的场子,屏退众人,关上窗扇,上房就剩下了她和王俭两人。 “哥哥这病装得还真像。能拖延文鸳之死的风波,又能找个理由让我出宫,可谓一箭双雕。”王皇后看着榻上的王俭,露出了褒贬莫辨的笑意。 王俭掀开被子,从榻上起身,红润的脸色看不出丝毫病态,反倒是那双鹰眸深处,噙着令人心悸的精光。 他首先向四下张望,眉间有股不散的警戒,再向王皇后打了个千:“微臣给皇后娘娘请安。” “此地除你我断无第三人,哥哥大可放心,场面就不必装了。”王皇后看着王俭行礼低下的头颅,眸底划过抹嘲讽,“哥哥装病让我出宫,便是为了商讨文鸳之死。就请哥哥直罢。” 王俭这才直起腰杆,看王皇后的脸色再无丝毫恭敬,从臣子转身变为王家家主,哪怕面前的是皇后,也不过是他手心里的一颗棋。 “宫里耳目众多,尤其是皇帝的锦衣卫,实在难保不露丝毫风声。事关重大,万般无奈,只得装场生病,把你弄出宫来。自家府邸里商量事,总是放心些。”王俭自顾在案边坐下,伸手去斟茶,却是都不招呼王皇后坐下。 堂堂大魏皇后站在他面前,就像个垂听吩咐的跟班。 “王文鸳之死,皇后怎么想的?” 王皇后神色如昔,淡淡应道:“文鸳手执金簪刺伤了郑斯璎,这点百姓都瞧得清楚,不清楚的是到底怎么坠的楼。一种法是文鸳自己失足掉下去的,另一种是郑斯璎奋力反抗,失手把文鸳推下去的。到底是谁杀了谁,流言不一而足,就等着哥哥出面判个定论。” “郑斯璎也受伤了?”王俭忽的打断王皇后,突兀地插了句来。 王皇后一愣,回答却是不慢:“不错。金簪刺入三寸,虽没伤着关键,但也是不轻。郑斯璎当场昏死了过去,被郑家救了回去,现在仍昏迷不醒,皇帝都派了御医去。” “命保下了么?”王俭若有所思。 王皇后点点头:“御医,伤是重,但命是无碍。当时连御医也诧异,那个金簪刺入的角度被把握得很好,若是再偏一分,命铁定不保。简直像是上恩赐,她郑斯璎命不该绝。” “若不是她受伤,‘文鸳刺伤郑斯璎’这个前提怎会被笃定,才会引出谁杀了谁的分歧。若是她好好的,而文鸳死了,则失足还是失手都不用讨论了,因为百姓会本能的断定,是她杀了文鸳。”王俭端起一杯热茶,氤氲的白气迷蒙了他的眼,教人看不清他是如何的神情。 强者杀了弱者。还活着的必然是凶手。 人心多愚昧,常识多误人,偏偏流言猛如虎,就算是白的也能歪成黑的。 唯有一死一伤,将二者都摆到受害者的平上,才会引出谁杀了谁的分歧,东西难辨向的岔路。 “哥哥到底想什么?”王皇后也觉察出了王俭的深意,不禁凑过头去,刻意压低了语调。 “郑斯璎很聪明。所以,这场命案不就了了?是文鸳刺伤郑斯璎,自己失足掉下去的。皇后以为如何?”王俭忽的抬眸,泛起了抹笑意。 一抹没有任何悲伤,唯有满面炽热的笑意。 王俭虽然是问皇后的意思,但话里并没有多少余地,甚至他想法子让皇后出宫,商讨王文鸳之死的定论,也未必是真想问皇后的想法。 左右不过是互相通个气,以免在舆论面前露了马脚。反正他才是棋局的掌权者,皇后也不过是局中的一颗棋。 王皇后似乎很明白这点,并没有回答自己的想法,只是微微一诧:“哥哥怎如此确信?” “如今下民心分成两派,导向了截然不同的结局。若文鸳自己失足,那郑斯璎就无错无过,继续活做一方棋局弈者。若郑斯璎失手,那她就犯了死罪,无论是王家还是律法,都有理由将她处斩。”王俭娓娓道来,思路清晰。 他转头看向皇后,眸底蹭一声腾起了火焰,燃烧着所有欲望和贪婪的火焰,将他整个脸都映得炽盛火热。 “皇后,王文鸳死了,郑斯璎活着。一个死人,一个活人,难道不是活人更有用么?” 王皇后一愣。活人当然比死人有用。 放在亲生女儿和外姓女子身上衡量,这个论断荒唐到可笑。可放到有用棋子和无用棋子面上权衡,又合理到不容置疑。 棋局之中,唯有利益。什么情什么血脉,都抵不过利字当头。 第三百零五章 春草 “活人更有用。”王皇后垂下眼帘,并没有让王俭看到,她眸底的怨恨和悲凉,“郑斯璎很聪明。是颗有用的棋子。” “这不就是了。就这么定了,向全下放出话去:是王文鸳自己杀了自己。”王俭大功告成般笑了几声,悠闲地品起热茶来。 王皇后的喉咙酸涩得厉害。乍然竟回不上任何话来。 是王文鸳自己失足摔死。是她自己杀了自己。 整件命案,一死一伤,在王俭那里不是黑白难辨,而变得无比简单:弃棋子王文鸳,扶棋子郑斯璎。 不过是件棋子价值多少的权衡。无关乎白发人送黑发人,无关乎真相到底是如何。 觉察到王皇后的沉默,王俭眉梢一挑,似笑非笑地看过来:“皇后难道有异议?当年由了他的死,我知道你对王家有怨恨。可别忘了,王家能将你捧上皇后的位置,自然也能将你拉下来。” 他的死。 王皇后的身躯猛地一抖,眉间氤氲起股死灰。 简单的三个字,局外人听不懂,局里人却早已断了肠。 那个和她许下一生的他,那个在王家威胁下,被迫娶了他人的他,那个最后在皇帝和王家联手的剑刃下,尸骨被春草湮没,连坟头也找不到的他。 母仪下的名分,是不可弃的力量。王皇后需要这个后位,为他握紧复仇的剑。 为他,为自己,复仇。 心思意动,不过瞬间,王皇后的脸色已经恢复了平静,连那种生上位者的尊贵与端庄,也和人前没有丝毫异样:“哥哥为王家家主,家主令为尊,本宫不敢多嘴。自然也不敢有怨的。” “皇后是聪明人。”王俭微微得意地一笑,“传我王俭令:收郑斯璎为义女,让她搬出郑家,住到我王家。嘱王家上下待她,要像待王氏嫡姐一般。” “本宫记下了。哥哥还有其他吩咐?”王皇后点点头,没有丝毫波澜的脸色,近乎于麻木。 “此事文鸳身亡是身亡,但刺伤了郑斯璎也是大罪。文鸳肯定是拿到了什么把柄,不然不会那么胆子大。郑斯璎决计不会,文鸳魂归地下,也不可能告诉我们。”王俭絮絮道来,有条不乱,“于是这个理由不知道,有心人就会觉得,文鸳是受了谁的指使。” 王皇后一愣:“文鸳受人指使?” “不错。否则同为五姓大姐,怎会那么气势汹汹地上门问罪?若再被有心人推波助澜,就很容易反过来,成为刺我王家的匕首。”王俭的眉间氤起一股凝重。 “哥哥的意思是……建熙?”王皇后蓦地轻声惊呼,拿锦帕掩了唇。 “追查或者栽赃到建熙头上,无论是哪一种,都不利于我王家。要赶紧让建熙和此事撇清干系。”王俭的眉头蹙成倒八字,最后四字如从齿缝迸出,“刻不容缓。” “那让建熙先去看望郑斯璎,把支持郑氏的面子做足了,再向皇帝递个奏呈喊冤。堵上那些别有用心之人的口。”王皇后一字一顿,重复了王俭的最后四字,“刻不容缓。” “刻不容缓。”王俭第三次重复了这四字,“棋局之中,永远黄雀在后。若真有心利用此事陷王的人,只怕已经在准备弹劾了。要赶紧让建熙行动起来,今就去看望郑斯璎,傍晚就递折子进宫。” “本宫立马吩咐下去。一定赶在那些有心人之前。”王皇后颔首,没有任何迟疑地传唤了影卫,将话带给建熙公主,才又转身看向王俭。 “文鸳之死了了,建熙牵连了了,哥哥还有其他吩咐?” “本岁腊祭,先祖保佑,我们成功将赵王推上了诵读祭文的位置,便是半只脚踏上了储君宝座。但也只是半只脚。”王俭很满意王皇后的态度,便利落地转了话题,“要将另一只脚扶上去,容不得半点差错。” 王俭顿了顿,右手倏忽攥成拳,沉沉地敲在桌案上:“就算成功在望,也不是板上钉钉。必须要将所有可能的意外扼杀在起初。” 王皇后似乎很清楚自家哥哥的脾性,几乎是同时就接口道:“比如晋王李景霆。虽然是庶出,但按辈分,仅仅排在赵王之后的他,若赵王的储君之位有了意外,圣意朝臣最先考虑的就该是他。” “不错。趁热打铁。腊祭的风头劲儿还没过,咱们就一鼓作气,再为赵王的储君之位添个保障。”王俭的拳头攥得更紧了,眸底的火热愈发炽盛。 “年快完了,诸王爷也该离京,返回自己的封地。这个千里迢迢的回程,就是最好的机会。” 王皇后连连颔首,像个傀儡般,面无表情地应道:“本宫这便安排下去:给晋王的回程添点意外。就算不能要了命,也得咬块肉下来。哥哥还有什么吩咐?” 王俭点点头,又摇摇头,对于大魏皇后一口一个“吩咐”,他听得很是顺络,丝毫不觉得有甚不妥。 “现下要紧的就这两件,以后的再作打算。皇后回宫去罢,若在娘家呆久了,又要招人闲话了。棋局行到关键处,万不可有丝毫意外。” 王俭下了逐客令。 话到最后,还是棋局。外嫁女儿归不归家,嫡亲妹妹离不离去,考量的都还是利益二字。 皇后眉间的死灰愈浓,她默默点头,便转身离去,可绣鞋碰到门槛,又兀地停下。 她没有回头。就这么立着,些些不稳的语调传来—— “他到底被埋在了哪里,哥哥还是不愿告诉我么?” 一句话,暗恨生。泛黄的往事揭起,隔了黄泉的不可堪。 王俭有些不满地蹙眉:“都过去二十余年了,皇后还是要这么执着找他么?” “哥哥只需告诉我:他到底埋在哪里?”王皇后的肩膀有些颤动,但她依然没有回头。 “春草十里湮白骨。何况二十余年,骨头渣子都不剩了。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王俭的语调有些嘲讽,有些凉薄。 “还是不愿告诉我么……二十余年了,一样的答案……我没忘,你们也没忘……”王皇后垂下头,低低呢喃,声音恍惚得好似从时间深处传来。 凉得,浸入骨髓,瘆透人心。 王俭也不舒服地加重了语调:“皇后,你别忘了,你是皇后。从他死那起,你就只是皇后。” 不是故人归,也不是王家女,只是母仪下的国母,是伫立在皇帝身边的棋子,是除了一身华服尊荣,内里早已死了的皇后。 春草十里湮白骨。死人骨,活人心,俱化作一抔土。 第三百零六章 时间 王皇后轻笑一声,不辨喜怒,却教没人看见,她背对王俭的瞳仁里,翻涌起的冰凉夜色,看不到底的一片漆黑。 从他死那起,她就只是皇后。 因为她把“王仪”,和他一起埋入了地下。 “所以,哥哥。从那起,你就再不叫我仪。先是叫我皇子妃,后来是皇后。”王皇后幽幽道,“却再没有叫过我仪。” 王俭没有回话。 王皇后也没有再开口。她只是静默了会儿,就蓦地推门离去。 大雪纷飞呼啦声灌进来,顷刻就被截断在了黑暗里。 这注定是暗流汹涌的一。连傍晚时分的夕阳都放佛不安,将漫的落雪映得金红如血。 一辆华彩锦绣的马车在长安官道上疾驰,四周骏马侍卫数十,侍女随从上百,其声势浩荡,仪仗煊赫自不便细。 关键是这马车的目的地是大明宫。 随着车轱辘的每一次转动,暗中无数双眼睛都如影随形。 而车中的建熙公主,水眸也是瞪得老大,绷紧的眼角出卖了她的紧张,连同怀中裹了三四层的奏折,也被她攥紧得变了形。 “公主宽心。还有半个时辰就到宫门了。只要脚一踏进大明宫,那些人就不敢放肆了。”旁边的丫鬟拨了拨汤婆子,安慰着建熙公主。 没想到李建熙瞥了她一眼,露出抹嘲讽:“半个时辰?你可知度日如年,就是这半个时辰,就能生出多少意外?此刻我还与你笑,下一刻就人头落地。棋局中那些人,哪个不是箭在弦上,刀刃都磨亮了的。” 丫鬟被唬了跳,下意识地瞧了眼车外。车旁上百的随从侍卫,还有暗中如云的影卫,层层守护像个铁皮水桶般,半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丫鬟松了口气,抚着胸口道:“公主别自己吓唬自己。如果棋局他方想要抢这份奏折,就算能突破王家的护卫,也得赶得上时间才行。” “现在赌的,就是时间。”李建熙攥紧了怀中的奏折,眸底一缕精光划过,“谁能抢先将折子送进宫,谁就能赢得判定黑白的先机。” 时间,决定一切。 人心多愚昧,黑白难分明。往往会下意识地,将第一个喊冤的当作清白,第一个发声的奠下基调。 而棋局之中,最先上呈奏折,便能抢占民意的高地,将舆论的权柄握在手中。 将这场王文鸳之死的判词敲定。 “王俭大人没发话之前,棋局各方都不敢动,生怕中了对方的诈。而大人刚放出患疾的风儿,公主就立马看望郑斯璎,立马递折子进宫,其他人就算有心,也是来不及的。”丫鬟的脸色也凝重起来。 “这是自然。可就算本公主占尽时间的先机,也得提防着棋局他方直接来抢。”建熙公主的秀眉也蹙成一团,“抢的目的不是这奏折,而是拖延时间。我们慢了,他们就能先一步。” 丫鬟也不话了。只是瞧着车外铁桶般的护卫,心急地估量着色。 棋局之中,步步惊心。 一子定黑白,一刻判生死。哪怕是微不足道的瞬息,也足以改变全局的输赢。眨眼呼吸之间,便是人头落和荣耀赫的区别。 随着疾驰到极致的马蹄声,视线里出现大明宫的金檐,建熙公主觉得自己的呼吸也困难起来。 她当然明白怀中这奏折的重量。那是她自己的性命,也是王家对她的重托:站到郑斯璎一头去,撇清和王文鸳之死的关系。 就算她自问清白,但若被棋局中人利用,“王文鸳刺伤郑斯璎”就会成为她的指使,毕竟王文鸳一直跟着她,家养狗咬人了,难免让人归到主子头上。 “该死!王文鸳你这个疯子!死了就死了,还要连累到本公主!”李建熙狠狠地一锤锦垫,眉间除了暗恨,丝毫没有悲伤。 “公主息怒!奴婢斗胆,尚有一事不解。既然时间紧迫,当时为何不直接递折子,而要先去看望郑斯璎,再进宫谏言呢?白白耽搁半,不然也不至于此刻,急到分秒必争。”丫鬟心翼翼地觑了李建熙眼,缩着脖子问道。 李建熙白了她眼,冷笑道:“下人都知,我和王文鸳常混在一起,和郑斯璎自然是对头。如今却上道折子,王文鸳该死,这变脸快得,百姓也没这么好骗的。必须先去看望郑斯璎,把态度端出来了,折子才好令人信。得赶快将折子送进宫,第一个送进宫。” 李建熙又不禁撩起帘子,心焦地看着视线里的大明宫,哪怕身侧重重侍卫守护,也不能消弭她眉间的警戒。 平日并不觉距离远的宫门,此刻却若咫尺涯,一咫隔开一咫生死,一尺便是一尺输赢。 暮色中的长安官道,唯见一辆马车疾驰,棋局无情,分秒催魂。 而这一幕落入辛夷的眼里,却勾得她唇角一抹冷笑:“李建熙真是急了。这么赶着马跑,也不怕马累死。” “是她第一个送奏折进宫,还是棋局他方第一个送进宫。这场王文鸳之死的判定,拼的就是个时间。”一个男声如鬼魅般从旁传来。 辛夷没有回头,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聂轲,你虽是晋王的影卫,这看人下棋的功夫,却是不像个使刀剑的莽夫。” 聂轲也不置可否地笑笑:“郡君谬赞,轲不敢当。郡君当日向王爷借兵,王爷便大概猜到了郡君意图:截建熙公主奏折。只是王爷惊诧,一切的一切,郡君都提前算到,还算得分毫不差。所以才能提前在此截留,比棋局他方都早了步。” 王俭弃子,建熙喊冤。辛夷算到了。 皇子离京,王家阻晋。辛夷也算到了。 前者是辛夷借兵的债,后者是辛夷还恩的利。一环扣一环,利益恩怨连。 辛夷眸色一闪,咧了咧嘴:“所以,你家王爷已经探查到王家的动静了?” 聂轲也没迟疑,答得很是利落:“不错。过完年返回自家封地是祖训,离京的圣旨估摸也就是这几。如今王爷人还在长安,可王家的人就坐不住了。我等影卫最近探得风声,王俭准备在王爷回京的途中,使些绊子,不能要了命也要咬块肉。” 聂轲顿了顿,瞥了眼辛夷,见后者始终面色平静,放佛听人书打着盹儿,他才继续了下去。 “王爷也正是探得这风声,才决议向郡君借兵,和郡君联手覆王。只是王爷惊叹不已,连影卫都还没得风声,郡君就算到了王俭诡计。” 第三百零七章 盟友 辛夷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聂轲。她的目光凝在官道上的那辆马车上,想象着车中的李建熙如何草木皆兵,她泛起了玩乐般的笑意。 “如你所,料到王俭诡计,你家王爷靠得是影卫。而本郡君靠得是人心。”辛夷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算来的人心。” “若人人都像郡君这般聪明,算人心就能算到一切,那我们影卫也该赋闲回家了。”聂轲发出了几声朗笑,笑声中藏不住的欣赏。 夕阳放佛也被感染,颤颤抖动了几下,扑通声就坠入了山间。 夜色降临了。落雪无声,长安入梦。唯有官道上那辆马车在疾驰,马蹄声震碎了一路的月色。 辛夷藏于衣袂中的指尖倏忽握紧,如同攥紧了无形的棋子,等待着合适的时机,便一子落下,判定王者出。 “赋不赋闲,也得干完这一票。”辛夷唇角斜斜一勾,泛起了略带痞气的笑意,“时机到了。” “姑娘瞧好罢。就算他王家有上百护卫,在我等眼里也不过是蝼蚁。”聂轲取出块黑布,密实地蒙住脸面,仅仅露出的一双眼眸,顿时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无伤人命!只夺奏折!” 一声令下,夜枭齐出。宛如刷刷滑过夜色的夺命刀,俱俱向官道上那辆马车奔去。 旋即,马车里就传来女子略带颤抖的娇喝:“谁!果然是抢夺奏折的,真当本公主是好惹的不成!来人!不必刀下留情,全部斩杀!” 准瞬间,刀光起。官道上顿时厮杀一片,鲜血在雪地里绽放成花,夜林中惊起一堆乌鸦,无数人头和断肢滚到辛夷脚尖下。 染红了她的绣鞋尖儿,也染红了她的眸光熠熠。 “不愧是徽印为金翅鸟的晋王。以龙为食,四方归附,无论是这群影卫的身手还是数量,都当得起这八个字了。”辛夷似笑非笑地瞥了聂轲半眼。 聂轲并没有杀将出去,俨然这种争斗还不值得他动刀,他只是隐身在暗中,似是而非地笑了。 “王爷若是听到郡君如此称赞,我等必得大大赏赐。轲还要先谢过郡君了。不过郡君仔细瞅瞅,这群影卫的身手,和那日从王家手下救过辛府的,可是一般?” 聂轲的话带了深意。前半句话是中规中矩,后半句话却是他胆大自己问的。 他实在不愿看着自家王爷蒙冤。 还是个不明不白,被某个太会下棋的人栽上去的,偏偏自家王爷还面冷气儿又傲,背了黑锅也不愿明白。 ——你信我就信,你若不信我,我也懒得解释,随你颠倒黑白,本王不与你一般计较。 脸皮薄,心傲娇,端着架子放不下,活脱脱孩儿脾气。 没想到辛夷只是抬了抬眼皮,不在意地应道:“本郡君妇道人家,从不曾习武,如何辨得出身手的区别?只瞧着都是顶好的练家子,异也作大同讲了。” “郡君再仔细瞧瞧,真是一般……”聂轲有些急了,正要补几句,忽听得一个冷冷的男声传来。 “从王家手下救下辛府的是本王,从李建熙手中夺下奏折的是本王。都出自同一个主子,身手自然是一般的。” 旋即一抹墨色俊影走出,一双眼眸如夜色中的闪电般,灼灼地盯着辛夷和聂轲二人。 聂轲一惊,连忙现身下拜:“拜见王爷!属下失语,自作主张,还望王爷恕罪……只是属下不忍王爷蒙冤……那日救下辛府的明明是……” “够了!”李景霆蓦地打断聂轲的话,眉间氤氲起股寒意,“本王只命你来助郡君一臂之力,可没让你胡自多嘴的。退下。” 聂轲咽下欲言又止,只得暗自叹了口气,身影准瞬就消失在暗中。 原地就剩下了辛夷和李景霆。官道上依然刀光剑影,却惹不动二人脸色的一丝波澜。 辛夷静静地看着李景霆。没有行礼,也没有躲闪。 李景霆也静静看着辛夷。没有责备,也没有倨傲。 “本郡君只向王爷借兵。王爷却屈尊下贵,亲自前来,不知是放心不过本郡君,还是放心不过自家影卫?”良久,辛夷第一个开口了。 “借兵非同儿戏。本王借出数十影卫,怼上的还是王家,亲自来瞧瞧明白,又有什么不对?”李景霆的回话不温不火。 “王爷这话得,好像自己没赚着似的。”辛夷低头一笑,颜色温驯,“本郡君一开始就了,借兵是互惠互利。我绊了李建熙一笔,王爷则打击了王家气焰,为自己的离京之行添了份平安,谁也没亏着不是。” 李景霆的眸色一闪,脸色有些异样:“郡君真下得手好棋。提前一步算到王俭诡计,算到李建熙的意图,却偏偏没算到本王。” “没算到王爷?”辛夷一愣,“休戚与共,联手覆王。我和王爷如今为盟友,有哪点不对么?” “盟友?是,用棋局中的规则讲,你和我有共同的敌人,共同的利益,确实是再合适不过的盟友。”李景霆泛起抹轻笑,些些凉薄,些些自嘲,“但本王于你,仅仅是盟友?” “不然呢?”辛夷微微抬眸,迅速地堵住了那些将起的情愫。 李景霆这前后矛盾的话,她却是再明白不过。 因为那日瓷盅底儿送回的纸笺,她就做出了二人间距离的判决:只能是棋局,无关乎风月。 隔了条利益的河,要么为敌要么为盟,却独独不可能是君子与佳人。 李景霆的喉咙动了动,唇角有些紧绷,脸上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没表情:“借兵与你,结盟覆王。从此你我再无退路,果真要棋局中人论?” “不错。”几乎是同时,辛夷就给出了答案。 没有一丝迟疑,也没有一丝动摇。坚贞得若昆仑山上的冰雪,所有月光都只为一人映亮。 我心金石坚,我操冰雪洁。还君明珠结,此生已许归。 “本王明白了。”李景霆垂下头,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简单的一句话,却教人看不清他是如何神情。 只是他再次抬起头,又恢复了那般铁脸面,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郡君的棋越下越好了。那这番覆王大业,本王就拭目以待。不过那边的动静,郡君还是先处理下罢。” 话题转瞬就回到了正道。棋或者棋,利或者利,都湮没了真心几许。 辛夷压下心底那一刻的哀凉,也迅速地端起了郡君的架子:“这么快就夺来了?” 原来聂轲已经手执奏折,跪拜在二人面前:“回禀王爷,回禀郡君,建熙公主奏折已得。请王爷郡君示下。” 第三百零八章 毒蛇 李景霆朝辛夷怒了努嘴,示意凭辛夷做主,自己并不掺手。于是聂轲便将奏折奉到了辛夷面前。 辛夷一时没去接。她看向了官道,看向了李建熙。 官道上已是白雪绯红,鬼魂哭啸,夜色中的乌鸦盘旋,如同落在雪地里的索命鬼。而李建熙俏脸苍白,浑身哆嗦,在生还随从的护卫下,失魂落魄地厉喝。 “贼人休逃!敢抢本公主奏折!都给我去找!找不到奏折,本公主要你们赔命!不然你我都得死!” 剩余的护卫们惊恐未定,提着带血的刀剑,四散来搜索聂轲等人。可后者都在暗中,连同那奏折藏得好好的,如看猴戏般看着李建熙一行。 辛夷笑了,这场猴戏演得甚好,不输那日放猎之乐,她很开心,如那日李建熙一般的开心。 “重点不是奏折,是时间。经这么一耽搁,李建熙无法第一个进谏入宫,棋局中其他人自然能凑上去,助我借刀杀人,一臂之力。”辛夷转头看向李景霆,“如此,王家气焰被打,王爷离京之程,也保得一路平安。” 李景霆眸色一深。他伸手接过奏折,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噗一声点燃了奏折。 火舌翻滚,明烟一卷,顷刻就吞没了奏折,只见簌簌的黑灰往下掉,如同人骨烧烬的蝴蝶。 “好棋。”李景霆幽幽吐出两个字,辨不出褒贬,“算到了自己的棋,也算准了旁人的棋。” 辛夷唇角一勾,眸底有精光流转,如同夜色中的磷火:“普通的弈者,下自己的棋,再者的弈者,下自己的棋也下旁人的棋。唯有最高明的弈者,只下旁人的棋,便可无往不胜。” 李景霆默然点头,眸子深处的那一点情愫,被他不动声色地掐灭,最终化为棋局弈者间,惺惺相惜的博弈。 “那怀安郡君又如何断定,只要我们夺下奏折,耽搁李建熙片刻,棋局其他方就会抢在前面,把坑为王家挖下?” “一是民心多愚昧,往往会将第一个喊冤的,下意识认作是清白。二是王家势盛,王俭骄纵,棋局其他方面上装得再敬畏,心底谁又没有份不甘。落井下石的石头随时都备好的。三是王俭被风头冲昏了,未免太过自信,认定李建熙的折子一定是当先,断不会备下后手。” 辛夷娓娓道来,语词清晰,眸底那点磷火般的精光大盛,映得她眉眼雪亮若出鞘利剑。 李景霆那最后一点情愫轰然熄灭。性子中的冷峻,棋局中的理性,重新覆满他的眸底,也最后埋葬他的心。 她为那个他的选择,他为最后胜出的选择,于是她和他都别无选择。如此,也好。 “郡君成为弈者之后,果真下得一手好棋。”李景霆不咸不淡地道了句,语调没有半丝温度。 “不。这不是下棋。”辛夷眉梢一挑,眸眼如火,笑意若荼蘼绽放。 “这是政治。” 有教然后政治也,政治然后民劝之。道至普洽,政化治理,其德泽惠施,乃浸润生民。 谓之,政治。 和十二年正月底。年刚过,风云起。 郑家家主郑诲进谏:陈王文鸳闹事郑家,是背后受建熙公主指使,致使郑斯璎重伤。请皇帝按祖宗礼法,彻查严惩。 旋即,数十家朝臣联名上书,谏王文鸳受建熙公主指使一事,请皇帝李赫彻查严惩,以正祖宗法纪,以服下民心。 这轰轰烈烈的满朝进谏,不过是一日之间。奏折都堆到龙案上了,王家喊冤的折子才姗姗来迟。 虽然百姓都不明白,一向贼喊捉贼喊在前的王家,怎会慢了一步,平白让其他人抓住时机,把黑锅往自己头上栽。要么是王俭真糊了头,要么就是被有心人坑了笔。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王家的奏折始终晚了步,被淹没在满朝声讨的浪潮中,于是就算顶着王家的威望,这番喊冤也显得是毫无力度。 皇帝大怒。当朝斥责建熙公主,褫夺其“建熙”封号,并令其抄写佛经,闭门思过。 于是这日,当王俭从公主府出来时,不得不掸了衣袂好几番,才堪堪掸掉上面的层香灰。 “满屋子的佛香,熏死本大人了。”王俭又是抖衣,又是跺脚,厌恶得像是要把身上的虱子抖掉。 一旁的王皇后看得噗嗤声笑出来:“哥哥这么讨厌礼佛的?我大魏举国信佛,哥哥平日也多番礼拜。可如今这番做派,若是被旁人捅出去,又得惹出风波来了。” “那是人前。人前装出那样子,人后也就你我,我真信还是假信,你还不知?”王俭气急败坏地瞥了王皇后一眼,“佛祖满口都是因果轮回,善恶有报。像老夫今生作为,老夫自己清楚,死后横竖要剥皮下油锅的。这佛祖注定了是对头,我凭什么还要供奉他。” “今生作为,善恶有报。原来哥哥心里,自己也清楚的。”王皇后似笑非笑地一勾唇,当先坐进了王府的马车里。 “人人都道我狂,却不知我为自己,已备好了坟墓。大丈夫一世,活当无悔事,地狱又何惧。”王俭低声呢喃两句,便也钻进了马车里。 唯有这句话被晚冬的风吹散,除了雪被下的青苔,并没有谁听清。 马车悠悠行驶在长安官道上。冬末的雪势已经了,车辙滚过露出的石板路,轱辘声清晰地传出半里远。 马车里,王皇后拥着汤婆子,舒服地半眯着眼:“哥哥方才去看了建熙,作何打算?” 王俭坐在王皇后对面,随着马车的颠簸,也打着懒盹儿:“还能如何,皇后是离她最近的,汝心里难道没计较?” 王皇后笑了笑:“哥哥已经弃了文鸳,如今怕是又要弃建熙罢。多弃一颗棋子,少弃一颗棋子,又有什么区别。” 最后一句带着淡淡寒意的话,却只换来王俭嘿嘿一声低笑:“皇后是聪明人。对于李建熙的心性,你是养她长大的,老夫瞧得清楚的,你只怕瞧得更清楚了:此女是条毒蛇。只认利益,不认人心的毒蛇。” 王皇后没有丝毫诧异,依然风平浪静地笑笑:“为了换取嫡公主的富贵,将毒药端给自己娘亲的人,若不是条毒蛇,都没人信的。本宫当年过继她,本就是招风险极大的狠棋。换取了最得力的臂膀,却也要时时担心,这条毒蛇反咬自己口。” 第三百零九章 留下 王俭点点头,微微眯了眼:“不错。如今我们王家害得她丧失帝宠,连封号都没了,曾经被她视为依附的王氏,反倒成了连累她的剑刃。你,老夫能不担心,此女临阵倒戈,将匕首对准王家么?” 王俭顿了顿,瞥了眼王皇后的表情,见后者始终笼着汤婆子打盹,好似在听着无关人的事儿,这才沉沉续道。 “终归不是亲生的,到底只是棋子。皇后养了她这么多年,如今要弃车保帅,应当知道如何做罢?” 王俭的一双鹰眸,灼灼如电地盯着王皇后,放佛后者只要露出半点不忍或怜惜,他袖中指使影卫的号令便可随时发出。 然而后者似乎更清楚,自家哥哥的脾性,只是悠悠抬起眼帘,顺势还打了个哈欠:“此女跟了我十年,知道的王家机密不少,若是直接逼死她,怕她狗急跳墙,反倒不利于王家。不如就用最挑不出错的祖宗礼法,杀她个刀过不见血。” 王俭眼皮子动了动,不过瞬间,就明白了王皇后的心思,满意地颔首道:“一切听皇后做主。到了。” 随着最后两个字,马车兀地一顿,厮的清喝从帘外响起“王府到了!请娘娘,大人下车!” 旋即是府门前如游龙般恭候的随从丫鬟,齐刷刷躬身行礼“恭迎大人回府!皇后娘娘千岁!”,遂有两个厮上前来,跪倒在马车前,充当个下马脚垫。 王俭踩着那厮背下了马来,然后才是丫鬟扶了皇后下来,二人甫一站定,一抹锦衣华彩的倩影立马迎了上来。 “给义父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并未听得宫里省亲圣旨,怎的皇后娘娘屈尊莅临,临时拼凑的寒酸仪仗,倒让娘娘见笑了。”郑斯璎屈膝一福,笑得娇粲。 王俭似乎心情不错,彼时还沉的发青的脸,也稍稍缓和:“斯璎丫头,老夫已收你为义女,命你搬到王家,待遇都等同王氏嫡大姐,你还叫甚皇后?” 郑斯璎也是个冰雪聪明的,立马带歉地赔笑道:“是斯璎愚钝,生受义父厚爱。皇后姑妈,此后便该唤皇后姑妈。” “诶——”王皇后也貌似亲昵地应了声,亲热地执起郑斯璎的手,“本宫此番回府,不是省亲,纯属家事。你搬来王府多日,本宫都还没来看望你,于情于理都不妥。于是今日趁着带你义父去探建熙公主,便顺道一块回来,同你见个姑侄礼。” 王皇后又连声让丫鬟奉上礼物,郑斯璎也回了礼,笑语盈盈,春风和煦,一派族亲和睦的温馨场面。 场面礼过完了,郑斯璎才一边把王俭和王皇后往府里迎,一边挽着王皇后的手,似笑非笑道:“方才皇后姑姑,建熙公主?斯璎斗胆,这话怕是不妥罢。公主已被褫了封号,只能唤作六公主,又哪里有建熙公主。” 王皇后一愣,但只是片刻,就不在意地拊掌道:“是本宫疏忽,该打该打。公主已被褫了封号,只有六公主,哪里有建熙。” 郑斯璎又瞥了眼王俭的反应。见后者亦对她噙笑点头,她才露出了粲然的笑意。 不过简单的一句话,二人的反应和态度,她就试探出了棋子的弃用。 王文鸳弃了,李建熙弃了,如今,最后胜出的是她郑斯璎。 只为和那株辛家紫玉兰最后的对弈,她也必须是最后的胜者。 “六公主的事不就多论了。唆使文鸳,咎由自取,她的下场也怪不得国有国法。”王俭打了个哈哈,转向郑斯璎的目光,转瞬就浮起了笑意,“斯璎搬来这几日,在忙些什么呢?可有哪里不习惯,或者缺些少些。” “生受义父挂念,斯璎一切都好。”郑斯璎连忙屈膝一福,看似惶恐又温驯,“不过是陪着义母,处理些府中杂事。比如年过完了,年礼收了一堆。库房堆不下,义母便腾腾其他房间,于是搜出这个东西来。” 郑斯璎使了个眼色,便有丫鬟呈上个物,奉到了王俭和王皇后面前。 是个玉质项圈。只有半截。劣质的浊玉,断口也参差,俨然是不经意摔碎,残留的泥印都带了年头。 是个赐给女孩的项圈。只是不知另一半,是不是被带去了地下。 王皇后眸色一闪,脸色有些异样,不自禁看向了王俭。 王俭则是一滞,瞳仁些些失去焦距,似乎陷入了什么回忆。 郑斯璎敏锐地捕捉着二人表情,语调半丝波澜不起:“这是从义父住处的厢房翻出来的。虽是个残次品,也不见得金贵,但好歹是义父住处翻出的。义母和我都不知如何处置,便来寻义父问个明白。” 王俭的嘴唇抿了抿,没有回话,王皇后倒是秀眉一蹙,轻蔑地摆摆手:“什么破烂玩意。被下人整理东西时混进去的罢。赶快扔了,放在那儿,寒碜我王府贵气。” 王俭的嘴角更不自然地抿紧了,却依然没有回话。 郑斯璎瞥了他一眼,佯装向王皇后一福:“斯璎这就命下人扔了……义父?” 郑斯璎的话头戛然而止。王皇后也懵得没缓过神来。原来王俭蓦地丢下二人,独自负着手往府中走去。 只是那步伐略有踉跄,挑起一国富贵的身躯,第一次有些伛偻。 “留下。” 简单的两个字从雪风中传来,带了浸人的凉意,和些些的不真实感。 郑斯璎和王皇后面面相觑,同时一愣:“您什么?就这个破烂东西?” “留下。” 王俭只重复了两个字。沙哑的语调,鬓角的白发,竟透露出了年过半百的苍老。 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这五姓七望,九州为首的煊赫,都几乎掩盖了一个最简单的事实: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将老之人。 或许也是个普通的父亲。却也仅仅是或许罢了。 彼时还热闹嚷嚷的府院顿时安静无比。只有王俭独自离去的茕影,还有郑斯璎收好半截项圈的沉默。 流年往事不可堪。欲语还休,乍然回首,多少恩怨都作土。 和十二年二月。冬将末,春蛰酝酿。 大明宫圣旨:新岁庆尽,皇子离京,返回各自封地,遍洒皇恩九州。 于是因新岁聚于关中的十数位王爷,开始陆续启程离京,再历山水迢迢,返回自己的封地食邑。 这一番声势浩荡,诸王仪仗华彩不必细,只是百姓诧异,风头正盛的王家格外规矩,诸王返程都无比顺利,并没有人为的磕着绊着。 朝堂皆传:王家是于李建熙一事上吃了亏,爪牙也就收敛了,眼睁睁放诸王回程平安。 第三百一十章 赐宝 风流野史传,棋局暗流涌,但王家没出来表态,大明宫也依然是傀儡皇帝,议论也就渐渐消停,油盐还是酱醋,日子都一般过。 二月初。长安雪停,春风含暖,辛夷伫立在御沟边,看着柳稍头抽出的绿穗出神,丝毫没留意郑忠已唤了她几声了。 “怀安郡君?怀安郡君,请往这边来。皇上在御书房候着呐。”大太监郑忠虽有些不耐烦,但念着辛夷这阵子的风头,也就生生挤出满脸笑意。 “这可麻烦了,麻烦了。”辛夷呢喃几声,眼珠子还凝在柳穗上,好似睁眼就打盹了过去。 郑忠叹了口气,不得已把拂尘往辛夷面前晃了晃:“郡君还是快随奴才面圣去罢。这柳穗有什么好看的,便是回来再看也不迟。若是耽搁了圣意,龙颜大怒,可就是不好了。” 一只早春的燕子滋溜声滑来,勾得那柳枝一阵颤儿。 “哟。这燕子倒来得早。”辛夷这才缓过神来,目光转向了郑忠,“郑公公,皇上召见我,是为何事?昨日接圣旨,今日便面圣,本郡君从昨晚想到今早,眼珠子都没阖个,想到方才走神了,也没想出个缘由。” 郑忠嘿嘿一笑:“皇上的意思,我们作奴才的,不敢猜也猜不着。郡君还是随奴才速速面圣,疑问自有分晓。” “罢了。公公前面带路罢。”辛夷摇摇头,清了清脑子,这才踏着绣鞋,随郑忠往御书房去。 而当御书房的门打开,郑忠的通报响起,跪在了金砖地板上,面前瞅着那皇帝,辛夷的疑心才稍稍放了下来。 李赫是噙笑的。很纯粹的笑,并没有正话反的意思。 那至少这圣意召见,就算不是好事,也绝不会是坏事。 “臣女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辛夷敛裙下拜,行云流水,当郡君当久了,人前礼节她闭着眼,都能玩得一套一套的。 李赫和辛夷的交情也不短,自然也瞧出了这点,于是他直接笑了出来:“你这丫头,有个位份压着,果然野路子收敛了,话做事还周全了。” 辛夷微微往后一瞥,见御书房的房门并没关上,四下的丫鬟太监一溜圈,除了暗中的锦衣卫,此地满满当有数十人。 辛夷微诧。这排场做得规矩,那李赫端的就是皇帝架子,而不是她认识的李赫。 辛夷果断润了润唇,端起副温驯敬畏的臣子样:“皇上笑了。臣女深受皇恩,位列四品,便是为闺中典范,行事话更当自省,万不敢有丝毫疏忽。” 李赫笑意愈浓,他虚扶辛夷一把,朝侍立在侧的郑忠瞥了眼:“宣旨罢。” “奉承运,皇帝诏曰:怀安郡君辛氏,行合礼经,言应图史,法度在已,靡资珩佩。特赐紫如意一把,宜令所司,择日宣赏。钦此。” 最后两个字被郑忠拉长,公鸡般的嗓音嘹亮,震得殿檐下的残雪簌簌往下掉。 旋即一个紫檀盒子被奉到辛夷面前。“恭喜怀安郡君”的声音此起彼伏。 盒子里一柄紫如意。极品紫玛瑙,宝光瑞气如云,如意还被刻意雕成了玉兰的模样,一枝紫玉兰,顶端含苞待放。 无论是材质还是做工,这柄紫玉兰如意,都算是价值连城。 皇帝李赫赐她宝来了。一出手还是大手笔。 辛夷收回目光,接过谢恩,似笑非笑地看向李赫:“臣女斗胆,敢问皇上,这柄紫如意,赏的是臣女闺范佳德,还是那张公主奏折。” 这番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旁人听得稀里糊涂,李赫却是眸底一缕精光划过。 他缓缓从龙椅上起身,走到辛夷面前,俯下身来,刻意压低了语调:“为了那张奏折。不管你私心为何,但打了王家气焰,让诸皇子返程顺利。前者朕作为皇帝赏你,后者朕作为父亲谢你。” 辛夷一笑。果不其然。 这番突如其来的赏赐,无非是李赫的谢礼。谢她搧了王俭脸面,保了诸王一路平安,顶了“圣意时常赏赐外命妇宝器”的惯例,放在外面去也并无不妥。 “如皇上所,臣女所为只是私心。其余的顺手帮了谁什么,也不是臣女本意。平白卖个乖罢了。”辛夷抬眸,言语温驯,直视李赫的目光却无丝毫躲闪,“只是诧异皇上,到底是皇上,赏赐都是宝物又宝物。估计是从今年年礼中,随手抽了件出来罢。” “哟,这么个值钱东西,你辛夷还嫌俗了,看不上哩。”李赫似乎第一次听到有人嫌弃赏赐,不由朗声大笑起来。 郑忠并一干宫女太监也笑起来。他们只当皇帝心情好,若放到平常,这点玩笑话,就足以被扣上“大不敬”的帽子,死到渣子也不剩。 李赫笑够了,才复俯下身来,凑近辛夷跟前,脸色忽的有些异样—— “再是俗物,也是从朕手里出来的,也是顶了皇恩的名头。好好使用,日*后或能救尔一命。” 意味深长的话。辛夷瞳孔猛缩。 李赫眸底一划而过的精光,像是刺穿夜色的闪电,乍然间雪亮得,让人不敢直视,让人忘记了,他还是那个五姓爪牙之下的傀儡皇帝。 辛夷压下心底的震彻,再次抚摸紫如意的指尖,带了郑重和感激,她信李赫这赏赐不仅仅是谢礼,也信他这句话绝不是兴起。 正如她的直觉:潜伏渊底的龙,才是最大的掌控者。 “谢皇上恩典。吾皇万岁万岁万万。”辛夷正色拜倒,三拜九叩,行了君臣大礼。 “跪安罢。”李赫摆摆手,常年积病的苍白脸,浮上了抹倦意,立马有捧着膳食参汤的宫女簇了上去。 “再贺怀安郡君。郡君这便随奴才出宫罢。”郑忠也适时宜地上来,向辛夷打了个千,笑意藏也藏不住的讨好。 “有劳。”辛夷起身,自有宫女捧着紫如意跟着她,她只需当个甩手掌柜,跟着郑忠出了御书房,往朱雀门行去。 宫道蜿蜒,东柳拂春,早归的燕子一溜烟黑线,携带来三月的春风。 辛夷和郑忠一前一后,身后跟了个捧宝的宫女,脚步声踏过青石板,未化尽的积雪留下了一串深浅窝子。 “郑公公是被郑家送进宫的?”辛夷有话没话地捡着。 “奴才这不就顶着郑姓么。不错,奴才原是郑家家生奴才,被郑家送进宫,这才一路打拼上来。”郑忠的脸色浮起了抹追忆,微微吁着气道。 第三百一十一章 认罪 辛夷点点头,古怪地一笑:“那郑公公心里的主子,到底是郑,还是李?” 这暗藏锋芒的话,一不心就掉进坑。半个字不注意,前是忘本,后是大逆。 辛夷不是故意和郑忠过不去。她和这四品大太监,不算怨也不算恩,但她还记得她得李赫第一次召见,郑忠来辛府宣旨时的嘴脸。 忙时松松指尖就忘了他,但闲下来也不是不能刺一刺。 郑忠立马一脸惶恐,一连作揖打千道:“郡君这话得,折煞奴才了。奴才吃着哪碗饭,心里就念着哪位主子。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不是。” “郑公公这番理俗是俗了点,但听来是没差的。只是以后李家和郑家,或者李家和五姓清算,公公可得提前把队选好了。” 辛夷话里有话地道了句,自然又唬得郑忠连连作揖,也不知是听明了装傻,还是根本没听懂。 辛夷收回目光,懒得和他计较,大头的都还顾齐,苍蝇蚊虫指缝宽点,也就过去了。 然而这目光一转不要紧,视线里却刚好捕捉到另一抹身影。 “公子?”辛夷脚步一滞,下意识地愣住。 “奴才见过棋公子。”郑忠倒是机灵劲儿快的,立马跑步迎上去,打了个千儿。 来者正是江离。依然是丰神俊秀的眉眼,衬着冬末的红墙残雪,更添出尘之气,酝酿中的三月春风拂起他墨发,为那寒星般的眼眸染上了抹温润。 然而他似乎又有哪点不一样。常日喜穿素衣轻袍,衣饰清简的他,今日平多了分贵气。连云海水飞廉衔芝玉锦袍,系着碧玉红鞓带,因着冬末雪还未尽,外面还搭了件青皱绸一斗珠的羊皮大氅,派头算不上奢华,但也是通身的长安富贵。 偏偏这富贵到他身上,只让人觉得贵,青山绿水的干净贵气,并没有半分富的铜臭味。 辛夷轻讶一声,噙笑朗声道:“公子今儿是得了几百金的赏钱,连衣着都出手大方了。看来新岁搬空了西市,倒也没冤枉公子。” “棋公子。”郑忠行了个礼,机灵的眼珠在辛夷和江离身上一滚,就自觉地退到了老远的檐下。 但这点机灵,因为太明显,倒让辛夷尴尬起来。 “公子是被大明宫贵人召见,来下棋赚赏钱了么?这雪路滑,都还赶着来弈棋,可见长安米贵不是骗人的。”辛夷连忙打趣了句,用揶揄来掩饰正在加快的心跳。 江离眉梢一挑,唇角荡开丝微至不察的笑意:“本公子是来辞行的。因有江淮棋友相邀,故要离京月余,特来向皇上辞行。” “向皇上辞行?”辛夷噗嗤声笑出来,“公子棋下得再好,也不过是平民。到底有多大脸面,离京都要皇上挂心的。” “我常奉圣意进宫,与皇上对弈。抛开尊卑君臣不论,也算半个棋友。离京自然要禀呈一番,省得这期间皇上棋瘾犯了,没地儿找人去,还治我个大不敬。”江离娓娓道来,语调清淡。 辛夷略略思索,觉得并无不妥。 棋公子离京,向皇上禀明,也好过彼时找不到人,被栽个怠慢皇帝,糊涂就惹了罪。至于是不是太拿自己当回事,凭那名震下的棋道,也勉强得过去。 辛夷掩唇一笑,伸出根莹指,挑了挑江离大氅边的滚风毛:“于是穿得这般贵气,来压个场子么?” 女子笑意晏晏,眉眼如水,挑起的那根细长的指尖,又平添一股俏皮。 江离眸色一深,忽的上前一步,压低了声调:“你喜欢么?” “公子又胡话了。你不是来见奴的,奴喜不喜欢干何事。”辛夷轻啐一口,咬着下唇,无声就红了耳根。 她实在觉得,眼前这棋公子,狡猾得很。 什么事儿都能扯到那个事儿。偏偏还对着她的症,如同猫爪子挠心尖,轻轻挠半下,就痒得不行。 冬末残留的霰飘到辛夷鬓角,放佛携来待发的三月暖,让辛夷眸底泛起了粼粼的两汪春水。 “无论公子作何打扮,都是极好的。紫卿眼里只瞧得公子,又不是那身衣衫。” 辛夷轻道出一句,蚊虫般的细音儿,却如钟磬撞在江离心尖。 喜得他都有刹那的眩晕。 “当真?”江离再上前一步,神色带了分急切,“无论皮囊蚩妍,无论贫穷富贵,你眼里瞧着的,都是我么?” 这句太过露骨的话,偏偏语调还不,离得近的宫女太监听了个一清二楚。 窃窃的笑声顿时响起。连铁着脸面守护宫门的侍卫都翘了嘴角。 辛夷顿时大窘。光化日之下,巍巍宫阙之中,她还端着怀安郡君的架子,就被江离一句话给打回了原型。 实在是可恶。 “公子自重!旁人儿都瞧着,此乃宫城大内,本郡君岂容你胡言乱语。”辛夷后退两步,连连跺脚,竭力装出满脸威严。 红透的耳根却出卖了她的心虚。 江离玩味地瞧着抹绯红,默默地听着这番训,很是陶醉地轻吁了口气:“郡君如今是长安城的红人,只怕旁的平民还没得听。郡君再多斥两句,本公子听得心里舒坦。” “你!油嘴滑舌!”辛夷轻啐了口,转身就走,只因她脸颊的红晕已经烧得滚烫了。 若是再不走,这红霞迟早会露了馅。那她怀安郡君的脸又往那儿搁。 棋公子脸厚,厚得比城墙还多几分。她怀安郡君却是脸薄得若薄纸。 一薄一厚,一进一退,这场情局里的博弈,当真是步步惊心,比下棋局还要精彩几分。 “郡君留步!生失礼,望郡君恕罪!”江离强忍着笑意,故意急喝几声,脚步飞速地追了上去,顷刻就把朱雀门的宫女侍卫甩在脑后。 辛夷自然也听清了,这装腔作势的“认罪”。 她在前头走,并没回头,嫣红的笑意却是在眼角绽放:“这个棋公子,怎恁地变化多端?一会儿是个冷脸的清贵公子,一会儿又是个嘴上抹油的无赖。” 辛夷低低自言自语,绣鞋却故意放慢,有意地等着身后那公子兼无赖追上来。 二人俱心有灵犀般,拐入了条僻静的宫道,四下只见得红墙琉璃瓦,檐下叮咚融化的冰柱,春草酝酿,人迹罕至。 辛夷驻足,用鞋尖去勾雪被下冒出来的青苗,直到身后的脚步也停驻,她才婉婉开口:“棋公子不是要请本郡君治罪么?这跟来倒是快,从来没见人,认罪都急着往前凑的。” 第三百一十二章 相思 “因为是你给的罪,本公子心甘情愿。哪怕是一杯鸩毒,但见是你的手端来的,本公子也甘之如饴。”江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了些些沙哑,听得人心发倦。 辛夷咬了咬下唇,才消下去的红晕又蹭一声冒了上来:“公子喝醉酒了不成?话颠三倒四,什么毒什么饴,教本郡君听糊涂了。” 江离轻笑一声,兀地往前几步,转到了辛夷面前,鼻尖都快碰上,唬得后者连忙倒退几步。 辛夷头都不敢抬起来了。却又微微歪着头,觑着如水的眼眸偷瞧江离。 “卿卿,我要去江淮。要走月余。” 江离忽的郑重了颜色,星眸噙着两团火花,灼灼地瞧着辛夷,瞧得炽热又温柔。 辛夷慌忙收回目光,脸上的红晕愈烫,咬着唇啐出几个字:“我知道。你去会棋友。” 她自称“我”,而不是“本郡君”。 江离唇角一弯,眉眼温润:“我想你。还没走我就开始想你了。” “我知道。”辛夷只回答了三个字。她浑身的力气放佛都在流逝,教她手脚发软起来。 “你要想我。每时每刻都必须想我。”江离略略加重了语气,噙着分生上位者,不容置疑的威严,“必须。” 明明是强迫人的话,却并不教人讨厌。反而柔情千转,缱缱又绻绻。 辛夷心底顿时一阵喜,喜得她就算再端架子,也不禁笑意蔓延:“这事可由不得公子。你在江淮千里之遥,奴在长安子脚下,公子如何知我,是思与不思。” 江离眉梢一挑,佯装发怒,蓦地拂袖转身过去,满脸的春风顿时结了冰。 “既然山水迢迢,那就随你意。本公子也不愿强迫人,倒是强扭的瓜不甜。” “诶!公子!” 辛夷没辨清真假,下意识地就急了。她慌忙伸出一只素手,兀地拉住了江离半截衣角,又是羞又是悔地摇头。 “嗯?” 江离只咬出了一个字。简单的一个字,微微上扬的尾音,被他得风月无边。 可他偏偏没有回身。似乎故意地晾着女子,感受着她主动抓他的衣角,那片刻间的岁月温柔。 辛夷的头都快低到胸前了。她攥紧衣角的指尖迟疑片刻,嫣红的眸底划过抹坚毅,便轻轻拉过那截衣角,上半身顺势就靠了过去。 她倚在了江离背部。 江离没动。任她倚着。 没谁知道辛夷此刻的心慌意乱。正如辛夷也看不到,江离那一瞬间,乍然烧红的冷脸。 二人就这么静静地倚靠着。残雪无声,春风不渡,枝头凋零的梅花被风儿一吹,簌簌地坠落似雪。 “我会想你。你走的每一,我都会想你。绵绵思远道,无穷无尽头。”辛夷轻声呢喃,男子宽厚而干净的背部就在她颊边,熟悉的沉香将她萦绕。 她是那般心安。心安到这些直白的话,好似也自然无比。 他不在她身边。她想他。就这样。日日思君不见君,思之若狂。 江离忽的觉得,一阵倦怠涌上心头,他不禁轻叹一声:“好。但愿君心似我心,无穷无尽头。” ——尘世辗转颠沛,棋局心悸诡谲,却独独在你的面前,卸下满面风霜满身尘,远方故人归,岁月静好如斯,赌书泼茶香。 “要去多久?”辛夷蹭了蹭江离背部,像只晒太阳的猫儿,蹭着主人的怀。 “月余。”江离发现自己必须要深吸气,才能压下心底腾起的秾烈,秾华似桃李,夭夭若炽火。 “早去早回。回来要第一个告知我,第一个来见我。”辛夷学着前时江离的语气,加重了后两个字,“必须。” “好。”江离心底的秾烈乍然炽盛,让他再也架不住冷脸面,摆不出肃做派,兀地化为满眸的温柔如海,将他整个人湮没。 他蓦然转过身来,一把握住辛夷攥他衣角的手,顺势将女子拉入了怀里。唬得后者有乍然惊吓,却是乖乖地没有丝毫反抗。 “我不在的日子,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江离手上的力道些些加大,紧紧地抱着辛夷,放佛要将她融自己血脉里,“不要热着,不要凉着,好好珍重自己。” “好。”辛夷觉得自己快透不过气来了。这般密实不透风的温柔,让她虽然有些吃痛,却还贪心地不愿远离。 她伸出手,抄到后面,覆上了江离背部。他拥着她,她也抱着他。 “不许看其他男人。只能每想我,脑海里只能是我。”江离轻道。郑重的话,却被他出了股孩子气。 辛夷笑了,她将头更深地埋在这怀抱里,鼻尖都是袭来的沉香,温暖又眷念:“好。日日想你,念你,磐石无转移。” 江离没有再话了。他忽的低下头—— 猝不及防,阴影投下,辛夷唬得本能地闭上眼。 然后一点温热和柔软,就印在了她眼眸上。 好似蝴蝶栖花枝,星辰吻海子,一点点晕地转,倏忽间海枯石烂。 宫道里寂静无声,只有两抹人影依偎,已经带了暖意的风儿卷起残雪,雪被下的青苗蓄势待发。 三月在望。春意汹涌。 和十二年三月。长安,春。 本该是杂花生树的季节,长安城里却是丝毫喜气都无。 只因大明宫突然颁下旨意:六公主及笄日久,勤勉柔顺,宜以婚配乃成和。又念魏与南诏素为兄弟之邦,朕念邦交谊诚,又逢南诏新主继位,特许六公主于南诏王,得佳姻,示国好。 六公主南下和亲,嫁与南诏王为妻。 据是王皇后请的圣旨。是趁春来日暖,南下之路便行,宜及早将公主下嫁,也算赶趟贺喜南诏新王登基。 随后王家王俭连同一干朝臣附和,皇帝李赫没有半丝迟疑地就准了。 圣意定于一月后。待六礼俱合,仪仗备妥,在四月初,将六公主和亲南诏。 本是十里红妆的大好事,长安城中人却心怀鬼胎。谁都看出,这桩和亲,是顶着红盖头的流放。 中原尊,南蛮贱,还是个穷山恶水迢迢,远在岭南之南的南诏。国寡民,路途遥远,就算是贵为王后,于大魏公主而言,也是自降身份的下嫁。 加之六公主才因王文鸳之事,被褫了“建熙”封号,这桩赐婚便大有泼出去的水,从此生死听的打发意味。 和亲,从来只是以女子为筹码的,政治交易。 于是,还没到四月,三月中旬,大明宫噩耗:六公主疯了。大半夜的跑出府去,不知所踪。帝后下令紧急搜寻,长安城春日惶惶。 第三百一十三章 娘亲 这日。上巳。本是杂花生树的日子,长安城却下起了雨,整个都城都被蒙在层轻绡帘后。 春雨淅沥,绵绵不绝,语调打在枝头初绽的桃朵儿上,也打在李建熙的的赤足上。 她独自一人在城郊官道上走着,浑身衣衫破烂,凝着发黑的污垢,都分不清曾经的红锦绿缎,一双绣鞋也不知丢到哪儿去了,就赤着个脚,玉足也是结了寸厚的泥盖。 她面如金纸,眼眶发青,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骨架瘦到颧骨突出,挤得眼睛往外突,愈衬得那脸挂不住五官,都要掉下来了。浑身上下露出的肌肤青一块紫一块,不知从哪里磕碰着,血和泥垢混在一起都结痂了。 她就这么走着。没有魂儿,也没有魄儿。 踉踉跄跄,一步三摇,失去焦距的眼珠徒然地瞪大,嘴里喃喃自语,雨水冲得她如落汤鸡,好似下一刻就要倒下去。 曾经的大魏公主,如今只像个乞丐。甚至比乞丐还不如。 有撑着伞路过的百姓,根本也没认出她,只是捂着鼻子加快脚步,厌厌地低骂声“女疯子,臭死了”。 然而这样的李建熙却笑了。 一步步,向南行。她正沿着朝南的官道,走向吴越,靠近金陵。 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最后走回她娘亲的故乡。 她好久不曾记起了。娘亲是吴越人。 是脚似金莲,吴侬软语靡的吴越女子。有细长的眉眼,软糯的嗓音,喜欢在发髻间簪一朵洁白的琼花。 然后向她招手,对她笑得婉婉——囡囡! 她叫囡囡。 “建熙”是她作为公主的封号,人们唤她“李建熙”,不过是拿封号当名字,教她却忘了太久,她本来的名字。 那个只有娘亲唤她的名字,那个只有吴侬软语能唤出的名字。 囡囡。 …… 春雨如牛毛,湿透了衣衫。李建熙冷得直哆嗦,眉间的死灰又浓了分,却有桃朵儿般的笑从唇角氤氲开来。 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真好。 娘亲,我回来了。 …… 她叫李囡囡。娘亲是浣衣局卑贱的宫女,父亲却是九五至尊的皇帝。一次喝醉了御酒,见得娘亲容貌和常妃有几分相似,便糊涂中,有了她。 从此浣衣局多了个婢女。 彤史上多了个野*种。 大魏却没有多个公主。 因为娘亲的身份太卑贱,生下她后,没有位份,依然挨打挨骂地在局里洗衣,连带着她也不被整个大明宫所接纳。 她从来不愿去想,自己十岁前的日子是怎么捱过来的。 …… 她的头被所谓的皇姐们按着,一遍遍浸到洗衣桶里,桶里的皂角泡憋得她几近窒息,皇姐们的娇笑声声刺耳。 “六公主是个鳖,六公主是个鳖……” 她的“皇姐”们常送她含有砒霜的“好吃玩意儿”。剂量都被拿捏得很好,不会要命,却足以痛不欲生。 “快来看贱人打滚……贱蹄子学驴打滚哩……” 连偶然在宫道里碰见自己的亲生父亲,那权倾下的帝王,也带着窘迫和嫌弃的眼神,像对待只狗般摆手驱她。 “朕当年一时糊涂,怎么就有了你来……” …… 唯有娘亲是唯一的安宁。浣衣局后面那潮湿狭的柴房,是她唯一可以笑的地方。 娘亲攒了其他宫女不要的破布屑,一点点地拼凑,重新裁剪缝补,给她做花花绿绿的百家衣,竟也能十不同样的换着穿。 “终归是姑娘家,就算条件差点,也要打扮得漂亮些。” 娘亲捡潲水桶里才刚刚倒下的剩饭菜吃,却把自己份儿的衣食和他人换几本书,拿来督着她念,把自己的月例钱攒下,给她买最上等的肉。 “我家囡囡脸如桃花,聪慧机灵,今后才嫁得好郎君。” 娘亲从来不约束她的行动。她嫌弃浣衣局的脏龊,整日整夜地跑出去玩,艳羡大明宫的繁华,不愿意回家,娘亲只会带着愧疚叮咛一句话。 “囡囡心呐。” …… 娘亲的最多的就是这句话。 似乎预见了她日后踏入这棋局,在无尽的算计里艰辛辗转,如同在荆棘遍地的夜路独行,为娘的不问她输赢,不求她富贵,只是等在家门口,叮咛这一句。 囡囡心呐。 为娘要的,只是你的平安。长命百岁,喜乐康健。 直到她将王皇后的毒药端给娘亲,娘亲也眼眸了然地抚抚她的头,只了这一句:囡囡心呐—— 娘亲不恨皇帝,不恨命运,只恨自己,无法给你想要的。 娘亲给不了你的,皇后可以。如果要一条命去换,娘亲便为你换。 只求娘亲不在的日子里,你笑颜如花,你岁月静好。 …… 于是她在这条路上走了太远,在这盘局里迷失了太久,忘了那永远笑意温糯的女子,忘了自己本来的名字,也忘了太久该如何唤“娘”了。 她太久都没有唤过“娘”了。 …… 李建熙在泥泞的官道上跌跌撞撞地走着,脸色愈发苍白,目光愈发涣散,唯独记得脚步是朝着向南走,几万里的迢迢金陵远。 她太累了。 她想回家。 她想娘亲。 想扑进那温暖如斯的怀抱里,听她唤自己“囡囡”,听一辈子也听不厌。然后自己哪儿都不去了,就陪她住浣衣局陪她捡剩饭。 什么都好。只要有她。 “娘……娘……我回来了……娘……”李建熙低声呢喃,神志不清如同梦呓,然而荒忽的眸底却绽放出最后的温柔,如同才牙牙学语的孩童。 牙牙学语。这一声“娘”。 …… 如果娘亲给了她这条命,如今她便把这条命还给娘亲。 如果棋局规则是一命换一命,那她就交上这条命,只求阎王放回娘亲。 只求娘亲您回来。 只求您带我回家。 您给我的命。 还你。 …… 李建熙骤然迸发出灿烂至极的笑意。她放佛看见官道尽头,站着位粗布衣衫的女子,细长的眉眼,发髻间簪着琼花,对她婉婉而笑,吴侬软语温糯。 囡囡。 娘亲唤她。 她该回家了。 “娘。我回来了。”李建熙伸出手,想要触碰那个女子,却觉得眼前一阵发黑,然后双腿兀地一软。 噗通一声,她栽倒在雨地里,硕大的水花并泥花溅了她满脸。 她却还是徒劳地在地上爬行着,奋力地朝那女子伸出手—— 然而她指尖碰到的,是双干净的绣鞋。 李建熙惘惘地抬眸,眸底映出把竹骨伞,一张娟秀胭脂俏的脸,她眸底勉强划过抹清醒,神色复杂地一愣:“辛夷?” 第三百一十四章 异样 “建熙公主……不,应当是……六公主。”辛夷面色复杂地瞧着鞋尖前的李建熙,香佩为她撑着伞,几乎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 这个摔倒在泥地上,一身污垢,苍白虚弱的女子,竟然是曾经风光无限的嫡公主。 “都是你。”李建熙瞥了眼辛夷腰际挂着的诰封玉印,浮起了古怪的笑意,“对不对?” 简单的六个字。前言不搭后语。 旁人听得是稀里糊涂,棋局中人却是了然于胸。 这盘棋,指向王文鸳的,指向李建熙的,甚至最后指向王家的,都是她辛夷的局中局。借刀杀人,黄雀在后,刀过不见血。 辛夷沉默,眉眼凝重。然而这种沉默,本身就给出了答案:她辛夷,是弈者。 “好棋。王文鸳走了,我也快走了,剩下的王家也快了。”李建熙从鼻翼里挤出一丝冷笑,“那日辛府门口的惨案,那只暗夜蝴蝶儿的死,你都要一一算上。” 前半句话,辛夷依旧以沉默,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后半句话,却让她眉尖一蹙,那一瞬间痛到揪心。 她怎么可以忘记,这一生都无法忘记,辛府被王家铁骑包围,震动地的哭嚎和绝望,八十余族人在“放猎游戏”下的命若草芥,特别是在她怀里停止呼吸的绿蝶。 她发过誓,血债血偿。 辛夷深吸几口气,抚平心下的波动,她刻意后退一步,避开李建熙沾泥的指尖,像躲开墙角的脏野狗,以防脏了自己的绣鞋。 李建熙的脸色骤然一僵。 这般高高在上,这般自矜傲贵,她不陌生。因为她曾经也这样对其他人。 而如今,是其他人这样对自己。 “……你什么意思……辛夷你这个贱人……棋局还没完,你别高兴太早,谁能谁活到最后……迟早会有其他人帮我要债的……”李建熙咯咯地咬着牙,就算是孱弱的眼眸,那戾气也不减分毫。 辛夷笑了。她端起怀安郡君的架子,规规矩矩地一福:“怀安郡君还未恭贺公主下嫁之喜。和亲南诏,普同庆,于国于民于皇业,都是大功一件。” 李建熙的唇角一抽搐,双目几欲眦裂开:“贱人闭嘴!华夏尊,蛮夷贱,我堂堂大魏的嫡公主,嫁去蛮子国作什么狗屁王后!还不如将我贬斥流放,也比茹毛饮血的好!瞎眼的百姓都知这是王家和皇帝联手的弃子,你却故意来恭贺我,是嫌我没死在你眼皮下么!” 华夏尊,蛮夷贱。 尤其是在万国来朝的大魏眼中,蛮国夷地都是未开化的野人所在。 出于政治的目的,送出公主们和亲,选的也都是庶出或不受宠,嫁去语言不通,生活习俗不惯,除非有特殊圣意宣召,否则终其一生都无法归乡。 多少公主悄无声地他乡作白骨,多少帝姬沦为边界冲突的牺牲品,在国与国的虎兕相争中,最终孤苦伶仃香消玉殒。 辛夷当然知道这一点。或者,她相信,王皇后和王家知道这一点。 所以从一开始的设局,环环相扣步步连,她要的就是借王家的弃车保帅,把李建熙逼到最冠冕堂皇的铡刀下。 只是李建熙提前疯了,却是出乎她意料。不过她迟早要赔上命,早一步晚一步倒也无妨。 辛夷笑意愈浓,语调温软:“公主息怒。这往后成了南诏王后,虽然日子糟心点,但富贵还是有的。反正公主,求的不就一直是富贵么。” “我求的,一直都是富贵?”李建熙重复着最后半句,凝视着辛夷的眼珠,渐渐荒忽起来。 她的指尖垂下去,浑身开始哆嗦,不知是冷的还是病了打摆子,连她齿关都咯咯作响,如同个要散架崩溃的傀儡娃娃。 “我求的,一直都是富贵……一直都只有富贵么……嘻嘻……嘻嘻……”李建熙忽的笑起来。 一边笑着一边口齿不清地呢喃什么。歪着头,浑着眼,有涎水从她唇角流出来。 辛夷眉间微蹙,下意识地后退几步,像看个怪物般瞧着李建熙,半晌没有多余动静,似乎还以为是女子的诡计。 香佩却是吓得不轻,干干地咽了口唾沫:“姑娘,前些日大明宫放话,六公主疯了。如今看来不是冤的,公主她还真是疯了。” 辛夷狐疑地瞧着李建熙,伸出半个绣鞋尖,踢了踢她的手:“李建熙,若是装疯卖傻,逃过眼下危机,你就别妄想了。你只会死得更快,我辛夷到做到。” 然而李建熙却好似没听到。她趴在肮脏的泥地上,扬起惨白的脸,高举手朝辛夷晃悠,双目呆滞地嘻嘻笑着。 “……你不要站在那儿……你挡我路了……我要回家,要找娘亲……你听,娘亲唤我了……要是回家晚了,娘亲会不高兴的……” “什么有的没的。你娘亲不是被你亲手毒死了么。你如今还要找她,只能去地府找了。李建熙,清醒点,你听到我的么。”辛夷警戒地又试探了下。 李建熙依旧嘻嘻哈哈,涎水都淌到胸前了,却还满口“娘亲娘亲”,眼神都定不住了。 辛夷忽的升起股奇怪的感觉。 那日放猎游戏,她也曾命若蝼蚁,被李建熙像个玩物般拿来取乐,人命不过是搏红颜一笑。 然而如今的她,却是手握他人命,生或者死不过是她一念之间,复仇也不过是她动动指尖。 她的心跳逐渐加速,一股炽盛的热流流遍全身,烧红了她的眼角,也点亮了她秋水眸底的一点火光,明璨地燃烧着无尽的欲望。 不过几息之间,她放佛就看到,她诛杀李建熙,提人头立威,再依计覆灭王家,站到胜者的巅峰,棋局中人对她跪拜稽首,她一笑下喜,她一怒山河碎。 她掌控众人生死,她负责判定黑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种感觉,好像很好。 辛夷觉得自己脑子有些不清醒。她却看不到自己,有一缕戾气从她眉心升起,如漆黑的夜色般覆盖了她双眸。 “姑娘……你怎么了……”旁边的香佩兀地打了个寒噤。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短短片刻之间,自家姑娘就好像变了个人。 就好像之前是辛夷,如今却是怀安郡君。 “我记得,为防李建熙神志不清,发起癫来动拳脚,我让你出门前备了把刀。拿出来。”辛夷没看香佩,她伸出一只手,语调有些异样。 有些灼热,有些急切。放佛亲手报血仇,通向了权贵巅峰。 第三百一十五章 棋榜 香佩缩了缩脖子,却也不敢多嘴,只得从怀里掏出把刀,放到辛夷掌心,一把巧的刀,却锋利可穿石。 也可刺穿咽喉。 辛夷握紧刀柄。被雨水打得冰凉的刀柄,却在掌心火热一片,若烧得发红的铁器,烫得她眉眼都被炽盛萦绕。 而李建熙依然摔在地上,口齿不清地喃喃,曾经的大魏嫡公主,如今只是她的砧上鱼。 辛夷心底的快意愈发浓了。浓到她好似控制不住自己。 “欠了我辛夷的!都拿命来还!”辛夷眉眼扭曲,狠狠地吐出句,就蓦地俯下身,执刀刺向李建熙的咽喉—— 可在她俯身的刹那,她听清了李建熙的呓语。 “……娘亲……囡囡回家了……” 孩童般的撒娇。梦魇般的干净。 刀乍然滞住。却也没收回来。辛夷就垂着头,凌空举着刀,青丝从两鬓垂下来,掩了她面容,教人看不清她是何神情。 一刻沉默,两刻沉默,三刻沉默。 辛夷没有任何动静,只是肩膀开始颤抖,不知是哭还是笑,连手中的刀都拿不稳了。 “姑娘,可是受凉打摆子了?虽是三春暖,但雨浸人骨,这么一场下来也不得大意。”香佩被唬了跳,连忙把竹骨伞往前凑了凑,关切地要去扶辛夷。 然而辛夷蓦地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香佩,记得大明宫流言,建熙是毒死了自己娘亲,才换来了嫡公主的名分。” 香佩一愣:“不错。虽没有人证实个,但流传这么多年,想来八九不离十。” “对呐。毒死了自己娘亲,就算换来富贵权利,应该心里也是不好过罢。不算此后沦为王家棋子,又是番明里看不见的可怜。”辛夷缓缓直起腰,同时收回了那把刀。 “常理论,当然是这样。但姑娘不是常,棋局中唯有利益,断不能以常理论。”香佩糊涂了。 “不错。他们是这样,但我不愿这样。或者,我不愿今后,成为那样的人。”辛夷终于抬起头来,青丝从鬓边一溜到肩后,重新露出她容颜。 秋水眸,远山眉,瞳仁明澈得,好似能看到人心里。 香佩终于吁了口气。她还是不知发生了什么,却知道自家姑娘,到底回来了。 “然而我方才,却差点失去这份怜悯。”辛夷也吁出一口气,一口太过炽盛的浊气,“差点成为他们一般的人。” 辛夷有些后怕。刚才的自己太陌生了,像掉进了个锦绣华梦里,梦背后的虱子都当宝贝。 她差点失去了自己。被权力仇恨力量蒙了眼,成为棋局无数势力中的一方,却再无法做回辛夷。 “好险。”似乎是乍然的灼热冷却下来,辛夷额头都浸出了冷汗,“不过自己走一遭,才是真正明白,那些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果然是,太诱人,稍不留意就脏了手,然后一步步错下去。” 辛夷收好刀,拭了拭汗珠,双眸重新明亮起来:“连我,也都几乎着了道。还好,最后到底也出了来。七*情六*欲,我难免俗,好在还记得祖母的话。” 最后那一刻,辛夷心底想起的,是辛周氏的教诲,好似自动跳了出来,像铜钟般要把她震醒。 棋局终点,大义不可忘。 大赢不赢,眼眸常澄澈。 “多谢祖母教诲。今儿才真是记下了。”辛夷面朝辛府的方向,郑重地俯身一揖,瞧得香佩觉得,她是不是着了魇。 “姑娘这是怎么了?又是胡话,又是作揖的?”香佩几乎要伸出手来,去摸摸辛夷脑门,“这事儿到底该怎么了?” 香佩朝李建熙努努嘴,辛夷这才想起,还有个正主儿摔在泥地上。 李建熙已经没个人样了。 浑身雨水泥水泪水混作团,肮脏的衣衫散发着股酸臭,披头散发,脸如死灰,眼神完全没了焦距,却还是一边呢喃,一边往南爬着。 “因果轮回,善恶有报。这场棋局向她要的债够了,又何必睚眦欲报。”辛夷叹了口气,摇头道,“反正这样子,也活不长了罢。” 香佩笑了。连她也不知哪里来的欢喜,反正这样的话这样的姑娘,就瞧得人心舒坦。 “那姑娘回府罢。这雨还得下阵,彼时泥地泞了,倒不好走了。”香佩往前递了递竹骨伞,看向了回城的官道。 辛夷最后深深看了李建熙一眼,便也点头,转头离去。 这一幕落在旁边的老者眼里,激起了淡淡的笑意。 “这娃娃有些意思。刀都送到跟前了,最后也没砍下去。”老者捋着山羊般的白胡须发笑,白鬓边的一朵桃花直颤。 白发簪花,桃花朵朵。 一旁的凤仙看不下去了,佯装嫌弃地瘪嘴:“师父,能把您老的桃花摘下来么?都六十好几的人了,还学公子带朵花,别扭不别扭。” “六十几怎么了?还不能俏了?若是不俏点,姑娘怎么上钩呢?”老者很是有礼地一挺肚子,“你这辛夷娃娃有趣,老夫上前勾两句如何?” “师父!”不满无奈带着警告的惊呼响起,有凤仙的,还有另一旁一个男子的。 男子不是别人,赫然是伏龙先生,柳禛。 他和凤仙一左一右,两边搀着老者,却有意隔了距离,似乎有些别扭,眼神都尽量不对上一块。 “笑笑。这娃娃是姓江子的。老夫就算耍得来俏,也不敢惹那个冷面煞神。”老者打趣地摆摆手,佯装害怕的瞪眼,“老夫不过是,想把她编入棋榜罢了。” “棋榜?(注1)”柳禛和凤仙同时一惊。 他们身为老者的弟子,不是不知棋榜为何物。而是诧异老者那么轻易的,就把辛夷列入了棋榜。 需知棋榜榜上人,每个都考察数年,要么是盖棺定论,要么是声名显赫,还没有哪个如辛夷,不过是出了些风头,就一眼被瞧中入榜。 “师父得皇上密召,三十几年来行走南北,编制棋榜,以为史鉴。此榜事关重大,就算辛夷有些名头,但是不是再考察几年。”柳禛正色一揖。 “不错。辛夷有些有趣,但终归只有十六岁。往后成什么样的人还未定论。这么早就入榜,是不是太草率。”凤仙也蹙眉成团。 下为棋,博弈成局。此名:下棋。 棋局有,弈者有,英雄百出,豪杰并起,自然也有一份榜单,将诸人列入定论,作为一代风云盛世的见证,也是一朝择臣拜相的参考。 不断推陈出新,时时增添删补。上榜者若不是王侯将相,至少也是响当当的人杰。 注释 1棋榜:阿枕爱红楼。有仿红楼成分。所以棋榜也仿金陵十二钗。考据党勿喷。 第三百一十六章 选王 棋榜。 这是份不存在于大魏明面上的榜单。因为它只是历朝历代,在诸继位新帝中流传,被皇室奉为绝密和至宝。 曾有某代皇帝对此榜无比推崇,专门修建凌烟阁,将榜上人画像陈于阁中,对外宣称是于国有功之人,只有行家才知,那都是棋榜榜上人。 而此榜今朝传到李赫手中,编纂重任就交给了这老者。 然而这受帝王大任的老者,却只是扶着鬓边桃花,笑得老不正经:“不用不用。以前虽是考察中,但经此一事,老夫已决议上榜。连定论都想好了。” “是什么?”凤仙和柳禛俱俱生疑。 老者的眸底忽的迸发出精光,恍若划破暗夜的闪电,灼灼地令人不敢逼视,一股光风霁月的浩然之气,同时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棋不棋。”(注1) “什么拗口的?”凤仙和柳禛一愣。 “棋不棋。”老者再次重复了句,很是满意地捋须笑了。 棋,不棋。 以棋者手段,弈不棋之心。 而正因为无棋局之心,所以才能无往不胜。一黑判输赢,一白定胜负。 不作为棋局任何一方,此乃不棋。却能主宰任何一方的生死,此乃棋。 是故,棋不棋。大赢不赢。 柳禛毕竟是伏龙先生,脑袋略微一转,就回过味来,敬佩地一叹:“好一个棋不棋。却是最符合辛夷的。不争名,不夺利,无所谓位极人臣,看似不像个下棋的,却反而能下出最妙的棋。” “因为棋局各方没有绝对的强,也没有绝对的弱,不过都是互相牵制,互相利用。利益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如同个密密匝匝的铁墙。”凤仙也渐渐回神了,“而辛夷,就像是铁墙中的蚂蚁。看似弱,却得自由,反而关键时,能有定局之力。” 老者听着两个徒儿的讨论,拨弄着桃花笑意愈浓:“老夫忽的想起李景霆这子,过的一句妙话:棋局中都是要么黑要么白,唯独辛夷,是颗灰的。倒向黑的,黑的强,倒向白的,白的强。” 世之道,曰制约。黑白平衡,善恶犄角。如同秤杆的两端,互相牵着在差不多的高度。 却唯有一种人,是筹码。 没有黑白之分,也无善恶之锢,筹码投向黑方,黑方的秤盘往下压,筹码投向白方,白方的秤盘便往下。 老者深吸一口气,眸底精光熠熠,“棋局中有流言,此局的最后,会是双龙夺珠。正如榜上已经显出了征兆:两个男子,同为王选。帝王之选。” “而辛夷,是选王。选定帝王之人。” 简单的一句话,听得人心惊肉跳。无论是“帝王”还是“双龙”,都透露了太多的机,尤其是那选王二字,更是一语成谶。 不是帝王之选,却可选定帝王。 没有龙冕加冠,却能为他人带上龙冕。 多年后,风云涌,双龙弈皇业,红颜定王权。 柳禛压下心底的惊涛骇浪,所谓机不可泄露,身为喜怒可兴亡的伏龙,他心底勘破的事太多,但出去的却太少。 敬治人。王道是,棋道亦是。 老者却不管两个弟子脸色几变,他掏出本普通的集子并狼毫,就着雨后泥水为墨,在集子某页歪歪斜斜地写下—— 辛夷。棋不棋。释:选王。 依稀还可见得翻开的页面,露出其他的几个榜上人。 绿蝶。棋英。释:丹心。 李景霂。棋殇。释:浪子。 李景霆。棋王。释:王选。 …… 凤仙凑过脑袋去,一个个瞧着,怪有趣地异了:“绿蝶足当此名!李景霂是浪子?也对,先没了娘,又被爹送走,在没有答案的命运中彷徨至死。确实像个浪子。李景霆是王选,等等,他也是王选?” 两个王选。一模一样。只是最后个名字被凤仙掐灭在喉咙里,似乎有什么顾忌不愿出来。 啪一声。 老者阖上集子,佯怒地瞥了凤仙眼:“机不可泄露!就算你们是我弟子,听个只言片语就罢了,这本集子休想偷看!两个王选怎么了,这棋局最后,不就是双龙么?” 凤仙恍然大悟,有些窘迫地笑道:“是徒儿糊涂,忘了这茬。双龙夺珠,自然就有两个王选。而辛夷便是选王。师父编纂棋榜几十年,眼力劲果然毒得很。厉害,厉害。” 前半句,老者还装着怒气,后半句,却让他张老脸顿时笑成菊花。 “你以为你师父是谁?是下第一奇人的百晓生!教出了你这个伏龙,还有那边个神医,能不厉害么!” “前半,徒儿没异议。后半,徒儿可听不下去了。”老者话音刚落,柳禛立马带着抹嫌弃,接了话进来,“百晓生,俩高徒。外行以为是您老厉害,可内行才知实情,您老根本没教我俩什么。不过是提供个学堂,不要钱的书籍,顶了个师徒虚名罢了。” 凤仙也顿时脸露嫌弃。 百晓生窘然反对不出。 这话确实半分错都没。乃是棋局中公开的笑谈。 下第一奇人,百晓生。据哪里奇,不上,没哪里奇,更不好。 总之这噱头很无赖,纯粹是好事者讨好他两个弟子,按着“师徒尊卑,徒有名,师也应有号”的纲常,给他随口安上去的。 毕竟伏龙先生柳禛,凤仙神医凤仙。随便拧一个出去,都是大魏抖一抖的人物。 一个看似百无用处的老者,怎么就教出了两个香饽饽,下也没人得上。 因为确实如柳禛所,百晓生只提供了住处和书籍,多的半句话都没。 后来百姓们终于放弃了揣测,而是达成了个无奈又无奈的共识:香饽饽不是教出来的。而是本来就是香饽饽,百晓生不过提供了口锅蒸熟罢了。 但也有人,就算赋异禀,年少才,打娘胎里就是香饽饽,但在其名声未显,牙齿都还没长全时,百晓生却能辨别出来。 这份识人的功力,也算的上奇了。 于是下第一奇人,奇的不是技艺,不是韬略,而是识人。 “老夫本来就是以识人称名。”这番话正从百晓生口中出,带着无赖般的沾沾自喜,“在砂砾中识出真金。本来就是真金了,还需要什么琢磨?挖出来就行了。” 挖出来就行了。 如此粗俗的比喻,落在柳禛耳里,让他的眉心不禁抽搐了下:“师父什么都是对的。只求师父把那集子借徒儿一用可好?” 注释 1棋不棋:仿红楼梦贾宝玉,情不情。第一个情是动词,第二个是名词。同理,棋不棋。阿枕有红楼情节,勿喷。 第三百一十七章 征兆 百晓生顿时捂紧了怀中集子,好似生怕柳禛硬抢:“不行不行!才过,这份集子只能由皇室看……你们就算是我徒儿……” “徒儿就是要呈给皇上。”柳禛无奈地叹了口气,“皇上急召我进宫,商议怀安郡君之事。我本来还愁如何要全了圣意,又不泄露机。如今这份集子就是最好的托词,我半个字都不用,让皇上自己瞧去。” 耳朵里灌进“皇上”两字,百晓生顿时肃穆了神色,却依然攥着集子不松手,似乎在考量什么。 倒是凤仙插了话进来:“怪不得,听闻你家公子去江淮会棋友了,你这个跟班的还呆在关中。原来是被圣意绊了脚,必得先顾皇帝这头。不过这关辛夷什么事?” 柳禛乜了眼百晓生,见后者长久地思量,便也不急,干脆和凤仙解释了起来。 “皇上召见正是为辛夷。此女最近风头正盛,搅动棋局纷纭,想必她的不凡,棋局中人心里都有数。皇上自然也瞧了出来,最近还赐了她柄紫如意,暗示了她好好使用之意。可如意前脚赐了出去,后脚皇上就后悔了。念着君无戏言,进退两难,所以召我去问问法子。” 柳禛娓娓道来,凤仙却揶揄地一声笑,连连摆手:“这个李赫也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他是观棋的人,却反而不可以参与棋局。以前哪怕是他儿子们,他也都严格恪守,如今却为了一介外命妇,言不由衷地帮了把。” “不仅是帮了把,还是救她一命。”柳禛的语调渐渐沉重,并不在意凤仙的打趣,“虽因李建熙一事,王家受了挫。但王家的势力并没有削减,等风头过去,王家还会卷土重来,而且是以报复性的嚣张。彼时第一个开刀的,肯定是辛府。” 柳禛得轻缓,好似茶馆里的书人,却不知这番话拿出去,每字每句都是惊心动魄。 并且在若干月后,辛府的牌匾破碎。一语成谶。 凤仙自然也意识到这话的分量,眉间多了分凝重:“暂时的太平才是更可怖的开始。想来李赫对辛夷有些看重,不然也不会破了自己的规矩,插手棋局赐宝相救。这干涉了就干涉了,反悔算什么?难道要派你去把紫如意要回来?” 柳禛眉间一蹙,旋即舒展开,他朝百晓生怀里的集子努努嘴:“有这本棋榜在,辛夷榜上有名,李赫还有什么话?他虽然插手棋局,却救了选王之人。一个规矩,一个下,他分得清孰轻孰重。最多下不为例。” 凤仙不再话了。她和柳禛的目光同时投向了百晓生,若瞅着猎物的狼犬,虎视眈眈地盯着那集子。 百晓生被瞧得发毛。像个受委屈的孩般,噘着嘴道:“……除非徒儿你保证……集子只给皇帝瞧,你绝不许偷看……” 柳禛哭笑不得,他堂堂伏龙先生,连皇帝都执学生礼,却只有在自家师父前,他才是个什么都不是的酸臭书生。 当下柳禛连连保证,又凤仙帮着话,百晓生才百般不放心地把集子交给柳禛,万般碎嘴地叮嘱“不许偷看”。 瞧着柳禛和百晓生笑,凤仙却丝毫笑不出来,方才和柳禛的议论压得她心头发堵。 她转头看向了际,雨已经停了。和煦的春*光正缕缕迸出乌云,眼瞧着就要重新洒满大地。 杂花生树,草长莺飞。喜人的春意正在笼罩这袤袤国土,似乎一切都是明媚的。 然而凤仙却觉得,这般的春,只是场欲盖弥彰的面具。 掩盖住了这关中长安,不日后的一场灾难。 王家盛,辛府倾。凤归凤归叹奈何。 和十二年。三月下旬。长安城的春柳绿成了片,远望似层绿纱帘。 而千里之外的江淮,早已是桃花梨花赶趟似的开。 江离长身玉立于院子里,瞧着满树绯红的桃花轻笑:“听大魏女儿间,如今流行个桃花粉。你我带个这个礼回去,卿卿会不会喜欢?” 什么粉什么花,李景霆没听清。听清了他也不懂是何物。 唯独一声卿卿,落在他耳里,却是针扎般的刺耳。 “棋公子只会下棋,冷脸又嘴毒。没想到也会在意些闺中玩意,还是脂粉之物。”李景霆也负手立于旁,眉间有股寒气,“好男儿心怀下,征战四方觅王侯。公子这种话,也不怕贻笑大方。” “哦?”江离吐出一个字,微微上扬的语调,透出股春困的慵散,“为搏红颜一笑,命都舍得。为她制些脂粉,又有何妨。” 江离顿了顿,瞧着李景霆眉间愈浓的寒气,他浮起抹玩味:“至于下,她就是我的下。当然王爷,是不会明白这点的。” 李景霆眉间的寒气快凝成实质了。 可想到被辛夷拒收的梅花,退回的羹汤,选择的棋局的距离,他的气便泄了下去。 他好像没有什么资格,来不满江离的话。 他只能站在棋局外。 李景霆脸色的变化被江离敏锐地捕捉到,后者眸底精光一闪,唇角多了分轻蔑:“不然,本公子怎会千里迢迢,来找上您晋王,为她求道保命符?” 保命符三个字,如道金雷炸响在李景霆心间。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走神的思绪,重新把心思投向了棋棋局局。 “保命符?棋公子不愧是最会下棋的人。竟然也料到了。”李景霆的面色忽的也凝重起来,“王家吃了李建熙的亏,暂时的收敛爪牙,却不代表王俭示弱。只怕王家在筹谋更大的卷土重来,彼时会是惨烈的复仇。这第一个靶子,十有八九是辛府。” 江离默然点头。只有在这时,他和李景霆才有些默契。 毕竟王家,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太平只是暂时的。宁静喜人的春日下,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李景霆直觉觉得,这个王家发难的日子,绝不会远。 他甚至感到脚下的土地,纵使隔了关中万里之遥,也在不安地颤抖和恐惧着。 “无论是私的还是公的,王家和怀安郡君都是个结。郡君一次次化险为夷,只怕这次在劫难逃。”李景霆呼出一口发闷的浊气,“所以你棋公子才要本王出面,为怀安郡君备下条生路?” 李景霆顿了顿,见江离只是用修长的指尖,去挑那一朵桃花,似乎在赏春闲游,满脑子都是制好脂粉搏美人一笑,也不知在听还是未听。 第三百一十八章 保命 李景霆才消停下去的眉间寒气儿,蹭一声又窜了上来:“可棋公子要的出面,是本王直接出面,明里的和王家怼上。本来只是帮忙,本王有千种法子,使唤他人,暗中出手,都可以保下怀安郡君。但你要本王光亮亮地站到对面去,是真拿本王当枪使么?” “不错。”江离猛地打断李景霆的不满,眸底映出的桃花,起了些些波澜,“因为只有你以皇子身份出面,才能万无一失的保下。” 使唤他人,暗中出手,都有可能产生意外。 以皇子身份出面。是以李家威,直接从王家手里,强行救下辛夷。 李景霆心里一个咯噔。 江离的话看上去是担忧辛夷,才有这种完全之策。但更有可能,是他勘破了彼时灾难之大,除了皇室力量再无人可对抗。 前一种是风月,后一种却是棋局。而且,不是好局。 李景霆敛了脸上的寒气,凑近前去,装作一起赏桃花的样,刻意压低了语调:“彼时王家发难,真有如此凶险?” “变局之变。险中之险。”江离话得惊心动魄,语调却依旧淡然,教人拿不清他到底是随口唬人的,还是认真在下棋。 然而李景霆却明白,这八个字的分量。外行人瞧的是热闹,局中人瞧的是生死。 “当真?棋局之中,英雄辈出,不乏有人勘破了王家的发难。但还没有人若公子,断定了这场发难的险易。”李景霆仔细打量着江离每一丝表情,见他没有丝毫玩笑的意思,他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若真是刀山火海,那便无人可幸免。 城门火,殃池鱼,他不得不忍痛弃车保帅,首先确保自己的周全。 “如公子所言,若真凶险万分,本王就更不能明里出面了。其他的法子还有谈判余地,但本王可没理由,为了一介外命妇,把自己也牵扯进生死漩涡里。” 言罢,李景霆就一拂袖,冷笑没有一丝温度。放佛眼里只有自身的利益,棋局的输赢,其他种种都不过是筹码。 江离的眸色深了深,脸色有些复杂:“大难临头各自飞,保全自身才是唯一。本公子就猜到王爷不会答应,但本公子既然来了,王爷就不得不答应。” 一番话透露出淡淡的威胁,还有淡淡的自信。李景霆猛地拉下脸来。 “棋公子这话什么意思?” 江离一笑,风轻云淡:“李建熙的奏折是被谁夺去的?在下还未请教王爷。” 李景霆藏于玄色衫子中的指尖蓦地一颤,唇角却挂着如昔的冷笑:“百姓眼里瞧得是‘旁人’,棋局中人瞧得是‘辛夷’。两种答案,公子要哪一个自己挑。” “难道就没有第三种答案?”江离意味深长地一挑眉,“且不论只会嚼舌的百姓。辛夷一介弱女子,怎有能力从重重守护的李建熙手里夺下奏折。王爷就莫装糊涂了罢。” 李景霆衫子中的指尖攥得更紧了。 他没想过纸能包住火。却没想到有人这么快就算到了,还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公子到底是如何知道的?”良久,李景霆才盯着赏花依旧的江离,语调多了分压迫。 江离只是淡淡地瞧着枝头桃花,似乎恰似心儿里的美人面,教他唇角划过抹温柔,和李景霆的如临大敌,简直是鹿头不对马嘴。 李景霆微微眯了眼:“公子就不必故作玄虚了。本王行事,一向自认缜密,绝不会露马脚。唯一的可能便是辛夷。可本王以为,辛夷没有必要出卖本王。我和她有共同的敌人,她把我拉下水,我自然能反咬,彼时来个窝里斗,反而让王家得便宜。辛夷没有这么蠢。” 李景霆一口一个辛夷,俨然没注意自己唤得很自然,更没注意江离已经敏感得直接黑了脸。 心里装得下下棋的他,此刻心眼却得像针尖。 “没有人告诉本公子。本公子自己知道的,不行么?”江离陡然打断李景霆,话里多了分不善,“这下没有本公子不知道的事,也没有王爷自认为下赢了的棋。” 最后一句太过明显的挖苦,让李景霆倏忽按捺不住,指尖直接碰到了腰际宝剑:“放肆!” “不敢。”江离吐出连个字,话是恭敬的,可神态没半分畏惧,反而有种刻意的挑衅,“我如何知道,王爷就不用多问了。还不如想想该如何应对。你觉得若本公子把这事透给王家,王俭会怎么办?” “尔敢。”李景霆怒目圆睁,咬牙切齿,按住剑柄的指尖攥得发白。 他还从来没有被谁,这么露骨地威胁过,还偏偏是他握住剑却不敢拔出来的人物,偏偏是夺去了他江南一枝梅的对手。 “本公子有何不敢?”江离瞧着李景霆,泛起了嘲讽的浅笑,“我有何不敢?” 这句话得古怪。 前半句是棋公子,后半句是我。明明是一个人,却被有意分成两半。 话中话,意味深。 李景霆心里一动。若干年的一个猜测,忽的从脑海里蹦了出来。 他脸色几变,生生收回剑柄上的指尖,强压下心底的怒意:“本王应了。” 能屈能伸,大丈夫也。他分得清利害关系,并且若真的那人逢难,他只怕没江离的话,自己也会忍不住的。 不过瞬息之间,李景霆的脸就恢复了常色:“彼时王家发难,怀安郡君遇险,本王必发兵相救,保郡君毫发无损。” 江离点点头,并未追问。他清楚李景霆的脾性,虽不是好人,但也不是人,君子一言,一诺千金。 “不过,本王还有个疑问。”李景霆的声音又幽幽响起,“为什么公子不亲自出手?可别推自己一介平民,无力相救的话。那日王家包围辛府,最后一刻赶到的影卫到底是谁,百姓们看走了眼,我和公子却是都清楚。” “时机未到。”江离淡淡应道。 时机未到。简单的四个字,却教人心惊动魄。 还夹着股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傲然,放佛棋局下到如今,都还不值得他亲自落子。 所以就算李景霆听得不舒服,但乍然间他竟找不到任何质疑的话,笑不了这男子狂,也讽不得他大话,好似这才是下棋的真相。 风云尽,诸侯灭,王者方现。 第三百一十九章 皇弟 “那么,希望你我都走到最后,相会于最后的对弈。”良久,李景霆呼出口浊气,目光沉沉地俯身一揖。 是棋局开启局的礼。对手之礼。 真正的开始才开始。 江离的眸底一缕精光划过。他也正色俯身,向李景霆回了一礼。 不卑不亢的平辈礼。对手之礼。 礼罢。江离便转身离去,素履踏过一地落桃花,没有半分的拂动,宛若踏云而来的神祗。 不沾烟火气得,有些不真实。 李景霆荒忽的声音乍然传来—— “你到底还要瞒她多久呢?” 一句心惊肉跳的话。一句不明所以的话。 江离的背影却没有丝毫凝滞,放佛根本没听到,依旧踩着一地桃花离去。 李景霆微微眯了眼,薄唇开阖几番,似乎在迟疑什么,那十几年的猜测,那随着棋局进展,愈发明朗的真相,在他的喉咙间打转。 终于,他似乎下定了很大的决心。 在江离素履碰到门槛的刹那,他蓦地问道—— “你瞒得了我,瞒得了他,瞒得了下,难道还要瞒着她?” 最后一个她字,让江离的脚步陡然凝滞,放佛最隐秘的温柔被刺痛,他的语调氤氲起股寒气。 “瞒如何,不瞒又如何?” 李景霆紧紧盯着江离,目光放佛要戳穿那后背,看清江离到底是什么表情。 是不是秘密被猜中的惶恐,或者是关于她的心虚。 二人都未发话,默契的沉默,唯有满院子的夭夭桃花,遮蔽日若绯霞。 李景霆藏于宫袍中的指尖倏然攥紧了,攥得发白,攥得发颤。 他在赌。 这迄今为止,他最大的赌。 他并不是有十全的证据,但两个人中间多了个她,他就多了分急切。 想帮她问,也想问自己,是不是还有机会。 “我只是猜测,把握不过四分。但想来棋局中其他人,连这一分都没有。棋公子下了场好棋,就是不知她,是你算进去的棋,还是……”李景霆主动开口了。 “终点。”这次,江离意外地应了。 “什么?”太过反常的迅速让李景霆一愣。 在李景霆或影卫们看不到的方向,江离眸底一划而过的温柔,放佛是灼灼艳艳的桃花,倏然就开到了荼蘼。 “她是棋局的终点。” 依然没有迟疑的话,语调干净又明媚。若不是眼前站的就是本人,还真难让人相信,是从他棋公子嘴里出来的。 棋局终点一双人,为君归来洗羹汤。 最后的最后,不过是你罢了。 李景霆忽的觉得发堵,堵得他呼吸都不畅了,却不出任何质疑或嘲讽的话,他明明都懂,却要装得不懂。 只因他没有资格,没有立场,去以任何贪心的介入。 李景霆深吸一口气,衣袂里攥紧的指尖,乍然就一阵无力,蓦地就松开了。 “既然如此,此疑已解。但上一个疑问,关于本王的赌和公子的瞒,公子还未回答。还是,公子已经默认。” 江离似乎勾了勾唇角,乍然抬脚便走,踩着素履,踏过落英,根本没准备回答,连告辞的招呼都懒得打。 眼瞧着那背影就要消失,李景霆的声音再次沉沉传来。 “那么,棋局终点见。本王,拭目以待。” 江离脚步仍未有凝滞,眨眼就消失在府门口,春风鞋底儿过,卷起一地落英飞。 大门关上的瞬间,风中幽幽传来,李景霆若有若无的一声—— “四皇弟。” 梦呓般的三个字,被春风乍然吹散。 也不知是真的有这话,还是有人听明了没。 王府大门轰然阖上。惊起了檐下一窝燕子。 真真假假,梦幻泡影,一场长安入梦来。 和十二年的春。一个噩耗传遍九州大魏,也传到了千里之外的南诏。 原定于和亲南诏的六公主,突然患疾,不日病逝,和亲自然作罢,喜事成了白事。 这几就夺了命的病,没人去在意真假,反正一个和亲的公主,迟早都要埋骨异乡的,死在关中还算是家门口了。 宫里念着是才犯了错,褫了封号的公主,也不好风风光光的,按惯例从宫里发丧,但又毕竟名义上,已是南诏新君王后,当着两国邦交的面,葬还是得有派头。 两相权衡,几番朝议,皇帝最后决定,六公主从罔极寺发丧,皇亲国戚都要前往吊唁。 罔极寺是皇家寺庙,大魏又信奉佛法,故从寺里发丧不失礼仪,又不至太过奢华,不算打了王家和皇室自己的脸。 于是这日,本是姹紫嫣红,长安却满城白幡,着丧服的各路权臣如白条条的鱼儿般向罔极寺涌去。 热闹中心的罔极寺更是白茫茫地一片,素麻的屏障排开十里远,连寺庙的红墙都蒙上了白绢,超度的诵经声连着七日没断过。 作为怀安郡君的辛夷,自然也七日的食宿都在了寺里。 她的头都快被木鱼敲大了。 “褫了封号,丧事从简,可就算是从简的劲头,比旁处厚葬的还要厉害。”辛夷嘀咕了半句,偷瞄着没人瞧她,她不住捶着发酸的膝盖。 罔极寺的大雄宝殿自然是停放棺椁的地方。虽然围着密密麻麻的僧侣,辛夷连棺椁盖儿都瞧不见,但四周笼在一片素麻三角帽下的低泣,嗡嗡嘘嘘地也令人神经衰弱。 大殿中央停棺,四周一圈蒲团,跪着各路公主外命妇,并些五姓七望家的女眷,辛夷便是其中一员。其余身为男子的文武百官,并十来位南诏使节,依次在棺前进香拜别,挤下几滴泪来。 人群忽的起了骚动。 原是一呼啦人拥着王俭进来,连王皇后都落了他半步。 “我儿!你虽非本宫骨肉,本宫却视你为己出,十余年养育教导,早是比亲生的还要亲!眼看着就要出嫁,怎的就被疾患夺去了性命!”王俭还没瞧清棺椁在何处,王皇后就一声哀嚎,分开人群往棺上扑过去。 一边泣涕盈盈,一边哀声凄凄,锦帕把眼眸都拭得红肿了,名贵的胭脂水粉花成一片。丝毫没有皇后架子,浑然就是个失去女儿的母亲。 这番做派,顿时镇住全场。由不得人不信,这份母女情深。 王俭伫立在棺前,不急也不讶,还故意举起衣袖,作势擦了擦眼眶,老脸却在衣袂后,露出了分满意的笑意。 第三百二十章 女儿 “我儿!前些日你虽然犯了错,被褫了封号,但本宫也是给了你悔改的机会!只要促成两国之好,抵过不,还是大功一件,彼时自然是你要什么,本宫都赏给你!可如今,你怎么就没等到那一,狠心丢下本宫去了呢!” 王皇后像是词儿都背好了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话还条理清晰,口齿利落,让场中每个人都听得明白。 原来前阵子由王皇后上书,王家促成的和亲,不是对李建熙的“流放”,而是“用心良苦”。 王家和公主并无仇结,也无陷害,只有严母谆谆教导,最后却白发人送黑发人。 诸人顿时恍然大悟,为前番冤枉了王家自责,也为此刻的王皇后哀殇同感。于是一个个都像被传染了般,尽皆低泣起来。 大雄宝殿又哭成了一片。 王俭从擦泪的衣袂缝中瞧着王皇后,得到后者一个眼神,他立马站了出来,时机精准得,比戏台上候场的角儿还要准。 “老夫知道此番六公主发丧,诸位贵人同僚心有不满。本来按照祖制,除了公主直系亲眷,其他人没必要来守灵,还一守就是七。”王俭佯装客气地向诸人连连作揖,自然唬得众臣惶恐还礼。 “但念着公主英年早逝,还是未来的南诏王后,老夫和皇后心思悲痛之下,想让公主风风光光地走,这才上奏皇上,让诸人都来吊唁。还请各位贵人,体谅老夫这番丧女之痛。” 王俭言罢,又是俯身长揖,最后眼角滚落的泪水,也是时机刚刚好。 诸人慌忙回礼,上前安抚,女眷陪着皇后哭,男臣簇拥着王俭。大雄宝殿又热闹成一片。 角落里的辛夷冷眼瞧着一切。 王家逼死了建熙,反过来还哀恸不已,挂着什么用心良苦,将功抵过的羊头,这好名声美面子的狗肉真是卖得好。 甚至王俭为将这情深装到极致,下命长安城中有头脸的女眷,并妃妾外命妇,都来为建熙守灵,弄得人人像自家死了谁一样,七姓八家哀泣成一片。 俨然是贼喊捉贼,黄鼠狼给鸡拜年。 想来李建熙早早从这污水沟里逃出来,也算是老最后给她的怜悯了。 “义父莫要伤悲了。保重身子要紧。”一个熟悉的女声忽的传来。 虽然眼前是攒动的人群,耳里还被木鱼闹得乱,这女声却是让辛夷心头一凛,身子不自觉地就分开人群,朝前头走了过去。 果不其然,郑斯璎。 她一身素服麻衣,是为姊妹服丧的齐衰,眼眶下残留着两道泪痕,好一副族中姐妹亡故,哀恸不胜心摧的我见犹怜。 郑斯璎扶起王俭,手自然地就搭着了后者手臂,若个女儿搀扶父亲,王皇后都被她挤到一边,连王俭衣角都碰不着。 王俭却是很受用,满意地对郑斯璎颔首:“斯璎呐,你虽然是姓郑,但却是我王俭的义女,是我王家的嫡大姐,自然也是六公主的表亲。你也为公主上柱香罢。” 郑斯璎温驯地应了,立马燃香上拜,成了大雄宝殿中最惹眼的中心,连那些暗地嗡嗡的“墙头草两边倒”的流言,也若瞧了瘟神般迅速地消弭了。 这一幕落在郑诲眼里,却是太过扎眼了。 他身为五姓之一的郑家家主,也立在前排,王俭身旁三步处,眼睛不瞎的都能瞧见。 可郑斯璎打偕王俭二人进来,半个眼神也没瞥他身上去,仿佛那儿根本就是团空气。 自己嫡亲的女儿,认了敌人作父,连爹也不叫了,郑诲可以忍。 只要她过得好,他也为她的笑欢喜着。 然而她搬到王府,父女几月没见,如今却不认他,郑诲就忍不了。 被女儿当空气,他的心乍然就痛得钻心。 郑诲若中了魔怔般,定定地瞧着郑斯璎,看着他从瞧到大的女儿,如今却像嫌弃碍事的累赘般,连距离都刻意拉开。 “阿璎呐……”郑诲下意识地唤了出来。 忘了规矩,忘了礼仪,忘了王俭还站在当头,忘了棋局中千万算计,如今他只是作为个父亲,言不由衷地就唤了出来。 这一声语调不大,却在一片哀泣的殿中,显得太过异数,所以也被众人听了个明白,各异的目光刷刷地就刺了过来。 大雄宝殿陷入了片刻的凝滞。 郑斯璎这才转头看向了郑诲,淡淡地一福道:“斯璎已是王家义女,郑大人这称呼怕是不妥罢。” 郑大人。她称呼自己的父亲叫郑大人。 郑诲脸一白。唇角抽搐几下,大脑有瞬间的嗡嗡乱响。 “郑大人什么意思?”王俭略带不悦的声音传来,“斯璎如今是我王家姑娘,大人这阿璎的阿璎的,莫不是老糊涂了罢。” 前日为父,今日陌路。棋局中赔进去的不止输赢,还有骨肉相连的女儿。 殿中诸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忍。却碍于遍布四周的王家影卫,都不禁把头低下,装个事不关己,生怕王俭察觉到异样,再来场那日高家门口的“品茶会”。 终于挤到跟前的辛夷,却露出了玩味的笑意。 郑家这对父女,有得好戏看了。路是郑斯璎自己选的,也是郑诲自己选的,都是局中无奈人,谁也怪不得谁。 四周都是看戏的死寂。郑诲的哀愤蹭一声就被点着了火。 “老夫唤自家的女儿,大人一个王家人,有什么资格来插手?”郑诲转向王俭,毫不客气冷笑。 直白而露骨的话,让大雄宝殿的气氛,再次诡异到极致。 郑诲也是棋局弈者,身掌五姓一方权,并不是感情用事的,然而这一声冷叱,却是冲动到愚蠢,几乎是把刀往自己脖子上架。 连郑诲自己前脚话出口,后脚脸上都露出了悔恨,然而仅仅是片刻,他又释然地笑了。 只因面前是女儿,他就想作她此刻眼里的,无所不能。断不能在王家面前,有丝毫惧怕或退缩,让女儿看了笑话。 他第一次那么不怕死的般,在众目睽睽下,想让她看看,郑家不是王家脚底的狗,也是荣耀煊赫的五姓之一,也能让她看尽下富贵。 ——你要的,爹给你,何必寄人篱下,认贼作父。 然后只求你回头。 女儿,你回来好不好? 爹爹带你回家。 于是,在王俭的脸色陡然阴沉前,郑诲往前一步,抬起了胸脯,脸上浮起股异样的硬气:“斯璎身上流着老夫一般的血,头顶顶着老夫一般的姓,而王大人除了那道收为义女的族令,还有什么?” 最后四字,掷地有声,太过明显的讽刺。 第三百二十一章 反目 王俭先是一惊。 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男子是郑诲。也会像个愣头青的少年,这么些冲动无脑子的话。 王俭再是一怒。 不管郑诲是坏了脑子还是着了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搧他王家的脸,那这个仇就是结下了。 “郑大人好气魄。也会为了斯璎和老夫置气,可笑当年你逼得她叛出家族,关闭城门,怎么就没这番认这个女儿了呢?”王俭冷笑。 王皇后自然也不能落后,补了句话:“哥哥得不错。当年是郑大人放了斯璎出来,如今又想要回去,下断没反悔的棋。” 郑诲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昔日长安城门上,和亲生女儿敌我对峙的回忆,又像不可磨灭的梦魇扎得他钻心。 “是老夫逼得她倒戈?皇后和王大人,可不要不问青红皂白,就把这锅扣到老夫头上。老夫就算不是聪明的弈者,但也绝不是这等父亲。”郑诲每字每句如从齿缝间迸出,“长安中流言不分黑白,那今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老夫就把话撂明了。” 大雄宝殿中头低得再低的人,也不禁投了目光过去。 由着王家公主的死,各路权臣贵妇都凑得齐,郑王两家的怨结自然心知肚明:源头就是那日王家包围辛府,郑斯璎关了城门,背叛郑氏,襄助王家。 一方揣测是郑家由了些隐秘,亏待了郑斯璎,才逼得郑斯璎倒戈相向,令投他主。 另一方怀疑是王家使了些手段,胁迫了郑斯璎,诱得她无奈叛出家门,寄人篱下。 变故过去快一年了,两方的风儿却从没停过。郑王两家没谁出来表态,老百姓也就乐得东猜猜,西瞅瞅,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连暗中的辛夷也微微惊诧。此局的关键是郑斯璎,郑诲和王俭怎么,都是各各有理。 所以她并不看好郑诲突如其来的硬气,也相信郑斯璎算得清,站那边队对她更有利。 “我郑家,我郑诲,从未亏待斯璎。她是老夫最疼爱的大女儿,老夫待她问心无愧。”郑诲一字一顿,声音回荡在大殿中,“至于她为什么关闭城门,倒戈相向,和我郑家的作为无关。纯粹是她个人的选择。” 话音刚落,王皇后的轻笑声就咯咯响起。 “郑大人这话得,斯璎一向聪明,到底是什么选择,要她不惜背叛生养她的家族,也要效忠我王家?斯璎是中了魔怔不成,这赌注下得可真够大的。” 大雄宝殿顿时附和起一片笑声。 郑诲的一句“个人选择”,皇后的一口“赌注太大”,明显是后者更有理,衬得前者倒像欲盖弥彰。 面前是血脉相连的家族,贵为嫡大姐,背后是互为犄角的敌人,前途尚未可知。百姓实在想不出,能有什么的力量,能逼得郑斯璎决绝地弃郑投王。 窃笑声愈浓,王俭的脸愈发得意,郑诲的脸却愈发白了。 “尔等竖子糊涂!斯璎贵为我郑家嫡大姐,老夫十几年怎么疼她的,长安城中人都亲眼瞧着!若不是她个人选择,就是王家卑鄙手段,横竖不可能是我郑家,逼的自家大姐叛出!” 郑诲声嘶力竭地怒吼着,声音有些沙哑,虎躯有些颤抖,却依然掩盖不过愈大的窃笑声。 人们一边谄媚地看看王俭,一边鄙夷地看看郑诲,像围着看个猴子杂耍。 昔日高高在上的郑家家主,顿时显得有几分可怜,连鬓边的白发都溜了出来。 “郑大人莫狡辩了。自家做了什么对不住斯璎的事,也就罢了。如今斯璎是我王家大姑娘,自有我王家为她铺就锦绣,就不劳郑家操心了。”王俭仰头一拂袖,像终于看够了杂耍戏,随意地驱走猴子。 郑诲浑身一抖,脸色顿时煞白。 他身为郑家家主,虽不及王家显赫,但也是五姓七望,何时受过这般待遇,连着眼前不过三步远的亲女儿,也和周遭一般噙笑。 郑斯璎和周围的人一般笑着。 似乎瞧不见亲生父亲,只瞧得个出丑的猴儿,笑意端庄又陌生,还带着丝对王俭的讨好。 郑诲的眼前乍然疼得发黑。 若王俭他可以忍,旁人他可以不计较,但郑斯璎的一举一动,却是彻底冲溃了他的理智,让他眸底腾起股癫狂的怒火。 “王俭老匹夫!尔若再颠倒黑白,老夫便和你闹到金銮殿!你王家又如何!我郑氏拼了家底,也没在怕的!”郑诲大喝一声,蓦地就冲上前,忿忿撩起袖子,要去擒王俭的衣襟。 郑诲是武将出身,一悲一怒一急之下,竟直接动起手来。 “保护大人!”王家的影卫刷刷现身,郑家的影卫也乍然出现,两方顿时剑拔弩张,弓箭都瞬间上弦。 大雄宝殿眼看着就要乱成一片。 “义父!”郑斯璎忽的一声娇叱,离王俭最近的她,却比影卫还快半步,径直冲到了王俭面前。 啪一脆响。 郑斯璎忽的伸手,打开了郑诲的手,同时身躯就挡在了王俭身前:“郑大人息怒!” 大雄宝殿还没乱起来,就陷入了古怪的死寂。 郑斯璎娇的身躯护住王俭,看上去有点可笑,但她脸上那副大义凛然,却让人不得不信,她此刻的忠心和坚毅。 关键是,她护住的是敌人,面对的是父亲。 郑诲的身形顿时滞住。连那只手都凝在半空,手背上微弱的痛感,却不及他此刻心恸的万分之一。 被郑斯璎打开的那只手,力道虽不大,他却觉得整只手都断了,从手背到根骨,都像被焚烧了般化为灰烬。 “郑大人息怒。”王俭没多话,只重复了郑斯璎这句,在影卫的重重护卫中,露出了胜利者般轻蔑而得意的笑。 “郑大人息怒。”围观的诸人也纷纷相劝,声音整齐得像排练过。 郑家不好惹,王家更不好惹,他们普通的官家市民,便只能帮个腔附个和,不咸不淡搔搔痒了。 郑诲顿时成了众矢之的。 他用最后五姓七望的尊严,支撑住逐步崩溃的身躯,最后祈求般看向了郑斯璎:“阿璎,这就是你的选择么?” 郑斯璎的脸色有些复杂,但只是片刻,便又恢复了那番端庄,和事不关己的冷漠:“不错。” 不错。 简单的两个字,再无丝毫余地。 曾经父女,如今敌我,利益的河流渡不过,人心到底是太脆弱。 第三百二十二章 发难 “斯璎不愧是我王俭的义女,孺子可教!孺子可教!”王俭忽的爆发出大笑声,笑声毫不掩盖放肆的嘲笑和得意。 “恭喜斯璎。恭喜郑大姑娘。”王皇后并诸人都簇拥上去,向郑斯璎贺喜,笑语盈盈满堂春。 再无人理睬的郑诲,像只乍然断线的傀儡,年过半百的头颅,猝然就垂了下来。 蹬蹬蹬几声。 郑诲似乎浑身无力,站也站不稳了,踉跄着向后倒退几步,却不想脚跟碰着蒲团,眼瞧着就要摔下去。 五姓七望的家主在人前摔个狗啃泥。这实在想想就丢脸。 郑家的影卫慌忙拥上去,却有一双玉手抢在前,扶住了郑诲的臂膀—— “郑大人留神脚下。” “怀安郡君?”郑诲荒忽抬头,眸底恢复了丝清明。 辛夷牢牢扶住郑诲,她能感受到,郑诲这样子不是装的,因为他整个重量都压在她手上,沉得她暗暗咬紧了牙。 只有从内里都崩溃的人,才能从保养良好的权贵,乍然就虚弱成一个普通的父亲,一个被女儿伤透心的父亲。 “就算绊了脚,也不要摔下去。大人是一姓之主,背后还有一个族。”辛夷话得淡,意思却是千钧。 郑诲的瞳孔有片刻收缩。愣愣道:“郡君又是以什么立场,来对老夫这番话呢?” 以女儿的立场。 或者以辛夷的立场。 ——前者是作为辛歧的女儿。她的一分不忍。 虽然为人子女的,承担着千般种无奈,但往往为人父母的,这种承担还要多上几倍。父母不,子女也不知道,却往往自以为,自己是最痛的。 ——后者是作为郑斯璎的对手。她的一分脾气。 郑诲王俭不知,长安百姓不知,辛夷却是清楚,郑斯璎倒戈的理由。既然注定了是对手,那能怼上的场合,她不介意故意和郑斯璎对着干。 这番思量辛夷没出来,只是加大了手上的力道,扶郑诲站直身子:“我辛夷和王家有怨,长安城中人皆知。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何乐而不为?” 郑诲笑了。眸底最后一丝怀疑消散。 辛夷的话很扎心。却是最符合利益的回答。于是敞开窗亮话,反而别有番真诚和直率。 郑诲刚想什么,却被一个冰冷的声音打断:“老夫从不知郡君和郑家,还有这番好交情。” 原来是王俭。 他不知什么时候看了过来,眉间腾起股阴阴的寒气。连同他身边的郑斯璎,大殿内的百余权贵,也都像看异类般,投来了不善的目光。 郑诲被噎住。辛夷却是不卑不亢地站出来,她先看了眼郑斯璎,才向王俭微微一福:“怀安郡君见过大人。” 她刻意加重了怀安郡君两字。然后目光又刻意地扫视了场中一圈。 郡君秩四品。场中虽多权贵,但四品下的也不少。 原先顾念王俭的面,诸人打算对这“四品”装不懂。却没想辛夷拎得清,再明显不过地“提醒”了诸人。 三纲五常,尊卑森严。诸人脸色有些尴尬,乜了王俭几眼,却还是不得不向辛夷回礼。 “见过怀安郡君。”数十人刷刷俯身揖手,那场面也是壮观。 王俭脸色微变。辛夷这个下马威,给自己壮了场子,也公然怼了王家,还顶着个礼法的大帽子,挑刺儿也挑不出。 “听郡君得圣上赐的封号,就是取感怀忠义,安平宇内之意。如今看来,真真极是。”抢过王俭和王皇后,郑斯璎首先开口了。 “王家嫡大姑娘郑斯璎,见过怀安郡君。”旋即话音刚落,还不待辛夷回神,郑斯璎就向辛夷屈膝下拜。 郑斯璎拜怀安郡君。无错。但关键是她好歹不歹,点出了自己“王家嫡大姑娘”,那这个拜就带了王家的名。 若平时,由着这个“王”,哪怕是一品高官,见得郑斯璎也得揖揖手。如今郑斯璎却头顶这个“王”,向王家的对头辛夷下拜,就是太过扎眼了。 辛夷借手礼法,无声无息先立威。 郑斯璎利用王姓,借刀杀人不见血。 王俭似乎也品出味来,并不因郑斯璎“利用”王姓,有任何不悦,反而满意地笑了:“听斯璎和郡君也是闺中密友,却因搬到王家,月余不曾往来了。如今金兰重逢,可得好好叙旧。” “义父的是。”郑斯璎温驯地笑了,也丝毫不因王俭推她出去“当枪使”,而有任何不悦,“前阵子见春风喜人,斯璎本想拜访辛府,约郡君一块曲江赏春。却听郡君出去了,还是径直出了长安城。” “出了长安城?”王俭故意一惊,一唱一和。场中所有人的注意力立马黏了过来。 辛夷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妙。 因为郑斯璎所的出城,便是她去了李建熙的羁。 还不待辛夷想出对策,郑斯璎放佛早有算计,明枪暗箭不带缝地扎了过来:“斯璎也是诧异。堂堂郡君顶着风雨,只带了个丫鬟,出城作甚。斯璎也是担心郡君安危,毕竟是圣上亲封四品,身份尊贵,故斯璎斗胆请了影卫暗中保护郡君。” 影卫跟踪。被郑斯璎以“暗中保护”和“担心安危”得是情真意切。 关键是那日,辛夷并没察觉什么异常。 辛夷心底的不安愈发浓了。 “然而,安危无妨。影卫们倒发现了另一件有趣的事。”郑斯璎顿了顿,意味深长的提高了语调,“郡君出城去见的,可是六公主建熙?” 后半句话,石破惊。 这瞒了全长安的人,私自出城去见了个才被贬黜,还即将嫁去南诏的公主,这里面可以做的文章,能想多少就能做多少。 如一颗石子投入湖心,大雄宝殿的空气顿时躁动。无数道意味不明的目光锁定了辛夷,王俭更是眼眸微眯,如一头盯紧猎物的狼,眸底有暗暗的绿光。 若空气可以凝成实质,那辛夷便觉头上的危机,如轰然砸下了座泰山。 郑斯璎泛起了抹得意的笑:“趁着殿内诸家贵人都凑得齐全,怀安郡君给个法罢。若得过去还好,若不过去,那只能上奏皇上,查个水落石出了。” “斯璎得不错。郡君一向伶牙俐齿,这次也能化险为夷。”王俭势在必得的笑声也同时响起。 一番正话反,杀意不动声色。 王家和辛夷早就是不死不休,数次让辛夷逃了过去,王俭不介意今儿就算总账。 算不若人算,连老都帮他。他王俭赢定了。 第三百二十三章 反击 诸人也都听出了这番反话,看辛夷的目光如看只砧上鱼,甚至有胆子大的,直接上前恭贺王俭,当辛夷早已经没了气。 辛夷深吸几口气,在霎那的惊惶后,她的脸色迅速地恢复了平静,没有一丝表情,也没有一丝温度。 根本瞧不出她是猎物还是猎人。 然后,一抹古怪的笑绽放在她唇角。 “好,既然郑大姑娘要个法,那本郡君就当着诸位贵人的面,把这法也撂明了。”辛夷徐徐开口,语调朗朗,“本郡君确实是出城见了公主。” “见公主做什么呢?”郑斯璎紧紧盯着辛夷的眼,轻柔的语调藏着分咬牙切齿。 她相信自己布好了局,只待辛夷一脚踏进来,瞬间就能尸骨无存。 因为这长安闺中,最会下棋的就是她。 她根本就不愿考虑,输给辛夷的可能。 她太自信。于是也就没看到,辛夷这盘局中局。没看到辛夷笑意深处,噙着的那分嘲讽。 “见公主做什么?既然郑大姑娘是通过影卫得知的,那就使影卫再去查就行了。又何必本郡君多费舌,反正本郡君什么,你们也都不信。”辛夷故作不在意地一摊手。 这番云淡风轻,落在郑斯璎眼里,便成了种挑衅。一种根本没将她放在眼里的轻蔑。 郑斯璎的贝齿顿时咬得咯咯响,笑意带了狰狞:“好,既然郡君这么,那本姑娘就命影卫……” “斯璎!” 郑斯璎话还没完,王俭蓦地一声大喝,打断了她的话头。 猝然之下,声如洪钟。 郑斯璎本能地怔住,大殿内准备看好戏的人,也乍然发懵起来,唯独辛夷笑意愈浓。 姜还是老的辣。她不亏,郑斯璎也不冤。 “义父?”郑斯璎缓过神来,委屈地眨巴着眼,不太明白王俭陡然的打断,还有他眉间腾起的怒意,到底从何而来。 “糊涂!”王俭一拂袖,狠狠地瞪了郑斯璎半眼,“不过才几,公主的棺椁还在跟前,你就忘了皇上的旨意?” 皇上的旨意。关于断定六公主患病而亡的旨意。 郑斯璎忽的浑身一抖,前时懵了的脑子放佛通了,无数机窍算计顿时明晰。 “……辛夷,你……”郑斯璎的脸色由红转白,她伸出根颤抖的指尖指着辛夷,却是自知理亏,了三个字就哑了。 大殿中的人也缓过神来。都是久经沙场的人,也看出了这盘局中局。 若郑斯璎使影卫追查辛夷私会李建熙,那必然能顺藤摸瓜,本意之外,查出些其他有的没的。 比如李建熙真正的死因。 一个对外宣扬患病死在府中的公主,怎会一身落魄地死在郊外。这其中的猫腻,可就太多了。 虽然作为凶手的王家,再清楚不过李建熙为何而死,但辛夷让王家尽管查的话是当众放的,郑斯璎也是当众接了招的,那这查就是明面上走。 被长安城中千万双眼睛盯着,那查出李建熙之死的半点真相,就是打了皇帝的脸,也是怼了王家的威。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胜者只能是渔翁的辛夷。 所以郑斯璎越是明白一分,脊背就越是凉一分,她差点就中了辛夷的局,彼时自己的下场,只会比李建熙更惨。 一子错,全局输。弃车保帅,贼喊捉贼,她太明白王俭的手段。 明明是早春三月,郑斯璎浑身却哆嗦起来,放佛是着了凉,她的嘴唇都泛起了青乌,恨恨盯着辛夷的眸,更是开始扭曲。 “郑大姑娘这时怎么了?”辛夷却笑了,她的心情反而不错,唇角都带了春风,“本郡君允了呐,王家要查,那便查,本郡君半个不字……” “不必查了!”郑斯璎还没来得及回,王俭压抑着怒气的声音,就蓦地岔了进来。 王皇后也压下一丝后怕,阴阴地对辛夷摇头:“感怀忠义,安平宇内,得皇上如此赐号的郡君,自然是行得正坐得端。此事就不用深究了,作罢作罢。” 王俭和王皇后都发话了,大殿诸人也都识时务,俱俱笑起来,议论着些气好杨柳绿,放佛刚才的事根本没发生。 郑斯璎咽下几口气,收回指着辛夷的指尖,重新挺直胸脯,脸色也迅速地恢复了红润。 什么时候该做人,什么时候该做狗。打下棋的她,再清楚不过了。 “怀安郡君容禀。”郑斯璎果断地踏步上前,向辛夷屈膝一福,“是斯璎思虑欠妥,此事就此作罢。若是冒犯了郡君,还望郡君责罚。” 辛夷玩味地一挑眉。半晌没有回应。 郑斯璎也就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脊背线条弯下。 先是一个局中局,又是番抢先示弱。辛夷不得不,郑斯璎是配得上她的对手。 真正的对手,便不需怜悯。该出的剑要磨亮,该斩的刀要利落。 一刻,两刻…… 辛夷就这么立着,盯着郑斯璎的脑门顶,不发一言。 三刻,四刻…… 郑斯璎也就这么屈膝着,只是膝盖有些发抖了。 王俭看不下去了。郑斯璎是王家的大姐,赔个礼已是足够给面子,这么长时间的屈膝,打得就是他王家的脸了。 “罢了!一桩误会而已,我王家不追究,郡君也就别较真。”王俭阴阴地盯着辛夷,语调噙着分压迫。 “大人都这么了,本郡君哪有不依的理。”辛夷笑了,同时虚手一扶,“郑大姑娘请起罢。” “多谢郡君。”郑斯璎依言起身,笑容中的愧疚和歉意找不出丝毫破绽,和方才恨意毕露的她,完全不似一个人。 王俭的脸却愈发挂不住了。 虽然是由了郑斯璎,但打的是王家的脸,虽然最后不了了之,但棋局中鼻眼精的人已经嗅出了异样,各种意味的眼珠子咕噜噜转。 若是再待半刻,露的马脚越多,对他王家就越不利,苗头就能蔓延成火。 “公主最后一程也送了,误会的事也清了。老夫府上还有杂事,就不在此叨扰了。”王俭果断丢下句话,便转身离去。 可临到门槛,王俭又蓦地滞住。 “怀安郡君。”幽幽的声音响起,王俭缓缓回头,目光如毒刺向了辛夷,“郡君如今愈发会下棋了。连老夫也自愧不如。” 辛夷坦然一昂首,不卑不亢地噙笑:“大人笑了。本郡君那点棋艺,可不是自己学的,而是被逼的。贼人逼得良家养了家狗,那就别怪家狗咬人。” 家狗咬人。最后四个字语调轻柔,却带了冰冷的指桑骂槐。 第三百二十四章 终点 殿中响起了窃笑。王俭脸色一青,齿关顿时发出了咯咯声。 “好,很好。那么,郡君这盘好棋,就请好好下完。老夫会在终点,会郡君最后一弈。”王俭古怪地冷笑,“如果郡君能下到那一步的话。” 殿中的窃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大气不敢出,恨不得装个眼瞎。 谁都听出来,这句话里的杀意。不走到最后一步,半途作了鬼,只能成为旁人的棋子。 只到最后,才现王者。 这是王俭的威胁。辛夷却是笑意温驯:“这句话同样送给大人——如果大人可以走到终点的话。” 刀被扔了回去。胭脂娇,不见血。 王俭的嘴角颤了颤,眸底一划而过的杀意:“好。那老夫恭候。” 言罢。王俭便拂袖而去,只是那脸色阴沉得骇人,开殿门的沙弥吓得连连合十,嗡嗡道“我佛慈悲”。 正主儿走了,跟班们也不好留。连同着王皇后在内,俱找了些无关痛痒的理由,纷纷告辞。 “恭送王大人,恭送皇后娘娘。”诸人齐刷刷地行礼辞别,宛如送走了两尊煞神,能清晰听到殿内的松气声。 同时,所有人不约而同的,远离了辛夷三步。 有对刺头的敬畏。也有对王家猎物的避祸。谁也不想趟浑水,王俭和辛夷不管黑白,都是不好惹。 辛夷却无心去在意这些,她满脑子都是王俭最后那一眼:杀意。没有任何余地的杀意。而且是那种再无耐心的杀意。 “辛府。怕有大难。”辛夷的指尖蓦地刺入了掌心。一股危机感同时笼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信。王俭这一眼不是空穴来风。她更信,自己重活两世面对死亡的直觉。 被李建熙之死打击了气焰,但王家的势力并没有削减。反而只会激起更疯狂的反击,短暂的太平后卷土重来的,是血流成河的报复。 辛夷乍然打了个寒噤。这个想法跳出来的瞬间,她被自己都吓到了。 她好像也被这种平静蒙了眼。如今电光火石,方明白悬崖已在她面前布下了。不过好在不晚,她还有反击的时间。 辛夷沉沉倒吸几口气,压下心底的后怕,只要还有出棋的机会,则不论对手是谁,她都要踏过这白骨锦绣。 “郡君这是怎的?贪看檐下的春柳,都出神了不是。”郑斯璎的娇声传来,打断了辛夷的思绪。 辛夷仔细掩下眸底的波澜,不辨喜怒地转过头:“王大人和皇后都走了,郑大姑娘怎的还在这?” “只是想和郡君再叨几句。郡君可不要嫌烦。”郑斯璎婉婉而笑,放佛面对的是金兰密友,眉间的亲密浑然成。 辛夷泛起不动声色的嘲讽,却是亲切地拉过郑斯璎的手,旁人看来是闺中好友情义真,棋局中却是提防隔墙耳。 果然,两人的距离一凑近,确保对话不被旁人听到,郑斯璎脸上的笑意迅速扭曲,化为了阴骘的恨意。 “辛夷,你要好好活下去。不走到最后,谁也不知道谁赢。” 郑斯璎执着辛夷的手的指尖,力道蓦地加大,两寸青葱指在辛夷手背,留下了骇人的红印子。 “你在威胁我?”辛夷也敛了笑意,精光熠熠的眸若剑,毫不示弱地锁定了郑斯璎,“还是,你在安慰你自己。” 郑斯璎古怪地咧咧嘴:“耍嘴皮子我耍不过你,但论下棋你却比不过我。你夺走了他,就要拿命还我。” 辛夷眉梢一挑,冷笑道:“我夺走了他?不错。我辛夷,就要定了他。” 要定了他。 男子般霸气威严的话,从女子樱唇中出,竟也带了摄人心魄的魅力,没有丝毫的回避,也没有任何的迟疑。 一生一人。她要定了他。 无论谁抢。她都不放手。 郑斯璎的瞳孔有片刻收缩。她没想到,辛夷得那般直白,宛如正中心尖的利刃,一下子就捅到了利害。 这是她和她的羁。是不分黑白的局,或许也是根本没输赢的果。只能棋局千种,此局更要凶险万分。 “好。记住我义父的话,也记住我的话。我们,走着瞧。”郑斯璎狠狠地丢下一句话,猝然放开辛夷的手,便转身告辞。 一袭水红罗裙迤逦,宛如春日带刺的蔷薇,秾烈到荼蘼若毒。 辛夷也就这么看着她的背影良久,直到郑诲走上来道:“今日多谢怀安郡君。不过郡君当众顶撞了王家,王家是睚眦必报的,郡君可得留神点。” 郑诲在郑家随从的簇拥下,向辛夷微微一揖手,以他五姓家主的身份向个晚辈揖手,大有平辈论交的意思。 辛夷被唬得连忙还礼:“郑大人客气。王家气焰太嚣张,本郡君着实看不过,也是利己利人,才顺手一把。是故这一礼,辛夷着实不敢当。” 郑诲笑了,眉间藏不住的赞赏:“以前和郡君过,老夫判人,凭的是能耐二字。你有能耐,娃娃闹上也是本事,你若没能耐,玉皇大帝也得低头。而今日一见,郡君大抵是前一种。老夫愈发期待,郡君和王家的这盘棋,谁能下到最后。” 辛夷笑得矜持,连道不敢当,她始终微垂着头,就算郑诲向她行礼,她也把自己放在辈的地位,这番识趣,自然又让郑诲好感大涨。 “一扶之恩,涌泉相报。往后若有用得上老夫的地方,郡君尽管来郑府,大门随时为郡君打开。”郑诲笑着拍拍辛夷的肩膀。 二人又一番客气,郑诲才告辞离去,辛夷不介意和郑家交好,至少郑斯璎的敌人就是朋友,有个五姓之族向着她,总比单打独斗的好。 色向晚,佛钟浩荡,金色的夕阳映得满庭菩提流光。 达官显贵们都陆续告辞,只留下几个李建熙的直系亲属呆着守灵,除此之外就还有个辛夷。 她没走。 或者,她不敢走。 她满脑子都是王俭那一眼的杀意,她相信王俭的刀刃根本等不及。要么就这阵子,甚至就是马上,刀刃就要饮血。 比如最好的时机,就是她回辛府的路上。 彼时来个一刀滚头颅,编个路遇劫匪遭不测,谁也不知风头正盛的怀安郡君,到底是怎么陈尸半路的。 尤其是辛夷没带丫鬟,独自来的罔极寺,那这段回程就更是凶险万分。 她只有等。 等到色将晚,凭她如今在辛府的地位,族人或香佩察觉意外,定然会派人来寻她。多几双人眼,王家的刀也就不会太放肆。 第三百二十五章 李氏 辛夷在寺中来回走动,看似在欣赏寺中景致,沙弥们忙着清扫大殿,倒也没有人在意她,却有一双眼睛瞧了她很久了。 终于,在辛夷走动晃得他眼花时,那双眼睛的主人走了出来。 “走这条路。” 辛夷一惊,警戒地后退一步,不置可否地应道:“本郡君欢喜这佛寺夕照,流连多瞧了会儿。什么路不路的,公子糊涂了罢。” 来人是个年轻公子。 一袭黄栌箭袖绡衫,青缎裤,鹿皮靴,腰配碗大的白壁珏,髻中却是枝菩提簪。面容白净,眉眼如星,是个从衣着都皮相,都是长安富贵样。 辛夷的目光在他髻中菩提簪略一凝滞,眉梢一挑:“公子是佛祖俗家弟子?” “不错。可蓄发,不住寺,只有一颗向佛心。”年轻公子双手合十,衬着那身锦绣打扮,竟也不觉得怪。 大魏尚佛,佛为国教。故不乏有权贵将自家子弟送入佛门,一来顺应时兴,二来也是图个好名声,为前程添点谈资。 然而都是富贵烟花中的浮头,哪里真能拜下青灯古佛,所以这信佛多是“俗家弟子”,找个大师赐个号认个祖,留得了发回得了家,该逛窑子的逛窑子,该品酒肉的品酒肉。 佛,不过是盖在头上的花花帽子。遮掩内里包糠的锦绣外皮。 辛夷的眉尖腾起股嘲讽,面上却是恭敬地双手合十:“不知公子法号为何?师承哪位大师?” “在下俗名李知烨。师承慧尘大师。”年轻公子应道,语调谦恭,看上去倒有些佛相。 辛夷的心底却是咯噔一下。 李知烨。 李姓有些太寻常,然而知字辈,火为旁,却是长安城中太过不寻常的名。 五姓七望。陇西李氏。 辛夷眸底顿时带上了警戒,却是佯装敬畏地后退一步,敛裙一福:“原来是陇西李氏的公子。辛夷有礼了。” “怀安郡君不必多礼。在下陇西李氏嫡公子,并非有意隐瞒身份,只是遁入佛门,俗名成空罢了。”李知烨虚手一扶,谦和地一笑。 不仅是陇西李氏。还是嫡出公子。别看是头顶菩提簪,放到外面却是能横着走的人物。 辛夷不辨褒贬地笑了:“李公子既是五姓中人,自然和王家博弈牵连。方才公子却路不路的话,也不怕被王家耳目听了去。须知捕风捉影,宁错杀不放过,王俭一向是好手。” 李知烨不在意地耸耸肩:“本公子不过是向为你指条回府的路。郡君是不是草木皆兵了些。” “指路?既然公子是五姓中人,必晓得王家的做派,那本郡君就打开窗亮话。”辛夷眸底的警戒丝毫不散,反而愈浓了。 一个陇西李氏的嫡公子,背着王家向她示好,为她指条出寺的路。前提还是二人不相识,那这突如其来的好意,就值得掂量掂量了。 辛夷果断了大白话:“本郡君此番怼了王俭,王家绝不会善罢甘休。恰巧本郡君没带随从,没乘轿辇,这寻常回辛府的路就凶险无比。是故本郡君才在寺中等着,等到自家人来接应。而李公子却给我指了条出寺的路,不知是通向辛府的活路,还是卖给王俭的死路?” 是出手相助,还是王家走狗。 是真的善,还是伪的恶。 这番话很露骨,李知烨却是面色坦然,摇头道:“王家虽然势盛至极,其他四姓不敢半个不字,但不代表我等就真心服了王家。郑诲不就是个好例子么。最多是被迫隐忍,求得全族保全罢了。” “所以李公子这路,指的还真是生路?”辛夷一挑眉,没信,也没不信。 “本公子今日来寺中礼佛,恰好撞见了郡君和王家的纷争。一来敬佩郡君为人,二来也是看不惯王俭,所以才顺手帮郡君一把。”李知烨娓娓道来,不急不缓。 “若王俭真在路上备好了影卫,那就算是辛府来人接应,郡君也没好果子吃。还不如按着本公子的路,趁日落前回了辛府,紧紧锁上大门,王俭也不会太明目张胆。” 辛夷的脸色稍有缓和,但眸底依有警戒:“既然李公子清楚王俭的狠,那怎么就确信,你指的路一定安全?” 李知烨应答如流,“五姓七望,勾心斗角。本公子身为李家嫡公子,平日缠身的恩怨不少,但又不能闭门不出,总得十半月来礼佛。李家挂念我的安危,便特意为我在后山辟出这条路。此路只为李家人所知,还有李家影卫守护,所以周全是万无一失的。” 敢情这条后山路,是李家为李知烨专门辟的。 且不论李家如何财大气粗,便是紧张嫡公子的安危,便足以保证这条路的周全。李家保李知烨,便间接保了辛夷。 辛夷眸底的警戒渐渐消散,不论李知烨是不是真善,至少这条路的周全可以确认,那她在黑前回府才是要紧事。 “如此,多谢李公子。大恩必报,后会有期。”辛夷低头一福,右脚迈出,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李知烨的眸色一深,面容却是愈发谦和,真像个三宝弟子:“黑前回到辛府才是最安全。本公子也就不多叨扰了。郡君速速离去罢。” 言罢。李知烨就伸出右臂,打开寺庙后门,欲为辛夷指出那条路来。 辛夷瞧了瞧色,估摸了下时辰,踏出佛槛的绣鞋又蓦地顿住,似笑非笑地回头:“大魏曾有戏言:五姓七望,分权下,王业太诱人,倒戈俱可能。不准谁是第一个,但最后一个的,必然是陇西李氏。” 五姓共掌下。欲望吞噬忠奸。 无法确定,五姓谁会第一个叛,但却可确定,最后一个一定是李。 李知烨眸色愈深,笑意沉沉荡开:“一姓,同源。” 简单的两个字,带着骨子里的傲然,和不容置疑的坚毅。却是整个大魏都没人敢反驳的答案。 当今大魏,李家下。而魏高祖起兵推翻前陈暴政,便是起兵陇西。 虽然姓李的人满地见,魏高祖和陇西李氏也没有真的亲缘关系,最多千百年前是一家。 但李家皇室把陇西当做龙兴之地,自然对顶着一个姓的陇西李氏,不管是出于感情还是拉拢地方势力的考虑,屡见诸多优待:多次下嫁公主,李家的公子们儿时,大都进宫为太子伴读,甚至帝王的贴身臣侍中,李家人也占绝大数。 两族感情逐渐超越臣子,历代亲缘逐渐动摇利益。 一姓,同源。 第三百二十六章 静娴 于是,建国百年来,“千百年前是一家”的虚无论断,终于发展成事实上的羁绊。 于是,陇西李氏在五姓七望中,对于皇室的态度也格外不同,从臣子变为了亲族。 若是其余四姓的忠有五分,见得王业太诱人,随时都可能一窝蜂地抢。 而陇西李氏的忠便有十分,就算离皇室最近,也定然是最后一个叛的。 陇西李氏,一姓同源。皇权身前见的是关中,背后靠的就是陇西。 所以,若是他人放辛夷生路,辛夷多半不会往好的想,但若是李家人放自己,凭着和皇室的亲密,和王家生的怨,那她还就多了分真诚的感激。 “此番生还,多谢公子。往后若有缘再见,我辛夷定当厚报。”辛夷郑重地俯身一福,李知烨也正色还礼,连道客气。 日薄西山,色将晚。辛夷无意耽搁,二人遂不再寒暄,就此离去。 佛寺后门吱呀声阖上,晃得佛祖前的青灯苗直颤。 女子的背影已经消失很久了,李知烨却还伫立在原地,脸色有些复杂。 一抹素白裙角出现在他身后,不辨褒贬的娇声响起:“公子在想什么?” “在衡量辛夷这个人,该成为棋子还是棋友。”李知烨回过身来,俯身一揖,“知烨拜见静娴公主。” 静娴公主虚手一扶,眉间浮起股嘲讽:“棋子还是棋友?方才本公主意外听了个墙角,你为辛夷指条生路先不论,前时你满口佛祖慈悲,怎如今就挂不住面具了?” “佛祖在我心中。至于手段黑白,不过外在罢了。公主又何必较真。”李知烨淡淡应道,眸底翻涌起夜色。 再无半分面对辛夷时,那满脸佛相悲悯。 不过是揭下了面具,一个长安棋中的弈者。 静娴公主从鼻翼里挤出丝冷笑:“强词夺理。到底有没有佛,你自己清楚。若有最好,若没有,就别污了这个字儿。” 李知烨似乎没耐心再理论,瞥了眼前殿的灵堂,直接转了话题:“公主身为建熙公主的直系姐妹,整日整晚地守了七灵。明儿便是最后一了,公主是回宫还是回自家府?” 公主幼年养在大明宫,待成年及笄,便由皇帝赐下公主府,同诸皇子分封般,出宫住到自己的公主府去,从此进宫谒见都要递折子,不能随意出入。 不再父母儿女,而是君君臣臣。 静娴公主的眸色骤然一凛:“回公主府也就罢了。回宫?公子什么意思?” “明确的圣旨虽还没下,但皇上和皇后不都私下定了么。凭着本公子嫡出的地位,凭着陇西李氏和皇室百年的姻亲——静娴公主,你迟早都要嫁给我的。”李知烨得理所当然,脸上却无半分欢喜或热切,“所以不如早早回宫,提前准备着嫁妆。” 儿女姻缘,之子于归,从男子口里出,成了个普通任务。完成有利,不完成有害,仅此而已。 静娴公主攥住锦帕的指尖有些发白,娇声凉得像石头:“只要圣旨没下,事情就不是定的。公子不要把事情死了,彼时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 “早晚的事。”李知烨意味深长地瞥了女子半眼,“别以为你和晋王关系好,这桩婚事就有反转的余地。王家势盛,复仇打压,晋王都是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心,来管你这个妹妹。” 晋王两个字,放佛戳到了女子痛处,她扭住锦帕的指尖不断攥紧,几乎要掐进肉里去。 “本公主和晋王,一母同胞,乃是嫡亲兄妹。我的婚事,他不可能不管。” “嫡亲兄妹?”李知烨像是听到了个笑话,乍然迸出了冷笑,“棋局之中,唯有利益,哪里有情义。父子都能相残,母女都能反目,眼里只有自家的利益,什么都能当做棋子。兄妹又怎样?” 静娴公主攥住锦帕的指尖顿时无力,蓦地地垂了下去。 她无力反驳。 她甚至不敢去猜,若真的把利益和自己放在李景霆面前,他会选择哪一个。 她最亲的嫡亲哥哥。她再清楚不过他的个性,他为了最后的胜出所放弃的东西,没有什么能比得过这江山多娇。 见静娴公主沉默,李知烨的嘲讽愈浓:“另外,本公子再加一句:强扭的瓜不甜。本公子会让你心甘情愿地嫁进李家。” “心甘情愿?彼时心都没有了,哪里还有情愿。”静娴凉凉地应了句,眸色有些恍惚—— “……我等不了你了……安哥哥……” 最后半句话太过低微,李知烨没有听清,他只是不耐烦地朝灵堂努努嘴:“那边丧事还有诸多礼仪,纲常不可疏忽。公主身为建熙公主的姊妹,断不能缺席了。在下就此告辞。” 李知烨打发了静娴公主,随意地行了一礼,就头也不回地离去。 原地只剩下李静娴,所谓牡丹国色的家公主,一袭麻衣滞在原地,恍若是还未盛开就凋零的素樱。 我等不了你了。 安哥哥。 这厢,当辛夷沿着李知烨的路回到辛府,虽一途不出意外,看到了王俭的影卫,但立刻就被李家的影卫拦下,一边刀光剑影,一边疾步赶路,总算有惊无险,命保全。 当眼里出现辛府大门时,辛夷重重松了口气。 前脚手推开府门,后脚太阳就坠进了山间。夜色如幕笼罩下来,长安城亮起了万家灯火。 “姑娘可算回来了。晚膳都备下了,姑娘可要现在用?”香佩立马噙笑迎了上来,却是一愣,“姑娘怎么了?” 原来辛夷满脸铁青,唇角都些些紧抿,眉间一股凝重,丝毫不似玩笑。 “马上,立马,召集全府的辛氏族人,本郡君要些事。”辛夷加重了本郡君三个字,唬得香佩立马敛了笑。 “可现在都黑了。各房都要么在用膳,要么都准备歇了。” “事关重大,没有理由。全部族人都叫来。大不了我辛夷亲自赔罪。”辛夷一边丢下嘱咐,一边便脚步如风地往上房去。 香佩的顾虑不是没道理。 当辛氏直系族人在上房坐齐时,年纪的手里还抓着糕,唇角挂着米饭,年纪大的开始打哈欠,袖子里拢着两张牙牌。 然而,当辛夷出下句话时,所有人都若金雷一震—— “我辛府将有大难。生死大难。亡族大难。” 整个上房陷入了死寂。俱俱懵着脸,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但瞧辛夷的脸色,似乎不是开玩笑。 第三百二十七章 准备 身为家主的辛歧最先反应过来,沉吟道:“紫卿你这话什么意思?可是今日你去吊唁六公主,听到了些风声?” “不错。”辛夷斩钉截铁,一脸严峻,“那日王家包围我辛府,扬言灭族,最后被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影卫们救下,就此和王家达成协议,影卫不追杀,王家放过辛府。我辛府才得了暂时的太平。然而,诸位叔叔婶婶,姐妹弟兄,请你们掂量下,这太平,是真的太平么?” 诸人尽皆一震,脸色有些发白起来。如同一场梦被打醒,梦后的毒蛇滋滋得心惊。 他们不是不懂。只是不愿去想。柴米油盐的安宁太靡靡,陷入了这温柔乡,就抗拒着不要走出来。 辛周氏懒倚在张软塌上,适时地出了诸人心思:“六丫头得不错。别被暂时的太平迷了眼,别信了王家真是善角儿。是祸躲不过,六丫头继续。” 辛夷扫视了眼堂中,见诸人陷入沉思,微微颔首道:“王家是什么心性,王俭是什么人,我想你们都清楚。所以若真的有人信这太平,下面的话也不用听了。” 诸人几番挣扎后,眉头都蹙成了团,惊惶和后怕在他们脸上闪现。 当年经高娥一闹,有二心的早就分家走了,所以剩下的虽然人少,却是真心向着辛氏的人。 半晌后,诸人叹了口气,向辛夷揖手:“六姑娘就不必卖关子了。王家和我们辛氏的怨,横竖是躲不了了。既然如今又有了变故,六姑娘不妨将主意道来。” “族亲们都这么想,那就最好了。既如此,我辛夷就明了。”辛夷不慌不忙,朗声道来,“我今日去送建熙公主最后一程,看王俭对我的态度,怀疑王家的发难便是这阵子。迟则一年,短则数月。” “迟则一年,短则数月?这么快?”辛歧当先惊呼出声。 “不错。赵王才在腊祭上诵读祭文,王家又因李建熙的事打了脸,无论是继续腊祭的风头,还是报复李建熙的吃亏,王家都没理由再拖。”辛夷顿了顿,看向了辛周氏,“祖母以为呢?” 凭着怀安郡君的诰封,辛夷如今在辛府,作了半个家主,甚至她的话比辛岐还管用。但就算如此,她也不敢忽略辛周氏。 她不过是初涉入棋局的虾米,而这个谜点重重的祖母,才是府中最会下棋的弈者。 辛周氏撑着额角,眉间难得有了分凝重:“就在今春。” “什么?”上房诸人同时呼出来,有不可置信,有惊惶之至。 辛周氏向辛夷点点头,正色道:“按照惯例,春和日暖,皇帝就要南巡江南,体察民情。今年也当不例外。而皇帝一旦出了长安,必得从皇子中,择一人为监国,暂时代管国事。加之赵王才腊祭诵文,你们觉得,这监国会是谁?你们觉得,王家会放过这个机会?” “既然如此,娘为何不早,让儿子等也有准备。”辛歧略带焦急道,胡须捻断了好几根。 “以前只是个人猜测。毕竟老身也没和王家人直接接触。然而今日六女见到了王俭,从她亲眼看到的,再联系自己的猜测,老身方敢确认。事关重大,若不是十全把握,老身也不敢出来,让族人们瞎担忧。”辛周氏得郑重,字字句句都发沉。 所有人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辛夷的亲眼所见,辛周氏的早有揣测,让这件事成了板上钉钉:不出今春,大难至,生死催。 已经经历过一次王家围府的诸人,自然明白“大难”这个词和王家联系上的分量。要么是睚眦必报,要么是血流成河,彼时没有一个人逃得了。 前日还是尘世烟火,明日就是人头落地。好好的一个三春锦绣,乍然就成了白骨坟茔。 上房中的空气压抑到极致。 所有人都惨白着脸,一言不发,裙衫下的双腿微微打着颤,指甲都快掐进了肉里。 “真的没有余地?”这时,辛芷弱弱的声音传来,“长安也没有明确的信儿,到底只是六姐姐和祖母的揣测,就真的没有余地了么?” “事关重大。哪怕有一分可能,就足以颠覆结局。”辛周氏语重心长地摸摸辛芷的头。 “不错。事关重大。哪怕只有一分可能,也要把完全的准备做下。”辛夷吁出胸腔里的闷气,“毕竟我辛府,已经再经不起一次,那样的大难了。” 半刻的沉默后,所有人交换了个眼神,遂纷纷起身,向辛夷长揖:“六姑娘就直,该怎么做罢。事到如今,我们都信六姑娘的。” 辛歧也长叹一声,苦笑道:“紫卿,就按你的做罢。我辛氏大难若躲过了,是祖宗保佑,若躲不过,我们也不会太被动。” 辛夷点点头,面色凝重,心底却是起了滚烫的波澜。 全族人的目光迎着她,有对生的渴求,也有对未来的惶恐,这是大浪淘沙后剩下的,拿命追随她的信任,她不再是一个人的弈,她背后有一个族。 她的家,她的亲人,也是她的不可退。 辛夷第一次感到,肩膀上的那一份重:羁绊不可堪,却又可爱至此。 “好。承蒙各位族亲所托,我辛夷发誓:若无难,则谢祖宗保佑。若有难,我辛夷,必护关中辛氏血脉不断!保列位族亲安然无恙!誓我辛家来日荣耀!” 一护辛氏血脉不断。 二保亲人安然无恙。 三誓家族来日荣耀。 三句话掷地有声。若三声铜鼓大钟,在堂中轰然震响,光风霁月,风云卷动。 若干年后,一语成谶。那女子以一己之力,带领整个没落之族,走上了长安城的巅峰。 诸人脸色微变,又惊又喜,眼角都泛起了激动的红,前不管前途如何,能得这一番誓言,他们就不由自主地,要去相信这个年仅十七岁的女子。 “追随六姑娘。”诸人不约而同地俯身,向辛夷郑重揖手,弯下的脊背线条真诚无比。 辛夷也不自觉红了眼眶,她重重点头,朗声如雷—— “第一:难若起,法先行。” “从今起,由掌法族老加严执行族规,若大难临头,再临时制定特殊族规。若是有趁乱捞好处,或鼓动人心等,族规一律从严!” “老夫立刻去办。从严执行族规。”掌法族老正色走出来,打了个千后,便退出房去。 “第二:点族库,清财物” “由账房先生带头,从今日起,各房清点自家财物。爹爹则和祖母一块,清点全族族库。一钱一两,不得遗漏,不得藏私。俱俱清点成册,上交到我这儿来。”辛夷一字一顿,威严成。 第三百二十八章 族财 “在下晓得了。立刻带领账房学徒们,清点全族财物。”账房先生们也站出来,领了命后退出房。 “第三:清外账,断赊账。” “此事由族老们掌管,不管是以我辛氏族名,还是各房自己的,和外界有牵扯的账目,都全部过清。人家欠的立马去催,欠我们的加急还上,若自家钱不够的,暂时从族库赊账,把外界纠葛都理清。”辛夷思路清晰,从容不乱。 “便听六姑娘的。外界的账目纠葛都理清,总比到时趁乱出岔子好。”各房管事的都纷纷起身,正色应下。 “第四:备老宅,送老幼。” “各房把自家旧宅都理出来,不管是你们娘家的,是自己购的,是乡下的旧房,甚至是远亲的,还能住人都清扫出来。把自家六十上的老者,未笄未冠的孩童都提前送走。长安本家只留青壮。” 诸人也毫无迟疑地应下。立马吩咐自家老幼回房收拾东西。 “六姐姐,阿芷也要走么?”辛芷不情不愿地看向辛夷,“阿芷未及笄,按道理该走。但阿芷还是想陪六姐姐。” 辛夷笑了,摸摸辛芷的头:“傻阿芷,知道你好心,但你留下反而让姐姐分心。你年纪还,是族里的未来,自己去乡下避着,若有意外也能留下血脉在。” 辛芷委屈地噘噘嘴,但也懂事地不再多言。她自然清楚此事的不同寻常,辛夷提前把她们送走,是保她,也是保全族。 “祖母也走罢。您本就身体不好,又年纪大了,可容不得闪失。”辛夷又把目光转向了辛周氏。 辛周氏却毫不客气一挑眉:“六丫头,你嫌老身老了不是?不走,老身什么也不走。虽然老身身子不中用,但这脑子,关键时刻也能出出主意。老身可不当缩头乌龟。” “可祖母您年纪大了,若真的大难起,什么意外都有可能。”辛夷有些急了。 无论是个人情感,还是为全族将来,留下这份智慧,她都要确保辛周氏的周全。 “老身经历的风雨多了,什么大难没见过。老身可不怕王家那条乱叫狗。”辛周氏丝毫不退让,若孩般瞪着眼坚持着。 辛夷还想劝,却被辛歧制止:“罢了,六女。就随你祖母的意罢。若执意让她去乡下避祸,她也不会心安的。” 辛夷叹了口气,在辛歧两分劝,辛周氏三分倔的围攻下,终于点头同意,但还是连声叮嘱,不到万不得已,辛周氏不许站出来。 “六姑娘的法子都不错,但在下斗胆多嘴一句,辛氏的佃农,商铺,并还在账目往来的生意,又该如何处理?”这时,一位族老站出来,向辛夷打了个千道。 辛夷一愣。 佃农,商铺,生意往来。她好像根本就没想,或者,因她不擅长商道,所以直接忽略了。 然而恰恰这些东西,才是一个族发展的根基。铜为基,金为梁,银为瓦,才是一个家立足的根本。 “这个……本姑娘不通商贾……以前是怎么处理的……爹爹怎么看……”辛夷顿时有些尴尬,求救的目光转向了辛歧。 她下得了棋,却不懂商,在金银铜钱面前,她比孩童还不如。 辛歧没有回话,只是意味深长的目光往某个方向一瞥,旋即一抹衫子走出,沉稳的男声在堂中响起。 “第一:清算账目。搜集所有的账本,每家三年内的过款,全部清算,辑录成册。由家主掌管,无论发生什么,账本不可弃。” “第二:理清赊账。佃户或商铺有赊账的,立马尽力去催,若是实在还不上,就不必要了。当着那家的面,放火烧了白条。以此换我辛家民心。” “第三:中止买卖。还在往来的账目,金额的罢了,金额大的,立马停止。额外赔付点都好。若大难起,生计为先,钱财必然紧张,断无余力再通商。” “第四:放归佃农。派人提前向佃农传风声,我辛氏将有大难,恐无力再雇农。农户愿意将田地买回去的,皆准。不愿买的,我辛氏收回田产,赔付农户放归钱。” “第五:典当商铺。将我辛氏族下,不太紧要的商铺全部典当。紧要的也要缩紧生意。若无难往后可赎回,若有难可临时换来保命钱。” …… 一连五条,气都不喘个。六条七条,还在接着。 窦安。 意外站出来的,是窦安,那个喜欢逛窑子,整日唱曲儿问花柳的窦安。 然而此刻的他,似乎又不是这个窦安。 他长身玉立于堂中,负手而立,眉眼如山,浑身上下都透出股威严,眸底的精光恍若长夜的闪电,映得两颗瞳仁雪亮到摄人。 放佛他站在那儿,就似携山河而来的王者。竟丝毫不输金銮殿上那位。 辛夷眨巴眨巴眼睛,直接听傻了。 辛氏族人也张着嘴,脑袋都懵了。 唯独辛歧和辛周氏交换了个眼神,俱浮起抹赞赏和欣慰。仿佛意料之中,这藏于辛府中的又一条蛟龙。 辛夷倒吸两口凉气,压下心底的惊骇,却忘了所有的回话:完美无缺。 就算她不懂商道,但仅是略略思量,就升起可怕的直觉:这些解法,完美无缺。 甚至窦安以那种平静的语调来,不带丝毫迟疑和凝滞,仿佛只是随手拈来的事,噙着绝对的高傲和自信,自然也容不得旁人的质疑。 如同圣旨。王者之意。 诸人也缓过神来。看窦安的目光有些不一样了,有惊讶有敬畏有震彻,却独独没有质疑。 辛夷脸色复杂地拊掌道:“表哥好心思。大家都听明了么?按照表哥的意思去做。此后关于族内生意,表哥的主意就是我辛夷的意思。” 辛夷故意加重了最后半句。这便相当于把族内商贾决定大权,全部交给了窦安。并以她怀安郡君的名义,为窦安担保周全。 族老们面面相觑,窦安逛窑子的事还耿耿于怀,迟疑道:“六姑娘再思量下?” “不用思量。”辛夷起身,一拂水袖,熠熠的眼眸凤威成,“就这么定了。” 简单的一句话,不许半点质疑。 该顾念时情义软,该立威时不手软,她辛夷如今也是一方弈者。下棋要下,人的棋更要下。 族老们欲言又止,见辛歧和辛周氏都在点头,便也不再什么,纷纷揖手道:“就按六姑娘的办罢。但若窦安的法子不中用,出了事儿可没谁保他。” 第三百二十九章 停俸 “这是自然。”辛夷看向窦安,见后者依然一脸涎皮,哭笑不得地啐了他口,“你到底听到没?族中钱财事,往后都由你做主。若是出了差错,便自己收拾铺盖,你愿还是不愿?” 窦安眸底异色一闪,但被他迅速地湮没在不正经地笑意中:“愿!为何不愿!我知道你们大多看我不惯,我逛个窑子都是十恶不赦。那本公子就给你们瞧瞧,若没点真本事,谁能大摇大摆眠花柳!” 就算是着掌管一族之财这等严肃的事,男子还一口一个窑子一花柳,实在应了民间那句:狗改不了吃屎。 族老们眉头一蹙。但瞧得辛夷已经把话死了,也不好反驳,只得勉强咽下气,叹气叹得胃疼。 旁边的辛歧和辛周氏倒是瞧得好笑。知道辛夷稀里糊涂,占了多大的便宜。 让堂堂下青蚨主,来掌管个寒门族的家财,也不知是杀鸡焉用牛刀,还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但二人也没点破,只顾打着哈哈,劝慰下翻白眼的族老们,才堪堪压下一室不满。 辛夷又嘱咐了些些杂事,便嘱各房散去,各自准备,上房的灯火准瞬熄灭在夜色中,春日的夜晚月色流银。 辛府各处都响起了鼾声,有桃花拂地的微响,似乎一切都如昔安宁,什么难什么灾都还太遥远。 然而所有人都没想到,这场劫难来得如此之快。 第二清晨,桃花瓣上还凝着露珠,三两黄鹂在枝头聒噪,辛府的院子里却满满都是人头。 各房凑了个齐全,人人脸上凝了层霜。当头的辛夷更是眉头紧锁。 她手里攥着个黄绫卷轴,绣龙腾祥云,俨然是圣旨,大太监郑忠的袍脚才跨出辛府大门,俨然是来宣旨的。 “停俸禄。好,好,好你个郑斯璎。”辛夷攥紧了圣旨,字词如从齿缝间迸出。 原来大清早的,大太监郑忠就来宣旨,是王家大姑娘郑斯璎进谏,请皇帝停发了辛夷作为外命妇的俸禄,而理由是:莫须有。 大概可能有罪。都没有个明头,只因是郑斯璎请的旨,皇帝没法子也准了。 正四品外命妇,虽不若男子官职,有实权管辖。但也享朝廷俸禄,作为其尊贵殊荣的象征。 而停了辛夷的俸禄,便让她只挂了“怀安郡君”的空名,一日三餐还得自己操心,比来虚的还要虚。 虚名还是实职,贵妇还是百姓,这些辛夷并不太在意。她在意的是郑斯璎请的旨,是她莫须有三个字,是她只停俸不贬黜的手段。 郑斯璎公开进谏,似乎有意让辛夷清楚,是她搞的鬼。 莫须有三个字,是故意让百姓瞧瞧,她王家有罪就是有罪。 只停俸不贬黜,更是不要命,只打脸的毒手段。 辛夷藏于春衫中指尖蓦地刺进了掌心,由着那日罔极寺中的怨结,郑斯璎公然地怼上她来,将二人间的输赢摆到了下人面前。 “紫卿。只是停了俸禄,却没削封号。这比直接罢免了还打脸。恐怕流言蜚语不少。”辛歧蹙眉上前来,关切地拍拍辛夷。 辛夷转过头去,露出抹宽慰的笑意:“没事。我辛夷的流言从来就没少过。我脸皮早就厚了。旁人怎么论道我不管,我只要赢了郑斯璎这盘棋,也算赚到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辛歧捋须不语。 “她出棋,我接棋。脸皮谁没打算要。既然我只剩了个怀安郡君的空名,那这名也得利用尽了。”辛夷看向府中管事的族老,“今儿日起,辛府就改命为怀安郡君府。新制牌匾及通知乡邻诸事,还请族老们费心。爹爹觉得可好?” 辛歧略一思量,旋即大笑道:“妙,妙,妙!脸皮足够厚,才是无往不胜!这事你了算,本来府中位份最高的就是你,你要怎么改名都随你!” 将“辛府”改为“怀安郡君府”。哪怕是空名,也把这空名堂而皇之的挂出去。 你想扔我的臭鞋,我转来扔给你。谁都不要脸,反而下无敌。 立马有管事的族老领了命去,族人们看着那圣旨蹙紧的眉头都舒展开来,然而辛周氏的脸色却始终凝重。 “此事没那么简单。如何回制郑斯璎,老身不操心,但停了俸禄,可是于全族不利。”辛周氏沉沉叹气,“本来就是全族罢官,唯一留了封诰的就是。你的俸禄虽不多,却是族中开支的重要来源。” 全族男人罢官,女眷贬封诰。唯一还领着朝廷米粮的,就是辛夷这个郡君。 一旦停了俸禄,本就是风雨飘摇的辛府,便更是捉襟见肘。 辛夷才浮起来的心又沉了下去,她抬眸瞧了眼眼巴巴的族人们,吁了口气:“只能省着用了。各房的月钱都减半,族中什物的添置也都作罢。柴米油盐,能省就省。账房先生才清查过账目,以为如何?” 一个干瘦的抱着算盘的老者走出来,眉头都绞成了股:“实不相瞒,六姑娘。我们辛氏本来是官家,族中开支多源自族人的俸禄,故佃农和商铺都置得少。一旦全族罢官,就相当于断了最大的钱路。前时还有六姑娘的俸禄撑着,但如今连这点钱都没了。难,实在是难。” 辛夷略一沉吟,自然明白账房先生不是开玩笑。 官家,官家,子弟尚科举,族人多为官。最大的钱路就是俸禄。而这条路断了,佃农或商铺根本就撑不起来。 辛夷眸底划过抹坚毅,她兀地取下髻中所有钗环,放到上房前的石板上,朗声道:“全族有难,荣辱俱损。我辛夷身当表率,拿出房中所有钗环,典当了来充作全族开支。” 众人面面相觑,有本能的舍不得。但想到以后,连半粒朝廷米粮都领不了,什么都要自食其力,那点舍不得,便立马成了破釜沉舟。 “老身先拿出手。全部当了。”诸人还在犹豫,辛周氏当先上前来,取下钗环玉珏,放到是石板地上。 “这有块玉佩,还是我为官时,一位同僚赠给我的。也拿去当了罢。”辛歧也附和上来,取下别在腰际的玉佩。 两人的举动终于带动了全族。诸人纷纷上前,女人取下钗环,男人放下佩玉,不到半刻,上房前的地砖上就堆了一堆。 如同山,阖族同心。 “自此,我辛氏,荣辱与共!我辛夷,同生共死!”辛夷瞧着那堆山,又瞧瞧诸人坚定的眼眸,一股热流往上涌,让她心尖都滚烫起来。 第三百三十章 风波 “荣辱与共!同生共死!”数十名族人也朗呼出来,俱俱面容坚毅,眼眶发红。 愈是大浪,愈淘真金,愈是险恶,愈显人心。 辛夷还想些什么,却瞧得辛芷急匆匆地从后苑跑来,一路高呼着:“六姐姐!” “你慢点!都是快及笄的丫头了,怎么还莽莽撞撞的!”辛夷佯装埋怨,脚步却是不慢,噙笑就向辛芷迎去。 族人们所见无事,也就纷纷告辞,打算再清点些私藏财物,来救济全族之危,庭院中乍然散了干净,就只剩下辛芷和辛夷二人。 “诶!怎么阿芷一来,叔伯婶姨们都走了?像见了大虫似的。”辛芷抚着胸口,吁吁喘着气。 辛夷嗔怪地瞥了她半眼:“你以为人人都似你这么贪玩?长辈们都还有事,各自处理去了。你也别闲着。嘱了你即日随兄妹们,启程回老家,你不去收拾东西,咋咋呼呼又来作甚?” 辛芷委屈地瘪瘪嘴,却又偷偷地把扑满灰的掌心往裙角上擦了擦,低语道:“阿芷不亮就起来收拾东西了。才方方妥当,念着此番回去,不知何时又进京,便去向夫子们辞别。这才撞见书塾里的纷争。” 辛夷心底一咯噔。 家塾,便是辛氏为族中子弟设立的家塾。管事的恰是被辛夷聘作夫子的杜氏兄妹。若纷争,大抵和他俩有关。 辛夷前时迁离族中老弱时,也嘱了杜氏兄妹一道回辛氏老家。一是他们非辛家人,没必要卷进这场大难,二是随弟妹们回去,也能继续教导授学。 今日便是诸人收整启程,没想到节骨眼出了岔子。 “杜夫子不愿意一道走么?还是其他什么?”辛夷拉过辛芷,一边俯下身子,细细地为她拂去掌心的灰。 “杜夫子和女夫子拌嘴哩……阿芷还想劝几句……结果女夫子还训了我几句……阿芷见情况不对,这才来找六姐姐……”辛芷嘟哝着嘴,眨巴着睫毛。 辛夷眉尖一蹙。 都要出发了,嘴还拌起来了,只能这由头和迁离逃不脱干系。且不论杜韫之如何,杜韫心就不是省油的灯。 “走。六姐姐和你一道去瞧瞧。”辛夷携了辛芷往家塾去,一路见着即将启程的老弱们满院子收东西,废弃的什物散了一地,心下凄凉又浓了两分。 待到了家塾,辛夷才明白,辛芷所的拌嘴,简直是快打起来了。 大老远的,就听见了杜韫心尖锐的哭声。弟妹们趴在窗楹下,瞧热闹瞧了半面墙。 “都回去收东西。马上就要回老家了,还有闲空在这儿的。”辛夷佯装生气地训着弟妹们,还顺势揪着个脖子伸得最长的辛桦,“阿桦!看什么看!回房去!” 一帮孩子们这才意兴阑珊地离开,还留恋不已地频频回头。 辛夷的语调故意提高。一是拿捏长姊的威严,二是要让杜氏兄妹听到,她辛夷来了。省得兄妹俩吵到兴头上,她鲁莽闯进去还尴尬。 果然,家塾门吱呀声打开。 杜韫之脸皮泛红地走出来,讪讪道:“六姑娘来了。” 辛夷笑了笑,进了家塾,杜韫心还手忙脚乱地拭着脸上的泪痕,慌慌地一福:“韫心见过怀安郡君。” “什么郡君不郡君,如今停了俸禄,就是个空名罢了。”辛夷打趣了几句,招手让杜韫之也进来,“我听阿芷,这家塾的出了点岔子,可是启程迁离有甚想法?” “非也非也。”杜韫之连忙揖手,“本来那日郡君传话时,在下和家妹也没有异议。如今临到出发了,又惹出这等风波,在下也是于心不安。还望郡君见谅。” 辛夷点点头。目光意味深长地投向了杜韫心。 一道迁离的意思下来后,杜氏兄妹当时并没有意见。而临到走了,才拌起嘴来,多半刺头是杜韫心惹出来的。 “韫心有甚思量?趁着还没启程,还来得及。若是人到半途再哪儿不对,可就来不及安排了。”辛夷缓缓道。 杜韫心踟躇半晌,才斟酌着开口:“前时允了郡君,和辛氏一道迁回老家……在哪儿都无所谓,至少韫心还是官家家塾的女夫子……然而今早的圣旨……郡君被停了俸禄……只怕连空名头都保不了多久……彼时成了平民……” 这话得直白。 杜韫之猛地急喝道:“韫心!君子忌口!出言慎行!” 杜韫心不满地乜了杜韫之半眼,赌气似的反而得更顺了:“我杜韫心是官家姐……虽然命途多舛,如今只能做个家塾夫子……但好歹也是官家的夫子……断不要做平民家的夫子……士农工商,尊卑有别……绝不自降身份……” 辛夷算是听明白了。原来杜韫心的刺头,是士农工商四个字。 士农工商,尊卑有别。已经停了俸禄,削封号恐也不远。从官家到平民只需要一道圣旨。 前时是官家的夫子,后来是百姓家的夫子。 前者再虎落平阳,也还是虎,后者却是直接成了狗。还是混着泥巴吃窝头的土狗。 辛夷兀自思量,一时没有回话。杜韫之却是又急又气,伸手就要去捂杜韫心的嘴。 “韫心!郡君能收留我俩,便是大恩大德,身份如何都已作故!你快快住嘴!否则,莫怪我不顾兄妹情义,也要正君子之德!” “哥哥!你别再糊涂了!”杜韫心被自家哥哥当众叱了,脸色一拉,也是又急又气地尖叫道,“我杜氏世代为官,在地方也是百年官家。如今暂时的沦为布衣,但骨子里也是官家的血!作官家的夫子也就罢了,绝不可和平民混作一谈!脏了我仕门的清骨!” 一个骨子的血,是傲。 一口平民的脏,是蔑。 一句仕门的清骨,是矜。 傲,蔑,矜,三者加起来,就成了蠢。连带着不讨人喜。 辛夷眉梢一挑,凉凉开口:“我辛夷被停了俸禄,这郡君的虚名,只怕也留不了太久。彼时沦落为平民,可是连累了杜姑娘。杜姑娘不如早早辞去,省得我百姓脚丫子上的泥土,脏了你这身干净骨头。” 空气中的火药味顿时浓了起来。 “士农工商,尊卑有别……就算前时是官家,但一日沦为平民……就岂能和我杜氏相提并论……”杜韫心的脸涨得通红,也不示弱地接了话。 “郡君息怒……韫心你给我住口……郡君见谅……家妹话冲了点,但本心不是坏的……”杜韫之的脸也涨得通红,慌忙两头好话。 第三百三十一章 缘尽 辛夷噙着冷笑,若有若无的一缕,暂时地住了口,算是给杜韫之一个面子。 她实在想不通,同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怎么两兄妹的心性儿相差就这么大。 杜韫之恭敬有礼,朝习字,夕死可矣。杜韫心则是鸡毛蒜皮,只认士农工商,左一个官家尊,右一个平民贱。 然而人的耐心都有尽头,杜韫之的面子再大,当杜韫心嘟囔出“仕为主,民为奴”,辛夷的仁慈终于耗尽了。 “合着这么半口舌,杜姑娘是嫌弃我辛夷,或者我辛府,即将沦为平民,配不上你官家姑娘的身份罢。” 辛夷弹出指甲尖一点胭脂沫子,眼皮泠泠一抬,“前时我还是风头盛的怀安郡君,某人一口一个郡君,走路都不敢走我前面。如今我被削了俸禄,封号怕也留不久,这垂下的眼帘立马就长到头顶上了。” 这话亦是直白。辛夷没打算留面子,杜韫心也就干脆了敞亮话。 “不错。”杜韫心下颌一抬,并不觉丝毫的难堪或不忿,“昨儿是郡君,那就是官家贵人,自然值得我杜韫心低头。然而明儿是百姓,那就是泥脚丫的布衣,自然就低我仕门一等。不是韫心故意要与郡君难堪,而是韫心只认一个理……” “士农工商,尊卑有别。”辛夷果断接了杜韫心的话,那膈人的八个字,她不想听第二遍。 杜韫之夹在中间,脸都快涨成猪肝色了:“韫心莫再无礼!郡君还有郡君的位份,不过是停了俸禄,你怎可揣测圣意!” 杜韫心瞥了杜韫之半眼,眸底晕开抹凉薄:“官场吃人,利益诡谲。哥哥和我,不是才经历过么?如今王家势盛,皇室也压不住,这第一个开刀的铁定是辛府。停俸禄只是开始,削封号是板上钉钉的,不过早晚而已。被权贵抛弃的人,一日就可从云端跌到泥地。早点把话清楚,还是看在往日情分上,不至于太过唐突。” 杜韫之急得直跺脚,还想什么,却听辛夷的泠笑传来:“这么,我辛夷还得感谢杜姑娘?是,我辛夷被停了俸禄,恐怕报复一步步来,这空头封号也保不了。恐怕这一刻,贬为平民的圣旨已在路上了。杜姑娘得不错。” 突如其来的肯定,让杜氏兄妹皆是一愣。 然而辛夷眸底的嘲讽,已凉凉地氤氲开来,不显山不露水,仔细一瞧,却足以冻掉半个人心。 “看来杜姑娘和家兄的争执,便是由此而起。所以杜姑娘是打算辞去了?”辛夷抬眸,语调淡然。 杜韫心忽的有些心虚。 但仗着“士农工商,尊卑有别”是祖宗教训,她的胆子又大了起来,径直应道:“不错。我杜氏是百年官家,算渊源仕统,不知比辛府强上多少。前时是我等遭遇险厄,见辛府好歹是四品官家,便也屈身做个夫子,好过颠沛流离。但如今辛府,或者郡君,就要沦为平民,我兄妹俩也就没有再依附的理。” 辛夷点点头,看向了杜韫之,脸色波澜不起:“书公子以为呢?” 杜韫之瞅瞅杜韫心,瞧瞧辛夷,纠结地走来走去,一边是最亲的妹妹,一边是本心的大义,他半晌都拿不准孰轻孰重。 辛夷叹了口气,收回目光,忽的笑了:“好。” 简单干脆的一个字。杜师兄妹同时怀疑耳朵听花了:“郡君什么?” “要走便走,我辛府不留。本来我与你二人并无亲缘,不过是路见不平,出手相助。既如此,多的话也不必。我让账房把你二人的月钱算了,即刻就请便罢。”辛夷一字一顿,目光坦然。 不见得有留恋,也不见得有愤慨。眸色平静得近乎于陌生人。 杜韫之愧疚地深深一揖手,手都快碰到了膝盖:“郡君大度,韫之佩服。韫之从与家妹相依为命,实在是不愿拂她的意思。就算自知违背大义,也只能逆风而行了。不过,我杜韫之发誓。” 杜韫之顿了顿,见杜韫心只是瘪嘴,并没有明显的反对,才正色把话了下去:“以我书公子的名义发誓:往后但凡郡君所召,我杜一字必至。” 辛夷的眸色软了软。不管杜韫心如何,杜韫之确实当得起“君子”二字。 能得书公子一诺,她辛夷这收留的算盘,倒也赚到了。她辛夷从不是善人,能利用的就用尽,你负我在先,我也不必讲仁义。 念头至此,辛夷立马换上副笑容,虚手一扶:“书公子快快请起。世间聚散有缘,也不能强求。我这就让账房给二位算薪,再送给你等一辆骡车,也算好聚好散,前路顺遂罢。” 杜韫之感动得眼眶都红了,杜韫心虽然嘴里还嘟哝,但也向辛夷行了个别礼,为这段寄人篱下画上了终止。 最后一刀斩羁绊,前路漫漫各四方,不知何日重相见,定之缘再相连。 辛夷深深地看了杜韫心一眼,遂告辞出来。缘分尽了,也没必要多呆。 然而她前脚才踏出书塾,后脚就唬了一跳。 原来辛周氏杵在书塾院子里,一个人直楞楞地等着她。 “祖母?”辛夷微诧,迟疑地迎了上去,“弟妹们即将启程,想来都要来拜别。祖母不在慈兰堂呆着,接受晚辈的辞别,来书塾是作甚?” “什么辞别。不过是回老家避难,需得这些虚礼节么。”辛周氏不在意地笑笑,“老身是专程来找紫卿你的。你随我来。” 辛周氏向辛夷招招手,辛夷却面露难色:“祖母容谅。杜氏兄妹辞别,孙女要去账房,吩咐把他们月钱算了,完了还要去马房,挑俩骡车送他们。孙女可晚些来慈兰堂,现下怕是没空的。” 辛周氏没好气地白了辛夷眼:“紫卿还真是大忙人。连祖母都请不动你。你算算,如今到明晨,还有几个时辰?” “半日不足。”辛夷不解。 辛周氏的眸色顿时有些异样,轻轻吐出句惊心动魄的话:“时间不多了,老身怕来不及。” 辛夷的瞳孔缩了缩,本能的不安顿时笼得她喘不过气来:“祖母什么骇人话?什么来得及来不及?” 辛周氏笑了笑,一时没有解释。就迈着缥缈的步子,往院子角里的青石桌去。辛夷连忙跟上去。 待二人坐定,凝神细看,辛夷才觉得不对劲。 往日的辛周氏,像是寒江独钓的隐者,斜风细雨中就勘破了红尘。 而此刻的辛周氏,则只是个普通的老妪,鬓边白发溜了出来,眉间有缕死灰。 前者是大贤,或者是垂暮。 第三百三十二章 受教 “祖母可是身子不舒服?”辛夷眉头蹙紧,脱口而出,同时作势就要起身去请郎中。 “紫卿可听过,某个老太婆的一句话:治得了病,治不了命?”辛周氏淡淡开口,在辛夷眉头蹙得更紧前,她又续道,“如是明白,就不必请郎中了。坐下来,好好听老身完。” 辛夷依言,心里那点不安却更浓了:“祖母请讲。” 辛周氏的眸色忽的沉下去,如同无边的夜色,却有雪亮的精光如闪电,在云深处酝酿。 “紫卿下棋到如今,如何看下之势?”辛周氏淡淡开口,作为一个平民论下之势,几个字让人惊心动魄。 “诸侯尽,王者出。皇业当兴,双龙夺珠。”辛夷也淡淡开口,猜谜般的几个字,同样是千钧之重。 诸侯尽,王者出。五姓七望的门阀割据,将顺应道为王业筑基。 皇业当兴,双龙夺珠。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李家一统将涅槃重生,而最后一步棋当是楚汉争雄。 辛周氏眸底的精光愈盛,使得她整个人,都散发出摄人的气势:“紫卿不愧是一方弈者了。以后的棋,紫卿如何打算?” “初心不变,无意输赢。只想掌握这盘棋的主动权,有债讨债,有怨报怨,最后赢得余生静好。当然,能再得一生一双人,便也算此心不悔。”辛夷一字一顿,眉间腾起股自信和傲意。 不再是棋子,而是弈者。她有资格去握住棋局的动脉,去筹谋她的所欲所求。 然而辛周氏的脸色骤然一沉,嗔道:“得这般铁定,你还真以为,你就算定了一切?” “难道不是?”辛夷下意识地反驳,眉间自信愈浓,“孙女下到如今,虽有些遗憾,但并未动根本。反而讨了看不惯的人好几块肉。难道孙女还不能……” “糊涂!”辛周氏的音调乍然提高,唬得辛夷一怔一怔。 “虽然孙女自认为,不算太高明的弈者,但总不是垫底的。”辛夷有些委屈,有些不甘,“还是在祖母眼里,孙女还是个虾米,大话也不得?” “老身不是这个意思。”辛周氏语重心长,娓娓道来,“你棋下得再烂,刀架在脖子上了,狗还能跳墙。你棋下得再好,也有马失前蹄,谁敢下一人。” 辛夷彻底糊涂了:“那这脑袋,到底该抬起来,还是低下去?” “曾经身为棋子,必知如何‘低头’。这一点,老身就不赘述了。”辛周氏咧嘴笑了,“今个老身的,是要你不忘‘抬头’。” “抬头?”辛夷本能地抬头瞧了眼,春日杨花柳絮雪似的飘。 “低头。是身为弈者,低头看路算棋谋前路,随时都要心载跟头。”辛周氏续道,话里有话。 “那抬头,注视的该是什么呢?” 辛周氏悠悠抬头,眸底映出广袤苍,映出半空飘过的杨花:“就是这片呐。” “这片?”辛夷愣了。只见得杨花飘下来,扎得她睫毛痒,仅此而已。 “道。”辛周氏轻叹一声。 之道,有道,证道。 简单的两个字,似铜钟乍然撞响,辛夷只觉心坎有一阵震彻,睫毛上的那朵杨花轰然坠地。 “那什么是道……老爷有时无情到发指,万物为刍狗……有时候他又有些可怜,不管人世沧桑变……”良久,辛夷轻声呢喃。 “道。老身也不上什么。老身不过会下点棋,到底不是圣人。”辛周氏一笑,“它或许是大势,关于分分合合诸侯王业,有可能是人心,关于黑黑白白善恶蚩妍。也大抵只是柴米油盐,并没特殊的思量。” 辛夷的眸色泛起了波澜,无垠的苍,如雪的春日,这八万里江山多娇,都在她秋水眸底荡漾。 她似乎懂了,又似乎什么也没懂。正如道这两个字,似乎意味深长,又似乎只是垂髫儿的大白话。 大道无形,生育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 辛夷良久地看着空,春阳虽和煦,时间久了却也刺得疼,融雪般的光芒在她眼前,晕染开一片发白的眩晕。 “可是祖母,既然道不可名,不可言,不可,那抬头不忘道又有什么意义?如同眼睛是瞎的,半夜却点灯,这种徒劳不过尔尔。” “让你不忘道,不是让你去穷究道。而是让你常记,道不可测。正因为它大象无形,才让你时时警醒。若是一眼望穿的东西,又何必让你常常‘抬头’呢?”辛周氏嗔怪的笑了。 正因惑,故不忘。正因无解,所以常记。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辛夷收回视线,看向辛周氏,眼眸若在日光里洗濯过,愈显通透明净。 辛周氏忽的站起来。整了整自己的衣冠,把鬓角的白发别到耳后,似乎要出那个答案,还未启口就已生敬意。 若君子礼,必沐浴斋戒,谓之虔。 辛周氏无声地吁出一口浊气,浑身的气势骤然一凛,从大贤之慧变为了庄严,一种肃穆和郑重,山之高仰之弥高,光风霁月。 她正色,叠手,俯身,弯腰,向这片空行了一个深深的揖礼—— “敬畏。” 敬畏。常向苍。常怀敬畏。 辛夷的瞳孔猛地收缩。 到底要下得怎样的好棋,立在九州之巅,也不忘心有所“敬”。 到底要勘破了几多悲喜,沧海桑田都释,还要对道存“畏”。 棋局再大,也大不过这爿,输赢再无常,也不过是千秋万代中准瞬的一息,命运再万物作刍狗,也不过是芸芸众生的沧海一粟。 历遍九州,才知道无情亦有情,恩怨有轮回。走过一生,才醒冥冥之中有意,因果皆有报。 辛夷放佛觉得心底的哪个淤塞通了,一股清泉乍然涌出,洗濯着她尘埃遍的五脏六腑,涤尽太多杂质的根骨,最后化为了她眸底孩童般的干净。 笑尔世事太癫狂,我自心有明镜台。菩提种我心,苍证我路。 “这是老身教你的最后一道。非弈棋之道,而是棋之道。”辛周氏的声音如梦里传来,将辛夷拉回了现实。 “多谢祖母教诲。辛夷受教。”辛夷深吸一口气,忽的敛裙拜倒,向辛周氏行了大礼。 跪拜大礼。是对祖母的感谢,也是对大贤执学生礼。 辛周氏曾教她两道,加上今此番,一共三道:一是棋局终点不忘大义。二是心有标尺,眼眸常澄澈。最后便是这敬畏二字。 第三百三十三章 歉意 辛周氏一时没回话。 就静静的看着辛夷的脑门顶,受了她跪拜大礼。她的眼眶渐渐有些泛红,却被她不动声色地拭去。 礼毕。辛夷起身,却是忽的一滞,意识到方才漏掉的不对劲—— “等等。祖母,为什么是最后一道?” 辛周氏压下那一瞬心底狂涌的哀然,只是淡淡地扶辛夷起来:“我辛府即将遭逢大难,顾得阖府生计都是艰难,哪里还有闲心来论棋。” 这个理由衣无缝。连带辛周氏无奈的表情,也是毫无破绽。 辛夷并没有多想,勉强挤出丝笑意:“祖母放心。一切有孙女和爹爹操持。祖母年纪大了,不回老家也就罢了,但也请好好待在房中,顾得自身康健。” “傻孩子。如今话愈发讨人喜了。”辛周氏眸色一闪,她缓缓抬起手,轻抚辛夷的发鬓,眉间氤氲起温情的慈和,“去罢。辈们今儿启程回老家,你要操持的事多着呐。就别耽搁了。” 辛周氏第一次这么待辛夷。 如果前时她只是仰之弥坚的大贤,带着分不容亲近的神秘,然而此刻她却只是普通的祖母,疼爱地抚摸孙辈的发鬓,唇角的笑比春风更和煦。 辛夷低头莞尔,辛周氏掌心传来的温度,让她从心尖到眼眶都化为了滚烫。 “那孙女去了。春风杨花急,祖母也快些回房罢。”辛夷低头一福,转身便要走,没想到辛周氏又兀地叫住了她。 “紫卿呐!” 嗓音有些颤抖的语调。噙着欲言又止的哀恸。 若三春的子规啼血,一声一心摧。 辛夷头皮一凉,惊得怔悚回头:“祖母这时怎的了?可是被穿堂春风噤着了?” 辛周氏摇摇头,又点点头,唇角哆嗦半晌都不出话来,乍然就红了眼眶,然而隔着几步的距离,并没教辛夷看清。 “紫卿。当年你娘的事,老身对不住了。” 辛周氏荒荒轻道,忽的弯腰俯身,向辛夷行了个歉礼,以她长辈的身份,向辛夷致歉。 当年你娘的事。得窦晚那般的儿媳,她比辛歧都还要欢喜,窦晚的惊世才华,甚至也让她曾发出“商道之王,老身不如”的感慨。 然而,窦晚至死都没能踏入辛府的门。是她为了保辛氏,根本不承认她和她肚里的孩子。 然而,窦晚大难临头劳燕分飞,甚至要以一死担下所有罪过。是她为了辛歧不被牵连,把所有的错推给了她。 然而,窦晚最后白雪裹尸死在荒郊。是她为了掩埋这段孽缘,拦着辛歧都不让他去见她最后一面。 她辛周氏是绝世的大贤,是慈爱的母亲,是一族之梁,却独独不是个合格的岳母。 夜枭爱上了猎物。她也是帮凶。就算她自认无悔于心,亦愧对于那缕香魂含恨,愧对于自己担着的名字“娘”,无论是对儿,还是对媳。 也愧对于辛夷,这个她的女儿。 辛夷瞳孔缩了缩。 但鬼使神差的,她没有回应,没有话,就看着辛周氏在她面前像个孩子般,郑重地行着揖礼,伛偻的脊背都站不稳。 有怨么?或许也是有的。有恨么?她从未免俗过。 这段不堪的过往,就算已随着时间被掩埋,却从来没被抹去,横亘在她和辛周氏,甚至和辛歧中间,成为三人间不敢提及的隔阂。 然而辛周氏就这么提了出来。辛夷却忽的发现,如果娘亲是亲人,不再回来的亲人,但是祖母和爹爹,还有群弟妹,追随她的族亲。 他们都在。 代替着娘亲,在她身旁。 辛夷的泪忽的就下来了。也不知什么,眼泪好似自己就滚了下来。 这世间的人情,这世间的恩怨,这世间的至亲至爱,到底有无情又能多温暖,才能让这人间流浪,都许得岁月静好。 “祖母不必道歉。俱往矣。”辛夷轻声呢喃,“俱往矣罢了。” 俱往矣。不必言,世间羁绊。 辛周氏弯下的脊背一颤。没有立即起身。辛夷收回视线,没有再回头,她就这么离去,院子门吱呀声阖上。 良久。直到杨花落了辛周氏满背,她才直起身,看向那倩影消失的院门,眸底有夜色翻涌。 “我如今方才知,窦晚的女儿,当得起百晓生‘棋不棋’三字。” 辛周氏悠悠道。院子里知她一人,似乎是自言自语,却见有方玄锦袍脚出现在院角的青石桌旁。 辛周氏转身看向那方袍脚,眉间浮起好友间的亲昵:“老身知道棋榜只能皇族看。是我威逼利诱柳禛子给我透了些话,要罚要惩随你。李赫。” 来者正是大魏皇帝,李赫。一身玄锦薄衫,头戴皂角巾,杨花拂过他溜出来的白发。 他不知何时出现,径自坐在角落的青石桌上,旁边站着名锦衣卫,显然若不是这夜枭,他也不可能来得无声无息。 “只能给皇族看?规矩上是这样,然而你和柳禛,是规矩管得住的人么?”李赫佯装无奈地摊手,“朕今日还带来了。你若想看个仔细,朕双手奉上。” 言罢。李赫就从怀里掏出个破烂的集子,上面沾着泥垢雨渍,还凝了快发黄的馍屑。 辛周氏笑了,嫌弃地摆摆手:“如何封王拜相,如何下贤才入我彀,这棋榜真正有用的,是你们坐龙椅的。我们百姓家瞧,也就瞧个稀奇。老身断没那么闲。” 李赫收起集子,顺势避开视线,忽的就不再话了。 辛周氏也忽然敛了颜色,眸底氲起抹哀然和不舍。 几十年的知交。下英雄惺惺相惜。已不用开口,他们都知道对方来的理由。 “明,朕就要告之下,出宫下江南,视察民情。这是祖宗规矩,每年都有的。”李赫没敢看辛周氏,幽幽启口。 “老身知道。”辛周氏应得简单。 “就算受了李建熙的气,但王家的势力不减反增。反而朕这么一走,王俭必要疯狂报复。”李赫续道。 “老身知道。”辛周氏应得平静。 “诸侯割据,王业孱弱。哪怕朕是子,也压不住王俭了。还得要顺着他的毛捋。朕会封赵王为监国,带治国事。”李赫再道。 “老身知道。”辛周氏应得一般。 “本就是挣脱笼子的虎,又背靠赵王半脚龙椅。彼时王家猖狂,朕恐怕有心无力,这第一个开刀的必然是辛府。”李赫一字一顿,逐渐得艰难。 “老身也知道。”辛周氏无波无澜。 四句话毕。李赫和辛周氏,又再次陷入了沉默。唯有漫杨花飘,檐下一窝燕子叽喳。 第三百三十四章 君臣 良久,良久。 李赫才再次启口,语调有些不稳:“四十年相知相交,我李赫此生无憾。” 他用的是李赫,是我,不是朕。四十年知交,一诺千金谊,一生得友至此,当回首无憾。 然而这句总结似的话,在此刻来,却显得有些诡异。 从此阴阳隔,琴箫摔,高山流水再不逢。 “我亦如是。得友若君,此生无憾。”辛周氏蓦地笑了,少女般嫣红的笑意,将她整个眉眼都映得鲜活。 那明明是布满皱纹还有些疲倦的脸,此刻却似回忆中的豆蔻少女,绽放出四月般的明媚光彩。 和当年他遇见她是一模一样。 …… 他还是皇子,众多皇子中不起眼的一个。她却是名声初显,连父皇都对她以礼相待。就算他是高高在上的殿下,他却觉得在她面前,他卑微若蝼蚁。 那一,仅仅二十出头的她,刚从麟德殿殿门走出。 刚结束自己以一个女子身份,踏入男人的朝堂,御试对国策,妙齿辨群臣的召见。 下瞩目。鸾凤初成。她一个站在殿前的汉白玉台阶顶,傲然地看着棋盘似的长安城,然后就看到了他。 他带着个太监,孤零零的站在台阶角,似乎在等她。 还未弱冠的他,也就十七八岁。还是个蟒袍有些大,紫金冠都没戴正,略带拘谨的眼眸干净得像两汪海水的少年。 她听他身旁的太监唤他,八皇子。是大魏十五个皇子中,扔到人群里就瞧不见的人物。 或许是方才朝堂对策激起了她意气风发,她平日对这些权贵不屑一顾,也或许是他眸底特有的少年羞涩,让她生了逗乐他的心思。 “你在等我么?”她扬颌一笑,直称“你”。没有用敬语,也没有丝毫的讲礼,笑容坦荡又直率。 那高高独立在汉白玉龙阶上的少女。傲然,明艳,自信,不可一世,指点江山。 他眸底的海水忽的就起了波澜。 他鬼使神差地走过去,也没有多余的寒暄,乍然叠手,低头,俯身,以他皇子的身份,郑重地向她行了一礼。 “欲谋所欲,请君相助。” 简单直白的八个字。却是太容易被曲解,轻易就扣上些大逆的帽子,何况还是在朝堂正前。 太监吓傻了。 她却是脸色平静,不过像听了个笑话,挑眉一笑:“凭什么?” “凭我是李赫。” 他也答得简单直白。弯下的脊背纹丝不动,放佛她若是不应,他就不起来。 她笑得更欢快了,露出两行大白牙:“报酬呢?” “没有。” 他答得理直气壮。他抬起头来,海水般的眼眸锁定了她,如同一只沉睡的蛟龙锁定了猎物。 下英雄入吾彀中矣。为我所用,逆我者亡,成王业者必踏白骨路。 这般的眼神。还噙着少年特有的青涩,连同那分还不成熟的狂妄,都让她几乎在同时,就定下了一生的追随。 她走下汉白玉龙阶,叠手,低头,俯身,弯下的弧度比他更低,向他回礼—— 没有任何话。 但比他脊背更低的弧度,就明了臣服的忠诚。 他一时也没有起身。或许是没想到那么顺利,不过十七八岁的他,乍然也控制不了心绪,竟激动地吧嗒吧嗒落下泪来。 麟德殿前,君臣对拜筑王业。 意气风发,江山多娇待英雄。 …… “你你,不算出众的皇子,母族也不是五姓七望,和我甚至素未谋面。到底哪儿来的勇气,直接上来就那种话?”辛周氏揶揄地瞥向李赫,笑得露出圈白牙。 “不知道。或者,当见到独立在汉白玉龙阶上的你那一刻,我才有了这般的勇气。”李赫的眉间浮起了抹异彩,放佛重回少年时,鬓角斑白也抹不去的英雄气。 “我会是新帝。而你,是我选中的臣子。” 辛周氏噗嗤一笑,眼角皱纹挤成一堆:“怎么年过半百的人,还有这种孩子气的话。成为皇帝?当时的你能那么信自己,算你狂也狂得有水平。选我为臣?掂量下当时你和我的名声对比,只能算你狂也找对了人。” “我确实狂。”李赫低低莞尔,“如今大魏变成这样,五姓七望门阀割据,王家猖狂王业孱弱。我让你失望了罢。果然从一开始,就不是狂,而是蠢。” 辛周氏敛了敛笑容,眸底泅开抹夜色:“不怪你。当时我们约好的,结束毒害大魏百年的五姓七望,你已经尽力了。况且哪怕到现在,你不也都养着虫子,养出只可以代替你,去延续这个使命,为大魏带来新生的王么。” 辛周氏顿了顿,正色看向李赫:“李赫,你是治世之君,非变革之君。” “然而就算渐渐察觉出这点,你也依然追随在我的王座左右。有时真想劝你另投明主,或者做自己想做的事,否则君上不中用,你这个贤臣又何苦?”李赫黯然地摇头。 “当年一诺,足矣。”辛周氏淡淡的吐出几个字,年少时或许都没多想的追随,竟然风雨无阻地到了现在。 看他登上王位,看他君临下,看他不得不承认自己非变革之君,无力革除五姓七望的毒瘤,看他像个折戟的将军般不得不认败,咽下所有的恨自己和怨自己。 最终看他成为如今的傀儡,选择用另一种方式去对抗,忍下所有屈辱和冷眼,血泪都往肚子里吞。 他从来都没有丢失过年少那分狂妄。欲谋所欲,请君相助。 也从来没有放下过手中灼烫的剑柄。皇业一统,九州清晏。 “这一路走来,我都瞧得清。你担的苦痛,你放弃的东西,你忍下的嘲讽,你不灭的执念。”辛周氏梦呓般的轻叹声,眼眶有些发红,“这一切都让我辛周氏,哪怕下辈子再选一次,也要追随你李赫,治国平下。” 问来生,亦追随,开皇业,创盛世。为君掌中剑,安定下纷纭,为君手中盾,平治国泰民安。 李赫无声地点头,眸底有些晶莹:“你总是这样。骄傲得只听自己的意思,从不问旁人怎么想的。不然也不会当年我把霈儿交给你时,你丝毫也不考虑,霈儿将来的剑尖是对准我的。” 辛周氏白了他半眼:“你把你儿子交给我,我就得尽心尽力教养,至于他剑尖对准你,我也没辙。又不是我教他这般做的,你还怨我来了?” “不。我是感谢你。”李赫噙笑摇头,“你让霈儿找到他的棋局,哪怕终点全局输,他大抵也走得无悔的。当爹的不都这样么,只欢喜儿子有了真心想做的事,剑尖对准自己也无妨。” 第三百三十五章 棋隐 辛周氏咧了咧嘴,不再话了。她可以勘破千般世事无常,却勘不破父子之间的羁绊。 她只是瞧了瞧头,看着满的杨花如雪,眸底激起了波澜。 “时辰不早了。你回罢。就算你有锦衣卫帮你溜来,但出宫久了,难免被人察觉出意外。辛府今儿要把辈们送回老家,一个个忙着收拾启程,我也要去前面瞧瞧,送一程归途了。” 辛周氏寻常地寒暄了句,便作势起身,要往辛府前院去,姿态间没有任何异样,平常又平常。 李赫的眸色一暗。 “这就走了?” “这就走了。” 问的简单。回的也简单。话里有话的深意,根本经不起细究。 因为揭开烟火气儿下,将是染血的白骨冢。 李赫眉间的哀凉愈浓,却被他细细掩去,并不想让辛周氏瞧见。堂堂大魏皇帝,此刻浑然个普通的街边老伯,送别好友远去,咽下不舍与留恋。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无故人,唯幽魂。 “我还想最后告诉你件事。虽然你不在意,但我到如今方才明了。”李赫踌躇半晌,强颜欢笑,“我到如今方才明了,为什么棋榜之上,百晓生列你入榜。” 辛周氏眉梢一挑,像生了好奇:“哦?那糟老头给老身个什么字?” “隐。棋隐。” “释曰何词?” “大贤。” 位列棋榜。封为棋隐。 释:大贤。 辛周氏是笑了,笑意如漫杨花般明净:“棋隐?大贤?他百晓生虽一无是处,只会勾花姑娘,但识人辨人的眼力,不愧是独步下。怪不能带出柳禛和凤仙两个大人物了。” “棋隐。棋之隐士。九州下,英雄辈出。都有自己的欲*望和执念。如柳禛,一心安国平下,如凤仙,一心治人不治命,或者如辛夷那等人,也会想掌握棋局主动权,保自己余生静好。”李赫径直解释道。 “而唯独你,在短暂的扶持霂儿后,就两耳不闻窗外事了。最多指点下辛夷,也不过是授棋道。” 李赫顿了顿,见辛周氏听得认真而安静,脸色复杂地续道:“含饴弄孙,闲来弈棋。赏赏春花秋月,品品香茗桂酿。你真的,在霂儿走后,就完全地成了个老妪。” 辛周氏愣了愣,眉梢一挑:“老身本来就是个老妪。年过六十,不是老妪,还是花姑娘不成。” 李赫摇摇头:“你是个老妪,但不是普通的老妪。二十出头,就能踏入男人的朝堂,辨得群臣低头折腰。只要你脑子还没糊涂,不管是六十还是百岁,都能一喜一怒撼下。然而你,却真正地活成个,满大街都寻常的老婆婆。” “老身累了。霂儿一走,老身就思量,这争来争去没意思。也或许思量他人太蠢,要是老身来下,分分钟就赢了。所以也觉得没意思。才智,谋略,青史流芳,名动下,那又怎么样?还不如油盐酱醋,逗乐乐孙子孙女,来得更可爱真实。” 辛周氏眉眼弯弯,淡淡莞尔。眉宇间都是尘世烟火气,再没有二十岁那年,不可一世的傲然和自信。 岁月的沉砾中,荣耀的回归平凡。命运的无常后,才的回归日子。 “果然当得起一个隐字。大隐隐于世,故能称大贤。”李赫感慨地点头,眼前这普通老妇人的影子,和四十年前汉白玉龙阶上那少女的影子。 截然不同的二人,竟在此刻完美融合。 起点和终点,这场轮回,功德圆满。 辛周氏笑了笑,没再多话,便转身要离去,忽听得微响从身后传来—— 李赫叠手,俯身,低头,向辛周氏行了一礼。 不是大魏皇帝。只是个普通好友。送别好友的揖手礼,被他行得平常又郑重。 “珍重。” 前路漫漫,别的不是灞桥,而是阴阳。送君归去,若远方游子还乡,尘世辗转一场,到底归去。 珍重。珍重。再祈珍重。 辛周氏背影一颤。但她没有回头,只是默然点了点头,就绝然地向辛府前院走去。唯独在她身后的石板路上,留下了几斑还未干的泪痕。 还有她身后久久未曾起身的李赫,直到前后院的门都阖上了,他还俯着身,弯着腰。 “皇上。”锦衣卫上前来,略带担忧的道。 “传旨。”李赫略带沙哑的声音传来,低下的脸看不清是何神情,“告知下:朕将于明日,依祖宗规矩,南下江南,视察民情。立赵王为监国,代治大国事。” 锦衣卫神色复杂地瞧了眼辛周氏消失的方向,又瞧了眼杨花缤纷春风暖的辛府,脊背沉重难耐地俯下来。 “遵旨。” 和十二年。四月。草长莺飞,春日烂漫。 帝旨:依祖宗规矩,朕御游江南,一则寻访贤良,二来查察奸佞,广施隆恩,泽被下。令赵王李景霈为监国,于朕离京之期,代治大国事,一应赵王定夺。 四月上旬。皇帝李赫率部分朝臣后妃,别长安,出关中,向江淮,开始了少则半月,多则一月的御幸江南。 圣旨出,下惊。本是三春明媚的长安城,乍然就掀起了腥风血雨。 仅仅在当日,皇帝前脚才走,王俭就站到了李景霈身边——李景霈作为监国坐在龙椅上,王俭就站到了龙椅旁边,和赵王同时接受群臣朝拜,同时受理全国奏章。 一山不容二虎。一国却似有二主。这太不合祖宗规矩,或者太狂妄露骨的野心,下却没人敢吱个声。 连话都得扭过头去看王俭脸色的赵王李景霈,也只是嘻嘻哈哈地逢人便“舅舅帮本王分担,本王感激还来不及,怎会怨呢”。 所有奏折都有王俭过目,赵王不过是最后盖个玉玺。所有朝臣面圣前先得见王俭,王府成了另一处麟德殿。 王家在长安城横着走,连王家看门的狗溜达到街上,行人百姓也纷纷避让行礼。更别顶着王姓的人,直接把长安当做了自家宅。 王家势盛到达了巅峰,大魏不姓李改了姓王。于是同时,王家对头们的活路也到了终点。 四月中旬。王俭以“莫须有”的罪名,借赵王之手颁下圣旨,黜郡君衔,抄捡辛府。 罢黜。抄家。 大难临头风雨恶。辛府瞬间成了风暴的中心。没有任何人敢站出来为辛府句话,哪怕是“莫须有”的罪名太过荒唐,也没人敢对辛府表现出哪怕一丝的同情。 辛氏,成了众人所弃。辛府,成了王家屠场。 第三百三十六章 抄家 姓王的将军毫不掩饰地摆弄着腰际长剑,得意地笑道:“算辛姑娘识时务。那姑娘就别杵在这儿了,给在下让条路罢。“ 辛夷咬了咬唇,咽下滚烫的怒意。她必须隐忍,为了其他族人的命,她也不可以冲动。 她已不是话有分量的郡君,一方是刀剑一方是手无寸铁。她太清楚若是自己有半点冒犯,禁军的刀随时都能砍下。 什么抄家,但抄家何须配刀来。 王俭存的是杀心。不过是要需要个“王家不是睚眦必报,乃是被逼无奈“的漂亮借口。 “把辛府所有房间的门打开!莫须有,旨抄家?好,我辛夷任你们抄!“辛夷猛的大喝。 除去被劝回厢房的辛周氏,留下的都是青壮,虽听得辛夷令房门全开,但年轻的血性还是让他们咽不下气。 于是,一名族人的迟疑了半步。 于是,王姓将军的刀猛然砍下。 比眨眼还短的时间,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带血的头颅便滚到了石砖地上。 咚一声闷响。 鲜血在砖地上绽开红花。头颅上的眼睛还不可置信地睁着。 “三侄子!“辛歧一声哀嚎,跌跌撞撞地就扑了过去。旋即各式称呼的哭喊炸开了锅。 辛夷要紧紧按住手背,才能压抑自己不要乱了阵脚。 王俭的杀意果然不出意料。辛府若是乱了,那斩下的刀剑就不止这一把。 “尔等是不是花了眼?圣旨的是抄家,可不是草菅人命。“辛夷死死盯住那将军,眼眶发红。 “是抄家。但王俭大人,不,监国大人也了,若有人阻拦,斩立决!“王姓将军悠闲地擦拭着剑刃上的鲜血。 辛夷的手背,顿时被自己的指尖,按出了寸深红印。 “好一个斩立决。好一个挂羊头卖狗肉。“辛夷还想什么,却觉得身躯被猛的一撞。 在一声“给我抄!“的呵斥中,那将军已率领三百禁军轰然涌进了辛府。 当头站着的辛夷自然碍事,被王姓将军眼睛都不斜地,狠狠撞到了旁。 辛夷一个踉跄,眼看着就要栽下去,窦安及时扶住了她。 “表妹。切记忍耐。他们都有刀剑,我们气再硬,也不是对手。“窦安正色低劝。 辛夷揉了揉被石砖地磕出血痕的脚踝,咽着气道:“我知道。你赶快跟紧那姓王的,叮嘱辛氏族人,一定要照他的做。不可反抗!万万不可!“ 窦安连忙应了追上去。震撼地的惨叫已经充斥了全府。 北郊禁军横冲直闯,凶神恶煞,如同扑入猎物群的恶狼,气焰嚣张到极致。 三百人肆无忌惮地闯进各处厢房,哐当一脚踢开门,就开始两眼放光,四处搜刮稍微值钱的财务。 依照大魏律历的抄家,所有财务都要记录在册,全部上交国库。 然而这帮王家的走狗,哪里管他王老子,只要看得入眼的,就立马揣进了自己腰包。连做工精致点的孩瓷枕也不放过。 什物被翻得到处都是,满地都是打碎的瓷片,花架牌匾更是东倒西歪,被禁军的靴子随意地踏过。 “可恨。我辛歧活了四十余年,还从没有这般憋屈过。曾经保家卫国的禁军,怎么成了群狐假虎威的畜*生!“ 辛歧看着一府乱象,拳头攥得咯咯响。 他和其余辛氏族人一道,像咸鱼干般站在旁,不敢怒不敢言,只能眼睁睁看着,愤怒的眼眸几欲裂开。 甚至还有抢到兴头上的禁军嫌他们挡路,把诸人像木桩般地撞来撞去。 “爹爹慎言!他们人多势重,皇上远在江南,长安如今就是王家下。我们万万不可直接怼上!“辛夷连忙凑过去,压住辛歧的拳头。 然而,这几句对话却被个路过的禁军听到了。 “你什么?有本事再遍?“那禁军径直竖起根食指,晃悠指着辛歧和辛夷二人的鼻尖。 辛歧唇角抽搐了几下,闷声应道:“无甚。“ 干脆的两个字。那禁军的眉眼顿时扭曲,眸底腾起股戾气。 “又不是以前的官大人了,如今不过是平民,也敢在你爷爷面前放肆!“那禁军猛的抬起腿,狠狠地朝辛歧的膝盖踢来。 年纪本来就大了,又是猝不及防,辛歧一个不稳,扑通声就栽倒在地上。 那禁军脚力不,辛歧捂着膝盖,低低抽气,半晌也从地上站不起来。 “你爷爷我是给王将军提鞋的!你们这些平民给瞧好了,惹了我就是惹了阎王!“那禁军不依不饶,又抬起脚来,眼瞅着就要向地上的辛歧踢去。 “尔敢!“辛夷一声怒喝,扑到辛歧身上,挡住了那只臭脚。 于是乍然下,这脚便落到了辛夷身上,一个泥鞋印,痛得钻心。 “不许打家主!不许对九姑娘动粗!“ 前时还忍声吞气的辛氏人,看着族中最撑梁柱的二人被打,再也憋不住,齐齐冲上来斥那禁军。 “造反了都!一群下*贱的平民,注定是王家的蝼蚁!半步脚都踏进冥府了,还装哪门硬气!兄弟们,给我打!“ 那禁军轻蔑地冷笑几声,朗声唤来了附近的禁军,黑压压数十,两方对峙,俱俱瞪眼欲裂。 哐当当,禁军的佩剑齐齐出鞘,耀武扬威,寒光掩不住的杀意。 辛家人本能地缩了缩脖子,但看到满府狼藉,又不甘示弱地撩起袖子。 “哟嚯!你这子撩袖子倒快!你爷爷就先送你上路!“那禁军瞥到某个年轻族人,白眼一翻。 刀剑瞬息砍下。 “放肆!“辛夷一声怒吒,双手反射性地架住了剑刃。 她的纤纤玉手,直接握住了剑锋。 鲜血蓦地涌出,顺着刀锋滴滴往下淌。 辛夷疼的太阳穴发晕,可还是咬着牙不松手,只顾狠狠地盯着那禁军:“你要敢落刀,则管你圣旨还是王旨,我辛夷都要和你拼命!我辛夷没什么怕的,到做到!“ 女子目光如电,雪亮得令人不敢逼视。身为棋局弈者的威压从她身上散出,让虾兵蟹将们心尖打颤。 那禁军生起本能的畏惧。可转念想到如今长安,是王家下,而王家死对头的辛夷,迟早都要千刀万剐的。 禁军顿时生起无限勇气,连带着方才被辛夷唬住的窘迫,都加倍算在了辛夷头上。 “你爷爷我耳朵不好,你方才什么?放肆?笑话,还当自己是郡君呢!罢黜的圣旨还热乎,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斤两!区区泥脚丫的贱民!惹了王家的债,活该你去死!你爷爷我顶着斩立决的圣意,想杀谁就杀谁!“ 禁军猖狂地大笑几声,便要抽出被辛夷架住的剑,继续他的屠戮。 “平民又如何,郡君又怎样!我辛夷从来都只是辛夷!锋芒从来未钝去!“ 辛夷冷冷低喝,握住剑刃的手丝毫不松,鲜血流得更厉害了。 眨眼就染红了半爿衣袖。 第三百三十七章 猖狂 那禁军顿时觉得丢人无比。眉眼间戾气几乎凝成实质。 “臭娘们!松手!“那禁军一声怒喝,手上的力道猛的加大,竟是一个咬牙,硬生生地抽出了宝剑。 身为女子的辛夷力道比不过,只觉掌心一阵撕裂的剧痛。 鲜血顿时溅地三尺。 同时那力道势头不减,辛夷又顺势陡然栽倒在地,咚一声闷响,石砖地砸得她眼冒金花。 双手鲜血,发髻散开,砖地上的灰呛了她满脸花。曾经风头无限的怀安郡君,此刻却狼狈到可怜。 “嚣张什么!还以为自己是郡君?如今不过是贱民,也敢夺御林军的剑!找死!“那禁军和周围的同僚气极反笑,轻蔑的目光如同在看条狗。 旋即,无一丝凝滞,宝剑再次斩下。看其来路,竟是要一刀连斩两个人头。 千钧一发。 “你敢!“辛夷和辛歧的怒喝同时想起,辛歧的指尖转眼碰到了贴身藏着的刀。 那是把匕首。上刻“北飞鱼“。眨眼取人命。 “跟你们拼了!“辛氏族人们也各个眼眶通红地冲上来,豁出命的要讨口气。 眼看着局势就要失控。打头的王姓将军的呵斥从旁传来—— “一群蠢货!正事没干,哪门子狗发疯!“ 剑顿时入鞘。禁军们如见了阎王,吓得脸色一白,互相推诿着怪罪。 王姓将军瞥了倒在地上,满手鲜血的辛夷半眼,如看只反正都活不久的蝼蚁,白眼一翻就略了过去。 他看向了那群禁军,厉声喝斥:“都过来搜搜祠堂!难道要本将军亲自动手?“ “不敢不敢!放着的们来!“禁军们谄媚地陪笑,狗腿子麻溜地跑过去,再也未理会辛夷诸人。 然而当辛夷看清禁军接下来做的事,连屈也顾不得,满手血也顾不得,就痛心疾首地喝出来。 “住手!都给我住手!“ 旋即十几个辛氏族人也发狂般冲过去,好似前方是出鞘的刀也不怕了。 原来王姓将军正带着禁军抄检祠堂。 祖宗牌位被呼啦得一地,香烛书画被踩得稀烂,供奉瓜果随意地塞进禁军口中,那佛像浑身的珠玉更被诸人一窝蜂地扯下。 作为一个流传百年的仕族,祠堂是家族渊源的象征,是血脉的自豪,是族亲同心的荣耀。 而如今,祠堂被这样野蛮地毁去,不亚于在眼皮子底下,挖辛氏的祖坟。 “不许碰哥哥的牌位!“辛夷拖着带血的手,恨意滔地抢过个木牌,愤恨的眼角几欲裂开。 “嫡长子辛柏君之靈”那木牌如此写。 “竖子尔敢!不许动晚晚的长明灯!”辛歧也凄厉大喝,要从禁军脚丫子下救出窦晚的长明灯。 “尔敢对我辛氏太祖不敬!我跟你拼了!”“畜*生!连佛祖的璎珞都拿!也不怕遭报应!”“谁敢动亡父的纸扎!先踏过我尸骨!” 不一的怒喝凄啸响起。辛氏族人们都像发了癫般,通红着眼睛拿命去阻。 “一群贱*民!反了都!圣旨抄家,寸草不留!还敢拦禁军的剑!老子砍了你们!”禁军们觉得自己的威严受到莫大的侮*辱,三百把刀剑齐齐出鞘。 寒光凛冽,杀意露骨。 辛氏族人们也都把脑袋别在了裤腰带上,抄起可用的剪刀犁耙,满脸愤慨地迎了上去。 “哟嚯!辛氏都被王家盯上了,临死前还知道蹦跳下?族都要灭了,还晓得护个破祠堂?老子就毁了!怎样!” 当头的王姓将军眉眼扭曲,如同恶鬼,手中宝剑狠狠剁下,顷刻将最上首的牌位砍碎。 “辛氏始祖考妣历世祖考妣及祖宗三代考妣一切之神主”。 那牌位这般写。这是个已伫立百年的牌位。是关中辛氏可追溯的最早先祖。 斩去此位,犹如灭族之痛。还是诛心不见血。 就算对三纲五常不太在意的辛夷,也感到种莫大的屈辱,她瞬间浑身哆嗦,双目红遍,几欲滴下血来。 “好,很好,长安是王家的?那我辛夷反给你们看!今日参与抄家的禁军,项上人头我要了!那幕后元凶的王俭匹夫!我辛夷也定亲手取你狗命!” 一句话,寒意凛。毫不避讳的杀意,如同胭脂中淬炼出的刀剑,乍然含恨出鞘。 剑出,凤至。欠我者还!犯我者诛!摧我心者血债血偿! 三百禁军顿时头皮一麻。王姓将军更不由缩了缩脖子。 那明明是已经负伤,娇躯柔弱的女子,却带给他们种生死判官般的压迫感。 王姓将军甩了甩头,抖了抖莫名发软的腿,方才没来头的畏惧,顿时化为了被人轻看的狂怒。 “贱女人哪门子大话!若是以前的怀安郡君,我还得信两分!如今你被贬为平民,死活都还不知!我呸!你爷爷我偏要砸,不仅祠堂,所有的东西东西都要砸!” 王姓将军嚣张地大叫,把佩剑收回鞘,举起了号令的手。 “留尔等贱命!我要让你们亲眼瞧瞧,辛府是怎么变为废墟的!北郊禁军听令!铁骑过处,寸草不留!把整幢辛府都给老子砸成碎片!” “遵命!” 北郊禁军如挣脱开铁链的野狗,满脸都是炽热的贪婪和戾气,如蝗虫般扎进了辛府各处。 更加疯狂地抢掠搜刮。 连带着开砸各处厢房,臭脚踢碎瓷器,摆设被宝剑砍烂,牌匾更是哐当哐当,在地上碎为两截。 抄家。先是屠杀,最后又是毁灭。 关中辛氏,百年仕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化为一片废墟。 族人的哭喊撕心裂肺。 辛夷的瞳孔猛然收缩。 而在辛府后院的一处厢房。不知是由了甚特殊的命令,前府的乱象根本没有波及过来。 厢房上“慈兰堂”的牌匾,还袅袅地沾了几朵杨花。 四下有北郊禁军守护,似乎房里有大人物,他们偷听的胆也没有。 慈兰堂中,没有点烛。春日的阳光从窗楹透进来,剪出房中两抹人影。 王俭。辛周氏。 “前面可是闹翻了。我丝毫没留手,你也不出去看看?”王俭过了耳前府的喧嚣,挑眉问道。 辛周氏坐在窗下,下着盘棋局。杨花落了满局,她眉眼平静如斯。 “辈们为老身安危着想,让我呆在房内不出去。我怎可擅自拂了他们好意。况且就我这身子骨,出去也只是添乱。毕竟。” 辛周氏指尖棋顿了顿:“毕竟,你王俭的狠。我比谁都清楚。” 王俭走到棋局旁,观赏着棋局的走势,脸色也是平静到寻常。 “既然清楚我的狠,还不出去看看。你对那些辈们倒放心。也不怕自己出去后,就是一地白骨了。” 辛周氏凝住的指尖再次移动,一枚黑子落下:“老身只是个年纪大不中用的祖母。儿孙怎么就怎么做。有辛歧那样的儿子,辛夷那样的孙女,老身信得过。” 第三百三十八章 兄弟 “你呀,还是那般骄傲,不可一世。怪不得四十年前皇上找到你,你一口就应了。其实不是真的想追随谁,而是要看看自己的手腕,能在这世上掀起什么罢。”王俭的眸底氤氲起抹惘然。 词里行间,多了分平和淡然,往事不可追。再无半分人前嚣张跋扈的模样。 辛周氏的指尖又落一子。棋子打在梨木棋局上,嗒一声脆响。 房间里寂静若此。和前院凄厉喧嚣,如同两个世界。 “你记得当年的事?老身还以为,自你当上王家家主后,这世上就只有王大人,再无王爆了呐。”辛周氏轻叹了口气。 王爆。 这两个字落去王俭耳中,却是让他浑身一抖,目光有了分躲闪。 “你还记得这个名字。” “当然。老身记得,李赫也记得。” 辛周氏依然不缓不慢地落子,似乎开始讲些故事,并没留意一旁王俭陡然复杂的神色。 “当年,李赫还是默默无名的八皇子,而那个少年也是王家一打子孙中的一个。某年的一次宫宴,二人都在席,不过都被众人挤到了角落里。宫宴盛大,礼节繁琐。十岁出头的李赫根本坐不住,干脆自己溜到御花园玩去。” “哪知这子心野了点,竟脑袋发热去捉太液池里的王八。脚一滑,噗通就栽了下去。随侍的太监立马跳下去救,然而李赫的脚被水草缠住,空手的太监们越帮越忙。” “眼瞅着动静闹大,带刀侍卫们急急赶来。却见得那王家子不知从哪儿窜出,纵身跃入水。掏出把童子刀割断水草,利索地就把李赫救了上来。” “救了皇子,本是大功。然而王家少年却领了罪。因为出席宫宴,臣子是不能带刀的。许是那童子刀巧,少年人没惹太多注意,就浑水摸鱼地带了进去。” 辛周氏停下来,喘了口气。这些大魏青史上不曾记录的秘闻,从她口中出,栩栩如生。 仿佛就是昨发生。事隔四十余年,没人可以忘记。 王俭沉默。被他故意尘封的记忆,如同打开了锁,稀里哗啦地淌了出来。 那时的明月那么亮。好像要照到人心里去。 他不过也是坐不住,偷溜出来玩的少年,无意撞见有人落水,也没顾及到底是谁,就本能地跳下去救他。 亮了刀,救了人,才发现没功,反是杀身之祸。 “是他救了我。从一干叫嚣着擅自带刀,窝藏祸心的臣子手中救下我。就算自己怕得要命,也要强行使用皇子权利救下我。” 王俭的声音有些发涩。语调有些不稳。 辛周氏笑了笑,继续在棋局上落子。眉眼绵长,一子一子嗒嗒。 “他对你:我是君,你是臣,臣救君应当,君救臣却未必。你打算如何还我。” “你跪在他面前,余惊未消的脸还是苍白:愿为殿下剑弩,为殿下镇四方。” “他笑:为什么明知宫宴规矩,还要带刀。就算是童子刀,也是要命的。” “你兽般的眼睛顿时一亮:一寸山河一寸血。男儿当建功立业,刀剑岂可离身!” “他笑得更欢快了:是个火爆脾气。此后你是我弟,我赐你个名如何?爆,王爆。” “火爆脾气,赐名王爆。”王俭怅怅地笑了,浑身的嚣张气焰彻底收敛,竟让他的眉眼都干净起来。 再不是只手遮的王家家主。 而是四十余年前的少年,时光未老。 “能头次见面,就对老身出请君相助。他救你一命,还君不必救臣,让你还恩。是他李赫的脾气。利益算得门儿清,贪也贪得理所当然。”辛周氏也笑了。 “不过正是因为这点,哪怕从不懂事的稚子,成长为心思如海的大人。你也依然追随他。不是因儿时的诺言,而是因他这个人罢。” 王俭低头一笑,竟显出分心事被撞破,少年般的局促来。 “不错。他不一定是好人,却是合格的君上。所以我庆幸,我没有看走眼。追随明君,建功立业,男儿笑傲凌烟阁。” 这番意气勃发的话,因为太过豪壮,一股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气,从年过半百的权臣口中出,就有些滑稽了。 辛周氏噗嗤一笑:“爆,果真是王爆。你打就热衷于功业,所以才在李赫迷上常氏后,比谁都还痛心疾首。” 常氏,准皇后常氏。 这是段青史流芳的痴情。却也是一切恩怨的源头。 王俭眉山一挑,哪怕过去数十年,他的语气也多了分怨尤:“三宫六院,本没有错。但他对常氏用情至此,已超出了帝王的底线,甚至和王家上下结怨。他被儿女情长迷了眼,太过孤注一掷,忘了自己身为君王的责任。” 王俭顿了顿,加重了语调:“也忘了我和他的共愿。国泰民安九州晏,百年盛世我辈创。我眼睁睁看着他从我效忠的君上,变成了个只知风花雪月,卿卿我我的白脸。” “王爆,王爆,你不亏这个爆字。和你讲情字,就是对牛弹琴。不过世人千万种,你也没错。但后来你和李赫立的约,你可还记得?”辛周氏白了他一眼。 “自然。他也是,虽然陷入情局里,他脑子还是清楚的。我无数次问他,江山和美人,他到底要哪一个。他却,我愿美人,但江山为我责。不如,和我立下百年约。” 王俭顿了顿,似乎要平复已经汹涌的回忆,才能压抑着脸面把话完。 “他和我约定:若有一日,他为美人而弃江山。若无皇子可辅,若他人虎视眈眈,则我可取而代之。” 为美人而弃江山。 若无皇子长成,可为辅弼,若有司马昭之心,奸臣觊觎,若下可预大乱,长安不长安。 则君可取而代之。 这是句太过惊心动魄。拿到外面去就要掀起腥风血雨的话。 也是根本未录入青史,只以两个兄弟赤诚所支撑的约定。 “你俩,还真是兄弟。真正的兄弟。”哪怕辛周氏早已知道,但再次听到这种话,她还是不由脸色微变。 “不错。若是君臣,更像是兄弟。从十岁那年起,就是一辈子的兄弟。”王俭的眸底划过一抹暖色。 兄弟。 简单的两个字,却超越君臣,让他们一起平治下,热血建万世功。 简单的两个字,却超越利益,让他足以下相托,他也从未忘记。 “所以,常氏去后,李赫整个人就垮了,皇子们年幼,其他四姓各怀鬼胎。从那时起,你就开始履行这个约定了罢——取而代之。”辛周氏微微眯了眼。 第三百三十九章 凤归 “不错。我恨透了皇帝。因为,他夺走了我的兄弟。” 王俭淡淡的一句话,眉间氤氲起如雾的哀凉,如同四十年前的月光般干净。 难以想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会有这样的神情。 好似蜕下一层层浊烫的皮囊,最终回归故乡的游子,乡音改,人不识。 “世人只知有个不要江山要美人的情种皇帝,却不知我王俭,曾有个壮志相投半辈子的兄弟。是皇帝杀死了我的兄弟,所以我必须,为我兄弟报仇。然后,完成我们当年共同的心愿。” 王俭顿了顿,吁出股憋了太久的浊气,在辛周氏面前,他毫无隐瞒。 因为他清楚,这女人曾和自己一样,追随那个少年。至于结局不同,不过是个人选择。 臣子是臣子,兄弟是兄弟。他和辛周氏眸底映出的李赫,又是不一样的。 “我要帮我的兄弟,从狗皇帝手中夺回这江山。一寸山河一寸血,男儿笑傲凌烟阁。我要帮他完成这遗愿,然后和他的英灵一起,并肩立泰岳,看看这江山多娇。” …… 我的兄弟,应该是驰骋地间,凌云逐王侯的英杰。 追随,信任,仰望。这成了我一生的目标和忠诚,支撑起我所有的热血和誓言。 而后来,那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情种—— 他杀死了我兄弟。 目标和忠诚扭曲。热血和誓言崩塌。 仇恨成了余生唯一的执念。 …… “我知道世人怎么评价我的。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至于青史满篇恶名留,我更清楚不过。”王俭自嘲地瞧了辛周氏半眼,“是不是觉得我在欲盖弥彰?为自己洗刷罪名?” “非也。老身只觉得你可怜。” 辛周氏凝滞了许久的指尖重新落下,一枚黑子有些不稳,在棋局上晃悠着。 “你不过是个,在回忆里出不来的人罢了。” 困在回忆里出不来。 于是这一生作茧自缚,把自己陷进了无尽的泥沼里。 看不清现实,辨不清时光。往往就只能用最粗*暴的方式,将所有一起毁灭。 王俭浑身一抖。脸色几变,复杂的情绪,纠缠了半生的恩怨,让他整个眸底都涌起了夜色。 良久。他发出蚀骨地一声长叹:“如此。话已尽,什么都不必了。要么我动手,要么你自己动手。你选一个罢。” “这么留不得老身?”辛周氏毫无异样地一笑。 “能在二十岁就朝堂舌战群臣的人物,要么为我所用,要么玉石俱焚。而前一种可能,我和你都没考虑过罢。” “你我有几十年的交情,我再清楚不过,你脑子的厉害,也很是明白,最后一定要亲手送你,我才放得下心。” “而我既然敢仗剑来,就没有给你多的选择。因为整个辛府如今在我手上。你脑子再比我强,也来不及拦下,我诛九族的刀罢。” 王俭缓缓抽出了贴身的佩剑。 辛周氏依然风平浪静:“老身没想过第二个选择。咱们也算共侍一主的同袍,四十余年知交,你足够懂我,我也足够懂你。” 王俭眸色闪了闪。旋即递过了手中的剑。 那从麟德殿走出,独自伫立在汉白玉龙阶的少女。 这辈子都是,骄傲得不可一世。 辛周氏伸手来接剑,可王俭的手又蓦地在半空顿住:“你的那些辈,你真的不管?就这么无牵无挂?虽然我是没留手,但你若动了脑子一丝,我连半分便宜都占不到罢。” 辛周氏笑了笑,一主动伸手,拿了剑过去。坦荡平静得,像是接了盏茶来。 “且不老身的儿子,便是紫卿丫头,那是得老身衣钵之传的人。若是连这一难都渡不过,你在瞧老身么?” 明艳,傲然。不可一世。和当年那少女一模一样。 王俭不怒反笑:“就算是如此,但我总不能,被两句话就吓跑了。你那传了三句棋道的孙女,指不定能有用。你就不信,我可能会赢?” “那就拭目以待罢。”辛周氏淡淡道,自信到根本就懒得费舌。 她打量着手中的佩剑,轻柔地将剑刃擦亮:“老身只最后嘱你一句话:梦做得太久,就会变成魇。吃人的魇。” 王俭眸色一深,沙哑了语调:“记下了。可若是魇,总比没有梦的好。” 辛周氏凉凉地一勾唇角,没有再多言。只是缓缓举起了剑,一把劈开了面前的梨木棋局。 辛府的人都知道,那是跟了她一辈子的棋局。 是皇帝李赫赏给她的。她在上面下了一辈子的棋。 如今。棋局碎,弈者归。 王俭的脸色忽的郑重起来。那是种超脱立场和恩怨,纯粹地面对大贤的郑重。 世有大贤。大隐隐于市。得之可安下。陨之下将乱。 王俭后退几步,敛衫拜倒,叩首至地,向辛周氏行了跪拜大礼。 “走好。隐凤夫人。” 伏龙隐凤。 一喜可安邦,一怒可灭国。 最后四个字落入耳中,让辛周氏脸上焕发出异样的光彩,煌煌灼灼。 窗楹漏进来的日光为她镀了层金,那么明艳辉煌,好似还是当年。 她从麟德殿走出,独自立于汉白玉龙阶。面前是棋盘似的长安城,未来的新皇在台下向她拜首。 大贤勘破命,也包括自己的。她这一生够了。 是时候真正隐去了。 “出嫁从夫,改名忘姓。老是被人辛周氏辛周氏的叫,我都快忘了,我本来的名字:周玥娘。” 辛周氏最后泛起抹解脱的浅笑。 旋即是佩剑刺入胸膛的闷响。 鲜血溅地三尺。溅了拜在地上的王俭一脸花。 同时这一幕,也落入了辛夷眼里。 “狗奴才!都给我让开……祖母!祖母……前院闹大了!王家走狗们开始砸府!祖母可有波及?见慈兰堂外似有兵卒,孙女放心不下……放我进去……” 辛夷是踏着先至的关切急呼闯进来的。身后是一溜守院将士气急败坏。 然而,她急匆匆地推门进来,看到的是倒在血泊里的辛周氏,地上的佩剑。 还有剑鞘空空的王俭。 “狗急跳墙。果然不错。急着祖母的安危,都能撇开兵卒闯进来。怪不得顶着三百禁军,前院也能闹成那样。” 王俭从地上起身,淡淡道,没有丝毫的愤怒和辩解。 事实已经再清楚不过。就算不是事实,凭这恩怨和利害,猜也猜得到因果。 辛夷浑身一抖。眉眼痛苦地扭曲,哀伤和怨恨迅速地笼盖她脸,让她整个水眸,瞬间就漆黑不见了底。 “祖母!!!” 辛夷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当先扑到辛周氏身上,去探她的鼻息。 然而,发现那儿只有出气无进时,她深渊般的瞳猝然锁定了王俭。 “好,好,很好……王俭老匹夫,你杀了祖母……我辛夷,要你以命抵命!” 第三百四十章 拦路 辛府罹难,下瞩目。凤归凤归叹奈何。 暗中无数双眼睛都盯紧了,大地下的暗流正在酝酿,长安所有的风云都向辛府汇聚。 自然也包括离辛府半里地外的两双眼。 那是两方人马,一方着黑衣,俨然是影卫。一方着细麟甲,似乎是王府的府军。 各自百人左右。不算多,却是人人气势如虹,精光内敛,百人站出了千人的威压感。 影卫打头的也是个黑衣男子。府军打头的不是旁人,正是晋王李景霆。 他正乜眼瞧着当头的黑衣男子,脸色有些不快:“棋公子命你们自家兵去救辛府其他人,却使本王单独只保辛夷一个。你瞅瞅这架势,本王难道和尔等平起平坐,都是他江离的臣卒?” “王爷言重了。公子珍视辛姑娘,所以请王爷单独救人,才能万无一失。而辛姑娘素来珍重族亲,公子也不能不管。才命我们喽啰去保,也是足够了。”黑衣男子不卑不亢的抱拳。 “孰轻孰重,便是孰尊孰卑。的们和王爷,自然不是平起平坐。” 黑衣男子顿了顿,见李景霆脸色稍缓,才意味深长地续道:“再者,就算是平起平坐,公子已付了王爷足够的酬劳。如今你我都是为公子效劳,反悔可是来不及的。” 一句话带了淡淡的寒意。 还有那种就算面对家皇子,也丝毫不怯的傲然。 李景霆脸色一变,正要呵斥,脑海里却乍然划过那抹倩影,她正处于刀山火海,等着有人相救。 李景霆的气瞬间就消了。 “罢了。本王若跟你计较,才是真的失身份了。你救你的,我保我的,互不相干。”李景霆阴着脸一拂袖,转头看向自己带来的王府精兵。 “众将听令!随本王杀进辛府,营救辛姑娘!全力救辛姑娘,其余族人无妨!” 李景霆宝剑出鞘,威严大喝,府军们顿时豪气干云。 “诸卫听令!随我杀进辛府,营救辛氏族人!全力救辛家人,辛姑娘如何无妨!” 那黑衣男子也拔出匕首,百余夜枭的瞳仁蓦地杀气腾腾。 然而这两句刻意模仿和强调的号令,却让李景霆和黑衣男子对视半眼。 同时从鼻孔里挤出丝冷气。 “出发!” 两方人马开始向半里外的辛府而去,然而还没迈出几步,一抹身影就从旁走了出来。 很是从容地站在了官道上。 孤身一人,拦下千军。绛纱袍上的织金五爪金龙格外刺眼。 “二皇兄?”李景霆瞳孔一缩。 “三皇弟这是打哪儿去?”李景霈噙笑,微微点头。 他神色温和得,就像是普通的兄长,向弟弟随口一问。 李景霆心里咯噔一下。没有回答,反问道:“父皇远在江南,皇兄身为监国,朝中大事繁重。又怎的有闲,屈尊下贵地在这里。” 言罢。李景霆的目光迅速地瞥向了黑衣男子,眉宇间有疑问和焦急。 李景霈身为王皇后的儿子,王俭的亲侄子,他出现在这里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而李景霆之前没有算到他,是相信消息的保密。发兵救人的事,绝不会提前传出。 自己自认为衣无缝,而黑衣男子是江离的亲信,更不可能主动流出去。 唯一的解释是:要么李景霈是真的自己查到的,算打他李景霆的脸。要么就是晋王府泄露的,还是打他李景霆的脸。 于是当黑衣男子怀疑的眼光往李景霆的身上扫时,他的肺都快气炸了。 “哦?原来皇弟还知道本王是监国。既如此,为何不下马见礼?”李景霈的话依旧悠悠传来。 李景霆一愣。旋即握住缰绳的拳头就攥紧了。 监国,监国,代皇帝,治朝政。只要皇帝一日不在,那监国就是半个皇帝。 这和王爷皇子们,自然分出了尊卑。不再是兄弟平等,而是君君臣臣。 李景霆知道这点。然而他却不敢轻易下马。 若是人在马上,犯蛮劲冲过去也能走。但人若下马,这腿脚就太弱了。 见李景霆踌躇,李景霈眸色一闪,眉间氤氲起抹寒气:“放肆!本王监国,位同皇帝!若尔不见礼,则为大逆不道!依祖宗规矩,可就地处斩!”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就地处斩,相煎太急。 “你!”李景霆咬牙切齿地迸出一个字,后面的终归没下去。 放到平日,哪怕李景霈是嫡出,背后有王家,他李景霆何曾怵了他半点。 但李景霈现下把君君臣臣拿出来挑明了,他还真就占不到半点理,反而有掉脑袋的危险。 他敢狂,却不敢僭越。 他敢暗地里反,却不敢明面上逆。 李景霆搁在缰绳上的拳头攥得咯咯响。 他看了眼黑衣男子,后者竟开始解蹬下马了。 他又瞅瞅李景霈,后者身上的五爪金龙袍格外刺眼。 他最后远远望了眼辛府的方向,眸底有愧疚有不甘有担心,最后化为了怅然地一叹。 “臣弟拜见监国皇兄。” 李景霆下马,单膝跪下,膝盖磕在官道地上,钝痛得钻心。 李景霈满意地一笑,也没多余话,只是淡淡道:“拿下。” 兀地,无数御林军从官道两旁冲出,黑压压五百人,转眼就把黑衣男子带的夜枭和李景霆的府军,围成了个铁皮水桶。 绝对的人数压制,和泰山般的君臣纲常,让前时还气势赳赳的李景霆和黑衣男子,顿时成了两只鸡仔。 于是,当钟昧把这一幕回报给江离时,后者的脸上也露出了玩味的笑意。 “李景霆难得有吃闷亏还不敢吱声的时候。” 江离伫立在城外的土丘上,目光凝住了城中某处。 寒酸的府邸,一张“怀安郡君府”的牌匾,隐隐可闻喧嚣震。 钟昧敬畏地抱拳:“公子神机妙算。李景霈果然没那么简单。连李景霆都低估他绝对不知,却只有公子,一开始就笃定:瞒不过李景霈。他会出手。” “因为本公子再清楚不过:那些平日不出声的狗,一旦咬起人来,会比豺狼都厉害百倍。”江离的眸底划过抹隐晦的寒光。 钟昧不由脚板心一凉,兀自缩了缩脖子。 “可李景霈不常出手。怎今儿就决意,要怼上李景霆呢?” “李景霈是个不能以常理度的人。”江离微微眯了眼,“他不出手,不是没能力出手,而是不想出手。你们见他随性而为,毫无规律,却不知他出手的原因,从来都只有一个。” “只有一个?”钟昧一愣。 “王仪。皇后王仪。他的娘亲王仪。” 江离不辨喜怒的一句话,并没打算解释,而是迅速转了下个话题:“王皇后要杀卿卿。李景霈自然要为娘亲,亲手来插一脚。无意中帮了王俭大忙。” 第三百四十一章 总账 钟昧若有所思:“世人皆以为李景霈是王俭的棋子。却不想,王俭才是李景霈的棋子。” “机不可泄露。棋局好玩的还在后头。”江离意味深长地瞥了钟昧眼,“不过,正李景霈是这样的异数,本公子才能将计就计,借力打力。” 钟昧眸色闪了闪。意识到江离不愿再多谈李景霈的为人,便知趣地转了话题。 “公子算到李景霈会插手,既然躲不过,干脆就把好处送上门:佯装郑重地使自家影卫和李景霆,联手救辛府。李景霈自然会跳出来拦,兵力和注意力一被转走,公子反而得到出手机会。” 钟昧看了眼始终风轻云淡的江离,脸色愈发敬畏。 这是个迷一般的男子,永远不知道他的剑指向何处,哪怕抵到喉咙前了,最后死的也不一定是你。 心思如海,算无遗策。他是最会下棋的人,所有人都是他的棋子,整个长安都不配作他的棋局。 因为整个下,或许才是他的终局。 “声东击西,瞒过海。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公子赢得漂亮。”钟昧深深俯身一礼,“只是属下,有些可怜李景霆。不管公子有心还是无心,他都为公子背黑锅两回了。” 前半句,江离微微一扬嘴角。后半句,那才扬起的嘴角顿时滞住。 “嗯?” 简单的一个字,吓得钟昧慌忙解释:“第一次是王俭包围辛府,公子发兵救人,把锅推给了李景霆。辛姑娘好似现在都这么认为。第二次便是如今,李景霆再背上个‘走漏风声,连累同盟’的恶名,还不算被公子瞒着去救人,其实不过是引开李景霈的幌子。” “他若有能力,尽管报复。若无能力,就只能被他人当枪使。本公子的仁慈,还没廉价到,满大街施舍的。” 江离淡淡应道。眸底夜色般的清冷,没有一丝温度,却透着微凉的洞察。 洞察透这世事的残酷,勘破这棋局的无情。不得不承认,规则如斯,万物为刍狗。 而这也是通往终局之赢的,必须的献祭。 江离凉凉叹口气,伸出了一只手。 钟昧像是准备好了般,递过了一套鳞甲。 华贵的细鳞明光甲。玄色流转炽阳生华。鳞甲上还放着把宝剑,剑意凛冽。 钟昧举甲过头,恭敬无比,脸色有些感慨:“好久未见公子着鳞甲,舞长剑,杀敌若等闲了。” “本公子一个人的时候,血路是自己杀出来的。但后来,有了枢台,有了臣卒,有了他人枪使,本公子就很少拔剑了。”江离伸手抚过那套鳞甲,语调泅起分追忆。 “公子既知此,何必还要亲自出手?枢台尚留数百,足够为公子保下辛姑娘。公子尊贵至此,何必以身犯险。”钟昧迟疑。 江离微微摇头,眸底一划而过的温柔,如最炽烈的日光,将冰冷鳞甲一片片点亮。 “本公子的女人,本公子亲自来救。” “但至少,请让属下与公子同行,多份助力。公子只身前去,怕有苦战。”钟昧略急。 江离再次摇头,他猛的拿起长剑,指向了不远处的辛府,宛如出征的号角,在地间乍然响起。 “碎白骨,踏血路,甘付此身红颜笑!” 一寸山河一寸血,甘付此身红颜笑! 男儿此去莫回头,为伊消得剑不归! 九霄上的日光蓦地璨烂到极致,宛如明火般的金光,将那剑锋淬炼如神战。 而这厢,辛府。 浓烈的日光打在辛夷头顶,却灼得她太阳穴隐隐发痛。 正如她看着眼前三百禁军,那盔甲上反射的日光,也刺得她眼睛生痛。 “你们这是干什么?砸了辛府不够,还要杀人么?”辛夷从牙缝间蹦出几个字,语调恨意刺骨。 她和辛歧并一帮族人伫立在府门前,面前是黑压压的禁军。 而身后的辛府,已经完全化作了废墟。空气中有股火烬味。 砖瓦破碎,梁柱倾颓,找不到任何一间完整的厢房,因为触目所及都是山高的废墟。什物摆设被丢了满地,漆黑的破砺中还有火苗。 似乎为了毁灭彻底,王家还下令烧过。 “怀安郡君府”的牌匾被踩在脚下,碎成两半。宗祠只剩下了一个石雕佛像。后院某处塌房中,有辛周氏冰冷的遗躯。 辛府,倾覆。一夕之间,灰飞烟灭。 而站在门口的辛夷等人,比辛府还要狼狈几分。 人人灰头土脸,浑身是伤,争斗中的鲜血不停往外流。和盔甲威风的禁军比起来,简直是可怜如乞儿。 但诸人一双双眼眸,却因怨恨和哀愤,被鲜血充斥得血红。不甘而睚眦的瞳仁,若恶鬼般死死锁定了王家将。 这一副副衰败脸,却瞧得王俭心头大快。 他在几百禁军的簇拥下,如胜者般昂头傲立,看辛夷的目光,如看个死人:“圣旨抄家,老夫本来也只是想抄家。可你辛府气硬成这样,老夫如今变主意了。” 王俭想起之前,辛氏不要命反抗的样子,都还有分后怕。明明是手无寸铁的平民,却让北郊禁军连连栽了跟头。 不仅抄家一波三折,伤的禁军还有好几个。明明他们是杀鱼的刀,却反被砧上鱼溅了一脸腥水。 这辛家人的性子,各个像极了辛夷。斩草除根,宁愿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 王俭眉间划过抹决意,大喝道:“辛夷,你和老夫的怨,和我王家的王家,算个总账如何?” 最后个账字落下,三百禁军的刀剑,齐齐出鞘,杀意露骨。 辛夷嘴角一咧,忽的朗声大笑三下,通红的血眸显出分癫狂。 “王俭老匹夫,我们斗过这么多局,如今才算见真章了。什么抄家莫须有,你王俭自始至终要的,就是我辛夷,我辛氏的命。” 算总账,刀出鞘。便是谁都没打算再藏着掖着,要杀要剐往明面上放。 王俭不屑地一声冷笑:“辛夷,你确实很聪明,不过又有什么用呢?在我王俭看不惯的人中,你是活得最久的一个。” 辛夷的掌心又剧痛起来。被禁军佩剑割开的伤口又撕裂,鲜血顺着衣袂嗒嗒淌下。 棋局至此,要么生,要么死。辛夷不愿再叫老爷做主。 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她辛夷再次眼睛的那时,就发了毒誓要长命百岁地活下来。 命不该绝。 就算老要她绝,她也不许。不是不愿,是不许。 辛夷咽下喉咙里的甜腥,转头看向了几十号族人:“蝼蚁尚且偷生,狗急了还能跳墙。砧上鱼还能蹦两下。本姑娘意欲拼死一搏,尔当如何?” 第三百四十二章 英雄 “六姑娘得对。就算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尚有一拼之力!大不了一条命,也不能死得太窝囊!跟王贼们拼了!” 辛氏族人各个眼眶血红,满脸愤恨,拳头攥得咯咯响。 王家的淫*威吓不了,禁军的刀剑拦不了,最后剩下的,只有这腔沸腾的热血和不屈傲骨。 “好,长安辛氏都是好样的!能追随我辛夷,以生死托付,我辛夷叩谢!”辛夷也是眼角发烫。 她蓦地正色跪下,向着诸人行了三个三个大礼。 三个响头,郑重无比。 谢叔伯不怨拖累不嫌牵连!谢婶姨无人私自逃命!谢手足并肩而战一脉同心! “六姑娘快快请起!我等不仅是对你一诺千金,也是不愿愧对辛氏先祖。况且妇孺老幼已提前避退到老家,我等也无后顾之忧!不如不放手一搏,出了这口恶气!” 辛氏族人连忙扶起辛夷,同时抄剑的抄剑,拔刀的拔刀,连不会武的也抓了锄头在手。 “长安辛氏先祖,在之灵庇佑!信义不屈,傲骨不折!苍见证,虽死无憾!杀!” 家主辛歧提了把普通的宝剑,红着眼大喝一声,当先冲了出去。 许是来得太突然,禁军还没反应过来,噗一声闷响,宝剑就刺穿了他的胸膛。 “信义不屈,傲骨不折!杀!”被这首胜鼓舞,几十辛氏族人冲怒喝,毫无畏惧地杀了出去。 辛夷也抄起把长剑。虽然从未习武的她,就连挥舞宝剑都觉得别扭,但依葫芦画瓢也能挥,她万不愿再此刻示弱。 “王俭老贼,我辛夷曾发誓,必亲手取你首级!今是时候还债了!杀!” 辛夷眸底乍然精光大盛,仗剑而出。 然而这英烈的一幕,却教王俭浮起轻蔑的冷笑。 “旁的男人都还罢了,区区介弱女子,连剑都搬弄不动,还叫嚣着要杀我王俭?笑话!”王俭怒极反笑,向北郊禁军举起了号令的右手。 “诸将听令!最后杀辛夷,好好陪她玩玩!老夫要让她亲眼看着,手足族亲一个个死在眼前!至于其他人,不必手下留情!杀!” “杀!”三百刀剑出鞘,北郊禁军如出笼子的豺狼,恶狠狠地迎了上去。 这是场实力悬殊的血战。 三百对几十。精兵强将的禁军对临时拼凑的百姓。还不算个连剑都挥不来的辛夷。 然而辛氏没有一人退缩,剑势没有一丝畏惧。唯有眉间的哀愤,眸底的不甘,化作了脸上癫狂般的战意。 癫狂。傲骨入魔,剑斩若狂。 满身的伤痕似乎不觉得痛,汇成溪的鲜血也被他们无视,甚至断了手臂缺了胳膊,剑都还本能地斩下。 血流成海,腥云变色。辛夷只觉得眼前的世界都成了片血红。 她也在奋力地挥舞长剑。学着族中男子的样子,把剑尖刺入仇敌的胸膛。 然而终归未曾习武,不过舞了半刻,她的手臂就沉得像铁,举起来也困难,玉手更是被剑柄磨得鲜血淋漓。 “区区弱女子,连剑都没碰过,装什么装!禁军们给老夫听好了!就陪辛夷玩玩,把她的命留到最后!让她看着亲人一个个死在面前!” 王俭轻蔑地乜向辛夷,玩味地露出了刽子手的笑意。 于是,辛夷发现身边的禁军都仗着训练有素的剑法,躲开她剑斩的同时,也没有伤她性命,最多让她磕绊点伤,流点血。 不然凭皇家禁军,对战个剑都不会拿的弱女子,简直比杀只鸡仔还容易。 羞辱。 这是猫儿玩弄老鼠的羞辱。明明已经定好了嘴中餐,却还抓着鼠尾逗弄着玩的羞辱。 “王俭老贼!你有本事一刀砍了我辛夷!否则我必一刀拉个垫背的!”辛夷沙哑了嗓音,恨恨地怒喝道。 然而王俭只是笑得更加不屑。因为让亲人一个个死在辛夷眼前的命令成真了。 实力悬殊之下,傲骨也必被碾碎。逐渐有长剑贯穿辛氏族人的胸膛,一具具尸体倒在了辛夷面前。 而北郊禁军,无一人伤亡。就如同收割玉米地,或者玩够了终于撕票般,一个个辛氏族人相继倒在血泊里。 八十五,七十五,六十五…… 辛夷的瞳孔瞬间收缩。 “不要!不要!”辛夷发疯了般挥舞长剑,竭力想从禁军的剑下,救下一个个亲人。 然而禁军根本不给她机会。不过几息之间,血淋淋的人头就咚咚滚到辛夷剑下。 五十五,四十五,三十五…… 鲜血溅到辛夷脸上,又滚烫又冰冷。辛夷浑身像着寒噤般打筛子起来,哀愤一寸寸吞噬她的理智。 如同凌迟,痛得钻心。 “不要杀了!放过他们!不要杀了!”辛夷疯狂地惨叫,撕裂的喉咙里传来甜腥味。 她的亲人,一个个死在她面前。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她从没有这般,觉得自己孱弱。 也从没有这般,恨自己到发疯。 三十五,二十五,一十五…… “不要杀了!放过他们!王俭老贼!我辛夷项上人头给你!只要你放过他们!我辛夷愿当场自尽!” 两行血泪从辛夷眼角滚落。 她蓦地举起宝剑,横在了自己颈间。恶鬼般的眼眸锁定了王俭,戾气汹涌。 王俭不由打了个哆嗦。 明明是死到绝路的弱女子,可这样的眼神,却如地狱里爬上来的怨魂,要不惜一切代价,逆这,改这命。 况且,不是“如”,而本来就“是”。这向老再多讨的一条命。 “怪哉!这眼神越瘆人,倒教老夫越不敢留了。夜长梦多,还是速战速决的好!”王俭眸底划过抹决绝,戾气顿时化为满脸杀意。 “辛夷,太晚了!禁军听令!所有人,包括辛夷,不必再留手!尽诛!” 辛夷只觉得心跳在刹那静止。 而辛歧犹豫了半的右手,也刹那碰到了暗藏的匕首。 那是把刻着“北飞鱼”三字的匕首。 可几乎同时,他脑里又想起前几,辛周氏还在时,秘密和他的话。 ——我儿,不可出手。哪怕你心在滴血,也不能出手。 ——老身信辛夷。信她能逃过一劫。就算看似死路,也多少有半丝生机。 ——但你一出手,北飞鱼的身份必然暴露。则不论生机有多少,王俭也绝不会再留辛府。彼时面圣,来个“北飞鱼身份隐秘,动手前不知真相”,连皇帝也没法。 ——不忍则乱大谋。保命和断臂,只有选择断臂。 辛歧的拳头都要攥出血了,掏匕首的指尖却最终松开。 于是,当曾经八十余族人,只剩下了可怜的十几个。 于是,当离辛夷最近的刀剑,再无迟疑地砍下。 “卿卿。” 一声春风似的轻呼,虽然不大,却是场中除了刀剑哭喊外的第三种声音。 场中有刹那的凝滞。 所有人的目光都顺着来源,下意识地寻了过去。 然后,所有人都愣了。因为这是凡人终一生,都无法忘记的一幕。 他从尽头走来,孤身一人,脚步从容淡定。 一袭玄色明光麒麟甲,流转着日光有如华耀,墨发高束,玉簪紫金冠,擐唐猊铠甲,系飞廉宝带,通身英姿勃发,器宇轩昂威风凛。 本就俊逸无双的眉眼,更添英气逼人,眉蕴精光,眸噙杀气,让人只对视半眼就觉得整个心魂被摄了去。 他手中更执一把宝剑,剑负于身后,剑尖向下,剑锋上的寒光刺眼,渴望饮血。 若曾经的他是云上仙君,不染烟火气。而此刻的他却是凡世英雄,驰骋仗剑来。 问此间,英雄为何,铁马江山丹心付!男儿壮志碎九霄! 为红颜,将军一怒,儿郎剑出扶青云,问不悔!踏尽白骨,身抛血路,为卿眉间笑! 所有人都看傻了。场中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王俭脸色微变:“江离?” 辛夷心头一热:“公子?” 第三百四十三章 鬼魅 有君子至,英雄剑起。 来者正是江离。 他这一身浑然成的威严,和异乎寻常的戎装,竟让三百禁军直接脑袋掉了线,没反应过来阻拦,反而不由自主地让出条路来。 三百禁军如群狼,遍地鲜血白骨未寒。江离就这么淡淡走过,步伐优雅而闲适,目光都没瞧旁人半眼。 他只是看向了辛夷。 “卿卿。”十步开外,他长身玉立,唤辛夷的字,对辛夷笑。 春光洒在他弧度上翘的唇角,芳菲四月,杂花生树。 “公子。”辛夷只出口了两个字,想问他为何不要命地出现,为何执剑着戎装,却是都不出口了。 她从心尖到眼眶都滚烫一片。视线里只容得下他,乍然眼前就水幕一片。 而王俭终于缓过了神来。 过于惊愕的下嘴唇吧嗒声阖上,王俭的脸色由青变红,最后怒极反笑。 “棋公子又是打哪来?你是下棋下糊涂了,还是英雄救美来了?” 王俭到后半句时,揶揄地瞥了眼辛夷,旋即就朗声大笑起来。 北郊禁军也同时爆发出了笑声。笑得很是欢快,连上空的腥云都被冲淡了。 初时的震摄后,再无人将江离当回事。 不过是会下棋的平民,充其量由着长安城中的些风月流言,来了场书生救美,绣花枕头过家家的笑话。 只是场笑话。或者是场乐子。王俭和禁军们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连辛夷也尴尬地抿了抿嘴,担忧地朝江离道:“公子若是来救人,便不必了。就算公子会些拳脚,又怎能与三百禁军对抗?公子能来,与奴见最后一面,奴感念深重。但还请公子速速离去,奴不愿累及公子性命。” 王俭也好笑地掏着耳朵,摆手道:“棋公子,老夫和你并无深怨,使禁军杀你个百姓,显得我王俭太欺负人了。罢了,你就速速离去,老夫不追究你。” 辛夷心下微有失落,但还是松了口气。 禁军们也无异议,嫌砍个平民都是脏了他们的剑。 然而,自始至终沉默的江离忽的唇角一勾。 那是死神的一笑。 旋即,只见场中剑光一闪,如划破夜空的闪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向王俭疾掠而去。 剑光太快,快到人影都看不清,只见春风骤卷杨花。 杀意太快,快到什么兵什么卫都不来不及,一道道血花就爆裂开来。 剑都还没来得及拔出的禁军,但凡挡了那剑光的路的,噗嗤噗嗤就倒在了血泊里。 无可阻拦之势,转瞬及至。王俭的影卫们终于反应过来了。 “保护大人!”几声惊呼,几声刀剑相撞的锐响,一声脚步滞住的钝响。 众人这才如梦方醒般感到后怕:江离手执长剑,距离王俭不过五步。王家影卫横在他和王俭之间,拦下了他的剑。 而他身后,是收割般倒下的尸身。鲜血染红了他的剑锋,溅在了他脸颊。 他抬眸直视王俭,眸如寒星,笑如修罗—— “若是再晚一步,本公子可就要杀了你哦。” 依旧轻柔如春光的语调,浸骨的杀意却衬得唇角鲜血,愈显诡异瘆人。 王俭忽的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脖子,扭曲的眉眼迅速地被戾气笼罩。 谁都看出来了:回应嘲讽和轻蔑,江离直接拔了剑。转瞬杀到王俭身前五步,揭开了再明显不过的伪装。 拥有蝴蝶般鲜艳翅膀的,往往是剧毒的蛊虫。 “好,好一个深藏不露的棋公子!既然你想英雄救美,那老夫就送你们一块去地下!来人!杀!” 冰冷的字眼从王俭嘴里蹦出,折损了兄弟的三百禁军,也拔出了复仇的剑。 “杀!”禁军们如黑压压的饿狼,瞬间扑了上去。 “杀!”江离也低喝一声,剑光乍然大盛,迎了上去。 辛夷的瞳孔猛然收缩。看到江离的欢喜,还有他杀至王俭身前五步的松气,顿时被满腔的焦急淹没。 “公子心!那是整整三百禁军!就算公子方才武艺不错,但蚂蚁咬死象!公子不可!万万不可!奴求你,回去!不要打了!” 听到辛夷的急呼,江离剑势一压,回过半个头来,温柔一笑:“就待在那儿,好好看着我。乖。” 乖。 最后一个字,暧昧缱绻绕。 就算是兵荒马乱的不合时宜,辛夷也本能地红了脸,低低啐道:“大庭广众之下,好没羞耻。” 然而她不再呼也不再拦了。心儿塌陷的瞬间,她就无条件地信任江离。 哪怕对手是三百禁军,是虎视眈眈的王家,她也近乎盲目地信他会好好的。会护她周全,也会保自己平安。 两个人的余生还很长。她不许,他也不许,有任何一人的中途退出。 刀光,剑影,血花,惨叫。成为场中的所有。 三百对一,明明是碾压,却仿佛成了一个人的练剑场。 那个男子将禁军们当作蝼蚁,只配给自己磨磨剑的练剑场。 只见得他身若蛟龙,剑似惊虹,轻点踏雪的脚步在禁军中穿行,支撑着他的剑神出鬼没,一剑封喉。 剑光在空中带起一个个银色的光圈,皎洁似圆月,却又蕴含着无尽的杀机,嫣红的血花不停绽放,染红了他一身戎装。 优雅,娴熟,狠毒,老练。难以想象,那个世人眼中只会下棋的男子,能有这般惊艳的身手。 沉睡的饕餮一旦苏醒,便是可怖的饥肠辘辘。 而这只饕鬄,成扇形在辛夷之前对战,将辛夷和辛氏族人保护得很好,半个禁军也杀不近前来。 护一人,挡千军。 “不,不是惊艳,简直是鬼魅!”王俭的牙顿时咬得咯咯响,“留不得!万万留不得!禁军听令!若江离不死,则尔等死!给老夫取首级!” 一声令下,禁军的碾杀愈发癫狂。他们再也无法看江离,甚至无法将他当作一个“人”。 正是鬼魅。 他只是身上挂了不碍事的伤,死在他剑下的禁军已累至数十。而他剑势依然不减,那股杀意愈发浓烈到心惊。 鲜血染红了他的麒麟甲,宝剑有亡魂萦绕,他的眸却愈发灼灼,似有炽热的烈火在那儿点亮。 战!为男儿之志!为剑出之名! 然而,终归是数量上悬殊太大。再高秀的林木也挡不住千万只白蠹的啃噬。 一刻,两刻,三刻…… 终于,江离的剑势缓了下来。轻盈的脚步变得沉重,被鲜血溅花的脸上露出了疲惫。 第三百四十四章 相思 而北郊禁军虽然折损上百,但仗着三百的人数差,看上去还是黑压压一片,愈衬得那抹俊影渺无比。 剑势逐渐缓慢,剑影逐渐涣散,彼时还若修罗战神的杀气,开始衰弱溃散,如同饥肠辘辘的饕餮饮血过多,已开始打盹犯困了。 一声闷响。一个北郊禁军瞅准空隙,利剑狠狠地刺穿了江离右臂。 深刻见骨的血痕。江离本能地疼得手一抖,然而剑却始终未松开。他再清楚不过,若是此时松剑,哪怕只是片刻,也足以让他被蛆虫们瞬间吞噬。 银色的剑圈依然在场中绽放,功勋般的头颅依然在滚落。除了骤然放缓的速度,那男子眸底的战意却丝毫不减,化为支撑躯体的炽火。 然而仅仅是一刻后,一声闷响,又一个北郊禁军的利剑刺穿了江离的左臂。 一刻后,肩膀。 一刻后,背部。 …… 越来越短的间隔时间,和频繁的利剑刺穿声,让场中的局势开始逐步转向:禁军们开始反扑,而那男子开始不支。饕餮的利爪被磨平,豺狼们叫嚣当道。 王俭紧张的脸色终于松开,泛起了得意的笑意。 北郊禁军们终于见得曙光,掀起了疯狂的报复。 辛夷和辛氏诸人则是心里咯噔一下。乍然白了脸色。 “江离儿,如今知道厉害了?逞一人之能有什么用?老夫有三百禁军,耗也能耗死你!武义再高有什么用?老夫要定了你的头,你还能不?”王俭似乎心情很好,朗声大笑起来。 禁军们也心情很好,看江离的目光再无畏惧,反而是翻身了的幸灾乐祸。 “杀!斩江离!诛辛夷!”狠戾百倍的刀剑,铺盖地向江离涌去。 “要杀她?先踏过我。”江离邪惑一笑,暗自咬了咬牙关,仗剑而出。 然而依旧的,甚至不用半刻,仅仅是半刻,一名禁军的剑就贯穿了江离的肩胛骨,疼得后者脸色一白。 辛夷前时的信任和镇静终于瓦解了。 三百对一。恐怕世间出了北飞鱼,南绣春那种不叫人的“枭”,否则再无可逆转。江离再惊艳的剑术,终归比不上飞鱼绣春,也终归是“人”。 “公子!不能再打了!那么多人,没有胜算的!不可以!奴求你,求你平安!求你不要,不要倒下,不要在我面前消失,不要……”辛夷凄凄地叫了几声,就再也不下了。 她怕得要死。 那些什么倒下,什么消失的话,从她嘴里出来的瞬间,她仿佛就看到了画面,在眼前上演,君子归去,鲜血满地,她怕得要死。 “求你,求你不要……求你……我求你好好的……不要管我……我只要你好好的……” 辛夷拼尽浑身力气,只重复着这断断续续,泪珠就乍然滚了下来。 一滴滴,低低哽咽,心销肠断。 江离一把横剑,抵住一个禁军的杀势,趁当来回头看向辛夷,毫无异样的温柔一笑,春风拂杨花—— “我去江淮的日子,你有没有想我?” 四周是刀光剑影,自己是命悬一线,却只是柔柔向伊问:我不在的日子,你有没有思我入骨。 所有人都一愣。连对面禁军的剑尖也一滞。 这寻常又寻常的一问,太过不合时宜,却教人无可置疑。 辛夷还滚着泪珠的脸,乍然一红。她心虚地瞥了眼四下,瞧了瞧周遭,最后凝向了处在生死包围圈的他。 “想。” 声若蚊蝇的一个字,无半分迟疑。在这四月的明烂春光下,在这鲜血铺就的辛府门前,辛夷向长安城回答,也向这片江山九州回答。 第一次,昭下。妾心如明月,朗朗映地。 江离蓦地笑了。上翘的唇角弧度绝美得,好似这人间四月—— “有多想?” 几乎是同时,一声闷响,两三个禁军的刀剑齐齐贯穿了江离腰部,鲜血喷涌而出,将那男子几乎染成了血人。 可就算痛得脸色一白,他还是竭力地勾起唇角,想让辛夷看到自己的笑,只想让她看到自己的笑。 辛夷所有的惊呼和焦急都哑在喉咙里:不用了。她根本就不用为他担心。因为此时还对她这般笑的他,应该根本就不愿让她看到,所有的伤和血。 在他的身后,风雨静好,岁月温柔,唯见你笑颜如花。 辛夷忽的决定,要做个傻子。做这片梦境里的傻子,做他的傻子。 她抹了把脸上的泪珠,看向刀光剑影中的他,乍然粲然一笑—— “思君若狂。” 相思树底相思,思郎恨郎郎不知。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直白的话,旁若无人。王俭直觉得这是种蔑视,对他的刀剑和杀意,最温柔的反击,这让他的怒火瞬间烧到了巅峰。 “来人!给老夫杀!速速把那两人给老夫解决了!一对狗*男女,老夫送你们去地下,也做对冥界鸳鸯!”王俭气急败坏地大喝,声音都快嘶哑了。 北郊禁军的剑势愈发疯狂,几百把剑如捅了窝的蜂子,密密麻麻地向江离斩来。 然而江离只是一边起剑御敌,一边看向了辛夷,对她笑,噙着淡淡的安慰,浅浅的惊喜,缱缱的温柔,对她笑得一如往昔—— “卿卿你再遍?” 辛夷咬了咬下唇,脸都快红到耳根了,放佛也看不见周遭的险境和厮杀,眸底只映出一个他,烟花三月,向郎低诉。 “思君若狂。” 这短短的四个字,让江离眼眸乍然一亮。那眸底因疲倦而暗淡下去的火焰,又蓦地熊熊燃烧,炽盛若日光。 “杀!”江离朗声一喝,剑势骤然加快,涣散的杀意霎时凝聚,放佛又做回了那一剑浮屠的饕餮。 祭剑出,斩千里。只因为心上人的一句话,就把他从崩溃的边缘拽了回来,相思相思,必得相,才得思。 这是场不许任何一人中途退出的局。 但是仅仅半刻后,三把禁军的刀剑噗一声闷响,同时刺穿了江离的腰部。后者本能地一滞,表情有瞬间的涣散,趁着这一空当,又几把刀剑从他身后,贯穿了他的背部。 鲜血喷涌而出。从伤口,从嘴里,从眼角,将他整个人湮没。 那个男子瞬间成了个剑筛子。剧痛让他浑身发颤,脸色乍然就惨白一片,手中的剑柄开始摇摇欲坠。 身躯已经接近极限,血肉之身终归不是不败。对战百余人后,再强大的意志也无法凝聚凡躯,连那心上人儿的回光返照,也不过是转瞬即逝。 “卿卿……别看……没事……没事……” 可就算如此,他也只是低低浅笑,温柔叮嘱,告诉她不要看,这样子很吓人,鲜血也太可怖,不要害怕,一切都没事—— 就算他神智无力控制残躯,头都转不过去看辛夷,却还是微微低着头,婉婉低诉,宛若她就在他面前,连他脸上的笑都毫无异样。 我好好的。你不要怕。 辛夷的心跳都仿佛在瞬间停止,她像发狂了般扑上去,惨叫声尖利刺耳。 “公子!公子不要杀了!求你活下来!我求求你!不要!都住手!” 第三百四十五章 一双 一字一句都有鲜血在喉咙滚动,辛夷疯狂地就要闯过御林军,奔到他身边去,慌得绣鞋都跽了,怕得钗环都散了,急得青丝都乱了,也要不管不顾地去到他身边。 “卿卿不要过来!”江离陡然一声大喝,面对生死危机,千军万马都不改色的面容,竟刹那变了色,“不要过来!就待在那儿!回去!回去!” 辛府门口一片的净土,纯粹是被江离的剑构筑。禁军近前不来,但若是有人主动走出去,那只会是掉入豺狼圈的兔子,瞬间就被撕扯得渣子都不剩。 辛夷被唬得乍然一愣。旋即泪珠簌簌地滚得更凶了。 她当然知道江离是在保她。待在原地,一切安好,而这种安好,却是以他的背梁所撑起。 两人对话的片刻,禁军趁江离分神,眉间戾气一闪,噗噗几声闷响,剑柄又刺穿了他的腹背。 江离浑身一颤。本能地想举起剑抵御,却是手臂沉得不听使唤,反而是片刻延误,又一柄剑割裂了他的右臂。 一剑又一剑,若凌迟酷刑,鲜血乍然成海。 江离整个人影凝滞在原地。 半晌。没有动静。 他的头微微低垂,教旁人看不清他的神情,也让人辨不清,他到底剩了是出气还是进气。 辛夷的脑海顿时一片空白。 她的理智旋即开始溃散,只剩下一个念头,一个命都不要了的念头:到他身边去,问他一句,你好不好。 “公子!公子!不要!都住手!公子!公子你怎么样!” 也不管自己跑出辛府安全区有什么后果,也将三百禁军和带血的刀剑当做了空气,她眸底只见得那一个他,然后跌跌撞撞地向他跑去。 “紫卿!回来!你不要命了!” 辛氏族人们慌忙伸手去拦,辛歧当先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死死拉住辛夷,他的目光在江离和辛夷之间流转,指尖几次碰到了怀中暗藏的匕首。 “不要拦我!你看看他!你看看他都没动静了!放开我!我要去他身边!”辛夷奋力挣扎着,撕裂着喉咙尖叫着,荒忽的眸子没了焦距。 “你过去又能帮什么?只能送死!你要信他!他还没倒下,就还有转机!你要信他!”辛歧锢住辛夷,力道大得,丝毫不敢松手。 辛夷却是颤抖地摇头,泪珠冲得脸如死人般苍白,她放佛不认识了辛歧,也不清楚当下的处境,只顾拳打脚踢地想挣脱开辛歧。 想到他身边去。 直到辛夷兀地低头,狠狠咬住辛歧的手臂,辛歧才吃痛地大喝:“都愣着作甚?快过来将六丫头按住!不然今儿一个都活不出去!” 辛氏族人们才梦醒了般,手忙脚乱地来帮忙。锢左手的锢左手,锁右手的锁右手,将辛夷拦得死死地。 “不要……放开我……求你们……我要去他身边……你们看看他……他流了好多血,受了好多伤……好痛好痛……”辛夷哭喊着,哀求着,挣扎着,这咫尺涯。 她唯有将唯一自由的手伸向他,在半空中拼命地延伸,伸向他,手臂的骨头都拉得咯咯响,放佛再多一寸就能触碰他。 却只是徒劳罢了。 然而,江离的身影依然凝滞着。浑身刺着十来把剑,柄柄都是深可见骨,麒麟甲早已被血痂覆盖,还不停有新鲜的血,从他低垂的头部涌出。 一刻,两刻,三刻…… 他始终没有动静。 禁军们有初时的不敢轻举妄动。各个大眼瞪眼,可片刻后,确定了江离是真的没了动静,而不是扮猪吃虎,杀意顿时攀到了巅峰。 数十把刀锋同时向江离的颈部砍去—— 辛夷的心跳都乍然静止。 “江离!只要你活下来,我辛夷发誓:一生一世一双人!无论是人间还是地府,我都随你去!你给我活下来!给我拔剑啊!” 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带都已撕裂,字字啼血,句句蚀骨。 一生一世一双人。生而为人,我随你去。死而化鬼,我也随你去。 那血人般的男子身影忽的就动了。 先是头转了转,似乎在确定听没听准,然后唇角一勾,放佛是无声的一个字:好。被血痂凝在掌心的剑柄重新被缓缓提起,他身躯踉跄几步,抬起了头来。 辛夷眸色一亮。瞳仁有了些些清明。 “江离!我辛夷这辈子赖定你了!人也要,鬼也要!你休想逃脱我!你休想丢下我!” 辛夷奋力撑开辛歧的桎梏,前时惨白的脸,此时却因乍然的喜悦,而笼上了层病态的潮红,甚至捂胸咳嗽起来。 江离缓缓抬起了头来。他稳住脚跟,直起背梁,紧了紧手中的剑,重新横剑于胸,作出了剑斩的起势。 “好。我江离,应了。”江离眉眼一弯,缱绻轻道。虽然语调低柔,似在喃喃自语,然而所有人都明白,这句话是在对何人所。 我应了。这是我的回答。也是我的承诺。 “战!”江离猛地低喝一声,完全抬起了头来,杀意重新锁定北郊禁军的同时,场中所有人都是呼吸一滞。 这哪里还是饕餮。简直是从地狱重新爬回来的修罗。 几乎被鲜血覆盖,而看不清面容的脸,唯独一双眼眸还是异常明亮,似划过夜空的闪电,雪亮得让人不可逼视。仅仅是一个眼神,就放佛能让人心寒肠摧。 而他身上更是上百个伤痕,十几个血窟窿,千疮百孔的身躯却不让人觉得可怜,只是可怖,深入骨髓的可怖。 不是一种伤迹,而是种荣光。鲜血只会激励起饕餮的杀戮,梦里的红颜只会磨亮他的獠牙,浴血千战终不悔,付得一身血为勋。 方才享受了复仇快意的禁军们,俱俱头皮一麻。 旋即便是一声微响,江离手中的剑如鬼魅般斩下,离他最近的几个禁军脑袋咕噜就滚了下来,砸在场中,心惊肉跳的几声。 手脚没了牵掣,杀意勃然爆发。江离身影如鬼魅,利落地剑起剑斩,逼退身前的包围圈,重新清理出一条血路来,也重新在眸底映出了那女子。 “卿卿!”江离噙笑叫道。 他叫得很大声。丝毫不避讳周遭。就那么自然温柔地唤着她,带着满脸的血,浑身的伤,像个孩子般瞳仁干净而眷念地唤她。 “公子……公子……”辛夷又喜又忧,樱唇嗫嚅了几下,泪珠就把脸冲得不像样了。 “你等我!等我去你那里!等我!乖乖的!”江离笑得粲然,孩子气般的话,瞳仁里似有星光在闪烁。 辛夷想大声应他,可自己的嘴不听使唤,才耷开上嘴唇,泪珠就滚得更凶,只能狠命地点头,然后依言退后到辛府门前的安全地。 听话得,也像个孩子。 第三百四十六章 胭脂 亲眼看到辛夷退到安全地,江离才收回视线,旋即所有的北郊禁军,都心尖一凉—— 就算他们处于绝对的人数优势,就算这个男子已是强弩之末,甚至浑身伤痕放佛下一刻就要倒下去。 然而愈是这般绝望,才愈是这般可怖。 哪怕半只脚踏入地狱了,也要伸出最后一只带血的手,把所有刽子手一道拖下去的戾气。 “他不过是强撑!退者斩!给本将上!取头颅者,王家重重有赏!”最后一个赏字平地炸响,北郊禁军顿时馋红了眼,压下那古怪的惧意,饿狼般迎了上去。 刀光剑影,金铁峥峥。辛府前又成了生死场。 一百对一。却杀得比三百对一,还要艰难万分。为了身后心爱之人,而最后拼尽的余生。 余生付你,负你余生。 刀剑不断刺伤江离的身躯,鲜血以几近干涸的速度蔓延,超越肉身的疲惫和伤痛,男子的剑势已经看不出了招数,却因她在身后不可松剑,又逼迫自己一次次祭剑斩出。 那是几近疯狂的剑。本能地杀着人,没有任何理智和选择的,只知杀戮。 “斩!斩!斩!” 当又一柄剑刺穿江离的腰背时,他眸底的生机之火晃了几下,俨然顷刻就要熄灭了,却又蓦地用剑尖撑地,直起依旧傲然的头颅。 “公子……” 辛府门口传来欲言又止的半声。 江离余光一闪,看向了辛府门口那抹倩影:明明担心得要命,指尖都把锦帕攥破了,却又怕哭闹拖累他,还死死地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多嘴。 他眸底的生机之火,又乍然点燃。 “乖。好好待着。我来找你。”江离安慰地对辛夷一笑,不断涌出鲜血的唇角,被他努力弯成如昔温柔的弧度。 旋即他转回头,撕下一方袍脚,将剑柄紧紧地绑在了手上:就算没有力气握住剑了。也有不可松剑的守望。 再次仗剑而出。 这是场无论输赢,无论立场,都让人感到了寒意的征战。 那个男子已形如鬼魅。曾经俊逸无双的面容,如今根本分辨不出五官,因为他浑身上下只有一种颜色:血红。 唯一参杂在这片血红里的,是白色。无数剑伤中露出的白骨之色。 他站都站不稳了,剑招都乱了,眼神都没了焦距,被布条绑缚的手却还机械地斩下,唯一还神智清醒的,是守护那通向辛府的道路,不教一个禁军偷袭过去,不教一滴血脏了她的绣鞋。 踏过白骨,杀出血路。他终于杀到了她不远处。 禁军的人数急剧减少,包围圈缩,江离退后到了辛夷身前十步处。 仅存的数十个禁军将江离包围。哪怕离得那般近,也没人敢打辛夷的主意。他们都清楚,只要他们靠近辛夷半步,男子的剑哪怕再远,也会转瞬即至。 没有人敢冒险。他们已经杀破了胆。 明明是手执菜刀的人,却被砧上鱼吓破了胆。诸人脸上都带了畏惧,执剑的手开始战栗。 从三百杀到两百,是剑术妖孽,从两百杀到一百,是战骨铮铮,而从一百杀到数十,已经突破了立场和常识。 只会让所有人,感到恐怖。 然而身为砧上鱼的江离,也已经撑到了极限。 他踉跄着,像醉酒了般,充斥着鲜血的眸,涣散而浑浊,执剑的手也开始战栗,剑锋只有力将人砍伤,却再无法取人性命。 而唯一不变的,是他将通往辛府的路守护得很好。他知她在身后,故担下所有。 “公子……公子……”辛夷的泪簌簌往下滚,明明他就在十步外,她却不能去到他身边,成为他的累赘,只能眼睁睁看着,刀刀剜心。 江离咽下喉咙里的甜腥,回过头,竭力控制崩溃的残躯好几次—— 调动上翘唇角的弧度好几次,也要向她露出了如昔温柔的笑意。 “卿卿别怕……我没事……你若真害怕,就闭上眼睛……” 最后字落,一剑刺出。江离又刺伤了一名禁军。只能刺伤,却再无力气诛命了。 然而,不算太要命的伤,那禁军却选择倒地不起,佯装昏死过去。旋即,剩下的数十名禁军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被江离刺伤后,并没有反击,而是直接躺倒,假装个伤重不起。 他们怕了。也怕到极限了。哪怕江离已是强弩之末,可在他们眼里,他却是不灭的战魂,司命的修罗,非阳世存在的鬼神。 于是终于,他的周围,再无刀剑锁定。 于是终于,他和她之间,也再无人阻挡。 她看着他,泪眼婆娑。他也看着她,眼眶泛红。 尘埃落定。一切的一切,突然安静到不真实。 辛府门前血流成海,王俭已经吓傻了。堆叠的尸体遍地都是,空气令人作呕,发黑的腥云挥之不去,早春的乌鸦成群结队飞来,在半空叫得瘆人。 人间坟场。 却是他和她,最好的烟花三月。 江离剑尖杵地,支撑着残破的血躯,踉踉跄跄地向辛夷走来,踏过一路鲜血,前时涣散的眼眸,开始重新点亮星辰般的温柔。 辛夷却伫在原地。不是她不想迎上去,而是她腿脚早被吓软了,半步都挪动不了。只能看着他,不舍得眨眼般地看他走来。 江离走得很慢。很耐心,很认真。 已经到极限的血躯,脚步摇晃,却还带着执拗地,将二人间短短的每一步,踏得郑重而坚定,走向她的哪怕半步,都不要错过。 辛夷也耐心地等着他。 她看清了他满身的伤痕,被鲜血覆盖而辨不清五官的脸,唯一清晰的就是噙着星光的眸,她的心痛得喘不过气,下意识地要迈步。 “不。卿卿。你不要过来。” 江离眸色一深,沙哑地开口,唇角又有鲜血渗出。 “我去江淮前,我们好了的……我一回长安,就来见你……你瞧,我回来,才回来……我来见你……你不要过来,我过去……我去到你那边……” 我来见你。 刀山火海,白骨遍地。我也去到你身边。我要向你走过去。 辛夷只剩得狠狠点头。泪水已将所有的回话湮没。 终于最后一步踏出,江离走到了辛夷面前。二人间的距离不过半尺,眸底都映出了对方的容颜。 辛府诸人主动避到了一旁,佯装重伤的禁军眼睛都不敢睁。王俭嘴巴还没合上,盘旋的乌鸦也落到尸体上开始啄食,停止了闹心的嚎叫。 整个世间刹那安静得,好像就剩下了那两人。 一双人。人间四月,春风拂杨花。 辛夷什么也不出来。思念担忧后怕欢喜,复杂的情愫交织成夜色,在她眸底翻涌,她只是流泪。 泪珠将她脸冲得苍白。发髻凌乱,钗环松散,嘴唇没有一丝血色,浸湿的青丝黏成一缕缕,贴在她鬓角,看上去亦是狼狈凄凉。 “……哭什么……” 江离哑着声音道。干净又宠溺的声音,眉梢的笑,那般岁月静好,根本让人想不到,方才生死边缘的血战。 辛夷开阖嘴唇几番,才有力气,颤抖着挤出一句:“……痛不痛……” 江离噙笑摇头,风轻云淡。他从怀中掏出个珊瑚盒,还细心地卷起袍脚,将上面的鲜血擦干净,很认真地让盒恢复本来的面貌。 他将盒递给辛夷,笑得温软:“……去江淮一趟……给你带回来的玩意……南国暖,桃花娇……听这是最近大魏闺中,最流行的胭脂……我亲手采江淮的桃花……亲手给你制了……喏……” 他只这么一句。一番鏖战,生死徘徊,鳞甲还未褪,鲜血还未干,他第一个想到的,不过是为她带回的胭脂。 不提这场鏖战,不提血肉伤痛,也不提纷纷纭纭,只是婉婉念念告诉她:喏。我给你带了胭脂回来。 三春桃花灼灼,佳人如画,胭脂醉。这岁月所有的静好与眷念,在白骨和鲜血之上,绽放出了整个世间的温柔。 辛夷的泪滚得更凶了,却也是更不出话了。又是喜又是悲,又是开心又是难过,她的脑海里都是空白一片。 “……喏,快擦上试试……现在就试试……快让我瞧瞧……卿卿一定好看……”江离打开盒盖子,微微递了过去,笑得春风如沐。 且不场合合不合适,便是面对的还是白骨坟,生死还未定,哪里有心风月。辛夷无心去试胭脂,只是担忧地瞧向江离浑身的伤。 见辛夷没有伸手来接,江离忽的眸色一深。 他伸出带血的指尖,不稳地抹了点胭脂。在辛夷发怔的不解中,又将染着胭脂的指尖,抹到了自己唇上。 江离给自己的薄唇中央,点上了一抹胭脂。 辛夷表情有些古怪,正要些什么,忽见得眼前一片阴影放大,旋即是铺盖地的沉香,浓郁却温柔的血腥气,还有瀚海般温暖的男子气息—— 她的唇间顿时一片温软。 旋即,眸底就只映出了咫尺间,放大了无数倍的江离的容颜。 还有触碰在一起,那在二人唇瓣间,晕染开的胭脂如醉。唇齿间乍然萦绕开桃花烂漫,温热的甜香,芳菲烂漫。 第三百四十七章 劫后 辛夷整个人都僵住了。脑海里空白一片。 她怔怔地睁大水眸,瞪着近在咫尺的江离的面容。 “闭眼。”江离微微睁眼瞧了她,带着两分轻笑,一分无奈的轻道。 男子已经沙哑得不成样的嗓音,低沉浓重。唇齿间温热的气息,随着开口拂过辛夷脸颊。 辛夷的大脑更空白。是缺氧的空白。 唇瓣上的触感虽然温柔,却很贪婪地攫取着,令她的樱唇半分都吸不进空气。 她只能笨拙地用鼻子呼吸。脸颊到耳根,到心尖尖,到五脏六腑每一根骨头,都滚烫得挠人。 有些难受。她却不想离开。 她从来没有离他这般近过。简直就像融入了他,交织进他的生命里,燕燕齐飞,翙翙其羽,千缠百转的局。 谁也无法抽身而出。 那般的欢喜,缠绕着她愈发缺氧,呼吸也急促起来。四肢发软,眼前眩晕一片。 忽的,这片眩晕离去。 旋即就是眼前的血躯倒了下来,沉沉地砸在她肩膀上。 “公子!公子!”辛夷脸上的烧红还未褪去,就迅速地化为了泪珠。 原来江离骤然昏死过去。摧毁般的伤势,让他强撑的极限终于崩塌。 鲜血从他口鼻流出,双目紧闭,人事不省,几乎已辨不出了进气。 “公子!公子!”辛歧等人也焦急地围了上来。 王俭惊骇的下颌终于阖上,爆发出了得意的大笑:“禁军贼们!别以为老夫看不出你们在装死!都给老夫滚起来!江离儿已不行了!给我砍了他!连同辛氏的贱人们!都给老夫砍了!!!” 躺倒在地的禁军们被识破,又惊恐又尴尬地忙爬起来,王家的淫威和威胁之下,他们只得再次举剑,冲杀上去。 劫后余生才喘口气的辛氏诸人,脸色立马惨白一片。 前时仗着江离守护,他们才保得性命。如今江离昏死过去,他们就成了待宰的羔羊。 眼看着黑压压的杀机转瞬及至。 辛歧心下一横,指尖兀地碰到了怀中的匕首。 “尔敢!”忽听得一声冷喝。 一抹黑色身影不知从何出现,只见掌心一把雪亮得瘆人的匕首,如鬼魅般的身影闪动,几个呼吸之间。 冲到最前方的禁军就被砍下了头颅。 所有人皆一愣。那身影也停下来,奔到辛夷面前,倒头便拜。 或者,对辛夷怀中的江离倒头便拜。 “属下来迟!请公子恕罪!”那身影浑身着黑,眸如鹰隼,俨然是个影卫。 辛夷瞧瞧依旧昏死的江离,又瞧瞧影卫,愣愣到:“你是…” 那人有片刻迟疑。但暗中早藏着的他,已看全了自家公子和辛夷,前时光化日下的“举动”。 便也向辛夷一拜,脸上露出了同样的尊敬—— 反正这未来的主母,知道一切都是迟早的事。他若是如实禀报,想来自家公子醒后,也不会责他什么。 “属下钟昧。乃是公子贴身影卫。公子只想亲手来救姑娘。故属下等前时未出手。但见公子已昏死,实在担忧,才斗胆违抗命令,出手相救。” 辛夷听着这报奏折般的回话,又急又气又好笑的道:“人都这样了,还管什么命令?你若是不出手,你家公子就被阎王收了!若彼时他责罚你,我帮你担着!” 钟昧等的就是最后一句。 他立马松了口气,再次握紧了染血的匕首:“如此,姑娘就瞧好罢。剩下的杂碎,由属下来清场。” 二人这边一来一去,那边的王俭却是脸色几变。 “大人,可继续诛杀?不过是一个影卫,或许是漏网之鱼。剩下的数十禁军,也足以取他首级了。”禁军将军向王俭抱拳。 王俭眸色闪烁。右手举起又放下,放下又举起,最后咬牙道:“不!你有没有觉得,此人的身手,和那日老夫包围辛府,最后杀出来的几百影卫,是一样的路子?” 禁军将军一愣。竭力回想了番,也慢慢变了脸色。 那日王家由着王文鹰之死,也这般叫嚣着围杀辛府。最后,不知从哪儿杀出的五百影卫,不仅逼得他王家罢手,还吓得王家和辛氏达成了暂时的和平。 鬼魅。若江离是一个鬼魅。那群人的可怖,简直是一群鬼魅。 “难道,那日的影卫是江离派来的?难道,江离一个平民,秘密训练了这么多影卫?”禁军将军握剑的手顿时颤栗起来。 王俭心里一凉。抿了抿嘴道:“不必自己吓自己。江离不过是个有些本事的平民,还不至于有这般底气。或许是他攀附的某些大人物出的手。现在深究也没用。撤兵!立马撤兵!” “撤兵?”将军一愣。 就差半步到嘴边的鸭子还放手。这不像王俭的作风。 “既来了一个,指不定还有多少。若是再像那日般,来个五百,凭你这剩下的几十禁军,老夫怕今儿也走不了!为保万全,还是先撤!待老夫整顿兵力,准备充分,再卷土重来亦可!” 王俭最后一抹不甘消散,果断地放下了命令。报仇或保命,当然后者重要。 “遵命!”禁军将军暗中松了口气。 “在老夫杀回来之前,先留下部分人手,将辛府围起来!不必伤人性命,只是把猎物盯紧了!一个苍蝇都不能放出去!”王俭遗恨得咬牙切齿。 “遵命!撤兵!”禁军将军吹响了号角。 呼啦啦,转瞬间。前时还杀气腾腾的北郊禁军,立马作鸟兽散,不到半刻就跑了个干净。 “这怎么夹着尾巴走了?”辛夷与辛氏诸人怔怔。 钟昧眸色一深。大概猜到了些缘由,却只是对辛夷笑笑。 “或是被突然出现的在下唬着了罢。王俭老匹夫本就疑心重,怕是顾忌第三方插手,到时反抢了渔翁之利。这才先回整顿兵力,再做打算罢。” 辛夷略一思量,点了点头:“或许罢。王俭不是轻易罢手的人。但如今有喘息之当,多少都是好的。先给公子瞧伤,为辛氏亡人下葬,休整休整为好。” 诸人皆点头称是。当下由辛夷和钟昧扶着江离,撤回辛府府内。 收拾了几间尚算保全完好的厢房,从地窖里找了些余粮油水,又接着入殓亡故的辛氏族人,为辛周氏服丧,忙活到都没有时间悲伤。 死里逃生的辛府,才勉强喘了口气。 而同时,在大明宫某处,赵王李景霈也才勉强喘了口气。 坐在上首的王皇后脸绷得像块冰:“你一向是听话的,怎会擅自出面,拿了晋王等人。就算是帮了你舅舅,也未免莽撞了。本宫倒无妨,但瞧你舅舅,立马就遣人来责问本宫,怀疑是本宫的主意。本宫这才召你来问个究竟。” 李景霈眉梢一挑:“出手的是本王。舅舅问本王就行,何必来责问母后?” 第三百四十八章 霈儿 “大明宫的人都知道,你是最听本宫的话的。也只听本宫的话。哪怕哥哥要你做什么,也得本宫允了。更别你自己生主意了。”王皇后嗔怪地笑了,“二皇子,此番你自作主张,拿了晋王等人。哥哥当然会以为是本宫使你去的。” 李景霈眸色一闪:“连累了母后,被舅舅猜忌。是儿臣思虑欠妥。” 王皇后不在意地摆摆手:“终归是帮了王家。二皇子记得,功过相抵,下不为例。至于连累不连累的话,本宫虽顶着王氏的姓,但和王家的死结,你又不是不知道。能看到哥哥吃会瘪,本宫还些些开心呐。” 李景霈眸色愈深。他看向了上首的皇后,华丽的凤冠垂珠,极品的胭脂红黛,让她的面容精致得有些不真实。 母仪下。凤威华耀。 竟看不出那下面的王仪,到底是如何喜怒。 “母后一直对王家言听计从,真的没有想过讨债么?” 李景霈幽幽启口。 “讨债的前提是,我必须是皇后。而这个位子的前提是,我有王家的支持。”王皇后笑得端庄,丝毫没有异样,然而她接下来的话,却教人惊心动魄。 “李王同罪。卧薪尝胆。” 李王同罪。一个李,一个王,便是两个掂量出去,让九州都要颤抖的姓。 卧薪尝胆。最坚硬的石头也能被水洞穿,而水,恰恰是下至柔。 李景霈蓦地绽放出了孩子般的粲笑,露出一圈大白牙。 “好。只要母后想要的东西,儿臣都为母后取来。” 王皇后眉梢一挑,眸底泅起了缕夜色:“所以,二皇子。这就是你擅自出手,拿下晋王的理由?” 李景霈笑得更璨烂了:“不错。借舅舅之手,诛杀辛夷。不就是母后要的东西么?” 王皇后向李景霈微微点头。也咧嘴笑了,只是那笑容有些古怪,不出的古怪。 似是欣慰有个善解人意的儿子,却又像是满意有个得力聪明的棋子。 “二皇子,你很会揣度本宫的心思。下人包括哥哥都没看出来的打算,竟被你先一步办了。本来,本宫打算借哥哥的手,可如今方知,哥哥也不总是中用。有个人直接替本宫做事,到底是保险些。” 王皇后顿了顿,眉间戾气一闪:“辛夷必须死。” 李景霈低头敛目,笑得静好。像个民间百姓家的孩子,得了母亲的赞许,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母后虽帮王家做事,但心不一定是向着王家的。舅舅和辛夷的结是他们的,母后和她并无深怨。以前不过是顺舅舅意,怎如今自己起了心,一定要辛夷死呢?” “因为,本宫偷看过棋榜。”王皇后答得不慢。 “什么?”李景霈一愣。 “因为,辛夷是选王之人。”王皇后的眸色愈冷,最后两个字如从齿缝蹦出。 “选王?”李景霈咂巴几番,也意识到这两个字的惊心动魄。 “不管是命还是人为,百晓生判定的选王,都太过骇人。本宫顶着王姓,就算和辛夷无深怨,也不指望辛夷会把这个选王,应验到你头上。本宫得不到的,便谁也得不到。” 王皇后的脸笼上了层发青的寒气。那些名贵华丽的胭脂沫簌簌地掉下来,如同撕烂了张面具。 本宫得不到的,便谁也得不到。 选王,选王,选不到吾儿,那便谁也别选。 而死人,是绝对无法选中任何人的。 李景霈静静看着王皇后脸色几变,眸色却愈发乖巧温驯:“母后那么希望儿臣,坐上那个位置么?” 王皇后唇角一勾,胭脂描摹的凤眸,像盯猎物般盯紧了李景霈。 “他当年为了这个位置,和哥哥联手杀了他。既然他那么珍重这个位置,比命都还珍重,那本宫就抢过来好了。” 王皇后开心地笑了。 失去比命都还心爱的东西,有时比死了还痛苦。 无论是人还是物,都如同将心生生割去一半。生不如死,是最精致的复仇。 ——可恨生为女儿身,无法为你执起剑。但好在我有儿子,能为我快意恩仇。 ——握紧凤冠,隐忍王家。我要把他送上最后的王座,来祭奠你的冤魂。 李景霈眸色一闪,烛光映在他笑得露出的大白牙上,白晃晃的,好似野兽的獠牙。 “既然母后想要,儿臣就为母后取来罢。” 言罢。李景霈就转身离去,明明是烟花三月,可这坤宁宫却凉得,冻得他嘴白。 王皇后没有阻拦。只是看着他的背影,细细地湮没方才的情绪,端庄华耀的面容,再无一丝异样。 但李景霈蓦地顿住了。他站在殿门口,没有回头,幽幽的声音传来。 “母后,你夸夸我好不好?” 王皇后一愣。下意识地应道:“二皇子。此事办得不错。你很会揣度本宫的心思。本宫欲除辛夷,但只想借哥哥的手。如今有你为本宫出面,此事就更保险了。” 毫无波澜的话,如同皇后赞许臣子,没有半丝温度。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里,李景霈抿了抿下唇。 “如此,能否向母后讨个赏? “但言无妨。” 李景霈再次抿抿嘴,深吸一口气,眉间氤氲起紧张和哀凉。 “……母后……能叫我声霈儿么……” 仅仅是唤一声霈儿。 这世间再普通不过的乳名。却在王皇后这里,太过陌生与生疏。她一直只叫他二皇子。 从李景霈进殿到现在,她只叫他二皇子。 良久。王皇后毫无异样地淡淡开口:“时辰不早了。二皇子跪安罢。” 她依然只叫他二皇子。 李景霈的背影一抖。没有回头,便兀地推开殿门,沉默离去,明明是早春三月,他却像走入了一片黑暗中。 一瓣雪白的杨花溜进来,落进烛台里,顷刻就被烧成了灰烬。 而在这厢的辛府。 断壁残垣,废墟遍地。后院几幢保留得尚好的破宅里,辛夷愁眉紧锁地看着榻上的江离。 屋子里围了一大群人。有劫后余生的辛氏族人,有辛歧,有钟昧,榻前还有个老妪为江离包扎着伤口。 辛夷目不转睛地盯着,眼睛都红成桃子了:“你这使来的女郎中可信么?” 那老妪眉梢一挑。遍布污垢的脸上,隐隐见得一痕凤仙花的胎记。 钟昧哭笑不得:“外面被王家围成个铁桶。辛府没人会医术,会医术的人又进不来。如今有个人可用,姑娘嫌弃了还。” 辛夷尴尬地咧咧嘴,向那女郎中打了个千:“女先生莫怪……只是见钟公子弹了指烟花,女先生就闯过王家的包围,自己翻墙来了……这身手……不太像普通郎中,倒似梁上君子……” 郎中医人。梁上君子翻墙。 还是能瞒过王家包围圈的“好身手”。 辛夷实在是头一次开眼界。 第三百四十九章 留宝 这次,还不待钟昧解释,那老妪直接黑了脸:“梁上君子?若不是王家围了辛府,江子又危在旦夕。不然老身稀罕得翻墙?只怕你走遍九州,也没人敢我凤仙…罢了!” 凤仙两个字戛然而止。老妪似乎并不愿透露身份,即时住了口,并不与辈一般计较。 辛夷有些尴尬。遂不再多嘴,只静静瞧着老妪的医治,她虽不懂岐黄,却也见得是熟练利落,连半丝多余的动作也无。 清理伤口,抹药包扎,老妪又从随身药箱里取来铁炉,七七八八叫不上名的药材煎了一盅药,让辛夷为江离灌下。 一番尽心下来,江离虽还昏死不醒,眉间却已多了分安宁。 辛夷忍不住伸手去,探了探江离的鼻。最开始微弱不查的呼吸,现已绵延平稳了。 她压在心底的一口闷气终于舒了出来。 “多谢女先生。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辛夷必有厚报。前时不识高人真面目,若有冒犯之处,愿任女先生责罚。” 辛夷换上了满脸的诚恳和歉意,噗通声跪下,向老妪行了大礼。 “哎哟。快起来,快起来。不知者无罪。老身愿翻墙来,也是凭着和江子的私交。”老妪虚手一扶,脸色稍缓,目光在江离和辛夷中一转,多了分揶揄。 “再。我救的是他,又不是你。你谢什么报什么?还是,你和他的命栓在一块,他的就是你的?” 话里有话,同心同命。辛夷乍然红了脸,头都快低到胸膛了。 “女先生莫拿辛夷玩笑了。” 老妪眉梢一挑,咧嘴笑了:“玩笑?你们方才当着所有人的面,干了什么事,整个长安城都瞧得清楚。你还想瞒?还嘴硬?” 整个长安城都瞧得清楚。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春风十里不如你。 辛夷脸上的烧红蔓到耳根,眼眸都快滴出水来了:“棋公子一向是脸比城墙厚的。方才出格之举,待他醒来之后,本姑娘也要拿他问罪呐。” 本是责备的话。却被辛夷得娇羞风*流,眉梢眼角都是情意嫣红。 连同那软糯得融化骨头的嗔怒,九分嗔,一分怒,已全然解释了一切。 老妪摸摸下颌,揶揄的笑意愈浓:“你得先保得命,才能往后‘问罪’他哩。如今王俭不知为何撤兵,但他不会善罢甘休。这府外围成铁桶的守兵就是最好的证明。自求多福罢。” 言罢。老妪就起身,留下方子并几包药,放话赊辛府一个药炉,便起身离去。 她那丝毫不似“老妪”的身躯灵敏地往马墙头一翻,乍然就没了影。 辛夷再一次瞧愣了。半晌才神色古怪地道:“假扮老妪,医术神妙的郎中。还有来去无踪,可吓退王俭的影卫。奴家竟不知,公子一个会下点棋的百姓,身边却有这么些奇人异士追随。” 半无心半认真的话,带了微寒的试探。 钟昧心里咯噔一下:“姑娘是在怀疑我家公子什么?” 辛夷眸色闪了闪。近前去坐在榻边,拿锦帕拭去江离额头的冷汗,帮他把被脚掖了掖,仔细又温软地瞧他的眉眼。 “谁都有秘密。他,我就听着。他不,我也不问。只要他还是江离,这就够了。” 明明是光风霁月的话,却让钟昧心里的不安愈浓,嘴唇有些异样地紧抿:“那……如果公子连江离也不是呢……” 辛夷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钟昧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汹涌到嘴边的真相,掩饰地打了个哈哈,只当自己开玩笑。 这时辛歧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件丧服,还有个紫檀匣子:“紫卿。” 辛夷连忙抹了抹桃子般的眼眶,起身迎去:“爹爹不是忙着处理族中杂事么?” “不错。已经将葬身府外的族人尸身收殓了回来。清点了府中还能找到的粮油米面,翻了些尚算干净的被褥出来。这几日王家围府,只能将就了。已经在试图联系上老家那边,看看王家是否找到他们,有对他们下毒手。”辛歧不喘气地着,苍白的脸上,泪痕都来不及擦去,“他好些了?” 辛夷刚对辛氏当下的处境担忧,后半句才意识到辛歧在问江离。 她的眼眶又泛红了:“女郎中已经给公子包扎过了,药也服了。虽然还不能醒过来,但性命是保下了。” 辛歧点点头,又瞥了眼辛夷的手:“你的手怎么样了?” 女子的手亦是层层包扎,像截白萝卜,透出股浓浓的药味。 “女郎中给我瞧过了。虽然伤重,但未及筋骨。养些时日,也能照常用的。”辛夷俏皮地开了玩笑,并不想让辛歧担心。 族中人死的死,伤的伤,还有昏死不醒的江离。她手上的剑伤确实不算什么。 辛歧点点头,递出了手中的紫檀匣子:“如今不过是暂时的喘气。王俭必会卷土重来。府外被包围成个铁桶,即使王俭不落刀,时日长了,我们也得饿死在里面。必须赶快想个法子。” 族人的尸体还未入土为安。鲜血还没来得及擦去。悲伤的泪还来不及流。 生死危机扔如悬在头顶的剑,随时都会掉下来,头颅滚落。 辛夷才松开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然而,当她一边听辛歧话,一边打开那紫檀匣子时,那股气便化为了惊呼:“紫玉兰如意?” 匣子中盛的,正是皇帝御赐的,紫玉兰如意。 是辛夷借李建熙之死,打击了王俭的气焰,保了诸皇子回程平安,皇帝李赫赐给她的谢礼。她接了赏后,就把如意充入了族库,再无留心过。 “是在你祖母的遗体里发现的。被她藏在宽大的袍子里衫,若不是我为她更换寿衣,估计到最后也不会有谁发现。”辛歧顿了顿,眸色一深,“估计你祖母是提前从族库里要去,一直贴身藏着。这才逃过抄家大祸。最后留了下来。” 辛夷头皮一凉。 提前要去,贴身藏匿。那明抄家灭族,王家报复,辛周氏都算到了。 并且藏在里衫,活人不会失礼搜身,死人更没谁愿犯晦气去碰。除了近亲收殓遗体,更换寿衣。 ——这是提前算到了自己的死。并以自己的死为幌子,为辛氏留下的最后宝物。 救命之宝。 辛夷还来不及悲凉辛周氏的用心,脑海里就闪过李赫的话:再是俗物,也是从朕手里出来的,也是顶了皇恩的名头。好好使用,日*后或能救尔一命。 算到的不止是辛周氏。还有李赫。算的不仅是危机,也是生机。 “谢祖母。谢皇上。”辛夷噗通声跪下,向慈兰堂和大明宫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才抹去眼角的泪,目光如炬地看向辛歧。 “爹。危机中的生机,女儿知道了。” 第三百五十章 狂局 “此话怎讲?”辛歧和钟昧同时眼眸一亮。 辛夷举起手中的紫玉兰如意,有火花在她眸底跳动,夭夭又灼灼。 “两个生机点:玉兰如意。陇西李氏。” 辛歧才舒开的眉头乍然蹙起:“就算这柄如意是御赐,代表着皇恩。但仅凭这样,远远不足动李家,为了你辛氏怼上王家罢?” “凭的当然不是玉如意。不过是凭如意,借李家一个救我等的辞。我辛氏是被皇恩庇荫的家族,王家一个臣子之族,怎敢灭就灭?这么顶冠冕堂皇的大帽子盖下来,王俭也要吃哑巴亏。”辛夷握住如意的指尖渐渐攥紧了。 可钟昧却是愈发糊涂:“紫如意只是个借口。那到底凭什么,能服陇西李氏?王家势盛至此,哪怕陇西李氏,也不愿冒险和王俭开撕罢。” “凭我这三寸不烂之舌。”辛夷俏皮地一笑,卖了个关子,“当然这事仅凭陇西李氏还不够,还得要另一股力量。” 辛歧点点头,又摇摇头:“好,就算有一股两股势力,愿意为我辛氏出面。你又如何确定,王俭就得听,就得怕,就得罢手?他王家能狂到这一步,绝不是吓大的。” 辛夷笑了,愈发自信的眉眼,像绚烂的火光绽放开来:“否。服其他势力出面,靠的却不是他们。他们只是个引子,来引出最终的援军——皇权。” “皇权?”辛歧和钟昧皆愣。 “二位想想,虽然都是司马昭之心,但今日之王,和去年之卢,有什么最大的区别?”辛夷娓娓道来。 “卢寰想叛就叛,直接起兵动真格。而王俭只能徐徐图之,玩些政治上的手段。”钟昧若有所思。 “为什么?”辛夷发问。 “因为卢寰有兵权。身为大将军,征战四十年,手握八十万西北军权,他有实在的底气。而王俭纵然权势盛,但只是个文臣,不是武将,手中握的兵力远远比不上卢寰。换句话,王俭的底气只限于政治,当然比不上实打实的兵力。”辛歧的眼眸渐渐亮起来。 兵权,文势。武将,文臣。 不管政治如何朱唇粉面,不管朝堂如何纸醉金迷,支撑起麟德殿的,始终是武力。 国的根基在于兵。权的根本在于武。 先武功,后文治。得文治者或位极人臣,得武功者却可逐鹿下。 “也就是,王俭终归比不上卢寰。他势力再煊赫,也对皇权存了分忌惮。否则,他早就若卢寰那般叛了,又何须扶个赵王侧面突击。同样,李赫心里也明白这点,才能纵容王家猖狂,因为他知道王俭不敢太过。”辛夷一字一顿,目如闪电。 “故,此局的生机是:逼皇权。” “逼皇室狗急跳墙,和王俭亮底牌。这底牌一亮,王俭那点忌惮,即使不多,也足以保辛氏渡过此劫。”辛歧猛的捋断了几根胡须。 勘破王家和卢氏的差异,找到王家最深处的软肋。 然后借他人之力,拿皇权当枪使,直接挑动国本根基的博弈。 这盘算计已不能算聪慧,而是狂。江山为棋我落子的狂。 钟昧的眉间浮起了敬畏。他曾想自家公子才是立在棋局之巅的人,而如今看来,这未来的主母,是足以站在他身旁的。 辛歧则深吸一口气,欣慰和激动让他蓦地红了眼眶:“那紫卿打算怎么做?” “我要携如意出府,亲自拜访陇西李氏。而且,不止我,我要带上表哥窦安。” 辛歧微愣。但也没多问,只立马令人去叫窦安,似乎对辛夷任何决定,都全然放心下来。 “可王家围得跟铁桶似的,你二人如何出去?” 辛夷看向了钟昧,似笑非笑:“这般身手的影卫,先后送两个人出去,怕不难罢?若是你要有自家公子的命令才出手,那就算我叨扰了。” 钟昧慌忙打了个千,点头都点不赢:“主母……不,辛姑娘哪里话……在下听主母……辛姑娘吩咐……” 这未来的主母和自家公子是栓一堆的。哄主母满意了,只怕公子醒来后,自己还有得讨赏。 钟昧越想越觉着要立功了。腿脚愈麻利,先后携了辛夷和窦安,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破王家包围圈,将二人送出了辛府。 不到半个时辰,辛夷和窦安就走在了李府的院子里。 “二位请往这边来。嫡公子已在书房侯着了。”引路的丫鬟在前方走得款款,对于辛夷这个风口浪尖的刺头,没有冷脸也没有热脸。 仿佛外面怎么闹,和他李家关系都不大。 只要皇帝还是姓李。他陇西李就坐山观虎斗。 窦安悄悄瘪嘴:“五姓七望中最后一个叛的,一定陇西李氏。全长安都避着辛氏走,他李家二话不还见客了。这出来算长见识了。” 辛夷瞥了窦安眼,没好气道:“你前时怎么嚷嚷的?我要带你来,是拖你一块死?钟昧携你出来时,你嚷得跟杀猪似的。幸好没被王家发现。” “可不是?从王家眼皮子底下溜出来,我吓得脑袋都滚到裤腰带了。也是佩服钟昧轻功好。干脆让他把辛氏一个个轮流带出来,我们偷偷跑算了。”窦安嘻嘻哈哈。 辛夷脸色一黑:“溜出一两个还好,满府人都溜出来,你当王俭这么草包?再,逃能逃哪去?不把生机找出来,逃哪儿都是死。” 窦安投奔辛府后,自然也算辛氏人。故当时遣散老弱回老家时,窦安作为族中青壮,便一道留了下来。 历抄家,经屠杀。窦安也浑身挂了彩,满目的血痕和包扎,但他好歹没怨言,风雨都和辛氏一起。 辛夷语调软了软:“你的伤怎么样?” 窦安打了个哈哈,朝辛夷包成白萝卜的手努了努嘴:“大家不都一般么。伤都在其次,活下来就好。我们快去快回,指不定这段时间,王俭就下令卷土重来了。” 辛夷脸色一凝。就见得引路的丫鬟脚步滞住,挑起了个横板帘子。 “嫡公子便在屋里。二位请进。” 辛夷整了整衣饰,帮窦安擦了擦颊边的血痕,遂一前一后踏了进去。 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着枝菩提,几尊佛像,并木鱼佛龛而已。 上首坐的一男一女。女的云鬟高耸,珠翠如云,鹅黄坠珠鱼子缬襦裙是进贡的料子。面容却很陌生。 倒是那男的,让辛夷脱口而出:“李知烨李公子?” 李知烨噙笑,行了个佛家的合十礼:“辛姑娘。许久不见。爹爹朝政繁忙,族中如今管事的,便是在下,故代爹爹面见姑娘。” 李知烨顿了顿,指向那那女子:“此乃静娴公主。” 第三百五十一章 鲜卑 辛夷一愣。静娴公主,皇帝第八女。母修仪武氏。和晋王李景霆一母同胞。 而陇西李氏和皇室有姻亲的惯例,此刻静娴公主出现在李知烨地儿,也就没有什么奇怪了。 旋即,辛夷便大喜。 助我也。她心里不停回荡着这几个字,心跳极速地撞击着胸膛。 因为修仪武氏,也是此局中的一环。本来辛夷打算见李家后再去见她,想来要费点周折。 她甚至做好了找李景霆走后门的打算。但有武修仪的女儿在这儿,带个话就方便多了。 “表妹,是个公主娘娘哩。”窦安悄悄地用手肘戳辛夷。 辛夷这才从狂喜中缓过神来。发现李知烨微诧地瞧着她,静娴公主则有些脸冷。 辛夷这才想起自己忘行礼了。李知烨已经提醒了静娴的身份,她却因太过激动,径直杵在那儿走神。 “拜见静娴公主。”辛夷连忙一拜,恭敬无比。 静娴公主没有理睬。只是目光古怪地往窦安脸上瞥,若有所思。 李知烨虚手指了指绣墩:“辛府如今可不太平。辛姑娘还有空来访,不知有何贵干?” “请陇西李氏出手。救我辛府渡过此劫。”辛夷开门见山。 李知烨眉梢一挑。意外的没有太惊诧,但也没回话。只是微扬下颌,示意辛夷下去。 “五姓七望最后一个叛的,一定是陇西李氏。所以尔等不会帮王家跑腿,但实力的差距,也不会让你们敢与王家怼气。陇西李氏如今的状态,就是夹层之中,隔山观虎斗,算是第三种立场。”辛夷不慌不忙应道。 李知烨微微点头,淡淡地吐出两个字:“不错。” “可世上真有那么讨巧的容易事么?”辛夷唇角一勾,“若是李家胜,自然是皆大欢喜。但瞧王俭如今的放肆,怕是悬得很。彼时王家上位,会容得你们这种夹层草?” 李知烨淡淡一笑,有分轻蔑:“辛姑娘不必危言耸听。就算王家上位,彼时政局初定,还有其他几个大姓。王家只敢拉拢我们,万不会做绝,自己当光杆司令去。” “可为了警告刚刚依附的势力,来个杀鸡儆猴,新官上任三把火呢?” “就算也成立,为什么一定是我李家?当今下,非李非王,两方观望的势力不在少数。” 李知烨愈发不在意了。辛夷的话,他们早就考虑过。可最后没谁担忧过。 棋局中最讨巧的是居中观望。可也是最危险的。 因为黑白任何一方都有理由拔刀。 但李家认为,王俭若要立威,找的应该是世家门阀,而不是陇西李这种难啃的大骨头。 被泼了冷水,辛夷却脸色如常,反而露出了势在必得的微笑:“可陇西李有个无论如何,都剔不掉的软肋。会成为王俭的刀最容易砍下的地方。” 李知烨一滞。 辛夷眸底一缕精光划过:“鲜卑。” 李知烨的唇角乍然僵硬。静娴公主也古怪的看了辛夷眼。唯有窦安泅起了笑意。 陇西李氏,发源陇西,有一半鲜卑血统。故虽尊为五姓七望,却并不是正统的中原人。 哪怕几百年间,他们比汉人还汉人。但骨子里的血脉,在华尊夷贱的纲常下,却是洗也洗不白的污点。 “白了,王俭若上位,招安还是清剿。是个合纵或连横的选择。而选择的标准,有很多种。”辛夷见得李知烨的脸色渐渐变了,语调愈朗。 “最容易想的是实力。难啃的就招安,不难啃的就斩草除根。可李家忘了,实力大比较,本身就是主观易变的。而唯一板上钉钉的,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如血统。” 辛夷得愈发缓慢清晰,李知烨的脸色就愈不好看。 因为血统,他丝毫都反驳不出。 “若是王家以血统为借口,鼓动个华尊夷贱,彼时李家面对的刀剑就不止王家一把了。王家又能立威,又不用当头炮,还能夺过李家权势来壮大自己。这种好事,何乐不为?”辛夷笑意荡开。 李知烨的唇角抽搐几番。拳头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阴晴不定的脸色终于变为了铁青。 “可这些都还是猜测。要我陇西李为个猜测,就和王家翻脸,我陇西李还没这么被人当枪使。”李知烨死死盯住了辛夷。 男子前时还佛祖慈悲的眸,霎时划过抹戾气。 如同揭开莲花的面具,底下却是发黑的淤泥。 辛夷也直直盯紧李知烨,不卑不亢,眸色如炬:“我过让陇西李和王家翻脸么?不过是请尔等出出手,救我辛氏一劫罢了。” 李知烨身子一抖。陷入了沉默。眸底翻涌的夜色却出卖了他的挣扎。 辛夷适时地上前,将紫玉兰如意的匣子放到了李知烨面前。 “此乃圣上御赐。我辛氏得皇恩隐蔽,可不是介臣子想灭就能灭的。话已至此,如果李公子想好了。就请去回报李家族长罢。我辛氏还生死难断,万万等不得的。” 辛夷一口气完,也不管李知烨是何脸色,直接把目光转向了静娴公主,“静娴公主,接下来我们谈谈?” 这太过明显的转话题,如同高傲的逐客令,捏着势在必得的自信,立马反客为主。 李知烨顿时觉得两颊烧烫。 可辛夷愈是这般不把他放眼里,他反而愈心虚,愈不敢回怼。 因为只有绝对的棋局掌控者,才有这种近乎碾压的气焰。 狂,故强。 “好一个辛夷。皆大欢喜,自然最好。但若你算计我李家,则不待王俭出手,你会死的更快。”李知烨阴阴地丢下句话,就拿上紫如意匣子,拂袖离去,方向是李府上房。 哐当一声,门被砸得阖上。 屋里只剩下三个人。辛夷,静娴公主,还有个忙着吃喝的窦安。 “方才奴家一进来,就瞧得公主脸色不太好,可是玉体欠安,被这杨花迷了眼?”辛夷屈膝一福,语调温软。 静娴公主缓缓地从窦安身上收回目光,不平不淡地道:“无妨。” “听闻公主和晋王一母同胞,关系打就亲密。可本姑娘听守辛府的禁军们碎嘴,好像晋王和监国赵王出了点岔子,如今被拿住,软禁在宫里。公主可是在担心王爷?”辛夷轻声问道。 静娴公主眼皮子抬了抬。不置可否。 是担心胞兄晋王。 也是担心他自顾不暇,分不出心来过问自己的亲事。自己就要嫁给李知烨,从此水深火热。 不过横竖都事关晋王。辛夷也没错。 “若是我能救出晋王,完璧归赵,公主可否向武修仪带个话,请武家助我一臂之力?”辛夷续道。 “能救出皇兄?给母妃带话?”静娴公主听到前半句,眸色一亮,可听到后半句,眉间又浮起抹警戒。 “请利州武氏助我,暂时压低剑南烧春酒价。” 辛夷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第三百五十二章 酒价 静娴公主眉梢一挑:“如何?” 窦安的笑意则有些古怪。颇有大水冲了龙王庙的感觉。 “武氏出利州。而利州位于川蜀。川蜀物产丰富,其中便有名酒剑南烧春。大魏尚酒,百姓多饮,每年烧春入京亿万两。可谓是诸酒之中的翘楚。”辛夷娓娓道来,“我不清楚具体。但想来若武氏这等望族,居蜀川百年,多少对本地物产有所插手罢。敢问公主,是与不是?” 静娴公主的眉尖些些蹙起:“蜀川盛烧酒蜀锦稻米,烧酒占了很大一笔。武氏作为皇亲贵族,自然有所掌控。短时间内压低酒价,可行是可行,不过为什么?” 辛夷眸色愈深:“我要在长安市面上,暂时看到酒价降低,烧春疯狂涌入京城。” 酒价低,出蜀易,美酒就会大量占据京城市场。 至少短时间内,蜀酒剑南烧春,连贫民也喝得起,会霸占长安酒肆。 “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为什么要压低酒价。”静娴公主的脸色有些异样,可语调却没有太多惊诧。 “我辛夷承诺:一旦事成,会营救晋王。公主可不要怀疑辛夷大话,能和王家对峙到现在,我也不是一路动嘴皮子的。”辛夷一笑。 静娴公主的眉尖蹙得更紧了。有分不耐,有分暗怒:“辛夷,本公主再一遍: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何要压低酒价。晋王是我胞兄。本公主当然要救,但前提是你得把筹码放够。” “没有必要!”辛夷蓦地打断了女子的质疑,“我只请公主帮我带话,能做决定的是武娘娘罢。带话的酬劳是救晋王,这买卖的筹码不救够了?” “好。就算本公主的筹码够,你如何确定,母妃或者武家,便会答应你?”静娴公主压下喉咙口的怒火,勉强平静问道。 辛夷笑得如火:“这个,公主没必要知道了罢。一码算一码,各取所需,不就够了?” “你!”静娴公主蹭一声从绣墩上站起来,花容含怒地指向辛夷,“区区贱民,也敢放肆!” “公主别拿放肆这两个字压我。”辛夷不卑不亢,也直视静娴,脸色没有半分躲闪,“身份不身份,尊卑不尊卑,利益面前,不过是买卖。你愿买,我愿卖,价格合理,各得好处,仅此而已。” 辛夷顿了顿。在静娴公主脸色更青之前,朗声砸下句:“我辛氏危在旦夕,晋王也虎落平阳!王俭刀剑不等人,时间紧迫,公主可没时间犹豫!汝应还是不应!” 最后半句几乎是被辛夷喝出来的。 若九霄一个金雷炸响。震得桌案上的茶盅都有些颤抖。 静娴公主直接被唬得,有半刻的发懵。可待她缓过神来,脸色由青便白,却反驳不来半句。 利益面前,都是买卖。只讲个你情我愿,筹码合理,可不会在意尊卑如何。 窦安泅起抹古怪的笑。眼珠子滴溜溜地在辛夷身上打转。 “好。只要皇兄无恙,本公主应了!”良久,静娴公主怒气冲冲地丢下句,就猛的摔门而去。 连公主娘娘的端庄仪态也管不了。吃了憋屈还得咽下去。 哐当一声,门被第二次砸上。 屋里就剩下了辛夷和窦安两人。原本是客的他俩,此刻鸠占鹊巢般坐得得意。 “狂。够狂。”窦安忍着笑意,二流子般拊掌道。 “她只是个传话的。我得提防她传不传到,是不是如实传到。我又不可能一路跟着她。所以只能提前把她唬住,气势上压她一头。”辛夷看向了窦安,一笑,“棋局最后一环,要看表哥了。” 窦安眸色愈深。却似在意料之中,只是示意辛夷往下,一副悉听君便的样子。 “葡萄美酒夜光杯。暂时提高长安葡萄酒的酒价。”辛夷了敞亮话。 “西域葡萄酒。乃是鲜卑特产。我大魏与西域商贸往来,关中追捧美酒尤盛。北面的酒在提价,南面的酒却在压价。”窦安兀地拍了下大腿,像个纨绔地嘻嘻大喝。 “表妹!你要干大事呐!” “不错。事若不大,何能赢王?” 辛夷眉间的自信愈浓,恍若有火焰在那儿点燃,炽烈到妖娆。 窦安眼珠子一转,继续笑得不正经:“不过。提高整个京市的酒价,就算只是短时间。表妹也真看得起我。” 一句话带了凉凉的试探。 瞒过官面上的市令法典,也无视商贾规则,而只靠人为,控制一市货价。 这不是简单的“令”或者“权”可以办到的。而要靠“手腕”。 属于商道上的强大的“手腕”。 “钱,是最不长眼的。表哥这句话,可让我辛夷记一辈子。”辛夷紧盯窦安每一丝表情,瞳仁幽微,“我辛夷在赌:赌出这句话的人,有这样的手腕。赌这个人,是我辛夷猜测的真面目。旁人或能看错,我辛夷信自己,绝不会看错人。” “表妹,你在试探我。这也是最开始,你一定要带我出来的目的罢。” 窦安依旧嬉皮笑脸。可那眸底隐含的精光,雪亮得只需半点,就能摄了人心去。 皮囊之上,为浮华。皮囊之下,为枭雄。 辛夷刹那笃定:自己赌赢了。 “不错。我在试表哥。辛府生死存亡之际,更需同心同德。留下来的人万万出不得内鬼。而表哥故事最多,由不得我辛夷多试几次。若是表哥因此怨我,害了兄妹间的信任,那大可就此陌路。”辛夷得直白,眸色却是坦然。 窦安忽的咧嘴笑了。眸底的精光隐去,化为了一片干净的夜色。 “不。能试我,明表妹不蠢。能告诉我,明表妹心中无鬼。棋局之中,唯有利益。利益之前,需要的不是讲情义,而是够聪明。反过来,够聪明,才能在棋局中,维系住情义。” 窦安伸出一只手来,指尖勾起,砰一声,往辛夷额头弹了个爆栗,疼得后者立马脸皮拉黑。 窦安却朗声大笑起来。笑得像自家普通的兄长,逗乐了妹妹后幸灾乐祸。 “最开始,我以窦安身份,与表妹相识。后来,我以表哥身份。而现在和以后,我以我最后一个身份,与表妹携手同行。” 窦安的话头戛然而止。只是唇瓣开阖,吐出无声的三个字。 看那唇形,似乎是—— 青蚨主。 商道封王,熙熙竞风流。以君王名义,号商道之权,与君相知相交,自此风雨同舟。 可辛夷忙着吃痛额头,并没在意这唇语的三个字,她只是嗔怪地瞪窦安:“你弹我作甚?很痛的!心我不让钟昧带你回去,让王俭直接来给你收尸。” “有闲心骂我,还不如早点回去。剩下的棋局,就交给你的棋子罢。” 窦安大笑几声,也不解释,便起身向门外走去,负手而行,龙腾虎步。 那背影走在三春杨花里,好像君王峙泰岳,踏遍这江山多娇。 第三百五十三章 太液 二人出了李府后,辛夷请钟昧先送窦安回府,向亲人报个平安,再回来送自己去去下一地布棋。 钟昧踏雪无痕,身如鬼魅,像卷鸟般挟着辛夷,刷呼呼穿行在长安城中。不到半刻,辛夷双脚就着了地,置身在一爿湖泊旁。 “在下会在暗处等候姑娘。待姑娘办妥,依照暗号唤在下,在下便会现身送姑娘回去。”钟昧放下辛夷,道了声“得罪”。 辛夷整理着发髻衣衫,摇头道:“我此去怕费的时间长点。你不必在此等候我。先回府去看看你家公子,可曾醒过来。你待两个时辰后,在来此地接我便是。” 钟昧抱拳应允,却又脚步蓦地顿住,踌躇道:“辛姑娘。此番救辛府一劫,你真的有把握么?又是陇西李,又是后妃,又是皇家,你的棋子各个都太可怖。若是成,自然皆大欢喜,若是不成,怕是要赌上命的。” ——当然,我家公子也不会眼睁睁瞧着你赌上命,大抵会刀山火海地护你,甚至以命抵命。 钟昧担心的是自己视若神明的公子,倒也不是辛夷。不过如今两人拴在一堆,他也没必要把这话出来。 “没把握。”辛夷几乎没迟疑的答案,让钟昧心里咯噔一下,然而女子接下来的答案,却堵住了他所有的质疑。 “若是不赌,铁定要死。若是赌,尚有一线生机。普通的弈者,赢的是棋,高明的弈者,赢的是生,唯有巅峰的弈者,赢的是死。” 和老打赌,筹码是生死。赌上这条命,押上这身傲骨,赔上这腔热血滚烫,只求一个问心无愧。 钟昧的眉间渐渐浮上敬意。他无声地单膝跪倒,向辛夷行礼。是和他面对江离,行的一般的礼,向这个将站在自家公子身旁的女子,献上了他的认可和忠诚。 礼罢。钟昧便转身离去,身影如夜枭,几个眨眼就没了影。 辛夷收回视线,转头看向面前的湖泊,湖心亭上的“太液亭”三个烫金篆,并那亭中一抹绛衣俊影,激起了她眸底些些波澜。 在路过的宫女太监发懵的震惊中,她脚步从容地走到了亭子前,十来个金吾卫刷刷刀剑出鞘—— “何人擅闯宫禁!监国在此,胆敢放肆!” “退下。”亭子中那绛衣俊影并没转头,只是悠悠地摆手,似乎根本不好奇来了哪个狂徒。 金吾卫们狐疑地打量辛夷,实在是觉得后者狼狈的衣衫和满身的伤痕扎眼,但又不敢违令,迟疑了几番后,终于退了个干净。 “辛夷拜见监国大人。大人千岁千岁千千岁。”辛夷敛裙下拜,不卑不亢。 李景霈面前支着个黄杨画架子,翘头案上文房四宝,他面对太液池,手执狼毫走丹青,卷帙上湖光山色已成了大半。 “辛姑娘不必多礼。前日母后这太液池春水解冻,碧绿绿的,瞧着怪喜人,本王便为母后画了这幅太液池。辛姑娘过来瞧瞧,可还是不可?”李景霈一边画画,一边唠嗑,神情自然又安和。 辛夷唇角一勾,并没上前去:“太液池的春水再碧绿,也会被血水给染红。我辛府还危在旦夕,王俭的禁军还围在府外,监国不如先救我辛府一劫,再来补这画如何?” “死个几个人,哪怕成百上千,又哪及母后的笑容。本王先画完这春水,再来救辛府一劫如何?”李景霈仔细又认真地画画,毫不在意。 辛夷藏于宽大衣袂中的指尖攥了攥。然而唇角的笑依然温驯:“民女等得了,可王俭等不了。若是救辛府一劫,也能得娘娘笑容,监国大人以为如何?” 狼毫笔蓦地一滞。 李景霈眸色一闪:“此话怎讲。” “皇后娘娘要我辛夷的命。故令监国拿了晋王,借王俭之手落剑。是与不是?”辛夷估摸着头,问话一句接一句,并不敢耽搁。 知道她出府这时日,莫名退兵的王俭会不会卷土重来。她援兵还没到,王家的刀就先斩下了。 她不清楚王俭退兵的原因,所以才要作最坏打算。或许是一月太平,或许下一刻就浮屠,分分秒秒都是催人命。 “不错。”李景霈的回答不慌不忙,丝毫没在意他口里谈及的性命,便是眼前这女子。 “那再敢问监国,皇后娘娘要我的命,是真的只想要我的命,还是想除去我,助监国谋所欲之物?”辛夷也得平常,自己的性命都似无关般。 李景霈眉间寒气一腾。眸底顿时浮起了厉色。 他无所谓辛夷知道他“所欲之物”,反正司马昭之心,棋局中都是公开秘密。他在意的是辛夷如何知道皇后的打算,包括棋榜“选王”的命。 “他告诉你的?”良久,李景霈从牙缝里蹦出冰冷的两字。 江离告诉你的。还是他以另一个身份告诉你的。李景霈并没有明。 然而辛夷却糊涂地眨了眨眼:“他?哪个他?民女能这番话,不过是被王家逼急了,大胆猜了笔。不然一向只听王俭令的监国,怎会自作主张地插了脚。不然无冤无仇的大魏皇后,怎会和区区女子怼上。唯一的理由只能往棋局的终点想:那个位置。” 那个位置。辛夷也没有明。 这是实话。她不知道棋榜什么榜。她迄今为止做的,不过是靠一个算,靠一个赌。 最后靠一个胆。 李景霈眸底的厉色乍然就消散。又换上了那副淡然平和的样子:“罢了。暂且不论,还是,你能换母后笑容的筹码罢。筹码够,本王不是不可以救辛府,筹码不够,本王画笔下的太液池怕就要成血红了。” 辛夷深吸一口气,压下对于李景霈口中那个“他”的好奇,清声开口:“若是我辛夷,此后将效忠晋王,监国是救还是不救呢?” 画卷上的狼毫蓦地一颤。晕开一大团墨花。 “荒唐。本王还禁着三皇弟,你却要追随他。本王为什么不把你俩一道砍了,还要救你这个敌人的臂膀?”李景霈凉凉一笑,只是笑声有些不稳。 仅仅是一丝的不稳,却让辛夷泅开了自信的笑意。 果然,李景霈没有那么简单。他很聪明。 然而他愈是聪明,这盘棋她辛夷赢的可能也就越大。 “虽然是软禁,但监国并不敢杀晋王。因为王俭还没打算杀晋王,监国擅自插脚可以,却不会这么大的违背王俭一笔。”辛夷娓娓道来,一字一顿。 “皇上还在巡幸江南。上不在京,王俭杀了皇子,则无论什么理由,都会被扣上大逆的名头。而王俭偏偏是个要所欲之物,还要名声好,青史流芳的贪徒。不然也不会大费周章地扶监国,干脆如卢家那般,自己尥蹶子得了。”1189 第三百五十四章 解禁 李景霈的眸色微微一闪,漾开了沉沉的笑意:“你倒是看得清。也罢。彼时母后露出笑容,皆大欢喜。但若没见母后的笑容,本王从坟里把你扒出来鞭尸也不晚的。” 本是狠戾的话,却被男子的轻柔。还附带了个露出大白牙的笑容。 辛夷宽大衣袂中的指尖倏然攥紧了。 她脸上却是一般笑得坦荡:“那就请监国下旨。解了晋王的软禁令,把晋王迎出来罢。” 李景霈也不再多言。转头命太监笔墨伺候,便要下笔拟旨,可那狼毫笔又蓦地一顿:“晋王?本王以为,你会直接请本王出手,向舅舅求情,解了你辛府之难。” “笑话。”辛夷不禁自嘲地笑出声,“臣女和监国,骨子里就是不同的立场。一个是王一个是辛,就算有短暂的合作或交易。臣女也不认为能动监国,直接为辛府怼王家。毕竟王俭要除我辛氏的心,我辛夷从未低估。救了晋王,就是救辛府。黄雀在后,结局是一样的。” 李景霈眉梢一挑:“那本王还得感谢你。没有直接把本王放到和舅舅的对面上去。” 辛夷听出了话里的玩笑意。聪明若李景霈,方才直接求情的话,大抵也就是试探。 故辛夷并没多解释,只是温驯地低头敛目,请李景霈拟旨。 明黄绫的圣旨被迅速拟好。李景霈没有递给传旨的大太监郑忠,而是递给了辛夷:“便是辛姑娘去宣旨,迎三皇弟出来罢。” 辛夷唇角一勾。李景霈来者不善。 让她一介民女,去直接宣旨放人,是让整个长安都瞧清楚:是她辛夷掺和,和李景霈达成了什么协议,把晋王放了出来。 这样不论明里暗里,辛夷都被民心流言,顶到了晋王的身边去。按老百姓的大白话:她辛夷和晋王是一头的。 李景霈逼着辛夷承认给他看,她是真的要追随晋王。向整个棋局宣布,她辛夷将效忠晋王麾下。 辛夷掩下眸底的夜色。只是恭敬地双手过头,接过圣旨:“臣女谢恩。监国大人千岁千岁千千岁。” 于是辛夷在一干太监宫女金吾卫,浩浩荡荡的仪仗陪伴下,声势浩大地穿过大明宫,来到了宁心阁的门口。 “圣旨到!晋王接旨!”辛夷扯长了喉咙,尖细的声音被拉成一条线。 然而宁心阁并没有动静。隐隐听得卷帙拂动,似乎阁中人在练字。 辛夷蹙眉。看向了身旁的太监:“这是怎的?圣旨也不接,本姑娘自己进去?” 太监干笑几声,挠着后脑勺,眉眼都蹙成了一团:“那个……晋王爷脾气有点大……自从被软禁进来就……不太好对付……圣旨都是奴才等‘送’进去的……麻烦辛姑娘了……” “还真是脾气大。尔等就在阁外等候,我亲自去迎晋王出来。”辛夷轻笑一声,大抵想到了李景霆那张冷脸,唬人是唬够了。 太监宫女们立马松了口气。千恩万谢地退到了阁楼墙角,站成一溜儿等辛夷出来。 “圣旨到!晋王接旨!”辛夷收回视线,朗喝一声,推开了宁心阁的门,惊起了檐下一窝雏燕。 然而当辛夷看清屋中的李景霆时,几乎不相信,他是自己认识的唬人冷脸儿了。 屋内没有点烛,日光昏喑,破了一半的纱窗里透进来的日光,照清了空气中漂浮的一层浮灰。屋中陈设简单,除了一榻一案一椅,雪洞似的墙壁,几乎不能想象这是宫里的阁楼。 李景霆伫立在榻前,手执狼毫,眉眼专注,正在练字。他衣着尚算齐整,面容却是苍白,下颌上一圈青胡茬,眸子都喑喑地笼了层灰,为他那刀削般的容颜,更添了分冷峻如肃。 “拜见王爷。王爷这是写什么?连圣旨来了也不听的。”辛夷俯身一福,半玩笑半认真的,自顾凑了过去。 一沓碧云春树笺如雪,芬芳的徽州贡墨,纸上只写了一句:桂棹兮兰桨,辛夷楣兮药房。 只有这么一句。横横竖竖,丹心如诉。 辛夷忽的脸颊有些发烫。a4 她连忙扭过头去,迅速地撇开了话题:“恭喜晋王。监国已经下了旨,解了王爷软禁令。臣女便是受监国所托,来迎晋王出去。仪驾已在阁外等候,王爷请罢。” 李景霆笔尖一滞。 他缓缓抬起头来,深深地凝着辛夷:“……听王俭大开杀戒……辛周氏去了……如今外面又围成了铁桶……你好么……” 前半句还算中规中矩,最后三个字却如刁钻的剑,冷不丁刺得辛夷心尖一颤。 “祖母已去,谢王爷挂心。如今王俭退兵。辛府暂时喘了口气。却不知王家何时卷土重来。臣女自有算计,何德何能,敢劳王爷上心。王爷还是速速随臣女出去,臣女也好向监国复命。”辛夷得滴水不漏。 李景霆眸色一闪,微微摇头道:“你还没有回答本王最后一个问题。” 最后一个问题。你好么。 简单的三个字,却有千言万语,心似双丝网,念念道不明。 辛夷咬了咬下唇,蓦地屈膝一福,再次忽略了过去:“圣旨已下,禁令已除。王爷还是速速随臣女出去,莫要再为难臣女罢。” “为难?”李景霆玩味着这两个字,转头去看向纸上的字,“监国皇兄放了本王?料他李景霈也不敢真动刀子。不过是虚张声势,横竖都要看王俭的脸色。” 辛夷松了口气。李景霆也转了话题,谈到棋局,谈到算计,她和他好像都更自然,也比情局更擅长。 “不错。监国和王爷手足情深。不过是警告,并不会真的什么。王爷在这监牢般的宁心阁待了几,过也醒了,心也静了,监国自然就放行了。” 李景霆微微点头,又扭头看向辛夷:“那辛姑娘是来干什么的?” “宣旨。”辛夷行礼的屈膝已经酸痛了。 “只是来宣旨?”李景霆眸色愈深。 “不错。”辛夷太阳穴暗痛。 她太想结束这番对话了。一个王爷,一介民女,一句有的一句没的,这对话实在是古怪。不上具体哪里怪,但每个毛孔又都是古怪。 连带着平日只知战沙场建功业的李景霆,今日也古怪得不行。 李景霆指尖的狼毫有些不稳。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放下笔,这才虚手一扶:“辛姑娘不必多礼。既然辛姑娘来宣旨,本王便随尔出去罢。” “谢王爷。王爷请罢。”辛夷重重地舒了一口气,忙不迭地转身,伸手要开门。 没想到哐当一声。 阁门一阵颤。辛夷眼前就出现了一双手掌,压在她鼻尖前的门板上。 原来李景霆不知何时凑到了辛夷身后,伸出手,越过辛夷肩膀,压到了她面前的门扇上,其力道微大,让门扇直晃。 第三百五十五章 标准 辛夷唬得一愣。本能地怔住。 她不敢回头。因为她感到李景霆很近,在她身后不过半尺的地方。男子衣衫上的熏香,和唇齿中喷出的热气,都酥酥地拂到她后颈窝。 有些痒,有些暖暖的。 “……辛姑娘……”良久,李景霆才开了口,可又乍然改了口,“……辛夷……” 最后一声直呼其名,男子的嗓音有些沙哑,泅了层屋内喑喑的日光,更听得人心发倦,好像腻了层什么。 “君君臣臣,尊卑有别。王爷直呼臣女闺名,怕是不妥。王爷自重。”辛夷眸色一闪,下意识地往门板前进了半步,想离李景霆远点。 没想到门板又是一声闷响。 李景霆的掌心猝然一压门扇,空气都凝滞的屋中,这声虽不大,却异常刺耳,震得门窗缝里的灰簌簌往下掉。 辛夷刚迈出的脚步唬得一缩,退回了原位。身后李景霆衣衫间的熏香,再次清晰地往她颈窝里拂。 “你还想躲到哪里去?”李景霆沉沉开口,“君君臣臣,尊卑有别。是不是你面对我,就只剩下了这些话?” 直白的话。藏于这场长安浮华下的心事,被悄然揭开,猝不及防,躲闪未及。 屋内只有二人,太监丫鬟都在院子里候着。绿纱窗溜开了一条缝,三春的桃花探了进来,桃瓣飘落,能听见落地的微响。 还有二人都有些起伏的心跳。还有李景霆有些加速的呼吸。都在这样静然的屋里,被放大无数遍地窜进辛夷耳里。 辛夷暗道不要慌不要乱,深吸几口气,才淡淡的回道:“王爷莫胡话了。王爷是君,臣女是臣,逃是纲常,尊卑是规矩。臣女不如此,又当如何?” “又当如何?”李景霆在辛夷看不到的地方,眸底翻涌起了夜色,“聪明若你,怎会不知,本王的所念所想?” “臣女不知。”辛夷猛地打断了李景霆的话,顿了会儿,又果然加了句,“臣女也无意知道。” 最后一句话斩钉截铁。李景霆眸底的夜色,顿时掀起了滔波浪,将他寒石般的瞳仁,都染成了漆黑一片。 李景霆压在门板上的手有些不稳。 “人们都本王是铁石心肠。如今本王方知,你辛夷才是真正的石头心。”李景霆的语调多了分寒气,压抑着深处的哀然。 辛夷眸色一深,唇角一勾,没有半分犹豫地应道:“王爷笑了。不是石头心,而是磐石无转移。” 磐石无转移。不过只为一人罢了。 蒲苇纫如丝。此生已许给他罢了。 李景霆身子一抖。按在门板上的手蓦地就垂了下去。 空气中那股沉闷的压抑顿时消散。空气又暖和了起来,春风一阵阵往屋里灌,拂起满地桃瓣飞,有蜂蝶嗡嗡。 李景霆半晌没动静。辛夷暗自松了口气,中规中矩地开口:“圣旨已宣。臣女再贺王爷解禁。奴才们还在屋外候着,仪驾已在恭迎。王爷请罢。” 言罢。也不管李景霆是何反应,辛夷正了正颜色,伸手就要推门—— 可她身躯兀地一个踉跄。 李景霆猛地抬起手,抓住她的手腕,同时一脚揣开门,拖着辛夷就往屋外去。 “王爷!”辛夷的惊呼哑在喉咙里。因为她的手腕传来剧痛。 李景霆的脸像凝了层冰,紧抿着嘴唇,眉间的怒气和一种不清的情愫,几乎凝成实质。让他整个人都像头即将暴怒的狮子,太多压抑的东西正在失控。 他紧紧抓住辛夷手腕,力道并不怎怜香惜玉,反而攥得后者丝毫反抗不得,只能像只鸡仔般被他拖着走。 脚步匆匆,一言不发。李景霆就这么拖着辛夷闯出屋子,吓得院子里的太监丫鬟噗通噗通跪下。 连同宫道里的太监宫女,都吓得一路腿软下跪。 正主儿的辛夷叫苦不迭。李景霆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拖着她走。不看她,也不听她,就这么沉默地拽着她,疼得她手腕立马青乌一痕。 蜿蜒的宫道,巍峨的宫阙。二人就以这么古怪的姿态,一路鸡飞狗跳地穿过。 沿途都没人敢上前问,更不敢阻李景霆的脚步。只因男子的脸色实在太吓人,感觉谁插脚半步,颈窝上就会多个洞。 当然也没人往风月之事猜。因为一个黑脸,一个苦脸,倒像是结了深仇大恨,当君的在怒打当臣的,这种解释更符合二人的氛围。 甚至李景霈吩咐来陪辛夷宣旨的奴才们,吓得脸都白了,一个劲儿跟在后面呼“王爷饶了辛姑娘”,一边忙向李景霈搬救兵去。 辛夷就这么痛得龇牙咧嘴又尴尬地,被李景霆拖到某个地方。然后手上的桎梏顿时松开。 辛夷还来不及心疼自己的手腕,就发现二人置身在宽阔的汉白玉广场,面前是巍峨若阙的麟德殿。 麟德殿,大明宫第一大殿。也是帝王大朝所在,朝政国事之枢。 耸立千万刃的麟德殿辉煌如神邸,三春日光为明黄的琉璃瓦镀了层金,绵延无尽的白玉阑干,几丈高的红漆基台,它静静伫立在那里,就撑起了一个国的繁华。 李景霆伸手,指向麟德殿,脸色铁青地盯着辛夷:“是这个么?” “王爷这是什么意思?”辛夷一边揉着手腕,一边还没缓过神来,眉间同时残留了吃痛和怨气。 “棋局真正的赌注,不就是这个么?这终点的一局,将决出最后的胜者。越靠近的弈者便越强大。美人配英雄,女人都欢喜这样的强大么?你也是这般,眸底只映出了他么?”李景霆半口气都没喘,一声声冰冷的质问。 美人配英雄。唯有盖世大英雄,才配得起紫玉兰,你仗剑山河血,我素手拨九州。 李景霆懂。却因为是那个人,他就少了分底气。棋局中大幸是对手,大不幸也是对手,他李景霆此刻一腔闷火,发也没地发。 辛夷算是听明白了。手腕上的疼痛,让她没好气的一声冷笑:“王爷别得,好像自己不稀罕那位置似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踏足棋局的人,所欲不都一样的?王爷自己尚在局中,又哪里有资格阳春白雪,来嘲笑人家的铜臭味来?” “本王当然在意!也知道所有人都在意!欲望不分杨春雪,下里巴,本王不会可耻自己的,自然也不会嘲笑旁人的!能者是英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李景霆的齿关咬得咯咯响,若是不明底细的人,还以为二人有多大仇多大怨。 辛夷被男子的低喝,震得耳膜微痛。她眉间一蹙,怨恼地嘀咕:“那王爷问这话什么意思……” “本王重点是后半句。”李景霆抿了抿下唇,发黑的脸色顿时浮起抹异样的紧张,“本王在意的是:这是你辛夷选择的标准么?” “标准?”辛夷觉得李景霆愈发古怪了。 李景霆脸上的紧张愈甚。堂堂七尺男儿,竟唇瓣开阖几番,才踌躇地吐出几个字:“你的目光到底注视着谁的标准。” 第三百五十六章 病人 李景霆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嗓音,压抑着哀凉的怒意,如猫爪子般挠的辛夷心尖一颤。 连同他那噙着火光的眸子,都灼灼逼人,让辛夷丝毫回避不得。 “王爷什么胡话。恕臣女愚钝。”辛夷忙不迭低下头,根本不敢看李景霆,只管盯着脚底的地砖,嘟哝出一句。 李景霆眉梢一挑,咬了咬齿关:“你还要这般装傻,满口三纲五常么?本王都和你打开窗了亮话,你却又是在怕什么,在躲什么,还是你根本就心虚?” “臣女心虚什么!”前半句还好,后半句却夹了深意,唬得辛夷连忙辩解,语调泅起抹凉意,“王爷莫胡乱揣测了。臣女和王爷,君君臣臣,仅此而已。奴才们去监国那儿搬救兵了,彼时人一多,瞧见了又要生误解。” 李景霆喉结动了动。从鼻翼里挤出几声冷笑,像是在自嘲,笑声却又很无力:“你就那么在意旁人的眼光?那么怕有什么误解?本王一路把你拖到麟德殿,本王都没在怕,你倒先缩头乌龟了。” 辛夷只觉得事态越来越失控了。 她不过是和李景霈交易,宣圣旨迎出晋王。本来简简单单的棋局一步棋,怎的就莫名其妙到了这一步。 亏她还辛辛苦苦想把事态拉回正道上。这晋王却不知是不是关几关傻了,一次次把火苗挑起来,真似个不怕引火烧身。 二人就在麟德殿前这么僵持着。在堂堂大魏朝堂前两竿子杵着。 一个愁眉苦脸,一个怒气冲冲,一个王爷,一个民女,要多古怪有多古怪。 前时被吓得发懵的宫侍们缓过神来,异样的目光往二人身上扫。不远处的宫道里已听见了銮驾的微响,是监国李景霈听出了岔子,正往这边赶来。 棋局之中,唯有利益,无关风月。还是两个八竿子打不到一块的人。 无论是抓了现行,散了流言,还是被有心人歪曲,无论对谁,都是致命的匕首。 辛夷心下大急。目光带了明显的警告和提醒,压低了语调:“王爷这是怎么了?若是王爷对臣女有误解,那大可下来再。又何必众目睽睽下,在麟德殿前杵着。” 可李景霆放佛根本听不出话中意,无力的冷笑愈浓:“下来再?你辛夷不是躲着本王么?连当面都躲着,下来后还能见着?你知不知道本王这几,关在那鼠窝子般的破屋是怎么过来的?本王知道王俭有多狠,本王又被禁了起来,你怕是生死难料,不丢命也要缺胳膊少腿!你知不知道本王这几……” 李景霆已有些无语伦次了。 他脸色发白,是那种在阴暗的屋里关了太久后病态的白,然而一双眸子却是雪亮,恍若噙着两团火,灼灼地燃烧,炽热得让人不敢对视。 他不在乎四下窃窃的太监宫女,也不在意渐渐临近的李景霈脚步,他只紧紧盯住了面前的辛夷,气都不喘地着,放佛要把压抑的太久的东西,一股脑儿倒出来。 辛夷几乎认定李景霆是关了太久,关出一身暑热,发烧了。 这男子“病了”,还“病得不轻”。 不然这鲁莽的冲劲儿,这直白无遮掩的话,这些些发红的眼眶,以他平日那番千年老铁树的冷性子,根本就无法解释。 “……王爷……监国怕是要到了……王爷您歇歇……您待会儿找个太医瞧瞧……”辛夷又急又气,颇有对牛弹琴之感。 她只怨李景霆这“发烧”来的太不是时候。一不心就是往刀尖上撞。 可面对个“病人”,辛夷又没法发火,只能干着急地想法子,在李景霈到之前,让李景霆脑子清醒过来。 李景霈的銮驾声愈发近了。已经听到不远处的奴才们跪倒,一路山呼“拜见监国”。 争分夺秒。而李景霆还愣头青般,继续浑然不觉地着。 “……辛夷,你到底在听没?本王被软禁在宁心阁,外面什么风声都听不到,屋子里像个坟似的……本王只能猜,往最坏的方向猜……晚晚都睡不着,度日如年,忧心如焚……怕最坏……本王一被放出来,就只见一抔黄土……好不容易亲眼见得你安康,不过是问一句你好不好……你呢?满口君君臣臣,三纲五常……” 李景霆念念叨叨,低低轻喝,脸色的苍白和眉眼的炽热映在一起有些古怪。复杂的眸色情愫如夜,浑然似疯癫了般。 他不听辛夷的劝,也不看四周的形势,执拗地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失控的狮子九头牛也拉不回。他再没有惯常的样子,千年老铁树也会开花,不开则以,一开则至荼蘼。 李景霆这“暑热”着实不轻。把他脑子都烧糊涂了,烧发癫了。 然而,这是辛夷蹦出来的念头。 没办法和“病人”讲道理。辛夷按捺住要伸出去探他额头的手,余光瞥到宫道尽头,霍然出现了一方金绣五爪蛟龙的绛纱袍脚。 李景霈。 辛夷心里咯噔一下。余光再转回来,看到面前的李景霆依然神志不清。 辛夷咬了咬牙,心下一横,竟是扑通一声,蓦地敛裙跪倒—— “臣女发誓追随王爷!刀山火海,愿为前卒!” 膝盖重重磕在石砖地上的闷响,被刻意大喝出的语调,如同一个个金雷在场中轰隆炸响,惊心动魄。 李景霆一滞。瞳孔瞬间收缩。 而几乎是同时,李景霈的銮驾就到了场中。 “监国千岁千岁千千岁。”四方太监宫女跪倒一片,刷刷山呼震。 不过眨眼间,麟德殿前的一幕就拉回到正轨。有人跪的,有人拜的,却再无人“发癫”了。 李景霈下了銮驾,在众人的簇拥下向这边走来,宫女太监却还似忌惮李景霆,惴惴不安地不敢上前,在五步外围了个圈。 “王爷您醒醒。监国来了。”辛夷想低声提醒李景霆句,却是抬眸间唬得呀一声。 李景霆是才发了“癫”,此刻又中了“魇”。 辛夷跪在李景霆面前,君臣大礼,挑不出错。李景霆就这么死死地盯着她,浑身都僵住了,连眼珠子也不转,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眉间有愤怒有哀然有无力有痴魔如狂。 尤其是他一双星眸。噙着淡淡的红,夜色汹涌,放佛要看穿辛夷的皮肉,直接夺了她那颗心去。 李景霈就在五步开外了。 辛夷一急,猛地瞪向李景霆,扯着喉咙大喝:“臣女发誓追随王爷!刀山火海,愿为前卒!” 李景霈脚步至的刹那,李景霆浑身一阵哆嗦,眼眸终于恢复了清明,他踉跄着,蹬蹬蹬后退几步,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或者,自己做了什么。 第三百五十七章 春至 “本王听这厢出了岔子,辛姑娘不知怎惹恼了皇弟,竟让皇弟如此震怒。”李景霈带着打趣和试探的声音传来。 李景霆脸色几变,汹涌的眸色被细细掩埋,寂灭湮没,速度快得太过熟练,放佛这种事他早习以为常。 为了终局的胜出,他最开始的选择就注定无退路。只能如同献祭般,将另一个李景霆杀死。 不过一息,李景霆就迅速地恢复了正常,连同千年老铁树的冷脸儿,家皇子那无法亲近的傲然,都和往常一样,找不出一丝异样。 瞬间康复的病。瞬间退了的烧。还有瞬间变了的脸。 连辛夷都看傻了眼。 “臣弟拜见监国皇兄。”李景霆理了理衣饰,向李景霈行礼,语调没有半丝波澜,“监国皇兄笑了。本王不过是和辛姑娘笑。那些个奴才碎嘴,监国皇兄别往心里去。再。” 李景霆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盯着李景霈:“再。辛姑娘是来宣监国皇兄的旨,放臣弟出来。监国隆恩都还感激不尽,臣弟又怎敢对辛姑娘无礼。” 李景霈不置可否地笑笑,目光投向了辛夷:“辛姑娘这手怎么了?” 辛夷眸色闪了闪,这才缓过神来。意识到李景霈在问她手腕的青乌,那被李景霆抓出来的青乌,不由心里咯噔一下。 李景霆瞒过海。可他是王爷,睁眼瞎话,旁人也得当真的。 而辛夷一介民妇。瞎话是得,却没那个立场和底气。 一不心来个欺君瞒上,也就是李景霈动动嘴皮的事。何况方才那么多宫侍都瞧见了,编理由得多大厚脸皮。 辛夷一时支吾起来,只管把求救的目光乜李景霆,后者适时地接了话头:“监国皇兄勿怪。臣弟和辛姑娘笑,许是力道重了点,不心伤着辛姑娘了。辛姑娘不会见怪罢。” 李景霆以王爷的身份,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向辛夷打了个千,辛夷手忙脚乱地回礼,挤出满脸拧巴的干笑。 李景霈眸色一深:“皇弟号称千年老铁树,果然是不懂怜香惜玉的。女儿娇躯怎可与男子相比,就算是玩笑,力道重了点,也能伤人的。看来皇弟身边得有个女人,教教皇弟闺中闲趣了。” 言罢。李景霈便朗声大笑。于是,太监宫女们笑了,辛夷也笑了。方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一扫而光,转眼便春风和煦,笑声飘荡在麟德殿上空。 唯独李景霆脸色一沉:“臣弟只想建功立业报家国,未曾考虑嫁娶之事。” “哦?”李景霈古怪地咧咧嘴,“报效家国是重要,但为皇家开枝散叶也是你我责任。连本王都娇妻在房,你辈分仅次本王的,明后年也该定王妃了。” 李景霈得亲切。如同个寻常的兄长,劝自家弟弟开窍。三纲五常,无后为大,何况是更求子嗣昌盛的皇室,这番话也是合规矩得很。 然而李景霆的脸愈黑。余光有些异样地扫了辛夷半眼,俯身行礼道:“监国皇兄莫拿臣弟笑了。还是皇兄早早绵延子嗣,才是我大魏社稷之福。” 同样滴水不漏的话。 李景霈大笑起来,似乎心情不错,并没有再多的追究,连同四下宫侍都善意地笑着,方才的风波恍若都没发生过。 辛夷心中的石头哐当声落下。 她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暗道“犯了暑热”的病人着实不好惹,活该她运气太好撞上,好歹化险为夷,李景霈没有多想,流言也都扼杀在起初。 辛夷抬眸看向宫墙外,长安城中冒着春笋般的千家房顶,隐隐辨得城东辛府的宅子尖,依然还有乌鸦盘旋未去,在一城春色中显得格外凄凉。 然而,正当头的腥云已经散开,三月的春光重新倾下,为那片废墟镀了层金,远望金粼一片,华光璀璨,浴火重生。 辛夷露出了一丝笑意。春,到底是来了。 和十二年。春。满城飞絮杨花漫,帘卷燕飞。 叫嚣着“新账旧账一起算”的王辛杀局出了变故。让整个下在稀里糊涂的同时,更觉脚底下暗流汹涌,分毫不减。 先是王俭逼死辛周氏,又屠灭百余辛氏人后,突然就罢了手。只是命兵将把辛府围起来,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同时,被软禁的晋王李景霆被放了出来。据是辛夷手执圣旨,亲自去迎的。于是关于晋王和辛夷的关系,结盟效忠一,甚嚣尘上。 而当这个法传到王俭耳里时,他从鼻翼里挤出丝冷笑:“结盟?辛夷这个不争不抢的人,结盟图什么?旁人求的名利权位,在她眼里不值一文罢。” “义父的意思是……辛夷另有所图?”郑斯璎侍立在旁,正殷勤地为王俭斟酒,屈膝奉上,“但晋王是辛夷亲自迎的,效忠的话也是很多人亲耳听到的。长安城就咬定了这种法,其他的信儿倒是没有。” 王俭接过酒盅,一饮而尽,芬芳满腹,让他严峻的眸软了软:“罢了。不管图什么,辛夷至少现在,站到了晋王一头去。为了赵王侄儿,晋王铁定是留不得,正好连辛夷一块除了,横竖结果也没差。没必要刨根问底,倒还横生事端……好酒!” 王俭的话头湮没在一声赞叹里。他砸吧着嘴,满意地微醺。 “此乃蜀川进贡的剑南烧春。今春才开窖的,坛坛近百年。”郑斯璎掩下眸底的不甘,讨好而温驯地为王俭满杯。 “剑南烧春。好,好,好酒。”名酒佳酿一扫连日的阴沉,王俭似乎心情很好,一连砸吧了好几盅,眉间都浮起了醉意。 郑斯璎眸色闪了闪,试探地问道:“辛府那边,义父突然罢了兵,如今又只是令将士围着,这下一步当如何打算?” “围着。就围着。辛夷不动,我们也不动。”王俭独斟独饮,回答却是不慢。 “只是……围着?”郑斯璎压下心底的怨恼,柔声迟疑。 “不错。赵王侄儿自作主张,放了晋王。辛夷又亲自迎晋王出来。这三人怕是达成了些交易。可是却没一个人和老夫通过气。且不辛夷和晋王,之前半点风声也无。便是自家的赵王,也是自始至终都没来和老夫禀报过。” 王俭微醺的眼眸睁开,透出丝寒意:“王家的影卫并没探到甚有用的消息。赵王侄儿如今又是监国,老夫又不能直接逼问他。若是这三人里应外合,你老夫该如何自处?” 郑斯璎心里咯噔一下,压低了语调:“难道……那义父不更应该责问监国么……虽然赵王贵为监国,却也是义父的侄儿……” “不必。放了晋王,至少如今,对老夫没好处也没坏处。老夫本来也没想过要他的命。至少皇上不在京的期间,老夫还不能动他。”王俭玩弄着酒杯,微微沉吟,“赵王的心思,并没对老夫造成实质的伤害。老夫不如睁只眼闭只眼,变局关键点上,没必要内院先起火。” 第三百五十八章 商权 “义父好心思。女儿自愧不如。”郑斯璎咽下一口闷气,浮起了讨好的笑意,同时素手纤纤,一杯美酒又满上。 王俭朗声大笑,满脸红光,似乎已经看到棋局终点,他站在了最终的巅峰。 九州如此多娇。他和他兄弟的英灵,并肩而立,壮志酬河山。 春意浓,长安秾。王家按兵不动。辛府成了个瓮中鳖,被围得水泄不通,人人头顶上都悬了剑。 江离依旧昏死不醒。辛夷日日照料,寸步不离,辛歧忙着族人丧葬,请钟昧溜出去给老家送信,报个平安,活下来的十余族人养伤的养伤,喘气的喘气,伤悲的泪都已干,剩下的就是庆幸还活着。 没人知道王俭为何罢手。更没人敢猜,王俭的杀心何时重现。但风波中心的辛府,竟也得了暂时的太平。 杀局僵持。风声鹤唳。长安城春风压抑。 而在百里外的边疆,黄沙中的绿洲却是春意盎然,缎带似的泉水畔骆驼成群,蓝眼睛金头发的胡商川流不息,驼铃声声羌笛悠。 这是关外。处于陇西边疆和关中的交界地,胡商和汉人混杂而居,绮丽和苍凉完美的交织。 窦安便翘着二郎腿坐在个酒垆里,嘴里塞着羊肉烤馕,含混不清地道:“可都听明白了?进入关中的鲜卑葡萄酒提价三成。” “……这么突然……又没什么缘由……做买卖也得讲规矩……”窦安身后的个大汉眉头都蹙成了团。 大汉身边还有二十来个人,也纷纷附和大汉,聚拢成一团,对窦安的话直摇头,犯疑地嘀咕着。 这群人汉人居多,间或几个胡人,男女混杂,各个凝了层黄土的脸,寸深的沟壑,五彩绳绑的辫髻缀着猫儿眼绿松石,浑身五颜六色的羊皮氅狐绒靴,腰间一串皮囊子。 这是专门走大魏和鲜卑钱路的商贾。平日从鲜卑买了稀奇物产,再卖到关中来,中间赚个差价,就足以盆满锅满。 眼看着诸人就要闹成一团,窦安捏碎烤馕的指尖一滞,唇角一勾:“只是短时间的提价,并不会出太大问题。” “就算是短时间,那也得有个理由。万一引起市令的查办,谁又来担?”大汉伙同几个商贾,直接扯开嗓门叫。 “这么,你们是不答应咯?”窦安又送了片烤馕入口,嚼得口齿生香,语调似乎很随意。 商贾们也没放心上,连连摆手道:“窦家公子,看你这年纪,怕是窦家才出来历练,不知道商道的规矩罢。就算你是窦家的人,充其量也就是雏仔,若是窦曦老爷来了还好,但若是你,咱们也得按规矩来。” “哦?你和我讲商道上的规矩?”窦安悠悠地放下了烤馕,一股摄人的气势,正从他身上散发,“不巧。我这个雏仔,就是规矩。” 在商贾们拉下脸前,窦安缓缓从怀中掏出个东西,然后砰一声,压在了桌案上。 那是方玉印。拳头大,雕成了铜钱的模样。下方刻了两行蝇头字:下熙熙,皆为利来;下攘攘,皆为利往。 商贾们瞳孔一缩。 窦安并没回头。只是语调乍然变得轻柔,是那种将所有东西都掌控在手中,而绝对强大和自信的傲然—— “以青蚨主之令,尔敢不遵?” 几乎是同时,他身上那股摄人的气势,霎时攀升到巅峰。如同沉渊的蛟龙腾空而起,生上位者的威严驾御四方,让商贾们不禁一阵腿软。 这是来自商道的默契。对于强者的识别,和本能的臣服。 “以青蚨主之令,尔有异议?” 窦安再次拿起玉印,敲了下案板。虽然声音不大,却如金雷大钟砸响,让商贾们脸色一白。 打头的大汉干干地咧咧嘴,又揉了揉眼睛,迟疑道:“……青蚨主……不是窦曦老爷么……何时轮到你这个子……” “见印如见人。印在谁手,谁便是青蚨主。”窦安邪邪地一声冷笑,“还有,面对青蚨主,你方才,这个子?” 大汉浑身一个激灵。百年的商道规矩,让他的身体比本心先一步作了反应:他扑通声跪下,些些惶恐地求饶:“青蚨主恕罪!的是粗人,青蚨主莫怪!见印如见人,您老就是青蚨主!的不敢半个不字!” 旋即其他商贾们也纷纷跪下,鸡啄米似的点头:“一切听青蚨主安排。暂时提高鲜卑葡萄酒的酒价。” 商道封王。熙熙竞风流。在商贾的国中,青蚨主便是一国之君,靠的不是麟德殿帝王的权,而是近乎妖孽的手段。 能以一己之力,扶持起一国的商基,也能一人之手,摧毁九州的商道。何况买卖,更是动动指尖,就能富贵落魄作等闲。 此,谓之权。商权。 然而还有些个胆大的胡商,似乎不太清楚汉人的规矩,兀自嘀咕了句:“他就是你们大魏的青蚨主?这么年轻。况且听闻在皇帝的压制下,窦家已经没落,这到底算数么。” “切莫胡!”大汉吓得连忙瞪他一眼,“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窦家虽今不如昔,但岂是你我这等商贾可非议的!” 那胡商吐了吐舌头,也不再多嘴了。同众人一般伏地拜倒:“遵青蚨主令。暂时提高鲜卑酒价。” “去罢。”窦安点点头,吞下了最后块烤馕,淡淡地道了句,放佛不过是吩咐了件吃喝玩乐的事,随意到风平浪静。 商贾们纷纷退下,驼铃声陆续远逝。酒垆似乎生意不好,就剩下了窦安一个人,一摞烤馕一壶酒吃得津津有味。 “你可要来点?这塞外春寒料峭,可比不得靡靡关中,吃点东西暖暖身子?”窦安斟了一杯酒,向某个方向一举。 原来一抹倩影,不知何时,像鬼魅般的无声出现,俏生生地立在那里。一袭黑衣,身段曼妙,眸子却是若鹰隼般,冰冷地锁定了窦安。 她见窦安认出了她,并没太诧异。反而索性取下蒙脸黑布,露出张眉蹙春衫眸若桃花的容颜来。 “公子早认出了奴?”女子没有接酒,语调虽温柔,眸底压抑的杀意却没一丝温度。 “花间楼头牌,跹跹。枢台影卫,影十九。”窦安唇角一勾,“也是本公子的老相好。是也不是?” “黑衣示人便是枭。公子最后半句话,就没必要了。”听到太过直白的“老相好”三个字,跹跹冷冷地蹙眉。 窦安笑了笑,举得酸痛的手放下,自顾饮了那盅酒:“都躲在暗中看到了?” “原来牡丹花下客是青蚨主。原来流连烟花的无赖公子,是一手掌控大魏商道的人。”跹跹一字一顿,字字如从齿缝迸出,“就不知公子接近跹跹,到底以哪个身份。” 第三百五十九章 修仪 窦安的眸色顿时起了波澜。他晃了晃手里的空酒盅,幽幽道:“……若……我一直注视的都是跹跹……以窦安的身份注视着跹跹……你信么……” 跹跹一愣。心里有乍然的塌陷。 本来跟踪窦安而来,不是江离的命令,她自己也不上为什么要跟来。甚至按照行里的规矩,只要顾主肯掏银子,管他是乞儿还是皇帝,踏出烟花巷,便不管身后事。 然而她还是不由自主的跟来。跟着这个他千万个主顾中的一个而来。千里迢迢,不问归期。 见跹跹沉默。窦安自顾斟满酒,一杯又一杯:“……你既然跟来,身为影卫,没有自家公子的命也跟来……你问问自己……你眸底映出的是窦安还是青蚨主,或者只是个普通的顾主……如果你有了答案,又何必问我……” 跹跹咬了咬下唇,眸色有分挣扎,却依旧沉默。 她不知道,也不敢回答。就算她心里有了答案,也不允许自己把那个答案出来。 因为她是枢台的影十九,是追随公子的剑弩。杀人如麻,刀过不见血,她不过是一只藏在暗夜中的枭,效忠和杀戮是她胭脂底下的本质。 她似乎没有资格,去出那个答案。 “跹跹。你看着我。”窦安忽的起身,走进了跹跹,他深深凝视着她,眉眼认真而静好,“从第一我逛窑子,我眸底映出的只是个颇有姿色的窑姐儿,而后来,是个江离的影卫,到现在,是你。只是你罢了。你若信,方才我的问题,可否给我答案?若是不信,你我也就没什么好了。” 跹跹的贝齿几乎陷进下唇了,双靥却是浮起抹红晕,暗藏在一袭黑衣下的春意,正以无可阻挡的势头绽放。 她想起窦安第一次翻她牌子,她只觉得他似乎不同凡人,所以见了见。后来这个人就赖着她不走了,嬉皮笑脸油盐不进。 她也只当他和其他人一样,不长进的公子哥儿,流连烟花不学无术,甚至讨好她的璎珞都还是从宗祠偷来。 直到她看到了那浮华皮囊之下另一个他。她就再移不开视线了。 直到把下唇都要咬出血了,跹跹才低头轻道:“我曾经恨自己,为什么要看到另一个你。可有时又好欢喜,能看到这另一个你。” 恨自己,看到另一个你,乱了我的心。 喜自己,看到另一个你,收了我的心。 窦安的眸色一深,眼眶忽的有些发红:“你身为影卫的匕首,是没有温度。而我身为青蚨主的铜钱,也不长眼。情局本就是角逐,并不比下棋局容易。不如,我和你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跹跹耳根子愈红。那随身藏匿十余年的冰冷匕首,似乎第一次有了温度。 就贴在她心口,滚烫得紧。 “以我一颗心,换你一生。只问尔,买还是不卖?” 跹跹轻啐一口,长期被杀意笼罩而冰冷的脸,重新泛起了普通女子的娇羞,最秾烈的桃花,要在寒冬之后,才最得国色香。 “这可是大买卖,断不是一朝一夕,能谈得拢价钱的。” “那么,我们走着瞧?” 窦安眉梢一挑。俏皮不正经的话,又恢复了平日的涎皮样,逗得跹跹噗嗤一笑,旋即就红了眼眶。 “好。我们走着瞧。” 时间不语,桃之夭夭。要经历多少春秋,才能走过一生一世。 而同时,在百里之外的长安。巍巍大明宫如棋盘,御水沟边绿柳成碧,在春风中拂动得兀自喜人。 李景霆就坐在檐下——直接坐在宫殿的台阶上——手里玩弄着根柳枝,春光洒在他峻严的眉眼上,也多了分融融暖意。 这一幕落入武修仪的眸底,荡起了温柔的笑意:“霆儿,你都在殿外发呆了半个时辰了。这头热起来了,还不进殿来歇歇。” 李景霆没有回头,只是惘惘地一笑,驴头不对马嘴地应了句:“母妃,我失态了。” 武修仪一愣。不过知子莫如母,想起前些日大明宫的流言,她心下多了分了然:“母妃不知辛氏如何惹了你。但君君臣臣,你身为王爷,惩戒个民女有何不妥。就算你向来性子稳,很少这般大发脾气,但从规矩上却是没错的。你何必怪自己。” “不,那不是发脾气。辛夷没有惹恼我。不,她是惹恼了我。”李景霆有些不自然地抿唇,耳根子乍然一烫。 大明宫乃至下,所有人都以为那日,是他对辛夷发脾气。然而只有他自己清楚,自己的气从何而来。 或许那根本不是气,不过是壶嘴儿倒不出汤圆,她不懂,误了自己,谁也怨不了谁。 然而这番话李景霆根本就不出来。哪怕面对最亲的娘亲,他也像舌头打了结,覆了层冰的脸如何都解冻不了。 一番前后矛盾的话,听得武修仪秀眉轻蹙。她紧紧盯着李景霆,见后者的目光愈发躲闪,甚至都别过头去,不敢和她对视,她心底蓦地咯噔一下。 “霆儿,难不成,你生了君臣之外的心思?”武修仪脱口而出,同时惊诧地绣帕掩口。 李景霆没有回话。只是别过头去,沉默。手中的柳枝已经绞得稀烂,染绿了他的指尖,无声地给出了答案。 武修仪的眉头蹙得更紧了。她四下张望一番,弯下腰来,压低了语调:“霆儿,你糊涂了。你忘了你最开始,跪在母妃面前,如何发誓的?” “愿身祭棋局,登顶泰岳,欲开盛世,当舍我其谁。”李景霆依然不敢对视武修仪,声音闷闷地应道。 “母妃当时如何劝你的?”武修仪又急又忧。 “身祭棋局,则要舍弃这颗心。欲开盛世,则要有修罗手段。哪怕有一丝的惧怕或迟疑,便从一开始就不要踏入。但一旦选择了落子,不到最后的顶峰,则绝无好下场。除了赢,别无选择,亦无有退路。”李景霆的声音有些沙哑,手中的柳枝被紧紧地割在指关节上,勒得发白。 “既然记得,为什么还会生那般心思?”武修仪的低低道,眉间有担忧有心疼,但更多的是决绝。 越是知道利害,越是要心狠,若有半点不忍,反而是害了他。作为曾经将一个女子送上王座的武家女,她甚至比下男儿都清楚,通向终点的这条路的无情。 “母妃,世间心思,真的能灭就灭,绝就绝么?”李景霆的声音沙哑到不行,肩膀有些颤抖。 “凡人不行。”武修仪加重了语气,眸色有些异样,“然而真正的帝王,却可以。” 第三百六十章 边患 李景霆身子一抖。再次陷入了沉默。武修仪也不再多言,她直起身,看向了大明宫的中央。 那儿是国之枢机,含元殿。那坐在含元殿上的男子,曾亲手将屠刀,斩向了自己最爱的女人,再是骨肉相连的儿子。 那个位置,就是个祭坛。甚九五至尊,在她眼里,却是比乞儿都可怜。 “霆儿,这是你自己选择的。”武修仪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眼眶有些发红,“以王爷赐恩的名义,给辛氏送点礼致歉罢。堵了悠悠众口,做得周全些,总是好的。” 李景霆的头兀地就垂了下去。那缠在指尖的柳枝也乍然松开,放佛他浑身的力气都在瞬间耗尽。 武修仪看了李景霆一眼,按捺住本能地要抚他的手,声音略有不稳:“辛氏托静娴带话,让我压低剑南烧春的酒价。这女娃娃有些聪明,她会明白你的意思的。互相通个气,将此事拉回纲常的轨道上去,对你二人都是好的。” 李景霆微微点头,并没有多话。只是默默地起身,转头向殿内走去,脚步有些不稳,一脚深一脚浅,像是醉了酒。 恍恍惚惚,踯踯躅躅,可悲的不是庄生梦蝶,而是一个梦里,一个梦外,此生不相逢。 巍巍大殿吞噬他的背影,一个瓷瓶从他手中猝然坠地。 一声清脆的锐响。满地碎瓷片和姜黄的粉末。 是进贡的金疮药,药性温和,最适女子。特别是手腕什么的受了伤,敷上去两三就好了。 旋即,一滴滴血珠从男子指尖滚落。 他的手被瓷瓶划伤了。那瓷瓶竟是生生被他捏碎,后才坠落地面。 血肉之痛,也比不上剜心之痛,还是亲手拿起这把尖刀的痛。 药不必送了,欲还休的也不必言了,念念不舍地也不必续了,咫尺的还归咫尺,涯的还是涯。 “……从一开始,我就选择好了……所以……我再没有选择……怨不得谁……” 男子幽幽的语调,携裹着春风飘来,显得有些不真实,殿内的黑影瞬间湮没他,唯有一路的血滴串成线。 “霆儿……”武修仪颤抖着泪眼,担忧地唤了声,就再也劝不出什么了。 她忽的想起,这般的背影,她好像在另一个男子身上也看到过——他是当今大魏子,是她的夫君,是她儿子的父亲,而唯有在那时,他是个陌生人。 因为,那时,他只属于那个常姓女人。 “……朕不舍得她痛……先用曼陀罗迷了她神智……再砍下人头复命罢……这般的曼陀罗……” 那时,也是这样的瓷瓶从他手心砰然坠落,也是这般被他以血肉之躯生生捏碎,满地鲜血串珠,却不改他这最后的密旨—— 直到锦衣卫离去,也未曾改变的旨意:剜心蚀骨,也未后悔。 武修仪惘惘地叹了口气,举目看向麟德殿,这大明宫的枢机,这下权势的巅峰,和当年一模一样,辉煌盛炽,宛若祭台。 祭人心,祭骨血,祭平生。最后,千古一帝。 和十二年春末。满城桃花开至荼蘼,花期将尽落英纷,大街巷都笼在浅粉的烟云中。 长安城再起风云:最得关中追捧的鲜卑葡萄酒突然涨价。 鲜卑葡萄酒一两难求,富商权贵为满足口腹之欲,不择手段,千金求酒。五姓七望甚至放出话来,酒行若得鲜卑酒,必须先送五姓七望,有剩的才在市面上向百姓贩卖。 大魏开化,男女尚酒。葡萄酒成为权贵专属后,普通百姓便把目光投向了南方。 似乎是猜准了百姓心思,几乎是同时,蜀川武家宣布降低漕运和赋税,大力支持蜀酒出川,占据关中酒市空白。 剑南烧春大量涌入,酒价骤然降低,酒行里的剑南烧春堆积成山,平民百姓家,甚至乞儿都能买上两盅。 北酒贵,南酒贱。短短月余间,长安酒市暗流汹涌,并以惊人之势,向整个关中乃至全国蔓延开来。 若南酒贱是源自北酒,那北酒突如其来的提价,让百姓和官吏下意识地把原因归到了两个字上:边患。 边患将起,两国交战。边境的鲜卑酒商嗅到了风声,纷纷撤回货源,保命为上,是故葡萄酒货源骤减,带动了关中酒价攀升。 太平百年的鲜卑和大魏,突起边患之忧,让大魏二丈摸不清头脑,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则让一切水落石出。 四月末。王家围着辛府的兵还没撤去,李家家主手执一柄紫玉兰,上禀监国李景霈,弹劾王俭。 弹劾奏章曰:辛氏得御赐如意,皇恩庇荫。即有过,也该由圣意并三省六部裁决。王氏猖狂,岂敢枉顾圣意,私定生杀忽。 而陇西李氏有一半鲜卑血统。鲜卑酒又正在涨价,边患之甚嚣尘上,这个节骨眼上,这封弹劾就由不得百姓把几者联系在一起—— 酒价,王家,李家,鲜卑,边患。 王家如日中,灭辛之后,将屠刀转向了李家。李家拼死一搏,公开护辛,并因为陇西李和鲜卑千丝万缕的关系,两个大姓的争斗扩大成两国的不安。 一边是动动脚下就要抖一抖的两个五姓七望,一边是大魏和鲜卑的边境骚*动,一切的因果衣无缝,最后的质疑烟消云散。 国不安,风云变。望族斗,边患忧。 四月末,五月初。边疆的鲜卑官吏修国书,呈递监国李景霈,询问究竟,因为酒驾异变催生的流言,终于变成事实上的如鲠之刺。 边疆不稳,两国生隙,酒价异变向全国蔓延。口腹之欲触及到立国之本时,远在江南的皇帝也坐不住了。 五月初。大魏皇帝李赫,提前下诏回京。 圣驾提前回京,所有人措手不及。王俭慌了,李家惊了,李景霈懵了,唯独辛夷笑了。 而当聂轲带着伙侍从浩浩荡荡地出现在辛府门口时,辛夷才浮起的笑又僵住了。 “此乃王爷手谕,赐辛姑娘明珠。尔等区区莽夫,焉敢阻拦!”聂轲高举个犀角斛,威严赫赫地冲北郊禁军道。 “王俭大人有令,包围辛府!一直苍蝇都不能放出来,一条狗也放不进去!管你是王爷还是谁,都不许入府!”北郊禁军将辛府围成了铁桶。 就算风云将变,王俭忙着应对皇帝突然的回京,分不出心思来管这厢,但禁军们还是如昔地包围着辛府,不敢有丝毫松懈。 聂轲拉下脸来。他今儿代表的是晋王李景霆的面子,而身为臣子的王家兵将,竟然敢挡他的路,可见王俭的猖狂,几乎到了发指的地步。 第三百六十一章 小性 “王家竖子休得猖狂!君君臣臣,祖宗规矩!难道你王家还想在王爷面前称主子么!”聂轲脸色愈不善,指尖瞬息碰到了暗藏的匕首。 “王爷怎么了!当今监国还得称王俭大人一句舅舅!哪怕尔等有王爷手谕,但若无王家族令,也休想跨入辛府!”禁军们自恃背靠王家,毫不示弱,刀剑纷纷出鞘。 眼看着一场冲突就要在家门口爆发。 被晾在府门内,看清前因后果的辛夷终于站了出来,清喝道:“王俭只包围辛府,但没不许收东西罢。” 禁军一愣。 聂轲一怔。 辛夷走上前去,绣鞋并未踏过府门槛,只是伸出手去:“聂轲,晋王爷赏的东西。拿来。” 聂轲愈发糊涂了:“就这么拿来?辛姑娘,这可是王爷赏赐。跪拜谢恩都得按规矩。你就这么伸了个手,呼声拿来?” 辛夷轻蔑地瞥了发呆的禁军们半眼,眉梢一挑:“非常时期,岂可同日而语。再规矩规矩,归根结底,这东西得到我手里。结果不都一样?” 聂轲眨巴眼睛几下,算是明白了。他忽然明白,王爷掌心被瓷瓶莫名划伤的伤口,到底是为甚。 一个是自愿将皇权的枷锁穿过肋骨,一个是打碎命运的桎梏与打赌。 或许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没有交集。 聂轲眉间氤氲起抹哀然。他沉沉伸手,越过禁军,将紫檀匣子递给辛夷。 眼瞅着被两人眼皮子底下,当做了空气,北郊禁军们脸都青了:“大胆!王家有令……” “聒噪!没听见本姑娘放才的?”辛夷猝然打断那禁军话头,冷笑道,“王俭只围府,可没不许收东西!你便是瞧瞧我的鞋尖,可有半点踏出辛府?” 北郊禁军顿时被噎得不出话来,脖颈都涨成了猪肝色。 辛夷淡淡地收回目光,双手越过门槛,接过匣子,听得聂轲声音又起。 “辛姑娘,王爷手谕曰:念那日麟德殿前,本王久被禁足,心思郁结。故听闻解禁,乍然失态,无故迁怒辛氏。虽君君臣臣,然仕门仪德,本王当为表率。特赏珍珠一斛,以示歉意。” 聂轲大气不喘地念完,难为他一介武夫,背这些文绉绉的话,也没磕绊。辛夷倒没太多诧异。 李景霆是个面皮上顶了十层八层城墙的人。 一来是脸皮厚。二来是讲究多。祖宗规矩三纲五常,层层叠叠滴水不漏。 好处是教人抓不到把柄。坏处是教人生不起任何亲近。 辛夷越想越索然寡味。连膝盖也没弯,懒懒地道了声“谢王爷赏赐”,转身就往府里去了。 徒留下身后的聂轲脸都拧巴成了花,犹豫了半晌,才决定不把这番态度报回去。 不然,自家王爷手上的伤痕又要多几道了。 这厢辛夷拿着紫檀匣回了房,脚才踏近来,就感到一道寒光将她锁定了。 辛夷嘴角挑了挑。不慌不忙地放下匣子,将房门阖上,方理直气壮地看向榻上那抹俊影:“棋公子,这又哪根筋不对了?” “哟。他赏你的。” 江离眉梢挑了挑,凉凉地吐出几个字。尤其是那一个哟,得跟怨妇似的,连语调都被拉得细长。 辛夷哭笑不得:“他是王爷,王爷赏的,我还能不要?” 话是这么,辛夷却立马拿来匣子,在江离眼皮子底下打开,大有以证清白的意思。 匣子里是一斛珍珠。颗颗莹白无暇,拿到外面是价值不菲,但算上从宫里出来的,也就普普通通。 “你瞧你瞧,惯见得很。他上次不知怎的中了魔怔,把我手腕都抓伤了。赔点礼也是应当。这事也给你过。我立马就把珍珠拿给爹爹去,补贴家用,半颗都不留的。”辛夷絮絮叨叨,得耐心,还脑袋一歪,细细瞅着江离,“这下行了吧?” 那样子,活像哄个孩子。 暗中守护的钟昧只觉得脑袋都不够用了,然而当他看清自家主子的反应,更觉得这半辈子都白活了。 “哼。”江离从鼻翼里挤出凉凉地一个字,便不再多言,权作默认辛夷的打算。 这样子,更像是个孩子。 “公子如今使性,可是比女子还拿手。干脆叫棋姑娘得了。”辛夷一边关上匣子,一边揶揄地笑了。 自从凤仙翻墙几次,为江离开方子,月余后,江离便醒了过来。 醒了是好事,辛夷欢喜得当场掉下泪来。但她旋即发现,江离好像变了个人。 容貌依旧如玉,谋略依旧无双,毒舌也依旧噎死人不偿命,心眼却似乎了。 尤其是面对和她有关的事,那心眼得比针尖还厉害。 然而辛夷却并不讨厌。嘴硬地怪几句,转头却暗自欢喜,每日每地看见他,她的心都被填满了。 “好了。公子才重伤醒来,宜多静养。我去把珍珠拿给爹爹,公子再歇会?”辛夷为江离掖了掖被脚,作势就要起身,却被江离一把按住。 “公子?”辛夷一滞。 江离一扬下颌,朝案上努了努嘴,惜字如金地吐出声:“饿了。” 辛夷下意识看过去。是香佩为江离送进来的饭菜。不知为何被江离搁着,热气都快凉了。 “公子未曾进食?是饭菜不合意,还是没胃口?我辛府没落,衣食都从库藏里凑的,将就的也就将就了。”辛夷端过瓷碗,温声细语地劝,“公子多少吃点。才恢复的身子,不能马虎了。” 一碗荠菜羹。似乎为了特意照料江离这个伤员,上面还浮了几星肉沫。 然而当辛夷将瓷碗递到跟前,江离也没伸手来接,只是理直气壮地挤出一个字:“喂。” 就算习惯了江离的心眼,辛夷还是乍然脸颊一红,咬唇低道:“公子又胡话。就算你浑身伤重,但手是好的,前阵子也都自己吃。今日使哪门性儿来。” 女子低头敛目,眸噙春水,眉间一段娇娇羞羞,恰似枝头一颤桃夭夭。 江离眸色一深。可余光瞥到旁那珍珠匣子,眸色又兀地冷下去。 “本公子今儿恰好手断了。”江离愈发理直气壮,刻意加重了语调,“要卿卿喂。” 辛夷噗嗤声笑出来:“这倒奇了。躺榻上静养,伤还自己找上门来。只怕明儿断这断那儿,我辛府还养不起了。” 话是打趣,辛夷动作却不慢。红着脸一咬下唇,手就舀起一匙羹送了过去。 “张嘴。” 辛夷低头轻道。目光却是不敢看江离,只因后者的眼眸愈发灼热,仿佛不止这匙羹,连她也要一块吞下去。 江离唇角一翘。眸底的温柔秾烈,将他整个眉眼都融化,缱缱又绻绻。 第三百六十二章 春风 一室静好。春风十里。 只听见汤匙轻碰碗壁,羹汤划过男子咽喉,桃瓣片片纷飞,连同二人异样的心跳,都让屋里空气的温度迅速上升,变得炽热和浓稠。 辛夷根本不敢抬头看江离。只管一匙匙送过去,感受到男子叼注汤匙后,再舀下一匙。她的指尖颤得太厉害了。 急促的心跳放佛沿着臂膀,一路传到指尖,让她连汤匙都快拿不稳了。 江离眸色愈深。在下一匙羹汤送到唇边时,他蓦地咬住了汤匙,并没有松口,噙着异样的笑意,默默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辛夷感到汤匙抽不回来了。她紧了紧指尖,红脸啐了声“公子别胡闹”。 江离的笑愈发沉沉了。他没有多余动作,依言松了口,便听得一声汤匙碰到碗底的微响。 一碗荠菜羹见底。整个屋里的空气已经灼热到极致。 辛夷把瓷碗放到旁的桌案上,取来瓷盅清茶,让江离漱口,又细心地取出锦帕,为他拭了拭唇角,一番忙碌熟练而又自然,这些日照看江离,她毕竟从未假手他人。 江离静静地看着女子忙前忙后,笑意愈浓,眉梢眼角都是星光,眸底好似温柔化成了海。 他喉结动了动,舌尖舔了舔唇瓣,忽的启口:“卿卿。我好像没吃饱。” 辛夷在榻边坐下来,有些诧异地挑眉:“没吃饱?那我再去给公子拿几块糕点……唔……” 话头戛然而止。 一张俊脸在辛夷眼前骤然放大,然后她的唇就被封住了。 似乎是怜惜的,又似乎是迷醉的。江离湿润的唇尖勾勒着辛夷的唇形,不缓不慢,一如他容颜的轻逸淡然。将红唇上的每一寸柔软,每一寸香甜都尝尽,那湿润的唇尖才轻轻叩开了辛夷的齿间。 辛夷像个傀儡般身不由己,沉香将她整个包围,男子的气息往她的俏脸扑来,无尽的酥*痒和沉迷。 那湿润的唇尖终于探进了佳人檀口。灵活如同水藻间的游鱼,熟练地挑逗着辛夷僵硬的丁香舌,待到那丁香舌有了丝丝反应,他又忽地往后回撤,在她的唇齿间打着圈儿。如同两只嬉戏的游鱼,缠绵不休。 明明是春末和煦,杨柳风拂,辛夷却觉得头似乎太热了。 唇齿间太灼热,心口太灼热,眼眶太灼热,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是滚烫。 这样的抵死纠缠,放佛从命里羁绊。拼尽一生,尽君今日欢,但求轩车来早,不负韶华。 若辛府门口那一吻,是我心昭昭如明月。而这一吻,是执子之手许白头。 辛夷整个人一点点被融化,她两靥赤红,眸中开始一点点染上迷离。而江离也再没了平日的冷淡,他像个孩子般依恋却又些些霸道的,拥有着占有着攫取着。 他炽热的唇瓣开始游走。点在女子的唇心,鼻尖,又滑过眉梢,最后轻衔耳坠,当感到怀中的女子娇躯一颤时,他眸底的夜色亦开始塌陷。 晕地转,世界空白。只剩这片缱绻与缠绕,化为一爿爿的烟火,在二人的脑海里绽放。 江离的指尖开始不规矩了。抚过女子的脸庞,脖颈,最后在衣襟露出的那一痕锁骨上打旋儿。 修长又滚烫的指尖,像是一点点火星子,逐渐点燃冰雪。 辛夷愈发喘不过气了,她双手轻轻撑开江离胸膛,红脸轻道:“……公子……” “……卿卿……”虽然身躯被撑开,江离的唇仍不舍的,在辛夷脸上轻拂,哑着嗓子道“……本公子从来没这般恨过这世间的三纲五常……此时此刻……本公子却恨极了……” 辛夷的眼眸都快滴下水来,婉婉啐了口:“……又胡……” 江离温柔地蹭着女子的鼻尖,声音已经沙哑得不成样子:“……卿卿……我不愿给你留下任何话头……我江离,会明媒正娶,十里红妆……我会等到那个时候……” 最后半句话让辛夷心尖一跳,欢欣娇羞惊喜让她有乍然眩晕,涌到喉咙的千言万语,最后只汇成了三个字:“……我等你……” 旋即,辛夷咬了咬下唇,似乎下了什么决心,撑在江离胸膛的指尖轻轻一个回拉,闭着眼仰头迎了上去。 蜻蜓点水,风拂花枝。一点带着女子芬芳的吻点在了江离唇心。 虽只是瞬息,亦是春风十里生,夭夭枝头桃。女子第一次的主动,让江离有刹那的身子滞住,然后炽热的惊喜就覆盖了他整个瞳仁。 “……卿卿……我的卿卿……” 江离倦怠地呢喃了声音,心里的某处彻底塌陷,他指尖一揽女子腰肢,便欲低头,再次将她揉进自己生命里—— 却听得屋门哐当一声被踹开。 震起了檐下一窝雏燕。 房间里空气的温度顿时下降,旖旎消散,春风逝去,悬崖边上的霎时勒马,一棒槌一个措手不及。 辛夷和江离愣了。眸底的绯红还未褪,待看清进来的人时,就同时黑了脸。 “爹!”辛夷一把推开江离,慌忙站起来,只管低头整理钗环。 “辛歧大人。”江离眉间腾起股寒气,并股怨念,依旧倚在榻上,似乎要杀人的目光盯着辛歧。 辛歧伫立在门口。目光在辛夷和江离中间流转了几番,脸色同样有些不善:“紫卿你先出去。我和棋公子有些话。” 辛夷虽有些心下不妙,然而自己现在满脸绯红,钗环凌乱的样子,也羞煞在辛歧面前久呆,她遂胡乱应了,深深看了眼榻上的江离,便转身出了屋,关上了房门。 房间里只剩了江离和辛歧二人。 彼时还春风秾烈的气氛,顿时是冰雪地,空气里都有冰渣子乱飞。 江离的脸色已恢复了常态,清傲冷漠,没有一丝波澜,放佛刚才的事,只是个幻梦,然而这番作态落在辛歧眼里,却是种占了便宜还不认账的大言不惭。 辛歧从鼻翼里挤出声冷笑。没有多话,匕首在怀。 江离眉梢一挑,淡淡道:“北飞鱼。我江离不是你想的那种人。纳彩问名,明媒正娶。我江离到做到。” 辛歧并没意外江离直接点出了他的身份。他若是不知道,那才是奇了。于是辛歧干脆打开窗了亮话。 “我不同意。” 短短的四个字。炸响在江离耳中,却是比什么都刺耳。 江离的瞳孔缩了缩。半冷笑半不屑地道:“凭什么?” 是凭什么,不是为什么。前者多了分霸道和自信,何况当着北飞鱼的面,更像来在上位者不容抗拒的质问。 辛歧深吸一口气,语调有些复杂:“棋局终点,双龙夺珠。越是靠近巅峰的人,越是危险重重,越是接近这棋局中央的人,越是朝不保夕。你很强大,但同时也很危险。就算有暂时的痛苦,也好过她以后的流泪。长痛不如短痛,我只想她一生静好。这是她娘和我唯一的希冀了。” 第三百六十三章 撤兵 江离陷入了乍然的沉默。眉间的寒气似乎些些缓和。 辛歧叹了口气,自顾了下去:“我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只是不愿看到她日后的伤悲。哪怕会让她记恨我,哪怕她会痛彻心扉,但总好过往后担惊受怕,甚至大不幸地孤苦余生。这孩子太聪明,像极了她娘。我本是不愿这样,然而她似乎欢喜,便也放了她去。然而这件事,我决计不答应。我只想她跟个普通人,柴米油盐就好,长命百岁就好。” 辛歧顿了顿,眼神复杂地看向江离:“江离或许可以,许她岁月静好。然而另一个你呢?只怕你都身不由己,言不由衷。” 这话得古怪。明明是对着同一个男子,却仿佛分成了两个人。 然而一个暗夜之王的北飞鱼,一个棋绝下的棋公子,都是英雄惺惺相惜,自然敞亮话谁也没见怪。 江离只是微微一挑眉梢,脸上的寒气渐渐消散:“北飞鱼,若只是普通人,怎能在这乱世中予她静好?难道你不觉得,你口中最危险的强大,反而能护她一世周全么?” 辛歧笑了笑,初时的怒气也彻底消散,怀中匕首的温度冷却:“不错。强大,才是最稳妥的守护。但前提是,处于巅峰的强大。然而棋公子,你,或者现在的你,能拍着胸脯,许下这般承诺么?” 江离脸色一僵。眸底有片刻的不甘和傲然,然而终究归于沉默。 辛歧双手负于身后,浅笑有些哀然起来:“棋公子,别怨我话直。我只是作为一个父亲,要托付女儿的下半辈子,容不得任何,哪怕一丝丝的意外,让我的女儿皱眉或流泪。她是晚晚留下的唯一血脉,是我亏欠了十几年的掌上明珠。我只能慎之又慎了。” 江离藏于锦衾中的指尖倏忽握紧。然而却有摄人的火焰在他眸底点亮,为他无双的容颜笼上了层异样的华彩。 “北飞鱼,你的选择没有错。然而,本公子的认定也没有错。” “那我就再一遍:我是不会同意的。”辛歧摇摇头,又点点头,似乎无意多争辩,转身就推门离去。 可脚尖碰到门槛,他身形微滞,唇角蓦地一勾。最后一句话携带着春风悠悠飘来—— “至少在你碰到那个巅峰之前。” 至少在你碰到那个巅峰之前,在你绝对的强大之前,在你有足够的能力,许下她余生静好之前。 之前。不同意。 门扇吱呀声关上。唯有四月春风卷来瓣瓣桃花,一室暗香袭。 江离蓦地笑了。他浑身舒坦地往榻后一靠,无奈而干净地勾起唇角:“民间得没错。女婿和岳丈真是上辈子的仇人呐。” 然而这厢,当辛歧走出来,就看见游廊下,辛夷惴惴不安地张望着。 辛歧先是嘴角勾了勾,可又蓦地换上副佯怒的脸色,喝道:“不孝女!鬼鬼祟祟,成何体统!” 辛夷唬得连忙迎上来,屈膝一福,眼神却不停地觑着辛歧脸上残余的表情:“爹爹,我和江公子清清白白,绝没有逾矩之事。况且,不论爹和他了什么。” 辛歧眉梢一挑。暂时的没有接话,只是玩味地等待着辛夷的“解释”。 辛夷咬了咬下唇,壮了壮胆子,一字一顿:“况且,不论爹和他了什么。女儿的心意不变,相信他的心意也没变。” “哟呵。你爹还没什么,你就先把生死状立下了。”辛歧咧了咧嘴角,“你如今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你且放眼看看,我辛府处处断壁残垣,族人的尸身还未入棺,你祖母才刚刚换上寿衣,你且关心的都是风月之事?” 辛夷脸一僵,讪讪道:“可是爹……” “糊涂!我不过是和江公子商量了下打算。毕竟我辛府尚未脱险,他一个外姓人,长久呆在这儿,怕被辛府牵连。你以为我和他了什么?”辛歧拉下脸来,可眸底噙着都是压抑的笑意,并没叫辛夷看见。 辛夷怔怔,越发尴尬了:“可是女儿以为爹……” “族亲尸骨未寒,你祖母鲜血未涸,远在老家的亲人还在提心吊胆。你倒好,忙着花前月下,还不动了?”辛歧语调佯装愈冷。 辛夷不得不暂时把那念头压下去。想来晚些单独问问江离也就是了。毕竟辛歧得没错,族中大难未解,族亲们还亡魂未安,现下确实不是这些的时机。 辛夷委屈地瘪瘪嘴,低头一福:“那女儿去帮着为祖母发丧,看望下受伤的族人。晚些再来向爹爹请安。” 辛歧点了点头,辛夷便敛裙离去,倩影迅速地消失在檐下柳影里。 “傻女儿。平日聪明,到这头还糊涂了。”辛歧捋着胡须,看着倩影消失的方向,心里有些自责,刚才是不是装得太过了,“我和江离的那些话,怎好给你。” 辛歧摇摇头,想着辛夷那受了气的样儿,有些懊恼地扯断了几根胡须:“你自己问江离去罢。反正我怎么,你都是不听的。” 辛歧叹了口气,愈发觉得女儿长大了,而自己也愈发老了,不懂年轻人是怎么想的,也管不住要飞出巢儿的雏鸟了。 他看了看江离的厢房,又看看辛夷的背影,最终脚步移动,迈向了西苑的一间破屋子。 那里住的是窦安。亲上加亲,最合他心意。他得去提点他几句,万不能输给了江离那子。 四月末,五月至。春末夏初,柳尽荷绽。 同月。九州风儿不停,雨儿不歇。 鲜卑葡萄酒继续涨价,剑南烧春的价钱则继续降低。李家和王家的争斗闹得下不安,鲜卑的边患之忧草木皆兵。 同月。大魏皇帝李赫提前回京。整个长安炸开了锅。 本就是山高皇帝远,猖狂才有道儿。而万岁爷的突然返程,就如同把一只猫儿丢进了耗子窝。 做贼的心虚,不干净的腿软,尤其是王俭,更是忙着东补疮西灭火。 李赫的御驾一日**近长安,王俭就越是如坐针毡。 他实在想不通,已经算好的借东风起势,被这突变扼死在摇篮里。正如他想不通,什么酒价什么边患怎么突然都找上了王家,让他应接不暇头痛不已。 然而,他已经没有时间来想了。 不若卢家有自己兵力的他,并不敢直接和李赫撕破脸皮,所以在李赫回京之时,他得马上做回,至少表面上,忠心耿耿三朝元老的嘴脸。 同月。御驾进入关中,逼近长安。皇帝李赫连下十二道圣旨,加急送到了李景霈手中。 一道询问李家和王家纷争究竟。 一道回应鲜卑国书,再呈两国交好之诚。 而剩下的十道,则道道都是责问王家,言辞毫不留情,大有一回京就算账的架势。 同月。在御驾踏入长安,李赫被迎入大明宫之时,王俭从辛府撤兵。 同月。李赫刚坐上金銮座,就一道圣旨,召见辛夷。 第三百六十四章 帝问 于是,当辛夷伫立在李赫面前,还有点发懵,这皇帝像是睡醒了,突然爆个冷头。 “民女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辛夷中规中矩地敛裙下拜,御书房地面浸凉,映出唯独的两抹人影。 只有她和李赫两人,并暗中守护的锦衣卫。四下安静得,只闻玉漏滴答。 “平身。”李赫随意地坐在上首,手里翻动着本书卷,并未抬头看辛夷半眼。 “谢皇上。”辛夷敛裙起身,目光迅速地往李赫手中的书卷一瞥,“皇上提前回京,长安城措手不及,朝里朝外鸡飞狗跳。皇上不去处理朝政,就先见了民女。只怕为皇上招来流言,倒是民女的罪过了。” 李赫依旧不慌不忙地翻着书卷,嘴唇古怪地一勾:“能逼得王俭撤兵,能逼得朕回京。你这丫头的嘴皮子,果然也不冤了。” 辛夷心底咯噔一下。 还未来得及回话,就见李赫抬眸,对她不辨喜怒地一笑:“恭喜。王家撤兵,辛府劫后余生。” “皇上容禀。”辛夷压下心底的波澜,刚启口,就又被李赫打断。 “鲜卑葡萄酒涨价,西南烧酒贬价。再加上陇西李意外地站出来,和王家怼上,让下人不由地把几件事联系起来,由着陇西李的鲜卑血统,扯到了两国边患上。” “所以,从头开始,整件事捋捋:王俭灭辛之际,野心愈狂,对五姓七望下手。动了些明面上不见的手段,首先对陇西李开刀了。陇西李也是气性硬,干脆和辛氏站到一边,公开对抗王家。并由此引动鲜卑和大魏边疆的不稳,再引动酒价的异变。流言复流言,三人可成虎,最后引动鲜卑直接送来了国书。” 李赫大气不喘,一字一顿,一边指翻书卷,一边紧盯着辛夷的表情。当身为四十年帝王的他,老练地捕捉到辛夷眸底的心虚,他笑意愈浓。 “是不是?辛姑娘。在下人看来,是五姓纷争,触动边疆,国本生变,朕才提前回京。王俭措手不及,一头两个大,不得已撤兵辛府,去顾其他头的漏雨。而在朕眼里,整件事不过是你辛夷挟国本为筹,以流言为码,逼朕提前回京,遏制王俭,保你辛府一劫。” 李赫得似连珠炮。放佛这番话再回京的路上,他已经盘算过千百遍了,烂熟于胸,褒贬莫辨。 辛夷咽了口唾沫。喉咙有些发干。 李赫可能是棋局最后的掌控者,能那么快勘破整局机窍,辛夷有底。但她没底的是,李赫到底是赏还是罚,她是功还是过。 若李赫是大魏皇帝。无论流言还是事实,鲜卑已送来国书,那就是触动了国本,则她辛夷便犯了死罪。 若李赫是王家死敌。那顺着辛夷的局,借辛夷的刀,装个糊涂,宰了王俭一笔,则她辛夷就是立了功。 辛夷不知道,从将国本二字作为棋子,她就在赌。背后是整个辛氏的存亡,她没有任何退路的赌。 “臣女断无二话。”辛夷咬了咬下唇,蓦地跪下了,姿态是恭敬,脸上却是坦然。 李赫有些哭笑不得。眼前这个女子,怎么一副不知自己捅了多大篓子,还我没错没错就是没错,要惩要罚要命一条的嘴脸。 真是跟他那傻儿子凑一块,脾性儿都愈发像了。 李赫眉梢一挑,举起了手中书卷:“朕是和王家不对眼,但朕也是大魏皇帝。无论你用什么手段怼王俭,都不能动国之根本。否则,朕的剑第一个斩王俭,第二个斩的就是你。” 最后半句话寒气骤起。 辛夷心底一沉。 但她脸上仍是风轻云淡,像听个故事般,瘪瘪嘴:“皇上心里都是清清的,臣女不敢辩驳。” 李赫一笑,抖了抖手里的书卷,卷帙稀里哗啦响:“然而,为了这卷上二字,朕放你一马。” “什么卷什么二字?”辛夷眯着眼睛,瞅了瞅那书卷,只见得是不起眼的破书,毫无出彩处,甚至还有股油污味。 然而自她进殿来,李赫就一直翻看这书卷,神态无比认真,不像是笑。 李赫的眼眸突然有些异样。瞳仁深处爆发出精光,摄人地锁定了辛夷,喉咙里吐出两个字。 “选王。” 辛夷一愣。眼睛眨巴两下,表示没懂。这像书先生或戏子的辞,她耳朵都有些不听使唤。 李赫并没多解释。他放下书,神色恢复如昔:“罢了。辛夷,你这盘赌的局可真够胆。国本,国本,稍有不慎,就反得把己方赔进去。然而,若是要逼王俭撤兵,也只能动国本这颗大棋。果然是非常人,非常手段,故能成非常大业。” 辛夷才松下的心又沉了下去。 她有些搞不清李赫的态度。先是进殿来,严丝合缝地拆穿她的算计,又警告她动国本者死罪,略过一个稀里糊涂的王选,现在又是非常大业的论断。 彼时贬,此时褒。喜怒无常,杀机还是奖赏,都如雾里看花,摸不清,看不明。 这比直接亮出的剑,或直接摆上的糖,都更可怖。 辛夷的眉尖倏然蹙紧。她果断地伏地三拜,朗声道:“臣女自知于国有罪。不敢当皇上谬赞。” “谬赞?”李赫瞧着辛夷温驯地脊背线条,也没叫她起来,只是古怪地咧咧嘴,“确实是谬赞。成非常大业的人,若是男子,要么是敌人,要么是臣子。若是女子,可就大不妙了。” 李赫字句轻柔。放佛民间普通的老头儿唠嗑,随意的语调都是平和,然而那话尾的寒意,却是乍然迸裂而出。 辛夷冻得一个哆嗦。 她拜伏在金砖地面上,额头磕着地。就算是春末,日光和煦,她也感到那股寒意,从她每个毛孔往里钻。 瞬息,手脚俱凉。 “皇上……”辛夷青着脸抬眸,才吐出两个字,就被李赫接下来的一句话,彻底震得脑海一阵空白—— “辛夷,你有没有想过,朕纳你为妃?” 纳妃。 大殿空旷,字句清晰。断没有听错的可能,看李赫的神态,也不是随口的笑话,更没有改口的意思。 辛夷整个人都呆在原地。这比什么刀架在脖子上,都让她刹那心里一揪,痛得喘不过气来,甚至眼前都冒金花起来。 因为几乎是同时,她脑海里就划过另一抹俊影。他许了她,她也许了他,这余生烟火静好。 “朕方才没完:成非常大业的人,若是女子,要么是敌人,朕势必刀尖所向。要么就只能是妃嫔,后宫不得干政。你能保你性命,朕也放你条生路。” 第三百六十五章 贞勇 李赫低沉的声音在大殿回响。不带一丝波澜,也不带一丝温度,着纳妃嫁娶的话,却冷漠得像块冰。 宫闱佳丽三千,俱是政治棋子。 或许除了当年那个常姓女子,这莺莺燕燕在李赫心中,都不过是皇权的交换。 辛夷咬得下嘴唇都渗出了血,才勉强压下心底的波澜,一字一顿:“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若皇上铁了心,臣女又有何法。然而,臣女只回皇上一句话。” “哦?”李赫眉梢一挑,脸若冰霜。 “昔有吕后,今有武曌。”辛夷的眸底乍然精光迸裂,双眸毫无躲闪地直视李赫。 “放肆!”李赫蓦地一拍龙椅,剑眉倒蹙,厉声喝道。空气中的杀意顿时浓烈,暗处锦衣卫的匕首乍然出鞘。 帝王一怒,尽浮屠。子剑出,血四海。 辛夷吓得心跳都慢了半拍。脸色有本能地发白,但她仍死死按住自己的手,迫使自己冷静,与虎谋皮,愈不能慌。 “你还真以为自恃几分聪明,朕昔日对你有些青睐,你就敢什么都!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么!”李赫厉声呵斥,曾经的亲和荡然无存。 辛夷眉间浮起抹冷笑。得爹爹辛歧亲口承认“帝王”的男子,她不认为是条病龙,更不可能是活菩萨,伴君如伴虎,卧虎在侧。 “臣女敢,是因为皇上还不想要臣女命!皇上曾什么王选,甚至因此放过臣女国本之罪,那臣女于皇上,就还有用处!臣女不是自恃聪明,不过是和皇上明白话!”双方面皮都撕开,辛夷干脆得敞亮。 耳朵里钻进王选两个字,李赫眸色一闪,脸色有些微的缓和,眉间的寒气却仍不散:“好个明白话。你这是在威胁朕?” “臣女不敢。”辛夷适时地拜伏,语调温驯,却坚毅清晰,“臣女只是在告诉皇上一个事实。皇上既然敢把臣女纳入后宫,就得接受这个风险。皇上也别嫌臣女大话,臣女若是斤两不够,也不会惊动皇上纳妃了罢。” 李赫眸色愈深,冷笑一声:“封妃纳嫔,荣华富贵。这是下女人多么向往的事,每年文武百官恨不得把全家女儿都送进来。而你辛夷呢?朕提议封你为妃,你倒怨恨起朕来了。” “不错。封妃在臣女眼中,不是一步登,而是之子于归。”辛夷毫无迟疑,毫无遮掩,在李赫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之前,她果断地续道。 “因为臣女此生,嫁只嫁他。否则,绝不着红衣。” 嫁只嫁他。为他着红衣,披霞帔,许尽此生风月。 李赫一愣。还没来得及品味,辛夷又续道:“如有人敢违我此心,不管你是谁,则为我辛夷之敌!” 李赫噗嗤声笑了:“好大的口气!在皇帝面前,敢这么话的,你是第一个!” 见李赫似乎怒气稍缓,辛夷松了口气,那股被激出来的胆子愈发大了,她径直敛裙起身,火星子渐次在眸底点亮。 “男人有浴血的疆土,而他是我的下!犯国疆者,斩!犯吾下者,诛!红颜刀,胭脂剑,我要的一世白首,我辛夷亲手来守护!愿不得的求!求不得的赢!赢不得的便战!” 一番话掷地有声,豪气冲而起,冲破这大明宫幽深苍白,将四月的苍都捅出个朗朗乾坤来。 男人有男人的战场,女儿也有女儿的国疆。男人可一寸山河一寸血,女儿也有醉卧沙场君莫笑。 同样是战,不分雌雄!但为此心守护,山河冲冠怒! 情坚为贞,贞极为勇。风月可化为刀剑,情义可锻为盔甲,不是红颜太娇弱,而是未有良人,可为你出剑,可为你我余生,拼上此身热血忠贞。 此谓,贞勇! 大殿内陷入了瞬时的寂静。 辛夷伫立于殿下,傲然扬颌,不卑不亢,一双眼眸亮得像雪夜的剑光,灼灼凛凛,让人只对视半眼,便觉心肝震彻。 李赫像傻了般滞在龙椅上。眸底夜色翻涌,唇角抽搐了几下,不知是想笑,还是想怒,他此时脑里只划过了一个念头。 怪不得他那傻儿子,偏就栽到了她身上。果然,不冤。 良久。李赫才重重地吁出一口气,蓦地大笑出来。笑声通透,眼眸干净,竟再无怒色,笑声几乎要把房顶都掀了。 辛夷也松了口气。方才脑袋一热,了些大话,如果李赫较真,随便一个大不敬,她的脑袋儿今儿就带不回去,然而那番话她出口亦不悔,李赫好像反而心情好了。 “你这丫头,你这丫头,啊哟喂。”李赫眼泪都快笑出来了,她揉着肚子,指着辛夷,话都不完整。 辛夷有些羞恼,脸皮微红。李赫笑得这般开心是什么意思,她不由嘀咕了声:“皇上三宫六院,当然不懂。哪里好笑了。” 没想这句话被李赫捕捉了个正着,眸色忽的一深:“朕不懂?朕懂的时候,你娃娃还没生出来。罢了罢了。” 李赫好不容易歇停,又是笑,又是摇头,又是点头,眼角都笑出泪了。前时被吓得大气不敢喘的太监连忙送上锦帕参汤,锦衣卫的匕首刷刷回鞘。 “既然你都这么气势汹汹的了,这个妃子朕也不敢纳了。看来除了他,没人降得住你。”李赫半玩笑半认真的揶揄,在辛夷脸一红的同时,又续道,“不过,辛夷。此番辛王危机若完全解除,朕不但不罚你,反而要重重赏你。” “赏民女?”辛夷一愣,旋即意识到话里的不对劲,“王俭都已撤兵了,危机还没解除?皇上都坐镇京城,他王俭自顾不暇,还有力卷土重来?” 李赫古怪地一挑眉梢:“朕才回京,就第一个召见了你。王俭又是贼机灵的人,他难道不会把你和这连番变故联系在一起?就算没有实质证据,你以为王俭吃了个亏,就能善罢甘休?” 辛夷心里咯噔一下,背脊一凉。 李赫得没错。皇帝异常回京,不见文武百官,第一个召见的就是她,等于变着法告诉下人:她辛夷和这次变故有关联。 她被千万双眼睛注视,被李赫抛到风口浪尖。酒价,边患,辛王,召见,只要稍微动脑子的人,都能看出这其中的机窍。王俭即使不敢再嚷嚷着屠府,也能将辛夷咬下一块肉。 毕竟,皇帝回京,措手不及,东墙漏雨西墙补。就算王俭撤了围兵,不代表他敛了猖狂。 辛夷脸色几变,再看李赫的目光,又沉沉凉下来:“皇上是故意的。第一个召见臣女,要做给王家看。” “不错。”李赫答得异常爽快,“你个丫头敢动国本,就算有王选之名,朕也惩戒你一笔。赶快回去罢,只怕王俭的问罪,已经在路上了。” 第三百六十六章 偷听 辛夷藏于宽大衣袂中的指尖乍然攥紧。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还是被人栽了。她狠狠往肚子里咽气,眸底火光缭耀,映得她瞳仁如林中兽般。 “那,臣女告退。”辛夷俯身一福,转身就走,丝毫没管龙椅上的李赫是何态度。 太监打开殿门,轰隆隆响,惊起檐下雏燕,春风呼啦声灌进殿来,吹得人脸皮发疼。 辛夷自顾走到殿门口,刚要跨出高槛,忽听得身后李赫的声音幽幽传来—— “丫头。此番若你能解辛氏之危,朕会赏你份大礼。” 辛夷勾了勾唇角,脚步径直跨出殿,殿门轰隆声阖上,春风骤然截断,殿内的烛台颤颤地晃。 李赫仍旧坐在原地,指尖摩挲着那本破书卷,笑了:“你个子,从病榻上跑来,也敢偷听朕的话了。” 一抹俊影从帘幕后闪现,脚步有些虚浮,似乎有伤在身,唯独容颜如明月,恍若将整个黑暗都点亮了。 “拜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那俊影敛衫,下拜,叩首,素衣如融化的雪般,在金砖地面上淌开。 “起来罢。你的伤如何了?”李赫并未回头,似乎很清楚是谁,只是摆了摆手,语调多了分关切。 “回父皇:有凤仙照料,差不多大好了。儿臣何德何能,敢劳父皇关心。”男子起身,回答得中规中矩,滴水不漏,因为完美反而透出分疏离。 李赫眸色一暗,却也不多言,转回头去,扶住龙椅的手攥紧:“一定要和朕,这般客气么?” 语调凉凉的,有分无奈,有分苍老。男子却只淡淡地行礼:“父子之前,先为君臣。三纲五常,儿臣不敢逾,也无意逾。” 依然滴水不漏的话。没有丝毫温度,像是在背奏章。李赫攥紧龙椅的手一阵无力,蓦地就垂下去了。 “罢了。不旧事。”李赫摆摆手,不愿在回头看男子,他怕自己掩埋不住眸底的情绪,毕竟当年是他做出的选择。 是他旁观他的儿子中毒,一脚将他踢开,冷漠得比路人还不如。就算他有解药,他知道救法,也亲手举起了无形的刀,斩断了父子的羁绊。 他是帮凶,也是真凶。 “罢了。不旧事。”李赫再次了遍,压抑住差点要汹涌起的回忆,脸色恢复如昔,“你长大去蜀川后,几乎就不踏入大明宫了。难得进宫几趟,都是碍于形势。而今为了偷听朕和辛夷的谈话,不惜从病榻上赶来,你,朕是该你不爱惜自己身子,还是该治你个放肆之罪?” “父皇容禀。”男子敛衫拜倒,貌似恭敬,“儿臣大概猜到父皇要和辛夷谈什么。实在心里不安。所以暗中尾随而来,藏于殿后,斗胆听取了父皇二人的谈话。儿臣自知大不敬,请父皇降罪。” 李赫眸色眸色闪了闪:“心中不安?你是不安朕勘破了辛夷的计策,还是不安朕要纳辛夷为妃?” 男子没有回话。只是默默地跪在金砖地板上,幽深的殿内,素衫雪如月。 李赫不辨褒贬地笑了:“你呀,就那么上心?朕不过,你就急得从病榻上跑来,直接听墙角来了。好歹朕打消了这念头,但若是没打消,你今儿又当如何?” 男子沉默。良久,才不咸不淡地回了句:“儿臣不敢放肆。” 依旧是背奏章般的话。 李赫黯然一叹,喉咙有些发涩:“辛夷丫头是怎么的,你也听全了罢。什么下什么战的话,连朕这个局外人,也听得心下震彻,你到底如何想的?” 这次,男子没有沉默。他想起方才那一幕,那个女子傲立殿中,眸眼雪亮如兽,虽然手中无剑,却整个人都好似一柄剑。 ——她,男人有浴血的疆土,而他是我的下。 ——她,我要的一世白首,我辛夷亲手来守护。 男子忽的就眼眶滚烫,心跳快得好似要蹦出胸膛来。哪怕这女子离去良久,这些话也依然撞得他发晕,欢喜得发晕。 知道他有多欢喜。差点忍不住从殿后跑出来,想冲上前去,一把将她抱起来。 要不是暗中的钟昧提醒,他忍得掌心都被掐出了印。 “但付余生。余生不负。” 男子缓缓启口,简单的八字,简单而坚毅,眸底倏然浓郁至极的温柔,好似殿外的春光,乍然至荼蘼。 付你予我的余生。不负你我的白首。下半辈子一诺,谁也不许食言。 李赫的脸色有些复杂。良久,举起了手中的书卷,凉凉地开口:“此乃棋榜。汝可知是为何所用?” “为皇室纳贤,为家国择吏。”男子深吁一口气,语调重新变得淡漠。 “不错。换句话,此榜是选臣榜,而不是选妃榜。榜上之人,大贤大将,要么为我皇室所用,要么就为我李家之敌。”李赫意味深长地瞥了男子半眼,“一个王选,一个选王,仅此而已。” “仅次而已?”男子心里咯噔一下,眉间骤然腾起股寒气。 “棋榜上榜之人,只能是我李家的人。放到外边去浪着,朕不放心,就那么搁着,是家国的损失。所以他们的归宿,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为我皇室效忠,为我大魏江山,鞠躬尽瘁。”李赫得平缓,帝王之道浑然成,“若是有些例外,比如凤仙,比如百晓生,要浪还不做官,那也行。但绝不能插手朝政,医医病编编榜,做个江湖散人,朕也不是不能容。” 李赫顿了顿,见男子意外的乖巧,复续道:“而辛夷是女子,官途首先就被阻。让她做个江湖散人,凭她至今捅下的篓子,她不找事,事也能找上她。最好就是封妃,把她拘在后宫,就在朕眼皮子底下,两厢太平。” 李赫娓娓道来,风平浪静。声音像是清冽的云烟,在大殿内氤氲,如梦幻泡影,显得有些不真实。 多少家国热血,多少良将贤相,道不尽的青史流芳,君宽臣贤,臣子将相和,君王三吐脯,由此开一世太平,国泰民安。 然而,当这番繁华揭开外皮,里面都是发黑的虱子。不过是披了鲜妍的伪装,才装得出政治的仁慈。 政治。驭人。治国。王道。唯有利益,无关风月,从来都没一丝温度。 踏尽白骨,历遍血路,才能触碰王权的巅峰,舍弃尘世的情感,亦背向手足血亲,将国作为唯一的信仰,自此踏上这祭坛,此身,此生,祭国。 此谓,政治。 方得,帝王。 李赫的是大白话,不容任何反驳。越是难听,越是露骨,就越是靠近王道的中心,抛弃了外皮和修饰,政治如暴*露在日光下的臭水沟。 第三百六十七章 帝杀 男子的眸底顿时夜色汹涌。有两团火光从深处点燃,为他明月般的面容,镀上了层耀眼的华彩。 “该如何和辛夷相处,该如何对待这个选王,你如今该明白了罢。不要再执迷不悟,辜负了朕一番口舌。”李赫的指尖翘着龙椅哒哒响,声声摧人心。 “是么?”男子忽的一声轻笑,刻意上扬的语调,不动声色的轻蔑,“父皇没有听到儿臣方才的话么?但付余生。余生不负。” 李赫脸色一僵,微微眯了眼:“吾儿这是铁了心,听不进去朕的话。还是铁了心,朕往东,你偏要往西。” “是铁了心,要定了她。”男子唇角上翘,绝美的弧度坚毅又傲然,“而且,只要她站在儿臣身边,绝不是儿臣身后。”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与你并肩立于繁华顶端,看尽这九州云起云涌,后归来,一世安。 铁了心,要你这一辈子。铁了心,要许你我的余生。 这太过直白的话,落在李赫耳里,却是太过难听了。无论是皇帝的威严被挑衅,还是来自父子的背道而驰,他都诧然青了脸。 “吾儿真铁了心?朕已经得明白,朕对辛夷的态度。也得明白,朕希望你如何去做,就算如此,你甚至都不考虑,就这么一意孤行。”李赫的语调深处压抑着太明显的怒气。 放佛一条沉渊的龙苏醒,威伏四海尽浮屠,子之怒凝为实质,殿内的空气以千钧重的压迫感,让人喘不过气来。 这是真正的帝王之怒。隐藏于棋局深处,长安城脚下,大魏面具之后的帝王之怒。普之下,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君要臣死则臣不得不死。 “……朕只问汝一句……是不是就铁了心……是或不是……”哪怕是亲生儿子,李赫的语调也冰冷到极致。 “是。”男子轻吐一个字,简单,坚毅,淡然—— 旋即,比眨眼还短的功夫,银线划过,一柄匕首就架在了男子脖子上。 瞬息之变,杀意汹涌。 一名锦衣卫如鬼魅般站在男子身后,匕首抵脖,丝毫没在意他是谁,只是个奉帝王之命,待取首级的猎物罢了。 整个大殿顿时陷入了死寂。 李赫的脸色很平静。男子的脸色也没有意外。锦衣卫的脸色除了杀意,还是杀意,三个人放佛司空见惯了般,太平到诡异。 李赫只知道,此刻的他,没有儿子,唯有臣和国。男子也知道,此刻龙椅上的男子,不是父亲,而是帝王,情义和血脉轰然碎裂,只有王道和王业冰冷霸道,无可置疑。 虎毒不食子。然而,帝王无子。因为,他唯有国。 “……朕……再问你一遍……是或不是……”李赫阴冷的语调,没有一丝温度,带着上位者不同拒绝的威压。 男子深吸一口气,眸底也有摄人的精光迸发,虽蕴刀剑之意,却被藏得山平水静,最后化为了他眉间光风霁月,温柔若磐石。 “是。” 依旧一个字。没有迟疑,没有动摇,没有畏惧。 锦衣卫手中的匕首乍然又进一寸,男子的脖颈上顿时现出道血痕,而且看匕首的去势,似乎根本无意停下—— 生死一线。一刀封喉。 男子却脊背愈发挺直,眉眼淡然,眸色平静,似乎还想到了那抹倩影,眼角都氤氲起了雾似的温柔,恍若根本不察脖颈上的匕首,正一步步将他推向死亡。 是。这个答案,若一定要以命来回答,亦无悔无憾。 千钧一发,匕首未停。男子淡淡闭上了眼,从容温好,不惧不怒—— “够了。”李赫一声轻喝,匕首骤然凝滞。 旋即那锦衣卫乍然消失在黑暗里,一阵冷风拂去,殿内的杀机消散,春风从门缝里呼啦啦灌进来,空气温度上升,一室融融。 唯独男子脖颈上的血痕还提醒着诸人,方才是生死一线,半只脚已踏入了地狱。 然而男子只是淡淡地拭去血迹,看向李赫的目光,噙了分不动声色的嘲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哪怕是亲生骨血,在家国大益前,父皇也会手软么?这种事,父皇并不陌生罢。” 岂止是不陌生,简直是太熟悉。那个沉入水底的女子,那个自刎在湖畔的男子,还有无数被无形的刀剑诛心的人儿。 李赫的身子如抽干了力气般,兀地瘫软在龙椅上,面容以可见的速度虚弱下去。死灰喑喑,目光呆滞,方才的威严全然不见。 只有苍老的皱纹,疲惫的叹息,还有无奈而哀然的瞳仁,空洞得没有焦距。 他放佛一瞬间老了十岁。 “罢了。跪安罢。”李赫倦怠地摆摆手,气息只有一缕,“你放心。” 你放心。简单的三个字,是对男子的承诺:你放心,不会再纳妃,也不会对她不利。用一条命试出的答案,李赫已经没了退路。 “赶快回去罢。你从病榻上溜来的,她估摸着要回府了罢。回去看见榻上没人,心露出马脚来。”李赫下了逐客令,同时从怀中掏出个匣,往口中咽了枚药丸。 那是曼陀罗。唯有毒蛇般的梦幻,才能解脱些蚀骨的心殇。 没有人知道,当匕首架在男子脖颈上时,他是如何地恨自己,厌恶自己,然而他不能手软,不能撤回命令,甚至不能在脸上表现出来,面对儿子和敌人时,他只能是一个身份:帝王。 举尽屠刀,屠出帝权王业,血路上开一朝盛世。最后,将屠刀举向自己。 男子瞥了眼那药丸,没有点破,脸色多了分复杂。他沉默地拜倒行礼,俊影便消失在殿内。 唯有龙椅上那个男子,独坐高台,春光将他的背影拉长,孤独地一线,湮没在黑暗里。 “皇上。请用参汤。保重龙体要紧呐。”大太监郑忠心翼翼地上前来,担忧地看了眼李赫的脸色,奉上了汤药。 “取《魏典》来。”李赫叹了口气,简单的半句话,他都得很费力。 《魏典》在殿内便有存放。郑忠迅速地呈上,见李赫翻到大魏官制那一页,不禁微诧:“皇上还要看官制?” 身为帝王,三省六部,自然是熟悉无比,文武百官的职衔,闭着眼都能背出来。李赫翻看官制,就如同一个农夫问旁人,哪个是麦哪个是稻米。 李赫眉梢一挑,笑了笑:“这子逼朕呐。连死都不怕,朕的试探,反而自己试输了。愿赌服输,这是朕最后的妥协。” “王爷?”郑忠下意识地瞥了眼后殿,那男子消失的方向,还有缕沉香缭绕。 李赫指尖摩挲着《魏典》,沉沉地闭上眼,从喉咙里挤出一丝叹息。 “得改改了。” 春风呼啦声灌进来,四月桃瓣飞,一殿缤纷如雾。初夏惊雷在望,九州脚底下,已有暗流在酝酿。 第三百六十八章 乞丐 话这厢,当辛夷从大殿内走出,有宫女引着她往宫门去,可还没走几步,就见得一架步辇拦在了前面。 步辇上走下一名女子,峨鬟高耸,珠翠如云,藕粉色的鱼子缬春衫是进贡的料子,她俏生生地立在那儿,好似与春末争艳。 “拜见静娴公主。”辛夷微诧。但仍趋步上前,敛裙一福。 “辛姑娘。恭喜。王俭撤兵,辛氏劫后余生。”静娴公主屏退宫人,向辛夷虚手一扶。 “还要多谢公主相助。若无武家压价烧酒,南北合势,戏份做足,民女也是孤掌难鸣。”辛夷得滴水不漏,始终带着温驯的浅笑。 静娴公主眉梢一挑,不急不缓道:“先让鲜卑葡萄酒涨价,蜀川烧酒贬价,做出货源不稳,影响酒市异变的风头,这是前章。然后,顺着舆论的线儿,让李家怼上王家,救你辛氏,让百姓把目光投到李家的鲜卑血统上。前后一相连,世家争斗,牵连边疆不稳。这是主章。此时,三人成虎,假的是真,真的就更是真了。最后来个鲜卑修国书,将此事抬到国本的高度。这是后章。” “前章为火星子,主章为火势起,后章是燎原大火,火势失控。三章环环相扣,虚虚实实,你辛夷这把燎国本的火,放得可真是精彩。” 静娴公主得平静,不见褒贬。辛夷却是心里咯噔一下。 “公主所言不错。”辛夷语调带了试探,“原来后宫娘娘们除了女训女戒,也会看四书五经。这一张口,可比太学里的夫子,都讲得头头是道。” 辛夷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笑了:“况且,就算论世家争斗。公主身在后宫,对朝政算计有些旁观,能瞧明白也不见怪。然而最开始的酒价机窍,涉及到商贾之道,公主也能眼眸明晰,可让民女好生敬佩。” “你不必试探我。”静娴悠悠打断了话头,依旧不喜不怒,“本公主给母妃传话,你帮本公主救出皇兄。你我买卖算清,双方价钱公道,算不得谁利用谁。本公主没有其他心思,你不必旁敲侧击。” 辛夷眸底的讶色更浓了。 静娴没这个胆子和她计较谁利用谁。是她对自己计谋的自信,也是相信棋局中人,都是利字当头,不见其他。 然而“买卖算清,双方价钱公道”半句,却是太过惊心动魄。 女子无才便是德,还是宫规森严的后宫。一个只读三从四德的公主,却能出买卖钱币的道理,那么自然那么熟悉,如同卖肉的屠夫念了句春花秋月,不寻常到诡异。 见辛夷沉默,静娴的眼眸有些异样。她四下瞧了眼,宫人都屏退得远远得,此地只有她二人,什么也不会让外人听了去。 静娴眸底划过抹坚毅,她朱唇轻启,字字句句如暗夜惊雷,从她檀口间炸响—— “看银水呈色,整锭者,看其底脸,审其路数,使哪一处的银子。但银水一样,销手百般,细察要紧。如整锭无重边者,趱铅无疑。” “称戥子,将(秤)毫理清。拿足提起,勿使一高一低,总要在手里活便。称戥,务必平口;称大戥,务必平眉,不可恍惚。称准方可报数。” “男子志在四方。原望觅利蝇头利,以为养家糊口之计,切不可嫖赌废荡。凡搭船、歇店,务必少年老成,见得透,守得坚,如此为人,东君方可重托,父母才得放心。” …… 女子语调轻柔,吐字熟悉而流畅,好似吟着闺中常见的春花秋月,神色自然而平静。 当她一口气不歇地了百余条,辛夷的怀疑变成了惊讶,最后变成了惊艳。 《生意世事初阶》。 这是民间商贾中流传的商贾之书。给初踏入商道的学徒用。市面上虽常见,却因是商贾用书,被视作下贱之书。 断没有传入后宫的理。也断没有一个公主,去研习商道的理。毕竟士农工商,商道最贱,又怎会容忍皇帝的女儿,染指这卑贱的铜臭。 似乎验证辛夷所想,静娴终于停了下来。她喘了口气,凑近辛夷,拉低衣襟,露出了脖颈上一痕伤疤。 那疤时日已久,痂子浅浅的一痕,却还是能辨认得出。 “本公主十岁那年,还住在后宫,和母妃一块。有一见得织造府的下人,来和母妃讨论些什么。我在旁边听得有趣,随手在窗楹上刻了几笔:斗米八钱。不想被母妃看到,当时就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训斥我:堂堂一个帝家的公主,学什么商贾的玩意,自己作践自己!我吓坏了,母妃从未过我重话,那是第一次。你瞧,这伤疤,现在都留着。” 静娴公主抚摸着伤疤,眸底氤氲起了回忆的迷蒙:“后来。我再不敢染指任何商贾的事。一丝一毫都不敢。哪怕我十四岁,父皇赐了公主府,我搬出后宫独自居住,也是不敢‘自己作践自己’。直到我遇到了他。” 辛夷的耳朵立马竖起来了。 虽然静娴这番往事,让她足够诧异。后宫公主对商贾感兴趣,被赏一巴掌还算轻的,然而静娴没来头地和她扯家常,只怕和接下来出现的人有关。 静娴也没有看辛夷。眉间那点迷蒙更浓,像雾水样覆盖了她的眸:“那年,冬大雪。我在府门口的檐下发现了个乞丐。骨瘦如柴,在雪窝里冻得人事不省。我一时心软,让管家把他救进屋,喂了他些米汤,好歹捡了条命。那乞丐睁眼第一句,居然是‘能让爷我赔本赔到精光,你也是个人才’。连谢也不谢,就像个猴子嚎了这么句。” 静娴低头抿嘴一笑。迷蒙如雾的眸底,划过抹温柔,不动生死的温柔,藏于长安浮华下的隐秘,随着往事一点点被揭开。 辛夷默默听着。不知为何,那个乞丐的做派,倒很像一个人。 “我当时也是恼怒。嫌他毫无规矩,都不知恩人是公主。他却扑通声跪下来,给我作一年家仆,抵救命之恩。买卖算清,双方价钱公道。我还是第一次,见人不把公主两个字放眼里,也没涕泗横流,感恩戴德,只提做工一年来偿还恩义。实在是,放肆到理直气壮。我觉得这子有趣,便准了。听他会些经商,就让他跟府里掌买卖的厮学。” “然而这乞丐,也不知是赋异禀,还是误打误撞。好几次买卖上的混计,他比那些个有经验的大管家都还处理得周正。我虽不信,但眼前瞧着,也只能,是老爷赏他饭吃。半年后,他就独自掌管了府里的买卖收支。” 第三百六十九章 梦醒 静娴的语调里多了分艳羡。能在半年时间内,掌管一府之财,这般的精才绝艳,绝不是连记米价都不敢的她能想的,也不是连商字都不能从嘴里出的她,可以去仰望企及的。 他再惊艳,也是卑贱的商。她再不懂,也是高贵的士。 士农工商,尊卑分明。她连在脸上露出的表情,也只能是一如既往的端庄,和自知身份的鄙夷。 “然而,终归一,我实在是好奇。忍不住问他,你怎么那么会经商。他‘因为钱,是最不长眼的’。那时候,他的眼,好亮,像寒空中的长庚星。从此之后,我就陷进去了,也给了我自己一个解脱。” “府中有处偏僻苑子,我习完琴棋书画,就去那等他,他忙完府中杂活,就去那找我。他告诉我何谓铜钱斤两,何谓囤积居奇,何谓收支入账。他讲得认真,摇头晃脑,像个夫子,我也听得仔细,几个时辰都不歇。晚回后关了闺门,自己还要回忆一番。省得第二日他考我,我答不上来。” 静娴得温柔静好,辛夷却是心中惊涛骇浪。 钱,是最不长眼的。这句话太熟悉,实在是刹那,就让她想到一个人来。 算不上青梅竹马,却是豆蔻如画。在无人瞧见的苑子,他们一个教一个学,眼眸明亮,岁月温好,逃脱这长安的虚伪,以面具下的自己,赴一场桃之夭夭。 没有公主下人的尊卑,也没有士农工商的贵贱。她只是眉眼如花地听他讲,他也只是笑意干净地对她,这世间的钱,是最不长眼的。 正如情义,也是不长眼的。 不知从何而起,而一旦陷入,再无法逃脱。 “那是我最好的日子。他就站在那株桃花树下,手执一本《生意世事初阶》,眸底的星星都是笑的。”静娴惘然的一声叹,如从时间深处传来,带了陈旧气,“我看着那片星星,就会走神,他便拿书卷轻敲我的头,丝毫不顾及我是公主,会训斥我,会提点我,我回答不上来的问,他也会生气,还会放肆地‘真是蠢得可以’。然而,越是这般,我就越是陷得更深。” “那一年的时光,过得好快,又好漫长。等到他辞行那日,我才发觉,我已经从这泥潭里抽身不出。我让管家劝他留下,以功名利禄挽留,甚至动了母妃,让他继续留在公主府。然而他一定要走,救命之恩还了,当年害他赔本赔到精光,沦落到乞丐的家伙,他还要去收拾番。” “我留不住他。我也觉得,除了钱,除了权,我没有什么能留住他。偏偏这两样,还比不上他手心一枚破铜钱。那也是大雪,刚好一年。他最后走时,把那本书留给了我:《生意世事初阶》。我一直留到现在,背到滚瓜烂熟,藏在青瓷枕头里,不敢让任何人看见。” 静娴公主娓娓道来,眼眶渐渐泛红。那本低贱的商贾之书,被她藏在枕头底下,连同她一颗心,也全部埋葬在长安的黑夜里。 曾经桃花树下春光烂,在他离去的背影里,全部腐朽枯萎。 她再次做回了皇帝家的公主,符合所有人标准的公主,人前人后都一样完美的帝姬:琴棋书画,三从四德。 从此她眼中的一切,都再没有,他手心里那枚铜钱珍贵,也没有他曾经注视着她时,他眸底的星光好看。 辛夷算是听出味了。这番太过石破惊的隐秘,若是传了出去,足以毁掉静娴公主的一生,那个他早已“毁了”的,情不自知。 “所以,公主是怀疑。你见到我身边的人,有像那个乞丐的?”辛夷压低了语调。 静娴公主点点头:“不错。他走后,我派出公主府的影卫,没日没夜的找他,可这么多年,他都杳无音信。随着我年岁渐长,父皇要把我许给陇西李,我也就渐渐死了心。然而,直到那日。” 静娴公主抿了抿下唇,有些紧张,有些娇羞,同样压低了语调:“直到那日,你来找我商谈压低蜀酒,我看到了与你同来的男子。面容三分相似,气度四分相似。” 辛夷心底咯噔一下:“他乃民女表哥,窦安。” 窦安。简单的两个字,却让静娴的眸底乍然腾起异彩。 “不错。他就叫阿安。当年,他他家道中落,被迫出来自己营生。与人合伙做生意,被耍了赔本,遂沦落成乞儿。府里都叫他阿安。我唤他安哥哥。那时他十九岁,比我还长五岁,不过面黄肌瘦,竹竿似的,看上去比我还。敢问令兄今岁几何?”静娴的目光紧紧攥住辛夷,多了分急切。 “二十三。”辛夷迟疑,“公主是怀疑,家兄便是那乞儿阿安?” 静娴点点头。脸色一寸寸晕上激动的红:“四年,过去四年。他如今也该是廿三。名字里又有个安字。容貌气度皆有四五分相似。” “可是公主,民女以为,家兄不大可能是那乞儿。”辛夷的眉头却是一蹙:“面容变化大,安字为名也常见。况且,家兄虽然家道中落,也不会到要自己出门营生,乃至沦落为乞儿的地步。” 静娴公主一愣。脸上的红晕一凉。 辛夷摇摇头道:“况且,四年前,家父还是朝臣,辛府虽不富庶,多双筷子也是无妨。家兄大可投奔辛府,也没有人都到长安了,还要倒在人家府门口。” 静娴公主只觉心头被浇了盆凉水。从头到脚顿时凉了个彻底。 她的推论只凭一面之缘。 辛夷的证据却是句句在理。 “……不……我找了安哥哥四年……难道终归是无缘……”静娴公主蹬蹬后退几步,瞳仁扩大,眉间腾起抹哀然,“……辛夷,求你……哪怕有一丝可能,请帮我亲口问问他……” 辛夷本想再劝几句,到底作罢。多问一句半句,也算成人之美:“也好。公主想带什么话。” 静娴公主忽的愣了。千言万语,四年日夜,到了此刻却不上半句。 对他什么呢? 她是帝家公主,就要嫁到陇西李,君命不可违。除了还君明珠,她什么也许不了他,轩车错过,萧郎陌路。 他当年就已离去,功名利禄留不了,佳人如斯留不了。如今若真是他,重逢了也不相认,江湖已远,早已相忘。 “……什么呢……什么也不用了吧……当年一别,就别了一生罢……真是他假是他,又有什么区别……不用了……” 静娴公主脸色恍惚,瞳仁哀怆。她踉跄地转身回走,一路低低呢喃,脚步不稳得,像是坠入了梦里的人,梦醒后,却只有彻骨的凉。 带什么话呢?什么也不用了。一语惊醒梦中人,醒来时,却刚好是诀别。 当年一别,别的就是一生罢。 静娴公主若中了魇般,就这么晃晃离去。徒留下辛夷一个人在原地,心里忽凉忽热。 红墙一堵,隔梦里梦外,命不由己,都回不去了。 第三百七十章 中计 春风拂,莲荷绽,四月将末,五月在望。大魏的夏来了。 当辛夷回到辛府时,辛歧已经惴惴不安地在门口候着了。他来回踱步,紧张地搓着手,眉间都是焦虑。 眼瞅着辛夷身影,辛歧眼眸一亮,立马迎上来:“紫卿,皇上召见你,没什么罢?” 看着辛歧年过半百,还担心得像个孩子,辛夷安慰地一笑:“没事,爹。我可是出了名的伶牙俐齿,皇上也拗不过我。放心。” 辛歧这才松了口气,额角都渗出冷汗:“你不知道。我清楚皇上的性子,我怕他做出违了你心意的圣裁来。幸好幸好,万幸万幸。” 辛夷一边拉了辛歧进门,一边亲昵地笑:“爹爹不必忧心。若是塌了,人家是个高的顶着,咱家是我辛夷顶着。” 辛歧瞥了辛夷一眼,终于露出了温厚的笑意:“你呀,不过是两刷子功夫,真当自己是好汉了?罢了罢了,没事最好。” 二人一路笑,进了辛府,立马有香佩迎上来,接过辛夷的外衫,辛夷又和辛歧寒暄了几句,转身就往西边的厢房去。 “等等!”没想到辛歧脸一黑,陡然叫住了她。 “爹爹还有事?”辛夷脚步一滞,扭了半个身子过来。 辛歧抬眸瞧了瞧辛夷脚下路的方向,脸色愈发绷紧了:“你这才一回来,就急着上哪儿去?” 辛夷也抬头瞧瞧路尽头的方向,脚步放佛是下意识的,就往那边拐。尽头是客用的厢房,住着个江家郎君,冷心儿厚脸皮。 辛夷脸乍然一红:“……去看看棋公子……他的伤势还未大好……” “可真难为紫卿上心了。”辛歧从鼻翼里挤出丝冷笑,“他伤势未大好,难道我辛氏此番那么多族人,受的伤都好了?还有停在棺椁里的你祖母,也都还不如个棋公子?你整都腻在西厢房,一个未出闺的姑娘家,成何体统!” 辛歧声色俱厉,眸色不满,吓得香佩退得远远地,生怕祸头波及过来。辛夷更是垂着头,搅着衣角,半句都顶不回去。 “……爹……我只去半刻好不好……”辛夷好不容易逮着辛歧喘气,嗫嚅着回了句。 “你到底听进去我的话没?半刻?半半刻也不行!若是你执意要去,眼里就没我这个爹爹!”辛歧气不打一处来。 他实在想不通,那个姓江的子有哪点好,迷得他女儿晕头转向,向向都往他的地儿钻。 曾经那么聪明的乖女儿,碰上他就变糊涂了。眼里只瞧得他,什么也不管了,掉进坑里了还乐得欢喜。 辛歧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眼睁睁看着掌上明珠,被其他家的男子夺走,他这个当爹的,亏得缴械投降,实在是失败。 见得辛歧脸色愈黑,辛夷瘪了瘪嘴,愈发委屈了:“……爹……您别生气了……女儿不去行了罢……您消消气……” 辛歧眸色稍缓,朝后花苑一扬颌:“安贤侄方才与我了。关于族亲下葬,还有你祖母的后事,具体该如何料理。他要和你商量下。你既然回来了,就快去见他。别耽搁着。” “商量?爹爹是家主,爹爹拿主意就好。我们两个辈商量什么。”辛夷一愣,眨巴眨巴眼睛。 辛歧的语调忽的有些异样,眸色躲闪起来:“……那个……虽我是家主,但你是拿主意的,安贤侄又掌管族中钱财……你俩该拿个数,我最后定夺就好……快去罢。他在后花苑等你……” 辛夷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一时没动:“表哥真在后花苑等我?他什么时候,对除逛窑子外的其他事这么上心了?” 辛歧觉得老脸快装不住了。 他讪讪地清咳两声,不敢看辛夷,只顾板着脸摆手:“爹的话你还不信?快去罢,省得安贤侄等急了。” 辛歧赶人的意图太明显,辛夷拗不过,只得应了往后花苑来。 可当她看到翘着二郎腿,坐在游廊上嗑花生的窦安,顿时意识到是哪里不对劲了。 “哟。表妹来了。表哥我可是听你的吩咐,早早地就等着了。”窦安眼力劲尖,瞅着辛夷进苑,立马直身坐起来。 “什么叫听我的吩咐?”辛夷眉间一蹙,在游廊另一边坐下来。 “难道不是姑父,你从宫里回来后,要与我商量族中杂事,约我在后花苑等候?”窦安一边嗑花生,一边涎皮地笑。 辛夷脸一黑。居然被自家爹爹摆了道。 先给窦安,她辛夷约他相见。又给她,窦安要找她商量事。撺掇着两个人聚到后花苑,刚好凑一双。 这根本就是“女儿”不急“父亲”急。瞎撺掇牵红线。 “表妹,您老在宫里受了皇帝老儿的气?这脸黑得跟炭似的。要不您来点花生?”窦安见辛夷脸色不善,讨好地递上那罐花生。 辛夷白了他一眼,干脆捡了颗花生米,直接往他脑门上扔:“你呀,怎么除了逛窑子有点聪明劲,放其他事上就傻乎了?我约你相见能为了甚?为何不让香佩来给你传话?你就听着我爹的,稀里糊涂地被当枪使?” 花生米力道不大,窦安却是脑袋一抖,眸色由惊诧到明晰,渐渐回过味来了。 “爷我呢!怎么是姑父来你要约我,你忙着往棋公子那儿跑,哪有闲心来见我的!合着是姑父瞎操心!”窦安一拍脑门,笑得快断气了。 “什么叫我忙着往棋公子那跑?你这嘴巴愈发臭了。”辛夷没好气地夺下窦安的花生,搁到一边去了。 窦安笑得直抹眼泪,露出圈还沾着花生屑的大门牙:“罢了罢了,算爷我不慎,中了姑父大人的计。那生这就告退,表妹也该干嘛干嘛去?” “不用了。爹爹倒提醒了我,有些事确实该和你商量下。”辛夷按住窦安,“王俭撤兵,以后的打算。还有最要紧的,亡故族亲的下葬,包括祖母的。确实该与你合计下。择日不如撞日,现下顺便罢。省得我半路退回去,倒让爹爹脸上过不去。” 窦安抢过去花生罐子,塞了颗花生米,点头道:“也好。表妹如何打算?” 辛夷沉了口气,正色道:“头愈发热了。亡故的族亲们放在棺椁里,发丧不能再等了。好歹王俭撤兵,辛府喘了口气,先把下葬办妥了,修缮辛府清理损失都是后话。” “不错。”窦安也脸色一肃,“亡者为大。先把丧发了,再算其他。” “同时,也要联系在老家的族亲,将本家的情况告知。看看他们是否安好。愿意回来帮着修缮府邸的都随意,不愿意回的就呆在老家,周全为上。以上办妥后,便要重修族谱。”辛夷顿了顿,吁出口凉气。 “重修族谱?”窦安指尖的花生米一滞。 第三百七十一章 商王 “不错。分家。”辛夷无奈地摇摇头。 窦安将花生米扔进嘴里,腮帮子鼓动着:“可是上次因为高娥大嫂,已经闹过一次分家了。如今留下的都是心齐的。何必再闹分家?” “上次是因为大嫂闹,这次是不得已为之。”辛夷娓娓道来,“如今辛氏全族罢官,从官家沦为百姓。又经历这么一次生死大难,男丁凋零。若还是泱泱大族,连维持生计都困难。又何必死痼着纲常,把大家聚在一块,死要面子活饿死?还不如就此分家,各做各的营生去。亲情还是在,常走动,也不会有大差。” 窦安连连点头。虽然他混迹商道,对仕门纲常不屑一顾。但也知家族二字,在纲常中的分量。 一族人居一幢楼,方是传承百年,血脉不断。此谓之一姓传承,后世流芳。 如今分家二字,从辛夷口里主动出来,虽惊心动魄,却也着实开明,让窦安都佩服她的勇气。 “表妹,高,实在是高!”窦安砸吧着嘴,笑道,“一个仕门姐主动分家,长安官界怕是头一次听。表妹的名声恐又要臭了。” 辛夷白了窦安一眼,啐道:“你这嘴里就吐不出好话。本姑娘头顶两封休书,名声早就不好。如今辛氏没落,今非昔比,难道我还要供着祖宗规矩,让族人都跟着喝米汤么?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若外边有难听的话,我一个人的决定,一个人担便是。” 窦安朗声大笑起来,露出一圈大白牙:“这话得好。混该让私塾里的夫子都听听。分家就分家,我跟着表妹,横竖无异议。” 辛夷噙笑颔首:“最后半句话倒是中听了。我便和爹爹商量去,把消息通知到老家。我们这一支,只留本家,也就是爹爹一房,再加上你,以后便是长安辛氏。其余的等老家那边自己合计。这间大宅子也不用修了,我们自己在城东重置个的。你要得闲,帮我去牙人那边打听些。” “这好办。生我就是商道它祖宗,置房子还不是手到擒来。表妹就等我的好消息罢。”窦安嬉笑着抖落满膝的花生屑,起身就溜,却被辛夷叫住。 “表哥!” “表妹还有事?”窦安脚步一滞,扭了半个头过来,“族中杂事要紧的不就是这些么?其余你和姑父合计就成,我随你的意思!” “不是族中之事。是我个人问你。”辛夷紧盯向窦安,后者始终不正经地笑,看不出几分真几分假,辛夷眸色一闪。 “表哥,你当过乞丐么?” “乞丐?”窦安一个踉跄,花生罐差点颠出来,哭笑不得,“表妹,你东茬不接西茬的,突然问什么哩!” 男子嬉皮笑脸,好似听到个玩笑,没有丝毫异样,辛夷不死心地追问了句。 “四年前,你十九岁那年,是否在某处大户,当过一年奴仆?” 窦安的笑有瞬息僵硬—— 微不可查的瞬间。却被辛夷敏锐地捕捉到。 所以,在窦安迅速地要换上涎皮笑时,辛夷及时打断了他的话头:“不只是一年奴仆,还有本《生意世事初阶》,并那桃花树下的佳人。表哥,我的对与不对?” “……这都哪跟哪……”窦安嘿嘿笑着,挠着后脑勺,满脸不在意,唯独那眸子深处的一抹紧张,出卖了他的欲盖弥彰。 辛夷勾起抹古怪的笑意。 一向披着皮囊衣无缝的窦安,竟然也有这瞬息失误。关于一个情字,果然再高明的弈者,也会马失前蹄。 “表哥。我母家窦氏,乃是青蚨主之族,可谓是商道间的皇族。”辛夷了然三分,忽的转了话题,“大魏民间有些流言,关于青蚨主是如何选出来的。我以前也就当好玩的听听,如今倒被一激,反而全记起来了。” “……这个……也就是流言……窦家从没自己站出来过……都被书人瞎传的……”窦安打着哈哈,眸底的紧张愈浓。 “就算是流言,那就当个乐子。表哥听我。”辛夷眉梢一挑,一字一顿,“窦氏选青蚨主,不问血脉,不问嫡庶,全凭商道上的才能。族中后辈在十七岁那年,只要参选青蚨主,就会被打发出家族,身上只带一枚铜钱,十日衣食。外出历练三年,化名游历九州,直到弱冠,方能还归。” “而选拔,就是这三年。三年前踏出家门,一枚铜钱,十日衣食。三年后回家,能以一枚铜钱发家,赚得身家最巨者,成为下一代青蚨主。” “这三年间,他们只有化名,不再是窦家子弟。可能赔本沦为乞丐,也可能盆满锅满,一切都靠商道的能耐。哪怕饿死在外面,窦家也是不管。窦家只管三年后哪些人能回来,哪些人赚得最多。” “不愧是商道上的皇族。也不愧青蚨主传承百年,在商道上一句话比圣旨还管用。因为这才能还真是实打实的。一枚铜钱发家,三年赌上生死,斗手段,斗赋,斗脑子,回来的为王,回不来的白雪裹尸。不可不谓残酷,却也不可不谓,选王之选。” 辛夷一口气没喘,连珠炮似的完。她时刻盯着窦安的表情,见后者的唇角不自然地紧抿,她眸底的自信愈浓。 青蚨主的选王之选。她也只是从书人口中听,几分真,几分假,她不知道,下也没谁知道。 事关选王,族中机密,窦家从没自己明过。只是通过历代外出游历,参加选王的窦氏子弟,陆陆续续流传了些出来。因为太过叹为观止,故通过书人的口,一年传得比一年精彩。 然而,如今看窦安的反应,只怕八九不离十。 “表哥。我娘亲以一条命斩断我和窦家的羁绊,我今生无意和窦家有太多牵连。只是遇到一名女子,私心向为她问一句罢了。”辛夷启口,语调多了分哀然,“表哥,我只问你,那日商讨酒价,你到底有没有认出她?” 窦安涎皮的笑脸如同蝉蜕的外皮,迅速地凋零褪去,瞳孔瞬间收缩,不过是眨眼间,他整个脸都被一层蚀骨的凉薄笼罩。 昔日只会逛窑子,莺莺燕燕的男子,忽的就放佛变了个人。 “我以为你会问其他的。比如情余几分。没想到你只问这么句。”良久,窦安应道,声音低沉而沙哑。 他低着头,微微伛着背,眸底夜色翻涌,眉间的沧桑如霜,泅着分辗转倦怠,指尖的花生米窸窸窣窣落了一地。 “没有问其他的必要了。她最后这么,我也是这么认为,问其他的都没有意义了。我只是私心,想问你这么一句。”辛夷无声地叹了口气。 “世间无奈,命若琴弦。求不得长相思,只问君,可否长相忆。” 第三百七十二章 发丧 窦安眸色一沉,眉间风霜起,他低垂着头,没有话,墨发垂下来遮盖了他的面容,瞧不出他到底是如何神情。 “罢了。我不该问的。”辛夷凉凉地吐出一口气,便欲起身,却听窦安兀地一句—— “物是人非,错过的,便早已过了。我是窦安,不是阿安。” 物是人非,如鱼饮水,多少薄情别离,当年一别便别了一生。 没有谁对错。也不必有答案了。 辛夷默然点头,压下心底的翻涌,便拂裙离去,临到门口又忽的顿住,幽幽地问了句:“当年青蚨主选拔,三年荣归故里。表哥最后,是赢还是输?” 窦安唇角一翘:“表妹变着法试我,是不是青蚨主?” “外面的传言,青蚨主是窦曦堂舅。但我总觉得,表哥更像这个位子上的人。”辛夷问出了压箱底的疑惑。 从窦安出那句“钱,是最不长眼的”,到之后他言行举止,辛夷便直觉,窦安不是普通的窦家子弟。 再由静娴的事,得知他参加过青蚨主选拔,辛夷有了大胆的推测:这烟花巷的皮囊之下,是号令商道的王权。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窦安抬眸,看向辛夷的背影,一笑,“窦晚姑姑以一条命斩断你与窦家的羁绊。你自己也并不关心商贾的事罢。如今借住在辛府的,不过是你一个不学无术沾花惹草的表哥罢了。” 辛夷也笑了。很干净的笑意,将她眸底最后的一缕夜色驱散:“不学无术,沾花惹草。就这八个字最中听。” 旋即是苑子门吱呀关上。那抹倩影已消失在尽头。 窦安愣了半晌,蓦地大笑起来,毫无掩饰的爽朗笑声,传遍半个辛府,惊得檐下麻雀乱扑棱。 这九州棋局诡谲,这算计人心叵测,然而又有多少真情,世间赤子心肠,能够可爱至斯,温暖至斯。 如冰冷长夜一点萤火,就足以点亮整片黑暗。 儿一比一热了。长安曲江池莲荷绽放,接无穷碧。 因为皇帝的突然回京,王俭撤兵。辛府劫后余生,炊烟重新从府里升起。 加之陇西李的公然弹劾,还有莫名其妙背上滋扰边患的黑锅,王家的气焰硬生生被压缩了两寸。 据王俭曾经仰到际的头都低了半分。朝堂上五姓一团和气,长安城得了暂时的太平。 而风波中心的辛府,也成了长安城的红角儿。 作为一个王俭的刀杀到半截了还能把它逼得缩回去的家族,辛府风吹草动,哪怕看门狗生崽,都成了茶余饭后最热的谈资。 先是棋公子英雄救美,惊动地地一吻,直接将二人的心思搬到了台面上,媒婆们俱俱摩拳擦掌。 好在如今二人都是平民,门当户对。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也无甚不妥。死痼礼法的老夫子们声讨了阵,倾慕江离容颜的姑娘们嚎了阵,也就成了长安城公开的秘密。 再是辛府六姑娘辛夷分家。只留辛歧一房,独自立谱一脉,称长安辛氏,后辛歧在城东置了宅子,将长安辛氏搬了过去。 这乔迁之喜,宴请乡邻不必细。热闹了两,紧接着就是全府发丧,在前时冲*突中亡故的辛氏族人,包括辛周氏,统一发丧。 几十口棺木浩浩荡荡地从辛府出来,白灵幡绵延如龙,棺椁停至罔极寺,待高僧作法七后,再入土为安。 而这日,便是辛府棺椁停入罔极寺的第三,夜色笼罩,蝈蝈在佛陀耳窝子里窜。 宝殿中几十口棺木黑压压地并排着,地上铺乐白日作法后烧的香灰,寸厚的一层,白灵幡轻拂,混杂着泪水的咸味与池塘里的荷香。 辛歧坐在当头一个棺椁前的蒲团上,脸如金纸,双眼浑浊,棺里是辛周氏,棺盖冰冷地泛着烛光。 “爹。你先去歇罢。我来守夜。”辛夷上前去,将一件毛毡披风给辛歧披上,“七法事,魂归为安。这还有四,每晚这么守着,爹你总自己无妨,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 “无妨。我也就最后这四能再看看你祖母了。” 辛歧鼻翼抽动了下,似乎是想哭,却没有泪水流下来,泪水早已流干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辛府经此一难,还能留得血脉在,已是万幸。王家的债一定得讨,但爹您得先保重好身子。”辛夷俯下身去握住辛歧的手,“还有女儿在。” 还有女儿在。简单的一句话,让辛歧的眼眶又红了几分。 “对呐,已是万幸了。不然,只怕那日就得灭族。然而我还是私心以为,为什么偏偏就是你祖母。那么多族人去了,不多一个不少一个,为什么偏偏是你祖母……” 辛歧碎碎念念,目光逐渐没了焦距,一缕白发从他鬓边溜出,在晚风中打颤。 听着有些自私的话,却是世间情重不可堪,血亲二字,从血脉里不可分的羁绊,偏生是蛮不讲理。 辛夷咽下喉咙的酸意,竭力宽慰地笑笑:“爹。祖母去的很安详。她的神色很平静,想来也没有遗憾。逝者已矣,爹你还有女儿,还有一个家。” 辛歧的嘴巴瘪了瘪,泪水忽的就下来了—— 哆嗦着唇,浑浊的泪水沿着脸上的皱纹汇成了溪。 像个孩子。没有任何掩饰,哭得有些难看的孩子。 辛夷也眼角发烫,可她费劲地吞咽喉咙,没有哭,尤其是如今,看着辛歧哭,她更不允许自己哭。 时候是她哭。老了是爹爹哭。她一岁岁长大,爹爹倒是一年年变。 辛夷深吸一口气,绽放出安慰的浅笑:“爹。你还有我们。” 有女儿,有手足,有家。 辛歧颤抖着扭过头来,看着辛夷,噙泪而笑:“当年为隐瞒你的身世,我不得不对你冷眼相待,还怕你这一生都要怨我了。如今你又这些话,你让我这个当爹的,老脸往那儿放。想想过去,辛苦你了。” “是,过去或许怨。但如今,才懂爹爹的苦心。为保亲生女儿一生平安,不惜让她恨你怨你。”辛夷的声音也有些发颤,“爹,你比我更辛苦。” 辛歧不出话来了。他轻轻拍着辛夷的手,又是流泪又是笑。 他忽的觉得,什么都值了。 作为一个父亲,什么都值了。 “夜深了。纵然是夏季,也有些生凉。爹你快歇去罢,女儿帮你守灵。你若是不放心,凌晨唤窦安来替我便是。”辛夷咽下鼻尖的酸意,扶辛歧起来。 辛歧依言回了寺院厢房歇息,许是劳神伤心太累,不到片刻,厢房就传来了轻鼾。 宝殿内就剩下了辛夷一个人。独对几十口棺木,烛影鬼夜。 辛夷拢了拢薄衫,忽听得殿门呼啦啦晃,一股凉风穿堂而过,吹得人心一慌。 平日茶馆里的书听得不少,狐狸精猫儿妖也是门通,辛夷乍然之下,也是汗毛倒立,惊得一喝:“谁!” 第三百七十三章 盟誓 “……这位姑娘……生乃狐狸妖,打夜而过……见姑娘貌美如花,可否求一夜红袖添香……”清冷的男声飘忽进来。 然而辛夷却是噗嗤一笑。 飘来的沉香再熟悉不过。连同那刻意掐细的语调,都是魂牵梦绕的那个人。 “切!只听狐狸化女妖美艳,没听过有变男的!”辛夷低啐了口,耳畔浮起抹红晕。 一柄灯柄从背后伸了过来,轻柔地挑起辛夷的下颌。低沉的男声,带了两分魅惑的沙哑,沉沉流淌开来。 “……狐狸也分雌雄,姻缘也合阴阳……生见姑娘独坐长夜,是否春闺衾冷……生携丹心而来,姑娘何故拒我千里……” 春闺衾冷,红袖添香。暧昧的话好似戏子入梦,空气里多了分灼热。 “呸呸!公子从哪儿学了这些轻薄的话。你若再胡,紫卿可要翻脸了!”辛夷佯怒,拂去灯柄,起身转过头。 果不其然。江离提着曲柄灯笼,素衫芒履,长身玉立于身后,噙笑看着她。 “不好么?本公子可是特意去茶馆,听了三西厢聊斋的。”江离笑得无尘,话却像个市井无赖,耍嘴皮勾姑娘的无赖。 辛夷心下好笑,却又要板着脸,竭力装出训他的正经:“公子真是糊涂。紫卿还在这守灵,堂上亡者为大。你却在堂下嬉笑,好没规矩来。” 江离也佯装发愁地一蹙眉:“是不太敬亡人。那卿卿和我,出去‘没规矩’如何?” “话愈发皮了。”辛夷再也绷不住,掩唇而笑,“公子的伤都大好了?还能去听书了。” 江离张开双臂,示意辛夷:“早就大好了。要不卿卿自己验验?” 原来窦安在城东置好新宅后,辛歧就把自家迁了过去。借住养伤的江离在凤仙医治下,伤好了七七八八,也就搬回了自己地儿。 离别前自然和辛夷一番情深义重,瞧得辛歧连着几日脸都是黑的。 “验什么验。都有精神耍嘴皮子,不好也得好了。”辛夷一笑,眸底春水涟漪,“紫卿可不与公子出去。紫卿还要按规矩守灵,不能离开的。” 江离眉梢一挑,先向上首的辛周氏棺椁作了个揖,方道:“就出去半个时辰。我让钟昧把窦安从被窝里撬起来替你。” 旋即,也不待辛夷回答,江离使了个眼色,钟昧一道黑影就往厢房去了,随之而来便是窦安的鬼哭狼嚎。 辛夷哭笑不得。却也只得跟着江离出了寺,往后山夜游赏月去。 罔极寺后山乃是个丘,山势不高,青石板的径蜿蜒,山顶有一口井,乃是寺院中人日常取水的地方。 正值明月朗朗,别枝惊雀,微醺的晚风吹得人发懒,纺织娘在草丛中絮语,林深处有点点荧惑,四下静谧,唯听见江离和辛夷二人的鞋履声。 江离在前方走着,提着灯笼,半步开外,辛夷乖乖地踩着他的脚步,一时低头不语,于是江离首先打破了沉默。 “宅子的杂事都办妥了么?”江离轻声启口,“城东新置的房子住得可惯?若还需要什么,你告我一声,我让钟昧给你送去。” 辛夷唇角一弯:“都办妥了。新宅子两进两出,虽比不得以前的大宅子,但一家住在一起,反而亲近了。也不缺甚,乡邻们互相照顾,不劳烦公子了。” 江离点点头,续道:“辛氏全族罢官,往后打算怎么办?若你愿意,衣事我都可送来。本公子不愿看你为生计操心。” “公子这是让我辛氏吃白食呐。”辛夷噗嗤一笑,眉眼婉婉,“爹爹打算去谋个幕僚做。虽不算正式的大魏官吏,但有些俸禄,也能支撑一家子。其余的姨娘能做针线的做针线,能打络子的打络子,帮邻里闺中做做活计,也能帮衬些。好歹是分了家,总开支不会太大,我和爹爹省省也就过去了。” 江离眉间轻蹙,叹了口气:“长安米贵,不是容易的。缺什么给我,我只愿你别亏待自己。该吃肉的吃肉,该置衣的置衣,万不能拿身子省。” “知道。”辛夷从碎米牙中咬出两个字,一低头,微红的笑意荡开。 她和江离就这么着家常话。很普通,很寻常,却让她满心欢喜,欢喜得都喘不过气来。 碎碎念念,柴米油盐。从住处到生计,从关心到叮咛,没有好听的话动人的词,却是俗世烟火,更见情深意长。 不多时,二人就走到山顶,一轮明月恍若挂在头顶,脚下是清辉笼罩的长安城,万家灯火。 “卿卿呐。”江离长身玉立于山头,眸底的月光都噙着温柔的笑,“王家一劫,辛府大难不亡。过去的都过去了,勿再伤悲。往后的日子还长,还要好好过。你和长安辛氏,你和我,都还要慢慢走下去。” 辛夷的笑意愈发嫣红,月光在她眸底漾开如水:“我和家族,自然是要绵延。但我和公子,又该走到哪里?” 一句话带了俏皮。连带着女子觑眼瞧男子,更显脉脉温软娟媚,让江离的眸色乍然一深。 “你看,卿卿。”江离伸出手中的曲柄灯笼,指向了脚下的长安灯火,绝美的笑意让明月失色,化尽了世间所有的温柔。 “我要和卿卿,走到长安城尽头。” “城亦有尽。然后呢?”辛夷挑眉一问,眸底秋水起。 “出了长安,再和你,走到九州尽头。” “国土亦有尽。然后呢?” “携君历遍九州,还要和卿卿,走到此生尽头。” “命都到头了。然后呢?” 江离唇角一勾。他走上前来,伸出一根莹指,点在了辛夷心窝,又反过来点在自己心窝—— “然后,我去到你那儿,你来到我这儿。” 以我一颗心,换你一颗心。你的心来我这儿,我的心去你那儿。 最后的最后,尽头的尽头,一世白首。 辛夷忽的眼眶滚烫。眼前江离眸底的笑意,好似星光璀璨,缱绻都融化,让人只看一眼,就会陷进这温柔牢笼。 情若成牢,无怨无悔。 “公子。”辛夷红着眼看向江离,拉着他跪下,面向头顶明月,噙泪而笑,“大魏女子有拜月之俗(注1)。卿卿,今愿与公子期。” “期什么?”江离笑了,眸底亦有水光。 “期此生尽头,白发之时,你我欢好如初。”辛夷一字一顿,眉间春水绵绵。 与君期此生,尽头之日双鬓白,红颜老,欢好仍如少年时,拼尽一生,一生一人。 江离眸色愈深。他点点头,然后看向头顶明月,和辛夷同时举手言誓,表情温软又坚毅。 “我江离,今与卿卿月下盟誓:与君期,此生尽头,欢好如初。若非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绝无悔改,不离不弃。” 旋即,两人对月而拜。民间俗气的闺礼,竟被二人行得郑重又郑重,直到礼毕,江离拉辛夷起来,细心地为她拂去裙上的尘土。 注释 1拜月:拜月之俗,多是中秋。此处行文需要,不细考。唐代“女子拜月”风俗颇为流行,不论是宫廷还是民间,女性在八月十五晚上都不忘拜月。大历十才子”之一,李端的《拜新月》一诗,所描写的便是唐代女性拜月的情形:开帘见新月,便即下阶拜。细语人不闻,北风吹裙带。有法是“男不拜月,女不祭灶”,而实际上,这个规则并非“全国通用”的,在有的地区拜月并不限制男性,或者还可以男女同拜,根据明嘉靖时期的《固始县志》的记载,可以看出,当地“男女望月罗拜,已而欢饮。”不细考。(来源:60个人图书馆) 第三百七十四章 情绵 “公子。”辛夷看着江离的脑门,方才男子的话还余音未歇,她心头一热,泪珠忽忽就滚了下来。 “哭什么。”江离直起身,看着辛夷梨花带雨,眸色一沉,忽的就低头凑了过去。 一个个轻柔的吻,吻去了点点泪珠。 男子灼烫而柔软的唇瓣轻触脸颊,瀚海般的男子气息,携眷着清雅的沉香,将辛夷密不透风的包围,这一个温柔牢笼,逃不掉,也不想逃。 泪珠被一颗颗吻去,空气温度也一寸寸上升,近在咫尺的江离的气息拂过辛夷的脸,有些乱,有些烫。 “我的傻卿卿。”江离从喉咙里低吟一声,嗓音沙哑得不像样,撩得人心发痒。 他伸出双臂,将辛夷环笼在怀里,软玉温香,情深如海,二人隔着薄薄夏衫的躯体,好似融化交织,一股异样的触动敲得心口跳快。 咚咚咚。他听见她的心跳。她也感受到他的心跳。 男子细密的吻开始不满足,沿着女子的脸搜寻,那蔷薇花微绽的唇,辛夷有些慌,下意识地想躲闪,却被江离锢住腰际的手一个用力,温柔而又不容逃脱地将她圈在怀里。 那个吻终于到达蔷薇花瓣。先是沉醉地安抚了略有僵硬的轮廓,旋即灵蛇般的舌尖,就叩开了女子的贝齿。 两条润泽而灵巧的鱼儿交缠在一起。嬉戏,纠缠,进退,绵绵,连同二人俱有些乱的呼吸,将咫尺间的空气搅动成粘稠的糖浆。 月色悄寂,林深处荧惑无言。夜色滚烫,暧*昧逃脱不得。 直到辛夷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了,她指尖轻轻一推男子胸膛,婉婉喃喃:“公子……” 感受到鱼儿的拒绝,江离的眸底恢复了清明,他微微抬头,哑着嗓子低问:“怎么了……” “……奴还要回去守灵呐……山下停着族人的棺椁,亡魂尚未入土……你我如今这般,多有不妥……”辛夷咬着下唇,嫣红的眼眸几欲滴下水来。 江离一愣,正色一念,也觉得话在理,便微微松开辛夷,为她拂好鬓边溜出的青丝,笑道:“……那好……本公子等……” “……等什么……”辛夷低啐,眉间都是春水波光,尚未退去。 “……等……洞房花烛夜……”江离忽的低头,咬住辛夷耳朵,沙哑的嗓音,温热的气息,喷在辛夷耳坠上。 辛夷浑身一颤,脚又软了两分,心里却是刹那涌上欢喜,欢喜得不可自持:“……又使嘴皮……” 江离眉梢一挑,放佛女子的回答不尽人意,他惩罚似的轻轻咬了口女子耳坠:“……那卿卿愿不愿……,愿不愿……快……” 佯装胁迫的话,还有耳坠传来的温柔一痛。辛夷脸上的烧红直接从耳坠蔓到了脖颈。 “……愿愿愿……”辛夷手抓着江离胸膛,头都快低到胸前了,她若是此刻不靠着江离,只怕脚软得都站不稳了。 江离勾唇一笑。这才满意地抬头,他看了看色,又瞧瞧辛夷像猫样地靠着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笑意多了分揶揄。 “……好……我们回寺里……走回去?” 辛夷立马急了。发软的双腿根本挪不开步子,江离这是故意拿她玩笑,不是女儿家都像他这般脸皮厚的。 “……公子取笑卿卿……哼……”辛夷佯装使性儿,鼻翼里挤出丝娟媚的不满,微嘟的唇像个孩子。 江离眸色一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他蓦地低下头,又是一个吻,啄在女子的嘟唇上。 “……公子……了亡人为大,不妥不妥……你还……”辛夷佯怒,可狡猾的吻动作太快,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攫取了香泽。 “……好好好……我们回寺……”江离半忍着笑,半认真地哄,眼光一瞥辛夷的腿,忽的俯下身子。 辛夷一声惊呼。江离将她横腰抱起。 短暂的光云影倒转,辛夷发觉自己,就脚不沾地的偎在了男子怀里。 “……估计卿卿是走不了了……”江离打趣的笑愈浓,感到辛夷的手捶在他胸口,他立马敛笑,勉强正色道,“……那本公子就抱卿卿回去……走咯……” 两抹人影互相依偎,走在夏夜的山路上,蟾宫清辉千里,长安城灯火似银汉,远远地,还能听见山道上的对话。 “……公子……就这么回去……让寺里的人,还有窦安那乌鸦嘴……被他们看见了如何是好……” “……没事……临到寺门再放卿卿下来……本公子先过过瘾……” “什么叫过过瘾……公子这张嘴,和窦安一般臭了……” “……过过洞房花烛的瘾……” “……胡……这又打哪儿扯上花烛夜了……” “……浅尝辄止,来日方长……我和卿卿的洞房花烛夜,当然还要做更多事……” 旋即,就是女子娇羞的嗔怪声,还有男子温柔的笑声,惊动了一城的相思,半生的情长。 夜悄寂,月儿圆,人儿依偎两相好,劝君轩车当来早,当来早。 和十二年的初夏。长安辛氏的七法事毕。族中几十余亡人,连同辛周氏,从罔极寺发丧,葬入辛氏祖坟,入土为安。 白灵幡绵延如龙,丧礼摧断心肠,当头抱着灵牌的辛歧哭得像个孩,扶棺的辛夷也是肠断欲绝,非得要香佩扶着,才能堪堪走路。 一番白事不用细。待诸礼毕,辛夷扶着辛歧前脚回屋,后脚就被携圣旨的大太监郑忠给惊住了。 旨曰:帝召辛夷。辛夷连丧服都还没来得及换,就被郑忠给带去了大明宫。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不到半刻,人至麟德殿,辛夷三跪九拜,丧服上的香灰还簌簌往下掉。 “平身。”皇帝李赫高坐上首,不辨喜怒地道。 “谢皇上。”辛夷起身,看向殿前的两个人,从鼻翼里挤出丝冷笑,“王大人,郑大姑娘,许久不见,二位风采依旧。” 不动声色的话带了挖苦。 谁都知最近王家受了气,王俭的头都低了,风采依旧的话,乃是变着法的今不如昔。 王俭脸色微变,却首先瞥了眼皇帝,后向郑斯璎使了个眼色,自己并没站出来。 “辛姑娘,得罪。就算是圣意紧急召见,这一身丧服,叫什么事?此乃堂堂子大内,可不是辛氏荒郊野外的祖坟。”郑斯璎上前来,对辛夷笑得璨烂。 辛夷眸色一冷:“郑大姑娘,你便去问问全长安,人人都是瞧得清的。本姑娘方才为族亲发丧,回府半口气也没歇,就接到了圣旨。圣意传召,不敢不遵。难道,你让本姑娘先不慌不忙地换衣衫,梳洗打扮番,让皇上在宫中等候么?一边是礼法,一边是君臣,郑大姑娘是昏了头罢。” 最后一句话怼得直白。 郑斯璎唇角一哆嗦,却是怼不回去。辛夷把这身丧服盖上了君臣的大帽子,她还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毕竟三纲五常,君君臣臣为大,尤其还当着李赫面,人家的老巢里,确实是昏了头。 第三百七十五章 绊子 可只是转瞬,郑斯璎咽下口气,笑意迅速地恢复如昔:“辛姑娘这利嘴儿愈发厉害了。就不知棋公子是不是被这嘴儿迷上。辛府前光化日的一吻,还有罔极寺夜里,不顾守灵相携外出。辛姑娘这枉顾礼法,可真是淫*荡到猖狂。” 辛夷心里咯噔一下。算是明白这召见的缘由了。 郑斯璎和王俭一丘之貉,给她使下了绊子。起因便是那日辛王变故,江离英雄救美的一吻,连带着罔极寺里的后山夜游,被栽上了“淫”字的罪名。 皇帝突然回京,第一个召见的就是辛夷。脑子不傻的人,都能猜出辛夷和酒价边患的异动有些联系,何况是莫名其妙背了黑锅,半路坏了好事的王俭。 即便辛夷不是捣鬼的,也逃不了干系。王俭敏锐地嗅出这点,却又苦于王家才吃了亏,自己不好太出风头,磨亮了的剑都得先掖着。 于是怂恿郑斯璎以闺中妇德的名头,揪着辛夷半点不是就告了御状,“淫”字一大罪,也能让辛夷断胳膊少腿。 “斯璎丫头得不错。请皇上明鉴!”王俭的声音适时响起,义正言辞,“三纲五常,仁义礼智信。这光化日之下行‘淫*荡’之举,实在是不将我大魏礼法放在眼里!请皇上严惩辛夷,以正民风,以卫祖宗规矩!” 皇帝李赫瞥了辛夷一眼,见后者只是静静听着,有些诧异,缓缓开口:“可辛夷如今只是平民,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行为逾矩点,也不至于此。” “‘淫’字大罪,请皇上切勿姑息!”郑斯璎忽的敛裙跪下,义愤填膺,“就算辛夷如今只是平民,但身为大魏子民,也该遵守纲常道义。若是下百姓都若这般,拿礼不下庶民当借口,大魏岂不礼崩乐坏,蒙昧混沌?严惩辛夷,也是以儆效尤,为大魏闺中树立典范!” “请皇上严惩辛夷!”王俭也跪下来,“严惩”两个字如从齿缝里蹦出。 殿内正气冲起,若是不明真相的人,还会觉得这一幕振奋人心,热泪滚滚来。 李赫揉了揉太阳穴,先让王俭和郑斯璎平身,再看向辛夷:“辛夷,你如何?” 辛夷扬起下颌,不卑不亢地一福:“皇上容禀。阴阳和合,男*欢女*爱,乃是世间常理。若是连君子好逑都不许,那大魏百姓都该断了种。奴和棋公子门当户对,情投意合,就算举动出格了点,也不至于惊动皇上,来个御状严惩罢。” 辛夷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瞥了郑斯璎眼,冷笑道:“百姓区区事,还要惊动皇上,真不知有些人,是觉得皇上太闲,还是自己担负国诫,太过看得起自己。” 最后半句话太过明显的讽刺。 郑斯璎乍然青了脸,凤目如剑般瞪了过来:“辛姑娘,本姑娘乃是郑家大姑娘,又是王家义女。身份尊贵,犹如鸾,自当为闺中典范,行劝诫闺德之职。辛姑娘一介平民,自然是不会懂的。” 郑斯璎得理所当然,辛夷瞥了眼有些不快的李赫,心下好笑。 什么自当为典范,行劝诫之职,白了,就是太拿自己当回事。如同张三家的母黄狗发*情,还要走上前去训诫番:当众犯*淫,不识礼数! 就算顶着郑王两姓,她有这个底气。可皇帝还在前头,母仪下的皇后,龙女贵胄的公主,又都该往哪儿放。 王俭毕竟老辣,觉察出郑斯璎话的不妥,及时补疤道:“皇上,维护闺训,诸女之职。纲常不正,国必大乱。斯璎自请为前驱,也是为大魏尽心,为皇上分忧。” 训斥母黄狗发*情,顿时被拉高到为国为皇的高度。 虽然荒唐,却是顶大帽子,如何都驳不得。 李赫只得把拉下的脸又提起来,勉强笑道:“王爱卿得有理。辛夷,事到如今,你还有话?” 辛夷狠狠地刮了王俭半眼,转向李赫,冷声道:“皇上,民女承认举动有些失格,也就不劳烦王大人和郑姑娘,愿自请惩戒。民女请皇上旨,禁足三日,抄写女训女戒。” “就这么轻?岂能姑息!”郑斯璎首先尖着嗓子叫出来。 “皇上万不能允!非得处斩!”王俭也如红脖子的公鸡吼出来。 大殿内正乱做一团。鸡飞狗跳,牛鬼蛇神。 忽听得殿外太监的惊呼“郑大人您不能进去——”,旋即殿门被踹开,郑诲闯过一堆侍卫走了进来。 “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郑诲当先拜倒,“臣擅自闯殿,自知罪孽深重。待会儿将自请罪。不过现下,臣也有几句话。” 王俭和郑斯璎对视一眼,脸色有些不善。 辛夷倒是松了口气。郑诲就算不向着她,也绝没必要背着她。 皇帝李赫却是屏退要来拉郑诲下去的宫侍,眸底有分不满:“郑爱卿,你的禀报若是不中听,这擅自闯殿之罪,朕待会儿可不会轻饶。” “皇上容禀。”郑诲看向辛夷,对她点点头,续道,“男*欢女*爱,人之常情。何况辛姑娘和棋公子俱当适龄,平民门当户对,虽有过失,却无大罪。” 李赫眉梢一挑:“哦?郑大人这是为辛夷话来了。” “不错。臣身为五姓七望之家主,也该有国诫之职。”郑诲学着郑斯璎的口气,冷冷地盯向王俭,“听闻辛姑娘和棋公子出挑之举后,臣已经私下训诫过他俩,他二人也都领了罪,结为两姓之好前,下不为例。本该尘埃落定,又怎会闹到御前,只怕是有心人为之,故意揪着不放。” “郑大人什么意思?”王俭蹭一下黑了脸,瞪眼道,“郑大人可真够闲的,还得留只眼,瞧着平民家两娃娃。还私下训诫过,热心过了头罢。只怕尔为辛夷开脱,随口胡诌得了。” 李赫觉得有些头痛。他也不明白,郑诲站出来的理由。 在他印象里,郑家和辛氏没有太大牵连,充其量江离算郑诲棋友,也不值得郑诲怼上王俭。 “郑爱卿先平身罢。”李赫虚手一扶,目光在辛夷和郑诲间打转,“爱卿继续。” 郑诲站起来,毫不示弱地朝王俭瞪回去,揖手道:“回皇上。辛姑娘和棋公子,正当芳龄,之子于归,老臣也是欢喜这对璧人。来人!” 郑诲一声喝令,有殿外的郑家厮进来,垂首道:“老爷吩咐。” “去年秋老夫猎了对上好的大雁,做成了酱腌肉,放在地窖里存着。就送这对大雁给那俩娃娃,一只送去辛夷,一只送给江离。”郑诲捋着胡须,有些得意。 郑家厮应了去了。大殿内几人的表情却有些古怪。 现在是初夏,能吃到去秋腌渍的雁肉,不是豪门大户没有这种手笔。郑诲其一是炫耀家底。 而雍雍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大雁为男女之好。郑诲送辛夷和江离对雁,其二是默许俩人情谊—— 以五姓七望的郑为后台,支持辛夷和江离的姻缘。 第三百七十六章 挑衅 大殿内陷入了暂时的寂静。连事主的辛夷都有些没缓过神来,这郑诲送的大礼。 郑诲上前来,凑近辛夷,压低了语调,笑道:“丫头,罔极寺中一扶之恩,老夫算是还了。” 辛夷恍然大悟。 建熙公主从罔极寺发丧之时,长安权贵前往凭吊。郑诲被王俭和郑斯璎一激,差点众目睽睽下绊倒,是辛夷暗中扶他一把,才不至于丢人脸面。 没想到当时一扶,竟换来今日支持良缘的大恩。 辛夷心头一热,眸底氲起由衷的感激,敛裙一福:“多谢大人。微末之举,能得大人如此相报,民女拜谢。” “丫头客气了。”郑诲虚手一扶,“你只道是微末之举,却不知棋局之中,人情凉薄,连老夫的亲女儿都背了心,还有多少人愿扶他人一把。‘扶人’之恩,不亚于‘救人一命’。” “扶人”之恩。扶的不仅是一个绊倒,而是一份人心。“扶”,则是救,可救脸面,大可救命。 意味深长的话,带了凉凉的沧桑,令辛夷心底对郑诲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二人谈笑甚欢的一幕,落入郑斯璎眸底,却是太过刺眼了,她冷笑道:“辛姑娘好大的面子。一介平民的姻缘,竟惊动了五姓七望。辛姑娘还是悠着点好,风大折了腰,别蹭鼻子上脸。” 辛夷唇角一勾。她走近郑斯璎,状似亲昵地凑脸过去:“郑大姑娘好生瞧瞧民女这脸,有蹭鼻子上去?还是某人瞧不得我和郑家走近,自己搬石头砸了脚?” “你使了什么手段,竟让我爹帮你话。”郑斯璎的齿关咬得咯咯响,眸底的寒光几乎凝为实质。 辛夷却是嫣然一笑,答得温软:“郑大姑娘这话得,姑娘的爹不是王大人么,何时成了郑大人?” “你!”郑斯璎一噎,面皮涨得铁青,却又偏偏刺到痛处,怼不回去半句。 “民女提醒郑大姑娘一句。”辛夷俯身一福,眸子噙火,“什么爹的,是郑大姑娘自己先不要,就别看不惯旁人。” 一番话语调轻柔,却是寒意料峭,深处的讽刺如剑般,突突地往郑斯璎心头扎。 郑斯璎蹬蹬蹬后退几步,脸色乍然煞白,目光在郑诲和辛夷之间打转,又是哀然又是不甘。 “心。”王俭猛地扶住郑斯璎,略带不满地耳语,“尔这是怎么了?被辛夷几句话,就激得失了魂。平日见你聪慧,怎今如此不中用。” 郑斯璎唬得一抖,缓过神来,连忙屈膝求饶,膝盖撞在金砖地面上,一声刺耳的钝响:“义父恕罪,是斯璎糊涂。” 几人明枪暗箭,一来一去,皇帝李赫有些不耐烦了,摆摆手道:“此事作罢。既然郑爱卿已经提点过辛夷二人,那朕就不多言了。闺中之德,虽然重要,但也别越俎代庖,误了正事儿好。朕还有堆折子看,二位大人还有公务处理。都跪安罢。” 皇帝下了逐客令,立马有太监迎上来,殿门轰然打开,初夏的日光明晃晃地照进来。 辛夷向郑诲道了别,当先离殿而去,身后的王俭和郑斯璎是何表情,她看也懒得看一眼。 然而她方才跨出殿,就被立在汉白玉龙阶下的身影唬了跳:“公子?你怎么在这儿?” 那身影不是旁的,正是江离。 他长身玉立在殿前,素衫无尘,笑意温好,日光勾勒出他的剪影,好似云端飘然而来的鸥鹭,就算落在金碧辉煌的大明宫,也丝毫不沾繁华烟火气儿。 “是郑大人携我而来,让本公子在殿外等你。送你回辛府。”江离笑道。 “送我回辛府?本姑娘又不是不识路,途中又不是龙潭虎穴,何必劳烦公子,大老远跑一趟。”辛夷走下龙阶,迟疑道。 “怎么?卿卿不想见我么?”江离眉梢一挑,佯装不满。 “倒不是不想见公子。只是不明白郑大人大费周章的理由。”辛夷左思右想,愈发不解,却恰听到郑诲的声音从后传来—— “好戏就要唱到头,唱得个风风光光,满城皆知。” 郑诲刚好从殿内出来,他走上前来,目光在辛夷和江离之间一转,带了两分揶揄:“只怕老夫方才的话,很快就传遍长安城了。你二人的心思,藏也藏不住了。老夫的轿子在前面走,你俩人在后面走,就这么穿过长安城,让王家儿们,让那些长舌妇,让全下的人都瞧瞧。” 言毕,也不管辛夷和江离同没同意,郑诲就朗声大笑着,上了郑家的软轿,远远还听得他在轿子里哼曲儿。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钿。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 “这郑大人有些意思。”江离一笑,看向辛夷,伸出了一只手,“来,卿卿。” 辛夷咬了咬唇瓣,红晕顿时从两靥烧到了脖颈。 郑诲是把方才殿内的“支持”做足。送了对雁不,还让他二人当众“放肆”。 郑家的轿子在前方“开路”,任辛夷和江离卿卿我我,当着整个长安城的面,宣告之子于归,姻缘红线牵。 在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的大魏,这岂止是“放肆”,简直是“挑衅”,而且是明目张胆的“我就是铜豌豆油盐不进,任尔等奈何”。 “还是五姓七望的家主,怎馊主意这么多。”辛夷又羞又喜,只得佯装怨了郑诲,手却是乖乖的握住了江离。 第三百七十七章 暑热 然而这一幕,却是瞧得郑斯璎瞳仁剧痛。 她独自伫立在宫门口,看着郑诲轿子远去,还有轿子后相携的两抹人影,眉间的寒气几乎凝为实质。 “……姑娘……您都瞧了好会了……这头愈发毒了……”侍立在旁的丫鬟惴惴不安。 郑斯璎动了动唇瓣,却没挤出半句话。她只觉一股热流堵在心口,塞得她心慌,一口气都喘不顺畅。 临近正午,日光愈毒,殿前一望无际的汉白玉广场没有丝毫庇荫,日光像融化的金水般淌下来,但凡看一眼,都觉晃得眼痛。 “……姑娘,您脸色有些不大好……心中暑热了……轿子就在那儿,咱们上轿回去罢……”丫鬟看了眼头,额角已渗出了热汗。 郑斯璎忽的迈步的。没有走向轿子,而是顺着辛夷和江离的足迹,直楞楞往宫门走去。 “姑娘!这热的,请姑娘上轿!姑娘等等奴婢!”丫鬟忙不迭追上去,连同着顶轿子在后面追。 郑斯璎却像中了魔怔似的,脚步带风地往宫门去,眼神木着,脖子僵着,浑然不听丫鬟的唤。 她就似丢了魂儿地往前冲。沿着辛夷和江离的路,恍若要追上二人,几乎都不转的眼珠里,噙着白瘆瘆的炽火。 丫鬟并那轿夫根本就追不上。沿途的宫侍也被吓坏了。堂堂郑家大姑娘,像失心疯般横冲直闯,根本听不进人话。 日上三竿,火辣辣的艳阳,将宫殿广场上的每块砖炙烤得火热,何况是广阔气派的宫阙,步行穿过就像翻越火焰山。 那丫鬟和轿夫已经追得眼冒金花了,汗珠滚滚往下淌,跑起来也没一丝风,然而打头的郑斯璎却脚步愈快,穿过大明宫,至太极宫,往朱雀门去。 “姑娘!”蓦地,丫鬟一声惊呼,终结了这场发癔。 原来郑斯璎的背影一个踉跄,蓦地就往前栽了下去,好在有宫侍及时扶住她,不然,郑家大姑娘金贵的脸上还得添道疤。 丫鬟和轿夫气喘吁吁地追上来,见得郑斯璎脸滚烫,像炉子里的烧铁般,嘴唇却是苍白,额头上冷汗汩汩。 “不好!姑娘这是中暑热了!”“辣头下闷着气走了半晌,能不烧着么!”丫鬟和轿夫一言一语,急得直跺脚。 太极宫大殿广场广袤无垠,像个雪原般,四周空荡荡的,日头还愈发毒,地砖都烧得冒烟了。 “这不是郑大姑娘么?”正当丫鬟和轿夫束手无策,忽听得一个男声传来。 丫鬟抬眸一瞧,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扑通声就跪下了:“拜见晋王爷!求王爷救救我家姑娘!姑娘她中暑热了!” 来者正是李景霆。他目光在空轿子和双目紧闭的郑斯璎间一转,面无表情道:“五姓大姑娘家,本就身子娇贵。这晌午日头,不坐轿子,自己讨哪门罪?” “王爷容禀。我家姑娘不知怎地,出了大殿后就一句话不,像是心里堵着气,直楞楞地往前冲,也不听劝,两宫都靠绣鞋走过来的,这才坏事了。”丫鬟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四周,又看看唯一在眼前的李景霆,眼神愈发殷切了。 “求王爷救救我家姑娘!这头热得,四下鸟儿都没!偏生暑热耽搁不得!奴婢一时找不到紧急的法子!” 丫鬟倒是忠心,一番话大气不喘,也不顾自己都是两靥烧红,只管给李景霆磕头。 李景霆的脸上毫无波澜。明明是夏日,他这脸却如严冬,呼呼地刮着风雪,看半眼就让人心凉透了。 他盯着病态可怜的郑斯璎,毫无怜香惜玉,反而如看着个物件,若有所思:“王俭收郑斯璎为义女后,到底待她如何?你别拿外边的话回本王,本王要听真正的实话。” 丫鬟一愣:“老爷待我家姑娘着实好。老爷常夸姑娘聪明,比那些个嫡公子,还要疼姑娘哩。” “当真?”李景霆眸色一深,“难道外边的流言真不假,王俭还真器重郑大姑娘?” “奴婢不敢欺瞒王爷!真真儿是的!我家姑娘比公子哥儿们都还得上话哩!”丫鬟又是骄傲又是焦急地道。 李景霆默默点头,似乎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定。他忽的俯下身,去抱郑斯璎,可指尖刚碰到女子衣衫,又像碰到毒蛇般缩了回来。 “王爷!救人要紧!”丫鬟一急。 李景霆看了看指尖,脸上一副碰到什么脏东西,满脸嫌弃的样子,他眼前似乎划过另一抹倩影,让他有些动摇。 然而脑海里乍然划过丫鬟的话:郑斯璎比嫡公子还受王俭器重。 这是颗有用的棋子。 李景霆脑海里划过第二句话,旋即那最后一抹动摇粉碎,通往最终胜出的血路逼他做出了选择。 “本王送她去最近的太医署。”李景霆再无迟疑地俯下身,抱起郑斯璎,大踏步地往宫署去。 王爷抱着姑娘在前赶。丫鬟和轿夫在后面追。这一幕瞬间传遍了大明宫,也瞬间掀起了棋局暗流汹涌。 今年的夏似乎比往年更毒,整个长安城都被日光照地白晃晃的,好似浸在了滩融化的铁水里。 本就身子不好的皇帝李赫受不了了。协同妃嫔宫眷,搬到了长安城东的华清宫。 华清宫位于骊山之上,面朝渭河,腊月近汤泉不冻,夏临渭屋多凉,山林繁茂,凉爽宜人,炎景流金,无郁蒸之气;微风徐动,有凄清之凉。 六月。皇帝于华清宫举办赏荷宴,邀长安诸贵同来避暑养神,共赏夏荷无穷碧。 这日,便是赏荷宴。华清宫从几前就热闹起来了。 熏凉台位于华清池之畔,台字离地三丈,四面无墙,唯有青玉阑干八方通透,池中映日荷花似火,夏风拂来水面的凉风,并那一池荷香,水晶帘动,凉意袭袭。 宽阔的台中置酒席软塌,屏风香炉,分列水底素馨、建兰、麝香藤、朱槿、玉桂、红蕉等花数百盆,鼓以金铜风轮,清芬满殿。案上莲子西瓜并甜碗子,俱堆在雪窝子里,看一眼就暑气去了大半。 辛夷摇着柄鲛绡团扇,看着对坐的几个长相奇怪的人,低声问道:“蛮夷?” “那是吐蕃和南诏的国使。”侍立在辛夷身后的宫女连忙解释,看辛夷的目光带了讨好。 堂堂宫宴,还是宴请外使的国宴,辛夷一介平民居然被邀出席,只怕这怀安郡君就算褫了封号,一样是皇上眼前的红人。 “都是西南的?这等国事,怎的没听。”辛夷好奇地打量着几人,见后者当着皇帝的面,把食用的宝石镶匙拿在手里把玩,不由一瘪嘴,“怪不得如此没规矩。” 第三百七十八章 使臣 “西南边陲民风蒙昧,尚未开化,哪能和大魏比。”宫女的回答很是殷切,“所以就算使节到来,皇上也只是草草迎接了下。水花都没溅起个大的,姑娘自然没听了。” 宫女同样鄙夷地瞥了那使节半眼:“不过是例行国事,要招待一番。不然就凭他们那点朝贡,皇上还懒得留他们。” 似感到二位女眷在议论他们,吐蕃和南诏的使节看过来,不怒不愠,反而哄孩似的,拿宝石镶匙敲击银盅,奏出一段乐曲,不待辛夷二人听出名堂,自己就先大笑了起来。 辛夷眉心一蹙。心下多了分警醒。 这吐蕃和南诏使节如此放诞,一来可能是真的民风未开化,鸡同鸭讲,二来也有可能是彪勇恣意,连大魏皇帝都不放在眼里。 前一种可能性当个笑话,若后一种可能性,于国于民,都不是好兆头。 辛夷压下心底的凉意,举眸四望,熏凉台几十张锦帘楠木案,有三品以上的朝廷重臣,五姓七望权贵,也有嫔妃宫眷,倒也是乌压压的热闹,除了她这个意外。 “这位姑姑请了。”辛夷扭回头,对身后的宫女客气道,“敢问皇上召民女出席,是何圣意,宫里可有法?” 宫女眉心一蹙,摇摇头:“这个,奴婢着实不知。圣旨一下来,大明宫都闹翻了。皇后娘娘还携王家进谏,于礼法不合,但皇上打定了主意,劝阻的折子都当柴火烧了。” 辛夷才压下的凉意,蹭一声又窜上来了。 有个放诞恣狂的南诏和吐蕃,有个不合常理出席的自己,只怕这场宫宴,要出大乱子。 辛夷瞧了眼李赫,他正与使节寒暄,些邦交永固之类的场面话,温厚的笑意没有丝毫异样,他似乎察觉到辛夷的目光,蓦地转过头来。 辛夷一时没得及收,视线刚好和李赫对上—— 李赫一笑。眸深如海。 辛夷心底咯噔一下。 只怕今儿的乱子之一,就是李赫给她挖好了坑。 辛夷暗暗提点自己心,那厢一番礼节客套,享尽山珍海味,诸人兴致上头,歌舞杂耍曲儿热火,熏凉台鼓瑟吹笙,倒也太平喜乐。 “无趣,真是无趣。每番都是这几个歌舞换着来,就算吐蕃和南诏的使臣没看够,也显得我大魏风雅欠佳了。”忽的,郑斯璎的娇声脆生生响起。 笙箫骤停,所有的目光聚了过来。 “此乃五姓七望之王家,嫡大姑娘,郑斯璎。”李赫加重了“王家”两个字,先主动向使臣介绍,才笑道:“斯璎丫头言之有理。那尔要如何个乐法?尽管言来,朕恕你无罪。” 郑斯璎盈盈至场中,敛裙拜倒:“皇上容禀,我大魏乃礼乐之邦,尤盛风骚,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注1)。不如赋诗联对,以助雅兴如何?” 言罢,郑斯璎又瞥了眼吐蕃和南诏,眸底噙着抹骄矜:“使臣大人以为如何?” 吐蕃和南诏使臣对视一眼,似乎对什么歌,什么律这饶舌的话似懂非懂,只顾看向李赫,李赫嘿嘿笑了,又只顾看向在座。 “诸爱卿以为如何?” 诸官的脸色顿时有些古怪。 吐蕃和南诏为蛮夷,民风尚未开化,能讲些伦理就不得了了,又怎会通中原的诗歌风雅之道。 但当诸人略带怜悯地看向吐蕃和南诏,一人把玩着食用的宝石汤匙,一人手抓着炙羊腿径直往嘴里送,那点怜悯顿时化为了鄙夷。 “臣附议。”“臣也附议。”一个个朝臣站出来,附和郑斯璎,斜眼乜着使臣,毫不避讳地带了炫耀。 吐蕃和南诏使臣也不知是真傻,还是淳朴,反而乐呵呵地拊掌:“可汗圣明!” 李赫当即准了。遂有太监撤下酒席,诸人盥手净口,台中燃起香薰,备好文房四宝,空气里顿时充盈了墨香。 “既然是斯璎丫头提议,就由尔第一个起头罢。”李赫似乎心情很好,噙笑道。 “谢皇上!臣女以为,今我大魏国泰民安,万国来朝,又有两国使臣在座,更显恢弘气象!臣女为大魏子民,深感处盛世之幸,这第一首诗,当赋明君!斯璎献丑!”郑斯璎娇声响彻,掷地有声。 “唐尧后兮稷契臣,匝宇宙兮华胥人。尽九服兮皆四邻,乾降瑞兮坤降珍(注)。” 最后一个珍字落下,台中顿时响起赞誉声。连辛夷也暗暗点头。 此诗气势恢弘,毫无雌声,更似关西大汉执铁板,高唱大江东去,虽然诗意司空见惯,但已见风骚功底。 “好诗。好,好,好。”一连三个好字,合着男子的拊掌声,从东边席座传来。 “谢晋王爷谬赞!”郑斯璎看清男子面容,也不禁由衷大喜,盈盈拜倒。 李景霆脸色并无太大波动,只是微微挑眉,拿折扇柄敲着掌心,然而对于号称老铁树的他来,这样当众的赞誉已是破格。 果然,熏凉台再起骚*动。 群臣们贼鼠子般的目光在郑斯璎和李景霆之间打转,纷纷交头接耳:“何时晋王爷会对个女子上眼了?” “你们不知道罢。听前儿郑大姑娘在大明宫中暑热,是晋王爷亲自抱她去太医署的,沿途多少宫女太监都瞧得清。”一个太医得意地压低了语调,大有深意地努了努嘴,“晋王爷也到该选妃的时候了。” 李赫也深深地瞧了李景霆一眼,正要开口,忽听得吐蕃使臣禀道:“诗中言唐尧,似乎是了不得的神人,可是可汗的尊讳?” 熏凉台中陷入了突兀的死寂。 郑斯璎笑靥一僵,唇角有些抽搐,李赫也没发话,似乎还就等臣子的回答,自己权当看好戏。 谁都看得出,这首诗是歌颂明君。白了,借先贤唐尧诸名,给李赫带高帽子。唐尧借指李赫,然而李赫本来的名字又不是李赫。 若是否认,那就是打李赫的脸,当今之君难道是昏庸?若是承认,李家的江山成了唐家的,这又算哪门子事? 诗词中的文字游戏,到了吐蕃蛮夷嘴里,被大白话揭了出来,话是难听,却反而丝丝错都没。 “父皇文治武功,开百年盛世,虽不是唐尧,胜似唐尧。”忽的,李景霆凉凉的话,打破了凝滞,给郑斯璎解了围,也挽了大魏一个脸面。 “对对对,皇上不是唐尧,胜似唐尧。”群臣立马附和,使臣恍然大悟,喜得举杯相祝,熏凉台笙箫重起,似乎方才的尴尬只是幻觉。 唯独郑斯璎的脸色不太好看。自己才以一首诗出了风头,又被旁人拆了台,还是俩连平仄都不懂的蛮夷。 注释 1诗言志句:节选自《尚书·尧典》。 唐尧诗词:节选自王维《奉和圣制长节赐宰臣歌应制》。 第三百七十九章 乱子 “皇上,臣女斗胆,请赋第二首!”郑斯璎朗声道,也不管李赫同没同意,径直开了口,“今朝酒乐之喜,两国邦交之欢,当以诗记之,共飨太平!这第二首,便咏今日之宴,贺我有嘉宾!” “光迟蕙亩,气婉椒台。皇心爱矣,帝曰游哉。玉鸾徐骛,翠凤轻回。别殿广临,离宫洞启。引思为岁,岁亦阳止。叨服贲身,身亦昌止。徒勤丹漆,终愧文梓。”(注1) 熏凉台中又是喝彩如雷。“千古才女”“文昌仙葩”等等赞誉,一个比一个不得了。 “好诗。用字考究,有古贤之风,比上一首更显功底。”李景霆依然淡淡地赞了句,引得诸人在他和郑斯璎之间的探究,愈发玩味起来。 然而吐蕃和南诏的使臣却敛了笑。 这诗是古韵。比上一首确实“费了心”,然而也更难懂,大魏的仕子们都要琢磨两下,何况勉强懂得诗词之分的使臣。 上一首还听得出唐尧,这一首却是云里雾里。 熏凉台欢声笑语,品评风骚,唯独几个使臣愣着干瞪眼,可并没人主动解释,连皇帝李赫都转头和王俭笑,似乎没看见。 于是一方桌案的尴尬,在整个宴席中显得格外突兀。吐蕃和南诏的使臣们终于挂不住脸了。 “这甚鸟什子诗。搅来搅去,没个明白意思。还不如我吐蕃的女娃,嘴一张就唱来的好听。”吐蕃的使臣提高语调,不满地一声喝。 空气一凉,欢笑骤僵。 百官面面相觑,满脸的鄙夷却没人站出来,还是郑斯璎下颌一抬,骄声道:“使臣大人有所不知,我大魏乃礼仪之邦……” “这我当然知道!要不是慕大魏礼仪,我等怎会跋山涉水来朝?”吐蕃使臣愈发不快,阴脸道,“既然是礼仪之邦,就该懂待客之道!尔等大魏使臣来我吐蕃,我等也不会用吐蕃语来与尔交谈的!” “使臣大人稍安勿躁。诗词中真意,朕命斯璎丫头解释一二便是。”皇帝李赫不慌不忙地安抚道。 “解释?可汗还真当我等是娃娃不成?”南诏使臣重重地将汤匙扔在碗底,刺耳的一声响,“还是大魏真当我南疆是茹毛饮血?尔等听好了!” “吾家住在雁门深,一片闲云到滇海。吐噜吐噜段阿奴,施宗施秀同奴歹。云片波粼不见人,押不芦花颜色改。肉屏独坐细思量,西山铁立风潇洒。”(注) 李赫眸色微变:“敢问使臣大人,此诗何名?” “《挽段功》!”南诏使臣蹭一下站起来大喝。 挽段功。声如雷。 尤其是段功两字,让前时还没听出名堂的人,都心里咯噔一下。 几十年前,大魏政局未定,南疆还有绿林好汉作乱。当时镇守南郡的皇家梁王镇守不住,千钧一发,幸得当时南诏部落首领段功相助,才守住太平。为感谢段功,梁王将女儿下嫁,传为一段佳话。 但后来,因为征战有功,段功在南诏的影响力日渐扩大,隐隐压过了皇室李家,引起了梁王的猜忌,最终将段功秘密诛杀。(注) 而如今,南诏使臣好歹不歹,借了这段往事,咏诗词,里面的警告就有些冰冷了。 熏凉台的温度顿时下降。辛夷想到前时使臣的放诞,心底同样冰冷一片。 这乱子,果然来了。 李赫肃了脸,阴阴瞪着使臣,使臣也毫不避讳地瞪着李赫,二人的眸底都有细细风雪。 “可汗,我等仰慕大魏昌盛,不远万里来示修好。一片诚心,苍可鉴。但若是有人不把这片心意当回事,我南疆也不是舔人鞋底的脾气。”南诏使臣一字一顿,语调冰冷—— “我有段功之诚,只求大魏无梁王之刀。” 熏凉台的空气几乎都快结冰了。胆的官吏浑身哆嗦,始作俑者的郑斯璎更是脸一阵青一阵白。 人心都是肉长的,决堤洪水都是从一个纰漏开始。一场风雅,上升到了国家高度,还隐隐不是好风头。 李赫眸色闪了闪,当先打破了僵局,不在意一笑:“不过是一首诗,使臣是不是大惊怪了些?” 不待使臣回答,李赫斟了杯酒,缓缓道:“若我大魏有招待失当,朕不敢言无过。然大魏与南诏,与吐蕃,交好数十年,往来通商遣使,边疆百姓安居乐业。还望使臣多加衡量。” 言罢,李赫竟走下御座,来到几人面前,微微举起了酒杯:“敬大魏与南诏邦交永固!敬大魏与吐蕃共享繁荣!” 作为万国来朝的大魏之君,李赫亲自敬酒,这绝对是给脸面,就算是突厥或东瀛,也很少有这种待遇。 于是谁都看出来,李赫意识到了“不妥”,一番致歉加之晓以利害,算是补救。皇帝都这样了,不管心里怎么看蛮夷,臣子脸上也得挂出十分敬来。 “邦交永固!共享繁荣!” 诸人立马换上了亲厚的笑容,再无半分倨傲的痕迹,齐齐举杯,熏凉台顿时从寒冬跨入了暖春。 吐蕃与南诏时辰的脸色微缓缓,饮酒见底:“可汗所言有理。中原有句话,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风儿由诗,那就从诗这儿至。我等继续联诗如何?” “如此甚好。这第四首诗,该我大魏的轮儿,谁来?”李赫坐回御座,朗声大笑,放佛刚才的不安只是插曲。 然而无人应答。连郑斯璎都哑了口,缩在角落里避风头。 前脚有人吃了亏,差点捅出大乱子,后脚人人都恨不得钻地缝里去,谁还愿意把脑袋挂裤腰带上,来装个英雄。 “贤兄你瞧瞧。”南诏使臣看向吐蕃使臣,朝满座文武努努嘴,“这在场的人不是当官的就是外命妇。谁敢作出头鸟。你不知大魏的刑法如何苛刻,错半个字都要掉脑袋的。哪像我们南诏,人人都是兄弟姐妹,王上也是爱民如子。” 使臣的话里带了讽刺,指桑骂槐地责大魏礼法严苛,却变着法提醒了众人,是诗赋不好,是真要掉脑袋,于是就更没人吱声了。 熏凉台继续一片死寂。眼看南诏的讽刺愈发难听。 “使臣此言差矣。蝼蚁尚且惜命,汝等也无可苛责。”皇帝李赫眉梢一挑,眼珠子在场中打转,“场中尚有一人,非官,非贵,非外命妇。只是普通平民,可与使臣讨教。” 辛夷端在手里的茶盅一抖。 李赫的目光刚好锁定过来:“辛夷,尔便向使臣请教番如何。” 无数或嫉妒或猜疑或不忿的目光,刷刷刺了过来,夹着郑斯璎冷剑般的那一道,众矢之的的辛夷,顿时觉得头皮发麻。 然而君命不得不遵。看来李赫这坑,果然是给她备好了。 辛夷深吸一口气,盈盈走至场中,向李赫和使臣行礼:“民女辛夷拜见皇上。拜见使臣大人。请大人赐教。” 注释 1节选自南朝梁沉约《三日侍凤光殿曲水宴应制诗》。 在元代蒙古族文人的汉文创作中,出现了蒙古族文学史上第一位女诗人阿盖公主。她是元朝末年镇守云南的蒙古王爷梁王敖其尔呼雅嘎(巴匝拉瓦尔密)的女儿。本诗节选自阿盖《悲愤诗》。这是一首汉语、蒙语、僰语(今白语)相混合的古体诗。 段功:才兼文武的段功(白蛮族)是大理第十世总管。他的妻子便是阿盖。元顺帝至正年间,农民军明玉珍出兵攻打云南,梁王(忽必烈后裔)屡战屡败,幸得段功率大理军与明玉珍的红巾军交战,稳定了局势。梁王对段功非常感谢,上奏元朝廷封段功为云南行省参知政事,并把自己的女儿阿盖许配给段功为妻。后自大理国灭亡以后,大理虽设段姓总管,但朝廷为了加强对大理的控制,另派蒙古官员监察。段功成为梁王的女婿以后,梁王对他心存疑忌,怀疑段功有谋逆的野心,最终将他铲除。阿盖公主得知丈夫殉难,痛不欲生,便作此《悲愤诗》。 第三百八十章 文战 女子没有过多客套,径直开场。使臣脸上多了分玩味,朗声一笑,爽快地指了指台外:“华清宫位于骊山。便以‘山’为题。” “不是莲荷?”李赫本能地一疑。 诗词歌赋,莲荷为题更为常见,也就更好作诗,相较于身为女子的辛夷,这种诗眼自然更得心应手。 “花花草草,娘们气儿。”使臣鄙夷地摆摆手,“既然是两国邦交,诗词为贺,便该气象万千方显恢弘。怎么,这位姑娘作不出?” 李赫看向辛夷,郑斯璎看向辛夷,所有人看向辛夷,辛夷却脖子都没扭,毫无躲闪地看向使臣:“有何不可。大人请。” 使臣离席至场中,面对文武百官,眸底乍然精光涌现,如同沉睡的虎狼苏醒,昂首朗喝。 “泰山不要欺毫末,颜子无心羡老彭。松树千年终是朽,槿花一日自为荣。” 出口成章,韵律标致,毫无粗瘆做派,反而处处风骚锦绣,大魏官吏都变了脸色,想不到手抓羊肘的蛮夷,也会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辛夷唇角一勾。辞藻虽然惊艳,诗意却更耐人寻味。 泰山,毫末。颜子,老彭。前者喻大魏,后者拟边疆。一个大,一个,一个强,一个弱。 然而松树也会朽,槿花也有一日荣。风水沦落转,盛衰无常,强国也或有灭亡,国也不能没有机遇。 “毫末千千万,泰山独一,槿花年年有,松树却是百年一棵。就算自成地,各有命,又岂能曰同日而语。”辛夷一笑,谦逊和傲然恰到好处。 “危岫戴宝塔,亭亭起虚空。金铎韵广乐,日夜锵风。平轩架绝壑,上与绝顶通。沧溟忽破碎,百川竞朝宗。” 百川竞朝宗。中原王业在,万国来朝,下长安。 大魏诸人的脸上都不禁浮起光彩,那些叫嚣着“平民安可出席国宴”的官吏,也觉得辛夷意外顺眼了些,唯独使臣黑了脸。 “姑娘这是什么意思?”南诏和吐蕃等人双目一瞪,气势汹汹地盯着辛夷,要不是顾忌是大魏的场子,只怕当即就撸袖子冲上来了。 辛夷却放佛意料之中,淡淡一笑:“民女还未作完,使臣大人续听来。” “斜阳无远近,山乱高低红。四表倏明晦,变化安可穷。夜深风雨来,阴气夸骄雄。” 使臣一愣。皇帝李赫唇角一勾。大魏诸人讪讪。沉默良久的李景霆垂下眼帘,掩盖住了眸底不禁划过的笑意。 辛夷敛裙一福,不卑不亢,朗声道:“八百里秦川多娇,英雄竞折腰!南疆东西南北皆不同,风物各异,百花绽放!我大魏与南疆国祚无穷,俱可夸娇雄!” 中原王业镇四方,长安为下中心,百川朝宗,繁华无限好。 而南疆百十民族,山乱高低红,变化精彩,自有风光殊异好。 百川朝宗,一统为娇雄!千溪竞流,纷呈亦娇雄! 辛夷先肯定大魏为尊,给使臣一个棒子,又赞誉南疆特色,给蛮夷一颗糖。可谓是双管齐下,剑意和鲜花同时奉上。 “好诗!诗好意更好!”这时,皇帝李赫拊掌,爽朗的笑声几乎要把房檐给掀了,“四海一统,若一座泰岳耸峙,是好。但南疆各族杂居,国数十,若千百颗珍珠洒落,光彩殊异,也是精彩。” 皇帝的笑声起了头,想笑的得笑,不想笑的也得笑,不管是仍旧看不起南疆,还是认为辛夷诗得对的,诸人旋即都爆发出了善意的笑声。 “好一个俱可夸娇雄!可汗圣明!愿我大魏与南疆同享繁荣!”使臣们也展颜而笑,举杯向李赫敬酒。 熏凉台春风和煦,笙箫重起,又是一派热闹无限。 辛夷心底的石头哐当声落下,砸得她额角都渗出星冷汗。 知道李赫扔给她多大个难题:一方是自家的皇帝和群臣,得捧。一方是蛮夷使臣在座,也得捧。 当真是前有虎,后有狼,进退不得。只剩唯一的办法,顺顺虎的毛:长得壮实。又摸摸狼的头:巧灵活。各有各的好,谁也不得得罪。 “此乃前怀安郡君,辛夷。”李赫满意地伸手,主动向使臣介绍辛夷,没有甚“辛歧第六女”,而是直接“前怀安郡君”。 使臣的目光多了敬佩,举杯上前,向辛夷致意:“大魏果然是人杰地灵,连个女娃娃都如此聪明,当得起百川朝宗!值得我南疆万里来朝!敬辛夷姑娘!” “使臣大人客气。”辛夷噙笑,一饮而尽,倒置杯底示意使臣,自然又引得后者大笑“中原的娃娃好酒量”。 前时还鄙夷辛夷民女身份的诸官,缓和了脸色,对辛夷微微点头,曾进谏弹劾辛夷“违逆纲常”的腐儒,也暗自掐灭了下一封“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折子。 前时还格格不入的辛夷,顿时成了熏凉台的中心。 郑斯璎的指尖兀地刺进掌心,钻心的痛。 “辛夷作得首好诗。”王俭凉凉地瞥了眼郑斯璎,“可是比又唐尧又古韵的中用多了。” 郑斯璎心里咯噔一下。 中用,不中用。前者成为棋子,后者成为弃子。王文鸳才从阁楼坠下,李建熙还尸骨未寒。 郑斯璎咬了咬下唇,眸底有哀然和无力,却最终被夜色湮没。她蓦地拂裙起身,走到场中,向李赫拜倒。 “辛夷姑娘才华殊殊,斯璎甘拜下风。只是古训曾曰:敏言讷行。辛姑娘一张巧嘴,着实哄人在行,得比唱的好听。” 笑声戛然而止。春意融融的空气,顿时开始剑拔弩张。 诸人瞥了眼王俭,笑脸乍然变回了冷脸。辛夷眉梢一挑,反而泛起了笑意,这种时候若少了郑斯璎,反而是怪事。 然而,郑斯璎忘记了一点。她辛夷可是曾仅凭一本诗集,就差点踏入卢家的门 她郑斯璎十几年练一个“棋”,她辛夷便是十几年习一个“文”。这是她最熟悉的战场,也才是她,骨子里深藏的刀剑。 一股莫名的气势从辛夷身上乍然迸发,光风霁月炽盛,傲气浑然成,大魏诸官忽的觉得,眼前这平民丫头,放佛哪点不一样了。 前时不过是个有点才气的女子,如今却恍若个拔剑出鞘的娇雄。 “屈平左徒,娴于辞令,明于治乱;晋为伯,郑入陈,非文辞无功。所谓‘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况其迩者乎?居其室,出其言不善,则千里之外违之,况其迩者乎’。不言,谁知其志?不言,何以鼓下之动者?” 熏凉台,四座惊。 最后一个字落下,诸官就知道瞧这个黄毛丫头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郑斯璎就知道自己太蠢了。 辛夷曾得皇后赞誉“才气殊殊”。郑斯璎放佛才梦醒,却意识到这点太晚了。她一激下站了出来,差点又要被王俭当枪使。彼时自己稀里糊涂被打脸,王俭备着的棋子却不知多少。 她不过是被王俭一脚踢出来,当先试探虎狼爪牙多利的兔子。至于兔子最后的结果,那不在王俭考虑的范围内。 第三百八十一章 文魁 郑斯璎带了五分惶恐,一分怨气地看向王俭。对于郑斯璎的醒悟,王俭并没太在意,只是冷漠地转过头去,向某位官吏递了个眼色。 显然这第二颗棋子早就备好了。 郑斯璎怨气愈浓,却不敢显露出来,只道了声“辛姑娘好才学”,就退回席,低着头阴阴不语。 那官吏一袭青袍,头戴乌纱幞头,移步至场中,向李赫行过礼,遂看向辛夷,下颌一抬,眉间浮起股轻蔑。 “在下翰林学士王文鹏。来向辛姑娘请教。” “原来是王家的学士大人。有礼。”辛夷意味深长地瞥了王俭一眼,冷声道,“辛夷区区女子,却惊动了学士大人,也不知是王俭大人太看得起民女,还是大魏的翰林学士太闲,对闺中才学都如此上心?” 毫无掩饰的挖苦。又是王家人,又是王俭派出的杀棋,两头都是死仇,辛夷毫不介意直接亮刀子。 王文鹏从鼻翼里挤出丝冷笑:“祖训曰:女子无才便是德。可既然是圣意要尔与使臣大人讨教,在下姑且不治你邪逆之罪。不过,尔不过多读了几本书,还真以为经史子集之学,都和你的绣花针一般容易么?在下身为翰林学士,若不让尔见识下真正的大家之学,倒让他国使臣,以为我大魏无才学之人,一个女子都能逞英雄了。” 又是自诩治罪,又是抬出绣花针。王文鹏的下颌快仰到上去了,要不是王俭的命令,与一介民女讨论学问,他都嫌自掉身价。 辛夷翻了翻眼皮,语调仍极其温驯:“既然大人如此自信,那不如下个彩头,也为宴席添个乐子。若女子凭三寸口舌赢了大人,愿向大人讨赏。若是输了,凭大人方才所言,大人也不会与民女一般计较罢。” “好大的口气!”王文鹏一声怒喝,然而想到自己乃翰林学士,用过的墨比辛夷吃的盐还多,输的可能性根本不会有。 “也罢。赢了如你所愿。输了本大人也不与你计较。否则吾堂堂七尺男儿,倒显得与妇人一般见识了。”王文鹏冷笑几声,径直开口,“方才尔曰:不言,谁知其志?不言,何以鼓下之动者?简直是荒唐!尔听好了!” “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注1) 王文鹏都懒得和辛夷费口舌,直接搬出孔圣人的话,一个千钧泰山压下来,想把辛夷压得粉身碎骨。 孔圣人之言,一字如万语。无论后世哪个大贤,都无力压得过去。 场中诸人看辛夷的目光,已如看个死人,甚至都开始恭喜王俭,些“辛氏不知高地厚”的谄媚话。 郑斯璎更是心底怨气一扫而光。能看到辛夷出丑,受点王俭的气,也值了。 然而,辛夷却是不慌不忙,淡淡地抬高了语调:“若辛夷有德,则多闻阙疑,慎言其余(注);若辛夷无德,则括囊,无咎无誉(注)。” 没有直接反驳孔圣人的话。而是绕个弯子,将矛头扯到了自己身上:承认或有过,却又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反倒赤子心肠。 熏凉台一静。鄙夷声嘲笑声,连同涌向王家的谄媚声,都哑在了喉咙里。 王文鹏唇角微僵,眸底划过抹狡猾:“丈夫有德便是才,女子无才便是德(注4)。就算尔偷看了经史子集,然辛歧为尔父,出身仕门,怎会不知纲常,纵容尔染指四书五经?” 辛夷的火蹭一声就窜上来了。 王文鹏这是拿辛歧事,逼她非议自己的父亲。非议是对父不尊,不非议是承认自己违逆祖训,两条路都是悬崖。 才压下去的嘲笑和谄媚,眼看着又要死灰复燃,辛夷嫣然一笑,毫无惧色,语调愈发掷地有声。 “春雨如膏,滋生万物,农民喜其润泽,行人恶其泥泞;秋月如镜,普照四方,佳人喜其玩赏,盗贼恶其辉光。尚不足何况人乎(注5)?又者,君听臣遭株,父听子遭戳,夫妻听之离,朋友听之别,乡邻听之疏,亲戚听之绝。男儿七尺躯,谨防三寸舌;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注6)。辛夷不得明晰,望大人恕罪。” 辛夷再次绕过了辛歧,直接抨击王文鹏:辛歧教女如何,或有功或有过,然终归是我辛家事。尔一介外人,妄加评论,才是违逆祖训。 王文鹏终于变了脸色。 王俭眉间乍然腾起股戾气。 郑斯璎俏脸一白,贝齿咬得咯咯响。 唯独熏凉台的风儿有些变了。前时的轻蔑和谄媚,渐渐多了些赞许,虽然不多,却也若暗夜之光,为冰冷的空气带来了暖意。 南诏和吐蕃的使臣渐渐听出味儿来了,拊掌大笑:“有意思!这斗嘴皮比歌舞还有意思!大魏的女娃娃好样的!” “此乃巾帼不输英雄。”皇帝李赫向使臣们点头,脸上是毫无掩饰的笑意,衬得王家席位的一张张僵脸,愈发难看。 王文鹏恨恨瞪着辛夷,眼角都是血丝,若是眼神可以杀人,他早就凌迟辛夷千百遍了,思量片刻后,他再次开口。 “尔为一女子,然侃侃如也,恂恂如也(注7),不输公卿。今明君在位,大道得行,尔可知贫且贱焉,乃耻汝也(注8)?” 王文鹏此话,似乎是赞赏辛夷,鼓励她出世授学。虽不能为官,但也可去私塾当个女夫子,或者进宫作个女史。 然辛歧才被罢官,甚至全族都被贬平民,辛夷就抛头露脸,显得辛家的男子都是吃软饭的。 但若推辞谦虚,任才学隐于闺中,便是否认了“邦有道则现”的古训,打李赫这个明君的脸。 步步设陷,进退两难。连王俭都松了口气,认定辛夷定回不上来,这局他们赢定了。 辛夷的笑意愈发粲然,王文鹏心里咯噔一下,那娇笑放佛一把铡刀,兀地向他脖颈斩下—— “君子言,古之欲明明德于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注9)。辛夷为族中长姊,当为爹爹分忧,匡扶幼弟,齐家而后下。” 熏凉台风云顿起。 前时臭脸的腐儒们,不得不耸耸肩,脸上多了分服气,声讨折子都盘算好的朝臣,也瘪瘪嘴,认了个理栽,更多的人是露出敬佩的笑,客气地向辛夷揖手,行了文士间的同辈礼。 吐蕃和南诏的使臣的大笑快掀了房顶,李赫也眉眼弯弯,陪使臣一连饮了数杯酒。 “那便是辛歧第六女辛夷?”“怪不得能得皇后赞誉,才气殊殊。”“这学识毫无雌声,可与男儿论高下了。”“前有班大姑,今有辛氏女。” 窃窃的赞誉虽然不大声,甚至不算多数,却如潮水湮没熏凉台,传遍华清宫,向整个长安整个下传延。 桂棹兮兰桨,辛夷楣兮药房。从此春风传我名下,红颜论英雄,素手拨九州。 风云中心的辛夷却显得很淡然,她只是平静地转头,看向了王文鹏,后者面如死灰,浑身像筛子般的抖。 辛夷一笑。 “翰林学士,王大人。女子可否讨赏了?” 注释 1节选自《论语·宪问》。 节选自《论语·为政》。 出自《易·坤》:“括囊,无咎无誉。”孔颖达疏:“括,结也;囊,所以贮物,以譬心藏知也。闭其知而不用,故曰括囊。”喻缄口不言。 4出自清朝张岱《公祭祁夫人文》。著名的女子无才便是德,出自这里,估计知道的人不多== 5出自唐太宗的《君臣对》。唐太宗和许敬宗的著名对话。 6选自《贞观政要》。还是唐太宗和许敬宗的对话。 7出自《论语·卷十·乡党第十》。原文是形容孔子会话的。 8出自《论语·微子篇》。 9出自《礼记·大学》。同样耳熟能详的话,阿枕也是上大学才记得出自哪里== 第三百八十二章 弹歌 “贱女人!不过读了几本闲书,也敢口出狂言!我是翰林学士!寒窗苦读数十年,怎会输给你!”王文鹏又是不甘,又是忿忿,扭曲了五官,发狂般冲上来就要拽辛夷。 “放肆!”诸人还没缓过神,皇帝李赫便一声威喝,御林军立马冲上来,死死押住了王文鹏。 “堂堂翰林学士,愿赌服输,成何体统!”李赫阴了脸,意味深长地看向王俭,“王家就是这么教子弟的?” 哪怕面对的是皇帝,王俭的脸上,也公然露出了不满,然而余光瞥道吐蕃和南诏的使臣,毕竟他国在场,他到底觉得不好,于是转过头,满腔怒火都洒到了王文鹏身上。 “亏汝还是翰林学士,连个闺中女子都不过。十年寒窗便是尔这般读的?”王俭瞪着王文鹏,眸色如剑。 王文鹏吓得直哆嗦,话也不利索了:“……爹您息怒……儿子……都是那贱女人……” “够了!”王俭连听下去的耐心都没了,索性一声冷笑,“怪来怪去,还是尔学艺不精,辱没了大魏朝臣的脸!从今往后,你这翰林也不用做了!” “爹!爹你饶了儿子!”王文鹏一额头冷汗往下滚,匍匐在王俭脚下,红着眼磕头,“我是您亲儿子呀!日后定有爹爹用得上的地方!” “怎么,还不服?”王俭一拂袖,像驱赶只苍蝇,冷声道,“好,那就逐出家门,我王家不需要没用的子嗣。” 逐出家门。冰冷的四个字,令场中俱惊。 没想到王俭如此狠心,对亲儿子像打发只狗,撵就撵了。然而没谁敢非议半句,只带着看王俭的目光,愈多畏惧和谄媚。 王文鹏的头兀地就垂了下去,像个断线的傀儡般,任由旁人摘去他管帽,拖他下去,他也死压压地任人摆布。 文武百官瞧得头皮发麻,辛夷却嘲讽地一笑:“王俭王大人,这家门清理了,民女方才的讨赏,可还算数?” “我王家愿赌服输。还怕填不了你一个平民的胃口?”王俭阴惨惨地挑眉,“尽管言来。” “好。王大人既开口,民女也就不藏拙了。”辛夷眸底一划而过的狡黠,朗声道,“长安人都知道,辛府重开族谱,我爹爹一房自成一脉。这迁出了大宅子,住到了城东,加之全族罢官,日子定然比不上昔日,凡事精打细算,一枚铜钱都要掰成两瓣花。” 王俭冷笑:“听你这意思,你这是学乞丐讨饭钱来了?” “诶!不错!”辛夷毫不介意王俭的挖苦,反而眼眸一亮,拊掌道,“王俭大人聪明!民女就是为辛府讨饭钱来了!不多不少,只要千金!” “千金!”王俭差点咬着自己舌头。 虽然身为五姓七望,钱财堆成山,但千金也不是个数目,关键是王俭从来没见过人,能要千金,得这么理直气壮。 放佛没见到王俭呆住,辛夷继续副“大言不惭”的样子,朗声道:“难道王俭大人拿不出?难道王家和我辛氏一般,都全族罢官,生活拮据了?” “你!”王俭蹭一下站起来,眼角都快瞪得眦裂开,“你可知千金之巨!千金!千金!足以够如今的辛氏开销一年!” “民女当然知道!可民女更知道,我辛氏的生计。”辛夷状似无辜地眨眨眼睛,嫣然一笑—— “穷!实在是穷!” 市井无赖般的话,从女子口中出,竟相配得很。 熏凉台顿时响起按捺不住的窃笑声。李赫也憋得嘴角颤。李景霆攥紧的掌心又松开,凝向辛夷的目光,满是不动声色的笑意。 虽然顾忌王家威严,这笑声不大,却声声刺得王俭耳膜痛,痛得他太阳穴一鼓一鼓,活像个蛤蟆。 “够了!我王家乃五姓七望之首,还怕拿不出千金!来人!去账房清点千金,当下就送到辛府去!” 王俭猛地一拍桌案大喝。立马有王家侍卫领命下去,旋即是辛夷一连声“多谢大人赏饭钱”,让王俭的耳膜痛得愈厉害了。 “瞧这群兔崽子,和老夫顶一般的姓,没半点像老夫的。”王俭气得自言自语,齿关咬得咯咯响,“先是文鸾,文鸳,后来文鹰,再来个文鹏,一个比一个不中用。” “义父息怒。”郑斯璎犹豫了几番,才勉强挤出笑意,战战兢兢地奉了茶上去。 “息怒!息什么怒!”王俭兀地一挥手,打翻了茶盅,滚烫的茶水溅到郑斯璎脸上,立马烫起了个疤,“你虽不姓王,却也养在老夫名下!一样不中用!” 烫伤的靶火辣辣疼。郑斯璎却都不敢在意,只顾惶恐地跪下:“义父莫急!斯璎还有法子!” “还有法子?”王俭脸色稍缓,眼珠子一转,瞬间浮上了笑意,“好,好,好,不愧是老夫的义女。若尔能挽今日之局,前时赋诗的失误,老夫可不与你计较。若是尔再次失手,老夫能捧你上去,自然能拉你下来。” 最后一句话带了刺骨的寒意。衬王俭若挂在脸皮上的笑意,愈让人毛骨悚然。 郑斯璎浑身一抖,眉间一划而过的哀然,立马就被炽热湮没,那是种蝼蚁求生的癫狂,已经没有退路,所以唯有走向绝路的癫狂。 “斯璎明白。请义父放心。” 言罢,郑斯璎敛裙出席,脸上被茶水灼伤的疤,还猩红一点:“皇上,臣女有一不情之请。” 李赫眉梢一挑,来了兴致:“斯璎丫头但言无妨。” “臣女钦佩辛姑娘,自感不如。方才见使臣大人也颇为欣赏,何不趁此良机,再让辛姑娘展才华一二?”郑斯璎向辛夷一福,温驯如水。 李赫瞧了瞧使臣,见后者无异议,才点头道:“斯璎丫头的意思是?” “邦交永固,礼尚往来。既然使臣大人慕我中原礼仪,千里迢迢来朝,总不能让使臣大人空手回去不是。”郑斯璎巧笑如花,“不如就让辛姑娘赋诗一首,誊写装裱,与皇上的国礼一道,赠与使臣大人。也算传我风骚至边疆,让四方百姓共沐仪礼之雅。” 辛夷心里咯噔一下。 李赫沉吟不语。 熏凉台的官吏们却顿时炸开了锅。 “一个平民丫头,会做点诗就不错了,怎还能代表大魏风骚,作为国礼赠出?”“以国之名,送以诗词,岂不是显得我大魏无人,都还要女子充场面了?”“什么四方百姓共沐仪礼,她一介民妇之言也配?” 转瞬间,十几位翰林走出来,向李赫请命,俱陈饱读诗书,都可作诗相赠,绝没有让个民妇出头,辱了大魏门面。 “各位大人息怒。请听斯璎一言。”还不待李赫回答,郑斯璎娇声一喝,“这国礼之诗,绝不是辛姑娘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不如先拟个题,也好匡正字词,信达雅齐备。就以八字为题。” 郑斯璎顿了顿,看向辛夷,眸底一划而过的戾气。 “断竹,续竹;飞土,逐肉。”(注1) 熏凉台顿时鸦雀无声。不止群臣,连辛夷自己,也愣了。 只因这八字,乃是中原有所记载的,最古老诗歌。 大魏寒窗十年的白胡子夫子,明白意思的都寥寥,何况吐蕃和南诏的蛮夷,只怕花上几也解释不清。 注释 1“断竹,续竹;飞土,逐肉”:上古时期,人们群居洞野,经常受禽兽的威胁,“弹”成为一种驱逐禽兽的工具,被广泛采用。有弦的“弹”的出现,大大提高了安全防御功能,受到了先民们的喜爱,因而宣扬制作和使用的话语象歌谣一样到处相传,经过不断修改、凝炼,最后才经先民纪录为今我们所见的八字《弹歌》流传了下来,至少已经7000年。至此,学术界一种法认为:《弹歌》是世界上最早的诗歌。 第三百八十三章 国礼 前时还自告奋勇站出来的大魏翰林,俱俱面色一僵,不约而同地向辛夷拱手“辛姑娘才气殊殊,定能不负众望”,就齐刷刷退回席上。 于是,方才还风口浪尖的辛夷,就孤零零地杵在场中,连带着个冷笑的郑斯璎。 弹歌。郑斯璎直接搬出了风骚的老祖宗。 就算辛夷能作出,吐蕃和南诏也看不懂,彼时如那首古韵般,嚷嚷中原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数落个故意刁难,辛夷的罪过可就大了。 两国纷争,家国为大,一介平民的性命比蝼蚁还轻。轻则丢命,重则诛九族,辛夷十条命都不够死的。 就算维护三纲五常,自家性命才是真的。大魏翰林们想通其中利害,都当了缩头乌龟,可辛夷才出了风头,缩回去的龟壳都没有。 “皇上容禀!此诗题太过古旧,不合当今变化气象!还请皇上恩准改题!”辛夷当机立断,向李赫“求救”。 这太过明显的死局,她才不会着了道。 “皇上三思!”郑斯璎也盈盈跪下,貌似不解地向李赫道,“方才辛姑娘与王家论道,使臣大人可是多有夸赞。如今这换题,那推辞,莫非辛姑娘是觉得,赠诗于南疆,是辱没了你的才名么?” 然而,李赫眸色闪了闪,意味深长地一笑:“斯璎丫头得在理。既然二位使臣对辛夷之才,多有谬赞,那作首古旧点的诗,也不是难事。辛夷,尔可莫要丢了我大魏风骚之名呐。” “皇上圣明!”文武百官声如响雷地附和,尤其是那些翰林,叫得格外大声,生怕这个走悬崖的差事砸到自己头上。 辛夷心底一凉。 李赫圣口一开,此事已无回转。就算不明白李赫向着郑斯璎的理由,但这满朝文武地踢皮球,非官非贵的她,还就只能背黑锅。 李赫看着辛夷脸色阴沉,眸底划过抹笑意,朗声道:“但是,赠诗国礼,若是得吐蕃和南诏入眼,辛夷便于国有功,当重赏。众卿家以为如何?” 诸臣的目光投向了王俭,王俭又投向了郑斯璎,似乎自己不打算站出来,郑斯璎倒没太在意,俨然认定辛夷自选死路,看辛夷的目光如看个死人。 好好作诗,吐蕃和南诏看不懂,是死。 不好好作诗,辱了大魏风骚的脸面,还是死。 “皇上圣明。若此番国礼顺遂,辛姑娘当得重赏。”郑斯璎随口应下,几乎预见结局的得意的笑,已提前绽放在唇角。 李赫朗声大笑,心情极好,与使臣连敬几杯酒后,点头道:“此事就这么定下。十日为限,赠诗为礼。事成后,朕重重有赏。” “民女遵旨。” 辛夷拜倒谢恩。膝盖碰在绒毯上,沉闷的钝痛,痛得她眼冒金花。 死局。 而且是她几乎看不到生路的死局。 熏凉台笙箫重起,欢笑如云,似乎盛世繁华如锦,却无人见鲜花之下,算计丑陋,心机生虱子。 华清宫宫宴,三国邦交永固,自然传为佳话。尤其是“辛夷”之名,更如飓风般传遍了九州。 才气殊殊,巾帼不输英雄。皇帝的御口圣赞,将“辛夷”两个字,推上了大魏风头的巅峰。 而辛夷将以《弹歌》为题,十日内作诗赠南疆,作为国礼,传中原风骚之雅,更是一时间,成为茶余饭后最火热的话题。人人都在猜测,面对诗歌的老祖宗,辛夷将会如何作诗,皇帝开出的重赏又当是如何。 总之,今年长安的夏,谁若不讨论几句“辛夷”,就是跟不上“时兴”了。 然而,此话从窦安口里出来,却只得了一阵嗤笑:“你这子还想跟辛姑娘扯亲戚?做梦罢!人家辛姑娘可是连皇上都称赞的,怎会有你这般纨绔亲戚!” “臭娘们!你若不信自己问辛夷去!问问她,我是不是她表哥!”窦安横着脖子嚎,丝毫不示弱。 此时日尽黄昏,夕阳悬在山头,将长安城笼在片金红的纱帘后,吵了一的蝉鸣还未停歇,热气从城中的青石板路上,一股股的往上腾。 而平康坊,这个长安的风月宝地,已是华灯初上,尤其是花间楼,一溜串的姑娘将脸搓得嫣红,站在门口香帕招摇。 窦安就杵在花间楼门口,老鸨并一群厮拦着他,双方争得面红耳赤,引来一大群人围观。 “诸位评评理!我花间楼虽不是干净地,但也有自己的规矩!这公子哥儿只带了五两银子,就想玩姑娘!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性!”老鸨叉腰叱骂,声音尖得像鸭子,“还诓自己是辛姑娘表哥,求赊个脸面!人家辛府也没这种不要脸的亲戚!” 窦安双目一瞪,喝道:“本公子这月月钱就剩这些了!我也有心无力,囊中羞涩呀!我表妹如今可是大红人,你就不看在她脸上,先容我赊个账?下月月钱领了,我再补上?” “我呸!没听过逛窑子还赊账的!”老鸨啐了口,脸红耳赤,“没钱就没钱,诓什么滑头!有钱进门,没钱滚走,这是规矩!来人,打出去!” 顿时,一群厮涌上来,棍棒交加,也不管窦安如何嚎,直接将他撵到了半条街外。 “穷鬼!没钱还想攀人家辛姑娘,不要脸!”厮们轻蔑地踢了几脚,这才扬长而去,围观的人也作鸟兽散,自寻自家的欢乐去了。 原地就剩下个窦安。灰头土脸地躺在地上,无人理睬。 忽的,一双绣鞋停在了他面前,一只纤纤素手伸过来,停在半空,似乎想拉他起来。 窦安一愣,下意识地抬头,却是瞳孔瞬间收缩—— 丹唇外朗,皓齿内鲜,云一涡,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 这容颜,这佳人,和岁月深处快淡却的记忆,完美重合。 女子见窦安愣着,犹豫了片刻,干脆径直抓住窦安手腕,自己把他拉了起来,又掏出一张锦帕,为他轻轻擦去浑身的尘土。 自始至终,她沉默,甚至都没抬头,看窦安一眼,只是低着头,微抿着唇,细细而耐心地为他拭去脏印子。 一刻,两刻,三刻。 窦安蓦地伸手,拦住了女子的锦帕:“草民拜见静娴公主。” 寻常的话,滴水不漏。男子的语调却很是不稳,嗓子异样地沙哑。 素手锦帕一滞,女子的声音同样颤抖起来:“……真的要……这么唤我么……安哥哥……” 最后三个字令窦安眸色一沉。他乍然后退两步,别过了头去:“……公主……认错人了……” 第三百八十四章 对错 二人间多出来的几步距离,不过咫尺,咫尺涯。 静娴公主浑身一抖,捏住锦帕的手,忽的就垂下了,几缕青丝从鬓边溜出来,衬得那如花容颜,多了许无力和颓然。 窦安也滞在那里,不言不语,微微垂着头,任这二人间的沉默,跨不过岁月的凉薄。 静娴公主深吸一口气,朱唇轻启,蓦地开始低语喃喃—— “看银水呈色,整锭者,看其底脸,审其路数,使哪一处的银子。但银水一样,销手百般,细察要紧。如整锭无重边者,趱铅无疑。” “称戥子,将(秤)毫理清。拿足提起,勿使一高一低,总要在手里活便。称戥,务必平口;称大戥,务必平眉,不可恍惚。称准方可报数。” “男子志在四方。原望觅利蝇头利,以为养家糊口之计,切不可嫖赌废荡。凡搭船、歇店,务必少年老成,见得透,守得坚,如此为人,东君方可重托,父母才得放心。” …… 《生意世事初阶》(注1)。 女子在背诵的,是《生意世事初阶》,是她埋葬在心底的另一个自己,是当年后苑桃花树下,他教她的商道之识。 这一幕却太过古怪了。 士农工商,商道最贱。堂堂大魏公主,在背诵商贾之言,很流畅,很熟悉,很自然。 俨然她私底下不知念过多少遍,滚瓜烂熟,倒背成章,在他不在的日子里,她将思念也这般,烂熟于胸。 烂熟于胸,字字句句,却没有任何回音。 窦安嘴唇开阖几番,似乎想打断,怕隔墙有耳,又惹出风波来,然而他终究没能出口,他浑身力气也放佛被抽尽了,再无力阻止她。 于是,一个背,一个听。好似夫子在检查学生功课,和当年他和她一模一样。 终于,静娴公主将整本书背完,她看向窦安,晶莹在眸底闪动:“……安哥哥……你瞧……我背得对不对……” 问话也和当年一模一样。 每当他板着脸考验她功课,她总是扬着脸,一字不漏地背完,然后眸子亮晶晶地问他。 “安哥哥!我背得对不对?” “对,全对。然而,又全错了。”窦安没有抬头,声音已沙哑得不成样子,再无半分前时那滑头纨绔的样子。 “全对又全错?”静娴公主一愣,她藏在青瓷枕头里四年的书,她将书页都翻烂的书,怎会是全错的。 窦安无声地叹了口气,点点头,又摇摇头:“当年全对的,如今都是错。” 静娴公主的脸乍然僵硬,一股死灰从眉间腾起:“既然全对过,为何不能再对次?哪怕一丝一毫,也好过全错。” “当年一别,就再无对处。若有剩下的,就只是错了。”窦安终于抬头,迈步,向静娴走来,咫尺的距离,他走得很慢,步子很沉,眸底夜色翻涌。 “我找了你四年,也只是四年,余生还有很多年。四年剩下了错,余生就不能对么?”静娴公主看着窦安向她走来,声音颤抖,眼眶愈红,泪珠却没掉下来。 哪怕在眼眶积蓄成了湖,眼泪也没有掉下来。 一如她四年的掩埋。在尊贵光鲜的外表下,掩埋的另一个自己。 “当年一别,别的,便是余生。” 窦安走近静娴,眸深如海,他缓缓抬起只手,似乎想把女子鬓边溜出的青丝,为她别到耳后,却终于缩了回去—— 他当年经常这么做。 人前端庄沉静,半根头发丝都不乱的公主,却只有在后苑桃树下,在他的面前时,会学着夫子摇头晃脑背书,晃得鬓边的青丝都散出来。 然而他总帮她别回去。 然而她笑得桃之夭夭。 可惜,不过是四年前的事,却好似上半辈子了。 静娴眉间死灰愈浓,眸底最后一丝光,挣扎着要熄灭,却又倔强地不肯:“安哥哥,你再最后,唤我声娴娴好不好?” 娴娴。只有他那么唤她。她也只要他唤。俗不可耐的字,她却视如瑰宝。 窦安脸上划过抹不忍,却又似乎想到什么,最终变为了坚毅:“我如今,只唤跹跹。” 相似的语调,不同的人。另一抹倩影已经占了他的心,错过的都是过了,谁也回不去。 静娴的泪忽地就下来了。 忍耐了那么久都没有流下半颗的泪珠,在听到他唤另一个女人的字的时候,却像决堤的洪水,一下子全涌出来了。 窦安压抑住想要拭去那泪珠的手,移开视线,哑着嗓子道:“那本书烧了罢。你一个公主看这些,万一那日被旁人察觉,免不得腥风血雨。告辞。” 言罢,窦安就转身离去,脚步没有半分犹豫,头也半分不回。 静娴公主就立在原地,看着那背影消失,踪迹全无,一阵晚风拂来,虽是盛夏,她却觉得凉到了骨头里。 良久。直到眸底最后一丝火花熄灭,终于化为了一片漆黑。 静娴才缓缓抬手,抹去泪珠,理了理妆发,脸上重新恢复了身为公主的端庄沉静,衣无缝,完美无瑕。 她向不远处的轿子和宫婢走去,和那男子一样,脚步没有犹豫,头也半分不回。 “起轿!”一声低喝,锦轿便穿过夜色中的长安城,向公主府行去。 这一幕落在李知烨眸底,却激起了淡淡的涟漪。 “本公子前时好奇,什么时候,皇家最是沉稳守礼的公主,也会快入夜了还偷溜出府,来个烟花之地。原来是会白脸了。” 李知烨立于街角,脸上看不出喜怒,语调有些凉:“虽然不过是联姻的棋,但好歹是本公子未来的妻,真出了什么丑事,于本公子也没好处。” 旁边的厮附和地一笑:“公主对这桩婚事一直不满,好歹公子贤明,让奴才们盯着公主府,以免公主动歪脑子,这才撞见这茬。没想到好好的公主,也有见不得人的龌*龊。” 就算提到大魏公主,厮也面露鄙夷,反而看向李知烨的目光,满是谄媚:“公子打算怎么办?可要禀告皇上,打消联姻的计划?反正圣旨还没下,来去,皇上还只是个心思。” “不。哪怕静娴万般不是,这桩姻缘都得结。”李知烨眉梢一挑,“而且,还得提前,明就让我爹给皇上递个话,趁早定下来。圣旨一下,以免夜长梦多。” 厮不解地蹙眉:“为何撞见这种事,不仅不罢,还要赶着上去呢?” “五姓七望,殊耀煊赫。王家司马昭之心已藏不了,皇上身体愈发不行,赵王近水楼台先得月,晋王虎视眈眈。这下变局将至,不,是已经至了。”李知烨伸出一只手去,朝着静娴轿子的背影,蓦地一握。 放佛握住了虚空中什么东西,点亮了他眸底的炽热。 “暴风骤雨酝酿,若是船锚不够重,又如何逐英雄?” 注释 1《生意世事初阶》:乾隆年间,江苏人句曲人王秉元著《生意世事初阶》,总结了乾隆盛世江南商贾的经营大智慧,是当时最为畅销的书籍。胡雪岩在学徒的时候,就读到了此书,此后几十年潜心研究。经商之后他将书中的理论应用与实际经验,遂构建了自己强大的商业帝国,并把《生意世事初阶》作为培训人才的核心教材。 第三百八十五章 兄妹 与皇家联姻,延续陇西李的传统,亦是靠上最大的树,在大变中站稳自己的脚跟。 至于那帝家公主,那之子于归,都不过是欲盖弥彰,棋局之中,唯有利益,算来算去,都算不出半分情义。 “公子贤明!”厮听不大懂,却还是谄媚地笑开了花。 李知烨得意地一翘唇角,若有所思:“方才那白脸称,自己是辛夷的表哥?” “不错。”厮应道,“辛姑娘可是御口圣赞的人物,怎么会有这般纨绔的表亲?怕是那白脸为了玩姑娘,大言不惭蹭亲戚的罢。” 李知烨点点头,又摇摇头:“可本公子确实记得辛府收留了个表公子。没有做官,也没有做工,整日游手好闲,靠辛府供着。和这白脸,倒有几分相似。” 厮挠挠头:“这个,的就不清楚了。的为公子打听下?” 李知烨眸色一闪,眉间一划而过的寒气:“匹夫无罪,怀璧有罪。这白脸无官无财,无牵无挂,坑他也没地坑。倒是辛夷不管好自家的‘食客’,错到底要算到她头上。” “……公子的意思是……辛夷……”厮压低了语调。 “本公子不喜刀剑,但剑鞘还是得露的。”李知烨盯着静娴轿子的背影,眸子发出幽幽的绿光。 如暗藏利齿的虎狼,在夜色中潜伏,只待猎物靠近,瞬时便可撕裂咽喉。 和十二年的夏。日光流金,暑气升腾,长安城的青石板路被烤得滚烫。 华清宫宫宴的风头还未冷却,大明宫风云再起。 七月初。陇西李氏为嫡公子李知烨,向皇家提亲,求取静娴公主。 陇西李氏和皇家有百年姻亲,加上五姓七望门当户对,这桩姻缘几乎是作之合,皇帝李赫当场就准了。 公主下嫁。日子定在来年春。春暖花开之际,帝姬十里红妆。 然而,陇西李的聘礼连同赐婚圣旨才到公主府,静娴公主就病倒了。 这一病还不轻。静娴公主整日缠绵病榻,御医去了一拨又一拨,却只道“此乃心病”,开了些养气宁神的药,也就不了了之。 李知烨前时还去看望下,后来也就不见人影。连同那些探望的权贵女眷,抹几滴眼泪后,转身就去打牙牌,样子也懒得做了。 反正公主下嫁在来年,有得时间医,或者只要彼时新娘还活着,这桩姻缘就逃不了。 于是,当晋王李景霆看着门庭冷落的公主府,眉头都蹙成了倒八字:“前阵子探望的人把门槛都快踏破了,如今却连个鬼影都没。果然长安城的风,转向儿都是分分钟的。” 聂轲叹了口气:“李家图的是‘公主’两字,皇上谋的是‘联姻’一利,各取所需,正主儿的公主如何,只要还活着,缺胳膊少腿都无所谓罢。” “只要还活着……”李景霆呢喃几番,眸底氲开抹凉薄,他摇摇头,迈步跨进了公主府。 穿过庭院,行过游廊,通报的声音一路响起,眼力劲儿快的丫鬟打起帘子,将李景霆迎入房中。 静娴公主挣扎着从榻上坐起半个身子,作势行礼:“……皇兄……” 才叫出两个字,泪花就在女子眼眶里滚。 “不必多礼。你还病着,别着凉了。”李景霆连忙上前,取了榻边的织锦外袍为女子披上,还细心地拴了结,“身子可好多了?” “皇兄又不是不知道,御医们怎么的。我这是心病,没得医,也就好不了。”静娴公主垂下眼帘,眉眼凄凄,“长安的贵人们,都是明面一张脸,暗面一张脸,装样子的热闹劲儿一过,如今也只有皇兄肯来看我了。” 就算号称千年老铁树的李景霆,也微微红了眼眶,抚了抚静娴的脑门:“甚傻话。不管外面的人如何,你与我一母同胞,乃是嫡亲的兄妹,我不来看你,谁来看你?” 静娴公主苍白的脸终于泛起抹笑意。她和李景霆同为修仪武氏所出,可谓是打断骨头都还连着筋的血亲。 “如今圣旨已下,长安城都知,我是皇家踢出去,拴住陇西李的棋子。仅仅是一颗棋子。出嫁那日活着便好,如今病个什伤个什,都改不了这命。”静娴公主无力地一笑,“我认命。” 最后三个字语调轻柔,却带了刺骨寒意。 哪怕是七月炎夏,也教人恍若坠入冰雪地,从心尖到骨头都冻得发青。 李景霆眸色一闪,多了分不忍:“若你实在不愿意,我可以去向父皇情,改了这姻缘。” “情?皇兄又能改变什么呢?是这皇家和陇西李联姻的百年传统?还是自己深陷棋局周全难保,哪有精力分心的困境?”静娴哀哀摇头,一声声轻问,向尖刀般刺到李景霆心坎。 李景霆深吸一口气,眼帘同样无力地垂下了:“你得对。你身在帝王家,无力改,本王棋局难行,还有个二皇兄压着,无力改,来去,你我都是一般可怜人。” “我的可怜是女人的可怜,不过是闺房冷落,下半辈子独剪灯花罢了。而皇兄有皇兄的可怜,却是杀人不见血,棋局一步一白骨,比静娴的不知凶险多少。”静娴公主亲昵地按住李景霆的手背,眼神空洞又温柔。 “身在帝王家,无力改命。圣旨已下,没有什么余地了。皇兄不必为了我,触怒父皇和权贵,还不如你我各自珍重。” 李景霆反手握住静娴,感受着同样的血脉的温度,这冰冷尘世难得的温情,他素来冷峻的眉眼也软下来。 “你真的不乐意李知烨?御医你是心病,但十有八九,病根在李知烨身上罢。你我是兄妹,在我面前,外边不敢的话,都不必顾虑。” “我不乐意李知烨,不是因他是父皇强塞给我的。而只因他不是他罢了。”静娴公主犹豫了片刻,终于了出来,最后半句语调很低,凉意骤起。 不明所以的两个“他”。局外人听不懂,局中人却已断了肠。 李景霆眸色一闪:“你若想他平安活下去,就不要再牵连。父皇的手段,陇西李的狠心,你不会陌生罢。” 还是不明所以的一个“他”。不知是指谁。却有血脉相连的兄妹,一瞬间心有灵犀。 静娴浑身一抖,本就苍白的脸,更多了分乌青,像是被什么冻得:“正因为知道,才此生不相见。我即将嫁入李家,他也有了佳人如玉,当年‘错过’的,果然就‘过’了一辈子。” “皇妹。你若这么想,我反而放心了。”李景霆轻拍女子的手背,像个寻常的兄长,“长痛不如短痛。于你好,于他,也是最好。” “我懂。我都懂。”静娴无力地垂下头,一滴清泪从眼角滚落,凉凉地在手背上化开。 “你莫多想。过去的都过去了,好好养病才是。父皇把日子定在了来年春,还有一大堆事要备妥,接下来半年可得打起精神来。”李景霆关切地细细嘱咐,“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告我。” 第三百八十六章 鞠蹴 “多谢皇兄。王家势盛,赵王当权,这棋局愈发于皇兄不利。皇兄还是多珍重自身,莫为静娴分心了。”静娴勉强挤出笑意,便让丫鬟送客。 李景霆又不放心地寒暄了两句,遂起身告辞,在丫鬟厮的簇拥下出了公主府,明晃晃的日光哗啦声淌下来。 李景霆本能地一眯眼,忽听得破空刺响,似乎有什么当空掉下来—— “王爷心!” 身为影卫的聂轲眼疾手快,一个翻身,踢开了那坠落的东西。 咕噜噜。那东西在地上滚了两番,停了下来。 一个球。鞠蹴的球(注1)。 李景霆抬头看看火辣辣的太阳,眉间划过抹疑惑,可当看到迎面过来的倩影,那点疑惑瞬间就解了。 “多谢王爷帮臣女拾着球了!” 一个女子在诸人的簇拥下往这边行来,丝毫没有“差点误伤王爷”的畏惧,反是脸上的娇笑比日头还明璨几分。 “斯璎拜见王爷。”郑斯璎走到李景霆跟前,盈盈下拜,通红的脸还挂着汗珠。 李景霆眉梢一挑:“大热还鞠蹴(注)?” “臣女喜欢鞠蹴,但凡儿变点,就只能闷在房里了。于是王家为臣女建了座自雨园,无论四季,刮风下雨,臣女都能在园子里鞠蹴。” 郑斯璎娇声如莺,娓娓道来。许是才踢了球,兴致上头,平日的淑女仪态也端不住了,笑未掩唇,径直露出半圈碎米牙,眸子亮得如水精。 李景霆不置可否地移开视线:“只听闻有自雨亭(注),还未见自雨园。到底是如何的稀奇,在大夏也能鞠蹴。较之郑大姑娘,本王还是孤陋寡闻了。” 男子话里带了淡淡的寒意。 一方是皇室李家,一方是五姓七望,谁高谁低,便是鼎重几分,七鼎诸侯,九鼎为王,较量从不仅限于战场。 郑斯璎却毫不在意,玉臂一挥,笑得明艳:“王爷乃是家,臣女只是臣家,臣家的心思,又怎能和家气象相比。王爷若是得空,不妨随臣女一观?” 李景霆淡淡的点头,当先迈步走去,郑斯璎跟上,不到半刻,二人就来到了自雨园。 这是修筑在长安城东的一处园子。 外表看来是普通的园子,权贵家嫌自家院落太,也会把长安风光佳处圈起来,修作自家的后苑,坐落繁华,面对青山,可谓一箭双雕。 然而当李景霆踏入园中,也不禁倒吸了口凉气。 花草掩映中很大的一处殿阁,占地百顷,四面无墙,唯有柱子阑干。云篷般殿顶,铺设琉璃瓦,瓦似凹下去的蓄雨池,内中积雨。 此刻夏雨正从殿顶徐徐降落,似丈宽的水帘子,飞流四注,汇入屋檐下一条人工开凿的沟,蜿蜒似溪,环绕殿阁,将水帘子的水蓄下后,再引流回殿顶水池,循环往复,水帘不绝。 殿阁四方水泄哗啦,恰似然水晶帘,玲珑剔透,内中机制巧密,人莫之知。观者惟闻屋上泉鸣,俄见四檐飞溜,悬波如瀑,激气成凉风(注4)。 虽是盛夏,殿中却凛若高秋。岂止是鞠蹴,只怕呆久了还得生火塘。 李景霆背上的细汗瞬间就消了,一阵水风拂来,他不禁笼了笼轻绡夏衫,似笑非笑地看向郑斯璎。 “王家好大的手笔。郑大姑娘好大的脸面。” 好大的手笔。自雨亭已是被皇家都奉为奇观的机巧,王家却干脆修了整个自雨园。 好大的脸面。只因郑斯璎喜欢鞠蹴,却苦于公难测,王家就直接为她修了个园子。 “好冷。这水帘子得让工匠调调,水流太盛,就算七月,也觉得凉哩。” 郑斯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嗔了声“好冷”,便转身往殿内跑去,顺势一伸腿,将鞠蹴的球踢回场中,笑道:“我请了晋王爷来观战!尔等可不要偷懒,好功夫都使出来!” 这番爽朗做派,竟无半分大家闺秀的样子。李景霆有些陌生,却也意外地不反感,遂不提离开的事,就负手立在殿前,真的“观战”起来。 隔着水帘子望去,殿中八人,俱是权贵女眷,面容李景霆都不陌生,郑斯璎是做东的,打头开球。 女子一个鹞子跃,身轻如燕,跃起后勾,双腿齐飞,球被传成一条白线,痕迹划成空中的蛛网,直到眼睛都跟不上女子的身法,唯见得球在半空飞,那抹红衣倩影飘。 郑斯璎今儿穿得也甚别致。 一袭水红鱼子缬袖胡服,银线绣作牡丹簇,脚蹬玄纱裤香云靴,无半分脂粉艳俗,倒有十分巾帼英气。 胡服窄窄的袖,窄窄的腰身,窄窄的裤腿,末端绑了红缎带,一来便于活动,二来飞身之时,缎带飞舞,更显得飘飘曳曳,有云中风流之态。 身姿如燕,轻盈矫健,一只球儿如星滚,满身红衣云霞开。不论郑斯璎踢得如何,光是这景象,就足以教人移不开视线。 哐当一声。球被郑斯璎踢进了风流眼(注5)。 四下顿时欢呼如雷,诸位贵女都上前恭贺。郑斯璎俏生生立着,目光却只看向了李景霆:“晋王爷,臣女踢得如何?” “以前只闻郑大姑娘善弈棋,今儿本王才开了眼界。”李景霆的语调依旧淡淡的,在满园的欢笑中,就像一块冰坨。 “这长安有多少奇人,下有多少好汉,王爷也未能知全。既然如此,臣女除棋艺外会个鞠蹴,也没有什么稀奇。倒是王爷能太太平平地看完,而不是直接甩脸色走人,臣女才是开了眼界。”郑斯璎咧嘴一笑。 后半句话带了揶揄。却并不让人讨厌,反而透着股俏皮。 衬着李景霆那冷脸,这股俏皮更添了抹不怕地不怕的爽朗,总之,让李景霆想蹙眉也没蹙起来。 “王家和姑娘给本王的惊喜,本王怎能不看完。”李景霆话里有话。 王家的惊喜。是整座自雨园,是手笔,也是野心。 就算郑斯璎插科打诨,李景霆却处处往棋局上扯,一个是风月,一个是算计,如同花朵碰上石头,对牛弹琴唯有以柔克刚。 郑斯璎笑意如昔,头一歪:“王家的惊喜如是,本姑娘的惊喜又在哪里?若是会个鞠蹴就算惊喜,王爷的眼光也没这么俗罢。” 李景霆眸色一闪。起身走过去,捡起鞠蹴的球,在手里掂量了两下,应道:“凭这个球,凭姑娘的脚力,就算园子和公主府挨得近,也不可能一脚踢那么远。只怕是姑娘提前备在那,就近踢过来,然后故意把本王引来,观了场鞠蹴罢。” 郑斯璎仍然笑着。只是唇角有些僵硬。 虽是微不可查的一丝,身为老练棋手的李景霆,却敏锐地捕捉到,眸底泛起了幽幽的光。 “郑斯璎。你在本王身上打算什么?” 一声直呼其名。让本就凉爽的自雨园,霎时寒地冻。 注释 1鞠蹴的球:唐朝人徐坚所撰《初学记》载:蹴鞠之球“古用毛纠结为之,今用皮,以胞为里,嘘气,闭而蹴之”。 鞠蹴:又名“蹋鞠”、“蹴球”、“蹴圆”、“筑球”、“踢圆”等,指古人以脚蹴、蹋、踢皮球的活动,类似今日的足球。当时从皇宫内院到平民家庭,都以蹴鞠为乐。元代钱选所绘《宋太祖蹴鞠图》,便是描绘宋太祖赵匡胤与赵炅、赵普等人踢球的场面。市民也常常在御街和横街玩蹴鞠等:“举目则秋千巧笑,触处则蹴鞠疏狂”。(来源:搜狗百科) 自雨亭:唐朝《封氏闻见记》卷五·第宅篇载:“至宝中,御史大夫王鉷有罪赐死,县官簿录太平坊宅,数日不能遍。宅内有自雨亭,従檐上飞流四注,当夏处之,凛若高秋。又有宝钿井栏,不知其价,他物称是。” 4节选自《旧唐书》。 5风流眼:马端临在《文献通考·乐考二十》中:“蹴毬盖始于唐,植两修竹,高数丈,络网于上为门,以度毬。毬工分左右朋,以角胜负。”用球门的蹴鞠比赛一般是单球门,大多在宫廷宴会时进行。筑球时在球场中央竖立两根高三丈的球杆,上部的球门直径约一尺,叫“风流眼”。 第三百八十七章 困境 其他女眷并侍女都识趣地退下了。殿中间就剩了两人。空气几欲凝滞,哗啦啦的水帘子,只让人烦躁和不安。 可只是半刻,郑斯璎笑了。似乎干净的笑,微扬下颌,露出一圈贝齿,日光映得她额角的汗珠,颗颗剔透,衬着那晶亮的黑眸,让她整个人都笼在层华光潋滟中。 若烈火中绽放的牡丹,以炽盛淬炼出国色香。 李景霆有刹那的失神。 郑斯璎接过那鞠蹴球,双腿一翻,一声娇咤,球在空中划过缕银线,直接踢进了风流眼。 “王爷难道不觉得,我们会有很多合作的理由么?” 一句话。风月破碎,归于棋局。利益来利益去,才是繁华下的真相。 李景霆恢复了常态,眸底精光迸现:“路人嫌那门口的狗吵闹,拿碎肉示好。狗的尾巴便摇得欢。然而路人若想进屋,狗一定毫不犹豫地张开獠牙。” “王爷是,一时或有肉好吃,但王氏和皇家,终归势不两立?”郑斯璎唇角一勾。 李景霆没有应声。算作默认。看女子的目光虽然凛冽,却意外地多了分郑重,不是对于棋子,而是对手或者同伴的郑重。 “不一定哦。” 郑斯璎干脆自问自答,俏皮地竖起根手指,指尖刚好碰到下颌的一块疤,的伤痕。 却让她瞬时痛得钻心。 那日华清宫宫宴,王俭打翻的茶盅,那茶水滚烫,就这么溅到她脸上。用了再名贵的金疮药,这疤痕也去不了。 “不一定哦。”郑斯璎重复了这句话,毫无躲闪地直视李景霆,“只是想让王爷记得,我郑斯璎是王爷可以选择的盟友。不是现在,终究有一,会是的。” 李景霆一声轻笑,辨不出喜怒:“于是你让本王看了场鞠蹴,就是要告诉本王这些话?” “大变将至,人人不都得把队选好么。无关乎出身家世,只关乎站在哪一边,利同则为友,利悖则为敌,站得对不对,就是生死两重。所以今儿告王爷的是话,也不是话。而是我郑斯璎的——” 郑斯璎顿了顿,向李景霆走来,她没有跪拜没有屈膝,就那么不卑不亢地伫立,眉眼雪亮,眸底噙着炽盛的火光。 “诚意。” 是我郑斯璎的诚意。最后两个字吐出,女子眸中的熊熊焰火,热烈到极致。 “很好。那或许某一,本王可拭目以待。”李景霆丢下一句话,转身便走,再未看郑斯璎半眼。 和前时应邀来观鞠蹴的热脸儿,完全是冰火两重。 似乎嗅着棋局而来,看完整场鞠蹴都闲,谈完了棋局,却连和女子多呆半刻,都嫌是浪费时间。 变脸只因利益,冷热只随目的。郑斯璎脸上划过抹落寞,但只是片刻,就恢复了如昔,男子越是这样,才越是证明,她的选择没错。 毕竟,没有心的人,最强大。 自雨园中水声哗啦,水帘子晶莹,就算是盛夏也凉意袭袭,这一城的富贵靡靡,都盖不住浮华下苍白的虚伪。 和十二年。夏日炎炎。风头浪尖上的辛府却平静到极致。 素来抛头露面,人到哪儿风波就到哪儿的辛夷,影子都没见个,让那些热衷于嚼舌头的长舌妇们失望了,书先生的板子都没敲头。 人人都,辛夷姑娘这是愁上了国礼赠诗的茬。 被郑家大姑娘出了个老祖宗的题,一边是中原风骚的脸面,一边是南疆蛮夷的脾气,哪头没顾好哪头都是死。皇帝限期十日,只怕这辛姑娘是瞅笔墨从早到晚,一头两个大。 事实上,辛夷确是把宣纸都快瞅穿了。 她整日整夜呆在书楼里,铺盖卷儿都在案前,四书五经堆成山,揉成团的废诗滚了一地。 辛府的人但凡路过,大气都不敢喘。都知道六姑娘焦着写诗,一不心就是掉脑袋的事,整个府里的空气压抑到极致。 十日为期。已经过去五日了。 唯独辛芷浑然不觉危机,趴在书案前,托着脸瞅辛夷:“六姐姐一向是诗文俱佳,哪怕是老祖宗的题,又怎会写不出?” 埋在一堆宣纸里的辛夷,伸手敲了辛芷脑门一下:“傻丫头。我当然能写,把太祖宗的题搬出来,我辛夷也写得出。关键是,我能写,那些蛮夷能看懂么?” 辛芷一愣:“……好像……确实是个问题……” 辛夷摇摇头:“郑斯璎好歹不歹,挑了个祖宗题。就算我尽力把文意压得直白,只怕蛮夷也不容易看懂。你没瞧骊山国宴,郑斯璎不过作了首古韵,蛮夷就嚷嚷没明白,还怨我们大魏看他们,差点惹起两国纷争来。” 辛芷总算明白厉害了。前时还嬉笑的脸,顿时皱成了一团。 “……那……那怎么办……六姐姐又不能随便写,否则那些个老夫子你怠慢圣意,辱了大魏仪礼的脸……两头都不讨好……” 辛夷摸摸辛芷的双丫髻,笑了:“你呀,总算聪明了一回。岂止是不讨好,简直两头都是死路。郑斯璎看似给我邀功,实则埋下了陷阱,就等十日期限一到,我一脚踏下去,摔个尸骨无存哩。” 辛芷搔搔左脑瓜,又搔搔右脑瓜,愁得秀眉倒八字,干脆和辛夷一块,叹气长叹气短起来。 “听听这叹气!干脆此楼不叫书楼,叫叹气楼罢了!” 忽的,书楼门打开,辛歧负手踱进来,顺带携来一股屋外夏日的暑气。 “爹!快关门!屋内荫凉,外面儿热死了!”辛芷像只蝴蝶般扑过去。 “爹来了。”辛夷一福,噙笑迎上去。 “你整日把自己关着。皇上的期限只剩五日了。为父实在担心,所以过来看看。”辛歧向辛夷点头,面色有些沉重。 辛夷垂下眼睑,不话了。辛歧吁出口闷气,续道:“紫卿呐,这盘王家的局凶险,两头都得顾,稍有不慎,就是死罪甚至诛九族。” “阿芷知道!都是郑家姑娘使坏心眼!存心把六姐姐往死路上逼!”辛芷接了话头,义愤填膺地嚷了出来。 “好了,阿芷。隔墙有耳。这些大实话揣着点。”辛夷嗔怪地盯了辛芷一眼,安慰地看向辛歧,“爹你放心。你女儿可是得皇后和皇上御赞才学的人,作诗而已,终归有法子的。” 辛歧点点头,又摇摇头,脸上的担忧反而愈浓了:“哪有这么简单。外人瞧得是作一首诗,棋局中的人,才瞧得是生死间走悬崖。时间又不多了,为父怎么放心得下。” 旋即,辛歧和辛夷都沉默,开始如方才辛芷一般,面对面长吁短叹。 “爹爹还我和六姐姐!这书楼真得叫叹气楼了!”辛芷摆着手,佯装嫌弃的笑,“的停了,老的又来了!” “都十二岁的姑娘了,甚没大没的话。”辛夷正色训了声辛芷,可看着后者不怕地不怕抬起的脸,又化为了满脸无奈的笑。 辛歧不怒不愠,也被逗笑了。一室压抑的空气才开始流动,窗外的蝉鸣意外的也顺耳了。 第三百八十八章 长史 辛芷朝辛夷吐了吐舌头,又似想起了什么,疑道:“爹你今日没去王府?人家的礼都收了,阿芷还以为爹爹应了哩!” 辛歧脸色一尴尬。 辛夷则眉梢一挑:“王府?怎么回事?爹你都没过?” 辛歧讪讪,踌躇不言。辛芷倒是嘴快,像个麻雀叽喳开了:“前两日的事。越王府来了几个参军,抬了王府的聘礼。是爹爹虽被罢官,然才学不忍埋没。越王殿下愿聘爹爹为王府长史(注1)。” “越王府的幕僚(注)?”辛夷一愣,“可越王封地在蜀州,若是爹爹拜王府长史,可不得跟到蜀州去?” “这也不用。越王府了,王爷在长安也有宅邸,逢节庆朝事,王爷便会回京住。所以爹爹只要呆在长安,帮王爷管着这幢宅邸就好了。”辛芷的黑眼珠乌溜溜地转。 辛夷眼眸一亮。肥差,而起是肥得流油的美差。 长史,便是王府幕僚,官至五品,不算入大魏官制,只对自家王爷禀报。所以辛歧被罢官,朝堂进不了,但依附王爷当个幕僚,粮钱俸禄照样领。 最重要的是,辛歧不用跟着入川。越王食邑在蜀州,辛歧只用管着长安的一处府邸,在自家门口。 能登堂入室拜五品官,不误仕途,领份粮饷,又仅是管一处府邸,形同管家,清闲悠哉。简直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事。 可越是想通,辛夷的眉尖反而蹙起:“可是,这种明显放水的幕僚,越王是钱多了没地儿用,还是怎的,偏偏挑上了爹爹?大魏罢官的那么多,下奇人异士也不少,没见得越王聘个幕僚雇个长史的?” 辛芷不解地眨眨眼,干脆把锅推给了辛歧:“六姐姐你问爹哩!爹爹把礼都收了!” “爹你把礼都收下了?”辛夷如抓着尾巴的猫,立马跳起来了。 辛歧尴尬地清咳几声。目光瞥道楼角朽烂的柱子,这新置的宅子“只能住人”,要讲究“雕梁画栋”是半分都没关的。 再转念想想捉襟见肘的库房,一个铜钱掰成两半花的内眷,辛歧蓦地多了分理直气壮,仰头应道:“对。为父就是收了!如今全族罢官,家境艰难。有人送上门的钱财为何不要?” 辛夷急了:“既然收了就是应了做官!哪有收了礼还不去的理?生计再难,也没这么赖脸皮的!爹爹你从不曾如此!如今是穷糊涂了么!退回去!马上退回去!” “收点那子的礼怎么了!以后这子还得往老夫这送礼!谁愿意要他的好意,还要他赊份粮钱!长史稀罕了?没听过岳丈给女婿做官的!”辛歧也急了,硬脖子喝道。 辛夷和辛芷一怔。 辛歧称呼越王“子”,莫名其妙“以后得往老夫这送礼”,还有心惊肉跳的“岳丈女婿”,加上辛歧理直气壮的吹胡子上脸,事情顿时古怪到不行。 “……爹……您再遍……”辛夷咽了口唾沫,怀疑刚才耳花了。 “……爹……您再遍……”辛芷也咽了口唾沫,掏了掏耳眼子。 辛歧心里咯噔一下。意识到自己漏嘴了。 他立马像被捉了现行的贼,老脸都挂不住了,急得搧了几下自己嘴,心一横,应道:“罢了罢了!礼不退,长史我作!我马上就去越王府!” 言罢。辛歧就匆匆离去,放佛怕被看出甚破绽,脚步摇晃得,差点撞到门柱上。 书楼里就剩下了辛夷辛芷二人。 辛夷甩了甩脑袋,把那些疑似听岔了的话甩出脑去,毕竟若当真起来,半个字都可闹得满城风雨,或许辛歧急昏了,或许她理解错了。 总之,不可能是真的。 “别多想。方才爹爹急了。不可当真。”辛夷拍了拍兀自发傻的辛芷,“你去盯着爹爹,有没有去王府。收了礼还不去干事,这种缺心眼的事,我辛府断作不出。” “好哩!阿芷一定盯着爹爹踏进王府!”难得被允许“盯梢”爹爹,辛芷兴奋地一溜烟就欲跑出去。 “等等!你把王府送的礼拿来我瞧瞧。这事我总觉得古怪。”辛夷又叮嘱了句。 辛芷应了,一眨眼就没了影。老远还听见她的声音,比树上的蝉鸣还欢“爹爹要作王府长史咯”。 半刻。辛芷就让厮把王府的礼抬了来。辛夷最后一丝疑惑终于打散了。 她执意要瞧这礼。是觉得差事太肥,肥得过了头。担心有心人设计,诚心给辛歧下绊子。 毕竟辛歧不算大贤,官途无功无过,如此近似拿白食的活,怎会偏偏砸到他头上。 然而瞧过王府的礼,她又觉得自己多心了。或许真是越王瞧得上辛歧,愿意借“聘作长史”的名头,资助辛府一把,也不是不过去。 聘礼普普通通。一块玉珏。 君子以玉比德。玉珏不算极品,最多有几分莹白,长安街上体面点的玉器店里也都能买到的货色。 然而玉珏奇不在玉本身,而是玉上面的雕刻。巴掌大的玉面,竟然雕琢了整幅《燕昭王招贤纳士图》(注),昭王的十二串玉旒,手捧的金灿灿黄金,都是栩栩如生,须发清晰可见。 就算玉质平凡得像民间物,这雕工却足以显出皇家气派。无论识不识得玉珏贵贱,单看这画,就能啧啧称奇,不同凡响。 “有意思。不会太贵重,又不诟轻率。”辛夷心喜,拿起玉珏把玩,指尖拂过玉刻图,忽的滞住了。 辛夷眼眸一亮。 壅塞多日的冰湖突然融化,一股清泉霎时贯穿她的头脑,困扰多日的诗词死局放佛出现了缺口。 一声微响。光亮骤现。 因为太过激动,辛夷搁在玉珏上的指尖都颤起来,她慌忙把玉珏放好,跌跌撞撞地跑出屋,连仪态也压不住了,像个孩子般往上房跑去。 “爹!阿芷!我想到了!赠诗的解!诗不仅能读,也能看的呀!” 旋即,整个辛府的眼眸都亮了。 旋即,一张告示被张贴在了辛府门口:“一诗千金”。 简单的四个字,再次成为全长安最火热的话题。邻里街坊议论纷纷,就这么一张告示,不明所以,就算猜得到是和赠诗为国礼有关,却也不知辛家姑娘的意图。 一诗千金。先不论一首诗值不值这个价,只闻“一字千金”,还从未听过“一诗千金”。 旋即,在满城人猜测的目光中,杜韫之风尘仆仆地跨进了辛府。 “辛姑娘,许久不见。”辛府书楼,杜韫之向辛夷行礼,眉间山长水阔,并不见往日隔阂的窘迫。 “书公子只身前来?”辛夷坐在上首,眉梢一挑。 “是,亦否。在下也携一支笔而来。一诗千金,千金是也。”杜韫之解下背上的书篓子,拿出了一只狼毫。 注释 1长史:中国历史上职官名,其执掌事务不一,但多为幕僚性质的官员。唐亲王府、都护府、都督府、将帅(诸卫与出征将帅,不包括节度使)、州府(限于上、中州)设长史。品级高下视所属机构而异,从三品至七品不等。 幕僚:从秦汉直到隋唐,凡一个方面的军政主官,都有按一定程序自行聘用秘书、参谋、副官性质佐员的权力,这种人就可叫作幕僚。总的来,长史不算入大魏官制,相当于个人聘请的助手。对自己老板负责,不对皇帝汇报。 燕昭王招贤纳士图:《燕昭王招贤》出自《战国策》。昭王收破燕之后即位,卑身厚币以招贤者。这幅画作请自行上网搜图片,可以看到原图。 第三百八十九章 字道 辛夷笑了。她打量着杜韫之,许久不见,男子的脸上又添风霜,白净的书生皮相,多了些青胡茬,麻灰的苎布衫虽然洗得干净,却还是破旧得飘了须。 “看来,从辛府出去后,书公子的日子过得也不舒坦。”辛夷不禁脱口而出。 无论她和杜韫心的怨结如何,杜韫之都是值得敬重的君子。 杜韫之讪讪:“虽言一字千金,在下却不愿为生计出卖字画。绝不愿为五斗米,而辱没我的道,书之道。家妹也怨过我好几次,可只要还有条命在,我就不愿如此。” “不见令妹?”辛夷没有若以前般唤“韫心”,而是客气又凉薄地唤了“令妹”。 杜韫之自然也听出了这点疏离,眸色闪了闪:“前阵子夏雨滂沱,草庐漏水了。令妹忙着补蓬顶,未得空来见姑娘。” “草庐?漏雨?”辛夷似笑非笑,“书公子有得被令妹怨了。” 杜韫之也不辩解,只是清咳两声:“令妹曾经冒犯过辛姑娘。事到如今,也算我等咎由自取。辛姑娘就莫拿我等笑话了。” “罢了。旧事莫提。”辛夷不露痕迹地转了话题,“既然书公子携一支笔而来,想必明白了那张告示的意思。” 杜韫之也郑重了颜色,端坐道:“长安风云,在下也有耳闻。辛姑娘才学得皇上圣赞,令在下钦佩不已。然王家的赠诗之局,才是真正的生死关。十日为期,已经过去五日了。辛姑娘这张告示,便是破局之棋罢。” “不错。一诗千金,死中求生。”辛夷噙笑点头。示意杜韫之下去。 “长安街头流言纷纷,告示的一诗千金口气太大。然而姑娘本意就不在诗,而是以千金之诗,引出千金之字,引出在下,这个一字千金罢。” “不错。书公子至,则危局解。”辛夷颔首,“百姓不懂。那告示本就不是给常人看的,只是给书公子看的。我相信,凭当初离开时,公子的承诺,只要听闻了这告示,必能明白我的意思,必能寻上门,助我一臂之力。” 当初辛府深陷危机,杜韫心闹着要走,辛夷最后算清了工钱,还赠了辆骡车,利落爽快,没给杜家兄妹留下话头,令杜韫之感激不已。 “若有辛姑娘召,我杜一字必至。” 杜韫之临走时留下了这句承诺。故辛夷借玉珏想到的破局之棋,关键就是这桩前尘恩怨,就是这个书公子。 “辛姑娘不必客气了。我杜韫之一诺千金。要写什么字,请姑娘开口。”杜韫之握紧了狼毫,灼灼华彩在他眉间迸发。 “在下,一字千金,名书公子。狼毫一书,可惊动鬼神哭。墨宝一挥,即招昆仑神仙来。此乃吾道,书之道。” 前时还落魄清寒的书生,忽的就不一样了。明明只是手握一支笔,却放佛掌控了山河王权,横撇竖捺都是千军万马。 也唯有这样的人,才能助辛夷,赢了这盘必死之局。 辛夷也泛起了自信的微笑,她拿过一张宣纸,打头“断竹,续竹;飞土,逐肉”,乃是郑斯璎规定的诗题。 接着是几行楷,乃是辛夷以此为题的赋诗—— “先砍伐竹子,再连接两头。继装上土丸,末射击鸟兽。” 书楼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杜韫之眼睛眨巴了几下,把宣纸凑到眼皮子下,确认自己没有看花,才愣愣地开口:“……辛姑娘……这是你作的……诗?” “正是。五言。”辛夷毫无诧异地点头。 杜韫之觉得一颗颗汗珠正滚下额头:“……辛姑娘……恕在下无礼……这根本不能叫诗罢……街头随便拉个黄毛儿都能作出……这……几乎就是个释题……” 杜韫之磕磕碰碰,汗珠吧嗒吧嗒。眼前这种纯粹将题目“作注”的几行字,不仅根本不能称诗,连基本的平仄辞藻都无。 若拿这个出去当作国礼,打的不只是辛夷的脸,几乎将整个大魏老祖宗,都要打得从坟里诈尸起来。 似乎很满意杜韫之的反应,辛夷一笑,眸底狡黠一闪:“书公子难道不觉得,就是这种水平,才能保证南蛮子看懂么?” “可就算顾了南疆那头,自己这头呢?这次国礼可是众目睽睽,满朝文武都盯着。辛姑娘若是作得半个字掉了水准,就要被那些腐儒骂个底朝。”杜韫之提高了语调,“彼时一章‘辱没先贤,狂妄自大’的弹劾上去,辛姑娘可是喊冤都没地喊。” 然而辛夷依旧风平浪静,杜韫之急了,又补了半句:“辛姑娘。此局本就是两头死路!你得了南疆那头生路,自家门口却是死路!” “请了书公子你来,可不就是死路变生路?”辛夷噗嗤一声笑了,“诗可以读,可以念,可以诵,难道不能看么?” “看?”杜韫之一愣。 “不错。一瞥一横,都是能看的。那些个腐儒眼睛不瞎,也知好看与不好看。”辛夷亮晶晶的眸,乍然迸发出自信,“若辱没先贤,风骚是源远流长,书道不也是博大精深?” 杜韫之浑身一抖,眸子一寸寸亮了。辛夷站起来,举起那张宣纸,像举起一把刀剑,凛冽剑光映亮了她的眉眼。 “以这首大白话的诗,敬南疆,祈愿两国修好!以誊抄诗句的书道,回朝臣,千年琴棋书画!” 风骚。 不仅是诗,也包括字(注1)。不仅是平仄辞藻,也包括横竖撇捺。有七言绝句,也有隶书篆。 故,以“诗”赠南疆,以“字”奉国臣。此,一箭双雕,生死转换。 “妙!妙!妙甚!”杜韫之想通关键,比辛夷还激动几分,连忙从书篓子里翻腾狼毫,摆了满满一地。 “书公子一字千金。该如何在这短短二十字内,显出我中原千年文化,堵上那些官吏的臭嘴,为我辛夷找出条生路。书公子,拜托了。” 辛夷忽的郑重了颜色。向着杜韫之深深一拜,叠手几乎碰到膝盖,君子之礼,以命相托。 杜韫之的脸上也充盈起庄严,他明白辛夷“拜托”的分量,也明白于他自己,是对于书道巅峰的一次追寻。 “姑娘放心。韫之不辱使命。” 杜韫之深吸一口气,向辛夷回礼,脊背几乎弯成折,书篓里峰般的狼毫在日光照耀下,宛如神戟。 二十字,字之极,生之机。 十日之期的第六日。杜韫之住进了辛府。将自己锁在了书楼里。只见得成箱的笔墨纸砚被送进去,却不见男子踏出门半步。 十日之期的第七日。杜韫之仍旧不露脸。门口写废的宣纸堆积如山。 十日之期的第八日。书楼大门紧闭。能听见杜韫之吟啸之声,状若疯癫。 十日之期的第九日。辛府毫无动静。王家弹劾的折子已经备好,长安已开始惋惜辛姑娘空有才学,白白丢了命。 十日之期的第十日。最后一。辛府死气沉沉。 吐蕃和南诏的使臣启程返国,于麟德殿拜别魏帝。同时,王家的奏折送到了御案上,王俭跪在帝前,声色俱厉地弹劾辛氏“狂妄自大,辱没国风”。 注释 1风骚:风指《诗经》里的《国风》,骚指屈原所作的《离骚》,后代用来泛称文学。而文学包含了诗歌,也包含了书法(琴棋书画的“书”),即字道。作诗,诗词本身,是文学,誊写诗句的书法,也是文学。这就是卿卿的破局之法。 第三百九十章 破局 “可汗容禀:期限已到,吾王那厢屡屡遣信催促,我等必须归国了。拜谢可汗连日招待,只可惜那辛氏作不出诗,如何处置,是大魏家事,我等也就不好多嘴。”吐蕃和南诏的使臣面露不满,阴阴地作势告辞。 “皇上,辛氏不过念了几本书,就妄自接下国礼重任,辱我大魏风骚,也让友邦失望!辛氏不识高地厚,理当斩首,以谢下!”几乎是同时,王俭义愤填膺地怒喝。 “辛氏狂妄!理当斩首,以谢下!”依附王家的数十名朝臣同时下拜,请求处斩的声音几乎掀了殿顶。 皇帝李赫瞥了眼黑脸的使臣,瞧了眼势在必得的王俭,最后望了眼紧闭的殿门,眸底划过抹可惜和不忍,指尖倏忽攥成拳头,却又无力地松开了。 “罢了。还望二位使臣归国后,传达我大魏修好之诚。朕就不远送了。”李赫叹了口气,摆手送客。 王俭瞥了眼殿角的玉漏,露出了得意的笑:离期限虽还有半刻,然而仅仅半刻,一口气的功夫,死局几乎已定。 使臣再行拜别,率领着数十位使节,便要转身离去,麟德殿的门被从外面轰隆打开,然而使臣脚步一滞—— 殿门不是为他们开的。 是因为外边有人进来。 一位太监捧着个卷轴,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略过使臣,倒头便拜:“启禀皇上!辛氏作诗完毕!请皇上和使臣一观!” 殿角玉漏滴答滴答,半刻过,刚好十日。 那太监额头的汗珠也滴答滴答,显然是才拿到卷轴,一路狂奔进殿。 使臣愣了。李赫愣了。文武百官愣了。麟德殿陷入了短暂的凝滞。 王俭变了脸色,却最先反应过来,咬牙道:“辛氏最后一刻送来诗词,想必是赶着时间,粗制滥做!还请皇上开卷!若是词不达意,辱我中原风骚渊源,一样死罪难逃!” 李赫点头应允。大太监郑忠上前去,接过卷轴,亲自立在殿前,展开示意众臣。 “先砍伐竹子,再连接两头。继装上土丸,末射击鸟兽。” 当先映入眼帘的,是宣纸上二十字:辛夷所作之诗。 “荒唐!什么狗屁不通!这能叫诗么!连街头乞儿都能诌!辛氏狂妄……”王俭爆发出冷笑,然而笑声戛然而止。 先是吐蕃和南诏的使臣连连点头,喜笑颜开:“好诗!好诗!明白易懂,干脆利落!可比那些缠过来绕过去的古韵好多了!” 然后是整个大殿的官吏都倒吸了口凉气。 不是因为诗词本身。 而是因誊写诗的字。 一撇一捺,一横一竖。气韵中和雅正,散淡简远;技法穷微测妙,推移无穷。点画温润,血脉流畅,风身洒落。全篇遒媚劲健变化无穷,二十字无一雷同,如有神助。雄秀之气,出于然,观全篇,读全诗,竟有清风入袖明月入怀之感(注1)。 此不似凡人之笔,唯有神祗书,才有这般动人心魄。 仅仅二十字,放佛超越千年笔墨,殿中似有鬼神哭,神仙啸,单单看半眼,整个人心神都能被摄了去。 书。神书。巅峰之书。极致之书。 文武百官都是寒窗十年的仕子,此刻皆面容耸动,更有甚者激动流泪,像供奉祖宗般对卷轴跪拜,唏嘘瞠目者,眼珠子都转不了了。 一边是满殿惊艳,诸人失语“书道之极,今生尚可见”,一边是不懂字的蛮夷,也在称赞“明白易懂,好诗好诗”。 麟德殿从方才的杀意冰冷,顿时变为了春风和煦。 王俭也干干地咽了口唾沫,压下心底的震撼,面目阴戾道:“皇上!当初起题是示风骚典雅,这字儿写得好,但诗实在不堪入目!辛氏仍旧当斩!” “王大人息怒。”最先送卷轴进殿的太监开口了,向李赫一拜道,“皇上,辛姑娘还让奴才给皇上带个话:“楚韵风骚,琴棋书画。” 皇帝李赫不舍地把目光从卷轴上移开,大笑起来:“好!好一个楚韵风骚,琴棋书画!中原文化源远流长,四方蛮夷为尊!可不仅仅是诗,也包括了六艺,自然也就包括了字!” 前时还叫嚣着处斩的群臣,都像被那副字迷了脑子,晕乎乎地下拜:“皇上圣明!风骚典雅,不仅包含诗,也包含书!书道为道,墨宝为宝!俱能代表我华夏仪礼!” “多谢可汗!此诗我等很是满意!谢可汗赐宝!大魏南疆,邦交永固!”吐蕃和南诏的使臣也欢喜下拜,满面红光。 一派和谐,暖意融融。除了脸面青得像冻伤的王家诸人。 “皇上!辛氏这是投机取巧!故意曲解题意!”王俭急得大喝,可在满殿的赞誉声中,这异议哪怕顶着王姓的头,也显得太孱弱了。 皇帝李赫凉凉地瞥了王俭半眼,打断了话头:“够了!友邦使臣满意,满朝文武满意,你王家还要背着走么?还是无论朕意如何,王家都要和朕的朝堂背着走么?” 最后一句话带了寒意。 王俭铜铃目一瞪,刚想还嘴。可想想自己没有处于绝对优势的兵权,不过是文臣的他,连上位都得靠赵王李景霈。 他不是当年的卢。空有“权”,而无“兵”。并不敢和皇室彻底撕破脸。 王俭的火头顿时被浇了锅凉水。他腮帮子鼓了几下,咽下这口气,低下了铁公鸡般的头颅:“臣无异议。” 李赫拊掌大笑:“此次国礼,朕甚是满意!君无戏言!朕便履行承诺,重赏辛氏!诸爱卿可有异议?” 当初华清宫国宴,李赫便放下了话头:若辛夷作诗成功,帝王将有重赏。群臣见证,下知晓,这是万万抵赖不得。 “皇上圣明!辛氏当赏!”文武百官齐刷刷跪倒,心里却不太在意。 就算国礼成功,但辛夷只是个平民女子,所谓赏赐,充其量赐金银锦缎,最多复她外命妇的诰封,便是皇恩浩荡了。 然而李赫接下来的话,却让整个麟德殿一震—— “赐辛夷,内廷行走!” 内廷行走(注)。不算官职,只是项加封的特权。从九品到一品,都可加封。然而也只有男性官吏可得封。 被赐者允在大明宫自由进出,去瞅瞅皇帝,来逛逛风景,都可无所顾忌,于是这其中可作的文章,那就大了。 要知道就算一品重臣,出入宫殿也得有帝诏。否则就是大逆重罪,无诏而踏进宫半步,都可诛了九族。 所以宫内行走,哪怕不入品阶,无有俸禄,却是项重臣也眼馋的封赏。哪怕九品芝麻官得了这加封,国公将军也得讨好地弯了腰。 但当这特权被赐给了个女子,还是平民女子,无论是性别,还是身份,任何一条挑出来,都是违逆祖训的惊之举,都是离经叛道的首创之封。 是以,当“内廷行走”的御赐令牌送到辛府,大魏千千万仕子都疯了,朝堂百百十官吏也疯了。 注释: 1明月入怀句:全段描写杜韫之的字,借鉴后世对《兰亭集序》书法成就的描写。来源搜狗百科,不一一注释,都是重组后,复制粘贴来的。 内廷行走:是清代特有的官称,它的出现与朝臣的“近侍化”密切相关。从“内廷行走”人员的构成、来源、身份及其职事特点等来看,这些行走内廷的重臣,在日值内廷、与谋国事的同时,实际上已经在皇帝身边形成了“要职”再聚合的办事机制。简言之,“行走”是在官吏本身官职上的一种赐权,由“官”变身为皇帝信任的贴身“智囊团”,“智囊团”的话甚至比朝堂上的奏章管用。此文为需要,懂个意思就行,具体不细究。 第三百九十一章 声讨 雪花片般的弹劾奏章一刻不停地送入麟德殿,全天下的儒生甚至联合起来,各州宣讲发檄,反对声如潮。 长安辛府更是被仕子们包围。读书人将府邸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从早到晚,一天不歇地振臂高呼“妖女祸国”,声讨的告示将辛府外墙涂成了白色。 而朝堂之上的抗议,由王家带头,陇西李垫底,王俭天天在殿上声泪俱下,连同百官进谏处斩“妖女辛氏”,声势浩大。 而皇帝李赫干脆不上朝了,把赵王李景霈推出来挡风头后,就厚着脸皮,让人另外誊抄了辛夷之诗赠使臣,把杜韫之的原笔留了下来。 留下句“朕百年之后,将此书陪葬”的话(注1),李赫整天呆在后宫品评墨宝,啧啧赞叹,两耳不闻窗外事。 于是声讨愈演愈烈,皇帝又撒手不管,辛府成了众矢之的,全天下都闹翻了天。 但赵王李景霈流着半脉王家血,眼看自己舅舅热火朝天,李景霈坚持了几天,耳根子也软下来,不顾躲在后宫李赫的意思,废除皇令的意思愈浓。 王俭胜券在握,打算大朝之上,连同五姓发难,一鼓作气,进谏李景霈废辛夷“内廷行走”之权,并将辛夷处斩,平息众怒。 这场闹剧眼看着要到头。以辛府的失败到头。 天下诸人开始转头可怜辛夷,明明是荣耀,却变成了铡刀。 这日便是大朝。天刚亮,大明宫沐浴在日光中,金碧辉煌。 群臣向麟德殿汇去,王俭的轿子抵达承天门,诸官向他贺喜:废赐权,诛妖女,今日之朝,尘埃落定。 而此刻,清晨的日光也将辛府笼在爿金纱帘中。 辛夷坐在梳妆镜前,香佩握住玉梳的指尖有些发抖:“……姑娘……今早大朝……” “还有一个时辰?”辛夷淡淡道,俨然不知她已成为王家的猎物。 香佩瞥了眼玉漏,惴惴不安地点头:“……听闻王家携弹劾奏章已到达大明宫……一个时辰后,大朝开始……王家将连同百官进谏……” “废皇令,诛辛夷?”辛夷眸底幽光一闪,“皇上还是没露面?” “……自皇上重新摹了诗给南疆,自己得了书公子的墨宝后……就一直呆在后宫赏玩……朝政都丢给赵王……如今朝上王家一手遮天……”香佩的不安愈浓。 辛夷不置可否。她微微偏头,府外的喧哗一股脑往她耳里钻,令人头大。 是长安读书人声讨“妖女祸国”的叫嚣,还有热血儒生群情激愤地宣讲,哪怕隔了一道府墙,也如苍蝇嗡嗡地吵进来。 打圣旨一下,这魔音就挥之不去。除了夜晚,口干舌燥的儒生们会消停些,每日凌晨,比公鸡打鸣还准,儒生们就聚集在辛府门口,开始一天的“声讨妖女”。 受此波及,辛府府内也是从早到晚没个安静。直让人神经衰弱,血都往脑门冲。 “儒生还真是闲。天下那么多事不去理会,偏抓着我这儿不放!饭也不吃了,书也不念了,在辛府门口铺窝儿了不是!”辛夷从鼻翼里挤出声冷笑,“香佩,前几日怎么来的,今儿继续!” “还泼水?”香佩缩了缩脖子。 这几日辛夷被闹得受不了了,就会命人往门口泼盆冷水去,美其名曰“辛姑娘请尔等喝口水”,自然是引得儒生们愈发叫嚣“妖女猖狂”。 总之,水泼得欢,儒生们也骂得欢。辛府门口成了天下第一热闹处。 “泼水?本姑娘请他们歇口气,喝口水!”辛夷美目一瞪,丝毫不客气。 香佩清楚辛夷脾气,只得应了。吩咐了人往门口泼水。不一会儿,一阵水声哗啦,府墙外的叫嚣愈盛。 “姑娘。您别跟儒生置气。听闻这阵子,王家搜集了声讨姑娘的檄文,张贴得满大街都是。那些个语言难听,奴婢都嫌龌龊。儒生们如何,背后的胆子,一半是王家撑的。”香佩忿忿道。 辛夷眉梢一挑:“王俭?本姑娘猜到是他!我辛夷和王家的怨,还嫌少了么!今儿大朝,王俭便要谏我死罪,休想!真当我辛夷死定了不成!” 辛夷取下裙侧一块令牌,细细端详,眸底生寒,随着玉漏一滴滴流逝,临近大朝,那点寒光也愈雪亮。 一块玄黑的令牌。用了稀世珍宝玄铁打造,巴掌大小,入手极沉。周围饰以赤金,雕琢流云宝相,以缠丝金缕系坠,光样子就极尽尊华。 牌上四字:内廷行走。 “香佩!”辛夷猛地攥紧了令牌,清喝道,“给本姑娘梳最美的发髻,涂最嫣的胭脂,着最艳的衣衫儿!” “姑娘去哪儿?”香佩唬得浑身一抖。 “即将的大朝,王俭不是要我命么?本姑娘总得去会会!那些儒生这些日也吵够了罢?本姑娘便让他们瞧瞧,这牌子该怎么用!”辛夷握住令牌的指尖愈紧,关节处都发白起来。 “……距离大朝还有半个时辰……来得及……奴婢这就为姑娘准备轿子……”香佩瞥了眼玉漏,便要离去,却被辛夷叫住。 “轿子?坐什么轿子!本姑娘就这么走进宫!”辛夷秀目一瞪,凤威凌冽,“坐轿子的都是缩头乌龟!本姑娘可不要藏在龟壳里!偏就要众目睽睽走着去!” 香佩讪讪地咽下口唾沫:“……可姑娘出去得了么……儒生们把辛府都围成铁桶了……姑娘一出门,还不是羊入虎口……” “咱们不是还有会打的么?”辛夷似笑非笑地看向了一旁的男子,“对不对,钟昧?” “愿护主母……不,不是……辛姑娘周全……区区几个酸秀才,就交给小的们…姑娘只管放心在前走……”钟昧单膝拜倒,笑得自信。 圣旨下来没多久,江离就说要去川蜀会棋友。那棋友是个当官的,没法不去,和辛夷相别,自然是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不必细说。 但江离预料到接下来的风波,担心辛夷安危,便留了百十个影卫下来,说任凭辛夷使唤。 影卫们自然心知肚明,效忠的是“未来主母”,上到偷偷穿过儒生包围圈,为辛府添置衣食,下到往府外泼水,请儒生“喝水”,跑腿跑得无比“讨好”。 辛夷点点头。待香佩梳妆完毕,遂起身,先往上房劝慰了辛歧万事勿念,叮嘱了香佩留下,便带了一干影卫,往府门口走去。 府门打开的刹那。辛夷只觉太阳穴瞬时剧痛。 门外人山人海,白衣秀才浩浩荡荡,有长安本地的,有外地赶来的,上到老儒下到少年,除了没有女子,简直汇聚了全天下读书人。 注释 1.陪葬句:公元649年,在位23年的李世民因病驾崩于含风店,年仅52岁,庙号太宗,死后葬昭陵。李世民实在太喜欢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的《兰亭序》,以至于下令将这书法界至高无上的第一墨宝陪葬,长埋于地下。但这一说法未得证实。曾有中国大陆陕西省考古研究所的专家指称,在唐高宗与武则天合葬的乾陵中,至少有五百吨的珍宝,其中最引人注意的,是考古所方面认为,王羲之流传千古的书法绝作《兰亭集序》,极有可能就埋藏在乾陵中。 第三百九十二章 进宫 儒生们若嗅到了肉味的狼,眼睛里迸射出绿光,骚*动的热浪传播开来,整个包围圈乍然若一炉子热水,全部沸腾了。 “妖女祸国!辛氏当斩!祖宗规矩不可乱,三纲五常不可违!妖女当斩,以谢天下!” 呵斥声叫骂声喧嚣声顿时提高了几个度,震得辛夷耳膜痛。儒生们争先恐后地涌上来,挥舞着手里的檄文,唾沫四溅,满脸通红,黑压压地就要将辛夷湮没。 “钟昧,如何?”辛夷咽下一口气,向钟昧使了个眼色。 “主母……不,辛姑娘瞧好罢!”钟昧像个玩架的市井泼皮,扭了扭脖子,卷起袖子,怒目圆睁地往儒生群冲去。 “兄弟们!为姑娘‘开路’!” 一声威咤,百十个黑衣影卫若鬼魅闪现。他们都是江离留下的天枢台精兵,面对一群空有吼得嗓门大的儒生,才是真正的狼入羊群。 “怎么!妖女还敢动手?祖宗规矩都反了么!妇道人家休得猖狂!” “狂得就是我家姑娘,怎地?让开!给我家主母……不,我家姑娘让路!” 儒生和影卫们混乱成一团。虽然数量上,儒生占绝对优势,但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像小鸡仔般,被影卫们顷刻赶到一旁,加之影卫亮出匕首刀鞘,拦下往前冲的愣头青。 影卫们并未动真格,只是拦人。以身躯和刀鞘形成栅栏,将书生们圈在路两旁。 不到半会,场中就清理出一条路来。 干干净净,敞敞亮亮。从辛府一直通向了宫门。 路的两端,一头是巍巍宫阙,晨光洒金;一头是辛夷一人,风华无双。 “请姑娘放心走!途中绝不会有半个苍蝇混进来!”钟昧连同天枢台影卫,一边拦着儒生,一边气势如虹地向辛夷道。 “多谢。”辛夷颔首。绣鞋落地,踏出了辛府,向朱雀门走去。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踏得很稳,没有乘轿没有车马,绣鞋就这么踏过长安城,踏在这片热血江山上。 她目不斜视,无论两边儒生叫嚣多难听,多猖狂,她连脖子都没扭下,只是坚毅地凝着尽头的宫门。 一步,两步,三步…… 十步,百步,千步…… 胭脂裙迤逦,珠翠环佩响,下颌微抬,脊梁挺直。辛夷像个胜者般,穿过浪潮般的儒生们,穿过两旁不停的恶叱,将这座长安的肮脏与虚伪都踩在了脚下。 放佛她不是被声讨的罪大恶极者,而是手执审判之剑的上位者。前时还处于绝对优势的儒生,反而成了渺小的蝼蚁。 虽然数量众多,却只能抬头,仰望天空和日光。 这是一幕奇怪的场景。 街旁恶言毒语如云,路中女子一人傲立。在影卫为她清的通道上,平静而高傲地向临近的大明宫,亮出了手中无形的剑。 终于,辛夷走到了朱雀门。过了此门,便是皇城,三省六部官署所在,过承天门,再入宫城,天子起居之地。 至此,进入大明宫。 当辛夷伫立在朱雀门前时,整个现场都安静下来。儒生们润了润冒火的嗓子,紧张又忿忿地,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们比辛夷还在意。 学而优则仕。天下读书人都垂涎的宫门,乃是登堂入室,封王拜相的龙门,寒窗十年却不一定能踏入,平生能朝见圣颜者万万分之一。 然而此刻,一个女子,没有帝召,甚至连引路的宫侍都无,就这么如踏入自家后院,就要进入天子宫阙。 儒生们咽了咽口水,眸底泛出嫉妒艳羡愤慨,复杂的情绪砸得他们说不出话,只管饿狼般死死盯着辛夷,盯着她的绣鞋,跨入这宫门。 死寂。朱雀门前死寂。 死寂。长安城也死寂。 死寂。天下都在这一刻陷入死寂,暗中无数双眼睛都关注着这一处。 万众瞩目,屏息凝视。辛夷的脸上依旧风平浪静,她看向守卫宫门的金吾卫,后者们也盯着她,不甘地涨紫了脸。 金吾卫们当然认得辛夷。但守关的将军都选择了眼瞎,朱雀门紧闭,禁廷禁入。 辛夷深吸一口气,解下裙侧的令牌,那块“内廷行走”的令牌,展示给守门将士:“打开宫门。” 淡淡的一声。金吾卫们眸色闪了闪,唇瓣迟疑地抿了抿,却没人动。 对峙。死水一般的对峙。一人与一宫的对峙。 红日高升,天头愈热。距离上朝的时刻不远了,隐隐听得麟德殿传来,监察御史的威喝,还有众臣恭贺王俭的谄笑。 若是不及时阻止王家,辛夷怕是都不能站着回辛府。 日晷相催,冥府索命。初升的日光明晃晃地洒在辛夷头顶,照得她眼花,也将她浑身的血,照得滚烫。 辛夷喉咙动了动。她缓缓举起令牌,高过头顶,宛如手执一柄剑,用尽浑身力气地一声大喝—— “打开宫门!” 炸裂在场中的清咤,威严天成。那独自伫立在宫门前的女子,浑身一股气势乍然迸发,放佛来自上位者的敕令,让场中诸人都心神一颤。 儒生们脚一软。 金吾卫手一抖。 旋即,轰隆隆,朱雀门渐渐打开,露出了里面峨峨官署,往来穿梭着各式官服的臣子。 然而,通向大明宫麟德殿的承天门依然紧闭。 辛夷唇角一勾。握住令牌的指尖倏忽攥紧,攥得指关节咯咯响,举令牌的手更奋力地往上,恍若托起无形的剑,向头顶苍天斩去。 她深吸一口气,自肺腑每个角落榨干力气,最后化为震耳的威喝,从纤细的身躯中爆裂—— “打开宫门!!!” 依旧四个字。惊天动地。 哐当一声响。金吾卫被唬得手软,手中刀戟兀地掉落在地。 而同时,无论是儒生还是将军,心中的刀戟也兀地无力,齐刷刷掉落,只因宫门前那个女子,没有任何理由地,就让人臣服。 若说帝者封山河,那亦有红颜,王天下。 轰隆隆,承天门打开。朱雀承天,两门前后耸立在轴线上,若里外两道关卡,如今俱俱打开,串联起宽阔的宫道,隐隐见得尽头,麟德殿的琉璃瓦。 天子宫阙,巍峨内廷。向一个女子敞开。 辛夷压下心底那一刻的波澜,将溜出来的青丝别入耳后,依旧目不斜视,脚步如山地,跨入了大明宫。 儒生和侍卫们终其一生,也无法忘记这一幕。这足以载入青史的一幕。 有女一人,裙衫儿如火,胭脂灼烈,明明是娇躯玲珑,却宛如令人仰望的神祗,浑身上下都笼罩在流金的日光里,独自走入了宫阙,踏入了男人的疆土。 每一步,撼山河,动九州,问王业! 八百里江山多娇,佳人逐鹿笑英雄! 第三百九十三章 登堂 当承天门和朱雀门在身后轰隆关上,长安城的吵闹顷刻隔绝,禁廷之内的肃穆扑面而来,门里门外,竟成了两个世界。 来往的宫眷官吏看见辛夷,有忿忿地飞个白眼,有还算客气地行个礼,也有如门外儒生般,立马兴致上头叫骂开的。 然而辛夷只淡淡地移开视线,她的目的是麟德殿的大朝,沿途的小虾米,还不足以让她分心。 日头渐中天,时间不多了,王俭的弹劾折子已递上,砧上之鱼已临生死关。 辛夷攥了攥令牌,回忆着屡次进宫,被宫侍引领的路线,穿过太极宫,入丹凤门,至大明宫,向大朝麟德殿走去。 而此刻,麟德殿。 金銮座上坐着赵王李景霈,他支着额角,懒散地倚着,目光只往王俭瞥,似乎听凭后者做主,他不过是撑面子的。 文武百官分列两旁,黑压压望不到头。打头站着王俭,还有陇西李的家主李圭,二人正呈上折子,一唱一和地进谏。 “赵王殿下,辛夷不知使了什么妖术,迷了皇上的眼,赐下内廷行走之权。一不合祖宗礼法,二不合三纲五常!辛氏罪大恶极,理应斩首!”王俭气势汹汹地道。 陇西李的家主李圭也上前一步,正色道:“赵王殿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算不论辛氏平民卑贱,就凭她一介妇道人家,怎可受赏官权?将我大魏万万千儒生,官吏,仕子又置于何地?女人读了些书,会作诗,已是破格,怎还能涉政,坏了祖宗规矩!” “臣附议!大明宫岂能有女子踏入!”文武百官都忿忿不慨地附议。 李景霈打了个哈欠:“可圣旨是父皇下的,本王有什么法子?” “殿下三思!”王俭一声冷笑,“皇上今年来龙体欠安,许是昏了脑子,总是做出悖逆的圣裁。殿下匡扶圣意,也是维护吾皇名声,总不至于任凭皇上百年之后,载入史册,多笔‘数典忘祖,昏庸无道’的罪名罢!” 李赫缩在后宫,面对自家侄儿,王俭说话也没了顾忌,哪怕诸臣都变了脸色,他也胜券在握地看向李圭。 “李圭李大人,汝以为如何?” 陇西李的家主李圭皱了皱眉头,低语道:“王俭,你别太得意。我陇西李此次附议你王家,只是维护大魏祖训,并不是与你王家同流合污。陇西李和皇室最亲,守护传统祖制,自然义不容辞。” “老夫知道。你陇西李心里也没瞧上王家。”王俭不在意地摆手,“但至少这一次,你我目的相同,联手是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至于以后,敌人还是盟友,再论也不迟。” “目的相同,一次同盟!老夫允了!不过你记住,五姓七望要叛,陇西李定是最后一个!”李圭冷冷地移开视线,向李景霈跪下。 “我陇西李附议!维护祖宗纲常,妖女辛氏当斩!” “正纲常!斩辛氏!”王俭连同百官纷纷跪下,请旨声震彻大殿。 “准奏。”李景霈不置可否地耸耸肩,竖起根指尖,若砍头的铡刀,哐当声落下—— “谁准了?本姑娘不准!” 忽的,一声娇叱,麟德殿的大门轰轰打开。辛夷踏着一爿日光,踏入了殿中。 嘶一声。群臣皆倒吸了口凉气,然后所有的目光都凝住了辛夷的鞋。 一双绣鞋。大魏开国百年,还从来没有一双绣鞋,在没有帝王召的情况下,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踏入麟德殿。 再当抬头看着辛夷的云鬟红裙,群臣只觉得异常扎眼,哪怕没有个人恩怨,愤恨与阴沉都乍然在殿内积聚。 空气顿时压抑到可怖。 诸如“妖女”“礼崩乐坏”“不守妇道”的咒骂低低响起,如嗡嗡的百来只苍蝇,在殿内扑棱,教人头昏脑大。 然而辛夷依旧眼珠子都不转下,从容来到殿中,向李景霈一福,然后直直地看向王俭,一字一顿,重复了刚进门的话。 “本姑娘不准。” “笑话。”王俭和李圭同时从朝天的鼻孔里挤出丝冷笑。李景霈眯了眯眼,没开口。但文武百官直接被这句说得理直气壮的“不准”,给炸开了锅。 “启禀皇上!辛氏狂妄,违逆纲常!当斩!”百官纷纷向李景霈请命,满脸义不容辞维护祖训的正气样。 “斩?就凭我接了内廷行走的恩赐?”辛夷一挑眉,上扬的语调末尾,带了凉凉的嘲讽。 陇西李的家主李圭阴着脸道:“辛氏,你可知你犯下何罪?还敢大言不惭,质疑满朝文武么。” 辛夷转过头,打量了李圭,这个李知烨的爹几眼,摇摇头:“我若犯了罪,赐我令牌的人更犯了罪。” “放肆!”李圭连同百官若抓着尾巴的猫,瞬时扭曲了五官,炸毛了。 赐令牌的人更有罪。辛夷直接把锅推给了李赫。就算理是这样,但当着文武百官,这岂止是僭越,更是狂妄了。 “区区妇道人家,也敢非议天子!任尔读了几本书,会作些诗,已是法外开恩!如今还想祸害朝纲,视祖宗规矩于不顾么!”李圭声色俱厉。 若五姓七望叛,陇西李定是最后一个。是故,和皇族亲缘深厚的陇西李,自然在维护建国纲常方面,也是最为积极。 所以就算不若王家和辛夷有私怨,李圭甚至不等王俭,就径直站出来打了头。而王俭乐得有人替他试深浅,也就打哈哈附和。 辛夷瞥了眼李景霈,见后者始终高坐钓鱼台,一副看戏的懒样,才把目光移回李圭,清喝道:“左一口祖宗,右一口规矩。李大人,你确定你明白祖宗规矩么?” “老夫身为李家家主,为皇家姻亲,身历三朝,若是老夫不知,谁还知?”李圭傲然地扬起下颌。 辛夷眸底精光一闪。上前一步,逼近李圭,清冽的冷笑如最艳的毒,在唇角蔓延开来。 “《周礼·天官》曰:女史,掌王后之礼职。掌内治之贰,以诏后治内政,逆内宫,书内令。古便有贤女治世而官,今亦有曹大师(注1)内廷授学。我辛夷不过是受了个内廷行走的官权,怎的就违了祖宗规矩?” 李圭扇了扇鼻翼,冷笑:“那都是教教后宫女子,整理些经史子集,不过是相夫教子之类,又怎可涉足于前朝。” “大人的意思,是女子只可相夫教子?”辛夷毫不示弱,步步紧逼。 “当然。真有才学之女,掌后宫,编史册,教礼仪,也是无伤大雅。可没有人像汝这般,插言政事,直接闯进朝堂来了。”李圭毫不在意地翻了个白眼,“妇道之本,相夫教子。至于指点江山,还是交给弄璋者(注2)。尔等的手只捏得起绣花针,还拿不动玉笏奏章罢。” 言罢,似乎被自己的话逗乐,李圭笑了出来。满朝文武也都笑了出来,像看猴儿般,居高临下地乜辛夷“还是回去相夫教子罢”。 注释 1.曹大师:班昭,一名姬,字惠班。中国第一个女历史学家。帝数召入宫,令皇后贵人师事之,号曹大家(家通姑)。善赋颂,作《东征赋》、《女诫》。 2.弄璋:弄璋是一个汉语成语,是中国民间对生男孩的古称。始见周代诗歌中。指生下男孩子把璋给男孩子玩,璋是指一种玉器,后来把生下男孩子就称为弄璋之喜,生女孩子叫“弄瓦之喜”。 第三百九十四章 魔音 “相夫教子?”辛夷玩味着这四个字,猛地绣鞋一踱金砖地,一声闷响,唬得满朝笑声一滞。 “不错。妇道之本,是相夫教子。”辛夷承了李圭的话,在王俭和百官面露不解时,她又兀地转了回来,“但治国平天下之权,女人家操得一大半!” “治国平天下,自齐家始!女子教子循规蹈矩。童而习焉,长而行焉。君子肇源于孩提之时。故相夫教子,职任重大!以太姜,太妊,太姒,皆极贤德,母仪天下。是以相夫教子,为治国治天下的基本,庶几名副其实(注1)!” 一番论断,掷地有声。整个麟德殿的地面都放佛震颤。 辛夷先顺着李圭的毛,承认妇道之本,又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将相夫教子抬到天下之本的高度,直接给李圭扔了回去。 这一扔,还不轻。 李圭的笑乍然僵硬,眸底戾气一闪,怒喝道:“巧舌如簧!强词夺理!相夫教子怎能是天下之本!儒生寒窗十年,于家中,有父教,于塾庠,有夫子,至于四门太学,有博士助教,都是明理致知之源!女子所谓相夫教子,不过是教导些不要淘气,会听话识人罢了。” “这就是大人理解的相夫教子?非也!”辛夷猛地打断李圭话头,眸色雪亮,不卑不亢,扫视了圈气得脸红的朝臣,傲然一笑。 “世有贤母,方有贤子!今欲昌明因果之事理,及其实行之方法,必先从事于家,而家,又须以女为主!如周之三太,皆女中之圣人,实开周家王业之基!(注2)须知天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家有善教,则所生儿女皆贤善!家有贤子,则国有贤才。穷则自淑,化及乡邑。达则兼善,普益斯民(注3)!” 辛夷大气不歇,小脸都说得有些发红,一字一顿,如惊雷炸响,将满朝文武的脸炸得渐渐苍白,将整个压抑的大殿,炸出一股豪气冲天去。 也将这金戈铁马的天下,炸出浩浩胭脂血色。 不输英雄,巾帼何如! 李圭噎住。腮帮子鼓了几下,又气又急,于是愈发忘了说什么,只得竖起指尖,颤抖地指着辛夷,怒极“妖女,果真是妖女”。 “就算相夫教子为天下之本,行此职的女子居功至伟,也可踏足前朝。但汝乃一介平民,犯了尊卑贵贱,亦是死罪难逃,容不得狡辩。” 恰这时,王俭走出来,阴骘的眸子像秃鹫般,恶狠狠地盯着辛夷。 “尊卑?王大人您和我论尊卑?”辛夷笑得愈灿烂,自然瞧得王俭火气直往脑门冲。 “王大人确信要和我论尊卑?”辛夷上前一步,笑得露出圈碎米牙,那是一种清艳的狡黠,一种“不怀好意”。 王俭心里咯噔一下。觉得自己捅了马蜂窝,然而还不待他反应过来,辛夷的唇瓣已然开启。 “故古者圣王之为政。列德而尚贤,虽在农与工肆之人,有能则举之,高予之爵,重予之禄,任之以事,断予之令。故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有能则举之,无能则下之,举公义,辟私怨,此若言之谓也(注4)。” “所谓贤人君子者,非必高位厚禄富贵荣华之谓也,此则君子之所宜有,而非其所以为君子者也。所谓小人者,非必贫贱冻馁辱阨穷之谓也,此则小人之所宜处,而非其所以为小人者也(注5)。” “致一之理,庶人非下,侯王非高,在庶人可言贵,在侯王可言贱(注6)。” …… 辛夷的唇瓣像连珠炮般,没半刻停歇,无数次把王俭“荒唐……”的话头堵在喉咙里,然后她只管一句句诵下去。 从四书,到五经,从先贤,到今才。数十句论断被辛夷一句接一句扔出,像把一个个雷炮炸在殿中,噼里啪啦,地动山摇。 群臣开始还唇瓣翕合,似乎想反驳什么,可后来发现,根本就没有接口的间隙,话头一次次咽下去,直到把自己憋得胸口痛。 “不知亲疏、远近、贵贱、美恶、以度量衡断之。治世则不然,不知亲疏远近贵贱美恶,以度量断之,其杀戮人者不怨也,其赏赐人者不德也(注7)。” “以法制行之,如天地之无私也,是以官无私论,士无私议,民无私说,皆虚其匈以听于上(注8)。” …… 一句又一句。辛夷不喝一口水,不歇半口气。若说经史子集是一箱子,此刻的辛夷,就像把箱子全部提起来,底朝天哗啦啦往下泄。 整个大殿都是女子的背经声。 魔音绕梁——绕梁——绕梁—— 王俭的阴骘脸直接变成了“痛苦”。李圭的愤慨眉直接蹙成了“头疼”。群臣正气如虹的“妖女狂妄”,最后就剩下了一个念头。 “……辛姑娘你歇歇……” 连金銮座上的李景霈也抚着额头,竭力使自己保持清醒。 然而辛夷还面不改色地念下去。 “人皆可以为尧舜。有人于此,力不能胜一匹雏,则为无力人矣;今日举百钧,则为有力人矣。然则举乌获之任,是亦为乌获而已矣。夫人岂以不胜为患哉?弗为耳(注9)。” “泰山之于丘垤,河海之于行潦,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注10)。” “爵位不高则民弗敬,蓄禄不厚则民不信,政令不断则民不畏,举三者授之贤者,非为贤赐也,欲其事之成(注11)。” “故当是时,以德就列,以官服事,以劳殿赏,量功而分禄,故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有能则举之,无能则下之,举公义,辟私怨(注12)。” …… 魔音继续绕梁——绕梁——绕梁—— 若说辛夷之前的作个诗辩个论,人们只当她读了几本书。但这滔滔江水不带歇的诵读,则直接让诸臣心神震撼。 这不仅是几本书。而是一楼书了。 连寒窗十年的大儒也未必通晓诸经,此刻的辛夷却让人叹服,她是不是打从娘胎起,就开始背诵经书了。 有人甩了甩听懵的脑袋,神情从不屑到敬佩。 有人揉了揉太阳穴,心底“妖女”的叫嚣也弱了几分。 而王俭和李圭为首的一帮人,则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有被人打了脸的记恨的白,有算盘落空的不甘的白,而更多的却是痛苦的白—— 被满耳魔音塞得头晕脑涨的痛苦。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连愤恨或报复都忘了,只剩下和群臣一样的念头,最后一个救命稻草的念头。 “……辛姑娘你歇歇……” 终于,辛夷住了嘴。 整个大殿也陷入了死寂。 “王俭王大人,民女这尊卑论得可好?”辛夷一声清叱,猛地蹬蹬蹬上前几步,逼近王俭。 王俭瞳孔一缩,浑身一抖,腿脚一软,竟兀地往后跌坐下去。 他浑身的力气都放佛被抽干了。倒不是被辛夷气得,更多的是劫后余生之感。耳朵重得的安宁,好似大病痊愈,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忘了叱,忘了骂,只剩下继续绕梁的魔音。 挥之不去,去之不散。 注释 1.女子教子循规蹈矩句:节选自《佛教居士林开示法语·三四》。 2.世有贤母句:节选自《示殷德增母子法语二则·续二》(民二十五年)。 3.家之本在身句:节选自《复白慧导女士书·三四》。 4.古者圣王句:节选自《墨子·尚贤》。 5.所谓贤人君子句:节选自汉·王符《潜夫论·论荣》。 6.致一之理句:节选自李贽《李氏丛书·老子解下篇》。 7.8.不知亲疏句:节选自《管子·任法》。 9.人皆可以为尧舜句:节选自《孟子·告子章句下》。 10.泰山之于句:节选自《孟子·公孙丑上》。 11.爵位不高句:节选自《墨子·尚贤》。 12.故当是时句:节选自《墨子尚贤》。 第三百九十五章 崔偷 王俭呆呆地仰头看着辛夷,李圭愣着,群臣傻着,李景霈是唯一留得清醒的,却也忙唤了小太监拿来象牙鹅毛掏耳朵,来不及管辛夷。 辛夷唇角一勾。绚烂的笑蔓延开,点亮了她眼角灼灼的火光,将她整个人都霎时笼罩在片异彩中。 “既然大人无异议。那这个东西,大人也就不需要了罢。” 辛夷伸出手,从木鸡一般的王俭手中拿过“处斩辛氏”的奏折,然后抵着梁柱子,把折子卷了卷,簪进了脑后的发髻中。 以奏折为钗,簪发为髻。 “告辞。”辛夷向李景霈一拜,向满朝文武一礼,向王俭和李圭一福,转身走出了麟德殿。 殿门轰轰打开,高升的日光哗啦声淌进来,将她背影浸在一片华光潋滟中。 背梁挺直,下颌微抬,女子的绣鞋踏得坚毅如山,凤眸噙着的光,比满城日光还明耀几分,越过百官,跨过殿堂,踏过这王业巅峰的战场。 而她脑后奏折为钗,刺得所有官吏眼眸剧痛。 象征着男人权利的奏折,象征着仕子荣耀的奏折,居然被一个女人当做饰品,拿来簪头发。 论英雄折腰,配不上我黛眉弯,你有江山八百里,我有柔情千转不输,建功立业封王拜相,一纸奏章也不过是我髻中钗! 红颜,笑尔刀戟太沉! 胭脂,笑尔官帽太丑! 笑靥如花,笑尔紫袍金带太酸太臭! 王俭李圭等人终于缓过神来了。在辛夷的背影踏出麟德殿之时,王俭的眉眼迅速扭曲,在可怖的阴骘中,他颤抖着发出一声咆哮—— “贱人休得狂妄!” 然而辛夷脚步未停,只侧了半个头回来,眼波转儿,嫣然一笑。 殿外日光灼烈,不及这一笑明烂。倾国倾城。 旋即绣鞋跨过门槛,倩影转瞬消失。只剩下身后文武百官被殿内的阴暗吞没。 胭脂绯,金阙醉,山河多娇。 今年长安的夏注定是火热的。 民女辛夷行“内廷行走”之权,闯进朝堂,驳斥王李,赢得生机,并簪奏折为钗,出宫无人敢拦。 这个消息迅速地传遍了大街小巷,让本就燥热不安的九州大地,都在听到那一瞬,抖了三抖又四抖。 “辛夷”的名字再次被推上风头浪尖。说书先生在长安酒肆里唾沫横飞,把辛夷说成了三头六臂,市面上甚至出现了画有辛夷的平安符,百姓们争相买回去屏退妖魔鬼怪。 连包围辛府的儒生们胆子也怯了。渐渐有人散去,暗道惹不起,虽还有些死脑筋的驻守,辛府好歹得了半分清静。 而此刻,一幢富丽堂皇的楼阁内,软塌上衣饰古怪的男子,却很不乐意自己的清静被来客扰了。 “如今人人都在谈论辛夷,故事都编上天了,你不去茶肆听个好玩的,来我这作甚?”软塌上的男子瞥了眼门口,随手拿过一匹绸,盖在了脸上。 门口男子一袭灰色薄衫,樗蒲绫是进贡的料子,面容白净,富贵家保养良好的皮相,头顶髻中却簪了只菩提簪,俨然是个佛祖俗家弟子。 不是旁人,正是陇西李的嫡公子,李圭的亲儿子,李知烨。 “故事好听,也没你这儿的稀奇多。是不是,崔宴。”李知烨耸耸肩,伸手取下了男子蒙脸的绸,“金蚕绸?” “可惜。只找到了一匹。”崔宴状似遗憾地叹了口气,丝毫不觉得,能拥有整匹的金蚕绸,已经是不得了了。 需知大明宫的宝库,也不过有一匹罢。 异邦有国,名弥罗,产桑,桑上有蚕,长四寸,色金,丝碧,谓之金蚕丝。取金蚕丝纺布,得金蚕绸(注1)。 金蚕绸价值连城,乃是弥罗国年年的进贡,被历代大魏皇帝奉为至宝。 帝家一匹,臣家也有一匹,堂而皇之地与皇室比肩。然而头顶“崔宴”这个名字,作为五姓七望之清河崔氏的嫡公子,也就不奇怪了。 李知烨打量着翡翠可人的金蚕绸,并无艳羡,淡淡道:“今年弥罗可是进贡了两匹,如今一匹在你这儿,大明宫就剩了一半。又是你小子使长生偷的?” 偷。从皇家宝库偷东西。 这个字被李知烨司空见惯地说出,崔宴也毫无异样地一拊掌:“不错!我前阵子还偷了一盆变昼草,来来来,你瞧瞧。” 言罢,崔宴一溜烟爬起来,小心翼翼地抱来个白玉盆,得意地展示给李知烨。 盆中一株草,茎秆还未完全长成,但自从这草一出现,玉盆方圆半尺的地方,都乍然漆黑一片,放佛盛夏的日光被吞噬(注2)。 李知烨的唇角颤了颤:“……崔宴……这好像是我陇西李的珍宝罢……” “不错!长生从你陇西李的库房偷来的!”贼事被揭穿,崔宴却不惧不怒,反而眼眸熠熠地扬起下颌。 陇西李身为五姓七望,又为皇室姻亲,宝库里纳五湖四海之奇珍。这变昼草便是其中之一。 然而也只是千千万奇珍中的一样。 虽是价值连城,但在陇西李眼中,也不至于为它拼命。况且崔宴是出了名的“喜偷东西”,连皇家国库都敢动,李家没必要为了一盆奇草,和清河崔氏撕脸皮。 李知烨本能腾起的不满找不到地儿出,直接硬生生咽回去了。 然而,当崔宴又兴致勃勃地翻出件大氅,金碧辉煌,异香扑鼻的大氅,显摆着“此乃却火雀(注3)的羽毛织就,用火烧,火即散去”时,李知烨终于忍不住,苦笑了出来。 “……这又是从王家……王俭的库房里偷的罢……也真难为他没跟你计较,自己咽了气……” “那是!本公子让长生偷了几千件奇珍,管他王家还是皇室,还从没失主要上门的!”崔宴笑得没心没肺。 清河崔氏,五姓七望。崔家出名不是别的,而是这个嫡公子,崔宴。 此子功名不爱,利禄不疼,就喜欢稀奇古怪的东西。近到突厥靺鞨吐蕃南诏,远到大食波斯东瀛新罗,但凡和“奇”字沾边的,就是此子心头好。 然而就算崔氏位列五姓七望,也不可能一家独大,包揽四海奇珍。崔宴又是个拿奇珍当命的犟脾气,不到手不罢休。 于是,崔宴的平生一大乐,就是“偷东西”。 从皇家宝库,到权贵私藏,只要他听闻了感兴趣的奇珍,都会命个名叫“长生”的奇人偷回来。 奇怪的是,偷来偷去,赃物价值连城,却从来没失主找上门计较。一来是崔宴偷的东西都“选得极妙”,虽然贵重,却不值得让人拼命,甚至怼上清河崔氏,权衡来权衡去,失主们也只能不了了之。 二来也是最重要的,崔宴脑袋灵光,五岁出口成章,十岁能辩国事,如今在国子学进学,也是闭着眼睛就能金榜题名的聪明。所以崔家对他极为溺爱,只要他不犯王法,偷东西都任了他去。 注释 1.金蚕:唐·苏鹗《杜阳杂编》卷上:“弥罗国有桑,枝干盘屈,覆地而生,大者连延十数顷,小者荫百亩。其上有蚕,可长四寸,其色金,其丝碧,亦谓之金蚕丝。” 2.变昼草:唐·苏鹗《杜阳杂编》卷中:“顺宗皇帝即位岁,拘弭国贡……变昼草有类芭蕉,可长三尺,而一茎千叶,树之则百步内昏黑如夜。” 3.却火雀:《杜阳杂篇》卷上:“顺宗即位年,拘弥之国贡却火雀,一雌一雄,履水珠,常坚冰,变昼草。其却火雀,纯黑,大小类燕,其声清亮,不并寻常禽鸟,置于烈火中,而火自散。” 第三百九十六章 长生 “凭着咱俩同窗数年的情分,我劝你一句:悠着点。省得哪日失主硬气起来要计较,你房里随便搜出一件,都能定你死罪了。”李知烨无奈地摇摇头。 崔宴小心翼翼地收好奇珍,随意地一笑:“没事没事。长生手艺活儿好,偷东西从没被抓。只能怨他们不看好自家东西,罪过又不都算我的。” 李知烨眸色一闪:“闲话少说。本公子今日来,就是找你借这个‘长生’。” “借长生?”崔宴一滞。 “借长生。”李知烨正色起来。 崔宴能偷尽天下宝,最大的倚仗便是这个“长生”。此人原是个乞儿,几年前被崔家收养,从此跟随崔宴,专为崔宴“偷东西”。 长生此人,手脚跟个鼠似的。人过无声,踏雪无痕,行动处快似一阵风,骨头能缩得从锁眼里过。总之,浑身上下都专为“偷东西”而生。 “不借不借。我最近又看上了另一件宝贝,还要让长生偷去哩。你把人借走了,我上哪儿找乐子。”崔宴缓过神来,连连摆手。 李知烨眉梢一挑,忽的凑近崔宴,压低了语调:“长生到底是什么身份,你是他的主子,不可能不知道罢。若是我把这个信儿透出去,你觉得,会有多少人和你抢他来?” 崔宴一直懒散的眸底,乍然迸射出凛光:“知烨兄这是什么意思?” “当年崔家见他手脚异常灵活,心下欢喜,遂想收养他作普通奴仆,容易干活的。而你意外撞见他的秘密,然后,和他定下协议。”李知烨的眸色幽微起来,如同夜色中的狼眼,流转着绿光。 “从前,你虽喜偷东西,却也知分寸。但就从那年起,你开始肆无忌惮,皇室敢动,王家也敢动。只因那张协议,你和他合作。” 李知烨盯紧了崔宴,语调微微,深处却噙着冰冷的威胁。 哪怕面对是穿一条开裆裤长大的同窗,李知烨的眸也不带一丝温度:“他靠你崔宴,靠清河崔撑腰,瞒天过海,自己进入各家府库找东西。而你倚仗他的身手,满足自己收藏奇珍的嗜好,上天入地的偷东西。你们各取所需,完美的协议。” 崔宴眸底的凛冽愈寒:“你怎么知道的?”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李知烨直起身,势在必得地一笑,“你若想保他,或者说,想往后继续这样偷东西。那就把他借给我,我保证,守口如瓶。” 崔宴的喉咙动了动,那点凛光渐渐熄灭:“你想拿他对付谁?” 李知烨也缓了脸色,重新恢复了同窗间亲和的笑意:“辛夷。” 听得李知烨毫无掩饰,崔宴倒是微微一讶:“最近风头正盛的辛夷?是因为你爹李圭瞧不顺他,你帮着你爹打头阵么?” “不不不。我爹只认三纲五常,无趣得很。他是他,我是我,别把我俩绑一堆去。”李知烨避之不及地摇头,“辛夷管不好自己的‘食客’,牵连到我未来的妻子。于情于理,本公子都不能视若无睹罢。” 崔宴低头敛目,陷入了沉默。半晌,他叹了口气,打了个响指,兀地,一抹黑影出现在场中。 踏雪无痕,身过无影。鬼魅似的轻功,比起最尖的影卫,也毫不逊色。关键一身细胳膊细腿,活脱脱像房梁上窜的老鼠。 “公子吩咐。”那人从蒙面的黑布后,传来低低的男声。 “从此刻起,你听李知烨李公子使唤。”崔宴状似无奈地一摊手。 那人迅速地抬头瞧了李知烨半眼,又迅速地底下,毫无波澜道:“长生,拜见公子。” 李知烨眉梢一挑,很是满意这态度,伸出掌中折扇,虚手一扶:“长生?好名字。” 而同时,在长安城另外一端。辛府。 辛夷高坐上首,看着堂下女子的福礼,却没有伸手扶的意思,哪怕作个样子,她也没想动。 “许久不见。杜韫心,杜姑娘。”辛夷淡淡道。 杜韫心行礼的膝盖有些酸了,面露不满,没应话,旁边的杜韫之连忙补救道:“此次多谢辛姑娘援手。否则那群儒生,真要把在下脑子闹炸开了。” 言罢,杜韫之揖手弯腰,很是郑重地行了大礼:“当年离府之恩,在下以一幅字还了。如今辛姑娘收留之恩,再记一笔,韫之必当厚报。” 辛夷的目光在杜韫之和杜韫心之间打转,终于忍气一伸手:“书公子客气。杜姑娘也请起罢。” 膝盖是直了,杜韫心火却没消,嘟哝道:“……草庐外的儒生没日没夜地叫嚣,还不都是由了你……我兄妹俩为你写字,倒被你牵连……哪里是施恩,你是应该的……被一介平民收留,要不是没法子,本姑娘还瞧不上……” “韫心!”杜韫之急了,慌忙捂住女子的嘴,低声下气地向辛夷致歉。 辛夷才腾起的火只得消了,算给杜韫之一个面子。况且杜韫心说的,确实有三分理。 她辛夷接了“内廷行走”的权,源头便是杜韫之的字。虽然于两国邦交是好事,但于大魏而言,却是触到了纲常的红线。 儒生们也把账算在了杜韫之头上。除了在辛府门口猖狂,也跑到杜家草庐去声讨。好歹顾念“书公子”的名头,儒生们没有对杜韫之太放肆,但是扰得杜家兄妹不得安宁。 辛夷良心过不去,加之当杜韫之半个朋友,便让钟昧把俩人带了来,准备再次“收留”,也免得无辜被她牵连。 杜韫之千恩万谢。杜韫心却依旧那副嘴脸。 “哥哥!我说的不对么?我们一片好心,却被她连累,让天下读书人泼脏水!你我也是书香门第出身,如今被自家人骂,算欠她辛家哪门子孽?”杜韫心不屑地扇着鼻翼,“好,算辛姑娘是好人。但如今辛府落败,全族罢官,自己都顾不了,还想收留我们?有这份心,也得有这份力呀!” 辛夷勉强挤出笑容的嘴角乍然冰冷。 杜韫之夹在中间,两头不是人,额头都急出汗了:“妹妹!你难道不见,辛姑娘被赐了内廷行走的官权?这是何等的荣耀,圣意器重。难道你也不放在眼里?” 杜韫心瘪瘪嘴:“我只认八个字:士农工商,尊卑贵贱。就算赐了官权,也不是正儿八经的位份,能与前时的外命妇比么?身上穿了黄马褂,还是老百姓,能与官家仕门比么?别拿平民的泥丫子,脏了我杜家的脚!” “够了!” 辛夷大喝。手中的茶盅重重地打在桌案上,清脆地一声刺响,唬得杜韫心惶惶住了嘴。 杜韫之讪讪,手脚都不知往那儿放了。 辛夷瞧着男子这样子,心下有分不忍,耐着性子道:“杜姑娘,你已经不是官家小姐了。” “以前是呀!”杜韫心犟着脖子一叫,自觉不妥,又补了句,“以后也可能再是呀!” 一直坐在旁边,看戏不语的辛芷噗嗤一笑,插嘴道:“这话好笑了!就算你杜家乃百年官家,算渊源,论底子,我辛家比不上你们半个脚尖。但盛衰无常,风水轮流转,杜家没落了就是没落了!这满天下从官家堕落成平民的,甚至到盗家,娼家的,也不只你们一家!你揪着过去不放,做梦也不带醒的?” 第三百九十七章 跹跹 瞧着比自己还小的辛芷戏笑,杜韫心脸色一黑,便要还嘴,却被杜韫之蓦地锢住,死命不让她再开口。 “门外的儒生吵得在下寝食难安,实在是受不了。不然也不会不顾韫心的意思,领了辛姑娘的情。还望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我杜韫之必报。” 杜韫之恳切地俯身揖手,弓腰都快碰到了膝盖,行的乃是仕子间的大礼。 辛夷朝辛芷使了个眼色,让房中暂时安静下来,心底叹气连连,明明是她主动接杜韫之来,如今却变成后者求她。 算过来算过去,乱事的刺头便是杜韫心。 可收留是她先放的话,杜韫之又没错,若是真的置气赶他二人走,于脸面于良心,她自己也过不去。 “罢了,我只有一句:儒生的事,有我的错。我有意予你二人一块地住,你愿,就留下。若不愿,大可走。只是出门后,儒生们如何闹腾,就不关我的事了。”辛夷吁出口闷气,发了话。 奇怪的是,前时脖子昂得老高的杜韫心,意外地顺了毛。 嘴里虽嘟哝着“和平民住一个屋檐下,我仕门不屑”,却还是甩甩手:“留就留罢。那个漏雨还闹的草庐,我反正不回了。” 这态度转变得,让所有人都一愣。 辛夷泛起股冷笑。世上有一种人,是披着阳春白雪的皮,内里却比泥脚丫的老百姓,还要脏。 可笑。 辛夷不动声色地敛起眸底的寒意,亲自扶起杜韫之:“那就这么定下了。报恩不报恩,随缘罢。前时我诓了王家千金,爹爹又即将上任王府长史,生计暂时不愁。” 言罢,辛夷看向窦安:“去叫窦安来。他掌管族中钱财,今后米粮分配的事,我们当面合计下。” 然而,辛芷面色一僵:“……表哥他……还没回来……” “去哪儿了?”辛夷兀地一拍桌子,连唤“钟昧”,却没有任何回应,俨然后者自接了杜氏兄妹来,人就不在了。 辛夷微微侧头,听得府外喧嚣的声讨,虽然比前些日弱些了,却依然如潮似浪,让人不得安生。 “我让钟昧把杜家兄妹接来。然后窦安又命钟昧带他出去了,是不是?否则,凭窦安一个人,还没法穿越儒生的包围圈。”辛夷佯装发火地盯向辛芷,“阿芷你瞒我?” “……表哥说他一会儿就回来……一会儿……”辛芷委屈地瘪了嘴。 “一会儿?他拼了老命让钟昧带他出去,哪怕一会儿,你觉得能捅多大漏子?还瞒着我,还瞒着我!”辛夷只觉得一股火未消,一股火又起,“去!马上给我清点族库!看他小子是不是拿了钱出去!” 辛芷忙蹬蹬跑了出去,可当她惊惶地跑回来,扯着嗓子叫—— “六姐姐!表哥动了王家的千金!他偷拿了五百金走!” 辛夷直接一个茶盅摔在了石砖地上:“把板子给我备好了!要最壮实的板子!再拿盐水给我浸过!” 于是,当半个时辰后,钟昧携着窦安,穿过门外的儒生包围圈回到府里,整个辛府的空气已经是腥风血雨,蠢蠢欲动。 因为回来的不止窦安一个,还有个女子。 花间楼头牌,跹跹。 “表哥,这是什么意思?”辛夷压下一腔怒火,勉强神色平静地问窦安。 窦安拉着跹跹伫立在堂下,满脸理直气壮,丝毫不觉得闯祸了,笑嘻嘻道:“表妹冰雪聪慧的人,还看不出来?最近儒生们跟苍蝇似的,劲头上火得好似要闯进来。我见表妹去接杜家兄妹了,提醒了我,我也担心跹跹安危,怕她被牵连。于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拿了五百金把她赎了。从此跹跹就是我的女人,住在一块,好周全照料。” 窦安说得无比详细,辛夷的眼皮子却是猛跳。 自己去接杜家兄妹还是“提醒”了窦安,让他把老相好也接了来。甚至干脆赎了她,带进府来双宿双飞了。 辛夷咽了一口气,目光瞥向房梁:“你呢?钟昧,没有我的意思,被窦安牵着鼻子走,为他接女人去了?” 扑通一声响。 面不改色,杀人如麻的钟昧吓得从房梁上跌下来,惴惴不安:“……主母……不,辛姑娘息怒……在下见得是表公子相求,也不好推辞……” “好啊。窦安都能使动你,影卫就这么热心的?棋公子临走前,是把你使给了我还是窦安!”辛夷重重地一拍桌案。 钟昧唬得腿脚一软,忙单膝跪下,心底却是叫苦连连:闯祸了,大祸,还是惹了未来的主母。 想他钟昧乃天枢台影卫之首,如今因一时糊涂,蒙了猪油心。即使辛姑娘放过他,等自家公子回来,他也没好果子吃。 钟昧越想越悲怆。兀地掏出怀中匕首,心下一横,往脖子上抹去:“主母……不,辛姑娘恕罪……在下自知犯错,便以死谢罪!” 杀意顿现。寒光如线。眼看着热血就要喷涌而出。 辛夷眼疾手快,急忙大喝:“等等!钟昧你不仅被猪油蒙了心,脑子也不中用了!” 匕首一滞。钟昧摸了摸还在的脖子,一愣:“主母……不,是辛姑娘……愿意放过在下?” 辛夷哭笑不得。原先对钟昧的三分气,也都烟消云散:“下不为例。一次犯错,没有必要赔上命。况且,真正犯错的人,还不知道自己犯了错,更该千刀万剐。” 辛夷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瞥向窦安:“表哥,你说是不是?” 窦安依旧涎皮地笑着:“表妹这话可骇人了。能有什么错,和你结这么大怨?” “哎哟,表哥不知?那我就和表哥说说。”辛夷才消下去的怒火又蹭一声烧起来,“某个人偷拿了族库五百金,使唤了不归他使的影卫,溜到花间楼去,赎了他的老相好。还自作主张带回家,大言不惭就娶作了媳妇儿。表哥,你觉得这个人,是不是脸皮够厚?胆儿够大?皮也够结实?” 听到前面,窦安笑嘻嘻。可听到后面“皮够结实”,乜到院子里放着的根木板子,浸了齁人的盐水。 窦安一个激灵,打了个寒噤,最后的硬气顿时瓦解了。 “表妹你就这么狠心!你都能收留你的朋友,我就不能收我的女人?况且,这是你未来的表嫂,你也能眼看着她被牵连而不顾?是,五百金,我偷拿了五百金子,没和你商量。但我本就是掌管族中钱财,话还是你放的!我动族库怎么了!最多先斩后奏,也罪不至死呀!你放根盐水板子什么意思!你还要谋害亲兄不是!” 窦安横着脖子红了脸,竹篓倒豆子般,噼里啪啦为自己辩解,一句比一句厚脸皮,一句比一句让辛夷火大。 第三百九十八章 留府 “你还有理了!就你有理!左右是我不近情面!”辛夷蹭一下从绣墩上站起来,也顾不得淑女仪态,顾不得还有外人,直接指着窦安鼻尖怼了回去。 “辛氏全族罢官,我等被迫自立家门,也是节省开支!爹爹还要辛苦去王府谋事,王家的千两金子,也是我把脑袋挂裤腰带上拼回来的!你就用得那么顺手?眉毛都不眨个?如今家中的生计你又不是不知!那千金是救命的,却被你这么糟蹋!” “还有,你好歹是表公子,弄女人回来,说要嫁娶,也就是一句话?上嘴皮搭着下嘴皮?你有告知过谁?爹爹,阿芷还是我?自作主张就往辛府添了双筷子,你以为你是赚银子的不是!” “随意使唤影卫,看在钟昧的面子上,就不跟你多算!但以上两罪,决不轻饶!外面的儒生骂上了天,局势于我辛家不利,你倒好,满脑子想的都是窑子里的女人!没见得你在其他方面出力的!” 辛夷也是瞪着凤眸,竹篓倒豆子般,噼里啪啦地训窦安,一句比一句气急火大,一句比一句让窦安黑脸。 屋里吵翻了天。压过了屋外儒生的叫嚣。 明明还有辛歧,辛芷和那个跹跹。此刻几人都成了空气,只见得窦安和辛夷对嘴,夏日的温度降到了零点。 辛歧尴尬地直喝茶,两头不是人。辛芷热火地帮腔辛夷。唯独那个跹跹旁观了许久,终于一步踏了出来。 “辛姑娘,窦公子,二位都歇歇。听奴一言如何?”跹跹樱唇开阖。 女子语调娇柔,是烟花巷里的靡靡气。然而深处却噙着股清冷,放佛鲜花从中的一汪寒潭,看似温柔却冻掉了骨。 屋中乍然静了下来。 辛夷对跹跹并不陌生,曾经赎回七宝璎珞,她和这位花魁有个交道,虽有分欣赏,但到底由了仕门的出身,她还是本能地,对“窑姐儿”心存抗拒。 “跹跹姑娘但言无妨。”辛夷顺了顺气,润了口茶,做了个请的手势,算是给她一个面子。 跹跹向堂中诸人一福,娇态如水:“我知道辛姑娘介意奴窑姐儿的身份,也知道公子偷拿五百金赎我,多有不妥。然而奴是真心想和窦公子过,无论为妻为妾,都跟定了公子。公子今儿犯下的错,奴愿一并承担,还望姑娘允了将功补过。” 窦安是骂骂咧咧。跹跹却思路清晰。两厢一比较,烟花女子倒高了仕门公子一篾头。 辛夷拿“你瞧瞧人家,再瞧瞧你”的目光刮了窦安一眼,才对跹跹缓和了颜色:“跹跹姑娘开诚布公,好气度。既如此,你我都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 辛夷顿了顿,看了看辛歧,后者对她点头,她方娓娓道来:“一,我辛夷商贾出身,算不得高贵,窦安就更是满骨子铜臭。但我要为爹爹,为阿芷考虑。我不想他们被人背地说,有个窑姐儿的媳妇儿或嫂嫂。所以在出身上,我辛夷确实不满意。” “二,无论窦安如何认你,你我不过一面之缘。就这么纳你为我辛家媳,未免太草率。所以现下就谈嫁娶,我辛夷第一个不同意。” “三,也是最实际的,我辛府的境况你也都看到了。不再是当年的官家,生计自己都愁。添双筷子绝不是容易事。所以你若想留,得把自己的米打好了。” 话说得直白。窦安眉一横,又要嚷嚷,跹跹却瞥了他一眼,及时接了话头:“辛姑娘直来直去,同样好气度。那跹跹斗胆,就一一回姑娘的话。若是三个回答姑娘都满意,可否就此考虑,纳我为辛家人?” 辛夷点点头。辛歧和辛芷颔首。见满堂无异议,跹跹才婉婉说下去。 “一,关于出身。奴乃花间头牌,向来卖艺不卖身,哪怕捧千金而来,跹跹也未失清白。况且此后从良,恪守妇道,相夫教子,跹跹都发誓做到。绝不将花柳的习气带到府里来。” “二,关于嫁娶。奴虽认了公子,也觉得当下就论姻缘,确实仓促。跹跹愿以舞姬身份留在辛府,待上时日,姑娘觉得跹跹配得上公子之妻,再论八字不迟。” “三,关于生计。奴方才瞧见,辛府旁边就有乐坊,奴凭花间头牌的舞技,去那儿教授舞艺,挣自己的饭钱,晌午去,黄昏归,若有余钱,也可为公子慢慢还上偷拿的五百金,算是赎罪了。” 女子清音如凰,不卑不亢,虽然是从窑子里出来的,但日光照耀下的眉眼,竟毫无脂粉靡靡气,倒更似温柔刀,英气无声无息。 辛夷咧嘴笑了,笑意干净,最后一丝对“窑姐儿”三字的抗拒烟消云散:“好。我辛夷应了。爹爹和阿芷觉得可好?” “也好。便收拾离窦安近的西厢房,予你住罢。”辛歧点头,立马起身告辞,张罗住处去了。 “既然先不是表嫂,那阿芷唤你跹跹姐,可好?”辛芷像个黄鹂鸟似的,立马蹦过去拉跹跹的衣袂,显得很亲切。 “当然好。那我唤你阿芷,也好?”跹跹亲昵地拉过辛芷的小手,窦安也跟着在旁傻乎乎的笑。 先前的寒冰乍然融化,满室春风和煦。辛府诸人依次来向跹跹见礼,欢声笑语,没落的辛氏又现几分人丁兴旺的盛景。 然而,当这“礼”见到杜韫心那里,就成了“无礼”了。 杜韫之都客气地揖手,丝毫没因跹跹的出身,流露出不屑。但轮到跹跹向杜韫心行礼,杜韫心却公然僵着脊背,膝盖都不弯半分。 “窑姐儿?”杜韫心从鼻翼里挤出丝冷哼,下巴都快仰到天上去了,“就算赎了身从了良,骨子里的脏也洗不干净。” “韫心。”不待窦安发飙,辛夷凉凉地瞥向杜韫心,两个字警告无穷。 没想到杜韫心顿时蹭鼻子上脸,火气比辛夷还大:“辛姑娘,你糊涂了不成?辛府不再是官家,也是干净的平民,怎可与窑姐儿来往?还什么暂时纳为舞姬,甚至以后可能嫁与表公子为妻?和窑姐儿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我杜韫心可不作践自己!” “好!杜姑娘好歹曾经是官家小姐。”辛姑娘讽刺地加重了“曾经”两字,“既然不愿作践自己,那就请便罢。大门在那边,我辛家不拦。” 杜韫之急了。忙按住杜韫心,一个劲儿向跹跹作揖:“姑娘莫见怪。官家杜氏没落,家妹还有些走不出来。嘴巴毒了点,心不是坏的。姑娘饶过,饶过。” 跹跹眉梢一挑,看向辛夷,没说话。 辛夷的目光在杜韫之弓成虾的脊背停留,无声咽下口气:“跹跹虽出身烟花,但卖艺不卖身,是干净人儿。况如今她已赎身,是我辛府舞姬,和过往再无牵连。若有人再拿这个说事,我辛夷绝不轻饶。” 第三百九十九章 回京 看到辛夷忽略了杜韫心的无礼,直接拴了结,杜韫之感激地连连拜谢。跹跹也给辛夷面子,主动上前一福。 “杜韫心杜姑娘,奴敬杜家是百年仕门……” “敬?既然知道我杜家是百年仕门,又怎稀罕你个窑姐儿的敬!这份敬从你个窑姐儿口里说出来,都是脏了我杜韫心的耳朵!”杜韫心兀地打断了跹跹话头,冷笑阴阴。 这次,不待窦安和辛歧发话,不待杜韫之补救,辛夷猛地一拍桌案,厉声喝道:“杜姑娘休得无礼!你如今也不过是我辛家的食客,和尚能教舞挣银子的跹跹比,也高贵不到哪儿去!” 这话怼得露骨。杜韫心蹭的一声,从脸颊涨红到脖颈:“辛姑娘,你不要因小失大!赚银子算什么?我杜韫心是官家小姐,她不过是窑姐儿……” “除了你杜韫心是官家小姐。除了这点。”辛夷也兀地打断杜韫心的话,凤眸凛冽,“还有那点,让你有底气说出方才的话?” 辛夷本以为,场中所有人都以为,这般直白的挖苦,已经能打碎杜韫心的执迷不悟,平息这场风波。 然而,所有人都低估了杜韫心。 低估了她的执念。 “就凭这点,就够了!”杜韫心丝毫不觉辛夷话难听,反而骄傲地一扬下颌,“士农工商,尊卑有别!我杜韫心是官家小姐,骨子里是最尊贵的仕门血脉!” 辛夷的火顿时就下去了。她不是消气,而是觉得,无论和杜韫心说什么,都像是对牛弹琴。 没用。自然也就分不出对错。 拿来“士农工商”当饭吃,念着“尊卑有别”作枕眠。杜韫心只怕这一生,活着就为这八个字,那和她讲其他任何道理,都是镜中月,水中花罢。 但辛夷彻底的冷了心。对杜韫心这个人,由着杜韫之或者往日的情分,都彻底冷透,虽然目光是朝向杜韫心,却如看个陌生人。 “罢了。纳跹跹入门,是我辛家事。爹爹和我已商议妥当,就不劳杜姑娘操心了。”辛夷淡漠地转过头,根本不管杜韫心是何表情,“书公子,你以为如何?” 最后一句话是对杜韫之所说。 杜韫之见辛夷揭过了这茬,感激不已地下拜:“这是自然。说到底,都是辛家事,我二人也不便多嘴。在下会管好家妹,不让她莽撞。还望各位多担待。” 言罢,杜韫之很是客气地一一向诸人致歉,尤其是面对跹跹,弯腰都快碰到膝盖了,一趟下来,累得腿都在打颤。 屋内终于迎来了安宁。诸人静静地受了这一礼。见哥哥如此,杜韫心也不好再开口。辛夷却无奈地摇头。 堂堂书公子,千金不折腰的人物。却由着个不争气的妹妹,腰屡屡向人弯下,骨头都低了三分。 可怜。又可悲。但瞧杜韫心执迷不悟的样子,只怕这孽缘,往后还有得受的。 “都散了罢。”辛夷深吁一口气,叮嘱了些月钱米粮的分配,便当先离去。 诸人陆续离开,杜韫之经过杜韫心身旁时,素来宠溺妹妹的脸,也多了分寒气:“辛姑娘屡次相助,对你我有大恩。若你再对辛姑娘出言不逊,休怪我……” “怎么?哥哥,你还要向着外人?爹娘去世前,把我托给你。如今世上就剩了你我!如今你为着外人,要对自己的妹妹倒戈相向?”杜韫心秀眉一蹙,眸底瞬时盈满了泪花。 杜韫之脸色复杂。拳头攥紧又松开,似乎挣扎着什么,却最后只留下“好自为之”四字,就推门离去。 再未理杜韫心半眼。方才弯腰行礼过多的脊梁,有些疲惫,有些伛偻。 原地就剩下了杜韫心一个人,浸泡在饴糖般金灿灿的夏阳中,好似浑身燃起了烈火。 七月,日光流金。淬人心,烬黑白。 而在另一厢,太液池,太液亭。 太液池位于大明宫后宫,一池碧波无澜,在明晃晃的日光照耀下,好似一面黄金磨就的镜子。 亭中置软榻,榻上翘头案,案上一副棋局。数名宫女手执孔雀羽扇,扇来爿爿从湖面上拂来的水风,就算是夏日,亭中亦凉爽袭人。 李赫就惬意地懒倚在榻上,指尖玩弄着枚棋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往棋局上落,身侧是那卷爱不释手的杜韫之的字帖。 “你要不要看看这幅字?前些儿你去川蜀了,没瞧着热闹,喏?棋公子。”李赫把字帖递给对面的男子,“话说回来,你擅离川蜀进京,也不告朕一声,胆子愈发大了。” 江离坐在棋局另一端,犹豫着下一颗棋子往那儿放,头也不抬道:“棋公子棋艺谋生,行走九州,进不进京,还需要给皇上禀告?” 这话说得古怪。 明明眼前坐的是棋公子,话里又是棋公子。放佛是两个人,一个在长安日光之上,一个在长安暗夜之下。 李赫吃了闭门羹。收回字帖道:“也是,也是。不过你前脚赶到川蜀,后脚又赶回来,且不说来回折返累不累,便是做样子,也不带你这么敷衍的。” 这话更古怪了。 放佛棋公子入川是做样子,让诸人以为他人在蜀。再后折回京,才是顺自己心意。 江离眉梢微挑,依旧凝目盯着棋局:“棋公子应棋友相邀,赴川弈棋。一盘棋两个时辰下完,了了也就折回京。有什么不妥么?” 李赫似笑非笑地耸耸肩:“朕不过是提醒你:纸包不住火。尤其是鬼机灵的晋王,恐怕已察觉出什么了。棋局正到精彩处,你可别半路退了场。不然,朕的好戏就没人来演了。” “这个,就不劳皇上操心了。”江离字字如从齿缝迸出,语调森然。 李赫佯装无趣地移开视线,自觉无话可说,干脆拿起杜韫之的字,细细赏析,啧啧赞叹,当面前没江离这个人。 一阵风从湖面来,他舒服的微眯了眼:“好字,好棋,好夏日。真不知前朝那些人吵吵嚷嚷,哪儿来的精力。你说是不是。” 江离一声冷笑:“自得了书公子的墨宝,皇上就缩在后宫,日夜赏玩。前面怎么乱,自然和皇上无关的。” “你这话说得,朕是乌龟怎地。”李赫哭笑不得,“你瞧瞧书公子的字,写得不好么?朕看了数日都看不够,果然要陪葬,到冥府接着看去。” 说着,李赫就连声嘱咐太监郑忠“朕说过此字陪葬”,郑忠忙不迭应“皇上已经说过很多回了”。 江离抬头瞥了皇帝半眼,眸底一划而过的精光:“皇上真是沉得住气。内廷行走的权赐下,拍拍屁股就走人,根本不管牵连起的风波如何大。” 太液亭顿时寒意骤生。 李赫眸色闪了闪:“当老子的只管把赏赐发下去。至于赏赐拿不拿得稳,就要看她的本事了。” 第四百章 吾儿 理所当然的话,惹得江离喉咙动了动,不得不咽下股气:“当初皇上御幸江南,王家趁机对辛府动刀子。皇上对她说,能解此次危机,则有大赏。” “朕是这么说。但下来后一想,时机不大成熟。和王家的结,到底是‘私’。不足撑得起‘内廷行走’的赏。”李赫答得没有遮掩。 “今儿辛夷作诗赠国礼,于两国邦交有大功。皇上又言赏赐,这次,还真就赐了。”江离眸色一深。 “因为时机成熟。作诗赠礼,是‘公’。前者‘私’,后者‘公’,明显是后者,更能当得起‘内廷行走’。若是因‘私’而赐权,只怕儒生就不是叫嚣,而要直接闯进辛府了。朕已经很尽力在避免风波了。难道你还要怨朕欠了她一次赏,找朕讨回来?”李赫佯装委屈地抚额。 江离眸色愈深,一字一顿:“内廷行走。从辛府危机到赠诗国礼,皇上早就想好了。酝酿了数月,不过是要找个合适的借口,把这个赏赐出去。而绝不是外面认为的,皇上龙颜大悦,兴致来了,随手就赐下了。” “不错。朕是早就决定了,很早之前,很早。”李赫古怪地咧咧嘴,伸手在棋局上落下一子。 砰,一声清响。惊心动魄。 “并且,朕很早前就决定的,不止是这一步,是整盘局。一步一步,这只是开始。” “什么局?” “培养一个选王的局。” 李赫兀地盯紧江离,一笑。无声无息,却让人脊背发凉的笑,明明是脸色苍白老态横生,却让人觉得恍若被头饕餮锁定,动弹不得。 江离微微眯了眼,一股戾气从他眸底迸发,毫无畏惧地迎上那头饕餮,冰冷的挑衅,让四周的寒意恍若凝成实质。 若说目光也可是战场,那此刻二人的对视,就放佛千军万马,无声中已是浮屠遍地。 太监宫女们缩了缩脖子。 离得最近的太监郑忠叫苦连连。明明是盛夏,他的背心却起了阵冷汗。 “别以为我会叩谢隆恩。仅仅是一个内廷行走,儒生们就快掀了辛府。皇上,您这是把她往火坑里推。”江离幽幽道。 李赫眉梢一挑:“那你得怨百晓生去。棋榜上榜,天意选王,是如何惊心动魄,你自己也清楚罢。况且,你怎知她自己不愿?虽然是遍地荆棘,但只怕她心里也乐哩。” 江离眉间的戾气顿时就软了下来。 他确实清楚,自己也不乐意承认地清楚:只怕她心里也是愿的。 将棋局握在手中,掌控这条命的主动权,生死由我不由天,哪怕踏遍白骨身沐鲜血,也一生恣意无悔。 她是这样的女子。 也因此,是倒映在他眸底的余生。 江离无奈的一笑。怨不得皇帝,怨不得百晓生,只怨他自己,怎就被她迷了心,还迷得死死的,任她翻了天覆了地,他也半分逃脱不得。 “罢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信她,信我的女人,无论皇上如何出棋,她都能平安接下。”江离叹了口气,眉间氤氲起温柔,“我倒不如提醒皇上一句:她不是任你摆布的棋子。皇上自己可得小心了。” “她当然不是棋子。她在朕的局中,只有两个身份。或者说,朕给她,只有两个选择。”李赫瞧着男子眉间温柔,脸上多了分阴冷—— “要么是臣子,要么是敌人。” “只有这两个选择?”江离笑一僵。 “不错。”李赫顿了顿,瞳仁冰冷,噙着来自帝王不容置疑的威严,“至于当初第三个选择:入宫为妃,你不是早就否了么。” 帝王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为皇家所用,要么为王业所诛。前者脖颈套上链子,后者成为江山的献祭。 鲜血千里筑明君,白骨为基开盛世。无人听,夜鬼哭,唯见得,龙椅尊。 砰。一声刺耳的清响。 江离手中的棋子猛地砸落在棋局上。其力道之大,让棋子顷刻碎为两半,捏棋子的指尖,有些微颤抖。 “好,很好。那其他的选择,我江离,不,是我,亲自来要。” 不是江离,是我,亲自来要。一番古怪却意味深长的话。 江离眸底的精光乍然达到巅峰,恍若刺破黑夜的雪亮电光,剑意出鞘,杀心不藏,让对视者都不由心神震颤。 他蓦地起身,拂袖离去,丝毫不在意身为皇帝的李赫如何,唬得沿路的太监宫女脸色发白,却根本不敢拦。 “朕,拭目以待。”李赫呢喃,他搬出脚旁的瓷罐,罐里是千万只蛊虫,剧毒鲜妍,互相厮杀,只为决出最毒的那一只。 李赫抚抚瓷罐,又抬眸看向男子消失的方向,一笑。意外干净而温柔的笑意。 “吾儿。” 轻柔的两个字。随湖面吹来的凉风飘散,并未教任何人听见,唯有那瓷罐里蛊虫的吞噬声,刹那炽盛到极致。 而同时,在长安城另一边。辛府。 辛夷端坐案前,素手轻研墨,面前宣纸如雪。她托腮凝思,时不时咬下笔杆,微微蹙起的秀眉间,都是脉脉温柔。 宣纸上一个抬头:公子敬启,见字如面。除了一团快晕开的墨花,就没了下文。 而女子的身后,有一溜烟的檀木小匣,辛芷与辛歧一一翻看着,不时发出“这柄蜀锦扇可值百金了罢”的惊叹。 “百金不千金,还不都是棋公子给六姐姐的?六姐姐无价,百金又算什么?”辛芷眼珠儿一转,戏谑地向辛夷努嘴。 辛夷脸一红,啐道:“人不大点,懂得还多。要再碎嘴,小心六姐姐不客气。” 辛芷吐了吐舌头,没应话。转头去和辛歧清理小匣,奇珍异宝映亮了他们脸颊,瞧得他们喜不自胜。 见得诸人满意,钟昧终于松了口气,笑道:“辛姑娘,这是公子从蜀川给你带回来的玩意儿。要不是正值风口浪尖,怕带多了反生事端。公子可要把整个蜀地搬来给你哩。” 辛夷咬了咬狼毫杆,小脸愈红:“他去蜀川会棋友。这么快就回来了?” “自然。一盘棋两个时辰,下完就走人。姑娘还在长安,公子又怎会在旁地儿多呆。”钟昧略带揶揄地笑。 “好好的影卫,怎嘴儿也碎起来?”辛夷佯怒,眉尖刚蹙,却又噗嗤一声笑了,“他那些个棋友也是磨人。不过两个时辰的局,还要让他千里迢迢从长安赶过去。这往来折返,蜀道多艰。表面风光的棋公子也是够辛苦。” 钟昧才揪起来的心放下,赔笑道:“姑娘饶过在下。让公子千里赴局,那棋友也是心怀歉意。才赐下那么多宝物,一是约棋之资,二也当赔罪了。” “这倒是。看在这手笔上,还算有眼力劲儿。”辛夷瞥了眼满屋的紫檀匣,又似想起什么,向钟昧道,“你候我半刻,我把书信予你,你带去给公子。可千万叮嘱他,风波未平之际,不许来辛府。” 第四百零一章 落空 原来今早钟昧与一干影卫,携带了一堆珍宝前来,说棋公子从蜀地回来了,给辛夷带了奇珍异宝。 但因皇帝召见,棋公子进宫面圣去了,只能从宫里回来后,再来与辛夷相见。 听到前半句,辛夷自然欢喜,然而到后半句,她连忙摆手摇头,死命不要江离来辛府找她。 辛府如今是风暴中心。门外的儒生吵了半月夜还没消停。连辛府人出入,都要借影卫的忙,否则半只脚踏出府,就会被儒生的口水淹了。 连稍微涉及到此事的杜韫之都被波及,辛夷实在不想,再把江离牵扯进来。就算思君绵绵,她也不愿他被儒生迁怒。 故才有书信寄相思,隔墙传情。待风头过去,再做打算。 辛夷郑重地一字一句,钟昧却心虚地叫苦连连。 他家公子的原话是:本公子出宫后立马去瞧卿卿。门外的儒生定然不放过我。彼时卿卿不忍心我被牵连,肯定会如杜韫之一般,把本公子接到辛府同住。 借儒生之祸,谋双宿双飞。男子打得是好算盘。可当钟昧余光瞥向房梁,心底的苦水更浓了。 房梁上一圈天枢台的影卫,抬了一堆匣子。 匣子里衣饰管帽茶盅玉箸,百千生活用品。江离算定辛夷会接他同住,所以日常用品都暗中搬来了。 只待他从宫里出来,面见佳人,得了准话,影卫从房梁现身,打开匣子,立马就能收拾,连回家搬东西的时间都省了。 时至如今,钟昧都不能忘记,如此“算计”后,自家公子的笑,怎么看怎么“贼”。 然而,辛夷一个“不忍公子被牵连,切勿上门”,直接让江离的算盘落了空,连同房梁上备好的生活用品,都打了水漂。 钟昧忽的开始可怜江离了。 辛夷丝毫没察觉钟昧的异样,认真写着书信,她似乎有很多话要给江离说,但临到笔端,却又不知写什么。 说什么呢? 是别后的相思,还是院里盛开的莲花。是她思君辗转的不眠,还是她今儿新抹的胭脂,浓淡深浅入时无。 狼毫就这么凝滞。半晌都写不出个字。才名动天下的辛夷,第一次觉得写文好难,写尽了墨用尽了纸,也道不全她的心意一二。 辛夷慢慢写,钟昧苦苦愁,辛歧却觉察出异样了:对于北飞鱼来说,房梁上因为带了太多匣子而放大的动静,实在瞒不过他。 辛歧脸一黑。指尖不动声色地射出个石子,砰一声微响,打在了房梁柱子上。 不为人查的小石子。却因为是北飞鱼射出的,故如千钧巨石,乍然打得那柱子震了一震。 扑通扑通。十来个黑衣影卫,连同十来个匣子,猛地掉到了地上。 房屋地板颤了颤。腾起一阵灰。 辛夷愣了。辛芷傻了。钟昧若有所思地看看辛歧,几乎想“呼天抢地以死谢罪”了。唯独辛歧坦然地负手而立,带了分得意。 “公子从蜀地带回的礼,还有一批么……”辛夷认得这些影卫,倒不会觉得是家里遭了贼,然而她的话头依然戛然而止。 因为匣子散开,盖儿打开,一堆衣饰管帽茶盅玉箸,咕噜噜滚了出来。 件件看样子,都是男人的用品。甚至有男子的亵衣。 尤其是一些眼熟的,明显就是棋公子所有。 辛夷的小脸顿时涨得通红。前后一联系,大概猜到江离的打算,然而众目睽睽下翻了船,让她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主母……不,辛姑娘……我家公子不是那意思……虽然确是那意思……不不不,是我家公子英明神武,偏偏算错了一着……”钟昧急得舌头打搅,同样涨红了脸。 辛歧的脸已经阴云密布,胸膛一鼓一鼓,火气直往上冲:“滚!江离这个臭小子,不知廉耻!脸厚得像母猪皮!别以为老夫不知道他盘算什么!他想效仿杜韫之,搬过来住!成何体统,成何体统!滚,抬着这些东西都滚!” 辛歧气得发飙。伸脚就把那些匣子往外踢,力道大得,匣子飞出三丈远,掉下来哐啷一声刺响,直接散了架。 “辛大人息怒……辛姑娘饶过……”平日虎虎生威,世人畏惧的天枢台影卫,此刻却像弱鸡仔,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一边忙着捡拾匣子,一边劝辛歧辛夷,手忙脚乱,满额冷汗,整个屋中都乱作一团。 踢了匣子,骂了人,辛歧还是不解气,巴掌拍得桌案哐哐响:“只要江离那小子再踏进辛府半步,休怪我辛歧翻脸不认人!臭小子!就凭这些龌龊心思,还想觊觎老夫的明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钟昧头皮一凉。 辛夷一惊,羞恼霎时变为了惶恐,连忙向辛歧跪倒:“爹爹息怒!公子他也只是一时糊涂!不至于以后,都不让他进辛府!若爹爹执意若此,女儿,女儿就搬出去住!” “你敢!你还为了那小子,和你爹爹反了不成!果真是女大不中留!女大不中留!”辛歧又急又怒,连连抚自己胸口,胡须直打颤。 “我不管!若是公子不来见我,我就去见公子!搬出去就搬出去!”辛夷也是倔脾气上来了,硬着脖子道。 眼看着俩父女就要吵起来,钟昧并一干影卫连忙劝道:“辛大人!辛姑娘!此事确有不妥,在下无可辩驳!不过,还请让我家公子将功补过。若功不抵过,再言罚不迟!” 辛歧和辛夷一滞。将功补过,确实是让双方下台阶的最好解法。 “你能替你家公子做主?如何将功补过?”辛歧勉强压了压气,瞪了眼辛夷,阴着脸道。 “在下会立马禀报公子。如何补过,这个,还没想好。但总会有的。彼时到底算不算数,由辛大人说了算。在补过之前,公子保证不踏入辛府,如何?”钟昧暗道声“公子对不住了”,就毅然承诺。 辛歧捋了捋胡须,瞥了眼依旧满脸倔强的辛夷,心底一声叹,火气终于软了下来:“也罢。你向江离小子回话,就这么定罢。” 辛歧和钟昧下了台阶,辛夷又不愿了,蹙眉道:“爹!万一公子一辈子都将功补不了过,那岂不是一辈子都不能踏入辛府?这法子就是唬人的!不公平!” “你跟我讲公平?老夫养了十余年的明珠,被他一朝夺去,他就是公平的?”辛歧猛地大喝,可话一出口,便觉说漏嘴,目光讪讪起来。 辛夷怔住:“什么明珠?” “罢了罢了!就这么定下!”辛歧方才蹬鼻子上脸的豪气,忽地弱到不行。他躲闪着辛夷的目光,清咳几声,乍然拂袖离去。 不然再呆在女儿面前,他的老脸都快挂不住了。 需知天下最笨拙的,往往是父亲。茶壶里倒不出汤圆,还容不得旁人揭老底。 第四百零二章 修仪 辛歧在一圈诧异的注视中离去,屋中难得安静了下来。 “……那个主母……不不,辛姑娘……给公子的信写好了么……在下这就回公子去……”钟昧抹了把满头的汗,向辛夷作揖。 辛夷想想方才,被自家爹当人前一顿骂,又看看满地匣子,尴尬刺眼的男子用品,心里也是窝了团火。 “写完了!拿去!”辛夷把案上的宣纸扔给钟昧,也拂袖离去,撞得门扇哐当响。 宣纸上只有一句:公子敬启,见字如面。 钟昧哭笑不得。忽的懂了公子以前说过的话:这天下棋局,最难的是情局。内中凶险,百万分不足以描摹。 “岂止是凶险。简直是刀山火海。”钟昧笑了。他看向屋外,院子里的荷花开了,亭亭风荷莲叶碧。 好一个长安的夏。 天和十二年八月。大暑。 辛夷闯入朝堂,奏折为簪的风头还未过去,愈多的儒生心生退意。何况叫嚣了数日,除了辛府每日往外泼水,辛夷乌龟似的缩在府中,像个没事儿人似的,儒生们渐渐觉得无趣了。 辛府外的人群逐渐散去,声讨也嫌天热,一日比一日弱了,眼看着风波要消停,有些人却不乐意了。 比如王俭。比如郑斯璎。 八月中旬。郑斯璎率领京中外命妇,素席跪殿,乌压压列在麟德殿外,义愤填膺地叫着“辛氏侮辱朝臣,扰乱纲常,当斩”。 同时,王俭也在麟德殿中,率领群臣进谏,奏章清一色“辛氏侮辱朝臣,扰乱纲常,当斩”,和郑斯璎来了个里应外合。 坐镇朝堂的赵王李景霈并未准斩,但也没为辛夷辩解。模棱两可地不了了之。然而这动静传到外面,却给了儒生们莫大的“鼓舞”。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辛府门外才弱下去的叫嚣,又热火朝天地死灰复燃。 “好!郑斯璎,王俭,尔果然和我辛夷过不去!”辛府内,辛夷砰一声把为江离书信的狼毫扔在了地上。 “姑娘息怒,息怒。奴婢再多泼几盆水出去?”香佩惴惴不安地拾起笔,安抚道。 “泼水有甚用!眼看天热起来,儒生们开始消停。结果郑斯璎一跪殿,王俭一上奏,又把火星子燎起来了!可恶!着实可恶!”辛夷厉声怒斥,眼角眉梢都是火。 一墙之隔,声讨如雷。安静了没几天的辛府,又是苍蝇蚊子嗡嗡闹,间或窜入耳的几句“侮辱朝臣,辛氏当斩”,听得人火大。 加之日头正毒,天儿热得人心烦。这番喧嚣就更是牛鬼蛇神,让辛府诸人太阳穴都快炸了。 正角儿的辛夷更是肺腑间都是火燎。 “香佩!给本姑娘梳个好看的发髻!抹上最贵的胭脂!本姑娘去逛逛!”辛夷兀地站起来,把玉梳往妆台上一拍。 “……去……哪儿?”香佩一愣。 “大明宫!”辛夷摸了摸裙侧“内廷行走”的牌子,狠狠地瞥了眼府外。 当辛夷梳高髻,着绯裙,胭脂娇俏地出现在门口,儒生们先是想到那日辛夷的气度,下意识地往后一退。 可旋即想到背后有王家撑腰,头顶有赵王默许,儒生们后退的脚步便齐刷刷地,倒往前跨了三步。 “钟昧,前阵子私自为窦安接女人的罪过,你不如将功将功?”辛夷唇角一勾。 “只要姑娘饶过在下,这条路保证干干净净。半只苍蝇也没有。”钟昧“讨好”地笑,振臂大呼—— “兄弟们!干活!开路!” 当辛夷坐到大明宫的太液池旁,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 从辛府到大明宫,几里的路走了许久,可想一路都是艰辛。儒生们的围攻愈演愈烈,辛夷虽气镇山河,一路走来也是背心腻了层汗。 “郑斯璎!王俭!若不是尔等背后作祟,儒生哪儿来的胆子!这天头闹个十天半月,一波歇了一波又来,不嫌热的!热死你们!”辛夷一腔子火都往王家身上撒。 可恨这火只能暗地撒。烧不到王家,还把辛夷自己,热出一身汗。 八月。暑气升腾。大明宫的琉璃瓦泛着白光,看着就让人热。 “别气别气。热死自己了没赚头。”辛夷暗暗劝自己,压下火来,伸手鞠了捧太液池的湖水往脸上泼。 一阵透心凉。湖面微风拂。 辛夷的心绪终于彻底平静。丝丝凉风携来湖面的水气,带了分雾雾的润泽,好似盛夏一个天然避暑仙境。 “都道天子九州至尊,果然不错。旁处热成那样,这宫里却蓄了这么大潭水,再大的火气也能浇没了。” 辛夷就坐在太液池旁的玉阑干上,微微眯着眼,张开衣袂,感受着湖面的凉风和水气,自觉惬意无比。 宫闱禁廷,安宁肃穆。空气中弥漫着莲香,能听见蜻蜓点水而栖。 “……往后天天往这儿跑,倒是不错……儒生们闹不过来,还能避个暑……不错……每天来逛逛……” 辛夷为自己突然冒出的念头满意无比,刚想舒服地伸个懒腰,就听得一声娇笑传来—— “大明宫又不是你家后院,还想天天来逛一圈?” 辛夷蓦地回头,见得是名女子,在一群宫女太监的簇拥下,袅袅娜娜地立在不远处笑。 女子年近三十,保养良好的面庞却丝毫不显老态,反而粉面神采奕,凤眸蕴精光,柳叶吊梢眉,举手投足间自有股威严天成。 加之一袭宝蓝色蜻蜓穿莲缭綾襦裙,织金如意纹披帛,玉环飞仙髻中,一整副点翠鎏金孔雀开屏华胜,宝光微闪,华贵无双。 辛夷微惊。敛了敛心思,趋步上前一拜:“民女辛夷拜见贵人。” 女子笑了笑,虚手一扶:“本宫修仪武慧。” 武慧。后妃正二品,仅次于四妃,利州武氏嫡女。诞有一男一女:晋王李景霆与静娴公主。入宫二十余年,帝待之甚敬,每遇忧思不解事,常往修仪处询之,可谓是皇帝后宫的“第一谋臣”。 辛夷当初设计解王家危局,便以贬低剑南烧春酒价,和武修仪达成了同盟,互利互惠。然当时并没见着面,如今本人在跟前,辛夷脸上也浮出抹感激。 “原来是修仪娘娘。当初酒价之恩,保我辛家一条生机。大恩大德,辛夷拜谢。”辛夷郑重地下拜。 武慧笑意愈浓,亲自伸手扶起女子:“你帮我救出霆儿,我帮你贬低酒价。你我本是公平交易。若你要言谢,本宫还得谢你哩。” “民女不敢当。”辛夷谦道,温驯的样子瞧得武慧噙笑点头。 后宫第一谋臣。辛夷当然知道,眼前这个看似温柔的女子的厉害。光是头顶上那个“武”姓,就让天下多少男儿折腰。 第四百零三章 提点 武慧携辛夷在太液池旁坐下,拉过她的手,好似母女般,亲切地说着家常话:“又是怼王家,又是闯入朝堂,这天下风儿都传遍了,辛家姑娘是如何厉害人物。本宫待在深宫,暗自寻思,辛家姑娘是不是大闹凌霄殿的巾帼女豪。如今一见面,方知也不过是个胭脂娇俏的小丫头。” 女子语调温婉。辛夷却心里咯噔一下。 大闹凌霄殿。看似赞她巾帼不输英雄,实则警她是盛气凌人,桀骜不驯的刺头。 何况凌霄殿是玉帝朝堂,又可喻大明宫,这武修仪自己的住处。在人家地盘儿上掀云覆雨,还丛个二品娘娘口中说出“是个厉害人物”,内中的寒意无声无息。 末了加上句“不过是个小丫头”,也是提点辛夷莫风头太盛忘了本,以为长安横着走,都掂不清自己的斤两。 后宫第一谋臣。果然杀人不见血。 辛夷立马佯装惶恐,屈膝拜倒:“娘娘折煞民女!王家欺人太甚,屡屡逼我辛氏于绝路!民女迫不得已,才违逆纲常,作出出格之举!蝼蚁尚活一口气,民女别无他法,不过是想保条小命罢!” 武慧静静地听辛夷说完,也没叫辛夷起来,任后者屈膝拜着,亲切的笑没有丝毫异样。 “你看,本宫不过说了一句,你这丫头倒回了十句。”武慧悠悠弹出指尖一点胭脂沫子,“蝼蚁尚活一口气?想起我儿也说过,人活着,谁没有点不甘。如此看来,你二人倒是脾气相仿,也怪不得我那老铁树般的儿,屡屡和你走得近了。” 女子柔声如水。辛夷再次头皮一凉。 我儿。便是武慧的亲儿子,晋王李景霆。虽然辛夷自己对晋王是问心无愧,然而晋王对她,瞧得出有其他心思。 就算辛夷回得干净,身为娘亲的武慧,或多或少有察觉。而棋局之中动情,是为大忌。后宫第一谋臣的武慧,恐怕是旁观者清,更是忌之又忌。 “娘娘容禀!”辛夷果断地头低三寸,极尽谦恭,“民女和晋王,清清白白,君臣大仪不敢逾!民女不过和晋王有利益同归,多有联手,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心思!民女自知本分,还望娘娘明察!” 武慧淡淡听完。拨弄着两寸长的赤金红宝石护甲,眸底没有一丝波澜,于是唇角亲切的笑,就更令人心惊胆寒。 因为那是仅仅挂在人皮上的笑。掩盖刀光或剑意最熟练的伪装。 深宫二十余年,从未有贬斥。平安养大一子一女。皇后对她客客气气,皇帝更以“谋臣”尊之。 以上任何一条拎出来,都足以揭穿这个温婉女子的“可怕”。 于是辛夷保持着拜礼的姿势没动。膝盖都酸痛了,额角热汗一滴滴往下淌,她也死命咬着嘴唇,不让自己有丝毫不稳。 武慧也静静坐着。眼神慵散地微眯,放佛就着凉爽的呼风,直接打盹儿过去了,全然忘了眼前还有个辛夷。 一刻,两刻,三刻…… 辛夷浑身都快散架了。晌午的日头愈毒,晒得她头顶冒烟,屈膝的腿已经没有知觉,连下嘴唇都咬出血来,可她依然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一动不动。 武慧终于睁开了眼。先是懒懒地拿锦帕拂拂鬓角,然后美目一转,如同才察觉辛夷还在,一惊:“呀!本宫疏忽了!倒忘了这茬!辛姑娘生受,快快请起!” 言罢。武慧歉意又亲昵的笑天衣无缝,亲自伸手来扶辛夷。 “谢娘娘。”辛夷腿脚才伸直,浑身一软,眼前一花,作势便要摔下去。 然而扶住她的武慧的手,也放佛预料到,猛地一个大力,稳稳地扶住了辛夷。 辛夷透过眼前的金花看去,武慧的笑毫无异样,不动声色地稳住她自己,将她搀到玉阑干上坐下。 湖面凉风一激。辛夷发黑的眼幕终于清晰起来。 “辛姑娘不会怪本宫罢?”武慧拍拍辛夷的手,亲昵地笑。 “娘娘教导辛夷。民女谢还来不及,又怎会怪呐。”辛夷敛目垂首,脸上多了分真诚的感激。 武慧一个大棒一颗糖。初看是刁难,再看是教导。 先是两番话,一警告辛夷不要桀骜狂过了头,二试探辛夷和李景霆关系。然后一番“眼瞎”示威,但无言搀扶,没让辛夷当众出丑,最后露出了善意。 换句话说,辛夷通过了武慧的“考察”。 见辛夷的谢意不似假,武慧的笑也干净起来,柔声道:“你看我们扯东扯西,倒忘了最初的话头。是什么来着?辛姑娘打算往后,每天来大明宫逛逛?” 话题被引回了正道。辛夷终于松了口气:“让娘娘见笑了。辛府门口的儒生闹得慌,天头又热,民女便想进宫一来躲清静,二来避暑热。” 武慧噗嗤一笑:“堂堂天子禁廷,任你每天逛逛。说得像集市上的铺子,你当个乐子溜达哩。” “民女惶恐。民女不过说说,若是不妥,民女也不敢自视过高。”辛夷半认真半开玩笑地一抿唇。 “有什么不妥?本宫也不过开个玩笑。皇上赐你内廷行走,又没规定你来几趟。你若是愿意,天天来,十天半月来,金吾卫也不敢拦你呐。”武慧点了点辛夷额头,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不过,你往后成了大明宫常客,对宫里的路还熟悉?” “民女往日被皇上召见,有太监和宫女引导,大概记得些路。其余地方,民女也无意深探,湖畔内苑坐坐也就是了。”辛夷答得温驯。 “大明宫三宫六院,七十二禁廷。若你每次来只在湖畔吹吹风,乘乘凉,倒白费了‘内廷行走’那么光鲜的权。来,本宫给你指个好去处。” 言罢。武慧携辛夷起身,穿过几折宫道,路过两扇垂花门,来到了一个宫门之前。 飞檐牌匾:“九仙门”。这是大明宫通往宫外的一处偏门。 “从这道门出去,沿着横街往前走,然后把这个交给你看到的人。”武慧从袖中掏出枚书信,交与辛夷。 俨然是早就准备好的。 前番几多考察,不过是掂量掂量,这信笺值不值得给。 “既然得了内廷行走的权,就不要藏着掖着。想来逛,大胆来逛。胭脂笑王侯的,也不只武家女。”武慧意味深长地拍拍辛夷手背,“本宫还有些事处理。就不带你去了。辛姑娘好自为之。” 言罢,武慧便转身离去,丝毫没给辛夷多问的机会。 直到那倩影消失良久,辛夷还看着手中的信笺发愣。 不过,她却是愈确信一点:出过那个脚踏龙椅的武姓女的家族,果然是女儿比男儿还厉害。 辛夷瞧瞧日头,天色还早,想到回去就要面对儒生嗡嗡,她的脚步毅然拐向了九仙门。 武慧让她去“逛逛”,应该对她没有恶意。反正来了也是来了,只在湖畔吹吹风,确实是可惜。 第四百零四章 国学 辛夷一脚踏出九仙门,才发现已出了宫。宫外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可由于靠近大明宫,百姓几乎没有,多是衣着华贵的权贵子弟,还有来来往往的官轿,禁廷的威静气息延续到这里,蝉鸣也都被太监粘去。 间或碰到五姓七望的熟面孔,辛夷也目不斜视,记着武慧的话,直直往前,不久就看到了一列列槐树,刷红漆的高墙,还有陡然肃穆起来的空气。 尽头一门,槐树成荫,门内东西两侧有井亭。北甬道中一座琉璃牌坊,高大华美,额枋上书—— 国子学(注1)。 碧瓦红墙元代殿,皇家祭典鼓钟阗。圣人邻里同光耀,太学监中尽集贤。岂止三千弟子院,分明万世国人椽。 天下治学问之宗,万万读书人之巅:国子学。 辛夷喉咙咕咚一声。在朝堂上敢舌战群儒的她,此刻也不禁理了理发髻,仰望着琉璃牌坊,内心陡生庄肃之感。 “小女子辛夷,六岁治学,经史子集,今亦有十载。虽不及大贤名士,然略有体悟,未辱圣人之道。今此拜过先贤,小女子得罪。” 辛夷俯身揖手,正色行了一礼,用的是仕子间的大礼,遂才踏入集贤门。 顿时,满园槐树蓊郁,耳闻诵经朗朗,空气里都是墨香,十三经刻石碑巍峨耸立,隐约见得西边孔庙的琉璃瓦,昭示着千年圣人之学不绝。 辛夷顿时觉得自己渺小无比。她连忙又行了一礼,弯腰至膝,俨然个自学成才的书生朝圣来了。 然而,这一幕落在旁人眼里,却是太刺眼了。 尤其是一袭绯色绡衫,在苍槐黑瓦里太过突兀。 国子学只能男子入学,连外命妇皇后之流,也要有皇帝圣旨,才能毕恭毕敬地进门,还从没有个平民女子,自己这么大大咧咧地逛了进来。 于是,当辛夷抬起头,看到的是四五个中年男子,伫立在她面前,脸上阴云密布:“大胆!哪儿来的黄毛丫头?” “这位大人是?博士还是助教?”辛夷不惧不怒,反而好奇地打量男子衣饰,似个乡下丫头进城,处处都新奇。 为首的男子脸更黑了,厉声喝道:“没规没矩!此地也是你可以闯入的?在下国子监祭酒(注2),武愚。身后这几位俱是国子博士(注3)。他们向我禀报,国子学闯入了一名平民女子。本官匆匆来看,果真如此!你若说不出来由,本官定禀报圣上,定要治你个不敬先贤之罪!” 辛夷放佛没听到唬人的治罪,反而留神在“国子监祭酒”“国子博士”几字上,小脸浮现出尊敬又新鲜的异彩:“原来是祭酒大人,还有诸博士大人。小女子辛夷,这厢有礼了。” 看着辛夷盈盈行礼,武愚眉心一蹙:“原来是风头正盛的辛姑娘。尔到底听明本官说了什么?若你回不上来由,凭擅闯之罪……” “不用劳烦圣上了!民女有武修仪娘娘书信一封,特奉予祭酒大人!”辛夷打断了武愚的话,双手递上信笺,一笑。 有女辛夷,指点一二。 这是武愚打开信笺后看到的八个字。落款是武慧。简单明了,清汤寡水。 几位国子博士也凑过来,疑惑地议论道:“这是武修仪娘娘的引荐?可指点什么?嘱谁指点?指点多久?什么都没有。就四个字:指点一二。说了跟没说似的。” 博士们摸不清头脑,武愚却觉得额头直冒汗:指点一二。正因为极其模糊,反而成了另一种意思—— 具体的吩咐没有,那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他的根本不用想。 武愚讪讪地拭了拭额角冷汗,心底叫苦连连:长姊扔了个烫手山芋给他。但想到长姊比男儿还“可怖”的手段,他连说不的脾气都没。 “长姊啊……长姊……天不亡我……你要亡我啊……”武愚仰天长叹一声,教诸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却是辛夷一声巧笑。 “祭酒大人单字‘愚’,修仪娘娘单字‘慧’。一为大智若愚,一是慧黠无双。倒是相配得紧。大人和娘娘是兄妹?” 国子博士们脸色一变。这小女子那么直白地,议论官吏和后妃的名字,看来闯入朝廷怼王俭的“名声”,不是吹的是盖的。 然而武愚却放佛被戳到什么点。顿时眉眼一弯,威仪的脸都快兜不住笑了:“你这妇道人家,倒说了句中听话。本官和修仪娘娘乃是嫡亲兄妹。处世之道,既需要愚,也需慧,我和长姊各占一方,正取同胞之意,其利断金。人人都说长姊是天下第一聪明女人,然而只有本官,和长姊愚慧相合,可天下无阻……” 武愚越说越激动。一口一个长姊,眸底异彩闪烁,好似个孩童夸耀自己和天才姐姐关系亲,又是得意又是亲昵。 辛夷忍着笑。国子博士们挂不住脸了。 “大人!” 几声清喝。武愚一愣,终于住了口,再看看面前瞅猴般的辛夷,他掩在大袖袍后的脖颈偷偷一红。 “罢了罢了!修仪娘娘的意思,就这么办罢!本官还有事和司业商议,博士们也该授学去了。都退下罢。”武愚清咳几声,尴尬地转身便走。 国子博士们你瞅瞅我,我瞥瞥你,齐刷刷冲武愚背影叫道:“祭酒大人!修仪娘娘到底什么意思?这辛氏该如何处置?” “不管!”武愚头也不回,闷闷地丢下两个字。 “不管?”国子博士们一怔,傻在原地没敢动。 “民间有言:装眼瞎!没听说过么!”武愚朝后摆摆手,恨铁不成钢地喝了声,旋即又觉自己出语粗俗,连连向孔庙作揖,“学生罪过,罪过。” 国子博士们面色古怪,终于懂了。唯独辛夷瞅着武愚背影,想着这位掌管最高学府的大儒方才的言行,忽的被逗乐了。 “我哭我乐我喜我悲,我管你如何!我笑我嗔我骂我怒,你管我如何!” 辛夷想到之前勾栏间听书,一位说书先生的话,不禁朗声高吟出来,笑声直入云霄,毫无顾忌地露出一圈大白牙。 这小女子笑得放肆,可恶。这小女子乐得嚣张,碍眼。几个国子博士却忘了任何训斥她的话。 只觉这国学无双地一抖擞。浩然之气染胭脂,山川荡涤!我辈名扬,管他雌雄俱逍遥! 谓之,国士真风流! 然而,第二天,天蒙蒙亮。辛夷就出现在了国子学门口。 “他”一袭男装,及腰墨发以玉簪束起,半旧的苍青锦衣,勾勒出身影如柏,侧脸线条算不上国色,亦如刀琢美玉,映着碧槐红墙,显得静然又安宁。 “他”独身前来,并无书童,俨然并不是什么权贵马下,就只是背着书篓站在那里,长身玉立日光流转,些微的寂寥清寒,竟让路过的读书人们怔怔驻足。 注释 1.国子学:隋炀帝时以国子监总辖国子、太学、四门等学。唐宋亦以国子监总辖国子、太学、四门等学。注意,在隋唐,国子监和国子学不是一个意思。国子监是总管,国子学是下辖。《旧唐书·高宗本纪》载:“凡六学,皆隶于国子监。”所谓六学,即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和算学。直到元代设国子学、蒙古国子学、回回国子学,亦分别称国子监。明清仅设国子监,为教育管理机关,兼具国子学性质。国子学和国子监才开始同义。 2.祭酒:隋大业三年(607)国子监,为独立的教育管理机构。监内设祭酒一人,专门管理教育事业,属下有主簿、录事各一人,统领各官学,如国子学、太学、四门学、书学、算学。各官学的博士、助教、生员皆有定额。 3.博士:国子学设博士五人,正五品上。掌教三品以上及国公子孙、从二品以上曾孙为生者。助教五人,从六品上。掌佐博士分经教授。直讲四人,掌佐博士、助教以经术讲授。五经博士各二人,正五品上。掌以其经之学教国子。《周易》、《尚书》、《毛诗》、《左氏春秋》、《礼记》为五经,《论语》、《孝经》、《尔雅》不立学官,附中经而已。 第四百零五章 进学 “那是哪家的俊公子。好气度。”“没见过,甚是脸生。”“能结交此人一二,倒是美差。”读书人们议论纷纷,客气地上前作揖。 辛夷噙笑回礼。习惯了女子福礼的她,如今要用仕子间的揖手礼,略显生疏,却更为她添一分别样风度。 这时围观人群中,一位年轻男子终于走了前来。其他人见是他,似乎很敬畏,无人敢抢风头,皆住了口,静静地看男子打头阵。 “这位兄台,好风采,望之非凡人也,不知如何称呼?在下清河崔氏,崔宴。有礼。”男子俯身揖手,君子谦谦。 辛夷眸色一闪。清河崔氏,五姓七望之崔。崔宴“绝顶聪明偏偏嗜好偷宝”的名头,她也有所耳闻。 今日见着真人,方知不是“梁上君子”尖嘴猴腮的模样。倒是皮面干净,举止谦雅,完全就是个普通的富贵家读书郎。 “崔公子多礼……在下辛……伊莘……”辛夷差点说漏嘴。 崔宴眼眸微亮,拿了折扇尾在掌心比划:“姓伊?这可少见。是先贤伊尹之后,还是红颜伊人之姓?” 最后一句话让辛夷心底咯噔一下。看了看四下愈多看热闹的,她果断丢下句“父母赐姓,岂敢妄议”,转身便走。 虽然武修仪允了她出入国子学,但毕竟身为平民女子,太过破天荒。若是捅出去人尽皆知,辛府门外的儒生只怕直接就砸门进来了。 见辛夷丝毫不给五姓七望面子,围观的称奇声又浓了几分。恰逢进学钟声起,诸学子陆续入园,热闹也就渐渐散去。 唯独崔宴眸底划过抹精光,手中折扇一溜,踏步追了上去。 感受到身后的脚步,辛夷脸色愈僵。可任她走快走慢,崔宴都像狗皮膏药样黏着,不多不少,刚好三步之距。 终于,在一座学堂前,辛夷停了下来,冷着脸回头呼道:“崔公子不用进学去么,跟着我作甚?也闲得不怕夫子的板子?” 崔宴唇角一勾,那折扇指了指辛夷身后的学堂:“本公子就在这儿进学哩。是你跟着我来,怎是我跟着你。” 言罢,也不管辛夷的黑脸,崔宴目不斜视,大摇大摆地略过她,跨进了学堂。 “学生崔宴见过柳夫子”,旋即,堂内就传来崔宴“谦谦君子”的声音,丝毫听不出方才的“痞”样。 “好个国子学,果然是汇天下贤才,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辛夷嗔怒一声,抬头看着学堂上方“广业堂”(注1)的牌匾,发现一个更棘手的问题摆在面前。 她不想把风头闹得太大,那就不能堂而皇之真坐进去。 因为堂中进学的权贵子弟,同窗数年,互相认得。自己一个脸生的坐在中间,免不得惹来好奇询问,随便一张口就能露馅。 辛夷在门口徘徊,探头望了眼堂内,柳姓博士正在讲《尔雅》,面容也不生,正是那日跟在武愚身后的几位国子博士之一。 柳姓博士自然也看到了辛夷。他颤了颤眼皮,暗念几声“祭酒大人说不管,不管”,也就别过头,装眼瞎起来。 唯独门缝里的崔宴曲起五指,敲了敲自己的桌案,然后开阖嘴唇,对辛夷无声示意“彝伦堂”(注2)。 日上三竿,书声琅琅。辛夷一个人杵在门口也尴尬,索性死马当活马医,按崔宴的提示寻彝伦堂去了。 不到半刻,辛夷就找到了彝伦堂。见得是国子监的藏书楼,看门儒生也暗念“祭酒大人说不管,不管”,对辛夷进出装眼瞎。 当辛夷看到堂内耳房满满的桌案,便明白崔宴的意思了。 “这小子,也不算讨厌。”辛夷笑了笑,果断撩起衣袖,大刀阔斧地选了套桌案搬了出来。 于是,她就这么风风火火,一路瞩目地把桌案搬到了广业堂。 然后,桌案一放,就在门口,辛夷旁若无人地坐了下来,从书篓里拿出笔墨纸砚并书卷,就着半开的门里传出的讲学声,进学起来了。 这一幕实在是国子监百年来,都世所罕见的稀奇。 广业堂外槐树成荫,树荫下置一案一凳,案上文房四宝,一位白衣“书生”就坐在学堂门口,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勾画笔记,郑重无比。 绿影如穹,将“书生”浸泡在一汪翡翠里,铜钱般的日光洒下来,将她辰星般的双眸镀得愈亮,素手画墨香,书旁颜如玉。 这一幕怪则怪矣,却是美伦如画。虽不是名家手下的传世丹青,却能教人移不开目光。 然而,一声闷响,将这副画卷惊扰。 另一张桌案在辛夷旁边放下,并排相连,一位男子同样旁若无人地坐下来,淡然地摆上书卷笔墨,作势进学。 辛夷并未转头。因为扑鼻而来的沉香,她太过熟悉来人了。她只是低低啐一口,红了脸:“满学堂的人都瞧着,光天化日的,公子也好意思。” “怎么不好意思?”江离眉梢一挑,理直气壮,“本公子和同窗进学,不过是坐在门外,门里一排排坐着,也没不对的!” 辛夷一噎。陡然想起自己作了男装,在外界看来,江离是与个“男子”并坐念书,虽则古怪,但不会教人联想到其他。 “油嘴滑舌。”辛夷嗔怪一声,专心写字,佯装不理江离。 “你就不欢喜下?”江离也佯装不满地蹙眉,“你爹禁了我踏入辛府,我上哪儿见你?打听到你得了武修仪恩赐,来国子监听学。本公子立马跟来,你就这冷脸?” 江离并未真怒。他哪里怒得起来,说着气话,眼神儿却不住瞄辛夷,瞄朝思暮想的眼,魂牵梦绕的唇,瞄得他眉间眼角都是笑意。 然而辛夷却以为江离动气了。她连忙停了笔,偷偷觑了眼四下,见无人注意,便悄悄伸了手过去—— 从桌案底下,纤纤素手伸过来,挠了挠江离的手背。 “别气了。我欢喜,欢喜得很。”辛夷声若蚊蝇,最后几个字吐出,眸底秋水荡漾。 江离感到手背一点酥,整个心刹那软了。 掌心翻动。江离蓦地反手握住了那只纤纤手,唇角一勾:“卿卿今日男装甚美。本公子也都看了几眼,才确信是你。” 辛夷感到左手传来男子掌心的温度,从手臂蔓延向上,一路向心窝窝去,她作势挣脱了几下,便乖乖地任他握着。 “哟,本姑娘换了个打扮,旁人认不出罢了,公子还认不出?公子竟和旁人待卿卿是一样的。” 女子刻意压低的语调从樱桃小口润出,绵绵丝丝,软软糯糯,听得人心发懒。 江离喉咙动了动。有只小猫在他心底挠。 注释 1.广业堂:此处采用的是南京国子监构造。考古党勿细究。南京国子监教学和管理设有五厅(绳衍厅、博士厅、典籍厅、典簿厅和掌馔厅),六堂(率性、修道、诚心、正义、崇志、广业诸堂)。 2.彝伦堂:原名崇文阁,建于元代,是国子监藏书的地方,后来明朝永乐年间重新翻建,改名“彝伦堂”。 第四百零六章 断袖 江离身子扭了扭,让月牙凳往辛夷方向挪了挪,让二人靠得更近,俯下身去,低语道:“旁人认不出,是认不出辛夷。我认不出,是认不出卿卿。” “好呀!竟然连卿卿也认不出,不打自招,该罚!该罚!”辛夷作势不满,秀眉倒蹙。 然而江离忽的把女子的手往下一拉,让后者本能地倒过来,然后薄唇一张,灵蛇一卷,蓦地在女子耳坠上咬了口。 轻柔的,邪气的,不容抗拒的一咬—— “本公子如今,只认自己的媳妇儿。” 耳坠尖的细痛,衣衫间的沉香,男子唇齿间的热气,烘得辛夷浑身发软,身子侧倒过去也撑不住,顺势就靠在了男子身上:“公子如今连辛府门也踏不进,说那些岂不太早了?” 感到玉体温软,斜倚在怀,江离满意地眉眼一弯:“我不管。那日罔极寺后山,你我已对月盟誓。天地可证。就算你爹许不许,还能赖得过天?” “好。那卿卿就等着公子……”辛夷噙笑抬头,红扑扑的小脸上,水眸盈盈。 “等我轩车来早么……”江离低头,唇角弯成绝美的弧度,日光在他瞳仁里闪烁,好似繁星万点。 “错!”辛夷咬出一个字儿,伸出根莹指,俏皮地一点江离下颌,“等你先拿下老丈人……” 江离眸色愈深,眉宇间的温柔好似要滴下水来。他佯装被戏耍了,微恼,猛地伸手揽过辛夷腰肢,往怀里带去—— “本公子觉得……倒不如生米煮成熟饭……” “……又胡闹……”辛夷嗔怪。作势训了几句,身子却软得根本反抗不了,任男子把她带到怀里,整个人都被沉香环绕。 “……以后还有好多‘胡闹’……卿卿最好先熟悉下……”江离的语调已经沙哑得不成样子,氤了分沉沉的邪气,手已不安分起来。 怀里的女子意外乖巧,燕尾般的睫毛扑闪,睁大秋水一痕的秀眸,如同通红的小脸上镶的两颗明珠,倒映出他的容颜。 她就这么抬头看着他,静静的,像个孩子。很乖。 江离的手蓦地“调皮”起来,伸到了女子腋窝下,格叽格叽地挠她,逗得后者咯咯直笑,作势要躲,却又陷在男子怀里,软成一滩泥,只能任他使坏。 头顶槐荫碧影,树下燕燕于飞,夏秾艳,风月好,莫道不消魂,自有痴儿女。 然而,门外的嬉笑声虽刻意压低,却还是清晰地传入了广业堂内。学堂大门本就是半掩,诸生陆续都察觉了过来。 于是,见得门外两个“男子”,一人懒在另一人怀里,嬉笑打闹,意态亲昵,所有人的脸色瞬间古怪起来。 崔宴打开折扇,掩住唇角了然却幸灾乐祸的笑。 柳姓博士再眼瞎也装不下去了。因为无人再听他讲,学生们颈子如拉长的鸭脖,齐刷刷傻在了门外一幕。 “砰”一声震耳欲聋的闷响。戒尺拍下。 崔宴吓得折扇快掉下手。诸生梦醒般惶惶然转回头来。尤其是门外两个“男子”,下意识地愣住。 “咳咳!成何体统!”柳姓博士清咳两声,冷箭般的目光刮了眼二人,尤其是辛夷。 诸生也缓过神来。被四书五经塞得昏昏然的大脑陡然清醒,兴致勃勃地议论开来“那不是棋公子么?断袖之癖,啧啧”。 众矢之的,苍蝇乱飞。辛夷羞赧地一跺脚,挣扎着要从江离怀里起来,却没想后者猛地拉住她,毫不示弱地往门内诸生瞪了回去—— “为‘他’断袖又何妨!” 江离语调坚毅,眸含精光,微扬的下颌傲气浑然天成,衬得门内数十名儿郎倒成了酸臭的腐儒。 众目睽睽下,他也继续搂着辛夷,毫无避讳,宛如示威,一身桀骜斩凌霄,管他嬉笑怒骂。 反了这天,逆了这地,只为浴血归来后,搂你在怀。 非议的气焰陡然弱了下去。五分是被这气势如虹震得,五分是被这无法无天惊得。 “继续讲课!都看回来!”柳姓博士不停拍戒尺,诸生才“恋恋不舍”地转了目光回去。 辛夷却觉得脸都烧起火了。 她使劲浑身力气坐起来,却苦于门里偷偷乜过来的“意味深长”的目光,实在瞅得她心里发毛。 “换个学堂。”辛夷咬了咬下唇,拉了拉江离衣袖,当先自己搬起桌案,转身就走。 江离忍住心事得逞的笑意。也撸起袖子,搬起桌案,一路跟了上去。 当然这一幕又成了国子监奇闻。 两个“男子”搬着桌案,自带书篓,在园子里走来走去,从半掩的门里听听夫子讲什么,觉得入耳,桌案往门口一放,坐下就开始进学。 人家来国子监求学,这俩人倒像来逛园子的。 满监的大儒夫子都成了“玩意儿”。玩意儿中听,桌案就赏脸驻足。何时不中听了,桌案一搬就走,寻到下个中意的玩意儿,再一放案,熟练无比。 心高气傲的夫子们念着祭酒武愚的吩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老脸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尤其是当辛夷桌案放下来会又搬走,太过明显的动作成了无声的嫌弃。 于是渐渐地,夫子们不仅不反感辛夷来听学,反而暗自希望她的桌案多停会。停得久便是讲得好,立马走就是讲得差,课余学后便也成了师生间的“较量”—— 门外俩小子在本夫子课堂停得久哩!老夫课讲得极妙! 曾经进监被驱赶的辛夷,反倒成了红角儿。路过的学生夫子看见她,也会噙笑唤一声“伊莘”,说不上风头无双,但也是满园皆知。 一切都很和谐,辛夷自然欢喜,唯一除了江离。 她不知江离如何可进国子监,后者说是凭一盘妙棋,特意向皇上请的旨,辛夷也未多疑。倒是江离搬着桌案成天跟着她,两张桌案凑成一双,让国子监多了些“伊莘和棋公子有断袖之癖”的风言风语。 江离依然理直气壮,辛夷也没太计较。待她从监里出去,伊莘这个人都从世上消失了,还论什么断袖不续袖。 日出进学,日落回府。经史子集,学堂夏秾。再加之良人美如玉,槐荫翠如穹,白衣无尘轻王侯,日子忽地静好到不真实。 远离了棋局算计,踏出了权欲纷争,只有一书一砚一双人,辛夷像陷入梦里般祈求上天,这样的好时光,与那个他的好时光,永远不要结束。 然而,已经踏入棋局的人,没有退路。 因为,退,则死路一条。 第四百零七章 长生 这日,夏末初秋。蝉鸣孱弱,一抹枫红已在景山酝酿。红日还悬在山头,摇摇欲坠。 辛夷从国子监走出,秘密更了衣饰,遂和江离道别,分了不同的路,独自回府。远远看见被围成铁墙般的辛府,她叹了口气。 “钟昧,都闹了一夏了,这些儒生怎还不消停。” “姑娘息怒。姑娘每日没事人似的,穿过包围圈进宫,从不理睬声讨,儒生们也觉没趣,散了个七七八八。剩下这些顽固的都是穷书生,王家在背后作祟,许以‘闹一日发一两银’。书生们眼馋生计,也就‘坚守’到现在。”钟昧的声音如鬼魅传来。 辛府门口的儒生只剩了一半。 但就是这剩下的一半儒生,比狗皮膏药还能黏。日出来,日落走,每天围堵辛府,声讨魔音不绝,甚至自带了茶具桌案,俨然要长期“驻扎”。 背后捣鬼的自然是王俭。 王家在当初自发而来的书生里,选了些穷苦人家,许诺“闹一日发一两银”。有吃肉的好处,还能除魔卫道,于是,当自发的书生散去后,这些穷书生就成了王俭的“忠实走狗”。 日日闹,月月嚷,倒成了长安城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不把最底子里的毒瘤除了,明面的小兵才不会放过我……咦?”辛夷宽大衣袂中的指尖倏忽握紧,又诧异地掩唇。 只因她已经走进辛府,但儒生们并未冲她叫嚣,而是目标对准了个墙角的男子。 那是个粗布衣衫的男子,像是个乞儿,跌倒在墙角,四周儒生唾沫横飞,他也只是抱着脑袋,并未还手。 “瞧你这样子,也和贱人辛氏一伙的罢!老祖宗定下的大路不走,偏要离经叛道走岔!也就怪不得我等捍卫纲常了。打!”一个打头的儒生怒喝,旋即一群儒生蝗虫般拥上去。 “……辛姑娘是好人……”那乞儿只来得及发出这一句,就被吃痛的哼哼声湮没。 “哟,不过几个拿了王俭钱的小兵,倒说护卫祖宗规矩。我辛夷还从未见过这么瞧得起自己的人。”泠泠的女声传来,场中温度乍然下降。 儒生们打了个哆嗦。乞儿笼了笼衣袖。 “是贱人辛氏!辛氏从宫里回来了!”儒生们立马找到了正主儿,涨红着脸便欲冲上来。 “谁敢!”钟昧立马从暗里现身,戾气腾腾地挡在前面。打了月余交道,儒生们并不陌生钟昧的匕首,吓得本能地一后退,怒目而视。 辛夷不慌不忙地抚了抚鬓边钗环,看都未看儒生半眼,只管向那乞儿点头:“我便是辛夷。你认得我?” 乞儿后怕未消,弱弱地把手从头上放下,一双明亮得惊人的眼睛迅速地打量了辛夷:“认得……” “哟吼,瞧这长手长脚,跟鼠儿似的。”未等男子说完,辛夷噗嗤一声笑出来,可立马觉得打断不妥,歉意地一笑,“见怪。你继续。” “小的手脚长,天生的,同行都说我是螃蟹大仙。”乞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小的长生。见过辛姑娘。” 辛夷疑惑地蹙眉,看向钟昧:“你听过这个名字?他方才为我说话,必是打过交道的。” 钟昧也蹙眉,迟疑道:“辛府位于城东。这个长生像是城东一带的乞儿,辛府也是他的走动地。但这乞儿好似也在富农家作短工,农忙时就去帮工,农闲时就乞讨为生,故不常在此地露脸,姑娘眼生也是应当。” 辛夷仔细打量了长生几眼,还是毫无印象。她哪里留心过城东乞儿,尤其是这种时而露脸时而不露的人物。 倒是长生开口,主动解释了:“这位壮士说得不错。小的长生,是城东乞儿,但不完全靠这个为生。农忙时去城郊的农家帮工,农闲了才讨两个钱。故一年半载,只半载在城东混。姑娘不认得小的,小的却认得姑娘。” 辛夷若有所思地点头:“这倒是了。你方才为我说话,我辛夷谢过。却不知以前,你我有过交情?” “算是有,也算没有。”长生讪讪挠头,“辛姑娘是长安红角,辛府门口人来人往,乞钱的生意好过。辛府也不像那些高门大户,会驱走门口乞儿,故小的屡在此地有收获,心下感激罢了。” 辛夷终于恍然大悟,笑了:“所以前阵子农忙,你去城郊帮工。农闲了回城,发现辛府被儒生围了,断了你乞钱的财路。你便为我说话。” “正是……一来感激辛姑娘为人,二来也气自己财路被断,所以站了出来……”长生笑得露出圈大白牙,愈像只老鼠了。 辛夷对长生有些好感,觉他好玩,又赏他胆识。遂瞧了瞧阴魂不散的儒生,心下有了个决定。 “唤长生是罢。你往后来我辛府做活如何?” 长生一愣。儒生们一惊。钟昧一唬:“姑娘,你已因儒生之祸收留了杜家兄妹。要再添双筷子,辛大人又得愁生计了。” 辛夷摆摆手,宽慰诸人道:“又不是人人都像那杜韫心来吃白食。既然财路被阻,长生也算被我牵连。乞钱的日子哪里容易,我确是有愧。再说,长生本在富农家做工,是个挣筷子的。” 辛夷顿了顿,正色向长生道:“实不相瞒,我府里有个老大不小的混世魔王……” “咳咳……”听到混世魔王四个字,钟昧忍不住尴尬地清咳两声。 辛夷盯了钟昧半眼,改口道:“其实也就是我表兄,窦安。我的这个表兄,什么都好,就是爱逛窑子,不务正业。今我辛府男丁稀少,女眷不得力,府中杂事都是他和爹爹张罗。但他最近纳了美姬,心思都拴在美人身上了。成天厮混,正事不管。我爹又不忍责他,只管自己多担待。我实在看不过去,窦安又油盐不进。” “所以辛姑娘是打算雇我为工,顶替贵表公子的一分活?”长生眨巴眨巴眼睛。 辛夷点点头,无奈地笑了:“不错。往后算我辛府雇你。你一边打理辛府杂事,住在辛府,闲了自己可再去富农家打短工。来去自由,挣着两份工的钱,总好过在辛府门口被儒生堵。如何?” 长生略一思量,旋即大喜。感激地扑通声跪倒,连道“谢辛姑娘大恩”,辛夷忙扶他起来,笑他机灵劲儿也跟鼠似的。 从此,辛府又添了双筷子。还是双半自由身的筷子。 辛夷让香佩收拾了后苑予长生住,向府中诸人说明了他的活计,倒也其乐融融,上下一致接纳,连杜韫心也难得没唱反调。 尤其是辛芷格外欢喜。 因长生弱冠不久,二十出头,在一府之中,和辛芷年纪最为相近。辛芷乐得添个人玩,又稀奇听长生城外的见闻,意外地也不缠辛夷了。 第四百零八章 文隼 暑气尽,秋日新。天高气爽,枫叶红遍。长安的秋悄无声息地来了。 这日,又是辛夷去国子监进学的日子。照例搬了桌案在学堂外就坐,再加个狗皮膏药般黏着的江离。 一切都静好如昔,如近月每日的惯例。 然而,似乎又有哪点不一样,比如学堂的学生只来了半数,比如柳姓博士敢怒不敢言,比如空气里鼓动着的异样。 “这是怎的?伙一堆闹瘟疫了?”辛夷竖起根青葱指,又蓦地被自己的话逗笑,自言自语,“瘟疫都往富贵家凑,也是识世相的。” “胡说。”江离忽的低下头来,啄了口女子的莹指尖,在女子的脸涨红前,他又一把搂她过来,“这世间除了利益,还有什么是长眼的。” “只会讲大道理,也是个胡说的。”辛夷浑身一软,乖乖地没反抗,任江离搂着自己,秋水眸里笑意俏皮。 兀地,一阵喧哗传来,打碎了学堂的宁静。 “王兄往后便是王家的嫡长公子。恭喜恭喜!”“是呀!王兄如今可是代魏出使的国臣,一飞冲天,今非昔比。可喜可贺!”“还多亏接连死了几个兄长,不然按辈分,还轮不到王兄。实乃天助王兄也!” 随着一阵掀天的恭维声,学堂消失的半数学生,簇拥了一位年轻公子往这边走来。 哪怕正是进学禁喧的时间,哪怕柳姓博士还杵在当头,年轻公子也如山大王般,被众星拱月地迎进来,惊起了满槐飞鸟,打断了数院书声。 辛夷不满地乜了半眼,却不禁一愣:“咦?这容貌怪像……” “王家嫡出三公子,王文隼。要说以前,这王文隼被两个哥哥压着,很是普通,但王文鹏和王文鹰接连没了,他就成了辈分最大的。于是压下的头立马就翘到天上去了。”江离主动解释的声音传来。 “怪不得学生称他嫡长公子。原是享了死去弟兄的福荫。”辛夷一声冷笑,“这家世,看年纪,理应入国子监进学。怎的前几月没见过?” “出使吐蕃和南诏了。”江离淡淡道,“上次两国派使臣来魏,礼尚往来。皇上也派了特使回访。便是王文隼打头。南疆迢迢,去了月余,你脸生也自然。” 辛夷掩唇微微一讶:“就这么个黄毛小子,还能代表一国出访?疆外的路都不知东南西北罢。” 江离点了点辛夷的鼻尖,哭笑不得:“一国使节那么多,不独他一个。他不过是王俭硬塞给皇上的。但皇上也在使团中安排了真正干事的人。说白了,王文隼就是顶着王姓撑门面的,去吐蕃和南诏逛一圈,游山玩水。” 辛夷点点头,远远看向王文隼的目光愈多鄙夷:“王俭还真是提携自家子孙。我还以为除了他自己,他不愿把任何权利哪怕放给自己的儿子。不管儿子还是女儿,在他眼里都是棋子罢。” 江离宠溺地拿下颌轻抵着辛夷脑门顶,倦怠地一声叹:“当然是棋子。王俭借出使,把王文隼拱上去,你真以为他为子孙铺路?错。他是扶王文隼,掣肘郑斯璎。” “郑斯璎?”听到熟悉的名字,辛夷一惊,警惕地看看四周,压低了语调,“拿王文隼压制郑斯璎?郑斯璎不是很受王俭宠么?连自家子弟也不用,什么都使郑斯璎打头阵。” “正因如此,王俭才感到了威胁。”江离语调发沉,眸底雪色凛凛,“你看看最近,包括声讨你的事,哪桩不是郑斯璎牵头?太得力的棋子本身就是危险。王俭当然明白,所以才需要扶另一颗棋子上去,牵制郑斯璎。” “好算盘。”辛夷衣袂中的指尖暗暗攒成了拳头,就算她不可怜郑斯璎,也为这这盘局感到心惊。 无论血缘,无论愚忠,衡量的标尺只有利益二字。 于王俭自己有利的,则扶,于王俭自己无利的,则压。一扶一压,鹬蚌相争,坐在胜利巅峰的,永远是王俭自己。 踏过儿女的血,踩过亲疏的骨,高高在上,孤身一人。 “反正你我和王俭都是死仇,他能打压郑斯璎,倒是帮了你我大忙。罢了,先不想其他,好生听课。”江离揉了揉辛夷的脑门,安慰地一笑。 辛夷颔首。正要起身进学,忽听得一声刺响,学堂的门轰然关上。 柳姓博士的讲学声被阻在门内。戛然而止。 辛夷狐疑地看向江离,见后者对她摇摇头,拉她走到纱窗下,拿指尖戳了窗纸一个洞,往学堂内偷看去。 原来只一半的学生,如今重新坐满。柳姓博士立在堂首,满脸阴云。王文隼杵在堂下,眼睛都长到脑门顶了。 “王文隼。汝进学三载,当知规矩。就算你应帝命出使南疆,但回来后也该按时进学。老夫听闻你前晚就回京了,昨日复帝命,今日怎进学迟到?还扰得满园喧哗!”柳姓博士把戒尺敲得砰砰响。 王文隼从鼻翼里挤出丝冷笑:“柳夫子,不过是晚了一个时辰么,至于么?我前时可是代表大魏出使的国臣,论品阶论官秩,高你不止多少篾头。” 王文隼顿了顿,胸脯挺得愈高:“我知道,以前我只是王家行三的小弟,普普通通,夫子这么训我,我二话不说。但如今大哥二哥没了,我才是王家嫡长子,还是代魏出使的国臣。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早已不是当年的王文隼。所以,我劝柳夫子说话,还是客气点。” “反了!反了!圣人先贤在上,治学规矩在下,难道你还要老夫对你行下官礼,尊你声王大人么!”柳姓博士气得满脸通红。 然而,王文隼只是轻蔑地扇扇鼻翼,朝堂下努努嘴。前时出门迎他的那一半学生,顿时得到信号,咋呼呼嚷起来了。 “君君臣臣,尊卑礼仪,柳夫子是夫子,自己也忘了么!”“君臣为上,师生在下,君臣礼为首,去你的孔圣人!”“王兄是三品国使,柳夫子这一辈子,官阶也没过四品罢!” 满堂炸开了锅。帮腔的,谄媚的,恭维的,无数热闹涌向王文隼。愈衬得柳姓博士单薄,剩下的一半学生也缩着头,不敢和王文隼对着干。 柳姓博士腮帮子鼓了几下,如硬生生咽下块石头,艰难咽了这口气。旋即放佛折断的青竹,他曾经挺直的背梁,陡然坍塌了下来。 “好。就算不论你迟到之过,那关上学堂门又是欲何?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我国子监进学,从不掩大门。寓意观天地,通自然,格物致知。”柳夫子好似瞬间老了十岁,语调都虚弱起来。 王文隼眼皮子一抬:“门外那两个人怎么回事?还捡漏听的?堂堂国学国子监,也像街边说书馆一样低贱了?” 第四百零九章 困局 柳姓博士讪讪一挠头:“那二人是有宫里贵人的特许……” “先不论那个棋公子。旁边那小子,什么宫里贵人的特许?武修仪?一个后宫女子,这般管得宽?”王文隼放佛早明白前因后果,不善地咧咧嘴,“还是说,祭酒大人身为武修仪的胞弟,开了后门,国子监都成了她武氏一家的了?” “不许妄议祭酒大人!”柳姓博士急了,愤然一拍戒尺。 “既然夫子不许我妄议,那我上书皇上,请皇上来‘议论’番如何?”王文隼朝大明宫的方向一拱手,阴阴笑道。 柳姓博士一噎。立马涨红了脸。 武修仪给祭酒武愚的信笺,他那日也瞧得清楚,仅仅有八个字。武修仪为后宫女子,插手国子监事宜,无论暗地里如何运作,明面上都是不合规矩的。 故武修仪仅以四字,让武愚会意,乃是合棋局之道的做法。但偏偏王文隼就咬住了这点。 有女辛夷,指点一二:虽然意思上,可推出是“不管”的意思。但毕竟没有明面说“入学”,则较起真来,辛夷还就是没资格踏入国子监。 见柳姓博士沉默,王文隼愈发得意地笑道:“夫子,如何?有娘娘玉旨,可,拿出来,有皇上圣旨,可,也拿出来。但无论哪样,上面必须明明白白写着:允那小子入学国子监。只要差了或漏了一个字,那就是曲解上面的意思,罪过就是武家担了。” “允其进学的玉旨,明明白白拿出来!拿出来!要明白的!”一半学生也起哄,学堂内顿时喧嚣震天,形势一边倒。 柳姓博士急得额头都冒出了汗,眼神儿不停往门外瞟。 拿出来,没有明白字眼,是曲解,罪是他们的。 拿不出,放了辛夷入学,是后门,罪还是他们的。 这是条两头是死的绝路。王家或者说王文隼利用的,正是棋局中心照不宣的策略:话留三分地。 予人生机的策略,反而成为刀柄。不得不说,王家落了一子好棋。 于是,当辛夷在窗外想到这一点时,她果断一脚踢开学堂们,闯了进来——是一脚踢开的门。 哐当一声响。 震得门楹上灰簌簌往下掉,也惊得满堂喧闹陡然一滞,尤其是王文隼,怔怔看着辛夷,没想到就要成功的死局,砧上鱼还会蹦跳。 然而他旋即露出了笑意,走近辛夷,压低了音调:“伊莘?你就编了这么个唬人的名字?辛夷。” “不错。幸会。”辛夷毫无躲闪,眉梢一挑,眸底剑意起。 王文隼玩味的笑意愈浓:“那就对了。辛夷,你瞒不过我,瞒不过王家。避儒生避到国子监,算你聪明。若我能此局成功,我必得爹爹大赏。那些暗地里议论我靠‘死去兄弟’得来地位的非议,也就见鬼去罢。” 辛夷抬眸,细细看着王文隼,相似的眉眼,激起了她眸底汹涌的雪色:“王文鹰,王文鹏,若还算上王文鸾,王文鸳。靠死去兄妹得来的地位?不,你很快就会成为他们其中的一员了。” “死到临头,还敢嘴硬?去他的辈分嫡庶,论能力论手段,我才是王家小辈第一人。他们拿不下你,我能。”王文隼眼眸一眯,戾气迸射,“因为我等这一天,等了太久了。” 不待辛夷回味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便见得王文隼蓦地举起手,厉声大喝:“来人!罪人辛夷,曲解武妃玉旨,以女子贱躯,踏足国学!不敬先祖,不尊上意,罪当至死!拿下!” 忽的,学堂大门轰隆隆震颤。几十名金吾卫闯了进来,俱俱荷枪执戟,瞬间将辛夷围起来。 “伊莘就是辛夷?”比起金吾卫,引起满堂震动的,是辛夷两个字。 “完了完了,纸包不住火。”柳姓博士欲去通报祭酒武愚,却被两个金吾卫拦下。 “卿卿小心。”而几乎是同时,江离就把辛夷护在身后,比虎狼还可怖的眼眸,已经锁定了王文隼,“你敢动她试试?” “棋公子,本公子不仅敢动她,也敢动你。”王文隼咧了咧嘴,“我打听过了,在你和我王家的交道中,你似乎有一堆影卫守护。但估计也就是乡野莽夫,又怎能和训练有素的宫侍相比?本公子劝你不要自信过了头,待头都没了,才明白贱民和世家的天壤之别。来人!拿下罪人辛夷!” 数十柄刀剑眨眼对准了辛夷和江离二人。刀尖流转着寒光,几欲逼近二人血肉。 四周的学生们吓得呆若木鸡。胆小的已湿了裤子。柳姓博士被金吾卫押着,也无法告知祭酒。 总之,所有的消息都被封锁。堂外依旧秋高气爽,书声琅琅,而堂内则刀光剑影,血溅三尺。 “原来原来。你确实,等这一天太久了。”辛夷怒视王文隼,从齿缝间咬出两个字,“好棋。” 学堂春深,君子如玉。这样的日子太静好,好到让辛夷放松警惕,若陷入了个梦里,忘记了棋局中永远不放过她的,风雨如晦。 比如,这种“静好”的本身,就是一种异常。 能入国子监的公子哥儿,府邸俱是官秩三品以上,其中不乏熟面孔。而这数月时间,辛夷搬着桌案,和江离大张旗鼓地四处听学,引人注目,出尽了风头。 先不论能不能,普通人第一想法,都是好奇这个“平民书生”的身份和来头。而身为手段通天的世家豪族,又怎能不暗中查探? 王文隼能认出,或者调查出,辛夷的真实身份,其他人又怎会不能? 但是,过去月余,有,也只有王文隼认出辛夷,拖到入秋才发难,只有一种解释:王文隼封锁了消息。 这绝不是“保护辛夷”,而是将“问罪辛夷”的头功揽到自己身上,或者,揽到王家一家身上。 至于入秋才兴兵,只因秋,乃是除大逆之罪外,行死刑的季节。瞬时问罪,瞬时提人,瞬时斩首,其他想营救辛夷的势力,连反应都来不及。 好棋。 王文隼脸上得意愈盛,成功在望,一飞冲天,他整个人都散发出煌煌光彩:“拿下贱人辛氏!压入皇城大牢!本官立马禀报皇上,列数其罪!时值秋,斩立决!” 金吾卫一拥而上,江离一步踏出,死死护住辛夷,藏于衣袂中召唤影卫的烟花,眼看着就要迸发。 却在这时,一声大喝—— “且慢!” 一抹白衣俊影站出在场中,同时,数十名影卫从房梁上跃下,簇拥着这抹俊影,同王文隼一方对峙。 “崔宴?”王文隼一愣。辛夷和江离对视一眼,后者对她摇摇头,示意她先看再出声。没有附和王家的剩下一半学生则大喜,恍若看到了救兵。 第四百一十章 谢恩 “崔兄,你平生只管偷东西为乐,何时对棋局纷争,也有兴致了?”王文隼不解地摇头。 崔宴貌似随意地耸耸肩:“不为清河崔,不为棋局利,我只是作为崔宴,想救一个想救的人。” “荒唐!”王文隼轻蔑地一笑,“你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会为你招来杀身之祸。为了一个平民,和我王家作对,你想好了?” 然而,回答王文隼的,是崔宴的影卫同时亮出刀剑,对准了王家的金吾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王文隼的人也成了砧上鱼。 “王兄看看这是什么?”崔宴无视王文隼陡然阴沉的脸,不慌不忙地拿出一张木牌。 巴掌大小的木牌,上刻一个字:赦。 这是行刑场的令牌。哪怕监斩官已经投下了“斩”令牌,只要诸如“刀下留人”的声音出现,亮出“赦”令牌,则可救亡魂一命。 当然,这个“赦”令牌平日保管在刑部。要御笔朱批,圣意赦免,再经大理寺并刑部统一决定,不耗个时间是批不下来。 “本公子定罪折子都还没上,死罪还没下,本该在刑部的赦令牌,怎的就出现在你手中?”王文隼作势爆发的脸,蓦地一白。 崔宴依然淡淡地耸肩:“偷的呀!” 理直气壮的三个字。场中无人怀疑。能出入皇宫禁院,五姓七望,偷遍天下珍宝的“崔偷”,无人怀疑这三个字真假。 连王文隼都觉得一腔火气,毫无抗意地软了下去:“你就不怕本公子禀报皇上,再治你个偷盗宫物之罪?” 崔宴像听到什么笑话,干脆笑了出来:“在你上折子的时间内,你觉得,我没可能把令牌又放回去?崔偷,崔偷,我家里那人的手脚,可比你那群金吾卫的腿,要快得多,快很多,快很多很多。” 崔宴玩笑般加重的后半句话,让堂中响起了窃窃笑声。崔宴牙齿都咬得咯咯响,发令拿人的手,却虚弱地抬不起来。 他不怀疑崔宴的话。也自然无法怀疑,自己输了。 “王文隼王公子,你可听民间有句话:雷声大,雨点小?”辛夷感激地看了崔宴一眼,转头对王文隼一笑。 自然,这笑意扎得王文隼眼眸剧痛。他的胸膛不服气地鼓动,恨恨道:“五姓间传闻,崔兄不是把那人借给李知烨了么?” “短暂要回来不就行了?虽然和李知烨那个狐狸谈,出了点小价钱,但能救条命,也值了。”崔宴朝辛夷点点头。 “价钱”二字,让王文隼的耳朵立马竖起来了:“只怕这价钱不小罢?” “这就不是你关心的了。王兄。”崔宴眸底精光一闪,随意的语调,忽的多了缕压迫,“请放人罢。” “敢拦我的棋,李知烨代我咬你一块肉。本公子也不算全亏。”王文隼意味深长地冷笑,眼看学堂诸人看他的目光如同看猴,他自觉颜面大失,呆着此地也难堪起来。 “贱人,你别太得意。我王文隼,我王家,不会放过你。当然,这句话,也送给崔兄。欠了我们王家的,都得还,以十倍的加钱来还。”王文隼狠狠地丢下句话,就率领一干金吾卫摔门而去。 哐当一声。大门惊响,房梁颤抖。 徒留下满堂的阴冷空气,在王文隼离去多时后,还挥之不去,令人牙酸骨寒。 诸人面面相觑。对这乍然而起的死局,又乍然而解的生机没缓过劲来。柳姓博士腿脚发软,崔宴则对辛夷点点头,江离果断抢在辛夷面前,代她揖手还礼。 “哎呀哎呀,好冷。这王文隼不是魔头,是个冰坨子。”辛夷开了个玩笑,惹来一阵窃笑,满堂凝滞的气氛这才瓦解,秋风复清爽。 红叶飞,雁阵唳,秋阳融融洒暖,国学槐荫染金。一切恢复如初,堂外书声琅琅。 伊莘即辛夷的消息,在长安城不胫而走。自然又引得一番风波滔天。旋即又引出武修仪插手国子监,王家与崔家不合诸多纷纭,眼看有愈闹愈大的势头。 但好在无论是王家,武家,甚至是赢家崔,也不愿将此事捅大,干脆达成协议,联手封锁了消息。 于是,不到半月,风波就彻底消弭。街头巷尾无人敢议论,说书人的板子也哑巴。 于是,国子监依旧国学昌盛,圣人之学不绝,伊莘这个名字放佛从来没出现过。 于是,五姓七望依旧明争暗斗,王文隼和崔宴见面,依然客气地一口兄一声弟。 于是,当辛夷把城中刻意的“太平”说给崔宴听时,自己也笑了出来:“崔公子,你说五姓七望是不是跟猫儿似的,自己拉了脏东西,还管扒拉起来。” 直率的比喻,略显粗俗,却透着股不招人厌的俏皮。崔宴眼眸一弯:“辛姑娘这话,可是把本公子也算进去了。” “不敢不敢。公子可是我辛夷的恩人。”辛夷佯装惶恐地改口,复正色一福,“国子监救命之恩,辛夷谢过。” “你不用谢我,还专程上门一趟。”崔宴玩弄着手里一件珍宝,随意道,“我当时就说过,救你是凭崔宴的身份,不是清河崔的公子哥儿。我觉得你有趣,想救你,就救了。” 然而辛夷摇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公子救我,倚仗的是那张令牌。关键就是偷东西的人。奴家有耳闻,公子有个食客,是个奇人,专擅偷东西。但前阵子,这个奇人被李知烨借去了,只怕公子把奇人中途要回来使唤,得向李知烨付了大价钱。” 崔宴脸色微暗。眸底一划而过的暗沉:“这个,本公子愿意付的价,就和你无关了。” 辛夷敏锐地捕捉到崔宴脸色的变化。她清楚棋局中利益算得门清,也清楚李知烨是个表面佛陀,内心修罗的狐狸。 既然人已经借给了李知烨,则不管崔宴是不是到底的主子,中途暂时要回来,也得被李知烨坑一把。 而以棋局的规矩,和五姓七望的手笔,只怕这个代价不小。 “崔公子,我知道以我的能耐,怕是还不起这一恩。不如就让公子开口。”辛夷郑重道,“听闻公子喜好奇珍,我辛府虽不是权贵,也有些祖上传下的宝贝。公子若有看得上的,只管开口。” 崔宴不在意地耸耸肩,刚想摆手,却又放佛忽的想起什么,似笑非笑道:“当真?” “无论何物,双手奉上。”辛夷正色点头。 “那么,本公子就要那个紫玉兰。”崔宴的笑意有些古怪,“皇上御赐你的那柄紫玉兰如意。” 辛夷一愣。 当年她截了李建熙的奏折,断了王家的算计,保得诸皇子顺利返程。李赫作为帝王也作为父亲谢她,赏了她一柄紫玉兰如意。 后来,王家屠戮辛氏之祸中,辛夷便以紫玉兰代表帝恩,请陇西李出面,上谏皇帝,王家暴行,才留下一族生机。 第四百一十一章 确认 再后来,紫玉兰被陇西李还了回来,一直保存在辛府族库里。若说贵重,御赐之物肯定贵重,但在五姓七望眼中,也不过尔尔。 关键是,崔宴此人,只喜奇珍,在一“奇”字。紫玉兰如意很是普通,不知为何崔宴就上眼了。 “怎么,稀罕是御赐,不肯了?”崔宴感到辛夷迟疑,眉梢一挑。 “倒没甚不肯。只是此物论贵重,不及五姓库中宝。论稀奇,不如崔公子私藏的任何一件。辛夷不解公子……”辛夷思量。 然而,崔宴兀地打断了她的话头,沉声道:“辛府如今生计艰难,想来那紫如意也值点钱,定是舍不得罢。本公子就不夺人所爱……” “不不不!无关值钱几何!怎能与救命之恩相较!”辛夷也接过崔宴话头,带了两分歉意地一礼,“紫玉兰就紫玉兰。奴家这就回府,嘱人送宝过来。一个时辰后,御赐玉兰,双手奉上。” “本公子拭目以待。不送。”崔宴的脸色这才一缓,也未留辛夷,笑笑就命人送客。 辛夷没耽搁,立马告辞回府,立马开了族库取宝,立马让香佩送了如意来崔,了了这桩恩情,好歹心里拴了个结。 当玉如意送到崔宴手上时,后者才刚刚喝完一壶茶。 “她倒是干脆,御赐如意,说送就送,连动作都这般快。”崔宴看着案上的紫玉兰如意,笑得深深。 房中就他一人,侍婢都被他屏去。四下安静得,放佛能听见他的呼吸,还有他看紫如意的双眸里,精光迸射的微响。 忽的,房梁上传来鬼魅般的一句:“虽说是御赐,也不过如此。公子看中这如意,只怕另有用意罢。” 崔宴头也不抬,笑意愈沉:“长生。何时溜回来的?” 这句话若让旁人,尤其是李知烨听到,免不了将长安掀个底朝天。 被崔宴借给李知烨的“长生”,竟然还在崔家,或者说此刻在崔家,李知烨像个傻子似的,被骗得团团转。 房梁上唤“长生”的人一笑:“长生只是公子的奴仆。为李知烨办事,可,但他想我只为他使唤,就是做梦。” 崔宴不动声色地漾开笑意:“本公子可是对外宣称,为了讨你回来偷个令牌,向李知烨付了大价钱。” “公子若不这么做,又怎能和长生联手编一出戏,如何让辛夷欠人情,顺理成章地得来这御赐如意?”长生敬佩道,旋即又轻蔑地一嗤—— “况且,哪些人低估了我长生的忠诚。我本就为公子办事,中途借给人家,再为公子办事就要代价了?荒唐!无论我身在何处,为谁所用,对公子,永远是随叫随到。再说,我中途去哪儿回哪儿,凭他李知烨,也发现得了?” “好一片赤胆忠心。”崔宴神色如昔,透着分玩笑般的随意,可愈是如此,愈让人觉得可怖。 因为随意到极致的平静,就是修罗的无情。刀过不眨眼,血流作等闲,于是连那笑意,都如挂在人皮上的伪装。 长生话里慌忙多了敬畏:“长生失言,妄议主子。请公子恕罪!” “你跟我多年,这种场面话就不必了。只是有些合作,你我都清楚,也就没必要粉饰。忠心什么的,好听是好听,却显得假了。而在本公子面前玩假的,你知道后果。”崔宴抬眸,眸底翻涌的夜色,不带一丝温度,也不带一丝人情。 那是双绝美的黑眸,恰似绝世的珍宝,毫无生命,毫无波澜。 棋局中最诛心的不是狠话,而是明白话。 愈是明白,愈是丑陋,就愈是心寒胆颤。 感到因为恐惧而微颤的房梁,崔宴才缓和了脸色,淡淡道:“说白了,我用崔家的家底,护你进入各大宝库找你要找的东西,而我借你的身手,满足自己收藏奇珍的嗜好。合作,这是合作,不要编忠心的话哄我,本公子可不会感动落泪的。” 合作,仅仅是合作。 没有感情的羁绊,反而是聪明人的选择,也是最符合利益的距离。 长生很清楚自家主子的脾气,立马平静下来,正色请罪。崔宴的脸色才渐渐恢复正常,唯独指尖发青的关节,显示出他方才的无声之怒。 “此事就作罢。你我合作继续。方才的疑问,只要你守口如瓶,本公子可以告诉你。”崔宴吁出一口气,“这件玉如意,是皇帝赏给辛夷的,也是皇帝唯一赏给辛夷的东西。你没发现异常?” “如意有异?”长生跳下房梁,长手长脚,像个老鼠似的出现在屋中,近前去细细端详如意,却蹙眉不解。 “西域有古国,名楼兰。虽然现今已消亡,但千年前,也是繁荣昌盛。”崔宴眉间有细细波澜起,“楼兰古国有王,还有一个大祭司。大祭司除祭祀仪礼之外,最重要的作用,便是从若干王子中选出下任君王。在楼兰人眼中,大祭司如同神明,和君王享有同等地位。君王有玉玺,大祭司则有如意(注1)。” “所以这如意?”长生心里咯噔一下。 “不错。这柄紫玉兰如意,便是当年西域胡商从黄沙中发掘而出,献给大魏皇帝的宝贝。”崔宴眉间的波澜顿时掀起了滔天浪。 “就算过去千年,这柄玉如意除了贵重,也没有其他意义。皇上为什么会赐给辛夷?会不会只是无心之举?时日已久,皇上不记得这来历也罢。”长生蹙眉。 “不。皇上,或者说,李赫,不是这种人。”崔宴唇角一勾,“正因为过去千年,除了极少数人,大部分都认不出这如意。才正好掩饰李赫的用意。” “大祭司可选定下任君王的用意?”长生渐渐了然,可越是了然,才越是心惊,这柄如意代表的含义。 “不错。赐给了辛夷,不管辛夷自己认没认出,至少李赫已经承认。本公子和你联手演戏,要了如意过来,也是想确认这件事。确定辛夷在皇帝心中的定位,确定辛夷在这盘棋局中的重要。”崔宴语调越来越缓,眉间的波澜忽的安静了下来。 却反而因极致的平静,而使人感到喘不过气的压迫。 正如可怖的不是叫嚣的门边犬,而是迟迟沉睡的渊中蛟。正如棋局中越是看似置身事外的人,越是执权柄在局中央。 长生敬畏地垂低眼帘,拱手道:“请公子解惑。皇上的用意,公子的确认,辛夷的重要,到底是什么?” “两个字。”崔宴伸出两根指头,放佛捏着颗无形的棋子,往面前虚空中的棋盘一落—— “选王。” 一阵秋风起,枫叶入室,刹那染红了崔宴漆黑的眸,如同为他蒙上了层血色,好似世间最奇的珍宝,绝美无比。 注释 1.楼兰如意:纯属杜撰。 第四百一十二章 磨剑 崔宴凝视如意,淡淡道:“长生。知道我为什么不爱权不爱财,不好美人不好山水,平生只嗜‘宝物’二字么?” “公子自有思量。长生不敢揣测。”长生敬畏得连呼吸都压低。 “因为宝物没有人心。所以。”崔宴顿了顿,从齿缝间咬出微寒的两个字,“所以,最值得信任。” 没有人心的,才值得信任。 值得信任的,都没有呼吸。 七*情六*欲,功*名利*禄,最丑陋的是人自己,最重的罪是人心百态。 秋意深,白露凝,一轮恹恹的秋阳落入山间,夜色乍然笼罩了整个长安城。 更夫有气无力地翘着梆子,声音都缩在了棉裘里,一句话断成两半说。连屠夫家的黄狗也感到了秋凉,行人路过不肯叫,只管把身子蜷成一团。 百姓匆匆赶回家,抱老婆热炕头去。所以不到夜深,街道上就空无一日,只有坊边的油纸灯笼上凝了层白霜。 就在这样寂静清冷的城中,却有一抹人影伫立。他面前还有好几十个书生,鬼鬼祟祟,人影幢幢,听得到银子的磕碰响。 “这几日吵闹辛府,声讨辛夷,得银十两。喏,这是张三的,那是李四的。王麻子吵得最热火,另加赏银一两。”当头的人影从织锦荷包里掏出碎银,扔到地上。 不是递过去,而是扔到地上。 若逗弄街旁的黄狗般,直接哗啦啦扔到了地上。 然而,几十个书生毫不介意,连忙俯腰去捡,眼眸炽盛,谄笑“谢王文隼公子赐赏”。 王文隼居高临下地看着捡钱的书生,掏出张锦帕,擦拭着自己的手,从鼻翼里挤出轻蔑的笑:“若不是爹爹说,我才刚提为嫡长公子,暂理族中事,要亲力亲为,树立威信。我才懒得和一群穷秀才打交道。离你们近半尺,都是脏了本公子的鞋尖。” 话说得难听。书生们却浑然不觉,只顾推搡着捡钱,眼里但见得银子,腰杆都直不起来了。 王文隼脸上的轻蔑又浓了两分,眼睛都快长到脑门了:“切,穷酸秀才,跟群狗似的。不过,此番能坑辛夷,本公子就立了大功,也只有勉为其难,和你们打打交道了。” 这王家嫡公子秘密发放赏银,鼓动书生围攻辛府的一幕,落在江离眸底,激起了如墨的夜色。 “钟昧。你说王俭是不是脑子不好,给儿孙取名,横竖都是鸟?鸾,鸳,鹰,鹏,隼,你瞧瞧,快凑成个林子了。”虽是玩笑的话,江离古怪上翘的唇角,却只让人心寒。 钟昧才浮起的笑意霎时憋了回去,慌忙叩首:“那是王家祖宗定下的辈分。王俭只是按着谱儿选字罢。属下还听说,再下一辈,也就是鸾,鸳,鹰等的儿女,取名是马。如驹,骧,驰等字。” 江离古怪的笑愈浓,也愈让人心慌:“鸟儿马儿的,果然都是兽。没个人心的,死多少都不冤枉。” “所以,这叫隼的。”钟昧瞅了眼江离的脸色,敬畏地低头,“请公子示下:还让他活多久?” “鼓动书生搅扰辛府,其罪一,意图陷害卿卿,其罪二,国子监中瞒过本公子设计,其罪三。”江离凉凉道。 若说前两罪,在钟昧意料之中,最后一个,却让他一愣:“属下斗胆:王文隼国子监中的算计,公子竟然没发觉?” 钟昧太意外了。因为在他心里,公子是无所不能,无所不察的神祗。没有什么能瞒过他,一切都在他掌控中。 哪怕是棋局步步为艰,也从没有逃脱公子的心思。与其说公子在下棋局,倒不如说局在按公子的算计走。 所以,“瞒过本公子”的话让江离亲自说出,要多荒唐有多荒唐,传出去都没人信的。 然而,江离只是笑笑:“是。我确实没算到。你信么,钟昧,我糊涂了。和卿卿在国子监,那般静好无忧的日子,一双一世人,远离棋局纷纭,我糊涂了。好像做了场梦,忘了所有该有的警觉和提防。我真的糊涂了。” 一连三个“糊涂”,透出淡淡的疲倦,还有梦醒的遗憾,再加上一缕赤诚的坦然,让钟昧瞬间觉得:这不再是印象中的公子。 是江离。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江离。是一个充满俗世烟火气儿的江离。 不再是无所不能,宛若神明,却反倒让人愿意献上生命地去追随,去赌上忠诚与头颅。 “好。那这笔糊涂账,今晚就和这叫隼的了断罢。”钟昧低下头,掩饰眸底的激动和热血。 江离瞥了钟昧一眼,十余年相知相交,就算钟昧低着头,他也明白自家影卫的心思。但他并没点破,只是露出了干净的笑意:“不过,也正是国子监算漏一次,才让本公子愈发坚信,要真和卿卿过上那种日子,必须先有足够的强大,来扫清路途的荆棘。所以,这次猎鸟儿,本公子亲自来。” 钟昧刚欲出鞘的匕首一滞:“公子虽善剑术,但不擅暗杀。王文隼身为嫡长公子,身边有数十影卫守护。公子一人,怕是难挡。” “剑入鞘太久,会钝。杀心掩藏太久,会蒙尘,刀尖闲置太久,会冷。”江离伸出手,示意钟昧把匕首给他,“本公子总得天枢台庇佑,其他事可,但这一次,本公子一定亲自来。” “公子三思!暗杀和剑术是两回事!虽从前公子可以一柄剑,对抗王家百余禁军,但这次敌手将是影卫!拼的是匕首,不是剑柄!”钟昧急了。 他不怀疑自家公子身手。但剑术和暗杀中间,隔了不止一条街。何况还是王家训练有素的数十影卫。 江离出剑千百,可许剑客无双,却几乎,可以说从没,手握匕首为枭。 是故这一次“请缨”,几乎是赌上命的“死局”。 “没听清本公子方才的话么?强大,足够的强大,可以守护她和我未来的强大。”江离再次动动指尖,示意钟昧匕首,“影卫如何,暗杀又如何,只要能磨亮我锋刃的,本公子都不要假手他人。” 钟昧挣扎着递出匕首,手有些发抖:“公子可想好了?这一次试,轻则伤,重则命。” 江离一把拿过匕首,将袍脚塞入锦靴,暂时化为一身刺杀服,匕首流转的寒光,放佛引逗起男子眸底的戾气,为他整个眼眸,都笼上了层血红。 “若我回,则携她王天下。若我不回,卿卿为天枢台主。”江离扎紧衣袂,淡淡道。 放佛最后的吩咐,也被他说得风轻云淡。他甚至脸上都毫无惧意,面对从未面对的影卫,踏入从未涉足的暗杀,他也毫无动摇或迟疑。 只有温柔。他的眉间眼角,都是温柔,坚毅如山的温柔。 想为她和自己的未来,执匕浴血,杀出血路,想到最后的最后,赢一场岁月静好,此情深,此愿切,故如金坚,似山毅。 将军一去无归日,剑出鞘,情化刀。 待我归来洗战袍,赌书消得泼茶香,携君手,共白头。 第四百一十三章 凡俗 钟昧霎时红了眼眶。却再说不出阻拦的话。只是膝盖重重跪下,拜地三稽首,低垂的额头抵在地面,压抑住鼻酸的泪意。 若回,若不回。他当然知道哪一个可能性更大。然而他根本不敢想,这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 这是场发生在黑夜里的死局,也是场磨亮强者之剑的试炼,而当这柄剑被打磨到雪亮,则是山河拜,王者出。 赌上这条炽热之命,淬我无上生杀之剑!无悔为那一个她,则胜者令八百里山河! “我和她的未来,我江离,亲手来夺!战!”江离的眸底乍然精光大盛,手握匕首,低喝一声,化为一道魅影杀出。 若说世间有勇,则最无敌者,无疑是贞勇。 若说温柔如刀,则最锋利者,无疑是爱恋。 为与你白头,为与你岁月静好,为与你并肩立黄昏,为与你不离不弃余生—— 战! …… 三个时辰后,夜幕中的街道已经被鲜血染红。可王家的影卫还如蝗虫般一波波调来,放佛无有尽头。 然而,王文隼的人头却是提在了江离手中。 然而,江离本人,却是倚靠在了墙边,浑身有轻微的颤抖,鲜血从匕首尖淌下,一滴滴听得人心惊。 然而,影卫当头的一人眸腾戾气,看江离的目光已如看一个死人:“棋公子就不必逞强了罢。凭你和我王家的过节,双方都清楚斤两。你剑术无双,可诛百人,但论暗杀,你绝对比不上训练有素的影卫。匕首和剑完全是两回事。就算你想为美人出头,也蠢过了头。” 影卫顿了顿,阴阴地扬起匕首:“王文隼是我王家新晋的嫡长公子,被王俭家主委以重任,正当大用,却被你一刀砍了。这个仇,你放心,今晚不拿你人头复命,我等不配为夜中枭。” 影卫说话间,上百个影卫铺天盖地而来。划破夜色的刷刷声,如地狱催命的钟声,令人牙齿发酸,心肝震颤。 那俨然是王家所有的影卫。为嫡长子复仇的疯狂恨意,全部锁定了手提王文隼人头的男子。 一族之恨,必死之仇。不死不休。 黑压压的枭之包围圈下,江离独身一人,就显得太过渺小了,脆弱如蝼蚁,顷刻就要被一堆猛兽碾碎。 还不算他已站都站不稳,只能倚着墙,染血的匕首无力举起,再坚毅的脊梁也疲惫地伛偻,运匕首为剑,连斩数十枭,无论是剑术还是体力,都到了极限。 到了崩溃的边缘。 这一幕落在王家影卫眼里,却激起了放肆的大笑:“江离斩我嫡长子,此仇至死方休!王俭家主有话:为隼公子报仇,斩江离人头!全族影卫,听我号令,杀!” 最后一个杀字落下。数百影卫如潮水袭来,瞬间将那抹茕茕人影吞噬。 数百对一人,全族对只身,剑客对夜枭,剑对匕,这是场力量对比太悬殊的死战。 然而江离只是舔了舔唇角的血迹,勾起邪邪的一笑,扬起了右手的匕首—— 虽然手都在颤抖,却不屈扬起的匕首,宛如出征的旌旗,宛如将军的号角。 “守护我和她未来的强大,我江离,自己来拿!” 一声沙哑的低喝,嗜血的战意,在江离眸底达到了巅峰,旋即那身影撕衣袂缚匕于手,毫无畏惧地,向王家影卫迎上去。 就算是死战,也愿为那个她,献上热血和丹心! 将士的戟,剑客的剑,夜枭的匕,侠士的刀,为国为民为道义,出鞘!为三千弱水取一瓢,亦出鞘! 暗中天枢台的影卫顿时心提到了嗓子眼。钟昧更是指甲掐入掌心三寸。 江离命令他们不准插手,然而眼看自家主子以剑客之身,对战影卫,深陷死局,他们还是无法抑制怀中匕首的蠢蠢欲动。 终于,他们忍不住了。 哪怕是被江离责备,甚至被处罚死罪,他们也不惜违抗命令,上前相助,总好过眼睁睁看着自家公子送死。 “不管了!哪怕抗命为死,也要救下公子!”钟昧红着眼睛,拿出了匕首,同时,数十天枢台影卫也做出了同样的举动。 出匕首,扔掉鞘。 这是影卫间的诀别礼:一去不回,视死如归。 因为救下江离,却违抗了命令,回来后乃是死罪。然而所有人都做好了必死的准备,也要先救下江离,以自己的头颅,献上他们的忠诚。 匕首不再回鞘,因此乃最后一战。 眼看天枢台影卫就要杀入场中,却听得幽幽一句从街角传来—— “区区一群王家走狗,值得天枢台诀别弃鞘么?” 钟昧诸人愣住。哪怕是在夜枭界被喻为“仅次锦衣卫的九州第二家”的天枢台影卫,此刻也放佛一记金锤击在心尖,令他们心肝战栗,匕首有霎时呆滞。 只因街角走来的一人,仅仅是一人,踏夜色而来,就宛如地狱走出的修罗。单是看一眼,就令人从根骨深处发寒。 他身形瘦削,夜枭黑衣,脚步缓慢,匕首在掌。眸底杀意凝成实质,眉间戾气散发恶寒,随着他每踏一步,就若有厉鬼幢幢追随,怨魂重重导路,连他经过的空气和夜色,都一爿爿被染上了血色。 心悸。他甚至还未出匕,就足以令人心悸,是那种性命被锁定的可怖,想都不想就断定无可逃脱的恐惧。 然而,他没有黑布蒙面,坦然地露出一张普通的脸,下颌几缕胡须—— “暗夜双王之一:北飞鱼,辛歧。” 钟昧莫名地松了口气,旋即捡起了自己方扔掉的匕鞘。他感到不用天枢台出手了,不论实力如何,这是场只属于“岳丈”和“女婿”的联手。 外人无法插手。也不必插手。 王家影卫也觉得呼吸不畅,下意识地退到一步开外,形成个包围圈,如临大敌地看着辛歧走到江离面前,瑟缩着不敢妄动。 “傻小子。剑客和影卫,如同拿鸡比鸭。你聪明那么久,却犯了一次蠢,差点送了小命。”辛歧站在江离面前,先瞥了眼他手中王文隼的人头,然后叹气摇头。 江离艰难地撑开被鲜血蒙住的双眼,一笑:“北飞鱼还不是蠢?没有帝命擅自出手,暗夜之王没那么贱卖,李赫也那么好瞒。” “后果老夫自己处理。但如今,若不处理下你,你自己如何收场?”辛歧沉声道。 没想到江离如听到了个笑话,直接朗声笑了出来,雪白的牙齿映衬满脸鲜血,笑声将满街血气都冲荡上九霄。 “收场?我只想亲手变得强大,守护和她的未来!至于结果如何,是生是死,管它作甚!”江离朗声大笑,笑得恣意狂妄,笑得如赤子孩童—— “匕首扬,剑出鞘,则无悔无归!” 是生,是死,都没有考虑过。 只要为了她,则无悔,无归。 第四百一十四章 授教 辛歧浑身一颤,眸底一划而过的欣慰,然而只是瞬间,就被无边的夜色笼罩,那是已被唤醒的杀意,若渴望饮血的剑刃,已经迫不及待地寻求着杀戮。 江离本以临近崩溃而涣散的双眸,陡然一亮,浑身剑意再次冲天而起。 而本处以绝对优势的王家影卫,则双股一软,上百把匕首几欲握不稳。 辛歧走到江离身边,细细凝看了江离,叹了口气:“前些日禁你踏入辛府,今日若归,则作废罢。” 江离大喜:“多谢岳父大人!” “是北飞鱼!”辛歧一愣,耳根不可查地一红。 “是!岳父大人!”江离涎皮地唤得愈欢。 “是北飞鱼!”辛歧佯装怒喝,然而目光却有些不好意思,好似被撞破了心事的孩子。 “是!岳父大人!”江离狡黠地眉梢一挑,音调愈大了。 “是……哎……罢了……”辛歧终于放弃,叹了口气,眉间却有刻意掩饰的欢喜。 明明听“岳父大人”四字格外顺耳,却还不想让江离发觉,于是藏心事藏得笨拙。 “不过诛王家走狗之前,请岳父大人允小婿先了一桩事。”江离似乎想到什么,向辛歧打了个千,转身朝暗中一揖。 是郑重又正色地一揖。双手交叠,俯身弯腰,向暗中数十天枢台影卫,以主子身份行了一礼。 扑通扑通闷响。 天枢台影卫们直接吓得掉到地上,现了身,钟昧惶恐地匍匐:“公子何必对属下们行此大礼!属下不敢当!不敢当!” 诸人也是面色惶惶,伏地拜首。他们敬若神明的公子,竟然向他们行礼,这说出不仅没人信,连他们自己,也当自己头昏眼花。 然而江离只是目光坦然,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淡淡道:“今日一战,方知本公子弱项。但若想亲手守护我和她,则必须保她十方周全。所以。” 江离顿了顿,俯身几欲触膝,脸色愈显敬重,是那种面对夫子,晚辈学生的敬重。 “所以,往后还请天枢台诸枭,授我暗杀之道。我江离拜谢。” 场中陷入了刹那的寂静。 天枢台诸人傻住。他们的主子竟然反过来,请他们教授暗杀,且不说论实际,谁擅剑术谁擅匕,光是这低姿态,就足以石破天惊。 唯独辛歧恍然地捋须。看江离愈发顺眼,几乎快忘了府中还有个“中意”的表公子“亲上加亲”了。 “请授我暗杀之道。”江离重复一遍。一个“请”字,被他咬得谦恭无比,连同弯下的脊背,都毫无戏弄之意。 钟昧等人只觉一股热流往心尖冲,乍然红了眼角。 他们敬若神明的公子,也会承认自己的弱项,也会弯下腰,向属下请教。也会像个凡夫俗子般,要不停磨亮自己的剑锋。 “无所不能”的四字印象瞬间破灭。 然而他们并不觉得失望。反而觉得此刻的公子,更值得人敬佩和追随,奉上无悔的剑,祭出赤诚的血,为他剑弩杀伐四方。 不再是棋公子,而是江离,是他自己,立在了山河之巅。 “属下明白。待公子归来,我天枢台,授公子暗杀之道。”钟昧率诸人单膝跪倒,掩盖了几欲露陷的热泪。 “好了好了,还磨叽,后面的事说好了。现下的结。”辛歧插话进来,扬起了手中匕首,“傻小子,该处理下了罢。” 江离直起身,眉宇重新被雪亮的杀意笼罩,他紧握匕首,站到了辛歧身边—— 二人背对背。执刀向敌。 是战场上同袍的姿态,是将后背交与对方的绝对信任,也是岳丈和女婿间的第一次联手。 “岳父大人,您准备好了么?”江离邪气儿地一勾唇。 “傻小子。若往后你有半点对不住紫卿,老夫的匕首第一个砍你的头。”这次,辛歧没有否认“岳父大人”四字,只是看向王家走狗,仗匕杀出。 “切!嘴硬老头儿,要你说?”江离耸耸肩,旋即大笑三声,身若鬼魅冲出。 一岳一婿,并肩杀敌,这夜色中无声的战场,化为英灵的丰碑。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长安的秋意也一天天浓郁。金桂十里,满城飘香。 在阳澄湖的螃蟹一笼笼往京中运时,王家却没心思来品尝蟹黄。只因其新晋的嫡长公子,莫名其妙地就丢了小命。 据说那天凌晨,更夫发现了半截身子,通过令牌辨认,识出是王文隼,连同被扔到荒野上百名王家影卫的尸身,整个天下都震了底朝天。 王俭虽然子嗣众多,但没几个嫡出,关键是丧失数百影卫,对整个家族来说,是一次重大损失,于公于私,王俭都差点没一口气背过去。 王家十日缟素,满城奔丧,皇帝都亲自遣钦差吊唁。长安如何半爿白,棋局暗处却是多方喜,尤其是在王俭面前,挤出泪水的郑诲等人,私下里脸都笑开了花。 死的是隼是鹰无所谓,关键是影卫。 上百名影卫,几乎是穷阖族之武,一下子都作了鬼,于是短时间内,如同削短了王家刀剑,磨钝了王俭利齿。 王俭叫嚣着彻查凶手,奏折一张张往御案上送,但三司会审,查来查去,凶手都逍遥法外,像来自地狱的鬼魅般,丝毫不见影。 这便更是火上浇油。王俭急火攻心,竟大病一场,白幡飘飘的王府再添愁云惨淡,于是丧事病事冤屈凑成一堆,整个王家都蔫了气。 长安城意外地得了安宁,大明宫秋高气爽。 诸家意外地觉得呼吸顺畅,头都抬高了两分。 总之,王家是风雨如晦,天下却是太平祥和,喜迎秋,品肥蟹。 尤其是辛夷,没了王文隼带头,就算她亮明了身份,国子监反对的声音也弱了许多,于是她日日进学,月月习经,一切都静好得可爱,除了江离。 自王文隼没后,江离不知怎的,突然患病,卧床静养,不来进学了。辛夷自然心焦,想去探望,也被钟昧拦下,只嘱她不担心,多的也不肯说。 辛夷没法,只得作罢。白天一个人搬着桌案满园跑,黄昏一封书忧心江离病情,晚上辗转难眠思量良人安好,月余下来,就算江离回信勿念,她也瘦了一圈。 就在这般静好和落寞交杂的秋中,大魏迎来了一年一度的乡试。 八月,秋闱。熙熙攘攘,白衣书生,学而优则仕,提金榜而扬名。 而就算是国子监监生,除了特别优秀的可礼部直送官途,其余肄业生也需和普通读书人般,参加监内录科,方能取得乡试资格,然后一步步鲤鱼跃龙门。 所以离乡试还有月余,国子监内已提前紧张起来了。 哪怕是五姓七望眼睛长在头顶的子弟们,也挑灯夜读,头悬梁了起来,除了辛夷这个读了一夏书,却没资格应试的例外。 第四百一十五章 家常 于是,当辛夷依旧搬着桌案,在学堂外数秋叶时,她觉得错过这种热闹,实在心痒痒。 随后,她一纸修书,送到祭酒武愚案上,曰:请允小女子参加录科,仅作学问结业之察。无论名次如何,谨遵礼法,不乱乡试规矩。 只作结业,不扰乡试。 祭酒武愚并一帮监内博士觉得无伤大雅,也就准了,给了辛夷文题,三日为限,让她作文。 这日,一箩筐一箩筐螃蟹往辛府送,辛夷却将自己锁在书楼,咬着笔杆子吃墨水。 “难呐……难……呐……”辛夷仰天长叹,有些明白为什么有的书生念到头发花白,也考不上个举人。 万里挑一,锦绣文章。难,确实是难。 忽的,一阵清咳声从旁传来,辛夷才发现辛歧坐在案旁,端着盏茶,许是被茶水呛了,茶杯见半,想来已坐了许久。 “爹?爹你什么时候来的?”辛夷一愣。 辛歧放下茶盅,摇摇头,笑道:“爹早就进来了。见你作文作的入神,也就不忍打扰你。在旁坐着品了杯茶罢了。扰了你了,对不住。” “爹这是什么话。哪有当爹的给女儿赔礼的。”辛夷放下笔墨,拉了张月牙凳在辛歧身边坐下,眉间有小女儿的嗔怪。 这般亲昵的父女时光。岁月静好,秋意可爱。辛歧却是目光一闪。 “你总是不要我说对不起,总是。过去的事也是。”辛歧避开视线,语调泅起分黯然,“为了隐瞒你身份,我这个当爹的,十年冷眼待你,你不要我对不起。如今哪怕是扰了你进学,你也不要这对不起。” “爹,不说旧事。”辛夷连忙摇头,“当年爹也是无奈为之,是为女儿好,是保女儿的命。爹爹没有做错什么。” “可我总觉得,欠了你……”辛歧低语。 “爹。过去的都过去了,以后咱父女俩,才要好好过。”辛夷岔开了话头。 她实在不愿提到过去。过往,于辛歧是伤心事,于她辛夷,又何尝不是。 只是她没有理由怨辛歧。更没有理由,怨自己娘亲为她选的路。她被府中人苛待十年,辛歧埋葬秘密半辈子,谁都没笑过。 当爹的往往的更辛苦。只是一腔苦水都往肚子里咽了。 然而释嫌余年,和好如初,辛歧却总是太容易想到旧事,简直像一块执拗的心结,隐隐作痛,不死不休。 有亏欠辛夷的,有亏欠窦晚的—— 两个女人,他都欠了半辈子。 于是为心魔,吞噬人心的魔。多少年后,当那叶扁舟不回头,一语成谶。 “爹,不说旧事。”辛夷再次岔开了话头,“爹今儿找我来,有什么事?” 辛歧眸色晃了晃,这才从回忆里挣扎出来,缓和了脸色:“出了王文隼的事后,王家偃旗息鼓,长安城太平得不像样。今早,咱们府外的书生也退了。” 辛夷一愣,凝神细听,才发现府外惯见的喧嚣没音了,只闻秋雁长唳,红叶飘落青瓦檐。 围攻辛府数月的声讨,终于随着王家蔫气,乍然散了干净。 “果真是树倒猢狲散,没人发钱了,小喽啰自讨没趣。”辛夷不禁大喜,玩笑般掏了掏耳朵,“这下爹爹可以睡个好觉了。” 辛歧也笑了:“不错。你爹我终于可以出门,安心去王府任职了。” 王府任职。便是“越王府长史”。领着五品官的俸禄,还只用管个宅子,清清闲闲拿钱,享福都不带这么明显。 辛夷也怀疑过越王别有目的,但思来想去,实在找不出端倪,也就认了这从天而降的馅饼,为辛府添个钱路,倒阖家欢喜。 辛夷心情大好,笑道:“辛府的生计一日日好起来,辛苦爹爹了。前阵子阿芷还说,及笄礼想要金钗。那时我训她不懂事,如今却有盼头了。” 辛歧一怔:“阿芷都快及笄了?” 辛夷佯装怨怪地一翻眼皮:“爹,你是当爹的,自己女儿的生辰都记不清?阿芷今年十三,后年便是。总得早早准备起来。” “这不还有一年么。”辛歧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你这个长姊倒比当爹的还热心。你若把这份心,分一分管管杜家兄妹,府中也不会钱粮见紧了。” 辛歧话中有话。辛夷眉梢一挑。 辛夷由着自己良心,做主接了杜家兄妹同住,往府中添了两双吃白食的筷子,就算道义上是好事,但瞅着一个铜钱掰两半花的钱袋,辛歧也整日长吁短叹。 看到辛夷诧异,辛歧摸了摸脸皮,心一横,说了明白话:“不是爹不近人情,先贤养食客,也总有用处。但如今俩大活人,呆府中赏花吟月,吃饭就动动嘴,就算你我不计,但下人们看着,也有难听话了。” 辛夷略一思量,承认辛歧说得有理。她行事只问本心,辛歧却从整个家族考虑,阳春白雪确实拗不过柴米油盐。 “不如我去和杜家兄妹说说。让他俩和长生一般,我辛府提供住处衣食,但他俩也得自己出去找活作,月钱分一半给辛府。”辛夷点头,“于道义,无亏欠,于阖族,可交差。” 辛歧想了想,遂应允。辛歧又嘱咐辛夷,自己去越王府任职期间,辛夷代他打理府中事,管着一府生计,还商量些今冬制棉衣,备新岁的琐事。 一室静好,红叶如蝶。窗下花觚里一枝金桂,已全部绽放。 父女俩挨肩坐着,说着些家常话。虽是絮絮叨叨,没甚重要,但就是这扯东扯西,却让人觉得温暖,连瑟瑟秋风也可人起来。 远离了棋局,忘记了纷纭,只有柴米油盐,连同凡俗情义的时光,家里长,家里短,一长一短就是日子。 可爱如斯。这般充满凡俗烟火气的日子。 棋局下到最后,也不过是赢一场过日子。 三日后,辛夷郑重誊抄了对策,亲自交到了祭酒武愚手中,武愚下意识地瞥了文首第一句,就倒吸了口凉气。 “你这个女娃娃,真有胆子。怪不得合长姊的脾气。” 辛夷的文题是:奉天子而征四方—— 一句仅仅传出去就能掉脑袋,诛九族,震天下的话。 以挟天子而令诸侯之故,讽当今之局,五姓七望势盛,皇权式微,若欲破局改治,则第一要义,必得削门阀之权,扶皇家之威,此七鼎和九鼎各得其所,诸侯与天子君宽臣贤,方能革当今毒瘤,期太平盛世。 一刺天子积弱,无作为。二怼五姓猖狂,当诛伐,每一句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明白话。 “若是老夫把这文呈上去,你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武愚似笑非笑,扬了扬手里的卷策。 第四百一十六章 归来 “不会的。先前都说好了,这是结业作文。只是予国子监诸夫子看,只在内部流传,又不传出去。”辛夷眸底狡黠的亮光一闪,“天知地知,我知夫子知,大人看过后允我结业,一把火烧了,只言片语都不剩的。” 武愚脸色有些异样,续道:“那你又怎么确定,就算只有老夫一人看,老夫也不会对你发难,直接治你大逆之罪?” “因为我信,您不仅是国子监祭酒,更是夫子,是教书育人的夫子。”辛夷一字一顿,郑重揖手,“祭酒大人或问罪,但夫子不会。” 官吏会问罪,但夫子不会。 因为前者心中只有利益,后者眼中却是桃李天下。 武愚浑身一抖,瞳仁有瞬间的失去焦距,他放佛看见一位白衣少年,站在初秋的槐树下,与他一般的容颜,对他笑。 不沾惹任何尘埃,初生牛犊不怕虎。不为五斗米折腰,仰天大笑出门去—— 那样的少年。熟悉而又陌生的少年。走失了太久而又再次记起的少年。 三十年混迹官场,弹指一挥间,像做了一场梦,乍然梦醒时,鬓边白发都成了蓬。 …… “祭酒大人!大人!”辛夷一声清喝,震得武愚一噤,眼神重新聚焦,凝到了辛夷身上。 “……哦……文章……你写的文章……”武愚讪讪地摸摸鼻子,偷偷拿余光瞥了眼槐树下,那白衣少年已消失不见。 武愚心底一空,几乎同时,一轮明月在他心底升起,那些忘记的遗失的走丢的,从时间的深处,从这暗暗乱世的深处,向他重新回溯而来。 武愚乍然而笑。那少年不见,却终究归来。 不是官吏,而是夫子。那少年在三十前的乡试,走出科举场后,最终以夫子的身份归来。 真好。 幸好。 …… 直到辛夷等得脚酸了,武愚才重新将思绪拉回,脑海里回想女子方才的话,他无欲不点破这略显冲动的豪言,反而升起股欣慰和感慨。 欣慰指点江山白衣将,无论雌雄,少年英雄。入国子监时,只知一心圣贤书,出国子监时,已知天下为己任。 感慨这风雨如晦九州暗,江山代代,仍有英杰出。不畏高山不折腰,苍生国运肩上扛,点亮这乱世未来的光。 他武愚身为夫子,仅仅是教书育人的夫子,很开心。 武愚笑意愈浓,将卷策揉成团,迅速地扔进了火塘里:“就不用传给其他夫子看了。人多嘴杂,看的人越多,难免走漏风声。老夫身为国子监祭酒,允尔结业,学有所成。” 武愚顿了顿,多了分歉意:“老夫曾经对你女儿身有些介意,然而如今,只把你当普通学生看。虽然你只入学一夏,也算小有所得。故老夫给今年肄业生说过的话,也一字不差地说给你听: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汝至今只在修身,未及齐家,就更别论后者。” 武愚的脸色忽的郑重起来。一股浩然之气从他身上迸发,光风霁月,辉辉煌煌,仰之若高山之巅,望之似山河之瀚,令人不禁俯身长揖,尊一声师者千秋。 辛夷但觉心底火热,似有山川在胸间激荡,沟壑平,千金酒,一声长啸欲劈开这乱世。 “学生辛夷,谨受教。”辛夷按捺住心绪,叠手行礼,弯腰几乎碰到膝盖,用读书人的大礼,表达了对眼前这位夫子的尊敬。 “但汝记好了:若你有朝一日,能到达某个巅峰,莫忘治国平天下。” 莫忘治国平天下。最后半句,掷地有声。 争名夺利可,逐鹿九州可,但最后的最后,不要忘了读书人的初心:欲平天下,舍我其谁。 辛夷忽的想起,当年,辛周氏也说过:不要忘了棋局终点是家国。或许很多年很多年以前,更多更多的先贤也这般说:达则兼济天下。 读书人,心有家国。初心在,肩抗苍生。 为师者,一颗丹心。浩然生,天地正气。 辛夷忽的红了眼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她只是更深地俯下腰,长久地行了这一礼,而武愚也轻轻抬起手,回了一礼。 教书且育人,桃李满四海。学而优则仕,治国平天下! 江山多娇留青史,山川激昂待英雄! 师生互礼的这一幕,落在长生眼底,却激起了抹迟疑。 “这样偷……真的好么……”长生像只老鼠般藏在暗中,将手中的卷策看了又看,很是纠结,“可是李知烨的命令又不能不听……毕竟公子将我借给他,我还只能听他使唤……” “怎么,到手了还不愿给?”旁边一个冰冷的声音传来。 原来长生旁还有两个影卫,一左一右,将长手脚的长生像鸡仔般地,夹在中间,看似协助,更像是监视。 说话的正是其中一个影卫,从黑布后露出的两只眼睛,带着轻蔑和寒光,盯紧了长生脸上的每一丝表情:“你家主子将你暂时借给陇西李使唤,你就只管听上面的话,其余的事管多了,小心丢了小命。彼时你家主子,也不一定会为了你这个奴才,和我陇西李翻脸。” 言罢,那影卫伸出一只手去,冷笑道:“辛夷的卷策拿来。” 长生眸底翻涌而起挣扎,连递出的手也缓慢起来:“……这文章一旦公布出去……白纸黑字,抵赖不得…轻易就可要了辛夷小命……” “我家知烨公子要的,就是辛夷小命!”影卫重复了后半句,眉间腾起炽盛的杀意,“没管好自己的表亲,和静娴公主扯不清道不明,让我堂堂陇西李的脸往哪儿放?只要她一人小命,没有牵连全族,还是我家公子信佛,心肠慈悲了!” “信佛?”长生放佛听到什么笑话,竭力掏了掏耳朵,“仅仅是捕风捉影的事,就要人家一条命,还是慈悲了?” 略带讽刺的话,让影卫乍然眉尖倒竖,厉喝道:“大胆!知烨公子也是你一介贱民可议论的!” 空气里的杀意顿时凝为实质。影卫的匕首箭在弦上。 明里隔了老远的辛夷武愚二人,也觉察出异样,左右张望。这让影卫们兀地紧张,秃鹫般的眼神刮了长生一眼,掩下动静,不敢多计较。 长生咬了咬嘴唇。指尖一纸卷策轻柔,却如滚烫的人头,压得他手沉。 这是一纸拓印的卷策。拓印是长安最顶尖匠人的手艺,连字间烛泪都印得清,和那原版一模一样,无论是谁都抵赖不得。 这也是一柄铡刀。一柄预定了辛夷人头的铡刀。妇道人家,妄议朝政,言辞僭越,任何一条都是刀起头落。 第四百一十七章 午门 长生递出卷策的手一抖,本能地缩了回来,可只是瞬间,又递了出去—— 因为同时,他感到怀里秘藏的雁钗,硌得他生疼。 那是一枝雁钗。金风玉露,大雁成双,那是一对雁钗中的一枝,放佛是遗失了另一只,不知在何处,也不知在何人手。 形单影只,孤雁茕茕,一在阳世一在阴,鹊桥再长也跨不过生死。 “……必须要找到另外一枝……爹爹带到地下去的秘密,娘亲一生的心结……我来揭开……绝不能中途失败……必须要清河崔的掩护,进入各大府库找……” 长生做梦似的呢喃,眸底渐渐被夜色吞没,看不到了底,手却递了出去,沉默,压抑,决绝。 这一幕让那陇西李的影卫很满意,他得意地接过卷策,桀桀笑道:“回复知烨公子:卷策得手。按计划进行,放风声给王家,下一步戮辛!” 旋即,一阵阵阴风刮过,又有陇西李的影卫到来,放佛是来护卫和迎接这卷策,空气里腥风汹涌,无声的杀机已经成熟—— “拓卷策万千,署辛夷之名,广传天下,群儒共诛!” 随着一声低令,似闻刀落闷响,长安顿时被血色湮没。 于是,当第二日,乡试还没结束,辛夷还没从结业的欢喜中缓过来,天头还没大量,大明宫还未醒来。 整个天下忽的发现:恍若一夜之间,关中各个地方,都张贴起了一张卷策:奉天子而征四方。 署名:辛夷。 卷策是用拓印,假托之类都抵赖不得。它似乎是长了脚,以可怖的速度传播,从乡间到京城,从楼阁到草庐,但凡人多舌嘈的地方,那卷策都如狗皮藓,张贴得到处都是。 然后,九州大地一震。暗流滔天煞起。 只因那卷策之言,要多大胆有多大胆:抨天子,论朝政,讽五姓,怼门阀。字字够明白,句句无遮掩,任何一茬挑出来都足矣要颗头。 先不究辛夷如何敢写,这样的“掉头文”,被刻意地大肆散播,其结果就是:殿内王俭率领群臣进谏,谏妖女辛氏当斩,殿外数万儒生叫嚣,午门公开处斩辛氏,方能平众怒。 朝堂被群情激愤的诛伐湮没,皇帝反对的半个字都苍白:当即准奏。 八月廿。仅仅在辛夷提交武愚结业对策后第五日,金吾卫就闯进了辛府,将辛夷以“僭逆”罪,缉拿归案,押入大牢。 八月廿一。仅仅在罪犯辛夷入狱后一日,王俭上呈全国儒生万言书,厉陈辛氏大逆,请皇帝公开处斩,斩立决。 八月廿二。仅仅在王俭奏章递到御案上的后一日。皇帝李赫准奏,御令天下:准万民共证,逆女辛氏伏诛。 八月廿三。仅仅在皇帝处斩圣旨传下的后一日。金吾卫将辛夷带出大牢,押往午门刑场,公开行刑。 这日,秋风萧瑟似呜咽,红叶漫天,长安城若浸在了一汪血泡子里,纸醉金迷的空气里,都是腥味和恶臭。 午门,这公开处斩的鬼门关,已经断头台备下,刽子手磨刀,王俭作为监斩官,坐在上首笑得满面红光。 而麻衣素服的辛夷,被两个狱卒押着跪在台上,雪亮的眼眸毫无躲闪地刺向王俭,看得后者要不是顾忌圣旨规定的行刑时辰,手里的“斩”牌几次想扔出。 而断头台外的百姓,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后面的挤不到前面,并排站的都要被冲散,其盛大热闹,不明所以者还会以为是看庙会。 同时,更多的儒生携那张“奉天子而征四方”的卷策,像抓住罪证般,得意地高举,义愤填膺地叫嚣“逆女辛氏,罪不容诛”,在王俭的默许下,这声讨一浪高过一浪,声势浩大得,要掀了天穹盖儿。 于是一切看来都很民心所向。百姓围观,群儒共诛,衬得台上那抹倩影愈渺小。 王俭笑意愈浓。才大病初愈苍白的脸,都被一种光华所笼罩。 “人常言:苦尽甘来,福祸相依。我王家栽在辛氏手下这么多次,如今终于要了断了。”王俭对身旁的幕僚笑道,“辛夷就是个毒瘤,毒瘤一去,剩下的都好办。老夫总算剜去块心病,可睡个好觉了。” “恭喜王大人。逆女辛氏不长眼,屡屡和大人对着干,利落地要她小命,还是便宜她了。”幕僚们连连拱手,笑得谄媚。 监斩席上欢声笑语。监斩台上地狱钟响。监斩台旁百姓翘首。 王俭只觉踏入棋局半生,还从未哪个时候,像此刻令他舒心,舒心到连秋风都是暖的,他看了眼升上正空的太阳,威严地扫视了圈百姓,最后凝向台上辛夷的目光,已如看向个死人。 “辛夷,你和老夫的怨,该了了——时辰到!斩!” 王俭长长吁出膈了数年的闷气,将手中的“斩”牌用力扔向场中。 “斩辛氏!正纲常!”儒生们发出了癫狂般的欢呼,百姓们下意识地蒙上眼,刽子手一把抽去辛夷背部的木条,往掌心吐了两口唾沫,寒光一线,大刀顷刻落下—— 那一刻,辛夷的内心很平静。她能感到朝脖颈呼啸而来的凉气,还有陡然凝滞了似的心跳,却也依然波澜不起。 她脑海里空白一片。 只是不断划过江离的面容。 信他会救她,信他有对策,信他不会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她几乎是本能地,没有经过思考的,就把整条命的信任交给了他。 最后的信任。只因是他,就无悔,无惧。 辛夷微微抬眸,看了眼近在咫尺的刀锋,刃上反射的日光刺得她眼花,像江离看着她的笑,温柔得要融化整个世界。 辛夷一笑,梦呓般呢喃:“公子,我在这里。” 我在这里,等你,你在哪儿? 一句等候回应的话,却没有那个声音出现,只有一阵急促的马蹄传来,几乎是同时,一个男声在场中炸裂。 “刀下留人!” 已经斩断辛夷后颈窝青丝的刀锋陡然凝滞。百姓们倒吸口凉气。王俭一滞,脸色古怪地盯着来者:“武愚武大人,你……” “老夫无圣旨,无凤谕。只想在大人处斩辛夷前,请诸位听老夫一言。”武愚打断了王俭的话,下马向场中走来。 辛夷动了动脖子,确认脑袋还在,遂看清来者面容,一疑:“祭酒大人?” 国子监祭酒武愚。他孤身一人前来,步伐如山,面容庄肃,却是没有着三品官服,只一身素麻缝腋大袖衣,浑然个普通的书塾夫子。 “老夫,国子监祭酒武愚。”武愚先向诸官百姓一礼,自报家门,直视王俭,朗声道,“身为祭酒,掌一监学宜,辛夷曾于国子监进学,也算老夫门生。今辛夷作文不逊,僭越纲常,若她有罪,身为夫子的我,同样有罪。” 午门陷入了刹那的寂静。 第四百一十八章 阻挠 所有人都不可置信地盯着武愚,尤其是王俭,确认了几番,后者有没有烧坏脑子,这番疑惑,在随即赶来的一群影卫后,变得更加清晰。 原来在武愚到场后不久,一群影卫就匆匆赶来,刷刷跪倒在武愚面前,冷汗直滴:“……属下们不知何人救走大人……但请大人随属下回去……不然武家怪罪下来……族令不可违……” “武家下令暂时软禁老夫,是猜到老夫性子,不想老夫插手此事罢。”武愚冷冷地一哼,“但救老夫的人,比武家影卫更中用。眼皮子底下,都能送老夫到刑场。你们自己不得力,就别怪旁人。” “……属下自会断臂求罪……但还请大人乖乖回去……不然……”影卫们惶恐变色,声音刻意压低。 “老夫人都站在这里了,岂有回去的理?你听过飞出笼子的鸟还会飞回去?”武愚像听到了个笑话,蔑了半眼道,“除非,尔等绑了老夫。” “属下不敢放肆!”影卫吓得声音都哆嗦了,在众目睽睽下,绑个三品重臣,给他们胆子也不敢。 几人一来一去,场中倒听明白了。 武家猜到武愚会为辛夷出头,所以提前软禁了后者。但不知从哪里冒出另一股势力的影卫,救走了武愚,让他阻拦行刑。 辛夷不动声色地漾起笑意。她本能地猜到,救走武愚的是谁的人,是谁下了盘借花献佛的好棋。 毕竟若他亲自来,是男女私情,最多来个英雄救美,但武愚是师生大义,再加三品官位,无论讲纲常,还是谋朝政,后者都更能说上话。 “真是的,下棋愈发精了。干脆人也成精罢了。”辛夷佯装嗔怪,脑海一划而过那个他的容颜,又噗嗤声笑了出来。 无声无息就红了小脸。 这一幕被王俭敏感地捕捉到。眼皮子下的砧上鱼意外得了生机,在他屠刀下暗自欢喜,王俭眉间的杀意顿时凝成实质。 “武愚武大人,处斩辛夷是皇令。难道你还想抗旨不成!今儿管你是武家人还是其他,拦了老夫的刀的,都是和我王家作对!辛氏当斩,王家当兴!来人!把武大人拖下去!时辰已到,斩立决!” 王俭再次扔出斩令牌,戾气将他整个脸都染得发黑,本来还因武愚出现而转向的风头,立马就变为了谄媚和欢呼。 “妖女伏诛!辛氏当斩!”儒生们发出了震天的叫嚣声,刽子手再次举起屠刀。 “若要斩辛夷,必先从老夫身上过!”武愚一声大喝,闯过拦他的狱卒,直接奔到断头台上,与刽子手对峙。 “武愚!你以为老夫不敢么!”刀到临头,还被横插一脚,王俭气得睚眦欲咧,猛地一拍桌案,“杀!把敢和我王家作对的人,都杀光!” 儒生们推波助澜,百姓们惧怕自保。此刻的午门,王俭的话就是圣旨,刽子手的刀在片刻凝滞后,径直向武愚砍去。 千钧一发之际,忽听一声娇叱—— “王大人稍安勿躁!” 一阵急促的马蹄止住,一名女子翻身下马。着湖青男装,梳花冠高鬟,英姿翩翩娇雄,凤眸凛凛含光,光是这出场的风姿,就让诸人移不开目光。 王俭最先缓过神来,阴着脸,懒懒一拱手:“武修仪武娘娘。不知娘娘凤莅午门,有何指教?” 武慧美目一转,先确认武愚的安好,才攥着马鞭看向王俭:“指教不敢。如今长安城一半姓李,一半姓王。我武家自问,没这么大脸面。” 暗带挖苦的话,并没让王俭有丝毫不适,他反而得意地一咧嘴:“娘娘是聪明人。既然知道,就赶快回宫罢,别在这叨扰行刑了。” “本宫无意阻挠行刑。不过有句话说得对,天子脚下,皇令为尊。而皇令只斩辛夷一人,并不包括本宫胞弟。”武慧顿了顿,看了辛夷一眼,“他不过是犯了些傻劲儿,无意和王家作对。还望王大人高抬贵手,莫伤及无辜。” 武慧是来救武愚的。也只救武愚。 辛夷眉梢一挑,丝丝凉气从心底渗。王俭瞅了眼大明宫的方向,彼时的杀意冷静下来,武慧的台阶来得太是时候。 武家不好惹。王家志在九鼎。若中途一时冲动和武家翻脸,横生事端,于最终的大业不是好事。 火气平息,利益权衡,该忍的得忍,该放的得放。 不过瞬息,王俭就浮起了笑意,亲自向武愚揖手:“武愚武大人,老夫性急了点,冒犯了武家。只要大人饶过,方才冲突老夫不但不计较,还保证以后只字不提。既然武娘娘都亲自来了,武大人就请便罢。” 言罢。狱卒为武愚让出条道。武慧也松了口气,上前迎武愚,因为没人认为,武愚会放弃这个生机。 毕竟犟着脾气闹下去,自己要丢命。顺着武慧的台阶下,则皆大欢喜。至于辛夷如何,已如个死人,不在所有人考虑范围内。 所以,当武愚打开武慧的手,挡在辛夷面前时,所有人都愣了。 “阿弟!你别犯傻!”在王俭脸色发黑前,武慧急得上前一步,当先大喝。 然而,武愚只是笑了,笑得露出一圈大白牙,像个孩童:“傻?对呐,得名为愚,我本就是个傻子。” 在午门骇人的不解和震惊中,武愚背护辛夷,一步步上前,浑身气势骤然上升,昭昭明日,皎皎明月,煌煌耀长空。 “我武愚二十制举为官,升升降降,东南西北,在官场混迹三十余年,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舌吐莲花,学会了颠倒黑白,学会了事不关己,也学会了利益为心中唯一的标尺。” “人人都敬我聪慧,然而我却觉得,自己越来越蠢了。还不如当年刚走出科举场的少年,那时眼眸明亮呐,目光干净得像身上的白衣,没有沾染上任何东西。” “直到我看到辛夷那篇文章,可掉十个脑袋的文章,稚嫩又狂妄,不知天高地厚。我想训她初生牛犊不怕虎,也想诫她官场险恶,隔墙有耳,出口下笔半个字都要小心。” “然而,我终究没说出口。因为那一刻,我突然看到了当年那少年。他就站在对面,依旧的那袭白衣,简陋廉价,却比任何紫袍金带都好看。” “那个少年刚参加完秋试,金榜题名,踏入仕途,他不是武家嫡子,不是三品重臣,也不是万民敬仰的国子监大儒,他只有一个名字:读书人。” 满场寂静,正午日灿。没有人敢阻拦武愚,连王俭都整个人僵在那里,明明是扰乱行刑手无寸铁的夫子,却在此刻,成唯一的中心。 一身白衣无尘,无人敢轻视,光风霁月华。 辛夷神色复杂地看了眼武愚,她知道自己的文章让武愚震彻,却没想震彻至此,因为从她的角度,隐隐看到了武愚宽大衣袂中露出的尖角。 那是剑尖。 一柄藏在衣袂中的短剑。 第四百一十九章 白衣 一柄藏在衣袂中的短剑。 武愚负手迈步,缓缓向前,浑身气势继续攀升,逐步达到了巅峰,他整个人开始被种光华笼罩,脸颊覆上了层异彩,眸眼明亮,宛若少年。 “我在国子监任教十余年,只见过三人,明明无关自己的利益,甚至威胁自己的利益,也要为下出声的人:一是晋王殿下,二是越王殿下,最后,便是这个辛夷。甚至辛夷比他们还特殊,妇道人家,进学半夏,却敢把脑袋拴裤腰带,写下如此之文。” “我那时就想,我甚至不若一个女娃娃么?身居高位半生,混迹官场三十年,我却哑了喉咙,聋了耳朵,浑了双目,蒙了内心,唯独把利益算得越来越精,这身白衣在箱子底,越来越多虫蛀。” “老夫武愚,授学二十年,任国子监祭酒,掌下学问之巅,行教书育人之职。老夫庆幸有辛夷这个学生,找回老夫这身白衣。若此学生有罪,老夫焉能无罪?若此学生当斩,老夫焉能苟活?” 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无数人脸色骤变。 “阿弟糊涂!你快回去!莫再掺和!”修仪武慧急得脸色煞白,立马命影卫上前拦武愚。 王俭身躯一抖,危险地微眯了眼:“武大人若执意阻挠,老夫也就遂你愿罢。” 辛夷也心底一揪,低低喝道:“夫子不可意气用事!夫子为国子监祭酒,掌下学问事宜,若为学生一人出头,何以面下仕子!” 午门顿时陷入混乱。蝗虫般的影卫涌来,武愚猛地一踏地面,拂袖喝:“谁敢上前!老夫正三品祭酒,谁敢放肆!” 影卫们一滞,迟疑地看向武慧,王俭耳膜一震,恍了神,才掀起的纷纭又陷入僵持。 武愚负手而立,白衣映日,淡淡看向王俭:“王俭王大人,老夫只最后问你一句:辛夷,你斩还是不斩?” 斩个死对头还一波三折。王俭只觉脸打得啪啪响,眉间的戾气几欲凝成实质,管什么武家什么皇令,他的斩令牌蠢蠢欲动。 “武愚武大人,老夫也只回你一句:辛夷,定斩!若你阻拦,老夫一并斩!” “王大人息怒!”最先急的是武慧,她立马向王俭赔笑,不住向武愚使眼色,“阿弟你糊涂!你置你兄弟姐妹于何地?就要为一个学生搭上性命么!你回去!你快回去!” 然而武愚再没理睬诸人,只在王俭愈浓的杀机中,如一座仰之弥坚的高山,脊梁挺直,巍峨矗立,拿背部护住辛夷,拿目光诛伐王俭。 “回去?我是要回去,回到三十年前的少年去,那仅仅作为读书人的少年。当年也是这般的秋,那少年刚走出科举场,金榜题名,一袭白衣。”武愚看向辛夷,拱手一揖,是感谢的礼—— “多谢。我武愚今日护你,不仅是为你夫子二字,也是为我自己,为在这昏暗乱世中,辟出一条归途。” 乱世风雨,人心蒙昧,我愿祭热血与赤诚,辟出一条归途。 归途尽头,是初心,是如果丢失太久,必须以决绝的方式来寻回的初心。 归去,归去,这副肮脏的皮囊,这染上太多杂质的双眸,这愧对三十年前少年的自己,再次魂兮归来。 那少年只有一个名字:读书人。 武愚泛起解脱的笑,笑得眸底都有了泪花,鬓边白发在风中飘拂,却恍惚再次染墨,羽扇纶巾白衣,他明明满面皱褶,此刻却宛若少年。 “我记起来了,都记起来了,我武愚的初心:三十年前,我走出科举场,对老发誓,愿此生,无论身居何位,无论青史谁书,无论通达贫贱,都不辱读书人三字。” “风雨如晦,我秉赤子丹心。朝政浑浊,我苍生肩上扛。魑魅魍魉,我以下为己任。奸邪当道,我祭热血为谏,先下之忧而忧,后下之乐而乐!此谓:读书人!” 读书人。 简单的三字,金雷炸响,将这长安大地震得发抖,将这八百里山河震得瓦解,也将这乱世蒙昧人心震得慌慌逃窜,如鼠虫避日月之辉。 武愚笑意愈浓,就算年近五十,少年的神色却再次在他眸底点亮,无关乎皱纹或白发,而是属于少年的赤诚与热血。 “当今之局,五姓七望势盛,皇权式微,若欲破局改治,则第一要义,必得削门阀之权,扶皇家之威,此七鼎和九鼎各得其所,诸侯与子君宽臣贤,方能革当今毒瘤,期太平盛世……” 武愚开始朗声长啸。场中诸人,尤其是辛夷,脸色陡然异样,通篇字字句句,出自《奉子而征四方》。 正是辛夷所作之文。 “如此之世,谏臣之言不通上,下有门阀把持朝政,黑白颠倒,君臣失节。今再有国子监学生凭一文获罪,王家还定斩不恕。罢了,罢了,举目黑暗,九州混沌,百姓都还安于当下,跟着王家为虎作伥。” “荒唐!荒唐呐!如果一定要有人站出来,劈开这黑暗,惊醒我吾皇,那请一定,自我读书人始!” “今我武愚,祭热血,奉丹心,以命献苍生,以剑劈国运!无愧读书人三字!” 武愚满面激昂,瞳仁发红,状似癫狂,却让所有人都不敢阻挠,因为他浑身的气势已达到巅峰,煌煌昭昭华耀。 浩然之气,光风霁月。 热血,丹心,我无愧!苍生,国运,读书人! 哐当一声清响,武愚抽出一柄短剑,早已藏在袖中,一刀可封喉的短剑。 所有人瞳孔一缩。 “古有诤臣兵谏,今有我读书人命谏!谏吾皇莫妄害忠良,莫为奸邪避目!谏百姓辨黑白,识虎豺!谏广开言路,百家争艳,再无一贤才为诤文而获罪!谏九鼎复兴,七鼎伏诛,再开皇业盛世,再现国泰民安!” 武愚用尽浑身力气大喝,声音都尽嘶哑,恍若要传到死寂的大明宫,要震开头顶阴阴的浮云,要撼醒人心乱政江山含恨。 他最后将短剑横上了脖颈,最后的笑意,澄澈无悔—— “苍在上,先贤在下,读书人武愚,拜别!” “阿弟!”修仪武慧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夫子!”辛夷惊惶地起身奔过去。 “夺下剑!”王俭也下意识地命人阻拦。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 寒光一闪,鲜血三尺,那如山坚毅的身躯就倒了下去,脸上还带着释然的笑,恍若少年时。 洗净我一身尘,拂去我满眸浊,脱下发臭的官袍,再着当年的白衣(注1),寻我初心,不悔初衷。 读书人,复归来。 …… 注释 1白衣:古代指无功名或无官职的士人。《史记·儒林列传序》:“及窦太后崩,武安侯田蚡为丞相,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数百人,而公孙弘以《春秋》白衣为子三公,封以平津侯。”《后汉书·孔融传》:“(曹操)遂令丞相军谋祭酒路粹枉状奏融曰:‘少府孔融……又前与白衣祢衡跌荡放言。’”元·辛文房《唐才子传·孟浩然》:“观浩然磬折谦退,才名日高,竟沦明代,终身白衣,良可悲夫!”清·顾炎武《菰中随笔》:“杨士奇以白衣荐举,而直纶扉。” 第四百二十章 战场 午门陷入了死寂。 所有人都忘了反应,只有脑海里不停回响着一句话—— 若问读书人三字该如何解释,那武愚给出了最完美的答案。 读书人,当如此。 …… 良久,武慧最先清醒,无声滚下一行热泪:“……他……太傻……” “但读书人,有时最缺的,就是一种傻劲儿。”辛夷眼眸滚烫,给了武慧回答。 “读书人?老夫制举为官近四十年,都快忘了这三字……”王俭恍恍惚惚,看着满台鲜血发呆。 “……读书人……我们也是读书人呐……”原本附和王俭叫嚣的儒生呢喃着这三字,陷入了挣扎。 何谓读书人? 那么傻,为一份初心轻易祭出命,为虚无缥缈的苍生国运,就献上鲜血与头颅,和那些棋局里精明无比,利益算得门儿清的棋者比。 太傻。 然而正因如此,才无愧为读书人。 …… 和十二年秋。秋闱刚结束,午门斩刑再出意外。 正三品国子监祭酒,利州武氏嫡子武愚,为罪女辛夷发声,命谏乱世当正,自刎于断头台上。 武家白幡飘飘,悲泣入云,修仪武慧亲自回蜀主持,朝廷百官都自发前往吊唁,盛大而隆重的丧礼,自然为下瞩目。 然而真正震彻下的,是武愚一席话:读书人。 掷地有声,振聋发聩,若砸落混混九州的金雷,炸开苍暗暗浮云,惊醒无数蒙昧如梦的初心,也教下千千万儒生,同时在心里发问—— 何谓读书人? 这便是读书人。 武愚干涸在午门的鲜血,给出了无声而完美的答案。 读书人,简单的三个字如飓风般传播,尤其是在无数尚着白衣的书生中间,在纸醉金迷的长安之下,酝酿起惊人的暗流。 一股虽手无寸铁,却如蚂蚁聚集仍可吞象的暗流,一股背对权贵千军万马,脊梁和丹心为刀剑的暗流,一股被立于官途巅峰的诸人而忽略,却是大魏最无畏而有力的暗流。 只待某日,这股暗流,如劈开暗夜的第一道曙光,朗照下。 同时,因为武愚命谏,行刑被打断。王俭也忌惮武家真和他计较,毕竟多一个敌人,总不是省心事,而且还是曾将一个女子送上帝位的家族。 是故,王俭做主,压下处斩圣旨,将辛夷押回大牢,暂待不发,自己亲自赴利州,凭吊祭酒武愚,样子做得足。 武愚之死,以王家示好,皇帝追封的青史流芳结束。 而辛夷的命却前途不明。王家只是将她暂时押回大牢,处斩的圣旨依然有效,于是朝野上下猜测,估计等王俭从利州回来,断头刀还会再一次落下。 下人谈论大牢中的辛夷,都如谈论个死人,同样的话从大太监郑忠口里出,却只引来李景霆警告的冷声—— “你若再出言不逊,本王立马砍了你。” 郑忠一缩脖子。然而回头看看麟德殿,四周如云的金吾卫,再看看孤身一人的李景霆,他胆子又大了,硬着顶了句:“只是暂时押回大牢,处斩的圣旨未废,待王俭大人回京,这行刑照旧……所有人都这么,也就王爷不信……” 猛地,一线寒光划过,一柄剑刃已横在了郑忠脖颈。 随之而来的,是李景霆能把人冻成冰坨的目光:“本王的剑从没耐心。你试试?” 郑忠干干地咽了口唾沫。终于相信晋王爷今儿个,有些不同寻常。 曾经的他满心棋局利益,眼角都是炽热的欲望,心若块石头,除了自己的胜负,还没有任何东西,能将它煨暖。 然而此刻,这块石头却是火热,连同眸底都是疲惫而担忧的血丝。 他显然多日不曾睡好了。为了某个人辗转反侧,在无人可见的深夜,一个人咽下所有的孽缘。 郑忠忽的多了分可怜。语调软下来:“王爷恕奴才多嘴。可只要王爷出门听听,到处都这么,又不独奴才一人。奴才只是告诉王爷事实,不是刻意和爷您膈应。” “本王来,就是为她求生机。外面儿怎么,哪怕是铁打的事实,本王也要把铁杵扭过来。”李景霆收回剑,淡然又坚毅。 郑忠看了看正午的太阳,还有依然紧闭的麟德殿大门,叹了口气:“可这么跪下去,也不是办法。” “那就一直跪,跪到父皇肯撤旨。”李景霆暗暗咬了咬牙,一字一顿。 原来没亮,李景霆就独自进京,铺了张草席在麟德殿门口,素席跪殿,请求皇帝撤销处斩辛夷的圣旨。 当然,顾忌王家,别撤旨,皇帝连见李景霆也不见。殿门紧闭,两耳不闻窗外事。 于是,李景霆就这么跪着。从黎明跪到日出,从清晨跪到正午,一连几个时辰不挪窝,脸色苍白,冷汗浸透蟒袍,双腿已没了知觉,除了远远观望,随时准备冲上去的太医院诸人—— 李景霆就这么一人跪着。 偌大的麟德殿前,他彳亍的背影如山,只为了那个甚至不知他为她所作一切的她,就倾其所有的无悔和赤诚。 忽的,一阵脚步声传来,随正午的日光投下片阴影,郑忠看清来者,脸色有些古怪:“棋公子?” 来者正是江离。他素衫芒履,披件半旧的鸦青鹿裘,墨发未竖冠,随意地拢在裘边的滚风毛里,衬着秋空如镜琉璃瓦,好似一幅画。 李景霆的目光闪了闪,并未起身,只扭了头去,冷声道:“你来干什么?父皇传召来下棋?” 江离走近,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李景霆,摇摇头:“否。本公子是来见王爷。听闻王爷为辛家姑娘生机,素席跪殿,请皇上撤旨。这一连几个时辰,外面白的黑的话都传遍了。” 李景霆淡淡地瞥了他半眼:“事实你都看到了。何必费口舌重复?” 略带挖苦的话。空气中弥漫了股莫名的战意。大太监郑忠觉得尴尬,打了个千就自觉退下,原地只留两人,如两军对垒。 江离眼神流转,确认对话不会被旁人听到,才眉梢一挑:“晋王爷,草民是无所谓,关键是皇上不见你,你便是把膝盖跪烂了,也于事无补。何苦?” “你在劝本王回去么?”李景霆冷冷地抬眸,“本王退出,你就有机会了,是不是?” “不是有机会。而是机会,本来就是我的。”江离俯下身,直视李景霆,自信又傲然地一笑,“她本来就是我的。自有我为她寻生机,就不劳王爷费心了。” 最后一句话得直白。李景霆眸底的火花乍然点燃,霎时若熊熊大火,将二人之间的空气都灼出股火药味。 这是战场。男人的战场,杀人不见血,诛心只为那个她。 第四百二十一章 相救 李景霆喉咙动了动,一字一顿:“话谁都能,但你又做了什么?圣旨不可抗,王家也不会放过她,你一介草民,手无寸铁,你又有能力做什么?本王为她素席跪殿,多少有一线希望,可待王俭回京,断头刀就要落下,你又来得及做什么?” 一连三个质问,冰冷若此刻两人碰撞的目光,两柄剑刃相抵,寒光恣意,但凡插足的人,都能浑身结层冰。 然而,江离只是毫无异样地笑,哪怕眼眸噬人,笑也浅浅地挂在唇稍,于是,这笑就更令人心骇,无声而压抑的恐怖。 蛊毒不言,鬼蛇不吠,却一血封喉。 李景霆不舒服地眼眸微眯:“你这是什么表情?本王得有错么?你若有闲心来废话,不如做点什么。本王不拦你,你也别来扰本王。” 江离眸色一深,直起腰,重复了李景霆的话:“王爷也是什么表情?大义凛然,丹心昭昭?你知不知道你做的是浪费时间的蠢事。愣头青空有蛮勇往刀尖上撞,哪怕脸色再壮烈,也都是傻子。” “放肆!”李景霆脸色一变,猛地起身,一把揪住江离的衣襟,眸底压抑的怒火几乎爆出。 江离颜色愈寒,笑意却愈淡:“你以为皇上能为你一跪就撤旨?一边是势如中的王家,一边是你孩子气的跪谏,孰轻孰重?棋局之中唯有利益,他皇帝能算不清?你便是跪到死,也不会有用!还是你想故意摆出姿态,传到卿卿耳中,让她对你感激涕零?” 话明白到尖锐,战火也浓郁到极致。就连退得远远的郑忠等人,也觉脖颈一凉,整个人都瑟缩在了裘领里。 “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没有故意让她以为什么!本王行得正,坐得端,从不屑下三滥的手段!”李景霆蓦地急了,连“本王”也不呼,直称自己“我”。 前半句的难听他无所谓,后半句的试探却见血封喉。嬉笑怒骂,众口难调,唯独不可辱我白壁无尘,不可疑我俯仰无愧于苍河川。 男儿堂堂正正,剑出无遮掩!哪怕为红颜一笑,也要战得个丹心如虹! 江离咧嘴笑了。 很干净的笑,再无方才半分邪气,他伸出一只手去,扶住了李景霆臂膀—— 因为跪得太久,李景霆急着起身后,膝盖支不住,身躯都在颤抖,几欲栽倒下去。 所以这一扶,扶得很是及时,也扶得宛如兄弟。 “那王爷继续跪罢。本公子自有本公子的法。”江离淡淡道,话依旧难听,然而稳稳的搀扶,却传达出无声的善意。 堂堂正正,丹心如虹,指出剑的人,也指接剑的人。 这是一场战,无论输赢,俱是英雄。 李景霆脸色一缓,松开江离衣襟,略带黯然道:“你有什么法子?王俭月余就从利州回来,圣旨依然有效。” 江离意味深长地挑眉:“法子就三个字:读书人。” 李景霆一愣,有些没懂。江离却拍了拍他肩膀,示意不必担忧,遂径直转身离去,也不打算多解释。 他就这么负手离去,余光瞥到墙根惴惴不安候着的太医,晋王府为防自家王爷跪到晕厥,早早通知了太医署,传来太医备好了药箱。 江离叹口气,摇摇头,唇瓣翕合:“钟昧,传凤仙。晋王跪几个时辰,岂是宫里的庸医能治的?待晋王下来,让凤仙给他瞧瞧。” 这话不知是对何人所。大明宫琉璃红墙沉默。 然而一声“是”如鬼魅飘来,旋即空气里一股寒意远去,放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只有江离独身一人,穿行在巍峨而冷漠的宫阙。 他出了宫,脚步不停,来到坊市一僻静处,指尖动了动:“来人。” 同样是仿对虚空而言的两字。一抹黑影却乍然出现,倒头便拜:“钟昧大人传凤仙去了。属下影九听公子命令。” 江离唇角一勾,前时邪气的笑再次浮现,眸底无形的剑可诛伐,上翘的唇角却绝美,二者同时出现在一张脸,就成了令人心悸的可怖。 “传:枢台所有影卫。在王俭回京之前,扫清王家势力阻拦,护卫长安城中读书人至午门,长安城郊读书人,提供路费车马,关中方圆百里读书人,令我枢台影卫,一人携一人,带至城中午门。王俭抵京,屠刀再举之日,我要三百读书人,安然无恙地准时齐聚午门!若谁走漏半点风声,本公子杀无赦!” 江离顿了顿,略缓语气:“齐聚午门事,全凭自愿。读书人们愿来则来,不愿来无碍。切莫有任何强迫之举。若犯此戒者,本公子同样杀无赦!” 城中读书人,护卫周全。 近郊读书人,提供车马。 关中读书人,影卫帮携。 杀机再次露出獠牙之际,三百读书人齐聚午门。浩浩荡荡,白衣为王,这是场在棋局暗中进行的招兵买马。 三百将士将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读书人。 唤影九的影卫想想那场面,就激动地热血上涌,看江离的目光,愈发敬畏:“公子好计策!属下们定为公子办妥,绝不强迫半个书生,怼他王家个肺气炸,腚儿开花!” 市井间粗劣的话,却很合江离脾气,他满意地一笑:“卿卿那边的事怎样了?” 影九抱拳道:“已经按公子的吩咐,狱卒都打点好了,什么杀威棒提审刑,保管碰不到辛姑娘一根毫毛!甚至好酒好肉,锦衾玉裘,都流水般往大牢送,保管出来后辛姑娘不仅没受委屈,还能胖两斤!” 江离唇角些些抽搐:“差不多行了。营救武愚大人的事办得不错,只可惜大人已去,本公子甚至回想,若是不救他出来,他是不是能保下条命。” “是武愚大人本来想出来,公子不过是借他一条道。命谏本就是大人的心愿,公子不必自责。”影九连忙叩首,暗了语调,“大人备好短剑,心意已绝,命早就豁了出去,又如何能怪公子。” 江离有些恍惚,回想断头台上那一抹白衣,激昂陈词,浩然正气,连他也不禁心神震彻,自觉若蝼蚁尘埃,无可比日月之辉。 无关乎地位身份手段聪愚,那日那般的武愚,确是劈开黑夜的日月之辉。 仰之弥高,望之弥煌。 “对呐。以死明志的心愿已绝,我若不送他去午门,反而是污浊这份丹心了。也罢,逝者已矣,惟愿从今下,少些仁人志士,若武愚大人这般结局。”江离吁出一口浊气,眸底的自责澄清为干净。 他似乎又想起什么,转了话题:“越王府长史,辛歧辛大人的事怎么样?” 这话问得很是古怪。明明只是一介平民,却在关心越王府的事,若有旁人听到,定要笑男子不知高地厚,乞丐都自己是玉帝下凡。 第四百二十二章 生机 影卫神情如昔,禀道:“辛歧老爷已去府上任职。那就是所空宅子,挂着官名叫长史,其实没啥事作的。辛歧老爷坐在后苑煎茶打瞌睡,上个任比泡茶馆还舒坦。王府其他奴才都有微词了。” “谁敢对岳父大人……”前时还冷脸威严的江离,忽的叫了出来,可话方出口,又自觉失言,他警惕地看了眼四周,清咳两声。 “本公子吩咐过……那不是上任,那就是给岳父……给辛歧大人送钱……对对对,送钱……别管辛歧大人在宅子里做什么,都随他,只要他拿钱拿得开心……”江离的脸色有些古怪,影九的脸色更古怪。 他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平日神祗般的自家公子,此刻却好似个“狗腿子”,什么送钱讨人欢心的话,理直气壮得,脸也不带红。 可影九不敢多问,恭敬地低下头:“属下明白。立马告诫越王府:一切随辛歧大人,再有多嘴者,斩无赦。” “这便是了……你不知道……哄岳父比哄媳妇儿还难啊……”江离无声地松了口气,低声呢喃。 后半句音调太低,影九没听清。下意识问道:“什么哄什么难?” “没什么!没什么!”江离若被抓住尾巴的猫,都快绷不住威严的架子,连忙别过脸去,“罢了。读书人的事去吩咐。” 太过明显的逐客令,影九只得压下疑惑,行礼离去:“属下遵命!” 一阵阴风飘过,影卫乍然就没了影。 唯见秋风萧瑟,红叶漫起,贩挎着篮子叫卖桂花,新酿桂酒的香气已在大街巷蔓延。 金秋,十月。在武愚自刎于午门后一月,在晋王素席跪殿无果后,王俭从利州回京,腥风血雨再掀。 王俭前脚到长安,后脚就上奏皇帝,行刑照旧,提审辛夷。帝准奏,同日,公开处斩的圣旨传遍下,断头台备好。 这日,武愚鲜血还没干涸的午门,再次人山人海,一袭麻衣的辛夷被狱卒押解着,跪在台上,背后插着待斩的木牌。 唯独诸人发现,关押大牢的辛夷,似乎还胖了些。 然而这都不是关键,关键是屠刀磨亮,死局无人可阻,监斩席上的王俭笑得猖狂。 同样,正午,刺眼的日光将屠刀映得雪亮,百姓们头颈伸长如鸭脖,像看戏般眼巴巴等着行刑,唯一不同的,是再无那日附和王俭叫嚣的儒生,不知道是叫累了,还是被尚未干涸的武愚的鲜血灼了眼,今日竟一个也不见。 这点异常并不被王俭放在眼中。 他满心思都是断头台的辛夷,大仇得报,恩怨了结,多几个少几个儒生,反正都是棋子,再无人阻拦他王家当兴。 王俭看了眼日头,满脸被炽盛的红光笼罩,他拿起装满令牌的桶,用尽全身力气,整个向断头台扔去。 “时辰到!斩!” 哗啦一声,满地“斩”令牌,地狱声催。 百姓们屏住了呼吸,瞳仁睁大。 刽子手狠狠抽出辛夷背部的木牌,卖力地抡起了屠刀。 寒光一线,在半空划出冰冷的弧度,刀刃上反射的日光一闪,一股疾风飚过,刀锋乍然而至—— 还未碰至脖颈,王俭就放佛提前看到结局,爆发出疯狂的大笑:“王家当兴!助我王俭!杀杀杀!谁还敢拦我王家,谁还敢逆我王俭!” 不合时宜的大笑,伴随急速下落的屠刀,让整个午门宛如地狱,魑魅横行,黄泉无眼。 在刀锋碰到辛夷脖颈的刹那,在王俭的狂笑到达巅峰的刹那,轰隆一阵巨响—— 然后,屠刀一滞。所有人的呼吸都瞬间慢了半拍。 午门被从外打开,露出宽广的长安街道,还有密密麻麻的白衣书生。 书生。俱是读书人。一眼望不到头,浩瀚若穹,略略一数,似有三百之巨,像一军之众,井然有序地列于门外,向断头台走来。 浩浩荡荡,白衣如云。这三百人中有长安城熟悉的面孔,有五姓七望的公子哥,有寒门穷第的秀才,甚至有皇室年轻一辈的子嗣。 然而此刻,他们俱着白衣,这象征还未踏入仕途的仕子的白衣,有簇新的半旧的,有从箱底翻出带了些虫洞的,却是一致干净如斯的白(注1)。 白如雪,白如璧,白如少年初心,抹去所有身份地位门第,赋予他们所有一般的名字:读书人。 今日但君至,俱是读书人。 三百读书人,向断头台来。神情庄肃,步伐如山,踏得午门大地颤动,气势如虹掀动九霄苍。 王俭已经不出话了。百姓们同样发愣,却不由自主为书生们让出条路。唯独辛夷心中一动,些些猜到“始作俑者”,又是振奋又是羞,悄悄红了脸。 在骇人的死寂中,三百书生临近,拂袖,驻足,白衣如海成为午门唯一的中心。 一名读书人上前,毫无畏惧地直视王俭,朗声道:“辛氏不可斩!” 旋即,剩下的读书人纷纷上前一步,同样朗喝道:“辛氏不可斩!” 三百人的声音汇在一起,遂成撼雷音,声传千里,恍若将穹都震出个窟窿,也将王俭的耳膜震得生痛。 “来人!这是怎么回事!把这群穷秀才给老夫拖下去!”王俭缓过神来,瞬间气红了脸,疯狂大叫着命令金吾卫。 然而,这次,金吾卫没有动静。当值的金吾卫将军背梁挺直,朗声道:“在下姜苍。三年前国子监生,师从武愚夫子,一年前制举为官,拜金吾卫将。今武夫子鲜血尚未涸,吾虽为官,更为学生,不愿违故夫子之志,请王大人恕罪!” 旋即,半步不动,伫立原地的金吾卫们,给出了无声而统一的回答:不违武愚遗志,不违仕子初心。 王俭睚眦欲咧,肺都快炸了,他气急败坏地大喝:“你们金吾卫想反不成?姜苍是罢!老夫记下了!敢和我王家作对,我要你死无葬身之地!我王家家兵何在?把穷秀才们赶出去!” 呼啦一声,王家的家兵们涌上来,便欲动手,没想到姜苍亦是毫无躲闪地直视王俭,举起了刀戟:“金吾卫何在?拦下王家家兵!有什么罪过,我姜苍一并担下!” 刀光剑影,寒光出鞘。金吾卫们乍然迎上去,拦住王家家兵,公然和王俭对峙。 王家虽为五姓七望,家兵数百,但和训练有素的金吾卫比,还是差了一截,在后者倒戈的刀剑前,被唬得僵在原地,任王俭脸色如何黑,也不敢动半步。 “反了!都反了!姜苍!老夫记下了!敢坏老夫好事,老夫要你血债血偿!该死!都该死!”王俭眉目扭曲,恨恨大喝,却又无法突破金吾卫的刀戟,只能愤然一脚踢翻桌案,权当出气。 而台上的辛夷,则深深看了姜苍一眼,记下了后者相貌,是个虽然着武官服,却眉眼干净,带着股儒雅气的年轻男子。 就算和武愚有师生故,但能一肩抗下后果,仗热血倒戈王家,这份赤诚和恩情—— 她辛夷记下了。 注释 1白衣:古代指无功名或无官职的士人。即,尚未踏入仕途的读书人。《史记·儒林列传序》:“及窦太后崩,武安侯田蚡为丞相,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数百人,而公孙弘以《春秋》白衣为子三公,封以平津侯。”《后汉书·孔融传》:“(曹操)遂令丞相军谋祭酒路粹枉状奏融曰:‘少府孔融……又前与白衣祢衡跌荡放言。’”元·辛文房《唐才子传·孟浩然》:“观浩然磬折谦退,才名日高,竟沦明代,终身白衣,良可悲夫!”清·顾炎武《菰中随笔》:“杨士奇以白衣荐举,而直纶扉。” 第四百二十三章 书生 金吾卫和家兵,书生和王家,在这剑拔弩张的僵持中,午门陷入了暂时的滞静。 无虎狼可啸,无魍魉可猖,三百白衣书生,再次成为唯一的中心。 “辛氏不可斩!”当头的一名书生待周遭安静,遂上前一步,朗声重复了句。 “穷酸秀才休得猖狂!武愚是给你们灌了迷魂汤不是!你们说不斩就不斩?笑话!你以为你们是谁?你们知不知道强出头的结果?待老夫回去,随手就能如碾蚂蚁般碾死尔等!”王俭伸出一根指尖,气得哆嗦。 然而,那书生只是笑了:“我们知道,然而我们依然要如此去做。曾经我们也哑了喉咙,蒙了双眼,玷了此心,成为和所有人一样的人。然而武夫子一死,惊醒梦中人,吾等才从这乱世中,找回那份初心,找回这一袭白衣。” 书生看向断头台上还未干涸的武愚的鲜血,深深地行了一礼,续道:“今日所来者,全是自愿,幸得高人相助,吾愿扬武愚夫子遗志,愿命谏乱世。只凭此刻,我们共同的名字:读书人。” 然后,又一名书生向前,拂了拂一袭白衣,那无暇而素净的白,在日光照耀下,好似无暇的白壁—— 此时此刻,比世间任何官袍或绸缎都高贵。 最美不过一袭白衣,吾名读书人。 书生脸上浮起了骄傲而清浅的笑意,脊背挺直,朗声道—— “就算在棋局中迷失太久,无论走到哪个位置,亦不忘当年白衣,少年初心。你们以当成一种希冀,然而我们,必须以此为信条,要用热血和生命去践守的信条。因为,吾乃读书人!” 旋即,又一名书生上前,眼眸明亮,朗声道—— “如果乱世黑暗,人心蒙昧,门阀把持朝政,大贤含冤九泉,你们可以为虎作伥同流合污,保得太平富贵。然而我们,无法折腰或沉睡,必须劈开这夜,祭出不折的剑,因为,吾乃读书人!” 读书人,此三字,再次响彻天地!撼动晦晦九州! 在令人震彻的寂静和动容中,三百书生陆续上前一步,一人一句,朗声高吟,浩然之气激荡,此间不朽! “算计无情,刀剑无眼,蝼蚁尚且惜命。你们可以珍惜柴米油盐,上有老,下有小,可以围观或低头。然而我们,必须献上这命,断绝后路,发出微弱但不息的呐喊。因为,吾乃读书人!” “百姓手无寸铁,平民贱若草履,在五姓和权贵面前,不堪一击,蚍蜉撼树。你们可以就此沉默,瞎了喉咙蒙了眼。然而我们,就算知道死局和弱小,也必须亮剑一战,不死不归。因为,吾乃读书人!”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是你们的理由,然而我们,还有另一种,可为之挥洒这命,这头颅身躯,这滚烫的热血。那个理由,叫‘家国天下’,*******,因福祸而趋避之。因为,吾乃读书人!” “苍生,国家,道义,百姓,于你们是虚无缥缈,距离过日子太远,你们可以把这些话在书塾里背得滚瓜烂熟,出塾就忘,或者人前装个样子,人后两样。然而我们,必须以此为活着的信仰,为赌上命守护的大义。因为,吾乃读书人!” “乱世混沌,魑魅横行,朝政昏昏,门阀猖獗。如果一定要有谁,去劈开这长夜,用血肉铸就出黎明,请一定,自我读书人始。白骨为路,前仆后继,先贤后生,无怨无悔,苍生肩上扛,家国心中藏,请一定,自我读书人始。因为,吾乃读书人!” …… 为苍生奔走,为社稷发声,为家国献命,为万世开太平—— 请一定,自我始。 因为,吾乃读书人。 …… 重复回响的最后一句,震彻天下,九州动容,天地间一股浩然之气荡涤,八百里江山多娇,英雄气瀚瀚。 浩浩荡荡的白衣三百,若世间最辉煌的日光,将这风雨如晦的长安洗涤,魑魅魍魉灰飞烟灭,初心如雪。 手无寸铁布衣芒履,这群书生却成为最无坚不摧的力量,无形的刀剑出鞘,无形的盾牌在手,恍若三军而来,摧枯拉朽。 祭我丹心为刀,奉我热血为剑,秉我良知引路,燃我信仰为勇!履一切不平之地,战一切快意不平! 因为,吾乃读书人! …… 王家家兵们连握紧刀剑的力气都没了。 监斩席上的王俭并一干权臣,只顾干瞪着眼吹气,旁人看不见的暗处,双股却不禁打颤,放佛来的不是群弱质书生,而是鬼神天兵,唬得那装满斩令牌的竹筒,都有灵性般哐当声掉下来。 辛夷笑了。笑得眸底都有了泪花。 她面对眼前夺目的白衣,还有那张张赤诚的脸,扑通一声跪倒,稽首至地,向这群无官无权的书生,行了大礼。 这是她辛夷的谢意,也是她辛夷的敬意。对读书人三字的敬,对这天道不泯的谢。 同时,三百书生也齐刷刷拱手,向辛夷回礼,没有对死刑犯的轻视,也没有前时声讨女子入官学的倨傲,只有郑重,平辈相待的郑重。 无论身份,无论雌雄,只问一句读书人,俱是英雄折腰! 三百对一人,一人对三百,周礼佳佳,先贤不灭,浩然之气,天地荡涤! 这一幕落在王俭眼里,让他的理智以可怖的速度崩溃。怒火迅速地烧红了他的脸,混合着被轻看和羞辱的不甘,王俭脑海里就剩下了一个念头。 死,要辛夷死。 王俭支撑着桌案,颤抖着站起来,猛地拔出了佩剑,一把将监斩席砍成了两半—— “好!尔等竖子要拦,老夫便亲自来!老夫要死的人,就必须死!” 言罢,王俭若失控的虎豹,蹬蹬蹬冲上刑台,双目通红,睚眦欲裂,提剑就砍向辛夷:“去死!可恶!给老夫去死!” 千钧一发之际,哐当一声清响,另一柄剑从旁杀出,堪堪拦下了王俭的剑。 王俭一愣,待看清来者的脸,齿关咬得咯咯响:“是你?姜苍?” “不错。在下金吾卫将军,姜苍。是故国子监武愚祭酒门生,姜苍。也是今日拼死不让大人剑落一分的姜苍。”姜苍稳稳阻住剑,直视王俭,傲然一笑。 王俭气得脸庞扭曲,炸干肺腑地怒喝:“反了!都反了!区区一个金吾卫将,也敢拦老夫!来人!我王家家兵何在!把这鸟将军拖下去,五马分尸!该死!” 王家家兵抖着发虚的腿,正要涌上来,却听得不约而同的数十出剑声,旋即,午门金吾卫迎上来,和王家家兵对峙。 “谁敢对姜苍将军无礼!” “放肆!我王家要杀人,守城兵还敢拦!” 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空气里杀意刺骨,午门上空凝起团团腥云。 第四百二十四章 德妃 王俭肺都快炸了。一群书生搅局,半路还杀出个姜苍,居然不畏他王家,也无惧他王俭,愣头青地阻拦。 简直像一个疯子。和那群白衣书生般,都像一个疯子。 “姜苍!你可知老夫是谁?你可知和我王家对着干的下场?你确定,你今日要拦老夫?要为一个从不相识的罪女出头?”王俭一字一顿,眸闪寒光。 “大人不需再问了。苍手里的剑,就是答案。”姜苍一笑,手上的力道加大,那柄剑骤然上起,一把挑开了王俭的剑。 哐当一声,王俭的剑在半空划了条弧,扎入刑台地面三寸。 “金吾卫听令!我姜苍,拼上性命,拼上官位,今日只凭读书人的身份,保辛姑娘不死!护心中道义不灭!剑出无悔!若有不愿者,自行离去,若有并肩者,我姜苍拜谢!” 姜苍仗剑向长空,满面激昂,振声大喝,他一把扯掉了鳞甲官袍,露出了里子—— 那竟是一袭白衣。 武官服之下,是书生的白衣,是和场中三百人一模一样的白衣。 他早已下定了决心,换上白衣,有备而来,将最后滚烫的血,洒在这无悔的天地间。 金吾卫们顿时红了眼。 哐当哐当,数十柄剑尖对准了王家,没有一柄退却,也没有一柄犹豫,无声而坚毅的倒戈,对这权贵和乱世的倒戈,点燃了一颗颗赤子丹心。 三百白衣,无形的戟;金吾卫将,有形的剑。 未入仕途的书生,不沾尘埃的初心;踏入官场的武官,初心依旧的信义。 文守,武攻;一方,一方归来。 一切在瞬间完美契合,无声的默契,宛若最强大的军队,向王家,向肮脏人心,向晦晦世间—— 出剑! “战!”书生们和金吾卫同时大喝,声震青云,大地颤抖,出征号角响,无悔亦无惧。 王俭腿脚一软,蹬蹬蹬后退几步,扑通声跌坐在地上。 他脑海里最后划过的模糊画面,是三十年前的秋,两鬓乌黑的年岁,他刚走出科举场,仰头看天,胜券在握地露出了笑意。 那时,他好似,也着一袭白衣。 只是后来,这白衣去哪儿了呢? 想不起来了。 …… 王俭头脑里嗡一声,双眸乍然恍惚。 旋即,他的世界就变为了一片黑暗。 …… 天和十二年秋。秋闱刚刚结束,金榜题名又一年。 午门公开处斩辛夷的热闹,以一场闹剧收尾。 三百名不知何时聚集长安的读书人,现身刑场,保辛夷不死,后有姜苍率领金吾卫倒戈,阻挠王家行刑。 许是王家脸面被打得太狠,高高在上惯了的王俭,一下子火过了头,当场昏了过去。 诸人并王家手忙脚乱地救王俭,刑台上的辛夷倒无人管了,本该换个监斩官继续行刑,但瞅着辛夷是王俭要的人头,谁敢接王俭的活,越俎代庖。 于是乎,朝中上下,没人愿出任监斩官。 王俭又昏迷不醒,王家忙着自家事,分不出心管辛夷死活。 本来死局定钉的辛夷成了烫手山芋,朝臣们推来抛去,最后竟不了了之,皇帝干脆顺水推舟,一道圣旨,赦免辛夷死罪,王家愁着王俭重病,也就装个睁眼瞎。 本来闹得声势浩大的人命局,轻描淡写地就翻了篇。 辛夷回了自家,还赶上吃当季的螃蟹。王家药气冲天,处斩的事无人再提,长安迎来了短暂的太平,秋阳正好。 然而当辛夷在后宫面对武慧时,心绪却不大太平。 就算她竭力掩饰,也无法压下那一缕怨气与责难。 “入国子监就读,是修仪娘娘赏脸,民女也算娘娘半个门生。但那日行刑场,娘娘可是亲眼看着,处斩民女的屠刀将落。”辛夷直直看向珠帘后的武慧,幽幽道。 珠帘微动,飘出一缕檀香。 模糊的视线里,武慧挑了挑博山炉里的香,一声轻笑:“本宫刚得皇上隆恩,晋位德妃。姑娘再唤本宫修仪,是糊涂了罢。” “是。德妃娘娘。原来时至今日,娘娘耳里听到的,就是位份二字。”辛夷也一笑,凉意刺骨。 原来武愚去后,为了安抚武家,皇帝将武慧晋封为德妃,位列正一品四妃之列,自然是大好事。 可当这事是建立在亡人的麻衣之上,再好也都让人开心不起来。 辛夷实在想不通,珠帘后的武慧,那一袭华丽的四妃服制,还有毫无异样的端庄笑意,到底是从何而来。 “好看么?”武慧放佛猜透了辛夷心思,展了展衣袂,露出袂上正一品的彩绣鸾鸟,高贵美艳。 辛夷咬了咬下唇,一字一顿:“娘娘到底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总不会若辛姑娘,心底还有怨。”武慧唇角一勾,低头看着自己袂上的绣鸾,“你到底是怨本宫没救你,还是怨本宫,没救成武愚?” “都有。”辛夷毫无遮掩,答得直白。 “救武愚……我尽力了……和王家对抗,我尽力了…我身后还有一个族,我尽力了…至于你……我有什么理由救你?”武慧没有自称“本宫”,而是用了“我”。 辛夷眸色一闪:“祭酒的事就罢,但民女,民女可是由娘娘荐书,才入得国子监,引出后来一番劫难。若问理由,救命的理由不够,但哪怕出一句声的理由,也是不够?” 武慧细细打量着自己衣袂上的绣鸾,并未看辛夷:“不是够不够的问题,是根本就没有。” 武慧语调轻柔,却噙着淡淡的寒意,无声无息地就入骨三分。 “根本就没有?”辛夷重重咬出根本二字。 “辛姑娘,你或许误解很多事了。”武慧吁出一口浊气,“当初荐你入国子监,并不是因我想和你有什么交情,仅仅为你一个诨号,我起了心思,想助我儿一把,才会助你。所以,你入学,我已达到我的目的,你后续劫难,又与我何干?” 又与我何干? 武慧轻吐出后半句,像是听到个笑话,不禁一笑,娇俏笑声掩不住的凉薄,让辛夷不禁浑身一抖。 她不怕武慧说得难听,反而怕这份直率,因为她清楚自己,其实早就明白—— 武慧能因自己的目的助她入学,但不代表会为了她,怼上王家,拼死救她。 她辛夷早就明白。明白得很。 所以她太怕武慧这份直率把真相戳破,逼得她面对自己的内心:不过是一场妄想,却低估棋局无情。自欺欺人,梦里作梦,错付情义冷暖。 武慧没有错,错的是她。 棋局之中,唯有利益,无关风月。 第四百二十五章 棋命 “午门之事,就此作罢。方才娘娘说民女一个诨号,民女实在好奇,斗胆一问。”辛夷兀地转了话题。 武慧些些诧异地瞧了辛夷一眼,后者却只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唯独声音有些沙哑,喑喑地在殿中淌。 “还请娘娘解疑。”良久未得回答,辛夷猛地抬头直视武慧,武慧一惊—— 因为那是双清冷至极的眸。明明美得若秋天的洞庭湖水,却不带一丝温度,美得干净,淡漠,摄人心魄。 如果说彼时的辛夷,心底含着武慧未救她的怨,眸底的湖水还有涟漪,还让人生可亲可怜之感,但此刻她的眸,却静得像冬天的湖水结了冰面,只会让人刺骨生凉,却偏偏是澄澈见底。 “你此番进殿,是来质问本宫午门之事罢。如今就这么了了?”武慧愣愣道。 “不需质问,民女早就明白。”辛夷哑着嗓子道,“民女不是来求娘娘一个答案,只求一番明白话,来将民女自己,从妄想里拉出来。” 武慧深吸一口气,脸色有些复杂:“也好。午门之事,就此作罢,你还是你的辛夷,我还是我的娘娘,你我互不相欠。” “如此最好。所以,方才民女疑问,娘娘可解惑了罢?”辛夷无声地松了口气,不愿再提午门半句。 互不相欠。天道不仁,棋局无情,这四个字是最后的仁慈,也是弈者和弈者之间,彼此的解脱和饶恕。 武慧喉咙动了动,神色恢复如昔:“本来这个疑惑的答案,你是没资格知道的,因为连本宫也不过是偷拓的。不过,此事牵扯上我儿,本宫这个当娘的,也就顾不得规矩了。” 言罢,武慧从某个暗格里拿出一纸卷策,是拓印的卷策,印证了话里见不得光的“偷”。 薄薄竹纸,扉页小楷:棋榜。 “棋榜?什么唬人的东西?像是街头巷尾说书人的……”辛夷接过卷策,下意识的嗤笑瞬间变为了震惊。 棋榜。第一页有总榜,两列列出,人名,榜封,释辞,后续几十页,对每人详细著述,从郡望籍贯,到生平风云,不一而足。 辛夷未得细看后续,眼神只略过几个名字,心底就掀起了惊涛骇浪。 李景霂:棋殇。释:浪子。 周玥娘:棋隐。释:大贤。 绿蝶:棋英。释:丹心。 …… “都是已故之人。他们当得起如此身后评,也不枉人世一遭了。”辛夷脸色几变,回忆纷纷上涌,手中的卷策也愈发沉重。 “上榜之人要考察数年,甚至数十年,中间有人等不了就先去了。所以,不仅是已故之人,在世之人,也有上榜。”武慧主动出声解释。 辛夷了然,继续看了下去,可翻页的指尖乍然一滞:“王选?” 李景霆:棋君。释:王选。 李景霄:棋君。释:王选。 这是映在辛夷眸底的两行。整个棋榜中,也仅有这两行,一模一样的榜封和释辞。 辛夷异样地看了武慧一眼:“晋王殿下和越王殿下。君王,王选,这劳什子棋榜,好大的口气,也好大的胆。” 能定天下之君,能预九州之帝,百年之后,皇业问谁主,晋越争雄,山河待王者。 棋君,王选,这四个字的分量,不亚于一座泰山,惊天砸落在殿中,也砸落在辛夷心底。 轰隆隆,心肝震颤。 “你没有看错。这个榜也不会有错。”武慧对辛夷的反应很惯见,因为很多人,包括皇帝,在看见两个“王选”时,也是半晌没缓过神来。 “这就是娘娘所说,要助晋王一把,那,如何与民女扯上关系?”辛夷勉强抚平心绪,疑道。 “最后一页。谓之,压轴。”武慧看辛夷的目光,也异样起来。 最后一页。本该详述上榜之人籍贯生平,此处却了了一行:扶风辛氏,辛歧庶出六女,母窦氏。 辛夷:棋不棋。释:选王。 王选并列,双龙夺珠。选王出,君王出。 砰,一声微响。棋榜从辛夷指尖兀地掉落,砸在大殿砖地上。 辛夷愣愣地盯着武慧,眉间风云失色。就算身为弈者惯见风浪,此刻的她也不禁白了脸,微微紧缩的眼角,出卖了她的不安和惊惶。 前时砸落殿中的泰山,再砸在辛夷头顶,那已震彻的心肝,更欲崩裂开来。 “……选王出,君王出……看看,选王还没出呐……没成气候,也没成长起来…唬成这样……本宫助她入国子监,算帮了她一步…果然,吾儿和他,天下棋也远远未完……”武慧弯腰拾起棋榜,似笑非笑地呢喃。 辛夷恍然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压住胸口,讪讪道:“娘娘,先不管什拗口的棋不棋……选王两字,实在太过……民女不敢当……也无意……” “上榜皆是天命。”武慧陡然打断了辛夷话头,“不管你如何本意,你在棋局中,已可主天元。改不了,不可违,也不用避,这是你的命。” 在辛夷似懂非懂的发怔中,武慧伸出一根莹指,颤颤点在辛夷额头—— “非汝此生之命,而是棋局之命。棋命。” 棋命。 武慧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合着这惊心动魄的两字,犹如一点火星,从眉心迅速燃过经脉,猛地在辛夷心底炸裂开来。 烈火滔天,逐鹿天下!我问英雄为何,英雄问我名何!天命证我丹心引路,家国辅我温柔如刀! 平天下,芳青史,竞折腰!风流今朝,山川多娇!八百里九州清晏,三百年太平盛世! 棋榜上榜,一语成谶。 辛夷兀地红了眼角。 有山河逐天命的豪情,有乱世出英雄的激昂,也有棋命不可违的慨叹,更有无可退路不得不行,不如一搏改天命的决绝与坚毅。 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刹那上涌,像一股股滚烫的热流,将辛夷浑身血烧得汩汩冒泡,让她七经八脉三百块骨头,都在沸腾和炸裂。 辛夷深吸一口气,揖手俯身,河川压肩,郑重地向武慧行礼—— “乱世将至,此我不幸,但大变方出英雄,此我大幸!棋命无退,此我不幸,但与老天亮剑出鞘,何其快意不悔,此我大幸!” 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乱世出英雄,与天斗我命,一连两个大幸,若金雷在殿中炸响,在整个长安上空炸响,在棋局中央炸响,传我誓至苍天,扬我名于天下。 武慧咧嘴笑了。她俯下身去,细细盯着辛夷的眼,似笑非笑:“辛夷,你变了。曾经你的眼眸,太过清冷,像缕孤魂。而如今,这眸多了分炽热,和我儿眸底的一样,和那个人眸底的也一样。但是。” 武慧顿了顿,笑意蔓延:“并不是坏事。” 第四百二十六章 星光 辛夷刚想回话,忽听得殿外宫婢禀报“德妃娘娘,车马准备好了”,旋即,二人的对话中断,玉漏一声滴答。 “不知不觉和你说许久话……都快忘了……时辰到了……正是宫门金吾卫换班……”武慧瞥了眼玉漏,似乎想起了什么事,眸底不自然地划过抹紧张。 “娘娘?”辛夷下意识地愣住。 “时辰到了,险些误了大事。”武慧掩饰地一笑,“本宫就不留辛姑娘了。好在姑娘有行走宫廷之权,往后进宫唠唠嗑也方便。跪安罢。” 明显又突兀的逐客令,让辛夷摸不着头脑。但她也不好多问,只得行礼告退,没想到,武慧陡然叫住她。 “辛姑娘进宫,可是乘轿而来?” “民女只身步行而来。”辛夷下意识答道。 “这便是了。今日本宫和你相谈甚欢,若再让你步行回去,岂不失了待客礼数。从大明宫回辛府,也有一段路罢。本宫便赏你辆马车,一个车夫,你乘车回去,多有便宜。”武慧招招手,遂有个精壮汉子进殿来,倒头便拜。 “奴才是马车车夫,定将辛姑娘妥妥地送回府。” “……民女不讲闺范惯了,还是喜欢一双脚……就不劳娘娘好意了……”辛夷刚想拒绝,话头便被武慧打断。 “放肆!本宫的好意,你是看不上还是瞧不上?不许多嘴,就这么定了。”武慧佯装一怒,端出了德妃的威严。 辛夷只得硬头皮接下,闷闷拜谢。她实在想不通,武慧这突如其来的好意,还是个无关痛痒,不咸不淡的好意。 “不必多礼。快些回罢。” 武慧上前来,俯身伸手,欲来扶辛夷,可二人凑近的瞬间,武慧蓦地紧紧抓住辛夷手臂,压低了语调—— “辛姑娘的目的只是辛府。途中无论车马去哪儿,从车上下来什么人,辛姑娘都不必在意。” 辛夷猛地抬头,却被武慧的目光锁定,那是双瞬间爆发出精光的凤眸,放佛辛夷只要说半个不字,这精光如剑,就能将辛夷斩个粉碎。 “听清了么!无论车马中途如何拐弯,从车上下来谁,只要辛姑娘最后到了辛府,其他的事就不必在意!否则!本宫绝不饶你!” 似乎猜准辛夷的迟疑,武慧重复了遍,目光里多了不可抗拒的威胁,雪亮得似乎要刺穿辛夷。 所有因果刹那串联成线,辛夷心里咯噔一下,乍然泛起了笑意,同样直视武慧,压低了语调:“为什么从后宫走?” 武慧眸底一划而过的惊诧,但更多的是惊艳。眼前的女子不过凭两句话,就猜出了她的计划,还有偷天换地,准备送出去,或者说救出去的人。 “因为从外面走,三省六部,文武百官,眼线太多。唯有后宫,只有一群深闺绣花鸟的女子和皇帝,反而不易引起注意。所以先把人藏到了后宫,此刻又逢守门金吾卫换班,外面接应的人也准备好了,现在送出,最是周全。” “多谢娘娘。也为他,多谢娘娘。”辛夷深深拜倒,笑意愈浓,笑得眸底都有了泪光。 她错了,却又对了。 如果说之前质问武慧,是她妄自作了场梦,却到底被棋局的无情击碎,然而她此刻又坚信,这片无情之下,依然有情义在,依然有很多如武慧的人,和她一样这般坚信。 无关风月,唯有利益,却也有不灭不悔不可辱的东西,支撑起晦暗长夜中的星光,暗夜越长,越令人绝望,这星光也就愈灿烂,缀连成燎原之光。 苍天不仁,可苍天有眼。 “是本宫谢你。也为他,多谢你。”身为四妃之一的武慧,竟蓦地语调颤抖,俯下身,叠起手,向辛夷回了一礼。 是读书人间的平辈礼。 无论尊卑,无论雌雄,只问道义不泯白衣如故,俱是我辈读书人。 辛夷瞳孔微缩。恍若看到头顶那点暗夜的星,乍然璨烂,千万星光如海,汇成不亚于白昼的太阳,将她的心底瞬间映亮—— 也将她眸底倒映出的九州暗夜,映了个日光辉煌。 如果她没猜错,武慧暗中救下的人,借她的手送出长安的人:是那个身为武官却着白衣的金吾卫将军,是那个武愚的门生,率金吾卫倒戈,拼死不让王家剑落一分的金吾卫将军,是那个没有皇令,擅自出剑,搧了皇威还怼了王家,注定死路一条的金吾卫将军。 姜苍。 从王家和皇室的手里救下姜苍,偷偷送归故里,保得一条生路。这是武慧赌上自己头颅和最后的倔强,而下的密令。 也是映亮这片暗夜的,千万星光中的一点。 同时,在京城最繁华处,王家大宅的厢房里,李赫默默地看着榻上的男子,递过去一碟蜜饯。 “听太医说,你病情不轻,急火攻心,心气郁结。王家想让你快快好起来,处理一大堆烂摊子,药都下得重,苦得不行。朕从宫里带了新腌的蜜饯,你压压。” 李赫说得自然,榻上的王俭纵使身体虚弱,也努力把头别过去,不愿看李赫半眼。 “皇上屈尊下贵,亲临探望臣下。老臣当不起。” 李赫脸色如昔,他把蜜饯放在榻头,似笑非笑:“你王家如今,还有什么当不起的?” 绵里藏针的话。君君臣臣的试探。王俭骤然扭过头,毫不示弱地盯着李赫:“皇上既然清楚,你皇家和我王家的立场,就不必装模作样,虚与委蛇,还图个心忧臣子的美名罢。” 李赫摇摇头:“你不尝尝蜜饯么?御膳房新作的,朕不喜甜食,尝了一颗,也意外欢喜。” 驴头不对马嘴的回答,让王俭一腔火都不知往何处发。他只得应付地吃了颗蜜饯,却乍然愣住:“桃饯?” “撒马尔罕金桃(注1)。”李赫缓缓道。 王俭的瞳孔猛地收缩。 桃腌的蜜饯不算罕见,但用西域撒马尔罕产的金桃来作饯,可就是一两千金,贡品中的贡品,连皇室都只有宠亲才能食用,更别说寻常家了。 可王俭耳里听到的,不是如何值钱,而是这味道,是只属于王爆和李赫的过往。 那时,他还有个诨号叫王爆,那时,他还只是籍籍无名的八皇子。 …… 先皇得西域进贡,尤喜撒马尔罕金桃,视作珍宝,赐给了皇子公主,八皇子也在列,仅仅是分得了一个,于他就是隆恩浩荡了。 他兴高采烈地捧了,去找好兄弟王爆,却得知他要随卢家北上陇西,征战突厥,皇令是火漆加急的催发兵。 注释 1.撒马尔罕金桃:中国最早记载撒马尔罕城是554年的《魏书》,撒马尔罕城进贡金桃最早出现在《旧唐书》“贞观十一年(637),又献金桃银桃,诏令植之于囿苑”,《唐会要》则记载于635年。另外提到金桃的还有《辽史》,“贞观二十一年正月....康国献黄桃大如鹅卵起色黄金亦呼为金桃”。 第四百二十七章 仇敌 “为什么是和卢家去打仗?” “边疆不稳,突厥作乱。卢家虽常年镇守北疆,人手也有些见急,皇上于朝堂问:谁愿随卢家出征?我就第一个站了出来。” “傻小子!果真是火爆脾气不带脑子,活该叫王爆!那么些人晾着,就剩你一个能耍枪?打仗又不是逛花楼,需得这么积极?你知不知道会掉脑袋?人家都往后站,你偏往前冲?” “我王爆,要亲手守护这片江山。被殿下从‘带刀赴宫宴当斩’的死局里救下那一天,我王爆就发了誓,追随殿下,为殿下保八百里河川太平。” 他红了眼。他也红了眼。 “爆脾气!没救了你!这是我父皇的江山,又不是我的!就算你是条好汉,也用错人了不是!” “不!这片江山,一定会是殿下的!我战的是殿下的江山!我王爆,愿为剑,为殿下夺江山!愿为盾,为殿下守江山!愿为刀,为殿下开百年盛世!” 他单膝跪倒,满目赤诚。他俯身去扶,眼滚热泪。 “好兄弟!父皇赐了我撒马尔罕金桃,我把它做成蜜饯,等你得胜还归大醉一场,当下酒菜来!” 鲜果作蜜饯,保得时间长。无论仗打多久,只要活着回来,一壶热酒洗战袍,三两蜜饯笑生死,只要活着回来,你我兄弟还要一起醉倒天明。 男儿不若女。笨拙却默契的牵挂,不必多解释的誓言,都化作了两颗滚烫的少年心,烧灼了这冰冷的长安。 …… 然而,从他遇见那个常姓女人起,价值千金的金桃饯都作了苦涩。 麟德殿。他和少年时那场宫宴一般,大逆不道,仗剑而来。 “我的兄弟,是江山心中藏苍生肩上扛的好男儿!绝不是为女人要死要活的小白脸!”他着了丧服,为兄弟服丧的斩衰,死死地盯着龙椅上的他。 “我的兄弟李赫已经死了!被你杀死的!被皇上杀死的!” 他兀地抽出腰配长剑,指向了龙椅上的他,当然,这无视君臣尊卑的举动,吓得太监宫女面如白纸,吓得宫外金吾卫同时就拔出了剑。 然而他依然仗剑指向他,发抖的手,苍白的唇,瞬间就将他眼眸烧得血红:“回答我!回答我!” 没有任何问题,却在要求答案。看似古怪,却是兄弟间才有的默契。 他知道他要问什么,知道他要的什么答案:是不是皇上你,杀死了我的兄弟。 他没有回答。只是抚摸着怀里女人的霓裳,是那个常姓女人跳河后留下的遗物,连目光都没有转开一分。 “随你。” 淡淡的两个字。冰冷至极,淡漠至极。 他一颗滚烫的心刹那就成了死灰。 嘶拉。一声清响。他猛地仗剑割断了袍脚,和剑一起狠狠扔在了殿中,随后转身离去,再未多言半句,也再未回头。 割袍断义,倒戈相向。从此大魏多了个情痴皇帝,九州多了个奸臣王俭。 …… “涩。”王俭从回忆中挣扎出来,一口吐出了蜜饯,凉凉地盯着李赫,“待臣走上棋局最高点,哪怕是撒马尔罕的桃饯,也可天天吃,时日而已。就不劳皇上惺惺作态了。” 大逆不道的话,直白到露骨。暗中的锦衣卫刷刷匕首出鞘,要不是李赫没动静,王俭的人头已浸在了血泡子里。 然而李赫只是悠悠捡了颗蜜饯,丢到自己嘴里,细细咀嚼:“你就笃定了,要最高的位置?” “我要为我的兄弟复仇。是皇上,杀死了我的兄弟,杀死了臣这一生的忠诚和追随。皇上不会懂那种痛苦。孩童失去珍重之物,尚能哭泣,而臣呢?臣就算落下眼泪,那个人也说‘随你’。不会有人懂,那臣就只能毁灭。”王俭渐渐红了眼眶。 他想起这辈子,自己虽然猖狂,却只有两次带剑闯禁:一次是少年时那场宫宴,他和八皇子相识。一次便是中年时麟德殿,他帝前割袍断义。 第一次,他差点死了,却活了。第二次,他好好活着,却死了。 可惜。那个高坐龙椅,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男子,面对他赌上性命的质问,却只顾捧着常姓女人的衣物。 为那个女人神伤而苍白的眸,甚至都没看他半眼,只顾对着衣物上香气残存的体温,淡淡吐出两字,随你。 然后,他疯狂地就想毁了一切。 因为,他的一切也被毁了。 “臣的一切,都被皇上毁了。”同样的话从王俭口中说出,一字一顿,“我王爆的一切,就是追随八殿下,为他的剑和盾,为殿下献上头颅和热血。殿下是臣的兄弟,是主子,也是信仰。然而仅仅为一个女人,那个殿下就死在了温柔乡。皇上是凶手,是我王爆赌上一切,也要复仇的凶手。” 李赫觉得齿间的蜜饯有点涩,他不禁如王俭般啐了出来,眉间微蹙:“果真是涩。当年视若珍馐的金桃,味道也变了。” 李赫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向王俭:“变了,就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桃也是,人也是。”王俭接了话,眸底夜色翻涌。 李赫耸了耸肩,面容依旧风不起浪不涌,平静到让王俭以为,他是不是真的脑子坏了,忘了一切,只剩下那个常姓女子。 这般的淡漠,和当时麟德殿上,一模一样。 王俭的齿关咬得更恨,咯咯作响:“因为那个女人,多少次奏章被搁置,只为贪红罗帐暖。因为那个女人,多少次亲征突厥被放弃,只为守着金屋藏娇。因为那个女人,多少次没脑子地怼上王家,只为弃嫡妻,另立皇后。又多少次,因为那个女人儿子的嫡庶位份,和五姓七望对峙,将家国和自己都拉入险境……” 王俭说得直白露骨,眦眸血红,好似要把憋了几十年的气,都一股脑倒出来,管他什么君臣尊卑,大逆不道。 他什么都不怕。 只有拥有东西的人才有畏惧。而他什么都没有了。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他,从麟德殿割袍断义那一天起,就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了。 李赫喉结动了动。不知是不是金桃蜜饯太涩,齁了喉,他的喉咙痛得厉害,乍然间就魂销骨摧。 “这些,你在问皇帝,还是问李赫?” 李赫猝然打断了王俭的话头。 王俭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用意。 “你瞧,你面前坐着的,是杀死你兄弟的仇人,但你的问话,不更像是对你的兄弟所说么?”李赫捏了捏咽喉,那儿痛得太难受了,“你心里,到底是,从来没忘罢。王爆。” 到底是从来没忘。 说甚仇恨,说甚断绝,羁绊二字,岂是那么容易抹去,又岂是,那么容易自欺欺人。 王爆。正如这个名字,他记得,他也记得。 第四百二十八章 水患 王爆。正如这个名字,他记得,他也记得。 “那不是皇上可以叫的名字!” 王俭的瞳孔乍然收缩,整个人刹那失去理智,如虎豹般从榻上暴起,一把抽出架上佩剑,振臂砍下—— 一声刺耳的锐响。盛蜜饯的瓷碟被砍成了两半。 几乎是同时,十几名锦衣卫刷刷闪现,匕首同时架在了王俭咽喉,几乎是同时,王家侍卫也呼啦声闯进来,刀戟齐齐出鞘。 厢房里的温度猝然下降,空气里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 然而,李赫只是淡淡看着发疯般的王俭,看着后者明明是盛怒若癫的眸,却不知怎的,有隐隐的泪光。 “都退下。”李赫屏退锦衣卫,声音有些暗哑。 “退下?今日若皇上不下手,往后就得小心了。摧毁仇人一切珍重之物,无论是性命还是位置,我王俭说到做到。”王俭眼瞅退下的锦衣卫,轻蔑地大笑。 已经不能叫大逆不道,简直是敌我宣战的明白话,自然惹得锦衣卫再次暴起,但李赫却恍若没听到,执拗地屏退诸枭。 他只是起身,伸手,弯下腰,去拾因碟子碎了,洒了一地的金桃蜜饯。 在剑拔弩张的氛围里,李赫旁若无人地捡拾蜜饯,伛偻的脊背有些发颤,半晌才捏起一颗。 可是忽的,他似乎想到什么,自嘲地笑笑,直起身,放弃了拾蜜饯:“…涩……味道都变了……回不去了……拾回来又有何用……” 李赫张开十指,才捡起的蜜饯又刷刷掉落一地,嗒嗒轻响,砸得人心不稳,砸得恩怨不堪。 言罢,也不管王俭如何,李赫便转身离去,临到门口,猝然顿住,头也不回地幽幽丢下句—— “朕的锦衣卫回报,辛周氏走前说了句话……朕是越来越觉得对了……你呀,就是个困在梦里出不来的人……” 困在梦里出不来,梦就成了魇。 而魇,是会吃人的。 最后一个人字,湮没在房门打开灌进来的秋风里,呼啦呼啦,吹得满室桂香,那黄袍的男子却没了踪影。 王俭久久地盯着那个方向,直到王家人上来请示,他的眸才重新聚焦,恍恍道:“什么?” “爹,关内道那边大河(注1)出了水患。管事的是我王家人,事关重大,殃及颇广,我王家暂时压着消息,还未禀明圣上。先来问问爹,该如何处理。” 一个年轻男子待李赫走远后,才进房来,向王俭请示。细看他眉眼,与王文隼王文鹰等人,颇有几分相似。 王俭却被这分相似弄得一愣:“你是……老夫哪个儿子……” 一个当爹的,问对方是哪位儿子。这话荒唐无比,但放在王俭身上,也就不稀奇了,毕竟儿女都是棋子,棋子只管有用无用,哪管认得不认得。 故年轻男子不愠不怒,反而习以为常般,主动解释:“爹,我是您第九个儿子,王文鹮。” “……老九呐……你几个哥哥都没了,才轮到你管事……不然老夫还认不得你……”王俭自嘲地一笑。 王文鹮也笑了,眉间腾起抹炽热:“爹有十几个儿子,若不是几个兄长没了,爹爹也不会有机会知道,后面的也是拔尖的。” 王俭眸色一闪:“你也如他们般,如才死去的文隼般,心念着王家嫡长子的位置么?不然也不会主动揽事,来向老夫禀报水患罢。” “如果身为爹的儿子,只念着继承家权,念着荣华富贵,念着功名利禄。”王文鹮抬眸,毫不避讳地直视王俭,“那才是,太不中用。” “哦?”王俭眉梢微挑,盯死了王文鹮,好似要透过他的皮肉,看到他心底去,“那你要的,是什么?” “能够奉上头颅和热血的东西。”王文鹮卖了个关子,眸亮如雪。 王俭忽的朗声大笑起来,“有意思!有意思!老夫终于等到了个明白儿子!天不负我!天不负我王家!” “愿天,亦不负我王文鹮。”王文鹮低低地笑了。和王文鹰等人相似的眉眼,瞬间变得沉沉如海,竟看不透皮囊下,他到底是如何心绪。 “罢了,说正事。方才你言关内道大河水患,细细道来。”王俭正色,转了话题。 “冰排(注2)。” “具体在何地?” “丰州和灵州之间的河段。” 王俭渐渐变了脸色。本就大病苍白的脸,多了分发黑的凝重,让他不自觉攥紧了拳头,吁出一口闷气。 “水患严重否?” “如果现在筑坝治理,还来得及。但若耽搁时日,只怕就来不及了。” 王文鹮也同样神情严肃。大河水患本就是魏朝的一块毒瘤,再遇上冰排,这毒瘤几乎就可蛀到社稷根基。 “老天爷年年变脸,冰排不是年年有,但一旦碰上,大明宫就有得受的。麻烦,真麻烦,今年老夫不顺心,这大河也不顺心,坏事全凑一堆了。”王俭拳头攥得咯咯响,又是叹气又是顿足。 难以想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家家主,也会有这般束手无策的时候。毕竟棋局里再叱咤风云,天灾人祸面前,他也不过是蝼蚁一枚。 王文鹮泅起了抹玩味的笑意。但他并未让王俭发现,只是如个乖巧的儿子,温驯地请示道:“冰排不同于一般水患,事关重大,殃及下游百万民生。我王家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压着消息。还请爹爹快些拿主意,该如何处理。” “压着?对,就继续压着。”王俭古怪地咧咧嘴。 “压着?爹,你没听清儿子方才所言?如果现在筑坝,还来得及,若耽搁时日,就只有泄洪一条路……”王文鹮急了。 大河水患,冰排尤甚。 如果及时筑坝治水,百万民生尚有活路。但若耽搁拖延,彼时秋尽冬来,天寒愈甚,水面千里浮冰,下游河道壅死,将再无解法。 唯有一种可能:挖开堤坝,向河道两边平原泄洪。但葬身水底的,便由下游百姓,换成了河道两岸的百姓。 下游苍生活,两岸苍生死。 这是条生路也等于死路的路。 “老夫要的,就是向两岸泄洪。”王俭阴阴一笑,“冰排这种大事,纸包不住火。待东窗事发,皇上必责备我王家疏于治理,将治水大权交与旁人。” “……而按照辈分,赵王李景霈之后,就是晋王李景霆……赵王和王家治水不力,晋王和武家必接替治水……”王文鹮若有所思。 “不错!既然是几乎无解的死路,那就扔给晋王!彼时无论他如何处理,都不得善终,赵王和我王家的大运就来了!”王俭脸上泛起了红光,将他苍白的病态映得煌煌。 注释 1.大河:即黄河。古代称黄河为“河”。尤其在先秦典籍,河这个字,就专指黄河。 2.冰排:凌汛,俗称冰排,是冰凌对水流产生阻力而引起的江河水位明显上涨的水文现象。冰凌有时可以聚集成冰塞或冰坝,造成水位大幅度地抬高,最终漫滩或决堤,称为凌洪。在冬季的封河期和春季的开河期都有可能发生凌汛。通俗地说,就是水表有冰层,且破裂成块状,冰下有水流,带动冰块向下游运动,当河堤狭窄时冰层不断堆积,造成对堤坝的压力过大,即为凌汛。 第四百二十九章 冰嬉 王文鹮垂下眼帘,声音似有些沙哑:“原来爹要借水患,坑晋王一把。” 王俭并未发现王文鹮的异常,只顾踌躇满志地打算:“武慧封了德妃,正一品的德妃,晋王就成了四妃的儿子。这对赵王是大大的威胁,绝不能让武家和晋王得意。让他们摔一跤,让他们清醒些,尾巴别翘到天上了。” “原来爹爹急着起事,是因武娘娘晋封德妃。”王文鹮依然未抬头,语调沉沉。 “对,不能等了。德妃有权协理六宫,皇后那边也不好过。辛夷欺我王家太甚,四姓各怀鬼胎,该还的仇都得还,该要的东西该夺,不能等了。”王俭眸底刹那腾起了火星子。 他没有管杵在跟前的王文鹮,而是看向满地的碎瓷片,那是盛金桃蜜饯的碟被佩剑砍碎,留下的一地狼藉。 王俭浑身一抖。 他缓缓俯下身,去捡拾碎瓷片,和那个着龙袍的男子般,去弯腰拾瓷片,只是他没有再扔掉,而是一片片紧握在了手中。 力道很大。紧紧地攥着,像发癫的执念般紧紧攥着。 瓷片锋利。乍然间,就见得鲜血从他掌心淌下。 一滴滴,滴在厢房地面,滴在人心尖上,惊心动魄。 可王俭浑然不觉这疼痛,只顾惘惘地看向虚空,没有焦距的眸子像是陷入了个梦,氤起了癫狂的炽热—— “时候到了!以大河水患为机,我王家,我王俭,将正式逐鹿棋局之巅!” 逐鹿天下,问鼎皇业。棋局终点,王者将出。五姓七望,风雨欲来。 秋风尽,冬意来。凛冽的北风夹杂着冰晶,开始席卷长安,百姓们手笼在棉袖里,脸面冻得通红像萝卜。 天和十二年,冬。长安,西市。 辛夷笼着个黄铜手炉,瞧着面前摊位上的一排菘菜(注1),笑道:“初春早韭,秋末晚菘。这棵棵鲜嫩得,看着就心喜。” “姑娘好眼光!俺家这菘菜是霜降后第一波收的。无论是腌是酱,保您吃得嘴开花心儿开花!”店家左右张罗着,须髯上的结的冰渣笑得直颤。 “听听,要是不囤点回去,还对不起这天赐美味了。”辛夷转头,对身后的男子笑。 “长生晓得了。姑娘既喜欢,就多买点。”长生笑语盈盈地唱了个喏,向店家的朗声道,“掌柜的,送两车去城东辛府。” “得了!多谢辛姑娘!还请把银子结结,牛车就在旁备着!”店家笑得脸开花,一把抱过算盘,噼里啪啦给了数。 “掌柜的拿好!一个子儿不差!”长生掏出钱囊,一边与店家结账,一边瞅着小徒把菘菜装车。 北风飘冰晶,长安初雪酿。西市三步一店家,菘菜堆如丘,颗颗新鲜翠嫩。 各家各户拉了牛车,挑了扁担,成堆成堆往自家运,大街小巷新糊的窗纸里,透出炖烧酱腌各式菘菜香。 “阿芷!快和六姐姐一道,来给长生搭把手!六姐姐回去给你做鲫鱼菘汤!阿芷!” 辛夷瞧见长生搬菘菜满脸汗,挽了自己袖子,下意识叫辛芷。她本次出门,为辛府张罗囤菘菜,带了管物资买办的长生,辛芷也吵着要来,最后三人一行来了西市。 然而,辛夷转头却没瞧见辛芷半个影。只隐隐听得墙拐角处,她黄鹂般的笑声“快点!再快点!下一个该我了!” 辛夷忙寻声找过去,拐角便是另一条坊街,街旁有小溪,溪水结了冰,像条冰缎带蜿蜒在市郊。 冰面上一辆冰爬犁,爬犁上一位妙龄女,一个赤膊男子拖着冰爬犁,跑得飞快,带着冰爬犁急速前奔,逗得那妙龄女笑得开怀(注2)。 岸旁围了一圈看热闹的,其中就有辛芷,还是嗓门最大的。她正和几个女子雀跃着,似乎是争着谁下一个坐爬犁。 冰上如飞,积雪残云。如行玉壶中,瞬息十余里,乃谓冰嬉,冬日快事也(注3)。 辛夷脸一拉。上前去佯装发怒,轻轻揪了辛芷耳朵:“你闹着要和我一道出来置办菘菜,让你使力的时候,你却去玩了?” “哎哟!六姐姐!好姐姐手下留情!”辛芷自知偷懒被识破,立马换上讨好的笑,“要不阿芷掏银子,让六姐姐也玩次冰爬犁?算赔罪?” “还提冰爬犁!正事儿没做,谁和你一般念着玩!”辛夷放下手,哭笑不得,“你银子从哪儿来的?念你未及笄,银两支出都得向账房支,我怎么没听说,账房给了你这笔钱。还分量不少,能请六姐姐玩爬犁了。” 辛芷一噎。顿时挠挠头,鼓鼓腮,目光躲闪起来:“这个……这个……是旁人给的……不不不……借的……” 辛夷眉一蹙,正要问个究竟,忽听一个男声传来:“六姑娘恕罪。是小的做主给七姑娘的。” 辛夷转头,正是长生,她那点疑惑立马带了严肃:“到底怎么回事?我辛府姑娘还得向下人要钱?长生,你也就那点月钱,是不是阿芷使了坏心眼,硬逼你给的?” “没有没有,七姑娘不是那种人!”“六姐姐!我这钱会还的!什么叫硬逼!”长生和辛芷同时连连摆手。 见辛夷愈发脸冷,长生无奈,道出了原委:“六姑娘。这条小溪上的冰爬犁兴起是前阵子的事,七姑娘听说了,一直想来玩,但又怕你不准,不让她出门。就与我合计,待你为府里囤菘菜,吵着和你一道出来,再问我借点钱,便趁机溜走去玩爬犁。” “好啊!合着实心眼陪我来囤菘菜,是借机玩冰爬犁!”辛夷眉尖倒蹙,又气又笑,“我说哩,出门的时候积极,干活了找不着人。原来早就合计好了!菘菜是幌子,冰爬犁才是真!” “这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辛芷小脸一扬,得意地接了口,看得辛夷愈气,拿手轻轻地去揪她耳朵:“还有理了!让你读的书,都用在这上面了!” 辛芷眼看辛夷动真格,立马软下阵来,讨好地使眼色:“六姐姐别气!千万别告诉爹爹!好姐姐饶我玩一盘!玩完了我就搬菘菜去,绝对不偷懒!” 辛夷见诸人都往这边看过来,摇头道:“罢了。阿芷,你过年就十四了,明年就及笄了。怎的还如野丫头般玩东玩西的。你虽是铃姨娘庶出,但在名分上是嫡长女,就该拿出样子来。但看看你现今,叫我如何放得下心。” “哎哟喂,六姐姐别叨叨了,耳朵起茧子了!”辛芷捂住耳朵,不在意地嬉笑着,趁辛夷不注意,一溜烟就往冰爬犁跑,欢叫着,“该我了该我了!我要拉最快的!” 辛夷看着黄鹂鸟般的倩影,不禁叹气长叹气短,她突然有点想辛菱,如果她在,至少还有个人管管辛芷。 但也只是想想罢了。斯人俱去矣,恩怨随风,高府门口的鲜血早就洗干净了。 注释 1.菘菜:大白菜又称菘菜,种植历史悠久,是北方冬季的“看家菜”。民间俗话曰“春初早韭,秋末晚菘”。北方冬季更有冬季囤大白菜的习惯。 2.冰爬犁:俗称“冰爬子”,古人称之为“冰床”“凌床”。明代的刘若愚在《明宫史·金集》中记载到:“冬至水冻,可拉拖床,以木作平板……,一人在前引绳,可拉二三人,行冰上如飞。”乃是古代冰嬉的一种。 3.如行玉壶中句:节选自《燕京岁时记》“冬至以后,水泽腹坚,则十刹海、护城河、二闸等处皆有冰床。一人拖之,其行甚速。长约五尺,宽约三尺,以木为之,脚有铁条,可坐三四人。雪晴日暖之际,如行玉壶中,亦快事也。” 第四百三十章 隐瞒 “六姑娘不必心忧。七姑娘率真天然,自有她的好。”长生适时地上前劝阻,看向冰爬犁上笑得最大声的辛芷,眉间一划而过的温柔。 这丝温柔却被辛夷敏锐地捕捉到。 “你倒是对阿芷极好。伙同她唬我就罢了,还将自己本就不多的月钱,借出来让她玩爬犁。” 辛夷语调如昔,深处却噙了分凉意。她视辛芷为亲妹妹,自然容不得半点心怀叵测,来“利用”了辛芷这分“率真天然”。 然而长生只是淡淡地一笑:“六姑娘,小的别的不敢说,但对七姑娘的心,若白璧无瑕。” “白璧无瑕?词儿是好词儿,但心?”辛夷眉间腾起股寒气,“是哪种心?” 长生转身去,负手而立,看向冰面上小鸟儿般雀跃的辛芷,笑意愈浓:“至少让她玩冰爬犁时,不论是小姑娘还是大姑娘,都能笑得这么开心。” 不论红颜豆蔻,不论白发苍苍,还都能玩冰爬犁,还都能露出这般的笑。 辛夷浑身一抖。 她知道辛歧对辛芷的好,无愧自己对辛芷的好,却第一次听见个外人,如此去定义这份心意,年少老去,都祈君欢颜。 辛夷长久地盯着长生,见后者神情赤诚,并不似作伪,她忽的发现,这曾经没在意的普通乞儿,竟瞳仁如秋空,透出一分孩童气。 倒是,像极了辛芷。 孽缘。 这是辛夷心底下意识迸出的两个字,连她自己也被吓了跳,却放佛直觉般跳出来的两个字。 “罢了。阿芷借你多少钱,我帮她匀了。”辛夷压下心底的波澜,转了话题,有些情将起未起时,她并不愿打草惊蛇。 长生眸色一闪,也识趣地翻了篇:“不多。也就三文。” 辛夷点头。从绣荷包里取了铜钱,数给长生,忽听冰爬犁那边传来吵闹声,唬得二人连忙住口看过去。 原是那个拉冰爬犁的汉子,正死死拽着纤绳,红着脖子吼:“让俺再拉一盘!俺闺女生了病,需要用钱,让俺再赚几文!” 而他周围,不知从那儿冒出来一堆汉子,同样赤膊,都是拉爬犁的打扮,嚷嚷着:“不行不行!说好了一人拉三盘!银子不能都让你赚了!乞儿也有乞儿的规矩,你赚了旁人的钱,轮后面的人怎么办!” 小溪冰面上闹成一团。显然是拉冰爬犁营生的乞儿,合伙分这财路,没想其中一个要多拉几盘,则多赚了后面的银子,引出口角来。 辛夷瞧得狐疑:“往日冬天,也有长安乞儿拉爬犁赚钱,但不过三文,出力又挨冻,还指不定没坐墙角伸手要的多,所以并不是火热差事。怎的如今,倒一堆人抢,成了个香饽饽?” “僧多粥少咯。”长生下意识地答道。 “僧多?粥少?长安城何时多了这么些乞儿?”辛夷心里咯噔一下。 长安城像个大炉子,三教九流,三百六十行,富贵下贱什么都有。然而这里面也有微弱的平衡,炉子里水几分,米几分,要恰到好处才能熬成锅好粥。 水多了,或是米少了,都是不好的兆头。 轻则糊了粥,重则炸了炉子,无论哪一桩,都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突然涌进城的大量乞儿,让辛夷隐隐嗅到了变故的气息,然而看看市井巷里,依旧飘雪安宁,似乎并没什异常。 “怪了……最近没听到什么消息……大明宫和五姓七望也没什动作……”辛夷呢喃。 “对哩……好似最近……城里是多了些乞儿……老见墙角乞儿争地盘动粗……”长生也回想着,兀自呢喃了句。 辛夷愈发不安。她伸手招来那个拉爬犁的,放了三文钱到他手里:“本姑娘问你些话,如实道来,这三文钱就是你的。” “姑娘只管问!俺一定答得妥妥的!”那汉子见了铜钱,脸都笑开了花,也不再争爬犁去了。 “你们是最近进城的罢。都是从何处何来,遭了何等变故,逼得来长安营生?”辛夷看了眼四周,压低了语调。 汉子一愣。彼时还乐开花的脸,顿时成了苦瓜,鬓角的白发呼啦啦拂过他堆满污垢的皱纹:“不瞒姑娘。俺们都是关内道人士。大多灵州丰州人。最近俺那边大河结了冰排子,往年朝廷都会派人治水筑坝,但今年迟迟不见动静。水患蔓延,波及甚广,愈来愈多如俺这般的人,都失了家毁了田,不得已进京逃难来了。” 水患。大河。冰排。逃难。 几个词连续灌入辛夷耳朵,让她乍然变了脸色:“大河冰排?这般大的事,怎的京中不见消息?需知往年大河水患,都是牵动朝野上下,举国瞩目的!” “俺……俺们是粗人……也不知道官人老爷们怎么想的……往年是治水的火热,但今年不见半个人管……俺们去县衙府衙问,全都被打了回去……”汉子挠挠头,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没人管?没动静?”辛夷心里咯噔一下。 水患,尤其是冰排这种动摇社稷的大事,往年但凡有点苗头,朝野上下就如临大敌。然而今年毫无动静,不可能是上面瞎了眼,唯一的解释是,有人从中动了手脚。 而这手脚,多半要和棋局扯上干系。 辛夷正在思量,长生焦急的呼喊骤然爆发:“怎么官衙门没动静?不及时筑坝治水,这么拖下去,唯有泄洪一条路!彼时遭难的就不仅仅是千百流民,而是百万河畔苍生了!” “这个……俺们哪里知道……大河水在部分地段已经决堤了,俺们都是被水淹了村庄的村民……上面的不管,俺们只能逃……不过看冰排的势头,逃难的人会越来越多……最终百万苍生啥的,也不是不可能……”汉子兀自思索,也愁得鼻子眉毛凑成了团。 “一定!是一定会这样!彼时洪水肆掠,百万?千万都有可能!”长生再次插话,低低嘶吼。 辛夷古怪地瞅了眼长生。后者自进府来,行事稳重,为人敦和,府中上下都欢喜他,甚少见他为什么事急眼。 然而今日,他数次打断旁人的话,瞪大的眸,微跺的脚,俨然乱了方寸。 “长生?”辛夷不禁出声,疑惑地一挑眉,“这汉子是个百姓,上面的鬼心思,他哪里知道。你冲他急有什么办法。” 长生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讪讪道:“姑娘见谅……长生乃丰州人士……” “丰州?那岂不是水患就在你家门口!怪不得!”辛夷一讶,旋即带了愧疚,“是我唐突了。你为水患忧心,本是自然……” 第四百三十一章 隐瞒 “姑娘不必道歉。姑娘生长在关中,不知道关内道水患的厉害。大河就是条狗,毛顺的时候看家守门,毛不顺的时候咬自家人,所谓天灾难测,姑娘再听多少传言,也无法明白大河两岸百姓的苦。”长生缓和了脸色,唯独苍白不稳的语调,出卖了他暗自的心忧。 “那你把菘菜运回府,我允你几天假,你给家里捎个信,问问平安。”辛夷安抚道。 长生闷着声应了,扭头回去搬菘菜,辛夷也唤了辛芷搭把手,一场风波就此平息,但水患二字却如暗流,在城中弥漫开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大明宫依旧歌舞升平,不安的气息在城中压抑,一场刻意的粉*饰之下,必是老天爷的震怒和屠戮。 十一月底。长安飞雪,银装素裹。 城中人却没有捂紧棉衣准备过年的喜,只因随着天愈冷,水面冰冻愈广,大量的流民开始疯狂地涌入京城。 大街小巷挤满了衣衫褴褛的百姓,饥肠辘辘的大人三步一个,十步一群,整条街整条街地行乞。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孩儿,要么抓起西市摊的糕饼就跑,要么抢过街头卖艺伶人的钱罐就溜,坊间充斥着叫骂声追赶声。 昔日繁华琳琅的长安,成了鸡犬不宁的难民营。 最奇的是随手拷问个流民,皆是来自关内道丰州灵州一带,加上前阵子暗中流传的风声,“大河出了水患”的流言甚嚣尘上。 终于,纸包不住火。 麟德殿大朝。帝召见群臣,责问丰州刺史并灵州刺史水患事宜,两位刺史俱是王家人,在御史拿出的铁证前,翻也翻不了盘,立马认罪:说自己掉以轻心,以为水患无妨,未及时上报,以至大害,罪该万死。 帝震怒。立马将两位王家刺史革职,打了三十大板,流放岭南,并毫不留情地连带骂了王俭一通。 人罚是罚了,老天爷却管不了这么多。 工部随即派人查探水患实情,准备筑坝挽救,然而当工部尚书亲自捧着奏折,老泪横流地进谏“来不及了,治水已经来不及了”,朝野上下都变了脸色。 来不及了。没有什么比这四个字更可怖了。 也没有谁比常年与水患搏斗的百姓更清楚,这四个字真正的含义:泄洪。 要么往下游泄洪,要么往两岸泄洪。无论哪种,不过是死一个人和死两个人的区别。 举国上下立马被一种恐慌笼罩,尤其是关内道,更是饿殍遍野,哀鸿阵阵,大明宫天天都能听到皇帝的怒骂,长安城被越来越多的流民壅塞。 皇帝一道奏折:赵王及王家不力,遣晋王全权治水。 晋王李景霆八百里加急,亲自赶往关内道查看。途中累死了十匹马,终于在第五日回京,上递了治水折子:往大河两岸泄洪。 九州震惊。天下哗然。 帝迟疑。预月中大朝,群臣再探讨晋王折子,再权衡泄洪事宜。 这日,十五。正是大朝日子。 棋局无数目光都投向了麟德殿,暗中无数眼睛都盯紧了朝议,晋王治水,冰排之法,往两岸泄洪准还是不准,都在这一天,注定牵动了全天下的心思。 天蒙蒙亮,飘雪纷飞,雪被下的长安城还未醒来,空气里充斥了紧张和压抑,监察御史已经在宫城穿梭,开始准备几个时辰后的大朝。 而同时,另一边,辛府。 辛夷坐在铜镜前,香佩为她挽着发,惴惴不安道:“姑娘……长生还跪着……积雪都没到膝盖了……” 辛夷眸色一闪,若有所思:“今日便是商定泄洪之法的大朝?” 香佩点点头,为辛夷梳了个蝉翼髻,缀上一串碧玉珠子:“不错。三个时辰后。” 辛夷瞥了眼门外,沉声道:“长生这小子,是把我往死路上逼呐。要我去拦下两岸泄洪的奏折,凭一己之力,这不是蚂蚁往河心眼跳么!我身后还有辛府,还有你们,要和王家晋王,甚至和文武百官怼上,我辛夷还没这么狂妄!” 辛夷说得急,大气不喘,显然是微微急了眼。唬得香佩连忙放柔了语调:“姑娘莫气!长生是丰州人士,水患就在家门口。晋王说往两岸泄洪,那不是直接引水湮了他家么?只要是个人,都没谁愿的呀!长生虽然糊涂,但也可理解。” 辛夷叹了口气,人之常情,可以理解,但又有谁来理解她呢? 原来自晋王上折子,要往大河两岸泄洪,换句话说,为保下游生路,而水淹大河两岸的丰州和灵州。 祖籍丰州的长生急得发了癫。 他当即跪在辛夷面前,求辛夷行内廷行走之权,当朝拦下折子。辛夷虽不忍,但也不愿,长生便日日跪在辛夷门口,死心眼地说辛夷何时答应,他才何时起来。 “他真是中了魔怔……往两岸泄洪又不是我提的,是晋王……再说,事到如今,只有这一个法子……要么就往下游泄洪,横竖是要苦了百姓……”辛夷自言自语,叹气连连。 “是是是,姑娘是冤枉。可长生这么跪下去,便要闹出人命了。”香佩朝窗外的飞雪努努嘴,满脸担忧。 辛夷看了眼白茫茫的庭院,将手中的玉梳往妆台上一摔:“让他进来!把火塘生旺点!” 香佩连忙应了,挑起横板帘子唤长生。没想到后者像个雪人般进来,扑通声就跪在辛夷面前,止不住磕头。 “求姑娘行行好……内廷行走……拦下折子……不能往两岸泄洪……” 辛夷太阳穴一阵痛。忙嘱香佩扶长生坐下,递了杯热茶,待后者冻紫的脸恢复了点血色,她才斟酌着开口。 “长生,你是我辛府杂役,便也是一家人。不是本姑娘不帮你,只是事关重大,此乃朝政决议,我也不能凭自己性子,随手干政不是。” “但凭姑娘往日作为……”长生瞧了辛夷一眼,在后者脸色变尴尬前,他立马续道,“姑娘怕是长安城中唯一,能令王家皇上甚至朝臣改变主意的人。” “不不不,本姑娘虽惹事,但有分寸,并不觉你口中这般只手遮天。”辛夷连连摆手,讪讪道。 一旁的香佩看不下去了,索性怒目接了话:“要是我家姑娘什么折子都去参一脚,什么朝议都去说一句,整个辛府怕有再大能耐,也存续不到今日!” 眼瞅长生眼一红,又要争执,辛夷忙放缓了语调,劝道:“再者,长生,拖到今日,治水就剩了一个法子:泄洪。往两岸或者下游。但大河下游临近京畿,人烟繁华,万万人口,而两岸不过丰州灵州两州,中间都是绿洲荒漠。相比之下,孰轻孰重,哪儿该弃哪儿该保,你还不清楚?” 第四百三十二章 家国 长生咬了咬牙:“下游的百姓该活,难道两岸的我们就该死?” “呀,话也不能这么说。”辛夷唬得一急,“政治一事,本就无情。这个国有千千万家,亿万万苍生。大明宫要做出最利于整个家国的决定,而不一定有利于每个人,这不可能,也是做不到的。必得有弃有舍,虽无奈,但也是正确。” 正确二字,刺得长生浑身一抖。 他猛地抬头,眼眸通红,毫不留情地直视辛夷,一字一顿:“小家为小,家国为大。所以要做出最利于家国的决定,是么?” “是。”辛夷意外长生突然的冷静,但也毫无避讳地直言。 “两州为小,全局为大。所以要做出最利于全局的决定,是么?”长生神情愈发平静,眉间氲起股哀然。 “是。” “下游人多,多数为重。所以要做出最利于多数的决定,是么?”长生静静发问,彼时血红的眸,已全部变为了悲凉。 “是。”辛夷深吸一口气,同样神色平静地,毫无迟疑地,给出了答案,“全局为大,家国为大,多数为重。所以比较大河两岸和下游的繁华与人口,淹两岸,保下游,是最好的选择。” 长生陷入了沉默。他盯着辛夷,辛夷也盯着他,二人无言得凝视,无声的目光里都是刀光剑影,质问如刀,香佩吓得大气不敢出,偷偷躲到了一边。 长生眉眼凛冽。辛夷风平浪静。房里的空气忽的冰冷刺骨。 他没有错,她也自问无愧,政治本是无情,治国本就难问善恶。 长生猛地起身,转头就往门外走,临到门口,又一个踉跄顿住,重重地扶住门框,指尖把木柱子都掐出了条白印儿。 “辛姑娘,长生不是不讲理的人,家国这些大道理,长生不是不懂。如果我是晋王,只怕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即使自己就是丰州人。只是。” 长生顿了顿,微眯了眼。半挑起的门帘里漏进来几点雪花,融化在他眼角,将他上涌滚烫的血冷却,他才能堪堪说下去。 “只是,辛姑娘,或者更多和辛姑娘一般,站在棋局巅峰,握一方弈权的人,永远也无法理解:你们奏折上计算人命的一串数字,是多少小家视若全部的顶梁柱,你们所谓为家国舍局部的正确道理,是多少百姓用血泪铺就的太平,你们朝议上轻描淡写沦为各方博弈的水患,是多少苍生命运就此转弯的劫难。” 长生吁出口浊气,语调颤抖:“你们不会懂,你们再正确再贤明再伟大,也不会懂。” 你们不会懂,永远不会懂,哪怕大义朝天,青史流芳也不会懂。 因为你们始终站在云端,看不清也看不见,泥土中千万万蝼蚁。 辛夷瞳孔一缩。整个人愣在原地。 长生艰难地扶着门柱,抑制住发颤的腿,一步三晃地走出去,头也不回,背朝辛夷,沙哑的低语,随雪风灌进屋来—— “家国大义,我懂,都懂……我只是……恨透了你们这种理所当然……” 雪风呼啦倒灌,横板帘子垂下,那男子身影乍然消失不见。房里只剩下了辛夷,还有个只顾重新生火塘的香佩。 辛夷呆在原地。脑海空白一片。 长生最后说的每一句话,都如洪钟大吕,敲得她灵台嗡嗡直响,敲得她心房震彻,敲得她没理由的就红了眼角。 一语惊醒梦中人。 辛夷忽的想起,棋局最开始,辛周氏教给了她“家国”,她一直以为是青天大义,但如今看来,好似错了,至少,辛周氏真正想教给她的,不是那个意思。 她也一直以为,自己光风霁月,落棋无愧于心,无愧于苍天,但如今看来,她做的并不见多正确,甚至,这种正确,只是有更多看不见的其他人,在用苦难为它支撑。 家国,有时是最灿烂的鲜花,有时是最无情的刀剑,但无论如何,它和百姓中间,隔得不仅仅是一道“明君贤臣”的沟壑。 她不会懂,更多如她一般的人也不会懂,因为他们的目光始终往上,看到的是天下河山,而根本没有往下,看到过蝼蚁悲欢。 “或许……我心中的家国,或许一直都是错的……”辛夷睫毛一闪,两行清泪静静滚落,没有什么征兆的,忽然间就泪如泉涌。 不是悲,不是欢,她好似从梦里惊醒,重新看待这八百里河山苍生,重新理解她奉若圭臬的大义,最后,重新理解那两个字。 家国。 这本是两个字:家,国,合二为一,方为家国。 连接起这两个字的,不仅仅有千秋大义青史流芳,还有更多,卑微弱小但生生不息的东西。 “家国本是两字……家,国……”辛夷呢喃着,放佛一束光照亮心底,引领她第一次—— 低下头,弯下腰,放下所有和伟大不朽沾边的东西,然后将自己深埋进这片土地。 这片生于斯长于斯,赌上所有丹心热血的土地,这片无关哪家帝皇治国,献上所有赤诚无悔的土地。 那里,柴米油盐市井,那里,苍生命若琴弦,那里,才是整个家国的根基和脊梁。 家,国。 …… “姑娘!这是怎么了!小脸哭得跟花似的!”生完火的香佩被辛夷唬得不轻,后者呆呆地坐在那儿,泪珠滚得像断线珠子。 辛夷浑身一抖,缓过神来,下意识地抹了把脸上,伸出了手:“本姑娘不喜招摇,所以让你收起来了。现在拿来。” “什么?”香佩一愣。 “内廷行走的牌子。”辛夷忽的起身,拭去泪痕,作势要出门,语调容不得半丝抗拒。 香佩缩了缩脖子。忙不迭取来腰牌给辛夷,本想问声备不备轿,却被自家姑娘唬得,半个字都噎在了喉咙里。 一股异样的气势陡然从辛夷身上迸发。却不是光风霁月,仰之弥高一类,让人仰望和追随的东西,而是平凡到极致,和市井百姓无二的气势。 然而却又有哪点不一样:不会让人钦佩敬仰誓言如山,却会令人心头滚烫热泪流。 “姑娘。”香佩颤抖了语调,作为一个侍婢,连打起帘子都忘了,就这么傻着目送辛夷出门。 哐当。横板帘子打下,这一声微响,同时,也响在了暗中无数双眼睛的心头。 …… 辛夷一袭胭脂昭君裘,独自一人踏在雪地里,她没有乘轿,也没有撑伞,飞雪落了满头白,她也浑然不觉。 她只顾手里紧紧攥着那令牌,攥得很紧,攥得掌心都被硌出了红印。 放佛那是个火球,燃烧在手心,热浪蔓延过肌肤,将她浑身血液都灼得滚烫,在这大雪天,也依然滚烫到沸腾。 这一次,不为“国”,只为“家”,燃我一腔血。 辛夷抬眸,看到不远处顶着雪帽的大明宫,眸底一划而过的坚毅,踏出的一串雪窝子,愈远,愈深,愈急促。 三个时辰,两个时辰,一个时辰,半个时辰。麟德殿大朝开始。 …… 第四百三十三章 根基 大明宫后宫。武慧懒倚在檐下看雪,身后跪着名影卫,正向她禀报什么,听得武慧凤眸一弯,笑意无声漫开。 “恭喜我魏,选王将出。” …… 崤山草庐,银装素裹。百晓生将结冰的湖面凿了个孔,正怡然自得地举着直鱼竿,试图钓些冬鱼来炖。 他身后站着柳禛,堂堂伏龙先生,此刻却像小儿,一边为百晓生穿蚯蚓鱼饵,一边低语:“长安城的消息,辛夷持内廷行走令,往麟德殿去了。” 百晓生眸色一闪,鱼竿一颤,俨然有鱼儿咬住了饵,逗得百晓生猛地大笑起来。 “恭喜我魏,选王将出。” …… 麟德殿旁的暖阁里。十几位太监宫女众星拱月地簇拥着李赫,为他换朝服,戴龙冕,着朝珠,进行着大朝前最后的准备。 一阵清风拂进殿。李赫忽的屏退所有人,然后朝藻井上看了眼,那儿不知何时出现了个锦衣卫,鬼魅般上前来,向李赫耳语了什么。 李赫乍然笑了,笑得白鬓苍苍的眼角,都涌上了泪光,和窗外雪殿冰宫辉映成一片。 “恭喜我魏,选王将出。” …… 同时,随着辛夷每一步踏入大明宫,消息随着每一位夜枭的飞逝,乍然传遍了棋局每一个角落。 同时,从各方弈者口中,无论是恨是喜,都说出了同一句话。 “恭喜我魏,选王将出。” …… 晨光洒上大明宫琉璃瓦的那一刻,辛夷伫立在了麟德殿门口,从门里已经传来议政的讨论声。 “打开殿门,辛夷觐见。”辛夷深吸一口气,高举起手里的令牌,晨曦将上面“内廷行走”四字鎏了层金。 金吾卫们根本不敢拦。随着太监公鸡般“辛夷觐见”的一声尖喝,殿门轰隆隆打开,辛夷毫无迟疑,迈脚踏入。 …… 刚一踏入殿内,龙涎香就往鼻尖里窜,空气里的肃穆压得人脊背发弯,光洁的大殿地面上,映出文武百官各色袍脚,鸦雀无声,鳞次栉比。 辛夷垂头敛目,趋步上前,按照大礼的规矩,一丝不苟地三拜九叩:“民女辛夷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李赫淡淡的声音从龙椅上传来,夹杂着股天生帝王的威严。 “你来做什么?”同时响起的,还有旁边微微的惊呼,辛夷顺着看去,不是旁人,正是晋王李景霆。 他手持进谏玉笏,玄色蛟蟒王制朝服,头戴金冠,将他老铁树的气质衬得刚刚好,唯独他面露风霜,下颌一圈青胡茬,发红的眼角俨然几晚不曾好歇。 传闻晋王接手治水,当晚八百里加急,亲往关内道查看,又连夜赶回京,递上了泄洪折子,这来去千里奔波,陀螺不停转,累都能累掉半条命。 如今伫立殿中,和群臣唇枪舌剑,不过是强撑罢了。 辛夷眸色一软,向李景霆点头示意,遂转头看向李赫:“启禀皇上:大河往两岸泄洪一事,民女有要事奏。” 没想到李赫还发发话。李景霆便忍不住眉梢一挑,插嘴道:“你也不同意往两岸泄洪?” 一个“也”字,被刻意加重。旋即,殿中一半朝臣松了口气,另一半朝臣则忿忿不平,骚*动起来。 俨然关于大河治水,往两岸泄洪,还是往下游泄洪,朝野分成了两派,争执僵持不下。 因为两条路都是死路,不过是死几个的区别,于是,谁也不占不了理。 皇帝李赫脸色凝重,沉声道:“按理说庶民不上堂。但念尔有内廷行走赐权,也就允汝几句,且把后续思量细道来。若尔所言有理,朕未免不能一听,但若尔胡乱狂言,朕可就要治你扰乱朝堂的死罪了。” 冗长的话冠冕堂皇。朝臣们再两眼翻白,也都暂时消停下来,所有的目光投向了辛夷。 辛夷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板,朗声道:“敢问晋王爷及诸位大人,为何就得往两岸泄洪?” 朝廷上顿时爆发出轻蔑的哄笑。 李景霆也不可置信,作势伸手,在辛夷眼前晃了晃:“辛姑娘昨晚歇息好?本王一直以为姑娘深明大义,于朝政之事颇有见地,泄洪的理由还不清楚?怎如今还如三岁稚子般,多此一问?” 李赫也眉尖微蹙,扶额道:“辛氏,事到如今,追究王家隐瞒不报的罪,已于事无补。关键是治水,刻不容缓,唯有泄洪一条路,要么两岸,要么下游。而下游靠近京畿,百姓或繁华都远胜于两岸,所以……” “所以,就得往两岸泄洪?”辛夷冷声道。 “正是。”皇帝李赫,晋王李景霆,并朝中大多数的朝臣,都面色安然地点头,俨然这一方已占了大头,谁要是再质疑,那就是不识时务的傻子了。 辛夷眸迸精光,掠过诸人的眼,看到了坦然聪慧大义等太多光明伟大的东西,却偏偏不见,为那两岸苍生所露出的半分悲悯。 辛夷咬了咬唇,一字一顿:“所以,就得舍小保大?就得弃车保帅?下游的百姓该活,两岸的百姓就该死?这就是你们的理由?” “放肆!”陇西李的家主一声爆喝,打断了辛夷话头,“这也是无奈之举。大国小家,该保哪一样,部分全局,该舍哪一方,这是大义,这是政治,妇道人家,又懂什么!” 话虽刻薄,却意外地赢得了满堂彩。连晋王李景霆也只是歉意地别过头去,并没有吱声。 辛夷忽的明白了,长生到底是怀着如何的心绪,才在最后放弃说服她,而独自转身离去。 “我懂什么?我确实什么也不懂。”辛夷眸底蹭一声冒起了火星子,“然而,诸位大人也不懂。” 在文武百官怒火爆起的刹那,辛夷猛地迈步,向金銮座走去,突兀的举动将所有的愤或蔑都惊退在喉咙里。 “我府上有名杂役,是丰州人士,是故土即将被淹的普通人,是你们口中,卑微又贫贱的老百姓。前阵子,因两岸泄洪一事,他对我说过这样一番话。”辛夷攥了攥拳头,咽下股莫名上涌的酸意,在呆若木鸡的满朝注视下,厉声震响。 “我,辛夷,和场中诸多大人一般,是站在棋局巅峰,握一方弈权的人,永远也无法理解——” “奏折上计算人命的一串数字,是多少小家视若全部的顶梁柱。” “所谓为家国舍局部的正确道理,是多少百姓用血泪铺就的太平。” “朝议上轻描淡写沦为各方博弈的水患,是多少苍生命运就此转弯的劫难。” 辛夷顿了顿,毫不避讳地抬起眼帘,直视文武百官,目若寒剑刺骨三寸,唯独发红的眼角,出卖了她此刻不稳的语调。 “我辛夷不懂,诸位大人也不会懂,再正确再贤明再伟大,也不会懂。哪怕大义朝天,青史流芳也不会懂。因为你们始终站在云端,看不清也看不见,泥土中千万万蝼蚁。” “那些千千万蝼蚁,芸芸众生,油盐酱醋,不懂家国大义,甚至连字也不会写。然而他们,才是这个国的根基。” “支撑起这片王业九州的,从来不是三纲五常,君君臣臣,也或许不是高贵华美的道义,而是那些脚趾头里沾着泥,拿孔子画像卷大饼吃,确实愚昧确实卑微甚至有时确实可恶的老百姓呐!” 最后一句呐喊,如惊雷在殿中炸响,炸得诸人面容耸动,双目失神,连心底都乍然一阵恍惚。 麟德殿陷入了古怪的死寂。 第四百三十四章 钟楼 所有人的第一个意识,都是辛夷这番话荒唐,他们可以从寒窗十年的任意一本经书里,挑出一箩筐的仁义礼乐,把辛夷驳得个片甲不留。 然而,倒背如流的东西涌到喉咙,他们却发现说不出口。 因为他们忽的想起,时光倒退几十年,他们流着鼻涕梳着丫髻时,也曾光脚丫子沾泥,也曾拿孔子画像卷大饼吃,未曾金榜题名未曾名动一方,也曾愚昧卑微甚至可恶。 他们哑巴了。 晋王李景霆最先缓过神来,喉结动了动,神色复杂道:“可是辛姑娘,肉食者谋。百姓有百姓的苦,我们也有我们的不得不为,毕竟家国……” “我都知道!”辛夷猛地提高音调,一声大喝,打断了李景霆的话,“我懂,我都懂。” 辛夷步步迈行,走到了金銮座前,她看向高高在上的皇帝李赫,微仰的脖颈第一次觉得酸痛不堪。 于是有火星在她眸底爆炸,染红了她的眼角。 “我只是,恨透了你们这种理所当然……” 最后一个然字落下,一滴泪从辛夷眼角滚落。 她就这么直直地盯着李赫,那十二串冕珠后的帝王之眸,泪珠倒映出后者满脸震彻。 麟德殿宛如凝滞。只听见那一滴泪珠落在金砖地面上,一声清响,玉珠碎裂,留下一星水印。 “只是恨透了这种理所当然?”晋王李景霆重复着这句话,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唯独目光不愿从辛夷身上移开。 “这也不是民女所言,而是那个杂役奴仆所言。”辛夷侧头瞥了李景霆半眼,便乍然转身,往大殿门口离去。 在一片僵住的文武百官的注视下,在死寂到呼吸不闻的空气里,她旁若无人地往殿门去,没有向李赫行礼跪安,也没有向任何人辞别。 她就这么,背向而行。 然后她微微抬眸,看到了殿外的长安京都,八百里秦川平原,无数炊烟袅袅,几多捣衣声急,还有墙角晒太阳的乞儿,高楼吟诗作画的书生,花街廉价的胭脂笑得颤的窑姐儿。 更多更多穿行在棋盘般的坊市间,宛如渺小密集的蚂蚁的—— 三教九流。芸芸众生。 卑微,脆弱,贫贱,粗俗,却无坚不摧,强大如斯,托起一切,又孕育一切。 足以让任何人低下头颅,足以让这个国弯下脊梁。 辛夷一笑,拂过大殿的绣鞋忽地停住,她没有回头,就这么背对大明宫,面向长安城,朱唇轻启,语调有些不稳。 “总是……总是可以做些什么的呀……哪怕一点……总是可以做些什么呀……” 啪一声。李景霆手中的玉笏猝然拿不稳,摔在了地上。 皇帝李赫浑身一抖。待他想叫住辛夷辩个一二,却发现女子的背影,早已消失在殿门外。 取代映入他眼帘的,是殿外晴空万里,苍天下油盐酱醋。 身为这片土地的君王,他不是第一次见,却放佛第一次见。 李赫也笑了,他兀地往龙椅背靠去,整个人懒懒地窝成团,摆摆手:“退朝!” …… 离麟德殿大朝刚过去一日,辛夷持牌闯禁的风闻还未消停,长安百姓忽的发现,城郭四角的钟楼蓦地热闹了。 不停有紫袍锦带的权贵,甚至皇子皇孙,登上钟楼,俯瞰城中,也不吟诗作画了,也不歌舞升平了,只是脸色凝重地查看番,就一拨去了换下一拨来。 钟楼并无甚稀奇,连守楼金吾卫都贪懒,铜钟上蒙了层灰,然而却是最适合俯览城中万象的地点。 “长安城郭,四角钟楼,是最适合俯浏览城中万象的地点。”同样的话从李景霆口中说出,换来了聂轲一笑。 “所以,殿下眼中所见,因为大河水患涌入的流民情况如何?” “只增不减。你瞧瞧,就在这片刻间,东边遭了贼西边闹了架,都是流民引起的。若再不妥善安置,天子脚下也要乌烟瘴气了。”李景霆藏于蟒袍中的指尖捏得咯咯响。 聂轲缩了缩脖子,试探道:“皇上为治水焦头烂额,流民的事分不出心。殿下意欲如何?” 李景霆有半晌沉默。他看向脚下大街小巷,恍若被日光灼了般,微微眯了眼。 他放佛又看到了那日,那个女子伫立于龙椅前,直视皇帝李赫,不躲不闪,脊梁挺直—— 我只是,恨透了你们这种理所当然。 “恨透了这种理所当然……理所当然呐……”李景霆忽的笑了,不停拿手扶额,笑得眼眶有些湿润。 那时的她,也落下一滴泪来,然后背对文武百官,走向了殿外苍生如蚁。 李景霆笑得更厉害了,指尖也抖得厉害:“总是可以做些什么……哪怕一点……那个背影呐……聂轲……本王想,和她走在一起……在她身旁……” “殿下说什么?”聂轲一愣,被李景霆凌乱的话给弄得稀里糊涂,下意识答道,“什么走不走的?殿下是天家贵胄,辛夷再如何,也是臣民,只能仰望,又哪里言并肩而行!” “不是这个意思……你不懂……不懂呐……”李景霆放下手,摇摇头,快速地拭了把眼角,眸底忽的被一股坚毅填满。 “传我王命:令晋王府所有侍卫,并本王所有影卫,赶往丰州灵州一带,协助当地百姓撤离!务必要在朝廷泄洪之前,尽量迁完所有人口!本王要放洪之日,一命不失!” 一字一顿,掷地有声。没有任何盘算利益的迟疑,也没有任何施舍皇恩的高贵。 李景霆简简单单地站在那里,一股气势陡然从他身上迸发,光风霁月,山川如海,却又柔软似包容一切的大地,这片令人热泪和折腰的土地。 聂轲忽的就愣住了。 若说以前的李景霆,是殿下,是王爷,是掌权者,是令人跪拜仰望的天家贵胄。 而此刻的他,放佛和一切李姓带给他的身份无关,却足以令人献上忠诚和誓言。 以德配天,统御四方。 谓之,王选。 聂轲觉得眼角有些发烫,他不禁单膝跪倒,掩盖了几欲滚下的热泪:“王爷……这可是无皇令而擅自出手……按照大魏律令……” “本王知道。”李景霆及时接过了聂轲话头,“然而,百姓二字,岂可用律令衡量?若父皇责怪下来,甚至舍弃这份荣耀,本王也无悔无憾!” “属下原本以为,王爷是誓在江山的人,为踏上最后巅峰,米粒之利亦不能轻舍。正如一砖一瓦,才起高楼之势,王爷万莫一时冲动,毁了大局。”聂轲偷偷抹了把眼角,心绪慢慢冷静下来。 然而,李景霆再次摇摇头,眸底划过抹坚毅:“誓在江山?不错。但是,江山真正的含义……” 李景霆顿了顿,兀地伸出右手臂,指向了钟楼外长安城,指向了那些粗布麻衣大字不识,满大街追逐叫骂,只关心油盐酱醋的百姓。 “支撑起这片王业九州的,从来不是三纲五常,君君臣臣,也或许不是高贵华美的道义,而是那些脚趾头里沾着泥,拿孔子画像卷大饼吃,确实愚昧确实卑微甚至有时确实可恶的老百姓。” 李景霆重复了辛夷的话。 那日于麟德殿,他烂熟于心背下的话。字字句句,他都在之后无数的长夜里,披衣起身不眠,无数次徘徊廊下沉思,任白霜无数次落满他肩头。 第四百三十五章 为政 “这,才是江山。”李景霆向着楼外满城繁华,正色弯腰揖手一礼。 “这,才是王选。”聂轲看着李景霆的背景,也重重地将额头叩在了地面。 “棋榜之言,事关天机。就算你心里清楚,也不可随意多嘴。”李景霆回头,略微责备地盯了聂轲半眼。 聂轲一惊,忙请罪道:“属下失言。可是,就算王爷心怀苍生,派出王府亲兵和影卫前往,也是远远不够。毕竟丰州灵州,人口数万,再算上老弱病残,拖家带口,迁移不是容易事。” “本王只能尽力,尽最大力。”李景霆叹了口气,黯黯摇头,“不然本王也不会连影卫也派出,将自己暴露在棋局刀锋之下……” “影卫还是留在王府,保卫王爷周全罢。其余的事,交给老夫!”一阵豪爽的笑声打断,惊得聂轲匕首乍然出鞘。 “谁!郑家家主?” 来人正是郑诲,五姓七望之郑氏家主。他在一群影卫的簇拥下,踱步上楼,向李景霆行过君臣礼,笑得满额褶子。 “若派出我郑氏所有亲兵侍卫,并令丰州灵州一带郑氏分家鼎力相助,可够?” 李景霆大喜。甚至忘了尊卑礼仪,亲自揖手一礼:“多谢郑家家主!只是无皇令擅自出手,若父皇怪罪下来……” “不用王爷操心!老夫自有计较。连王爷都拿自己往律令刀尖上撞,老夫还怕什么!”郑诲满不在意地摆手,笑意愈浓,他顿了顿,再次启口间,脸色多了分肃穆。 “支撑起这片王业九州的,从来不是三纲五常,君君臣臣,也或许不是高贵华美的道义,而是那些脚趾头里沾着泥,拿孔子画像卷大饼吃,确实愚昧确实卑微甚至有时确实可恶的老百姓。” “这是?”李景霆一愣,又惊又喜。 “记住了辛夷那番话的,可不止王爷一个人。”郑诲意味深长地点头,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老夫连日登临钟楼,俯瞰那涌入长安的流民,心下也是颇有动触。” 李景霆恍然,怪不得这几日,钟楼成了热火地,原来怀着同样心思的,不止他一人—— 好在不止他一人。 于国于民,大幸。 “但就算郑家加上……也怕是不够……只能能救多少是多少了……”聂轲呢喃,可瞬间意识到自己失言,他慌忙伏地求饶,“主子恕罪!” 李景霆摆摆手,眉头同样蹙成团:“你说了实话,何罪之有?虽然人手多了,可还是不够……” “若再加上臣等呢?”又有笑声随着脚步声传入钟楼,不是一个,而是很多个。 旋即,十几个李景霆并不陌生的面孔,出现在场中,紫袍金带,俱是朝臣,各色官袍,竟从一品到五品都有。 “若派出我李氏所有亲兵侍卫,并令丰州灵州一带李氏分家鼎力相助,可够?” “若派出我赵氏所有亲兵侍卫,并令丰州灵州一带赵氏分家鼎力相助,可够?” “若派出我孙氏所有亲兵侍卫,并令丰州灵州一带孙氏分家鼎力相助,可够?” …… 一句句,一字字,朝臣们一个个站出来,毫无迟疑地颁下了家主令,乍然间传遍九州,春风也渡玉门关。 或许在朝堂上他们势不两立,但此刻他们都站在了一起,站在了百姓的身后,以一种父母护卫子女的姿势。 或许其中有人官阶低微,势力渺小,能派遣的不过百十人,但此刻他们不卑不亢,五姓也没资格嘲笑或轻视。 郑诲朗声大笑,笑得额头上又添了几道褶子:“诸位大人,你们可想过,这次出头的结果?没有皇令,自作主张,若是诛九族,说实话,万没人帮你们脱罪的!” “问问这顶官帽,就是答案。”所有朝臣指了指头顶,给出了一样的答案,没有人迟疑,更没人退缩。 一顶官帽,肉食者谋。他们是尚书侍郎中书令金吾卫,是栋梁帝师芝麻官小狱吏,此刻却有一个共同的身份—— 父母官。 这是官帽的答案。 将我弱小但五斗米不折的后背,交付与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将我卑微但不止我一人的热血,交付与这头顶苍天神明! 任他青史评说,任他官帽沉浊,任他风雨如晦乱世凄凄,将丹心予国,将脊梁予民,最后将一身风骨长明,留给自己无悔无憾! 李景霆只觉眼角发烫,他不得不垂下眼帘,才能掩饰无法控制的热泪,否则号称老铁树的王爷,在几十名臣下面前,也就太丢脸了。 “小王为天下百姓,为大魏江山,多谢诸位大人。” 李景霆喉结动了动,一字一顿,语调如山,他郑重地俯身行礼,拱手几乎碰到膝盖,长久地未曾直身。 丢下身份和尊贵,这一礼,重若千钧。 忘记立场和棋局,这一礼,山河瞩目。 几十位朝臣也面容耸动,齐齐俯身行礼,长安钟楼无言,这八百里江山,纵使魑魅魍魉横行,也足以让英雄折腰。 然而这一幕落入江离的眼中,却只激起了淡淡的涟漪。 “晋王是个石头心,难得热火一回,却带了几十个朝臣,一块犯傻去了。”江离坐在茶馆顶楼,懒懒地放下了竹帘。 茶馆是普通的临街茶馆,大堂里说书人的板子敲得响亮,顶楼是富贵人家的包间,倒也安静,挑开竹帘,不远处的钟楼一览无余。 “……可属下打探来的消息……晋王确实是这么说的……不像犯傻……”钟昧跪在江离面前,眉眼拧巴成了一团。 江离不咸不淡地一挑眉:“你想想,那么多百姓被迁入附近州县,丰州灵州是高兴了,可那些州县,谁笑得出来?一条人命,多一张嘴吃饭,多一亩田地,多一份抢活的气力,甚至街巷太平也多一份隐忧,谁又能担保?原本州县的百姓,刺史县太爷衙役,无论是穷的富的泥脚丫的拿皇粮的,谁能开心得起来?” 一连串的发问,砸得钟昧头脑发懵。他直觉觉得江离条条在理,可似乎李景霆也没错,算来算去,他直接哑巴了。 “属下愚钝……” 江离又乜了眼钟楼方向,眸底泛起了氤氤夜色:“顾了丰州灵州的百姓,可原本州县的百姓呢?这头是仁慈,但那头就不是大义?甚至顶着晋王和京官的名义,地方州县说不得半个不字,当时可以安置下来,但往后见得光见不得光的手段,谁又能好人做到底地盯着?晋王能?郑家能?那些朝臣能?” 钟昧干干地咽了口唾沫,被江离一连串质问,砸得五雷轰顶,眼冒金星。 “属下不才……晋王爷难道错了?” “错?倒也不至于错。”江离一勾唇角,淡淡地笑了,他竖起根莹指,指了指心窝,“为官,治国,理政,需要的不仅是这里……” 顿了顿,那莹指又指向头:“还有这里。” 需要的不仅有心,还有头脑。 丹心不够,谋略不可缺。风骨要,手段也要。菩萨念悲悯,修罗落棋子。 钟昧刹那愣住。只呆呆见江离莹指双并,若执起无形的棋子,重重地敲在桌案上,砰一声微响—— “这才是:政治。” 第四百三十六章 化海 短短的两个字,一字撼天地,一字镇河山,字字千钧。 钟昧忽觉两腿发软,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抬头仰望江离,后者浑身都散发出一种威严,宛若天生的上位者,令人不自觉地臣服。 王选。 这是钟昧脑海里唯一迸出的两个字。 然而事关天机,他并没有说出口,只是将头颅拜服更低:“……那公子打算如何……” 江离眸色一闪,指尖一沾茶水,指尖作画笔,茶为墨,开始在桌案上画什么,山川河海,栈道驿站,隐隐是地图。 钟昧不敢多言,觑了半只眼瞧着,听江离的声音幽幽飘来—— “在川蜀各地设立招贤馆,以官学博士坐镇,但凡有贤有才者,进馆对策,贤,聘之。无论原籍,无论贫贱,皆为仕为官,分以田亩房宅,上下官吏礼待之。” “各州各县设立四方署,专理外地迁移之民诸事。无论何处来,礼待之,凡有力耕者,分以田亩房宅,入本地籍,鳏寡孤独流离者,由官库赡养。” “大兴义学。四方流离来蜀者,善其子女入学,令各私塾官学不得拒。实有难者,由官府评定后,以官库资助入学。并令乡试县试诸等,但凡应举,一视同仁。” “加强各地府军,民多一倍,府军多百,无论原籍外籍,如若有罪,不可有任何私心之举。拓印魏典万份,广发乡里,各县设弘法堂,辅以行之。” “聘力壮者,往川蜀周边拓荒,工钱百倍,若有意外之难,官府善其家室。开我川蜀之地,增我剑南之粮,严查各富户屯粮之举,兴土木,延官道。” “拓我蜀道,广增驿站。但凡外来迁入者,路途艰辛,驿站歇脚无需银两,沿途官府供给米粮并车马,年老体衰者,使官军护卫,保四方之民太平入川。” “……” 一字一句,毫无停顿。江离指尖在桌案作画,不急不忙,言语却是半口喘息都无,命令接连砸下来,整个长安大地都恍若颤抖。 钟昧开始还能应个“遵命”,后来直接听傻了。 江离唇角一勾,眸底雪亮如电:“州县就像一个桶,民如同水。一个桶里能装多少水,是有无形的上限的。如果一股脑地把其他桶里的水都倒进去,桶会裂,水也会溢,好心倒办了坏事。” “怪不得公子说,晋王爷带了一堆朝臣迁民是犯傻。”钟昧恍然大悟,可立马意识到自己失言,吓得连连砸吧。 江离略带责备地看向钟昧,眼角眉梢的精光淬炼,但凡过眼一瞬,就能摄了人魂魄去:“迁移就让晋王去做,但最终是好是坏,八成是后者。我蜀川把好处立下,彼时过得不如意的,自己都会迁过来。” 钟昧敬畏地低下头,拜服道:“公子把糖都放在了川蜀,其他地方过得不快活的人,自己嗅着味儿,自己就来了。甚至不仅是丰州灵州的流民,其他地方的百姓,但凡不满本籍的,皆可来川蜀一闯。” “不错。各地州县都怕流民,或者说,怕非本籍的外来民。但若是手段得当,这些四方之民,亦可成为新的力量。”江离点点头。 钟昧重重地将头磕在了地上,语调微微不稳:“公子是要让川蜀成为海……大海……纳四方之流的海……” 没想到江离兀地截断了钟昧的话头—— “不,是潜龙之海!” 浩瀚纳四方,广蕴容九州,谓之海。孕龙腾之势,出天命之人,谓之潜龙! 棋局尽,山河辅,蜀川娇,舍我其谁,潜龙之海,待我王天下! “属下领命。立即传公子令于四方!天枢台誓死追随公子。为公子剑弩,战血路,王天下!”钟昧榨尽肺腑地低喝,热泪乍然滚了出来。 江离浑身一抖,钟昧最后三个字宛如火星,点亮了他眸底的火焰,熊熊烈火猛地大盛,令他再无半分平日清疏傲骨的样子,反而浑身上下都好似浸在了火光里。 …… 那一瞬间,江离放佛又看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小男孩,浑身中毒血溃,痛苦不堪地倒在一名中年男子面前,苦苦哀求像一条狗。 他信他会救他。 因为他叫他父皇。 然而,中年男子只是淡漠地移开视线,甚至在突然进殿的宫人面前,依然摆出痛心疾首的样子,变得那般快,演得那般真,让人分不清罪孽和真相。 “弱者如蝼蚁,活该。” 中年男子最后丢下这么一句话。小男孩奄奄一息的眸底,也最后燃起了火焰,熊熊大火,和今日一模一样。 焚尽乱世苍白,燃毁情义虚伪,然后淬我灭世之剑,最后证我封王之路。 …… “公子!公子!”钟昧焦急的唤声将江离拽回现实,江离眼神一恍,才发现自己走神了。 “无妨。又想起了些昨事。”江离有些自嘲地抚抚额,神情恢复如昔,“传令下去罢。另外嘱各州县一句,十年之计,百年之计,不可操之过急。” “民间种棵树都要几十年,纳四方之民,广蜀川为海,又岂是容易的。但标杆已经立下了,后面的慢慢来,总有一天,会如公子所愿,出蜀道,主天下。”钟昧有些激动地红了脸。 江离笑了笑,指了指桌案,方才他沾茶水为墨的画已经完成,凝神一瞧,山川栩栩如生,河海纤毫毕现,竟是一幅蜀川图。 指为笔,茶为墨,潜龙之海图。 “便以丰州灵州之事为始,在八百里剑南道,绘下这一幅真正的图罢。”江离眸底烈火焰盛到极致,他双指并剑,重重地敲在了案上。 “属下领命!” 钟昧拜首,便转身离去,可当他刚出包间,便脚步一滞,因为他的鼻尖捕捉到了一抹残留的脂粉气。 “掌柜的!”钟昧掩下眸底雪色,像个普通的富家侍卫,唤来了掌柜,“方才可有人接近过包间?我家公子可是将这一层都包下了,怎地还有旁人进出。” 掌柜的嘿嘿一笑,搓手道:“壮士息怒!棋公子给足了银两,小的肯定得办妥……但辛姑娘和棋公子那点事儿,是长安城公开的秘密,光天化日下都亲过小嘴的……她硬要偷偷溜上来,小的也不好拦……小两口家事,你说……” “你说谁?”钟昧一个激灵,猛地抓住了掌柜的衣襟。 掌柜的吓得直哆嗦,连连求饶:“壮士饶命……是辛姑娘……辛夷……” 钟昧看了眼包间方向,回想方才二人对话,顿觉五雷轰顶,双腿发软。 而这厢,离茶馆不远的街道上,辛夷也觉五雷轰顶,双腿发软,走路都跌跌撞撞,留下身后一路埋怨。 “辛姑娘!这是怎了?丢了魂不是?”忽的,一声惊呼,一双手扶住了辛夷臂膀。 辛夷定了定神,愣愣看去:“杜韫心杜姑娘?” 来者正是杜韫心。她冠青丝,着圆袍,一副男装打扮,衣袂上染了几点墨汁,左手还拿着柄戒尺。 俨然个塾馆女夫子。 第四百三十七章 茶具 “是我。辛姑娘先进来坐坐,瞧你这脸白的,先进来喝口茶压压惊,再回府不迟。”言罢,杜韫心很是热情地将辛夷搀进屋。 原是街旁的一家私塾馆。十几个女童生咿咿呀呀,背书背得脑袋晃,上首也有个男装打扮的女夫子,将《女训》念得震动房梁。 杜韫心将辛夷搀到厢房,煎了热茶,翻着茶龛道:“辛姑娘随便坐……奴有成窑五彩小盖钟,官窑脱胎填白碗,海棠式雕漆绿玉斗……你要哪一件喝茶?” 辛夷下意识的一愣:“这么些名贵的茶具,你哪里用得起来?” 杜韫心乜了辛夷半眼,一笑,唇角禁不住的得意都快溢出来了:“奴不是在女塾馆谋了教职么。你瞧,这塾馆是富户人家为族中女子所设,来的小姐们非富即贵,不过是教些女训女戒,女儿家会识字就可。” “就算是富家塾,教资也难撑这些茶具。”辛夷毫无迟疑地打断,语调间并没太多客气。 她接纳杜韫心全看在杜韫之面上,如今杜韫之不在,她也懒得装样子,毕竟杜韫心什么人,她早就领教过。 前阵子她和辛歧商议过,不能白白供着杜家兄妹两个食客,为免府中闲话,她让杜家兄妹各自出去谋生,辛府提供个住处,二人每月交些银两,双方都有面子。 故杜韫之教人写字去了,杜韫心谋个女夫子,早出晚归,两家人还是住一块,却不常碰见,正如窦安带回的跹跹一般,白天自己出门赚银子,也就晚膳回府时,辛府诸人才凑得齐全。 而杜韫心在女塾谋了生计后,辛夷一次也没来探望过。晚膳一张桌不咸不淡,夜深各自回屋锁门,少见些面,倒都得太平。 “奴可是节衣缩食,一个铜钱掰两半花,才省下些够茶具的。件件都是真家伙。当然,辛府是买不起这些茶具的,见都没见过,也就无所谓真假了。”杜韫心小心翼翼地取出茶具,用锦缎将茶盅裹了几层,才递到辛夷手上。 好似生怕辛夷脏了摔了茶盅,眼珠子盯得紧,一刻也不敢松开。 辛夷看着手里被裹成布秤砣的茶具,泛起抹冷笑。 原来杜韫心那么热心地请她进来,不过是想炫耀自己的好茶具,顺带打辛府的脸。 果然朽木就是朽木,刷了层金漆,里子也还是烂的。 “这么贵的茶具,我确实用不起。省得我这个粗人摔了,你还与我拼命来。”辛夷淡淡地推开茶具,径直拿了个粗茶盅,灌下一喉咙水。 杜韫心唇角抖了抖,笑意有些僵:“辛姑娘可是介意奴拿锦缎包了茶具?我杜氏是百年官家,自然讲究多。辛府不过一介平民,不懂这些便罢,但别误解了旁人……” “当然不会误解。”辛夷眉梢一挑,眸底迸出一线寒光,“我辛府虽不贵,但吃穿不愁,比不了百年官家,全部身家都拿去买茶具,喝的粥还不如我们稠。” “这就是辛姑娘不懂了!”杜韫心兀地一声尖叫,在辛夷诧异的眼神中,又自觉失了脸面,连忙换上端庄的笑意,一字一顿道,“这是间女塾馆,只有有钱人家才能把族女送来,所以平日,与奴往来的都是富贵夫人,以几套上好茶具招待,人家感奴有心,免不得另眼相待……” “说白了,就是以茶具装面子,讨那些贵夫人的欢心。然后呢,杜姑娘要从她们身上讨什么?”辛夷从鼻翼里挤出丝冷笑。 这番话说得直白,很是难听。杜韫心鼓了鼓腮帮子,涨红了脸道:“平民哪懂官家的心思!让这些贵夫人为我杜家美言几句,或者吹吹枕边风,我杜家未免不能一日恢复为官家!我杜韫心也能再做回官家小姐!” “果然,你还没忘这个。”辛夷怒极反笑,“你杜家落败是牵扯上卢家。这些朝政诡谲的事,你以为凭些妇人嘴舌,能改变什么?凭一套茶具就能搏富贵,你以为朝政是儿戏么?顶官帽的人是傻子么?” “你胡说!胡说!闭嘴!”杜韫心尖叫一声,兀地伸出手,猛地将辛夷面前的粗茶盅拂到地上。 砰一声刺耳的响。茶具碎成渣,茶水四溅。 厢房陷入了乍然的凝滞。 杜韫心杵在原地,浑身像着寒噤般打着摆子,直直盯着辛夷:“我再说一遍……我可以……杜家也可以……复昔日荣光……我是官家小姐,骨子里忘不了……” 女子双眸通红,像中了魔怔般,眼珠子都不转,玉拳攒得咯咯响,放佛一切挡住她这条路的东西,都会被她撕个粉碎。 无论是敌人,还是或许自己早就明白的真相。 辛夷叹了口气,忽的觉得悲哀,困在梦里的人,除了她自己,谁也无法让她走出来,而困了太久的梦,就成了魇。 吃人的魇。一语成谶。 “罢了。我说话激了点,算我不是。”辛夷软了语调,打了个千,“好茶具你留着自己用罢。我不喝茶了,歇歇就走。” 杜韫心眸底的血意才慢慢平息,脸色恢复平静,却还是面带不善:“也好。歇歇就走?方才辛姑娘到底怎了,半路鬼打墙了么?” 辛夷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已是年底了,媒婆们都想着最后捞一笔。加上我明年开春便是十八,无论如何,按照规矩,也到嫁娶的年龄了。故今儿媒婆们成群结队的来府上,硬要给我说亲事。口还特别齐,一致说了棋公子。” 辛夷没打算隐瞒杜韫心。反正几家人住一个屋檐下,晚些收工回去,说笑间也都能知道的。 杜韫心一愣,随口道:“这不是好事么?当年辛府被王家禁军包围,棋公子英雄救美,可是光天化日之下……咳咳……后又有郑家送对雁……反正,你和棋公子的小九九,是长安城公开的秘密。媒婆们不也是成人之美?” 辛夷摇摇头。意外的没有任何欣喜,反而眉间腾起抹复杂:“是呐……本是好事……我躲在窗下偷听,看到父亲点头……开心得立马就想去找他……一路寻到了茶馆……想溜进去,给他个惊喜……” 女子的语调渐渐沉下来。瞳仁笼上一抹暗色。 “然后……姑娘是撞见什么不该撞见的么……”杜韫心状似关切地拍拍辛夷手背,耳朵却是瞬间竖得老高。 “听他和影卫说话……听他吩咐各州县如何如何……广川蜀为海如何如何……那口气大得……不像他……像另外的人……”辛夷双目发怔,下意识地应道。 杜韫心眸色一闪,泛起古怪的笑意:“棋公子说大话罢。虽说棋艺无双,但也就是个平民,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还当什么真?” 辛夷心底一阵揪痛,痴痴地盯着虚空处,喃喃道:“不……那不是大话……浑然天成的上位者的口气不会假……清晰绝伦的为政国策更不会假……” 第四百三十八章 疑心 “既然姑娘觉得是真,就更不可能是真了。他一介平民百姓,哪里来的底气和头脑,扮些纸扎官帽的过家家呐!”杜韫心迸出一声嗤笑,轻蔑地摆摆手。 “……那不是棋公子……他……到底是谁……” 辛夷低低呢喃,心口一阵阵发闷,喘不过气来,她不得不张大嘴呼吸,好似溺水了般,整张小脸霎时变得惨白。 杜韫心没听清辛夷这句话。但瞧着后者的失魂落魄,她觉得前时被辛夷挑起的茶具之怒,竟似舒缓了两分。 于是,与辛夷不同,杜韫心的小脸倒变得红润了。 “姑娘是在怀疑棋公子什么么?”杜韫心觑着眼,试探道。 辛夷深吸一口气,压下鼻尖涌上的酸意,也没觉察出杜韫心的小九九,自顾盯着虚空处,发着痴魔。 “……他瞒着我什么……真实的身份……” 辛夷语调越说越低,杜韫心只听清前半句,刚想下意识地笑笑“一个平民,有什么好瞒的”,话头却又戛然而止。 杜韫心乜着眼,见辛夷没在意她,忙拍拍容光焕发的脸,让它显得白点,又哆嗦嗦唇角,挤出悲天悯人的样子,貌似关切地蹙起八字眉。 “辛姑娘,奴知道,你对奴有些不待见。但奴好歹是官家出来的千金,人情冷暖见得多,又与姑娘同为女儿,有些闺中之言,实在是忍不住,想多嘴一句。”杜韫心说得恳切,竟不似半分假。 辛夷脑海里嗡嗡一片,只回荡着茶馆中偷听的钟昧和江离的对话,乍然间灵台蒙昧,分不出黑白蚩妍,见着人就当救兵了。 事关他,入情局,再聪明的人,也都成了傻子。 “那你说说……他是瞒着我么……事到如今,情至如此,他为什么还瞒我……是我想多了,还是……还是……”辛夷急急发问。 “是他本就如此!万不是姑娘想多了!”杜韫心打断辛夷的话,眼见后者那一瞬的失魂,她好不容易掩下去的容光焕发,又蹭一下浮上面颊。 “辛姑娘,放下你我隔阂,忘记官民尊卑,奴今儿就单以女儿身份,斗胆说句实话。若是有什么不好听的,你可千万别介。”杜韫心状似真诚地拉过辛夷手,恍若闺中姐妹,金兰情深。 “棋公子表面如何,你就信你眼睛看到的?他人前待你如何,人后呢?你又知他几分深浅?棋公子是棋局中人,弈者真假难辨,姑娘就这么信自己,能偏巧捡着个金饽饽?”杜韫心看似语重心长,却掩不住眼角的得意,“这长安城看不见的风雨,数不尽的算计,谁心里没兜着自己的利益?瞒都是好的,可莫等日后掉进狼窟了,还念着他的好。” 辛夷直接被砸懵了。 她眨巴眨巴眼睛,视线渐渐没了焦距:“一场情深只是算计?他对我的好也只是面具?” “不仅如此。只怕姑娘于他,也只是一颗谋取利益的棋子。”杜韫心迅速地接了话。 辛夷浑身一抖,双唇瞬间变得乌青,哆嗦道:“不……不会的……公子不会的……” “若不会,又怎会瞒你?”杜韫心一喝,石破天惊。 辛夷彻底痴了,脑海里空白一片,只感到心尖的痛,宛如被刀剜了般,一刀刀,痛入骨髓。 杜韫心眸底一划而过的得意,却被她完美掩藏,她扶住辛夷肩膀,缓缓俯下身,凑近后者耳畔,吐气幽幽。 “连自己是谁都瞒着你,姑娘还能信他几分?这份情谊,又能信几分?” 女子唇齿间的气息,如毒蛇的信子,嘶嘶嘶,冰冷地拂过辛夷耳畔。 辛夷没有说话。 她已经没有力气开口了。杜韫心两句发问,轰隆隆在她脑海回荡,让她眼前都恍惚起来。 依稀听得杜韫心道“奴今儿教习已毕,就与姑娘一同回罢”,依稀记得后者扶她回来,依稀听得香佩的惊呼“姑娘这是怎了?小脸白得吓人!” “去上房告我爹爹一声……媒婆都打回去……嫁娶……再议……” 辛夷最后只听见自己说了这么句,然后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 天和十二年,腊月。爆竹声声新岁来。 长安笼在了一片雪被下,街坊屋檐下成串的红灯笼,像晒满了一城的红柿子。屠苏酒飘香,桃符换新,小孩儿成群结队地从巷里欢笑而过,留下身后噼噼啪啪的爆竹声。 今岁今宵尽,明年明日催。寒随一夜去,春逐五更来。气色空中改,容颜暗里回。 风光人不觉,已著后园梅。 同样的诗词从郑斯璎口中说出,却只换来李景霈一声嗤笑:“本王让你讲个笑话解闷,你就念些酸老九的诗?当本王是小孩么?” 男子话语不重,郑斯璎却吓得浑身一抖:“王爷息怒!臣女乃五姓大小姐,幼习琴棋书画,就只会诗赋,哪里会讲笑话!若王爷真闷,臣女去请些伶人……啊!” 郑斯璎话还未落,便感一阵天晕地转,旋即膝盖处一阵钝痛。 一个不稳。郑斯璎直接跌坐在雪地上。 二人身处个临街亭子,小亭华盖千重,四下垂了厚厚的绒帘,雪是落不进来,但北风偶尔掀起帘脚,带进来些许,也陆续铺了一地白絮。 亭子里设案,案上瓜果珍馐,温酒冒着股白气,案前设榻,李景霈蜷在雀金貂绒毯里,舒服地玩弄着个烧旺的黄铜手炉,四下丫鬟侍卫乌乌泱泱,众星拱月,衬得案下的郑斯璎愈发单薄。 “本王就是要你解闷,你还推给旁人?本王自己不会请伶人么,需得你多嘴!”李景霈懒得管郑斯璎跌倒,反而连呼一个小厮,拿了锦帕为他擦拭脚底。 似乎是嫌脏。 男子在踢了郑斯璎一脚后,还嫌后者脏了他的鞋底。 “不要来扶我!”郑斯璎一声厉喝,拒绝了来扶她的奴婢,咬了咬唇自己站起来,撑了满手的污雪。 “那……斯璎为王爷弹奏一曲……”郑斯璎咽下鼻尖的酸意,勉强挤出笑意。 “不用了。你去外面帮着发棉褥罢,也算帮本王体恤下百姓。舅舅把你送来照顾本王,可不是来吃闲饭的。”李景霈用脚尖指了指亭子外面,朝郑斯璎努努嘴,像使唤一条狗。 “臣女……领命……”郑斯璎转头的刹那,泪珠刹那就滚了出来,可又刹那被雪风吹散。 没有任何人看见。正如她自己,已熟练无比地换上了端庄的笑意。 和那日她被送到赵王府一般,端庄而麻木的笑意。 …… “赵王贵体欠安,又是老夫的侄子。让那些粗人照顾,老夫还不放心。你既然已为王家大姑娘,便代老夫尽尽心。端茶递水,嘘寒问暖,赵王何时允你回,你便何时回。” 王俭那日丢下这么番话,就将郑斯璎送往了赵王府。 然后,郑斯璎的噩梦就开始了。 第四百三十九章 风雪 赵王李景霈确实抱恙,但只是小恙。府里成堆的御医,脚趾头都不用担心。 何况郑斯璎打小只被别人伺候,哪里伺候过别人,端个水都会洒,沏个茶都会苦,混在一堆忙前忙后的丫鬟里,显得格外扎眼。 前脚王俭将她送来,后脚她就成了王府的笑话。 无数次风言风语,无数次指桑骂槐,李景霈脸冷得像坨冰,愈看她闹笑话愈寻她笑话,郑斯璎都忍了下来,然后无数次泛起如昔端庄的笑意。 她必须忍。 因为她明白王俭将她送来,是一场惩戒,一场顶着“尽心照料”实则羞辱的报复,一场盖着鲜花实则污秽不堪的贬黜。 而一切的源头,都是辛夷。 从鼓动儒生声讨辛夷违逆祖训,到陷害辛夷献诗南诏吐蕃,她郑斯璎一次次踌躇满志,赌上自己在王俭心中的地位,和借助王家扶摇直上的前途,却一次次输了个彻头彻尾。 辛夷鲜花着锦,王俭如芒在背,于是她,就被打入了地狱。 她清楚王俭是这样的人:棋子有用则用,无用则弃,信任赞佩赏识都不过是拴住棋子的绳子。 如同拴住条狗。她郑斯璎不过是王家的一条狗。 她很清楚。所以她必须忍。 踏过血路和白骨,打断脊梁和背骨,当她重返王家之时,她会十倍要回来,王俭欠她的,王家欠她的,最后,辛夷欠她的。 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所以她愿赌上所有。 …… “郑大姑娘,这便是分发的棉褥了。”侍卫的声音将郑斯璎从走神中唤回。 郑斯璎一愣,才发现自己走出了亭子,来到了一串临街棚屋前。衣衫褴褛的流民乌压压地挤在前面,眼馋地盯紧了她面前的棉褥。 原来临近腊月,天寒地冻,赵王李景霈感流民过冬艰辛,特上奏皇帝,于国库取棉褥百批,分发给从丰州灵州一带进京的流民。 于国于民,皆是善举。皇帝李赫大喜,当即允了,还当众盛赞了赵王一番,让赵王府和王家接连几天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棉褥之事自然便由赵王负责。长安临街搭了一溜串棚屋,屋中成堆的棉褥。但凡因水患逃难而来的流民,皆可按人头领取。 流民们听闻消息,感天动地地拜谢大明宫,呼啦声就赶过来了,身为正主的李景霈却缩在一旁的亭子里,嫌外面风雪脏了锦帕,连面儿都不露,反正有侍卫婢女帮他动手,他顶了个善名,就已经赚到了。 棉褥上陈旧的霉气往鼻尖冲,郑斯璎的指尖兀地刺进了掌心。 她依然是个笑话。站在一堆领棉褥的流民和发棉褥的奴才中间,她依然那么扎眼。 这种体力活不需李景霈动手,也不需她郑大小姐动手,她不过是随驾“照顾”李景霈而来,却连在亭子里避雪的大丫鬟都不如,还得在寒风中奔波。 “……王爷是不是过了……好歹是郑家千金……” “……千金?不过是王家养的一条狗……” 忽的,亭子里的议论随着北风,飘进郑斯璎耳里,她浑身一抖,整个人僵在了那儿。 “……这女人最近老作蠢事,但也不算完全无用……王家也没彻底抛弃她,不过是给点颜色……所以,舅舅是真想惩戒她,还是想把她安插在本王身边作眼线……本王拿不准……但无论哪一条心思,本王都没有对她和颜相待的理由……” 李景霈冰冷的声音,混着温热美酒的瓷盅碰撞声,让郑斯璎的眼前乍然腾起抹水雾。 她看不清眼前了。只感到风雪从衣襟钻进昭君裘里,冷得她一个寒噤,动也动不了,只能听下去。 “……总之,都被带到砧板前的狗,没有再吠的道理……否则,死得更快……这女人不算傻,知道该怎么做……” “王爷圣明……奴才再给王爷的手炉添点火……这雪又下大了,冻骨头哩……” 郑斯璎的喉咙泛起股甜腥味。然后,眼帘清晰,她又看清了眼前的路。 一片白茫茫。没有尽头,没有出路。却是她自己选择的路。 郑斯璎感到脚恢复了知觉,又能动了,她向流民走去,递出了手里的棉褥:“圣上仁慈,赵王宽宥。体恤百姓,太平过冬。”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流民们感激涕零,纷纷朝大明宫跪拜,山呼如雷。 亭子里传来了一阵笑声。 李景霈举起了一斟酒,被火塘映亮的脸泛着红润的光,笑道:“本王菩萨之举,得父皇赞誉,万民同庆,母后也该开心了罢!前阵子三皇弟治水出尽了风头,如今风水轮流转,母后的目光该看向本王了罢!” 周围簇拥的侍卫丫鬟也齐齐恭贺:“恭喜王爷!得偿所愿!皇后娘娘必凤颜大悦!” “好!说得好!”李景霈笑得像个孩子,朝亭子外欢叫道,“众民听着!给你们分发棉褥的,是郑家大姑娘,郑斯璎!” 流民们一愣。郑斯璎脸一白。 这太过刻意的指名道姓,让流民们炸开了锅:“郑家大姑娘给俺们发棉褥?大姑娘也被使唤干这事?”“是好人呐!”“怕不是好人,是被使绊子了罢!” 一部分百姓嘀嘀咕咕,开始放肆地打量郑斯璎,目光也古怪起来,一部分百姓倒是磕头就拜,念着“郑家出了个观音菩萨”。 郑斯璎顿时成了全场中心。大姑娘分发棉褥的消息,也迅速向整个长安城扩散。 同时响起的,还有李景霈愈欢儿的笑声,亭子里歌舞升平,暖意如春。 郑斯璎的眼前又模糊了。但不变的,是她脸上端庄的笑意,和她进赵王府那日一模一样,和她站在城楼上关闭长安城门那日,也一模一样。 …… 郑斯璎不知是如何把棉褥分发完的,只是随赵王仪驾一同回府时,她浑身冻僵得,需得丫鬟搀扶才走得了路。 就算如此,李景霈也没允她上轿,更没允奴才,给她撑柄避雪的伞。 甚至他还在车马中偎着手炉,惬意地叹了口气:“体恤下民,同甘共苦。好歹郑大姑娘才摆出这番菩萨样,总不可能转身就乘轿拥炉,假也没这么假的?啊,不,本王倒相信,郑大姑娘是真的体恤下民,同甘共苦。流民们在檐下挨冻,郑大姑娘风雪中行,共苦共苦,应该没什么罢?” “……王爷圣明……”郑斯璎哆嗦着,乌青的嘴唇说不出完整话,风雪将她整个人都套了层白袍。 就算如此,她也努力挤出端庄的笑意,不愿让自己选择的路,看起来太过狼狈。 十二月,风雪恶,步步艰,人心险。无所退路。 第四百四十章 打闹 “哎哎呀……晚了晚了……棉褥还在发么……怕不能赶上领一件了……” 忽的,一阵清脆的呼声传来,旋即,一个雪球般的身影从远处跑来,许是跑得太急,竟一不留神,正巧撞到了郑斯璎身上。 “啊!”两声惊呼,两人同时栽在了雪地里。 “嘶……痛……放肆!”郑斯璎下意识地娇叱了声,一抬眸,看清了还在雪地里挣扎起来的雪球,是个女子。 十五六岁,也就是刚及笄的样子。衣衫褴褛,荆钗草履,稚嫩的小脸冻得通红,被污垢和脏雪晕花的眉眼,也藏不住那双黑水晶般的眸,扑闪扑闪,带着歉意和不安。 “对不住对不住!是俺莽撞了……啊!”女子刚想扶郑斯璎起来,后者便猛地一用力,狠狠地将她推倒在雪地里。 “哪儿来的野丫头!也不睁大狗眼,看看本姑娘是谁!脏了本姑娘一声锦衣,卖了十个你都赔不起!”郑斯璎瞪大双目,尖声喝道,被李景霈忍下的火,此刻趁机撒了出来。 势不可挡,火焰滔天。 “姑娘饶过!饶过!啊!痛痛痛!”女子身材纤细,又兼饿了几天浑身无力,除了嘴里反抗几句,也只能任郑斯璎踢打。 郑斯璎瞧了眼前方的李景霈。后者停了车马,却远远观望着,不吱半声,连奴才们都淡漠地瞧着,连一个上来为她拂雪的人都无。 郑斯璎火更大了。她兀地揪过女子耳朵,又一把将她摔在雪地里,也顾不得闺中仪态,绣鞋发了癫般一脚脚踹上去。 “连你也不当我是郑大姑娘,看不起我么!都要顺着王家眼色,把我当狗羞辱么!你算个什么,我是五姓嫡大姑娘!去死,都去死!” 雪地里顿时鸡飞狗跳。郑斯璎的叫骂和女子的哭喊混成一片,雪花都绕路飞。 李景霈端坐轿中,挑起半幅帘子,有些诧异地看着雪地中扭打的二人。前时还端庄贤淑的郑大千金,此刻却不知中了什么邪,又打又骂,宛若个疯婆子。 一边是怒火腥风血雨,一边却是静悄悄地看戏。这副场景太过滑稽,连墙角冷得打缩的乞儿,都不禁笑出了声。 终于,李景霈看看天色,蹙起了眉:“……让她回来……本王还要去宫里,向母后汇报分发事宜……母后一定会很开心……可不能这个疯女人误了时辰……” 立马有侍卫领命,正准备上前阻止,却看到又一辆马车从远而来,车中传来一声清喝—— “许久不见,郑大姑娘愈发厉害了。” 含着深意的“厉害”二字,不动声色的挖苦,让郑斯璎陡然灵台清明,停了下来:“这声音……辛……” “不错。正是奴家。”车夫掀起帘子,辛夷蜷在厚实的锦褥里,小脸笑得如花,“听闻近来郑姑娘去侍奉赵王了。好个一步登天的机会,还以为姑娘门楣高了,忘了奴这介平民呐。” 又是侍奉,又是赵王。字字如小刀,扎得郑斯璎钝痛,她的眼角又隐隐红起来:“辛夷你这个贱人!一切都因为你!都是你,本姑娘才,才……” “才怎么着?”辛夷兀地接了话头,状似无辜地眨眼,“姑娘不是入住赵王府了么。皇家贵胄,朝夕相对,这么好的事儿,姑娘不该感谢我么?” 郑斯璎心底的那股火蹭一下,又烧了个油火漫天,把她的理智也烧了个癫狂。 “贱人休得猖狂!待我回归王家,定要你偿债!我所受的,都会十倍还给你!你下来!缩在车上当什么乌龟!”郑斯璎尖叫着扑上去,妄图把辛夷从车上拉下来。 没想到一双手伸过来,毫不留情地一推郑斯璎,将辛夷牢牢护在身后。 “我家姑娘面前,管你什么姓郑的姓鸟的,也容你放肆?”车夫丝毫不顾忌那个“郑”姓,怒目圆睁,撸起袖子。 辛夷笑了,一伸手,状似客气地介绍:“此乃府上杂役:长生。” “一个奴才也敢不把我放在眼里?反了,都反了!我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不怕了!都给我去死!”郑斯璎彻底癫了,冲向长生,正要扭打起来,却被辛夷一声呵斥打断。 “郑斯璎!若你敢动他一分,我会让你比现在还后悔!” 辛夷直呼其名,一字一顿。眸底乍然精光迸射,向剑一般刺向郑斯璎,竟使后者一唬,兀地愣在原地。 辛夷毫无躲闪地直视郑斯璎,脸上再无一丝笑意,反而眉梢都是傲气,眼角都是雪意,让任何与她对视的人,都腿脚发软。 “长生是我辛府人,便是我家人。谁敢动我家人,我辛夷,新账旧账一起算!十倍,百倍,我也什么都不怕!” 女子目光如刀,言语千钧,轰隆隆砸在场中,震得人心发懵,竟生不起丝毫违逆之心。 长生也浑身一抖,有些错愕地看向辛夷。他知道辛夷重情,却不想重情至此,连他这个进府不久的杂役,都能珍重相护。 这不是善,是义。义薄云天的义。 长生心尖一揪。脑海里乍然而过偷走的卷策,陇西李的算计,还有自己混入辛府的目的,他不禁垂下头,掩盖那一霎的动摇。 他脑海最后定格在一枝雁钗上,一枝本该是一双,却缺了另一枝的雁钗上。父亲临终前的惨叫,母亲半生哭瞎的双眼,那上辈人尘封却抹不了的过往,他从生下来那刻起,就没有了退路。 再次抬眸间,男子的目光恢复如昔,只是淡淡地拜谢:“奴才多谢六姑娘!” 辛夷也没觉察出异常,瞪了眼僵住的郑斯璎,向长生努努嘴:“是不是撞倒了个小姑娘?在那儿呢!你去瞧瞧。” 长生领命而去,不久扶来个女子,后者一把鼻涕一把泪,啜泣着下拜:“……多谢姑娘相救……俺快被打死了……多谢……痛痛痛……” 辛夷定睛一瞧。女子十五六岁,团团脸还显稚嫩,衣衫破旧,俨然个流民,风雪吹得她单薄的身子直晃,放佛下一刻就要倒下去。 “哎呀呀。快给她披件绒毯!我拥着手炉,不冷,这件给她!别冻着了,快去!”辛夷连忙取下身旁的一件绒毯,递给长生,让他予那女子裹上。 女子哭得更厉害了,也不知是委屈的还是感动的,本就糊满脏雪的小脸,更是花成一团:“谢菩萨姑娘……菩萨显灵了……呜呜……” “什么菩萨!”辛夷掩唇笑了,又瞧瞧她满身被郑斯璎打出来的伤,眉尖蹙起,“都伤成这样了,我既看见了,就不能不管。我此行便要去个医馆,若你不介,大可一同前往,帮你包扎包扎。诊金你别忧,这几个钱,我辛府还是有的。” “去医馆?”女子和郑斯璎捕捉到关键字眼,同时一愣。 几人这才发现,辛夷窝在成山的锦褥里,脸色苍白,气息虚浮,好似雪花往她身上落一片,都能把她压散架了。 第四百四十一章 归来 “不知哪儿染上的病,恶有恶报。大过年的,郎中也过年,上哪儿找去。活该没救,站着走出去躺着回来,才是真菩萨显灵。”郑斯璎扇了扇鼻翼,忽的心情大好,连连嗤笑。 辛夷眉梢一挑,还没发话,那女子倒是先怼了回去:“菩萨可不是瞎眼的,谁该去西天,谁该下地狱,老天爷瞧得清!你自己也清楚!说话难听,罪加一等,可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哟,这脾气,前时还没瞧出来。有意思。”辛夷噗嗤声笑了,来时只见女子被郑斯璎打得狼狈,没想到还是个牙尖嘴利的角色。 这份“不好惹”,脾气犟,口舌快,偏还黑白分明,不卑不亢,让人欢喜到不行,也让辛夷蓦地觉得,像极了一个人。 一个故人。 她看向女子的目光,顿时多了几分亲切,主动解释:“我最近心思郁结,茶饭不思,身子都拖垮了,让府中族亲担忧不少。终于拂不过爹爹的面,打算请个郎中瞧瞧。可碰巧撞上大过年,郎中也都回乡吃团年饭,上哪儿找去。好在打听到城郊的春风馆还有开门,此行便去问诊。” 女子点点头,瞧着辛夷说几句话,都停下几番喘气,担忧地蹙起眉:“姑娘怕是病得不轻。请郎中去府上问诊便是,何苦顶着大风雪跑一趟。” “你不知道,春风堂是个怪脾气,哪怕是皇亲贵族,郎中都不出诊!没见着越王殿下,还每年进京寻他配药么!”长生接了话,旋即又自觉莽撞,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惹来女子银铃般的笑声。 雪地里顿时笑语盈盈,若有春风来,和前时郑斯璎的打闹相比,恍若两个天地。 这一幕却让郑斯璎太扎眼了,她咬牙切齿道:“心思郁结,茶饭不思?辛夷,你果然得了见不得光的病,老天开眼,我不痛快,也休让你痛快!” “这么说来,何时你痛快了,大家才都痛快!”再一次,不等辛夷开口,女子毫无畏惧地朝郑斯璎作了个鬼脸,“但瞧姑娘你的劲头,待痛快得有些日子。那长安城天天凄风苦雨,没人有活路来!” 言罢,长生和女子都爆发出笑声。衬着郑斯璎不善的青脸,好似一场逗猴戏。 辛夷瞧着女子笑靥,眸色愈软。最开始路过,见女子撞倒郑斯璎,以为是个莽乎劲的丫头,没想到言谈清晰,有条有理,连相识不久的长生都能玩笑上,隐隐透出股和年龄不符的成熟。 这再次,像极了一个人。 “你叫什么名字?”辛夷脱口而出。 女子抬眸一笑,瞳仁明亮,杂花生树—— “翠蜻!” 辛夷瞳孔乍然收缩。 翠蜻。翠绿的蜻蜓。绿蝶。碧绿的蝴蝶。 竟宛若一对。蝴蝶蜻蜓,翠意可怜,魂兮归来兮,故人如昔。 辛夷呆着。翠蜻愣愣地裹了裹身上的绒毯,看了看辛夷虚弱的身子,单薄的中衣,被北风席卷进车的白雪,下意识地一问—— “又下雪了,姑娘今年的冬衣制好了么?” 问君一声,冬衣可新成。和当年那个她最后问的话,一模一样。 一年了。坟头青草成碧,蝴蝶如昨翩跹否。 辛夷的泪乍然就下来了。 无法控制的泪水瞬间湮没了她的小脸,一滴滴淌在车厢上,她脑海里一片空白,时光在一瞬间倒流,她恍若又回到那天,那个她躺在她怀里,万箭穿心,闭上了眼。 老天垂帘,或许是冥冥中的定数,故人归来于兹,不负君兮,我携丹心如昨,问君安好。 “三春阑珊蝶飞来,暗夜丹心映四方……三春阑珊蝶飞来……”辛夷忽的开始哼唱这首童谣,她有些不清晰,好似陷入了个梦里,眼前水雾一片。 梦里,魂归。蝶又飞,蜻蜓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只见得辛夷若犯了痴,呆坐在车里,哼着些太久远早就不时兴的童谣,泪如泉涌。 歌声如斯,声声唤君归。我于兹兮,声声待君归。 郑斯璎不屑地从鼻翼里挤出丝冷笑:“我说哩,什么心思郁结,原是犯了癔症。恶有恶报,冲撞了神明,招鬼上身了罢!” “休得对姑娘无礼!”长生和翠蜻同时怒喝,很有默契地并肩而站,挡在了辛夷面前。 “你们都眼瞎了么!瞧她那样子,不是失心疯么!这种人为什么活得好好的!凭什么!”郑斯璎尖叫起来,又发癫往辛夷的车冲来,伸手就要打二人。 眼看又要乱成一团,一双玉手却从车中伸出,伸向了翠蜻—— 原是辛夷伸出手,对翠蜻笑了,笑得泪珠往下滚:“可愿来我辛府,为我大丫鬟?我必待你如姐妹,同甘共苦。” “姑娘折煞俺了!”翠蜻扑通声跪下,又喜又哭地磕头,“俺本是丰州村民,因大河水患,和爹娘一路投奔进京,途中爹娘染上瘟疫没了,就剩俺一人。只求有个地讨饭吃。俺手脚勤快,什么都能做,又哪里敢和姑娘称姐妹!” 辛夷抹了把脸上的泪,不作多解释,伸手扶她:“那就这么定了。去医馆包扎伤口后,就一同回府罢。” 翠蜻又是一阵磕头,含混不清地喜着“有饭吃了”,像个孩子一样,再无半分怼郑斯璎的犟模样。 长生却是凑过来,压低声音道:“六姑娘是不是太草率了?一个外州来的流民,底细都不清楚,就这么带进府,还是大丫鬟?香佩怎么办?” “香佩的话,我自己和她说。至于是否草率。”辛夷顿了顿,眸色一晃,有些恍惚起来,也不知是对着谁,就看向虚空,噙泪一叹。 “她走了那么久……该回来了……” 长生不明所以,还欲劝什么,却听得观望良久的赵王仪驾,传出李景霈一声喝:“耽搁这么久,还不跟上来?嫌出丑不够么?误了进宫见母后的时辰,本王要你好看!” 俨然是对郑斯璎所说。 郑斯璎虽火头没消,但不敢违背李景霈命令,狠狠地刮了辛夷半眼,就匆匆地追李景霈仪驾而去。 曾经金贵的嫡大姑娘,独自一人,满身脏雪,一脚深一脚浅地跌撞在雪地里,撵在人家车马屁股后,像条家养的狗,还是条滑稽的狗。 “能忍非常人能忍。只怕她的运数,还远远未完。” 辛夷压下心底的凉意,收回视线,看向了漫天的大雪,一片片,干净如斯—— 她走时是初冬,还不曾有这般雪。 辛夷伸出手,去接那雪瓣,笑了。 “迟了一点……但还好……欢迎回来……” 天和十二年的新岁,以几件闹剧结尾。 先是大河水患,王家瞒报酿大错,晋王率一干朝臣私自出兵,协助两岸百姓撤离,后有长安棋局诡谲,昔日出尽风头的郑大姑娘,被王家送去照顾赵王,端茶倒水,沦为笑话。 天和十三年的新岁,则以几件喜事开始。 先是按照婚约,静娴公主下嫁陇西李嫡子李知烨,一姓同源再结亲,再是天竺遣国书,与魏修好,并派高僧一行入魏,弘扬佛法遍播菩提。 第四百四十二章 亲人 天竺本是佛法之宗,而大魏国教为佛。故魏帝闻高僧千里而来,喜不自胜,恭请高僧于长安设坛讲法,一连十日香火不绝,又诏全国各寺高僧进京,与之探讨经书,再令全国礼佛拜释迦,以宣扬大魏佛心之诚,彰显百姓佛缘之深。 年未尽,雪未化,长安城佛偈浩荡,人人西天合十,香火烟子在城上空形成了乌云,熏得人走路不稳,一跌就能撞到个阿弥陀佛。 平日无论真信还是假信,但凡城中人,皆拿起木鱼,翻出佛像,赶趟似的念经打坐,礼遇僧人更是达到巅峰,街上出现个戒疤头,家家户户抢着盛钵去施舍,生怕自己落后于这时兴。 天竺来魏,九州佛光,一时蔚为壮观,令后世叹为观止。 而在长安边郊的一处破草庐里,凤仙笼着半旧的棉裘,舒服地偎在火塘旁,鼻尖呼出的一缕白气,乍然和满屋的药香混在了一块。 “因为那几个僧人来魏,长安大街小巷礼佛,跟赶集似的,好不热闹。你不去瞧瞧?”凤仙又往火塘边凑了凑,火光暖得她惬意地微眯了眼。 “不信。”说话的是名男子,一名四叉八仰躺在一旁榻上的男子。 “平日说这话还罢。如今佛为盛极,正热头上的,留神点。”凤仙下意识地瞥了眼窗外,笑道,“从去年腊月,到如今二月,你就把我这儿当窝了。占了我的柴房为屋,还整天吃白饭。你打算厚脸到几时?” “不知。”男子懒懒地翻了个身,抖落一身的棋子,黑黑白白凌乱地洒开来。 凤仙半伸过头去,想瞧瞧男子的神色,却不想后者一把拉过榻上绒毯,呼噜地盖在了脸上。 “哟,愁着苦着哭鼻子着呢……还瞧不得了……怕我笑你?”凤仙被男子孩子气的举动,逗得噗嗤一声笑出来。 男子沉默着,没甚反应。也不知是睡过去了还是醒着。凤仙耸耸肩,缩回头,拨了拨火塘里的炭,惬意地懒成了团。 “……九州事难不倒你……棋局险也难不倒你……妖魔鬼怪各路神仙更难不倒你……你可是棋公子呀,一手棋艺无双,弈人心弈天下……但唯有一件事难得倒你。”凤仙叹了口气,“一个字:情。” “多嘴。”榻上男子正是江离。他终于开了口,低低的嗓音带了分摄人的磁性。 “说罢,是和辛家丫头闹什么别扭了?”凤仙开门见山,笑意带了分揶揄。 “没有。”江离依然只吐两个字,语调很是疲倦,似乎夜夜都不曾睡好觉了。 凤仙眉梢一挑,像个长舌妇般伸长了耳朵:“哎哟?还不肯承认。能逼得大名鼎鼎天下在握的棋公子像个乌龟样,躲在我这儿十天半月的,也就只有辛家丫头了!你躲什么呢,怕她怨你,怕她知道真相,还是怕自己面对她,舌头不好使,越描越黑?” 江离意外的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绒毯盖着他的脸,看不清是何神情,只是搁在榻沿的指尖有些发白。 凤仙往火塘凑了凑,自顾说了下去:“你呀,别看拿到外面去如何了得,在辛家丫头面前,还真是个二楞子……” “你说谁二楞子!”这番毫不留情甚至粗俗的戏谑,终于让江离猛地揭开绒毯,蹭一下从榻上直起身,瞪圆了眼,“放肆!” 下意识的两个字,迸发出棋君的威严和尊贵,吓得暗中的钟昧啪叽一声落到地上,膝盖打颤地求饶。 然而,这潜龙浮屠一怒,山河可崩的瞬间,凤仙只是一挑眉,像面对个闹脾气的小孩般,一刮脸:“哟,出息了?长大了学会尥蹶子了?信不信我把你小时候的风采抖到外面去,特别抖到辛府去!什么半夜做噩梦尿床啊,什么打小被小女孩称作煞神,头像被画下来辟邪啊,什么二十岁都不近女色,拿到女人胭脂还以为是药啊,什么……” 凤仙每说一句,江离的脸就黑一分,钟昧直接尴尬地躲到了房梁上,越到后面,草庐里的气氛愈僵,凤仙的笑灿烂一分,江离的怒弱一分,挤出来的笑也多一分。 终于,江离完美地换上了“讨好”的笑,一把奔到凤仙身边,又是捏腿,又是捶腰—— “凤姨!” 钟昧虎躯一震。凤仙则嘴巴一咧,笑得满脸花:“诶……还记得我是你凤姨呢?” “怎么会不记得!从儿时到弱冠,整整十年,多亏凤姨悉心照料呕心沥血,无一日不亲自上山采药,无一日不亲手起炉煎药,拼尽平生所学,熬尽百家之术……”江离顿了顿,往事如烟,历历在目,让他些些鼻尖一酸,“才能医好我脸上的毒疤……” “别说得那么好听。我当年肯接这苦差事,不过是耍性子,和师兄柳禛打了个赌:治得了病,是否治得了命。”凤仙的眸色也恍惚起来,整整十年,沧海桑田,“你因脸上的疤,或者说毒,沦落至此。那如果治好这毒,你的命,是否会打个转。我不信,师兄信,故有一赌,赌了十年。” “治得了病,是否治得了命……凤姨和伏龙先生,还真是犟着这个,闹了几十年别扭……”江离一笑,摇摇头,他不懂这对师兄妹到底是在较什么劲儿,正如他不懂,世间羁绊,不总是柔情蜜意。 情之一字,情之一局,他棋公子,确实下得太烂了。 “那现在呢?凤姨输了罢。”江离压下心底的疑惑,揶揄地朝凤仙一挑眉。 “不,我没输。因为后来我俩发现,根本就不是那回事。”凤仙同样一挑眉,眸底隐隐有精光迸现,“小子,你如今的命,难道是这张容颜搏回来的么?” 凤仙俯下身,伸出一根莹指,轻点在江离的额头,指尖下男子容颜无双,在冬日火光的映衬下,流转着仙幻的光泽,摄人心魄。 “容颜蚩,则落败,容颜妍,则荣耀?你一生命数,都系在这皮囊上么?” 凤仙轻问。瞳仁深处精光雪亮,宛若照亮晦晦世间的闪电,让所有虚伪和粉饰都无所逃遁。 “怪不得李景霂说,这长安城走在水边,还鞋脚不湿的,就只有凤姨一个……”江离低头笑了,“这场赌,凤姨没输,伏龙先生也没赢。因为赌,根本就荒唐。” “所以到现在我们还在赌……也不知何时才有结果……”凤仙想到那个清癯又倔强的身影,脸色很是嫌弃,嫌弃深处,却都是温柔,“既然不分胜负……那就继续……赌一辈子吧……” “不管当年是赌还是其他,凤姨照料我十年是真……我从小没了娘,爹也不喜欢,由着脾气或者相貌,更不招其他女人待见,各个当我是冷面煞神。只有凤姨,丹心朗朗。你早就不是郎中,而是亲人……是我的亲人……”江离忽的红了眼眶。 “凤姨。” 再一声唤,珍重又郑重。像个玩累的孩童回家,得见娘亲温好,满面风霜的脸,忽的就安心无比。 第四百四十三章 挨骂 凤仙鼻尖抽了抽,似乎那儿很酸,但她拼命深吸一口气,生生压下去,然后故作嫌弃地别过头,生怕江离看见她的表情:“堂堂棋君,王选之一,怎的如此肉麻……啧啧,起了一身疙瘩……酸酸酸……” 江离笑了,干净的瞳仁划过抹狡黠:“既然凤姨气消了,那什么尿床辟邪的事,凤姨就烂在肚子里罢。咱俩都忘了,谁也别说。” “哟?这时候知道好面子了?”凤仙一愣,有些哭笑不得地转过身,盯着江离,“那和辛丫头闹了别扭,就缩头乌龟似的躲我这……面子不好了?” 江离笑一僵,眸色一暗:“……不说这事……不说……” “还想着逃逃逃!非要逃到人都跑了,你才知道急不是!”凤仙没好气地白了江离一眼,恨铁不成钢道,“有什么结不能解?有什么话不能说?两个人儿心是齐的,还有什么不好办?你就非要自己给自己挖坑,挖新坑填旧坑,然后自己跳下去,不是二楞子是什么?” 暗中的钟昧看傻了。 堂堂天枢台之主,被个婆娘这么数落。只怕这一幕传出去,都没人信的,或者说更多人在看到的瞬间,就将这婆娘视作了死人。 触龙鳞,天下浮屠,逆潜龙,风云失色!王选一怒,白骨祭我棋。神佛无可挡,血溅我剑长明! 然而江离只是低下头,眉间腾起股颓然:“……我……” 话还没完,就被凤仙打断。后者伸出根指头,毫不留情地戳戳江离额头,吐出两个字—— “你?你活该!” 好似一个核桃塞到喉咙,江离一下噎住了,不住咳嗽起来,目光却有些躲闪,像个普通人家的孩子,明明知道自己错了也不愿承认,犟着不愿打自己脸。 凤仙看得更气了。干脆扯出另一个靶子,指了指大明宫道:“你知道晋王李景霆和你最大的不同在哪儿么?” 果然,李景霆三字,让江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来了神气:“他?” “江山和美人,选哪个。”凤仙目光如剑,一针见血,“李景霆,十有八九,会一口回答,要江山。哪怕辛家丫头此刻人头都在剑刃下了,他也会这么回答,无论怎么问千遍万遍,他都会这么回答。他是那样的人。这样的答案虽然冷了点,却意外地不会让人反感。” 凤仙顿了顿,白眼看向江离:“而你呢?口口声说要美人,棋又下得那么好,步步都是要江山。一会东一会西,舌头和皮相都是开花的,答案给了千百个,各个都好听,却意外地招人反感。” 凤仙说得急,好似硬要把江离的榆木脑袋给撬开,看里面是不是装满了棋局,就装不下一颗女儿心。 果然在情之一局里,他是天下第一的傻子。 连屡屡栽在他手下的李景霆,也比他聪明太多。于是,天下棋可分胜负,情局也可分胜负,而后者,就难说了。 就算凤仙的话还没太懂,想通这点的江离却蓦地慌了,千军万马若等闲的棋公子,也会那么没掩饰地慌了手脚,让暗中的钟昧着实开了眼界。 “那……我是应该去找她……还是备下礼写书信……还是,还是……全部都解释给她听?”在这草庐逃了月余的棋公子,终于露出了他的真相,无助和脆弱。 “你找她她会见你?你解释她还信几分?你现在最需要的,不是与辛家丫头如何如何,而是自己。”凤仙盯紧了江离眼眸,“向你自己,问个明白。” “问自己?”江离一怔。 “江山和美人,你到底要哪一个。”凤仙一字一顿。 暗中的钟昧一声不在意的轻笑。 凤仙瞥了房梁一眼,正色道:“我知道这是老掉牙的话题,但却是棋眼,最后最后的破局之眼。可别说两者兼得之类的话,那不过是两头都没顾好的庸人,给自己的托词罢了。你是棋榜王选,是要背负青史的人,那两头都必须做到巅峰,那么就必须舍弃一边,才能将这份丹心这身热血都献给另一边。极致者,方能王,无论是长安城顶端,还是那个人的心里,这都是舍一求一的无退路。” “江山和美人……这个问题,我已经问过自己了……”江离愣愣。 “不,在我看来,你根本就还没问明白。因为如果真明了,两颗心又在一起,你和辛丫头,根本就不会有这些波折。”凤仙瞪了江离一眼,“但如果你真明了,无论你做什么,你和辛丫头,都能拴在一块。” 江离浑身一抖,不说话了。二月的北风还劲,刮起飞雪一瓣瓣,从破房顶中飞进来,染了男子一头霜。 凤仙也不急,让江离慢慢呆。她自顾挑旺了火塘的火,暖意袭来,让她舒服地微眯了眼,不一会儿竟传来鼾声。 三月在望,东风酝酿。草庐积雪缝里蓄势的青苗,不动声色地长了一路,携来春意三分,寸寸映亮了江离的眸。 良久良久,直到漏雪都快浸湿棉袍,江离才抬眸,抖落簌簌雪,乍然清亮的瞳仁,好似在雪水里洗过。 “凤姨说得对,我好似根本没想明白。” 房梁上的钟昧吓得差点掉下去。 没想明白?居然没想明白?两个人都是长安城公开的秘密了,还能没想明白?棋都走到这一步了,还说开头下错了? 然而钟昧不打算问。 因为情局千重劫万重险,比天下棋更难。自家棋公子不也是摸石头过河,如今跌个大跟头,不算亏,总比最后头破血流的好。 反正,到如今,这副情局,棋公子都下得臭。 钟昧正自己琢磨,忽听凤仙打了个哈欠,声音悠悠传来:“没想明白,就回去想。也不用急,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决定了别瞎改就成。” 江离点点头,忽的又想起什么,一迟:“那想好之后,我又该干什么?” “该干什么干什么!”凤仙噗嗤一声笑了,“想见就见想念就念,风花雪月晓风残月,都随你!我不是说了么,只要那个答案想明白了,你就破了这盘情局的棋眼了。” 江离略一思量,眉尖轻蹙,眸底陆续划过不舍留恋痛心纠结,最后定格在了坚毅上。 “正好因大河流民一事,我蜀中欲广千溪为海,政事如山,改制如流。天枢台那边也有些事,要着手起来了。我趁机回去一趟,处理为好。”江离顿了顿,看了眼凤仙,“也是自己冷静下,想想明白。否则呆在这儿,任何她的风吹草动,都会让我乱了心。” “不送。”凤仙吐出两个字,眉间一划而过的欣慰。 第四百四十四章 礼佛 江离又似想起什么,抿了抿唇道:“如果她打听到什么,知道我最后见了你……往你这儿寻我来……还请凤姨编个理由,说话周全……” “晓得。”凤仙依旧一副云淡风轻,懒洋洋的样子。 江离点点头。像个晚辈般行了告辞礼,就转身离去,临到门口,又蓦地顿住脚,也没回头,幽幽的声音带了两分凉意传来。 “我天枢台有流言,但拿不准……当年凤姨远赴蜀中,十年尽心,为我医好一身毒……到底是由了赌,还是坐龙椅的那个人……的密旨……” 凤仙睁开眼,泛起抹意味深长的笑意,眸底隐隐微光,好似大海深处的磷泽—— “谁知道呢……” 若有若无的回答,连同那些恩怨难说的过往,都夹杂在风儿里飘散,乍然就没了影。 二月尽,三月来,雪花融,百花开,一城柳絮青,半爿桃李红。 同样念叨着故土春风好的,还有天竺的高僧。在大魏弘法半月后,天竺高僧上书魏帝,请求归国。 帝允。同时于高僧言:朕与民同乐,祉在万民,佛缘不能为皇室独有,愿请高僧临行前,为长安百姓讲法,以示皇恩浩荡,泽彼九州。 高僧欣,允择百姓家,亲临入户,亲自讲经。而这批高僧一共六名,自然而然的,五姓七望一家一名,便还剩了一名。 顶着沐皇恩的荣耀,又是佛国活菩萨,大魏剩下的权贵都削尖了脑袋地抢,放佛谁抢着这最后一名高僧讲经的机会,谁就成了五姓之下第一家。 眼看着各方红眼,僵持不下,还是皇帝李赫出面,言皇恩幸万民,佛缘均等,令取来长安城地图,执一颗菩提子掷于其上,菩提子落到哪家,最后一名高僧就去哪家讲经。 于是,当辛夷站在辛府大门口,还没见着佛座影儿,就听到浩荡入云的诵经声时,她不禁叹气:“我辛府是真有缘还是冤大头,就偏中了那菩提子?” 辛歧身着长史官服,站在队首,一脸肃穆:“菩提子往地图上掷,落到哪家都有可能。我辛府正巧中了,只能说天意使然。” “老天不开眼的天意罢!”后面的辛芷插嘴了进来,“你们没看街角处,多少权贵家的眼线,还有看好戏的百姓家,都挤成团了!这机会勾了多少眼馋眼红,五姓之外就咱们家得了,你说,不是把我们往风口浪尖上拱么!阿芷可不愿出这风头!从圣旨下来到备礼迎佛这阵子,那些个眼光和议论,都小刺儿般扎我背疼!” 辛芷噼里啪啦倒苦水。唬得辛歧忙去捂她嘴,却没法反驳一个字,连日备佛礼迎高僧的过场,已经累得他喉咙都沙了大半。 毕竟此刻,五位高僧在五姓讲经,一位高僧却去了个寒门小户。前者是理所当然,后者却是要多硌眼,有多硌眼。 如同一只蚂蚁暴露在各方博弈的注视下,但凡出半点纰漏,盯都能把它给盯死。 辛夷扭了扭脖颈,好似有一顶泰山压头,压得她浑身酸痛,气都喘不过来。 而就算做这个动作,她也谨慎地瞥了瞥街角成堆的眼线和影卫,生怕冒出个谁栽她顶“轻慢佛祖”的罪名,她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礼节排演了好几天,哪些话该说,哪些不该说,甚至都拿笔记下来,让你们背熟的。现在临到头了,都没问题罢。”辛夷不禁看了眼族人,说起了说了万遍的话。 “哎哟,阿芷耳朵都起茧子了!阿芷现在梦话都是阿弥陀佛,要高僧再不来,阿芷都得被逼疯了!”辛芷佯装痛苦地捂住耳朵。 “你都被逼疯了,我这个辛府实际当家的不是更得疯……只望此事太太平平地过去……千万别出任何差错……”辛夷揉了揉跳个不停的眼皮,不知怎的,她心底有股凉气。 直觉的凉气。好似要出什么岔子。 正当辛夷欲查其究竟,诵经声和洪钟声已至,明黄色的经幡笼罩半空,长龙般的沙弥侍从,连促狭的辛府门街都站不下。 “长安辛氏谢吾皇恩典!谢佛祖赐缘!南无阿弥陀佛!”辛夷和辛歧诸人,连高僧脸都没看清,连日的演练准备,让他们身体本能地就跪下了。 坐在莲花步辇上的天竺高僧,双手合十回了一礼,也没说话,倒是他近身的沙弥上前来,合十道:“佛祖保佑,阿弥陀佛。” 对迎佛礼节做梦都能背出的辛府诸人,自然知道按流程,这是什么意思。连脸上的笑意,都按照辛夷提前写下的笔录,不佻一分不谄一分地浮现。 “快把予高僧的礼呈上来。”辛歧一伸手,辛芷忙不迭地递出早就备好的佛礼,又经过一连串沙弥的手,才最后递到高僧手上。 那高僧这才动了动身子,缓缓打开盒子,看着盒中的礼,半晌没反应,其他沙弥也没反应,就剩洪钟大吕一声声敲。 辛夷先前压下的那股凉意蓦地浓了。 “阿芷,按照规矩,礼是爹爹准备,但这几日的看守,便是你管的。”辛夷忍不住回头,低声道,“没有什么异常罢。” “我辛府合十三口人,便是十三串沉香手串,十三个贝叶,十三本手抄金刚经,十三块金锞子,再以十三个雕莲花檀香木盒装了,一盒一套。”辛芷拍着胸脯笑道,“阿芷把盒子们当宝贝,瞅得紧,每天都数一遍,十三个齐整!” “数是对的,盒子的东西……”辛夷心底的凉意不减反增。 “没问题!阿芷晚上抱着盒子睡,生人都碰不了一根指头!”辛芷毫不在意地打断了辛夷话,“再说,拿了这供奉,是要被佛祖罚,下地狱哩!” 辛夷点点头,又摇摇头。她说不上哪点不对,但那种直觉的凉意,却一丝丝缠得她脑后勺发寒。 她正欲再确认什么,却听莲花步辇传来一声闷响。 磕嗒。 原是天竺高僧合上了盒子,然后淡淡地看了过来,不带任何波澜的目光,却乍然迸发出令人心悸的寒意—— “十三个盒子,十二个盒子齐的,一个盒子却是空的,施主是不敬佛祖么?” 轻描淡写的问,却如铡刀落下,若闻人头滚地的响,令人齿关发酸。 辛夷的瞳孔猛地收缩,脑袋里“轰”一声。 街角成堆的眼线和影卫“嘶”一声,骚*动顿起。 辛府诸人尤其是辛芷则是“呀”一声,白了脸。 辛府门街陷入了骇人的死寂。 天竺高僧一挑眉梢,面露可惜:“皇上的心意是好的,让百姓皆沐佛光。虽念平民愚昧,或许会冲撞菩萨,但老衲也不忍拂其善念。故老衲虽抽中了五姓之外的百姓家,也是谨遵圣旨,斋戒七天,准备经书,未有丝毫轻慢。而施主得圣旨准备十日,却一上来就献了个空盒子,无论有心无心,这番姿态就令我佛失望。” 第四百四十五章 偷礼 “大师恕罪……请听小女子一言……”辛夷按捺住发抖的指尖,忙匍行两步,大声为辛府脱罪。 “施主不用多言。”没想到,天竺高僧冷冷地打断辛夷话,别过头去,“老衲连从宫门到辛府的步数都算了吉祥数,让百姓皆可感念我佛,皈依我门。然而施主一上来就闹了笑话。若是轻慢老衲,这经就不用讲了,若是轻慢我佛,这门就更不用进了。” 辛夷的心顿时掉进了冰窟窿。 只得僵着身子,呆呆地见天竺高僧闭上眼,吐出句:“回罢。” 连拦都来不及拦,求饶都来不及求,高僧一行没有丝毫迟疑,浩浩荡荡地就打弯往回走。 完了。 那一刻,辛夷脑海空白,就剩下了这两个字。 “佛祖恕罪……我辛府敬佛礼佛,非敢有丝毫怠慢……”辛歧连滚带爬地追着一行人背影,声嘶力竭地喊着。 辛府诸人则瞬间响起了嘤嘤哭声。惹怒了高僧拂了圣意,这下场,掰脚趾头也想得出。 几乎是同时,街头巷尾的影卫和眼线,发出了或悲天悯人,或幸灾乐祸,或落井下石的议论声,一道道黑影从辛府门街忽闪而去,将辛府今日劫难,乍然传遍了长安城。 棋局中有人喜,有人悲,长安城的地底下,霎时酝酿起了暗流汹涌。 辛夷看着渐渐消失的高僧仪仗,指甲尖嗖地掐进了掌心:“……阿芷……怎么回事……盒子是你看管的……” “没问题啊……阿芷吃饭睡觉都不离眼的……我娘要看看盒子里稀奇,我都没让她看的……”辛芷怕得惶惶,已经带了哭腔,却又忽的一滞,“等等……” “你想起什么了是不是!”辛夷猛地回头,掰住辛芷肩头,眼睛瞪得老大,想要把辛芷吞下去。 辛芷害怕得一哆嗦,哭着脸道:“好像……某日离开过一阵……当时天黑了,是杜韫之杜夫子拿来卷字帖,说见我字一直写不好,便让我练练……杜夫子说天色已暗,不便进屋。我见是杜夫子,应该无妨……就把盒子留在屋里,然后出去和他说了阵话……” 辛夷的心一寸寸沉下去。辛歧的脸一点点黑下来。然后辛氏诸人的哭声也一声声大起来。 辛芷见诸人都不发话,也自觉理亏,碎米牙咬得下唇发红,疑惑道:“可是……杜夫子是大好人……不应该偷拿……他和我说完话就走了,我亲眼看着的,他就没进屋……” 辛夷喉咙动了动,拼命咽下一股气,才能维持住要炸的灵台,一点火星子同时在她眸底腾起,让她整个人都迸发出摄人的寒意。 “杜韫之不会,但杜韫心会。” 辛芷“呀”一声,小脸乍然变得惨白:“难道……杜夫子和女夫子联合起来……” “不,不是杜韫之。他不是那样的人。甚至可能他都不知道。”辛夷斩钉截铁地打断,吁出口浊气,语调发沉,“杜韫心却有可能哄他出头,把他当枪使,然后把我辛夷,把我辛氏,往铡刀下推。” “岂有此理!好个毒妇!”辛歧猛地暴起,一拳捶在大门石墙上,虎口顿时裂了血印子。 “完了完了,无论杜韫心有什么理由,我辛府都死定了。”窦安和跹跹对视一眼,颓然地一屁股跌在地上。 辛夷的指甲蓦地把掌心掐出了血,疼得她一个哆嗦。 “阿芷!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查!现在满长安去给我问!杜韫心去那儿了,她把佛礼拿去那儿了!” 辛夷一字一顿,齿关咬得咯咯响。辛芷唬得腿脚发软,连泪珠都来不及擦,就往长安街坊奔去。 不到半个时辰,后者就回来了。 “六姐姐……问到了……好些个街坊看见女夫子了……”辛芷喘着粗气,再次出现在辛府门口时,小脸更白了。 “说。”辛夷只吐了一个字,目迸寒光。 “街坊邻居说……看见女夫子拿了个锦盒,在王家大宅门口……说是以佛会友,携佛礼来拜谒府上……然后现在还没出来……”辛芷越说声音越小,越说脸越苦瓜,因为辛夷的脸也越听越阴沉。 “好啊!原是偷了我们的佛礼,趁了万民皆朝佛的风头,拿去巴结王家!”辛夷心底的火蹭一声,烧红了她的眼角。 辛歧也猛地捋断了几根胡须,气急道:“若是平日,她一个寄人篱下的过气千金,王家连大门都不会让她踏入。但这阵子,五姓平民皆礼佛,同是三宝弟子,她还带了本是给天竺高僧的佛礼,王家可就真会待见她。她倒是乘了风头,扶摇直上,却把我辛府往地狱里拖!” “现在说这些都没用。关键是这罪名,高僧是栽在辛府头上了。如何求生机,才是当下之急。”窦安和跹跹走上来,眉头都蹙成了团。 “先等杜韫心回来。大门敞开,点亮明烛,全族坐堂,有半分眼力劲的,回来后自己都会来见我!”辛夷脸色发青,压下那股立马要找到王家去的冲意,甩头往府中走。 却是脚步一顿。 原来诸人念着此刻唯有此解,其他的急也急不来,都跟了她回府。唯有辛芷滞在门口,像个门桩似的立着。 “阿芷!还不回来?嫌我没罚你?待了了杜韫心,你的家法少不了!”辛夷没好气地一喝。 “阿芷不回去。阿芷就守在这儿,等女夫子回来!”辛芷倔强起昂起脸,抹了把脸上的泪,“阿芷一人做错一人担!要第一个向女夫子问明白!彼时要打要罚,绝不欠六姐姐!” 言罢,辛芷横起衣袖,擦了把鼻涕,叉着腰就杵在了门口,铁了心要等杜韫心。 “随你。”辛夷眸底一划而过的心疼,但念着阖族公平,赏罚分明,也同样铁了心,转身就走,再未回头半分。 方才还天下瞩目,热热闹闹的辛府门口,顿时就鸦雀无声,空气死滞。 除了个门神般杵着,犟脾气又硬骨头的少女。 二月的天依然黑得早。几个时辰方过,长安城就笼在了片黑幕里。 万家灯火刷一下点亮,辛府也燃起了所有烛火,灯火辉煌中透露出一股不寻常,压抑得人心发塞。 辛芷看了眼身后,府里寂静无比,上房阴云密布,没有一个人往大门处来,而门前过往的街坊都窃窃私语“辛府要完了”,觑着眼像看幢坟茔。 “啊啊啊!是我的错行不?看什么看!”辛芷怒眼一瞪,挥手驱走那些长舌妇,啪叽一声往门槛上坐下来。 杵了几个时辰,她腿脚发酸得紧。而通往王家大宅的街道尽头,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第四百四十六章 豆蔻 “七姑娘饿了么?枣泥馅的山药糕和藕粉桂花糖糕,你要哪一个?” 忽的,一个男声从脑瓜顶传来。 辛芷下意识地抬头,只见一个男子,像个长脚蚊般坐在大门房梁上,吓得她一惊:“长生?你爬那么高不怕摔下来!” “这点高算什么!小爷我就靠房梁吃饭的!”长生笑了笑,纵身一跃,刮起阵清风,人就出现在了辛芷面前。 辛芷被唬得连连退后,抚着胸口道:“呀呀呀!吓死人了!什么吃不吃饭,别乱开玩笑!” 长生一笑,不多作解释,把手中的油纸包往前一递:“哪一个?才出锅的,都热乎。” “好香……枣是无棣的金丝小枣,藕粉是杭州的澄江粉……”辛芷不禁凑过头去,深吸一口气,陶醉地闭上眼,可蓦地又似想起什么,若碰到毒蛇般,蹭一下往后弹开半丈。 “不吃!坚决不吃!我辛芷是在将功赎罪,将真正的罪人缉拿回府,是正事大事!断不能一边吃吃喝喝,像什么样子!” 辛芷一脸正气地别过头,义愤填膺地盯紧了街道尽头。 然而这番极其中听的话,话音刚落,女子肚子里就传来声咕噜,逗得女子红了耳根,长生笑意愈浓。 “不吃足饱饭,待会儿那人回来了,你连问明白的力气都没。”长生递出油纸包,细心地为她揭开,眸底一划而过的温柔,“小丫头,装什么英雄,英雄也耐不住饿肚子。” “你说谁装英雄呢!”辛芷小嘴一噘,猛地回过头,想找长生理论,可乍然闯入眼帘的糕点,黄澄澄白莹莹,香气一个劲儿往鼻尖钻。 咕咚。咽下口涎水。辛芷的气乍然就散了。 她伸出小手,快速地抓走俩,背过身去往嘴里塞,生怕长生看见,毁了她好不容易吹皮囊吹出来的大义模样。 然而这一下塞得太急,还没两口,她又连连咳嗽起来,倏忽破了功。 “慢点慢点。估摸那人回来还有阵,够得你慢慢咽。”长生哭笑不得,伸出手去想为女子拍拍背,缓缓膈应,却是迟疑半晌,手最终收了回来。 辛芷没注意到这点异常,只顾摆摆手,小心翼翼地盯着府内:“无妨无妨……你帮我留神点……万一此时过个人瞧见了……又该说我没个姑娘样,得挨六姐姐和爹爹训了……” 长生蹲下身,脑袋枕在膝盖上,看着眼前的女子小嘴开阖,眼波流转,水晶般的瞳仁像只林中的小兽,流转着狡黠又灵动的光泽。 他蓦地笑了,竟是脱口而出—— “我不介意。” 话方出口,男子立马就觉得不妥,毕竟一个杂役一个姑娘,天差地别,后者更是还没及笄,风月都不懂的年纪。 想到这儿,长生正想解释,忽见辛芷大大咧咧地一摆手:“你不介意有什么用?六姐姐和爹爹介意,就够我头疼!你说罢,六姐姐也不见得守规矩,大家伙反而喜,我不守规矩,大家伙却又嫌。那到底该守规矩还是不守?” 辛芷一边往嘴里塞吃食,一边挠挠后脑勺,黑珍珠般的眸子滴溜溜转,小脑瓜硬要想出个明白来。 长生噗嗤声笑了:“你这不守规矩,和六姑娘的不守规矩,不是一回事。等你做到六姑娘那种不守规矩,不止我们伙儿,全天下也没人敢嫌你不守规矩了。” 拗口的大道理,对十三岁的辛芷,明显是难了点。 “哎呀,左一个不守规矩,右一个不守规矩,舌头都打结了!不听了不听了!脑袋都晕了!”辛芷干脆扬扬手,一颗心扑在了糕点上,吃的满嘴渣。 “慢点慢点。”长生一连嘱着,禁不住伸出手,想为她擦去碎屑,手却又凝在半空,迟疑着往后缩。 “借用下。没空。”辛芷左右手都拿着糕点,见长生伸出手,下意识地自己探出脑袋,嘴巴在男子指尖蹭了蹭。 窸窸窣窣。掉下一地糕点屑 指尖传来的女子唇瓣的柔软,让长生呼吸一滞。 辛芷则毫不在意地缩回头,嘻嘻唱个喏,继续埋头填肚子。 就算辛芷不守规矩,成天勾栏中窜,但也知晓男女之别,念过三纲五常,平日断不会如此随意地触碰男子。 然而此刻,连她自己都没察觉,那一份自然和亲切。 仿佛纲常伦理都还没来得及过脑,那一份藏在心底的情愫,就让身体自己做出了反应。 是故,长生呆着,辛芷迷糊着,包了满嘴糕点含混不清:“整个辛府,就只有长生你……从不说我规矩呀闺秀呀……你是个好人,大好人……” 长生感受着指尖残留的温度,低下头,喃喃道:“无论七姑娘做什么……种花莳草,喂鱼凫水,耍勾栏打双陆……只要你开心……” “什么开心?”辛芷一愣,抬起头来,明亮的瞳仁灼灼地盯紧了长生,好似要看到后者心里去。 长生心尖一颤,蓦地移不开视线了。 他咬咬唇,乍然抬起手,五指并拢,挡住了那双眼睛,也挡住了让自己心意乱犯糊涂的源头,才能稳住心绪,把后话说下去。 “无论背对世间,无论雪染双鬓,我都愿七姑娘,像现在这般开心,这般笑。” 哪怕和世间背对而行,我也仗剑战血路在前,换你静好。想让你,这般笑。 哪怕白了头老了红颜,你也是我眼中的孩子,时光不改。想让你,这般笑。 辛府门口忽的陷入了宁静。 辛芷被挡了视线,却是滞着,不发一言。长生手依然举着,眸底是挣扎和柔软,沉默又沉默。 良久,长生不知润了几遍发涩的喉咙,终于觉得太过尴尬,手掌后的辛芷却悠悠说话了—— “我今年十三了。” “恩。” “明年十四了。” “恩。” “后年就十五,及笄了。” “恩。” “等我长大。” 长生只觉得心跳都慢了半拍。 豆蔻初开,芳菲起,欲语还休,绵绵生。枝头桃李待余年,道是无晴却有晴。 辛府门口正是花好月圆,没想到一个女声打破了静好:“不用……不用扶我……本姑娘自己走……” 长生和辛芷正了颜色,同时扭头望去,原来一顶轿子停在辛府门口,一个丫鬟搀着一位女子下轿,说话声正是那女子发出。 “女夫子?”辛芷看清女子面容,顿时来了精气神,像个小兽般一把扑上去,“说!是不是你偷了佛礼!都是你害得我辛府!” 来者正是杜韫心。她却放佛没在意辛芷,踉踉跄跄,一步三摇,小脸红得厉害,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胡话,唇瓣开阖,散出一股酒气。 “什么佛礼……喝!再给本姑娘满上……吵吵嚷嚷什么,喝……来人!斟酒……” 第四百四十七章 插手 “还装糊涂!都是你偷了佛礼,高僧怪罪我辛府!我们惹上大麻烦了!”辛芷又气又急,挥着小拳头,扑上去就拉扯杜韫心。 “七姑娘慢着!”长生一把拉过辛芷,努努嘴道,“你没见她喝醉了么。你说什么,她现在都不明白。还是带她进府,泼盆水醒醒,留给六姑娘审去罢。” 辛芷鼓了鼓腮帮子。很是不情愿地上前去扶杜韫心,却被后者满身的酒气,熏得眉毛鼻子凑成了一块。 “……好臭好臭……熏死我了……”辛芷扮了个鬼脸,佯装要吐,然而杜韫心醉得神志不清,仍旧嘻嘻嘿嘿低挥着手,放佛手上还端着酒盅。 “王家不愧是五姓之首,斯璎姑娘不愧是名门闺秀……连赏酒都如此醉人……得此殊荣,我杜韫心三生有幸……今日拜访,得见二位尊荣,实在是感念备至……好酒……喝……” 杜韫心话头没完,就爆出个酒打,一股五姓七望才能喝得起的御酒的残味,混着股酸臭味,顿时往最近的辛芷身上扑。 “啊!臭臭臭!本姑娘不干了!酒疯子!”辛芷一把打开杜韫心耷拉在她肩上的胳膊,冲轿子旁的丫鬟叫,“你们是王府送她回来的丫鬟罢。那就好人做到底,送她进辛府咯!不然,就算她睡在路边了,本姑娘也不管! “……这杜姑娘虽家门中落,但得斯璎姑娘赏了杯酒,想来不会是冷角……我们结个交情,也没亏的……”王家的丫鬟自顾打算了番,便喜笑颜开地上来搀。 “交给你了。”辛芷把软泥样的杜韫心往那丫鬟一推,欲转头就走,没想胳膊猛地被擒住,一个大力往后拉,一把就让她掉了个弯。 旋即映入眼帘的,是杜韫心酡红的脸,还有那双乍然精光迸现的眸。 竟再无半分醉酒的迷糊样,更似一只沉睡的豺醒来。 辛芷傻住了。 “区区一杯酒,能醉倒我?七姑娘小看我了……醉人的不是酒,是仕宦之家,殊耀煊赫……我杜氏曾经,也是这般……” 杜韫心指尖力道大,将辛芷拽得死死的,咫尺之间,眸似冷剑,刮得辛芷脸上的汗毛倒竖。 “……你没醉……我不管杜氏曾经如何,反正都回不去了……你只管回我,佛礼是不是你……”辛芷下意识地接话。 前半句话,让杜韫心眸底剑意,刹那间凝成实质。但后半句话,又让她腾起股亢奋,眉间一缕癫狂。 “回不去了?以前是,不过从今天以后,就难说了……今日,王家大姑娘郑斯璎赏了我杯酒,往后,我杜氏曾经有的,我还会借王家的手,都拿回来……你信么,七姑娘……” 辛芷眨眨眼。十三岁的脑瓜有些转不过来,可杜韫心又是发光的瞳,又是发红的唇,却教她害怕无比,作势就要挣脱开:“我听不懂!你就是喝醉了!你只管回我,佛礼是不是你拿的!放开我!” 杜韫心忽的笑了,像个醉酒的人,痴痴魇魇的笑:“……就是我拿的,如何……那么寒酸的佛礼,能换了斯璎姑娘一杯酒……你们这种平民小户,难道不该以此为荣?” “什么荣不荣!佛礼是你偷的,你就是小贼!可恶可恶!”辛芷别的没听到,就听到杜韫心承认是她,小脸顿时气得通红,手舞足蹈地要打杜韫心,“你连累我辛府惹上大祸!要砍头的了!” “小鬼还撒泼?哼!”杜韫心仗着酒劲,一声冷笑,一个大力,猛地就把辛芷往地砖上扔。 混乱之下,辛芷脚跟不稳,眼看着就要跌个头破血流,却是一双大手及时地稳住了他,隐怒的男声旋即响起。 “不管了,我不管了……管你是谁……管六姑娘那边如何……小爷我管不了了……” “长生?”辛芷先是一喜,旋即又急得一跺脚,“你一个杂役出什么头!回府叫人搬救兵呀!” “搬救兵?我长生没这么不中用!”长生一抹鼻尖,压抑的怒气乍然冲出,点燃了他浑身的血,“敢伤七姑娘一根指头,小爷我就和你拼命!七姑娘,你呆在我身后,乖乖的!” 后半句俨然是对辛芷所说。辛芷心头一暖,咬了咬唇道:“本姑娘也不做乌龟!长生你先顶着,我回府叫人去!还怕奈何不了疯女人!等着!” 言罢,辛芷拔腿就欲跑,长生红着眼攥了拳头,就往杜韫心扑,眼看着小事要闹大,门槛要见红—— “夜深人静,笙箫散去。没想回赵王府的路上,还能撞见出热闹。” 辛芷三人同时一愣。原是一乘软轿,不知何时出现在场中,簇拥着轿子的三四个丫鬟俱手持宫灯,似乎在赶夜路。 说话的女声正是从轿中传出。 旋即,丫鬟打起帘子,一名女子款款走出,环佩叮咚,云罗迤逦,胭脂娇俏的小脸带着一丝醉酒的娟媚。 “郑斯璎郑大姑娘。”长生眸色一凛,迅速低头行礼。 “斯璎姑娘!请姑娘评评理,辛府的人各个心狠!口舌赢不了,奴仆都敢动手了!”杜韫心眼眸一亮,立马挤出几点泪,梨花带雨地往郑斯璎脚下扑。 辛芷下意识地朝辛府门里退了步,不服气地咬住下唇:“……不是说郑大姑娘去服侍赵王了么……说是服侍,伺候人能有什么好,更像是被王家罚了……现在又哪里来的底气……衣着光鲜还插手管闲事……嘁!” 这通嘟哝声音不大,最后一个嘁字,却偏巧不巧传进郑斯璎耳里。 郑斯璎眉梢一挑,咧了咧嘴:“好利索的嘴儿,有几分辛夷的风采……我猜,你便是她庶妹……辛……什么来着?” “芷!辛芷!”辛芷小脸一扬,满脸倔强,“我知道你和我六姐姐不合,就不用装腔作势了!其他的事,自有我六姐姐和你算。但今儿女夫子的事,是我辛府家事,你莫插手!否则,否则我叫人了!” 辛芷鼓起腮帮子,壮出番气势汹汹的胆子,作势就要往府里叫帮手,然而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往长生身后躲。 郑斯璎噗嗤一笑,醉酒的小脸愈发娇红:“不过十三岁的娃娃,都还没及笄,我若和你计较,才是真正有失身份。” “你!”辛芷气一鼓,舌头打了结,郑斯璎倒像逗猴般乐不可支,笑声愈放肆,瞧得长生拳头松了又紧,猛地挡在了辛芷前面。 “郑大姑娘。我家七姑娘不计较,但奴才可是算的。”长生毫无躲闪地直视郑斯璎,一字一句,宛如从齿缝迸出,“若是有人拿七姑娘玩笑,让她不开心,则管她姓郑还是姓王,奴才都能拼了命去。” “哟,上头了。本姑娘还没有那么闲,和一个奶娃娃一个奴才计较。”郑斯璎蓦地止了笑,弹出指尖一点胭脂沫,目露轻蔑,“不过是带上了杜姑娘,才多心一番。” 第四百四十八章 罚跪 “你想怎么样!”长生和辛芷同时叫道,而杜韫心则啜泣嘤嘤,像条小猫匍匐在郑斯璎面前:“姑娘为奴做主!” “你们不让本姑娘插手,无非因杜姑娘是辛府人……呀,也不算辛府人……只是住一处屋檐下的食客……但无论怎样,本姑娘都是外人,管不了这么宽,是罢?”郑斯璎古怪地笑笑。 不待长生和辛芷接话,郑斯璎就向杜韫心伸出一只手,笑得春风晏晏—— “既然只是食客,那就来去自由。看来你在辛府呆的并不如意,反倒是今日献佛礼,诚意一分,勇气三分,本姑娘颇为赞赏。不如就来我府上,伴我左右可好?” 长生和辛芷浑身一颤。如闻晴天霹雳。 杜韫心大喜,乍然头就磕在了地上,咚咚响个不停:“谢郑姑娘垂怜!谢郑姑娘提携!” “不可!”长生最先缓过劲儿来,急得变了脸色,“女夫子住我辛府月余,更有令兄在此,故其去留需由六姑娘做主……” “辛夷?我郑斯璎要人,还要过问她辛夷?”郑斯璎兀地打断话,在提到辛夷两个字时,眉间一划而过的戾气。 瞬息间,骇人至极,红颜画修罗。 长生吓得一缩脖子,辛芷直接打个哆嗦,白了脸。杜韫心却是迅速地站到了郑斯璎身后,冲二人得意地笑。 郑斯璎眸色闪了闪,神色恢复如昔,眼皮子一抬,转身就往轿上走:“告诉辛夷一声……该还的还,每一笔账,我郑斯璎都记得……” 一句冰冷的话,幽幽地飘散在夜色里,夹杂着二月的晚风,春寒料峭,乍然冻人骨头。 “斯璎姑娘等等奴……”杜韫心立马跟上去,却发现郑斯璎径直起了轿,根本没管她如何。 从辛府到赵王府有些距离,乘轿都得半天,若直接用脚走,脚板都得脱层皮。 然而郑斯璎轿子连同丫鬟,在前面头也不回,留杜韫心在原地,和前时惺惺相惜的场面判若两般。 杜韫心咬咬牙,面露不甘,却余光瞥到轿上华贵非凡的王氏族徽刺绣,眸底又腾起火热,心一横,竟是迈脚跑步跟了上去。 一个女子,追着轿子跑。像只摇尾巴的狗,撵在屁股后。 这一幕要多滑稽有多可笑,然而长生和辛芷却笑不出来。 长生脑海里空白一片,鼻子眼睛都愁成了团。辛芷则咋咋呼呼地转身往府里跑,一边跑一边扯开了喉咙地哭:“六姐姐……女夫子回来了……不,没回来,回来又被带走了……被郑大姑娘带走了……” 旋即,整个辛府掀起了暗流汹涌。 旋即,辛夷的怒火也掀到了顶点。 是故廿日,当她坐在上房,翠蜻咬耳低语“书公子还跪着哩”时,她也只是淡淡地别过头去:“那就让他跪着。” 翠蜻一缩脖子:“这……不好罢……所有人都瞧着哩……书公子跪了好几个时辰了,水米未进,再这么下去……人怕是撑不住……” 辛夷腾起股担心,下意识地探头一瞧,却乍然想起杜韫心的嘴脸,心又冷了下来,故作不理,转头去和窦安说话。 “你赶快把银子算出来,制衣的掌柜就快到了……诶诶,算筹打明白了,要错了一个子儿,拿你的月钱填……” “晓得了!表妹瞧好罢!”窦安坐在下首,面前一张算盘,一卷账本,筹子拨得啪啪响。 原来自昨晚郑斯璎带走杜韫心后,辛府的温度就降到了零点,一个罪没算又加一个,人人瞅着辛夷的脸色,都觉颈窝发凉。 辛夷自己也觉得,是不是冲撞了什么,最近老天爷总和她过不去。 佛礼的事还没起风,多半是由于其余高僧讲经未完,不好中途出岔子,待到所有事了了,上面的怪罪迟早得下来,而且绝不会轻。 至于辛夷和郑斯璎的结,是长安城公开的秘密。本就不合的杜韫心被后者带走,如同狐狸找到豺狼窝,凑到一堆了。 总之,短暂的安分日子后,是一波接一波的大浪,随便一个,都能把辛夷拍得头破血流。 而一切霉头的根,都是杜韫心。 于是,自知有愧的杜韫之,大清早地跪在了上房门口,代自家妹妹,请辛夷并辛氏全族原谅。 辛夷没叫他起,其他人也没敢叫他起。 倒是辛歧睁一只闭一只眼,放佛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念着三月将来,辛府该着新衣,自顾乐呵呵地请了布庄,上门来给诸人量身制衣。 上房外,杜韫之跪得脸如金纸。 上房内,管账的窦安算筹噼啪。 上首的辛夷铁青着脸,胸口堵了团气,干脆全往窦安身上撒:“表哥,家财交给你管,你可别打马虎眼!每一房每一脉,上到主子下到奴才,一共制多少衣,分别拨多少银子,你都算仔细了!” “哎唷!苍蝇嗡嗡叫,算也算糊涂!”窦安苦了脸,便欲发火,忽的瞥到辛夷身后的翠蜻,不住给他使眼色,便立马软了下来,“表妹莫急,莫急。我知道姓杜的给你添堵,你最近心情不好,理解,理解……” 辛夷些些缓了脸色,长叹一声:“我这才想通,制春衣的事儿,爹爹办得对。冬尽春来,颜色鲜妍,冲冲喜,驱驱晦气。” 窦安挤出笑脸,一番应和,上房里的空气方才回暖,翠蜻瞅着时机,咬唇试探道:“……姑娘……书公子还跪着哩……” 辛夷蹭一声,刚想发火,可瞅到翠蜻怯怯弱弱,火又蹭一声,化为了无奈:“翠蜻,你才来不久,不知道我辛府和郑杜二人的恩怨。” “翠蜻只觉得……杜公子是大名鼎鼎的书公子,应该不是坏人……”翠蜻低着头,声若蚊蝇。 “杜韫之当然不是。事儿都是杜韫心挑起的,他只管写自己的字,我清楚得很。但是。”辛夷摇摇头,忽的转了语调,“此事他也有参与。就算无心,轻易地被杜韫心撺掇,把辛芷哄离佛礼,也算小过一桩。” “既然是小过,跪那么久,也差不多了。”翠蜻声音渐渐大了起来,“奴瞧得清姑娘为人,是一顶一的好人。总不会像那些黑心的,刁难人跪掉半条命的。” “哟,你听听,明里暗里,说我是黑心的,刁难杜韫之哩!”辛夷不怒反笑,转头向窦安指点,“还会一个巴掌一颗糖。好人?我辛夷自问,都不是好人。” 窦安捧腹大笑。翠蜻有些窘迫地红了脸,连连摆手:“姑娘是好人!姑娘收留我进府,就是好人!奴婢不敢碎嘴!” 第四百四十九章 制衣 “早就说了,情同姐妹。姐妹间有什么就说什么,不必顾虑。”辛夷笑了,眉眼真诚温柔,“不过,好人,就确实不用了。我辛夷就是个俗人,七情六*欲,贪嗔痴念,一样不少的。” “俗人?”翠蜻一愣。 “对,说什么棋局诡谲,说什么弈者无双。我辛夷,就是个俗人。”辛夷的眸色忽地有些异样,浑身上下散发出股清冽的气息,“我也会愤,也会怒,也会恨,不是菩萨,更不是圣人。” “所以,哪怕信得过书公子,也要罚他?”翠蜻挠挠头,渐渐清明。 “对。就算他清清白白,但想到他是杜韫心兄长,顶着四五分相似的脸,我也气不打一处来。想罚罚他,想消消气,我这个大俗人,和你口中黑心的,也没什么两样。” 话坦白到难听。辛夷的瞳仁却在那一刻,干净到极致。 我本俗人,贪嗔痴念,入佛成魔一念间。问自在,提灯夜行,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翠蜻一呆。她明明是看着女子的眼,却放佛看到了一汪湖水,整个天空,或者八百里山川朗朗,摄人心魄,让她怔怔忘言。 见翠蜻傻着,辛夷也不多解释,转头和窦安说话:“银子算好了么?可有问题?” 窦安点点头,又摇摇头:“每房都拨好了。等布庄的人来,就能给付。只是本来准备了杜姑娘的一份,现在她不在了,这钱是否归还族库取?” “不用了。拨给杜韫之,给他多做几件衣服罢。”辛夷探头瞧了眼外头,依稀见得杜韫之还跪着,她眉间不禁划过抹忧心,“他是高心性的人,自家妹妹惹了这种祸,他也觉得难堪罢。罚的罚了,其他的,该怎么来还怎么来。多做几件衣服,算我的歉意。再嘱府中上下,待书公子如初,若有穿小鞋的,我绝不轻饶。” 辛夷顿了顿,又加了句:“另外,郎中也请好,在旁待上。等书公子起来,立马给他瞧瞧。开方子用药,都不用顾忌银子。族库若不够,就从我月钱支。” 窦安刚想回话,翠蜻却像梦醒,乍然接了话头:“姑娘才不是黑心的哩。” 辛夷噗嗤一笑:“这都哪跟哪儿,回神了?我不是黑的,那是白的咯?” “不,都不是。是黑白分明。”翠蜻也笑了,两颗水精般的眸子澄澈如兹,“如同棋盘上的棋子,黑白两色。故,黑白分明者,才能掌握整个棋局。” 一番话意味深长,掷地有声,女子眸光如剑,好似能看透人心,却又偏偏那么干净,琉璃无色故无敌。 我以春蝶破长风,我以丹心映暗夜,我以浊江濯我足,我以清骨付天地。 窦安脸色有些异样,吁出一口浊气:“像。确实是像。” “是呐……真的像……” 不明所以的一个像字,不用说明的故人,辛夷只呢喃了这么句,一滴泪珠就滚了下来。 像,像她。那只暗夜的蝶。 “哎呀!姑娘你怎么了!是不是奴婢说错什么了?您千万别介!”翠蜻倒是被吓得不轻,霎时急红了脸。 辛夷正道无妨,却听门外丫鬟通传:“六姑娘,表公子,布庄的秋掌柜到了。” “请。”辛夷连忙抹了抹眼眶,正色应到,旋即,一阵香风立马充斥了整个上房。 “奴见过辛姑娘。奴可是听闻姑娘大名许久,什么内廷行走御前进谏,今日一见,方知姑娘风采绝艳,瞧半眼,就让奴叹服,瞧一眼,就让奴敬佩……”进来的女子一见礼,就吐出了滔滔黄河水。 连厚脸皮的窦安也睁大了眼,自愧不如。 辛夷没回话。一边听着,一边打量女子,眉尖渐渐蹙起。 女子三十出头,风韵犹存。眉似初春柳叶,常含着雨恨云愁,脸如三月桃花,暗带着风情月意。纤腰袅娜,檀口轻盈,就算着普通衣衫簪荆钗,浑身上下都散出股风流气。 “这是布庄的掌柜……秋掌柜?爹爹找的?怎的瞧着不靠谱……不正经……”辛夷抬手掩唇,扭头向窦安低语。 “最近表妹你心情不好,谁敢提制春衣的茬……只有姑父大人不怕,一个人上心,亲自出门找布庄……但姑父大人一介官老爷,平日哪当过这种差……难得跑腿一次,不靠谱也正常……”窦安压低语调,有些为难,“人家都来了,总不能再让她回去,拂了姑父大人的面子,也是不好……” 见辛夷和窦安没理她,秋姓女子索性掏出红罗帕,往二人鼻前甩了甩,似乎要牵回二人注意,带起又一阵香风,熏得二人直咳嗽。 辛夷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她欲言又止几番,终于叹了口气:“秋掌柜,大概情况,相信我爹都和你说过了。这是家兄,窦安,掌府中银两。你先和他把价谈好,我俩再商量式样用料。” “都好说,好说。奴也是新接布庄不久,自知比不上别家,定会给姑娘一个好价钱。”秋姓女子娇笑盈盈。 “对了。恐怕我爹没给你提。窦安也你算进去。”辛夷一把拉过翠蜻,眉间腾起股温柔,“这是我大丫鬟,把她的春衣按姑娘的制。多的银子自会算给你。” “姑娘!奴婢不敢当!”翠蜻唬得跪下。窦安拨算筹的指一滞,有分不理解,又有分理解。 秋姓女子倒是喜得多了生意,笑得愈粲:“奴记得了。就这一个丫鬟的春衣要交代么?奴听闻姑娘还有个大丫鬟,叫什么佩的,不需要用好料子么?” “香佩?你问她作甚?” 辛夷眉梢一挑,脸色多了分警觉。 “哎唷,好歹是姑娘贴身的,自然与其他奴婢不同。不然问问她本人,这没见着呢?”秋姓女子一边碎嘴,一边探头探脑,四下寻找起来。 辛夷微微眯了眼:“我辛府如何待下人,不用一介外人多嘴罢。我辛夷如何行事,更不用一个布庄指教罢。” 话说得轻淡,却猛地迸出寒意。来自棋局弈者的威压,让秋姓女子浑身一哆嗦,立马缩回了头。 “奴随便叨几句……随便随便……还是算银子罢,银子……”秋姓女子尴尬地笑笑,转身向窦安走去。 辛夷蹙眉良久,不见什么破绽,只当这掌柜不省心,也就不做多想,凑过去讨论春衣用料。 三人很快定了下来。秋姓女子拿了一半订金,笑得花枝乱颤,遂告辞出来,说立马赶回去下布,就不用送了。 辛夷自然应了。旋即就去找辛歧,商量佛礼避祸的劫,并未留个眼,热闹的辛府乍然就恢复了安静。 然而秋姓女子临到门口,脚步就拐了弯,瞅了瞅四下无人,拐进了通向辛府后苑的一个偏僻角落。 那儿,一名背影熟悉的年轻女子正等着她。 第四百五十章 无选 秋姓女子笑颜绽放,再无丝毫前时的风流气,反而温柔干净,她蹑手蹑脚地奔过去,轻唤了出来—— “阿翎!” 年轻女子转过头,鹅蛋脸温凝可亲,着辛府丫鬟的衣裙,不是旁人,正是辛夷曾经的大丫鬟,香佩。 “娘!您怎么来了?” 香佩又喜又忧,快步迎上去,却霎时脚步一滞,警觉地瞧了眼周遭,见鸟影儿都没个,她才放下心来。 “阿翎,为娘实在担心,忍不住来找你。”秋姓女子拉过香佩的手,眼泪在眼眶打转,“你又不是不知道,为娘的身世不光彩,你的身世更不能说。一重又一重的秘密,让我天天提心吊胆,年年草木皆兵,一点异常就能吊我半颗心。” 香佩噗嗤一笑:“娘亲言重了。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言罢,香佩就转了一圈,罗裙飞舞,衬得她小脸绯红,透出股小女儿的娇嗔,再无半分在辛夷身旁当差时,那沉默温驯的模样。 秋姓女子眉眼一弯,宠溺地捏了捏她脸颊:“阿翎,我听说辛姑娘从外面领了个女子,回来就升了大丫鬟,把你抵下去了。这突然地,无缘无故,我实在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所以娘就借口接了辛府的生意,趁机来找女儿?”香佩噙笑瘪瘪嘴,“我当时听六姑娘说,布庄来人姓秋,就猜到是娘。便早早在此等候,这下娘可放心了?” 香佩顿了顿,待秋姓女子舒了口气,才续道:“那大丫鬟的事也无妨,不过是听说,翠蜻心性儿像姑娘故友,这才破格提携。姑娘待我也和从前一般,衣食都没减的。” 秋姓女子这才觉得,一块大石头从心尖掉了下来。连续多日堵在胸口的气,也一下子散了。 也怪不得她,寒门小户奴婢升贬的事,就让她殚精竭虑,一点动静都听成了刀鸣。 那个“老爷”。 那个“老爷”和她为香佩私自定下的命。 那个因此必须担上的棋局中央的重负。 风未起,水未生,天命未显翎未成。于是“老爷”和她都在守候,于危机四伏豺狼遍地的棋局中,他们的“翎”在某一天,担起这一族的天命。 “为娘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当年去卢家教卢锦勾男人,凭那些望族保守秘密的狠招,为娘和你都差点活不到今天……好在我不贪那个钱,卢大姑娘没了后,立马离开窑子,隐姓埋名……我就盼着你太平长大,天命公开那一天,有老爷他们全族护你……我也就轻松了……”秋姓女子想到些往事,低低呢喃,才三十出头的脸浮现疲惫,立马显出老态来。 她太累了。 她曾经不过是普通的烟花女子,秋三娘,名满烟柳家,一笑掷千金。然后遇到“老爷”,她心甘情愿,珠胎暗结。 直到那时,她也不过是普通的才子佳人中的主角。最后,或许普通地抚养女儿长大,普通地人老珠黄,从良百姓家。 然而,当“老爷”来看望她们母女俩几次,老泪纵横地说了句—— “老夫不会看走眼……就是她……天命再现,我族之翎……必须,必须要太平长大……然而乱世多艰,最好的办法是大隐隐于市……三娘,老夫为你赎身,你就抚养她长大,普通普通,切莫露出任何异常……待她长成之日,老夫再将她接回本家,一切就不用怕了……以后辛苦你了,三娘……” 这份普通就彻底破碎了。 以后辛苦你了。三娘。 简单的一句话,便将她甚至都不能理解的重任,交给了她,于是从此她话不敢大声说,门不敢天天出,见着任何人都将剪子藏在袖中。 她活得像个老鼠。在跟她完全没关系的棋局阴影中,胭脂下的皱纹一年比一年深。 “娘,您老说太平长大的话。女儿明白,世道不太平,杀人放火打家劫舍都不新鲜。”香佩并不能理解“太平长大”这四字的深意,只是看着秋三娘倦怠的脸,心疼地安慰道,“可既然娘这么担心,当年为什么不让我闺阁深锁,而是来辛府当个丫鬟呢?” 秋三娘吁出口浊气,将思绪拉回现实,叹气道:“我当然不愿。足不出户是最安全的。然而老爷不愿。说就算望你太平,也不代表好吃懒做长成个废物。得出来历练,完成族令,往后认祖归宗时,才服得过众人,才当得起那个名字。” “族令,又是族令。爹爹和我之间,就只剩下族令么?打我记事起,我就再未见过爹爹。难道他也和世间臭男人般,嫌弃你出身花柳,姿色不再,便忘了我们娘俩么?”香佩脸色一暗,不满地嘟哝。 “不许这么说老爷!他是为你好!他是个大人物,来见你太招摇,反而不安全。”秋三娘急得去捂香佩嘴,“平日影卫也常来,送米送粮,传个口信什么的,老爷念着我们哩。” “他还真是看得起我娘俩。于是就传来一道族令,让我扮成丫鬟,进到辛夷身边去,监视她和棋公子的动静么?”香佩撅起嘴,话是气话,眸底却都是哀凉。 她没见过爹。不知道娘亲常挂在嘴边的“翎”,除是她的名字外还有什么深意。连监视棋公子和辛夷为的什么,她也不知道。 如果说秋三娘活得像老鼠。那她就活得像瞎子。 秋三娘无奈地摇头,痛心地拉过女子,柔声道:“老爷是做大事的,他的理由,说了你也不会明白。好好完成族令,别让老爷失望。把辛夷和棋公子盯紧点,往后总是对你好的。” “对我好?就是指什么都瞒着我么?”香佩抬眸直视秋三娘,委屈的眼泪兀地滚了下来,“从小,娘亲不教我女工四德,就教我三省六部。爹派来的影卫,将治国疏略一堆一堆送。甚至不乏市面上根本买不到,只有豪门大户才有的孤本。我绣错一花针,娘不会说,我背错一句《商君书》,娘却能急得哭。娘,我爹到底是什么人?我到底背负了什么命?” 看心爱的女儿哭,秋三娘自己的泪也下来了,她手忙脚乱掏出红罗娟,为香佩拭眼泪,娘俩哽咽成一团。 “阿翎,你只需记得,你是被老爷选中的人,或者说,是被那一族选中的人。” 只说了这么一句,秋三娘就沉默了。 命?又有谁过问过,她秋三娘自己想要的命呢? 普通老百姓,油盐酱醋茶。她不过是想如此罢了。却被莫名其妙地拱上了棋局中央,利益算计博弈富贵,曾经太遥远的东西席卷而来,将她湮没。 从此再由不得她。 她也由不得女儿。 要不要,选不选,进不进,接不接,她娘俩只能被这盘棋携裹着向前。 第四百五十一章 疑心 秋三娘胭脂红艳的脸,忽的笼上了抹死气,一股灰蒙蒙的死气,哪怕深陷花柳命比纸薄时,也不曾有过的死气,让她双眼都空洞起来。 “娘您怎么了!不要吓女儿!女儿不问了,什么不问了!”香佩吓住了,连忙挤出笑意,撒娇地摇摇秋三娘胳膊。 秋三娘浑身一抖,这才缓过神来,讪讪道:“无妨。你快回去罢,待久了小心起疑。” 香佩点点头,便欲转身,却又似想起什么,正色道:“娘,好歹在辛府,您还叫我香佩罢。当年为了混进辛府,娘随手给我取了这个化名,确实像花柳巷中拈的名儿。却也因俗之又俗,反而瞒天过海,娘就别露岔子了。况且,娘也别来辛府了,待着休沐日,我自会回家,又何必跑一趟,多生是非。” “也好。我这不是因着翠蜻的事,心急了些,才行事莽撞了些么。”秋三娘不好意思地一笑,应了下来。 二人又寒暄了阵,才各自离去。当然这一番对话无人听见,唯有二月柳梢绿,春意席卷过整个长安。 春山暖日和风,阑干楼阁帘栊,杨柳秋千院中。啼莺舞燕,小桥流水飞红。 “好诗,好天气,好一城春。”几天后,辛夷伫立在长安城门,瞧着脚下城郭,不禁叹了出声。 “好一城春,好佳人一方。”忽的,一个男声响起,接了辛夷的话,恰好连成了对。 辛夷心底刹那划过抹失望。她最想听到的声音,不是他。 然而这声音却也让她确认来者身份,拗不过礼法,辛夷转过身,屈膝一福:“民女见过晋王爷。王爷万福金安。” 李景霆长身玉立,看着女子的脑门顶,一时没有回话,就那么杵着,紧抿的唇出卖了他的紧张。 他有好多话要说。或者说今天,他准备了好多话,都想说给她听。 然而凝滞的空气却于辛夷太尴尬了。她不禁找了个话题,打破了僵局:“皇上有召?王爷何时回京的?也没听城里有什么风声,王爷就像从天上掉下来的。” 小女子般俏皮的话,让辛夷自己都咧嘴一笑。李景霆也想笑,可刚一扯嘴角,神经僵得厉害,他蓦地更紧张了。 良久,李景霆才清咳两声,故作镇定道:“辛姑娘请起。本王没有备皇室仪仗,仅有几个影卫随侍,不是以王爷身份进京,而是以李景霆的身份来的。” “李景霆的身份?”辛夷下意识的一愣。 “因为本王只想见……”李景霆也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可临到半截,最后一个字,还是卡在喉咙里了。 李景霆剧烈地咳嗽起来。 “可是城楼风大,王爷噤着了?”辛夷眉尖轻蹙,作势要传城门侍卫拿个火塘来。 李景霆连连摆手,在辛夷愈发疑惑的目光中,他突然心虚得很,只得走到城关沿,看向楼外山川景致,不敢和辛夷对上眼。 长安城门,万夫莫开。国都繁华尽锁一门中,万国来朝川流不息,楼外八百里秦川蓊郁,春色绿意蔓延,官道如长龙蜿蜒,接连起几多九州壮丽,江山多娇。 瞧着这般盛景,和煦的春风拂面,李景霆的脑子平静了下来,终于开口:“听闻前阵子,辛姑娘病了,还去城外春风堂求医。如今可大好了?” 辛夷一福,答道:“不过是小毛病,早就好了。谢王爷挂念。” 中规中矩的回答,让李景霆眸色一闪,语调有些莫名起来:“那这几天,本王又听闻,辛姑娘天天儿来登长安城楼。也不干什么,就眺望远方良久。可是遇上了烦心事?” 李景霆疑惑。棋局中很多双眼睛,也在疑惑。李景霆不过是捅破了窗户纸。 这日日登长安楼,也不吟诗也不作赋,说来登高吹风儿没人信,说太闲来看看风景更没人信。 佛礼的劫还没过,后院的火还没熄,辛家姑娘就犯了痴。 “整整四十天了。”辛夷忽的脱口而出,“四十天,我都没见着他了。” 李景霆的心乍然一阵揪痛。 莫名其妙的“他”,却是两人都不用解释,一个人春水眸底涟漪,一个人却似小刀往心上扎。 辛夷没注意李景霆的异常,小脸笼上层落寞,呢喃道:“他就给我带了个口信,说去蜀川会棋友……这么一走,中途也只来了几封信,说让我万事勿念,多的什么也没说……什么棋友那么大本事,下棋四十天都不过瘾……难道蜀川的人,都嗜好下棋么……” 李景霆喉结动了动,润了润那儿的涩痛,才能维持住语调如昔,毫无破绽:“……蜀川千里之遥,与关中风俗自是不同……或许时兴棋道,才绊住了棋公子……” “四十天了,还不知道,会不会有五十天,六十天……我曾经不记日子,可如今每天都扳指头算……故天天在此登楼等候,看那蜀川进京的路……他若是回来,我第一眼就能看到他……” 辛夷小脸有些发白,哀然的瞳仁深处,却又藏着分嫣红的娇羞,说话间眼神都往楼外瞟,似乎下一秒,那个身影就会出现在路尽头。 朝思暮想,度日如年。问君何日归,妾心如明月,照君路迢迢,莫相忘,归来早。 而李景霆独自站在城关沿,距离辛夷三步远,他回过头,就这么看着,像个旁观者的看着,辛夷半分目光都没往他身上去。 李景霆喘不过气来。好似有人掐着他脖子,不出声,却难受。 难受到要死。 于是,他脱口而出:“辛姑娘,棋公子是不是老去蜀川?是不是经常一去就月余?是不是从来神龙见首不见尾?你难道从没怀疑过什么么?” 话一出口,李景霆就有些后悔,或者说,有些看不起自己,然而旋即看到辛夷震惊的面容,他方才那股难受顿时舒缓了。 “王爷是知道什么么……”辛夷愣愣,她很怕李景霆接下来的答案,那日在茶楼中听了漏,她就自己逃避了的答案。 对不住。李景霆默念了三个字,对那个不用说出名,却再明白不过的人,道了声歉。 然后,他鬼使神差的开了口:“本王也只是猜测。姑娘难道不觉得,棋公子瞒了你很多事么。比如,他真实的身份。” 最后半句话如九天金雷,一个霹雳,在辛夷脑海炸响。 女子蹬蹬蹬后退几步,手脚顿时冰凉到可怕,她企图捂住耳朵,摆脱李景霆这番话,后者却魔音绕梁,不停摧毁着她的理智。 他经常去蜀川。从来踪迹难寻。数百影卫追随。一切的一切,最终归结到那一天,茶楼中他和钟昧的对话,将所有疑团串联成线。 辛夷早就知道。她只是一直不愿承认“自己知道”—— 他瞒了自己,关于他真实的身份。 第四百五十二章 糊涂 “辛姑娘?你没事罢?”见辛夷脸色几变,李景霆眸底划过抹担忧,忙上前几步,欲伸手去扶她。 然而就算此刻头脑混乱,辛夷也本能地避开了。 来的不是沉香。不是她的他。 李景霆的手僵在半空。辛夷跌跌撞撞几步,扶住了城沿垛,眼前却还一阵阵发黑,灵台里似有千万只小虫嗡嗡响。 “辛姑娘,你脸色不太好……本王只是……”李景霆竭力想说些什么,来掩盖收不回手的尴尬。 “谢王爷关心……民女无妨……静一静就好……”辛夷打断了李景霆的笨拙,恍恍摇头,“……王爷不该告诉民女……” 李景霆刚想解释,却又被辛夷打断:“……民女辛辛苦苦,骗着自己……却被王爷给唤醒了……醒了好痛苦……我宁愿是糊涂的,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懂……” 女子的语调很是轻柔,却又寒凉刺骨,字字句句都如噬心的蛊,扎得她浑身血液都在凝固。 “为什么要唤醒我……好痛苦……”辛夷重复着这句话,脸如金纸,眼神恍惚,她扶着城沿踉跄了几步,脚步不稳,一个猛子就欲栽下去。 “辛姑娘!”李景霆一声惊呼,一个箭步上前,恰好拦住了辛夷,于是后者便像断线的傀儡娃娃,颓唐地耷在了他身上。 软玉温香,佳人在怀。女子好闻的胭脂浅香,头顶青丝云鬟婉转,和春衫轻绡下肌肤温腻的温度,霎时向李景霆扑来。 “辛姑娘……你先起来,不合礼数……不合礼数……”李景霆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说着规矩的话,手却没把女子往外推。 他舍不得。像着了魔般,舍不得放手。 他等这一刻太久。梦这一刻也太久了。管什么三纲五常隔墙有耳,管那个他在川还是在蜀,他也脑海一片空白,就这一刻,整个世界只有他和她。 “辛姑娘?”李景霆又试探地叫了声。 “为什么……我苦苦瞒着自己,不去想不去深究……你们却还要一次次戳破真相……”辛夷小脸惨白,如堕梦里,眼神空洞地盯向虚空中的某处。 李景霆心痛如绞。他不曾看见过这样的辛夷,丢了魂儿似的,却偏偏还是为了那个他,千里之外不费一兵一卒,也将他击败。 李景霆忽的升起股挫败感,还有股不甘。 于是他的手蓦地回转,轻轻地抱住了辛夷,以一种自然又不容抗拒的力道,让辛夷整个人蜷进他怀里,两颗心顿时在紧贴的胸膛里齐鸣。 城楼顶空气的温度上升,四下空无一人,春风絮语着不可言说的秘密。 李景霆腾起梦一般的欢喜,欢喜到眩晕。 “是我的错……但逃避不是办法……我宁愿你现在痛,也不愿你往后流泪……如果有什么报应,都算在我头上……我不要再看见你这样子……不要为了他……” 李景霆搂着辛夷,轻轻将下颌搁在女子脑门顶上,低低呢喃的语调,已经沙哑到不成样子。 他脑袋糊涂了。如果说要付出什么代价,能让这一刻静止,那他现在,什么都愿,若说怀里的人成了痴儿,则他就成了个傻子。 “……不要再告诉我了…我明白,比谁都明白…只是不甘心,他会那样对我……”辛夷依旧神志不清地自言自语,小脸一片烧红,额角却渗出了冷汗。 “……我不会瞒你…你能不能看我一眼,我一直都在这里……能不能把你的目光分我一点……这世上不止有他……还有一个李景霆……” 李景霆心底的秘密哗啦声涌了出来。埋藏了太久的温柔来势汹汹,连他自己也控制不了。 春风乍起,顿成燎原之势,贪嗔痴,妄念一念间。 “天家李,日京景,雨廷霆,李景霆……我把我的名字告诉你了……你给我记好了……不止有他,还有我……” 不止有他,还有我。 天家李,日京景,雨廷霆。名字告诉你了,就不许你,把我从你的世界抹去。 李景霆哑着嗓子,沉沉絮语,如墨一般的夜色流淌,浸染过这爿爿春色,令人人发倦,陷入情局无可逃。 城楼上的空气渐渐浓稠,像化不开的糖浆,几近窒息,若问情之所至,溺水而亡亦欢喜,欢喜亦成双。 不可得,谓之罪。知罪亦执念,世间痴儿女。 辛夷不舒服地蹙眉,神智渐渐清明,虽眼前依然冒着金星,她也感觉到了,自己在一个男子的怀抱里。 不是他,不是沉香。是一个陌生却又灼热的怀抱。 李景霆并未发现辛夷异常,依然低低吟念,眸底再无素日铁面王爷的冷峻样,反而一脉秋水连春山,连不断的都是缱绻。 口口声声都是“我”,不是“本王”,脱掉所有的盔甲和面具,此时此刻的他,只是李景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寤寐求之,求之不得。 “……为什么我一直在这里,你却好像从来看不到我……你眼里心底都是他……却又为他失魂落魄……就今天,允许我放肆一次,对不起……我知道你肯定不愿,但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对不起…” 辛夷眨了眨眼,意识逐步恢复,她认出了头顶的声音,也依稀记起来了,方才发生了什么。 “王爷……”辛夷惊呼,羞恼和愤怒霎时烧红了她的脸。 然而这声太过微弱,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李景霆并未听清,他反而手臂缩回,欲将怀中的温软抱得更紧,几乎要嵌进他血肉去。 “我疯了,我就是疯了,疯得心甘情愿……不要说棋局也不要讲君臣了,再大的罪和孽,若能换这一刻……都值了……” “王爷!”一声提高音调的怒喝,骤然打断了李景霆的话。 “辛姑娘?”李景霆一愣。他怀里的辛夷正双手撑住他胸膛,抬头瞪着他,目光冰冷又羞愤。 “辛姑娘你……本王……”李景霆脑袋里轰一声,千军万马若等闲的他,有一瞬间做了错事被拿住的慌乱。 “王爷自重!”辛夷咬牙切齿,一字一顿,旋即手上一个大力,她猛地将李景霆往后一推—— 李景霆蹬蹬蹬连退几步,脸色几变。 辛夷则踉跄着往后栽,扶住城沿石垛才稳住。 女子才清醒不久,手脚都还无力,然而这一推,却放佛把肺腑炸干的力气,一下就让二人隔开了五步远。 方才还两心齐鸣春意暖,现在就咫尺天涯寒风凛。连城楼上空气的温度也骤然下降,无声无形都是刀光剑影。 “王爷这是在干什么?”辛夷咬着下唇,小脸发青,字字句句都如从齿缝间迸出,一问一个扎刀子。 李景霆也冷静下来,但同时一颗心也沉到了谷底,他整了整衣襟,清咳几声,似乎是太冷,指尖都微微发着抖。 第四百五十三章 养病 “辛姑娘……本王只是从封地给你带了些特产……方才你见之心喜,欲奔过来,心急下脚跟没站稳……便倒了过来,都是意外,意外……” 李景霆笨拙地解释着。虽然话一出口,他就想打自己嘴巴子,怎么编了个天南不着地北的借口,小孩儿圆谎都没这么蠢。 然而辛夷信不信是一回事,记忆有差实是跌倒,总比承认“抱着不放”来得好。 反正他都错了一次,也就不介意错第二次。 言罢,李景霆手忙脚乱地从袖中拿出个小油纸包,竟是真的有带,他像个犯错的孩子般,带了一分讨好地递给辛夷。 “本王封地在江淮……菱角,本王给你带了菱角……本王拿太湖的水龙泉窑的瓷盛着,一路抱在胸前进京的……各个都新鲜完好,和才从湖里出来的一样……” 回答李景霆的,是砰一声闷响。 辛夷一声冷笑,猛地伸出手,狠狠将那包菱角打在了地上,油纸包破碎,菱角哗啦啦滚了一地。 李景霆刹那脸色苍白。 城楼上陷入了骇人的凝滞。 良久良久,唯有一地菱角碎,春风冻人入骨,油纸片忽忽扬微尘。 “王爷还拿这么幼稚的借口狡辩么?民女方才是着了癔,但记忆依稀清楚,绝不是王爷所说样子。王爷敢作敢当,如今不敢承认么?”辛夷齿关咬得咯咯响,一股寒气染得她脸发青。 “本王……”李景霆欲言又止,拳头松开又握紧,青筋暴起。 “王爷若是这种人,则过去年余相知,我辛夷竟是看错了!”辛夷咬字发狠,瞳仁因怒气和羞恼发红,看男子的目光如看个陌生人。 李景霆浑身一抖,凉入骨髓,冻得他瞬间嘴唇发青,手脚冰僵一片。 “辛姑娘……本王……”李景霆喉结动了动,润了润发涩的喉,才能艰难地组织出言语,“本王方才,确实逾越礼法了……但不是你心里想的样子……” “那到底是怎么样子?”辛夷冷笑愈甚,横眉怒对。 “对不住……本王……情不自禁……”李景霆磕绊地吐出四个字,眸底一划而过的羞赧,站在那儿都似有火煎熬。 “情不自禁?如果这不是王爷的理由,欺瞒之罪加一等,如果真是王爷的理由,轻薄闺阁之罪更加一等。苦于民女是臣,王爷是君,民女奈何不得王爷。”辛夷眼眶渗出泪花,被她死死地咽下,“但这份过节,我辛夷记下了。” 冷冷吐出最后半句,辛夷青着脸,转身就走,根本不给李景霆解释的机会。 “辛姑娘……”李景霆下意识地追上去,话头乍然转为了惊呼,“辛姑娘!” 原来辛夷没走两步,就脚步一虚,扶着自己太阳穴想维持清醒,却耐不住火气上头,冲得她眼前发黑,踉跄几步,竟是兀地栽了下去。 李景霆大急。一个箭步,恰好接住辛夷,见女子紧闭着眼,脸如金纸额头烧红,浑身都冒了层冷汗,情况比方才还凶险。 “来人!郎中!传郎中!”李景霆声嘶力竭地大喝,浑身都因担忧和着急发抖。 不一会儿,城楼金吾卫带来了郎中,还没说完“草民拜见晋王爷……”,就被李景霆猛地一拽胳膊:“该死!人都这样了,还讲劳什子礼!救人!给本王救人!若她有甚好歹,本王立马就取你狗命!” 言罢,李景霆兀地抽出腰间佩剑,刷一声直逼郎中咽喉,后者吓得脸如死灰,脖颈顿时渗出一痕鲜血。 “给本王救人!再说一遍,若她有个三长两短,本王诛了你九族!”李景霆眼眸充血,一字一顿,紧紧抱住辛夷的指尖,发白得厉害。 郎中叫苦不迭,却又不敢吱声。脖子上还搁着把剑,哆嗦地摆好家伙,战战兢兢,望闻问切,脸色越来越凝重。 这一点表情变化,被李景霆迅速地捕捉到,眸子立马笼上了层戾气,剑又进一分:“说!到底怎么了!若有半个虚字儿,你知道下场!” 郎中都快吓得尿裤子了。却还是忍着脖上剧痛,战栗道:“回王爷……姑娘她……是不是前阵子也患过疾……大体病症也是头晕目眩,意识不清,体虚无力,有时也伴有烧热……” 李景霆略略回想:“具体病症本王不清楚,但前阵才患疾是有的。上个月的事,她还去城郊春风堂寻医过。” “那就对了。这是旧疾未十全养好,便又勾起来,添了新疾了。”郎中忙不迭松了口气,“姑娘上一次便应是心气郁结,肝心昏昧,俗称心病。这次被什么事激了,旧病复发,肝气上冲,恐怕比上一次还要严重。” “心病?被什么事激了?”李景霆心底咯噔一下。 他脑海里刹那划过辛夷因自己所言,怀疑江离瞒她时的失魂落魄,还有因自己逾越礼法,她羞怒烧心时的情绪不稳。 算前算后,竟都是他李景霆惹出来的。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来势汹汹,心病难医,他李景霆也懂。 “本王……都是本王的错……忘了你大病初愈,激不得……你说对了,你是看错了我……本王果真是罪人……”李景霆又后悔又焦心,抱住辛夷的指尖发着抖。 “王爷……王爷你怎么了……”郎中瞧着自言自语的李景霆,惴惴不安。 没想李景霆完全陷入了自责中,他毫不留情地骂着自己,语调发狠:“本王不愿看你为他至此……如今却又亲手伤了你……嘁!李景霆你这个混账!” 哐当一声清响。 李景霆猛地收回架在郎中脖上的剑,发死地握在自己掌心,鲜血滴滴淌下,染红了男子的眼眶。 “若能偿还本王的罪孽……可惜本王有不能舍的无奈……江山只能是我的的……对不住了……” “王爷!您流血了!”郎中刚庆幸脑袋得救,却又被眼前李景霆的血吓得不轻,裤裆立马湿了一片。 骚味让李景霆眉间一蹙,立马抱着辛夷起身,退后三丈,厉声唤来影卫:“回府!辛姑娘和本王一起!不用竹榻,本王亲手抱着她!” “遵命!王爷是回城中的王爷府,还是城外的山间别邸?”影卫们意味深长地瞧了李景霆怀中女子一眼,就恭敬请命。 “回……”李景霆眸色一闪,沉吟片刻,沉声道,“回金翅楼!” 金翅楼是晋王位于关外的别邸,位于半山腰,远离长安喧嚣,山水秀丽。晋王每次应召进京,都会在此楼小住月余,品赏关中河川多娇,也是清趣美事一桩。 金翅楼虽名曰楼,也是重峦叠嶂,方圆百里,以抄手游廊连接的阁楼连成片,直到崤山脚下都还没有断绝,绝不是民间所谓一幢楼阁这种意思可以比的。 至于辛夷,对这地儿更不陌生。 当年岁终腊祭,晋王进京,却因比嫡皇子赵王先到,被皇后刁难,让他滞于此处暂缓行程,后来辛夷携年礼拜谒,惹出她借机羞辱王文鸳,智斗郑斯璎的一盘棋。 这都是前话了。 第四百五十四章 武斓 如今,当辛夷再次踏足此处,看着眼前好山好水时,小脸却青成了疙瘩:“又不见晋王爷?” “王爷进宫拜见圣上了。估摸快回了。今天王爷没有公务,应该能来见姑娘。”一名年轻女子笑语盈盈,力劝辛夷披上披风,“姑娘才醒,身子还弱。这山垭口风大,姑娘小心才是。” 辛夷冷冷地瞥了女子半眼,根本不理会。让后者举着披风递也不是收也不是,尴尬地僵了脸。 二人伫立在一爿山水绿意中,重重晓色映晴霞,沥沥泉声飞瀑布。涧溪中流水飞琼,石壁上堆蓝叠翠。更有野鹿含花穿径去,山猿擎果度崖来,京城繁华不见,山水质朴,棋局纷纭不闻,骑鹤归去。 而山腰上飞檐如云,金阁千重,汉白玉阑干似长龙穿连,画壁雕龙绣凤眼花缭乱,数百宫人奴婢穿梭其中,一致的青衣紫绡好似天上客,衬得处处皇家气象,更添仙境缥缈之感。 然而就算身处此间极乐,辛夷却从三日前来这里起,脸上就再无一丝笑容。 不给晋王好脸色看,也不给任何人好果子吃,更多的时间就是登临山水,将出山的道路偷偷刻在脑中。 郎中日日给她把脉,都说是心病,旧伤复新伤,得好好养,切莫动气,苦的甜的汤药灌得她肠子发黑。可想到拖着病体,也无法走出这爿山,辛夷还是乖乖地听郎中话。 晋王不让任何人放她出去。连出恭都有奴婢在外面候着。她像只金丝雀,完全被笼子关了起来,外界的消息动向,更是只能通过晋王派来“保护”她的影卫口中得知,除此之外,上下侍从恭敬是恭敬,却从不多嘴一个字。 她连找晋王质问都没揪着时机,后者太忙,要么处理公务到凌晨,要么进城觐见皇帝,三天下来,她也就见了一面。更多时间,都是她和身边这女子相伴。 “看你衣饰,不像普通丫鬟?”见女子为难,辛夷软了心,主动开了口。 女子眼眸一亮,笑应道:“我当然不是丫鬟!我是王爷的表妹,因为倾慕王爷表兄,所以自愿追随他!反正爹也没反对!我就待在他身边,日日看着他都是好的!” 一口倾慕,一个追随。这番话太过直白坦率,和那些长安的千金小姐们,完全是一个野草一个牡丹的区别。 辛夷异样地挑挑眉:“你真是敢说,没念过女训女德么。倒是没想晋王爷这老铁树,也会为男女风月开后门。” “因为姑姑支持呀!她说是桩有利的好事。我也听王爷表哥说过。”女子板起脸,竭力装出晋王回这句话的表情,“恩,有用。” 辛夷看着女子挤眉弄眼,一脸天真烂漫,不禁多了分怜惜:“有用,可不是愿意。” “我知道!我跟随王爷表哥,有用!但有用也好呀!能对王爷表哥有用,能帮上他忙,我也开心哩!”女子笑得眉眼弯弯,丝毫不觉不妥。 “好歹是世家贵胄,怎的教出了这般女儿……也不知是喜是忧……”辛夷叹了口气,转了话题,“你既称晋王为王爷表哥,那你便是他母族人……你姓武?” 女子点点头:“斓!我叫武斓!” “兰?武兰?”辛夷一愣。 “斓裙裾之烁烁兮,五彩斑驳的斓!我爹是武娘娘的嫡亲兄长,晋王是我嫡亲的表哥!”武斓扬起发光的小脸。 “斓?千金小姐们很少用的字儿哩。异数,真是个异数。”辛夷端详着武斓,语气听不出褒贬。 “异数就对了!我姑姑常教导我,我武家的女儿,要敢为天下先!”武斓瞳仁亮晶晶的,焕发出摄目的光泽。 辛夷别过脸,不想扯进武家李家的渊源,转了话题:“你方才说,我今儿应该可以见着那大忙人,当真?” “大忙人?哦,王爷表哥呀!”武斓噗嗤声笑出来,“应该是。记得昨儿听王爷表哥说过,今儿有空的。王爷表哥确实是大忙人,政事公务比吃饭还重要,折子能瞅一整天……咦?王爷表哥!” 武斓发出声欣喜的惊呼,旋即整个人就像蝴蝶般,往某个方向扑去:“王爷表哥你回来了!有没有给我带稀奇玩意儿?” “也是十五的大姑娘了。怎么一点都没大家闺秀的样儿。”一个熟悉的男声从身后传来。 辛夷没有回头。直杵杵地立在风垭口,毫不留情地甩了个背影给李景霆。 “斓妹,你先一边玩去。本王和辛姑娘有些话说。”“好哩!”两句对话过后,是绣鞋离开的哒哒声,再后来,山间就陷入了死寂。 李景霆滞在原地,看着辛夷的背影,并未上前,只是负在身后的拳头攥得发白:“……你……身子好些了么……今儿郎中开的药,可有好好服……这几天朝政繁忙,都没得闲来看你…” 男子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斟酌再三,连呼吸都刻意地控制,所有的一切,出卖了他的紧张和局促。 难以想象,堂堂晋王爷,人称千年老铁树的他,也会在一个女子面前,这般诚惶诚恐,这般小心翼翼。 辛夷依然没有回头,心如死水,只是冷冷地一挑眉:“放我出去。” 简单冰冷的四个字,忽略了李景霆的所有关切和问题,字字如刀,一刀一个钻心。 李景霆脸色白了白,欲迈近的脚踏出又收回,再次斟酌着每一个字道:“……惹你新病又犯,是本王的错……本王当然要偿罪……确保你养好了,本王亲自送你回去……郎中说这次病势凶险,凭辛府能请到的庸医,怕是没本王这里的好……” “放我出去。”再次直接的四个字,辛夷蓦地打断了李景霆的话。 李景霆刚想回话,却见一阵春风拂来,纵使吹面不寒杨柳风,大病初愈的女子,也被噤得一个哆嗦。 “别说什么了……你先回房……这里风垭口,你身子本来就虚……你也想早点好起来罢,哪怕是为了自己偷溜出去……”最后半句说得暗沉,李景霆眸底一划而过的黯然。 山垭口,风愈大,李景霆急得伸出手,下意识地要扶辛夷,没想到被女子灵巧地避开,然后头也不回地往房里去,自始至终,都没正脸瞧过李景霆。 “你慢点……山路陡,怪累人的……来人!扶着姑娘!”李景霆压下心底涩意,忙唤来两个丫鬟,自己跟了上去。 第四百五十五章 盛怒 待回到厢房,丫鬟生起火塘,辛夷的小脸还是冻得发白,拥在里三层外三层的绒衾里,像个弱不禁风的娃娃。 李景霆眉间一蹙:“你看……你的病还未好全……心病就是要慢慢养,千万别留下病根……本王这里有宫里的御医,有山珍海味人参灵芝,总是对你的病好些……总是比辛府强些……你便是为了你自己的身子,也安心待下来好不好……” 辛夷一声冷笑,倔强地抬起小脸,乜着李景霆:“金屋藏娇么?没想到从来不纳侍妾的王爷,原是好这么一口。” 调侃的话,带了轻蔑,听得李景霆脸色一白,整个人僵在了那里。 辛夷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出去吹了吹风,又说了大番话,此刻困意上头,病怏怏的身子本就承不住,也不管李景霆在旁,眼皮子就开始迷糊起来。 李景霆敏锐地捕捉到辛夷的变化,劫后余生般舒了口气,忙向火塘走去:“你昏迷醒来不久,就别折腾自己了……好好歇息,小心着凉……本王给你火生旺点……” 辛夷迷迷糊糊,也没拒绝,李景霆微微一喜,忙拿了蒲扇,笨拙地扇了扇火塘,火焰旺一声腾起来,本就立春的房间温度陡升。 “……热……”辛夷含混不清地吐出个字,李景霆慌忙刨出几块青冈炭,柔声道:“没事没事……本王把火头熄熄……” 辛夷沉沉睡去,可不到一会儿,就嘟哝声“……冷……” 李景霆若有所思地打量女子,小脸惨白,俨然是刚才山垭口被风吹得,可额头又有些发红,俨然是大病未痊愈残留的烧热。 这一热一冷,必得温度适中,才有一觉安眠。仅靠几块死气沉沉青冈炭的火塘,可就麻烦头大了。 李景霆紧了紧手心的蒲扇柄,眸底划过抹坚毅,一把在火塘边坐下,把控着蒲扇的力度,火大了歇歇,火小了扇扇,让炭火始终维持均匀。 这下榻上再无动静,取而代之的,是女子安宁的呼吸。燕尾般的睫毛投下一爿阴影,小脸安静地缩在绒毯里,看上去那么乖,再无方才冰冷犟气的模样。 李景霆看入了迷,眸底腾起梦一般的温柔。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感觉,自己离她最近,还有那一丝丝的可能。 “……就那么厌恶本王……那么想逃离本王么……”李景霆沉声低喃,带了沙哑的语调,氤氲起股哀凉。 忽的,门吱呀一声,一个女子蹑手蹑脚地走进来:“王爷表哥!” 李景霆连忙做了个嘘的动作,才略带责备的启口:“斓妹?小声点!辛姑娘才睡下。今儿你把她带到风垭口去,噤了风受了寒,这罪待会儿饶不了你!” “王爷表哥饶命!”武斓立马卖乖,觑眼瞧李景霆,见后者只是吓她,并未真罚的意思,才笑嘻嘻道,“那就让斓妹将功补过!这看火塘的活儿,交给我!” “不用了。”李景霆握紧蒲扇,摇摇头。 武斓蓦地急了,佯装威严地瞪眼:“可是……王爷表哥前两晚,就彻夜地批文书,今晨又紧接着面圣……连着整宿整日没休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钟昧哥哥说,等王爷下朝,要我立马劝你去休息!” 李景霆无奈地瞥她眼,加重了语调:“本王说不用就不用。你若再不走,本王就真治你罪了!” 言罢,李景霆作势起来,就要去拿武斓,唬得后者一迭声“王爷表哥别动手!”溜得比兔子还快,眨眼就消失在门外。 磕嗒一声轻响。厢房门被关上。 李景霆看了眼榻上的倩影,见她睡得熟,并未被惊醒,这才安心地坐下来,可刚碰到月牙凳,脑袋就一阵眩晕。 “……嘶……”李景霆倒吸口凉气,揉了揉太阳穴,竭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手中的蒲扇一刻不停。 玉漏慢走,春风不语。榻上佳人如花,塘前君子如玉,檐下金铃玲珑作响,满山绿意浸入窗,梨瓣在地上轻浮。 一室静好安宁,岁月温柔,咫尺天涯的两个人,此刻却好似一幅画。 李景霆默默地扇着蒲扇,很认真,很仔细,时不时看一眼榻上的她,冰山脸也泅起如烟浅笑。 他突然生起一股贪心,若是就这样,就他们两个人,该多好。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直到日暮西垂,直到满地梨花飞,直到李景霆眼前一黑,蓦地栽了下去,这般时光温好才陡然破碎。 而辛夷醒来看见的,正是这一幕。 “王爷!王爷你怎么了?来人,来人呐!王爷昏倒了!”辛夷冷了三日的脸终于有了动容,她顾不得自己病体虚弱,一边往火塘边奔去,一边榨干力气地大喝。 旋即,厢房门哐当声大开,乌压压的侍卫御医哭着嚎着涌了进来。 同时,在千里之外的蜀中,乌压压的官吏侍从也跪在一幢大殿外,战战兢兢地问旁边一个黑衣影卫。 “钟昧大人……里边情况如何……” “不好!正气头上,谁不怕死,可以闯进去。”钟昧白了诸人一眼,唬得后者连连摆手“小命诚可贵,可贵……” 钟昧看了看诸人手中成堆的折子,又看看紧闭的殿门,终于横下心,深吸一口气,自顾推开了大门。 没想刚跨进去,殿门在身后阖上,冰冷的剑尖就架到了他脖颈:“本公子说过,任何人都不许进来……本公子要静一静……” 钟昧苦笑几声:“公子,属下知道,你忧着辛姑娘的事。可政事都耽搁几天了,外面折子快发霉了。总得想个法子不是。” 回答这番忠言逆耳的,是饕餮般压抑而愤怒的低吼:“想个法子?我倒是想有个法子!影卫回报,她在长安城门昏倒,然后就被晋王带回去了!你听懂了么,本公子的女人,被其他男人带回去了!朝夕相处,琴瑟和鸣!该死!” “公子息怒……公子息怒……”钟昧感受到剑尖的颤抖,吓得心都提到了半空,“想来晋王爷也有苦衷……辛府的郎中或药材都比不上皇家的,所以才把辛姑娘带回去……” “比不上皇家?你当本公子在长安的势力是空气么!本公子可以把全皇宫的御医和药库给架到辛府去!他李景霆当本公子不存在么!”江离低声怒吼,喉咙间有鲜血滚动的腥味。 钟昧感到颈上剑尖的冰冷,浑身直哆嗦。 眼前的男子完全如一头饕餮,浑身上下都散发出嗜血的戾气,烛火阴暗的房中,那被怒气染红的眸,更似饥饿的猛兽寻找着猎物,任何阻挡他路的东西,都会被撕成碎片。 浮屠一怒,白骨冢现。祭我剑出,血斩不臣。 第四百五十六章 不负 正当钟昧要吓得神智糊涂,颈上利剑又猛地撤走,旋即,哐当一声,传来剑尖和玉石地板碰撞的刺耳响。 钟昧后怕地捂住脖子,定睛一瞧,才恢复力气的腿脚,又被吓得发软。 江离手执长剑,剑尖向下抵地,一手负于身后,长身玉立,面色阴冷,微微凌乱的墨发垂下来,拂过他发红的眸,紧抿的唇,比剑意还锐利的目光,直直盯着远方,这条视线上所有的东西都瞬息被斩断,无形的空气是,人也是。 “来人!召天枢台五百影卫,亲兵三千,府军五千!给本公子杀到金翅楼去!把他李景霆,给我碾成肉酱!” 钟昧一口气没缓上来,下一口气又倒吸回去,战战栗栗道:“近万人……那么多人……都可以踏平临潼关了……这,这要北上,一个锤子直接是谋反呐……” “恩?”江离幽幽地扫了眼钟昧,吐出一个字。 淡淡的一个字,连开始的怒气也被压抑,语调间都听不出异样。 但就是这一个字,却如鬼神的审判铡刀砍下,哐当一声,震得钟昧心底一慌,灵台片刻发懵。 “属下不敢……”钟昧磕绊出几个字,直接吓傻了。 江离点点头,收回视线,然后打开了殿门,是用剑尖挑开的,而当殿外所有人看到这副尊荣的江离时,也和钟昧一般,脸一白,傻掉了。 “本公子不想说第三遍……召天枢台五百影卫,亲兵三千,府军五千……给本公子……” 江离顿了顿,越说越慢,怒气完全被隐藏,眸底的血意也退去,神色完全恢复了平静,仿佛和方才殿里的鬼厉,完全是两个人。 然而,只是仿佛罢了。 因为随着外表如昔,一股更骇人的戾气,从他每个毛孔,每根骨头,每块肌肤间,毫无掩饰地散发出来,让人就算不用眼睛看,用心最深处,都能感到本能的恐惧。 刷刷刷。所有官吏和影卫跪着倒退五步。 “给本公子血洗金翅楼。半个时辰后,出发。” 最后一句话说出,平常又平常,一丝波澜都没有。 却几乎同时,江离身上的戾气猛地攀升至巅峰。 哐当一声,他手中的剑再次一斩地面,白玉地砖在令人心悸的刺响中,碎开蛛网般的裂缝。 官吏和影卫们呼吸都不敢呼吸了,听着这几条王命,连直接撞墙的心思都有了。 突然大量点兵,严苛到不近情理的半个时辰,要全员召齐出征,千里赴关中,还与晋王爷抹脖子。任何一条拎出来,都蛮横到残暴,还是那种不容任何反抗的霸道。 四下死寂无声。僵硬的官吏和影卫,冷汗小溪般滴答。 江离紧了紧手中剑柄,拖着长剑,剑尖抵地,头也不回地往某个方向去,俨然是出殿的宫门,那儿连接一条官道,出蜀,直奔关中。 他竟是戎装不着,宝剑不磨,就一个人直接骋马北上,直接就要杀往金翅楼。 “完了完了!闹大了,大了!赶快阻止公子!快去!”第一个缓过神来的钟昧从殿内冲出来,变了脸色地大喝。 “谁不要命谁去啊!你们影卫常年滚刀尖,你们上啊!”官吏们声嘶力竭,怕得眉目都扭曲了。 其他影卫纷纷凑上来,急道:“到底怎么回事?从来未见公子发那么大火,是跟辛姑娘有关罢?” 钟昧来回跺脚,手足无措,却自己都不敢上前拦江离,叹道:“还能有谁?没听过,冲冠一怒为红颜么!辛姑娘被晋王掳到金翅楼了,公子这才大发雷霆,不,是大开杀戒!再不拦下,王业要完,整个大魏,都要完!” “谁不要命谁去啊!”影卫和官吏们,同时脸色惨白,退后三丈。 “你们……哎!”钟昧气得打哆嗦,仰天长叹一声,眉间腾起股绝望的死灰气。 一群人正在僵持,忽听得一个几分苍老的男声传来—— “公子留步。” 原来这厢,江离眼看着就要出宫,去往马厩,骋马而去,柳禛兀地从旁冲出,一个箭步挡在了他面前。 “伏龙先生?”江离脸色有刹那软和,但只是片刻,又被那股阴冷笼罩,甚至,更浓几分。 “不错。正是在下。公子请回罢。”柳禛淡淡地施了一礼,云淡风清,大袖衣飘曳,和江离站在一堆,完全是一个地狱一个佛国。 “伏龙先生请让开。”江离冷冷地一挑眉梢,“否则,无论是先生还是其他人,挡本公子路者,斩!” 最后一个斩字落下,心神震裂。 柳禛深吸一口气,没有让,但也没有再开口。 江离以为他默认,抬脚便走,错过柳禛肩膀,又几步,与后者背对时,男子的声音又悠悠传来—— “在下刚得到消息,蜀川和羌夷接壤。关于最近化蜀为海,上下政教,羌夷那边不太配合。他们的王和释比带了几千人,正向华夷交界地进军。半个时辰后,怕就会与魏民开战。” 江离脚底一顿,转瞬提脚又走。虽然只是眨眼,却也是实打实的凝滞。 第一次,男子的剑,出现了迟疑。 柳禛脸上划过抹自信,也不管江离背对他走远,语调愈发笃定,缓缓道—— “川蜀虽好,然百族驳杂,藏羌彝等,越靠近西边,越是民风迥异。这是川蜀和其他封地最大的劣势,但也有可能,是最大的优势。处理好魏民与夷族的关系,才是蜀地长治久安的第一步。而这次羌人闹事,正是一个良机,杀鸡儆猴,统一汉夷的良机。” 江离脚步又一顿,虽马上又走,但这次凝滞的时间更长了。 他依然背对柳禛,看不清他是什么神情,唯独浑身的戾气,开始掺杂一丝丝迟疑。 柳禛腾起不动声色的笑意,提高了音调—— “羌人来的是王和释比,若派寻常将相与会,并不能彰显我魏之诚。而若不能完全服羌人民心,其他夷族群起效之,整个蜀川会迅速乱成一锅粥。可以说,此战非公子不可,此战非赢不可。汉夷之和,利在千秋,若第一块基石打不好,后面的只怕悬。” 江离的背影一抖,停住了。 他没有回头,握住剑柄的指尖,有些发白,青筋暴起。能听见他齿间咯咯的瘆人响声。 柳禛笑意愈浓,榨尽肺腑般一声大喝—— “北上关中,则红颜得,西去羌地,则江山王!江山和美人,公子到底要哪一个!” 最后半句喝问,若金雷在殿前炸响,轰隆隆,震得人心发憷,震得那男子背影,开始不稳地颤抖。 而他的脚步,彻底滞住,剑尖无力地垂在地上。像被拔掉獠牙的蛇。 柳禛眸色一深,敛裙下拜,叩首至地,行了君君臣臣的大礼—— “公子,看,你迟疑了。你的身子先于你的心,给出了你一直徘徊的答案。” 第四百五十七章 英雄 “嘁!”江离狠狠吐出个字,唇齿间散出一股血腥味。他握住剑柄的手寒噤般抖,柄身陷进掌心半寸,鲜血乍然滚了下来。 一滴滴,血殷红,顺着暗哑的剑刃,顺着男子绣蛟的袍脚,滴滴哒哒淌落在地上,白玉地砖顿时红梅朵朵。 “你说得对,我迟疑了……”江离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得吓人,“我瞒得过她,瞒得过天下,却瞒不过自己,瞒不过心底深处最肮脏最炽热的欲望……我和他们终究是一样的……” 柳禛满意地点点头,头颅恭敬地下垂:“当今之世,门阀乱政,必出变革之君,行革故鼎新之举。若九州清晏,江山美人或可兼得,然处变革之潮,二者唯有有舍有得。破旧立新,再开盛世,公子是注定要载入青史的人,在下和千千万贤仕,都赌上信命追随公子。” 柳禛顿了顿,抬眸间看向江离背影,因为激动而泛红的眸,隐隐泪光闪烁:“公子身系的,不止一个女人,也不止一个小家!公子头上顶的是天命,脚下踩的是家国!身后是臣等身家性命,身前是亿万万苍生疾苦!” 不知何时,钟昧等影卫和官吏也上前来,在柳禛身旁,在江离身后,齐刷刷跪倒,叩首至地,行了大礼,一起山呼如雷,热泪滚涌,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臣等斗胆,万望公子不负!” 不负这头顶苍天,不负这片土地河山,不负臣吏丹心热血,不负百姓社稷天命所归。 舍我其谁!望君不负! 江离浑身猛地一阵无力,手中剑柄哐当声掉在了地上。 “凤仙的问题,我竟是已经有答案了么……只是自己不愿承认……这就是答案么……”江离呢喃,方才还精光威严的眸,已经变得空洞,木木地盯着虚空某处,像是丢了魂的迷途者。 “钟昧,给她写封信……免得她担心,我迟迟不归……”江离在提到那个“她”字时,眸底才一划而过的神采。 钟昧刚想应下,却又古怪地发问:“书信?公子以什么身份写?” 江离拳头松开又握紧,嘴唇有些发白:“就说棋公子因为下棋扯进了些纠纷,和羌人闹起来了……都是小事,勿挂勿念。待我速速处理好,就去见她……不,先别说最后一句……让她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罢了……” “属下领命。”钟昧抱拳,立马吩咐夫子研墨。 江离安排妥当后,又沉默了阵,看向掉在地上的剑,欲弯腰去拾,却是脚步踉跄,一个不稳往地上栽去。 “公子!”柳禛钟昧一干人大急,齐齐伸手去扶,却被江离摆手制止。 “无妨…无妨…”江离握紧剑,以剑尖撑地,挣扎着站起来,晃晃悠悠,踯踯躅躅,好似不过片刻,他就虚弱成了个老人。 柳禛和钟昧等人担忧的看着,令御医随时在旁听传,男子死死地靠住剑柄,才慢慢站了起来,苍白的脸低垂,无声无息,就蚀骨穿肠。 他勾了勾唇角,一声凉薄又自嘲的浅笑:“这样的我……还有什么脸去见你……” “公子?传御医罢。”柳禛惴惴不安,江离的反应超出了他的意料,方才还山河一怒的饕餮,转瞬就成了殇痛入骨的朽木。 江离摇摇头,转过身,再握长剑,向反方向走去,那儿接连西蜀的官道,路过百里迢迢,就能抵达汉人和羌族接壤的地界。 “先前召集的所有人,去西边集合。战羌人,统汉夷!我开盛世祭剑出,龙腾蜀川王天下!” 江离话锋一转,忽的发出振奋的大喝,官吏影卫们愣了半刹,乍然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和长啸,拊掌欲战,雄心勃勃。 “追随公子,平治羌夷!我开盛世祭剑出,龙腾蜀川王天下!” 一片欣欣向荣的出征豪歌前,江离长身玉立,宛如王者,唯独在众人看不见的方向,他曾经河山激涌的瞳仁,再无一丝光芒。 空洞麻木。好像一个死人。 而在这厢关中,金翅楼。 辛夷并不知道,蜀川有关她所发生的一切,她只是看着榻上的男子,神情有些复杂。 她长久地不说话,憋得身旁的女子叫了出来:“辛姑娘,你都要把王爷表哥的脸瞧出洞来了!” 辛夷淡淡地瞥了女子一眼:“武斓武姑娘,你再嚷嚷,你王爷表哥合该被吵醒了。” 武斓连忙捂了捂嘴,不好意思地放低了音调:“是我不好,该打该打。不过辛姑娘,你瞅王爷表哥什么呢?自他昏倒卧床后,你也不干什么,就这么盯着他看,也不嫌闷。” “御医怎么说的?”辛夷没搭理武斓,径直问了句。 武斓也没介,摆摆手道:“没什么大毛病。不过是连续几天焦心政事,都没好好休息过,前儿又为姑娘扇火塘。本就撑到极限的身子,哪里受得了,这不就累趴了?御医说,补补觉,喝点参汤啥的,歇几日就好了。” “本就撑到极限的身子,还要为我守着扇火塘……傻……”辛夷又看向李景霆的脸,低低呢喃,辨不出褒贬。 这句话语调太低,武斓没听清,最后一个字,却被她敏锐地捕捉到:“傻?不错。王爷表哥有时候很聪明,有时候又傻得可以!比如他评判女子,无论国色天香,还是貌比无盐,从来都两个字:有用,没用。” “确实傻。”辛夷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谁知武斓小脸一扬,双眸乍然精亮无比:“傻?不,这是聪明!” “任何人任何事,在他眼里都是有用无用。你觉得是聪明?”辛夷诧异地一愣。 武斓的双眸霎时雪亮,如划过长夜的电光:“棋局之中,只论英雄。孤身一人,方能纵览百山小。真英雄为天命而生,除此之外,任何东西,都只能是他的剑或者盾。王爷表哥是我选中的英雄,所以他哪怕视我为有用,我也只会更想追随他!” “哪怕某一日,为了他的利益,将你推到铡刀下也愿?”辛夷下意识地反驳。 “蝼蚁苟活一世,娇雄赌命为王!若能死于英雄剑下,也不枉此生快意!况且。”武斓顿了顿,狡黠地一笑,“真要到那时,谁输谁赢还说不定哩!” 辛夷怔住了。 她看着眼前的女子,不过十五岁,小脸尚显稚嫩,明亮到摄人的瞳仁,却迸发出一股山河之威,那种一般在男儿身上出现的豪气,在她这里被诠释到完美。 若待豆蔻长成,素手拨江山。若待青涩褪去,红颜辅王权。 巾帼不输英雄,雏鸟不弱鹰隼!会乘长风破浪时,问他九霄几重天! 第四百五十八章 江山 辛夷古怪地一挑眉:“原来,你和李景霆是一路人。你确实是,最适合站在他身边的人……异数,果真是个异数……千金小姐的异数,整个大魏的异数……” “千金小姐?整个大魏?”武斓噗嗤一声,笑得眼眸流光,“我武斓,是武家的女儿!这辈子,只愿活成个真英雄!” 辛夷多了两分郑重的打量武斓,是那种于对手,或者同为弈者的郑重,烛火打在女子的下颌,宛若一头鬃毛凛凛的小狮子,利爪还没长出,就骄傲地扬起了头。 辛夷心底咯噔一下,忽的转了话题:“从这个角度看……你的脸部线条,像极了一个人……一个故人……” 武斓一愣,眉间刹那而过的哀凉,笑了笑掩饰道:“我爹……叫武愚……” 辛夷差点从榻边腾起来,微惊:“你便是武愚武夫子的遗孤?你爹一生,无愧夫子二字,请节哀。” 武斓摆了摆手,想说点什么,却再撑不起方才的神气样,终归是十五岁的少女,压不住地流露出悲殇。 “不说旧事,不说……爹爹去后,我就在武娘娘授意下,搬过来和王爷表哥一块儿了……从那后,我再不愿和旁人说我是武愚的女儿。我甚至都不愿提到武愚这两个字……每提一次,心就揪痛一次……”武斓沉沉垂下头,一滴泪在眼眶打转。 “好好好,不说不说!”辛夷有些自责,连忙安抚道,二人正在嬉闹,榻上男子忽的嘟哝一句。 “吵死了……” “王爷表哥你醒了!”武斓一扫愁容,欣喜地扑上去,李景霆费力睁开眼,却是当先看向了榻前的辛夷,“辛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辛姑娘一直守着你!瞧你的脸都瞧出花了!”武斓心直口快,刮了刮脸皮发笑。 辛夷顿时有些尴尬,清咳两声,避过李景霆的视线:“武斓姑娘,能请你先出去么?奴和王爷,有些话说。” “得嘞!”武斓半分迟疑都无,俏皮地唤了声,一溜烟就没了影。 厢房内恢复了宁静。玉漏滴答,春风入室,携来瓣瓣桃李,铺了一地秾艳。 李景霆还有些没缓过神来,揉着太阳穴道:“辛姑娘有话和本王说?若是再斥责本王,那就不必了。” 辛夷咬了咬下唇,脸色有些复杂,余光瞥到榻上的男子依然没好气,然而也不知怎的,这股气竟微微弱了。 “王爷不必如此。是想让民女感恩戴德,来抵了这几日的罪么?”辛夷一开口,依然满嘴冰渣子。 李景霆轻轻一声苦笑:“你是说为你看火塘么?本王没想着抵罪,也没打算让你谢恩,只是当时看你那样子,本王的身子不自主地就动了。就想那么做罢了。” 辛夷眸色闪了闪,没回话,指尖默默地将衣袂搅成了一团。 “所以,辛姑娘不必感觉欠本王什么。本王的错在先,本王才欠你。”李景霆喘了口气,才醒来的身子还有些虚弱,“不是大毛病,御医都开过药了。辛姑娘请回罢。没有谁敢怪姑娘,这事和姑娘无关。” 辛夷的碎米牙深深陷入下唇,似乎想说什么,又终于咽了下去,也毫不留情地起身就走:“好,既然民女不用担大不敬之罪,那民女就回了。” 辛夷径直转身,迈脚,再未回头半眼,可刚走几步,身后传来男子幽幽的一句—— “都是本王自作自受……” 一句好似嘲笑自己的话,被男子沙哑的语调,说得如夜半的笙箫,哀凉无助。 辛夷的脚步乍然顿住,也没回头,便缓缓启口:“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那样呐……把我推向痛苦的深渊,却又让我看到满目的花儿……到底哪个是你?你到底想怎么样?” 女子的语调同样有了不稳,沉沉凉凉地在房内流淌,脉脉秋水,直渗人心。 李景霆撑着坐了起来,凝望着女子背影,眸底夜色翻涌:“我要怎样,我也不知道……我不过是情不自禁……被推向深渊的,不止你一个……” 情不自禁。我也不知道,贪嗔痴念,自己入了什么魔。 情爱如渊。劫劫几千重,心甘情愿,我陷入无解的局。 辛夷瞳孔缩了缩。 这句话,旁人听不懂,她听得懂,李景霆自己不懂,她也能懂,因为她同样是命入局中,为那一个江家君子,入了魔,犯了劫。 “你回罢…本王有些胡言乱语了……郎中的药快好了,你该回屋服药了……回去榻上偎着,不要再去风垭口了,自己身子都病着……不许乱跑,不许置气,一切等身子好了再说……若想早点离开这里,就乖乖听本王话……” 碎碎念念,细之又细,最后一句话带了哀凉。李景霆压下心底波澜,摆摆手,意图赶辛夷。 辛夷却转过身,缓缓走了回来,就立在榻前,有些异样地打量着李景霆,令后者一愣:“还没瞧够?还是盘算着怎么抹了本王脖子,偿还这几天的罪孽么。” “王爷要的是江山么?”辛夷忽的开口了。 李景霆微诧,警觉地看了眼四周:“大不敬的话,小心隔墙有耳。” 辛夷却放佛没听到,再次发问:“回答我,王爷要的,是江山么?” 李景霆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见女子目光灼灼,不似开玩笑,这才点点头:“不错。” 两个字的回答,简单明了,没有一丝迟疑。 “为了江山,可以舍弃一切么?女人,手足,良知,性命。”辛夷继续追问。 “不错。”依然两个字,斩钉截铁。 “那如果有一天,江山和民女,王爷会选哪一个呢?”辛夷最后一问,直白又冰冷。 “江山。”李景霆最后给出了两个字。从始至终,没有任何迟疑,没有任何回避。 辛夷不说话了。她默默地凝视着李景霆,男子的目光深处,是炽热的烈火,燃烧着权力欲望王业这一类的东西,却也同时干净到极致,没有丝毫遮蔽的就能让人看到心底。 “对不起……”良久,李景霆吐出两个字,脸色有些愧疚,却依然没有动摇。 辛夷兀地笑了,来金翅楼这么久,她第一次若平常日子的笑了,李景霆下意识地一喜,可旋即就疑惑地蹙眉:“姑娘笑什么?” “民女只是觉得,天底下敢这么回答这些问题的,怕只有王爷一个人了。”辛夷意味深长地吁出口浊气,“所有人,哪怕皇帝,都有摇摆不定,都有虚与委蛇,都有千万种面具手段,各种理由的虚情假意。然而王爷,却只有一个答案,江山。” 辛夷顿了顿,再次看李景霆的目光,多了分柔和:“王爷不必道歉。因为这些答案,虽然难听了点,但并不讨人厌。” 李景霆的心跳都放佛刹那静止。 第四百五十九章 春天 提到李景霆三个字,长安百姓脸都会一僵。 有人说他是千年老铁树,有人说他不解人间风情,有人说他心冷得不流血,也有人说他野心勃勃被权欲蒙了眼。 然而第一次有人说,他并不讨人厌。 李景霆升腾起梦一般的欢欣,砸得他脑子都有刹那晕乎乎,点燃了暗藏心底的那一股不甘,竟是让他脱口而出—— “那他呢?” 不明所以的一个他字,局中两人,或者三人,却是互相都懂。 辛夷笑意一僵。眼帘乍然垂下,小脸笼上层黯然:“我不知道……他有时是鲜花,有时是毒蛇……我好像从来都看不透他的底,只能听他口吐莲花,却似眼前蒙了层雾……他明明就在我身边,我却从来摸不到他……真正的他……” 李景霆一惊。想起那日城楼上,辛夷的失魂落魄,还有郎中说心病多养勿再激,他连忙摆手:“不说了不说了。本王不该提起这茬!你病未养好,切勿再犯了!” “无妨。我的脑子也冷静下来了,不会再罚自己的身子。”辛夷哀哀一笑,些些红了眼眶。 “他或许有自己的苦衷。”李景霆斟酌着应了句,烛火映得他瞳仁幽微。 “我知道,我信他……所以我一直在等,等他主动来给我解释一切……我惟愿他不要把我当成傻子,傻子样地困在他的情局里……他本就是棋公子,下得一手好棋,这种强大,有时真会让人畏惧……”辛夷呢喃,手脚冰凉一片。 李景霆不说话了。他觉得自己插嘴不进去,或者说,以什么立场插进去。 他只是强撑着下榻,把屋里的火塘生旺了些,然后静静地听,脸色安宁又静好,不带任何幸灾乐祸,也没有任何妄自菲薄。 辛夷动了动喉咙,咽下鼻尖的酸楚,才能继续说下去:“但是,人心呐,也是会累的……若等太久,也会累的……我和他的最开始,已经错了一次,我不愿再错第二次……他是他的公子无双,我却是凡夫俗子,会怕,会疲倦,会等不起……” 李景霆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辛夷,没有太多浓烈的表情,却是目光幽深,好似要把整个辛夷给湮没。 “本王只告诉姑娘一句:虽然唯一的答案是江山,然而江山之下第一个,一定是辛姑娘。” 或许是男子的目光太发沉,辛夷有些不舒服,后退一步,从失神中缓了过来,听明话中话,她淡淡一笑,坦然无愧。 “抱歉。我辛夷没想在王爷心中占块儿地。也不打算。” 依然是磕碜人的话,却没有了多少前时的冰冷。反而一股月白风清,竟似有暖意。 李景霆眸色一恍,定睛再瞧,女子的倩影已消失在门外,唯有榻前几点胭脂暗香,昭示着佳人芳尘远。 李景霆心底忽明忽暗,看向窗外,半爿春色一山绿,柳枝吐碧栖黄鹂,三两早春桃花已经等不得,偷偷伸进了屋来。 他一声轻叹。 “春天来了呐。” 距离金翅楼几百里外,长安城中某处高阁,郑斯璎也探头嗅着伸进屋来的桃花,并没看向旁座的男子。 “李知烨李公子,大驾光临,到底想做什么买卖?” “将辛夷置于死地的买卖。”李知烨举起手中一封信笺,并未在意郑斯璎的态度,“只要将这封信呈给皇帝,借刀杀人,郑大姑娘就能了了一直以来的夙怨了。” “辛夷是持有内廷行走的大红人。什么死不死的,李公子的话,本姑娘听不懂。”郑斯璎玩弄着桃瓣,状似不在意地,连头也没回。 李知烨泛起嘲讽的一抹冷笑,话却很是平和:“同是棋局中人,郑大姑娘就不用装了。你和辛夷的恩怨,长安城中人都清楚。你想借佛礼的事发难不成,我李知烨更清楚。” 郑斯璎指尖一抖。飞落几瓣桃花。 她终于转过头来,竭力装出淡然的样子,眉梢一挑:“哦?” 李知烨嘲讽愈浓,却被他完美地掩下,依旧和颜悦色:“你我都是棋局中人,就不必装糊涂了。况且,郑大姑娘如今还身受王家的罚,被赶到赵王府来端茶倒水,应该急于将功补过,重回王家罢。谈交易讲究的是诚意,本公子已经带来了,就要看郑大姑娘愿不愿。” 言罢,李知烨扬了扬手中一封信笺。信已经被拆开,笺纸上小楷娟秀,清晰地倒映在郑斯璎眼里—— 信头是:卿卿启。见字如面,相思如诉。 信尾是:江离。 郑斯璎的瞳孔猛然收缩。 李知烨很满意郑斯璎的反应,胜券在握地续道:“我知道,前阵子佛礼的事,郑大姑娘准备趁此对辛夷下手罢。由了辛府什么姓杜的内鬼,这天赐良机还真是来得巧。可惜折子都递上去了,罪名都拟好了,最后那当事人的天竺高僧站出来,念什么佛祖慈悲,并不愿惹下杀孽。” 郑斯璎兀地抬眸,狠狠地盯着李知烨,贝齿咬得咯咯响,却是半个字都反驳不得。 天知道得知辛府佛礼的事出了大岔子,她有多么的欣喜若狂。简直是天助她郑斯璎,借此一偿血仇,重掌王家荣耀。 她连夜把折子拟出来,连夜向王俭夸下海口,弹劾连夜就送到了御案上,皇帝为了两国脸面连夜就准了。 一切都是万事俱备,水到渠成,只待在朝会上宣读,走个过场,立马就能令大理寺拿人。 郑斯璎开心得整晚睡不着觉。重回王家那日,要穿的华服,她都提前翻出来了。她以为自己赢定了,老天给她的机会,她没有理由输。 然而,临门一脚,变故陡生。 皇帝在朝议上宣辛夷的定罪圣旨,那日的天竺高僧得知了,当即就冒闯麟德殿,拦下大理寺,说是此行本就是弘扬佛法,不愿惹下怨孽,轻罚即可,不必大动干戈。 当事人都这么说了,皇帝没有不答应的礼,顺便还显示下大魏刑罚宽容,善百姓如子,后面无论郑斯璎多少次跪到了上书房门口,圣旨都不了了之。 竹篮打水一场空。郑斯璎直接病倒了,索性把自己锁了起来,直到陇西李氏嫡子李知烨来谒。 他说置辛夷于死地,他说将功补过重回王家,字字句句都扎在郑斯璎心坎上。 李知烨没注意郑斯璎的走神,自顾一声冷笑:“那个天竺高僧还真是高僧。慈悲为怀,以德报怨。我李知烨活了二十几年头一次见。果真天竺是佛法大宗,和尚道行都要高些。” 带了些调侃的话,让李知烨自己都笑了,但那笑很是不屑,浑然不觉自己发髻中还插着菩提簪,两相衬着格外扎眼:“如今大魏遍地假和尚,天竺却来个真的。假的碰上真的,只能怨姑娘运气不好了。” 第四百六十章 交易 “圣旨被拦下,大魏百姓并不知道这一波三折。但五姓七望间可是流传遍了,本姑娘的笑话。李公子就不必锦上添花了。”郑斯璎加重了锦上添花四字,目露寒光,“手握这封信,又说可置辛夷于死地,李公子不妨明说。相应的好处,本姑娘不会吝啬的。” “痛快!”李知烨拊掌大笑,一把将信笺拍到了案上,“郑大姑娘可知,皇上最不乐意看到辛夷和江离凑一块儿?” 郑斯璎一愣:“为什么?” 李知烨眉梢一挑,语调多了试探:“姑娘可听过棋榜?” 郑斯璎眉尖一蹙,摇摇头:“那是什么东西,棋馆里拼个高下的噱头么。本姑娘出身五姓,身份高贵,怎么知道民间那粗鄙的玩意儿。” 李知烨微惊。但只是片刻就换成了轻蔑,只是这轻蔑也被掩藏得很好,并未让对坐女子觉察出异常。 “果然,是王家养的狗么……再是郑家的血统王家的名,在棋局里的位置却是低贱……连棋局中央的隐秘都还不知道……”李知烨低声呢喃,再次抬眸间,眼楣便抬高了三分。 “无妨。我陇西李身为和皇室关系最近的世家,有些上面没开口的意思总能打听出来。反正皇上反对辛夷和江离的姻缘,郑大姑娘明白这点就好。”李知烨打了个哈哈,略过了棋榜二字,“而这一点,就是杀辛夷的刀。皇帝,就是举刀的人。” 郑斯璎看向案上信笺,若有所思:“你是说把这封信呈上去,让皇帝知道江离和辛夷情深不渝……皇帝会怎么做呢?” “若你前面说的是真,皇帝忌讳这姻缘……则江离和辛夷越看对眼,皇帝的火就越大罢?”郑斯璎眼眸一寸寸亮了起来。 李知烨笑意愈浓:“聪明。只要信一封封送,皇帝的火一寸寸大,大理寺的屠刀不就一寸寸落么?” “可是。”郑斯璎刚欢喜,又蓦地一疑,“若皇帝为这个治罪辛夷,江离会眼看着?其他那些和辛夷有关的势力,会袖手旁观?这牵扯一大,我的胜算也就不大。谁输谁赢也就难论了。” “不!谁说皇帝是因为两人私情而治罪辛夷的?”李知烨猛地打断了话,弄得郑斯璎发懵,有点没转过弯来。 “可你刚才不是说……” “皇帝是因为辛夷佛礼欠妥,得罪高僧,才御笔拿人的。” “那狗屁高僧不是不愿惹孽么?” “等我们把信一封封偷过来,把皇帝的火一寸寸煽起来,高僧早就回到了千里之外的天竺,又哪里管得了大魏恩怨!”李知烨大笑三声,猛地俯下身,逼近了郑斯璎,双眸比豺狼还寒亮几分。 “动刀子的理由,给天下人看的借口。我们什么都给皇帝备好了……借刀杀人,皆大欢喜……” 李知烨话音刚落,郑斯璎眸底却没有任何喜悦,反而多了几分警惕:“这么好的事……说罢,李公子的条件是什么……” “本公子就喜欢和爽快人谈交易。”李知烨面露满意,直起身,不慌不忙地给自己斟了杯茶,润了润嗓子,续道,“本公子忙于朝务,静娴公主常年独自在家,呆着无聊。就让她搬来和你做个伴。” “哦?”郑斯璎不置可否地一挑眉,唇角泅起抹嘲讽,“静娴公主自嫁过去后,就郁郁寡欢,病怏怏的,不是常年闭门不出,而是常年躺在榻上的。” 李知烨耸耸肩,脸上没有丝毫怜惜,反而一个劲儿赞叹着赵王府的茶:“好茶,好茶!是顶级的君山银针?还是洞庭碧螺春?” 郑斯璎嘲讽愈浓:“这样一个病公主还到处折腾,人生地不熟地搬到我这儿来……李公子是知道公主时日不多,想让她在我这儿断气,自己逃了冷待公主,致使后者香消玉殒的罪名罢?” “正是!”李知烨啧啧一口茶,被茶香熏得微眯了眼,“公主的命,换辛夷的命。这桩交易,你敢不敢接?” “有何不敢。”郑斯璎毫无异样地一拍案,像是在谈论脚下踩死几只蝼蚁,“你只需告诉我,公主到底还有多久?” “问这作甚?”李知烨警戒地茶杯一晃。 “一个病秧子,总不能在我跟前呆着,晦气。打发到个别邸去,自生自灭罢,但总得时不时差个人过去瞧瞧,知道还有多久。免得真没了,放久了,流言传出去,你我都逃不掉。”郑斯璎说得寻常,眸底一划而过的算计,被完美地掩下。 “熬不过今冬。”李知烨略一思量,觉得不无不妥,说了老实话,而就算说这句话时,他也没有露出任何表情。 郑斯璎唇角古怪地一勾:“那就这么说定了。公子随时都可将人送来。对外面,对上头,怎么说,说漂亮些,李公子知道该怎么做。” “当然。时候不早了,告辞。”李知烨也不多言,打了个千,放下茶盅掉头就走,却又被郑斯璎兀地叫住—— “李公子留步!本姑娘还有一事忘了请教。江离的信,你是如何偷来的?” 李知烨脚步一滞,也没有回头,轻笑一声:“从棋公子那群影卫手中半路截,我李知烨,自问没那么大本事。我不过是等信送到了金翅楼,再让人从金翅楼偷出来。毕竟晋王比棋公子好对付多了。” “就算晋王容易得手些,也绝不是容易事。”郑斯璎顿了顿,瞳仁寒光迸现,“该不会是伪造的,来骗本姑娘帮你个忙罢。” “姑娘这话说得!我李知烨没那么不讲棋局规则。”李知烨意味深长地看向房梁上,“从晋王那儿得手,自然不是普通人。出来罢。” 最后三个字是对房梁上所言。 在郑斯璎还没反应过来时,一道黑影就蓦地飘下,跪倒在堂中:“小的见过李公子,见过郑大姑娘。” 郑斯璎噗嗤声笑了出来:“瞧这长手长脚,跟个蜘蛛似的!得巧挂在那梁上!” 黑影低着头,也没回应。浑身上下都笼罩在黑衣中,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两个眼珠子,唯有从身形上判断,是个年轻男子。 郑斯璎有些不满。却碍于是李知烨的人,也不好打人家狗,只得阴下脸来:“这就是为李公子立了大功的人?” “严格来说,算不得我的人……是我向崔宴借的……不过暂时听我使唤,也没多大差……”李知烨挠挠后脑勺,“看到他,姑娘还怀疑,这些信笺的真实么?” “瞧这老天爷赏的手脚,还有潜在梁上几个时辰,本府的影卫都没发现的本事。李公子,不,是崔宴崔公子养了条好狗。”郑斯璎没了兴趣,翻了翻眼皮,作势送客。 李知烨也知趣地辞别。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踏着满地桃李远去。 第四百六十一章 失信 二人出府许久,确定不会有影卫跟随时,李知烨的脚步才蓦地顿住。 黑衣男子也顿住。隐藏在一身黑衣中的眸,流转着微光,有些挣扎,有些迷茫。 “心有不满?”李知烨缓缓吐出两字,淡淡的语调,却如毒蛇信子,让男子乍然一个哆嗦。 “小的不敢。”黑衣男子扑通一声跪下。 “不愿偷那些信么?”李知烨不辨褒贬地笑笑。 “公子冤枉!小的被崔宴崔公子借给公子,便奉公子为主,听公子使唤,不敢有任何私心!”男子的头恭敬地垂下,教人看不清黑布下的眸,到底是如何情绪。 “让你潜入辛府,是探听消息,顺便利于行事。可不是让你真的当自己姓辛,还主慈仆忠,动了真心思了。”李知烨微微眯了眼,语调间冷意森然。 “小的……”男子本能地辩解,暗藏在黑衣中的拳头却悄悄握紧。 李知烨勾起抹冷笑:“别坏我好事。否则,不用等到回崔宴那儿,本公子亲手了断你。彼时,是被野狗吃了,还是被歹人劫了,崔宴都不会知道真相。” 男子还欲说些什么,却感到脖颈上一阵钝痛,令他乍然惊呼:“嘶!” 原来李知烨猛地转身,抬起一只脚,狠狠地踏在了男子脖颈,令后者膝盖重重地陷入泥地中,头盖骨在重压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公子……饶命……”男子艰难地挤出几个字,鲜血就从嘴角淌了下来。 李知烨玩笑般跺了跺脚。 平日寻常的小动作,此刻加在脆弱的后脑勺上,却变为泰山压顶的剧痛。 咯吱咯吱。男子后颈窝的骨关节响得瘆人,鲜血滴答,瞬间湮没了他撑在地上的手背。 可唯独,他没有反抗,也不再说话。 他几欲昏厥的脑海里,就剩下了一枝雁钗,一枝本该是一对,却剩下一枝的雁钗。 李知烨满意地勾起唇角,俯身低头,阴阴浅笑—— “这就乖了。长生。” 赵王府中小小的密谋并没掀起大动静,反倒是关外金翅楼,重楼高阁都被不安笼罩。 “这里找不到……那里也找不到……完了完了,王爷发火了……” 处处都能听到这句话。无数丫鬟侍婢翻箱倒柜,找着什么东西,而影卫们如临大敌,地面都快挖三丈了。 武斓吐了吐舌头,惴惴不安地看向书房里的男子:“王爷表哥……信笺真的找不到了……我连茅厕都看了……” “本王昨儿亲手把信放在这儿,不过今儿下朝回来,怎的就不见了?”李景霆猛地回头,哆嗦地竖起根指头,直指武斓鼻尖,“它长翅膀飞了?金翅楼几百人,还看不好一封信?还是出了内鬼,监守自盗!说!” 武斓一缩脖子:“我怎么知道……信是王爷表哥收的,放也是你放的……我连啥样子都没瞧过,你冲我叫有什么用……说不定,真长翅膀了?” “荒唐!”李景霆一拍桌案,脸色难看得像个阎王,“这世上除了锦衣卫,除了他的天枢台,还没有什么人,能从本王这里偷走东西!” “天下之大,何奇无有……说不定只是王爷表哥不知道……”武斓委屈地瘪瘪嘴,“信笺慢慢找行么……怎么和辛姑娘解释才是……这阵子,辛姑娘每天都要问我十几遍:有从川蜀来的信么……她说估摸着日子,川蜀那人该来音儿了…” 一听到辛姑娘三字,李景霆的怒气顿时泄了,换上了副愁容,负着手在房里跺来跺去,看得武斓眼都要花了,半晌才迟迟疑疑。 “在找到信笺之前……先告诉她……没有,没有从川蜀来的信……” 武斓一愣,古怪地刮刮鼻子:“嘁!难道王爷表哥是这种人。还会撒见不得光的谎?斓妹我还以为王爷表哥,会堂堂正正告诉她,信笺被人偷走了哩!” “小丫头懂什么!”李景霆剑目一瞪,佯装生气地戳戳武斓额头,“先给旁人一颗糖,再给他一碗药,还是一开始就给他一碗药。你说,是前者嘴里苦,还是后者?” 武斓眼睫毛扑闪,算是回过味了。 先吃着糖,口舌间芬芳尚存,再喝一口药,自然比平日还要苦上三分。 但若是一开始就喝药,横竖都是苦,不会有太大差。 算来算去,药没错,错的是那颗糖。一苦到底,总比先甜后苦,来得慈悲些。 “好计策!王爷表哥不愧是志在江山的人,女人心也是拿得妥妥的!”武斓咧嘴笑了,看李景霆的目光满是星星月亮。 李景霆不着痕迹地转过头,哭笑不得:“你一个黄毛丫头,懂什么江山什么女人心!把三纲五常念好了,箍箍你的心性儿,才是你该懂的!” “我及笄了,已经十五了!”武斓像被抓着尾巴的小猫,一下子跳了起来,“我不是丫头,是女人了!我可以婚配……” “好了!”李景霆兀地打断武斓的话,最后两个字,让他耳朵很是不舒服,笑意也冷下来,“去办你该办的事。若再闹性子,不管母妃如何,本王会亲自把你送回武家!” 到底是十五岁的小姑娘,被自家表哥当着一堆下人面斥,武斓瞬息红了眼眶,抹了把鼻尖,晶莹到底是没滚下来。 “……王爷表哥莫送我回去,我就要陪着你……斓妹听话,这就去给辛姑娘传话……”武斓沮丧着个小脸,便要辞去,却又被李景霆叫住。 “等等!” “王爷表哥?”武斓一怔,以为挨骂还没完,被唬得一动不敢动。 “算了。本王亲自去。”话刚一出口,李景霆耳根子就有些烧热,他不禁偷偷觑眼看看侍女随从,下人们但凡有丁点动静,他这脸就愈挂不住。 “本王没什么意思……就是,亲自去告她一声……”李景霆丢下一句话后,身影就消失在门外,只是看那脚步,怎么都像在逃什么似的。 武斓呆呆地看向下人们,又呆呆地看向那一阵风就没了影儿的男子,一摊手:“你去就你去呗……我没说什么呀?” 一阵春风乍起,桃李入屋暗香来。 “今年的桃花儿开得真好。香囊上就绣桃花罢,王爷以为如何?”半刻钟后,另一间厢房里,辛夷向李景霆展示着手中的香囊。 那香囊月白绢,彩丝绦,不过巴掌大小,上面浅绯针脚绵绵,一枝绣到一半的桃花儿,开得姹紫嫣红。 李景霆立在三步开外,眸色一闪:“你给……他绣的?” 提到那个“他”时,李景霆的语调有些不顺,像是喉咙滞了口气。辛夷却没察觉,调整着指尖的绣花针,眉目婉婉。 “恩。我看过卷策,知蜀中多湿,又逢春雨淅沥,身子会受不了的。便寻思着,给他做个初湿祛风的香囊。填了艾绒黄柏桂花,药材都是最好的。”辛夷碎碎念念,檀口轻启,眸底氤氲起脉脉秋水。 李景霆心尖一揪。 “本王这儿顶级的药材,是给你养身子的。可不是给他做香囊的。”李景霆脱口而出,嗓音有些闷。 第四百六十二章 质问 辛夷也没听出这话中话的酸意。只顾绣着手中香囊,想到远方那个他,眸底秋水泛起了涟漪:“算算日子,他的信该到了。顺便就让送信的影卫,把香囊给他带去。他立马就能用上。” 李景霆不说话了。默默地站在一旁,见一枝桃花探进窗来,他的手不自觉地攀上,一个用力,咯吱,花枝折成了两段。 辛夷依旧看也没看李景霆,像是陷入个梦里,自顾呢喃道:“你说,这封信里,他会不会给我解释呢?我后来冷静下来,整晚整晚的想,自始至终,都是我的猜测,我的直觉,却没有一个字是从他那里来的。我是不是应该相信他,我是不是自己想太多?我应该等,再等等,或许明天,后天,他就会给我解释一切?” 辛夷顿了顿,猛地抬头,直直地盯向李景霆—— “你说,是不是我冤枉了他?是我错了,对不对?” 李景霆倒吸了口浊气。 眼前的女子直楞楞地,眼神空洞,明明是看向他,却又似盯着虚空不知名的某处,双眸深处一股执念,哀凉的,执拗的,放佛李景霆要是不回答,她就能抓到人心里去。 一定要个答案,一定要场自欺欺人,一定不想自己输得太难看。 然而,李景霆喉咙动了动,唇瓣开阖几番,才艰难地斟酌道:“辛姑娘,本王不愿瞒你……他……没有来信……” 辛夷浑身一抖。双眸要刹那地失去焦距,可又似说服了自己什么,重新挤出一丝希望地,盯紧了李景霆每个表情。 “王爷说什么?” 她多希望,他在骗她。 她最怕的,是骗不过自己。 李景霆的拳头倏忽攥紧,指尖蓦地刺进掌心,疼得钻心,他尽力维持面部如昔,不露出任何破绽:“没有。这阵子什么都没收到。” 一股夜色泅上辛夷瞳仁,乍然就看不见了底。 她转过身,低下头,重新开始绣香囊,不说话,也没有太多表情,和前两天的失魂落魄比,无疑太过平静,平静到可怕。 李景霆背心有点发凉。润了润发干的唇,轻道:“或许什么事耽搁了,也或许,他有自己的考量。” “他虽然来信不多,但日子都掐得准的。也是怕我胡思乱想,规矩点总比隔三差五好。我也是算着,所以请王爷留心,一直在等他这次的来信。不会错的。”辛夷绣花针渐渐呆滞,一声自嘲的笑,“错的,只是我罢了。” “不许胡说!哪里来的颠三倒四,妄自揣测!”李景霆慌忙打断辛夷话头,面露担忧,“你的病才些有好转,又要自己犯上了不是!” “犯病?”辛夷又一声轻笑,凉凉地渗入人心,“我为他犯下的,岂止是病,是罪。可惜,只怕在他心里,却不过是场棋局。” 辛夷顿了顿,举起了手中的香囊,歪着脑袋打量,锦面上绣了一半的桃花儿,竟似扎眼生疼,让她微微眯了眼。 “是他一直都最会下的局。” 女子幽幽吐出最后一句,猛地扬起手,将香囊狠狠地扔进了火塘—— 虽然已是早春,但念着辛夷大病将愈,房里也生着暖炉,火苗呼啦一卷,香囊顷刻就化为了灰渣。 “诶!”李景霆脸色微变,下意识地要阻止,却又被辛夷后半句话,噎得僵住了。 “王爷,你说,他要下的棋局,我要下的却是情局,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注定错了?” 李景霆深吸一口气,竭力压下翻涌的那股私心,抿了抿唇道:“你自己都说过,横竖你一个人思来想去。你至少要亲口问问他,要听到他自己的答案,才能判断不是。别给自己惹不快,养好病才是重要的。” 辛夷眸色一闪,泛起了意味深长的笑:“我原以为,王爷不会这么回答的。” “你以为本王会怎么回答……”李景霆本能地嗤了句,可旋即意识到辛夷话中话,字字句句,都和他胸膛里的那颗“私心”,鼓动齐鸣。 他瞒不了自己,也瞒不了她。 这场局里,他和她,都是凡夫俗子,贪嗔痴念,风月悲喜,谁也逃脱不了。 李景霆握紧的拳头松开又握紧,良久,才哑着嗓子,一字一顿:“本王不是那种人。” “那王爷是哪种人?或者,和他,和那些人,和棋局里的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人?还是说,你们男人,都是这种人?”辛夷古怪地一咧嘴角,凉意陡生,“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辛姑娘……”李景霆发觉自己的舌头不听使唤,本就不善言辞的他,此刻愈发笨拙了,“本王……” 没想到辛夷根本没想要男子回答,兀地打断,自顾说了下去:“建功立业,青史流芳。一寸山河一寸血,平治天下筑王业,九州封禅,舍我其谁。你们永远追逐的,都是这个么?果然任何东西任何人,都只能是走到终点的棋子么?” “堂堂男儿,顶天立地,自当有一番作为……”李景霆下意识地应了,却再次被辛夷截断。 “我没说是错的,我也不反对。”辛夷的语调渐渐有些不稳,颤颤战战,哀哀凉凉,“我只是讨厌,你们将这个,作为辜负的借口。” 只是讨厌作为借口。然后以一番冠冕堂皇,陷我入你的局,负了一生一人。 舌开莲花,欲盖弥彰。被鲜花蒙住眼的傻子,和心甘情愿下地狱的痴儿,前者终究比后者,更要人性命。 辛夷鼻翼一酸,乍然就红了眼眶,一滴泪在眼眶打转,眼看要淌下来。 “辛姑娘!不说了,不说了!我们什么都别想,什么都不问了!”李景霆顿时慌了神,手足无措地摇头摆手,“你方才大病一场,御医嘱你要宁心安神。你瞧,又惹起来了!来人!传御医!来人!” 李景霆焦急地大声传医,同时奔到辛夷身边,下意识地伸手要扶她,却又似想起什么,讪讪地保持了距离。 “你若真担心他负你,那就干脆修书一封,亲自问问他。本王给你最好的影卫,最快的马,一定会给你要回答案。” 这几句话,李景霆说得有些艰难,他不得不顿了顿,咽下喉咙的酸涩,才能续道:“在这之前,本王不许你瞎想!也不许问东问西,本王是不会听的!这是本王的命令,作为王爷的命令!” 李景霆加重了最后半句话,佯装板起脸:“辛夷,你听清了么?” 辛夷拭了拭眼角,低下头,闷声嘟哝了个字:“恩。” 这当儿,一声禀报,御医到了。李景霆连忙再次退后三步,负手而立,换上了王爷威严的架子:“你给辛姑娘看看。方才怕她又上气了。” 第四百六十三章 春风 御医应了。毕恭毕敬地打开药箱,准备给辛夷诊脉,可刚盖好丝帕,搭上手指,李景霆就心急地凑了过来:“怎么样?是不是病情加重了?没什么大碍罢?” 御医哭笑不得:“王爷,这诊脉又不是过家家。您得容奴才瞧过了,才能回话不是。” 李景霆也意识到,自己急得太过明显。尴尬地清咳两声,不插话了,然而那拳头却在身后攥得用力,紧张得关节发白。 良久,御医才点点头,又摇摇头,取下丝帕,开始收拾药箱:“回王爷的话:辛姑娘没有甚大碍。按照奴才开的方子,用心点养,过阵子就能痊愈了。当然,大悲大哀的事就别提了。心平气和,静心宁神,心病还得从心上来医。” “也好。今儿也快到服药的时辰了。你下去盯着煎药罢。”李景霆松了口气,屏退御医,眼神儿还盯在辛夷脸上。 “民女脸上有花儿么?”辛夷看了眼房门,确认那御医走远,才抬头,半开玩笑半正经地道。 李景霆走近两步,弯下腰,俯下头,凑近辛夷小脸,不过半尺距离,能清晰地看见对方瞳仁里映出的自己。 辛夷眉尖一蹙。下意识地身子往后仰:“王爷这是作甚。” “确定,身子没有哪点不舒服?”李景霆唇瓣开阖,齿间气息一缕缕往辛夷脸上扑,“你一向嘴硬,如今只有你我二人,本王命你说实话。” “无妨……谢王爷关心……”辛夷别过脸去,讷讷摇头,又觉得两人离得太近,干脆兀地从月牙凳上起身,逃离了李景霆咫尺间,“方才王爷说,修书一封,向他问个明白。民女这就研墨,斗胆麻烦王爷影卫了。” 李景霆见辛夷从头到脚的“逃避”,不由眸色一暗,可就算这缕压不住的黯然,也被他用冷峻脸面,掩得严严实实。 “本王说到做到。影卫就在门外待命。”李景霆见辛夷似乎急切地立马提笔,心尖又腾起股酸意,禁不住多嘴了句,“姑娘打算怎么写……本王意思是,打算怎么问棋公子……” “怎么问?”辛夷一愣,才提起的狼毫蓦地滞住。 厢房内陷入了片刻的寂静。唯见笔尖墨汁一滴滴淌下来,晕花了笺纸几团。 李景霆大气不敢喘。辛夷痴痴坐在案前,瞳仁忽明忽暗,放佛依稀看见远方君子,太多的话都化为了沉默。 “怎么问?”良久,辛夷幽幽开口,重复了这三个字,“难道不是他向我解释么?” 不是我问他。而是他来解释。 这一个反问刹那点燃了,女子眸底那一抹明亮的倔强。看得李景霆眸色一深,喉结不禁动了两下:“姑娘说得对。” “就这么寄去罢。”咔哒一声,辛夷扔掉了狼毫,然后将一笺白纸递给了李景霆,“就寄给他一纸白笺。他给我写回来,他的回答。” 女子扬着小脸,举着笺白纸,宛如手握刀戟,傲骨风华亦有铮鸣,明明眼眶微红,似乎还噙着泪,却比剑光还雪亮几分。 李景霆蓦地笑了。 笑得老铁树般的脸皮都鲜活起来,笑得心尖肝尖都不住发颤,笑得整个眉间眼底都是秋水春风。 “王爷笑什么。”辛夷脸一沉,不满地嘟哝了句。 “没,没什么。只是觉得温柔如刀,刀刀割人性命。而辛姑娘,大抵是直接取人首级的。”李景霆难得开了个玩笑,在辛夷脸更黑前,他一把接过信笺,“本王马上命影卫送出去。谢的话就不用了。” 辛夷生生把叩谢天恩一类的规矩话咽了下去。看着李景霆说了俏皮话后,还残留在脸上的笑意,她也不禁嘴角一翘。 “王爷也会笑得这般好看。” 李景霆眉梢一挑,半正经半玩笑地一瞪:“难道本王平日在你眼里,都是三头六臂的青面钟馗么?” “瞧瞧,这油闸门一开,还止不住了。每字每句都抹了油。难道是闷太久,储量太丰了不成。”辛夷一低头,一抿唇,一笑春意秾。 李景霆的呼吸,刹那一滞。 窗外春山十里,春水叮咚溅玉珠,春风不寒拂人面,春花烂漫似朝霞,春鸟翙翙,春蝶翩翩。 一阵春风入室,乍然桃李似雪。长安的纷纭被隔在了十里外,连整个天下的喧嚣,也放佛都在这里静止。 辛夷忽的觉得,一股清泉淌过心底,塞了多日的气竟似舒缓了些。 “这些日子,多谢王爷了。”辛夷郑重地看向李景霆,敛裙起身,行了个福礼。 “谢本王什么。本王惹你在城楼犯疾,如今将功补过,何须言谢。”李景霆摇摇头,伸手虚扶一把。 “不是那桩事儿。而是局中两人,或者说三人的事儿。我,他,和王爷,在此局中如何心思,你我都清楚。然而王爷这几日悉心照料,执君子之礼,连修书与他诸事,也鼎力相助。”辛夷娓娓道来,笑意如水,“多谢王爷。若之前民女对王爷有什么偏见,民女在此赔罪了。” “辛姑娘也承认,对本王有些偏见了。”李景霆咧了咧嘴。 “最开始,觉得王爷是老铁树。后来,王爷是合格的弈者。再后来,王爷是棋局多出的一人。而现在,王爷只是李景霆。”辛夷毫不避讳地直呼名讳,瞳仁明亮又坦荡。 李景霆有些移不开了目光了:“李景霆之前,果然没一个好的。” “所以在此赔罪,愿为时不晚。” 辛夷噙笑,又欠身一福,青丝滑下几缕,拂过她上翘弧度绝美的唇角,为她平日清滟的面容,愈添几分盈盈娟娟。 李景霆瞳孔一缩。 这样的佳人在前,这样的话语挠心,连同这窗外春意这时光静好,一切都似天作之合,刚刚好到完美。 忘记一切,沉迷一切,然后,情不知所起。 “辛姑娘请起罢。”李景霆中规中矩地说了这句后,身子就开始不听使唤了,他缓缓迈步,向辛夷走去。 “谢王爷。”辛夷也中规中矩地回了起身,却是一愣,“王爷?” 李景霆已经不再是往日的李景霆,那个被称作千年老铁树的王爷,已经被美人如水泡酥了骨头,从头到脚都异样起来。 他负手于后,踱步走近,一双瞳仁如海,深深凝视着辛夷,眸底夜色翻涌着星光,宛如顷刻就能将辛夷湮没,整个人的湮没,据为己有。 辛夷呆住。浑身动不了,僵在原地。 “什么老铁树什么弈者,辛姑娘方才所言,都不对。”李景霆继续向辛夷走来,眸色愈深,语调开始沙哑。 厢房里的空气起了异样。春风不言,春意暗生。 第四百六十四章 选择 “那王爷该是什么?”辛夷下意识地应了句。 话音刚落,李景霆就走到了辛夷面前,距离不过半步,能清晰地看见女子燕尾般的睫毛,还有桃花儿瓣似的檀口微张。 他就那么细细地看着,粘稠的目光勾勒出女子一眉一眼,咫尺之间,略微慌乱的呼吸,携带着一股男子的温度,一阵阵扑在辛夷脸上。 辛夷一动不敢动。脑海空白。 李景霆也就那么看着。看得目光愈迷醉,看得呼吸愈灼热,看得满屋春色秾艳。 忽的,春风起,吹起辛夷青丝几缕,在二人之间狭小的空间里轻拂,像纤细的丝线,袭来一股脂粉淡香。 辛夷下意识地伸出一根莹指,去绾那青丝,却忽听一声微响,李景霆也同时伸出了一根指尖—— 勾起了女子的莹指。 那根小巧而玲珑的玉指,搭在男子微曲的食指上,好似一缕梨花玉鱼,婉伸绕指柔,何处不可怜。 而原本的青丝却得了机会,从二人的指缝间溜出来,乍然如雾散在了风里。 指尖相碰,是肌肤的温度。咫尺的距离,是清晰可闻的呼吸。灵巧的小动作,是春风乍起的暧昧。 辛夷呆住了。 李景霆一声轻笑,蓦地低下头,一个吻落在了女子指尖—— “本王……只是个普通男人罢了……” 最后一句沙哑到不成样子的话,合着那温度陡然上升的春风,这一室的三月芳菲,乍然绽放到荼蘼。 而几乎是同时,百里之外的大明宫,李赫懒懒地坐在大殿地面上,春风吹得两鬓白发蛛网似飘。 “缓和了。真舒服哩。”李赫轻叹一声,径直靠在了身后的金漆丹壁上,席地而坐,四叉八仰,全然没个皇帝威仪。 然而这一幕落到凤仙眼里,只换来她淡淡一笑:“又是一年春。棋到精彩处,今年有得热闹了。” “棋局有传言:长安城中,能走在河边还鞋履不湿的人,也就只有你凤仙了。”李赫瞥了身旁的女子半眼,佯装揶揄,“怎么,你如今,也对棋局起兴致了?” “我一个行医的,能有什么兴致。”凤仙翻了个白眼,打开了自己的药箱,“我只关心你的病。不然这又脏又臭的长安,我都嫌脏了我的鞋。喏,手伸出来。” 最后一句话是对李赫所说。言语之间,并无半分面圣的恭敬,反而透着股老友间才有的随和与嫌弃。 李赫乖乖地伸出右手,任凤仙给他把脉,自己懒着吹着春风,差点就要睡过去,却被凤仙一声“咦”打断。 “咦?你最近又服了过量的曼陀罗?”凤仙秀眉蹙起,脸色难得有了凝重。 “朕睡不好觉呐。若没有曼陀罗,朕晚晚都是噩梦。”李赫揉了揉太阳穴,眼眶下隐隐浮现出抹青黑,“这个龙椅有多难坐,你是不会懂的。所以也不会懂,曼陀罗于朕,都是饮鸩止渴。” “我不懂当官那一套。但我知道,你李赫遇着麻烦时,毒药都当糖豆子吃。”凤仙没好气地提高了音量,“说罢。最近愁什么了。” “还不是朕的好儿子!”李赫加重了“好儿子”三字,于是乎,明明是亲昵的字眼儿,却泅起股寒气,“要美人不要江山,越活越糊涂了!” 凤仙一愣。可旋即不用多解释,她脑海里自动就划过抹人影。 “你那个最会下棋的傻儿子?他不是好好待在封地,励精图治平治蛮夷么。都挺好,有问题么?”凤仙迟疑。 咔哒。 回答女子的是一声微响,一沓信笺被扔到了地面上。 信头是:卿卿启。见字如面,相思如诉。 信尾是:江离。 凤仙瞳孔缩了缩。再明白不过,这是谁给谁的书信,也再明白不过,皇帝辗转难眠的罪魁祸首是甚。 “你瞧瞧,写得多好。字字句句,都是情深不寿。连朕看完,也心神震彻……”李赫阴着脸,还没说完,就被凤仙打断。 “这不多好么!人家小年青恩恩爱爱的,你自己都感怀了,就成人之美咯……”凤仙摆摆手,完全没在意。 “若他是普通人,则这份情深,朕赞许有加。但偏偏,他是朕选中的人,则这份情爱,朕恨之入骨!”李赫一字一顿,语调间蹭一声,凉气森森,“朕,必处之而后快。任何阻挠朕的棋局的东西,朕都不得不,狠心一次。” 凤仙缩了缩脖子,试探道:“没有这么严重罢……你之前不就试探过他一次,人家连性命都拼上了,你输了,如今再计较,岂不是出尔反尔……再说了,信只是口头说说,他好好在川蜀治政……你是不是太吹毛求疵了……” “出尔反尔?吹毛求疵?”李赫忽的挤出丝冷笑,唬得凤仙忙哑了嘴巴。 大殿里的温度霎时下降。明明是早春三月,却似有雪飞冰降,冻得人齿关直哆嗦。 一声闷响。李赫手中的信笺被捏得粉碎。 “朕不是吹毛求疵,是防患于未然。就算他现在无有差错,但照这个势头下去,早晚有一天,他会选择美人的。”李赫微微眯了眼。 凤仙翻了翻眼皮,嘟哝了句:“还说不是吹毛求疵…才开始,就算到尾了……你怎么那么确定,他以后……” “因为朕,再清楚不过。关于那个选择的答案。”李赫打断了凤仙,斩钉截铁,可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同时,一股哀凉便笼上了他的眸。 凤仙还想反驳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 她明白这句话的深意,那段被埋藏在岁月里的过往,几十年前,她也曾亲眼见证,眼前这个男人做出的选择。 江山和美人。帝业和常妃。他选择了前者,剜掉属于后者的心为代价,才赌上一切做出的选择。 “朕那么多儿子,就他,是最像朕的。明明是帝业王山河的天命,却偏偏生了世间普通男儿的心。”李赫幽幽呢喃,低沉的语调无力流淌,凉透旧事发黄,蚀人心骨,“这一次,陷入情之一局,他和当年的朕,也一模一样。所以朕。” 李赫顿了顿,再次抬眸间,眼眸被黑夜笼罩,乍然看不到了底:“所以朕,不会让悲剧重演。” “你……好歹……和他再谈一次……”凤仙艰难地回答,她明明觉得男子是错的,但冠上帝王二字后,她却发现又是对的。 江山和美人。问郎君,舍何物,得何物,不负天命归。 却独独,负情深。 “不用谈。他脾气倔,估计和上次一样,没差的。”李赫青着脸,攥紧了满手的信笺渣子,力道大得窸窸窣窣响,“朕很清楚他的答案。所以朕,要做出朕的选择了。” “你打算出尔反尔么?”凤仙竭力争取。 李赫眉梢一挑:“当年放过他俩,是因为没觉得,这份用情会影响到棋局。朕也就顺水推舟,做个好人。但如今看来,岂止是影响,若放任自流,颠覆这局胜负都有可能。超出了朕布局的预测,则无论违背谁,甚至是老天爷,朕都不会仁慈!” 第四百六十五章 没错 凤仙心里咯噔一下,咬了咬下唇:“可辛夷是选王……你难道真打算,一刀痛快……” “朕说过,朕活着的目的,就是这最后的一盘棋了。朕已经赌上一切,所以,任何阻拦此局的东西,朕都不允许存在。同样,任何有利于棋局的东西,朕都会拼命保住。”李赫从齿缝间迸出瘆人的一句,转头看凤仙吓得白脸,又瞬息咧开了嘴,“所以,选王,当然得留。” “那你到底什么意思……一边说不会仁慈,一边又说选王当留……”凤仙的鼻子眼睛都快挤到一块儿了。 “点到为止。”李赫眸色一闪。 “点到为止?”凤仙下意识松了口气,又立马悬到了心口。 “刀落一半,斩发代头。”李赫古怪地咧了咧嘴。 凤仙品味着这八个字,才堪堪舒出一半气,又似想起什么,愁道:“那你打算怎么拟旨?就说辛夷和他纠缠不清,扰乱皇室么?这种理由,虽然没错,但放到明面上去,未免太孩子气了。” “理由?辛夷不是因佛礼出错,不敬天竺高僧,才受过帝王一罚么?”李赫大有深意地盯紧了凤仙。 凤仙一怔,旋即一拍后脑勺,恍然大悟:“对!辛夷是因佛礼一事,才惹祸上身。该罚,该罚!” 李赫满意地点点头,沉沉的目光看向殿外,八百里河山多娇,让他迷醉般微眯了眼:“朕发誓……会为这个国,献上一位王……” 凤仙涌到喉咙求情的话,最终咽了下去,重重叹了口气:“你之前还答应他,放过他俩。如今怎么面对他,才是你接下来,最该愁的罢。” 李赫唇角一勾。攥紧信笺的拳头渐渐用力,碎纸咯吱咯吱地,被碾压成粉屑,合着男子一句低沉的呢喃,飘散在三月的春风里。 “对不起……朕,反悔了……” 三月春风起,春露浓,秾华芳菲。长安城纵使翠柳吐珠,也有一股冰冷的暗流,在大地之下蕴育。 而百里之外的关外,青山一爿桃李漫,似乎将所有酝酿的危机,都阻拦在了秦川连碧外。 辛夷看着这满山早春,脸上却没半丝欢喜,甚至一股隐怒,将她小脸都罩上了层青色。 “王爷还不肯承认么?”辛夷端坐在窗下,看向三步外的男子,指尖在薄衫袖中攥得咯咯响。 李景霆长身伫立于堂下,负手于后,金冠玉带,半肩墨发随意地拢着,家常的墨绿绡绫衫子已半旧,衬着身后春意青翠,好似一副炉火纯青的画儿。 “本王是举止欠妥。但没错。绝对没错。”李景霆应了,嗓音也和殿外早春一般,明朗率直到极致。 辛夷蹭一声窜上来的火,硬生生被浇灭了,哭笑不得道:“王爷怎如今像无赖般,做事都不带承认的?那日王爷逾君子之礼,还说自己没错?这番磊落模样,又是哪里来的底气?” 一连几个毫不留情的质问,却只让李景霆“满脸正气”的下颌抬得更高:“本王也再说一遍:没错。就是没错。” 管他什么火亦或怒,辛夷彻底发不出来了。唇角哆嗦了几番,还是忍不住,噗嗤声笑了出来:“王爷最近是被甚上身了么,性子转得跟陀螺似的。瞧这油嘴滑舌,民女若再跟王爷置气,倒像对牛弹琴了。” 李景霆的唇角,不动声色地弯上一个弧度:“本王以前是不解风情了点。否则,这情之一局,谁输谁赢,可就难说了。不过,自那日长安城楼一面,本王改变主意了。” 辛夷一愣:“改变什么?” 李景霆的唇角已经弯成个绝美的弧度,他缓缓迈步,向辛夷走来,后者下意识地要逃,却被男子如海的目光锁定,双腿一软就动不了了。 “以前,本王念着若是他,能护你一生安好,本王便愿赌服输。可是那日,长安城门一面,见你为他失魂落魄,他为江山伤你至此。本王便改变主意了。”李景霆的嗓音有些沙哑,瞳仁里海泽幽深,摄人心魄。 辛夷脑海里嗡嗡响。见李景霆没驻足,急得提高了音调:“王爷留步……王爷若再靠近,还欲若那日般,逾君子之礼……本姑娘就……就……” 李景霆却根本没听见似的,继续向辛夷靠近,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绵绵情义生,宛若无形的牢笼,困得辛夷回避的脚步都踉跄起来。 “对不起……本王还是忍不住贪心……想再争一次……” 李景霆离辛夷越来越近,房间里的温度又开始上升,春风不言,鸳鸯絮语,空气都开始变得粘稠而灼烈。 辛夷并不陌生这种“异常”的结果。她立马瞅准旁侧的空隙,身子一斜,就欲溜走,却被李景霆下句话听得滞住。 “辛夷……本王没错……本王早就告诉你了,情不自禁……错的不是本王,是你,让本王无可逃脱……” 李景霆的声音已经沙哑到不成样子,微微泛红的瞳仁,好似有一簇火焰在燃烧,愈来愈近的距离,几乎能听见他逐渐加快的心跳。 咚咚咚。 辛夷心里咯噔一下,眸底划过抹坚毅,一把瞅准空隙,抓起案上卷策往李景霆扔去:“王爷自重!” 一声厉喝。辛夷怒目相向。卷策与男子胸膛相撞的闷响。李景霆脚步一迟,眸色些些恢复了清明,却依然是满脸正气:“辛姑娘在怕什么?” “王爷还装糊涂么?前车之鉴,历历在目。民女只得冒犯了。”辛夷气红了小脸,眸底羞怒雪亮,像剑一般刺向李景霆。 然而李景霆却放佛意料之中。伸出一只手,淡淡地抚平衫子上被砸出的皱褶:“本王只是想靠近你些,并未打算再近半步。本王不是那种人,辛姑娘提防本王,也未免草木皆兵了点。” 李景霆放下手,眉目坦然,在辛夷小脸更难看前,果断续道:“看来这接二连三的逾矩,辛姑娘心里攒了气。本王是如何解释,姑娘都不会听罢。那本王……” “对!那王爷打算怎么办?”辛夷狠狠地咬住下唇,打断了话头。 没想到,李景霆蓦地抬眸,毫无躲闪地直视辛夷,绽出一抹春水秋露般的干净笑意:“那本王,再让辛姑娘开心就成了呗!” 辛夷一怔。还没反应过来话中深意,李景霆一个转身,乍然就在房中没了影儿,只有房门哐当晃悠,卷进来桃瓣一地。 厢房内恢复了宁静。春风剪出辛夷一人倩影,有些单薄,有些迷惘。 “莫名其妙。这个晋王,脑袋越来越不对劲了。”辛夷晃了晃头,摆脱脑海里迸出的杂念,关好房门,重新在案前坐下来。 第四百六十六章 春色 辛夷翻出一卷历日(注1),研墨提笔,在日子上勾了几个小圈,眸底氲开淡淡落寞:“两日了……他的回信还没到……是不明白我那白笺的意思么……还是,不知道如何回我……” 春风簌簌,桃瓣窸窣。除了房檐下啾啾的一窝燕子,没有任何回答。 狼毫凝滞在辛夷指尖,墨汁嗒嗒淌下,在历日上留下一团团墨花,一爿爿的哀凉,像阴影般侵袭了女子瞳仁。 “…公子,你是棋艺无双,我却是凡夫俗子…对不起…我怕我等不起…”辛夷惘然失神,浑身一阵无力,狼毫杵然坠落在地,墨花四溅。 一滴墨花正好溅在进屋来的男子袍脚上。 “辛姑娘!咦,这是怎地?”男子把什么东西哗啦声放在地上,瞧着发呆的辛夷,眉头乍然蹙成团。 辛夷眸色一闪,意识被拉了回来,待看清来者并他带回的东西,不禁一愣:“晋王爷?你折来这些桃花作甚?” 原来李景霆去而复返。风尘仆仆,锦靴沾泥,略微凌乱的青丝携带来三月青草的气息,俨然是方才在林间溪畔行过。 他初进来时,怀里抱了一大捧折桃花,如今放在地面上,桃枝横斜,或打朵儿或荼蘼,露珠盈盈欲坠,绯红深浅的桃香充斥了整个屋子。 李景霆一笑,眉眼干净:“这是东山头的桃花,开得正好。本王为你折来,便是给你带来这一山的春色。” 为君折桃花,桃之夭夭,予君一山春色秾,人间三月。 “一山春色,美则美矣……但为什么?”辛夷在短暂地沉醉于桃香后,就略带警戒地发疑。 李景霆还是笑得清浅,淡淡道:“本王说过,本王志在江山。但江山之下第一位,一定是辛姑娘。本王才惹姑娘不快,现下也只想到这笨法子,将功赎罪了。” 辛夷燕尾般的睫毛扑闪,愈发糊涂了:“江山和桃花有什么关系?” 李景霆笑意愈浓,眸底海泽幽微,泛着磷光的波浪,他再没有平日老铁树的冷脸儿,反而好似个孩子,在心爱的人儿面前,说话都带了讨好。 “江山之下,定是姑娘…本王会手握这八百里河山,然后,护姑娘一生笑靥如花…虽然本王现在做不到,但如今,稍微,在本王金翅阁的封地……本王可予你满山春色,愿姑娘重绽笑颜……” 辛夷瞳孔一缩。 李景霆顿了顿,亲手拾起一枝梅花,放到辛夷面前的桌案上,桃瓣盈盈,似绯云般堆砌,映得男子耳根子,泛起了几抹红意。 “金翅阁占地百亩,纳十余峰,尽为本王权域…不止东山,还有西山,东南山等,也都春色山山殊异,姹紫嫣红…辛姑娘你等着,你等着!” 李景霆丢下几句话,在辛夷缓过神来前,就急匆匆地转身离去,门扇哐当哐当响,都来不及掩上。 来如风去如风。除了满地桃枝芳菲,辛夷懵了半天,才理清刚才发生了什么。 长安人称千年老铁树的晋王爷,居然一口江山一口笑靥,然后给她带来了一山春色,并且,还大有把附近几峰春色都撷来的架势。 “这晋王……从哪里学的油嘴滑舌……”辛夷蹙眉啐了句,心底却是连自己都没察觉地,涌上一丝欢喜。 春风拂过辛夷小脸,杨柳不寒,两靥的小绒毛都舒展开来,辛夷摇摇头,准备把心思重新投回历日,却又是被一声哐当吓了一跳。 “辛姑娘!你看!” 随着熟悉的声音,李景霆再次闯门而入,这次,他手里捧了一卷芭蕉叶,硕大的叶子被卷成弧,叶中一脉清水。 “解冻的春水。这是西山头解冻的溪水,本王瞧着水碧如澄,心下欢喜,觉得若论西山春色,当是此水。所以,给你掬来了一捧春水。”在辛夷眉头蹙紧前,李景霆主动解释了。 “桃花是东山的春色,所以这溪水,便是西山的春色?”辛夷若有所思地接了话。 “不错。西山的春。”李景霆一边应了,一边小心翼翼地把芭蕉叶搁在花架上,任那掬春水在日光下荡漾,白水绿叶,宛如琉璃。 辛夷咬了咬下唇,迟疑半晌,最后喃喃吐出句:“晋王爷最近着魇了么,人越来越傻了。” 李景霆笑了笑,没有多言,他认真地调整着芭蕉叶,不让那春水淌出来,小心翼翼的样子,好似在对待个珍宝。 辛夷沉默了。微微觑了半个眼去,偷偷打量李景霆,后者两靥泛红,额角渗汗,一身玉蟒锦袍沾上了不少青草沫和花枝子,俨然从一个山头到另一个,他脚步放得匆忙。 “这么短时间,好几里山路,就为了一掬春水,半路上不带歇么?”辛夷脱口而出,可话音刚落,就意识到不妥,慌忙加了句,“王爷身子金贵,若是半路累倒了,民女受不起大不敬的罪。” 李景霆唇角一翘,自动略过女子后半句,抹了把额角,笑应道:“春色鲜妍,时不我待。本王只想着快些,再快些,把此时此刻本王眼中所倒映出的春,带回到你的眼里。所以歇不歇的,又有何妨。辛姑娘,我金翅楼还有几峰,你等着!” 李景霆再次丢下几句话,身影就消失在门外,留下辛夷一人坐在房中,瞧着满地桃枝,叶中春水,不明所以地发着愣。 果然,不到半个时辰,一模一样的男声又响起“辛姑娘,你看!” 随着一阵春风入室来,李景霆风尘仆仆地跑进来,手里攥了几颗石头,石上青苔碧绿,还黏着几只蜗牛。 辛夷兜不住脸,噗嗤声笑出来:“这次是石头?哪一山的春色,是几颗呆石头!” “怎是呆石头,此乃春苔。春日的绿苔。”李景霆郑重地把石头放到案上,脸上的神情不似开玩笑。 辛夷眉梢一挑,若有所思:“春霖催得锁烟浓,竹院莎斋径小通。谁爱落花风味处,莫愁门巷衬残红(注2)。李有中曾赋得春苔之韵,没想到志在江山的王爷,也会悟得其中三昧。” 李景霆一笑。抹了把额头的汗珠,累得黑红的脸,格外托显笑时露出的大白牙:“北山春苔。便是给姑娘的北山春色。” 附庸风雅。油奸嘴滑。辛夷本想嗤出的几个字,到了喉咙又咽了回去。 半晌,她才转过头,回避开视线,竟是不自觉问道:“南山,还有南山。南山春色,又当为何?” 从最开始的不在意,到放进心底。女子简单的一问,如满地桃花一架春水三两春苔,霎时在李景霆心尖绽放出一抹春。 李景霆笑得更开心。汗珠咕噜咕噜滚,一行白牙干净得像个孩童。 “南山,对,还有南山!辛姑娘等着!”李景霆累得步伐都踉跄了,兴致却是愈高,转身一呼啦就没了影。 注释 1.历日:唐朝及其以前,人们日常生活中所使用的日历(当时称历日)是中央政府统一颁发的。中央的相关机构就是太史局,根据《唐六典》卷十的记载,太史局长官太史令的职掌是“观察天文,稽定历数”,而更具体的负责者是太史局之下的两名“司历”,他们的职责是“掌国之历法,造历以颁于天下”。 2.春霖催得锁烟浓句:五代南唐诗人李中(字有中)所作《春苔》一诗。 第四百六十七章 道谢 辛夷依旧端坐在案前。她没有看历日,也没有走神,就乖乖地坐在那里,安静地等男子回来。 玉漏滴答,一声声,敲在辛夷心头。 晃悠悠,有些乱。 半个时辰后,李景霆再次唤着“辛姑娘,你看”跑回房中,唯一不同的是,他兜着下袍,似乎里面包了东西。 辛夷探头一瞧,疑道:“王爷的袍脚还在动哩……不会带回来了活物罢……” “正是!”李景霆咧嘴笑了,顺势解开了袍脚,顿时,一屋缤纷—— 无数只蝴蝶从下袍兜里飞出来,大大小小姹紫嫣红,如一个个三春花魂,在屋里翩跹起舞。 薄翅腻烟光,天赋与轻狂。苒苒双双拂画栏,君前对舞春风来,问青帝,满庭娇。 而伫立于漫屋蝴蝶中的男子,长身玉立,眼眸流光,素来冷峻如冰山的面容,也如三月解冻的春水,氤氲起了笑意缱缱。 “春蝶。这便是给姑娘的南山春色。” 予君桃花三两枝,人面桃花夭夭,再予君春水解冻碧波漾,我心澄澈无尘,后予君一二春苔石上翠,此心绵绵无尽头,最后予君春蝶来,江山多娇佳人笑。 辛夷的心跳都放佛瞬间停止。 这漫天蝴蝶,漫天蝴蝶中的春意芳菲,芳菲春意中有君子冰心如月,绵绵不绝兮青山含情。 “喜欢么?”李景霆一笑,语调氤起了沙哑。 辛夷的唇瓣颤抖着开阖几番,竟是说不出半个字来。她微微翘起根莹指,一只蝴蝶翩跹来,婷婷停在她指尖。 盈盈可怜,春意无边,乱我心者,风月不言。 见辛夷长久不回话,李景霆讪讪地抿了抿嘴,低头哑声道:“……本王惹你那么些不开心……本王又是个老铁树,脑子笨,也不懂……只能想到这个笨法子,望姑娘重绽笑颜……” 辛夷还是沉默。静静地看着指尖栖息的蝴蝶,微微抿着唇,眸光闪烁,也不知是恼是喜。 李景霆愈发局促了。像个犯错的孩子般,拳头松开又攥紧:“是不是很蠢……对不起……本王不知道怎么让你重新开心起来,若是这个不行……本王再想法子……你等等我!” 李景霆紧张地动了动喉结,脸上重新焕发出希望,连满袍脚的泥印儿和草木沫都来不及拂,便又欲匆匆离去。 哐当一声。在他手拉住门栓,再次打开时,辛夷的声音兀地响起—— “王爷歇歇罢。” 李景霆脚步一滞。搭在门栓上的指尖有些颤抖:“辛姑娘……” 辛夷清咳两声,不知是不愿对上目光,还是刻意抑制什么,她侧过头,看向从窗楹飞出的蝴蝶:“……王爷奔波了几个时辰,气也不歇一口汗也不擦一把……歇歇罢。” 李景霆一喜,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可是,本王错在先,惹姑娘那么些不快……本王说过,若不让姑娘重绽笑颜,本王……” “民女原谅王爷。”辛夷猛地接过了李景霆话头,可方一出口,就意识到不妥,有些慌乱地补了句,“功过相抵。民女和王爷两清罢了,并无他意。” “那……之前的不快……”李景霆小心翼翼地盯着辛夷的表情,生怕她是因了“君臣尊卑”,而不敢不“原谅”自己。 辛夷觑了半个眼,将李景霆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她唇角一抿,兀地站起来,硬生生地挤出个大笑脸:“都结了啊!民女这不是笑了么!” 然而女子方才还气鼓鼓,如今立马挤出的笑脸太过不自然,于是乎,又为这份“原谅”添上了抹孩童般的俏皮。 李景霆心尖一颤,笑了,笑得一股股热流往脑海冲,笑得冷了二十余年的架子都快绷不住了:“是…姑娘是笑了…多…多谢姑娘…” “你我互不相欠,哪里用得了谢。”辛夷唇角颤了颤,嘟哝了句,“再说,让一个王爷给我道谢,民女不敢造次。” 李景霆笑意愈浓,眉间眸底都是星光闪烁,唇角弯起的绝美弧度,把漫山春色都比了下去。 他轻轻伸手,让一只蝴蝶栖在指尖,然后缓缓迈步走近辛夷,修长的指尖一弯,将那只蝴蝶举到了女子面前。 蝴蝶近在咫尺,缤纷如花。男子也近在咫尺,眸如瀚海。 这次,放佛心已先于身体作出反应,辛夷下意识地没有再躲,只是一疑:“王爷?” 李景霆笑了,瞳仁里的星光乍然绚烂—— “本王谢……是谢你的目光,终于哪怕一点点……愿意看向我了……” 一阵春风忽起,满地桃瓣飞如雾,蝴蝶来,人间四月来。 然而,在距此万里之遥的蜀中,某处殿阁,春风却没让殿内之人感到丝毫暖意。 数十位文武官吏垂首肃立,鳞次栉比于堂下,雅雀无声,伏龙先生柳禛立于最上首,神情恭穆,大气都不敢喘。 而金碧辉煌的上首之位,坐着的不是旁人,却是棋公子江离。 他歪歪斜斜地靠在圈椅里,未戴冠,墨发有些凌乱,几缕垂到了脸旁,随意地在风中轻拂。 容颜无双,眉眼完美,他还是那个棋公子,却好像,又不是那个棋公子,一身戎装,玄色明光麒麟甲,飞廉宝带银铠甲,通身英姿勃发,器宇轩昂英气凛。 然而,这一身将装却只让诸人心凉。麒麟甲三百六十片,片片凝血,宝带被鲜血浸透,成了条暗红玉束,鳞甲后的中衣,脚踩的锦靴,甚至露出的肌肤,都无一不被鲜血染覆,以至于三尺之外,都能闻到股浓重的血腥味。 而男子脸上,虽然血迹都已干涸,但冰冷的双眸,惨白的眉眼,略微疲惫而麻木的满面风霜,皆宛如手执铁索的死神,但凡和他对望者,都放佛一瞬间能被摄了命去。 此刻,他怀抱一把剑,正用一块蓝色破布擦拭着上面的血迹,似乎隔了有些时日,血迹干涸,不太好擦,他也便不慌不忙,擦了许久。 堂下数十人抖了抖冰得厉害的手,脚心底一股冷汗冒。最当前的柳禛也是深吸了口气,竭力让自己保持威仪。 可怖。上首坐着的男子实在是太可怖了。 冰冷,嗜血,威严,尊贵。 难以想象,所有近乎矛盾的词语,能此刻完美地在他身上交融体现,百鬼拜服,黄泉绕路,让人心生恐惧的同时,也不由自主地臣服。 殿阁内的空气压抑到极点,蚀骨到极点,死寂到极点。 唯一的异数是堂下跪着的一名女子,她睁大着凤眼,好奇地打量着一切,俨然个初生牛犊不怕虎,让诸人都为她捏了把汗。 “公子的宝剑要擦多久?那剑上结了半月的血,若不用醋和水洗,擦可是擦不掉的。”兀地,女子的清音打破了凝滞。 第四百六十八章 释比 “放肆!公子没让你回话,汝也敢多嘴!”所有人都呵斥了出来,几乎是同时,看女子的目光已如看个死人。 “请公子以大局为重。蛮夷不识中原礼法,还望公子万勿计较。”柳禛也连连磕头,慌忙为女子求饶。 然而,江离只是懒懒地动了下,让自己在圈椅里以一个舒服地姿势瘫着,连眼皮也没抬:“本公子命人给了你数套中原女子的衣饰,你就配了这身来?” 诸人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女子衣饰,顿时,俱倒吸了口凉气。 白。没有一丝杂质的雪白。除了肌肤墨发眉眼,女子浑身上下,都笼罩在一层雪白中。 雪白的鲛绡云罗宫制襦裙,上面以银线绣满流云纹,动摇间,宛如天光云烟相随,同样雪白的湖绉白缎镶边大袖衫,飘飘曳曳,好似冰雪为线云为针,白鞋白帛,竟无半点其他的颜色。 而女子墨发七尺,云鬟高耸,梳了个寻常的如意髻,也无金碧之饰,仅簪了枝当季盛开的白杜鹃花,连枝子上的叶儿都被摘去,独独留了攒雪般的朵瓣。 除此之外,薄施胭脂,眉心一点雪白云钿,再无任何粉饰。 “公子息怒!”柳禛最先缓过神来,立马拜倒,同时转头怒斥女子,“汝可知,浑身着白,在我大魏乃是丧事之饰。如今海清河晏,主上圣明,你着一身白丧,到底居心为何!” 女子不惧不怒。有些无辜地眨了眨眼:“我尔玛尚白,此乃神明之色,天地间圣洁之至(注1)。再者,你们又没提前说不许浑身着白。是你们错在先,怎么还怪我了?” “区区蛮夷,辱我汉礼,休得口出狂言!”这次不待柳禛,诸人都眼一瞪,异口同声地怒喝。 千夫所指,生死难测,女子依然面不改色。随意地耸耸肩:“立盟的是你们,骂的还是你们。你们中原人真是古怪。” 眼看着两方闹起来,一直擦剑的江离忽的吐出一个字—— “羌。” “什么?”女子和诸人下意识地住了口,一愣。 “我大魏称呼尔等为羌。本公子不管你们称呼自己是尔玛还是其他(注2),但如今顺我中原,患难相恤,尔等便该遵我大魏习俗。”江离语调阴冷,却是没抬头,“称呼自己为羌。” 柳禛诸人也意识到这点不妥,立马挺直腰板,抬起下颌,准备顺着江离的话,搬出中原大义,逼女子改口自称,然而后者只是眉尖蹙了一下,片刻,便舒展开来。 “羌就羌咯。我尔玛,不,我羌子民遵从盟约,也望大魏与我同心。神明在上,不可欺瞒。” 诸人准备好的三纲五常顿时落了空,大有失去个显示中原渊源的机会而遗憾。柳禛清咳两声,满意地点点头:“汝一边着了魏衣,也要遵从羌人尚白的传统,一边唤了十几年的自称,改口又改得这般快。汝说我们中原人古怪,看来羌人也不落下风。” 不动声色的嘲讽,让诸人都窃笑起来。衬得独自跪在堂中的女子,愈发单薄,愈发孱弱。 然而,女子依然无羞无恼。只是淡淡地一挑眉:“罢了。之前我说你们古怪,算我不是,如今你也还回来了。我们两清。” 简简单单的一句,率率直直的退步。再次让诸人准备好的明枪暗箭,唇枪舌战,都哑在了喉咙里。 柳禛一愣。名扬天下名为伏龙的他,第一次感到了棘手,是那种遇到从未见过的棋,而乍然手生的棘手。 大殿里的气氛忽的有些尴尬。 良久,江离率先开了口:“你这么一身白在我中原地界上,又没发丧。只怕出了这门,被嫌晦气,会被街旁混混打死的。” 毫无留情的警告。却让女子露出了一丝笑意:“公子在担心我么?” “担心?”江离玩味着这两个字,也笑了,却是一抹冷笑,一抹让人筋骨浸凉的冷笑,“你若横尸街头,就不是私事,而是大魏和羌人的怨结。本公子还没有这么蠢。” 女子敛了笑。因为哪怕说这句话,江离也没有抬头,目光都一心凝在剑上,自始至终,没有瞥她半眼。 女子嘟了嘟嘴:“蓝色。一点点蓝色还好。” 江离使了个眼色,便有侍婢会意,迅速地拿了一套簪钗到殿中来,簪钗通身点翠湖蓝,也是除了蓝,再无其他颜色。 “也行。就这件罢。待我回了房中,明儿再换来。”女子接过簪钗,自己也瞧得满意。 然而,江离冰冷的一句话,让她指尖一滞:“不用了。立马换。就在这儿换。”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让一个黄花大闺女,当着所有男子的面,重新挽发梳髻着钗,就算没有太出格,但也是不能容忍的轻薄。 打压。太过刻意的示威。 诸人顿时响起了各种用意的蔑笑。江离低头擦着剑,不慌不忙。倒有侍婢马上端了铜盆清水梳篦来,面无表情。 女子轻轻咬住下唇。却只是片刻,就一把取下髻中杜鹃,青丝如瀑散开,小脸微微一抬:“换就换!” 旋即,在数十名男子看猴儿般的注视中,女子旁若无人地篦发挽髻,神情没有任何波动,自顾自地簪上了那一套点翠钗环,最后还下颌一扬,清音响彻殿中。 “好看么?” 诸人讪讪收回视线。不知为何,明明该羞恼的是那个女子,此刻却是他们,耳根子发烫。 眼瞧殿中的气氛又尴尬起来,擦剑的指尖一顿,江离终于住了手。他微微抬眸,不辨喜怒地看向了堂下的女子。 女子十七八,巴掌小脸,唇红齿白,眉眼算不上倾国,却也是佳人一方,肌肤雪白到近乎透明,能隐约看见青色的小血管,和阳光下细小的绒毛。 最吸引人注意的,是她一双凤眼,眼波流转间,天然一抹妩媚,两颗瞳仁乃是少见的褐色,宛如迥异中原的西域宝石,独有股异域风情。 然而,容貌还不足以让世间目光停留,反而是女子身上的气质,能让所有初见她的人侧目。 纯粹。没有任何杂质,纯粹到如同雪白。和她的衣饰或者肌肤般,雪白到如天上的云朵,还是那种刚刚从水雾中孕育出来的云朵。 衬托着她一双眸子,明明是桃花目,却比孩童还干净。风*情和无暇,两抹几乎对立面的气息,竟在女子身上交融到完美。 非此间人。这是江离和诸人第一次见女子时,心底不自然迸出的四个字。 非此间人。非此世人。非此世间人。 江离微微眯了眼,幽幽地吐出两个字:“释比(注3)。” 女子一笑,露出两行白牙:“我已经不是羌人的释比了。公子如今唤我本名便好。” “聪明。”江离眸色一闪,带了两分不置可否的淡漠,“尔玛孜丹。” 注释 1.尚白:据史考,古羌先民发源地为甘青河湟流域地区,故有“龙来氐羌黄河头”之说。由于居地大多在雪线之上,长年与冰雪为伍,生存环境为“白色世界”,因而由食雪尚雪而逐步形成“以白为善美,以黑为丑恶”的尚白观念。 2.尔玛:尔玛是羌族对于自己的称呼。羌族是个非常古老的民族,他们自称“尔玛”或“日玛”,意思是“本地人”。 3.释比:羌族的祖先们在远古时期制定、规范祭仪和主持祭司的首领逐渐变成了释比,一切敬神、压邪、治病、送穷、以及成年冠礼、婚丧事均由释比包办。释比来自于天,能传神谕,达民情,充当祭司;释比又能同魔鬼打交道,并能以法降之,故又兼巫师。一般许愿还愿祭祀之类的神事,得靠释比来主持。所以释比在古羌人的心目中享有崇高的地位和威信。 第四百六十九章 盟约 尔玛孜丹点点头,郑重了颜色,掏出张拓印的卷宗,一字一顿,朗声诵念,前时还初生牛犊般的她,此刻忽的,就宛如山河拜首的上位者。 “公子平息羌与魏的战争,体恤我羌民,收我子民民心。劳心月余,神明见证,我羌与魏签订盟约,今后羌人归入川蜀,受蜀官调遣,但习俗与王政,需保我羌王之权(注1)。今日盟约已定,歃血为盟,魏民与羌人各得太平,皆大欢喜。” 尔玛孜丹顿了顿,看了眼江离,后者依旧懒散地靠在圈椅里,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女子这才收回视线,重新念了下去。 “吾,尔玛孜丹,蒙天神圣意,得万物赐福,被尊为羌族释比(注2)。但如今,羌和魏已为兄弟之邦,为召羌王交好之诚,特遣吾以释比身份,追随公子左右,传羌人之善,和两族同心。天神见证,不得有违。” 尔玛孜丹深吸一口气,有些生疏地按照中原礼节,向江离跪拜稽首,头叩首至地,正经的小脸很是恭顺。 “本释比,不,尔玛孜丹从此效忠公子,任蜀地官吏差遣。” 殿中诸人静静地看着女子行礼,不自觉挺直腰杆,虽然盟约是“兄弟友邦”,但谁都明白,这不过是场“双方都要面子”的政治游戏。 历时半月有余,蜀军一战,赢了羌人。兼之战后帮助百姓筑房,分发田亩赈济米粮,无论羌王羌官如何,羌民倒是归了心。 考虑到唇亡齿寒,尤其是边疆,大魏不想真的灭了羌,羌也无力死磕到底,于是,一纸交好盟约,为这场持续下去双方都没好处的战争画上了句号。 明面上,虽然赢的搏了好名声,输的也没丢脸,但暗地里,毕竟败的是羌,羌王也有眼力劲儿,自觉送来本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释比,一方是显示诚意,一方也是作为人质。 想到这儿,柳禛脸上泅起抹傲然:“羌王虽是蛮夷,却也懂得棋局规矩。是个聪明人。” “伏龙先生这话就好笑了。”尔玛孜丹忽的抬眸,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既然已是兄弟之邦,还一口一个蛮夷。怕是大有不妥罢。” 柳禛略带轻蔑地一笑:“小丫头嘴硬。盟约不过是面子活儿。抛开虚的,战争中赢为主输为奴,你该什么态度,自己看不清形势么。” 尔玛孜丹下颌微扬,正色朗声道:“我羌是输了,但没有输掉这一身骨头。就算不能打赢魏,但我羌子民各个是好汉,不死不休拼下去,也能让大魏掉块肉。能与大魏定下盟约,不是我们怕了,而是顾虑百姓。战火连天,无论输赢,受苦的横竖是子民。吾等不愿为一己王业,而苦百姓,顾为盟约,献上吾族之诚。” 一番辩驳不慌不忙,条理清晰,加上那女子眉眼雪亮,并没有敌意,却是不卑不亢,一身清骨峥峥,教柳禛微微变了脸色。 “胡言乱语!我中原乃礼仪之邦,民生社稷还用尔等来教?”柳禛双目一瞪,语调加重了分不善。 然而,尔玛孜丹依然面色平静,只是瞳仁愈亮,简直像天上的云朵,清澈得倒映出了世间百态,任何人心在她面前都如尘埃。 “能将吾送来,是羌之诚,只请大魏与我同心。否则,我羌有弯下脊梁的仁慈,也保留随时磨骨为剑的权利。” 一字一顿,掷地有声。那女子身影单薄稚嫩,却放佛瞬间具有了无上的力量,日月星光在她眸底闪烁,河山故土被她扛于肩上,最后她护于身后无形的,是百万万羌族百姓。 蚍蜉亦可撼树。星光亦可映日。一隅蛮夷弹丸之地,亦可数风流人物。 柳禛唇角抽了抽,正要反驳,忽听上首传来一声剑鸣—— “够了。” 原是江离竖起根莹指,轻轻地叩了下剑刃,声音不大,却恍若不可违抗的命令,让诸人兀地缩回脖子,哑巴了。 江离再次抬起眼眸,瞥了两眼女子,淡淡道:“汝诚心归顺我魏,则我魏,必会给足你面子。无论是为百姓还是国本,本公子一诺千金,决不食言。” “公子英明!”柳禛并数十官吏扑通声下拜,山呼如雷。 尔玛孜丹迸发出灿烂的笑意,哪怕是严肃的场合,她也露出两行碎米牙,唇一弯眼一眯,笑得像个孩子。 “好!一言为定!” 春风入殿来,剑南的春也来了。潜龙之渊乘风起,送我真龙出蜀川,战九州,王天下! 大局拉开,棋局终局,欲平天下,舍我其谁! 与之同时,长安。某处城郊偏僻的小山丘。 虽是个小山丘,但苍山翠树,鸟语花香,景致也不差。山间一处别邸,亦是雕龙绣凤,远远一看就知是大户人家。 别邸内的一间厢房。李景霆看着榻上的女子,眉头蹙成了团:“娴妹,你怎的病成这样了?” 静娴公主蜷缩在被窝里,骨瘦如柴的身子,只弓起小小的一团,露出半张惨白的小脸,凹陷的眼眶下两痕青黑。 这再也不是曾经牡丹娇俏的大魏千金,而是病入膏肓的垂垂老朽。 “皇兄,不是病成这样,是命已至此。医也不用医了。”静娴公主费力地挤出一句话,上气又不接下气来。 李景霆连忙为她掖紧背角,心疼地连连劝道:“别说了。好好养着,如今什么都别想,养好身子才是。” 静娴公主泛起抹苦笑:“当年他离开后……我就犯上这病了。不过是压着,残存了一点希望的压着……然而,再次相见,他身旁已有了别人,他做出了选择……我撑下去也没有意义了……” “不许胡说!”李景霆佯装生气,轻轻捂住她的嘴,“你还有本王,还有母妃,还有李知烨那个夫君,以后还会有孩子。你怎么可以任性,这么评价你的余生。” 然而,听到李知烨三字,静娴公主立马痛苦地白了脸:“别提他……我就算死在这里,也不愿再见他……成婚之后,他从没靠近过我三丈,也从不正眼瞧我,我一个皇家公主,在他李府,却连最下等的老妈子都不如……没有人理我,没有人和我说话,我成天像活死人样呆在房里……数那房梁上垂下的蜘蛛结了几根丝……数啊数……” “那个畜生竟然这么对你!你怎么不说呢!和本王说,或者和母妃说!我堂堂大魏公主,还怕了他个陇西李?”李景霆蓦地怒火中烧,拳头攥得咯咯响。 静娴公主苦笑愈浓,无力地摇摇头:“皇兄气什么呢?当年皇兄不也是允了这门婚事?将我推进地狱的,仅仅是李知烨么?” 一句轻柔的话,带了淡淡的怨念,让李景霆乍然瞳孔收缩。 他的火立马散了,浑身一抖,拳头垂下,无奈而悲凉的一股愧疚,笼罩了他的脸:“你说得对……我和母妃,都是帮凶……” 注释 1.盟约:保留羌王之权句,参考唐朝羁縻制度。唐朝以羁縻制度管理边疆,在唐朝军事力量笼罩之下的地区设立的羁縻州、县,其长官由部族首领世袭,内部事务自治,并进行象徵性的进贡,但是负有一些责任,如忠於中原政府、不吞并其他羁縻单位和内地州县,以及按照要求提供军队等等,实际上中原政权将其视为领土的一部分。 2.释比:羌族原始宗教的宗教祭司。现在羌族聚居区,特别是在川西北汶川县以南以西的岷江和杂谷脑河沿岸,端公自称“诗卓”,尊称为“释比”,简称“比”,汉语称“端公”。 第四百七十章 了结 “我没有法子,你又能有么?你和我一样,身在棋局中,身不由己。从出生在皇家起,你我就注定了这样的命。”静娴公主转过头,眉间腾起股死气,“皇兄不必自责。你们都没错,或许错的,只有他罢了。” “谁?”李景霆又蓦地来了火,拳头再次攥起。 “他。”静娴公主惘惘地吐出一个字,并不愿多讲,“错的是他,毁了我的一生。” 虽然是充满怨念的字眼,话里行间却没多少恨憎。反而充斥着一股哀凉,以及最后念而不得的放手。 李景霆忽的懂了,咽下了追问的话。 是错。又不是错,是罪,也不是罪。情之一字,本就无论输赢,也无所谓得失。 “皇妹…你若铁了心,皇兄也劝不动你,那我只多问你一句……将你从李府,送到这荒郊野外的,是谁……”李景霆咬了咬下唇,一字一顿如从齿缝迸出。 静娴公主眉间一蹙,似乎不得不提到那个人,都让她痛苦:“还能有谁。李知烨和王家共谋的。还顶了个让我和郑大姑娘作伴的好说头。大抵是他见着我来日不多,不愿被泼冷待发妻,致其病故的脏水,才把我送出来,让我断气在外面罢。” “原来,原来……我前阵子还疑惑,李知烨怎突然把你送到王家去。听他编的说头,还那般仁慈……原来,欲盖弥彰的鲜花帐后,屠刀都已磨得雪亮了……本王,立马找他算账去!” 李景霆牙齿咬得咯咯响,蹭的一声站起来,面色发青地就往外冲。 静娴公主没有说话,略带玩味地看着李景霆背影,在见后者到门槛时,又蓦地顿住,她哀哀笑了。 “看,皇兄。你也不过是说说,并不敢较真。至少现在,你没打算,也不敢,和陇西李撕破脸皮。” 李景霆身子一抖,头颅沉重地垂下,就算指尖掐进了掌心,脚步也再未往前踏半步。 “对不起。娴妹。你说的对。” 男子的声音沙哑到极致,泅着哀入骨髓的自责和无奈。明明是华服锦衣的背影,此刻却无助得好似下一秒就要倒下去。 静娴公主释然地笑了:“我很清楚。因为皇兄从小就告诉我,你一生所求,便是江山王业。你从没有动摇过,也从没遮掩过。所以,我才自始至终的清楚,我的命运和下场。” “你从来都没怨过我么?”李景霆没有回头,他不敢回头,唯独拳头攥得青筋暴起,一滴滴鲜血从掌心渗出。 “一生所求唯江山。寒心是寒心了点,但意外的,并不让人反感。”静娴公主病怏怏的小脸,终于泛起抹神采。 李景霆一愣。这种话,好似她也这么说过。 答案难听是难听了点,但意外的,并不让人讨厌。 “皇兄,就这么走下去。你自己的路,不用在意旁人评价,也不用在乎后世评说。江山或者女人,皇兄只管做自己想做的事罢。有些东西,有些人,错过了,就可能是一辈子。”静娴公主放佛回光返照般,小脸忽的泛起血色,眉眼婉柔,“皇妹知道,我只是一介妇道人家,棋局中无关所要的存在,然而,只以同胞血亲的身份,愿皇兄建功立业,青史流芳……” “傻瓜,这就够了啊……”李景霆兀地打断静娴的话,一把奔回榻边,执起女子的手,无声无息就红了眼眶。 棋局亦有真情在。深宫之中亦有一个情字,帝王家亦有人心暖。 “皇兄果然,和世间最普通的男儿一般,满心都是功业二字。”静娴公主反手握住李景霆,也泛起了泪花,“棋局中人,各有目的。有为极致强大,有为寻找答案,有为母亲一声呼唤,还有各种深不可测羁绊恩怨。唯独皇兄的目的,看上去最伟大,却反而最寻常。” 静娴公主顿了顿,用尽全身力气,奋力绽放出最灿烂的笑容:“百姓家的男孩儿,哪怕大字不识几个,也想建功立业,出人头地。虽然皇兄要的的功业比他们的大了点,但终归,终归是最普通的男儿心呐……” “……”李景霆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低下头,将额头枕在静娴手背,肩膀耸动,似乎竟是哭了。 难以想象,誓在江山的男人,也会流泪,也会悲泣,也会仅仅像个普通百姓家的兄长。 “皇兄。今生兄妹一场,我静娴无憾。”静娴公主颤抖着伸出手,轻抚男子脑门顶,眸底的眷念渐渐被一股死气吞噬。 “不许说了……什么都别胡说,棋局那么冰冷,算计那么残酷,不要,请不要离开我……我只是个凡人,从小也不算聪明,会累,会迷失,会疲惫不堪……”李景霆没有抬头,声音却已哽咽。 若是此刻有旁人看见这一幕,定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 男儿有泪不轻弹。而这个曾说为了王业可抛弃一切的男子,却伏在妹妹的手背,低低啜泣,说着些不要离开的话,孩子气的话。 静娴公主噗嗤一笑,瞳仁渐渐失去焦距:“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父皇说……所有皇兄中,大皇兄是他最亏欠的,二皇兄是最可悲的,四皇兄是最像他的……唯独皇兄你,是最像个孩子的……果然呐……” 赤子之心,无所谓选择和立场。男儿光风霁月,坦荡立于天地间,丹心贯长虹。 我奉赤子丹心,逐九州风流人物,书我青史,立我王业,男儿本当砺长剑,凌烟阁上问英雄。 “不要说了,什么都别说……我们立马回金翅楼,管他陇西李如何,我至少可以保下你的命……跟我回去……”李景霆泣不成声,一滴滴水珠从他下颌淌落。 “已经来不及了。我无意求此生,再好的药也救不了了。”静娴公主兀地一阵咳嗽,她不动声色地拿锦帕拭了拭嘴角。 雪白的锦帕上,一抹血迹。她并没让李景霆看到。唯独一股解脱的笑,最后拼尽全力的绽放。 “皇兄,娴妹最后只嘱你一句话——小心郑斯璎。” 李景霆一愣,本能地脱口而出:“为什么?你是知道了什么事么?她虽然有些手段,但不足为惧。棋局中任何一个人,譬如李知烨崔宴之流,都比她更让本王留心。” “不!皇兄!你一定要信我!时间不多了,我来不及给你说我的理由,但你一定要信我,这个女人,是一定可以走到最后的!”静娴公主急了,紧紧攥住李景霆的手,斩钉截铁地叮咛,“其他人无所谓,一定要小心她!不到最后时刻,不要和她撕破脸皮!” “为什么……”李景霆还是满头雾水,他下意识地抬头,却在看到静娴的神色后,立马慌了神,“皇妹你坚持住!御医!本王马上传御医!” 原来无论静娴公主如何掩饰,一股鲜血已从她唇角淌下,一滴滴,染红了李景霆的袍脚,染红了整爿春意。 在女子触手可及的一张小案上,一个茶壶,一个茶盅,似乎方才斟了茶,洒了几滴到石板地上。 水印子变为了白色。 石中玉。女子竟然提前服了毒,自己了结了这一生。 第四百七十一章 哽咽 “你怎么这么傻……本王不允许,本王是以后手握天下的人,本王不许你走……”李景霆瞬息明白了一切,又悔又痛的眼眶变得血红,作势要传御医。 静娴公主却蓦地拉住他袍脚,温柔地摇摇头:“不用了,我心已决……皇兄最后答应我,一定答应我……小心郑斯璎……” “好好好,本王答应你……”李景霆浑身发抖,手脚冰冷得吓人。 静娴公主像是放下了一件心事,满意地松开男子袍脚,眸底一划而过的精光:“想让我自生自灭,而你自己逃脱法外,乐得逍遥么……休想,李知烨,郑斯璎……我哪怕注定了要下地狱,也会最后拉你们一把……” 静娴公主顿了顿,她的心跳开始减慢,五识正离体而去,她好像看不清眼前了,也闻不到窗外盛开的春桃,她只是恍惚地把手伸向空中,妄图抓住李景霆的手。 “皇兄……记住,我不是自己病死,而是下毒,被人下毒致死……妹妹最后,再助皇兄一臂之力罢……” “娴妹?”李景霆最后唤了声,就惊恐地捂住了嘴。 那只细小纤细的反握住他的小手,蓦地就垂了下去。 旋即,榻上的女子闭上了眼。最后瘦到凹陷的小脸没有一丝血色,放佛一枝被风雨摧残的小白花儿。 这无情的棋局,这无可选择的命运,终于能自己决定一次了,也好,也好。 来生莫生帝王家,莫入棋局坟茔局。春来也,花归去,青草绵绵湮白骨。 李景霆的心跳都放佛在刹那静止。 他忽的止了泪,脸上也没任何表情,蓦地转身就走,踉踉跄跄,跌跌撞撞。他身后旋即响起侍婢的惊呼“啊!来人!公主没了!”“快去通知李公子!再差人给宫里递个信儿!” 荒郊野外的别邸乍然热闹成一片。 李景霆脑子更晕乎了。他像中了癔症般,眼神空洞,推开所有来恭送他服侍他的人,荒惚地往前冲。 他一路紧抿着唇惨白着脸,没乘轿没骑马,凭着最后还算清醒的意识,径直往金翅楼回。 好几里路,他就一言不发地靠脚走回来。一路上脸崩得骇人,隐隐红肿的眼,让车夫随从影卫都不敢多嘴问。 终于回了金翅楼,他也没理任何人,脚步飘忽地,发懵般直接冲上辛夷的厢房,一把推开门。 “晋王爷?你去探望静娴公主回来了?呀,王爷的脸色怎如此难看?”正在临窗练字的辛夷吓了跳,待看清来者骇人的脸,她不安地迎了上去。 李景霆看着迎向他的女子,是他朝思暮想的眉眼,如今近在咫尺,放佛为他所拥有,再没有那个他。 心尖一颤。李景霆心底最柔软的某个地方被击中。旋即,绷了一路的哀殇和痛苦如潮水般爆发,瞬间将整个他吞噬。 “我……我唯一的亲妹妹……没了……” ——自称是“我”,不是“本王”。 李景霆无力地吐出这一行字,忽的浑身发软,竟是晃晃往前倒去,一把抱住辛夷,头轻轻靠在了女子肩窝。 肌肤相碰。心跳偕鸣。 辛夷一僵。尴尬又羞恼地欲推开李景霆:“王爷自重……王爷!” 然而,辛夷的话头戛然而止,因为她感到靠在自己身上的那个身躯,和往常有些不一样,明明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此刻却似断了线的傀儡,脆弱,无助,绝望。 像个孩子。 一个人在外面和人前压抑着痛苦,回来后面对最信任最珍爱的人时,才无所顾忌地展现出了所有的脆弱和孤独。 真的,像个孩子。 辛夷眸色一闪,欲推开男子的手迟疑了几番,终于调了个弯,也像在安抚个孩子般,缓缓拍了拍男子的背。 李景霆身躯微微一颤。他自然也感觉到了女子的变化。然后,心底最深处崩溃得更厉害了,所有的铠甲和强大在一瞬间瓦解。 辛夷忽的感到,自己的肩头浸透了。 那抱住自己伏在自己肩头的男子,竟然安心地淌下了所有的泪水。 春风不言,三月如慕。厢房内静好如斯,唯见两抹人影相依,为着冰冷的棋局镀上了一抹暖色。 几个时辰后,蜀中。某处殿阁。 夜色笼罩,牧野四合。蜀中千里竹林婆娑,一轮山月万里清辉。群山黑影幢幢,掩映着十里宫阙,红墙玄瓦连绵,夜深子规归。 玉漏滴答。快三更了。主殿还灯火通明,守夜的侍卫打了个哈欠。 殿内,江离端坐堂首,身前的案上,卷策堆积如山,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湮没了,唯独露出一顶紫金冠,还看得到尖儿。 钟昧惴惴不安地侍立在旁,一边讨好地为江离研墨,一边欲言又止,什么话到了嘴边,都变着方儿的咽了下去。 江离合上枚卷策,揉了揉太阳穴:“说罢。从金翅楼来的消息。” 钟昧研墨的指尖一抖。瞅了瞅江离发黑的眼眶,满脸的倦容,瞳仁里的血丝,实在是又害怕又不忍,眼前的男子锦衣华服,尊贵威严,此时却放佛要被压垮了。 公务,政事,民生,教化。 若是安于守成,吃血脉赏的饭,未必不能作个富贵闲人,可惜这男子偏偏,要化蜀川为海,搏潜龙出川,自己把自己,推到了平天下的风头尖儿。 丹心和天命的泰山往他肩上压,无数人的追随让他只能不负,没日没夜地投身于这场改治中,批阅卷宗到凌晨,用膳都在下达军务,他把自己忙成了陀螺,每一丝精力都榨干,却永远在人前一如既往的威严和尊华。 钟昧常常想,这个男子要么是神仙,要么是修罗,总之不像个凡人。 “发什么呆?本公子让你如实禀报。”江离良久没有等到回答,淡淡的一疑,唬得钟昧连忙收回思绪。 “回禀公子……属下今儿奉命,把公子的回信送到金翅楼了……然后,在出楼的时候,经过一幢厢房,那窗儿开着,属下无意瞥了眼……却,却正好瞧见……”钟昧磕磕绊绊,努力寻找着最温和的字眼儿,舌头都快打结了。 “说重点。看见了什么。”江离没好气地瞥了他眼,提高了音调。 “是是是,属下遵命!”钟昧又被唬得一抖,深吸了口气,才艰难地说出后半句,“正好看见……辛姑娘,姑娘她……和晋王,那个……抱在一起……” 磕嗒。江离指尖的狼毫猝然坠地,溅起一地墨花。 钟昧连看也不敢看,立马扑通声跪下,声音吓得都变了调儿:“公子息怒!属下不敢妄言,句句属实,也绝不会看错人!属下犹豫了一路,该不该把此事告知公子……” “不。你做得很对。”蓦地,江离打断了钟昧,“退下罢。” “公子?辛姑娘或许有苦衷,请公子……或者,要不要修书一封,属下连夜送去,向姑娘问个究竟……公子保重身体!千万三思,三思……” 钟昧冷汗淋淋,两股直打颤,经历过那次江离打算提剑北上,直接血洗金翅楼,他很清楚自家主子在面对辛姑娘的事时,会变成什么模样。 厉鬼。那简直是厉鬼。 第四百七十二章 闯入 “本公子不想说第二遍。”然而,江离再一次打断了钟昧。 钟昧没敢抬头,看不清江离是甚么表情,似乎声音没有太大波动,唯有地面上那枝狼毫咕噜噜滚。 然而,退下。就这两个字的回答,太过反常。 这根本不是他曾经认识的棋公子。 他甚至做好了心理准备,当他回禀给江离这个消息时,江离直接拔营北上,踏平金翅楼,或是连夜杀到关外,剑指李景霆,管他命案人案棋局颠覆,这两种后果才符合他棋公子的脾性儿。 然而,退下。连续两次,同样的回答。 岂止是反常,简直是诡异了。 “你跟了我十年,应该很清楚,当我同样的话说三次时,会是什么下场。”见钟昧还愣着,江离淡淡的声音再次传来。 男子语调不大,很是轻柔,然而就是简单的几个字,却吓得钟昧瞬间魂儿就丢了一半。 越是嗜血的厉鬼,越是沉睡,暴风雨前的黎明最是宁静。 钟昧很清楚,当他家公子越是平静,之后的风云就越是可怖,如同一只饕餮在静静地磨亮利齿,只待时候一到,便可霎时血染四野。 “属……属下告退……”钟昧冷汗淋淋,哆嗦出几个字后,逃也似的消失在殿中,速度快得简直像捡了条命。 殿内就剩下了江离一人。 他右手还保留着握笔的姿势,狼毫在地上打转,一动不动,风云不起,他就这么保持着姿势,端坐上首,瞳仁放佛失去了焦距,空洞地盯着虚空处某一点。 滴答滴答。玉漏催,烛火泪。 殿内寂静无声。殿外众人忐忑。唯有晚归的深山中,传来鹧鸪一声啼哭。 良久,那双荒忽的瞳仁慢慢被夜色覆盖,乍然就看不到了底。 “不……不会的……卿卿,我不信……不,不会的……”江离沉沉挤出几个字,浑身似着了冷噤,微微的发着抖。 他脑海里空白一片。方才钟昧的话,不停在耳畔回响,嗡嗡嗡,苍蝇般搅得他不得安生。 逃也逃不了。装也装不了。不信也不信不了。 “不过月余,难道,你的疑心就足够让你……让你的目光,看向别人了么……不,不会的,不可能……对,一定是哪里错了,卿卿不可能……”江离艰难地动了动喉结,声音沙哑到不成样子。 他似乎说服了自己。重复了着“对,不可能,卿卿不会”,苍白又无力的笑容,被他拼尽全力地挤出。 “没事,不可能……卿卿不会,本公子忙完这沓政务,就去长安见她……对对对,去见卿卿……”明明说着云开见月明的话,江离却觉得,自己的脑子更晕乎了,连同他的视线,也更加模糊了。 他眼前一会儿金光,一会儿黑,一会儿似乎看到了朝思暮想的她,一会儿又似乎看到,她身边还有另外一个他。 两相依偎。宛如天成。关外的春那么好,爿爿青山都是情。 江离觉得自己更看不清了。他猛力眨了眨眼,可眼前金光黑团倒混在一起,佳人公子乍然糊成了一团。 “一定是我想多了,不,不会的……卿卿你等我…不会的,不会…”江离不得不重复着那个“不会”二字,才能勉强保持清醒,“什么都没发生,该干什么干什么……对对对,卷策,还要批卷策……笔,笔在哪儿……” 江离咽了咽泛起血腥味的喉,恍若从梦里醒来般,作势要去拾狼毫,继续批卷策,什么也没听到,也没发生。 然而,当他弯下腰,指尖碰到狼毫的刹那,一个激灵,钟昧的话恍惚再次响起—— “辛姑娘,姑娘她……和晋王,那个……抱在一起……” 似魔音,挥之不去。乍然间,万箭穿心。 江离蓦地变了脸色。一股阴翳瞬间笼罩了他的脸,齿迸寒气,眼泛血红,惊人的戾气轰一声,从他身上爆发出来。 他失败了,瞒不了自己,真相瞬息将他吞噬,于是瞬息,他就从棋君变为了修罗。 大殿的温度蓦地降到冰点。黄泉涌,厉鬼啸,一怒山河血。 江离握住了那只狼毫,指关节一声咯咯响,却又似乎不是指关节,而是他浑身骨头,都在那一刻,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似化一身骨为剑,磨砺祭剑出,又似饕餮睁眼的前一刹,饥饿的獠牙已提前醒来。 猛地,江离眉眼扭曲,一声冷笑,一把捡起狼毫朝着北面殿门掷出去—— 这简直不是掷。 而放佛是一柄剑,被男子整个刺了出去,杀意无情,朝着北方,冥冥之中的那个靶子。 狼毫笔刷刷撕裂空气,沿途发出指甲尖挠骨头般的锐响,咚一声,最终刺入了北殿门旁的柱子上。 柱子放佛一颤。朱红碎漆簌簌往下掉。蛛网般的裂痕以笔尖为中心炸开。 不过是一只笔。却入柱三寸,宛如最锋的剑尖最利的匕首,若是人的咽喉,必瞬息丧命。 可以想象,男子练家子的功底多深,更可以想象,这一掷的力道有多大,却无法想象,男子是怀着如何心情,砺笔为剑刺了出去。 殿外响起影卫侍从们倒吸一口凉气的微响,还有旋即而来的惊慌“姑娘你别进去!进去送命的!公子正气头上!” 话音戛然而止。然后,殿门吱呀推开条缝,一双绣鞋踏了进来。 “啊咧咧,好功夫!一支笔都能刺得这么深!佩服佩服!”俏皮的女声佯装害怕,银铃般传遍殿中。 然而,衬着上座面目可怖的男子,还有满殿冰冷浸骨的戾气,这出现就显得太不合时宜了。 没来得及关上的门缝里挤进来数颗脑袋,有影卫钟昧,还有侍卫婢女,都一边急着朝女子使眼色,一边不敢抬头对上男子的目光。 “姑娘快出来……纵有什么事,也待会儿再……现在进去死路一条……这么十几年,我们了解公子,这当口除了伏龙先生……谁走着进去就只能躺着出来了……” 门外一堆又急又怕,门里却是二人相对,气氛诡异。 “嚷嚷什么哩,一个字儿都没听清。”女子眉尖一蹙,往后伸出一只脚,磕嗒一声,踢关了殿门,将最后惊惧又好心的阻拦都掐断了。 于是,殿内恢复了宁静。是那种宁静到毛骨悚然的不寻常,即将血溅三尺的不寻常。 一切都在瞬间凝滞。 江离待看清闯入的女子,意味不明地一挑眉梢:“尔玛孜丹?” “尔玛孜丹拜见公子。孜丹不召前来,还望公子恕罪。”尔玛孜丹中规中矩地一福,抬眸间,瞳仁明亮,小脸从容,看不到任何的惧怕或躲闪。 第四百七十三章 请求 “好胆色。”江离森然吐出三字,乍然间,眉间腾起血意,猛地拔出腰佩小剑,毫不留情地朝女子刺去。 瞬息之间,生死一线。剑尖上的寒光扑面而来,不带任何迟疑地对准了女子咽喉,俨然一击毙命,红颜作鬼。 然而,尔玛孜丹兀地一闪,身影比山间的云雀还灵敏,眼疾手快地避开了锋芒,旋即便是一声钝响,小剑刺入了她身旁的砖地两寸。 若是中原普通的闺阁女子,大都弱质纤纤,这一剑决计躲不开。但女子方才展现出的敏捷和反应,好似山中蹦来跳去的小鹿。 猎户一剑射来,锋芒未至,她早就没了影。 何况还是世间最顶尖的“猎户”的杀意。 江离下意识间,也有些意外,还不待他回过神,又被女子下个动作瞧得一怔—— 尔玛孜丹一把匍匐到地上,瞪着桃花目,饶有兴致地瞅着刺入地面的小剑,连江离这个罪魁祸首,半分惊惧或怨怒的目光都没。 “恩,确实是好功夫。”尔玛孜丹自顾咋舌,“从孜丹来魏的这几日看,公子不是在处理政务,就是在处理政务,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榨干得不能再榨了。连日像车轱辘样的转,还有力气使出这般功夫。啧啧,公子是神仙,还是厉鬼,反正不是凡人。” 言罢,尔玛孜丹起身,拍了拍裙摆,看向江离,噙着好奇和钦佩的凤眼,愣是找不到半点害怕或瑟缩。 放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那只小剑不是对准她,而是刺死了地上一只蚂蚁。 江离眸色一闪,确认女子神情不似有伪,他一声冷笑:“神仙不敢当。不过你若再不识趣出去,本公子立马就让你见识下,厉鬼是什么样的。” 最后一个字落下,江离脸上的血意达到了巅峰,浑身的戾气恍若凝为实质,丝毫没隐藏地显露出了对那女子的杀意。 然而,哪怕到了这个地步,尔玛孜丹也脸色不变,甚至嫣然一笑:“公子,孜丹不召而来,实在是太过无聊。大魏的生活过不惯,一天无所事事,干什么都没劲儿……” 江离一愣。眼前这女子,让他不知该说是傻,还是眼瞎。 磨亮的屠刀都放在她跟前了,话都说亮堂了,她还赖着不走,而且不仅是不走,她说的话和自己的话,根本就不在一条线上。 俨然刽子手说,我要杀你。刀下的人却说,今儿天气好。 江离陷入了沉默。他阴阴盯着女子,眸底精光如电,三分戒备,七分猜疑,他从没见过这种女子,这种人都没。 如今第一次开了眼界,稚子天真无邪或心机老练深沉,他只能想到这两个答案。 尔玛孜丹也不管江离瞬息间,闪过的无数念头,自顾说了下去:“我想出府玩,婢女说大家闺秀当足不出户,我想找侍卫打双陆,婢女说男女授受不亲,我想去街上溜一圈,婢女说珍重芳姿昼掩门……啊咧咧,总之我就该坐在房里,弹点琴绣点花才对……可我一个羌人,又不会你们大魏的琴啊画啊……无聊啊!我都快闷出病来了!” 尔玛孜丹顿了顿,目光真诚地看向江离:“自打我归魏,除了那日大殿上见过公子,此后就再没见过。问所有人,都说你在处理政务,处理不完的政务……我捱了这么多天,实在忍不住了,斗胆来见公子……能不能请您给周围人说声,允许我不遵什么纲常,自己寻点乐子来?” 一番话终于说完。女子像倒尽连日来的苦水,小脸焕发出了神采,满含希望地走近江离一步:“求你了,公子!” 然而,就是这小小的一步。让江离眸色一凛,杀意猛地迸发:“你若再靠近半步,本公子立马让你人头落地!” “好好好,就站这么远,我不走前了!”尔玛孜丹唬得脚步一滞,连忙倒退三步,“但是,那个请求,求公子答应我吧!” 江离一声冷笑,语调冰冷:“你代表的是羌人的诚意,既然归顺我魏,便要遵守我魏的规矩。三纲五常,君君臣臣,一条都不能落了。” 尔玛孜丹立马泄了气,有些失望地行了一礼,掉头就走,可临到门口,目光瞥到刺入地上的小剑,她又一滞。 旋即,她竟是拔出小剑,用裙摆拭了拭,转身欲还给江离,脚步往前了半丈,乍然想起江离警告她不许再靠近,她便弯下腰,把小剑放在了面前的地砖上。 “还你。” 女子嘟哝出两个字,再次转身就走,可江离,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屠夫打算射杀林中的鹿。一箭未中,鹿居然叼着箭,倒给屠夫还了回来。还你,这两字,也不知是假傻,还是真老辣。 “你可知,本公子方才有百种机会,千种心思,让你命丧黄泉。你还把剑还了回来?不怕回头之间,本公子改变主意,让你躺着出去么?”江离微微眯了眼。 他不解,他奇怪,但更多的是警戒。一种对于从未见过的东西的,本能的猜疑与防备。 然而,尔玛孜丹无所谓地耸耸肩:“我知道公子想杀我呀。” “那……”江离脱口而出。 “这不是被我躲过了,没杀成嘛!”尔玛孜丹唇角一翘,绽放出了干净的笑容。 江离忽的生起一丝看不透。号称棋公子的他,算无遗策,运筹帷幄,这种看不透,很少出现在他身上。 最近的一次,还是那个她。女儿心他猜不透,以至误于此地,迢迢山水断人肠。 江离一时没有说话,只顾取回小剑,别回了腰际。尔玛孜丹桃花目流转,似乎又想到什么,笑意愈浓。 “对了,纲常的事儿,公子不愿允,那名字的事儿,公子总该允了吧。尔玛孜丹,尔玛孜丹,公子总这么叫我,四个字不嫌累。既然归了魏,便该顺魏俗,公子允我换个中原的名字罢。” 江离略一思量,淡淡吐出个“可”字,就收回了视线,俨然不愿再多看女子半眼。 然而,尔玛孜丹还没离去的意思,兀自伸出根莹指,托着下颌道:“恩……取个什么名字呢,百家姓……我可以和公子一样,姓李么……” “放肆!”江离猛地打断女子话头,脸色乍然阴郁到骇人,才散下去的杀意,又猝然凝聚攀升,“就凭这后半句,本公子仁至义尽。” 最后一个尽字落下,江离再次拔出小剑,没有一丝迟疑地朝女子刺去—— 准瞬之间,杀机陡至。锋利的剑尖割裂空气,瞬间就逼近了女子脖颈。 “啊咧!”尔玛孜丹一惊,连忙转身躲闪,可就算她身形再灵活,这一剑蕴含的杀意和功力,已再没给她全身而退的机会。 刺拉。小剑坠落在地,金砖地面裂开了一条缝。 旋即,一滴滴血从女子脸颊淌下。定睛一瞧,女子眼角处,多了一痕血迹。 第四百七十四章 白莳 “够机灵。”江离略微遗憾地吐出三字,丝毫不管女子的伤和生死变故,俨然方才欲踩死只蝼蚁,死不死才是关键。 血还在淌,滴答滴答。堂下女子花容有暇,堂上男子面无表情。 尔玛孜丹抹了把眼角的血,咬了咬下唇,兀地拾起那柄小剑,再次递还给江离:“还你!一击未中,公子再来一次?” 女子昂着小脸,满脸倔强。明明痛得目光都在不稳,却还眼眸明亮,毫无畏惧地直视江离。 一箭未杀鹿。鹿叼回箭,请屠夫再射一次。这说出去都没人信的。 自然江离也愣住了。火气不知为何散了,倒不是消了,而是那种对牛弹琴,油盐不进的没辙。 “第一天就让人嘱咐过你,本公子只是棋公子,姓江名离。其他的,你就算心里清楚,也烂在肚子里。”良久,江离把视线从那双桃花目上移走,凉凉地吐出句,“若有下次,本公子的剑,就不会让你躲过了。” 这话说得古怪。棋公子不姓江,姓李。甚至棋公子这个身份,都是人前的幌子,还得嘱近身人保守秘密。 瞒了天下,也瞒了她的秘密。 尔玛孜丹深吸一口气,看着江离将小剑重新别回腰际,才缓缓开口:“那……继续说改名字的事……” 江离头一大。上一刻才捡了条命,下一刻,这女子还念着自己的话茬。 生死之事又不是油盐酱醋,随意的砸下来,又随意的丢脑后,跨过黄泉门都似打个饱嗝儿。 江离愈看女子愈稀奇。像第一次见个好玩意儿般,怒也消了脾气也顺了,干脆抱手端坐,看那女子要惹出什么名堂。 尔玛孜丹不知江离闪念之间,已走过这么多念头,只顾仰着小脸,很是认真的道:“不能姓李,那姓江可以罢?棋公子江离,我也姓江!” “不行。”江离毫无迟疑地打断,淡淡道,“我中原有同姓千百年前是一家的说法。本公子不愿和你因同姓扯上话头,惹得她误解什么。” “她?”尔玛孜丹下意识地一愣,好奇的凤眸刚一瞪大,就被江离骤然阴冷的脸色吓了回去,“好好好!我不多嘴!” 江离瞥了她半眼,收回视线,拿起了一沓卷策:“百家姓,你随便择一个罢。取好了就快点退下,本公子要处理政事了。” 尔玛孜丹低下头,搅着襦裙的衣袂,思量良久,才轻声试探道:“那……我叫白石好么……” “白石?”江离批卷策的指尖一怔。 “……上古时期,我羌和戈基之间发生了一场持久的战争,后我羌得天神阿爸木比塔帮助,用雪团战胜了手持麻秆的戈基。再后来雪团化作坚硬洁白的石头,从此被我羌尊为阿渥尔,王室朝拜,百姓供奉……白石,在我羌信仰里,是高贵圣洁的象征……”尔玛孜丹娓娓道来,音如清泉。 然而,江离只是冷冷地一挑眉梢:“说完了么?本公子没空听你侃神啊石啊的。快点把名字定下来,就退下……” “没说完!还有点!”尔玛孜丹见江离不耐烦了,连忙摇头摆手,略带了讨好地一笑,“真的,我发誓,就一丁点!” 江离叹了口气。 普通人听到他这番话,识趣的退下,愚笨的求饶,再不济的也知捡重点,长话短说,可从来没有人,关注点是在“说完了么”四个字上。 说完还是没说完根本就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江离在赶人,腰配的小剑蠢蠢欲动。 然而这个女子还真就听话听半截,也不知是天真还是心机,若生在中原,轻话叫不通人情世故,重话叫还没长醒。 尔玛孜丹依然没察觉江离异样,自己说得乐呵,凤眸亮晶晶的:“……我孜丹身为羌族释比,掌一疆神权,上达天神圣谛,下传百姓悲辛,是为天神在凡间的谛听者……故,我羌人拜白石,神明高贵圣洁……本释比便名为白石……”(注1) 长篇大论,魔音绕梁。江离实在听不下去,径直冷声打断:“白石,白色的石头。也可。和释比你蠢头蠢脑的样子,确实配,很配。” 冰冷的正话反说,太过明显的嘲讽。中原人听到这份上,都知识趣二字怎么写,可尔玛孜丹还是不急不恼,笑得凤眸弯弯如月。 “我羌与蜀地接壤,疆土上亦多中原人。所以本释比从小习汉字,念汉书,也知石头一词儿,不适和女儿为名。”尔玛孜丹下颌一扬,“故,改石为莳,我名白莳,此白莳非彼白石也。” “白莳?”江离眉间一蹙。 “白石之白,栽种之莳。白莳!”尔玛孜丹巧笑嫣然。 “拗口。”江离翻了翻眼皮,也不多评论,连连摆手,“明儿本公子昭告蜀地,世间再无尔玛孜丹,唯有白莳。这是你自愿顺我大魏之诚,若以后反悔什么的,便不是一个名字的事,而是国事了。汝好自为之。” 最后半句话带了郑重的警告,淡淡的凉意。改名为白莳的尔玛孜丹却很是开心地,笑得露出一圈碎米牙:“好!一言为定!” 然而了了改名这茬,女子还杵在原地,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江离。 江离眉间蓦地腾起股寒气。瞧了瞧自己摆了数下还没来得及放下的手,又好气又无奈道:“你没看见本公子让你退下了么?” “我看到了呀!”白莳(注2)噙笑点头,凤眸清澈如水,没有丝毫窘迫,也没有任何惧怕,“但我还有件事儿,想问公子。” 江离太阳穴微微一痛:“说。” “为什么公子从来都不笑的。便是再冷脸的人,也有片刻开颜。但公子从来一丝儿,半丝儿都没有。”白莳认真又郑重地,蹙起两痕秀眉:“我偷偷问过婢女,她们说,公子虽然不常常,但总也是会笑的。可打公子去长安,又回来蜀地后,就成了如今这样儿。我来蜀地日余,就只见你一副表情……” “本公子如何,还轮得你管?”江离猝然打断白莳话头,眉间的寒气飙到巅峰。 他不知何时放下了卷策,双手交叉撑着下颌,手肘搁在案上,厉鬼般盯着白莳,一字一顿如从齿缝迸出。 殿内的空气骤然下降。明明是三春晚,却隐隐有风雪飘。 江离面容发青,眸底凛光如剑,一股冰冷至极又不容抗拒的杀意,毫不掩饰地从他身上散发,此刻但凡与他对视的人,都会觉得天灵盖发麻,后颈窝一阵凉。 “完了完了……公子又发怒了,那羌族释比活不出来……”“连我们在门外,都手脚发凉……公子的剑怕已出鞘了罢……”许是感到殿内太过明显的威压,殿外的影卫侍从吓得低低惊呼。 准瞬间,鬼门开,鬼神剑出,血溅三尺。 然而,就算到了这地步,白莳也小脸平静,浅浅一笑:“你听我说完,再杀我好不好?” 注释 1.羌人白石崇拜:羌族长篇叙事史诗《木姐珠与斗安珠》称:古羌人在向岷江流域迁徙途中遇魔兵追杀,经殊死搏斗仍难以取胜,危急关头,木姐珠运用神力搬来三座大雪山阻挡了魔兵,才使羌人转危为安,羌人由此对雪山更加崇敬。由尚白习俗演变为白石崇拜,仍然与文化传承有关。这在羌族另一部长篇叙事史诗《羌支大战》中可以寻觅到踪迹。同样是在古羌人的迁徙途中,羌人和戈基人(史诗称戈基嘎补)之间发生了一场持久的战争,后采羌人得天神阿爸木比塔帮助,用雪团战胜了手持麻秆的戈基入,之后雪团化作坚硬、洁白的石头,从此被羌人尊为阿渥尔(白石神)并加以普遍供奉,成为古羌人高贵圣洁的象征。(来源:搜狗百科) 2.白莳:以后但凡特别指出,尔玛孜丹都以白莳替代。 第四百七十五章 质问 江离的太阳穴又痛起来。 已经汹涌到刀尖上的怒火,又生生被噎了回去,还是那种一盆凉水陡然灌进去,没留神就被憋住的回去。 “……”江离揉了揉脑门,想说点什么,却气闷得半个字也说不出。 白莳觉得架到自己脖颈的无形的剑,哐当就垂了下去。殿内的空气重新变得清新而安宁。 “好险好险。”白莳下意识地摸摸脖子,看了眼上首的江离没有下一步动作,重新泛起了浅笑,“那,公子,我们继续?” 江离喉结动了动,咽下一口气。他没有回应,只胸腔闷得生疼。 白莳把江离的沉默当做默许,自顾笑意粲然:“公子肯定是遭遇了什么变故,才会变成今日模样。我虽不敢放肆,擅管公子私事。但自打我战场上认识公子,就从没见你笑过,实在是像个鬼神。追随公子这样的鬼神,我也不得不为自己性命多虑,故有此一问。这番理由,是否当得起,公子一个回答呢?” 逻辑清晰,不慌不忙,语调间一脉山长水阔。哪怕是上一刻才捡回条命,下一刻这女子也安然若素。 放佛生死于她,完全不是回事。人间悲辛百态,还不如她一袭白衣无暇。 非此间人。江离脑海里再次迸出这四个字。 “因为一个选择。本公子得出了答案。”江离竟是不自觉地,回答了女子。 “既然选择得出了答案,困惑得以解脱。那不应该是开心的么,为何公子反而愁眉深锁呢?”白莳噙笑,眸如明星。 江离一愣。 所有人都欣喜,他终于做出了选择。连他自己也接受,自己给出的取舍。却从来没有人问过他,既得答案,该是欢欣,为何愁眉深锁。 若得解脱,尘缘了断,该是逍遥自在,为何反而,锢自己于牢笼—— 这似乎连世间孩童都明白的道理,为什么他,或者说他们,都没有察觉,越活越聪明,还是越活越愚蠢。 反倒不如稚子。赤子心肠,无惧人间众生。 江离的脑海蓦地有些发懵。 “好,公子答不上来。那白莳再斗胆,请问公子,是怎样的选择呢?”白莳见江离沉默,径直发问,一双凤眸灼灼如耀,好似能看到人心底去。 “江山或者美人。”江离怔怔地,脱口而出。 “公子选择是?”白莳轻问,瞳仁清澈到极致。 “江山……”江离低声呢喃,语调有些迟疑,紧接着加了句,“或许吧……” 那日柳禛并千百追随他的人,跪在他面前,以丹心热血相逼,以百姓悲喜为筹,他的身体不自觉地凝滞,然后先于他的理智,给出了答案。 无声的答案。本能的答案。他下意识认为正确的答案。 却从没怀疑过,是不是他心底那个真正的答案。 男子最后加的三个字,让白莳的笑愈发自信:“所以,为了江山,放弃美人么?” 江离心尖一痛。别过头去,不再作声,只是搁在案上的指尖倏忽攥成拳,骨关节咯咯地发白。 “我大概知道公子烦忧的是什么了。”白莳噙笑,向前几步,不知不觉间,跨过了江离最开始界定的距离。 而江离并没有察觉。他只是回避过视线,沉默不语。 一步,两步,三步。春风沉醉,烛火摇曳。 白莳来到江离身前三步,能清晰地看见男子不稳的眸色,痛苦得颤抖的肩膀,还有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于普通人常见于他却是罕见的,无奈与苦涩。 不再是人前宛若天神的公子。 而只是贪嗔痴念的普通男子。 白莳眸色一深,泉水般通透见底的凤目泛起了涟漪。她忽的笑了,像孩童般笑得灿若艳阳,露出一圈碎米牙。 “蠢,真蠢。公子是,其他人也是。我早就听闻中原轶事,皇帝后宫三千,独宠一人者,往往不得好下场。亡国之君多痴儿,千古一帝皆无情。” “放肆。” 终于,江离低低吐出两字。虽然他还是没抬头,但冰冷的语调,又再次泅起股危险。 白莳脸色如昔,浅笑如实,竟不带一丝尘埃或者杂质,放佛是天上的云水中的雪,和这众生悲欢沾不上半点牵连。 “可是,难道江山一定是指帝位么?” 江山一定是指帝位么。 美人或者江山,美人是美人,江山却一定是指九五至尊,伫立于棋局巅峰的帝业么。 风轻云淡的一问,却似一记重锤,哐当一声打在江离心尖上。 江离的心跳都放佛瞬间停止。 他整个人蓦地滞住。脑海里空白一片,无数前尘昨事疯涌向他心头,她的容颜大明宫的九鼎,所有东西混沌搅乎成一片,吵吵嚷嚷地在他灵台间窜。 他所有的理智和神识在那一霎那,尽皆崩溃,所有的常识和选择在那一刹那,全都乱了。 唯一还清晰的,就是白莳一问:江山一定是指帝位么。 江离太阳穴钝痛,视线模糊,乍然什么都看不清起来。他不得不一手支着额,费力地压平心绪,竭力维持着棋公子在人前的傲然和威仪。 男子掩饰也掩不住的失态,让白莳的唇角完成绝美的弧度。她也不多言,深深看了江离一眼,转身就走。 江离没有阻止他。他自己脑袋都晕乎得紧,模模糊糊中,费力眨了眨眼,唯见得女子一袭雪白裙袂,像天山上的雪水,潺潺流淌过金砖地面。 迤逦远去,玉溪叮咚。 可临到门口,那裙袂又顿住,女子似乎回过头,清泉般的目光看向江离,声音随着三月的晚风悠悠飘来。 “公子长得真好看,像天上的神明一般……领军作战,百战百胜,真英雄也……再有体恤百姓,善苍生为子,一日三吐哺,待大贤若渴,连我羌子民,都能一视同仁,无愧为王者也……最后勤政有加,旰食宵衣,一腔热血丹心朗朗,令白莳我敬佩之至……” 白莳停了停,有片刻沉默。江离视线蒙昧,看不清她顿住是何意,只见得金砖地面被烛火映得幽微,女子雪白裙袂如水绵绵,浸染过他所有视线。 春风沉醉三月晚,天地间雪白一片。 那女子最后三个字,像一汪雪山下解冻的春水,蓦地朝江离天灵盖洒下,乍然一股通透的凉意,浸透了他七经八脉—— “……喜欢哦……” 许是那股凉意澄澈得太冻,江离浑身一个哆嗦。 旋即就是殿门打开,合上,一阵晚风入殿,烛火颤巍巍地晃。 江离试图伸出手,想从座上撑起来,却是眼前金花迸裂,腿脚不稳,砰碎了案上一个砚台。 哐当,刺耳的响。砚台碎为几瓣,惊动了殿外一大摞影卫和侍从。 “公子!公子你怎么了!”“来人!传御医!公子脸色不太好!”千万盏烛火相继点亮,巴山的夜乍然喧嚣成一片。 巴山夜,三月春,千山万壑一轮清辉,晚归子规啼。 第四百七十六章 前朝 春风扰南疆,也惊扰了长安城。京郊,献陵。此乃现任皇帝李赫为自己百年之后,而选定的墓穴,依山傍水,龙虎之地。 至于为何命名为献陵,据说是李赫自己定的。他说自己这一生,都如同献祭,百年之后,功过任后人评说。 因是帝陵,工程浩大,从三年前,李赫为自己选址,到如今都只完成了一小半。不远处人声嘈杂,劈山裂石,修陵还在热火朝天地进行着。 而在帝陵边儿上的某处。御林军如铜墙铁壁地围了块地儿,暗中锦衣卫如影随形,明黄华盖孔雀扇显示着来者的高贵。 诸人簇拥的中间,是一处玉石雕筑的坟头,李赫伫立在坟前,看着火苗还未完全熄灭的纸堆发呆。 玉石碑上一行隶字:孝靖仁淑皇后。 噗嗤一声,最后的火苗熄灭。烧烬的纸灰在春风中如蝴蝶飞舞,纷纷扬扬,细细碎碎。 李赫的视线也迷离起来。眉间腾起股说不明的复杂,默默地看着那行隶字,负在身后的手微微攥紧。 一阵绣鞋声走近,温柔的女声响起:“皇上。” 李赫没有回头,些些迟疑:“凤仙么?” “凤仙神医念着她师兄柳禛人在川蜀,自己耐不过相思,找了个笨拙借口,往蜀地陪他去了。是臣妾。臣妾不召而来,还望皇上恕罪。”女声如水,旋即是裙摆拂动下拜的微响。 “凤仙陪柳禛去了?是找他吵架去了罢。这两师兄妹,为着治命还是治病,吵了上半辈子,估计下辈子还得吵过去。”李赫唇角一翘,转头看向女子,虚手一扶,“德妃不必多礼。” 来人正是武慧。前阵子因武愚之事,皇帝安抚武家,晋修仪武慧为德妃,尊为四妃之一,自不必细说。 “谢皇上。”武慧中规中矩地起身,看了眼坟头前的玉石碑,一笑,“皇上又来看淑妃妹妹了么。” 李赫点点头。指尖抚上仁淑皇后几字,脸色有些发白:“今儿是淑妃忌日……我们曾约好,百年之后,献陵修好,朕和她一块儿长眠此地……然而她等不及先住进来了,把朕一个人抛下了……” 武慧眸色一闪,语调依旧极尽温婉:“天妒红颜,淑妃妹妹走得早。不然今日,瞧见老四长成,该是多么欢欣。” 武慧有意无意提起的老四二字,让李赫眸底乍然精光迸裂,却被他完美掩藏,并没让女子瞧出异样:“老四么……” 原来坟茔中长眠的佳人,乃是李赫嫔妃,淑妃杨氏。 淑妃杨氏,出身前朝名门杨家,温婉淑德,娴雅端庄,帝宠优渥,进宫不久就被尊为四妃之一,其出有四皇子李景霄,却不幸在诞下龙胎后不久,血崩难止,当即薨殁。 还没来得及欢喜又添一子的皇帝,立马就被悲恸压垮。追封淑妃为孝靖仁淑皇后,以皇后礼入葬献陵。 所以,四皇子打生下来,就没见过母妃一面,反倒是顶着“克母”的话头,被宫中视为不祥,皇帝自然也将这账算在了他头上,不禁对他冷眼相待,还将年幼的他安置于储秀宫,放任自流。 由此,才引出四皇子儿时染上天花,没得到及时医治,留下满脸毒疮,容色骇人,让阖宫诸人对他更避之不及,皇帝则干脆在蜀中赏了他幢宅子,让他搬了出去住。 然而,毕竟是前朝名门杨家血脉,才没了娘当爹的也不能太无情。故为避免人前闲话,皇帝面子工夫也做得足,该有的礼节待遇,一样没缺老四的。 事情过去二十余年,其中的某些真相,天花的脸疮亦或受尽冷脸的四殿,都湮没在了民间轶闻中,唯一还亘古如昨的,便是这座献陵中的妃子坟。 俱往矣。 “俱往矣。”武慧轻叹出三字,脸色多了分古怪,“旧人去,新人来,大明宫从不缺莺莺燕燕。皇上并不是年年都来看淑妃妹妹,怎今儿忽的起兴,可是遇到了烦心事?” 李赫眉梢一挑,笑意同样多了分古怪:“旁人看到朕来祭淑妃,必定会说重情重义。可只有德妃,会看到不一样的东西。” 武慧轻轻低头,语调如水:“臣妾曾得皇上赞誉,为君后宫军师。则顶着这个名,就要操这份心。同是棋局中人,皇上不妨明言。” 李赫转过头去看着玉石墓碑,笑了笑:“德妃不觉得,近来王家和老二很安静么?” “虎狼对猎物露出獠牙之前,可不会蠢头蠢脑乱叫乎的。”武慧眉间腾起股寒气,“王家和赵王不是安静,是在磨刀哩。” “磨刀?对,磨刀准备咬人了。”李赫意味深长地一声冷笑,“那德妃以为,他们准备从哪里开始?” 武慧自信地扬起下颌,一字一顿:“只怕臣妾的答案,和皇上今日来看淑妃妹妹的理由,是同样的罢。” 李赫眸色一闪。再次看向武慧的目光,多了分异样的东西,有赞赏,有肯定,有认可,却独独没有情义。 “好一个后宫军师。名不虚传。”李赫莫名地唇角上翘。 “当是我武家女儿。名不虚传。”武慧的脸上被一种华彩笼罩,眼眸如火,“前朝名门。可对?” 李赫不置可否地收回视线,看着坟前玉碑,陷入了沉默,武慧也不在意皇帝允不允,眸底火焰秾烈,自顾娓娓道来。 “前朝大陈,建国三百余年。也曾盛世,英雄辈出,华阴杨氏,兰陵萧氏等,俱是前朝权倾天下的名门,较之今日五姓七望,也丝毫不弱。可惜陈末帝昏庸,为魏高祖所灭,自此我魏建国二百余年,一统九州江山。”武慧顿了顿,叹了口气,“可惜,我魏的二百余年,还无法完全忽略,前朝三百余年的底蕴。” “不错。时间到底差了点。”李赫插了句话,看着墓碑的目光愈是发沉。 “前朝的名门,有些湮没在岁月中,有些则凭借着积淀,在新朝再次名满天下。比如,让皇上娶其嫡女,联姻笼络的华阴杨氏,比如,补位卢氏,位列五姓的兰陵萧氏。还有虽然不及这两家,也是一方权贵的氏族,估摸不下百数。”武慧的脸色逐渐沉重,说道前朝,是任何一个王朝都无法绕过的问题。 “王家和老二的算盘,估计是筹谋着,若直接瞄准五姓七望,太过众矢之的,若瞄准大魏其他名门,利益盘更错节,输赢也难说。”李赫再次插了嘴。 武慧藏于宽大衣袂中的指尖,倏忽攥紧,在掌心留下一道白印子:“所以,王家和赵王若起事,最有可能第一个利用的,就是前朝名门。” “……前朝名门呐……”李赫玩味着这几字,幽幽吁出口浊气。 第四百七十七章 萧翎 “皇上打算如何应对?”武慧盯紧了李赫表情,压低了语调。 “应对?不急。王家还在不出声不出气地磨刀子,朕又何必打草惊蛇。先暗中留意着,待他们刀尖露出来了,再打算不迟。”李赫摆摆手,并不似武慧在意。 武慧有些急了,上前几步,正色道:“那皇上就隔岸观火?” 李赫耸了耸肩,状似悠闲道:“一半对,一半不对。王家和赵王暂时不要轻举妄动。但某些朝名门,就要留个心了。” 武慧一愣,下意识道:“皇上是指……” “你可听过,萧氏之翎?”李赫的眸色乍然幽深。 “萧氏之……翎?”武慧重复了几遍,脸色有些茫然,“那是什么?兰陵萧氏的珍宝么?” “非也。是一个称号,或者说,一个人。”李赫试探了武慧几番,见后者始终迷惘,不得不放弃,叹了口气,“这个名字湮没在历史中太久了。连武家的你也都不记得了么。” “臣妾愚钝。皇上恕罪。”武慧连忙温驯地下拜。 李赫虚手一扶,眸色氲起股凉薄,娓娓道来:“前朝大陈,要说哪一族享尽荣光,那一定是萧。大陈的天下,便是陈太祖和萧家先祖联手打下的,陈太祖甫登基,即封萧先祖为镇国大将军,加封国公爵,中书令,功勋十二转,食邑三千石。大陈建国初期,萧家先祖辅弼陈太祖稳定了政权,建立了礼乐政教,为大陈三百年繁荣打下了根基。陈太祖对萧家先祖极其信任,甚至有一次,邀请萧家先祖共坐龙椅。当时民间传有童谣:陈与萧,共天下。”(注1) 几百年前的往事,史书都已泛黄。武慧费力地搜索着平生所读之典,力图翻出这段风云壮阔的历史。 渐渐地,她终于想起些什么,有些不确定地呢喃:“社稷之臣,百姓之相……兰陵萧氏……” “社稷之臣,百姓之相。不错,就是那个萧氏。”李赫赞赏地点点头,继续解惑道,“萧家在大陈立国前期,甚至中期,都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怕大大小小的名门,如华阴杨氏等,相继涌现,也丝毫没能影响萧家的权势。萧家却也是贤才辈出,忠心侍主,萧氏之名代代流传,在大陈臣民心中,达到了空前的高度。” 武慧的眸子渐渐明晰,她从记忆里某个尘埃堆积的旮旯角,终于搜索出了这段历史,接话道:“陈萧共天下……记得史书记载,当时民间戏言,若陈天子是真龙,那萧就是托起真龙飞腾的翎羽……” 武慧一顿,眼眸乍然精光一迸:“萧氏之翎?” 李赫深深吸了口气,续道:“但是,到了大陈后期,百姓安于享乐,酒乐靡靡。百数世家争权夺利,朝政混乱。眼看着萧家的地位受到冲击,诸侯势力虎视眈眈,陈帝还不算太傻,选择保家国一统为大,遂熔化帝王和大将人手各一的虎符,合二为一,赐给了萧家,允萧家在家国最后之时,可无皇令,而自行发兵,救大陈的天下。” “虎符,两块虎符合二为一……萧家只要持此符,就可自行调动军队,连皇帝也不用过问……”武慧倒吸了口凉气。 虎符。调兵的虎符。从来是相同的两件,皇帝执一,大将执一,只有当两块虎符相合时,才能调动一国三军。 而将两块虎符熔化合一,赏赐给某一位大将,这要么是君臣间绝对的信任,要么就是诸侯并起,风雨欲来,王朝面临分崩离析的危难之际。 无论哪一种,能让帝王托付此物,那个臣子都无愧于“社稷之臣,百姓之相”八字。 “不错。而这个合二为一的虎符,在萧家内部代代流传。每代家主拥有绝对的权力,决定谁为虎符持有者。而这个持有者,倒不一定是下任家主,但要么有过人之处,要么有妖孽之才,朕不清楚萧家的标准,不过无论哪一种,历代家主从没有看走眼,虎符持有者没有一个孬种。”李赫吁出口浊气,“真可怕。持有者的威望甚至能超越家主,成为族人相信他能带领萧氏,建功立业的象征,也成为那一代举国上下神明一般的传奇。” 武慧仔细聆听,记忆被唤醒,也渐渐变了脸色:“那个虎符被熔铸后,重新打造的形状,便是翎罢。萧氏之翎,既指这枚虎符,也指虎符的持有者。” 李赫藏于明黄色箭袖中的指尖倏忽攥紧,语调发沉:“不错。萧家对这个持有者也是极为郑重。一定要合乎他们的标准,绝不会贪图名声,以次充好。所以,并不是每一代都能选出持有者,只有家主认为,适合的人选出现时,才会赐下虎符。” 武慧似乎想到什么,微惊:“怪不得,萧家一直没灭亡,虽不煊赫,也算名门。但百余年都未曾听闻萧氏之翎的出现,原来是没有合适人选,萧氏家主宁愿不选。才让这个传说慢慢湮没在历史中。” 李赫的拳头攥得咯咯响,脸色愈发凝重:“可惜。陈末帝昏庸,酒池肉林,把大陈搞得乌烟瘴气。萧氏忠于皇室百余年,最后却对这个末帝,丧失了所有信心和忠诚。才让魏太祖在攻入关中时,未遭受到萧氏太激烈的反抗,由此灭亡大陈,建国我魏。” 武慧理出了头绪,眸底精光如电:“此后,我魏代陈,一方面不知是不是巧合,萧家很难找到虎符持有者,全族人心涣散,以为天意亡萧,士气低沉,逐步淡出九州权力的中央。另一方面,萧家毕竟在大陈风头太盛,在新魏便有意低调,无心涉世太多,要不是皇上为打压五姓,故意提携他们,他们还真会一直缩头下去。但是,若偏偏这个时候,谁的娘胎被老天相中了……” “若这个时候,萧家再次选出萧氏之翎,持有虎符,则本就混乱的局势,更是风云难测。”李赫接了话,字字如从齿间迸出。 武慧心里咯噔一下,刚蹙起的眉又舒开:“可是……皇上会不会过虑了……毕竟大魏代陈二百余年,大陈的虎符放在今天,和个铁秤砣没两样……纵使萧家选出萧氏之翎,也不会翻起幺蛾子罢……” “前时才说过。大魏建国二百余年,而大陈繁荣三百余年。我魏时间上终究差了点,还没敢完全忽略,大陈遗留下来的底蕴。比如,虎符,或者说萧氏之翎,在前朝遗臣中的号召力。”李赫的脸被一股阴郁笼罩,“小心点总是好的。” “皇上圣明。萧氏之翎的名头太过可怕。而可怕的东西,小心点总是好的。”武慧转瞬明白,敬佩地一拜。 注释 1.陈与萧,共天下:取材于“王与马,共天下”,又称“王马共天下”。永嘉之乱后,以王导为首的王氏士族集团辅佐琅玡王司马睿。公元317年,司马睿在建康(南京)重建晋室,史称东晋。由于对司马政权的大力支持和艰苦经营,琅玡王氏被司马睿称为“第一望族”,王氏势力最大时候,朝中官员75%以上是王家的或者与王家相关的人,甚至某一次,司马睿邀请王导同坐龙椅,叫他仲父,把他比作萧何,真正的是“王与马,共天下”。 第四百七十八章 偷信 李赫一声苦笑:“德妃何苦给朕戴高帽子。若朕有办法,早就办了。可惜朕派出所有锦衣卫,暗中查探数年,也没有找出萧家的翎是何人。” “连皇上的锦衣卫也查不到?若萧氏之翎的消息确定,好好一个大活人,总不能藏到土里去罢。”武慧哭笑不得,开了个玩笑。 然而李赫的脸色依旧郑重,丝毫笑不出来:“消息是肯定的,但人就是找不到。唯一的解释是,萧家以某种瞒天过海的手段,把翎保护了起来。不过。也不用太忧心。” 李赫话头一转,吁出口闷气:“估计那翎还未长成,才让萧家小心又小心。不过,待到正式赐予虎符之日,或多或少总有风声流出。到时候瞒也瞒不了。” 武慧这才松了口气,噙笑道:“那皇上只得先等等了。待时机成熟,再下手不迟。” “是呐。等一等,等朕的猎物长成。”李赫玩味着“猎物”二字,眸底一划而过的杀意,“当今天下棋局就够麻烦了。若半路杀出个前朝,再掺和一脚,兴风作浪,朕的屠刀绝不手软。” 武慧应和了些好听话,连赞吾皇圣明,什么时候该参言,什么时候该附和,她早已拿捏得炉火纯青。 李赫的脸色些些缓和,看了眼天色,拍拍龙袍沾上的纸灰,正要起身,打道回府,却是指尖碰到胸口一件东西。 窸窸窣窣,似乎是张纸。 “对了,忘了给你看样东西。”李赫从怀中掏出张信笺,意味深长地递给武慧,“你的好儿子最近和辛夷纠缠不清,若朕对辛夷下手,怕伤了你儿子的心。所以此事也和你有关。你瞧瞧。” 信笺雪白,小楷娟秀。抬头是“卿卿启”,落款是“江离”。 武慧下意识地瞥了半眼过去,第一行字闯入眼帘,便是“千言万语,思君难诉”,风月情*爱如蜜糖般充斥了空气。 “棋公子给辛夷的信?”武慧一愣,并未伸手去接。 “准确的说,是回信。辛夷给江离寄了封白笺,然后江离给她回了满匝。”李赫眉梢一挑,“一个人在蜀地,一个人在你儿子的金翅楼。这阵子书信往来,朕可是收到一沓了。” “两人的书信……锦衣卫偷……不,拿到的么?”武慧立马改了口,试探道。 “不是锦衣卫。是有人给朕呈上来的。具体的你就不用知道了。”李赫并没打算多解释,指尖划过笺上字字句句,明明是情深义重,令人动容,却只让他指尖渐渐发狠,猛地戳破了笺纸。 李赫的脸被一股寒气笼罩:“这俩人,真是好得很。让朕不得不担心,江山和美人,他最后会选择美人。” “皇上……是不是多虑了……”武慧小心翼翼地劝了句。 “多虑?把苗头掐灭在起初,才是最万无一失!”李赫打断武慧的话,脸色发青,“好一个辛夷,竟能把他迷成这样。照这个势头下去,她很可能会颠覆整个棋局,朕不允许出一点错的棋局。太可怕,这种可能性,一丝,半丝,朕都绝对不允许!” 武慧缩了缩脖子。还欲说什么,却被李赫警告的一眼,给吓了回去:“朕只是告知你一声,不是来询问德妃意见。彼时你儿子为红颜殇心,你得想法子劝劝。其余的东西,朕意已决,不,朕早就想好了。” “那皇上是打算……处斩辛夷么……”武慧有些惋惜地轻道。 李赫摇摇头,又点点头:“辛夷是选王,棋局未完,她还不能死。所以朕倒不会要她命,只是给她一个警告,把她的利爪磨去,把她的琵琶骨刺穿,剩下的一口活气,就能乖乖为朕的棋局效力了。” 武慧浑身打了个哆嗦。成为皇权的囚徒,或者屠刀下的幽魂,前者往往更痛苦。 更生不如死。 “皇上……圣明……”武慧咬了咬下唇,膝盖沉重地跪下,纠结的脸色被完美地掩下。 因为李景霆的关系,她对辛夷并不反感,甚至有些欣赏。然而,几十年深宫沉浮,已经让她明白,何时该助人一臂,何时该撇清关系。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皇权的囚徒。被锁在后宫之中,亦是身不由己。 李赫并未发现武慧异常,看着女子温驯的脑门顶,放柔了语调:“辛苦德妃了。前阵子才有丧女之痛,明儿又要看着儿子神伤。” 一个轻飘飘的丧女之痛,却如最尖锐的小刺,乍然刺得武慧心尖钝痛。 然而,就算悲哀或者泪水,都被武慧以熟练的力度,展现得刚刚好,不会太悲恸让皇帝扫兴,也不会太冷漠,被人诟病母女无情。 “静娴乃帝家之女,她的命运从生下来那一刻起,就被老天定好了。”武慧无力地闭上眼,在李赫目光看来的瞬间,恰好滚落两行清泪。 李赫不禁心下黯然,亲自俯身,扶武慧起来:“朕也是当爹的,已下旨厚葬静娴。至于具体的死因,也命大理寺责问李知烨。相信会给静娴在天之灵,会给德妃一个交代。” “谢皇上为静娴做主。”武慧盈盈噙泪,忍不住再次跪倒,却被李赫稳稳拦住。 “不要老是跪来跪去。你是朕的后宫军师,亦是朕棋局的盟友,人前也就罢了,人后不必多礼。” 却独独不是皇上的妻妾。 武慧心中霎时,无声地接了句。 却没有被她说出口。只有老练又温顺的笑,如无数次排练过般,不带一丝破绽地浮上她嘴角—— “臣妾谢皇上隆恩。” 三月末,四月在望,桃李靡,牡丹倾国,半爿长安半爿春。 同样,京城十里关外。金翅楼。辛夷伫立在某处山头的小亭里,看着这爿春色,也不禁轻叹:“山河多娇,英雄折腰。” “怎么,姑娘也对天下起兴致了?”略带打趣的男声从旁传来,“若是姑娘加入棋局,本王还指不定输赢了。” “谁对天下感兴趣,和你们臭男人一般,无趣得很。”辛夷噗嗤一笑,看向身旁的男子,“我不过求一隅岁月温好,断没你们那些大志向。” 李景霆长身玉立,负手于后,一袭玄色银绣瑞兽鱼子缬袍衫,墨发随意地拢了个髻,半旧的黑玉簪,平日冷峻惯了的铁脸儿,此刻也透出股家常气。 可惹人眼的,是他腰间袍带,竟是一袭白麻。突兀的颜色,俨然是在服丧。 辛夷敛了笑,轻道:“静娴公主的事,王爷请节哀。” 李景霆眸色一暗,方才还上翘的嘴角,立马被哀凉笼罩:“本王知道……可是这笔人命账,本王会和李知烨算……” “陇西李乃五姓七望,如今又和郑斯璎,或者可能是王家,勾结在一起。利益盘更错节,不是好啃的骨头。”辛夷吁出口浊气,“听闻皇上已令大理寺责问了。王爷何必当出头鸟,先静观其变,再为公主伸冤不迟。” 第四百七十九章 辞别 李景霆点点头,不动声色地拭了下眼眶,似乎不愿再提及伤心事,他转了个话茬:“我听武斓说,你念着身子大好了,准备明儿就下山?” 辛夷也识趣地翻了篇,不好意思地笑笑:“本来想亲自给王爷说的。没想武斓姑娘大大咧咧的,王爷已经知道了。不错,我确实打算着,身子好了,便没有再叨扰的理。况且,由着佛礼的事,生死未决,辛府更不太平,我早日回去,总是安心些。” 李景霆下意识地想阻拦,可话涌到喉咙边,又意识到自己该以什么身份阻拦,是君,是友,亦或其他,总之哪一个都不妥当。 李景霆抿了抿唇,脸色挣扎,良久,才自嘲地一笑:“也好。你总是要回去的……不过,终有一天,本王会留下你……” 后半句说得低沉。辛夷并没有听清,只是淡淡一福:“今儿我便把东西收拾好,明日一大早启程。这阵子多谢王爷照料了。” “多谢?”李景霆玩味着这两个字,看着向自己行礼而低下头的辛夷,眸底泛起了波澜,“姑娘……就只有一句谢谢么……” 辛夷一愣。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下意识补了句:“那……若有机会,民女一定报答王爷恩德?” “报答?”李景霆一声凉笑,目光有些发沉,“金银,权耀,地位,名望,本王都不缺。姑娘一介平民,打算如何报答?” 辛夷愈发糊涂了,抬眸歪头一问:“民女知恩图报,必定竭尽所能……那得看王爷想要什么了,若是超出民女能力范围……民女也只能厚脸皮了……” 李景霆唇角一勾。俯身伸手,扶辛夷起来:“不用说,你的脸皮一直都厚。” 辛夷黑了黑脸,没好气地别过头:“那没办法咯!你是王爷,我是平民,你真狮子大开口,我也不能愣头青哩!脸皮厚就厚……” 辛夷话还没完,就感到下颌一阵浸凉,男子不知何时走近,竖起一根修长的指尖,挑起了她的下颌—— 一个极其危险和暧昧的姿势。 空气的温度乍然上升。春风也变得粘稠,蜜糖般缠缠绕绕,教人喘不过气。 辛夷惊得一个回头,恰好对上李景霆的眸,男子近在咫尺的眸,如无尽的夜,泛着幽幽的微光。 海泽深邃,摄人心魄。 辛夷脑海里嗡一声。身子就僵住了。 “姑娘脸皮厚……因为旁人再明白的心思,你都看不出来……或者说,你都视若不见,却还偏偏,每一刻……都诱我坠入深渊……” 李景霆的声音沙哑到不成样子。瞳仁里好似含了两汪海水,腾起了水雾般的迷沉,深处又似噙着火光,跳跃着,燃烧着。 亭子里陷入了微妙的安静,能听见李景霆略微加快的心跳,还有辛夷被吓得屏住几乎不闻的呼吸。 一阵春风四月天,桃花秾,君子好逑,美人兮,思之如狂。 李景霆细细凝视着辛夷的容颜,咫尺之间,浓烈的目光勾勒出女子眉眼,好似无形的羽毛,丝丝缕缕,拂得辛夷脸皮痒痒,心尖颤颤。 男子眸色一深。眸底火光愈盛,他再凑近两寸,逼近女子脸颊,呼吸携带着男子气息,一阵阵扑到辛夷脸上。 能看到辛夷脸上的小绒毛,随之拂动。 “辛夷……”李景霆轻唤一声,声音沉得发腻,“江山或者权耀,本王都能自己要……但某些东西,本王却不行……你难道还不知道,本王最想要的么……” 辛夷看着李景霆眸底倒映出的自己,脑海空白一片。 若是平时,她的身子先于理智而动,一把就推了出去,但如今,她似乎没有那么反感,身子便不听使唤了,和她还没缓过神的脑袋一起,僵在了原地。 “快点醒过来。你将蜀地的他又置于何地。他还在等你。”一个她在心底这样说。 “你明白的,王爷的心意。他对你那么好,你何苦忍心。”另一个在心底这样说。 辛夷糊涂了。 李景霆越靠越近,眸底火光炽热,脸色却是愈发平静,唇齿开阖间,沙哑的呢喃幽幽如水—— “关键是,本王要……你给么?” 春风秾艳,风月无边,危险到了悬崖边。 然而,这话却如一记重锤,哐当声猛敲辛夷灵台,让后者一个激灵,陡然清醒过来。 “王爷!”辛夷一声惊呼,乍然撑住李景霆的胸膛,费力推开了他,“王爷不可胡言乱语!不然我叫人了!” 李景霆浑身一抖,压抑回汹涌的情愫,眸色渐渐恢复了冷静,他后退三步,自觉拉开了距离。 “是本王失礼了。”李景霆深吸一口气,平复心跳,在辛夷羞恼烧起前,又补了句,“但本王的话不会收回。你明白的,哪怕你不接受,本王也不改。” 辛夷的火气儿兀地被浇灭了。 这个李景霆,竟比棋公子还刁钻。有时让她大发雷霆,有时又让她束手无策,真真儿两头都难进退。 “罢了。王爷屡教不改,民女能有什么法子。”辛夷无奈地摇摇头,凉凉刮了李景霆半眼,“不过往后见面,民女必得和王爷保持距离。” 李景霆唇角一勾,并未多话。二人相对而立,空气里余热还未消尽,你瞅我我瞅你,都有些尴尬。 辛夷清咳两声,避开视线,仓促找了个话茬:“那个,呃……王爷收到蜀地的回信了么……我寄出的白笺的回信……” 李景霆心里咯噔一下。他本念着辛夷辞别,这事就揭了过去,没想到还是被辛夷提起了。 回信当然是有。但和上次一般,上一刻还放在案上,下一刻就没了影。 李景霆真的怀疑,信笺长了翅膀飞走了。不然在戒备森严的金翅楼和重重影卫的看守下,一个东西还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没了。 但深究去处已经来不及了。李景霆当下决定,如今最好的办法,依然和上次一般,封锁消息,哄辛夷说没有。 从一开始就没有的期盼,总比有了一半,又比打碎的好。 于是,“没有”二字从李景霆口中说出,云淡风轻,没有丝毫破绽。 辛夷瞳孔一缩。盯了李景霆半晌,见后者神色不似有假,她眸底最后一星火光熄灭,眉间腾起股凉薄。 “辛姑娘,你不值得……为他……”李景霆下意识要劝,向前几步,却又想起方才辛夷警告,最终退了回去。 辛夷摇摇头,痴痴走到亭子边,看着千山万壑四月芳菲,自嘲地一笑:“公子,你已经绝情至此了么……连卿卿的信也不回了,连你的消息也没有了……你是生是死,是好是坏,都和我的世界隔绝开了么,从此两不相干,各自相忘么……” 女子低声呢喃,神情恍惚,放佛看向亭外的春色,实则空洞地看着虚空中不知名的某处,那儿君子如玉,却不归来,只留给她一个背影渐行渐远。 第四百八十章 来客 辛夷的心钝痛得厉害,一股涩意往鼻尖涌,倏忽红了眼眶:“还是说……你身边已有了别人,于是长安城里的人儿,都忘记了么……” 李景霆踯躅半晌,斟酌着字眼想劝女子,却被女子摇头制止:“王爷不必劝了。这阵子,王爷劝得够多了……王爷的好意我心领了……剩下的,是我和他的事,我都认……” 辛夷摇摇晃晃,肩膀微颤,浑身寒噤般发着抖,似乎力气都被抽尽,她不得不靠在亭子阑干上,才能支撑住无形中千疮百孔的身子。 “他是那么手段通天的人,影卫什么消息都能打听到……他必是知道了我的怀疑,忌惮我知道了他的真相……于是心虚么,于是愧疚么,连解释都没了,影儿都不见了……就那么轻易的,代替我,代替我们的过往,选择了退出么……还是说,怕我拿捏住他的把柄,对他不利,于是对我敬而远之么……” 辛夷说不下去了。她不敢。 若是前一种可能,她或许还能理解。但后一种理由,却是瞬间将她推入地狱。 情义千重,还是敌不过棋局。真心无暇,却还是亡于利益之下。 辛夷突然觉得,好累。 结局是好是坏,她觉得累,哪怕这种猜来猜去的过程,她也疲惫不堪,明明那个他属于她,站在她的面前,许下一生一世。 她却好像从来都隔着雾,看不清,也摸不到。 执子的手一伸出去,抓住的只有冷雾,冰冷得浸人骨的雾。 辛夷倦怠地闭上眼,如花容颜好似乍然老了几岁,两行清泪无声滚落,看得李景霆也如鲠在喉,痛得喘不过气。 眼瞧着亭里气氛变得凝重,一个清脆的禀报传来:“王爷表哥!有人闯入山门了!你快去看看!” 辛夷迅速抹了把眼眶,李景霆讪讪端起仪态。来者正是武斓,像只黄鹂鸟般,咋呼呼地飞过来。 “嚷嚷什么。一点都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李景霆的神色恢复如昔,责备地瞥了武斓半眼,“遍地的丫鬟奴才,何时轮到你,来给本王传话了?” 武斓黑溜溜地眼珠子眨巴,没发现亭里二人的古怪,笑道:“我也是凑热闹么!哎哟哟,稀奇得很!有个女子闯入金翅楼,山门都闹开了!辛姑娘也一起瞧热闹去!” “民女就不去了。”辛夷摆摆手,别过头,作势往闺房回,“王爷就去瞧瞧罢,来了何妨神圣,也能惊动金翅楼。民女先告退了。” 李景霆担忧的目光往辛夷身上一转,叹了口气:“也罢。你先回房收拾下东西,明日启程回府,本王亲自送你。走罢,本王与你瞧瞧去。” 后半句是对武斓所说。辛夷自顾回房,李景霆与武斓二人,一前一后往山门行去。 话说这厢一个时辰之前,武斓口中“闯山门”的始作俑者,刚刚踏入金翅楼的地界,瞧着山门发怔。 “一个王爷的行宫,就你们几个守门?我没来错地方罢。” 若是辛夷在此,一定大惊失色,因为来者不是何方神圣,而是辛府丫鬟,香佩。 她孤身一人,粗布麻衣,通身长安老百姓的打扮,不时警惕地放眼四周,似乎在提防着可能的眼线或尾巴。 金翅楼牌匾下,汉白玉门坊中,十几个衣着一致的小厮拦住了她的去路:“就我们几个?哪怕是你御林军来了,若没王爷开口,就我们几个,都能让他进不去!” 香佩瞧了瞧小厮皂巾布袍,各个面皮白净,好似十来个雪球儿,话说得厉害,通身却瞧不出丝毫“厉害”,手里更是刀剑全无,细手细腿。 香佩愈发狐疑了。 按理说,稍微有点身份的官家大户,守门的都是铜墙铁壁的武将,再不济也是人高马大的壮汉,何况是天家王爷,不在门口放一沓带刀侍卫,都是小瞧了做主子的地位。 然而,这理应是晋王的行宫,门口就几个手无寸铁的小厮,怎么看都怎么怪。 见香佩沉默,小厮们朗呼如雷:“来者何人,报上名来!来此地所为何事!你可知此乃晋王别邸,若是宵小之徒,我等立马将汝正法!” 香佩乜了眼小厮叫得面红耳赤,瘦弱的身子骨却在风中晃,她不禁哭笑不得,准备好的自报家门的话,却是咽了下去。 她不敢。看过这山门的“排场”,她实在不能确定,这是不是金翅楼。就算挂了个同样名字的牌匾,也不能说明,是旁人的楼,还是晋王的楼。 何况,她今天背负的是辛府全族的重托。她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小心又小心。 毕竟,在来之前,辛歧就郑重地向她嘱托:“香佩,府中就你跟着辛夷去过金翅楼,只有你识得路,唯有派你去了。此行凶险,万望谨慎。多少人盯着我辛府的存亡,算计着六丫头的命,在六丫头拿主意前,半点风声都不能走漏。你扮作平民,凭着记忆走,莫问路,莫声张,提防有人跟踪。记住,不确定是晋王的金翅楼,不要进,没当面见到六丫头,不许说。” 不确定是晋王的金翅楼,不要进,没当面见到六丫头,不许说。 香佩死死记得,也死死遵循。她再次按了按贴身小衣里藏着的东西,看向山门的目光愈发凝重。 那是一卷圣旨,密旨。几个时辰前,锦衣卫下到辛府的密旨。 言辞古怪又被刻意压下消息的密旨。 “你们说这就是金翅楼。但王爷的别宫,总得有厉害人物才守得住。不然如东西市般,人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凭你们几个,实在是难说,难说。”香佩故意带了挑衅,试探虚实。 “说了,就是锦衣卫来,若无王爷令谕,也过不去。”小厮们傲然一笑,“看你拖延时间,不报家门,定是心怀鬼胎别有用心!我等先把你擒了,再交与王爷发落!上!” 一个圆脸小厮怒眉大喝,其余小厮赤手空拳,虎虎生风地杀将了过来。 “一群小白脸,虚张声势,谁怕谁!”香佩丝毫不惧,秀眉一挑,同样欲冲上去。 可霎时,她就发现了异常:那群小厮并没有直接朝她抹脖子来,而是围成了个阵法,互相配合,互相呼应,看似小孩儿过家家的包围,定睛一瞧,竟是半分生还去路都没。 死路。女子所有的路都被封死了。 “怪哉!装大仙儿跳大神哩!看招!”香佩脸色多了分凝重,眼珠子一转,作势往前几步,左几步,试图变幻自己的路数,找到此包围圈的关键。 然而,当她脚步挪动的刹那,几个小厮互相使个眼色,脚步古怪地左折右折,一劫未解下劫又起,环环相扣,再次将女子困死。 如此几番,香佩绞尽脑汁地试探,一群赤手空拳的小厮竟似铜墙铁壁,把她像小鸡仔般禁锢,令她只见得雪球般的身影变幻,刷一声划过几道残影,生门未破死门又现。 第四百八十一章 破阵 终于,香佩停了下来。一个时辰,原地打圈,寸步未近。 反倒是头顶春阳似火,烤得她汗珠滚滚,口干舌燥,稍微动弹便眼冒金星,腿脚灌铅似的沉,直如砧上鱼般,任人宰割了。 小厮们如瞅一只蝼蚁般,并不意外地嬉笑落败的香佩。只靠互相的配合和变幻,并未用太多的功夫,他们就耗尽了女子的气力。 毕竟,哪怕是皇帝的御林军来了,也不一定能闯得过他们的阵法。区区一个弱女子,更是手到擒来。 “早就说过,手执刀剑的,不一定是英雄。世间兵法一道,又岂是器物所倚。如今你已精疲力尽,不用利器,一片叶子,都足以让你咽气。”带头的小厮一声冷笑,随手捡起枚竹叶。 困兽已在笼。只要有寻常的练家子功底,运入力道,一枚竹叶亦可见血封喉。 然而,当小厮最后以瞧死人的目光看向女子时,却是瞳孔一缩。 那女子歇了两口气,抹了把额头的汗,蓦地抬起头来,雪亮的瞳仁并无丝毫临死前的悲弱,反而迸发出一抹精光。 瞬息之间,日华灼灼,闪电划破长夜。莫名的气势开始在她身上攀升。 冷静。自信。傲然。威严。她放佛是天生的上位者,日光洗濯她的瞳仁,火焰秾烈,风为剑气为刀,山河都在此刻为她麾下,千军万马无风自动。 不动声色的杀意,像蛇一般,从那女子身上溜出,缠住了小厮咽喉。 “死到临头吓唬谁呢!她已经精疲力尽,反抗不得了!速战速决,杀!”小厮变了脸色,强装镇静地大喝。 所有小厮也感到了异样。一声令下,齐刷刷运功力入叶,来势汹汹地扑了上去。 四面八方的杀机铺天盖地而来。香佩却泛起一抹轻蔑的笑:“不就是摆了个兵阵么……姑奶奶我五岁就习过了……” 这句呢喃没有谁听清。只见女子拾起了一根小竹竿,指尖握紧竹竿的刹那,倩影疾驰,也冲了出去。 “摆阵!四象漯河阵,四方混元(注1)!我还不信了,耗不死一个丫头!”小厮怒目圆瞪,身形嗖嗖变幻,又结成一个奇巧的阵型,将香佩困住。 但是这次,香佩没有横冲右撞,而是脚步灵敏地一划,刷一声来到某个位置,小竹竿借力打力,不过是打了下一名小厮的脚踝。 咚。小厮身形不稳,一个踉跄,似乎阵法有漏,却引来带头小厮得意的大笑。 “蠢女人!就算打娘胎读了点兵书,也会破这种复杂兵阵?做梦!此处看似破,实则陷,你自己把自己,送到了死关!” 旋即,小厮们脚步疾驰,掀起竹林一阵飙风,几个换位,打算又成阵法一变,十几枚竹叶同时对准了女子命门。 香佩狡黠地一笑:“复杂兵阵?谁给你们胆子自诩的,这不过是我五岁解着玩的!看招!” 一声清咤。香佩身形如电光闪现,带起落竹叶乱卷,一晃出现在某个小厮身后,手中小竹竿重重打在后者膝盖弯儿。 那小厮浑身力道一歪,扑通一声,吃了个嘴啃泥。 这一栽,放佛撕开迷雾的剑刃,前时还晕头转向的阵法顿时出现了破绽。 带头小厮一惊,再无法小瞧女子,眸底划过抹狠毅,厉声大喝:“小丫头有两刷子!兄弟们别慌,再起阵!三才太乙阵(注2)!” 阵字落下。小厮们熟练地分为四队,前后有序,因循了某种诡异的变幻,虚实相生,生死相扣,明显比上一个阵法难了不止百倍。 若是有旁人在此,也要瞧得眼花缭乱,何况那女子势单力薄,穿梭其中更如困兽之斗,性命难保也。 小厮们也提前露出了笑意,然而,不到半刻,这笑意就变为了惊惶。 “哟,这个阵法倒可以看了。算得上我七岁解着玩的了!”香佩嫣然一笑,眸底精光愈浓,脚步同样因了某种规律,几个躲闪,出现在某处。 “对不起,破了!”香佩佯装抱歉地耸耸肩,绣鞋疾划出一个之字,小竹竿刷刷刷,同时打在四名小厮不同的位置。 四声慌叫响起。四个身形不稳。撕拉,迷雾裂开,兵阵生门开。 带头小厮终于变了脸色,咬了咬道:“你,你到底是谁!一个普通女子,怎会懂兵阵,还是一般将士都解不了的诡阵!” 香佩玩弄着小竹竿,晶亮的汗珠顺着笑靥滚下,衬得她双眸愈发精光夺人,比头顶骄阳还要雪亮几分。 “我就是一个丫鬟咯!你们有完没完,完了就别挡路,我还要去找我们家姑娘!让开!”香佩舒了舒筋骨,作势就要往山上走。 小厮们吓得立马挡住去路,脸色阴翳,恨恨道:“我等曾得王爷亲自传授,兵法阵法之奇。不靠一刀一剑守住山门,连御林军来了也得掂量下!但如今被一介女子闯过,被王爷知晓了,我等都没有活路!蝼蚁尚且偷生,拼了!” 小厮们再次杀将过来。掏尽平生所学,但凡能想到的,此刻都急火攻心,一股脑儿用了上来。 “五虎群羊阵(注3)!” “六宇连方阵(注4)!” “七星北斗阵(注5)!” …… 凄厉的一声声怒喝,阵法变幻千万,万千变化,但见得竹林中飞沙走石,满地落竹叶帘幛般飞,无数身形穿来闪去,一道道幻影都看不清具体。 小厮们都抱了必死的决心,各个面容发狠,眼眶血红,豆大的汗珠淌,精神乏得恍惚了,累到失去知觉的腿脚,也近乎本能地闪动。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虽然脚步放缓,却依然留有余地的香佩。 她的倩影也如疾风般,不停穿梭其中,小竹竿轻车熟路地打中一个个命门,行云流水,丝毫无错,划过一道道完美的线条。 小厮们愈来愈绝望。香佩愈来愈自信。屠夫和砧上鱼调了个,生与死换了道。 山门喊杀阵阵,风起云涌,而竹林中某个男子不知何时出现,负手立于石板阶梯顶端,已经默默地看了许久。 正是李景霆。他的目光随着女子身影闪动,微微抿着唇角,眉间有一抹不寻常的凝重。 他明明可以第一时间吱声,但他没有,只是隐没在竹林阴影里,耐心又认真地看完整场热闹。 好奇,疑惑,更多的是警戒。李景霆看着连解几十余阵法,将小厮们耍得落花流水的女子,记忆疯狂搜索了几番,也找不到何时大魏有这么号人物,对于阵法,精通至此。 那厢,所有人都没察觉李景霆的到来。小厮们又累又惧,脸如金纸,却还倔强地撕破喉咙大喝:“见鬼了……这世上还有人,能破了所有阵法……爷爷我今儿就不信了!这最后一阵,乃是王爷从残损的前朝古籍中发现,已经失传的顶级兵阵,我等自幼习阵,也花了整整三年,才完全习得!可谓兵阵之阵,精妙无穷!就连伏龙先生见识过,也花了三日才破解!” 最后一阵四个字,如金雷炸响场中。点燃了小厮死灰般的眸底,最后搏命的火焰。 注释 1.四象漯河阵,四方混元:四象漯河阵是其阵按照东南西北而摆,亦称青龙白虎朱雀玄武,青龙为馅,白虎为杀,朱雀为袭,玄武为御。 2.三才太乙阵,三足鼎立:三才太乙阵是以天,地,人三阵冠名的战斗阵型,古三才阵已经不可考究,但军神戚继光创造的大小鸳鸯阵也是三才阵的一种,前到后依次为游骑队,战锋队,跳荡队,驻队。 3.五虎群羊阵,分点齐入:五虎群羊阵是分为五行,有强有弱,五虎相互配合。需要破除只要对五只队伍进行佯攻,探听其弱点。 4.六宇连方阵,个度方圆:六宇连方阵是道教传说的一种阵法,是茅山宗的镇山之宝。 5.七星北斗阵,太乙下凡:七星北斗阵由天枢,天镟,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星组成。依据北斗七星而布,也由一字长蛇阵而变。想要破此阵需同时攻击其七星阵眼,则阵可破。 第四百八十二章 兵法 这一阵出,如绝杀出。小厮们霎时就赌自己赢定了,眼前这女子就算读了点书,会点兵阵,又岂是能通解这等先古绝阵。 小厮们互相使了个眼色,再次强撑起精神,脚步变幻千万,比之前的所有阵法都精妙了不止百倍,若说前时只是练手,此刻才是真招,一击杀敌的真招。 竹林簌簌,春风压抑。随着小厮鞋履划过竹林地的微响,和带起的一线线气流涌动,空气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香佩也敛了笑,双指并剑,缓缓抚过小竹竿,瞳仁刹那迸发出精光:“有些存在,你们不信……不代表没有……” 几乎是同时。兵阵完成,万千杀意伺机。 香佩浑身的气势攀升到巅峰,摄人心魄。 暗中观战的李景霆却是瞳孔一缩—— “杀!”香佩和小厮同时大喝,两方都动了,先古阵法变化妖异,连人眼也难以追踪其诡计,只见得处处是死路,地狱重重十八关。 然而,香佩依然毫无凝滞,身形流畅穿梭如风,因循了复杂的解法,接连出现在数名小厮周围,小竹竿沉稳又迅疾地打下。 哒哒哒。巧力无形,顺势而解。无论小厮们再如何变幻,也无法挽救千疮百孔的破绽。 香佩打下了最后一个位置,小脸浅笑蔓延:“解了!” 刹那间,阵法崩溃。小厮们猝然僵在原地,面如死灰,不敢相信又不得不相信,不过半个时辰,兵阵之阵就被人破了。 香佩扔掉小竹竿,拍了拍掌心的灰,抹了把额头的汗,清声道:“那位公子,看了那么久,不说点什么?” 小厮们浑身一抖。这才发现李景霆,吓得慌忙磕头求饶:“拜见王爷!王爷恕罪!” “王爷?”香佩眉心一蹙,上下打量了眼衣着家常的李景霆,目露迟疑,并没立刻回应。 李景霆不置可否地一挑眉。作势要走下来,却是甫一抬脚,就发现了从山门开始,蜿蜒向上的石板阶梯,不知何时铺满了落竹叶。 石板路尚可走动无声,而落叶遍地,稍微踏步,便可发出簌簌沙沙声。 李景霆的抬脚凝滞在半空。 “没办法咯,这是你们的地方。万一中途有人插手,后者偷袭,我一个人分不开心,只能尽力提防了。”香佩主动解释的声音传来,“石板光滑,轻功好的可以走路没声。但若铺有竹叶,稍微动弹就有音儿,我便能立马察觉。” 李景霆眸色一闪:“这是你刚才破阵过程中,脚步带起的竹叶,你顺势把它们扬到了石板路上。” “不错!”香佩点点头,娓娓道来,“这叫攻守之道!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攻者,强而战之,利而取之者也。守者,机而制之,利而站之,弱而退之者也。夫战之形,无非攻守,战之道,无非攻之守,守之攻也(注1)。” 李景霆不辨喜怒地上翘嘴角,轻飘飘地接了句:“不仅是攻守。竹叶乃天然,能利地利,亦是兵法一道。” “也不错!”香佩淡淡一笑,“凡处军相敌,绝山依谷,视生处高,战隆无登,此处山之军也。绝水必远水,客绝水而来(注2)……” “勿迎之于水内,令半渡而击之利,欲战者,无附于水而迎客,视生处高,无迎水流,此处水上之君也(注3)。”李景霆自然地接了口,同时迈步,踏过竹叶,一步步向女子走来。 最后一个字落下,李景霆来到了香佩面前。 他一时没有说话,静静地打量着女子,鹅蛋脸,罗裙绯,鼻腻鹅脂温润可亲,虽小有姿色,但通身都是普通,无法让人和前时连解十余兵阵的人物联系起来。 李景霆微微眯了眼,猜疑和戒备,混合成危险的气息。 “你……真的是王爷?这里真的是金翅楼?”香佩迟疑的询问打破了凝滞。 李景霆一挑眉。解下腰际鎏金玉佩,展示给女子:“你仔细看看。若有人敢冒充金翅楼,冒充本王,你觉得,本王会让他活在世上?” 撞入香佩眼帘的,是玉佩上“晋霆”二字,晋王李景霆。她心里咯噔一下,这才意识到闹大了,大水冲了龙王庙。 “奴婢参见王爷!方才不敬之罪,实是无法确认,非有心冒犯,还请王爷恕罪!”香佩扑通声跪下,忙不迭请罪。 李景霆盯着女子的脑门顶,幽幽道:“现在确认了,可以说了罢。你是谁,为何而来。” “奴婢是辛府丫鬟。受辛大人所托,来寻我家六姑娘,辛夷。”香佩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道出,“不过,为何而来,奴婢必须得见到六姑娘,当面才能说。” “原来是辛姑娘的丫鬟。连本王,都不能知道目的么?”李景霆眸底的危险乍然迸射,猛地抽出腰际佩剑,哐当声横在了女子脖颈。 瞬息之间,杀意在喉。剑刃在女子颈间留下一道血痕。 然而,香佩在刹那的慌乱后,便镇定下来,抬眸直视李景霆,一字一顿:“奴婢此次前来,身负辛府前途和六姑娘性命。奴婢自知责任重大,不敢出任何差错。今日就算王爷杀了奴婢,奴婢也不会漏嘴半个字。” “是么?”李景霆嘲讽地一笑,杀机顿起,剑刃开始一寸寸挪近。 锋利推进,女子颈间血痕加深,一滴滴血珠渗出,滴答滴答,恍若黄泉的钟声,若是不及时停止剑锋,不出半刻,便可香消玉殒。 香佩痛苦地咬住下唇,苍白的小脸冷汗涔涔,但是她依旧直视着李景霆,目光坚毅,没有丝毫改口或改意的动摇。 剑刃一寸寸近,死亡一步步临。血染衣襟,竹叶潇湘。 终于,在剑刃割断喉颈的最后一刻,锋利停了下来。 李景霆眸色一闪,倏忽撤剑入鞘,缓和了颜色:“倒是个忠仆。本王怕你是其他人派来的歹人,意图对辛姑娘不利,这才以死试你。目的不对本王说也罢,本王带你去见辛姑娘。起来罢。” 香佩劫后余生,脸如金纸,抹了把脖颈血迹,道了声多谢王爷,起身就往山顶厢房冲。 “慢着!”李景霆叫住女子,看着后者脖颈间还在淌的血,叹了口气,“这么急的?本王先让御医帮你包扎下。剑痕有些深了,血也止不住,这么一路下来,怕是要丢半条命。” “等不得了!要出大事!”香佩兀地打断李景霆的话,言罢又觉得自己失礼,连忙请罪一福,“王爷容禀。实是此次事态紧急,奴婢半刻都不敢耽搁。待给六姑娘传过话了,再去包扎不迟。” 李景霆嘲讽的一笑:“蠢。传个话,丢条命,你不会算轻重么?” “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君子一诺千金,命算什么?”香佩毫无迟疑地接了话,旋即便转头,往石板阶梯上行,匆忙的绣鞋踏过一路血迹。 注释 1.善守者句:节选自《孙子·形篇》。 2.凡处军相敌句:节选自《孙子·行军》。 3.勿迎之于水内句:节选自《孙子·行军》。 第四百八十三章 身世 李景霆看着女子背影,迟疑了两番,终于跟上去,叫道:“大胆丫头。你一个劲儿往前冲,如何识得金翅楼的路?” 香佩一滞。讪讪地转身,略带窘迫地一福:“是奴婢莽撞了。奴婢斗胆,请王爷指个路儿。” 李景霆却没有立即带路。而是目光凝在女子颈间剑痕,手伸出又缩回,缩回又伸出,终于下定了决心,撕下了白缎内袍的一角。 “拿去。自己包扎下。先把血止住。”李景霆把白缎条递给女子。 香佩怔怔,第一反应是天上掉下的金元宝砸中自己了。她惶恐又感激地拜倒:“多谢王爷!奴婢微贱之躯,怎敢劳烦王爷破损缎衣!奴婢命硬,还有得活,不敢叨扰王爷关心!” 李景霆一副懒得听的样子,干脆把白缎条扔到地上:“你若见了辛姑娘就没了,辛姑娘还不得怨本王来?快点!本王没那么多耐心!” 香佩被唬得缩缩脖子。连忙捡过白缎条,包扎住脖颈,虽然还有血滴渗出,但总归些微止住了。 李景霆待她弄好,遂在前往上行去,步伐稍微放缓,有意让女子跟上去,亲自为她带路,香佩道了声多谢王爷,也识趣地跟了上去。 二人一前一后,穿过竹林间的石板路,踏过青山跨过溪上玉桥,逐渐出现在雕梁画栋的宫室群落中。 香佩沉默地踩着李景霆的步子,低头敛目。李景霆走在前,却是忽的开口了。 “你不仅懂阵法,也通兵法?” 香佩眉尖轻蹙,迟疑道:“或许罢……奴婢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懂什么,反正打小爹娘让奴婢看的,奴婢就看了……方才那些很难么?” “难?”李景霆意味不明地一声轻笑,“小厮不是说过么,连御林军都不一定闯得过。最后一阵,伏龙先生也花了三日解出。你说难不难?” 香佩歪头思索片刻,依然面露茫然:“听起来是难罢。奴婢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打小爹娘让奴婢看,奴婢就一个人看。没有教书先生,更没有同窗,连这些东西叫阵法,兵法,也是从卷策内容间得知。后来奴婢入了辛府当丫鬟,端茶送水,伺候姑娘,就更没人谈及这些了。” 李景霆端在腰际的右手指尖一紧,不动声色的握住了佩剑剑柄,只是这个小动作并没叫香佩瞧出,询问如昔传来。 “寻常百姓家女子,德容言工三从四德,怎会习得兵法。你爹娘怎么想的?” “奴婢更不知道了。奴婢连爹都没见过,就有娘不停说,我爹让我学这个,我爹让我怎么怎么。其余的奴婢问过,娘都守口如瓶。反正,奴婢学得越精进,娘亲就越如释重负,好像爹爹就越高兴。”香佩搜寻着记忆,语调带了黯然。 李景霆在前,香佩在后,女子看不见男子的表情。但此刻道路两旁行礼的侍从,却被李景霆的脸色吓得不轻。 那是一脸铁青。瞳仁被夜色笼罩,闪烁着危险的幽光,让人但凡只瞧半眼,便觉心肝震彻,膝盖骨儿打哆。 然而,李景霆的语调平淡如昔,传到女子耳里,并未有异样:“你听你娘的话,你娘为你爹办事,那,你爹是谁?” “不知道。”香佩直截了当地摇头,“奴婢问过千万次,也跟踪过娘万千次,可从来都不知道爹是谁,连爹姓氏都不清楚。折腾到现在,奴婢也不求了,反正我娘说,时候到了,一切都有分晓。” 李景霆握住剑柄的指尖蠢蠢欲动,杀意酝酿,言辞却愈发寻常:“告诉本王,你记得的,读过哪些卷策?” “也不知道。”香佩头摇得更笃定,“卷策大多是誊抄拓印,应该是家里作的,可读是可读,但装裱极为简陋,只寥寥印有一二三四五等编号。” “那是为了避免消息走漏。同时,也为了避免你知道自己读的是什么,避免你不小心说出去,惹出乱子来。”李景霆的指尖轻敲剑柄,声音乍然变得阴冷。 “说,你到底是谁。” 几个字寒意迸发。无形的剑光蕴育,顷刻便斩首而来,直逼女子咽喉。 香佩吓得腿一软,慌忙跪倒:“王爷恕罪!奴婢,奴婢自己都不清楚!王爷的问题,奴婢从小到大,问了无数次也没答案!” 李景霆脚步顿住,没有回头,如山的背影投下一爿阴影,教人看得心凉,搁在剑柄上的指尖已经抽出了剑刃三寸。 一劫未过一劫又起。杀意伺机而动,竹林中的风都压抑不言。 良久,李景霆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冰冷的字眼:“你是辛姑娘的丫鬟。你的秘密,便为辛姑娘所有。或许她知道,或许她不知道,好坏都是她的局。本王不愿为她越俎代庖。” 李景霆的指尖终于离开了剑柄,瘆人的嗓音开始恢复温度:“但是,若某一日,你对辛姑娘不利,本王的剑,随时会取尔首级!本王会永远监视你,你好自为之!” 香佩后怕地发了一身冷汗:“奴婢……奴婢记下了……谢,谢王爷……不杀之恩……” 李景霆点点头,转过头,看着跪在地上惊惶不安的女子,还有方才一动弹,脖颈间又开始渗出的血迹,脸色缓和下来:“起来罢。本王不多话了。前方就是辛姑娘的厢房,你径直去,给她传话罢。” 香佩连声叩谢。刚要起身,身前便投下一片阴影—— 原来李景霆蓦地蹲下身,亲自伸出手,很自信,很认真,为她重新包扎脖颈的缎条,才刚裂开的剑痕被良好地控制住了恶化。 “彼时见了辛姑娘,她若问你伤从何而来……咳咳,汝好生点说……别让她对本王起什么偏见,诸如冷血嗜杀之类,切记切记……” 香佩浑身僵住了。 男子的话她听得依稀。倒是近在咫尺的面容,剑眉斜飞入鬓,星眸如寒星璀璨,冷峻的脸部线条虽然起了些青胡茬,却更添男子独有的气概。 她能清晰闻到,男子衣衫间高贵又冰冷的熏香,能感受到,男子说话时唇齿间扑来的炽热气息。 香佩眸色一晃,脱口而出:“王爷对我家姑娘真好。” 李景霆指尖滞住。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有……那么明显?” 方才还冷漠可怖的男子,忽的就变了个样子:眸色躲闪,不敢看香佩,像被猜出心事的小孩,带了股手足无措,浑身的戾气也收敛到干干净净,取而代之一抹温柔如春,连耳根子也悄悄染上了一抹红。 在日光的照耀下,宛如丹心一点红。平添柔情千绻,男儿情深义长。 像个孩子。提到心上人时,就像了个孩子。 香佩笑了,笑得眸底秋水涟涟,笑得自己也不知何时,红了耳根子:“嗯!” 第四百八十四章 密旨 一个陡然提高音调的回字。吓得李景霆一抬头,看着眼前眼波春山横的女子,有些不解,有些无语地丢掉手中缎带,猝然起身:“……你自己包罢,紧点……还不抓紧时间,快点去见你家姑娘……” 李景霆正要扭头就走,却听到身后扑通一声,唬得连忙回头,却见香佩叩首至地,咚咚咚,行了三个大礼。 “突然行大礼作甚?”李景霆警戒地后退一步,疑道。 “奴婢冒犯,王爷容禀,奴婢斗胆做主一回儿,王爷恕罪,王爷……”香佩言辞混乱,只顾磕头,红扑扑的小脸慌得变了白。 “你……到底想说什么……”李景霆愈发狐疑了,却也没有打断女子话头。 “奴婢……”香佩猛地一抬头,紧张地咽了咽喉咙,瞳仁晶亮,“奴婢名阿……不,香佩!奴婢名叫香佩!” 李景霆缓了半天,才明白女子是自报家门。然而他堂堂王爷,从来都无所谓下人叫猫还是狗,反正在当主子的眼里,都是奴才罢了。 “蠢。”李景霆凉凉吐出一个字,转身便不管女子如何,然而他也没有立即迈步,而是滞在前方,看向了晴空万里的四月天。 想起女子山门破阵法的英武倩影,想起她异于寻常女子精通兵法的惊艳绝才,想起她忠心侍主连命都不管的丹心如许,想起她为了自报名字行跪拜大礼的傻气样儿。 李景霆唇角微微一翘,低语道—— “但是,有趣。” 春风起,人间四月天。半生缘,红线一线牵,多少命运的机缘巧合,都在此刻欲说还休。 而当半个时辰后,辛夷见到香佩,商讨完密旨机密,又传御医为香佩重新瞧了剑伤,整个四月都在辛夷眼里,变为了一片黑暗。 紧接着,连多余话都来不及说,辛夷就匆匆和李景霆辞别,踏上了回府的马车。 再一个时辰后,辛夷与香佩回府,见到阔别月余的族亲,她还是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整个辛府被阴云笼罩。人人面带泪痕,瞳仁木然绝望,春风死气沉沉,站在上房口的辛歧脸色惨白。 “六丫头,回来了。”辛歧颤抖着道出半句,就说不出完整话了。 “爹,女儿不孝,女儿回来了。香佩都和我说了,我知道出事了。我们进去说。您慢点。”辛夷压下鼻尖的酸意,连忙迎上去,扶着辛歧进屋。 咔哒。上房房门关上。幽暗的屋子里,就剩下了父女二人。 “事关重大,未避免人心涣散,在我们没拿主意前,就不让其他长辈听了。就我们爷俩儿,主意齐了,再和外面儿商量。”辛夷确保没人因好奇听墙角,目光凝重地转向了辛歧,“爹,具体是怎么的,怎么皇上会下了这么道密旨?” 辛夷顿了顿,语调发紧:“还是个话说半截的密旨?” 言罢。辛夷取出怀中香佩交给她的黄绫密旨,啪一声放在案上。 这是卷密旨。由锦衣卫秘密下到辛府的密旨。密旨中言:辛氏枉顾佛法,不尊三宝,于佛礼一事,怠慢天竺高僧。渎佛陀,损国威,朕虽赏其才学殊殊,也唯有以国为重,禀法典行事。 旨意到此而至。只说了辛夷是什么罪,却没说如何处置。太像是皇帝写了上半截,下半截就忘了。 然而,皇帝没这么傻,这道密旨的深意也没这么简单。 尤其锦衣卫临走前,还特意交代,皇上封锁了消息,现在外面儿没谁知道。只待辛姑娘回应,彼时消息再如何传,都是秉公执法,便不算在此列了。 半截。密旨。封锁。 三个字眼儿如三响金雷,重重打在辛夷灵台,令她的太阳穴都有些钝痛,一时握住密旨的指尖发狠,陷入了沉思。 辛歧胡须捋断了一半,苦着脸道:“你爹比你更糊涂。佛礼的事,不是说因天竺高僧仁慈,不愿惹下怨孽,皇上已经揭篇了么。怎如今又提起来,还说得骇人。” 辛夷佯装瞪了辛歧半眼,翘着桌案道:“爹,你还没看出来?佛礼是幌子,是皇帝动刀子的借口,实则是有人暗中给我使绊子,另外揪了个刺头,拱到皇上面前去,让皇帝治我罪哩。这样,治罪的目的达到了,皇帝的面子又顾得全,一箭双雕,皆大欢喜。” “另外有人?那会是谁?又会是因为什么,让皇上动怒么?”辛歧一惊。 “不知道。至少现在没头绪。不过多半,和我的死对头王家撇不开干系。”辛夷沉沉叹了口气,“而且,这个罪名还有些蹊跷。必定让皇帝感到难堪,并非公事,才不得不翻出佛礼的幌子,来遮掩下治我罪。” 辛歧抹了把额头冷汗,再次看了两眼密旨:“可是治罪不治罪,密旨也没说呐。就上半截,下半截没有。” “因为皇帝想治我,但又不欲要我命。我对他还有用处。”辛夷一字一顿,字字如从齿缝迸出。 嘶一声,辛歧倒吸了口凉气:“这话是不是矛盾了……皇帝费劲周章,封锁消息,找了借口都要和你算账,却又不要你命……那他到底想要什么?” 辛夷的心一寸寸下沉。放佛看见一个金笼子放在了她前面,关鸟儿或是关玩物儿的,绳索从笼子里伸出来。 然后长长的,蜿蜒的,最后伸进了大明宫。 绳索尽头,天子黄袍,李赫似乎下着一盘棋,怀里抱着个窸窣的陶罐,转头对她笑。 辛夷蓦地背心发凉,蹭一声从座上站起来,撑着案沿理清思绪,从再次睁开眼到现在,把她和李赫的过节都捋了遍。 先是李赫觉得她是棋局异数,暗令绿蝶下毒害她,后因绿蝶改变主意,临门捡回条命。 再有她屡次牵扯进五姓恩怨,李赫表面上看来,赏识她的才华,实则打压五姓,又是赏如意又是封郡君。 然后便是觉察到她的存在,不再是“才女”,而是“威胁”,先以封妃试探,后有口头警告,被辛夷化险为夷。 从始至终,荣辱波折,甚至一晌生一晌死,李赫对她的判定,其实都只有四字:有用,无用。 辛夷心里咯噔一下,所有前缘纠葛串成线,火光一闪,刹那点燃了她眸底的明悟。 “不管我曾经对他抱过什么期盼,也不管他对我辛氏是恩还是怨。我辛夷算是看清楚了,彻底想明白了。”辛夷唇角一勾,“棋局。他李赫才不是病痨皇帝,而是棋局最后的掌控者。我辛夷,不过是他手中的一颗棋。” 辛歧脸色复杂,长叹一声:“早就给你说过,他李赫,是帝王,真正的帝王。” 辛夷点点头,兀地发狠,一把攥起案上黄绫密旨,往石砖地上扔去:“我辛夷有助于棋局,则他把我捧到天上。我辛夷碍了棋局,则铡刀随时架在脖上。” 有用则荣,无用则贬,走狗烹,良弓藏。助我者得天下贵,拦我者成刀下鬼,宁愿我负天下人,也不愿天下人负我。 真正的帝王。 第四百八十五章 聪明 “怎么,心里有怨了?”辛歧意味深长地看向辛夷,“小丫头这就受不了了。那你爹,当年和你的娘的结,又是怎么生生捱过来的?三十余年,若年年都像你这样,怕是活不到今天咯。” 辛夷余光瞥见辛歧鬓边白发,眸色一暗,放缓了语调:“爹,对不起。我并没含怨,反而这种看明白,是件好事。” “哦?怎么说。”辛歧眉梢一挑。 “曾经我看不透他,一会儿黑一会儿白,一会儿昏庸一会儿圣明。不过今儿瞧明了,反而更利于我出棋。毕竟,按着棋局规则来的人,比不按照规则来的,好办得多。”辛夷俯身,凝视着辛歧深邃的瞳仁,小女儿般俏皮一笑。 “知己知彼,百战不胜。” 辛歧也笑了,伸出一只手,亲昵地拍了拍辛夷脸蛋:“那紫卿打算怎么应对?” “之所以下半截密旨,皇帝要的不是命,是两个字:态度。我辛夷的态度。”辛夷斩钉截铁,小脸被自信的异彩笼罩。 “态度?”辛歧回味着这两字。 “不错。臣服的态度。乖乖为他所用的态度。磨去锋芒,成为他棋子的态度。”辛夷朝屋外灶房养的小狗儿努努嘴,“喏,就像那厮。” 那是一条狗。皮毛温顺,脖子上挂着链子,见着人就作揖的畜生。 “所以?”辛歧眉间腾起股欣慰。 “女儿会自请入狱。不过爹爹放心,此行虽然会掉肉,但不会丧命。这也是现下,最好最及时的解法了。”辛夷拿定了主意,语调坚毅。 辛歧摇摇头,又点点头,沉吟良久,才些些红了眼眶,别过头去拭了拭眼角,鬓边的白发好像瞬间又多了几缕。 “你想好了就去罢。辛府有我和你表哥照料,你莫担心。在那种地方,保命是第一要紧事,若事情出了意外,随时传信儿回来,我和你表哥,都会拼了命救你。” “爹爹放心。女儿一定赢了此局,完璧归赵。”辛夷郑重地后退两步,扑通声跪倒,向辛歧行了父女间的大礼。 一声声,眼噙热泪,磕头响,相对哽咽。 “爹爹珍重。女儿去也。” 当三月的桃李落尽,四月的莲蓬酝酿时,长安城被一件牢狱之灾给震动了。 城中忽的传出流言,本来因天竺高僧仁慈而不做计较的佛礼一案,再次被谁旧事重提。因天竺高僧业已回国,故无所谓拂谁的面子,传闻皇帝意欲算旧账,拟旨降罪。 辛府六姑娘尚算个聪明人,嗅到了风声,果断负荆请罪,在皇帝的刀子还没落下来前,主动认罪,请旨入狱。 帝准。并感念辛氏自首,不追究辛府其余人过错。才刚烧起来的刺头,几天就尘埃落定。 于是,备好瓜子儿准备看热闹的人不由失望,辛府阖家照样吃吃喝喝,走亲串户,好似根本不愁自家姑娘关在大牢里。 百姓看戏,棋局中人看局。 五姓七望都是贼精儿的,自然瞧出此事不寻常,而且多半和辛府的死对头王家要扯上关系。不过案子顶着佛礼这众所皆知的罪名,各家各户的影卫查了半月也没真,干脆不了了之,全然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然而,千里之外的蜀中,某个人听闻这桩案子,脸一连阴了几日。 四月剑南,竹海婆娑,殿阁青瓦白墙。凤仙坐在小凳上,扇着手里的蒲扇,煎着药,瞅了眼伫立在窗前的男子。 “棋公子,药好了。趁热喝罢。” “本公子没病。”回答她的是一声冷语。 “你这天天黑着脸,心里憋着闷,肝气郁结,现在是不适,以后就是大病,趁早喝点药舒舒,免得一口老血过去了。”凤仙朝男子一笑,带了两分戏谑。 江离白了凤仙半眼。加重了语调:“本公子好好的。不劳凤姨关心。” “这还好好的?打我来了蜀中,也不知你听旁人碎嘴了什么,人就怪怪的。如今辛丫头又进了牢。”凤仙刮了刮脸皮,玩笑道,“你更是半个心都丢了。还嘴硬?” 江离没好气地瞪向凤仙,下意识地想反驳,却是憋不出半个字,或者说,在听到辛丫头三字时,他的魂儿就已经飞了。 凤仙像个训斥执拗晚辈的长辈,又好气又好笑:“你说你,纠结什么?还跟自己身子过不去。她在宫里大牢,你就去救她呗。” “救?我倒是想,我比谁都想!一想到她在大牢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我的心就钝痛到窒息!”江离蓦地变了脸色,双掌攥拳,狠狠地打在案上,咚一声,木案裂了条缝。 “可她是自请入狱!她自己愿意进去的!你要我怎么办!一边是救她,一边是违她的意思,我夹在中间,我能怎么办!” 江离低低地朝凤仙怒吼。再无半分平日清冷脸面,反而像个哀急的孩子,只有在信任的人面前,才能毫无架子地露出真心思。 “你冷静点。好歹是威名远扬的棋君,别砸招牌。”凤仙哭笑不得,安抚地放柔了语气,“此事太过古怪。连辛丫头这种倔脾气的人,也能自己进去。她要么是弃车保帅,要么是自有打算。” 江离垂下头,深深吁出口浊气。砸在木案上的拳头有些发白:“我不知道她怎么想的……所以不敢动……但是一想到她在牢里多一日,牢饭不好吃,天日见不得,或许还有人滥用私*刑……我就提心吊胆,坐卧不宁,命都快丢了……” “哟,这么严重。所以这药,你还得服。”凤仙端起药盅,老不正经地笑笑。 “都什么时候了,凤姨你还开玩笑!”江离咽了几口气,才制止住自己把拳头砸过去。 凤仙不在意地耸耸肩,放下药盅,瞳仁深邃地看着琥珀色的药汁,晃来晃去,荡漾开了她眸底的涟漪,她忽的郑重了颜色。 “既然你不知道辛丫头怎么想的,又忍不住担心她,干脆就去长安,看看她,问问她。总比干呆在这儿,思前想后的好。” 江离一愣:“去长安?” 凤仙笑了,眉眼慈爱:“你呀,打小就聪明,聪明过了头,有时不见得是好事。总是想太多,心思太重,简单的事到你那儿,就成了蜘蛛网,明白的局到你那儿,也都糊糊成一团。小到这件事,大到你和她之间,对不对?” 江离讪讪地别过头,闷着音儿道:“凤姨……” “还知道叫我声凤姨,就别打岔。你这个人,架子端得高,脾性也傲,怕是这世上除了我,就没人敢说你了。”凤仙恨铁不成钢地盯了男子一眼,“说你太聪明,可不是夸你。你就给我记住一句古话:聪明反被聪明误。” “……”江离嘴角颤了颤,低声嘀咕了句,“伏龙先生也不省事……说本公子比你还不带怕……”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你就听着前半句,扯到那厮身上去?”凤仙蹭一声站起来,哭笑不得地直扶腰。 第四百八十六章 巫舞 暗中守护的钟昧瞧得一惊一乍。 二人一来一去,男子再没棋君的清傲,女子也没神医的出尘,反倒似民间普通的姑侄,嘴碎的念叨,脾气犟的怼,寻常又寻常。 他只是江离。她只是凤姨。这段从儿时救命之恩开始,陪伴了十余年的羁绊,早已不是血亲,胜似血亲。 好不容易扯完聪明的话茬,江离见凤姨歇气,连忙翻了篇:“凤姨回蜀中,怕不是为本公子,是为伏龙先生罢。” “谁想来看他了?肯定不是本神医。”凤仙猝然打断江离话头,语意却不打自招,好个此地无银三百两。 于是瞅着江离憋笑,凤仙也自觉失误,慌忙补救了句:“治得了病,还是治得了命。我和他都是认死理的,这茬争论了半辈子也没结果。我为什么来讨骂?” “好好好,凤姨说的都有理。”江离忍住笑,耸耸肩,唱了个喏,转身便欲告辞。 凤仙瞥了眼炉子上的药汁,下意识叫住他:“你去哪儿?这药好了,还热乎,先把它服了。” “不用了。本公子急。”江离没回头,朝背后摆摆手,“本公子要去把走后的政事交代好,然后奔赴长安,八百里快马加鞭……一想到她,我就等不了…” “这回聪明了。快快去罢。”凤仙满意地笑了。 江离点点头,再次迈脚,却又似想起了什么,迎向日光的眸色一闪:“对了,凤姨,关于江山和美人的选择,本公子最近得人提点,觉得或许有不一样的答案。” 凤仙一愣:“江山和美人不可兼得。要么江山,要么美人,你不是都选了江山了么,还能有什么变数?” 江离唇角一翘,踏出门槛,最后半句话随着悠悠四月风传来—— “……江山可不一定是皇位呐……” 凤仙眸色一晃,那俊影就消失在门口。只有炉子上的药汁冒着白气儿,一帘春絮卷芍药,牡丹娇秾。 这厢,待江离从厢房匆匆走出,传侍卫召集诸臣,欲往正殿议事,却发现沿途的丫鬟奴才都往外面儿跑。 熙熙攘攘,人流汹涌,一边儿兴奋得红了脸,一边推搡议论着“可好看了!像天上的仙女儿似的!” “等等!出什么事了。”江离不快地顿住脚,叫住几个向他行礼的婢女,冷声发问。 “回公子的话。奴婢把手上活都干完了,向管事允了话才出来的。”婢女们小心翼翼地瞧了眼江离,见后者并无表态,才敢说下去,“是尔玛,不,白莳白姑娘,在外面儿的竹林里跳舞哩。听说舞姿美异,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去瞧稀奇了。” “白莳?”江离眉心一蹙,看了眼不远处的正殿,脚步思量几番,终于拐了道,“带本公子去,速去速回!” 婢女们拜谢,几人往殿外竹林去,而当江离看到白莳惹出的动静时,太阳穴下意识地一痛。 蜀山竹海的林间空地上,有一块雨天从山上滚下来的大石头,白莳身轻如燕地立于其上,足点金莲,腰似弱柳,手执一串银砌串铃,舞动间铃音清脆,翩翩起舞裙袂翻飞。 那是一种中原从没见过的舞蹈。舞姿轻盈,姿态含媚,像一只小猫儿,在石上嬉戏玩笑,于或大气或精妙的汉家舞相比,别有番异域风情,叫人叹为观止。(注1) 女子一袭雪白绡裙翩飞如云,如雾似幻,带起一阵穿林风,春意俏秾,七尺墨发间无有一丝杂色的翠蓝璎珞,动摇间环佩叮当,和那手中串铃相携鸣响。更有一双桃花目含情三分,如白银里含着两汪黑水银。 围观的丫鬟奴才里三层外三层,各个瞧得稀奇,直了眼啧啧称叹,间或几声叫好,让那女子小脸一红,舞步愈发曼妙。 且不论其他,白衣轻舞,竹林婆娑,四月芳菲天,光是这副画,就足以动人心魄。 然而,随着一阵压抑的脚步声,江离走了进来,丫鬟奴才们还没来得及行礼,便见得男子猛地拔出腰际宝剑,哐当声锁定了白莳。 白莳脚步一滞。四周雅雀无言。彼时的曼舞春嬉,顿时冰冷到刺骨。 “故作姿态,媚舞惑人,乱我蜀地民心,彼羌居心何在!”江离冷冷地吐出几个字,剑刃一亮,寒光流转。 杀意铺天盖地而来。明明是四月艳阳天,却放佛飘起了风雪,众人都缩了缩脖子,看白莳的目光已如看个死人。 一舞丢一命,旁人瞧得是红颜,他瞧的是杀伐。是棋公子的作风。 眼看着剑刃在喉,竹林的空气可怖到极致,白莳却抹了把额角的汗,毫无躲闪地直视江离:“巫舞。这是我羌祭祀天神时,由释比所献的巫舞。公子说乱蜀地民心,那到底是跳得好,还是不好?” 白莳一笑,露出两行碎米牙,日光映得她眼眸晶亮。 江离第一在意的不是这番话,而是白莳脸上的花钿。方才起舞没看清,如今二人对视,他微微意外,女子的花钿在眼角。 那晚大殿中,他刺伤女子的眼角,留下个剑疤,竟被女子以一枚花钿遮掩,一枚银色的蝴蝶花钿。 桃花目澄净,白蝶翩跹来,好似蝶栖桃枝,枝头并蒂桃花,更添风情百态,奇巧心思可怜。 大魏女子时兴花钿,但多在眉心。江离还是头次见,能有人贴到眼角去的,然而他下意识觉得,也不难看,甚至,有点好看。 见江离的打量凝在眼角,白莳桃花目一弯,主动解释:“好看么。听闻大魏有上官昭容,为掩武皇所刺眉心疤,以梅花红钿遮掩,反得可人姿态。昔有落尽梅花妆额巧(注2),今有蝴蝶飞来……痛!” 白莳话还没说完,便本能地惊呼变声。原来鼻尖前的剑尖乍然一进,削断了拂起的青丝几缕。 江离冰冷浸骨的声音传来:“说完了么,你还没回答本公子的话。彼羌居心何在!” 剑尖近在咫尺,寒气几乎凝成实质,将白莳脸上的小绒毛都冻成了冰渣。 白莳终于肃了小脸。不卑不亢地下颌一抬:“那公子也没回答臣女的话。既然公子这么怪罪,那臣女的舞,是跳得好还是不好?” 一个以问为刀,另一个也用问怼了回去。针尖对麦芒,丝毫不落下风。 众人都倒吸了口凉气。还从来没人敢和江离这么说话,或者说,有一两个不长眼的真这么做,立马就成了刀下鬼。 “这羌族释比还真不怕死,自己往地狱窜的。”“死定了死定了,给羌族释比准备棺材罢。”暗中的影卫也抹了把冷汗,下了判决书。 江离眼眸微眯。危险的气息霎时从他身上迸发,若说目光可以杀人,那他此刻的对视,俨然已经杀死白莳千万遍了。 注释 1.巫舞:羌族民间舞蹈的形式,大致可分为两大类,即以巫表演为主的祭祀舞──巫舞和“锅庄”(羌语称锅庄为“洒朗”)。手中所持羊皮鼓、串铃等为伴奏。节拍多以为常见,较少。舞时双手做猫爪状,有单腿踮跳、双腿蹲跳、开胯甩腰踏步等动作,多模拟猫的动态,以灵活、短线条动作为主,独具特色。 2.上官昭容妆花钿:《北户录》里叙述得比较详细:“天后每对宰臣,令昭容卧于案裙下,记所奏事。一日宰相对事,昭容窃窥,上觉。退朝,怒甚,取甲刀札于面上,不许拔。昭容遽为乞拔刀子诗。后为花子,以掩痕也。” 第四百八十七章 下嫁 “你觉得,你还能活在世上几刻?” 江离忽的咧嘴,如同饕餮锁定了猎物,越是笑,越是让人肝胆俱寒。 白莳眉梢一挑,却并未现半分畏惧之色,反而化开两眸清泉,泠声道:“公子要杀我便杀我,剑都搁在脖颈了,还能活几刻不是公子定么?公子还来问我,不是废话么?” 废话两个字刚落下,整个竹林的空气刹那凝固。 所有人倒吸了口冷气,杀意扼喉。 江离眸色一闪,剑尖毫无迟疑地刺入—— 千钧一发,黄泉门开。眼看着那女子就要血溅三尺,一抹素衫身影蓦地从旁奔出,拼命推开女子,自己挡在了剑前。 寒光一闪,剑意砭骨。那剑尖猛地一个转弯,生生从咫尺间绕了过去,却还是太急促,锋利的剑刃割断墨发几缕。 幽幽坠地的,是那个突然出现的男子的发丝,却不是女子的头颅。 瞬息之变让诸人都傻了。江离撤回剑刃的指尖攥得发白,待看清男子的面孔,让他眉间腾起了寒气。 “伏龙先生……放肆……” 放肆二字被低低喝出。语调不大,显然凭着最后的情分,有意压抑了怒气,却让所有人都头皮一麻,刷刷跪倒一片。 “公子息怒!公子息怒!”求饶声惶恐声哆嗦声此起彼伏。 “公子息怒。”伏龙先生柳禛敛裙,跪倒,下拜,淡淡地重复了这四字,“若公子想杀白莳姑娘,便请先杀了在下罢。” “你以为本公子不敢么!”江离刹那戾气迸发,才放下的剑刃暴起,蹭一声逼近了柳禛咽喉—— 男子脖颈间血痕破裂,却依旧姿态恭敬的跪着,俨然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毫无反抗之意。 江离眸底划过抹挣扎,剑斩的势头有些发滞,终于在割断皮肤的最后一刻,硬生生顿住。 “说,为什么阻拦本公子。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江离深吸一口气,竭力平复狂涌的杀意,腰出的每个字却依然听得人发寒。 柳禛不管不顾颈间伤痕,姿态愈发恭敬,拜首道:“羌人诚心归附我魏,送来仅次于羌王的释比以示忠诚。如今不过几天,公子便仅仅以一舞降罪,要处死释比,这令天下人该如何看我魏?又令那些暗中观望的百夷如何自处?蜀地汉夷一家的大业尚未完成,便要因公子一怒,而毁于一旦!请公子三思!” 柳禛说得半口气不喘,满脸赤诚,眼眸噙红,江离却听得眸子愈沉,齿关都咬得咯咯响:“天下,又是天下……伏龙先生就只认得这两个字么……” “不是在下认得,而是在下斗胆以为,公子认得。”柳禛大有深意地盯紧江离,一字一顿,“若公子执意要取释比命,则无疑毁了王业根基。恐怕这个后果,也是公子不愿看到的罢。当年离开大明宫,来到蜀地蛰伏蓄势,公子就已经选好了自己的路,没有退路的路,连当年年仅十岁的公子喝令在下下跪,也说过了明白话,才让在下誓死效忠。怎么公子如今,是忘了,还是越过越糊涂了?” 弱者如蝼蚁,唯有死路一条。吾誓陟棋局之巅,愿得先生一臂之力。 吾只有前路和死路,无退路,而先生也只有愿和死两个回答,没有第三个。 这是当年他说过的“明白话”。踏入棋局伊始的少年不悔,愿乘长风。 江离攥住剑刃的指尖倏忽无力,兀地垂下了。 柳禛伏地三拜首,眼眸滚热泪,语调千斤:“一子错,步步皆输,容不得半点差错,通向巅峰的路,不能往后看,退路都是悬崖!臣叩请公子以江山为重,上不负于天命,下不负于初心!” “请公子上不负于天命!下不负于初心!”众人也学着柳禛的样子,伏地拜首,声呼震天。 江离浑身一抖,长剑哐当一声,坠落在地。他低着头,脊背微微伛偻,像被太重的山峰倾轧,沉得都直不起来了。 良久。他似乎自嘲地一声凉笑,缓缓俯身,拾起那柄剑,却似乎脚步不稳,猛地往前踉了半步。 “公子!”柳禛并诸人一惊,担忧地呼出。 “无妨。”江离摆摆手,声音异常地倦怠,他将剑别回腰际,一边头也不回地路过白莳往正殿去,一边命左右传下谕令。 “来人,传所有官勋。本公子欲交代些政事,便北赴关中。” 柳禛一怔,似乎想起什么,急急往前跪行几步:“难道公子是要去救辛姑娘么?又要因一个女人,和皇上起冲突么?王业正值关键,蜀地百废待兴,公子便要撒手不顾……” 江离脚也不停,径直前行,略微沙哑的语调,噙了不容置疑的威压传来—— “江山和美人不可兼得,本公子明白。从最开始选择了江山,本公子更明白……然而,先生可想过……江山不一定是指皇位……” 柳禛瞳孔猛缩,只呆呆地看男子行远,最后一句话还洪钟般,在他脑海里敲。 江山不一定是指皇位。 那,是指什么呢? 没有人回答他。 这厢,千里之外的关中。长安。 王家的高门朱户里,郑斯璎看着熟悉的一草一木,热泪在眼眶里打转,小脸激动得发红,让人分不清几分真几分假。 “多谢义父!斯璎多谢义父大恩,不计斯璎前时过错,允女儿重归王府!”郑斯璎压下心底翻涌,换上温驯的脸面,对着上首的王俭拜倒。 王俭端坐堂上,悠悠啜了口热茶,半个眼神儿都没瞥过去:“哦?瞧你这样子,这么欢欣回来,莫非赵王府是龙潭虎穴,让你去伺候赵王是作践你了?” 当然。 霎时涌到喉咙的两个字,被郑斯璎生生咽下。反而脸色愈发温驯,脊背都伏到了地面:“义父说笑了……义父将斯璎送到赵王府……是让斯璎见世面,学规矩……抬举,是大大的抬举,斯璎感激不尽……不过是思念义父,许久未见,陡然之下难抑欢欣罢了……” 王俭的眼眸湮没在茶水腾起的雾气里,多了分似笑非笑的沉意:“斯璎虽是义女,这份孝心,却不输老夫的真骨肉呐……” 郑斯璎咽喉动了动,拼命吞下一股涩意,才能维持神色如昔,连赞“谢义父夸奖”。 她堂堂大小姐,因为办事不利,被王俭施惩,送去赵王府像个奴婢般伺候赵王,端茶倒水,低声下气,日子怎么捱过来的,她不愿回想,只愿疯狂地忘记。 她早就没了退路。 只能忘记,只能作茧自缚,只能堕入无尽的地狱。 “斯璎呐,让你回来,是老夫有一件事要你去做。既然你有这份孝心,应该不会说不罢。”王俭的声音很是平淡,却如毒蛇信子,让郑斯璎浑身一抖。 然而,她脸上乖巧的笑意丝毫未变,嫣然道:“女儿为义父办事,是得义父器重,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会说不呢?” 王俭眸底精光一闪,紧紧盯住郑斯璎的脸,后者却天衣无缝,丝毫找不出破绽,连眉梢的小女儿情态都拿捏得浑然天成。 皆为高手,过招无痕。 不过片刻,王俭就移开目光,重新端起茶盅,语调多了分满意:“很好。那么,你回去准备下。下月初十,嫁与萧家家主萧铖明为妻。” 第四百八十八章 问罪 “义父您说什么?”郑斯璎下意识地呆住。 “下月初十。王俭义女郑斯璎,下嫁萧家家主萧铖明为妻。”王俭一字一顿,不容置疑。 “谁?那个年过半百,嫡妻早丧的萧铖明?”郑斯璎脸上的血色一寸寸褪去。 “不错。老夫已禀明了皇上,萧家那边也同意了。你什么也不用管,乖乖呆在房里,下月初十就上轿罢。”王俭说得轻淡,放佛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然而,也只是放佛罢了。 豆蔻少女嫁给两鬓灰白的半老头子为妻。 一边是金枝玉叶的黄花大闺女。一边是寡了十余年的老鳏夫。 就算是顶了王和萧两个大姓,这桩姻缘也是披了红盖头的毒蛇,冰冷地嗖一下,就往郑斯璎脑门钻。 郑斯璎从头皮到后梁骨顿时麻成一片。 “义父!义父三思!斯璎,斯璎斗胆,此事可否再议?哪怕萧家公子哥儿也好,为什么一定是萧家家主?这若成了,义父和萧家主,辈分岂不是乱了?”郑斯璎口不择言,哆哆嗦嗦,小脸已经冻成了乌青。 “辈分?他萧家虽得皇上抬举,补了卢家的五姓缺口,但论资历论实力,还不是只够舔我王家鞋尖的?彼时唤我声岳父,还是老夫看得起他萧铖明!”王俭朗声大笑,如同听到个笑话,“至于其他,为什么是萧铖明。” 王俭顿了顿,眸色乍然深沉,看向郑斯璎的目光多了分异样,是那种锁定了棋子,要么物尽其用,要么弃子取命的异样。 郑斯璎脑海里嗡一声,如坠冰窟。 王俭没在意郑斯璎的反应,反而唇角一翘,主动解释:“皇上的皇嗣中,长出息的也就三个。二皇子赵王李景霈,三皇子晋王李景霆,四皇子越王李景霄。其中越王远在川蜀,疏离京城,脸上又打小带着毒疤,暂时不用太上心。所以赵王眼下最强劲的对手,就是晋王李景霆。” “赵王的劲敌是晋王?”郑斯璎下意识地呢喃。 王俭点点头,眸色发沉:“不错。这晋王确实有些本事。军功卓著,意在江山,前阵因大河水患,现仁政爱民之心,得皇上盛赞。其母妃武氏又系出名门,最近还封了德妃,仅次于皇后。若照这个势头,只怕晋王迟早,会把赵王踢出局。” “义父位高权重,手段通天,必不会允许这种结果发生。”郑斯璎竭力挤出谄媚的笑。 王俭唇角一勾,指尖倏忽刺进了掌心:“所以,不能等了。局势威迫,老夫等不了了,必须要行动起来了。欲平天下,舍我其谁,舍我其谁啊。” 王俭顿了顿,乜了眼郑斯璎的反应,见后者脸色苍白,兀自发着懵,一声蔑笑:“而这个突破口,便是前朝名门。若笼络五姓七望,收服大魏名门,自然是最简单最畅快的路子,但老夫这么想,其他人也会这么想,彼时众矢之的,谁也讨不了好。所以老夫反其道而行之,另辟他径,便是前朝名门:兰陵萧氏。” 郑斯璎的手脚已经冷得骇人,王俭越是说清其中利害,她就越明白,自己没有逃脱的可能。 因为她再清楚不过,王俭的选择。 权势和义女,地位和姻缘。他毫无疑问,会选择前者,她太过了解他,所以便太过了解,自己已被推上了绝路。 “义父好计策……女儿……女儿……”郑斯璎本想附和句义父英明,可嘴唇哆嗦着,说不出半句完整话。 王俭似笑非笑,续道:“要让兰陵萧氏为我所用,最好的法子,就是直接让我王家女,成为萧氏家主嫡妻,直接坐上当家主母的位置!萧铖明年纪大了,平日畏畏缩缩,正好下手!汝,便能攫取萧氏的权位,为我王家开疆辟土!” 王俭吁出一口豪气,眼眶泛起炽热的红,他俯下身,伸出食指,抬起郑斯璎的头,紧紧盯着女子的眸,如同鼻尖前的毒蛇,兹兹吐着信子。 郑斯璎眉间被一爿死灰笼罩,身子一个发软,整个人都瘫坐在地上。 王俭唇角上翘,眸底的盛焰,死死地锁定了郑斯璎:“汝惯来聪明,颇得老夫器重。老夫这才将此等重任交与你。若事成,汝便是我王家功臣。斯璎可不要让老夫失望呐。” …… 郑斯璎不知道是如何走出来的,只道明明是三春天气,她却觉冷得厉害,脸面肌肤都乌青一片。 沿途的丫鬟吓得不轻,连声取火盆传郎中,她也浑然不知,只是恍恍惚惚,跌跌撞撞往府外去,去哪儿也不明晰。 她只是下意识想逃。这巍巍王府,太闷,闷得她再待下去,都要窒息而死了,满府恭贺姻缘的道喜声,听得她快要发疯了。 于是前脚刚踏出府门,后脚就撞到一个人身上。 郑斯璎踉跄几步,稳住身子,意识渐渐恢复了清明,待看清眼前的男子,她本能地屈膝一福:“晋王殿下?” 来者正是李景霆。他眉梢微挑,冷声道:“郑大姑娘这是怎的,着了魇了?” 郑斯璎抚了抚额头,抚平心绪,手脚慢慢有了温度:“王爷说笑了。臣女不过是方才与爹爹对弈,输了棋,心里憋屈罢了。” “输了棋?”李景霆玩味着这三个字,不置可否,“罢了。本王确有事来找你,如今碰巧,也省了进府的功夫。” “王爷找臣女,命个太监传召就好了。何必屈尊一趟,令臣女惶恐不已。”郑斯璎再次行礼,满脸温驯娇媚,已恢复了往日的皮相。 李景霆翻了翻眼皮,半眼都未瞧女子的作态,径直抬脚往街角去,留下声:“棋局晦涩,多有见不得人的东西。事关暗地里的,公然召你,反倒惹得多方耳目,不如本王亲自来。过来。” 最后两字令郑斯璎一警。瞥了眼四下无人,才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二人来到僻静处,只听见春风拂面的微响,还有看不见的地方衣角拂动,显示着晋王布置下的影卫,夜枭重重叠叠。 郑斯璎愈发郑重,戒备地后退了一步:“敢问王爷,寻臣女何事?” 确保周围除了自家影卫,再无他人眼线后,李景霆也干脆脱下彬彬有礼的面具,面容霎时被一股铁青色笼罩:“和李知烨合伙的勾当,还想装糊涂不认么?” 都是棋局中人,高手过招无痕,隐瞒反而愚蠢,博弈霎时开局。 刀和剑亮在日光下,罪和恶都放到秤杆上,生死荣辱,请君一搏。 郑斯璎略一思量,便明白话中话,毫不示弱地仰起头:“所以今儿,王爷是为着静娴公主之事,来兴师问罪么?” 第四百八十九章 无悔 李景霆意料之中的一挑眉:“非也。和势如中天的王家,还有皇室姻亲的陇西同时惹上怨结,本王没那么蠢。何况人都没了,本王不会为一时意气,而坏了棋盘全局。” 郑斯璎些些意外,却也是一笑,带了两分赞赏:“王爷眼里只瞧得江山,情义羁绊道义皆可为棋。人人都说,王爷是千年老铁树,然而斯璎以为,王爷这般坦荡,也不失为英雄。” 李景霆一声冷笑,打断了女子话头:“你无需恭维本王,只需回答,是不是你和李知烨勾结,让静娴伶仃而亡?” “不错!”郑斯璎应得干脆,目光如炬,“王爷的影卫好本事,这么快就查出了真相。他李知烨要逃脱罪名,我要报私人之仇,各取所需。不过,既然王爷不是来问罪,那又有何贵干?” 李景霆的拳头暗暗在袖袍中攥紧,脸上依旧深沉似海:“你们本就知静娴病入膏肓,还让她来王家别邸做客,美其名曰散散心,有宜养病,终究让她在荒郊野外丧了命。整件事天衣无缝,谁也怪罪不到谁头上去。然而,若不是病死,而是被人蓄意毒死,整件事的黑白,恐怕就要掉个了。” 最后半句话如一记尖刀,刺得郑斯璎霎时色变。 “王爷什么意思?”郑斯璎凛凛直视李景霆。 李景霆盯紧了女子的反应,冷笑愈狠:“是,是病了,然而还不到无药可救的地步。李知烨却没了耐心,又因之前关于公主和旧时奴仆的风言,怀恨在心,于是趁公主住在王家,一杯石中玉,毒死了公主。” “你胡说!”郑斯璎尖叫起来,一字一顿如从齿缝迸出,“没有!没有毒死她!她是自己病死的!诬陷,这是诬陷!” 李景霆暗中把拳头攥得咯咯响,胜券在握:“本王已备好了仵作,随时都可开棺。是真是假,为何而死,彼时都一清二楚,谁也抵赖不得。” 郑斯璎的眸底终于划过抹慌乱,狠狠咬着下唇,目迸怒火:“原来,原来,王爷当时就做了手脚,故意把罪栽在我俩头上?” “不错。”李景霆应得干脆,“当然了,本王说了,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如果郑大姑娘能做桩好买卖,本王也会把真相咽下去。” 郑斯璎心中一动,压下慌色,目光如电地逼视男子:“王爷到底想干什么?” “本王的影卫把一切都查得清楚。害死静娴的条件是,辛六姑娘入狱。所以,调个头,很简单。”李景霆顿了顿,不容置疑,“陇西李和王家出面,救出辛夷。” “救出辛夷?”郑斯璎重复了这四个字。 “本王不管你们当初,是以什么理由让她进去的,也不管你们如今以什么法子,把她弄出来。本王只要三日后,辛夷完完好好地站在我面前。本王会亲自去接她,汝等别想耍花样。”李景霆微微眯了眼。 郑斯璎眉目扭曲,眼露妒色,一声自嘲的笑:“真搞不懂,那贱人到底有什么好,棋公子钟情至此,如今连晋王,也要陷进去了?” “这就不关你的事了。”李景霆冷冷地打断,“你别想拖延时间,本王没有耐性。对了,忘了告诉你,本王才去过陇西李,同样的话,已经给李知烨说过遍了。而李知烨,已经同意了。” 这半句话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郑斯璎刹那泄了气。 她脸色由青变白,挣扎不定,良久才紧咬牙关,恨恨啐了口:“好,本姑娘应了!三日后,王爷在天牢门口接人!” 言罢,郑斯璎气结,直觉胸口发闷,一刻也无法久待,竟是连礼也不行,径直就调头回,可脚步临到府门口,又蓦地顿住。 “王爷!” “还有何事?”李景霆微愣,也停下转回的脚步。 郑斯璎背对着李景霆,面前是五姓王家,高门朱户,府里奴仆正喜气洋洋地,往游廊挂上红灯笼,准备着自家义小姐和兰陵萧氏的联姻。 一切都那么刺眼。刺得郑斯璎心肝俱裂。 她眸底划过抹狠色,似乎下了什么决心,正色道:“王爷可还记得,臣女说过的话:臣女和王爷,或许某一天,能是盟友?” 李景霆意味深长地笑笑:“自雨亭水流如秋,鞠蹴球过如飞。佳人红衣,言犹在耳。” “那就请王爷,不要忘记这番话。”郑斯璎的贝齿倏忽咬进下唇,一滴滴血淌下来,犹比胭脂艳。 她兀地回过头,毫无躲闪地直视李景霆,一双凤眸雪色凛冽,比电光还摄人几分。 “这一天,快了。” 于是,三天后的大明宫,离李景霆救人期限还有最后几个时辰。 皇帝李赫坐在麟德殿檐下,摆弄着怀里的瓷罐,瞧着诡异艳丽的蛊虫,笑得沉沉:“百晓生,你看看它们,多精神!” 百晓生一袭破旧麻衣,靠在殿前红柱子上打盹儿,半睡半醒,随口应道:“听凤仙徒儿说,这就是你当宝贝的虫子?” 李赫点点头,看虫子看得出神:“多好的小家伙儿们……乖,都乖乖的……” 百晓生睁开半只眼,叹了口气:“如不是为棋榜的事,我懒得进宫,就陪你唠嗑虫子?当老夫闲哩。这种事儿,也就凤仙徒儿和你上心了。” 李赫没好气地盯了百晓生半眼:“你不懂,你们都不懂,罢了……进宫真是委屈你了……说罢,棋榜怎么了……” “老夫评定,又有一人上榜。只是,拿不准释的词儿。”百晓生从怀里掏出本沾满油渍的破书,搔了搔头。 李赫哭笑不得:“你百晓生一生一榜,命为棋榜。你都不知道怎么释,还有谁知道。问朕?朕更不知道。” 百晓生也有些不好意思,犟着脖子道:“我只是拿不准!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哩!反正棋榜是给帝王看的,你若不帮忙,我随便拟个上去,最后亏的是你们!” “说罢说罢。是谁,能难得了你。”李赫珍重地放下瓷罐,忍笑朝棋榜怒了努嘴。 “郑斯璎。” 百晓生一出口,李赫就差点唬一跟头:“给的什么字儿?” “哀。棋哀。” 李赫砸砸舌,不置可否:“棋哀?这个字儿瘆人呐。” 百晓生正色点头,不似玩笑:“不错。郑斯璎上榜,曰:棋哀。只是释词……” “无悔。” 李赫兀地接了话,抬眸一笑,重复了这两个字:“无悔。” 第四百九十章 双喜 “无悔?”百晓生搔搔头,愈发糊涂了,“哀,棋哀,是个不好的字,释词却又是无悔,好听的,这一不好一好,别不别扭?你再想想?” “就这个:无悔。”李赫再次重复,眸底夜色翻涌,“这丫头是个石头心,太狠,太傲,太决绝。于是把自己推上绝路,半辈子都是罪孽。然而,只怕到最后一刻,她也不会有半点后悔。” 百晓生悟出了意味,琢磨道:“自己选的绝路,咬牙也要走完。打断牙齿合血吞,也绝不回头。寻常人多多少少,都会有后悔赎罪,幡然醒悟,可这石头心的丫头,真是撞到南墙也不会回头的?” “不会。朕信这丫头是这性子,也信,她此生在棋局中的翻覆,会是这般定论。”李赫言之凿凿,伸手拿过百晓生的棋榜,查看道,“就这么定罢。无关乎功过,这丫头,当得起无悔二字。” 百晓生沉吟半晌,带了两分佩服地拍板:“好,无悔!释,无悔!棋榜给我,我立马写上!” 李赫却没立即把棋榜给百晓生,而是认真翻看着,指尖停在了最后一页,上面简短几行,惊心动魄—— 辛夷:棋不棋。 释:选王。 李赫泛起了古怪的微笑:“选王……辛夷,就乖乖的,当朕的选王好了……” 百晓生听漏,插嘴道:“辛夷丫头?事关棋中央的选王,听说被你关起来了?你到底怎么想的?” “她只需活成选王。若横生事端,朕不介意,让铁链穿她骨而过。这丫头太能惹事,要常常给个教训,否则坏了朕的大局,就得不偿失了。”李赫轻飘飘的说着“教训”二字,眉目安静,“所以前阵子关进去,让她明白这一点。不过,朕打算赦免她了。” “赦免?这丫头这么快就毛顺了?”百晓生怔住。 “非也。只是陇西李和王家同时出面求情,五姓七望占了两席,朕必须得卖个面子。”李赫叹了口气,显然有些遗憾。 “那你说的教训怎么办?你活着就为了棋局。对于扰乱棋局的存在,你会这么容易罢手?”百晓生试探道。 “当然不会!”李赫毫无迟疑地回答,笑意愈发古怪,“她和老四的情义太笃,老四又为了她,一副天下可抛江山可弃的样子,实在让朕担忧,迟早会出意外。所以,她和老四,绝对不行。而老三,江山为重,心铁如石,断不会为了女人,蹈老四的覆辙,朕信他。” “越王?晋王?”百晓生傻了。 “手足之情,伦理道德,老四能翻天,也翻不了这个。”李赫咧了咧嘴。 “所以?”百晓生愈听,愈惊心动魄。 “所以,双喜临门如何?”李赫笑意幽幽。 “双喜……临门……”百晓生咕咚一声,咽下一大口唾沫。 “锦衣卫回报,老四在蜀地,收了羌族的释比,改命叫白莳,正是显示我大魏海纳百川,汉夷一家的好时机。而老三前阵子,把辛夷接到金翅楼,男女之情已有端倪。一个平民小户,一个氏出蛮夷,都太寒酸了点,但朕抬举抬举,正室做不了,侧室还是可以的。” 李赫停了停,似乎想起什么,斟酌道:“老四既然还想用那个身份,自有他打算,朕也就不点破。棋公子多番与朕对弈,颇得朕心,才华昭著,蒙些圣恩也说得过去。” “还以棋公子身份?”百晓生一个哆嗦。 最后,李赫的目光转了过来:“此局,于天下于棋局,都是双喜临门,如何?” “皇上的意思是?”百晓生没有再用“你”,而用了“皇上”。 眼前的男人心机似海,手段无声无息,就比世上最锋利的刀剑,还剑过无痕,刹那间血溅三尺。 没人看到他如何出剑。 更没人看到血在那儿。 他就于棋局之后,博弈的中央,诛棋,诛心,最后,诛人。 “来人,传三道旨。”李赫从地上站起来,坐回金銮宝座,龙袍威严,立马有太监进来,恭敬听旨。 “第一道旨,赦免辛夷。”李赫朗喝,中书侍郎旋即研墨拟诏。 “第二道旨。”李赫顿了顿,深吸了口气,字句咬得如山,“复辛歧官位!复辛夷怀安郡君位!封羌族释比白莳,同昌郡君!取汉夷同心,共飨昌盛之意!” 中书侍郎狼毫笔尖滞了滞,下意识觉得每个字写下来,字字都如铁秤砣,砸得九州哐啷哐啷晃。 “第三道旨。”李赫再次深吸一口气,似乎要用些力气,才能将这最后引动暗流汹涌的旨意,给说出来—— “怀安郡君,赐婚晋王,封孺人(注1)!同昌郡君,赐婚江离,为侧室!加封江离为棋博士,翰林大学士!赐晋王金银百车,珠宝千斛!择近日同日完婚,双喜临门!” 辛夷,复怀安郡君,赐婚晋王。 白莳,封同昌郡君,赐婚江离。 双郡君,共侧室,同日完婚,双喜临门。 她嫁他,他娶她,命里的红线都是错,纠缠不清的都是负。 三道圣旨一下,整个九州翻了天。 注释 1.孺人:唐朝亲王的侧室有孺人和媵两种。《唐书·百官志》:“亲王,孺人二人,视正五品,媵十人,视从六品”。 第四百九十一章 僵局 首先是赦免辛夷,因为顶了王李两家名头,没谁敢非议,封赏辛夷和白莳,只是虚职的外命妇,眼红的吵嚷了阵也消停了下来,关键是最后一道赐婚圣旨,让棋局各方暗流大作,天下隐隐不安。 弹劾的折子成堆往李赫案头送,各怀鬼胎的进谏打着小算盘,民间说书人的板子,将辛夷和白莳两个名字,拍得啪啪响,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两桩姻缘,同日完婚。 一时间,风云耸动,福祸难辨。 但是,孺人和侧室,终归都是妾,并没有触动棋局利益的根基,所以吵吵嚷嚷了几日后,风头也慢慢平息。 棋局中无数双眼睛歇了把嘴舌,齐刷刷地盯紧了两道赐婚圣旨,一出关送金翅楼晋王,一南下送蜀地江离,成了全天下的关注点。 听人说,其中之一的黄绫圣旨,随着斥候的马蹄进入金翅楼,俗称千年老铁树的李景霆,唇角竟连着上翘了数日。 而另外一道黄绫圣旨,随着斥候的马蹄南下,正好在道上碰见了江离,可万没见到那般好脸色了。 于是,当那斥候瞧着眼前的江离,冷汗蹭蹭直冒:“棋公子……接旨罢……” 官道郊外的一爿林子里,因为刚出蜀地,还能听见鹧鸪幽长的鸣啼,触目所及已是秦岭苍郁的松柏,满地松针被日光鎏了层金。 江离背对着斥候,正把骏马拴在松树干上,满面风尘疲惫,显示着他连赶了几天路,日夜都在马背上数着过。 只恨不能快点,再快点,到达关中。 斥候见江离没理他,冷汗冒得更凶了:“棋公子……这可是天大的恩赐,隆恩浩荡哩……公子如今不再是平民,而是官老爷,棋博士兼翰林大学士哩……江公子,哦不,江大人,恭喜……” 江离依然没回头,拴好马绳后,拍着马儿的鬃毛:“你再说遍?” 斥候干干地咽了口唾沫。他总觉得,赶紧宣完旨,离开此地,才是上上策。 他也说不出哪里不对。眼前男子容颜如月,话也是寻常话,似乎没什么异样。 然而一股危险的气息,却让他直觉觉得,伺机而动,虎视眈眈。 “本公子,让你再说遍。”见斥候长久没应,江离缓缓回过头来,沉夜般的眸子霎时锁定了前者。 斥候忽的腿脚发软。 那股危险的直觉愈发浓厚,如同霎时,被厉鬼的獠牙锁定了。 “奴才说……皇上封了您为棋博士,翰林大学士……公子,哦不,江大人,恭喜……”斥候哆哆嗦嗦。 “不是这句。”江离盯着斥候,目氲血意,“圣旨的后半句。” 斥候缩了缩脖子,麻利应道:“赐婚!是赐婚!皇上为大人封官后,赐大人同昌郡君为妾,同时,封怀安郡君为晋王孺人,双喜临门,同日完婚。” 江离忽的一笑:“后半句,你再说遍?” 斥候几乎要哭出来了,瑟缩道:“封怀安郡君……为,为晋王孺人……孺人……双喜临门,同日完婚……” 江离再次一笑,诡异妖惑:“你,再说遍?” 男子的语调愈慢,嗓音是轻柔的,每个字却如凝了层霜,刹那就冻得人骨头发酸。 斥候直觉心肝再承受不住了。 他干脆一把将圣旨扔在地上,哭喊了句“不干了!要命的活不干了!”,就屁滚尿流地上马,逃也似地离去。 转眼间,原地就剩下了江离。还有林地上的圣旨,还有暗中同样大气不敢出的影卫。 他们也早腻了一背冷汗。 以前只是晋王和辛姑娘独处,自家公子就要血洗金翅楼。如今皇帝憋了大招,直接来了赐婚,他们根本不敢想,结果会是什么。 钟昧捶了捶发软的腿脚,脑海里就剩下了两个字:完了。同行的其他影卫也只剩下了两个字:惨了。 影卫们不敢动。林中伫立的江离也没有动。 良久,他似乎站得腿酸了,就寻了林中一块石头坐下来,微微低着头,墨发垂下来,看不清他是什么神情。 良久,他动了动指尖,捡起地上的圣旨,沉默又认真地看着,松果掉下来,砸在他脑门,他也一动不动。 一刻,两刻,三刻……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 林中的男子就那么坐着,看着圣旨,好似静止的石头,浪不起云不涌,风盈袖。 暗中的影卫们快哭了。他们身为夜枭,在刀尖上滚了数十年,却从未有今日此刻,让他们觉得胆战心惊。 钟昧深吸一口气,兀自发闷,他瞧瞧不知何时变暗的日光,一爿乌云已慢慢将天幕染成了乌黑。 春末初夏,暴雨酝酿。 “要下雨了。”钟昧轻道一句,再看眼林中依旧呆滞的江离,还是没勇气,上前劝一句主子避雨。 没想话音刚落,豆大的雨滴就从天而降,松林间大雨滂沱,打得林叶哗啦哗啦,白蒙蒙的水气从山间腾起。 嵯峨云压世界碎,夭矫龙卷江湖空。尘沙洗濯草木醒,沟浍澰灩舟舸通。 初夏的雨来势汹汹,天地间眨眼水帘千里。倾泻的雨滴冲刷着关中平原,也砸在林中那男子身上。 他呆坐着。毫无察觉的呆坐着。雨水湿了他墨发,浸了他素衫,脏了黄绫圣旨,他也在雨中一动不动。 钟昧看了眼天色,终于急了:“这要是下下去,彼时一个惊雷,那就要命了。得叫公子避雨去。” 最后一句话,令其他影卫忙不迭摇头:“不去不去!你不要命你去!我宁愿自己被雷劈死,也不去惹公子!” 钟昧叫苦不迭,迟疑了几番,才壮了口胆子,飞身下树,靠近江离:“公……公子……下雨了,请避避罢……不然一个雷打下来,就危险了……” 然而,话还没说完,钟昧就一个寒噤。 原来江离蓦地抬起头,死死盯紧了他:“尔等影卫再多嘴,杀无赦。” 简单的一句话,从被雨水淋湿的墨发后传来的,是雪亮如鬼兽般的瞳仁,放佛能穿透人的皮肉,直接盯到人肝胆去。 钟昧感到雨水滚进他衣襟,冻得他牙齿咯咯响。 旋即竟是礼也不行了,刷刷就躲回树上,任凭其他影卫再撺掇,也不敢多出一个字,只顾缩在旁打颤。 再没人敢去劝江离。所有人都陪着他在雨天里,提心吊胆,心惊胆战。 要小心头顶不长眼的夏日惊雷,更要下方人鬼俱骇的自家主子,整个松林都如冰窟窿,空气彻底压抑到极致。 好在夏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到半刻,暴雨就停了,乌云滚动了番,重现出朗朗晴空。 一轮金日耀眼,初夏暑气复升,松林里弥漫着青草的芳香和鱼戏莲叶声,林中的男子依然独坐,一言不发。 除去浑身都被浸透的素衫,一缕缕被水黏住的墨发,雨水冲刷下苍白的俊容,他好似哪儿都没动过。 夏雨尽,日头炎。树上的影卫快被逼疯了。 第四百九十二章 剑指 终于,江离似乎动了,他猛地将圣旨抛到空中,旋即只见一道寒光闪过,刷一声,那圣旨就裂成了两半—— 男子竟是瞬息出剑,剑过无痕,眨眼将圣旨劈成两半。 圣旨颓然坠地。他缓缓收剑,直起身子,然后左手背负,右手倒执剑柄,横在了胸前。 剑之起势。 钟昧瞬间瞳孔收缩。所有的影卫也下意识地分散开来,将林中空地围成了铁桶,以防任何看到这一幕的存在出现。 “横剑如见人,负手知何家。”钟昧倒吸了口凉气。 横剑于胸,一手背负,极致的优雅,连杀伐都要遵守的清雅高贵,然而,姿态是做全了,却太束缚手脚,若有半分实力不济,或剑招不精,会比普通的剑术死得更快。 故,这种剑术是在走悬崖,要么极致的强,得生,要么一丝的弱,得死。 九州天下,泱泱大魏,只可能那个地方,或者说那一姓的人才会使用。他们从小被督促习武,虽所学驳杂,不拘于一,但这种剑术却是人人必学。 是以天下流传有“横剑如见人,负手知何家”的说法。 “难道,公子要舞那种剑法?公子可是很少,很少在外面使这种剑术哩!”一名影卫警戒地瞧了眼四周,生怕有人瞧见。 钟昧沉脸不语。他当然知道公子为隐瞒身份,这种不打自招的剑术,基本不会在外使,他当然更知道,这种精妙的剑术一旦使出,代表公子一种无言的宣告。 向这十方乾坤,宣告隐瞒的真相:他骨子里流淌的血脉,是这片土地天命的王。 剑一起,君王出!刑天斩地,山海拜首! “退后。死守四周,莫让任何人瞧见。”钟昧果断地喝令,随诸影卫一起,飞身后退十丈。 而林中空地,剑光酝酿,杀意骤然迸发,只因江离,忽的动了。 剑轨如花,光影涌动,在松林间划破一道道银白,过处无痕,唯有风打林叶,乍然就被剑光斩为碎片,风啸剑鸣日光唳。 钟昧等人已经看不清剑招的痕迹,只见得眼前一爿剑气光华,激荡起满地松针乱舞,引动着枝头柏叶拂动,整个林间空地,宛如成了银光的世界。 唯一还明晰的,就是那男子的身影。或长身玉立,或剑斩无情,或飞身如鹞,或步踏长风,墨发流转如瀑,素衫翩翩无踪迹。 绚烂,凛冽,难以想象,这两个词能完美融合。 优雅,绝杀,无法揣测,这两个字能同时交织。 剑过如闪电,招招起杀意,每一剑刺出,都让人心尖发寒,每一道剑意后的那双眸子,都噙了清冽的戾气,不近身而杀敌无痕。 云端的仙君,一剑封喉。地狱的修罗,浮屠遍地。两种存在此刻随着尊贵的剑术,在那男子身上达到统一。 蓦地,他停下,双手握紧剑,眸底夜色汹涌—— “阻我者,诛!” 忽的,男子跃起,眉间雪亮精光迸发,长剑斩落,咔擦一声,将面前的一株松树砍出个大口子。 松枝松叶簌簌败落,剑意还无法停息,径直在地面斩出小沟半丈。 “拦我者,诛!” 男子再次大喝,声音异样的沙哑,身形再次跃起,手扬剑落,将稍远处的一株松树再次砍裂。 剑风锋利,松叶乱纷。男子浑身的戾气一寸寸攀升,盯着眼前的松树,放佛盯着的人或其他,让他的瞳仁渐渐被鲜血覆盖。 恨,傲,不甘,不屈,所有的情绪迸裂,在那眸底血意中爆发。 “逆我者,诛!” 男子放佛榨尽肺腑地大喝,声音沙哑到极致。他眉间划过一抹雪色,如同暗夜闪电,再次跃起。 凛冽长剑狠狠斩下,再远处的松树霎时劈成了两半,剑意长久难熄,搅动起林地松针狂乱。 影卫们大气不敢出。曾经刀尖上滚的他们,如今俱俱如小鸡仔般,抱紧了树枝,心惊胆战地,生怕自己被无辜波及。 那林中男子早已不是他们熟悉的主子,或者是棋公子,而是与剑同等存在,手中剑与骨中剑,眸中剑与眉间剑,一时分不清彼此。 一怒起,斩天灭地!一念生,教河川让路!一剑祭出,问天下何敢逆我! 接连几颗松树倒下,林中劈开了一处空地,而顺着倒下的松树看去,前方秦岭在望,隐隐见得北方,紫气升腾帝业所在。 大明宫。 江离竟是辟出了一条路,路的尽头,指向天子宫阙。 “孤,问尔九鼎几重!” 一声朗喝,威严震天,男子身上的气势乍然到达巅峰。 钟昧却是吓得心跳都慢了半拍。 孤。 因为江离自称“孤”。无论是上古周天子自称的孤(注1),还是本朝诸王自称的孤(注2),都是一个太过惊心动魄的字眼。 孤,不是本公子。 孤问你,九鼎有多重(注3)。 “封锁四周!小心被旁人听见!”钟昧抹了把冷汗,刚下了死命令,江离下一个举动,却吓得他心跳直接静止。 江离的瞳孔已完全变为了血红,墨发飞扬,残留的剑光,化为他无形的战意,眸底精光迸射,但凡对瞧半眼,都教人瞬间心肝震碎。 “尔听好了:万里江山繁华,不及她眉间一笑!孤会要了尔的天下,然后!”江离顿了顿,最后一剑对准尽头大明宫的方向,拼尽全力地斩下,同时大喝—— “聘她为妻!” 江山为聘,娶你为妻。阻我者,拦我者,逆我者,尽诛! 这一誓,剑指帝业,誓向天地!这一诺,以天命之王的名义,河川证我丹心! 剑落,风气,杀气如旋风狂暴,放佛将尽头的宫阙撕为碎片。 而那男子如修罗伫立,双眸染血,一身反骨恣意,偏偏眉间噙着股如水的温柔,如春风和煦,如岁月静好。 钟昧瞧了眼剑尖对准的大明宫,过耳男子喊话的那个“尔”指谁,立马吓得一个激灵,闪身下树。 “公子息怒,隔墙有耳!大逆不道,大逆之言呐!”钟昧率领一群影卫,慌忙扑通跪倒。 “大逆?”江离没回头,只玩味着这两个字,幽幽一笑,“天命是孤的东西,何来言逆?” 钟昧一个激灵,慌得作势要去捂江离的嘴:“公子慎言!慎言!属下知道公子意在那个位置,但也别光天化日说出来呀!祸从口出,公子息怒!” “他那个位置?”江离继续回味着这半句,打量着手中的剑,依然没有回头,只是语调沙哑得不成样子,忽的一声蔑笑。 “那个位置,孤还瞧不上!” 钟昧一愣:“可公子不是才有天下之言,怎么又说瞧不上?” 江离双指并剑,缓缓拂过剑刃,剑光雪亮,映出他鬼魅般的眸,还有眸底倒映出的八百里江山,九州帝业。 “江山可不一定指皇位呐……” 注释 1.孤:古代王侯的自称。《吕氏春秋·君守》:君名孤寡。注:“人君谦称。” 2.孤:唐代亲王可自称本王、小王或者孤王。本文孤取自两处,一是古代君主的孤,一是本朝王爷的孤。两个意思都有,明白江离这个自称的内涵了罢。 3.问九鼎:《史记·周本纪》:“定王元年,楚庄王伐陆浑之戎,次洛,使人问九鼎。王使王孙满应设以辞,楚兵乃去。十年,楚庄王围郑,郑伯降,已而复之。” 第四百九十三章 答案 江山可不一定指皇位。 “那指什么?”钟昧下意识疑了句。他似乎觉得此话有理,但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其他答案。 江离意味深长地笑笑,双指曲起,轻叩剑刃,砰一声清响,战意铮铮:“他如今已坐在了那个位置,可他敢说,拥有了天下么?” 钟昧心里一动,想出答案的同时,人就傻住了。 五姓七望,外戚干政,任何一条拿出来,都可以解释傀儡天子的位置,都可以作为江离一问的答案。 “继续北上,入关!”江离眸底精光一闪,兀地再次扬手,将地上遗弃的圣旨劈为两半。 钟昧甩了甩脑袋,缓过神来,本能地接了句:“还北上?辛姑娘被赦,救人已不必了……难道,公子想念姑娘,想见红颜一面……那,直奔长安辛府?” “辛府?”江离一声凉笑,兀地扔掉剑鞘,将剑身别入腰际,寒光毫无掩饰的长剑,随时都能血溅三尺。 “不!大明宫!” 言罢,江离当先翻身上马,风驰电掣般远去,身后留下无鞘的长剑凛冽一痕。 “钟昧大人,公子说的什么意识?江山不指皇位,那公子方才言天下,要的到底是什么?”江离离开良久,一个影卫耐不住好奇,终于问了出来。 钟昧起身,按捺住心底的热血,吁出口浊气,看向大明宫的方向:“皇位?位?不,不是这个字,而是。” 钟昧顿了顿,猛地拔出匕首,刀过无痕,刷刷在泥地上划了几划,旋即翻身上马,命了声“跟上”,便追江离而去。 剩下的影卫们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探头一瞧。 泥地上只一个被刀痕划出的精凛大字—— 权。 非皇位之尊,乃天下之权。 问九鼎几重,临帝业之权。 这是我许你的,聘礼。 一字千钧。一语成谶。 而同时,千里之外的蜀中,斥候前脚刚把赐婚圣旨宣到,奴才婢女都慌得叫起来:“白姑娘……不不,郡君,您要去哪儿啊!” 原来,白莳刚谢完恩,站起来就往马厩跑,上了马就作势出宫,急得一摞侍婢跟着拦。 “同昌郡君!郡君!您往哪儿去啊!郡君的吉服,内务府也赐下了,郡君先去换衣罢!”一个胆大的婢女冲到马前,对白莳急唤。 白莳住了马蹄。坐在马背上,小脸一扬:“我们羌人的裙衫就好看!我才不换那穿金戴银的吉服!谁若逼我换,谁当郡君去,我不当!” “好好好,就算郡君不换吉福,但这才接了旨,又是往哪儿去啊!”婢女连连摆手,“郡君位列外命妇四品,郡君需得去前殿,接受低阶官吏的恭贺哩!” “恭贺?又不是喜事,贺什么?霉,是大霉头!”白莳攥紧马绳,裙衫一撩,“别说了!我赶着北上,追公子去!” 这下所有人都愣了,异口同声:“追公子去作甚?” 白莳眸色一闪,有片刻的挣扎和犹豫,但旋即就被一层光华笼罩,皎皎若日月之辉,坦荡无尘。 “凭我对公子的了解,这赐婚他定是不愿的!他不愿,我就不愿!我要立马追上他,向他道明心意,然后一道向皇帝推脱了去!” 一个贴身丫鬟眨巴眨巴眼,疑道:“郡君不愿嫁给公子?这种大好事儿,郡君还不乐意?” 白莳咬了咬下唇,兀地小脸一扬,晶亮的眸子带了两分傲气:“我嫁的人,必与我心意相通!旁人强扭的婚事,徒有其表,我还不稀罕!” 那丫鬟挠了挠头,试探道:“奴婢还以为……郡君是心悦公子的……郡君不是自己都说过么……” “对!我是喜欢他!”没有一丝遮掩,白莳利落应下。 诸人脸一红。小丫鬟们臊了脸,小厮们窃窃而笑。 大魏三纲五常,男女大防,情爱之事都讲个犹抱琵琶半遮面,哪有这么大大咧咧就说出来的。 是故这一言直接在场中炸开了锅。众人都挂不住脸面,那问话的小丫鬟更是盯着鞋尖,头都抬不起来了。 “郡君……这种事儿,出口留三分……别失了闺中仪态……” 没想到,白莳猛地打断,还故意提高了语调:“我就是喜欢他!第一眼就喜欢他了,看着他都是欢喜的!白莳喜欢江离,一个字儿不改!” 诸人一噎,再也反驳不了。这么光明磊落说出来的,让他们压肚子的女训女德,此刻都心虚般劝不出。 丫鬟清咳两声,连忙换了话题:“那,郡君既如此心意……为什么还不要这姻缘呢……先过门,再嘘寒问暖,日久生情,石头也会被偎暖呐……” “我对他一见误一生,你却要他对我日久生情?还低声下气地偎热石头?不公平,绝对不公平!他若不是情牵与我,欲携此生,哪怕皇帝把我们凑一块,我也不要!”白莳连珠炮似的,朗朗宣言,眸底精光璀璨到极致。 “郡君……这是赐婚,隆恩浩荡……小心祸从口出,治您大逆之罪……”丫鬟唬得慌忙摆手。 白莳唇角一翘,明明是雪白玲珑的小脸,却绽放开了牡丹般的笑意,华光艳艳,傲气乘风。 “你们听好了!哪怕是我白莳喜欢的男人,我也不会这么作践自己!” 言罢,那一袭雪白倩影便随马蹄声远去,徒留下满殿发呆的侍婢,还没从这番豪言里缓过神来。 风驰电掣,白衣飞舞,向关中,入长安。 而此刻的长安,初夏的暑气蒸腾,王家后苑里的莲荷遮天,将湖绉窗纱都染绿了。 郑斯璎伫立窗前,拿涂满红蔻丹的指尖去勾窗纱上映出的莲影,悠悠道:“杜韫心杜姑娘,你想得如何了?徐公子快到了,本姑娘断没时间,让你反悔的。” 杜韫心坐在郑斯璎身后的一张月牙凳上,将手中的丝帕搅成了团,迟疑道:“可是……辛夷已经封了郡君,辛歧也官复原职,是官宦之家……前时是前时,如今是如今,民女不愿和官家结怨的……” “怎么,你前阵子骂辛夷不识礼法,僭越狂妄的话,如今就都忘光了?”郑斯璎冷笑,指尖勾得窗纱嘶嘶响。 杜韫心一唬,扑通一声,熟稔地跪在了地上:“大姑娘息怒!民女是骂过辛夷,但骂的是平民,贱籍该骂。可如今再骂,就是骂官家小姐,民女,民女就没这胆儿了呀!” “蠢货!”郑斯璎凤眸怒瞪,指尖兀地戳穿了窗纱,“不过是一个五品官,一个外命妇,在我王家眼里,和贱民没有两样!你如今在她面前就腿软了,是觉得王家不如她辛氏,还是。” 郑斯璎顿了顿,缓缓回身,冰冷的眸子发出蛇一般的幽光:“还是,你准备回归辛府,去舔那怀安郡君的鞋底儿了?” “民女不敢,万万不敢!”杜韫心慌忙膝行至郑斯璎脚下,满脸谄媚,“王家乃五姓七望之首,大姑娘又是王俭大人义女,大权在握,阖府敬服!又岂是那寒门庶女能比的!就算复位郡君,在大姑娘面前,也不过是条狗!” 第四百九十四章 徐三 这番话很是顺耳。郑斯璎听得浅笑,俯下身去,伸出根蔻丹指,抬起了杜韫心的下颌:“那,辛和王,你选哪一边呢?” “想我杜氏,百年官家,本就和她辛氏乃云泥之别!而王家累世名门,才值得我杜氏追随!不过。”杜韫心眸底腾起抹炽热,“不过,大姑娘别忘了答应民女的事。” 郑斯璎眉梢一挑:“助杜氏复官,再现当年荣耀,让你当回官家小姐?可对?” “不错。只要大姑娘记得。那我杜韫心。”杜韫心一字一顿,眉间欲望煊盛,“愿为姑娘马前卒,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郑斯璎笑了,若牡丹娇华,艳动长安:“这不就对了?徐公子的事,本姑娘拭目以待。” 杜韫心压下眸底的炽盛,重新恢复了温良恭俭的样子,拜首道:“大姑娘放心。” 郑斯璎点点头,遂掩门而出。杜韫心站起来,整了整衣衫,坐到上首,自斟了一壶茶,还没喝几口,便听到禀报。 “杜姑娘,徐公子到了。” “请。”杜韫心放下茶盅,看向了门外。 磕嗒一声,门打开,复掩上。堂下走来一名年轻公子,噙笑揖手:“杜九妹,许久不见。” 杜韫心起身一福,笑意亲切:“徐三哥从东瀛(注1)归来,风采依旧。” 二人互相见礼,主客落座。杜韫心细细打量着名唤“徐三哥”的男子,眸底有晦暗不明的光流转。 男子二十出头,容颜如琢如磨,线条棱角分明,鹰目如星,朗朗炯炯,下颌有些青胡茬,墨发随意披在肩后,为那冷峻的面容,愈添男儿气魄。 再瞧其衣饰,一袭半旧的苎布玄黑衫子,通身无珠玉无配饰,如纯粹的夜色般,勾勒出他略微清癯的身影,脚上布鞋还沾着泥点,显示着一路风尘仆仆。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背负一个长条布包,里面似乎包了把琴,男子衣着朴素,包琴的却是顶级的绸缎,成为他浑身最值钱的家当。 这般气度容颜的男子,与那长安城中的公子哥儿全然不同。 不是春花秋月白衣翩翩,而是江湖散客侠风坦荡,不是在繁华堆里诗词歌赋,而是在浪迹中烟雨一肩。 有君子至,若星夜临。竹林吟啸,醉卧洞庭。 杜韫心意味深长的笑了:“三年前,徐三哥远渡东瀛,采三味尺八之乐(注2),集扶桑中原之律。如今归来,瞧这气派,看来在东瀛过得不错。” “不过是志在搜集天下之音,以成大音之美,才渡海三年。如今于琴之一字,愈有别样体悟,便是有所得。过得好,过得不好,无所谓罢。”男子淡淡一笑。 “是,徐三哥痴秘一个琴字,在东瀛好不逍遥。”杜韫心眉梢一挑,忽的加重了语调,“却不知这三年,杜家如何沧海桑田。” 男子眸色一暗,面露愧色,有些手足无措地搓着手:“我都听说了,杜老爷子没了,杜氏败落,连你和他也……可惜我在东瀛,音讯难达,并不知道这一切,否则我说什么也要回来,总能帮上点什么……” “是,不怪你,不算你的错。”杜韫心泅起了分嘲讽,“只能说天意弄人。偏偏在你去东瀛的三年,我杜家就逢此大难。” 男子脸色愈发痛苦,拳头攥得咯咯响:“天意弄人……但我总觉得,我亏欠了你们,于他有愧……毕竟在你们最落魄的时候,我不在,也不在他身边……” “他?徐三哥还记得我哥呐!”杜韫心语调有些复杂,眼眶发红,尖声道,“还以为你回来,见我杜氏落败,都不认人了哩!毕竟这三年,落井下石,恩怨翻覆的事,我和哥哥见得太多!心都冷了骨都磨了,杜家的旧相识,没一个过问过我们!” “是我的错,是我得错……”男子呢喃着,内疚得,都不敢抬头看杜韫心,“杜家的旧相识不是还有我么,我绝不会像他们一样……我回来了,我回来就好了……” 杜韫心深吸一口气,压下折磨的陈年旧事,看男子诚意拳拳,不似有假,眸底的怨恨才些些淡去:“那徐三哥打算怎么帮我们?” 男子见她容颜平缓,才像恕罪般,忙不迭掏出怀中一张银票:“打我回来听闻杜家变故,我就变卖了所有财物,得银一千两,都给你们……除了背上这张琴,都给你们了……” 话音还没落,杜韫心就猛地伸出手,把银票攫了过去,那速度快得,像是饿久了的猫儿见了鱼,眼睛都泛绿的。 趁杜韫心打量银票,男子才略带不安地开口:“其实今天来见杜九妹,是另有其事……关于小八……” “我哥?”杜韫心忙着稀罕银票,头也不抬,随口道,“对了,我说见怪,你怎么一回来不去见我哥,而先来见我?” 男子又面露愧疚,惴惴低下头:“本来是第一个想见到他的……但一听闻杜家变故,我自责三年在东瀛,未曾帮上你们半分……我怕他怨我,就,就不敢……故先来见九妹你,劳烦你帮我探探他口风……” “怕我哥怨你,不敢?”杜韫心回味着这几个字,总觉得唇齿留香,自有一股风月,但又说不明白,干脆摇摇头不细想。 “帮三哥不是不行,但三哥也得帮我个忙。”杜韫心换了话题,目色幽微。 “九妹尽管说。”男子俯身一揖。 杜韫心打量着银票,想起不久前与郑斯璎的对话,那股炽热的火焰,又在她眸底腾起。 “从蜀中到京城的官道上,此时应有棋公子并一群喽啰,在策马飞驰赶路。王家会派影卫送你南下,然后待碰上他们了,就烦请徐三哥抚琴一曲,扰乱马儿的脚步,耽搁些棋公子的行程罢了。” 抚琴一曲,惊扰马儿,耽搁入京行程。 字字入耳,似有机窍重重,男子下意识迟疑:“棋公子亦是旧相识。不知杜九妹耽搁他行程,意欲何为?”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杜韫心猛地打断,语调冰冷。 她见男子不舒服地蹙了蹙眉,有些迟疑不定,立马补了句:“徐三哥在担心什么?只是耽搁行程,又没让你杀人放火,还是说,你信不过九妹我?” “你是小八的亲妹妹,便也是我妹妹,我当然信得过!”男子连忙摇头,却依旧徘徊,“只是,不明不白的,就算只是耽搁行程,我也觉得,没这么简单……” “我这么做自有道理。三哥既信得过我,就不必深究。”杜韫心语调愈寒,盯紧男子的目光带了胁迫。 注释 1.东瀛:唐朝文人喜称日本为“东瀛”或“扶桑”。 2.三味尺八:皆为日本传统乐器。三味,即三味线是一种弦乐器。乐器由四角状的扁平木质板面上蒙上皮制成,琴弦从头部一直延伸到尾部。人们通常会用银杏形的拨来弹奏。一般认为起源于中国的三弦,大约成形于15世纪左右。尺八,竖吹的乐器,属边棱振动气鸣吹管乐器,由中国唐朝时开始传入日本,后在日本兴旺。 第四百九十五章 花开 男子踱来踱去,很是为难,一方面他下意识觉得有问题,可另一方面又是挚亲旧友,何况从表面上看,真如杜韫心所说,只是耽搁行程,并未见血。 毒蛇藏在鲜花丛中。他根本瞧不出。 棋局中杀人不见血。他根本不分明。 见男子左思右想,杜韫心终于没了耐心,狠狠啐了口:“徐三哥还在犹豫什么!若你不帮,则我就不去探哥哥口风,任他怨你!” “不,不要!”过耳“哥哥”两字,想到那个“小八”,男子立马急了,前时思前想后的事,恨不得一口应下来。 “我帮!我帮就是了!” “这就对了。若没什么事,三哥这就启程,让影卫携你南下罢。”杜韫心泛起了得意的微笑,满脸势在必得。 然而,男子还是伫立堂下,欲言又止:“那个……” “徐三哥但言无妨。”杜韫心随口一道。 男子踯躅上前来,从怀中掏出一物,放在案上,像个小孩般,峻洒的容颜噙了分恳求:“在杜家最落难的日子,我却在东瀛逍遥,我知道……小八,小八肯定是怨我的……他号书公子,痴字道,我便从东瀛给他带了一枝名家所制的狼毫……他一定欢喜,或许就不那么怨我了……还请九妹帮我说些好话……” 案上狼毫,尖健齐圆,一看便价值不菲。 杜韫心下意识想攫过来,可旋即意识到男子在侧,便悻悻地收回手:“行,笔我先收下……会帮你好好说话的……” “多谢杜九妹了。”男子大喜,深深揖手,笑得露出半圈白牙。 “那耽搁行程的事,就拜托了。”杜韫心眸底火焰炽盛,顿了顿,笑意蔓延—— “琴公子,徐岱。” 春末尽,初夏至,风摇荷动一室水精帘。 话说琴公子徐岱从王府出来后,却是脚步一滞,偏巧不巧地撞上一个人,正是书公子杜韫之。 他伫立在王府外的街口,青丝磊落,墨沾衣袂,一袭素衫落满日光,显然等了有些时辰了。 “小八?”徐岱眼眸微亮,似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确认那不远处的面容,是三年未见的故人。 “小八!”片刻,徐岱才提高音调,唤了他,声音有些不稳,有些颤抖。 杜韫之微微蹙眉,迈步走过来,脸色复杂,脱口道:“为何不是直接来见我?” 一句问直率坦白,像一把刁钻的小刀,直直地往徐岱心尖上刺。 徐岱亮起的眸立马暗了下去,躲闪着杜韫之的注视,踌躇半晌,才憋出几个字:“不敢贸然。” “不敢贸然?”杜韫之继续走近,玩味着这几个字,一声凉笑,“所以,先去见了家妹,而不是我。” 徐岱低下头,在步步逼近的书公子面前,他像个犯错的孩子,眉间划过抹慌乱:“三年未见,杜家败落……怕你怨我……” “怕我怨你?”杜韫之走到了徐岱面前,他比徐岱矮个头,此时微微抬头瞧着后者,却令后者神色愈窘。 徐岱干脆偏过头去。 杜韫之也干脆偏过头去。 两颗脑袋偏着,却也是一个目光如炬,一个躲躲闪闪,正中不中地凑一块儿。 杜韫之盯着徐岱,一字一顿:“所以,连当面求证都不敢,而是托人传话。” 徐岱清咳两声,额角急得都渗出了细汗:“小八……我……” 男子唇齿开阖几番,却是挤不出半句完整话,唯有愈慌乱的脸愈红,本来一身玄衣落拓,此刻却笨到了极致。 杜韫之哀凉笑笑:“你向来嘴笨,可到如今,一个好听的解释,都编不出么?” 本来是暗藏柳暗花明的话,却被徐岱理解成了一个大棒槌,放佛得了救星,直楞楞地脱口而出:“编不出。” 杜韫之脸一僵。 徐岱却眸色坦荡,极尽真诚,还以为自己回答得妙极,毫无遮掩,直来直去,正现己深丹心。 杜韫之直觉一坨棉花堵在胸口,喘不上气来:“三年间,家族落败,漂泊流浪,我是不堪忍受,但好在我还有我的字,我未曾一日,一刻,一念,因为身处穷困,而玷污了我的字。它们仍是干净的,高傲的,如初的。有我的字,再苦的日子,也总有一分活下去的理由。” 杜韫之顿了顿,眸底夜色翻涌:“你知道么?三年间,让我辗转难眠的,不是命途多舛,而是远在东瀛的……” 杜韫之一滞,忽的就说不出了。 他只是深深看着徐岱,欲言又止,眼角似有晶莹闪动,平日尘埃不惹的一身清骨,竟多了一分风月绵延。 徐岱攥紧了拳头,头都快低到胸口了,浑像个被人训了,气息蔫了的孩子:“是……是我的错……” “千里遥遥,风俗殊异。听闻东瀛多水难,多山崩,担心那个人一去不复返,又有异域女子温婉可人,怕那个人一醉在春宵,还有东瀛饮食大不同,喜生食,多清淡,也不知那人习惯不习惯,是不是瘦了几分,阁楼小巧,天井低垂,念那人住得可还舒心。冬日多雪,会冻着,官道简陋,会颠着,遥望中原故土迢迢,会思乡难捱。” 杜韫之大气不喘,连珠炮般说了一通,语速越来越快,神情愈激动,声声如同质问着徐岱。 吾心君知否。 徐岱挠挠头,抹抹汗,舌头快打结了,也插不进半句申辩,只得偃旗息鼓地一个劲儿重复:“是我的错……是我错……” 杜韫之停了下来。深吸一口气,有些失望地冷笑:“我说了十句,你却只有这一句。你就没有其他话么?” 徐岱一愣。 话?他是有很多话,可怎么都说不出来,一堆堆挤在喉咙口,就是不带去到舌尖的。 良久。徐岱终于眼眸一亮,脱口而出:“有!我从东瀛给你带了上好的狼毫,你拿来写字儿最好了!我把笔给杜九妹了,这就去取来!” 言罢,徐岱兴致冲冲地,转身就往王府里回。 杜韫之脸一冷,寒声道:“不必了!” “不必了?”徐岱驻足,丈二摸不着脑的回头。 杜韫之直觉那团棉花,堵得胸口生疼,疼得他狠狠刮了徐岱半眼,转身就走,只在风中留下句。 “笔就拿给家妹用罢。人都无所谓,又何况一支笔。” 一袭素衫远去,墨染天涯,眼看着就要消失在视线里。 徐岱怔在原地,一股又凉又热的泉水往脑袋冲,忽的就通窍了,之前怼在喉咙里的话,也忽的就能说出口了。 “小八!” 杜韫之驻足,没有回头。 徐岱眸色一深,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听得人心慵:“当年我走的时候,你送我至长安灞桥,正好也是夏初。你赠我一袋绣球花种子,你说,此花两国均有,夏初烂漫,若三年后我未还归,便一个人在东瀛赏花。若我如约归来,则我们一起看尽长安花。” 杜韫之身子一抖,还是没回头。 徐岱的声音愈沙哑,如夜色流淌开:“我进京那日,已经看到了……长安的绣球花儿,都开了……” 花儿都开了。 东瀛的花儿开了,长安的花儿开了,那些欲语还休的人间情义,也开花儿了。 凝滞了片刻。杜韫之拔脚就走,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 唯有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他笑了。 风起长安,一城花开,君子陌上缓缓归。 第四百九十六章 出牢 然而距此不过几里的地方,被紫禁城红墙重重隔断的地方,被愁云惨雾笼罩春风不渡的地方,却没有夏初的花儿盛开了。 天牢。 不属于大理寺和刑部,只接受皇命,用于关押帝王特别下旨的犯人,上到皇室宗亲,下到大逆叛贼,一道圣旨便隔开阴阳,是故民间有流言,进牢狱,是半只脚入土,进天牢,却是半截身子都埋了进去。 此刻,宫闱深处,天牢门口,乌鸦在半空中盘旋,嘶叫捂得人心慌,凭空低了几度的空气,冻得李景霆手脚俱凉。 他掂了掂臂弯的一袭银狐裘,示意身后的聂轲:“再取一盏琉璃宫灯来,把青冈炭都烧旺了。” 聂轲略带迟疑地瞅瞅牢门口:“王爷,这狐裘是贡品,数九寒冬顶用的。就算郡君在牢里受了些苦,身子虚,狐裘也够暖了。王爷是不是太过担心了。况且,王爷亲自来迎郡君出牢,已惹了好些非议,前朝那些老狐狸的眼睛都盯着,王爷万莫感情用事……” “放肆!”李景霆脸一肃,冷了声儿道,“什么时候本王行事,还用你一介影卫说教?” “属下不敢!王爷恕罪!”聂轲慌忙跪下请罪,也不敢多辩驳,一阵儿风儿似的消失,眨眼便执了一柄琉璃宫灯回来。 琉璃煌煌,明烂若星,巴掌大的火盏里放的不是烛台,而是御用的青冈炭,就算是阴冷的天牢,火光也将方圆两尺的空气灼红了。 李景霆冻得发青的眉间,一划而过的暖意:“甚好……退下罢……京中王府的厢房,棉被,火塘,御医,膳药,羹汤……都备好了么……你亲自再检点一遍,待郡君一过去,立马都得伺候上……” 聂轲踌躇了几番,终于将“发乎情,止乎礼“的劝谏咽了下去,沉默地行了一礼,便消失在场中。 天牢门口只剩下了李景霆一人。 他一手挽狐裘,一手执宫灯,端端正正地站在牢门口,认认真真地等着天牢放人,冷峻的眉眼有压不住的激动,火光在他眸底跳跃。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李景霆半步未挪,水米未尽,显然是提早到了,生怕错过了什么,几个时辰硬生生等过来。 太阳咕咚一声沉入西山,长安入夜无梦,夜色倾轧而下,将十里红墙掩在了爿爿浓墨后。 终于,天牢深处传来了动静,能听见锁链被打开的哐当,有狱卒谄媚的道喜,还有一声声踏过石阶的绣鞋微响。 李景霆忽的有些紧张,喉结动了动,暗自攥紧了宫灯柄。 于是,当铁铜门打开,那个倩影出现在眼前时,李景霆想了好几天的话,竟是半句都憋不出来。 铁铜门又关上,生死隔开,宫道寂静,微凉的晚风吹来一缕城中绣球花的香味,幽幽微微熏得人醉。 那道倩影没有动,也没有走近,就远远地瞧着李景霆,素衫单薄被晚风一激,本能地打了两个寒噤。 李景霆终于找到了话题,连忙上前一步,作势递过了狐裘:“……辛姑娘……你受苦了,入夜霜重……披件裘衣罢……” “臣女……多谢王爷……” 辛夷缓缓伸出手,接过裘衣,苍白的唇恢复了半丝血色,但话语和她的目光一般,清冷的都是客气。 君君臣臣,多谢天恩。 李景霆递衣的手在空中滞了半晌,落寞地缩了回来:“你在牢里受苦了……狱卒本王都打点过,应该没有为难你……再说天牢里的人是皇帝要命的人,要杀要剐,都听君命,那些奴才也不敢自作主张苛待你……但我还是日日夜夜担心……你,有没有哪点不好……” 李景霆噼里啪啦说完,第一反应是迅速地打量辛夷,见后者虽气息虚浮,脸色苍白,但浑身并无伤痕,悬了几日的心才放了下来。 辛夷拢了拢狐裘,自顾沉默,李景霆讪讪地摸摸鼻子:“那个……你放心,圣旨已下,皇上不仅赦免你,还复了你的郡君位份……也算是苦尽甘来……” 李景霆忽的说不下去了。圣旨有两道,第一道赦免晋封都是常事,关键是第二道,赐婚。 他此刻像舌头打了结,有些心虚,明明是君心难测,他却觉得是他做错了什么,连辛夷的眼都不敢对视起来。 辛夷细细盯着李景霆的表情变化,泛起抹意味不明的笑:“王爷怎么不说了?” “不是本王!”若个慌忙辩解的小孩,李景霆猝然接口,“不是本王请的旨!是父皇的意思!事出突然,朝野内外皆是震惊,本王堂堂正正,未做过对不起谁的事!” 虽然前后应话都未说明,但二人互相都明白,说的是什么事,横亘在二人中间的,又是什么咫尺什么天涯。 一旨赐婚,双喜临门。 辛夷不说话,微微低着头,似乎在沉思。晚风拂起她七尺青丝,拂过她晦暗的眼眸,交杂着痛苦和哀凉。 李景霆不由把宫灯往前递了递,想让女子再暖和些,续道:“本王不愿强人所难,但毕竟君无戏言,姑娘万莫冲动……现下最要紧的,是把身子养好,你去天牢里走了一遭,就算没受刑,也亏损了元气……本王在长安城中的王府,什么东西都备好了……你……你且跟本王回府,让御医给你瞧瞧……” “他回京了么?”辛夷蓦地打断李景霆的话头,语调泅了分急切。 李景霆握住宫灯柄的指尖倏忽攥紧。辛夷放佛根本没在听他的话,或者说,根本没在意他是何心境,两个人明明相距不过几步,却好似根本不在一个世界。 李景霆抿了抿唇,生硬地吐出两字:“没有。” 辛夷蹬蹬蹬后退半步,勉强稳住身子,眸底氲开黯淡:“……他竟是从来都没有回京……他竟是一去不复返……他竟是连任何解释都不给我……他……竟……” 辛夷一连发问,呼吸猝然,乍然踉跄几步,突突倒向了身旁的红墙,非得伸出手来撑住,才堪堪稳住身形。 “辛夷!”李景霆惊呼,下意识要去搀扶的手踌躇几番,笨拙地又缩了回来,“你年初才犯了痴症,如今又进了遭牢狱,身子本就不好,又何苦拿他来折磨自己!” “拿他来折磨自己?”辛夷荒忽抬眸,眼角一滴晶莹将泫未泫,“对啊……我折磨自己……他却升了官,拜了俸,远在川蜀不问长安,马上还要迎娶美娇娘……” 李景霆心里一揪,痛得厉害,想要劝些什么,却听得辛夷续道:“晋王爷,你知道么……我早就察觉他有事瞒我,不过是一直在等,等他主动来向我解释……我太过信他,信我们之间的情谊,所以我宁愿装个睁眼瞎……可是那日,我意外听到他和影卫的谈话,似乎戳破了他身份的真相……他便一直回避我到现在,是非好歹连个人影都不见了……难道我等得还不够么,还是说,他根本就无心挽回什么……” “你莫妄自猜测!”看着女子脸色苍白,目光痴惘,李景霆自己的眉头也蹙成了团,“你……” “妄自揣测?揣测是有,但何言妄自?”辛夷再次打断李景霆的话,单薄的身形不停打着寒噤,惨白的小脸激动地泛起潮红,显得很是诡异。 “我和他相知数载,他却连他是谁,都自始瞒着我。则这个身份,必是个了不得的秘密,如今被我意外戳破,他的理由还不够多么?”辛夷猛地上前几步,死死地盯紧李景霆,瞳仁泛红,却是哀凉刺骨—— “晋王爷,您别忘了,他是天下最会下棋的人。” 李景霆浑身一抖,反驳不出。就算他知道些真相,也作不出解释,甚至他也开始怀疑,江离和辛夷谁是对的。 到底谁在下棋,谁又错付真心。 偏偏一个人太会算计,偏偏另一个人,又太会情有独钟。 哪个真,哪个假,哪个局中局,哪个棋中人,李景霆看不清了,辛夷的眼前也水雾弥漫,看不清了。 第四百九十七章 真心 良久,晚风一激,泪冷入骨。李景霆和辛夷同时吁出口浊气,眸底晕开一抹夜色。 “不管如何,你且等等他,再做决断。蜀川迢迢,音讯难达,出了什么意外说不定,他有自己的顾虑更说不定。你莫自顾神伤,倒坏了自己的身子。”李景霆深吸一口气,打破了滞静,斟酌着字字句句,“不如……你……你且跟我回府,其他的事,再徐徐图之……” 辛夷微微低着头,自嘲地笑笑:“等?音信全无,月余已过,他有他的理由,我就不能有我的骄傲?” 李景霆一愣,回不上话了。 辛夷凉凉一笑,艰难地挪动步子,越过李景霆,向宫道前方行去,绣鞋一步三晃,放佛下一刻就要倒下去,虚虚荒荒,如行梦里。 李景霆看着这般背影,心里揪痛得喘不过气来,一时也呆在原地,并没有追上去,只听到女子的呢喃混着晚风,幽幽微微地传来—— “再隔半月,骏马影卫,从蜀中到长安一个来回都够了……若再见不到他,得不到任何解释……我辛夷……宁为玉碎……” 最后半句,入耳如雷。李景霆心里一空,刹那间,万般情绪上涌,竟辨不清一二,有怅然,有心疼,有疑惑,但似乎还夹杂着一丝丝窃喜。 没错,是窃喜。 李景霆唬了一跳,有些鄙夷自己,连忙压下这缕情愫,寻找着合适的字眼想劝女子两句,却见得女子背影太过虚弱,飘晃了几下,猝然往宫墙边栽去。 “辛夷!” 李景霆陡然失色,连忙一个踏步,欲去扶她。 然而辛夷勉强撑住宫墙站稳,苍白的指尖不住发颤,没有回头,看不清她的神情,却似肩头微微颤抖,也不知是饮泣,还是讽笑。 晚风无言,夜色浸凉。长安城沉默,人心兀自不堪,棋局中千般算计万般情谊,此刻都似城头的玉笛,声声呜咽。 咿咿呀呀,断人肠,葬人魂。 而那女子扶住宫墙,似乎倦怠地微伛着腰,墨发凌乱地飘拂,拂过她白得骇人的小脸,恍若乱世中一枚柳叶儿,颤颤沉浮。 李景霆直觉喘不过气来,心尖一阵阵钝痛,曾经掩埋的情愫此刻却格外强烈,突破层层礼教和性子的硬壳,突突地往外涌。 涌到喉咙,势不可挡。 “辛夷!”李景霆猛地唤了声,语调有些沙哑,有些不稳。 辛夷没有回头,也没有往前走,只无力地扶住墙,滞在原地,晚风幽凉似乎把她冻僵了。 “辛夷。你听我说,我以李景霆的身份,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希望你认真听。没有玩笑,没有虚妄,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李景霆正色,字字句句,咬得郑重。 李景霆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抿了抿唇,压抑多年的东西,此刻刹那间,花开至荼蘼。 “辛夷,我知道你和他两情相悦,我知道这赐婚圣旨你是不愿的,我更知道无论我怎么做,你也不会改变你的想法。但是,我还是想告诉你……请你听完,每一个字……” 辛夷微微侧头,面露惊讶,这番话太过直白,无论是王爷的身份,还是纲常的礼法,都无疑太过直击人心,教人回避不得。 “辛夷,我常德十四年出生,乃父高宗皇帝第三子,母妃系出名门武氏,如今添为一品德妃。因为顶上有个不见人的嫡长子李景霂,还有正儿八经的嫡出李景霈压着,我从小并不受重视,倒算不上冷落,充其量无功无过,无波无澜罢了。” “母妃从小教导我,身出皇室,天家职责,当以天下为己任。若九州清晏,则尽力辅佐君王,若奸邪横行,则欲平天下,舍我其谁。所以我从记事起,心里装的便是天下,这一生,也愿所为民生社稷。” “可惜,当今之世,门阀专权,五姓七望,把持朝政。本来是神授天子的皇室,被压得像个傀儡。所以,我欲选择其二,平治这天下,义不容辞。然而,选择这条路,我便清楚,这条路的代价。” “儿女私情,手足血亲,可能都会被当做棋子,献上皇权的祭坛。但是,我不悔,也不怨,因为我愿护在身后的,是亿万万黎民。开王业者,主变革者,必得献出心,甚至命,我无惧,也无退,因为只要能留下一个清明世道,我愿让后人踩我身而过。” “所以,辛夷,我可以很明白告诉你,我意在皇权,为此,不惜一切代价。只有坐上那个位置,拥有力量,才能实现我心中的盛世。” “哪怕有一天,不得不踏你骨而过,我也必须,挥刀断臂。” …… 从身世到宏愿,从孩提到天下。一点一点,事无巨细,被那男子说得认真,说得郑重。 李景霆眉眼落拓,语调不大,却字字犹如洪钟,千钧之重,敲响这九州晦晦长夜,生生要敲出一线黎明的光来。 辛夷心中忽冷忽热,百感交集,斟酌良久,才沉沉吐出句:“……王爷……理当承天命……臣女敬服……” 李景霆点点头,又摇摇头,再次深吸一口气,语调氲了分浓烈的情愫,柔柔启口。 “但是,在我举起屠刀前,我可以保证,我会提前告诉你。无论生死决断,无论棋局落子,我都会明明白白地让你知道。绝不会瞒你,绝不会骗你,更不会任你神伤。” “我知道,你心里笃定了他,他也为了你,变得不像他。你怕是此刻心里有怨,怨父皇赐婚,怕还疑心我,是不是由了私心,从中作梗。但我告诉你,我没有,而且我还告诉你,是,我是欢喜的。” “我,欢喜得要死。” …… 辛夷浑身一抖。微微回过头来,眼眸忽明忽暗,脸色复杂:“王爷到底……是……” “是!吾心悦尔,情根深种!!” 李景霆猛地接了辛夷话头,几个字明白无比,脱口而出,自然得放佛在心底已经说了无数次。 辛夷微微色郝,耳坠子有些烫,带了分慌乱地回过了头去。 李景霆看着女子的背影,竟也有些激动,手指些些颤抖,从心底到脑门,都滚烫一片。 “辛夷,你听好了,八个字,字字是我真心话:吾心悦尔,情根深种。”李景霆重复了遍,眸底星火跳动,“所以,我请你嫁给我。” 请你嫁给我。 一语出,夜色漾。 辛夷呆住了。 李景霆压下那股不好意思,眉间划过抹决绝,毅然说了下去:“圣旨已下,双喜临门,无关乎棋局中的博弈和父皇的打算,我私心,也请你嫁给我。虽然是孺人,我会待你若嫡妻,衣食住行,人前人后,不会有半点差,就算往后我娶正妃,也绝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只要你在我身边一日,我便把整个我献给你。黑的白的,善的恶的,都属于你一人,我什么都告诉你,什么过往都让你参与,任何时候都让你站在我身边,绝无欺瞒,绝无背弃。” “你相信我,一切的一切,我会给你最好的,每天的每天,你都是我的唯一。” …… 绝无欺瞒,绝无背弃。 最好的,唯一的,都属于你。 最后两句话太过摄人心魄,恍若一道电光划过暗夜,刹那煌煌艳艳,那一股动人的情义,竟若世间最锋利的刀,瞬时就将辛夷的心划出道口子来。 虽是微不可查的一道口子,有些东西却开始改变了。 世间情义微妙至此,不可言不可释,刹那生,刹那起。 第四百九十八章 星空 辛夷脑子里空白一片,心头却又滚烫,想说些什么,浑身又发软,眼前忽明忽灭,一会儿见着了花儿,一会儿见着天空和海洋。 她觉得自己定是又犯病了。 辛夷唇瓣动了动,眼帘闪了闪,蓦地转身抬脚,面对男子的长篇大论情意重重,她竟是半个字都没,作势便走。 李景霆蓦地急了。 他慌忙往前一步,最想说的那句话已经到了喉咙边,却又怕惹她走得更快,毕竟女儿家的沉默,着实教人猜不透。 辛夷缓缓前行,并没有停留,二人距离逐渐拉大,晚风拂来玉笛幽咽,大明宫银汉垂地。 李景霆看着女子的背影,脑海里千万思绪闪过,想到她因为那个他黯然神伤,不欲求生的样子,想起她为和他的羁绊,担惊受怕屡涉险境,想到她至今被他蒙在鼓里,睁眼装瞎,自己骗自己,只能委屈地等。 李景霆忽的平添了无数勇气。 “辛夷,我或许不如他,或许赢不过他,更或许,给不了他能给你的东西。”李景霆提高了音调,眼前那倩影远去,没有停留。 李景霆攥了攥拳头,再次提高音调:“辛夷!我请你嫁给我!至少……至少……” 辛夷的背影滞了滞,却还是没有驻足,眼看着就要消失在夜色里,不知明日相见,咫尺亦或天涯。 李景霆抿了抿唇,像个倔强不肯放手的孩子,带了两分执拗地喊出—— “至少,至少我保证,不会让你那么辛苦!” 清亮的喊声,干净如孩童,噙着深情千千,惊破长安夜浓,霎时无数花开,霎时幻梦荼蘼。 辛夷霎时顿住。 终于,她驻足,为他停留。 可沉默了半晌,不过片刻,她抬脚又走,转瞬消失在宫道尽头,没留下半个字,也没有任何表态。 然而,李景霆笑了,笑得那么开心,笑得露出两圈大白牙,眸底都是泪光闪烁。 他抬眸看天,夜空浩瀚,大明宫第一次多情如斯,一股清泉浸透他全身,说不出的舒服和透彻,竟是将二十几年的尘浊一洗而净。 他从来都没有这般开心过,他好想像个傻子般,向全天下大声嚷嚷,他明白,一切都明白。 他明白她的答案了。 她转身离去,不发一言,和他预料中的结果差别不大,她依然没有答应,不过—— 也没有拒绝。 她第一次,没有拒绝。 漫天银汉璀璨,呼啦一声,往李景霆的心头整个倾下来。 李景霆咧了咧嘴,竟似倦怠许久终于松了口气般,往后一仰,径直躺在了宫道石砖地上。 堂堂大魏皇子,以千年老铁树著称的晋王,就这么四叉八仰地躺在地上,枕着臂弯,瞧着夜空,任星光落了他满眸。 似乎听他轻叹一句—— “多好的星空呐……” 这夜晚六个时辰,是大明宫里的人儿最欢喜的,却是通往关中的官道上的人儿最焦心的。 马蹄声声,疾向关中,哪怕天还没亮,脚程就已在路上了,惊起秦岭早起的鸟兽一片。 这是秦岭,隔开蜀地与关中,崇山峻岭难上天,可只要跨过秦岭,一条官道笔直,便通向了京城长安。 江离并十来个影卫,素衫飞舞,马蹄撒欢,正在这条官道上疾驰,见得他一路抿着唇,青着脸,影卫们不敢多嘴半句。 连日的路赶下来,一行人沉默到诡异,谁都察觉到了,空气里那股骇人的低压。 曙光破晓,金箭般的晨曦,伴随着附近村落的鸡叫,刹那划破夜色,将林间官道照了个金煌煌。 “若不出意外,今晚就能到长安……卿卿,等我……我会把一切解释给你听……什么我都不在乎了,唯独不能失去你……等我,一定等我……”江离暗自低语了几句,手下一个发狠,赶马的鞭子重重打下。 马儿吃痛,一声惊鸣,马蹄却是愈发疾了。 随后的钟昧只觉两股都快散架了。连日疾向关中,风餐露宿,子夜还在赶路,天不亮就在马上了。 他家公子发了疯般地往长安赶,还不是为了那个心尖上的人。 不知为何,阴阳差错,晋王李景霆插了脚进来,后来凭空又掉下个赐婚,这其中误会,若晚了一刻,便就是错过了,也怪不得他家公子,恨不得背上插翅脚下生风。 钟昧叹了口气。也暗自加大了力道,马鞭一使劲,脚程愈快了两分。 眼看着一切顺利,已经能看到秦岭的边界了,官道尽头,出了林子,长安繁华在望。 可是,有时世间因果,往往不遂人愿。 忽的,一阵琴音传来,穿云裂石,如小剑般,突突刺进江离诸人耳中,也刺进马儿的耳中。 碧珠儿落玉盘,有凤来仪此间。琴音透亮,似乎弹琴人就在附近,撩拨琴弦,一声声在林间回荡,荡涤九霄。 “吁吁——”江离住了马,警惕地四下张望,可再过耳琴音片刻,他的眉头便异样地蹙起。 “公子,可要属下前去查探番,到底是何人在此做鬼?”钟昧低声请命,怀中的匕首已经出鞘。 “不用了。”江离凝神复听了琴音半刻,肯定地点点头,“是他,不会错,能弹得出这等琴音的,只有他了……他回京了?去东瀛三年,偏此刻回来了?” “他?”钟昧刚疑惑地吐出半字,忽的就不做声了。 因为他也听出了,琴音的不寻常。 这那里是凡俗的琴,简直是仙宫的乐。所谓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都不能形容十分,直让人生月亮风定露华清,微波澄不动之幻。 高山流水,绕梁不绝,宫商角徵羽中,另有三千大界,百万天女散花,十二琴弦中,展露情生幻灭,仙灵鼓云瑟。 若世间有金铁为刀,取人性命,则这琴音便是温柔无刃,摄人心神,那看不见的弹琴者,更似掌控一切的生杀王者,不动声色间,便生死簿消。 琴为刀,音为锋,余音袅袅,尽是杀机。 第四百九十九章 阻拦 钟昧听着听着就迷糊了,放佛被琴音引导,自己魂灵出了窍,来到了某个无人秘境,晕乎乎撞不出去。 其他影卫也好不到哪儿去,平时刀尖滚的他们,此刻连拔刀的力气都无,一个个头晕脑胀,眼前金光迸射。 江离猛地咬了口舌尖,剧痛让他撑着清明,四下张望,怒喝到:“琴公子徐岱!在下棋君江离!你我同为四公子,素有交情,莫非你去东瀛三年,回来就不认人了么!” “在下找的就是你棋公子,江离。”清冷的男声混着琴音,从某处幽幽飘来。 江离一惊,暗道不妙,提高了音调:“在下事出紧急,无论你因由为何,都望行个方便!恩怨究竟,待我回来后再细算!” 暗中传来一声轻叹,有无奈,有不忍,但却没有迟疑。 “在下也是受人所托……虽不明白你们之间的纠葛,但在下如今,只认一诺千金……棋公子是无论如何,都出不了秦岭的……” 琴音盘绕,浮生百世。让人分不清是在现世,还是在须弥幻境,人都尚不清醒,何况马儿这些畜生了。 于是毫无意外的,马儿们也痛苦地一声长鸣,开始原地打转,似乎辨不清了方向,体力弱点的,直接轰然倒地,再也直不起来。 江离心下焦急,狠狠攥紧了拳头,大喝道:“徐岱!你莫不是受人蛊惑,执意为难我!在下在长安有急事,不能耽搁!只要你放行,待我回来后,何等过节都任你清算!只要你放行!本公子决不食言!” “不巧。在下所受托付,便是不能让棋公子过秦岭……公子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回,要么留在此地……附近有村落,衣食都且无忧……只要公子不往北赶路,其他的我不会与公子计较……”徐岱叹了口气,很是无奈,琴音却是愈发诡异。 影卫们晕头转向,马儿们无法前行,本来风雨无挡的一行人,此刻尽如笼中囚,被生生困在了此地。 琴是看不见的铁栏,音是碰不到的囚锁,若有旁人在此,一定要惊叹,世间竟有如此琴道,能化无形为刀,杀人不见血。 四公子之一,琴道君王者,徐岱。 江离咬了咬牙,眸底划过抹狠色,忽的想起什么,费力驱使着马,掉头就要走,却被徐岱霎时察觉出心思。 “棋公子,我劝你就不要徒劳了。你可别想甩掉在下,继续北上的。送本公子来的,有骏马,有车骑,有影卫,有高人在背后相助,本公子都能死死跟着你。只要你的脚跟儿碰到马背,本公子的琴音,会随时响起。” 徐岱一声轻笑,琴音带了两分挑衅,愈发急促,一声声搅人心魄,听得人气血倒灌。 江离捂住胸口,咽下喉咙间的甜腥味,脸上被一股阴冷的戾气笼罩:“徐岱!若你执意阻拦本公子绝不顾念旧情!此仇必报!管你背后是谁,本公子都要你血债血偿!” “有因必有果。本公子只管践诺,报应的事,也管不了了。”徐岱在短暂的沉默后,无奈地长叹一声,“棋公子,她是小八的亲妹妹,我没得选。对不住了。” 最后一个了字落下,琴音氤氲起癫狂,声声催人魂,乱人心,宛如千只厉鬼在林中哭啸,万般堕神在半空悲吟。 江离直觉头晕目眩,血液倒流,心口一阵恶心,哇一声,吐出一口闷血。 然而就算如此,他也拼命咬着舌尖,维持着清醒,马儿指望不上,竟是作势下马,挣扎着妄图徒步,往关中行去。 哪怕用脚,磨破血肉,也想穷尽此生,靠近她在的地方,一寸一咫。 徐岱怜悯地摇摇头,琴音丝毫不弱,反而愈发疯狂,宫商角徵羽,尽是刀枪金戟,剜着人的耳朵,捅向人的心脏,搅得灵台蒙昧分不清天地。 “棋公子,你以为,在我的琴杀之下,你还能挺多久?”徐岱眉梢一挑,指尖再次穿花舞叶,笑意覆上抹妖异之色,“在下琴君……君王之域,莫敢不臣……” 徐岱的额角渗出汗珠,脸色多了分疲倦,然而一股傲气却煌煌攀升,在那快到眼睛已无法分辨的琴弦拨动中,骤然疯涌至巅峰—— “若有逆者!斩!” 斩字斩钉截铁,琴音和威压灭天湮地。 江离瞳仁猛地收缩,眼前一黑,乍然昏死了过去。 扑通一声。半刻钟前那山中疾驰的一行,已全部如死鱼般躺在了地上。 琴音戛然而止。随着有些发沉的脚步声,一名黑衣男子携琴,从林间暗处走出,正是白衣四公子之一,琴公子,徐岱。 他走到江离身边,探了探江离鼻息,似乎松了口气:“心志不坚者,可为琴杀,心志坚毅者,亦为琴惑。还好,你是后者,不愧为棋公子,就算是我,也弹尽魑魅十八曲,才能阻你脚步于兹。” 言语间,有血珠从男子指尖淌下。俨然是疯狂抚动琴弦后,留下的入骨伤痕。 旋即,林间叶影簌簌,一阵冷风过,几名黑衣影卫蓦地出现在场中,衣角下的令牌,隐隐看得一个“王”字。 似乎是自家人,徐岱的脸色却泅起股寒意,肃脸道:“尔等是王家影卫,本公子奈何不得。但杜韫心杜姑娘依附郑大姑娘,便是为王家办事,我既与杜姑娘有约,便是与王家有契。” “你到底想说什么?”一名影卫也没否认,语调僵冷。 “不许伤他性命。杜姑娘,或者说郑大姑娘,只要在下阻他行程,万万不含性命。”徐岱一字一顿,目噙火焰,“在下琴音会让棋公子昏睡十日。期间尔等不可造次,待他醒来后,去留如何,尔等也不得造次。” 影卫眸色闪了闪,别过脸去:“这是自然。我等只是奉命,将棋公子挪去附近废庙。省得晕在官道上,被猎户发现报了官,还横生事端。” 言罢,几名影卫便抬了江离一行,刷刷离开,再无理睬徐岱,留下后者看着淌血的指尖,愣愣地杵在原地发神,目露愧疚,或有挣扎。 林风萧萧,晨曦满山,秦岭被金光笼罩,这一幕无人瞧见,唯有林中传来猎户的笑声,兀自惊起山雀叽喳。 而另一边,白莳看着笼在金光中的城门,就有些笑不出来了。 “你说什么?未见得棋公子进京?”白莳一把抓住城门守将的衣襟,秀目瞪成了铜铃,“他有好马有影卫,还比我先启程。我都到了,他还未到?城里有他心心念念的人,他难道不是日夜兼程,路上游山玩水去了?说出来我都不信!我都快被马颠废了,还能比他先到?你不会是看花眼了罢!” 第五百章 乔迁 连珠炮似的追问,令那守将满脸苦色:“昌平郡君,棋公子……不是,江翰林大人,是大人物,如今又是官老爷了,长安城中谁人不识?下官就算瞎了眼,听声也知道是他!这期间下官领班,从未休沐,蜀中进城又只有这一条道,哪怕蜀中飞来的麻雀儿,下官也能给你数出来!确实,确实没见得棋公子入京!” “不可能啊!他先出发,应该先到啊!你莫不是守门的时候打了个盹,没见着他进城罢!”白莳脑袋甩得像拨浪鼓,全然不信守将的话。 守将都快哭出来了:“郡君娘娘,你放过小的罢!棋公子确实没进京!许是半路马尥蹶子了,也没人说得准哩!你便是问问其他守将,也没人见过棋公子!” 似乎为了应证这话,十几个守将都凑过来,拍着胸脯道:“棋公子没进京!绝对没进京!” 白莳眸色一暗,手无力地垂了下去,低头嘟哝:“他莫不是出了意外……可是他那样的人,谁敢令他出意外……就算马尥蹶子了,去驿站换马,也能立刻启程……怪哉,真是怪哉……” 城门守将们只想赶快摆脱刺头,连声附和:“尥蹶子!就是马尥蹶子!不如郡君先进城,在驿馆歇歇脚,待上几日,说不定棋公子就会来与你碰头了!” 白莳猛地抬眸,两眼发亮:“好主意!我若独自面圣,要求取消赐婚,皇帝肯定说我自作主张。哎,不管了,先住下,待他来了再说!” 言罢,白莳便若云中雀儿般,一溜烟进了城,留下身后第一次见她这“羌族郡君”的守将们,窸窸窣窣议论不止。 “这便是羌族的啥比来着?长的是不错,就是一身穿白,看着瘆人了点。” “胡说,人家现在是正儿八经御赐的郡君,四品诰封哩,嘴上留神点!” “可是棋公子和辛家姑娘,哦不,是怀安郡君那点事儿,是长安城公开的秘密。如今棒打鸳鸯,姻缘相错,这算什么事?” “那是赐婚!皇上御赐的!谁敢说半个不字!你这般非议,脑袋长了几个?” “不敢不敢,俺还要留着命抱儿子哩!” …… 昌平郡君白莳在长安城住下了。消息迅速地传遍了长安城。 而怀安郡君辛夷在晋王府住下了。消息也迅速地传遍了长安城。 于是,当晋王李景霆看着一群群奴才把女子用的箱箧往后苑搬,整个人都还没缓过神来:“辛姑娘……你确定……同意在本王府住下了?” 辛夷伫立在荷塘边,看着夏日莲荷出神,身边一个翠蜻,一个香佩,都是从辛府带过来的丫鬟。 “不是晋王说,王府备下了厢房郎中,并医药诸事,要本姑娘在此好好调理身子,恢复恢复元气么?再说。” 辛夷顿了顿,回过头来,小脸异样的苍白,就算是初夏的日光,也偎暖不了她眉间的冷意:“再说,圣旨赐婚,我与王爷已是半脚夫妻。如今我搬进来,王爷还要在乎清誉?” “不不不,本王高兴,本王是高兴的,本王高兴得要死!”李景霆慌忙摇头,心头霎时被大喜填满,眉毛眼睛鼻子都笑成了一团,“好好好,搬进来好,搬进来好,本王一千一百个没异议!” 李景霆在原地踱来踱去,陀螺似的转,欣喜地不停搓手,似乎手脚都不知如何放了,千年老铁树的脸皮,都快绽开花了。 “好好好……太好了……本王是原打算让你搬来,可没期望你会同意……没想到……太好了,好好好……” 李景霆欢喜得没了个样子。不停地重复着好字,满面红光,眸底火焰明亮到极致,一会儿指使着奴才快点搬,一会儿亲自检点厢房,浑身劲头生怕没地使。 和停不下来的李景霆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面无表情的辛夷,她僵硬地立在一旁,只顾扭头和二位丫鬟说话。 “翠蜻,香佩,如今我把你二人带来,人生地不熟的,你二人可愿?” “愿意愿意!只要跟着姑娘,哪儿都好!”翠蜻和香佩摇头摆手,霎时红了眼眶,“姑娘能平安从天牢出来,奴婢们欢喜都来不及!奴婢们还继续伺候姑娘。去哪儿都伺候您!” 辛夷翘了翘嘴角,柔声道:“把你二人一并带来,是我不想用他王府的丫鬟。搬来此地,非我本意,只是……哎,我另有打算,故不想承他李景霆的情,能少分牵扯,就少一分……” 翠蜻眼睛红得跟兔子样,狠狠点头:“姑娘自有打算,婢子不敢多嘴!姑娘放心,我二人顶他王府十个,定把姑娘伺候得好好的!省得姑娘赊人家地住,还被王府人欺负!” 翠蜻顿了顿,挽了挽袖子,一抬下颌:“当然了,若是真有人敢给姑娘使绊子,哪怕是晋王爷,奴婢也冲上去,打他个头破血流!” 女子满脸傲气,眉眼晶亮,令辛夷不禁想起相仿的那位故人,鼻尖涌上一抹酸意,慌忙止了话题:“罢了。咱们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但也无需惧他王府人,平平安安来,平平安安回。” 翠蜻乖乖应下。倒是香佩有些走神,眼神儿往李景霆身上溜,噙着分莫名的光彩,不过辛夷并没注意到,只管瞧奴才搬自己的箱箧。 “都留神点!怀安郡君的东西若少了半件,本王拿你们是问!都搬到东厢房去,本王早备好了房间!衣食住行,陈设摆置,都与本王王妃无差!”李景霆威严地大喝,“往后府中上下,如何对待应礼,尔等都听明白了么!” 奴仆们慌忙应允。看辛夷的目光愈发尊敬,愈发羡慕,毕竟他们可是第一次看到,老铁树晋王爷,能对个女人这么上心。 “不用了。”没想到,辛夷冷不丁地打断了李景霆,“听闻王府有处废置已久的菡萏阁,远离府中心,清净得很。便把那处收拾下,本姑娘就住那儿。” “不行!那儿太远,也太旧!”李景霆蓦地大急,“本王早说过,你的一切,都与本王王妃……” 辛夷根本没听男子说完。淡淡回头,径直抬脚,就往菡萏阁走,僵僵地把李景霆晾在原地。 翠蜻和香佩连忙跟上。前者不停往回看,有些不安:“姑娘,王爷也是一番好意,若搬去破阁楼,府中人都是见风使舵的,免不得以为我们受了冷淡,倒教姑娘受委屈……” “够了,我不是说过么,虽是同一屋檐下,能少些牵扯,就少些。我本意本就不在此。”辛夷生生打断,本就苍白的小脸愈发白了,“还有时间碎嘴,让你们办的事都办好了么。” 翠蜻一愣。噘了噘道:“办好了……已按姑娘的吩咐,把您入住晋王府的消息散播了出去……尤其是沿着入蜀的官道,往那一带传……这莫非就是姑娘的本意?” 辛夷眸色一暗,不禁顿住脚,抬头往南方看去,透过王府绵延的红墙,隐约见得向南蜿蜒的官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可独独不见,君自远方来。 辛夷咬了咬下唇,眉间笼起股颓唐,痴痴呢喃:“我就不信……往水中心投了颗石子,藏在水底下的鱼儿还不出来……除非……” 辛夷顿了顿,贝齿倏忽发狠,咬破了下唇,血腥气在唇齿间蔓开:“除非……除非你本就意在化龙……无意世间羁绊……” 化龙者,乘风去,只见九霄重,负尽儿女痴。 第五百零一章 把戏 而当辛夷收拾好心绪,走了半个时辰,才看到菡萏阁朽木般的牌匾,她方明白一是皇家庭院有多恢弘,二是菡萏阁远离府中心,那是真的远。 因为此刻出现在她们视线里的,是一处蟋蟀麻雀铺了一屉窝的废楼。 “姑娘,这简直……”翠蜻欲言又止,香佩也面露难色,但并没多嘴。 “罢了。稍微收拾下,干净就好,住一阵子也就回去了。你们自己挑屋子,我就住靠里的那间,清净。”辛夷查探了一番,并未觉不妥,吩咐了两个丫鬟,自然地就进了屋。 翠蜻脚步踏进了又迈出来,出来了又踏进去,迟疑道:“香佩姐,我也不是享福的,但怕这种破楼,委屈了姑娘。传出去说堂堂晋王孺人,被打发到这种地方,以后看人眼色的苦日子就多了。” 香佩拍了拍她手背,安抚道:“姑娘身在曹营心在汉。不过是要把住进此地的消息散出去……” 翠蜻黑溜溜的眼珠子一转,憋出一丝笑意:“我知道,姑娘的打算我瞧清了……乃是一招激将法……激那棋公子哩……” “哎哟,这嘴碎得,该打!”香佩佯怒,一边挽了她进屋,“好了,收拾去罢。没见着姑娘脸色不好么,咱俩还得帮衬着。” 二人一阵嬉笑,各自干活,俱是手脚麻利,半个时辰后,菡萏楼依然破旧,却勉强能住人了。 几盏灯火如豆,王府草染胭脂,怀安郡君住进晋王府后苑的消息,长了腿般迅速传遍大江南北。 然而,第二天清晨,当辛夷打开房门,看到苑外密密麻麻的奴仆,不禁头疼,自己是不是动静闹得太大了。 “给怀安郡君请安!愿郡君之子于归,祝郡君福寿绵长!”丫鬟杂役见得辛夷出来,嘴上抹了蜜糖,齐齐行礼,声震云天。 冷寂许久的菡萏阁没见得这般阵仗,啪叽,一段朽木梁竟是被震得掉下来。 辛夷唬得连退几步,抚着胸口道:“这是怎的?本郡君故意来此处,就求个清净,莫非是晋王爷吩咐?” “奴婢是王爷身边的管事姑姑,福兰。回郡君话。”一名三十出头,面色沉稳的姑姑走上前,许是很有威望,她一出头,剩下的人都自动噤了声。 “王爷说,体谅郡君欢喜清净,但也不愿郡君被怠慢。赐婚圣旨已下,郡君就是板上钉钉的孺人娘娘,若郡君受了委屈,便是王爷受了委屈。”福兰一笑,姿态恭敬,“郡君要住菡萏阁,王爷没法拦着,但衣食住行的伺候,总不能缺了。奴婢们都是府中一等丫鬟……” “够了。”辛夷听明了一二,毫不留情地打断福兰,“我带来两个丫鬟,翠蜻和香佩,都是一等一的,其他人我都不需要。” 福兰眉尖一蹙,作势要劝,却又被辛夷打断:“无需多言,尽管回王爷去。还有,本郡君搬来,只占你们一处破楼,三份粗茶淡饭,其余的请王爷莫费心。” 丫鬟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叫福兰的管事姑姑也面露难色,没想天下有这般傻女人,王爷递到跟前的好,都嫌得跟个什么似的。 “还有,本郡君独来独往惯了,王府的规矩热闹,我不冒犯,却也无意掺和。从此前院是晋王府,后苑是我辛夷地儿。没事儿别来扰我菡萏阁。没有我丫鬟的通传,谁也不得擅入。”辛夷临风而立,面如冰霜,一字一顿如从齿缝迸出。 丫鬟们吓得缩了缩脖子,道这孺人娘娘不好惹,暗自掐灭了献媚巴结的念头。 “怀安郡君……”福兰思忖着,还要多言,被辛夷一个冷眼吓得吞了回去,“够了!都退下罢。” 诸人自讨无趣,只得告退,不到半刻,菡萏阁又恢复了冷寂样儿,微醺的夏风过,吹得破枝烂叶窸窣。 辛夷盯着最后一名奴仆退出菡萏阁,便欲回屋,眼角余光乍然瞥到苑门石柱上,放着有一个小奁子。 孤零零的四方黄梨木,镂刻辛夷花,浸了一层晨露。 辛夷狐疑地瞧了眼四周,遂上前捡过,打量辛夷花的镂花意有所指,思量黄梨木乃王府御用,才五分确信地打开,里面紫绒缎,方寸之上,一枚莲瓣。 一枚粉红鲜妍可人,挂着露珠的莲瓣,俨然是今早才摘下来,莲香还余韵扑鼻。 辛夷轻嗅莲瓣,不禁柔了脸色,却发现下面还压了张纸笺子,蝇头小楷写作一句话—— 今早本王窗下的夏莲开了,本王看着心喜,给你摘了来。 寥寥几字,俗世烟火,大白话中平添一脉情长。 “本王”显示再清楚不过,这场小心思的主人:不过是今晨起早,看见窗下的莲花开了,见得如此娇妍,便不禁想起你。 想让你看看,此刻我眼中映出的花儿。 也想让你看看,我的一天以你开始。 辛夷下意识的心中一动,可不过刹那,脸色恢复如昔,冷得像笼了层霜:“看来是晋王爷的鬼把戏。莫名其妙。时值入夏,莲荷盛放,本郡君又不是没见过。” 言罢,辛夷竟是一把将奁子扔进屋旁草丛,转身回屋,再未瞧过半眼,徒留下翠蜻和香佩面面相觑,暗道一个冷石头一个老铁树。 这场局,难,实在是难。 然而,当晚上,辛夷又在苑门看见一个同样的奁子时,她想装没看见也装不下去了。 同样的黄梨木,同样的辛夷雕花,打开来,同样的紫绒缎,同样的一纸花笺,唯一不同的,是莲瓣换做了糕点。 一块小小的荷花酥。做成的样子极似莲花,碧绿可人,芳香扑鼻。 花笺上缭缭几字,情深义重,不动声色—— 今晚本王吃着此酥甚好,给你尝尝。 不过是晚上用膳,吃着好吃的,唇角一翘,便又想起了你。 想让你尝尝,此刻我心悦之。 也想让你知道,我的一天以你结束。 从看到的莲花绽放,到吃到的糕点可口,不过是些日常琐碎,却都让我想起你。 柴米油盐,细细碎碎,你却是无法剔除的挥之不去。 辛夷指尖摩挲着花笺,若有所思,愣在原地,余光瞥到翠蜻和香佩看好戏般的目光,立马微窘,迅速恢复了冷脸面,拿起架子道:“本郡君有这么穷么?莲花酥都没吃过?还要他晋王赏赐了!” 言罢,辛夷一把将奁子扔进草丛,转身回屋,再无理睬,唯独麻雀们立马飞下枝头,啄食糕点啄得欢喜。 辛夷以为,不过是前苑那个老铁树兴致来了,一时鬼把戏罢了,却没想第二天清晨,再无奴仆来请安,却有那黄梨木奁子出现在原地。 不知为何,辛夷心头陡然涌上股甜意,竟有些期待,奁子里的又是甚小物什,花笺上又是甚话语,明明是寻常,明明是琐碎—— 不知不觉,就攫了人心去。 第五百零二章 奁子 辛夷四下张望,确定翠蜻和香佩没瞧见,才上前打开奁子,不禁莞尔:“这次是什么馊主意!” 原来,奁中方寸,一枚小铜镜,镜面朝上,倒映出日光云影,金艳艳的夏日骄阳。 笺上小楷娟秀,情义绵绵—— 今日天儿好,日光倾城,像镜中映出的人儿。 辛夷一怔。方觉自己容颜,也倒映在了镜中,胭脂淬朝霞,噙了一缕嫣红羞,天儿倾城,人儿也倾城。 辛夷咬了咬下唇,心下动容,呆呆瞧了半晌,扔出去的手伸出去又回来,回来又伸出,迟疑了好几番,才把奁子扔进了草丛。 “姑娘,王爷的奁子又送来了?是什么哩?”翠蜻和香佩好奇地迎上来,探头探脑,却被辛夷一个冷眼瞪回去。 “瞧什么瞧!没有!什么都没有!” 辛夷躲闪着二人目光,蹭蹭蹭回屋,好似赌了气般,砰一声关上房门,任翠蜻和香佩怎么讨罪也没搭理。 而当天晚上,同样的奁子如约而至。 辛夷蹑手蹑脚地溜出去,拾了奁子,打开却见得一截铜针,乃是晷针,日晷的针,记录一日二十四时辰的晷针。 花笺上小楷寂寥,好似那人立中宵—— 又是一日光阴过,又是一日相思捱。 碎碎念念,情义绵绵,二十四时辰,想的都是你,明明同一屋檐下,却似远在天涯。 晨起时想的是你,以你开始,入夜时想的是你,以你结束,一日光阴难捱,刻刻都是煎熬。 辛夷呼吸微滞,小脸发红,入夜晚风凉爽,也吹不凉她烧烫的脸,更似有一盏火焰,偎暖了顽石头。 些些暖意,些些动容,些些,无可逃脱。 辛夷深吸一口气,眸露复杂,踯躅半晌,想到今早翠蜻回报“棋公子并未进京”,竟是一把将奁子收下,第一次没有扔进草丛。 于是,石头开了花,冰雪裂了缝,晨曦穿透了黑夜。 翌日,辛夷早早地梳洗,估摸着时辰,竟自己待在了苑门口,不过躲在大门后,无论外面如何来人,都瞧不见她的。 待到晨露浸湿绣鞋,待到朝霞洒满绡裙,她的视线里出现了那个男子,从前院独自行来,无奴仆跟从,手中攥着个黄梨木小奁。 辛夷屏住呼吸,再往暗地缩了两分,躲得严严实实,露了半只眼瞧了过去。 李景霆踏着晨露,长身玉立沐霞光,一袭墨绿蛟龙云水纹官袍,金簪玉笏,俨然还要赶着去上朝,却将他衬得威严无比,天然一股皇家尊华。 他走近,确定四下无人看见,遂将小奁放在了石柱子上,又深深看了眼苑中,并未发现辛夷,倒听得一个女声响起。 “王爷?可要奴婢通传姑娘?” 原是香佩。她手执一柄笤帚,正在打扫庭院,撞见李景霆,低头行礼间,眸底一划而过的微喜。 李景霆连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摆手道:“别声张!不用通传。她定是不想见我的。” 香佩抬眸,面露不忍:“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王爷何必妄自菲薄。这一个个奁子送的,连奴婢都瞧得清王爷心意,还是让奴婢通传,王爷当面说清罢。” “不用了。不是妄自菲薄,是自讨没趣。”李景霆低头,自嘲地一笑,“本王早就知道,她搬来不是真心想搬来,而是为着激那个人,否则也不会离本王远远的了。罢了,莫告诉她,缺了什么的,尽管找福兰支。” 言罢,李景霆转身离去,却似想起了什么,打量了半眼香佩,疑道:“本王见你面熟……是金翅楼破阵那丫头……叫什么来着?” 香佩一喜,笑意绽放,比朝霞还要明烂几分:“阿……不不不,香佩!奴婢香佩!” “哦,记得是这名字。是个忠心丫头,好好伺候你家主子。”李景霆叮嘱几字,便转身离去,墨绿朝服沉沉,看去有一分落寞。 躲在暗处的辛夷瞧得清楚,虽微诧香佩和李景霆有交情,但也没深究,瞅着香佩走远后,才偷溜出来,捡过奁子。 黄梨木打开,紫绒缎方寸,上见一方蕉叶,叶中蓄了一滴晨露,花笺上书——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了了八字,欲言又止。辛夷却知道,余下千般万种,尽在你知我知中。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晨露晞晞,像你的眼。与你相遇,正和我心意。 晨露晞晞,像你的颜。愿与你同归,余生欢好。 辛夷攥着奁子良久,直到朝阳升起,叶中露水消散,她才吁出口灼气,心跳兀自快得紧。 “翠蜻。”辛夷抿了抿唇,唤翠蜻,“让你打听的事儿,今儿有消息么?” 翠蜻一溜烟跑出来,苦着脸道:“姑娘,奴婢万万不敢怠慢,只是确实没消息。城中但凡揪着个人,都说见着棋公子没进京。连着这几日,都是这样。” 辛夷浑身一抖,瞳仁霎时被夜色笼罩:“他……意在化龙者,已乘风去……原地徒留的,都是我痴心妄想么……” 翠蜻担忧地试探道:“姑娘,可要奴婢继续打探着?” “打探?”辛夷荒忽地重复了二字,痴痴地往回走,似是自嘲,似是凉薄地呢喃,“还需要么……痴枉不肯醒的……难道只有我么……” 翠蜻还想劝什么,却说不出话了,只呆呆瞧着辛夷背影,踯踯躅躅,虚弱得好似下一刻就要倒下去,唯独手里攥着那个奁子。 这次,依然没有扔掉。唯独女子的指尖,苍白到吓人。 于是,当晚,当李景霆看到辛夷惨白的小脸时,几乎骇到唬出声来:“辛姑娘,你可是身子不适?” 辛夷立在苑门口,晚风中裹着薄裘披风,呼啦啦的衫脚下,单薄的身形藏也藏不住,俨然是故意等着李景霆,似有话说。 李景霆也觉察出来了,却蓦地有些紧张。手里攥着小奁子,想要递给女子,手却最终伸了回来,寞寞地放在了石柱子上。 “…………” 他想说些什么,没说出来,辛夷倒是如常地拾过奁子,打开,紫绒缎上,空无一物,只有晚风徐徐拂过,轻卷起缎上绒毛。 花笺小楷—— 为谁风露立中宵。 什么都没有,只是想让你看看今晚的风,无数个晚上这样的风,吹凉了庭中人儿的袍脚,也吹凉了相思难寐的心儿。 为谁风露立中宵。我独自立在这般夜中,无数次月光作霜,无数次遥望后苑,沉默长夜,思君苦相捱。 不必言说,不必解释,晚风知,月光知,你知,我知。 辛夷瞳孔缩了缩,心头滚烫,眼角也滚烫,她不敢抬眸看李景霆,只怕一看,就自己也看不透了自己。 明明是晚风轻寒,明明是咫尺天涯,她被那个人一遍遍冷透的心,竟又一点点泅上了暖意。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何况是雪中送炭,水滴也能石穿。 第五百零三章 狠心 辛夷无言,李景霆略微沙哑的声音,随晚风拂来:“我知道你不愿见本王……本王知道你搬进来的目的……本王这就走……这就走……” 言罢,便是抬脚迈步的微响,那男子竟毫无迟疑,只是脚步慌乱,似乎紧张什么。 “王爷留步。”忽的,辛夷一声低语,打破夜色。 李景霆的呼吸都几乎在刹那静止。 他转过身,抿了抿唇,喉咙有些发干,头脑有些发晕:“……你……有什么想对本王说的么……” 不知为何,辛夷也突然有些紧张,她咬了咬唇瓣,更不敢抬头看李景霆了:“王爷……不必送东西了……王爷心意,辛夷都知……” “那……你……”李景霆愈发紧张了,拳头攥得发白。 “王爷。水中的鱼儿,就算无法随乘风的龙而去,也不会。”辛夷顿了顿,压下鼻尖汹涌的酸涩,颤抖着声音道,“也不会逐岸上的麒麟同归。” 水中的鱼儿就算无法随龙,也不会逐麒麟。 一为龙,乘风直上意九霄,一为麒麟,天家贵胄踏四海,独独和水里的一尾鱼儿,今生不可有交际,也无法有羁绊。 注定咫尺天涯,茕茕复遥遥。 李景霆瞳孔猛缩。浑身一阵无力,攥紧的手颓然垂下,呆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辛夷扯了扯嘴角,低头一湮,笑得凉薄,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笑自己的命,晚风拂起她青丝,幽幽若香魂欲散。 苍天有眼让她重活一世,赢了棋局,却输了情局,果然冥冥之中因果轮回,都没有捡便宜的好事。 “王爷。”辛夷暗哑着声音,缓缓迈步,走近李景霆,伸手把那黄梨木奁子还给他,“王爷,他是龙,你是麒麟,好男儿意在四方。又何必为了其他,苦苦追寻不可得。王天下者,步步为营,钟意名门世家有助于棋局者,不才是最好的选择么。又何必为了悬崖边上不起眼的辛夷花……” “傻瓜!”李景霆猛地打断了辛夷,语调很是沙哑,眼角隐隐噙着晶莹,“本王不许你这么说自己!在本王眼里,世间女子,唯有你是最好!” 辛夷心下动容,亦觉得眼眶微湿,心头被偎得火热,哑声道:“……又有什么用呢……武斓被送来追随王爷,沾着亲还那般家世,是作为正妃候选罢……其余的孺人侍妾,五姓七望都盯着,谁不愿分块肉……” 李景霆的眸渐渐灰暗,低头一声冷笑,目光复杂地紧盯辛夷:“你竟这般狠心?” “狠心?”辛夷一愣。 “本王是说过,意在天下。但这条路的代价,就是献出一切,像我父皇那样,真心手足甚至自己都全部要作为祭品,才能开盛世太平。”李景霆一字一顿,眼角发红,“这条路,无情,残酷,决绝,看似高高在上,实则万世孤独。我既已踏入此路,你却不能给我一点点亮光?” “亮光?”辛夷怔怔。 “这条黑暗冰冷的路上的,一点点亮光……来自你,来自唯一一份真心……”李景霆的声音沙哑到不成样子,发红的眼眶像个委屈的孩纸,噙着泪却不肯落下来。 这条路长夜漫漫,只想求心爱之人,一点亮光,就足以点亮黑夜。 这条路寒冷刺骨,只求这一份真心,一点火焰,就足以温暖所有。 “你竟这般狠心?非要我浑身上下乌糟糟一团黑,在这权力中心思算尽?非要我绝情灭爱,将每一滴血每一根骨都献给家国?非要我从此再也无法真心笑无法真心哭,只能带着面具高高在上?非要我像我父皇那样,每晚要服曼陀罗才能入睡,这就是你口中的好男儿意在四方?”李景霆大气不喘,连珠炮似的,一连发问,许是太过急切,脸色又是发红又是发白,再无半分平日老铁树的皮相。 辛夷只觉脑海空白一片。男子一声声发问如洪钟大吕,一遍遍撞击得她发懵。 撞碎了她最后一丝不信任,撞碎了她冻成冰块的石头心,撞碎了她苦苦得不到回应的另一份真心,撞碎了她的矜持她的骄傲她的漫漫等待。 眼前的男子浑身发着抖,不知是急的,还是饮泣的,眼眶发着红,却没有眼泪淌下,唯有那明明黯淡却又干净如焰火的眸,无声无息就摄了人魂儿去。 “李景霆。”辛夷脱口而出。 第一次,她直呼其名,没有再客气而生疏地尊他“王爷”。 李景霆眸深处的火焰刹那盛了两分,一字一顿:“辛夷,我不是神不是圣,我只是一个人,一个普通男人,一个也有七情六欲的男人。” 李景霆顿了顿,在被夜色笼罩,辛夷看不见的地方,一滴泪缓缓滚下:“你却那么狠心……要将我推往看似尊华,实则地狱的境地……我从不知,你那么狠……” 言罢,李景霆深深看了辛夷一眼,一拂衣袖,转身就走,临了两步,又蓦地顿住,没有回头,最后一句低语随着晚风飘来。 “当时天牢门口的话,句句真心,此生不改……希望你好好考虑……就算是圣旨难违,我也愿你真心一笑……” 辛夷怔在原地,再一瞧,男子的身影已消失在夜色里,唯有长夜一枝玉笛呜咽,方才男子的话,还一句句清晰地在她耳边撞。 你竟那么狠心。 “我……狠心?”辛夷重复着这几字,脑海里晕晕乎乎,浑身却是滚烫得紧,“我对他……狠心至此?” 良久,良久。直到晚风将辛夷小脸冻得发僵,辛夷才回过神来,眸底的疑惑渐渐变为了不忍,是,一抹不忍之色。 她也看不透自己了。对方是天家贵胄的王爷,她却升起了不忍之心,或者说,恻隐之怜。 先不说大逆不道的话,就是这一分不忍,便将辛夷的心变得柔软无比,恍若刚才那七尺之躯的男子是个孩子,下意识地想为他抹去泪水,搂他在怀。 这一念头刚出,辛夷就把自己吓到了。 “疯了!辛夷你疯了!你糊涂了不成!”辛夷慌忙拍打着头脑,掌心发狠,似乎要把自己打醒,这一场荒唐的情起。 与此同时,她脑海里乍然闪过的,是另一抹身影,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有沉香缭绕,她甚至清楚自己偎依在他怀里时,脸颊旁的温度,是如何此生沉沦。 旋即,两股情愫交织,就成了巨大的罪恶感。 她有罪。 辛夷忽的心痛难捱,冥冥中有铡刀砍下,审判着她的罪孽,让她苦不堪言,连自己都厌恶起了自己。 “怎么办……怎么办……好痛……痛……” 辛夷转身刹那,便在苑门口蹲了下来,抱住自己的头,泪水滚落,哭得恣意无助,哭得半爿长安夜色,尽皆破碎。 玉笛怨,佳人泪,声声唤不回,情关难过。 第五百零四章 无悔 而在另一边,五姓七望之王家大宅里,郑斯璎看着跪在堂下的杜韫心,若有所思:“确定江离不会进京了罢。” “确定确定!琴公子的琴音会让他昏睡十日,为防中途苏醒等意外,王家二十几名影卫都守着,万万不会有差错!”杜韫心急切禀报,笑得谄媚。 郑斯璎泛起抹得意的红光:“不错。辛夷那般傲的性子,断不会一直等下去的。彼时两个人的误会越陷越深,赐婚再来个生米煮成熟饭,谁都回不了头了。” 杜韫心跪在地上良久,膝盖生疼,但她丝毫不敢妄议,反而附和着郑斯璎,拊掌笑道:“恭喜郑大姑娘!得偿所愿,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郑斯璎瞥了杜韫心半眼,就是这淡淡的一眼,就唬得后者把多的话咽了下去,只管唯唯诺诺地低头。 郑斯璎眸底一划而过的轻蔑,却只是瞬间,便又换上亲昵的笑,虚手一扶:“杜姑娘请起罢。这事办得不错,本姑娘定会有赏的。” “多谢郑大姑娘!赏赐韫心不求,只求姑娘按照诺言,有朝一日,复我杜家官家之尊。”杜韫心拜倒在地,眉间腾起股炽热,低声呢喃道,“低声下气的日子我过够了,我杜韫心是官家小姐,是踩在人头上的主子……” “当然!士农工商,士门为贵,谁不愿做主子呢!”郑斯璎古怪地咧咧嘴,“只要杜姑娘一心追随,我郑斯璎说到做到。只待我掌王家权,彼时玉口一开,就能助你杜家重回尊荣!不过。” 郑斯璎一顿,杜韫心立马会意地接话:“还有什么吩咐,郑大姑娘尽管示下。” “这事还没完。要让二人彻底决裂,得添把火。而你杜韫心住在辛府有时日,比我更清楚辛夷日常。”郑斯璎眉梢一挑,语调渐渐发寒,“你帮我想想,棋公子要送什么东西,才能让辛夷没有怀疑的相信,棋公子要萧郎陌路呢?” “书信哩!这二人常通书信……”杜韫心下意识接口。 “蠢!书信多字迹,辛夷又熟江离的字,太容易出纰漏!”郑斯璎翻了个白眼。 杜韫心吓得连忙赔笑,开始冥思苦想,良久,迟疑道:“不如……蜀地之物……棋公子常去蜀地会棋友,便常给辛夷带蜀地特产……” “蜀地之物?”郑斯璎眼帘低垂,一划而过的寒光,“那就送吴钩与朱弦罢……” “郑大姑娘英明,这下辛夷这小贱人,可能好好尝尝,锥心蚀骨之痛了。”杜韫心适时的附和,满面红光,“这下郑大姑娘终于有机会,赢回棋公子心意了。” “赢回他的心意?”郑斯璎本能地一愣,眸色有些昏暗,良久,凉凉一笑,“我曾经是那么想的,可是现在,我觉得不够,我郑斯璎拼这一生,不仅仅为情爱二字。” “那姑娘到底要什么?”杜韫心迟疑。 郑斯璎起身,抬眸,看向了窗外的太阳,夏日骄阳,日光流金,将她原本端庄的眉眼镀得淬亮,好似她整个人浸在了一汪明火中。 艳不可直视,傲无从躲闪,决绝唯有拼尽此生。 杜韫心忽的觉得,任何东西,无论黑白,但凡到了极致,总会有种摄人心魄的魅力,那是无法以常理评判的,一生无悔。 “江离么?是,权力么?是,王家么?是,辛夷么?是……”郑斯璎直直地盯着日光,眼前金光璀璨,直看不清这晦晦乱世,她绽放出了明艳若妖的笑意—— “但凡这世道欠我的,我都要亲手拿回来!” 一语落地,金乌无色。 杜韫心更是觉得被一种上位者的威压锁定,让她情不自禁地伏地拜首,只管把脊背弯得更弯,把头低得更低些。 郑斯璎吁出口浊气,避开了日光,屋里陡然暗下来的光线,让她有些不适应地眯眼:“听好了,这仅仅是一步棋,我郑斯璎下的,是整整一局。只要辛夷心甘情愿领了赐婚,晋王必会带她进宫谢恩。彼时一场宫宴是少不了的,本姑娘自然能出席。” 杜韫心大脑转了几个弯,才明白关键:“原来姑娘不仅是拆散辛夷二人,而是步步为营,在图个大的。韫心敬佩之至,愿闻其详。” 杜韫心揉了揉眼,余光瞥到游廊下一串红灯笼,都是喜庆的红,间或几个已经装点上了喜字,那是她的喜字,王萧联姻的喜字。 嫁给萧家家主萧铖明为续弦。 每每想到王俭这一纸命令,郑斯璎就觉得快要窒息了,婚期在一月后,她的时间不多了,她能最后翻的盘,胜负就在此刻。 是嫁给半百老头子,红颜入活死人墓,还是主宰自己命运,让这世道欠了自己的都吐出来。 她郑斯璎布了一盘大棋,步步为营,一个子儿都不能错,她最大的赌注,就是自己的无情,亲情,爱情,友情,她什么都没有了。 故无情者,无敌。 郑斯璎眸底最后一丝光亮熄灭,化为了不见底的黑夜,沉声道:“我要见李景霆。要四下无人地独处至少两个时辰。而如今李景霆才领了赐婚圣旨,新妇即将过门,我若上门拜谒,必然传出闲话,倒横生事端。所以,把辛夷推给李景霆,一来偿我私心之憾,二来促使二人进宫谢恩,皇帝必然设下宫宴,我作为五姓七望大小姐出席,就能名正言顺地碰见晋王。” “碰见晋王……然后呢?”杜韫心下意识的发问。 “然后?”郑斯璎噗嗤一笑,忽的转身,指捏兰花,妖异诡艳地抚上了自己脸颊—— “然后……莫教红颜负韶华……” 一室风起,水晶帘动,廊下亭亭风荷举,长安夏夜入梦来。 然而,第二天清晨,辛夷看着苑们外一缸莲荷,却有些发懵:“你说什么?谁要见我?” 翠蜻一边为辛夷准备早膳,一边噙笑道:“姑娘睡糊涂了不成,是顺宁郡君,那个羌族女子哩!” 辛夷脑袋里轰一声,心绪顿时复杂起来。 顺宁郡君。羌族女子尔玛孜丹,后改汉名白莳,乃是圣旨赐婚,江离的妾。 是他即将迎娶的新妇。 如今,江离这个正主儿没露面,她这个插进来的还主动上门了? 辛夷忽的莫名发慌,哐当一声阖上窗扇,坐到铜镜前,大呼到:“翠蜻,给我匀个最时兴的妆面!香佩,给我重新选套好看的衣衫出来!还有往屋中悬道帘子,本姑娘可不要直直楞楞地一眼瞅着她脸!快快快!” 第五百零五章 会面 吱呀一声,大门阖上。 白莳进屋来时,一道夏日竹帘刚好从堂中垂下,隔开了两人的视线。 于是,白莳只能隐约看见上座那位碧衫紫裙的女子,云鬟鸦鬓窝堕髻,斜簪一枝点翠玉兰,薄施胭脂,意态婀娜,虽看不清具体眉眼,但通身风雅无边,如从江南烟雨中润出来的肌骨。 看第一眼,是烟柳扶风,看第二眼,是洞庭浩渺,看第三眼,是青山傲骨。 而辛夷,也只能隐约看见堂下伫立着的风尘仆仆,裙角还沾着泥的女子。 眉黛盈盈处,一双桃花眼脉脉,就算隔了帘子,也得见灼灼夭夭,尤其是眼角处别出心裁的一点蝴蝶花钿,更似蝶来戏芳华,滟骨天然。 迥异中原的一袭雪白罗裙,从头到脚无半丝杂色,纯粹得如天上白云重重,连女子身侧的空气都似九霄清冽,不染半点世间尘埃。 非此间人。 这是辛夷脑海蹦出的第一个念头。 劲敌。 这是辛夷脑海蹦出的第二个念头。 辛夷就这么隔着帘子,打量着白莳,看得仔细,也不说话,只暗暗扶正了些歪的钗子。 而白莳也认真打量着辛夷,竭力想透过帘子,看清后者的十分真面目,不动声色地暗了暗目光。 二人没谁先开口。一旁的翠蜻和香佩大气不敢喘,却是同时觉得,这两人站在一块儿,怎么瞧怎么好看。 一个青山一个白云,百花风流,不分伯仲。 良久,直到那竹帘篾影晃得眼花,辛夷才作为地主,当先打破了滞静。 “顺宁郡君,白莳,幸会。” “怀安郡君,辛夷,幸会。” 白莳立马接了口,丝毫没按中原规矩行事,连同为郡君的同辈礼都没行,直接敞开天窗说了亮话。 “赐婚圣旨我不稀罕!非我本意,皇帝老儿硬塞的,你和他都别误会!” “哦?”辛夷吐出一个字,带了分莫名的酸味,“不稀罕?” 白莳咬了咬下唇,一划而过的挣扎,清声道:“我白莳要嫁的男子,必与我心意相通!哪有热心肠偎冷被窝的,我没这么作践自己!我不管官老爷们如何斗,我白莳的婚事,除了我自己,没谁能说了算!” 辛夷眉梢一挑,语调有些莫名:“那你自己的意思呢?” “白莳喜欢江离!一个字儿不改!”白莳下颌微扬,毫无避讳。 辛夷脸一红,旋即一青。翠蜻和香佩直接避过了头去。 这三人还从未见过汉家女子,谁甫一论及男女,就这么掏心窝的。 也不知是蛮夷少开化,不识伦理,还是彼女心肠透,伦理不识她。 辛夷一时不说话了。似乎陷入了某些沉思,目光七分猜测三分不解,几乎要将竹帘子挖了个洞。 白莳俏生生立着,自顾说了下去:“中原人说,圣旨难违,我明白。可我更不想后半辈子夹在你们中间,膈应得慌。我更知道,他平日连名字都不敢提的人是你。他在心虚,在回避,在彷徨,大抵和那什么山什么美人的有关……” “他竟和你说过这些?” 辛夷猝然打断,心尖一刹刺痛。 白莳愣了半刻,眨眨眼:“……哪个?” “江山还是美人。”辛夷攥紧了手中锦帕,指关节发白。 “对对对!就是这个!我刚入蜀那阵,和他说过几句!”白莳一拍脑门,想起明晰,“我当时多嘴过半句我自己的见解,也不知他听进去没。反正他一直徘徊于这个选择,经常不吃不喝,就这么想着发呆,像做梦了般。还有个郎中叫凤仙的,她俩也常凑一块,纠结来纠结去,也不知最后得了答案没……” 白莳还在喋喋不休,辛夷却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因为从入耳“他一直徘徊于这个选择”这半句,她的脑海就轰一声,变为了一片空白。 白莳不知道,她却知道,那个答案:他大抵是选了江山。 否则也不会月余避而不见,音信全无,只因自己撞破他身份的秘密,成为有可能毁了他棋局的错子。 一子错满盘皆输,只需要一刻。 而从执子手的人儿到利益河的两岸人,也不过需要一月。 有用时欢喜,无用时舍离,决绝得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陷进去的反而是不自知的棋子。 做梦的不是下棋人,而是棋子。 该醒了。 …… “怀安郡君!郡君!”白莳连声的呼唤,才将辛夷从走神里拉回来。 辛夷浑身一抖,发现手抖得厉害,非得死死掐住掌心,才能抑制住鼻尖上涌的酸涩。 她张了张唇,想应声白莳,不想失了礼数,却到底什么话也说不出口,浑身力气竟似被抽尽了般。 白莳也终于察觉出异常,有些窘迫地抿抿唇:“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我刚来不久,不懂你们什么理……江离也总说我目无礼法……” 江离两个字从白莳口中说出,竟无比刺耳,小剑般往辛夷耳蜗扎,想到前时那句直言不讳的“白莳喜欢江离”,辛夷的脸更青了。 “倒也不是错……”辛夷顿了顿,语气陡然腾起股不善,“没人会和一个路人计较过错的。” 矜贵的话,明显的寒意。 白莳不是蠢笨,也立马听出了话里敌意,讪讪地清咳两声:“就算我……但也是圣旨赐婚……怕对公子今后……” 公子两个字,被白莳说得自然,却被辛夷听得扎耳。 “公子在哪儿。”辛夷陡然打断,竹帘子后的目光透露出寒意。 “公子?”白莳一愣。 “公子决意如何,我自会寻个答案,何必劳你思虑筹谋。”辛夷一字一顿,字字如从齿间迸出。 白莳咬了咬唇,弱了两分气儿道:“……我知道,我没打算插手……只是如今公子毫无踪迹,我在城中等了他数日,都没见他进城……他明明比我还早出发,不知中途拐哪儿去了……” 辛夷心底一沉,强自把本能的一股不安压下去,她到底相信像他这样的人,没人敢拦他的路,除非是他自己。 他自己不愿进城,不愿来见她,不愿来亲口给她一个解释。 江山和美人,棋局和情谊,他岂止是中途拐了道,只怕余生都拐了道。 …… 辛夷又走神了。勾得想到他,她便喘不过气来,眼前金光冒,一会儿是白莳,一会儿是江离。 看不清楚了。无声无息,就红了眼眶。 白莳见辛夷没吱声,主动解释了句:“我本来打算与他一同来见你,说明白赐婚的事。没想在城中等了他数日也不见影,我性子耐不住,便先来找你。他或许中途因什么耽搁了,你要不再等等,再等等?” “还要等?只怕永远也等不到了。等这个字,都听倦了。” 辛夷无力垂头,凉凉一笑,心尖痛得犹如千刀万剐。 第五百零六章 答案 白莳自觉说错话,带了一分歉意:“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他在蜀地的日子,从不见笑颜。出口就是死的杀的,心里憋了老大的闷。茶饭不香,形骨日消,每晚夜深人静伫立中庭,北望的目光都那么凉……” “哦?”辛夷吐出一个字,唇泛冷笑,“你对他这么熟的?” 白莳没觉察女子深意,只不在意地摆摆手:“算不上熟悉,我归魏也没几日。但大家都瞧着哩,他总有处理不完的事,见不完的臣民,我和他说过的话也就几句。” 辛夷唇角的冷笑更浓了:“几句?这别后月余,他和你说了几句,却是连半个字都不予我。” 白莳无奈地耸耸肩:“公子或许别无选择罢?一肩是万人期许,一肩是凌云之志,我老是看见密密麻麻的人跪在他面前,说什么不负苍生的话,听闻他几次欲北上,都被拦了下来。” “是呐。”辛夷双眼渐渐失去焦距,梦般呢喃一声,“我早该知道,他那样的人,非池中物,又岂会被儿女情长绊住手脚。” “公子当然非池中物,是天上的鹰,凌云的龙!”白莳粲然而笑,毫不掩饰满脸发光的倾慕,自然教辛夷的眸,又一阵刺痛。 “公子杀伐果断,料事无双!好几次我闯进殿和他说话,他的剑尖都擦过我脖子了!还有我在林中跳舞,他的眼比长夜的寒星还要冷,可在众人面前威慑伏龙先生时,又尊华若神明,让人不禁腿发软!” 白莳一提到江离,就似打开了话匣子,明明不过几日的相处,却被她说得絮絮叨叨,细细碎碎。 好似朝夕相处,岁岁又年年。 辛夷只觉呼吸越来越困难了,她的手抖得厉害,非要死死掐住掌心,才能维持住仪态端庄。 掌心锦帕霎时鲜血染,合着女子发白的指尖,同时冷到刺骨。 良久。直到辛夷鼻尖都能嗅到血腥味儿了,她才勉强应了句:“你见他怒,见他笑,见他执剑倒映在日光下……我却连他的人影儿都许久未见了……那么久,都快忘了他生气,该是什么模样了……” 白莳愣愣住口,见那帘后女子身影落寞,扶莲夏风过,好似眨眼就能把她吹倒。 她不禁放柔了语调,下意识劝道:“怀安郡君,你别多想。他或许真有什么事耽搁了,政事繁杂,瞬息万变,毕竟他是……” 话头戛然而止。 白莳乍然想起了什么,慌忙捂嘴,自顾打哈哈道:“差点说漏……好险好险……” 辛夷的瞳孔瞬间收缩。 那一刻间,莲未开风未起,她却好似死过一次了。 连痛都还没来得及知觉,魂儿就销烬了。 她荒惚抬头,笑了笑—— “连你都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却瞒着我防着我躲着我?” 白莳怔住,不知如何回答,她只怕再多说半个字,帘后的女子整个人都塌了。 片刻的凝滞。辛夷惘惘抬头,视线透过王府红墙,看向了入蜀的官道。 望穿秋水,不见君子。 辛夷的头乍然就无力垂下了:“……我不过是他下错的棋子,一个棋子要什么解释……直接丢了就是了……” 后面的话辛夷说不出来了。她连抬头的力气也没,就这么软软地靠在圈椅上,喉咙间有甜腥味儿。 香佩和翠蜻终于觉出不对劲了,看白莳的目光顿时凛冽,互相使个眼色,怒冲冲地上前。 “不愧是蛮夷,好不会说话!我家郡君要歇了!就不留您这大人物了!快走快走!” 两个奴婢也不管尊卑礼仪,直接作势撵人,像个毛掸子把白莳往外推。 “诶!你们怎么这样啊!我还没说完哩!”白莳不满地蹙眉,可经不过两人联手推搡,也是没几下就没了影。 …… “姑娘?姑娘。”待辛夷缓过神来,香佩和翠蜻担忧地看着她。 堂中寂静,廊下莲荷,一线宁神香缭缭,那白衣女子已不见踪影。 辛夷抬头示问,翠蜻犹自不平地努嘴:“姑娘问那叫啥白的?奴婢赶她,哦不,请她出去的!好好请她出去的!” 翠蜻加重了请字,却是欲盖弥彰,眉间还残留了抹打抱不平。 辛夷摇摇头,不与她计较,刚想下堂,却见香佩的手伸了过来,掌心一小物。 “姑娘,奴婢赶,哦不,请顺宁郡君出去时,正好撞见送东西的。是个浑身黑衣的练家子,说棋公子有东西给姑娘。” 辛夷浑身一抖。 黑衣练家子,影卫。棋公子,是快月余都生疏了的名字。 辛夷猛地抓过小物,急得将香佩的掌心都划了条白痕,泛红的小脸却丝毫没察觉。 是个小布包,女子的手哆嗦了半天才打开,内里两样东西:一个金铁吴钩,一截断的琴弦。 辛夷顿住。 香佩的声音适时传来:“东西?棋公子不是每次写信么,许久未见,想说的话应该有很多哩。怎么就送个猜哑谜的东西呢。” 翠蜻也似懂非懂地点头:“不会是有人假冒罢!好几个月,突然就送了两个东西来,好生教人怪……呀,姑娘!” 翠蜻的话头转为了惊呼,只因无意碰到辛夷的手,凉到骇人。 辛夷扯了扯嘴角,也不知是哭还是笑,猝然开口的声音沙哑到极致,像个老妪般,听来心惊。 “……蜀铁蜀琴,俱是蜀产,是他惯来的作风……旁人想假冒,也不会在意这些细节……况且能闯进晋王府的影卫……一般世家没得手笔……不会错,白莳说他早就北上,算算时间……了断该来了……” 辛夷脑海晕晕乎乎,有些不清楚了,眼前不停发黑,好似看见了他,又好似空空如也。 她浑身打摆子,好似冷得厉害,小脸嘴唇都青白得,像死过一次的人。 “男儿何不带吴钩,凌烟阁上万户侯……”吴钩的尖刃霎时刺破辛夷皮肉,鲜血直流。 她却恍若未觉,痴痴地看向了那截断弦,眉间死灰更甚:“朱弦断,明镜悄,白头吟,伤离别……锦水汤汤,与君长决……” 你果然是历遍九州的龙,又怎会任世间羁绊。 池中鱼,九霄阙,本就是今生今世难相逢。 可惜鱼儿还在原地等待,龙儿早就乘风而去。 好答案。 辛夷自嘲地笑笑,就猝然栽了下去。 “姑娘!来人啊!郡君晕过去了!御医,快找御医!王爷!大事不好了!” 耳边最后听到的,是香佩和翠蜻惊慌的呼喊,然后世界就化为了黑暗。 …… 第五百零七章 搏天 而在长安城另一边,王家大宅里。 郑斯璎听到这个消息时,泛起了幽幽笑意:“辛夷又晕过去了?” “可不是。大姑娘心思巧,送去俩小物,说成是江离的。一件吴钩诀别,一截朱弦断情,辛夷哪里受得了这个激。”杜韫心讨好得都笑出褶子了,“自从去年冬,不知江离和辛夷闹了什么矛盾,二人就一直别扭着。辛夷心里闷的气都积成病了。” 郑斯璎唇角微翘,弹出指尖一点胭脂沫,“果然世间千万病,心病最难医。她辛夷曾经神气得像个小兕,如今只怕是霜打的茄子。” 杜韫心连声附和,凑近前道:“姑娘下一步如何打算?” 郑斯璎一时没说话,抬眸所见庭院里,奴仆们张罗着双喜灯笼,热火朝天。 那是她的十里红妆。是她的坟墓。却是王俭的一步好棋。 王萧联姻。笼络前朝。 快了,下个月,豆蔻少女就要嫁与半百老头为续弦。 郑斯璎的指尖蓦地刺破掌心,不经意间有划破信笺的脆响。 她这才意识到,手里还攥着一摞信,封封抬头“卿卿启”,封封落尾“江离书”。 “姑娘还留着这些信呢。”杜韫心小心翼翼地试探了句。 郑斯璎自嘲地笑笑。眼光落到信笺上,字字句句她都看了无数遍了,一个人在长夜里看。 “卿卿启,见字如面……此去川蜀,实是有要紧政事,追随翘首者万万,不忍负之……然相思刻骨,辗转难眠……” “卿卿启,见字如面……江山与美人之问,我已得答案…逐江山,无意王业,只愿掌天下权,护你我余生静好……” “卿卿启,见字如面……隐瞒身份之事,非我本意,唯恐大白天下,反倒令你牵连涉险……若要选择你的猜疑和你的安危,我宁愿选后者……” “卿卿启,见字如面……我本天家李,九霄为名……当年中毒面溃,幸得凤仙十年医治……心中不甘长憾,故化名与天一搏……” “卿卿启,见字如面……今全数告之,唯求你欢颜如初,待我来长安,冰释前嫌……可否许我一生之诺……” “卿卿启,见字如面。等我。” 郑斯璎在最后一封顿住。两寸长的水葱指抚摸着“等我”二字,眸底夜色翻涌。 “姑娘,那些信都写了什么呀?您留了数日,奴家边儿也没摸着。”杜韫心止不住好奇,探头探脑。 “怎么,你想看?”郑斯璎淡淡地一瞥眼,语调轻柔,却寒气迸射。 杜韫心顿时吓得缩了脖子,连连告罪:“姑娘恕罪!姑娘息怒!奴家不也是为姑娘担心,这信笺都是截的,再这么留下去,怕有朝一日走漏了,便麻烦了。” “你倒是有心。”郑斯璎轻蔑地笑笑,“留?当然不能留。这就烧了,拿火盆来。” 杜韫心脚跑得欢,立马取了火盆来,火苗子舔得旺盛。 郑斯璎默不作声,一封封递进火里,乍然就作了灰,唯独有一封,她迟疑地顿住,指尖意外地有些抖。 “……我本天家李,九霄为名……” 这是那一封上最惊心动魄的几字。 郑斯璎深吸几口凉气,压下几乎要跳出来的心,哪怕瞧了信笺几日了,她也无法在看到这些字时,完全冷静下来。 “棋公子……你真是瞒得好呀……”郑斯璎咬牙切齿地吐出几字,齿关咯咯响。 竟辨不出是不甘,是震惊,是哀催,还是怨恨。 “就不知这真相天下有几人知……但只要我知而旁人不知,便是我郑斯璎赢的倚仗……王俭老匹夫,至少这一点,你输了……”郑斯璎脸面发青,眉间腾起顾戾气。 她手一松,信笺入火,一个足以震惊九州的秘密就被湮没了。 郑斯璎痴痴地盯着火,荒惚一笑:“公子,你知道么?我曾经拼尽这天下,也想站到你身边去……但后来我发现,老天爷太不公了。所以,我现在想要天下……不,我什么都要,权势,你……我都要,这世道欠了我的,我都要拿回来……” 侍立在旁的杜韫心忽的脊背一阵凉。 眼前的女子瞳仁发黑,眉心的执念却又像一团火,让她整个人都如沐火焰,状如癫狂。 杜韫心吓得发抖,磕碰到火盆,清亮的一声响,将郑斯璎从癔症里拉了回来。 “烧完了。清理下罢。”郑斯璎清咳两声,恢复了原态。 杜韫心忙端了火盆走,却听得郑斯璎陡然发问:“药找到了么?” “找到了找到了!正交给影卫,让他们研磨进胭脂里,估摸明儿就好了!”杜韫心谄媚地跪下,觑眼瞧郑斯璎脸色,“只是这药劲太大,姑娘为保证不被宫人搜出,又混进贴身的胭脂里……” 杜韫心顿了顿,见郑斯璎没反应,才敢摆出担忧的样子,继续说下去:“这药劲儿大,便不是走寻常路的。倒不如说是一种毒。姑娘贴身着,解药也只能暂时撑两个时辰。若过了点,毒慢慢浸到皮肤里,便……没救了呀……” “我知道。”郑斯璎打断,脸色没有半分异样,“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何况,不是虎子,而是晋王这头雄虎。” “但……万一失手了,时辰一过,无法和合解毒……那就是把命搭进去了呀……”杜韫心唬得连连抚胸。 郑斯璎轻蔑地移开视线,再次看向了庭院里的热闹。双喜红灯笼已经快挂满了。 那般十里嫣红,刺得她眼疼。 郑斯璎藏在织金袖袍里的拳头倏忽攥紧,小脸变得惨白,眸底却迸出火焰。 “我要和老天爷要,他欠我的,一切一切……而和老天斗,就得赌大的……” 杜韫心咂砸舌,她很怕郑斯璎这模样,明明弱质盈盈,却又仿佛有烧烬一切的力量。 杜韫心索性转了话题:“那奴家便祝姑娘马到成功……不过姑娘,还有个信儿,钱家那位出关了。” “哪个钱家?” “吴越钱氏。” 四个字,掷地有声。 郑斯璎恢复了清醒,眼角精光一闪:“她提前出来了?难不成失败了?” “姑娘英明。确实失败了。当时院外围了十里的人,一见那位出来摇头,立马散了干净。”杜韫心也作势摇头。 郑斯璎眉梢微挑,并没有太多惊讶:“她这几年间不停宣布闭关研制,无一例外都是失败。开头大家都热火,如今看热闹都不愿多呆。” 杜韫心附和笑道:“可不是。又要载重大,又要轻,还得走运河道,这种船怎么可能存在。奴看那人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不过早年间制出一件厉害的船,如今就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了?多少久负盛名的船工,多少工部的大官大老爷,都评定说这船不可能。她偏不信,试了这么多年都是失败,谁还陪她继续玩去?” “罢了。若她真做出来了,连皇帝都得扫榻迎。但如今,不过当件笑话听。不,大话说了这么多年,一场空,笑话都懒得听了。”郑斯璎抬抬眼皮子,眨眼就没了兴趣。 “姑娘英明。那奴再去帮你催催那药?”杜韫心谄媚弯腰。 郑斯璎点点头,绣鞋选去,房门闭上,日光闭仄地一缕。 “江离快醒了么?”郑斯璎低声呢喃,竟不知对何人所说,唯独房梁上传来阴冷的男声。 “禀姑娘。估摸就这几日了。如今还在关外的小山村屋里睡着。” “很好。把白莳给我敲晕,绑了,送到那屋里去。然后把消息给我传出来。” “领命。” 房梁上一阵阴风去,屋里就剩下郑斯璎一人,恍若浸在了无边的黑暗里。 竟辨不清,她是何表情。 第五百零八章 复命 同样,辛夷病倒的消息传到辛府,却变为了满府愁云惨淡。 辛歧整日整夜唉声叹气,辛芷小脸都锁成了拧巴,族亲长辈们也是叹气连连,恨不得一股脑儿挤到晋王府去,瞧瞧六丫头怎么样了。 后院西厢房里,跹跹瞧着榻上嗑瓜子的窦安,一个白眼刮过去:“你就这么没良心?六姑娘病倒了,你还瓜子嗑得欢!” 窦安懒懒地一挑眉:“我有什么法子?横竖都是江离惹出来的祸。咱们急有什么用。” 跹跹叹了口气,压低了语调:“没那么简单。你难道不觉得,整件事都是人背后搞鬼么?我不相信公子是那样的人。” “我也不相信啊。但辛夷信啊。”窦安一把跳起来,“当局者迷!尤其是这种栽到情爱里的,脑子都不好使了!别看辛夷以前怼天怼地那么厉害,如今扯上江离,郑小蹄子说什么她就信什么!脑子坏完了!” 跹跹眸光一凛,怀里匕首出鞘:“郑斯璎?你确定?” “猜的。虽然很有把握,但拿不到证据。”窦安朝那匕首努努嘴,“收回去。不要轻举妄动,小心中了那小蹄子的道。” 跹跹虽心下恨恨,却还是乖乖匕首回鞘:“那总得想个办法呀!这么误会下去,就真配错鸳鸯了!” 窦安白了白眼,朝房梁上看去:“那谁,我能走动走动么?” “不能。” 房梁上鬼魅般的一声,透出股淡淡的血腥气,两字便能摄人魂。 俨然是影卫,而且是世间最顶级的影卫,锦衣卫。 “那能帮我传些话出去么?” “不能。” “前院还杵着个北飞鱼辛歧,你也不怕太岁头上动土?” “在下南绣春。与他平起平坐,只听帝命。” “辛府也出过一个南绣春,你是继任的?是男是女?叫什么名字啊?” 窦安还没说完,额头就挨了一记爆栗,旋即是跹跹哭笑不得的怒喝:“你还跟他唠嗑上了?果真是没良心的!” 窦安吃痛,翻着眼皮道:“皇帝老儿看得起我!直接派了个南绣春来监视我!一举一动都被往上报!辛夷的事你便问我千百遍,我也无计可施呀!” 跹跹一愣:“你不是说是郑小蹄子的诡计么?怎么扯上皇帝了?” “一丘之貉。”窦安眸底精光一现,雪亮无比,“皇帝不乐意见辛夷和江离在一起。郑斯璎从中作梗,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背后扶一把,捡渔翁之利咯。” 跹跹暗暗咬紧了下唇,一字一顿:“我真不明白,为什么皇帝那么阻拦!以前公子拿命去试,好不容易同意,如今又反悔了!” “他要的是一个王。一个最出色的王,一个心里只能有天下,而不能有私情的王。”窦安吁出口浊气,“他此生活着就为这个了,又怎会允哪怕一丁点的意外。” 跹跹咬破了下唇,勉强咽下胸口一股愤懑,瞥了眼房梁,暗中掂量了下实力,不得已放下了匕首。 她若有所思,深深看向了窦安:“你们男人心里,永远放不下功业二字么?” 在窦安急忙解释之前,跹跹打断,语调多了分莫名:“你是青蚨主,是商道的王,莫非你也……” “我绝对不是!”窦安噌一声跳起来,贴到跹跹身旁,笑得讨好,“我心里只有媳妇你!去他的功名利禄!” 跹跹半晌没说话。窦安笑得都快哭出来了:“媳妇儿……当年我逛窑子,首先喜欢上你的容颜,然后看清你为人,喜欢上你谈吐,再后知道你为天枢台影卫,喜欢上你心性,到如今你搬进来……喜欢上……和你过日子……媳妇儿,我说好会娶你,别吓我……” 跹跹看了眼房梁,有些尴尬地踹了窦安脚:“够了!干正事!既然这狗屁绣春不让你行动,我们去和辛歧老爷商量,总能有法子!我天枢台认定的主母,绝不能是二人!” 窦安立马喜笑颜开,狗腿子地打开门,却又似想起什么,瞥向房梁:“我去上房总可以吧!” “当然,不仅是上房……世间万顷,任君所至。” 南绣春依旧阴冷的声音,却让窦安和跹跹刹那愣住。 旋即,一把匕首从房梁上丢下,哐当声,掉在石砖地上。 匕首上三字,令人胆寒:南绣春。 暗夜之王的权柄。在手,则修罗浮屠,弃之,则众生太平。 寒气儿的解释传来:“之前多日,按兵不动,是为确认你二人,是否真的为辛姑娘之友。如今答案已得,且任君所至,解辛姑娘之劫罢。” 窦安的心跳都慢了半拍:“……可……皇帝那边……你会死得很惨……” 房梁上一声轻笑,依旧冰冷,却有了分温切:“大丈夫一世,但求无愧己身信义!管他皇帝老儿作甚!当年大将军啊,就是这么教我的……” 而一旁的跹跹在听到后半句时,舌头都打结了:“你……你是……” “此事之后,若皇帝能饶我一命,活着出来,我便也不干了。当时回来后,就被带到宫里去,一直没得自由,如今正好,正好,该去找辛姑娘了,告诉她一声。” 房梁上的声音停了停,明明满屋都是修罗的血腥气,却意外地让人感到温暖。 春风十里,人间有情。 “西域迢迢,九死一生,三年徒步万里……辛姑娘,大将军的骨灰已送归边疆……如今在下,归来复命……” 一语出,往事起,英灵仗剑来,知君长相忆。 黄沙漫天,坟头成碧,故人归来,沧海桑田。 天道好轮回。 天和十三年,夏。长安城的荷花开得有气无力,朵儿都被太阳晒蔫了。 茶馆里的说书人却丝毫不觉热,板子拍得一声比一声响,只因最瞩目的双喜临门,又出波折。 先是怀安郡君辛夷病倒,晋王衣不解带的照顾,眼红了城中好些大家闺秀。 然后有人说,在关外的某处小山村,看到了江离,当时陪伴在侧的,是顺宁郡君白莳。 最后是皇帝送了两对一模一样的玉璧,一对送到关外小村,一对送到晋王府。 然而,当大太监郑忠将玉璧呈给晋王时,热汗都淌三尺了:“王爷……谢恩罢,皇上赏的,你总不能不接罢……” 李景霆站在王府门口,看着一对玉璧,剑眉深锁:“她病着,本就是为这事激的。我早知她不是十分愿意,如今又送璧来,不是火上浇油么。” 郑忠无奈地笑笑:“王爷,自从赐婚下来,辛姑娘就一天两头病的,所以谢恩也就耽搁了。但如今不能再拖了,皇上也要脸面呐。这玉璧是提醒你们,一双璧人,得进宫谢恩,表个态啊!” “进宫谢恩……谢恩呐……”李景霆呢喃着,迟迟拿不准主意。 第五百零九章 谢恩 而在王府后院,菡萏阁。寂静如斯,荷花尖儿上一只蜻蜓,仿佛和喧嚣的前院是两个世界。 辛夷躺在榻上,整个人都蜷在了被窝里,就算是盛夏,她的小脸也白得发青。 翠蜻在在一旁煎着药,屋子里浓烈的草药味,把家什都熏黑了。 香佩侍立在侧,为辛夷掖了掖被角,心疼道:“姑娘,你别乱想了。好好养病才是。郎中都说了,你是肝气郁结,心思不畅,自个儿不想明白,喝再多药也没用。” 辛夷无力地扑闪睫毛,投下一大片阴影:“树欲静而风不止……没听说么,有人在关外某处看到他了……在他身旁的,是白莳……” 翠蜻瘪瘪嘴,满脸愤懑:“那个白莳郡君,好个小贱蹄子,前脚出了这门,后脚就去找公子了!还当着我们面说,不知道公子在哪儿!” 香佩慌忙给翠蜻使眼色,却被辛夷捕捉到,自嘲地笑笑:“无妨。城中都传遍了,衣饰描述,也确认是他二人无疑。翠蜻说的是事实,我清楚得很。” 香佩眉间蹙得更紧了,柔声道:“姑娘,管他好歹,自个儿身子最重要,咱们什么都不想……” “我怎么能什么都不能想呐!”辛夷兀地尖叫一声,如中魔怔地,紧紧攥住香佩手,“我每晚每晚睡不着觉,他的一言一笑,在我脑海挥之不去,以前那么多欢愉的日子,我却都看不清了,只看到白莳那张脸……” “姑娘不说了!不说了!别又勾起病了!”香佩和翠蜻同时停了手里的活什,跑前去抱住辛夷,慌忙劝道。 辛夷却恍若掉进梦里,脑子开始不清楚了,浑身打着摆子,荒荒呢喃。 “……他给我那么多梦,美得像是世间所有……我有时看到鲜花,有时却发现那鲜妍后,都是毒蛇…我不会下棋,我看不到,我被蒙在鼓里,我输了个一塌糊涂……” “姑娘,求你别说了……咱不想了,什么都不想了……”香佩和翠蜻鼻尖发酸,泪都滚了下来。 曾经光芒摄人,胭脂笑王侯的女子,此刻却脆弱得,像个心骨俱碎的疯子。 这一场梦,或许只是一盘棋。 为了那千秋王业,世间疯的人太多了,于是她也疯了。 辛夷颤栗得更厉害了,也不知是怕的,还是冷的,死死地攥住香佩衣袖,瞳仁没了焦距。 “……香佩,翠蜻,你们听到了么,那么多人都在说……他在关外小山村,他早就到了,只是没有进城,他的身边是白莳,而她……她前阵子才来见我,说没见着他……你们听,快听……” “姑娘……求你别说了……”香佩和翠蜻的泪滚得更凶了,三个人竟是哭成一团。 辛夷却恍若未闻,眼神发直,又是自嘲的笑,又是哀殇的哭,小脸又青又白,眉间一缕死气。 “你们信么……他俩合伙好的,骗我……明明俩人都到了,他却不进城,让白莳来见我,断了我念想……然后顺理成章,进宫谢恩,一双璧人……白莳是他重新选中的棋子,而我是弃子,他和她合谋来算计我……权柄天下,白莳如今,是最能助他上位的……他要的,从始至终,都是功业二字……” 辛夷忽的顿住,眼神一冷,猛地推开香佩,死死地按住心口,她那里剧痛难耐,好似一口恶气,憋得她气血倒涌。 痛,痛得发疯。 “姑娘!”香佩二人惊呼出声,却见榻上辛夷脸如死灰,凄厉地大笑一声—— “江离啊江离!你果真下得一手好棋!你!你好,你很好……” 话头还没完,辛夷便哇一声,吐出一大口闷血。 鲜血刺眼,魂销骨碎。 “姑娘!”香佩和翠蜻大惊失色,哭喊着扑上去,抱住辛夷让她躺下。 好在吐出一口郁血,心头竟舒畅两分,辛夷恢复了一分神智,哀哀地靠在榻壁,盯着案几上的历日发直。 翠蜻抹了把泪,啜泣着劝道:“姑娘,你别拿自己出气。你不是说他们都到了关外,应该是来进宫谢恩么。彼时棋公子进城,我就把他绑来,是问是骂,任凭姑娘出气!” 辛夷止了癫狂,眸色一寸寸冷下来,冷到刺骨,冷到霜雪催。 “见?他躲了我那么久,我却还主动凑上去?我辛夷,没这么作践自己。” 香佩还欲劝什么,却发现辛夷在那一瞬间,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方才还痛不欲生,如今转瞬冷静,虽然这种冷静,让人觉得更可怖,却是冷得像没了心。 辛夷也觉得随着每一丝清醒回归,她的心也在渐渐沉入谷底,然后再感觉不到痛了,再找不到了。 “我辛夷!宁为玉碎,还君明珠!” 一字一顿,字字诛心。 香佩和翠蜻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哭得成了泪人。 辛夷缓缓抬起下颌,泪痕犹在的脸,被日光镀了层金,倔强,骄傲,决绝不回头。 唯独在旁人看不到的被窝里,她的小手攥拳攥得发狠,刺破血肉,鲜血浸透了襦被。 “告诉晋王,玉璧,我很喜欢。” 玉璧,一双璧人,双喜临门。 我很喜欢。 这简单的一语如旋风般传遍,整个长安都震动了。 听闻晋王收了玉璧,进宫谢恩的日子当场定下,就在明天。 听闻消息穿出关外,江离也随后收了玉璧,也把进宫谢恩的日子定下,也在明天。 这一场双喜临门,终于板上钉钉。 廿日。长安黎明,喜鹊闹枝头。 大明宫老远的就挂起了十里红锦帐,俨然是为迎接两对璧人,足见皇帝对这两桩姻缘的看重。 宫门开,踏朝阳,百姓们看热闹喜笑颜开,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所有的目光俱在这一天,锁定了那两双璧人。 百姓们首先见得的,是晋王府出来的李景霆和辛夷,衣冠锦带,彬彬有礼,好似没什么异样。 半个时辰后,百姓们再见得的,是策马进城的江离和白莳,据说二人的样子就很狼狈了,尤其是江离,袍脚粘泥,风尘仆仆,脸色白得可怕。 因为从关外到长安,半天肯定是到不了的。不知江离为何死硬气儿,把谢恩的日子定在今天,然后发了疯地驱马赶路。 好似偏偏,他就是要同一天。 大太监郑忠率领长龙般的宫侍,在朱雀门等候,脸上笑得像朵花,将两双璧人一前一后迎进宫。 然后,麟徳巍峨,红锦鲜妍,帝高坐,第一缕朝阳金光璀璨。 “宣,晋王,辛夷,江离,白莳,晋见——” 宫门轰隆隆大开,四抹身影踏入,两双璧人终于交汇。 那一刻,麟徳殿陷入了骇人的死寂。 第五百一十章 晚了 夏风起,莲荷亭亭,三两蜻蜓檐下栖。 殿角琉璃瓦尖儿上,一连串的红灯笼微拂,吱呀吱呀,这欲盖弥彰的欢喜令人窒息。 殿外丝竹管弦,隐隐听得臣子们恭贺欢笑声,双喜临门天下庆,与殿内凝滞的气氛迥然不同。 一道殿门。一边是十里红妆华衣锦,一边是华衣下挣扎的虱子。 李赫咽了口唾沫,声音在殿内清晰可闻,他终于有点坐不住了。 太安静,太古怪了,若再没谁开个头,只怕活人都得闷死在里面。 “呃……晋王吾儿,江离江翰林,既已受了玉璧,承了姻缘,何不下跪谢恩呢?” “多谢父皇赐婚。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李景霆当先开口,话是说周全了,身子却没动,而是看向了一旁的辛夷,似是询问。 辛夷咬了咬下唇,没吱声,而是同时看向了另一边的江离。 然后,她之前沉到谷底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跳出胸膛来。 数月不见,他似乎清减了,却更衬得他剑眉星目,脸部线条如琢如磨,一袭素衫无尘,依然是惊动长安的潘郎。 唯独,不知是不是由了连夜赶路入京,他眉间很是倦怠,脸色苍白得可怕,下颌几星青胡茬,风霜染襟。 他瘦了,他累了,他心苦了,他好像过得不是很好。 这是辛夷迸出来的第一个念头。 旋即,忘了怨他的恨他的质问他的,也忘了昨日如何为他魂销骨碎。 辛夷乍然红了眼眶。 同时望过来的,是江离,不偏不倚,两个人的目光汇聚在同一条线上。 她依然青山眉,秋水目,骨里藏剑美人刀,然而人已经瘦了整整一圈,骨架子都撑不起衣服了。 她似乎还病重着,脸如金纸,眉心发黑,眼角残留的泪痕,是昨夜淌下的凝成了霜。 她好像,过得也不好。 江离也忘了,怨的不解的痛心的疑惑的,那一刻都忘了。 然后,也红了眼眶。 好久不见。你好像,过得不是很好。 相对无言。泪未落,唯有知君断肠。 麟徳殿又陷入了寂静。李赫高坐上首,摇了摇头,而李景霆和白莳则同时脸色微暗,讪讪不知所措。 李景霆心底一簇火苗蹭一冒,忍不住打破了凝滞:“江离江翰林,皇上御口已开,难道你还不懂规矩,不会下跪谢恩么?” 言语间带了淡淡的火气儿。却也将辛夷和江离间的相望打断。 江离收回视线,沉沉看向了上首的皇帝,再一开口,语调比冰还冷:“草民谢恩。” 四个字极尽倨傲,李赫却恍若看到了救星,终于有个缝隙,可以插话进去了。 “咳咳,江翰林,你这话就不对了。”李赫重新摆上皇帝的仪态,威声道,“朕为你和白莳赐婚,封了白莳郡君,也赏了你官位。你如今当自称微臣,可不是草民了。” “是么?”江离不置可否,微微一笑,是冷笑。 皇帝李赫有点尴尬,只得又看向李景霆:“吾儿,朕让钦天监算过了,三日后就是好日子。礼部的筹备也诸事顺宜。如今尔等双双谢恩,此事就这也定下罢。三日后,六月十七,双喜临门,普天同庆!” 三日后,你嫁,我娶。 两双璧人,双喜临门。 殿中诸人都面露喜色,奔走贺喜,除了辛夷和江离二人,因为二人的脸色,在同一刻,冰冷到骇人。 江离喉结动了动,忽的迈步,向辛夷走来,越过白莳,无视李景霆,幽微的眸子好似要把辛夷整个人湮没。 “只要你告诉我一句,你的真心话。则管他翻了天覆了地,我立马带你走。” 江离驻足,距辛夷两步,沉沉开口,只是那声音,沙哑到极致。 好似压抑着什么。痛苦,理智,眷念,不舍,怒火。 辛夷心尖一猛跳,几乎本能的要脱口而出“好”。 然而下一刻,想到之前种种,他不辞而别,他杳无音信,他合谋算计,他功业熏心,他下得天下最好的棋。 辛夷的心乍然就冷了下来,冷了个彻底,冷到连痛都感觉不到了。 “……”辛夷想说些什么,想让自己清傲的下颌抬高点,可那一刻竟浑身发软,嘴唇嗫嚅了半天,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她心底冰凉,眼角却是滚烫。咫尺之间,她还能闻到江离衣衫间的沉香。 那么清雅好闻,是她熟悉的味道。她却再没有了,跨进一步的勇气。 她到底是凡夫俗子,会依恋到迷失,会猜疑到倦怠,会在重重棋局前选择退缩,自己偎着自己取暖。 江离深深地凝望着辛夷,耐心地等着她,好似噙了口执念,一定要亲口等她一个答案。 然而,一切忽的被打断。 李景霆猛地上前来,一把抓过辛夷,将她护在自己身后,看向江离,眸噙怒火:“辛夷已是本王孺人,江翰林自重!否则,本王绝不手软!” 江离淡淡地瞥了眼李景霆,浑然天成的傲气,然后直接略过,看向辛夷,哑着嗓子开口。 “你还没告诉我。” 辛夷立在李景霆身后,男子没有放手,肌肤相亲,温度一寸寸漫上来。 好温暖。虽然不及那沉香的人儿眷念入骨,但至少,也是暖的。 她忽的想起李景霆的话:至少我保证,不会让你那么辛苦。 她又看向对面的江离,短短两步,一步是君子心思如海可弈天下,一步是棋局难测前路晦暗。 辛夷眨了眨睫毛,眼角噙了良久的一滴泪,终于滚下来,然后她抬眸看他,轻轻开口—— “太晚了。” 这三个字,仿佛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也仿佛让江离,刹那如坠地狱。 太晚了。错过的没有错,却偏偏是过了。 江离蹬蹬后退几步,脸色煞白,白莳急忙上前一扶:“公子无妨罢?” 李景霆狠狠盯了二人一眼,回首看辛夷,浅笑却是春风拂面:“谢恩已毕,多留伤心。我带你出去走走,大明宫的莲花都开了。” 旋即,二人离去,江离下意识地伸出手,却最终无力地垂下了,只抓回来一团冷风。 连那抹背影都没来得及抓住。 殿门阖上,日光压仄,还隐隐听得李赫的呼喊:“别急着离宫啊!晚上有宫宴!为欢庆双喜临门,京中权贵都要出席哩!” 而这厢,李景霆扶辛夷出殿,行至太液池,湖面风儿一吹,莲香袭人,辛夷才觉恢复了些力气。 “宫宴的事不担心。若你真身子不适,本王先送你回府。”李景霆柔声劝道。 辛夷抬眸瞧他,摇摇头:“早上全城的人都盯着,好好进宫谢恩了。晚上就先一个回去了。若传出去,那些人东猜西猜,指不定什么难听话。你堂堂王爷,不能失了这个脸。” 李景霆大喜,欢欣地搓着手:“你……你竟是在为我考虑么?” 辛夷一愣,眸底划过抹茫然,似乎自己也不知答案,干脆扭头去看莲花,却听得侍奉的宫人刷刷跪倒,有行礼的声音。 “拜见德妃娘娘!” 李景霆和辛夷微惊,连忙正色起身,向那走来的女子一福。 来者正是德妃,武慧。 第五百一十一章 警告 德妃武慧袅袅婷婷地走来,目光在李景霆和辛夷之间一转,看向李景霆:“我儿,晚上有宫宴,暖阁的衣饰都备下了。你不如先去换换吉服,整点一番?” 李景霆一愣,看了眼身上的家常衣饰,有些不舍地瞧了眼辛夷:“母妃,就算换吉服,也不用这么早罢。” 武慧怜爱地点了点他额头:“此次宫宴,普天同庆,大魏权贵俱会出席。你表妹也早早到了,你趁机和她叙叙旧?自从你入京,就把她丢在金翅楼,她可是一天两头嚷嚷着想见你。” “武斓斓妹?”李景霆眉间划过抹歉意,刹那福至心灵,明白武慧种种劝他走,是想单独和辛夷说话。 旋即,李景霆也识趣,嘱咐了辛夷两句,便告辞离去。 果不其然,待李景霆走完,武慧看辛夷的目光,顿时精光一闪:“怀安郡君,你可知皇上为何为你和晋王赐婚么?” 辛夷颜色一肃,正色道:“还望德妃娘娘赐教。” “因为皇上选中了他。”武慧直言不讳,眸底的雪色如电,“棋榜上两个王选,但胜出的只能是一个。皇上选中了他,故要保他一条通向终点的康庄大道,容不得半点意外。情爱之事,洪水猛兽,更要扼杀。” 武慧顿了顿,在辛夷的震惊中,一笑:“当然了,或许他不是怎么想的,但皇上性子倔。他选中了他,则管他愿不愿意,他也要把他推上去。这是皇帝的私心,虽然,是个于天下而言,并不算坏事的私心。” 极度的震愕中,辛夷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声,要撞破胸膛。 她难以想象,武慧就这么和她讲了大白话,还是句句拧出去,都能把九州搅个天翻地覆的大白话。 “那和晋王……有什么关系……”辛夷下意识地发问。 武慧望向麟徳殿,一声冷笑:“两个王选,皇上选中了他,则另外一个,就没必要那么紧张了。所以姻缘之事,正好我儿也钟情于你,皇帝也就卖个人情,还能利用伦理大德来桎梏他。一箭双雕,皇上都算好的。” 辛夷咬了咬下唇,脑海里若有宏锺大吕,撞来撞去,让她晕晕乎乎,千头万绪一时乱成麻。 辛夷沉默着,武慧也就自顾说下去:“只可惜,皇上选了他,我却要选我儿晋王。棋榜上两个王选还平起平坐,未到最后谁能定输赢。皇帝不行,老天也不行。” 最后一句话剑意迸射,如咤九天,明明是胭脂娇的女子,此刻却散发出莫名的威严,让人不禁腿软。 辛夷倒吸了口凉气。武慧句里话中含的机密太多了,而且连件惊心动魄,却被她唠嗑般地唠了出来。 也不知该说她是不知天高地厚,还是顶了武姓笑他皇权臭。 良久,辛夷才沉沉吐出一句:“娘娘曾提点臣女是选王,选王和王选,不知其中有何因缘?臣女不会蠢到以为,臣女是往后拟传位圣旨,盖上玉玺的人。” 意外的,方才还谈笑风生的武慧沉默了,眸底划过抹茫然,轻轻摇头:“不知道。整个棋榜,最怪的就是你。棋君棋哀棋英等等都好理解,唯独你这个棋不棋,选王,大家猜来猜去,没个定论。” 辛夷不在意地一挑眉:“老听诸人论棋榜,真是了不得的东西么?说不定只是说大话的噱头呢?编榜的人只是哗众取宠呢?” “不会错。”武慧突然郑重了颜色,眸露敬意,毫无迟疑地断论,“大魏立国两百年,评英豪,举贤能,一朝人杰榜上名,两百年了,历代编榜人,从无错。” 辛夷不吱声了。因为她心里确实不怎么当回事,不过念她只活了十八年,众多机密都未闻,也就不好胡乱置喙。 似乎也看出来了辛夷不怎么信,武慧及时止了话题,笑笑:“罢了。你们年轻人,懂太多了反而心累。你只需明白你如今的身份,其他的时候到时,自有论断。” “身份?郡君?王选?新妇?”辛夷一愣。 “错,只有一个:孺人。晋王孺人。”武慧斩钉截铁,眸色雪亮。 孺人两个字,却是刺得辛夷心一痛,掩饰地低下头:“圣旨已定,这是自然。” 武慧瞧着辛夷脑门顶,意味深长的一笑:“辛夷,孺人乃亲王侧室。也就是说,我儿晋王,以后一定会娶正室的。我知道你不在意,但为保周全,还是提前吱会你声:我儿说了,会给你位同正妃的礼遇,但名分,永远别痴心妄想。” 名分,永远别痴心妄想。 半句话寒意露骨,毫无弯子,将棋局之上功业的算计与肮脏,暴露得一览无余。 然而,辛夷缓缓抬头,直视武慧的眼,光风霁月地一笑:“世出名门,亲上加亲,又兼心性纯良,忠于晋王。她确实是最好的王妃人选——武斓。” 武慧眸深如海,古怪地咧咧嘴:“很好,你很聪明。既然懂,就永远在心里揣明白了。” 辛夷笑意愈浓,一副晚辈听长辈训话温驯的样子,眸底的精光却霎时变冷,如同无形的剑出鞘。 “只怕娘娘要提前吱会声臣女的,不止这一件事罢。” 武慧微微眯了眼,有威严,有警告,还隐隐有份赞赏:“不错。还有件事,便是孺人虽为妾室,亦是为人妻者。本宫知道,你心里念着江离,但你记得,是你同意了赐婚的,是你点头了的,这桩,可没人强迫你。” 辛夷心尖一阵剧痛,让她有霎时的眩晕,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便漫上了甜腥味。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只直直盯着武慧,丝毫无躲闪。 武慧泛起了然的笑,胸有成竹道:“事已成局,不可回头。就算你从来不按理出棋,基本的忠贞也该认得。永远记住你是晋王孺人,别做出什么见不得光的丑事。” 话说得直白,有些难听。辛夷陡然觉得很不舒服,喉咙里的甜腥愈浓,几乎要破唇而出。 辛夷立马掩饰地拂袖,突兀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去:“多谢娘娘忠告。告辞。” 然而,没走两步,武慧蓦地一声:“辛夷!” 辛夷顿住。不为别的,只是这一声忽的变了调,前面还是刺意凛然,这二字,却被咬得哀怜重重。 让人禁不住,乍然心软。 辛夷缓缓回头,看着如同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武慧,有些意外:“娘娘……还有别的事?” 武慧迟迟地立在夏风里,风盈袖,青丝乱,平添了几股凄柔感,再无前时皇帝德妃的威严。 “辛夷,我知道你和江离是命定的冤家,我也知道,我儿就为你铁了心。但我唯一不想,看到我儿承受天下难听的流言,也不想看到他为你,辗转难眠风露中宵。” 武慧顿了顿,语调有些发抖,在风中巍巍打颤:“我儿自始至终,对你情根深种,自始至终,没有勉强你什么,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做错什么。” 辛夷浑身一抖。刹那间,涌上无尽哀凉和无助,她一晃而过李景霆的容颜,心头乱成了麻。 武慧凝噎,凄声道:“我请你,不要用你和他的情义,来惩罚我儿,求你……” 震惊的求你二字一出,武慧竟扑通一声跪下了。 堂堂四妃之一,亲王之母,竟对着一个郡君跪下了。 双膝跪地,四下皆惊。 辛夷呆住了。也没上前扶,因为她挪不动脚步,她浑身的力气,都被武慧那句话抽干了。 请不要,用你和他的情深来惩罚我儿。我儿自始至终,并没有做错什么。 武慧郑重,风儿中隐约见得,她鬓边藏好的一缕白发:“辛夷,前时和你说的话,是来自德妃的警告,而此刻说的话,是一个母亲的请求。求你。” 言罢,武慧拜倒,肩膀颤动,似乎噎噎啜泣,作为一个操碎了心的母亲。 仅仅是一个母亲罢了。 为人妻者。为人母者。难负。 辛夷咬了咬下唇,转身就走,因为她再忍不住了,喉咙间的甜腥涌到唇角,前时还未痊愈的病又发起来了。 她背过身,不动声色地拿锦帕拭去,雪白帕上一抹腥红,触目惊心。 悔恨,遗憾,不解,无助,绝望,自责,所有的情绪剜着她的心。 痛到发疯。 第五百一十二章 帐暖 这一番风波并没有人瞧见,因为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前殿。 当晚,入夜,为庆双喜临门,帝设宫宴,宴请天下权贵,共沾喜气。 六月的晚风还带着一丝熏热,丝竹管弦就把人魂儿给勾入了云,红灯笼十里,双喜锦帐遮天起,太液池中戏鸳鸯。 麟徳殿前置数十张金丝楠木大案,山珍海味,瓜果飘香,琼浆玉露堆成了山,京中四品以上官员尽数出席,满面红光,扎堆儿地向皇帝道喜。 全天下都在咋舌,惊叹皇帝对两个侧室的嫁娶如此看重,隐隐比正室还礼待,不禁流言飞起,道以后见了辛夷和白莳,万不能有任何轻慢。 前面儿如何热闹不必细说,麟徳殿不远处的一处暖阁里,郑斯璎有些百无聊赖了。 “怎么还没来?”郑斯璎不耐地扔掉了手中的铜镜。 “姑娘息怒。快了。”杜韫心朝门外瞥了两眼,谄媚地笑道,“晋王爷是主角,肯定会被轮番敬酒,按规矩,中途歇场的时候,就会来这儿喝碗醒酒汤,换身衣服。此时该快了。” 郑斯璎脸色缓和了两许:“所有人都打点妥当了么?” “姑娘放心,暖阁内外,都是我们的人。至于原本的奴才。”杜韫心阴阴一笑,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影卫都处理好了。” 郑斯璎勾了勾唇角,重新拾起来铜镜,镜中的她今日格外不同,极品胭脂桃花目,螺黛青青含情眉。 而她身上的衣饰,也经过了精心筹划。水色樗蒲绫薄如蝉翼,只披了一层,是故里面肌肤如玉,纤巧体态展露无遗。尤其是里绯红花绫诃子,束得格外紧,起伏呼之欲出。 动摇间,青丝委地,盈盈无骨,水绫若隐若现勾人魂,还有股莫名的奇香,闻之令人骨酥。 郑斯璎也面露满意,刚想把胭脂再描红点,就听到太监的传唤:“晋王驾到——” “姑娘!王爷来了!来了!”杜韫心忙不迭跑进来,又紧张又激动。 郑斯璎白了她一眼:“慌什么。把醒酒汤端给我,然后所有人退下!你去门口把着风,嘱我们的影卫严阵以待,事未成之前,不能放任何人进来!” 杜韫心狗腿子般立马去了,旋即四下乍然悄寂无声,只听得郑斯璎曳地薄纱衣,勾起一阵阵入骨异香。 吱呀。殿门打开,又阖上,李景霆出现在场中,他俨然有些醉了,所以并没有一眼看到郑斯璎。 他晃悠悠地,在一方圈椅坐下,撑着额角,如寻常般等着奴才来呈汤换衣。 一声清响。是醒酒汤放在案上,唯一不同寻常的,是陡然逼近的异香和女子裙袂。 “谁!”李景霆猛地抬头,看清眼前女子,清醒了大半,“郑斯璎?怎么是你?” “斯璎伺候王爷呐……”郑斯璎捏着嗓子,媚声含情,柔柔地递上醒酒汤,“王爷,请……” “放肆!”李景霆一声冷哼,毫不留情地一扬手,狠狠打翻了瓷碗。 碗中汤水霎时泼到郑斯璎身上,她今日本就着薄纱衣,被水一浸,立马透光,恍若没着般,将那欲遮还掩的风光一览无余。 李景霆脸色愈发阴冷。立马起身,作势要走,可起身刹那,便觉眼前金光迸射,头一晕,又坐下来。 “王爷,怎如此不怜香惜玉……”郑斯璎眸底一划而过的了然,愈发大胆,整个身子干脆靠了过去,异香浓郁。 福至心灵,李景霆一惊:“不对!香,是这香里古怪!说!你到底给本王下了什么脏东西!” 郑斯璎古怪一笑,并没否认,反而伸出一根水葱指抚上李景霆的脸,意态迷蒙间,极尽妖娆。 “王爷喜欢这香么?怎么能是脏呢……她是世间最好的东西……能让人赴极乐……我和王爷……” “不对!这香怎如此骇人!本王行军打仗十余年,怎会栽在区区媚香上!该死!”李景霆脸色几变,厌恶地打开郑斯璎,挣扎着又要起来,可腰杆还没直,灵台就混乱无比。 一声闷响。李景霆再次坐下来。 旋即,一股灼热从小腹冲天而起。 郑斯璎笑意愈璨,势在必得:“当然不是寻常香,而是毒……今晚若无和合,我郑斯璎就得死……奴连命都赌进去了,王爷怎么可能不中招……” 李景霆死死盯着郑斯璎,怒火攻心,可他已经控制不了自己身体了,那股灼热愈发失控,将他浑身烧得滚烫。 他的理智正一寸寸崩溃,在那股虎豹般的灼热前步步退却。 “该死!郑斯璎!本王定要将你碎尸万段!”李景霆狠狠啐了口,猛地咬破舌尖,血腥气蔓延,试图维持清醒。 郑斯璎如同个猎人,看着已在笼中的猎物,笑得无比开心,她俯下身去,兰指轻动,挑开了李景霆衣襟的一颗盘扣。 李景霆浑身一抖。异香铺天盖地,张牙舞爪,他的理智又退三分。 “王爷,今夜之后,你与奴是一根绳上的蚱蜢……只要王爷帮我断了与萧家的亲事,我保证此事无人知……尤其是马上要嫁给你的辛姑娘……” 郑斯璎伏在李景霆耳边,眸底精光无情,唇齿间却吐气如兰。 李景霆将舌尖咬得满嘴是血,指头用力,青筋暴起,狠狠刺进楠木椅手里,他竭力维持着清醒。 可那股异香来势汹汹,本能势不可挡,将他的瞳仁染红,将他浑身烧得灼热。 “郑斯璎……本王发誓……定要将你……” “哦?是要将奴好好疼爱么?”郑斯璎玩弄着李景霆怒不可遏的表情,一声冷笑,“王爷还没听清么……只要王爷敢动我,今夜之事立马传遍天下……不过奴相信,王爷不会这么蠢的……今后,奴与王爷,会是最牢固的盟友……” “贱人……”李景霆只能吐出两个字,忍耐已经快把他逼疯了,而那股异香却越来越浓。 “王爷莫多说……春宵一刻值千金……”郑斯璎妖艳一笑,低头,堵上了李景霆的唇。 美人柔泽,毒香噬骨。 李景霆最后一缕理智轰然崩塌,然后,他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所有控制。 他猛地将郑斯璎拦腰抱起,起身,走向了一旁的暖榻,层层红罗帐放下,樗蒲绫衣坠下。 …… 李景霆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他好似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在那榻上,一个正堕往地狱。 红綃帐暖,芙蓉两边开,夏夜灼热,水精帘动无人见,玉鱼儿翻浪,汗浸锦衾,异香如同黑白无常,生生把人魂儿都勾了去。 …… 第五百一十三章 草木 这一夜是柔情糜糜,这一夜也是罪孽重重,唯独麟徳殿歌舞升平,直到东方白才欢宴散去。 晨光沐浴中的晋王府,黑瓦红墙威严无华,后院的菡萏阁荷花绽放,今儿个瞧着,又是一个大晴天。 日上三竿,辛夷才懒懒睁眼,昨日欢宴,她才病重的身子哪里受得住,直被闹得头晕脑大,又闻晋王喝醉了酒,在后暖阁歇下了,便独自回府来。 然而,辛夷才刚刚坐到铜镜前预备梳妆,身上仅着月白中衣,青丝低垂,阁门便哗啦声大开,李景霆闯了进来。 “王爷!还请王爷先出去!郡君梳妆未妥,不便见礼!”香佩和翠蜻慌忙要赶李景霆走。 李景霆恍若未闻,他直愣愣杵着,盯着辛夷,荒惚地一连声:“对不起……对不起……” 辛夷察觉出异常,使个眼色让俩婢女退下,匆匆披上件外袍,然后端来月牙凳,让李景霆先坐下。 “王爷这是怎么了?怎这么早回了?昨晚闻王爷喝醉酒,在宫里的暖阁歇了,应该多睡会儿,何必急着。” 李景霆一听“昨晚”“暖阁”“歇了”等字眼,脸色一变,猛地抓住辛夷手臂:“对不起……是本王中了那贱人的道儿……对不起……是本王的错……” 辛夷扑闪了下睫毛,愈发糊涂,再欲追问,可李景霆面色纠结,似乎不愿说,唯有凝着血痂的手,红血丝的眸,彰显着昨晚确实有什么发生了。 李景霆重复着“对不起”三字,痛苦地抱着头,似乎拼命想忘记什么,举手抬头间,一股芬芳飘来。 身为女子的辛夷很熟悉,这是脂粉,是顶级的脂粉,是属于女子的脂粉香。 辛夷眸色一闪,正色道:“王爷不是曾说么?若我过门,必无所隐瞒,必无所欺枉。如今明显出了意外,王爷只顾说对不起,却不愿告诉我原委么?” 李景霆浑身一抖,紧紧抓着辛夷双臂,哑着嗓子道:“你保证,不要怨恨我,不要离开我……” 曾经铁马金戈入梦来的男子,此刻却那么无助,那么彷徨,那么患得患失。 辛夷心头一软,语调愈柔:“我已是王爷孺人,自然不会离开……王爷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景霆脸色几变,又是挣扎又是愧疚,良久才划过一抹坚毅,艰难吐字道—— “本王昨晚……中了郑斯璎的媚香……然后,然后和她……春风一渡……” 李景霆和郑斯璎,春风一渡。 辛夷脑袋里轰一声,有片刻的空白。然而她第一反应,并没觉得很心痛。 好像不是他,其他人如何,她也不太在意。 晋王又不是和尚,以后也会娶正室和其他的侧室,总会有其他的女人。 她真正心里一揪的,是那个人偏偏是郑斯璎,这让她觉得很不妙,晋王被郑斯璎拿住把柄,郑斯璎必然就要图大的。 见辛夷沉默,李景霆慌了,将辛夷攥得更紧,声音沙哑到不成样子:“是本王对不住你,本王知道你和郑斯璎的过节,却还……郑斯璎说,若我敢杀她,就把昨晚之事闹得天下皆知……本王也不想你被人说闲话,毕竟你马上就要嫁过来……所以本王不敢动她,她是个疯子……” 辛夷轻轻拍了拍李景霆手背,柔声道:“此事还有多少人知晓?” “除了郑斯璎和她那群走狗,剩下的就你和我了。”李景霆目露恨恨。 辛夷暗自沉吟,郑斯璎也不会真闹大,否则王俭第一个骂她吃里扒外,但郑斯璎这么捏着了,肯定有下一步算计。 李景霆说对了,郑斯璎,就是个疯子。 长久未得辛夷回复,李景霆自责,脸色煞白,如同个犯错的孩子,眉间都是无措。 “对不起……你后天就要过门,我却闹出这种事……对不起……原谅我,辛夷……” 李景霆愈发荒荒,忽的起身,竟是膝盖一弯,作势要下拜。 男儿膝下有黄金。 堂堂七尺男儿,战功无数的皇子,明明有权三妻四妾,也不是犯了什么要命错的亲王。 竟然要对辛夷下拜请罪。 辛夷心头一热,一惊,也猛地扶住李景霆,阻止了他:“王爷折煞民女!怎可行此大礼!是王爷中了媚香,不是王爷的错,王爷不必如此!起来!快起来!” 李景霆盯着辛夷,见辛夷眸色坦然,并无太多责怪,这才些些安心,起身坐下。 “千年老铁树的王爷,怎如此失态,传出去才是真笑话。”辛夷开了个玩笑,缓和下肃严的气氛,又亲自斟茶,为李景霆压惊。 李景霆细细地看着辛夷,眸底的自责愧疚,渐渐化成一脉柔情。 “谢谢。” 李景霆沉声两个字,忽的伸出手,搂过来辛夷的腰,就这么抱着女子,不再说话了。 辛夷浑身一僵,本能地想推开,可看着腰肢间男子的脑门顶,像个终于安下心来的孩子,又想想他如何慌乱失措,直欲放下尊严和身份,下拜请罪。 他并没有做错什么,请不要惩罚他。 武慧的话言犹在耳。 辛夷陡然升起股不忍。要推开的手转了个弯,轻轻地搁在了男子背上。 一室安宁,岁月有情,池塘里的莲荷都已抽朵儿,花要开了。 而这一幕,正巧被前院要进来的窦安看到。 屋子里两人依偎,莲风静静,男子江山入梦,女子身着中衣,青丝未髻俨然才刚起。 一切那么家常,那么自然,那么浑然天成。 窦安脸色几变,迟疑半晌,转身就走,竟没惊动任何人,任王府的小厮怎么追,径直就出了府。 在府外等候的跹跹迎上来:“怎么样……念我烟花身,不方便进府,故在外等候……见到辛姑娘了么,东西给了么……那可是你这几日搜集来的证据。” 窦安一时没说话,将手里的一沓笺攥得咯咯响,面色挣扎。 那是证据。 是他被南绣春放出,奔波几日,搜集的郑斯璎搞鬼的证据。 良久,窦安才哑着嗓子道:“不必了。太晚了。” 跹跹心里咯噔一下,急了:“胡说!叫你胡说!管他狗屁圣旨,生米还没煮成熟饭哩!你把证据给辛姑娘,姑娘就能回到公子身边啊!” 窦安凉凉一笑:“你以为横亘在辛夷和江离中间的,就只有这些证据么?” 跹跹一愣。 窦安长叹一声,三分无力,七分惋惜:“你觉得晋王这个人如何?” 跹跹眨巴眨巴眼:“当然也不是坏的……不过没我们公子好……” “这就是了。”窦安摇摇头,彳亍往前走去,背影虚虚晃晃,唯在风中留下凉薄半句——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孰能无情啊……” 电光火石间,跹跹仿佛也懂了什么,惘惘地看着手里的证据:“那……这些东西怎么办呢……” 窦安身影都快消失在巷角了,隐隐飘来一句:“丢了吧……都没用了……” 一阵风起,素衫袍脚便再没了影。 第五百一十四章 开局 与此同时,大明宫后宫,宫闱寂寂深深,就算夏日炎炎,也驱不散此地一股阴冷之气。 宫门禁闭,凉簟垂下,宫女太监都被赶到了园子里,隐隐可见的影卫袍脚,显示着宫里的人正在商议些不见光的大事。 殿里,阴暗尤甚,熏香一缕缕盘,皇后王仪坐在上首,看向右手侧的王俭:“哥哥决定了么?” 王俭品着一斟贡茶,幽幽一笑:“时不我待,不能再等了。我的好兄弟逝去数十年,我该为他讨回公道了。” “舅舅为何选在此时?”左手侧是李景霈,他语调平和,无甚异样。 “双喜临门,普天同庆,听闻皇帝有意赐全天下休沐三日,美酒千坛,圣旨明儿就会下来。这可不是最好的时机?”王俭脸泛得意。 李景霈咧咧嘴:“可是舅舅,皇帝看重此次婚嫁,若闹出乱子,只怕龙颜大怒,会拼尽全力地阻拦我等。” “愚蠢!狗屁婚嫁!若真的事起,谁还会在意个婚嫁?棋局中人人都是瞧得精的,孰轻孰重还分不清?”王俭瞪了李景霈一眼,“彼时休沐欢宴,全天下都会放松警惕,美酒晕了脑,游玩软了骨,正好是我王俭瞒天过海,引蛇出洞!” 皇后王仪秀眉轻蹙,还有些不放心:“若是这理由,何不趁新年,晕了脑软了骨的更多?” “这只是原因之一,还有之二。你们忘了老夫最大的对手么?江离,晋王。”王俭目露雪色,脸面泛起了红光,“说甚双喜临门,其实就是错配鸳鸯。江离必定黯然神伤,心思都在抢回美人身上,而晋王,意外抱得美人归,心思都在如何留住美人上。这两方都无暇顾及棋局,岂不是天赐良机?” 王仪和李景霈不说话了。 世人都瞧得是凤凰于飞,棋局中人却只瞧得天赐良机,刀剑都已磨光,哪管她之子于归。 果然是棋局之中,唯有利益,步步都是博弈,子子都是算计。 王俭将贡茶一饮而尽,似乎心情很好,大笑一声:“英雄难过美人关!老夫无数次想起事,都忌惮这两人,没想到竖子们陷入情局,自己成了傻子!天助我也!” 王俭顿了顿,正色看向王仪二人:“具体的布置都已经交代下去了,万万不可有错。前阵子老夫偃旗息鼓,秘密联络前朝名门,已经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要赵王侄儿出面举旗,皇后在宫里内应,彼时闯进麟徳殿,逼宫改朝,不过是我王俭覆手之间!” 一语出,惊心动魄。 连王仪和李景霈,都下意识地瞧了眼窗外,毕竟此等大逆,透半个字出去,都能搅个地翻天。 王仪深吸一口凉气,心跳也兀自加快:“本宫最后问一句,哥哥都想好了么?我王家兴亡,是成王,还是灭族,都系于今日。哥哥是否意绝不悔?” 成王败寇,青史难评。今日今刻言,问君悔不悔。 王俭眸色一闪,脸色有些异样,他缓缓起身,走到窗下,透过绿纱窗楹,看向了金碧辉煌的麟徳殿。 那儿,是帝之所在。那儿,埋葬了他曾经的兄弟,那个在温柔乡里消沉迷醉背叛了他们铁马天下的兄弟。 那个,他一生视作信仰的兄弟。 王俭眸底乍然夜色翻涌,痛苦,回忆,挣扎,恨恨,激动,全数交织在一起,为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火焰。 “不悔。从当年殿前割袍断义起,我王俭从无后悔。我要赌上我的一切,为我的兄弟报仇!” 王俭蓦地捏拳,仿佛虚空中,捏碎了麟徳殿,激起来他眉间一缕疯狂:“棋局开始!王氏当王!” “棋局开始!王氏当王!恭喜舅舅!”王仪和李景霈也适时地一礼,齐道贺喜。 王俭大笑三声,笑得很开心,笑得眸底有了些晶莹:“很好,是我王家的好儿女!不过,为保万全,还有个总惹意外的灰色之棋,得尽快除去了。” 王仪一愣:“辛夷?” 王俭点点头,咬牙切齿:“此女可恨,总坏我大事。如今大业将成,绝不允许此女再兴风作浪!多留她一日,我就总觉得,起事不妥当!杀,不惜一切代价,必须杀了!” 李景霈揣测道:“可是,她已是晋王孺人,背后站了个晋王,不是那么容易除的。” 王俭翻了翻眼皮,愈发恨恨:“你也知她是晋王孺人?你还要等她怀上孩子,连武家和皇家都重视起来再下手?虽然今日比以前难些,但总比以后简单,再不动手,更待何时!” 李景霈咬了咬下唇,不说话了。皇后王仪却还有些不安:“那这些事,都何时动手?” “休沐三日,赵王侄儿拜会前朝,联络逼宫细节!成亲洞房当晚,刺杀辛夷!而皇后坐镇宫里,盯紧了李赫,任何消息随时传达!” 王俭吁出一口浊气,整个人仿佛沐浴在了火里,炽盛若癫:“时候到了!我等这一天太久了!棋局开始!开局!” 王俭又大笑三声,旋即就推门而去,徒留下开局二字,还余音鉷鉷地在殿中撞。 皇后王仪和李景霈则有些沉默,并不见得多少喜,当然也没有任何怕。 “本宫总觉得要出岔子……你可听闻棋局中一个流言,关于江离的真实身份……”王仪捏紧了锦帕,迟疑道,“若流言属实,则一步错,全局输。” “母后过虑了。捕风捉影的事,谁有个准信。”李景霈耸耸肩,并不甚在意,“只是逼宫一事,母后真愿么?” 王仪眸色微动,不置可否,而是看向了李景霈:“赵王呢?” 李景霈一笑,露出两行大白牙:“只要母后愿意,母后开心,我便为母后去做。” 王仪也笑了,只是那笑意太过炽盛,宛如压抑太久的恨,在那一刻都燃成了大火。 “能借着王俭的手,为他报仇,不,最好王俭和皇帝两个同归于尽,本宫开心,开心得要死。” 李景霈笑意愈浓,像个孩子般,瞳仁没有丝毫杂质:“既然如此,我便为母后取来……不过,我在母后的局里,是一颗棋子,还是儿子呢?” 王仪一愣,陷入了沉默,只是一把抓住李景霈,视线逼近,指尖冷得可怕。 男子的脸和李赫很是相似。毕竟是父子,血脉相连。 王仪的眸乍然被夜色覆盖,看不到了底:“赵王要小心行事,按照计划,联络前朝。不要坏了我和你舅舅的局。” 李景霈笑意一僵,头颅猛地无力,荒荒地就垂下去了,半晌,他才起身,跪安离去。 只是那脚步很是不稳,背影踉跄,临到门口,又顿住,颤抖的一句飘来—— “母后……能不能,唤我一声霈儿……” 身后寂静,长久的,没有任何回应传来。 李景霈自嘲地笑笑,便跨门远去,脚步飘似的,懵懵地出了宫。 云间一个惊雷,瞬息之间,豆大的雨滴就砸了下来。 果然是夏雨瓢泼,顷天而至,长安城笼罩在白茫茫地水雾中,稀里哗啦打青瓦,行人们忙着避雨,不懂事的孩子们忙着踩水。 “王爷,先避一避罢。这夏雨来的快,去的也快。雨停了再回府不迟。”影卫们上前来,为李景霈撑开把伞。 “不用了。不用管我,都退下,本王想一个人静静。”李景霈摆摆手,旋即做梦般地,独自走入了一条僻静的小巷。 “王爷!”影卫们呆呆地瞧着手中的伞,不知所措,可又不敢追上去,只得四下隐蔽,暗中保护了起来。 大雨滂沱,长安夏至。 第五百一十五章 避雨 而在夏雨砸落的两个时辰前,辛歧瞧着艳阳高照,笑开了花:“太阳好,晒得好,今年的酱豆子颗颗脆嘣,再给六丫头多带些去。” 上房前石板地上,铺了半张草席,褐澄澄的酱豆子正在阳光的烘烤下,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翠蜻掬了一大捧,往怀里的篮子塞,笑道:“老爷,六姑娘住在晋王府,吃穿都是最好的,还怕缺乡下的酱豆子不成!” 辛歧佯怒,瞪了她一眼:“胡说!什么最好,家里的东西最好!她最近的病一直未大好,饭食不香,酱豆子开胃,多给她带点!嘱她好好养身子,不许和自己怄气,若过得不如意,尽管回家来!” “老爷,姑娘即将是晋王孺人,怎能随意回娘家呢!不过王爷待她极好,老爷放心罢!”翠蜻笑了,手却不慢,将酱豆子多抓了几把。 一旁屋檐下,窦安躺在榻上歇凉,扑棱着折扇道:“姑父,你没瞧见么?表妹托翠蜻带回来的家用,吃食绸缎玉器,都是顶尖的。可见晋王赏了她多少好东西,咱们跟着吃香喝辣的,您就别瞎念叨了!唉,书公子!” 后半句是对一个走来的男子所言。正是杜韫之。 他敛衫而来,向诸人一礼,将怀中一封信笺,一柄卷轴交于翠蜻:“翠蜻姑娘,还请把这个带给六姑娘。姑娘如今贵为孺人,在下也不方便拜谒了。故修书陈明前后,卷轴乃是新婚贺礼,就此别过。” “这就走了?”辛歧和窦安同时一愣。 原来几日前,杜韫之向辛府诸人辞行。说自己一介外姓,长久叨扰辛府,多有不妥。加之有故人从东瀛归来,在长安置了两进小院,自己搬去与他同住。 辛歧听是故人归,也就没多挽留,反正辛府对杜韫之,也算尽心尽力了,何况中间梗了个杜韫心,下人们难免对杜韫之有些不满,杜韫之搬出去也是好的。 杜韫之俯腰一礼,正色道:“明儿清早就启程。在下故友已将小院打理妥当,明儿就能住进去了。” 辛歧欣慰地点点头,也为杜韫之有了信得过的去处而开心,翠蜻一个劲儿给杜韫之塞酱豆子,窦安则是眼珠一转,带了两分涎皮道—— “敢问书公子,这故友是他,还是她?” 杜韫之一愣,旋即耳根有可疑的发红:“这个……故友,故友而已……同一屋檐,多个照料而已……” “哦?”窦安挤眉弄眼,揶揄道,“看来即日有喜的不仅是我表妹……也得恭喜声书公子了……” “有喜?书公子莫非有了意中人?”辛歧和翠蜻同时惊喜。 杜韫之唇角颤了颤,耳根子愈发烧红了:“呃……算,算是吧……” 辛歧大笑两声,连声嘱下人把杜韫之的赠礼再加厚三分,翠蜻也欢笑着“定要把这好消息带给六姑娘”。 在众人的恭贺声中,杜韫之却愈发手足无措,头都抬不起来了,和平日那番正气凛然的他,俨然换了个人。 窦安静静瞧着这一幕,笑意愈深:“书公子,管他还是她,这份情义,哪怕往后天下人冷眼,我窦安,也站在你身后。” 言罢,窦安猛地从榻上翻身而起,走近杜韫之,递给他一枚铜钱:“以这枚铜钱的名义。” 杜韫之浑身一抖,心头滚烫,眼前的男子似乎知晓一切,却眸色坦诚,君子一诺千金。 以铜钱的名义,以青蚨主的名义,站在你身后。 站在这份情义的身后。 杜韫之乍然红了眼眶,堂堂七尺男儿的他,此刻却面容耸动,郑重地弯下腰,若背压泰山地行了一礼:“多……谢……也替他,多谢……” 窦安扶住杜韫之,眸深如海,威严的气势一寸寸攀升,从一个玩世不恭的浪公子,变为了商道执权柄的君王。 “不论杜韫心,论你杜韫之,我窦安敬重。故,若往后有人敢说三道四,我窦安必护你等周全。此乃离别赠礼,也算我的贺礼。” 杜韫之肩膀颤抖,直不起腰了,他就维持着行礼的姿势,石板地上滴落几点泪痕,也不知是激动得还是感触得。 而一旁听得稀里糊涂的翠蜻耐不住了,叹气道:“表公子你们别打哑谜了!快点把你们带给六姑娘的东西都给奴才罢!奴才赶着回去伺候姑娘哩!” 窦安眸色一闪,重新恢复了那小白脸的贱样,打了个哈欠:“我没啥给她!她在晋王府吃好喝好,哪里需得家里穷酸东西!” 辛歧白了窦安一眼,却只管把后院的鸡,刚出炉的饼,新买的茶叶,大小什物通通样翠蜻篮子塞:“多带点……晋王府的东西哪有家里好……嘱六丫头身子为重……” 于是,当翠蜻从辛府出来,看着两手臂堆满的杂货,不仅又是苦笑,又是羡慕。 “果然是当爹的。来时一篮子,回去一小车。六姑娘好福气。” 翠蜻抹了把额头的汗,瞧了眼天色,没想这一瞧,便见乌云迅速地聚集,甚至一半天还是艳阳儿,雨滴等不及就砸了下来。 夏雨滂沱,来如闪电。街坊邻居慌忙避雨,满长安白蒙蒙水气一片。 “完了完了,这么大雨!估计一会儿就停了,先避避再走!”翠蜻连忙拖着篮子,拐入一条小巷,瞅着个屋檐,一喜,正要去避雨,却瞧见屋檐下已经站了个男子。 屋檐下方寸之地,那男子又气度不凡,威严天成,让翠蜻蓦地顿住脚,迟疑不前。 大雨哗啦,倾盆而至,男子一个人长身玉立,负手抬头,看着檐下一角马墙出神。 那儿,一枝银杏出墙来。三两枝扇叶儿,枝头开了白色的花簇。 男子就这么静静地看着,雨线勾勒出的侧颜干净,天光倒映进他漆黑的瞳仁,好似落入湖的夜空。 翠蜻看呆了。雨水浸湿了布衣也没察觉,良久,寒意袭来,才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啊秋!” 一惊打破凝滞。男子回过头,看向捂住嘴,又是抱歉又是慌乱的翠蜻。 女子粗布麻衣,丫鬟打扮,容颜只算三分秀丽,却有七分英气,如同纤纤骨里蓄了无形的剑,但有世间不平,任君仗剑来。 她整个人好似朵林中不起眼的小野花,一双眸子却澄澈无比,恍若一眼就能看到人心底去,明明容易被人忽略,却无法教人轻视。 男子愣了。 或者说,李景霈愣了。 翠蜻也愣了。当男子转过头的刹那,她的心里也一颤,然后脑子有些晕乎了。 剑眉星目,贵气天成,黑夜般的眸却那么孤独,明明是繁华簇锦,却若独钓寒江雪,何处搵英雄泪。 两目相对,不过半刻,便写下了此生无憾,一语成谶。 世间那么多羁绊,不知何处起,一旦起时,便是绵绵无尽头时。 良久,雨愈大,翠蜻再次打了个喷嚏,李景霈才眉梢微抬:“雨这么大,不会过来避雨么?” 第五百一十六章 银杏 翠蜻回过神来,这才避到檐下,远远站在一边儿,不敢看李景霈。 李景霈盯着她的脑门顶,若有所思:“你是哪家丫鬟?” “奴才是伺候怀安郡君的。不过我们郡君马上要嫁作孺人娘娘了。”翠蜻低着头,细细回答。 李景霈一挑眉:“竟然是辛夷的人?” “公子认识我家姑娘?”翠蜻略喜,刚抬头看李景霈,却又莫名脸红,慌忙复低下头去。 李景霈却是哭笑不得:“公子?你不认识我衣衫上的蛟龙?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么?” “哦?这个是蛟龙啊!我们村儿里叫大水蛇!”翠蜻眯眼瞅了瞅,斩钉截铁道。 李景霈愈发好笑:“汝非长安人士?” “我乃丰州人。去年大河水患,冲了我们村,我爹娘半路没了,我独自一人流浪到京。还是辛姑娘好心收留我,于是一直伺候姑娘。”翠蜻眸色坦荡,说得认真。 “大河水患?爹娘没了?”李景霈察觉失言,有些尴尬,转过头去不说话了。 雨声哗啦,青瓦叮咚,两人又陷入了凝滞。 李景霈依然瞧着马墙上的银杏出神,翠蜻则顺着李景霈的视线,也好奇地看着那银杏(注1) “公子很喜欢公孙树么?”(注2) “公孙树?你说这个银杏么?”李景霈一愣,旋即恍然,眸色起了波澜,“也说不上喜欢。只是此乃母……不,娘亲给我的徽印,所以比其他的多留了个心罢了。” “公孙树多好啊!是个好兆头!”翠蜻笑了,清声如铃,“公子有个好娘亲呢!” 没想到李景霈浑身一抖,双眸刹那失去焦距,荒惚道:“好……娘亲?” 翠蜻没有察觉到异常,笑意愈发烂漫:“对啊!虽然不比其他的树辉煌如穹,但是不易败落,多大的灾也能活下来,长长久久的!你娘亲对你的期望,想来也是如此,难道不是好娘亲么?” 李景霈抿了抿唇,心头千万思绪涌,最后涌到脸上,只化为了眉间一抹凉薄:“是么?我有好几个兄弟,其中两个最出色,一个三弟以金翅鸟为印,一个四弟以九重云为印,都是多么威严的东西。唯独我,是一棵墙角院头的树……” “再是墙角院头,那也是娘亲给你的!”翠蜻打断了李景霈,眉眼纯净,“如果你一直以为树是低贱的,那你一直错怪着娘亲,又怎会真的明白这份心意呢?” 看似寻常的树,娘亲的祈愿,长长久久俗世心意。 李景霈直觉一记洪钟,刹那撞响灵台,连心跳都仿佛在那一刻静止。 银杏扇儿动,雨打花儿落,依稀听得女子一语惊梦。 “奴婢是个粗人,也不敢断言公子娘亲为什么赐公子银杏。但是公子为什么不试着去理解娘亲呢?去理解娘亲的心意,去理解娘亲的立场,还有娘亲的理由与过往。” 翠蜻顿了顿,笑意如玉泉山上的泉水,澄净到不惹世间尘,却又蕴含了一股剑意,劈开俗世雾。 “娘亲也是凡人,会有偏爱,会有痴枉,会有恨和念。” 李景霈蹬蹬蹬后退几步,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脑海有片刻空白,无数前尘往事,痴念旧梦,齐齐在眼前闪现。 他听过三朝阁老的箴言,听过最高佛陀的经书,却从不觉得,有此刻这一介乡下丫头的话,那半分惊心动魄。 明明是粗话,是大白话,却有着摄人心魄的力量,教这世间一切虚伪无可逃遁。 果然柴米油盐处,最是立地成佛。 李景霈心头滚烫,无声红了眼眶,颤抖道:“为什么……给我说这些……” 翠蜻抬头,光风霁月,笑了:“因为公子让我想起了我的娘亲……在逃难途中,我有个弟弟,被浪头卷下去了,当时水流太急,明显神仙也救不上来,周围人都劝……但我娘,念着什么传宗接代,发了疯地要跳下去救他……结果两个都没回来……明明当时我站在岸上好好的,她却抛下了我…从此任我一个人流浪…” 李景霈胸口发闷,声音沙哑到极致:“你……不恨你娘亲么……” “恨啊,开始恨过。”翠蜻语调有些不稳,猛地吸溜了下鼻子,“可是后来我想,我娘,是个大粗人,是会拿孔夫子画像卷大饼吃的粗人。” 翠蜻咬了咬下唇,憋回去陡然涌上来的泪意,绽放出一缕笑意:“一碗水难端平,神仙也不好做。她自然会有私心的偏爱,会有爹爹家的压力,或许还有这辈子身为女人的一些不甘。她曾经流过的泪,或许不比我少。” 翠蜻将下唇咬得通红,终于忍不住,一滴清泪滚下:“至少,我现在活着。这颗依然跳动的心,血肉,躯干,都是我娘给的。恨过之后,我依然感谢上苍,让她这辈子成为我的娘亲。” 感谢上苍,让你成为我的娘亲。 不是十全十美,却是最独一无二的娘亲。 这辈子,最好的娘亲。 李景霈心头荒惚一片,他突然想起王皇后无数个不眠的长夜,无数次拿着那仅剩一枝的雁钗,以泪洗面,无数次在王俭面前的低声下气,二十四年嫁进帝家的再无笑容。 他好像从未试着理解过,他的娘亲。 或许是他错过的,这辈子最好的娘亲。 李景霈瞳孔乍然收缩。他猛地转身,闯进雨里,扶着低矮的马墙,就那么微微弯着腰,踉跄地往远处走去。 只是脚步不稳,背影彷徨,如同梦魇未醒的孩子。 “公子!还下着雨哩!等雨停了再走不迟啊!”翠蜻抹了把泪珠,慌忙起身惊呼。 李景霈没有回头,只是扶着墙,一个人在雨中走得狼狈,隐隐传来声:“你叫……什么名字……” “翠蜻!翠绿的蜻蜓!”翠蜻提高了音调,不知为何,看着那离去的背影,她心尖阵阵揪痛。 “……记住,我叫李景霈,天家李,风雨霈……敕封赵王……” 雨势骤然加大,稀里哗啦,湮没了男子背影,似乎听得雨帘中有痛哭传来,只是转眼就被雨声打乱。 屋檐下就剩下了翠蜻一人。她伸出手,接住了一滴雨,冰凉的温度仿佛透过手掌,蔓延到心头。 她突然觉得这一场雨,为自己这一生,在那一刻写下了结局。 注释 1 银杏:自晋朝到唐朝,称银杏为“平仲”,唐朝初年诗人沈佺诗中有“芳草平仲绿,清夜子规啼”之句,可见唐代还叫银杏为平仲,唐朝以后也有称银杏为“鸭脚”的,概因银杏的叶子似鸭掌,因名鸭脚。宋朝初年,臣民用平仲进贡皇帝,宋帝大加赞赏,因其形似杏,种壳白如银,遂赐名“银杏”,从此平仲改称为“银杏”。此处小说需要,不细究。 2 公孙树:银杏又称“公孙树”,意为银杏树生长缓慢,其寿命却很长,“公公种树,孙子得果”。所以银杏为又叫公孙树。 第五百一十七章 红妆 一日,两日,三日。 天下瞩目的双喜临门终于到了。 这一天,仿佛成了全长安的喜事,家家户户挂上了红灯笼,邻邻里里脸上笑开了花,六月的艳阳也无比璀璨,为一城喜事都镀了层金。 这一天,帝旨:双喜临门,普天同庆。九州无论大小官员,俱休沐三日。赐长安官家剑南烧春,允尽酒尽欢,共飨良缘之喜。 这一天,长安城如同过节。家家出游,户户欢宴,街头巷角都是御赐剑南酒的香味。曲江池人满为患,一品大员醉卧街头。 这一天,赵王李景霈开始频繁宴请,出入前朝遗臣家。虽有人察觉古怪,但念及普天同庆,好似也揪不出错。 暗流涌动的涌动,热闹飨乐的飨乐,唯独正角儿的两双新人,各有各的心事重重。 酉时。黄昏行礼,故曰婚者。 两个新郎官儿各自迎了新娘,十里敲锣打鼓,夹道鼓乐喧天,一回棋公子小院,一回晋王府,两处红妆。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正是礼成时,却突然出了意外。 通往晋王府的街道上,江离孤身一人地行来,他没有着喜服,寻常的素衫,墨发还有几缕散在了鬓边。 他一路走来,身形不稳,手里紧握着一柄长剑,嘴唇紧抿,脸色又青又白。 明明是大喜事,他却不见任何喜色,反而浑身一股煞气,眸子冷得像催人骨的冰霜。 远远地一群人在追他,叫唤着“公子快回去行礼”,却忌惮他此刻的气势和手里的剑,并没人真敢上前来。 江离就这么噙着可怖的沉默,走到晋王府,看了眼门口一个双喜,手里的剑猛地出鞘。 哐当。 随之而来的,是毫无掩饰的剑意,还有随着一阵阴风,蓦然出现的男子。 他寻常打扮,鬼魅般出现,挡住了江离去路:“回去行礼罢。别让顺宁郡君等久了。” 江离看清男子眉眼,握剑的手剧烈颤抖起来,浑身的煞气也微微收敛,沉声一句:“您今日来……是以北飞鱼的名义,还是……岳父大人……” 来者正是辛歧。他没有蒙脸,露出普通不过的几缕胡须,唯独怀里的匕首却在触手可及的位置。 “虽然是奉了皇命一定要亲事成。但此刻我只以辛夷爹的身份。毕竟我的意思,和皇上是一样的。”辛歧捋了捋胡须,慢慢道,“相比于你,我更希望紫卿跟了晋王。” 江离猛地握紧长剑,指关节发白,低喝道:“为什么!为什么岳父大人也不许!” 辛歧叹了口气,面色复杂:“你扪心自问,自从紫卿跟了你,你让她流了多少泪,让她如何神伤,如今身子也不大好了,魂儿都为你消磨干了,你便是要把她命都夺去才甘心么?” “那不是我本意!我怎么舍得她皱一下眉头!只是奸人算计,让我和她屡多误会……”江离眉心腾起顾戾气,齿关咬得咯咯响。 “一个意思。你和她在一起,便总能成为靶子。王家皇帝郑家还有无数蠢蠢欲动的,哪一个不是盯紧了你们?这债算来算去,还得归到你头上。”辛歧也面露不忍,但态度很是坚决,“你知道她最近又病重了么?吐了好几次淤血,病根儿都是在你身上。这就是你说的不舍得她皱一下眉头?” “我……”江离瞳孔猛地收缩,刹那失神。 辛歧摇摇头,吁出口浊气:“我知道你们互相的心意。但我一个当爹的,只想她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哪怕配错了鸳鸯,我也只想她康康健健的。情关是劫,我不想看她再这么辛苦,晋王或许不是对的人,但至少能让她少流些泪罢。” 江离呆在原地,大脑有片刻空白,那一刻的心痛让他喘不过气来。 辛歧走近他,如同慈祥的长辈。拍了拍他肩:“对不住了,你怨我恨我也好,我只是一个当爹的。” 我只是一个当爹的。 儿女情长姻缘错配都是其次,我只想她康康健健,长命百岁。 不能多笑一点,至少少流一点泪,不能嫁得如意郎,至少不再折磨身子骨。 见江离怔住,辛歧也没为难,暗自收回怀里匕首,低语了句“回去罢”,便欲离去。 却听得扑通一声,江离兀地跪下了,双膝跪地,向辛歧跪下了。 “这是作甚?快快起来!”辛歧微惊,伸手就要去扶江离,却被后者伸出一只手按住。 “本公子跪的,是卿卿的爹……是本公子的岳父……” 江离直视辛歧,一字一顿,眸底精光酝酿,好似划破夜空的剑光,摄人心魄。 “我承认,您说的都是对的,我没有守护好她。但这世间,今日和以后,只有我江离有能力,去守护她!只有我江离,能给得起她,您所说的康康健健长命百岁!只有我江离做得到!” 只有我做得到,给得起,护得了! 言语如山,震掣世间,九霄间一股风云荡,恍若龙吟自天来! 江离身上的气势逐渐攀升,不再是素衫布履棋公子,而是另一种更高贵的存在,令这河山倾听,令这秦川瞩目! 辛歧眸色一闪,意味深长:“只有你?好大的口气!” “不错!只有我!因为。”江离斩钉截铁地接口,眸底精光迸射到极致,周身恍若龙吟追随,长啸起—— “吾,天家贵胄,九霄为名!以她这一生唯一的男人的名义,以这片土地未来的主的名义!” 龙吟虎啸,王者出,一言九鼎,山川臣! 江山美人两不负,我主天下问沉浮! 辛歧倒吸了口凉气,也觉得腿脚发软,他下意识地看了眼大明宫的方向:“那个位子不是那么容易的。” “那个位子?不,我还看不上!”江离一声冷笑,威严浑然天成,“我要的是权!若有河山之权,帝位不过掌中物!若得天下民心,管它龙冕如何!” 权。 非帝位,而是帝权。 “权?”辛歧重复了下这个字,脑海里轰隆隆乱响,他想到棋局中那些关于江离身份的谣言,不仅长叹一声,“你,瞒得真好。” 江离一笑,浑身的气势达到巅峰,长剑出鞘,带着君王般的压迫感,还有眉间同时凛冽的狠劲儿,指向了辛歧。 “不错,十年一计,忍辱负重,所以最后的胜出只会是我!卿卿,我要定了!无论是谁都无法阻挡我!这是我的誓言,也是未来天下主的命令!” 剑光一闪,帝业浩荡。 以我未来天下主的御命,我要定了卿卿,也要定了这盘棋局的胜出! 卧薪尝胆,十年潜行,问美人在怀英雄仗剑,问君子乘风御龙长空! 辛歧脸色几变,看着江离眸眼雪亮,看着指向自己的剑霸道无退,他终于弯了弯嘴角:“弄个头破血流的去见紫卿不太好罢。十招,我只出十招,若你能拦下,我再不拦你。” 江离一笑,双指并剑,抹过剑刃,眸底战意冲天起:“多谢岳父大人!承让!” 眼看着一剑一匕正要对上,却听得一个颤抖的女声传来:“……你……你竟将剑尖对准我爹爹……为了这桩姻缘,你竟要杀了我爹么……” 江离剑尖一抖,一回头,脸色煞白:“卿卿?” 第五百一十八章 艳蛊 来人正是辛夷。 她伫立在晋王府门口,惊愕地瞧着二人,目光凝在江离指向辛歧的剑尖上,眸色阴晴不定。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身上寻常的裙衫儿,不知是不是冥冥中,还最后一丝残念的,等待着某人来带她走。 江离自然也注意到了,于是唇角一翘,略带急切地上前:“卿卿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没穿嫁衣,我好开心……我就是来带你走……” “六丫头,江小子没有……”辛歧也讪讪解释。 然而两人的话头都被打断,辛夷脸如冰霜,一字一顿:“我自己看到的还不算?我虽棋下得不好,但并不是瞎子。” 辛夷顿了顿,凉薄的目光刺向江离,语调颤抖:“这就是你要带我走?不惜杀了阻挡你的任何人?甚至……我爹?棋公子可真威风,打算大开杀戒,让我嫁衣踏过鲜血路么?” 女子字字如从齿缝迸出,咬得狠,也咬得辈,乍然红了的眼眶蓄着泪,却始终没淌下来。 “棋公子可真是情深义重,只是这份情义太令人可怖,我辛夷。”辛夷深吸一口凉气,惘惘吐出三字,“受不起。” 恍若晴天一个惊雷,江离顿时面如死灰,手中的长剑哐当一声摔在地上。 “卿卿你听我解释!没有,我真的没有打算杀你爹!我只是来带你走!你问你爹!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江离急了,方才还气陟河山的他,此刻却手足无措,嘴唇都打着哆嗦。 辛歧也慌忙摆手,帮腔道:“紫卿丫头,江离怎么会杀我呢!我们只是切磋,切磋!” 辛夷凉凉一笑,眸底千万种思绪交织,化为了她眉间蚀骨的哀然:“爹你可知道?江离曾带我去看过一个侍女的墓,他说那是那是他杀过的第一个人。那时他亲口对我说,强大于他,如同毒,毒入骨髓。” 辛夷咬了咬下唇,抑制住难耐的酸涩,艰难启口:“怀着这般心意的男人,偏偏还是世上最会下棋的人。爹爹,你真的信他么?你怎么不信,我们所有人,都会是他光鲜皮面舌灿莲花之下,助他登上强大之巅的棋子呢?” “这?”辛歧意外地有了一霎迟疑。 江离心都快掉了大半,弈尽天下的他,从没觉得有此刻,手足无措百口难辩,他只恨不得挖出自己的心来,让那女子看清半分。 他急得冷汗浸透衣衫,声音沙哑到不成样子:“卿卿,你听我说……我是说过,强大于我如毒……但我只想用那强大来守护你……” “棋公子还真是如往常一般,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怪不得所有人都能被你算进去。”辛夷的声音也很是沙哑,仿佛无声无息,就断了肠,“于是,你便是这般,连你是谁,都瞒了我数年么?” 一问如雷,掷地有声。 江离脑海里轰隆一声,陷入了空白,唯独这一问,他无法解释,是他犯下的罪,是他的欠。 从一开始以棋公子的身份相见,他就作茧自缚,写错了结局。 见江离沉默,辛夷只觉心痛到难以呼吸,胃里翻江倒海,喉咙间又涌上一股甜腥味。 咫尺天涯。明明两个人那么近,却承受着一般的痛,却偏偏跨不近一步。 “棋公子,你可听说,最毒的蛊,往往颜色最为艳丽。是为艳蛊。” 最毒的蛊最美。最狠的刀是温柔。最迷惑的陷阱是执子手。 艳蛊蚀人,公子无双,亦可杀人不见血。可为何老天让我遇见的,偏偏是你。 辛夷鼻尖一涩,打转良久的泪珠终于滚了下来,同时肺腑间一股闷气再压抑不住,冲破喉咙,喷涌为唇边一缕淤血。 “噗……”辛夷撑着掏出罗帕,拭去唇角,雪白帕上一抹黑红惊人。 “卿卿!”“紫卿!”江离和辛歧大惊失色,慌忙欲奔上前,却被辛夷制止。 “公子还会担心我这点病么?”辛夷虚弱地扶住柱子,小脸白得像纸,凄凄一笑,“你可知我为你流过的泪,殇过的清,毁掉的心,早就将我的命都夺去了……” “我求你……我求你听我解释,所有的一切,我都解释给你听……”江离心痛地看着辛夷,他无数遍地想上前扶她,想将她搂在怀里,却仿佛见得无形的沟壑,深深地横亘在他们中间。 于是,他的泪也下来了。 堂堂七尺男儿,狂言天下封主的他,竟然滚落了泪珠,一滴滴,断人肠。 “都是误会,都是奸人陷害……我求你,求你给我机会解释……我更求你好好养病,不要折磨自己身子……”江离哽咽,一遍遍哀求着,无助而绝望。 辛夷咽下喉咙间的甜腥,抚了抚胸口,勉强撑着道:“不用解释了,我都听倦了……我也分不清哪是真哪是假,我累了……从一开始以棋公子和辛六姑娘的身份相识,一切就都错了……” 你那日斜倚在楠木间,风流无双,你说你叫棋公子,日光树影,一切都美得不真实。 确实是一场太美的梦。 你给我的梦。最后用这个梦,亲手杀了我。 辛夷最后看向辛歧,脸色微缓:“爹爹快进来罢。正在行礼,正到二拜高堂,爹爹可不能缺席……对了,我身上这身衣服也得换换,得穿红嫁衣……” 最后一句话让江离一抖,眉间刹那笼上死灰。 她最终着了红嫁衣。嫁给了不是他的他。 辛歧左看看右看看,尴尬地打圆场:“辛丫头,你等等,别急着下定论……你好歹听江小子解释,你信他一回好不好……” “爹爹别说了!我以后不想再从爹爹嘴里,听到江离二字!”辛夷猝然打断,眼前发黑,“否则,我以后再不回娘家了!” 辛歧立马住了嘴,抱歉地对江离摇摇头,扶住辛夷便要进府,却又见辛夷顿住,却没有回头。 “公子最会下棋,鲜血为剑白骨铸路,恭祝公子最后胜出……而奴不擅下棋,只求岁月静好,柴米油盐……无非对错……情深缘浅罢了……” 幽幽的一句,破碎的情义,错过的错了,过去的过了。 情深缘浅。这一辈子,算我欠你的。 江离僵在原地,他整个人在那一刻,都崩溃了,无声的泪珠滚落,大颗大颗的,在地上凝成了霜。 他看着辛夷扶辛歧进府,远远地晋王出来迎接,大红喜衣,一双璧人。 他忽然间,才成了那个局外人。 第五百一十九章 洞房 而当辛夷醒来,已是入夜,夏月清明,纺织娘在窗下叫,厢房里一双龙凤喜烛,烛泪结了一串珠。 辛夷见自己躺在榻上,微微动弹间,一阵头晕眼花,喉咙里还残着甜腥味,兀自不舒服。 她下意识地瞥了眼身上,还是那寻常衣衫,并没有换嫁衣,榻前的小案上,子孙饽饽合卺酒一应俱全,手往被褥下一抓,便是一拢桂圆红枣。 很明显,这是布置好的喜房,洞房花烛夜,良辰美景。 除了她身上寻常衣衫,还有身子的虚弱有些不应景。 这当口,门一开,李景霆走进来,他身上倒是着了喜衣,大红龙凤,金冠玉带,愈发衬得他面如冠玉,天生一股贵气如渊。 “你醒了?身子觉得怎么样?御医就在外候着,要吃点什么么?”李景霆立在榻前,关切地看着辛夷。 “发生了什么?”辛夷揉了揉太阳穴,恢复了清醒,“我记得我迎爹爹入府,欲礼成……然后……” “然后你又晕过去了。又是被什么激了,吐了好几口血,昏睡了几个时辰。”李景霆为她压了压被角,心疼地蹙了眉。 辛夷一闪而过江离的面容,暗自咬紧了下唇:“那……嫁娶之礼……” “你都昏过去了,谁还管那个。御医把你扶到厢房,为你诊治。其余的宾客也就喝了几杯酒,意思意思,早早散了。”李景霆顿了顿,眸底一划而过的黯然,“香佩和翠蜻也打发歇了。见你晕了,哭得不行,估计也都哭累了。” 辛夷点点头,心绪千万,说不出个滋味,正要斟酌,却又听李景霆开口:“你放心,只要圣旨摆在那儿,礼节不过是过场子。你都是名正言顺的孺人娘娘,绝不会有人敢说闲话。” 辛夷心底更是悲喜难辨,夹杂着一丝对李景霆的愧疚,缓缓开口:“对不住……毁了你准备了好几日的心意……” “说那些作甚。本王只求你安心养身子,早点好起来。礼节什么的,哪有你重要。”李景霆噙笑摇头,走到榻边坐下,深深凝望住辛夷。 那一刻,幽微的海水在他瞳仁里荡漾,微光点点。 “辛夷,你只需记得一件事:你如今,是本王娶进来的孺人,是我李景霆名正言顺的女人。” 淡淡的一句话,噙了不容置疑的霸道,还有蚀骨销魂的情深,如同个千丝网,立马让辛夷无可逃遁。 辛夷心里一动,眼前又浮现出江离的脸,还有他指向辛歧的剑尖,还有恍若艳蛊的绝世风采,却蕴含剧毒。 她鼻尖一涩,大恸大悲,喉咙里的甜腥味又呛得她猛烈咳嗽,不停拿罗帕掩唇。 “诶!你又胡思乱想了!才喝下去的药,又白费了不是!”李景霆慌忙拍拍她的背,眉眼心痛得都揪成了团。 辛夷好不容易缓口气,却陷入了沉默,她不知如何回应李景霆的话,她更不想骗自己。 艳蛊剧毒,可为什么偏偏是他。 错的是一血封喉的毒,还是从一开始的相遇,最会下棋的遇上最不会下棋的,错的到底是谁。 果真,无分对错。情深缘浅罢了。 辛夷身子发虚,软软样榻边一靠,晶莹又在眼眶打转,泪痕千重,小脸惨白,眼下两痕青黑。 曾经傲立长安的紫玉兰,如今已完全病没了样子。 李景霆也瞧得眼眶发酸,他本就看不得她难受,而偏偏这难受,还不是为了他。 李景霆迟疑半晌,才缓缓伸出一只手,轻柔地握住了辛夷的手,温声道:“你只管养好病,其他的都不要多想。我知道你心里的人不是我。但我当初说过,嫁给我,至少会让你不再那么辛苦。这一诺,我李景霆此生,矢志不渝。” 君子一诺千金,我许你此生不渝。 就算你心里没有我,我也愿护你此生,少一点辛苦。 龙凤喜烛结珠,人非草木。世间那么多羁绊,最后都成了债。 辛夷心头微热,低下头去看着李景霆握自己的手,犹豫了片刻,并没有躲避,只是轻吐三字:“对不住。” 李景霆笑了,笑得落寞又眷念,笑得一身红嫁衣形单影只:“以后再不许说这三字。本王一生,自视甚高,唯独输在你的局里,本王心甘情愿。所以。” 李景霆紧了紧握辛夷的手,掩下眸底一划而过的哀凉,勉强笑道:“所以,本王不会逼迫你什么。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听从自己的心,养好身子。” 言罢,李景霆起身,指了指屏风:“本王让人在隔间置了另一张榻。外人看来,我们是进了一扇门,但其实是睡在不同隔间。以后便如此,你如今病成这样,本王需得看着你才放心,也好少些外面的闲话,免得添你烦忧。” 看似一间房,却被分成两个隔间。看似同一屋檐下,却并没有同床共枕。 男子竟是早早备下了,也是早早猜到了这一场无怨无悔。 辛夷动容。泪光依稀地对李景霆点点头:“多谢王爷。” 李景霆压下心底涩意,道了声“好歇”,便要转身走向自己的隔间,却忽听一声微响。 电光火石间,异变陡生。 一个蒙面男子破窗而入,手执厉刃,以疾风闪电之势,瞬间刺向辛夷。 “放肆!”李景霆身子当先动了,怒喝一声,长剑出鞘,转瞬迎上。 刀光剑影,剑光闪动,长剑撞在匕首上,咯咯听的人牙酸,二人身影闪动,卷风携雾,竟看不清具体,唯见得杀气纵横,让房间内温度陡然下降。 转瞬百招,难分伯仲,二人战得正酣,忽见得又一抹黑影破窗而入,而雪亮的匕首再次锁定了被李景霆护住的辛夷。 “该死!居然还有埋伏!”李景霆怒目圆睁,剑势愈发狠厉,一招架住前者,想迅速抽身来救辛夷。 可是晚了。两个刺客好似计划了一切,声东击西,将李景霆的路数都算得死死的。 辛夷惊恐地睁大了瞳仁,才病的身子根本无力躲闪,眼看着比风还快的匕首就要抹过。 “辛夷!” 李景霆大惊失色,厉喝一声,情急之下,竟是整个身子扑上来,用血肉之躯,硬生生为辛夷挡下了一击。 半空中顿时划过一抹血线。匕首毫不留情地刺中了李景霆胳膊,入骨三分,鲜血喷涌而出。 “王爷!”辛夷也慌了,连忙扶起李景霆,同时响起的,还有屋外乍然而至的群喝“王爷!属下等护卫来迟!” 危急关头,不过一息,救命的晋王府影卫和亲兵终于赶到。 两个刺客对视一眼,下了什么决心,身如鬼魅,乍然破窗而出,消失在夜色里。 影卫和亲兵破门而入。一部分追刺客而去,一部分原地戒严,聂轲看着刺伤的李景霆,扑通声跪地请罪。 “为什么现在才到!你们平时不是跟得比谁都紧么!”辛夷眼噙泪花,朝影卫们怒喝。 “不怪他们。是本王算错一着。”李景霆按住伤口,安慰地朝辛夷笑笑,“本王的洞房花烛夜,怎可让这些小子听了漏。所以是本王打发他们远远的。只可惜被奸人算中,利用了一把。” 辛夷看着鲜血从李景霆手臂淌出,染红了自己的手,愧疚蹙眉:“都是我,他们的目标是我……到底是谁……” “这些你就不用担心了,你没受着伤就好。本王和影卫们商量下,你自己先歇。”李景霆为了不让辛夷担心,勉强挤出笑容,起身便往门外走去。 只是那步履踉跄,淌下一地触目惊心的鲜血。 第五百二十章 闯府 洞房花烛夜,鸳鸯成双对。 与此同时,长安另一边的小草庐,闻名天下的棋公子的住处,却是长夜无眠,灯火迟迟没有熄去。 江离站在草庐院里,长身玉立,夜色满肩,他微微抬头看着夜空中的明月,眸底同样的夜色如海。 玉漏滴答,已经三更了。本该是新婚夜的他,脸上的凉却比檐下的霜还冷。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白莳打着哈欠走了出来,看着背对她的男子,眸底一划而过的黯然,勉强不在意地笑道:“实在等不了你,我自己揭盖头了。大魏的礼仪真是烦人,一天累得我腿都断了。公子倒好,出去溜了圈,礼也没行,想来不累。所以,我就先歇了?” 白莳说完,作势打了几个哈欠,却见江离根本没动,沉默望月,也不知听进去没。 白莳红了眼眶。佯装无妨地揉揉眼,哈哈几声“打哈欠眼泪都出来了,好累好累,睡了睡了”。言罢便转身进屋。 而江离始终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话语。就寂寂地负手立着,脑海里不停回响着影卫的回报—— “禀公子:辛姑娘和晋王在一处歇了。” 江离的指尖刹那刺入掌心,指关节攥得发白。 “你竟和他一处歇了……果真恨我至此……无论我说什么都不肯信我……”江离沉声低语,声音沙哑到极致。 他快疯了。白天才见她绝情至此,晚上又闻她在他人怀里,抓着不放的好像就他一个傻子。 江离的拳头攥得咯咯响,鲜血一滴滴从指缝淌下,他却浑然不觉,发出一声凉薄的冷笑:“你真的要这么对我么……好,我便看看……你的心到底有多硬……来人!” 最后一句话是对影卫所说。一阵阴风至,一个影卫跪倒在面前:“公子吩咐。另外的厢房已经准备好了,公子即可安歇。” “另外的厢房?不。”江离一笑,眼眸噙血,“放出话去,棋公子今晚,就在新娘那儿歇的,春宵一刻值千金。” 影卫一愣,几乎怀疑自己听岔了。 然而江离却猛地转身,一脚踢开了新房的门。 哐当一声。白莳吓得从榻上跳起来,惊慌地看着去而复返的男子:“公子今晚……” 江离根本没看白莳。径直在案边坐下,抄起酒壶,连盅也不用,提起来咕噜噜就灌了个底。 砰。江离狠狠将酒壶放下,其力道之大,让瓷底儿立马碎了个口子,瓷边锋利,眨眼划得江离的手鲜血淋漓。 白莳和影卫俱一惊:“公子您受伤了!” 江离淡淡抬眸,眉间一股戾气,将他脸都笼成了青色:“拿酒来!把酒窖所有的酒,都给本公子搬来!” “公子!闷饮伤身!公子身系天下,万万不可!”白莳和影卫同时劝道。 回答他们的,是一声刺耳的响。 江离狠狠摔了酒壶,瓷片儿四溅,他的脸青得可怕:“违者,斩!滚!” 影卫吓得连连叫苦,忙不迭取了酒来,好好的新房,瞬间酒气满烂。 白莳还发着懵。江离兀地看过来,眸色如两道剑,毫无温度:“不是说累了你要歇么?还呆着作甚?” 白莳咬了咬下唇,点点头,依言躺下,转过身朝向内里,泪转瞬就下来了。 长夜漫漫,两处无眠,龙凤红烛空燃,烛泪成双。 一处醉倒天明,一处暗自魂销,棋局无情问有情,都是情深不寿。 然而,当第二天,也是新婚第一天的清晨,辛夷站在晋王府门口,看着府外的江离,微惊。 “公子……喝了多少酒?” 江离身上还是昨日的素衫,墨发凌乱,颓废地散在鬓边,脸如金纸,眼下青黑,两颊却是醉酒的酡红,浑身酒气冲天,步伐都走不稳。 “孺人娘娘,棋公子一大早就嚷嚷要见你,这幅鬼样子,实在骇人。奴才不知如何禀报王爷,还请您拿个主意?”下人们唬得不敢看江离。 辛夷伫立在府内,府门敞开,她却没有出去,她直觉现在的江离有点危险。 如同失控的兽,或者险恶的戾龙。 江离摇摇晃晃的,瞳仁没有太多焦距,神智不太清明,只是攥着个空酒壶,低喝道:“辛夷!你出来!” 辛夷眉蹙得更紧,扭头吩咐:“去准备醒酒汤。王爷昨晚身子不适,让他多睡会儿,先别惊动他。” “可是娘娘,棋公子怕是癫了罢。若是他硬闯进来,怕是对娘娘不利。”下人们担忧。 辛夷安慰地笑笑:“堂堂晋王府,暗中影卫无数,我不跨出门去,他如何敢进来撒泼?” 然而顾听一声锐响,江离猛地摔了酒壶,沙哑着嗓子冷笑一声:“辛夷!你就这么急着做了晋王府的人,连门槛都不愿跨出了么!你就这么急着,做了他的女人么!” 辛夷一愣。诸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得江离兀地抬脚往府里冲,脸色阴得可怕。 “放肆!”随之响起的,是影卫怒吒,无数黑影如鬼魅出现,二话不说,匕首出鞘,就杀了过去。 “我来带我的女人走!还没谁敢拦本公子的路!”江离大笑三声,打了个酒嗝儿,毫无畏惧地迎了上去。 双指并剑,杀气如虹,拳头为刀掌为剑,江离就这么赤手空拳地,战了个酣畅淋漓,身影如燕,短时间竟也无分高下。 可毕竟面对的是匕首锋利的影卫,十招过后,匕首就将江离刺出了一道道鲜血。 血线如飞,惊心动魄。 辛夷急了,大喝道:“不许伤了他!拦下他就好!不许伤了他!” 声音落入江离耳里,换得他一抹冷笑:“本公子无需女人同情!” 言罢,竟是手脚愈狠,掌风迅疾,化掌为刀,硬生生贯穿了一个影卫的喉咙。 噗。啥那间,鲜血喷涌,喷在江离的脸上,他却伸出舌尖,诡异一舔,再次打了个酒嗝,眉间戾气发黑。 辛夷呆住了。影卫们眸色一凛,也不敢藏拙,匕首刷刷刺去。 江离愈战愈勇,就算身上被匕首刺出无数血窟窿,却始终不落下风,茹鲜血踏白骨,半个时辰后,场中突然陷入了安静。 没有人敢动了。影卫死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腿脚发软,再也没了战意。 他们还从没见男子赤手空拳,这么不要命地打,不,或者说命都是他的剑,搏输赢,无人敢拦。 远处隐隐听得,全府被惊动,大规模调兵的喧哗,江离却恍若未闻,依然踏着醉酒的步子,跌跌撞撞地跨过门槛,走近辛夷。 一身是血的男子,宛若厉鬼,酒香混着血腥气,唯独眸子深处,温柔和绝望交织,让辛夷动弹不得。 “公子……”辛夷怔怔地吐出两个字,话头便被打断,旋即她感到腰肢被人一揽,跌入个怀抱。 然后,唇就被封上了。 鲜血浑身,不发一言,江离就这么兀地吻住了辛夷。 辛夷只觉世界在那一刻安静,就剩下了她和他,交缠的唇齿间,酒和血,深情与绝情,都瞬间将她湮没。 他的怀抱如桎梏,逃脱不得,他的吻如毒,活命不得。 第五百二十二章 密谋 双喜临门,鸳鸯错配,阴差阳错的姻缘也就这么一天天习以为常。 只是听闻孺人辛氏身子不好,绵绵病榻,晋王府都是股汤药味儿,而棋公子江离也时常酗酒,常有人见他醉倒在杨柳岸。 除此之外,一切都似乎祥和。三日休沐,普天同庆,帝王御赐的美酒令长安沉醉。 赵王李景霈频频拜访前朝遗臣家,日日举宴欢饮,令这棋局脚下暗流汹涌。 这一日,六月底。天儿愈发热了,日光白灿灿的。 赵王又做东,又在曲江池摆下宴席。据说因王家在池中心造了个凌空亭子,坐于中,湖面水风四面,凉意飔飔,丝毫不觉七月暑气。 故亭成,赵王与王家于亭中设席,宴请长安权贵,雪玉酒冰碗子,一并避暑贪欢。 然而,此刻的亭中,却是气氛压抑得,让人大气都不敢喘。因亭在湖心,四面无桥,靠舟接引,而湖面小舟上的舟公,竟隐隐见得全是乔装的影卫。 赵王李景霈坐上首,东首王俭,席中权贵面色凝重,攥酒杯的手微微抖。 “萧大人,如今就剩你一家的回复了。大人可不要贪一时硬气,而妄废了性命。”王俭看向萧家家主萧铖明,一笑。 “大人就不要拖延时间了。今日本王拜访诸家,事宜都商量妥当,唯独大人的萧家一直含糊。”李景霈也眉梢一挑,“今日可是最后期限,只要大人点头,大事可成。” 萧铖明面色铁青,并没有立即回话,只是目光暗暗一扫四周,蝗虫般的王家亲兵和影卫,将亭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王俭话说得客气,却是已经准备好了铡刀,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根本就没给他拒绝的余地。 萧铖明攥紧了拳头:“若老夫说不,王家还敢当场放肆么?我萧家虽没了前朝那般辉煌,但也是皇上补位的五姓七望,老夫若在这儿有个意外,长安城也得抖两下的。” 王俭眸底一划而过的轻蔑,大笑道:“这是自然,所以老夫此次举事,一定要请萧家相助。老夫虽不敢对大人如何,但此亭位于湖心,全靠舟接引,若是回去途中翻个船溺了水,那便是老天要命,可怪不到老夫了。” 萧铖明余光扫到四面小舟,舟公都提前被王俭换成了自家影卫,若说老天要命,那这老天也是姓王的。 李景霈打了个哈欠,有些不耐烦:“萧大人还在犹豫什么?大人只有两个选择:死或者同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王家不能再等了。” 四下的权贵也帮腔起来,七嘴八舌:“萧大人就应了。王家已联络了过半世家,俱以赵王马首是瞻,连南郊和北郊禁军都收入帐下,焉有不成之理?彼时你我可是开国元老,富贵险中求,何不赌一把?再复前朝辉煌?” 过半世家,拥立赵王,两郊禁军,起兵逼宫。 鸿门宴,风雨动,司马昭之心,天下皆知。 萧铖明拳头都攥出血了,脸色挣扎,良久,才无力地垂下头:“兰陵萧氏,愿拥立赵王,听凭王家拆迁!” “好!好!”王俭大笑起来,扔下一纸卷轴,“此乃《讨昏君檄》。这几日便会光传天下,为起兵造势,还请萧大人签字盖印罢。” 萧铖明艰难地掏出家主印,手颤抖得厉害,非得让王家几个亲兵死死按着,才脸如死灰地画押。 看着那无数世家盖印的檄文,王俭面露满意,扫视四周,诸人都敬畏地垂下头,他眉间一划而过的得意与狡诈。 “当然,按照老夫与诸位大人约定的,未免起兵时伤及无辜,王家的影卫已将诸人的家人保护了起来。若是诸卿中途反戈,你们的妻儿子女……当然了,这种可能,谁都不愿看到。” 毫不掩饰的威胁,让诸人脸色一变,慌忙离席,扑通扑通跪倒,谄笑道:“大人息怒!我等定忠心王家!拥立赵王,绝无二心!” 曾经一方权贵的诸人,此刻跪得像舔鞋底的狗,而上方的王俭不怒自威,仿佛已经看到了那金銮座,不过咫尺之距。 座下一旁是李赫染血的脑袋,龙冕被鲜血喑哑,一旁是他同样面目的兄弟,只是年轻些,恍若少年时。 那个曾和他许诺,铁马冰河战鼓擂的少年,那个最终被李赫杀死在美人怀的少年,那个他这一生视作信仰,为之复仇奉献一切的少年。 兄弟,很快,我为你报仇了。 王俭的脸上腾起梦一般的欢喜,红光满面,眸底火焰炽盛,他一把摔了手里瓷盅,刺响中风云激荡。 “王家兴!拥赵王!帝出京避暑之日,便是我王家做主麟徳之时!” 王家兴,赵王帝,麟徳易主天下变。 一语出,山河震,九州大地不安地颤抖。 席间诸贵也纷纷醉酒般狂喜,匍匐在地,山呼万岁:“做主麟徳!王家当兴!” 棋局开,乱世起,大逆不道的宣言揭开了这场宫变的序幕,英雄和奸雄同时割据的棋点,终于来了。 兵起麟徳,战火长安,无数白骨铺路,无数冤魂筑基,预告了接下来的二十天,成为了大魏一国,命运的转折。 后世史书载:”天和十三年六月二五,王氏会诸臣于曲江池,密谋起事,发兵逼宫,因司马昭之心人人皆知,此次宴席又称为司马宴。” 曲江的司马宴并无太多人知晓,然而这一天后,整个长安都开始躁动了。 五姓七望频繁会面,鬼鬼祟祟,世家权贵开始往长安调兵,城中愈来愈多见到士兵和影卫。 然而所有的消息被遮掩得很好,反而是天儿一天天热,王皇后极力劝皇帝出京避暑,称于龙体有益。 三日后,帝准,旨:七月一日,携后宫亲眷,幸天台山九成宫避暑。 山雨欲来风满楼。哪怕是乞儿百姓,也在空气中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白日闭户,市场早歇,长安城蠢蠢欲动。 “山雨欲来风满楼。”而在长安李家大宅里,郑斯璎说出同样的话,只淡淡一笑,“陇西李确定要护着皇帝么?” 座下陇西李嫡子李知烨淡淡道:“五姓七望叛,最后一个一定是陇西李。我陇西李和皇室的渊源远胜于他族。一姓同源,同根莫相残。郑大姑娘就别费心了。” 郑斯璎轻蔑地一挑眉:“利益面前,谁管你渊源和同根。还是尔等以为五姓中,有郑氏和你李家,铁了心护李赫,我王家就赢不了?” 李知烨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你可听闻棋局中一个流言,关于棋公子的真实身份……” 郑斯璎眸底一划而过的了然。她当然知道,没人比她更清楚,然而知道的人越少,她就越有凭恃。 不过瞬息,郑斯璎已埋藏好那股了然,换上一副半信半疑的样子,笑道:“棋局中流言多了,真真假假,何必吓着自己。不过,就算他真是那位,你以为晋王会放着他抢头功?” 郑斯璎顿了顿,直视李知烨,笑得娇艳:“虎兕相争,抵角之势,故胜者,只会是我王家。” 第五百二十三章 美人 李知烨忽的笑了,笑意有些古怪:“只怕就算他是那位,出兵插手,王家的胜算打个对折,郑大姑娘也会举事。所以流言真假,倒无所谓了。” “乱世出英雄,富贵险中求,为何不敢与老天赌一把?”郑斯璎走近李知烨,香风盈盈,“所以,李公子,要不要和我做个交易?” 郑斯璎顿了顿,竟不等李知烨回应,自顾说了下去:“如今我王家和尔等,胜算五五分。陇西李可不要太自信,何不留下一条保命路?同样,若你们赢了,本姑娘也要留一条后路。” “李家的保命路也是你的后路?”李知烨一愣。 郑斯璎伸出一根指尖,抚上了男子脸颊,笑得烂漫:“你们的路是我,而我的路是晋王。皆大欢喜,何乐不为?” 李知烨眸底异色一闪,喉结微动,眼光多了分炽热,并没有立即回话。 郑斯璎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自己肚子,响起不久前郎中的诊断“姑娘没有身孕”,她眉间最后斩断分决绝。 她必须要有身孕。而这个孩子,必须是那一日大明宫夜宴的孽缘。 最重要的,还必须是晋王的孩子。 “李家和你的好处都有了,那本公子作为李知烨的好处呢?”李知烨似乎了然,眉梢一挑,似笑非笑。 郑斯璎忽的轻跃,径直坐在了男子大腿上,玉臂勾住男子脖颈,朱唇凑近耳畔,吐气如兰—— “自然是鸳鸯共眠美人恩呐……” 咫尺间,软玉温香,玉体横陈,女子媚态横生,通身风流滴溜转,利益和欲望完美结合,果真是皆大欢喜。 李知烨眸色一深,浑身热流激荡,他猛地拦腰抱起郑斯璎,走向了床榻。 层层罗衣坠,水精帘微晃。更相将,凤帏鸳寝,玉钗乱横,任散尽高阳,这欢娱,甚时重恁。 …… 忽的,李知烨顿住,汗珠淋漓的脸划过一抹讶色:“你?堂堂五姓七望千金,竟已非完璧?” 郑斯璎娇口微喘,冷笑一傲:“和老天爷讨债,难道,还要任这副身子锢着自己么?” 李知烨一愣,旋即笑意加深,辨不出褒贬:“乱世出英雄,不,亦出美人呐。” 一晌贪欢,风起影动。 …… 两个时辰后,房门打开,李知烨一边束着玉带,一边走了出来,却冷不丁地,见自家老爹,李家家主李圭杵在那儿。 “爹?”李知烨有刹那慌乱,连忙理了理鬓发。 李圭脸色发阴,沉声道:“我儿,不要和郑斯璎搅太近。这次王家并没太多胜算,你可听闻一个流言?关于江离的真实身份。” 李知烨松了口气,耸耸肩:“听过。但传来传去的没个准,如今箭在弦上,不要自己吓自己。” 李圭见李知烨一副不怎么信的样子,叹了口气:“哪怕有一分可能,就足以颠覆棋局,你还和郑斯璎……” “爹!家族利益我都懂!”李知烨打断,略有不耐烦,“只是,单纯为郑斯璎这个女人,我下个注不行么。” 言罢,李知烨就满脸不快地拂袖而去,徒留下李圭一个人在原地,闷闷地吁出口浊气。 “山雨欲来风满楼……” 而同时,在幽微的大明宫,同样的话从晋王李景霆口中说出。 “山雨欲来风满楼。还请父皇此行天台山,带上孺人辛夷。”李景霆跪在殿下,正色道。 李赫懒洋洋地坐在上首,似乎中了暑热,脸色有些苍白:“也不是不行。听闻她一直病着,去散散风也不错。只是,朕很诧异,山雨欲来,你竟不把她看在身边,也放心?” “就是因为山雨欲来,远离长安才最安全。”李景霆深深拜倒,“请父皇成全。” 李赫沉吟片刻,遂点头,下旨让随行宫眷加晋王孺人一名。 父子间有片刻凝滞。半晌,李景霆重重地行了三个大礼,语调发沉:“王家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只怕父皇此去离京,便是王俭发难之时。不过,请父皇放心,儿臣一定坐镇长安,保天家周全!” 李赫唇角一翘,淡淡地摆摆手:“父皇自然相信你,只是,我儿自己,就对这个没半点心么?” 李赫拍了拍身下的金銮座,眸深如海,盯紧了李景霆,令后者无半分可逃脱。 李景霆一怔,旋即惶恐地拜倒在地,只是头磕着地,谁也看不到他此刻是何表情。 “儿臣不敢!儿臣只愿诛逆贼,护皇家,愿父皇保重龙体,千秋百岁!” 一番挑不出丝毫错儿的话,令李赫腾起股莫名的神情,余光瞥到座下一个瓷盅,里面令人心悸的蛊虫正互相吞噬,决出最后的王。 李赫异样地笑了:“我儿,去做你想做的事,去吧……朕,静待好戏……” “儿臣遵旨!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李景霆拜倒,看不出丝毫波动。 大明宫前朝,风云诡谲,大明宫后宫,也是暗藏不安。 含凉殿。皇后王仪正将冰碗子里一块西瓜样嘴里送,银箋轻撞玛瑙碗叮叮响。 侍立在旁的李景霈看得眉眼噙笑:“听闻前日暑热犹重,母后身子不适,今日看来似乎好些了?” 王仪又送入口一瓣西瓜,根本没在意赵王说了什么,自顾开口:“你才从王家来,哥哥那边都准备妥当了?” 李景霈眸色一暗,却依然堆出笑意:“正是。舅舅让我给母后带话,王家万事俱备。只要母后这边妥当,七月一日,即可举事。” “放心,本宫身为皇后能调动的兵力都备下了。”王仪倦怠的脸终于泛起抹神采,“告诉哥哥,万事小心,按原计划进行。” 正事儿说完,母子间好像就无话可说了。王仪似寐未寐,不再管李景霈。后者咬了咬下唇,似乎下了什么决心,脱口而出。 “母后,儿臣前些日得一女子提点,略有体悟。待风平浪静,儿臣可否与母后坐下来,好好说说话?” 男子语调恳切,瞳仁干净,如同个孩子,急急地等着娘亲许可。 “说话?”王仪心中微动,终于抬眸看向李景霈,然而看到这张和李赫颇为相似的脸,她不禁眸色一凉。 刹那划过脑海的,是那枝雁钗,一枝本来是一对,却只剩下一枝的雁钗。 她找了二十年都找不到,他埋骨何处,青草绵绵,甚至他当年迫于皇家施压,娶妻生子,那最后留下的血脉,也音信全无。 一切恩怨的源头,便是她进宫为后,始作俑者,便是王家和皇帝。 时候到了。 野心家的时候到了。她报仇的时候也到了。 王仪熟练地掩下眸底恨意,重新换上端庄大方的样子,浅笑道:“母子间有什么不能说的。待此事过后,你随时进宫便可。” 李景霈并未发现异常,反而大喜,不停搓手道:“那……那母后……可愿唤我声霈儿?” 王仪一愣。这话她听了无数遍了,然而,她唯一怪的,就是李景霈这张脸,为什么偏偏长得那么像李赫。 怪,都怪李赫。 王仪如无数次那般沉默,倦怠地闭上眼,摆摆手,一言不发,作势送客。 李景霈浑身一抖,眉间腾起股死气,他轻轻苦笑,推门离去,只是那步伐踉跄得,好似下一刻就要倒下去。 第五百二十四章 花间 李景霈离去后良久,王仪才恹恹地睁开眼,看向藻井:“来人。给那人带个话。” “娘娘吩咐。”鬼魅般的声音随着一阵阴风传来。 “给他说:王俭已经准备妥当,会按原计划,七月一日举事。”王仪眸底一划而过的精光,语调发冷,“另外,他的提议我应了。王俭举事之日,我和他的同盟正式成立!” “遵命。”又是一阵阴风,藻井上的呼吸就没了影。 唯独话里不明的“他”还有“同盟”,激荡起了王仪脸上异样的华彩,灼灼夭夭,若少年时。 那时她还不是皇后,她只是王仪,秋千春衫薄。 “快了,为你复仇的日子快了。”王仪一笑,伸出手去,绿纱窗洒下的日光里,他好像凭窗而立,从未曾离去。 二十余年,春草湮白骨。 日子一天天过去,随着七月一日的临近,长安城的躁动达到了顶峰。 城外风声鹤唳,各家兵将厉兵秣马,城中空气压抑,五姓七望箭在弦上,王家更是虎视眈眈,刀剑全部磨得雪亮。 唯独皇帝李赫像个傻子似的,还欢喜着离京避暑,包括晋王孺人在内的宫眷收拾行囊,俨然对即将而来的变乱毫不关心。 六月三十。七月一日的前一天。 棋公子江离慵散地躺在榻上,玩弄着个空酒壶,一开口,酒气冲:“送走了么?” “禀公子:已将顺宁郡君送走。属下们就了个新妇回门的理儿,将郡君打发回川了。”影卫钟昧恭敬地站在一旁。 江离打了个嗝儿,宿醉三分未醒:“卿卿那边什么动静?” 钟昧一边奉上醒酒汤,一边禀报:“晋王欲将她与皇帝车驾一块儿,送去天台山。明儿就启程。” 江离点点头,清醒了大半:“也好,远离风波地。晋王难得做了个好事。” 钟昧看向了窗外日光炙烤下的长安,一城太平,然而,只是似乎罢了。 明儿黎明一到,整个长安将被染上血色。 随着玉漏滴答,时间临近,棋局中人的呼吸都开始困难。 十二个时辰,声声催人命。 钟昧收回视线,沉声道:“明儿一切就开始了。棋局各方都准备妥当。公子今儿个一定要养精蓄锐,好好睡一觉……” “睡一觉?越到最后,越怕出意外。哪里睡得着。”江离素日冰冻的脸,也意外地有了分凝重,“还有什么异常?” 钟昧沉吟片刻,迟疑道:“有些关于公子真实身份的流言。不过一直都有,公子无需……” “没听懂么?越是最后关头,越不能掉以轻心。平日任它也就罢了,今日绝不能出任何意外。”江离眸色一闪,“你说,若我真是棋公子,此日应该干什么?” 钟昧一愣:“棋公子平民一个,嗅到风声不对头,应该忙着搬家财,避到蜀地去罢。” “对,棋公子应该如此。但是,你这么想,其他人也会这么想。于是,反而会让人觉得是假。”江离指敲额头,眸深如海,“必须反其道而行之,让他人摸不着头脑。越是古怪之事,越不敢轻举妄动,才能杜绝一切意外。” 江离深吸一口气,随着时间的临近,他的呼吸也有些发沉:“你觉得,棋公子莺莺燕燕,如何?” “不可能。”钟昧斩钉截铁地给了答案。 可旋即,钟昧便觉脑袋疼:“等等?莺莺燕燕?公子,你不要命了!辛姑娘那边……” 江离白了他一眼,打断话头:“你以为是本公子是什么人?本公子只许卿卿一人触碰我!去!使几个天枢台影卫!男的,都要男的!” 钟昧心底咯噔一下,本能地觉得不妙,可江离下一句话,彻底断了他所有念想—— “吩咐影卫们描胭脂,戴假髻,着罗裙,给我扮成女人的样子!再置珍馐,上美酒,本公子今日欢宴!” 棋公子眠花卧柳,一日尽欢。 这个消息迅速地随着无数影卫的耳目,传遍棋局各方,让最后那些举棋不定的势力,彻底放了心。 ”七月一日,即明日,按原计划举事”。同样的消息也迅速地传了下去,各路野心整装待发。 还有八个时辰,玉漏催,暗流汹。 然而,当辛夷出现在房间门口时,钟昧却觉得最大的意外产生了。 辛夷被翠蜻扶着,弱不盛风地站在门口,看着房间里的一幕,本就捱着病而苍白的小脸,愈发白了几分。 “公子……这是作甚?” 房间里热闹喧天,胭脂染红了银钩。几个小倌奏着丝竹,箜篌入云,若干舞姬起舞,长裙曼妙,时不时一个媚眼儿抛。 而正主儿江离歪歪地坐在榻上,举着酒壶,大声叫好,素衫松散地系着,也不知由了什么,缨结松了,露出魅人的胸膛一抹。 榻下还跪坐着一名女子,姿态妖娆,不停为江离添酒,媚眼如丝,一只手挑弄地搁在江离衣袂上。 这是一幅人间极乐,莺莺燕燕欢宴图。 辛夷只觉血气都往脑门冲,不可置信地盯向江离,乍然红了眼眶:“念着明日要走,放不下你,来最后问你些明白话,你却已然恨我至此?” 翠蜻也打抱不平地怒喝:“棋公子这算什么!我家娘娘为你茶饭不思,缠绵病榻,你却在这寻欢作乐?” 江离傻住了。看到辛夷的第一眼起,他脑海里就剩两个字:完了。 这已经咫尺天涯的天涯怕又是要远几分了。 为什么世间阴差阳错,老天爷偏偏要给他俩,这么多关劫。 见江离没回答,辛夷语愈凄然,凉凉一笑:“你恨我嫁给了晋王是么,前些日大闹晋王府还不够,还要如此来折磨我?” 江离咽下喉咙里一口滞住的酒,终于醒了,慌忙系好衣衫,狠狠地踢了脚“舞姬”们:“滚!都滚!赶快!” 他算过千般,这最后一日的意外,却算漏了这一个,他一生的意外。 他慌了。比输了棋局还要慌。然而这副慌张样落在女子眼里,又成了另一个意思。 辛夷自嘲地一勾嘴角,笑意发寒:“慌了?因为我撞破你的好事?还是撕破你曾经用来瞒我的,光鲜美好的假面么?” 江离脸色苍白,颤抖着辩解几句:“听我说,卿卿……都是棋局需要……这些人不是女的……” “哦?原来公子还好男风?还有这般独特趣味?”辛夷泛起抹嘲讽,看向江离的目光,又是失望又是痛苦,“你还有多少,瞒着我的事情?” 江离只觉得整个人都要疯了。 他恨不得时光倒流,哪怕输了棋局,也不要再如此行事,他更恨不得拿一把刀剜出心来,让女子看看他如何赤诚不变。 然而此刻这一切,都如此苍白无力,如同他们之间的任何解释,都成了欲盖弥彰。 “好,也好。”辛夷低头,哀哀一笑,痛入骨髓,“你已娶我已嫁,早该断了,却还牵扯不清,不该,确实不该。如今,是时候了。” 江离的心跳都几乎在刹那静止。 第五百二十五章 开局 辛夷转过头,看向江离,目光像冰浸的秋水,静静地勾勒着江离容颜,她看的那么认真,那么沉默,无声无息就红了眼眶。 曾经那么熟悉的脸,那么眷念的脸,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觉得有了一丝陌生呢? 江离也默默地看着辛夷,看得哀凉,看得心痛,放佛女子每一寸轮廓,他都想用目光烙印下,然后刻进自己心底,再无人与他夺去。 依然是他最钟爱的容颜,世间千般繁华,不及她眉间一笑的容颜,但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没有了跨过去相拥的勇气。 她不知道。他也不知道。 横亘在他们中间的无常的命运,像是给他们开了个玩笑,棋局在暗中嘲笑,这一场情深缘浅,最终或许要亡于乱世之下。 二人相对无言,泪静静滚下,没有任何话,此刻他们,却是比谁都更懂彼此。 我懂,可是太晚了。错过的不是错,是已经过了。 良久,江离缓缓启口,声音沙哑到不成样子:“卿卿……我曾许诺,我愿为你,负重而行……如今棋局开始,你便是不肯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带着你走到终点?若失去你,我身若蜉蝣,即便赢,也不过是无家可归……” “公子。紫卿枉负,但已无法回头。”辛夷打断江离的话,她怕男子再多说半句,她的心就钝痛得厉害,“昨日种种,已随风去。就当从未相识,两相安好。” 江离一声凉笑,哀入骨髓:“你以为我做得到么?你已入我心,入我骨髓,入我血肉,除非你把我的命才夺去,才能说从未相识的话。” 辛夷浑身一抖,无力地扶住门框,泪珠如泉涌,冲刷得她的小脸愈发苍白:“公子,你已经晚了,我已经累了。人心多倦,卿卿无法免俗,公子自会下棋,怕是不懂凡人忧患罢。龙归龙,鱼归鱼,从一开始,就是云水两不逢。” “卿卿……”江离什么话也说不出了,他只是揪着自己的胸口,那里痛到发疯,泪珠不停滚下,和对面的她一般,泪洒无言。 “公子……”辛夷也说不出话了。只是流泪。她眼前金花直冒,喉咙间又是一股甜腥味,她怕是又犯病了。 他说非要把他的命夺去,她又何尝不是,早就交付出了自己的命,可惜直到结局,才发现两相枉负。 辛夷艰难地压抑住胃里翻涌,眸底一划而过的决绝,勉强挤出丝力气,屈膝一福—— “明日棋局开始,贺公子胜出,功业天下。” 江离瞳孔微缩,自嘲地笑笑:“你还以为,这就是我想要的?帝业如何,功勋如何,我自始至终想守护的,不过是一个你罢了。” 没那到辛夷只竖起一根莹指,放在唇中间,轻轻一声嘘:“明儿之后,公子化龙而去,陟临巅峰。彼时群臣拜首,天下美人相伴,今日的话,不,是今日的旧人,只怕轻易就忘了。又何须此刻惺惺作态。” 新人不见旧人哭。待你陟临巅峰,繁花似锦还看不完,又哪里会记得前缘种种。 乘风而去的龙,哪里管水中的鱼儿流了多少泪,从一开始,注定了弈者和棋子,本就是动情者有罪。 江离面如死灰,泪痕干涸,荒忽地看着辛夷,只见女子一福,道声恭贺,便转身离去,步履决绝而虚弱,却再没有回过头。 就这么消失在视线里,消失在他的生命里,消失在六月长安炽烂的日光里。 你下的是棋局,我要的是情局,相识未若不相识,徒留惘然。 你痴迷强大求帝业,我柴米油盐愿凡俗,算计来的算不来,情深缘浅。 这一辈子,对不住了。 玉漏滴答,断肠的断肠,魂销的魂销,长安的棋局依然在进行。 只有七个时辰了,距离七月一日不到半天,变乱的序幕被缓缓揭开,城中人都屏住了呼吸,无人敢睡去,大地躁动。 六个时辰,五个时辰,四个时辰…… 三个时辰,两个时辰,一个时辰…… 长庚星隐没,东方既白,七月一日,到了。 棋局,开始。 最先有动静的是大明宫,因为怕日头热起来不好走,天蒙蒙亮,皇帝李赫便率领一干宫人,踏马启程,前往天台山九成宫避暑。 浩浩荡荡的御驾行了两个时辰,出了关中,当最后一辆马车驶出关中的刹那,如同火星子丢入了爆竹堆,点燃了各路野心的迸发。 旋即,关中关隘的大门轰隆一声关死,无数弓箭手蹭一声窜出来,箭头朝向了御驾远去的背影,一位将军提刀驻守,大喝道:“死守城门!追随王家!绝不能让皇帝回京!” 旋即,无数拓印好的《讨昏君檄》,被各大城池的衙役张贴上墙,万万白纸黑字,数十世家盖印,早起的百姓们惊呼“变天了”,民心不安,九州惶惶。 旋即,王家带领诸大世家,发兵五千,陈兵长安,开始攻打明德门,王俭一袭戎装,位于队首,笑得猖狂“诛昏君,保国统!王家当兴!赵王王之!” 旋即,晋王李景霆举亲兵三千,于明德门内,拦逆王于门外,李景霆亲自镇守城门,威风凛凛,轻蔑地瞧着城下的王俭“逆贼大胆!胆敢背负皇恩,斩!” 旋即,大明宫后宫,皇后王仪看着殿前上百太监,迟疑道:“尔等都是那个人派进来的亲兵?”一位太监打扮的男子一笑:“不错,还请娘娘按照协议,将我等藏入宫闱,时候到时,自有妙用。”男子抬头,赫然是钟昧。 一城喧哗,乱起长安。 后世史书载:“七月一日,逆贼王氏发兵,攻打长安,晋王率兵阻击。帝被困于关外,城中势力,王氏过百,血战三日难分胜负,血染京城遍白骨。是为长安事变。” 长安城大门明德(注1)。晋王李景霆与王俭的兵将鏖战三日,不分上下,鲜血染红了长安城每一条街道,尸骨堆积在城门前如山,百姓们吓得白日闭门,根本不敢外出。 七月三日,王俭依然未攻下明德门,晋王依旧死守都城,双方开始增兵。 战局扩大,腥风血雨,长安成了风暴中心眼。 然而,曲江池的临湖画舫上,却是丝竹声声,俨然和城中变乱扯不上边。 李景霈悠闲地躺在榻上,嘴边还残留着葡萄酒,看清堂下被押着的女子,微惊:“是你?” 不待女子开口,押解她的兵将回了话:“禀赵王:属下们见此女在岸边鬼鬼祟祟,疑敌军探子,故押来听王爷发落。” “敌军?探子?”李景霈噗嗤一笑,看向女子的目光多了分柔和,“好久不见,翠蜻。” 翠蜻惊惶地抬头,愣了片刻,认出男子容颜,正是那日同檐避雨的人,不禁大喜:“公子是你!” “放肆!”兵将们怒喝一声,吓得翠蜻缩了缩脑袋,想到那日他最后说的名讳,还有此刻的仪仗,翠蜻的喜色转为了迟疑:“赵王……殿下?” 李景霈唇角上勾。摆摆手,屏退兵将,走下榻去,亲自扶起女子,一笑:“本王许你,只许你,唤我公子。” 注释 1.明德门:是为长安城正大门。明德门后,即为中轴线,一路向北,可至皇城朱雀门和太极宫。 第五百二十六章 增兵 翠蜻揉了揉被兵将抓疼的手腕,还在犹豫:“真的可以这么唤……殿下么?” “一次错。”李景霈浅笑,在女子不解的目光中,他续道,“瞧,又叫错了一次殿下。你若再错,我这个赵王可真的要生气了。坐罢,不必拘礼。” 李景霈起身,抬了抬下颌,示意自己的榻沿:“就坐这儿罢。靠得近些说说话。” 翠蜻才泛起的笑意又顿住:“这个……那么近,尊卑有别,还有那啥……也不太好罢……” “当日同一屋檐下避雨,没见得你避讳什么?怎么,听我是赵王,就开始讲规矩了。”李景霈不在意地笑笑,径直斜躺在榻上,瞥了眼手畔的榻沿,“过来,翠蜻。” 过来,翠蜻。 就这么简单的四个字,噙着男子低沉的语调,和天生上位者的威严,竟让翠蜻刹那间如中了魔怔,晕乎乎地走过去坐下,盯着李景霈的脸出神。 “公子今日又不开心?” 李景霈一愣,旋即意味深长地笑笑:“你倒能辨别出我开心还是不开心?全天下就只有你一个丫头敢这么说本王。” 翠蜻摇摇头,下意识地伸出一根莹指,抚了抚李景霈眉尖:“虽然公子笑着,可是心底,却好像流着泪。就像那日一样,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公子的泪。” 一根玉指若兰,肌肤相碰间,星星点点的温暖。咫尺间,是男子眸深如海,女子瞳仁干净,倒映在对方的影里。 李景霈的脸色有些异样,沉吟片刻,轻轻启口:“你可知本王为何在此,欢饮如常?明德门染血三日,本王却如缩头乌龟,大门不迈。不是本王愿意如此,而是本王舅舅命令如此。” “公子是王家皇子,为何不出去一展宏图呢?”翠蜻收回手,脑袋一歪。 “因为我是皇帝的儿子。无论如何,若我参与,那便是弑父。即使最后赢了,也为天下所诟病。”李景霈吁出口浊气,微黯,“所以,舅舅可以带兵在前,本王只能坐享其成。不过,反正都是舅舅的傀儡,输赢也没差。” “政治的事真难懂。还不如三两米煮成饭容易。”翠蜻嘟哝一句,并不太在意,半开玩笑道,“看来人人都开心的太平盛世,难,果真是难。” 李景霈噗嗤一笑,伸出手,一弹女子眉心:“且不说这些烦心事。你不是辛夷的丫鬟么?辛夷去天台山了,你为何没跟着?还在本王舟边鬼鬼祟祟。” “哪里是鬼鬼祟祟!”翠蜻小脸一抬,三分受冤枉五分倔强地道,“孺人娘娘是去天台山了。但全府上下都被留在了长安,娘娘自然放心不下,合计着尽量多留人手,若有意外,也好多个照料。所以她只带了香佩姐姐走,把奴婢留在府里照顾老爷他们。老爷又天天念着娘娘,让奴婢出门打探消息。没想到撞到打打杀杀,奴婢一下子吓腿软了,就滞在了公子舟边,走不动了。后来,后来就被抓来了。” “原来是被吓得。”李景霈笑意愈浓,“你不是要打探辛夷消息么?本王自然比旁人知道得多,你往后来我这儿,我帮你透露些。还派人送你回去,一举两得,如何?” 翠蜻一听得有周全地方打探辛夷消息,立马绽放出笑容,眉眼弯弯:“好!甚好!奴婢便每日来叨扰公子了!公子莫烦才是!” 眼前的女子瞳仁亮晶晶的,如同玉山上的泉水,翘起的唇角弧度灵动,兀自透着股倔强,薄施粉黛,容颜天然,一袭水绿裙衫儿俏,好似湖面刚刚钻出尖儿的小莲蓬。 李景霈蓦地笑了。 他伸手向榻边水觚,觚里供着几枝夏荷并莲蓬,他指尖微转,取下莲蓬中一粒莲子,噙笑递给翠蜻:“怎么会烦呢。便以莲子为记,会君明日。” 翠蜻下意识地想接过,刚伸出手,却见男子指尖灵活地一转,勾住了她的食指,眸色深深:“知道莲子是什么意思么?小丫头。” “炖汤……好吃?”翠蜻怔住,指尖传来的男子温度,她好像并不讨厌。 李景霈哭笑不得。松开女子指尖,亲手把莲子放在她掌中:“去问问辛歧,莲子是什么意思。明白了后,明日来与不来,请君自度。” 翠蜻晕乎乎地接了,旋即有兵将护送她回府。直到那抹倩影都消失良久,李景霈才收回视线,竟觉得浑身舒畅,一下倒躺在榻上。 他忽的觉得,这一场长安事变,是多少人的转折,是多少人的机遇,是多少人登场棋局退出棋局埋尸荒谷无人知。 独独是他李景霈,这一生最好的日子。 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今日见君至,余生都是你。 七月四日。明德门继续僵持。晋王和王俭久战不下,伤亡数以百计,于是双方都开始增兵。 王俭令传北郊,令北郊禁军增援,半日之内即可集结,发兵明德。 晋王令传李家,令陇西李氏增援,半日之内即可集结,发兵明德。 同样是半日,增援兵至。到底是谁先到,成为了破局的关键。 玉漏滴答,分毫催命,晚到者输局,先到者王天下,时间,成为裁决胜负的尺牍。 然而,棋局各方都盯紧的半日,北郊禁军这边,却是有些不寻常。 三万北郊禁军叫嚣着“诛杀昏君!赵王当王”,却是寸步行进不得,原来五姓七望之郑家率领亲兵,牢牢地拦住了他们去路。 “效忠王家!”“诛杀逆王!”两声怒喝之后,战鼓擂,刀剑出鞘,北郊禁军和郑家的一战,开局。 离战场不远处的凉亭里,江离长身玉立,看着谷中双方鏖战的惨样,淡淡一笑:“传令:令我亲兵换上北郊禁军的服饰,增援禁军!一定要突破郑家,援兵王俭!” “增援禁军?援兵王俭?”影卫们全部愣了。 江离没有立即反驳,而是看向面前的石案,案上置了一副棋局,黑白抵角,一时看不出胜负,然而所有黑白倒映入他眸底,却激荡起了暗流。 他伸手,拾起一枚黑子,重重地落在了棋局上,砰一声,惊心动魄。 “不错!我要逼得王俭动用南郊禁军!长安背靠景山,面对关中门户,而南郊禁军,就是看门的铁骑。只要王俭撤走南郊,门户空虚,整个长安便入吾彀中!”江离幽幽一笑,再次执白子,落于局上。 “可听过一句话,瓮中捉鳖?” 一语成谶,棋尽王出。 第五百二十七章 首战 影卫们面面相觑,还是糊涂:“可这和放出北郊禁军,襄助王俭不是背道而驰么?若要逼王俭动用南郊禁军,难道不是该帮着郑家?公子到底是帮着哪头?” “王俭不是傻子。南郊禁军的重要性,我们知,王俭肯定也知。若不会逼到绝路,王俭不会冒这个险。得先把王俭捧上去,再重重摔下来,狗才会急得跳墙。” 江离淡淡解答,眼眸微眯,谷中两军厮杀的惨景,却只激起了他浑身一股战意,脚踩白骨命为刀,问我儿郎建功业,舍我其谁。 男子身上的气势逐渐攀升,不是棋公子,而是另外一种更高贵的上位者,光风霁月,威严天成,让影卫们都腿脚发软,扑通声跪倒。 “属下们多嘴!这就按公子说的办!请公子恕罪!” 江离看向石案上棋局,眸底有火焰炽盛,宛如修罗,深处却又藏着一抹深情:“卿卿……我会夺得一切……然后守护你我的余生,等我……” 江离眸底的火焰炽烂到极致,将他整个人都沐浴在了华彩中,他从怀中掏出一个令牌,砰一声扔给影卫。 “属下遵命!”影卫们只过眼半个,就愈发敬畏地下拜,脊背都伏到了地上。 那令牌玄铁赤金,蛟龙腾云,上面一个煌煌大字:越。 令出,战起,棋局痛快。 随着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一群精兵襄助,北郊禁军扭转战局,势如破竹,顷刻突破了郑家防线,郑家人头纷纷落地,鲜血成河,毫无还手之力。 “支援王大人!清君侧王长安!”北郊禁军将军刷一刀,斩落一个郑家亲兵的脑袋,胜利在望,得意地大喝道。 “破明德,王长安!”北郊禁军们也欢呼起来,气势如虹,刀戟高举,纷纷策马狂奔,朝明德门而去,郑家残兵败将试图阻拦,却根本挡不住半步。 看着北郊禁军呼啸而去,郑家领兵的一位嫡公子恨恨地啐出口鲜血:“该死!明明我们不落下风!从哪儿冒出来的喽啰,各个战力惊人!难道北郊禁军事先就藏了人,反倒是我们中了计?” 郑家家主郑诲从一旁驱马上来,齿关咬得咯咯响:“不是北郊禁军,而是第四方。只是老夫不明白他的意图,棋局中最猜不透的他,果真动手了么……” “他?这场变乱除了王家,皇帝,晋王,还有第四方?谁?”那个郑家公子心里咯噔一下,脸色煞白。 “我儿无需担忧。晋王那边有陇西李为首的兵力,还有观望的清河崔氏。就算王俭多了北郊禁军襄助,也不一定就赢得了。”郑诲看向年轻公子,那张脸颇肖郑斯瓒,他最得意的却去得最冤的儿子,郑诲微微红了眼,“斯珲,虽然你是庶出,但老夫看重你的能耐。你嫡兄去得早,你斯璎姐姐又被蒙了眼,老夫如今只能仰仗你了。” 郑斯珲握紧了手中染血的剑,年轻的眉眼间,英气荡涤:“爹爹放心!珲儿定不负爹爹信任!不负斯瓒哥哥遗愿!攘除逆贼,效忠皇室,珲儿定率领郑家,建功立业!” 郑诲欣慰地点点头,目光触及遍地郑家子弟的尸身,鲜血浸透了他的盔甲,苍白地一声长叹:“撤!” 残阳如血,白骨鬼啸,长安城中每一处都上演着刀光剑影,权力的棋局已经进入白热化,胜出为王,落败为鬼。 随着北郊禁军击败郑家,五千精英兵力迅速抵达明德门,支援王俭,僵持的战局顿时扭了个弯。 “是北郊禁军!是老夫的人!天助我也!天助我王家!”王俭手搭凉棚,远远看到写着“北”字的旌旗,得意地大笑起来。 “恭喜大人!天助王家!”本来血战三日的王家亲兵也顿时精神一震,疲惫的眸底腾起了火焰。 “好好好!打了明德门三日,老夫也没耐心了!给我攻入长安!杀!”王俭嚣张地举起刀戟,指向长安城门,一声威喝,与北郊禁军汇合的兵力气势焕然一新,向城门杀将而来。 而城门之上的晋王李景霆,则有些脸色不好,啐了一口:“该死!郑诲居然没有拦住!给本王上!死守城门,天子脚下,岂是逆贼可入!杀!” 李景霆紧了紧刀剑,因为守城三日而苍白的脸,也挣扎着挤榨出战意,毫不畏惧地策马迎了出去。 然而,毕竟是兵力发生了实质性的颠倒,得北郊禁军襄助的王家气势汹汹,就算精兵如晋王和陇西李,也被杀得节节败退。 尸骨堆成山,鲜血洗我战甲,日光证我英灵无惧,刀剑杀他世间不平!天子脚下,京城长安,岂可容逆贼放肆!违者,斩! “战!浴我血,燃我骨,持我忠诚!死守长安,匹夫休得猖狂!诛逆贼,护王业,平治天下舍我其谁!” 晋王李景霆吐出一口血,仗剑大喝,他已经完全成了个血人,唯独一双眸子雪亮,迸射出骇人的战意,就算身上中了几个血窟窿,三日死守已经疲惫不堪,然而他依然冲在最前线,剑刃锋利不改。 这一幕映入将士眼中,驱散了恐惧和倦怠,点燃了烈火和不屈,凭着一口气一身胆,也气势如虹地毫无退意,连北郊禁军将军脑袋也被一刀斩下。 “怪哉!这晋王真是硬骨头!难啃!”王俭抽搐着唇角,阴笑道,“不过,也就是多抵抗片刻,实质上的兵力差距,再硬的骨头也赢不了!王家将士听令,给老夫杀!惧者,斩!违者,斩!输者,斩!” 最后三个斩字,唬得全军一抖,本来因为晋王战意生惧的脚步,被逼得重新上前,发了癫般冲杀过去:“杀!”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 战鼓擂,城门血,英气荡,战意燃。 终于,在七月三日黄昏,血战四个时辰后,王俭率领北郊禁军攻破长安大门明德门,突破晋王第一道防线,正式杀入长安。 据说,晋王府亲兵并陇西李伤亡惨重,然而此战艰险,以三千对抗八千,在碾压性的兵力对比下,仍死守四个时辰,全军仅仅生还三百人,不可不谓之英雄之战。 后世史书载:“七月一日至七月三日,晋王率兵,与逆王战于明德门。逆王得北郊襄助,晋王死守城门,血战半日,其艰辛无畏,令天下敬服。记曰明德守城之战。” 七月三日,晚。随着王俭攻入长安,晋王退守皇城,首战结束,战局告一段落。 第五百二十八章 崔宴 晚风轻拂,却吹不走空气中的血腥气,微醺的暗夜中,有还来不及归去的将魂苦啸,百姓们躲在窗户后,熄灭灯火,为未知的命运而低泣。 长安城漆黑一片。除了皇城朱雀门,晋王驻军的营帐,和长安城中,王家驻军的营帐,才有两处灯火通明。 三日攻城,俱是疲惫,两军达成共识,暂作休整。然而天下都明白,这只是做梦般的和平,太阳升起之时,战火会重新点燃。 城中悄寂,战士们累得还来不及脱去血衣,就鼾声四起,纺织娘叫得恹恹,朱雀门外王家营帐连成片,占去城中大半。 李景霆站在皇城角楼上,看着这一幕攥紧了拳头,浑身的伤都还往外渗血,他根本睡不着,不过三日,下颌已经长满了青胡茬。 忽的,一个声音从后响起“禀王爷,崔宴带到”,旋即,是两个人跪拜的微响。 李景霆压下脸上波动,淡淡回过头,陇西李家主李圭带来一个男子,正在对他行礼,膝盖触地间,又印下两个血圈。 李景霆心下微酸。连忙扶起李圭:“李家主无需多礼。明德之战,您也受了伤罢,今晚好好歇息下。明日才有力气,再向逆贼讨债。” 李圭自嘲地笑笑:“我这把老骨头,劳王爷担心了。连王爷千金之躯,都血战在前,我陇西李岂敢言怯。不过是一时失利,王爷无需自责。就算王俭小人得志,也绝不会攻破这皇城。老夫信皇室,王爷也该信李家的先祖。” 李景霆脸色缓和了两分,拍了拍李圭的肩:“李家主放心,明日的策略,本王会好好合计,定不会叫逆贼脏脚,辱我天家之城半步。” 李圭点点头,又行了一礼,便转身退下。宫城角楼之中,便剩下了李景霆,还有那个低着头的男子。 晚风夹杂着血气拂来,角楼灯火朣朣,长安城千疮百孔。李景霆的目光忽的幽微起来,一股上位者的威严在他身上攀升。 哐当一声,他抽出了自己的佩剑,横剑在手,伸到那男子面前:“崔宴。五姓七望之清河崔,难道还不愿襄助本王么?” 男子抬头,正是清河崔的嫡公子,崔宴。不过让人不明白的是,平时只喜好偷东西的他,怎会和时局变动扯上联系。 崔宴看着面前的剑,古怪地一笑:“若我说不,王爷是否就此杀了微臣?” “不错。”李景霆毫无凝滞,给出了答案,“旁人只道你是个富贵散人,除了傍着家族嗜好偷宝,其他的两耳不闻窗外事。然而真相是,你是清河崔保护起来的下任家主,同当年的长孙毓汝一般,号为崔氏军师。你的意思,便是清河崔的意思。你说不,便是清河崔说不,本王便不能留你性命。” 崔宴没说话。只是转过头,看向了城外,三百六十坊,巍峨长安,如今却死寂得像座坟茔,王家的军帐喧宾夺主,俨然成了主人。 “真是讽刺。天子脚下,逆贼还铺窝了。”崔宴耸耸肩,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我原以为,王爷能守得住城门的。没想被王俭攻破了。失策,真是失策。” 李景霆咬了咬后槽牙,眉间腾起蹙火焰:“五姓七望:萧,崔,王,郑,李。萧家帮着王家,郑家和李家归顺本王,如今中立的就你崔氏。本王承认,本王输了,然而非要等王俭攻入大明宫,改朝换代,你清河崔才会出窝么?本王相信,你崔宴不是这种人。” “当然。我崔氏也不待见姓王的。不过,这不一定代表,我崔家就会帮王爷。”崔宴幽幽一笑,眸深如海,“正的,反的,中立的,两败俱伤,我崔家收渔翁之利。王爷若想我们战队,可得拿出足够的好处。” 直白到残酷的话,却只激起了李景霆一分势在必得,死死地锁定了崔宴:“你可听说,姓钱的那位出关了。” 简简单单的一个钱字,让崔宴浑身一抖,维持着淡然的脸,意外地有了一分不稳。 这瞬息的变化,让李景霆愈发自信,续道:“钱竹西。便是她,如何?” 崔宴瞳孔缩了缩。李景霆唇角一翘,凑近前去,压低了语调:“本王给你的好处,是从他手里,把钱竹西夺过来赐给你。给崔家的好处,是待本王登基,崔家拥有完全独立的钱家治权。” 崔宴喉结动了动,脸色有些异样,眸底深处些微炽盛的火星子:“她和钱家,那等于半个江南……王爷好大的口气……” “你应当知道,钱家和棋公子,哦不,和他的关系。如今能和他对抗的,只有本王。若你不出兵,让王俭战胜本王,最后一役,王家铁定是敌不过他的,彼时他做主,还能让给你钱家的好?”李景霆的语调多了分诱惑,浑身的威压达到巅峰,“女人和权力,无论是作为崔宴,还是作为崔家下任家主,本王这好处,够不够?” 崔宴思量半晌,眸底夜色翻涌,良久,才决绝地单膝跪倒,膝盖重重地磕在地上:“我崔家,愿效忠晋王!出兵王俭,助王爷一臂之力!只愿王爷胜出之日,不忘今日之誓!” 李景霆笑了。被血迹和疲惫覆盖的脸,突然就焕发出了华彩,他伸手去扶崔宴,万里江山在他眸底炸裂开。 “一言为定!” 战局暂时停止的这一晚,依然是暗流汹涌,依然是风云诡谲,长安无言,神明注视。 无法停止的棋局,进行着,车轱辘转的命运,裹挟着,算计着情爱人心的手段,觊觎着。 长夜无声,白骨入梦,不过是黑暗来临前,最后的宁静。 而在另一厢,百里之外的天台山,九成宫。这是皇室历代避暑的行宫,也是李赫一行,此刻御幸的居处。 “九成”者,谓“九重”或“九层”之意,冠山抗殿,绝壑为池,跨水架楹,分岩耸阙。台榭参差;仰视则迢递百寻,下临则峥嵘千仞,观其移山回涧,穷泰极奢(注1)。 三更的梆子已经敲过了,深山的鹧鸪也入了眠,山涧间的晚风拂来,微有寒意,竟完全不似盛夏七月,而皇帝所在的咸亨殿,依然灯火通明。 李赫随意地坐在金砖地板上,毫无皇帝的威仪,就那么四叉八仰地瞥了眼堂下的女子:“看完了么?” “臣女……看……看完了……”女子正是辛夷。她合上手里的卷策,小脸上挥之不去的惊异,连语调都有些波澜。 卷策上两个显目小篆:棋榜。仅仅二字,触目惊心。 注释 1.九成宫:九成宫是唐朝第一离宫,其位于今陕西省宝鸡市麟游县新城区,建于开皇十三年(593),开皇十五年三月建成。隋文帝六次到此避暑。唐贞观五年(631)唐太宗加以修缮和扩建,改名为九成宫。文本出自今九成宫遗址地面上仅存《醴泉铭》、《万年宫铭》两尊记事石碑。 第五百二十九章 天命 “有什么想法?这可是皇室才能阅览的卷策,虽然有时候也会被人偷去瞧了,但总的来说,不是天下人都能看的东西。”李赫拿回卷策,珍惜地理好每一个书褶,“你估计也听人说过,如今亲眼瞧了,如何?” 辛夷深吸一口气。润了润嘴唇,才斟酌地吐出每一个字:“天下之权,在于民,帝业之道,在于人。若天下英雄入彀中,则江山霸业等闲中。臣女以前只当此书玩笑,如今看来,这不愧是一本英雄之榜,驭人之书,不,也不是。” 辛夷平静下来,深深看向李赫,眉梢精光雪亮:“王道之书!此乃王道之书!” 治世,在于驭人。驭人,在于识人。识人,在于归心。 天下英雄入吾彀中,则王图霸业覆我掌中。棋榜,评定天下英雄,裁断英杰天命,如此,若帝王治世之钥,驭人之权杖,民心归顺。 谓之,王道。 似乎很满意辛夷的答案,李赫露出一丝笑意:“那,对于自己是选王,有什么想法?朕以前也告知过你,不过你那时,只当笑话听罢了。” 辛夷起身,后退两步,复拜倒,竟是行了大礼,滚烫的额头磕在冰冷的金砖上,才能些些平稳她心底的激荡,滔天之浪。 “臣女只一言:若是天命,则臣女要掌己身之命!管他黑或者白,臣女只为自己而活!选王又如何,臣女只愿此生行事,不违己心!选王,选是随缘,不选,也没谁能判决臣女!对或者错,没有谁能以此为借口,掌控民女的命运!”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恍若一股英气冲九霄,盘旋而去,若闻鸾凤清鸣。 殿下的女子虽是跪着,却比任何人都高大,明明只是平民,浑身却散发出天生上位者的威压,让人禁不住心神震彻。 李赫有一霎愣住,似笑非笑:“你这番话,可是字字,都能诛九族的。” 辛夷心里咯噔一下,却只是片刻,就抬起头,毫无畏惧地直视李赫,她眸底有火星爆射,山川河海恍若随身绕,龙啸凤吟。 “若棋榜是王道,民女此生,只愿成本心之道,不求青史流名,但求功德圆满!” 成我之道,无关输赢。 不求成圣,但求圆满。 李赫同样直视辛夷,见后者始终毫无退却,忽的一扫阴云,朗声大笑起来:“好好好,若是辛夷说这番话,朕立马砍了你脑袋。但若是朕的选王,朕反而更期待了!” 辛夷重重地吁出一口浊气,心底却丝毫不敢松懈,一字一顿:“皇上为何要此时,告知我棋榜真相呢?” 李赫眉梢一挑,笑意古怪起来:“你可知长安成了什么样子?” “略有耳闻。王家叛变,攻破明德门。晋王守城失利,退守朱雀门。如今长安一半的主子,已经成了姓王的。”辛夷直言不讳,看了眼李赫,微暗,“而且,关中的关隘被王家控制,皇室御驾被困在关外,根本回去不得。” “对了。打得热闹哩。朕这儿却安静,放佛事不关己。然而。”李赫顿了顿,或许是一丝同病相怜感,也毫无隐瞒,“若王俭赢了,你以为朕活得下去?只怕得躺着回去了。若是晋王赢了……” “王爷一定会赢!一定会恭迎圣驾回京!”辛夷急急接了口,没来头的,她就想相信那个人,她名义上的夫婿。 李赫瞥了她半眼,凉凉一笑:“若是晋王赢了,你以为,情况会有什么不同?不,只怕是更可怕的活死人。” 活死人。被笼子囚禁的金丝雀,或者,被禁锢住臂膀的金龙,都可谓,活着的死人。 辛夷一惊,慌忙拜伏:“不会的!王爷不是那种人!皇上要相信王爷父子情深……” “父子情深?权力前面无父子,帝业面前皆可弃。何况朕这个老三,本就是这种人。王朝更替,权柄转移,这是大明宫的规则,也是我皇家的传统。”李赫加重了“传统”二字,自嘲地咧咧嘴,“记住,辛夷,这场变动中,朕,首先是一个皇帝,而他们,首先是臣子。” 君君臣臣,断无父子,果然应了那句,棋局之中唯有利益,无有真情。 哪怕是刚才看棋榜,辛夷都未觉有此刻这般,哀凉无力,就算心底深处道理她都懂,然而揭开鲜花帐子,看到后面的肮脏虱子,本身就是一种残忍。 有时懂的太多是痛苦,谁不愿一场自欺欺人。 辛夷的小脸愈发苍白了,却没有出言反驳,身为选王的她,此刻隐隐察觉到,她往后的立场,背负着选王之名,她要经历的挣扎。 选王,选定帝王。 无关乎情爱和本心,仅仅为了世代帝业,做出所谓的“最正确”的决定。 这是她的命,录入棋榜的天命,她发誓要掌控在手中,随心而动只求无悔的一生。 李赫看着辛夷脸色几变,些微欣慰地点头:“辛夷,要变天了,无论输赢,这场尘埃落定后,大魏的天儿要变了。所以朕决定,把你推到台子前面去。” 辛夷从走神中醒来,压下心底汹涌,一愣:“推到前面去?” 李赫起身,走到窗前,兀地推开窗,天台山苍山静谧,枝影横斜,一切都那么太平静好,和此刻长安的风云,放佛在两个世界。 李赫深吸一口气,隐藏在棋局后十余年的气势,刹那爆射而出,煌煌若日月之辉,巍巍临帝王之尊—— “不错。作为选王。朕的时代结束了,两个王选和一个选王的最终之局,开始了。” 辛夷的瞳孔猛地收缩。 李赫每一个字,都如洪钟大吕,撞得她耳膜剧痛,心口一阵阵惊浪卷,拍得她有片刻眩晕。 问帝业,问君王,问江山万里,问国祚千载。 还不待辛夷缓过神,咚一声微响,两张卷轴被扔了过来,李赫幽幽的声音响起,有些不真实:“是时候了。是时候,把这东西交给朕的选王了。” 那是两张卷轴。明黄绫,朱砂印,彰显着它们无上的尊贵和权力。 圣旨,这是两道圣旨。 或者说,两道遗诏。 第五百三十章 遗诏 辛夷下意识地看向圣旨上的内容,可只觉脑海嗡一声,彻底懵了。 “朕蒙皇考圣祖仁皇帝为宗社臣民计,慎选于诸子之中,命朕缵承大统,绍登大宝,夙夜忧勤,深恐不克负荷。晋王皇三子景霆,秉性仁慈,居心孝友,著继朕登极,即皇帝位。仰赖上天垂佑,列祖贻谋,当兹寰宇乂安,太平无事,必能与亿兆臣民共享安宁之福。” “朕蒙皇考圣祖仁皇帝为宗社臣民计,慎选于诸子之中,命朕缵承大统,绍登大宝,夙夜忧勤,深恐不克负荷。越王皇四子景霄,秉性仁慈,居心孝友,著继朕登极,即皇帝位。仰赖上天垂佑,列祖贻谋,当兹寰宇乂安,太平无事,必能与亿兆臣民共享安宁之福。”(注1) 遗诏,这是传位遗诏。 两道遗诏措辞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名字,两处继承帝位的名字—— 晋王皇三子景霆,即皇帝位。 越王皇四子景霄,即皇帝位。 两道遗诏,两种可能性,两位都有权继承天下的皇嗣,李景霆,李景霄。 辛夷整个人都呆住了。盯紧了皇绫上每一个字,尤其是唯一不同的两个名字,如同一团火,烧得她手脚滚烫。 她当然知道,这两道圣旨的分量。 也当然知道,李赫拟这两道几乎一样的圣旨的用意。 她唯一不敢知道的,是李赫所说的,“交给朕的选王”。 交给……她? 似乎看出了辛夷的惊疑不定,李赫俯下身来,凝视着辛夷的眸,一字一顿:“朕的选王。这,便是选王之意。选王,选,王。” 辛夷几乎刹那就懂了。然而因为太过惊愕,她还是本能的不愿相信,怔怔地低喃:“我?两道遗诏……我交给谁,谁就为帝……选,王?” “不错,选王。”李赫重复了遍这两字,字字千钧。 辛夷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事到如今,李赫肯定不会给她拒绝的机会,她唯有前行,从她被裹挟入棋局的那天起,她就只剩下了一个选择。 向前。 因为后退者,只有死路一条。 辛夷整理思绪的时间,李赫的脸色也有些异样,常年隐居棋局之后的龙,不醒则以,一醒,便是天下变风云起王者乘风来。 “辛夷,不必担心,朕会给你同样的力量,来守护这两道遗诏,朕会拼上一切,站到你身后。只为了把你推到台前,作为最后之局的选王。” 辛夷一愣,些微缓过神来,一惊未平一惊又起,几乎让她心跳加剧,整个儿要跳出来:“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力量。对弈的力量,面对全天下,做出选择的力量。”李赫眸深如海,似乎有些激动,浑身有些颤抖,“这是朕的时代结束前,最后落的一子。朕会赌上一切,而你,只需往前。 辛夷根本无法想象,要李赫“赌上一切”的力量,到底能是什么,不过,想到这力量是用来守护两道遗诏,也就一切可以理解了。 然而,辛夷还是太过震彻,触碰遗诏的指尖,冰凉到可怕:“皇上可知,这两道遗诏,将把臣女的命运,推到何种境地? “朕当然清楚。朕也知道,你无所谓棋榜,谁做皇帝也不在乎。然而,你应当清楚,这两道遗诏若流传出去,将会给天下带来何种变动?你也更知道,当今乱世,门阀当权,百姓们是多么期望一位真正的明君?主变革,开太平?” 李赫正色,脸色认真而坦诚,却又噙着股不容抗拒的威压。 他一直都是君临天下的龙,棋局背后的审判者,推动这个时代往前行的王。 辛夷冷静下来。抛开棋局,抛开帝业,只是作为一个百姓,她当然明白,这两道遗诏就像雷炮,若流传出去,被人利用,则战火连天不过是一夕间。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最后遭殃的,一定是老百姓。 而能终结这一切的,是一位真正的君王,由她的手来选出,承载未来。 她忽的想起,辛周氏教给她的棋道,第一道,便是家国二字。棋局终点是家国,不知是不是她那个时候,就已经预知了,她今日的天命。 冥冥之中,棋局和家国重叠,终点合为百姓二字,背负起选王之命。 她心甘情愿,负此重。 辛夷倒吸一口凉气,终于理清所有波澜,正色拜倒:“臣女明白。” “所以,为了百姓,为了太平,为了苍生黎民,辛夷,朕请你,恳请你,守护好遗诏。然后,做出正确的选择。朕,信你。”李赫郑重了颜色,渐渐红了眼眶,鬓边一缕白发溜出来,再无半分帝王的威严。 而是另一种更不容亵渎的存在。 为了这片土地,献出一切的男人,无愧于,帝王。 那一刹那,辛夷好像懂了李赫,也懂了当年爹爹辛歧说过的一句话,“他,是个真正的帝王”。 百姓社稷,国泰民安,帝王立于山河之巅,也承载起山河之重。 扑通一声,李赫兀地跪下了,面对辛夷,跪下了膝盖。 男儿膝下有黄金。何况是一代帝王,竟然向一介民女跪下了。 暗中的锦衣卫顿时骚动起来,辛夷也傻住了,唯独李赫坦坦荡荡,跪在了辛夷面前,然后额头叩地,向辛夷拜倒—— “朕这一生,活着,只为了未来。百姓的太平,大魏的国运,拜托了。” 一拜,夜色惊喧。 帝王一拜,山河震动。 背负苍生家国的一拜,九州风云呼啸起。 不负我选王之命,不负家国之托,不负我此生热泪落棋无悔! 我名选王,誓我河山! 辛夷忽的红了眼眶,她颤抖着肩膀,也跪下来,对着李赫,第一次诚心诚意地叩首至地—— “我辛夷,赌上信仰和命,答应吾王!” 深夜的大殿之中,一君一臣,相对跪倒,一诺重于泰山,君子信义天下。 赌上信仰和命,誓我热血和心,无愧于我人间走一遭,无悔于家国证我丹心在,无惧于风雨如晦我乱世乘风起! 为棋局,成我棋道! 为家国,献我热血! 为百姓,付我丹心! 为此生,快意无悔! 选王者,帝王出,成王道,开太平! 谁也不知道九成宫中的这一幕,正如谁也不知道,这二人此刻的约定,将掀起往后九州多大的风云。 要变天了。 注释 1.遗诏:节选自雍正传位遗诏。清朝雍正时清世宗留下的遗言,曾在《闲谈家》上被刊出,而且,其中有他对后代新制的考虑,不仅对传位人有说明,也有他对死后人事的布局安排,最后特别论及庄亲王、果亲王,张廷玉、鄂尔泰。原文请百度。 第五百三十一章 莲子 七月五日。长安事变第五日。 王俭率兵攻破明德门,占据长安。晋王退守皇城朱雀门,据城门而守,历经五日鏖战,双方皆死伤无数,暂时休兵,各做调整。 黑暗来临前最后的宁静。国都长安,逆贼为王。 晋王紧急调兵,意图扭转颓势,死守天子脚下,而王家也是屡战屡胜,士气高昂,叫嚣着攻入麟德殿,赵王即皇帝位。 同时,皇帝李赫的御驾依然被困在关外,如条黄金笼中的病龙,被王家钳得死死的。 一城风雨,空气含腥。百姓们吓得闭门不出,城中压抑得像座坟茔。 而曲江池上,一叶画舫,却是丝竹笙箫热闹了五日,仿佛和城中动乱在两个世界。 赵王李景霈临风窗下,湖面刮起的爽风拂过他墨发,湖蓝色宝镶麒麟衫子尊贵天然,却是书生般文静的脸,嵌了双辰星般精光隐现的眸,无端就让翠蜻看呆了。 “怎的不进来?”李景霈察觉到动静,转过身,对迟疑在门口的女子笑,“不过几日,认生了?” 被那双眸子锁定,翠蜻心里一动,不自觉红了脸:“奴婢……怕扰了公子商议国事……方才听得有官老爷……” “他们已经走了。如今画舫中,只你我二人。不必拘礼。”李景霈轻笑,眸底一划而过的温软,“过来坐,提了那么个陶罐,也不嫌累。” 原来女子怀里还抱了个陶罐,民间普通的煨汤罐子,被她像珍宝般抱了一路。 “奴婢不累。这本就是给公子带的。”翠蜻红着脸走过去,把陶罐放到二人间的榻桌上,坐在李景霈身边,却只敢低头搅着衣袂。 李景霈的唇角弯成好看的弧度,扯闲话道:“你可知刚才来的官老爷是谁?是晋王的使臣……” “奴婢不敢!公子贵为王爷,奴婢不敢窃听国政!公子还是和官老爷商议,奴婢不敢干政!”翠蜻慌忙捂住耳朵,些些无错地回避着。 李景霈眸色一深,缓缓伸出手,握住女子遮耳朵的小手,将它拉了下来,肌肤相碰间,一阵暖意漫烂。 翠蜻浑身一抖,小脸更红了。却是意外的不反感,也没有反抗。 “我只是想给你说。你尽管听着就好。”李景霈一声轻笑,很自然地开口,“晋王输了明德门,但最近得了崔家效忠,只怕下一仗,输的是本王舅舅了。你不知崔宴脑子多灵光,崔家放弃中立,战局铁定要转弯。但舅舅最大的后盾是本王,大魏唯一的嫡皇子,如今的晋王,不怕舅舅,怕的反而是本王。毕竟离胜利只剩一步,任何意外,都让人失望的。” “所以方才的晋王使臣,是来警告王爷,不许相助王俭?”翠蜻晶亮的眸子一转,下意识问道。 李景霈微怔。他不过是随口叨叨,眼前的女子却如此聪慧,平民家不可能接触的政事,她却能立马抓到关键。 李景霈笑意愈深,不自觉间,方才握女子的手,迟迟没有松开,女子也娟柔地垂着头,红着脸任他握着。 “差不多。但不是警告,不如说是提点,或者约定?因为舅舅给本王的安排,以及本王自己的打算,也没想过亲自参战。”李景霈捏了捏女子玉手,眉间纷纭安宁,“毕竟,做儿子的,哪能反了老子。就算继承大统,也为天下人诟病。所以舅舅打头阵,本王无需插手。” “约定么。”翠蜻呢喃着这两字。 李景霈点点头:“不错。约定。我不插手,晋王不对我动手。所以外面管他怎么闹,本王这儿却是欢宴如常。” “这就好。刀剑都是不长眼的,公子呆在这儿,多少安全。”翠蜻松了口气,却立马意识到自己太过明显的“关心”,小脸兀地烧红成一片。 李景霈只觉心情大好。他又伸出一只手,搭在女子的手上,于是双手拢住那只莹白玉荑,愈显春风暧昧生,一室柔情转。 翠蜻脖子都烧红了。却是低着头,没有反抗,眸底秋水涟漪。 李景霈凑过身去,靠近女子耳畔,唇齿开阖间,男子独有的热气拂:“本王不插手,还有一个理由……是因为不想错过,和翠蜻你的相遇呢……” 耳坠一阵痒。细细的,热热的。 “呀!”翠蜻再也忍不住,整个人一下子跳起来,捂住耳朵,满脸羞红地盯着李景霈,然而后者却是神色如昔,反而因为看到女子如此反应,笑意多了两分戏谑。 翠蜻恨不得地上有条缝,好把自己塞进去。 李景霈清咳两声,压下心底的波澜,暗道不能再逗了,便把目光投向陶罐,换了话题:“这是什么?你说是给本王的?” 翠蜻深吸一口气,也连忙掩饰自己的失态,抖着手揭开陶罐,是一盅鸡汤,还细心地放了一副碗筷。 “奴婢给公子炖了鸡汤……西市口儿顶好的老母鸡,最养人了……” 李景霈噗嗤一声笑出来:“养人?这话怎么听着不对劲儿?” 翠蜻又红了脸,慌忙递过汤匙:“公子……先尝尝……奴婢的手艺比不上御厨,公子莫嫌弃……” 李景霈也不再玩笑。认真地尝了一口,老实说确实只是普通,从小锦衣玉食的他,着实没尝出味儿,然而看了眼对坐的女子,期待的眸晶亮得还带着羞。 他笑了:“好喝。” “真的?公子莫诓骗我才是。”翠蜻嘴上说着,心底却是欢喜,带了两分异样地莞尔,“还有呢?” “还有?”李景霈一愣,又砸吧两下,迟疑道,“咸淡合适?” 翠蜻唇角动了动,想笑,又有两分羞恼,嗫嚅道:“不是……是奴婢……加了好多莲子……” 李景霈瞳孔微缩。 他送她一颗莲子,如今她将它送还。 莲子清如水,问君知不知。 原来鸡汤里炖了好多莲子,各个雪白如玉,香气四溢,这份心意也早就埋下,同样毫无杂质,只是问君,知也不知道。 水晶帘动,一室风起,欲语还休间,情不知何起。 李景霈喉结动了动。若有所思地用玉著夹了颗莲子,停在唇齿间,然后看了眼对坐的女子,忽的探头,径直吻了上去。 翠蜻下意识一声惊呼,却没想张口间,那颗莲子被温热的舌尖送过来,咕噜,滑下了她的喉肠。 莲子入唇,入胃,入心,入骨,我知,君也知。 剩下的,就是咫尺间男子的面容,沉迷的呼吸,还有炽热的唇瓣包裹着她,让她呼吸不得,只在陷阱里越陷越深,浑身都似没了骨头。 莲子为媒,天晕地转,无数烟花和花朵尽相绽放。 疏忽间,李景霈又离开女子的唇,微微喘息的语调,噙了分沙哑:“翠蜻……这,就是我的答案……” 投我以莲子,报之以莲子。你的心意,我的答案,串联起一份情衷。 莲子清如水,我与君同心。 果然,这乱世风雨如晦,却是他李景霈最好的日子。 第五百三十二章 旧约 七月六日,长安事变第六天。 休战结束,双方再次发兵,长安又陷烽火连天。 晋王得崔家效忠,崔家出动家兵三千支援,在崔家少主崔宴的运筹下,天兵神勇,将皇城守得个固若金汤,打得来犯的王家毫无招架之力。 战局顷刻扭转。 本来打了败仗的晋王,如今士气恢复,如日中天。 而占领长安的王家,却是流年不利,频频损兵折将。 皇城朱雀门,成了晋王的转折点,成了王家兵的坟茔。 为首的主将战马上,一身戎装的王俭看着这一幕,狠狠地啐了一口:“晋王小儿,到底用了什么条件!竟能让中立的崔家支援!老夫不信了,还能折在朱雀门!杀,给老夫杀!” 然而,杀字是喊得豪迈,王家兵却如弱鸡仔,还没冲两步,就被城门上的晋王兵力给要了命。 一眨眼,城门下尸骨遍地,一柄折断的“王”字大棋,恹恹地矗着。 城门上,崔宴和李景霆并肩立着,看着城下的王俭,笑得轻蔑:“王大人,风水轮流转,我军在明德门吃的亏,也该要回来了!不如早早投降,我皇还能饶你个全尸!” “竖子休得猖狂!”王俭一声怒喝,猛地打断,双目几乎喷出火来,“传!给老夫传南郊禁军!老夫不信了,还攻不下皇城!” 最后半句话是对侍官所说,后者却是一惊,迟疑道:“大人三思!南郊禁军镇守长安门户,若此时调走,有人趁虚而入,我们就成了瓮中鳖了呀!” “瓮中鳖瓮中鳖!若此时不调,老夫立马就成此地鬼!那可是崔宴,是崔家!大丈夫放手一搏,先渡过眼下难关再说!况且,晋王在眼前,皇帝在关外,局中势力都在老夫眼皮子下,还能有谁插手,敢趁虚而入!”王俭狠狠道,齿关节咬得咯咯响。 “可是太过冒险……大人可听说过,关于棋公子的真实身份……”侍官还是后怕。 “传来传去,那么多年了,谁有个准!老夫都命悬一线了,还要拿这种传闻来吓自己?”王俭瞳仁发红,愤怒已经冲毁了理智。 “可……”侍官还想劝阻,却听一声刺响,王俭刀戟一挥,利刃毫不留情地架在了他脖子上。 “你瞎了么!没看到老夫现在处境!若还瞻前顾后,老夫立马就要成阶下囚!老夫当然知道南郊重要性,但现在只有这一个办法!要么死,要么赌,老夫绝不会输给那小子!”王俭声嘶力竭地怒喝,状若癫狂。 侍官吓得脸色苍白,慌忙应道:“遵命!属下立刻调南郊禁军支援!” 言罢,那侍官就仓皇逃去,原地就剩下了王俭,怒发冲冠,双目血红,挥舞刀戟指向城门上的李景霆:“竖子当诛!老夫还没输!” 不到半晌,五千南郊禁军气势汹汹,铺天盖地而至。 王俭得意地大笑,王家兵士气重新高涨,李景霆和崔宴略微色变,但只是片刻,一股豪情便在他们眸底燃烧。 “调来南郊禁军又如何!英雄骨为刀,血为剑,一战不回头!诛杀逆贼,死守皇城!战!” 李景霆高举宝剑,身先士卒,当先冲杀而去,两军再次战鼓鸣,喊杀声震天,如两股黑浪冲撞在一起。 鲜血四溅,大地震彻,皇城守卫之战,开始。 消息经斥候传到九成宫时,辛夷笔尖的墨一滞:“崔家效忠,王俭走投无路,调动南郊禁军?” “是。”暗中的锦衣卫恭敬地应了声。 “皇上呢?”辛夷转念一问。 “皇上已经知道。不过,依然没有什么示下。现在估计和武德妃娘娘,在苑子里赏花哩。”锦衣卫回禀。 “赏花?”辛夷叹了口气,愈发搞不懂皇帝李赫的想法了。 长安烽火连天,皇帝却在游山玩水。自家赢了还是输了,他最多在听到消息时“哦”一声,该玩的玩,该睡的睡,丝毫没放在心上。 也不知是一切都在他算计中,还是他根本不知轻重缓急。 “估计是前一种罢。”辛夷自言自语,叹了口气,屏退锦衣卫,想重新执笔描摹,却见墨渣凝在了狼毫尖,下意识唤了声,“香佩!帮我重新研墨来!” 回答她的,是山风微拂,满室翠影来。 辛夷眸色一暗,忽的意识到,香佩已经不在了。前天发生的事,经过了一天,她却还没能习惯这个事实。 前天,曾经给辛府做过衣裳的秋三娘拜谒,说自己是香佩的娘亲,请求带走香佩。 香佩也认了,一番跪地啜泣,说无意欺瞒辛夷之类,但见二人母女情深,不似有假,辛夷也不好阻拦什么。 再说,她理解秋三娘的心。是逢乱世,战乱四起,她辛夷又是个惹事的刺头,香佩侍奉在她身边,自然多有危险,有哪个当娘的愿意。 辛夷好说好劝,让二人不必介意,说香佩侍奉她年余,也算有缘,当即命人取了白银五十两,并一些绫罗绸缎,当做了断奴仆关系,亲自为香佩解了卖身契,还她自由身,从此缘断,山高水长。 香佩和秋三娘自然感激不尽,临别一番惺惺相惜,便相携而去,辛夷心下酸涩,惹不了独自掉几颗泪。 然而,除此之外,她并未多想,这一场看似寻常的主仆羁绊,将为她往后,带来多大的际遇,也不会想到,这个名为香佩的二等丫鬟,将是未来棋局中多么瞩目的存在。 一语成谶。不过都是后话了。 辛夷看着凝固的墨汁发愣,时缝战乱,颠沛流离,曾经的人儿散在天涯,各有番机遇辗转,这些她管不了,也勉强不了,她自己一众烂摊子都还没理清楚,哪里守护得了旁人来。 “要变天了。”良久,辛夷长叹一声,才发觉山风吹得手发凉,难得亲自研个墨,指尖都僵着。 忽的,一阵阴风拂来,一抹鬼影出现在场中,接过辛夷手中的狼毫:“属下为主子研墨罢。” 辛夷抬眸,见得案前男子,一袭黑衣,黑布蒙面,唯独漏出的一双眼眸,赤诚干净,她笑了:“影八,你是只枭,怎会这些文人的活儿。” 影八笑了笑,就算黑布后看不清他上翘的唇角,但眸底的暖意丝毫未假:“属下侍奉卢锦卢大姑娘时,有时也干这杂事的。” 卢。 简单的一个字撞入辛夷耳里,又让她片刻失神。 这个影八也是几天前现身在她面前的。 他取下蒙面黑布的刹那,辛夷就认出他了,就算多了沧桑和戾气,有些东西是不会被岁月改变的,她依然记得,当年他作为卢家剩下的最后一只枭,捧着卢寰的骨灰,远去西域,洒向边疆。 这是她辛夷和卢寰的约定。是她这辈子,唯一做出“大将”评价的对手。 第五百三十三章 信义 时隔三年,沧海桑田。卢,都成了茶余饭后的笑谈。 然后,这个影八,回来了。从万里迢迢的西域,回来了。 西域之行,九死一生,但是也磨炼出了影八一身武艺。将卢寰骨灰洒在边疆后,他踏上返乡之旅,没想半途被贼人陷害,还是执行公务的锦衣卫救了他一命。 英雄惺惺相惜。锦衣卫惊异于他身手惊艳,上报给皇帝,皇帝便让他补了南绣春的缺儿,号为暗夜双王之一。然而影八说,他总觉得膈应,毕竟皇帝是灭了卢家的人,他如何能为皇帝卖命,后来勉强效力半年,还了救命恩情,便辞职不干了。 再后来,他便来见了辛夷。说感念她当年圆了卢寰遗愿,愿意以余生效忠,持夜枭之名,追随左右。 当时,他跪在她面前,时光都往回溯。 当时,辛夷愣了好久,泛黄的记忆一帧帧过,良久才伸出手去,红了眼眶。 一主一仆,结下誓约。这是只效忠辛夷的枭,也是老天有眼,给她的一点点回馈。果然是头顶青天,天道好轮回。 看着仔细研墨的影八,辛夷又心下动容,努力吸了吸鼻子,噙笑:“影八,好不容易捡了命回来,为何不作为一个普通人,自茲平生呢。非要还做个夜枭,把命挂在裤腰带上。” “因为大将军教过属下,人活一世,在于信义二字。”影八的声音微有不稳,带了哽咽,“姑娘了将军遗愿,此乃大恩。可惜卢家已经没有人可以还恩了。属下作为卢家最后剩下的人,便代卢家偿还,奉上这条命和忠诚……” “影八!”辛夷打断了影八的话,她只怕再听下去,她会忍不住掉了眼泪,“卢家从不欠我什么。若真有欠,早就还清了。上一代的恩怨,上一代为止,我才是那个欠了的人。” 影八唇角一翘,轻轻取下蒙脸黑布,以真正的男儿模样,单膝跪倒在她面前。 “君子一诺千金,有恩当报。不管是三年,还是一辈子,只要一个人没忘,誓言就还是誓言。” 那男子跪着,却比山还高,那男子眼眸干净,比天空还纯粹,那男子只是棋局中一只普通的枭,却比棋局中任何人都不容轻视。 人活一世,在于信义二字。 辛夷忽的想到,那个男人,卢寰,就算是叛贼是大魏逆臣,却是值得这一句话,值得她当年“大将”二字定论。 时光,如此无情,当年的白骨都化了灰,旧人都湮没在今日笑谈中。 时光,却又如此多情,无法被泯灭的东西,依旧在光辉着,在不朽着。 “属下愿意再说一遍:余生,奉上命和忠诚,效忠姑娘!”影八笑了,普通的面容泛起最真诚的笑意,向辛夷低头,脊背虔诚地弯曲。 辛夷看着男子的脑门顶儿,泪转瞬就下来了。 俱往矣。 可是,又从未离去矣。 辛夷伸出手去,一字一顿—— “效忠于我。我以辛夷之名,与汝庇佑。” “遵命。” 影八低下的面容,笑了,铁血铮铮的枭,也会眸底都有了泪花,青山埋英骨,英雄不朽。 简单的两句话,注定了今后,这一场热血无悔,不过,也是今日的辛夷,绝对不会知道的。 命运的轮,转动着,棋局的手,撩拨着,权力的争,碾压着。 而在百里之外的长安,风云中心之地。 辛府。同城中数万百姓一般,从长安事变起,紧闭了数日的门,被一个不速之客闯开了。 辛歧看着风尘仆仆的男子,唇角抽了抽:“和老夫记忆中相比……你似乎胖了?好久不见,老夫的……” 辛歧顿了顿,面色有些复杂:“大舅子。窦曦。” 来者正是窦曦。窦安的爹,窦晚的堂兄,商道的上任青蚨主。 窦曦也仔细瞧了辛歧几眼,大笑道:“妹夫,当年你一个眼神儿都能杀死人,如今怎么毛顺了?果然我家晚妹子好手段,把皇帝的枭都能驯服帖!” 辛歧尴尬地清咳两声:“莫提往事!莫提!话说你今日造访,所为何事?你不是不知道,皇家多么在意你窦家人入京,如今又是战乱之地,你这么来了也不避讳?” “那有什么法子!能让老夫我冒着刀尖儿来的,只有这个臭小子!”窦曦浓眉一竖,看向了辛歧身后的窦安,“臭小子!跟你老子走!回窦家去!” 窦安像被抓住尾巴的猫儿,一下子躲到跹跹身后:“不回去!好不容易逃出来浪了,又要回去作大少爷,没趣!” 窦曦刚想一把抓过去,又看到跹跹,带了两分迟疑:“这就是你养着的窑姐儿?” “跹跹不是窑姐儿!”窦安猛地接了话,涎皮的脸难得郑重起来,“她是我妻子,我窦安未来一定要娶的女人!” 眼看俩爷子就要斗鸡眼,辛歧忙上前打圆场:“罢了罢了!安贤侄对这姑娘也是真心的,孩子大了,没必要事事管着!” 窦曦脸色稍缓,却是打量着跹跹,若有所思,窦安如同护犊的老母鸡,红着脖子挡在中间。 辛歧干笑两声,摆手道:“那啥,大舅子,你不是要带安贤侄回去么?也好,如今长安也是风波地,不宜久留,走了也好。你们。” 辛歧顿了顿,看向身后一府奴仆,长叹一声:“你们,要走的也走,窦家能收留你们。长安战乱,我辛府护不了你们了。各自求生去罢。” 窦曦一愣,旋即打了个哈欠:“对,愿意走的,我窦曦看在辛歧面儿上,也带你们走。反正人不多,就算如今城门被王家占着,出去应该不难。” 然而,没有一个人动。唯独长生有片刻动摇,然而余光看到辛芷,便也没站出来。 “你们……再这么待下去,真会要了命,你们还要跟着辛府?”辛歧语调有了不稳。 奴仆们面面相觑,脸上划过分决绝,俱俱跪下了,向辛歧拜倒:“辛府屡屡经历大难,老爷和六姑娘却不离不弃,庇佑我等周全。我等生是辛府人,死是辛府鬼,无论未来如何,都愿追随辛氏!” 语调赤诚,眼眸如山,一府赤胆忠心,教苍天动容。 追随辛氏,同心与共。 “好好好!”辛歧连道三生好,也红了眼眶,亲自上前,一个个扶起诸人,“从此,不分尊卑,尔等都是我辛家人,生死与共,福祸共飨!” “生死与共,福祸共飨!”奴仆们纷纷掉了泪,激动地聚在一起,放佛前路是生死难测,也再没了惧意。 “啧啧啧,酸!真酸!”窦曦瞧着这一幕,扇了扇鼻子,“文人的那一套,着实让我行商吃不消。” 第五百三十四章 南郊 辛歧笑了,看向窦曦,脸色多了分亲和:“要带安贤侄走,就趁早罢。从此有缘再见,山水再相逢。” “山水再相逢。窦家和辛家,永远是亲人。”窦曦上前,重重地拍了拍辛歧的肩,眼眶也有些晶莹,“一家人,不必感伤,会再见的。” “这阵子多谢姑父指教。还望姑父珍重,也请带话,向表妹辞别。”窦安难得敛了不正经脸,正色下跪,向辛歧三拜,“侄儿去也。” 辛歧点点头,抑制住发酸的鼻尖,扶起窦安,同时从怀中取出一物,交给了一旁的跹跹。 是块玉佩。普通的玉佩,并不是甚值钱物。 “这是我辛家给儿媳的。当年高娥也有个。如今,虽然安贤侄是我侄辈,我却看重他若子,所以,玉佩也给你。”辛歧递出玉佩,在跹跹的失神和窦安的震彻中,笑了,“从今往后,你跹跹不是窑姐儿,也不是辛府的家伎,而是我辛歧的侄媳,是窦安堂堂正正的妻子。” 窦安面容耸动。跹跹涌出热泪。同时跪倒,向辛歧以子侄的身份,正色行了大礼:“多谢姑父。” 辛歧大笑三声,无数往事浮现,让他吁出一口浊气:“这桩姻缘,我辛歧准了。” “既然你准了,老夫也不好兜着了。”窦曦也摸了摸肚皮,笑得憨厚,“臭小子,你怎么不学学你姑父的手段?当年先斩后奏,直接珠胎暗结了,哪有养作家伎,还一直兜着的礼。当年我家晚妹子多傲的人儿,还不是一晚就拿下了!男人就该爽快些……” “大舅子!”辛歧面露尴尬,狠狠盯了窦曦半眼,匕首蠢蠢欲动。 窦曦连忙打了个呵呵,笑道:“莫动手,莫动手!老子我回去就给他俩办,我窦家行商,也不在乎身份,臭小子喜欢就好!这桩姻缘,我窦家也准了!” 窦安和跹跹大喜,跹跹更是激动得哭了,再次拜倒:“多谢窦老爷,不,是爹,多谢爹爹!” 一声爹叫得窦曦心花怒放,笑得像个傻子,府中上下也响起了笑声,连道恭喜,成为乱世中唯一一点亮色。 窦曦三人告辞,是半个时候后的事了。 辛歧伫立园中,总觉得不过是走了俩人,怎么满府就冷清得不行,还是七月的天儿,凉气就从石砖地上冒。 “都散了。乱世当头,都散了,也好。”辛歧久久地看着府门口的方向,无力地叹了口气,“翠蜻,把这消息透到九成宫去,让六丫头知道。翠蜻?” 没有人回应他。 辛芷从旁上来,为辛歧披了件单衣:“爹,翠蜻又出去了。还煲了罐鸡汤走。” “哦?”辛歧捋须不语。身为北飞鱼的直觉何其准,本来就是暗夜中,风吹草动都能察觉的人物,翠蜻近日来不寻常的举动,也让他猜出了端倪。 她问过他,莲子是什么意思。那时的她,小脸红得像花儿,和当初辛夷谈及江离时,一模一样。 乱世当头,命运辗转,人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他辛歧管不了,也强求不了。 “罢了。小妮子也大了。都有自己的心思了。放着她去。”辛歧自嘲地笑了笑,转身走入上房,翻出一张契约,交给辛芷,“待她回来后,把这给她罢。让她自己做决定。” 那是张卖身契。翠蜻入辛府为仆的契约。 归还契约,放汝自由身,从此光辉亦或落败,各安天命。 “爹!翠蜻对六姑娘忠心耿耿,绝不会背叛辛府!”辛芷急了,下意识辩解道。 “我没有说她背叛。或者说,这不是背叛,契约,甚至忠心能约束的东西。”辛歧苍白地笑笑,眸色有些恍惚,不过是几年时光,却好像过了一辈子,“阿芷,是命运呐。” “命?”辛芷瞳孔缩了缩。 辛歧摸了摸她的双丫髻,宠溺地一点她额头:“命运面前,人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谁都没有错,各有辗转罢了。” 辛芷眨巴眨巴眼,十四岁的脑袋瓜,还没反应过来,辛歧就转身离去,年过半百的男子负着手,步履有些踉跄,一深一浅,如在梦中。 人活一遭,是太长的梦。 命若琴弦,命运是无可挣脱的蛛网。 悲喜无尽头,各有各的命。 风拂梧桐婆娑,远远地听得辛歧低喃,幽幽地传来—— “风雨如晦,都散了罢……都散了……山水迢迢,人生几处难相逢……” 七月初七。长安事变第七日。 节节败退的王俭棋出狠招,调动南郊禁军,支援朱雀门。随着南郊铁骑的加入,晋王并崔家,率兵越战越勇,也丝毫不落下风。 初七到初八。整整两日,朱雀门鏖战,血流成海。 而此刻,被腥风血雨笼罩的长安南郊,因为南郊禁军被调走,此地显得格外空寂,只有一队驻守的校尉滞留,此刻却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破布,动弹不得。 一队人绑着,另一队人则雄姿英发,身着不一样的衣饰,迅速占领了南郊各兵营。 角楼之上,江离静静地看着这一切,面前的石案上,依旧摆着副棋局,一颗黑子在他指尖凝滞,似乎在想着该落何处。 “恭喜。”雍容的女声从后传出,织金裙角迤逦而来,一顶白罗帷帽后,并不十分看得清容颜。 江离头也不回,淡淡吐出两字:“皇后。” 一阵微风起,拂起帷帽一角,隐隐见得白罗后的容颜,是当今皇后,王仪。 王仪并不诧异江离认出她,只是不辨喜怒地重复了句:“恭喜公子,占领南郊。王俭自以为反败为胜,却不想只是公子手中一颗棋。” 惊心动魄的真相,却只唤来啪一声清响。 江离落下了手中黑子,似乎有些倦怠,揉了揉眉心:“本公子这副棋下了八天了,如今还没完,要不皇后帮我落几子?” 王仪自嘲地笑笑:“从七月初一,长安事变起,公子就开始下棋了,啊,不对,下的不仅是这盘棋,还是大明宫的棋。本宫又如何敢置喙,怕自己也是公子一颗棋。” 江离笑了笑,虽然唇角是勾着的,眸子却惊人的冷:“聪明。” 王仪微微眯了眼,语调一沉:“那么请问公子,明明趁王俭调兵之际,秘密取代了南郊兵权。又为何要把这兵权,交给本宫呢?” 江离重新执起颗黑子,在指尖摩挲着,并没有回头,轻飘飘一句:“猜猜?” “本宫和公子有协议,暂且算是盟友。本宫也按你的意思,让你的人扮成侍卫,藏入了大明宫。那么这兵权是回馈?”王仪刚出口,自己就笑了,“这回馈太重了点,棋公子可没这么大方。” “再猜。”江离落下黑子,仿佛全身心都在那盘棋上。 第五百三十五章 画君 “因为要考验本宫?是否铁了心背叛王家,帮着公子您?”王仪一声冷笑,“公子既然把兵权给了我,那么暗地一定准备好了钳制我的手段。若我忠,则拿好处,若我反悔,则是死路。本宫不过是公子的傀儡,不,是被公子考验着的盟友。本宫不至于那么蠢。” 江离似乎一声轻笑,没有回话。 王仪笑意愈寒,仪态却依然端庄:“棋公子不就是这样的人么?信的只有棋局里的利益,从来没有局里的人,管他是敌还是友,都是你套上链子的棋子。” 直白到冰冷的话,却让江离似乎满意,终于放下棋子,转过身来,向王仪一笑:“还有一个理由。” “什么?”王仪一愣。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江离谋深如海。 王仪眸色一闪,脸色些微动容:“公子……好手段……” “手段?不。”江离淡淡地执起一枚棋子,压在了棋局上,“此乃王道。” 授之于天,谓之王道。 一盘棋,下了八日,黑白纵横,似乎还看不出谁输谁赢,然而王仪心里已有了答案。 她神色复杂地看着男子背影,目光透过帷帽垂下的白罗,似乎极力想辨清,男子的皮囊之下,到底是有心还是无心。 “您瞒得真好。”良久,王仪吁出一口浊气。 古怪的一句话,却让棋局中多少隐秘,在一瞬间炸裂开来。 江离古怪地咧了咧嘴角:“过奖。按照你我约定,他的墓我已经找到了。尘埃落定之后,便带皇后去。” 王仪浑身一抖,正色打量男子的目光,带了一分真诚的感激,她放佛第一次认识棋公子,或者说,真正的他。 因为她第一次看见,男子银灰绡绫的衫子下摆,用金线绣了蛟龙,动摇间,日光流转,那蛟龙放佛要腾云驾雾,呼啸而去。 蛟龙,最接近龙的神物。 那是,王之服。 而同时,在另一边。城中某处茶垆。八仙桌上新醅的茶,翻滚着绿得可人。小铜炉白气儿缭缭,两排铜瓯子吴盐香椒俱全。 因为叛军攻城,百姓闭门不出,唯独从门窗后露出半只眼,惊惧地打探两方输赢,故平日熙熙攘攘的茶垆安静异常,砖地浮了层灰,酒帘子结网,除了临窗一男一女,再无第三人。 男子提了小铜炉,为女子斟茶,修长的指尖沾了两点墨,愈衬得骨节莹白,让人感叹世间竟有男子,手比女人还好看。 茶水入瓯,咕噜噜,窜出一阵香,对坐的女子嘴角微翘:“只是煎茶,却不愿为我画画么?” 男子些滞,暗声道:“听闻赵王对你不好。” 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却让女子眸色一闪,有些自嘲地笑笑:“所以呢,你怨我嫁给了他,还是怨我,没等你回来。怨我年载,竟再不为我画画了。” 男子放下小铜炉,看着飘窜的火苗出神,神情辨不出波澜:“你不应该来见我的。省得惹出闲话。” 女子笑意愈凉,唇角上翘的弧度却依然保持着端庄,显示着大家闺秀的痕迹:“我听闻你进京寻妹。我却以为,这是其一,你必然还有其他目的,比如说,见我。你呀,总是藏着掖着,倒叫我这个女子,反往前一步。然而这次,看来是我会错意了。” 男子低头,半晌不言。女子无声地叹了口气,保养良好的指尖沾了茶水,以茶为墨,在案上勾勒,徐徐道:“你说回丰州一年,我等,两年,我等,结果你去了整整三年。如今你回来了,却半点不是为了我。不管我是不是被强塞给赵王,还是我如今过着活死人的日子,你却连画都不给我画了,你说,是我错,还是你错。” 女子顿了顿,眼眶渐渐泛红:“你信里让我等,一个字说得轻巧,却可曾想过,我等得等不起。你到头来怨我,不再为我画画,可也想,我也怨你,我亦不愿,再为你画画。” “真真!”男子脸色微变。 女子咬了咬碎米牙,忽的伸手,拂去案上茶水作的画,猝然又一愣,嘲讽地笑了:“却是忘了,你是名动天下的画公子。又怎会在意我为你画的画。当年你说,你画尽世间百态,却只有你笔下的我,最为情衷。那时,我欢喜,我当了真,如今看来,倒一直是我自大了。” 男子脑海如有钟击,嗡嗡发懵,良久才哀凉一叹:“……也好,也好……是我负你……” 原来,这对坐的两人,一人是声名煊赫的画公子,上官黄鹄(注1)。 另一人,却是嫡皇子赵王的王妃,关中四姓之裴的千金,裴妍真。 裴妍真笑了笑,眸底尽是浸凉:“当年你入京,画名惊长安,我裴府以千金请你作画,你却说笔墨千金,只画美物,而我裴府满门太丑。爹爹气得脸发青,然后那时你看到了我,我还是个小丫头,坐在后苑的地上,用进宫的极品胭脂,糊了满石砖来画画,我朝你笑,小脸花作一团。你说,多美的笑,可惜画得太丑。我气了,扬手来打你,你却就地支了画架子,说,给我作画。” 上官黄鹄的眉间腾起了惘然,十余年前的事,却放佛还在昨天,他岂止给她画了一幅画,从那天相遇,他就再没忘了画里的那个小丫头。 那个她。 只可惜,再回首,已是还君明珠双泪垂,参商两隔。 裴妍真娓娓道来,语调轻柔,如从发黄的回忆里渗出,听得人倦:“然后,你去了丰州,说是师父病重,要回去照料。天不遂人愿,我嫁与赵王为妃。你知道么,这三年,我连门前石砖地上几条缝,都数得清清楚楚。赵王要的是裴家之力,裴家要的,是博王家欢心,而我,不过是夹缝中的一只蚂蚁。剩下的时间,我就不停的画画,却发现记忆中你的模样,除了你信上的一个等字,都变得模糊了……” 女子顿了顿,眼角一滴泪,泅了分暗恨:“不过,赵王的样子,也模糊了。我半年见他一次,你和他,没见得谁是有心的。” 注释 1.黄鹄:神話傳說中的大鳥,能一舉千里。楚辭.屈原:「寧與黃鵠比翼乎?將與雞鶩爭食乎?此孰吉孰凶,何去何從?」 第五百三十六章 午后 上官黄鹄心如刀绞,却想不出合适的字眼,来安慰她几句。事到如今,言语都是苍白,已经错过的,步步都错了。良久,铜炉子的火都熄了,他才哑着嗓子一句:“真真,若有来生……” “来生?男人真是可笑,有错就付一个来生,没错就叹一句缘浅。也不怕佛祖念痴妄。”裴妍真凉凉一笑,敛裙起身,“罢了,今日前来,只为见你一面,看你是不是鬓染了霜。不过,你既然说回京不是为了我,那我来都是自作多情,又何必惹你神伤。告辞。” 丢下告辞二字,女子就转身离去,背影迤逦却决绝如斯,绯红的裙摆绣了贴锦银织牡丹,显示着她赵王妃的高贵。 最后这一幕让上官黄鹄眸色一暗,伸向画篓的手最终收了回来,那里收了满竹篓的画轴,卷卷都是女子丹青,都是三年间,他笔下她的容颜。 可惜,他却没了勇气将给她,告诉她他一片不改,告诉她他三年在丰州,笔下的画,只有她。 茶垆里恢复了静谧,铜炉子凉,画墨冷,男子咽下眉间的涩痛,再抬眸间,已是精光闪现:“如今,你们满意了?” 不知向何人所说的话,却惹得一阵阴风过,转瞬间,一抹黑影出现在场中:“我家公子神机妙算。依赵王妃的情深,只要透给她你的行踪,她一定会来找你。” 上官黄鹄眉梢微挑,毫无惧意地直视:“我竭力隐瞒回京之事,就是怕她来找我。我如今被你们拿在手里,朝不保夕,她和我再有牵连,只会无端被利用。我宁愿她情断,也不愿她涉险。可惜,尔等故意泄密,引来她相见,怕是要利用这一见,在长安事变落下一子罢。” 上官黄鹄顿了顿,眸底精光愈浓,如同利剑:“好算计。钟昧。” 影卫正是钟昧。棋公子的天枢台夜枭之一,也是这一场久别重逢之后,吐着信子的毒蛇。 他大笑三声,毫不掩饰得意:“能猜到我家公子的棋,也不愧是‘墨官‘之后。” 墨官。 如同一个不能见于日光下的秘密被撞破,空气乍然起了异动。 上官黄鹄乍然色凛,前时还彬彬有礼的画公子,顿时如同出鞘的剑,浑身都迸发出金铁之厉,令夜枭钟昧都不禁一寒。 “回去告诉棋公子:他拿住我身份的秘密,钳掣我,利用我,算计我。我以前不介意,是因为我敬重他的野心。可如今,他让真真牵扯进来,已触我底线,我绝不能忍!往后定有他折腰求我的一天,以偿今日之罪!” 声色俱厉的话,钟昧放佛早就猜到,神色竟多了两分故友之色:“你和我家公子知交十余年,公子就猜你会这么说。放心罢,公子也让我给你带话,他知道利用裴妍真,必惹你大怒,但为了大业,他必须如此。所以,你恨他,他认,至于折腰,若你值得,他不介意。” 罪,我认,若你值,我亦折腰。 但凡成我王业,踏罪孽何如!但凡天下英雄,折我腰何妨! 上官黄鹄一愣,似乎了然似乎愕然,不辨褒贬地扯扯嘴角:“不愧是他。我这辈子最恨,也最佩服的人。” “所以,我很期待,终有一天,你能低下头颅,为我家公子所用。十余年博弈,便也不冤枉。”钟昧一笑,三分认真,一分戏谑。 上官黄鹄面色复杂,转过头去,淡淡一句:“你们没有对我妹妹做什么罢。” “上官翠蜻?自然没有。”钟昧如被踩了尾巴的猫,立马添了几分恭敬,“就算公子早明白她身份,也都装不知道。再说了,她是辛姑娘,哦不,我家未来主母珍重的人。公子哪里敢动他。还要指着她以后帮我家公子说好话……” “够了。”上官黄鹄面色稍缓,不咸不淡道:“棋公子现在何处?” “真不巧。公子解决了南郊之事,如今马不停蹄,又往九成宫去了。”钟昧打了个哈欠,如同多年好友,很自然地去添了铜炉里的炭,自顾煎茶起来。 上官黄鹄看向窗外,千里关中平原,隐隐见得青山连绵,山河多娇,只可惜帝驾还被困在关外,成了如今天下最大的笑话。 上官黄鹄吁出一口浊气:“棋局最精彩处,开始了。” 而另一边,二人口里的上官翠蜻,正立在一幢华丽的画舫头,遥望着朱雀门的硝烟发呆:“这仗还得打多久呢……” “怎么了,立在舫头也不嫌晒。”温厚的男声传来,脚步声临近,一双男子的臂膀很自然地从后伸来,揽住了女子的腰,“为什么昨日没来。” 翠蜻知道是谁。脸微微一红,却是乖巧地依着:“哥哥进京了。昨日陪他小叙,才未来见你。不过为了赔罪,我带了新作的荷花糕,你可不得怨我。” 李景霈一愣:“哥哥?怎从未听你说起。” “哥哥不喜张扬,所以我不常对外人提及。大河水患,全家流离,我与他走失,如今重逢在京,自然别生欢喜。”翠蜻笑笑,带了两分骄傲,“你可不许嚷嚷,我就告诉你。我哥哥是四公子之一,画公子,上官黄鹄。” 画公子,上官黄鹄。 李景霈自然认得,以前他也曾进宫作画,为他画过几幅丹青,如今还在御书房珍藏着。如今细瞧,兄妹眉眼,确实有几分相像,以前没想到这茬,竟一直未留意。 不过,对于嫡皇子的他,就算上官鬼笔丹青,也不过是个小人物,略微一谂二人的亲缘,也就没放在心上。 李景霈一转念,就换了话题,宠溺地搂紧翠蜻的腰:“此事不论,倒是你方才说,不对外人提及?本王是外人么?该罚!” 李景霈佯怒,翠蜻唬得连忙挠挠他的手,娇声求饶:“错,错,算我的错可好?明日我做最拿手的胡椒饼给你带来,权当赔罪可好?” “本王堂堂赵王,一两个吃食就打发了?”李景霈忍住笑意,忽的弯腰,一把抱起翠蜻,就往画舫里走,“你这是诛九族的大罪,可得好好罚!” 翠蜻一声惊呼,乍然天晕地转,被抱在滚烫的怀里,小脸迅速地烧红到脖颈:“公子恕罪!这怎么能诛九族呢!你可不得诓我!快放我下来!” 李景霈心情大好,想装也装不像,绷住的脸乍然笑开了怀,踏过荷香鬓影,拂过珠帘水精,一路进屋,径直轻轻地把翠蜻放在了榻上。 然后顺势,他也侧躺了下来,挡住女子的逃路,眸底波光水影:“本公子从来不诓你,也从来不诓自己,自己的心意。” 第五百三十七章 许心 本就是七月,日火流光,又兼咫尺间,男子气息如海,画舫里的温度以可疑的速度飙升。 翠蜻作势推了两下,也就乖巧地收了手,略微低头间,睫毛投下一爿阴影,愈显娟柔可人:“公子的心意是什么?” 夏日午后,炎炎。水晶帘动,玉影。蝉鸣聒噪,心乱。荷香如醉,倦梦。 李景霈眼眸迷濛,佳人依偎身侧,能清楚地看到她脸上的小绒毛,眉间如嫣的娇怯,绿萝儿衣衫轻薄,隐见羊脂玉,弱柳不盛风。 “那日莲子寄君,已告知本王心意,如今,想听你的?”李景霈呢喃半句,声音沙哑到极致。 翠蜻小脸愈红,比之窗下的绽放的荷花,亦不输意态可怜:“是……懒拂鸳鸯枕,休缝翡翠裙,罗帐罢炉熏……近来心更切,为思君……” 李景霈噗嗤一声笑了。 艳词。这是民间流传的艳词。虽然花间勾栏,无比盛行,但终究是不上台面的东西。他出身贵胄,四书五经,平日张口风骚闭口杜白,哪里听过这种话。 然而此刻,他却觉得心肝动容。 这些下里巴人的词曲儿,竟有比阳春白雪更摄人心魄的力量,没有任何伪装和修饰,突鲁鲁直达人心,教人无从回避,无从抵赖。 见得李景霈有片刻沉默,翠蜻些微发慌,伸出一根莹指,点点男子的心窝,语调如丝:“奴是平民,不会说好听话,若公子嫌弃……” “嫌弃什么。”李景霈打断,见得女子秋波盈盈,宛如水银镜,倒映出临窗红莲三两,他的呼吸些些乱。 “我只是觉得,你没说完……应该是……偷眼暗形相,不如从嫁与,作鸳鸯……” 翠蜻也噗嗤声笑了。她没想到天家贵胄的王爷,也不知从哪儿,学了这些艳词小调儿,然而从他的口里说出来,竟也没觉得不合。 “王爷当真?”翠蜻三分认真,一分戏谑,直视男子眼眸,“须知渐觉一日浓如一日,不比寻常。若知人为伊瘦损,成病又何妨?相思到了,不成模样,收泪千行……” 又一首直白的艳词。红尘男女,俱不能免俗。 李景霈只觉有千万只小剑,毫无避讳地往他心上扎,一扎一个准,令他从头到脚都发软起来,笑意愈发炽热。 “如何不真……才会面,便相思,相思无尽期。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以一首小调儿回应。油盐酱醋,大俗笑大雅。 管你什么王爷,管她什么平民,世间儿女都吃着谷糠,欲之一字一样的笔画。 翠蜻笑意愈浓,两靥如花开,唇齿如珠,将每一个字咬得发倦:“公子心意,奴该怎的回应……不如……柳阴轻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李景霈笑意一深,眸底火光燎:“傻丫头……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么……” 翠蜻只是笑,抬眸看李景霈间,目光坦然毫无掩饰,如有水柔,如有火烈,将这长安的纲常焚烧作灰,人间心意乍然开至荼蘼。 “那……就让本公子教教你……” 李景霈哑着嗓子吐出最后一句,旋即,指尖灵巧地一转,勾掉女子的束腰帛,低头吻了下去。 …… 夏日午后,珠帘微晃,罗衫层层如云朵飘落,一点殷红似落雪红梅。 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一炉龙麝锦帷旁,移凤枕,枕潘郎,自是多情问情长。 …… 乱世如晦,风雨飘摇,几家欢喜几家愁。 长安城依旧战火连天,九州依旧魑魅魍魉,黑白棋局胜负难分。 随着崔家效忠晋王,王俭调来南郊禁军,双方战局胶着,死伤骤涨,进入到七月中旬,半月来的战事,已经让全城都笼在了血雾里。 大魏民心惶惶,虎兕犄角难下,可惜无定河边,白骨无人相寻。 七月十八。天台山,九成宫。 此乃帝王避暑的行宫。曾经帝王御驾,繁华九重的宫室却寂静无比,空荡荡的金砖地面,飘着夏日的絮花儿,几个太监无精打采,靠着红漆柱子发愣。 天下谁能想到,被王家困在关外的帝王一行,此刻却不在九成宫。反而在据此地百里外的官道上,一行百人神色肃穆地赶着路。 这是一条隐秘的官道,通向长安,却因地势偏僻,连猎户都少见。不知这浩浩荡荡的一行,却是为何,选了这条极其不好走的路。 细看来,诸人普通商户打扮,几辆马车也都半旧,似乎是进京做生意的外地商贾,赶路匆匆,气氛凝重,唯独草垛车里暗藏的刀剑,踏泥地无痕的脚步,还有举手投足间高贵的气派,显示着他们的不寻常。 被重重簇拥的一辆马车里,李赫闭着眼打盹儿,连日的赶路,让他面露倦怠,揉着眉心道:“来人!老四呢?” 车旁随行的大太监郑忠贴耳过车窗,打了个千儿:“皇上……哦不,老爷,越王爷快马加鞭先行一步,去布置回宫事宜了。估计现在,已到了长安城门。” “对了,他是禀过的。朕累糊涂了,都忘了。”李赫自嘲地笑笑,“长安城门谁守着?” “回皇……老爷,王俭老贼派了萧家守。”郑忠顿了顿,语调多了分振奋,“皇……老爷不必忧心,越王爷此番秘密接老爷回京,必然做了十全的准备。从密道到接应,都妥妥的,一定让老爷顺顺利利儿地,重新坐到金銮座上,狠狠打那王俭老贼的脸。” “老四好孝心。”李赫身旁的德妃武慧掩了掩唇,眸底一闪而过的寒意,“老四远在川蜀,竟手长到关中。此番保老爷回京,立下天大的功劳,老爷定要好好嘉奖。” 李赫瞥了武慧半眼,淡淡道:“老四救驾有功,自然。可是老三在城中浴血奋战,也是大功一件。” 武慧这才露出一分由衷的笑意,不动声色地加了句:“霆儿他愿为老爷分忧。大丈夫金戈铁马,建功立业,可不像老四,只会躲在棋局后玩些阴的。” 李赫动了动嘴唇,并没说什么,遂倦怠地闭上眼,武慧讪讪住嘴,车厢内恢复了宁静,唯闻急促的赶路声和马鞭声。 一声声,向长安。君王归,秘密行。 第五百三十八章 回京 而另一厢,长安城门,一位男子长身玉立,只见他岳峙渊渟,头束金冠,紫幽衫子是今夏才进贡的料子,举手投足间一股天生上位者的尊华。 唯独可惜,他脸上带着顶青玉面具,见不得容颜,面具后露出的两只眼眸,精光隐现,噙着千万机密和算计。此刻他伫立城楼,看着南面的官道,似乎在等着什么。 正是今上第四子,淑妃杨氏所出,越王,李景霄。 “王爷,萧大人到了。”一个男声从旁响起。 李景霄收回视线,看向男子,似乎笑了笑:“二十余年了,重回长安,是否别有心绪?薛公。” 叫薛公的男子五十出头,黑袍玄铁甲,作将军打扮,脸上有可怖的伤痕,令他整脸发青黑,如钟馗般骇人,却是眼神忠厚,净光内敛。 “这是我和那人的约定。待风起,棋局开,才能从黑暗里走出来。我等了二十余年,如今不过是天命使然。”薛公的声音也很是沙哑,若说小孩儿听见,定是要被吓哭的。 李景霄却放佛很熟悉,语调多了分亲和:“二十余年,隐于我天枢台。一朝回京,可有先想见的人?何必急慌慌的,先为本王效命。本王可予你几天假……” “王爷!臣斗胆请命,为王爷剑弩,踏平长安!当年他说,只有结束一切,我才能活在日光之下。而王爷,便是结束一切之人。臣助王爷早一日得偿所愿,也是为自己私心!”薛公有些急了,忽的跪下来,咬字郑重,“还请王爷莫顾虑微臣,微臣发誓,在局定之前,只是王爷的天枢台将军,再无其他的名字!绝无个人纠葛!” “也好。”李景霄想了想,亲自弯腰,扶起薛公,“那就局定之后,本王予你任何所欲之物,也算嘉奖你二十余年,潜于暗夜,替本王总管天枢台,功勋不二!” “多谢王爷!”薛公感激地下拜,脸上依旧疤痕可怖,却多了一分暖意。 二人言语间,脚步声临近,第三人的声音响起:“臣,萧铖明,拜见王爷!” 李景霄肃了肃脸,看向登上城楼的官袍男子,一声轻笑:“萧大人最近可长进了。得王俭重用,把守长安门,父皇被你困在关外像个乌龟。” 大逆不道的话,没有让萧铖明意外,倒是李景霄那一声轻笑,如同修罗的獠牙,让他瞬间头皮发麻,慌忙叩首:“王爷抬举微臣了!臣不过是得王爷授意,假意归顺王俭,夺得长安门治权,为王爷下一步棋铺路!臣对王爷忠心,天地可鉴!” 李景霄没有说话。只是转身看向城门外的袤原,微微眯了眼,于是这种寂静,让另外二人都心提到了嗓子尖。 “王爷明鉴!臣绝无二心……”萧铖明还没说完,一阵阴风,一柄匕首就搁在了他脖颈。 “王爷没让你回话,也敢自作主张!放肆!”持匕首的是不知何时出现的一名影卫,他看了眼江离,后者没反应,他遂看向薛公,“请将军示下。” 原来唤薛公的男子并没有出手,他只是使了个眼神,便有影卫听命来,猝然匕首出鞘,场中四人,温度急剧下降。 萧铖明吓得动也不敢动,却掩饰不住眸底的惊疑:“将军?以前未曾见过?” “口出狂言!将军是替公子总管天枢台之人,岂是你平日能见到的!”影卫阴阴解释,匕首又进一步,萧铖明脖颈顿时鲜血汩汩。 “王爷饶命!臣已献上所有长安城门兵权,秘密迎帝回宫的事宜,也按公子的吩咐办了!我萧家,只效忠王爷一人!他王俭老匹夫,还不够给我族提鞋!”萧铖明脸已经因失血变得死白。 “老匹夫?这话骂得好,中听。”李景霄忽的笑了,淡淡的一笑,却让场中所有人松了口气。 影卫匕首回鞘,重新隐回暗中,薛公也缓和了脸色,扔给萧铖明一盒伤药:“影卫都拿捏得很好,没有伤及要害。抹几天就好了。” 空气中残留不去的血腥味,却让李景霄很是满意,虚扶一把:“萧大人请起罢。社稷之臣,百姓之相,本王从没忘。至于薛公之事,非有意隐瞒,而是天枢台本就是夜枭的窝,管天枢台的人,自然是暗夜潜行的暗夜。知道的人本就不多。” 萧铖明抹着伤药,下意识地一愣:“那怎么如今,王爷让他暴露在日光之下呢?” “这是当年,本王换他誓死效忠的条件。局定之后,夜尽天来,本王还他自己该有的命。如今,是时候了。”李景霄娓娓解释,不知想起什么,又轻叹一声,“二十余年,暗夜掌枭,果然是死过一次的人,才有这样的心性。想来,真是佩服。” 萧铖明听得有些糊涂,刚想发问,却隐隐一声马嘶,城门传来大队车行的喧闹声。 “是御驾!皇上到了!”萧铖明面露惊喜,却又乍地想起此事机密,忙压低了语调,“王爷,皇上到了,臣立马前去接驾,按计划行事。” 李景霄点点头,神情难得多了凝重:“机密之机密,万万莫走漏风声。该如何瞒过王俭,如何让父皇秘密进宫,如何安置余下诸人,都知道罢。” “臣已安排妥当。只是一人,臣不知如何……”萧铖明现两难之色。 “送来本王房中。”李景霄淡淡丢下一句话,便拂袖而去,唯独脚步踯躅,似乎有些不稳。 长安城门这一幕无人瞧见,王俭不知,晋王不知,全天下也不知。唯有这一天,长安城平日水车出入的小门,异样的开了好几次,就再没多的异样。 战火纷飞的朱雀门,并没有注意到这边,如同没注意到,将现身于日光之下的,不仅薛公一人。 还有九霄的云,凌云的风,棋局最后的弈者们。 入夜。长安城门依旧雄伟安宁,萧铖明在打发走王家视察的使臣后,终于喘了口气,揉着太阳穴,面前的案上便被放了盏茶。 “爹,歇歇罢。”奉茶的是名女子,鹅蛋脸凝脂可亲,蝉翼髻中不着金银,靛蓝绡绫的襦裙湖绿褙子,将她整个人衬得格外清简利落。 萧铖明终于泛起了笑意,亲和地点点头:“阿翎,回家几日,可都过得习惯?” “都好。只是日日被族老们督导着考验所学,还不如从前在辛府当丫鬟,过得轻松自在。”女子苦笑两声,也揉了揉太阳穴,“我若是背错一句兵书,解错一个阵法,那些老头们就差嚎啕着上吊了。” 萧铖明笑意愈浓,抚了抚女子的头:“这是自然。我萧家等了数十年,才出了一个你。你肩负天命,众望所归,自然让长辈们看重。不过你放心,待局势稳定,族里会为你办个正式的仪式,那时你继承虎符,族老自会对你客气,彼时便是你考校他们,而不是他们冲你瞪眼了。” 女子闻言,眸底意外地浮起抹茫然:“爹,我真的要继承那个东西么?” 萧铖明笑意忽敛,郑重了颜色,一字一顿如有千钧:“当然!兵法鬼才,萧家之翎!阿翎,你是当之无愧地,继承萧翎之人!” 精通兵法,天生鬼才,谓之,萧翎。 也即是令大陈遗兵之人。 也即是眼前女子的名字。 也即是辛夷的丫鬟香佩。 第五百三十九章 陨笛 香佩,或者说萧翎,却在听完这番凌云壮志的话后,面露茫然,点点头,又摇摇头:“爹,大陈都亡了两百余年了……” 萧铖明瞪了她一眼,不满道:“三百余年大陈,盛世寰宇来朝,其底蕴岂是仅仅建国两百年的大魏可比。再说了,就算大魏能三百年不亡,萧氏之翎所代表的兵法鬼才,也能让任何一朝皇帝扫榻迎。” “兵法鬼才么。”萧翎呢喃细语,似乎想到什么,茫然些微褪去,“晋王爷好像很喜欢兵法,还夸过我学识。” 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男子的容颜,虽然冷峻不容亲近,却让萧翎乍然莞尔,眉梢浮起抹羞红。 萧铖明以为萧翎想通了,也缓了脸色,合声道:“阿翎,你无需多想,好好准备继承仪式,彼时扬名天下,可不要丢我萧家的脸。还有,不要和辛孺人走太近。” “辛孺人?辛六姑娘?”萧翎一愣。 萧铖明抚了抚下颌,意外地面色严峻:“不日后,你将是萧氏之翎,再不是辛府的粗使丫头。奴颜婢膝的记忆就该慢慢抹去,否则有损萧家百年威仪。” 萧翎抿了抿唇,踌躇道:“爹,姑娘对我好,此恩不敢忘。我隐瞒她萧氏的身份,也自知有愧。不敢说衔草结环,但疏远姑娘,我却是万万做不到。” “你!”萧铖明圆目一瞪,怒气上头,“好,不论主仆之恩,你可知她会成为萧家,或者说越王爷的敌人?” 萧翎一惊,连忙掩上门,栓好窗,剪弱灯草,压低了语调:“爹,时局大变关头,慎言!” 萧铖明深吸一口气,眸底氲起追忆之色,捋着胡须,沉声娓娓:“方才按王爷吩咐,把辛孺人送去了房中。虽然不合伦理纲常,但我效忠王爷,也不敢妄议。但我在进屋之时,看到辛孺人坐在案前,把玩着一柄短笛。” 萧铖明顿了顿,语调渐渐发沉:“一柄玄黑的短笛,似乎是极品黑玉,宝光华焰。我叫她珍重无比,随口问了句,她说是皇上所赐,隆恩浩荡。” “有什么问题么?”萧翎不解,“御赐之物,美玉短笛,姑娘自然看重得紧。只要是我魏之民,都会这么做呀。” “这就是皇上,或者说辛孺人,高明之处!”萧铖明猛地叩响桌案,惊心动魄,“理由,做派,合乎情理,一切完美无缺。然而正是这寻常又寻常的因果,才最适合瞒天过海!” “瞒天……过海?”萧翎瞳孔一缩。 “出来后我陡然惊觉,那不是普通的美玉雕琢的短笛,而是陨玉!我敢说,上溯陈魏两朝,能认出陨玉的人,只有三个!陈帝,魏帝,我,如今多一个辛夷!只有这四个!”不知是激动的还是感慨的,萧铖明面涨紫红,捋须的手都在不停颤抖。 身为萧氏之翎,萧翎自然接触到了一些萧家隐秘,此刻记忆被一记铜钟,轰隆隆撞醒。 “治平元年,常州日禺时,天有大声如雷,乃一大星,几如月,见於東南。少时而又震一声,移著西南,又一震而墜,发其竅,深三尺余,乃得一圆石,其大如拳,一頭微锐,色如铁,重亦如之。”(注1) 萧翎背出了陈史,脸色也渐渐异样起来,“这圆石被进献到皇宫。陈帝赐名陨玉,令异人师句雕琢成一柄短笛。据说此笛刀枪不裂,撞石不碎,投入湖中埋入土中,也会令水面地皮泛起玄色宝光。后来,陈帝习得熔冶之法,灭了师句九族。此笛就成了除陈帝外,天下无人可损分毫的神物。” “后来,陈帝将陨笛奉作至宝,代代相传,再后来,大陈江山风雨飘摇,陈末帝将陨笛并熔冶之法传给了天下第二人:我萧家老祖。”萧铖明吁出一口浊气,“阿翎,天降神物,除非知道熔冶之法,否则无计可损。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萧翎眼眸一亮:“最适合……藏物!” 萧铖明正色点头:“不错……而陈末帝将东西和法子交给我萧家老祖时,里面藏的就是……” 萧翎心跳都仿佛瞬间停止。 虎符。 萧氏之翎。 山河破碎,奸臣当道,陈末帝最后做的,就是将君臣虎符合二为一,铸成萧氏之翎,藏在陨笛之中,并熔冶之法,传给了萧氏老祖。 允其非常之时,可无诏起兵,清君侧,保河山。社稷之臣,百姓之相,唯有萧氏可当重托。 虽然后来萧氏投魏,违了陈帝本意,但陨笛并熔法也作为至宝,只为历代家主可知。 再后来,江山更迭。魏帝为收买人心,尽快安定战乱,允萧氏之翎继续存在,却要去了那柄陨笛并熔冶之法。 “如今,魏帝将陨笛赐给了辛姑娘?!”萧翎呼吸都快不畅了,这个真相的意义,如有千钧。 “国破之际,藏匿虎符的东西到了辛夷手中,你觉得,皇帝给她的重托,可能是什么?”萧铖明紧紧盯着萧翎,一字一顿从齿缝迸出—— “而里面藏的东西,又可能是什么?” 最后一问,若千百个金雷炸响,山崩地裂。 萧翎蹬蹬蹬后退几步,非得扶住案沿,才能堪堪稳住,然而也无法抑制几乎要跳出来的心。 家国之重,陨笛之密,山河社稷之托。 她不敢猜了。 “罢了。你一个小丫头,无需知道太多。”见萧翎脸色几变,萧铖明才摆摆手,及时止住了话题,“你是萧氏之翎,也知事关重大,今晚的话烂在肚子里。” 萧翎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也慌忙换了话题:“好,甚好……我什么也不知道,爹爹什么也没说……对对对,女儿只是来奉茶,这就走,走……” 言罢,女子就跌跌撞撞离去,临到门口,又忽的顿住,头也不回飘来一句:“无论发生什么,姑娘对我有恩,我绝不会做任何有害姑娘的事。” 事字落下,倩影消失,唯有晚风吹得门栓吱呀响,送来满室荷香。 萧铖明也心绪不宁,灵台惶惶,不知是福是祸,眼睛瞪门瞪到酸涩了,才幽幽一叹。 “……我萧家效忠王爷,就该为主子筹谋……若真是那个东西,则我会拼了一切,保证它最后交到王爷手上……” 这低语无人听见,整个长安城门,夜幕星河倾泻,四野入梦,唯独某一处还亮着灯火。 那是幢雕梁画栋的上房。 微火如豆透出一分暧昧。 注释 1:常州日禺句:参见沈括《梦溪笔谈》。文段乃是描述宋代目见陨石的情景。 第五百四十章 相见 上房外游廊下,一串琉璃宫灯,烛影吱呀,剪出门外迟疑的男子身影,在晚风中微微摇曳。 银灰绫织金麒麟衫,料子轻薄是极家常的式样,墨发并未冠,披在肩后,散出淡淡的才沐浴过的皂角香,脚上也未着靴,半撒着双软罗布鞋,通身都是一股慵散。 然而,唯独他半脸青玉面具,如夜般沉渊的眸,还有举手投足间的清华高贵,提醒着人们他的身份:今上第四子,越王。 他久久伫立在门口,晚风把他的指尖吹得冰凉,他却依旧沉吟着,似乎这一道门,是世间最难关。 “王爷,若进了,则无退路。唯有一点,还请王爷牢记。”一个骇人的男声从旁传来,正是总管天枢台的将军,薛公,“萧大人是王爷的人,这个消息还不能走漏。所以王家派来监视萧家的影卫,也还留在这儿。王爷房中说出的任何秘密,都可能被听去而坏了大局。” 李景霄眸色一深:“可本王……负她良多,实不忍再相欺……” 薛公摇摇头,面色又严峻两分:“王爷,若王家在此刻得知你的身份,难不免为难辛姑娘。就算王爷能保她一人,但辛府全族还在城中。棋到关键,王爷自己都如履薄冰,如何能保她十分周全?” 青玉面具后的眸一滞。李景霄才腾起的勇气顿时彻骨冰凉。 薛公看了看朦胧的月色,长叹一声:“王爷,微臣斗胆。王爷不过瞒了三年,臣却隐于黑夜二十年。明知珍重的人会伤心会难过,却还是一个人咽下所有。我们不是绝情,而正是太情衷。毕竟和我们这种弈者扯上关系,她们本该安好的人生,就会成为敌人的靶子,会成为算计的漩涡中心。王爷!” 薛公顿了顿,语调带了复杂和哽咽:“守护,我们是为了守护啊!所以,万莫因一时冲动,而毁了这份情衷啊!” 青玉面具后的眸彻底冷了下来。李景霄冻得发白的手攥紧又松开,松开又攥紧,最后无力地垂下了。 良久,良久,天涯咫尺,晚笛呜咽。 “为什么……要特意来……和本王说这些……”李景霄忽的开口,声音沙哑到极致,仿佛无形之中,已魂销骨断。 薛公深吸一口气,压下往事的涩痛,指了指北方:“王爷,你看,大明宫近在咫尺。若不能坐到那个位置上,您就永远无法,真正守护珍重之人。砧上之鱼不言情。微臣只请王爷,再等等,再等等。” 李景霄没有说话。只是面具后的眸,已经冰冷得如寒夜的星,压抑着复杂的翻涌。 薛公行了一礼,便欲离去,走了几步,再次看了看如墨的夜空,绽出一丝希望的浅笑。 “王爷,您与微臣,或许还有其他人,都是隐于黑夜之人……然而也正是我们,来揭开这个国的黎明……” 天降降大任于斯人也,黑夜蛰伏,只为启明。 启国之明,启棋局之明,启命运之明。 脚步选去,晚风穿庭,一声梆子咚,敲响了三更。 李景霄又在门口伫立良久,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深吸一口气,压下钻心的痛,伸手推开了门。 而在房中,辛夷已经有点倦了,她立在烛台前,持了并州剪子,摆弄着烛芯,竭力想把它挑亮点。 自御驾被越王秘密救回,她就被越王的人半请半胁的押来,然后一帮侍女二话不说,给她沐浴更衣,然后把她关在了这个房里。 房里只点了一枝烛,光线昏暗得暧昧,床榻却铺得极松软,熏香是合欢,锦衾是鸳鸯,还别有用心地铺了张白缎帕。 辛夷余光瞥到那白帕子,便心神不宁,放下剪子,正要想个应对,忽听得门打开,又合上,旋即,房中就多了一缕沉香。 昏昧的烛影,剪出那一抹长身玉立,墨发披散,薄衫微敞,露出一线玉色胸膛,浑身还带着沐浴后的清香。 唯独脸上冰冷的青玉面具,让辛夷的坐立不安迅速变为了肃穆。 “越王爷,您这是什么意思?妾身可是您晋王孺人,按规矩,您得叫我一声庶皇嫂。如今这派头相见,又是何意?” 辛夷下颌微抬,隐忍怒意,不卑不亢地质问。 而李景霄在踏进来的片刻,就有些想逃了,因为他觉得,今晚,自己怕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理智。 那些肚里蛔虫般的奴才难得做了好事,自己只吩咐了句“送来房中”,则管她是不是晋王孺人,从四下回避都房中陈设,奴才们都按了侍寝来准备。 尤其是那朝思暮想的人儿,内里只穿了件桂子鹅黄綃绫襦裙,外罩一件薄如蝉翼的软烟罗茶色曳地裙,雪肤玉臂清晰可见,被那烛影一照,更是柳腰三寸都如握掌中。 除此之外,薄施粉黛,目如水精,简单地挽了窝堕髻,簪一只四寸长的流苏鎏银珍珠攒,瀑布般的青丝就随意地垂着,动摇间更添婉转可怜。 李景霄喉结动了动,不得已移开视线,可方一转头,就看到榻上的白帕子,方才冻得冰冷的手,顿时开始温度上升。 见男子打量着自己,辛夷羞赧地拢了拢衫子,加重了语气:“还以为越王救驾回宫,是如何英雄好汉,没想到只是一介登徒浪子。竟也不顾伦理大德,敢对兄长的女人……” 兄长的女人。 短短的五个字如一记利剑,突突刺到李景霄心口。 他浑身一抖,方才有些迷蒙的眸,顿时被如火的怒气和绝望填满。 男子喉咙里挤出一声轻笑,也不知是冷笑还是自嘲,旋即迈步,缓缓向辛夷走过来。 然而,他一言不发,只是目光渐渐燃起火焰,是热的,是冷的,却又是痛的。 辛夷下意识地抓起并州剪子,脸色多了分未经事的少女的慌乱:“王爷自重!妾是您庶嫂!就算您胆大妄为,也敢违背人伦么!” 李景霄恍若不闻,就那么迈着步子,最后靠近,立在辛夷一步开外,目光如渊地看着眼前的女子。 “若王爷执意如此……则妾的剪刀可真要犯上了……”她面色通红,又羞又恼,举着剪刀的手微微发抖。 可李景霄依然沉默,依然靠近,目光始终只看向她,管她手中是刀是剑,他只向她走近—— 辛夷狠心打直手臂。 噗嗤一声。 剪子刺入男子。 虽然女子力道不大,烛花剪子也不利,却还是让男子鲜血渗出,其中一两点还溅到了辛夷耳边。 辛夷傻了。也不知是怕的,还是真恼的,手也没收回,男子也恍若未觉,半分表情变化都没,依然只是看着她。 一步步,向她靠近,沉默着,任剪子刺入血肉。 一寸,两寸,三寸…… 终于,他停下,因为他终于,来到了心爱的人儿身旁,然后他弯下腰,轻轻地抱住了她。 哐当一声。 辛夷猛地抽出剪子,手一阵无力,坠落在地,只因那一刻,她的心跳都仿佛停止。 熟悉的怀抱,熟悉的沉香,混着淡淡的血腥气,让她霎时如蒙雷击。 她再熟悉不过的,只有他。 第五百四十一章 傻子 那一刻,厢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水晶帘动,月影扶疏,廊下琉璃宫灯吱呀。 辛夷浑身都僵住了。脸颊边宽厚的胸膛,清淡的沉香,连同那干净的温度,还有那搂住她的臂膀,温柔得像是搂住了心爱之物,易碎的,美好的,绝望的。 一切,她都再熟悉不过。 是她朝思暮想的他。是她唯一放在心上的他。是她不断寻找却最终失去的他。是她愿意将一辈子交出却临到头镜花水月的他。 辛夷的脑海里一片空白。那搂住她的人也沉默,任鲜血一滴滴溅落,滴答微响。 愈浓的血腥气往鼻尖窜。辛夷忽的缓过劲儿来了,暂时压下所有的汹涌,她意识到他受伤了。 自己方才那一剪子,刺得必然不轻。难为他至始至终没有任何反应,放佛那剪子刺入的是空气般。 “……你受伤了!”辛夷咬咬牙,一把推开李景霄,映入眼帘的是被血染红的男子小腹,还有他依然没有任何表情的青玉面具。 “你……先坐下……我……先帮你处理伤口。”辛夷不愿去看李景霄,低头把他扶到榻沿坐下,自己便在屋里翻箱倒柜找伤药。 之前等李景霄太久,她已经将这屋子都查探了遍。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她记得是有个小药箱,应急的伤药是有的。 窸窸窣窣翻找的声音。李景霄就静静地坐着,看着女子背影,一言不发。 不多时,辛夷翻找到一个小瓷瓶,打开嗅了嗅,确定是金疮药,遂走来跪下,要为李景霄上药,可手伸到男子腹部玉带,又忽的顿住。 “你……自己上药罢……”辛夷递出瓷瓶,别过头,不愿对视那青玉面具后的脸。 一刹那的凝滞。李景霄兀地抓住辛夷的手,一用力,顺势将女子拉向自己,俯身,低头,逼女子看着自己。 两目相对。倒映入彼此眸底的影,都彼此熟悉不过。 是他的眸如渊。是她的眉如春。 咫尺之间的距离,呼吸撩起彼此脸上的小绒毛,沉香和胭脂交融,晚风拂来,墨发青丝抵死纠缠,欲语还休。 滴答,滴答。是玉漏,是鲜血,是心跳偕鸣。 辛夷陷入那眸里了,怔怔地看着李景霄靠近,咬着她耳坠,幽幽启口—— “……你将我的命都夺去了,还介意一个伤口么……” 男子的声音很是沙哑。唇齿开阖间,热气混着血腥气,撞得辛夷耳膜咚咚响。 辛夷心头大恸。那一瞬间竟不知悲喜,只是惶惶如失神般,伸手为李景霄解开上袍,露出线条精壮又温厚如玉的胸膛,指尖抚上去。 肌肤相碰。一点冷,却又火热。 辛夷浑身一颤。李景霄也浑身一抖。 辛夷咬了咬牙,低下头,不去看头顶的男子,用药箱里的苎布擦拭净血迹,抹上金疮药,又用苎布条细细包扎。 她做得很认真,很耐心,没有凝滞,也没有对视,唯独呼吸有些刻意压制的不稳。 李景霄也就看着,面具后的眸,很凉薄,很压抑,唯独浑身温度有些意外地上升。 不多时,伤口处理好了,辛夷伸手去拿玉带:“……好了,你……自己更衣……时候不早了,王爷歇罢,妾告退……” 然而,衣字刚落,她的手就被男子压住,淡淡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还想去哪儿?嗯?” 最后一个嗯字,刻意上扬的语调,房间内的温度顿时被点燃,砰一声燃了起来。 辛夷心底顿时千万只小鼓敲,头都快低到胸口了:“你……王爷……于礼数不合……你!” 忽的,女子一声惊呼,原来李景霄一个扬手,也不知扔了个什么,指风疾电,嚓啦打到烛台,烛火猛地被掐灭。 房间内霎时陷入了黑暗。 两个人的心跳也在那一瞬间,被百十倍的放大,咚咚咚。 辛夷深吸一口气,欲起身去点灯,却忽的感到,咫尺间的男子伸出手,抚上了她的鬓发,然后是眉,是眼,是脸颊,是唇…… 温柔的游走丝丝缕缕,放佛是想在黑暗中,勾勒出那令他无数次风露立中宵的容颜,沉默的,仔细的,认真的。 男子的指尖冰冷,却又在肌肤相碰中,点燃一簇蹙火焰,辛夷狠狠咬了下舌尖,抓住男子的手,凉凉一笑。 “怎么,是王爷想悖逆伦理,还是你,想春风一渡?” 是王爷。还是你。 前后矛盾的话,却将压抑的隐秘,一瞬间炸裂开来。 多少棋局的真相,将鲜花帐后的虱子,毫不留情地暴露在黑暗之中,多少悲喜交集的过往,将二人之间的隔阂,无情的陈列开来。 那指尖果然顿住。温度却没有下降。反而男子轻轻一笑,带了两分邪气儿:“你……愿我是谁?” 辛夷刚想回答,却觉得腰肢被猛地一揽,旋即天晕地转,然后后背就落到了如云的锦衾上,身子上方,男子的黑影压下,将她起身的去路封死。 她就那么躺着,他就那么撑在上方,还有朦胧的月光淌入,剪出这一幅极度暧昧的画卷。 辛夷隐隐能看清他的轮廓,还有面具后比月光还雪亮的眸,他的沉默依旧,一点点将所有的虚伪和耐心击碎。 “我想是谁?我能说出那个答案,可是,只怕你的是另外一个。” 辛夷幽幽启口,缓缓伸手,抚上了上方男子的青玉面具,触手间,冰冷到极致,和她记忆中那个郎君的温度,简直是天差地别。 “好冷啊。”辛夷嘲讽地笑笑,青玉后的男子一言不发,皎月般的眸夜色翻涌,“果然是三年的心,也偎不暖分毫。” 男子唇角勾了勾,声音沙哑到极致:“……青玉面具后的……是暖的……你想知道么……” “哦?” 辛夷一声冷笑,寒意丝丝。 抚摸青玉面具的手,一阵无力,忽的垂下来了,她复杂地凝着面具后的男子,似乎竭力想透过那极品青玉,看清他到底是有心还是无心,他是在笑还是在忧。 那张朝思暮想的容颜,到底有几分,像王爷,有几分,像他。 “我……不是傻子……”良久,辛夷开口,黑暗中幽冷的语调,带了哽咽,一字一顿,“前后相连,细小线索,一日两日或许不知,但两年三年,也能猜个七七八八……真的,我不是傻子……我不过是一直在等,你亲口告诉我……” 辛夷顿了顿,心口钝痛到难耐,那么近的距离,咫尺可碰的他,她不想自己输得太难看,压下鼻尖涩意,她语调愈凉。 “可惜,是你,一直将我当成傻子。” 第五百四十二章 输赢 青玉面具后的瞳孔顿时收缩。男子压在辛夷脸畔的手紧了紧,有些发白地唇,艰难启口:“我……有我的无奈和痛苦……” “那我再给自己,给你一次机会,最后一次,你明白告诉我,你的无奈和痛苦……你明明知道,只要你说,则三年十年,我都可以不计较……你明明知道,有时我就是个傻子……”辛夷愈发哽咽,眼眶已经湿润,竭力用如昔的语调,吐出最后两个字,“……公子……” 公子。 在我眼中的,一直是你。只是你眸底倒映出的,是不是我。 只要你说,我都信,我都愿意,我心甘情愿的,把自己诓作了傻子。 只可惜,情深不寿,不寿的,都是错过。 撑在辛夷上方的男子忽的弯下手肘,俯下身,拉近了二人距离,眨眼间,衣袂缠绕,呼吸交叠,好似世间就剩下了他们。 那么近,能感到彼此薄衫后肌肤的温度,能感到彼此的呼吸拂过脸颊的微痒,能感到每一寸身子都以这世间最亲密的距离,诉说着他们的言不由衷。 诉说着,情不知所起。 “……我……乃是今上第四子,越王……”男子启口,热气拂到辛夷脸上,冰冷到吓人。 “你……再说一遍?”辛夷的心跳逐渐放慢。 男子似乎深吸了一口气,那一瞬间脑海划过无数念头,有疯狂的,有痛苦的,有野心勃勃的,有一生一人的,最后定格的,是薛公的那一句:我们不是绝情,而正是,为了守护。 “呵呵……守护么……果然是,将我的命都夺去了……”男子自嘲地笑笑,喉咙间有鲜血翻滚的声音,几个字的回答,似乎将他血肉都磨尽了。 蚀骨销魂,自欺欺人,付尽了一声血肉,都还不如,你夺去的,我的心我的命。 我的无奈和痛苦,都自你而起。 我这一生的错误,都因你而过。 “听好了,这就是真相……”男子喉结动了动,重新凝向身下的女子,就算四下黑暗,他放佛也能看见,她泛红的眼眶,她失神的落寞,她一切牵动他心的不可置信。 万箭穿心而过。于是短短几个字,男子放佛错了这一生。 “本王李景霄,乃是今上第四子,敕封越王。” 那一刻,公子死了。 世间唯有,李景霄。 辛夷的心跳瞬间停止。眸底的暗色渐渐扩大,覆盖了整个眸,于是漆黑看不到了底。 情义如刀,开始刀刀取人性命。 地狱深处的执念,开始成魔成疯。 “越王,李景霄?”良久,辛夷一声冷笑,“事到如今,你都还为我编织着鲜花帐子,把我当傻子瞒么?” “……非我本意……”男子兀地打断,怕再多听一句,他的心就痛到发疯一层,“这只是最好的办法……护你周全” “周全?”辛夷冷笑愈讽,似乎连反驳也不愿了,“多么令人动容的心意。我是不是应该潸然泪下,感激涕零?却是忘了,你是最会下棋的棋公子,而我,只需要像个棋子,装瞎装傻听你摆布?” 男子愣住,下意识地想解释,却又被辛夷冷冷打断:“从一开始,你都在自说自话,自以为运筹帷幄,自以为一切,都是为我好。你可曾有片刻,问过我的意思,想过我的感受?” 辛夷咽下发涩的泪水,又是讽笑又是哀凉:“对了,你是棋公子,骄傲的,自信的,哪里需要过问旁人的想法。你高高在上,你步步算计,你一切都是对的都是赢家,可曾想过世间有一局,你会输得彻底?” 青玉面具后的脸渐渐发白。男子猛地压住辛夷的手腕,力道很大,也如同痴狂般,低声怒吼:“不要说了!闭嘴!你信不信,本王会毁了一切!!” 月影破碎,蛟龙惊怒。手腕传来的剧痛,丝毫没有怜香惜玉。 辛夷笑了,如胜者般的笑了,笑得绝望又高兴,笑得整颗心都在往无尽的深渊堕落。 “让您发怒的,是作为他,肠销魂断放佳人远去,还是作为棋公子,算好了一切却输了棋,这情字一局?” 怒的,是她,还是棋。 输的,是情义,还是骄傲。 撞碎的,是一片真心被枉负,还是棋君竟然输了棋。 震怒的男子忽的安静了下来。 那一刻,他的心也在往深渊沉去。 因为他发现,那一瞬间,心底一个本能的声音,选择了后者。 见男子怔住。辛夷脸上的华光愈灿,明明痛得心都找不到了,明明眼泪忍的鼻尖涩痛,她却觉得开心,不是作为他的她,而是仅仅作为辛夷。 她赢了。 第一次,她想为辛夷自己,赢一次。 她伸出一根食指,像俏皮的小女孩儿般,点了点男子因为震怒而紧攥的眉头,淡淡一笑,寒意刺骨:“说什么江山美人,可笑,可笑至极。我早就有答案,而你,也早就有了答案。” 男子眸色一闪,忽的伸手来捂辛夷的嘴,欲盖弥彰,自欺欺人,竟是不愿听到那个答案,哪怕他的本能已经先于他,告诉了他自己。 自私的,骄傲的,野心的,他输了。 辛夷笑意愈浓,对着那张已经在颤抖的青玉面具,绽放出了最嫣然,却也是最绝望的笑意—— “我要的,从来都是一个你,而你要的,不过是一场江山王业的锦上添花。” 我要的,只是一个你。 而你要的,只是一场锦上添花。 恭祝你踏遍九州,称颂你盛世明君,再有美人作伴,青史流芳如同一场梦。 三更子夜,月影婆娑,男子看不清具体女子的容颜,然而却也放佛感到,那灿烂至极的笑容,在蚀他的骨,在剜他的心,夺他的命。 地狱里的钟声敲响,罪孽在一瞬开花。 男子于是也笑了,同样灿烂的笑,如同初见时,绝美而又邪魅:“是不是如今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 男子抬手,揭下了脸上的面具—— 青玉被扔在地上清脆的一声响,朦胧月光映出三分轮廓,时间在那一刻静止。 青玉面具后的他,潜在暗潭里的蛟,情义背后的毒,锦衣下的虱子。 每一寸肌骨,再熟悉不过。 每一寸真相,再残酷不过。 他的她。她的他。都有片刻的呼吸凝滞。 辛夷下意识地伸手,想触碰那张容颜,朝思暮想的脸,可临到半空,又忽的顿住了,如昔的眉眼竟在那一刻,有了几分陌生。 和冰冷。 冰冷如鲜花帐子后的毒蛇。 辛夷自嘲地扯扯嘴,收回了手,压下喉咙间的甜腥味,不示弱地一笑:“不,不信。” 第五百四十三章 月夜 一刹那的凝滞。 旋即,回答辛夷的,是一声清脆的响,布帛撕裂的声音。 辛夷只觉玉肩一凉,扭头一瞧,惊呼:“公子!” 原来男子竟是忽的扬手,撕扯开了女子的衣襟,襦裙本就只有一层薄纱,被轻轻一用力,就从脖颈裂开,露出了一抹玉肩。 月光朦胧,肌肤如玉,勾勒出锁骨蜿蜒颈如蝤,线条动人心魄。 男子呼吸一滞,本就是咫尺距离,辛夷能清楚地感到,夏日薄衫之后,他浑身的温度在上升。 辛夷没有遮掩,反而三分嘲讽一分恸心,直视男子:“君王风流,江山美人,然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男子同样直视辛夷,没有了青玉面具,暗夜中如月的容颜,绝美又冰冷:“你只能是我的,是我的女人……可惜你什么都不信了……那我只能想到这个法子……拥有你……” 拥有你。 最后三个字吐出,宛如有一团火,点燃男子眸底的炽热,可尽管如此,他的脸依然平静,氤氲着蚀骨的哀凉。 “我还能拿你怎么办……我只能这样……拥有你……” 男子自嘲地笑笑,低沉的语调哽咽,伴随着又一声响,薄如蝉翼的襦裙被彻底扯下,如云般飘落,搅动月影。 女子就剩下了桂子鹅黄的齐胸襦裙,半爿雪脯,如玉凝脂,起伏的线条被包裹得紧紧,愈显得凹凸有致。 男子眸底烧得愈火热,面容却愈哀凉。 “告诉我……我还能怎么办呢……卿卿……” 卿卿。 二字落下,男子俯身,吻住了女子,将所有的心痛和真相都融化在了灼热的纠缠里。 灵活的舌如水蛇般游来,浅尝辄止着女子唇瓣的轮廓,热气和芳香浸染,在女子发懵的瞬间,又熟练地叩开了齿关,探入了兰香幽谷,一寸寸纠葛着,一寸寸痴绵着。 无所逃脱的呼吸,无所回避的占有,灼热的心跳紊乱,烟花和星火乱溅。 辛夷只觉得脑子不清楚了,男子也觉得理智在失控。 烈火焚心,热流缠身,入贪嗔痴狱。 管他什么爱或者恨,欺骗或者许诺,人世如斯绚烂,除夕的夜空,三千里银汉璀璨,烟火噼里啪啦地绽放。 只剩下了他。只剩下了她。 放佛此生,都愿与你交融。 然后相许,再不与你分离。 烙印灵魂的吻,无法呼吸的交织,终于忍不住的辛夷推开男子,又红又白的小脸,大口换气,男子却还不满足,吻继续游走,唇瓣,下颌,耳坠,一路向下。 攫取过玉颈的芬芳,勾勒过锁骨的线条,然后如迷醉般失了方向,在那鹅黄诃子上打着转儿。 诃子上绣了一枝月桂花,峰峦间桂花开,月光半爿浸润,如闻幽香,摄人心魂。 然后男子也就被摄了魂,正要吻上去,游走的指尖忽的碰到一个东西,是女子腰间,贴身而放的物件—— 玉笛。 玄黑玉笛,宝光华焰,似乎是极品黑玉所制,在夜色中都尤显不凡。 男子一顿:“这是什么?” 辛夷的脑海霎时冷静下来,眸色微闪:“御赐之物。” “御赐?”男子迟疑,打量着那玉笛,“你并不是喜金银珠宝之人,就算真是贵重,也从未有贴身存放之理?” “我愿意,如何不可?”辛夷竭力想让自己神色如昔,她不敢忘,咫尺间的人,是世间最会下棋的人。 “是么?”男子紧紧盯着她的眸,语调含疑。 “怎么,我愿不愿,还要你允不允?”辛夷语调含冷,一扬下颌。 男子盯着她。辛夷也盯着他。棋局中两个绝顶的弈者,谁都不愿退让一步。 良久,男子轻轻一笑,辨不清是嘲讽和凉薄:“……瞧,你也有了瞒着我的秘密。” 辛夷心跳慢了半拍。 下意识的,她想告诉他真相,她不想瞒他,管它什么家国什么百姓,她唯独不想瞒着他。 然而,刚出口的瞬间,三年间的谎言和真相,棋局中的步步算计与锦上添花,他精心编制的鲜花帐后的毒蛇,都在那一刻涌上心头。 怨。然后,只剩下了怨。 然后,她再一次,只想为了辛夷自己,要一个赢。 于是,辛夷泅起一抹笑意,目光雪亮:“你有,我也有,不正好公平?” 那是以前朝陨玉所制的玉笛。皇帝李赫将玉笛和冶炼之法秘密交给她时,玉笛里便被藏入了两卷遗诏。 背负选王之名,这是她赌上信仰和命,帝前发誓去守护的东西,是她为了自己的棋局之道,而发誓不会交给任何人的东西。 是只属于她的,天命。 不是任何人的女人,而仅仅作为辛夷的,天命。 男子微滞。那一瞬间,女子似乎哪点不一样了。以前是青山绿水暗藏刀剑,如今是冶青山为刀融绿水为刃。 似乎还是他熟悉的她,然而又很是陌生,明明是咫尺间,却再次天涯边,明明是一株紫玉兰,却如陟山海间。 男子忽的升起一股挫败感。 他明明想拥有她,却放佛看着她,渐渐远离,他碰不到,哪怕现在暧昧的距离,也碰不到。 身为棋君,输了个一塌涂地。 男子笑了,方才还沉迷的笑,氤起了邪气,连同他绝美的容颜,都被笼上了戾杀,若潭底的蛟醒来,恢复了恶的本性。 伴随着一声冷笑,一声清响,他直起身,褪去了自己的外袍,玉色胸膛展露无遗,却还没有停下,手伸向了最后的中衣。 房间里的温度刹那炙热。欢好的气息浓稠如浆。 辛夷本能地升起了慌乱,下意识地趁男子松手,起身想逃,却感到男子伸出一只手,锢住了她两只手,然后推到了头顶,力道之大,令她丝毫动弹不得。 然而这一个动作,让女子仅着诃子的凹凸,愈明显几分。 男子目光愈炽。空出来的另一只手几下撕扯,便褪去了自己所有衣衫,就算是子夜,月光朦胧,也依稀可见,所有线条。 轰,一阵耳鸣。辛夷浑身都软了,然后肌骨如着火,烧得她羞恼难堪。 不是因为此刻相对,而是因为男子的眼眸,并没有任何温柔,反而充斥着炽狂,如同看着他的所属物,或者,他一场霸业的锦上添花。 第五百四十四章 海浪 辛夷眸底腾起了怒火,羞涩和屈辱之后,磨亮了脊梁骨,然后冲破了女儿娇羞,化为了刀剑铮铮。 未知男儿仗剑,美人肌骨,亦可化刀。 她奋力挣脱开一只手,却没有逃,而是取下腰间玄黑玉笛,珍重地放在枕畔,然后在男子微疑的凝滞中,忽的抓住男子腰际,一个用力—— 天地颠倒。南北掉头。 辛夷竟是猛地用力,和男子掉了个个。 男子仰面躺在了榻上,而她则骑在了他身上。 男子愣了。上方的她,虽然脸面羞红,眼眸却如电,雪色若出鞘之刀,毫无畏惧地盯着他。 我不是你的棋子,是你,是我的,我一场情局,你入我之局! 我名辛夷,天命选王,你,是我一场天命,锦上添花! 见男子怔怔,辛夷泛起了胜者般的笑意,灿烂的笑娇艳动人,却和男子一般,没有温柔,只有不甘和绝望。 他们何时至于此地,她不知道,她只是想这一晚,不要输得太难看。 不是欢好,是棋局,是战。 辛夷感到身下的男子浑身如火炭,她却没有丝毫害臊,反而一扬下颌,主动伸手,解下了腰间锦带,于是,最后一件鹅黄诃子飘落—— 雪肤玉兔,柳腰皓臂,二人终于坦诚相对。 月光朦胧,花影扶疏,榻上水精帘晃悠,两抹玉鱼儿依。 似乎是须作一生拼,却没有任何桃李夭夭,反而充斥着痛苦,凉薄,和癫狂。 贪嗔痴局,世间男女,俱不能免俗。 “听着,不是什么局你都能赢的。这一局,我赢了。” 辛夷笑得娇秾,眸底却冰冷,她缓缓俯下身,似乎想依葫芦画瓢,去吻男子,却觉着一只宽厚的手拢上腰,旋即一个大力,天地一翻转。 女子再次被男子压回了身下。 “也好……这一辈子,我都输给你了……” 然后,男子似乎一声轻笑,如月般的容颜放大,失控的吻就落了下来,如雨点,如星火,如纷飞的花朵,烙印在了女子每一寸肌肤。 天晕地转,曲径通幽,兰台杳杳,鱼戏莲叶。 辛夷什么也不知道了,她只看到窗外的月光,透过绿纱窗,淌了满地水银般的白,一点点,榻儿晃,帘儿颤。 男子也什么都不知道了。他只是任自己放肆着,所有的过和往,苦和痛,都燃烧成了火焰,将二人包裹。 抵死纠缠。至死方休。 …… 辛夷仿如一尾鱼儿,不是在山溪间徜徉,而是被抛到了大海上,一个接一个的浪头,时而将她抛到天边,她看到九霄上的月,月中的桂花,今夕不知何夕,时而又将她抛到浪底,看到龙宫千重,水精珊瑚连绵,沉迷不知归路。 她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只是随着浪儿花儿,一会儿天边一会儿云底,不变的是月光如水。 那么亮的月光,映出了所有,红的,白的,黑的,她应该羞得害臊,可她连羞的力气都没了。 骨头软了,肌肤化了,剩下的只有眨巴着眼,看着上方的眸,听着耳畔的呢喃。 “我该拿你怎么办呢……卿卿……我又能怎么办呢……” 一声声,如梦里。 她答不上来。她也不知道答案,她唯独知道此刻,命和爱和恨他们都只属于彼此。 那么近,那么交融,那么痴缠,如果说情为罪设地狱,她和他早已业火缠身。 灼身的火,果然是痛的,痛得她几乎快叫出来,可她又死死咬着牙,后来忍不住了,干脆咬着上方宽厚的手臂,咬出一溜牙印。 同是罪孽业障,她不想输。 她要赢。 …… 辛夷又痛,又窒息,又如坠梦里,鱼儿被浪头抛来抛去,已经不知道是几次了,浪头却依然没有衰减,九霄的桂子飘香,龙宫的珊瑚连绵。 月光从中天到坠落,如水的剪影从东爿到西爿,榻儿晃得吱呀,帘儿颤得叮咚,锦衾下却是刻意压抑的沉默。 骄傲的不止一人。谁也不想输。 …… 浓似酒,香汗渍鲛绡,几番微透。鸾困凤慵,娅姹双眉,画也画应难就。问伊可煞於人厚,梅萼露,胭脂檀口。从此后,纤腰为郎管瘦。 …… 这一夜是漫长的,却又是短暂的。 这一夜是冰冷的,却又是炽热的。 三更灭,启明升,天际泛起鱼肚白,金色的霞光终于洒满了长安城。 当辛夷睁眼时,日头高悬,竟不知几时,微一侧眼,身旁没有人,鸳鸯锦衾乱成团,房间内弥漫着欢好后残留的气息。 辛夷揉了揉眉心,刚想起身,便觉浑身酸痛,倒吸了口凉气:“嘶——” 便是这轻柔的一声,房门立马打开,两个丫鬟噙笑走进来:“孺人醒了?奴婢们伺候娘娘梳洗。” 言罢,也不管辛夷如何怒目而视,两个丫鬟很自然地打好清水,卷起珠帘,便要扶辛夷下榻,举动间很是恭敬,并无多嘴。 辛夷拢了锦衾,略带戒备地盯着:“他人呢?” “他?娘娘是在问越王爷么?”两个奴婢对视一眼,莞尔,“今早长安战事生变,王爷天不亮就起了,赶着去处理了。听说是好消息。” 昨夜的旖旎消散了大半。辛夷一个激灵:“战事生变?” 一个奴婢点点头,笑道:“不错。好似王贼出了内贼,后方生变,晋王爷连胜两役,形势大好哩。” 辛夷揉着太阳穴,拼命理着思路,管它昨夜如何风月,棋局的硝烟可是一刻没停过:“和我一起回京的皇……老爷一行人呢?” “也是大清早就走了。王爷亲自护送离开的。其他的奴婢就不知了。不过王爷吩咐,让姑娘多睡会儿。”奴婢们努嘴,忍不住的窃笑说姑娘昨夜累着了。” 累着了。 辛夷脸一红,咳两声:“罢了。你们都出去,我自己梳洗。不要声张,彼时我如何去处,他总不可能还下了禁令罢。” 辛夷心下琢磨。暂时忘了昨夜荒唐。既然回城,又闻战事生变,她第一个想的,是赶紧回家,看看爹爹阿芷她们可还安好。至于晋王那边,他反正战事繁忙,也就不便多扰。 两个奴婢依言放下清水瓷盆,迟疑片刻,劝了句:“孺人娘娘,王爷虽没下禁令。但战事生变关头,娘娘何必急着回城。城中是好是坏,瞬息风云。不如先落脚此处,待稍稍安定,再回城不迟。” 辛夷叹了口气,并不想多论,朝她们摆摆手:“我自有打算。东西都放下,出去罢。” 奴婢们也不再多嘴,行了礼,便掩门退下。辛夷撑着榻沿坐起身,浑身痛得龇牙咧嘴,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衾下的白苎帕。 一抹鲜红,格外刺眼。 第五百四十五章 选择 辛夷顿时从耳根子到脖颈都烧起来。 “什么东西!该死!莫名其妙!”辛夷蹭一下跳起来,攥过白苎帕,想着找个地方藏起来,可是哪儿都没见着合适的。 忙活半天,忽听吱呀一声,门被打开,那俩丫鬟又禀报进来。 “不是叫你们退下么?出去!出去!”辛夷大窘,慌忙将帕子藏在身后,佯怒赶人。 俩丫鬟朝辛夷身后瞥一眼,忍住笑意,也没管辛夷的驱逐,行礼上前,将手里的漆盘放下:“奴婢是来给娘娘呈膳的。这就走。” 辛夷刚想松口气,却见一个丫鬟眼疾手快,使了个诈,手一挑,就夺过了那张白苎帕。 白帕红印,在旁人手里格外显眼。 辛夷恨不得地上有条缝钻进去。 俩丫鬟却很自然地对视一眼,笑了:“咱家王爷好福气。” 意味深长的好福气。辛夷只觉脸都快丢尽了。 眼看着辛夷恼羞成怒,俩丫鬟也识趣,打趣了声“娘娘饶过”,便迅速地掩门退下,远远地还听得二人说笑“定要把帕子呈给王爷,王爷不知多高兴”。 砰。一声闷响。辛夷赌气般把门重重阖上。 坐到铜镜前,看着自己酡红的脸,含羞的眸,衣襟露出的雪肤上数不清的红印子,她再次将那男子暗骂无数声。 简单梳洗,挽发更衣,好不容易收拾得正常了些,辛夷将玄黑玉笛别回腰际,早膳也未用,就急急向外吩咐。 “来人!准备马车!我要回辛府。” 回答她的是一声担忧的劝:“娘娘,战事生变,城中不安,不如等些时日……” “多嘴!赶快准备!” 辛夷加重了语调,听得门外应了,她才放下心,坐回案前,草草咬了几口糕点,脑子里乱成粥。 经昨晚一事,她该如何面对他呢? 她不知道。 还好他大清早就处理战事去了,不然,睁眼后的四目相对,只怕比昨晚还荒唐。 荒唐。对,他们二人间,已经至于荒唐了。 已经决定了萧郎陌路,为什么还会春风一渡,徒留下这无法回应的纠缠,她只知道昨晚,她控制不住自己,他大抵,也是控制不住自己的。 说什么爱和怨,说什么悲和喜,昨晚的月光照得人心无可逃遁,他和她,都只想在那一刻,完完整整地属于彼此。 恨?是,恨她痴心错付,到头来,只是他一场霸业锦上添花。 恋?是,恨他如何夺了她的心,昨晚她的主动丝毫不比他少。 贪嗔痴狱,红尘儿女,解不开,算不清,放不下,于是辛夷明白,都回不去了。 他们,终于在昨晚,离得最近,然后,也离得最远。 结束了。 辛夷恍惚笑笑,眼角涩痛得厉害,却是一滴眼泪都流不出,她只觉得心好像缺了一口,惘然若失。 命,也缺了一块。 都随他去了。 辛夷揉了揉眼睛,怅然若失,手无力地垂下,碰到腰际玄黑玉笛的硬度,她才些些平复心绪。 对,若说昨晚唯一她做对了什么,那就是以这柄短笛之名,她选择了辛夷。 没有选择任何男人,没有选择成为任何男人的女人,她选择,辛夷。 以选王之名,成我天命之威。 辛夷脸上的哀凄渐渐消散,化为了一抹焰焰之光,华彩绚烂,将她盈秀的眉眼笼在了火中。 “你有你的霸业,我有我的天命。谁还说不准,谁是谁的锦上添花。” 辛夷轻声呢喃,语调温柔,却在刹那,一股磅礴气势,从她身上绽放而出,青山绿水化为刀,红颜素手剑意起。 辛夷深吸一口气,收敛起最后一丝悲凉之心,整个眸完全被摄人的雪色吞没:“天下棋,本就不该有佳人公子,从来都只有输家赢家。你没错,错的是我,痴心妄想。” 辛夷站起身,哐当一声推开门,任夏日的骄阳洒进来,恍若淬炼她每一寸肌骨,为她每一个毛孔都镀上了金焰之色。 长安繁华,江山多娇,那一瞬间尽收她眼底。 你选择王业,很好,那我选择天命,你做回王选,我做回选王,共赴一场,天下棋局。 从此你我,只剩输赢。 辛夷笑了,日光刺得她眼疼,疼得几欲流泪,然而她却笑了,笑得那么灿烂,那么骄傲。 同样,这样的笑意,也让上前来的丫鬟如临天家之威,腿脚不禁发软,恭顺道:“禀……娘娘……车马准备好了……就在前院……” 辛夷压下心绪,神情恢复如昔,点了点头,没有任何迟疑,迈脚便欲往前院走,然而刚一迈脚,四下就传来窃笑声。 辛夷一滞。见得廊下院里,丫鬟奴才七七八八,目光瞥到她,都拼命压住笑意。 辛夷疑惑地打量了自身,梳洗妥当,并无不妥,她作势瞪了周遭一眼,可再走几步,前院的奴才们也开始窃笑了。 辛夷只觉寸步难行,二丈摸不着头脑。 “你,过来。”辛夷随手指了个丫鬟,“有什么好笑的?一个个笑得那么贼?” 那丫鬟蹭一下红了脸,支支吾吾着说不上来。辛夷没好气地又使了个奴才,可那奴才只顾笑,也是不敢多嘴。 正在进退两难,忽听得一个男声传来:“娘娘昨晚睡得可好?” 来者是一个年轻男子,剑眉星目,岳峙渊渟,其俊俏儿竟和他有几分相似,四下丫鬟顿时传来欣喜的娇笑声。 男子目不斜视,走到辛夷面前,俯身一礼:“见过孺人娘娘。在下杨麾。现为越王帐下折冲都尉。” 辛夷虚扶一把,略一转念:“杨都尉不必多礼。这姓杨……都尉和越王同出杨家?” “不错。算起来,越王母妃杨淑妃是在下姑母,在下不才,和王爷沾着表亲。”杨麾笑笑,并没多在意这层尊贵表亲。 辛夷面色稍缓,莞尔:“听说前方战事生变,危急关头,都尉怎的还在这里?” 杨麾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王爷说在下纸上谈兵,并无多少历练,就不宜随大部队出发,干脆镇守后方。” 辛夷上下一打量,见杨麾不过二十七八,比他大几岁,面皮却还未有胡茬,也就笑笑,转了话题:“方才这群奴才说笑,奴不解,都尉似乎有答案?” 第五百四十六章 身孕 杨麾笑意愈浓,拼命维持着肃严脸:“孺人娘娘不过双十,只怕少经人事。方才在下一问,还请娘娘解答:娘娘昨晚睡得可好?” 辛夷脸一红,佯怒:“放肆!这等事也是你可碎嘴?” 杨麾抱拳求饶,朝辛夷下裙努了努嘴:“娘娘怕是未发觉,自己走路姿势有多奇怪罢。” 辛夷一愣。似乎不信般,自己又走了几步,这次留了心,随着四下又响起的窃笑,她这才发现,自己走路的姿势,是要多不自然,有多不自然。 岂止是奇怪,简直是不打自招,一晚芙蓉帐暖。 蹭一声。辛夷从脖子红到了耳根。 她竭力想走得正常些,可稍这么做,浑身尤其是两腿间,就撕裂般的疼,疼得寸步难行,还不如别着两腿走。 辛夷又再试了次,可当她发现难忍的撕痛之下,她只能这么古怪地走路,她彻底放弃了。 前时还想着速速赶回辛府,如今她只想着关上门把自己藏起来。哪里用得回辛府,只怕走出房两步,她的脸就要丢尽了。 “都回去!看什么看!马车不用准备了!本娘娘歇一天再走!”辛夷又羞又恼,连带着心里暗骂了那人无数声,一瘸一拐地逃回房中,临了关门,还听到杨麾一句好死不死的吩咐—— “来人!请几个女郎中,给孺人娘娘瞧瞧!” “杨麾贼子!” 辛夷怒喝,从门缝里咚一声,扔出一摞盘碟,惹来院里爽快的一阵笑。 盛夏天,日流火,棋局惊心,江山旖旎。 一晚的情事荒唐无人知晓,长安的战事却是牵动人心。 快七月中旬了,打了十几天,硝烟依旧未散去,乌鸦依旧哭白骨,百姓们关门闭户,城中哀鸿遍野。 曲江池一叶画舫上,却是丝竹笙箫,十几天没断过。 舫中雕梁画栋,水荷盈盈,冰碗子里是新鲜西瓜淋了蜜,才从冰窖起得贡酒曲香醉人,堂中主宾落座,一共三人。 一人赵王李景霈,旁边是翠蜻,对坐的竟是赵王妃,裴妍真。 李景霈意味深长地打量了眼裴妍真,首先发话:“听说战事生变,源头是你。你去见了个什么人,被人拿到把柄,赖你透露了王家军情。舅舅本就疑心重,怕后院起火,自乱阵脚,才让晋王有机可乘,连赢两役。风口浪尖上,不是本王……” “风口浪尖上,王爷还把妾招来,可曾有半点想过,我会半路被王俭要了命?不,没有,您把妾招来,只是为了这位姑娘罢。”裴妍真打断,姿态恭敬,语调却冰冷。 这位姑娘。明显指的是翠蜻。后者脸一窘,手足无措地低下头去。 李景霈暗暗捏了捏翠蜻的手,不带波澜地看向裴妍真:“你放心,本王召见你,也会命人护送你回去。舅舅不敢明面拿你怎么样。透露军情的事没有证据,舅舅还不至于,直接抹御赐王妃的脖子。” “原来王爷还真会担心妾身死活呢。”裴妍真掩唇一笑,眸底都是嘲讽,“妾只有一句话,见那人妾心甘情愿,哪怕知道会被诬陷利用,妾也心甘情愿。王爷身为王俭的侄子,焉知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要杀要剐,妾了无遗憾。” 李景霈皱了皱眉,叹了口气:“你是本王的王妃。本王还没那么骨头软,为了讨舅舅欢心,就拿枕边人献媚。泄密调查清楚前,本王会护你周全。本王仁至义尽,你确定,还要和本王这般说话?” 裴妍真挑出指尖一点胭脂沫,神态端庄,温良恭俭,唇角却是散不开的寒意:“半年才见一次的人,请王爷告诉妾,要如何说话?” 李景霈蹙了眉心,女子的语调让他很不舒服,干脆转了话题:“今日召你来,是让你以王妃的身份,见证一件事:本王要娶翠蜻。” 裴妍真并无太多诧异,或者说,根本没在意。只是微微抬头打量着翠蜻,目光一滞,若有所思。 见裴妍真沉默,李景霈松了口气,续道:“本王会抬翠蜻为孺人,衣食待遇都以王妃制。虽然晋封有些破格,但翠蜻有了身孕,料朝野上下不会有太多异议。” “身孕?”裴妍真一愣。 翠蜻脸色愈红,抚了抚自己肚子,不敢直视裴妍真:“王妃娘娘恕罪……昨儿诊出来的……立马告知的您……” “我恕什么罪。”裴妍真似笑非笑地瞥了眼李景霈,“外边儿战火连天,后院供了个活死人,王爷却在这儿夜夜鸳鸯,这么快就让一个女子有了身孕。” “本王待翠蜻真心。汝休得口出不逊!”李景霈面露恼色,“不日后,翠蜻就是我赵王孺人,肚里的孩子也自然是我赵王世子。你最好客气点。若再这么古里怪气的说话,本王连王妃的名分也不会客气!” “王妃?确实是好尊贵的名分。妾还得感念王爷恩德?”裴妍真一声轻笑,嘲讽愈浓,“妾未曾奢望,只愿两厢无事,日子好过就是圆满了。可惜,到头来,岂止是好过,连难过都不如。赵王妃不过是整日孤零零坐在后院,将每一块石砖上几条裂缝都数得清。” “当年王家将你塞给本王,裴家要名,本王要利,本就是一场交易。你身为王俭的内侄女,应该从一开始,就明白荣华富贵后的代价。”李景霈冷冷挑眉,同样没了客气。 不过是两年间的事,人世间的恩怨却都走了一遭。 那时的宫宴十里琉璃灯,笙箫入云若仙境,献舞的女子一曲绿腰,笑得芙蓉两边开。 而他,也是笑的。 赐婚圣旨下,姻缘两相好。所有人都是笑的。 然而,短短数载,所有的笑都死了,露出后面灰扑扑的死皮来。 李景霈不耐地挑眉,淡淡道:“名分,这是本王能给你的东西,并且人前,本王会给你面子。但是本王和翠蜻,你不得有任何干预。本王不愿和裴家撕破脸皮,维持这场交易,你应该知晓利害。” 裴妍真扶正鬓边歪了的金簪,冰冷的珠翠,却放佛成了她最后的武器,维持着她的端庄和高贵:“既然知晓是一场交易,那为什么最初,王爷还临幸了妾身?” 绿蝶双眸微不可查的一暗。被李景霈敏感地觉察到。 他首先面容温和地拍了拍翠蜻手背,解释了句什么,等到后者神色如初,他才转头看向裴妍真,肃脸道:“就因为知道是交易,本王也不是石头心。不忍你大好年华,就要沦为筹码。所以想着哪怕能给你留下一个孩子,你后半生也不至于太孤凉。可惜。” 李景霈顿了顿,摇摇头:“可惜。你始终怀不上。本王才再不进你房。” 第五百四十七章 真情 “妾身多谢王爷怜悯。”裴妍真起身一福,盈盈袅袅,眸底却是雪亮的寒霜,“不过,既然王爷今儿坦明了说,妾也告诉王爷一个真相。” 裴妍真向二人走来,每一步都跺得用力,好似要把这不堪的命运,给踩得粉碎:“为什么怀不上,是因为妾不愿怀,不愿怀您的孩子。所以暗中妾服了汤药,可惜了王爷好意。” 一字一顿,寒凉刺骨。 裴妍真却笑了,笑得嫣然,好似最初的阖宫宫宴上,那个桃李娇秾的少女,在经历过虚与委蛇人间虱子后,再次绽放出了笑意。 属于她自己的,胜者之笑。 李景霈一怔,眸底一划而过被欺骗的恼怒。 而这点恼怒,却只让裴妍真的笑,愈发灿烂:“男人真是可笑。脏的就是脏的,还要扑棱上一点香,装作是好的,让女人来感激涕零么?” “放肆。”李景霈咬牙吐出两字,怒火已经带了杀意。 裴妍真却恍若未闻,略过男子,看向翠蜻,目光柔了两分:“这位姑娘,看你眉眼熟悉,敢问你可有位兄长?” 翠蜻迟疑两番,点点头:“不错。家兄,上官黄鹄。” 裴妍真浑身一抖。旋即大笑三声,眼角噙泪,端庄的面容氤起一抹癫狂:“上官!上官!竟是他!我和上官家,还真是孽缘,孽缘!” 她这一生的孽,果然都应在了上官。 有悲的,有喜的,了无遗憾。 李景霈蹭一声站起来,把翠蜻护在身后,牙龈咬得咯咯响:“这个女人疯了!来人!把王妃押回去!闭门思过!” “遵命!”金吾卫气势汹汹地进来,刀剑出鞘,作势就要来拿裴妍真,却没想裴妍真后退一步,下颌一抬,王妃的高贵蓬勃而出。 “谁敢放肆!本宫御赐赵王妃,圣上嫡媳,裴家千金,王俭内侄女!!谁敢放肆!!!” 裴妍真凤目圆睁,怒喝摄人,让人惊叹在后院孤零零两年的女子,怎么还会这浑然天成的威严。 那放佛是藏在她骨子里的,作为裴妍真自己的,骄傲。 孤苦伶仃的两年,她化温柔如刀,磨胭脂为剑,然后今日出鞘,战这世间虚伪! 这一次,她将为自己,搏来一生繁华! “王爷您看。”在李景霈愈发阴戾的怒火下,裴妍真笑意艳艳,从怀中掏出了一叶笺纸,扔到了李景霈身前,“请王爷下谕,从此两不相干。” 李景霈下意识地看了眼笺上内容,脸色陡变:“你果真疯了。从来都只有男子休妻,哪有女子休夫,何况本王还是堂堂天家后嗣……” “如今,可不就有了?”裴妍真笑意如火,明**人。 休书。 那竟是一封拟好的休书。 而且是女休夫,还是作为王妃的女子,休了今上嫡子,赵王。 整个画舫都在那一刻,震动了,整个历史也在那一刻,震动了—— 立书人裴妍真,系关中裴家嫡系,从幼凭媒御赐赵王为妻,岂期过门之后,闺房冷淡锦衾生霜,夫妻半月一见,多有离心,正合萧郎陌路之由,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愿自此退回本宗,往后改嫁与天家无干,并无异言,休书是实(注1)。 休书。 妾,休,夫。王妃,休,王爷。 言语之间,不卑不亢,陈明事由,毫无顾忌,每一个白纸黑字都放佛流转着锐意,是那种自胭脂中孕育而出,却比男人的刀剑还利的锐意。 斩断夫妻牵连,斩断御赐皇恩,斩断荣华富贵,斩断棋局无情。 从此还我一生自由,还我一个裴妍真。 斩! …… 裴妍真笑着,金吾卫傻着,李景霈愣着,绿蝶脸色几变。 良久,似乎被拿太过粲然的笑意灼了眼,李景霈眨眨眼,竟升起一股挫败感,浇灭了他的怒火,旋即化为另一种更干净的东西。 敬。是敬服。 身为男子对一个女子的敬服,身为一个王爷对一个妃妾的敬服。 棋局出英雄,也出娇雄,胭脂娇俏的娇,雄。 李景霈深吸一口气,语调复杂:“可就算本王允,本王已经临幸了你,你踏出王府,又有哪家敢收你?” 裴妍真看李景霈的目光也在那一瞬间不一样了。辨出了他眸底的一分敬服,她的眼光也由炽盛变得干净。 谢。是真诚的谢意。 “这个,就看妾赌一把了。”裴妍真缓和了神色,深深地看了眼翠蜻,“若真心爱护我之人,又哪里会在意一个身子,若他介意,则是我看走了眼。你说是不是,翠蜻。” 事已至此,翠蜻心里已将恩怨理清了几分,想到方才女子休夫壮举,她也笑了,笑意不再有愧疚和惧怕,而是多了一分干净的东西。 亲。是亲人之间的亲切。 “娘娘放心。翠蜻相信,您没看走眼。”翠蜻不知为何,她的鼻尖也酸了,霎时红了眼眶,“过去三年,我都看得清,他笔下的画是谁。你的赌,你会赢。” 李景霈握紧翠蜻的手,抚了抚女子肚子,眼角温柔都化了水:“裴妍真的事未与你多说,是我不是。不过今后,本王只有一个你。你肚子里的孩子,也只会有本王一个爹。” “哪里。能遇见公子,翠蜻已经感激上天了。”翠蜻反手握住李景霈,一笑嫣然,“过去不是你能选的,并不都算你的错。余生还很长,我和你,王妃娘娘和他,都才是要好好过。” “是,好好过。”李景霈也红了鼻尖,再次看向裴妍真,目光已变得平和,还有一分不再掩藏的敬服。 他心甘情愿,承认自己输了这女子的局。 乱世无奈,英雄犹在,他情愿折下这腰。 李景霈起身,敛袖,然后对着裴妍真,正色施了一礼:“过去,对不住了。往后,本王会以赵王之名,给与你补偿,也算赔罪了。” 顿了顿,李景霈直起身,眉眼一肃间,天家皇嗣的威严散发开来,朗声颁谕—— “来人!传谕!但凡前王妃裴妍真所到之处,令各地官衙厚待。若生活困顿处,令州县给予衣食,若欲自由婚配,令无论何人不可阻拦!若有流言混淆视听,以本王李景霈之名,斩!” 令官衙厚待。令供给衣食。令自由婚配。 以我李景霄之名,予汝以庇佑。 从此山长水阔,愿君岁月静好。 裴妍真没有拒绝,静静的听完,也红了眼眶,她正色一福,最后一次向李景霈行礼:“多谢王爷。过去既往不咎,今后,祝王爷鹏飞于天,得偿所愿。” 李景霈和翠蜻对视一眼,笑了,然后携手,双双回礼,放下了恩怨和纠葛,从此他们将成为亲人。 由上官一姓串联起的,世间真情。 当多少年后再次相逢,一语成谶。 注释 1.休书:出自《喻世明言》卷一。作者根据本文内容有修改,原文请百度。 第五百四十八章 压轴 烽火起,长安不安,山河待王者。 而在这一厢,辛夷坐在月牙凳上,看着窗下的青瓷缸发呆,缸里一枝莲花粉红,碧波影里几尾银鱼儿嬉。 已经日上三竿了,早膳剩的糕点还放在案上,铜炉里煎的茶也只饮了一半。 辛夷就一直发着呆。打发了所有丫鬟,独自坐着房里发呆。 她满心担忧着城内辛府满门的安危,也思索着所谓战事的变故到底如何,但就算她心底乱成麻,也没办法厚着脸,跨出院子半步。 昨晚芙蓉帐暖度春宵,今早浑身酸痛得厉害,寻常的走路都不得,只能让人瞧笑话。脸实在挂不住,她只能就地歇个一两天,再做打算。 百无聊赖间,辛夷叹了口气,忽听得院里同样传来一声叹“难断,难断——” 辛夷微微一警。挪着步,打开门,院里荷塘绿樟,青石桌案前,坐着个破布衣衫的老者,正执着狼毫,看着面前的一卷发呆。 辛夷一时拿不准。越王何等人物,自家后院也能堂而皇之混进旁人,还是个从头到尾,跟那城墙头乞儿差不远的邋遢老者。 那老头儿倒是转头看见辛夷,一笑:“辛夷女娃娃,你过来,帮老夫斟酌斟酌?” “老先生认得我?”辛夷缓和了脸色,慢慢挪着走过去,行了个礼。 老头儿回了个礼。上下一打量,想着辛夷走路的姿势还有困在房中的理由,老不正经地使了个眼色:“女娃娃,看来,越王小子功夫还不错?” 辛夷略一怔。旋即大窘,从脸到脖子红成了一片:“老先生莫要打趣。荒唐的都是过去了,往后何必多牵扯。” 老头儿眸色一闪,似笑非笑:“何必多牵扯?只怕才刚刚开始。” 辛夷拍了拍自己脸,不愿再谈这个话题,瞥了眼卷策:“老先生在写什么?方才说,要晚辈斟酌,是为何事?” 老头儿笑笑,也转了话题:“长安战事生变,天下风云如晦。这英雄豪杰俱会于京,或为名或为利,无不是精彩纷呈。女娃娃你说,老夫今日进城,能亲眼见证兴衰荣辱,借此判封号断释词,英雄尽入吾彀中。岂不是大幸,大幸哉?” 辛夷蹙眉。品味着老头儿晦涩的话,忽的心下一个激灵:“榜……棋榜?先生莫非是编榜之人,百……百晓生?” 老头儿捋了捋白胡须,点点头:“正是。” 辛夷脸上敬意愈多三分。再次正色一礼:“方才不识先生名,多有得罪,还望先生莫怪。原来先生在此地,是为见证英贤之举,编纂棋榜,那斟酌之事,只怕小女子无胆置喙了。” 百晓生朗声一笑:“老夫的选王都不敢,天下何人敢?但言无妨。老夫是打算在正榜之外,再加一副榜。英贤如过江之鲫,实在是十二之数,难以尽录。” 辛夷心下了然。皇帝李赫告诉过她,棋榜榜上人十二,一位千金,不多不少。如今只怕是百晓生怕录不完,所以迟疑着再加一副榜。 “又有何不可呢?”辛夷笑了,“天下已至变革之局,急待主兴废之君。如此风云际会,人才辈出,又岂是十二数能录完?又何必谨遵痼旧,而失了棋榜本意呢?” “有道理……有道理……”百晓生捋须不语,陷入了沉吟。 四下陷入了安静。樟树绿影婆娑,荷叶间红鲤嬉,一阵夏风起,暗送莲香。 辛夷趁机探头,想一窥棋榜,毕竟她一生命数皆系于选王,而能将她判为选王的棋榜,她自然好奇无比。 略一瞥眼,瞳孔一缩。 鬼。 棋鬼。 触目惊心的两个字。 辛夷下意识地想瞧一眼名字,到底是何人,当得起一个“鬼”字,却感到一阵劲风拂过,旋即卷策啪一声被合上。 “女娃娃,不能看!天机不可泄露!”百晓生醒了过来,护鸡仔般护着棋榜,冲辛夷吹胡子瞪眼。 “好好好,不看不看。”辛夷打了个千,可心跳依旧不能平息。 那几乎是种本能的,对这个“棋鬼”心生波澜。 好似冥冥之中,命运纠葛难断,她和他,都是解不开的结。 忽的,辛夷想到漏掉的一点:位置。 如果说百晓生要加副榜十二,那现在编的是正榜,正榜十二人,而那个“棋鬼”是最后一个。 压轴。正榜压轴,封卷之人。 棋,鬼。 瞧着辛夷脸色几变,百晓生眸底精光一闪,呢喃低语:“天命,果然是天命……快了,这最后一劫……注定的错……女娃娃!” 最后一声是在唤辛夷。 辛夷浑身一抖,从思绪里缓过来,她也诧怪自己的异样,只能说时候到时,天机自现,心下对百晓生,对棋榜,敬服更浓几分。 “老先生,您是为何,会判给我选王呢?您可知这二字,将我这一生,都陷于棋局。”辛夷忽的惘惘开口。 百晓生如小孩子般拥着棋榜,似笑非笑:“女娃娃,答案,你自己去找。不是老夫的一支笔,断了你们的命,而是你们自己,写下了你们运。” 辛夷一愣。天光云影,夏日炎炎,山河万里都在那一瞬涌进她心来。 不是棋榜断命,而是自己写命。 这一生流离,这一生辗转,这一生爱恨痴缠,这一生盛衰荣辱,她自己,掌天命。 观命之人,编棋榜,掌命之人,榜上封,而最后成天命之人,谓之风流人物。 辛夷心头明灭,指尖碰到腰间玉笛,对选王二字,棋榜天命之说,愈多理解,愈多真心。 她想,她愿,她无悔,成选王,成辛夷,成一世功德。 “多谢先生,断我选王,我辛夷必不负。”辛夷深吸一口气,郑重了颜色,对百晓生再次一拜,深深低下了头。 百晓生笑了,欲起身相扶,却听得咚咚几声闷响,大地放佛抖了三抖,旋即院里多了几个人。 六个。一共六人,居然齐刷刷地,翻院墙进来的。 几人整理着衣衫,拍了拍身上的土,毫不在意辛夷诧异的目光,对着百晓生大笑:“老头儿!给您带了酒!” 百晓生脸上没有丝毫变化,反而多了亲和,也笑着招手:“你们不去找王爷,来我这凑热闹作甚?” “不急!听说您在这儿,顺路先来看看您!”其中一个女子如在自家后院,熟络地走上来,将酒葫芦往石案上一放,“六十年的花雕!怎么,催着我去见王爷,不欢迎二爷我?” “哪有哪有!不是怕你迟了被王爷骂,多嘴了句嘛!酒拿来,拿来!”百晓生鼻尖动了动,立马两眼放光,一把抢过葫芦,酒洒在了棋榜上也浑然不觉。 辛夷正看得愣神,忽觉那女子转过头来,一笑,兀地搂过她肩—— “好俊俏的小娘子!您便是王爷的心上人?二爷我满意,很是满意!” 辛夷彻底傻了。 第五百四十九章 六星 这自称“二爷”的女子,要断定她是“女子”,还真得多看两眼。 七尺青丝,全部上梳,拢了个利落的髻,戴一顶花冠,乃是以金漆纱并螺玉制成,冠插白角长梳,左右两侧插堆纱宫制桂花,鹅黄的花儿一串串,簇锦般嵌在冠上,乃是时兴的“一芳春”(注1)。 除此之外,薄施粉黛,身上尽着男装。湖绿袍衫色如春江水,白底小鹿靴走路都带风儿,更别说身侧挂香囊鱼袋,犀角银刀,一柄荣昌金楠绸扇,画了整幅春江绿水图。 虽艳,却不娇,虽簪花,却不柔,浑似个江南贵公子,还是舞一柄折扇江心月,惹来小娘子脸似霞的公子哥儿。 大魏民风开化,女子尤兴男装。所以这身打扮倒算了,偏这女子容颜也极显英气,宽额洁白,杏眼含威,挺直的鼻梁噙着一股倔,薄唇随时都能吐出一句艳曲儿,勾得小娘子们掷果盈车。 说女娥袅袅都是亵渎,这般人物,只能叹一句公子翩翩。 所以辛夷这傻,傻得不冤。长安城见不得如此人物,天下倒是奇人辈出。 见辛夷眨巴着眼,女子笑意愈浓,竟是微微低下头去,故意往辛夷耳边吹了口气:“怎么,小娘子看上二爷我了?那不成,咱王爷怎么办……疼疼疼!” 油嘴滑舌的话淹没在哀嚎里。 原来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伸出一只手,毫不留情地揪了她耳朵,像拖鸡仔样把女子拖开:“给老子好好说话!休得对娘娘无礼!” 那女子立马蔫了气。简直是找着对头了,换上一副正经脸,连连作揖:“大哥您说得对,大哥您上茅坑都是香的……小弟我就是坨扶不上墙的烂泥,别脏了您手……” 男子白了她一眼,也不多理她,转头看辛夷,多了分不好意思,正色抱拳:“我等越王帐下,南斗六星。见过辛孺人。第一次相见,闹了笑话,还望孺人海涵。” 似乎以这男子为首,此言一出,余下诸人的脸色都郑重起来,纷纷向辛夷下拜,膝盖弯得毫无迟疑。 “哎哟,何必行此大礼!起来,都起来!”辛夷缓过神来,慌忙下座搀扶。 没想到,百晓生伸出一只手,制止了辛夷,笑道:“这一礼行得,行得!这些鬼小子,早想着拜见你了。你可别违了他们心愿。” 辛夷拗不过百晓生,只得坐下,硬生生受了几人跪拜大礼,可还是坐立不安,拼命回想着何时见过这几人。 似乎看出辛夷不安,那为首的男子膝行一步,一拜,向辛夷解释,礼节按着君臣的礼,好似演练过无数次了。 “孺人娘娘容禀:我等南斗六星,乃是追随王爷之人。身为马前卒,愿付一腔血,我等效忠王爷数年,忠心天地可鉴。平日为王爷大业,以蜀中为基,奔走各地,筹谋辗转,所以未得及进京拜见娘娘,还望娘娘恕罪。” 这一番极尽恭敬的话,让辛夷愈发尴尬,连忙虚手一扶:“不怪,不怪。先起来。不过说到效忠越王之人,奴只听过天枢台?” 男子又一拜,这才起身,低眉躬身,立在辛夷身后,半分不逾矩:“天枢台是,我等亦是。但凡为王者,皆有明暗两部。有薛公总管的天枢台,统暗里的影卫,掌暗杀消息,帮王爷扫清见不得人的障碍。而我等,南斗六星,则是明面上的臣子,领大魏官制,为王爷处理政事教化。明暗相辅,恶善相济,方为王道。” 辛夷噗嗤一声笑了:“好一个方为王道。” 一明一暗,一恶一善。 但凡为王者,有修罗的一面,也有菩萨的一面,有悲悯苍生的一面,也有杀伐无情的一面,有长满虱子肮脏无比的算计,也有礼义仁信丹心如矩的筹谋。 而天枢台,便是见不得光的黑夜,南斗六星,则是人前朝堂上的光明,合之,为王道。 踏此,出王者。 辛夷深吸一口气,对那个深不可测的男人,心绪愈发复杂,果然是最会下棋的人,她输得不算冤。 “罢了,既为王爷忠臣,便不必多礼。”辛夷压下鼻尖的酸涩,竭力露出端庄的笑容,“所以,这位英雄是?” 男子一抱拳,声如洪雷:“在下郭通,为六星之天梁星,掌‘兵’。” 南斗六星,天梁。主延寿,掌兵伐。 而那郭通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八尺长短身材,三十四五年纪,头戴一顶青纱抓角儿头巾,脑后两个白玉圈连珠鬓环,身穿一领单绿罗团花战袍,腰系一条双搭尾龟背银带(注2),不怒而令人畏,无刀而教人寒。 不愧是英雄好汉,掌生杀之将星。 “郭将军有礼。”辛夷微微颔首,目光投向那个生得俏公子样儿的女子,一笑,“闹胡这么久,可消停了?” 女子一摸鼻子,眼看着又要蹦起来,却被郭通一记眼光,唬得立马老实,做了个揖:“在下钱竹西,为六星之天机星,掌‘工’。小娘子我给你说,我可不是怕俺大哥……瞪我啥,就数你眼大?” 泛滥起来的话头又以一声怒喝打住。 原来另一个白白净净的男子瞪了她一眼,接过了话头:“在下韩从鲤,为六星之天枢星,掌‘礼’。” 辛夷笑意愈浓。她算是看出来了,若说窦安是个活宝,那这钱竹西就是活宝的祖宗。 而且还是个偏偏女儿身,却比勾栏巷里的男儿,还让人没办法的混世魔王。 就不知这等顽劣人物,如何能事越王帐下,还能掌工建之权。 工。南斗六星,天机,主上生。暂时被辛夷列为谜团。 礼。南斗六星,天枢,主度厄。模样上倒是很衬。 名韩从鲤的男子似秀才打扮,戴一顶桶子样抹眉梁头巾,穿一领皂沿边麻布宽衫,腰系一条茶褐銮带,下面丝鞋净袜,生得眉清目秀,面白须长(注3)。 “听闻孔圣人之子得名鲤,从鲤,从鲤,韩大人之名,可与之有关?”辛夷噙笑颔首。 韩从鲤一拜,清声应道:“不错。在下名从鲤,便愿随先贤遗志,于今礼崩乐坏之乱世,重复风乎舞雩。而王爷怀太平之志,现兴礼乐之未来,故在下誓死效忠,再开盛世,再兴礼乐。” 辛夷一挑眉,且不说其他,这番志向,倒也不枉他掌“礼”之一权。 “那你为六星之天枢,又和暗地里的天枢台有何关系?”辛夷想到漏掉的一点。 这次,还没等韩从鲤回答,钱竹西直接嚷嚷了起来:“算的!王爷为影卫部起名字的时候,说老韩读书多,让他算个名。结果老韩给了王爷十几个选,王爷嫌麻烦,就直接夺他天枢星的天枢二字为名了!” 注释 1.花冠:唐到宋时女子的鬓饰。出自《中国古代服饰·陆宋代服饰》作者:戴钦祥,陆钦,李亚麟。 2.郭通外貌描写:出自《水浒传》描写林冲的片段。 3.韩从鲤外貌描写:出自《水浒传》描写吴用的片段。 第五百五十章 南斗 在周遭几乎可以瞬杀的瞪视中,钱竹西住了嘴。 辛夷却好笑。算个名字,又嫌麻烦,干脆夺了人家的名字。 像,像他的作风。 那个有时天生王者舍我谁,有时又无赖涎皮脸的人。 可惜,面具太多,太让人心累了。 于是累了,就厌了,厌了,就远了,远了,就找不到了。 辛夷抚了抚胸口,咽下喉咙间的涩意,勉强维持住神色,转向下一个人:“这位是?” “狄三仁,天府星,掌‘刑’。”回话的男子似乎惜字如金,立马面无表情地阖上嘴。 辛夷却忍笑。刑,掌刑的人,却名叫“三仁”? 再看他,铁牛似遍体顽皮,交加一字赤黄眉,双眼赤丝乱系,怒发浑如铁刷,狰狞好似狻猊,天蓬恶煞下云梯(注1)。 通身上下,和“仁”字扯不上半点。 这时,身后的郭通主动解释道:“孺人娘娘,天府星名三仁,乃是天仁,地仁,人仁。天仁,乃是顺天时,应节气,若非不得已,只于肃秋执死刑(注2)。地仁,乃是身后事,怀慈悲,但凡他处斩的人,除极凶极恶,石首一定会妥善入椁,落叶归根。人仁,乃是死生大,慎判决,死刑之人,都要经他多次复审,临到行刑前,还要再次审问。他掌刑狱八年,从无冤假错案,教人佩服。” 天仁,肃秋执刑。 地仁,落叶归根。 人仁,断无冤假。 三仁,岂止是刑狱之权,一点丹心如矩,更是死生大事前,一点敬畏不灭。 辛夷收敛起打趣,略带歉意地起身一拜:“好一个三仁。辛夷佩服。” 狄三仁搔了搔脑袋,有不可察觉地脸红,旋即还是没开口,嘿嘿笑笑,多的字也无。 “你呀,这毛病得改改。不然统领下属时,说话太少,多有曲解。”旁边一个男子拍了拍他肩,遂向辛夷一拜,“见过娘娘。在下韦喧,六星之天相星,掌‘吏’。” 辛夷微微一警。 韦。关中四姓的韦。眼前这人竟是堂堂世家子弟。 天下五姓乃是伫立在棋局顶端的人,而往下,论长安,横着走的便是关中四姓:京兆韦氏、河东薛氏、河东裴氏、河东柳氏(注3)。 其中河东裴氏便将一位女儿送上了赵王妃的位置,但最近听闻闹出了休书,个中恩怨细则,就不知是如何了。 辛夷多了分郑重,敛裙一福:“原来是京兆韦的公子。见过。” 韦喧朗声一笑,虚手一扶:“娘娘不必多礼。喧虽氏出京兆,却是庶出。从小在族中有个人跟没个人似的。我爹娘多的是儿子,对我也不太在意。还是遇见王爷后,在下才看清一生之志,愿追随帐下,与天命相搏。” “那是那是,世人都说,嫡出的是宝玉,庶出的是蠢虾,世家子弟是龙虎,平民儿郎是呆蟹。而如今,我等六星,得遇明主,便是虾兵蟹将组成!定要闯出番河山,教那些宝玉儿啊龙虎儿啊好好瞧瞧,什么叫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最后一位男子大笑,向钱竹西伸出一只掌,“二丫,你说是不是?” “当然!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等等,二丫?是你二爷!”钱竹西的笑一僵,狠狠抡起手臂,搧在男子掌心,“叫你二爷!” “二丫,就是二丫!”男子似乎和钱竹西关系很好,看她越生气越开心。 “不全!二爷我咒你龟儿子不全!”钱竹西也双手叉腰,轻车熟路地骂了回去。 韦喧抚了抚额,对辛夷尴尬地笑笑:“这两个是死对头,娘娘莫怪。这男子名房布泉,为六星之天同星,掌‘户’。” 听到自己名字,名房布泉男子才消停了打闹,正色向辛夷一礼:“房布泉见过娘娘。” “钱,又名布泉(注4)。君名布泉,掌‘户’。好名字。”辛夷笑笑。 没想到钱竹西立马得意地嚷起来:“哪里好?是不全!他胯下那龟儿子不全……呜呜……” 毫无意外的,话头被截断。 房布泉猛地捂住钱竹西嘴巴,鸡仔般夹起女子,就跑到墙角跟布置战场去了。不一会儿,那厢吵翻了天,剩下诸人却神色如常,反而松了口气。 似乎对二人吵架习以为常。制止不了,就一边儿去,总得有个清净。 为长的郭通汗都快下来了。他们追随越王数年,早就听说王爷有了个心头肉,却一直苦于杂事,不得来拜见,如今好不容易得见,又闹出各种笑话。 哪里是南斗六星,简直是妖魔鬼怪,各路神仙凑齐了。 终于,旁观许久的百晓生站出来接了局:“女娃娃你莫怪。非常之人,性子也大抵非常。别看这些人不正经,却是一等一的英贤。拿到外面去,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辛夷也找到了台阶,立马附和地大笑:“当然,当然,不介意,奴佩服都来不及,怎么会介意呢!” 于是诸人都开怀大笑,最后那点尴尬抛到了脑后。 笑过之后,辛夷兀地脸色一肃,有些古怪地咧嘴:“所以,尔等六人,南斗六星,好大的口气。” 语气中带了试探和寒意。 场中的气氛一滞。唯闻蝉声聒噪。 铜钱般的日光从香樟影里漏下来,为诸人身上镀了层金,也放佛一点火引子,蹭一声,点亮了六人眸底的精光。 那一瞬间,似乎什么不一样了。 彼时还逗趣儿的,顽劣儿的,骂嚷嚷儿的,刹那间都如变了个人,浑身的气势在那一刻爆发,以山崩地裂之势,炸裂开来。 百晓生说得不错,英贤。 此刻他们不用开口,光是往那儿一站,就配得上这两个字。 光风霁月,山河此间,谓之,英贤。 六个人再次汇聚场中,对着辛夷,正色一拜:“对峙北斗,窥视天野,我等,南斗六星。” 辛夷深吸了口气。这口气大得,几乎是一个字,一个诛九族了。 南斗六星,便是与北斗七星,南北对峙(注5)。 北斗习俗为帝,而号南斗,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伺北斗而动,窥江山王业,八荒星野论英雄,谓之卧榻之侧,南斗如虎狼,箭在弦上。 更何况,六人分别掌:兵,礼,吏,户,刑,工,乃是合了天子六部。 兵部,郭通。 礼部,韩从鲤。 吏部,韦喧。 户部,房布泉。 刑部,狄三仁。 工部,钱竹西。 尚是王,便已备天子之官。尚是南斗,便使北斗之制! 不是司马昭之心,而是王业之心,山海之志,欲平天下舍我其谁! 英贤汇,棋局酣,九州霸,帝王出! 注释 1.狄三仁外貌:出自《水浒传》李逵的描写片段。 2.秋天执行死刑:秋冬行刑,是指我国古代将死刑的执行安排在秋冬两季进行的制度。有关“秋冬行刑”的记载,最早见于《左传襄公二十六年》。而关于刑杀与时令的论述最早见于《礼记月令》“仲春之月……毋肆掠,止狱讼”。 3.关中四姓:韦裴柳薛,是唐代中期关中地区的主要士族领袖,在关中地区拥有很大的名望。主要是京兆韦氏、河东薛氏、河东裴氏、河东柳氏。 4.布泉:历史上定名为布泉的钱币有两种,一种为王莽时期所铸,另一种为北周武帝所铸。所以也可作钱的别称。 5.南斗六星:有北斗自然就有南斗。南斗六星位于人马座,与西北方向的北斗七星遥相呼应。在中国古代,一直认为“南斗六星,主天子寿命,也主宰相爵禄之位。”而中国神话中有“北斗主死,南斗主生”的说法(来源:百度百科)。 第五百五十一章 变数 辛夷脸色几变。这些人都追随越王数年,也就是说数年前,这番心志就埋下了,可惜自己还那么蠢,渴求着一生一世一双人。 殊不知,他一直都是乘风的龙,而与九霄相比,她太过渺小,又哪里有资格,要求龙儿为她驻足。 锦上添花,他没错。 棋局之中,无有真心。错的,是她。 她的妄念,她的错觉,她的痴缠不放手,她的苦苦不可忘,她的放不过自己放不过他。 可笑。 辛夷只觉胸口钝痛,喉咙间又涌上一股甜腥味,她看看眸光如火的六人,愈觉和他们在两个世界,一边是乘风而去,一边还在旧梦里。 “罢了。不是王爷召你们么?你们就快些去,省得挨骂了。”辛夷掩饰地挥挥手,便起身,作势送别。 几人感到有些突兀。可见百晓生不住使眼色,联想到二人之间纠葛,也觉不妥,各自唱喏了声,和百晓生了唠嗑了几句,也就告辞。 百晓生囫囵了棋榜几句,嘱侍从们照顾好辛夷,也眨眼就没了影,不到半刻,院子里就安静下来。 辛夷一个人伫立在绿樟影里,铜钱斑的日光刺得她眼疼,好似那些幻灭的梦,来去都抓不住半点。 她紧紧握住了腰际藏好的玉笛,握得力大,指关节都发白,如今似乎只有这样,她才感到久违的安宁。 天命,属于她的天命。 她只有它了,它不会负她,于是,她也不愿负它。 而在另一厢,战事的中心,大明宫。 这里距战火纷飞的宫城只有一墙之隔。高高的红墙却似乎将所有的硝烟隔绝,太监们还在檐下打盹儿,宫娥们议论着时兴的妆容,放佛和墙外处在两个世界。 宫闱深深隔人世,不识人间疾苦多。犹见胭脂点梅妆,不见色如将士血。 这一切落入钟昧眸底,激起了淡淡的波澜:“看到了么,五姓专权,皇室昏庸,这天下得改改了。” “不错。双龙夺珠,黑暗之后,这座宫殿会迎来真正的王。”一位影卫在他身后抱拳。 钟昧点点头,眉间点燃了火焰,为他整个人笼上炽盛之焰:“南斗六星的大人们进京了。主子那边开局,咱们也该行动了。” 另一影卫也顿时眸迸精光,激动得抱拳:“按照主子吩咐,战起之前,我们的人都扮作侍卫,藏入了宫城各处,只待一声令下,即刻刀剑出鞘!” 钟昧深吸一口气,看向沐浴在流火中的大明宫,红墙琉璃瓦,好似燃起了熊熊大火,燃尽这乱世,然后淬炼出英雄。 “开局。”钟昧呢喃两个字,旋即放佛从肺腑中炸出每一丝力气,威严地大喝—— “命吾天枢台:换银杏徽印服饰,擂战鼓,亮伪旗,发兵!!!” 刀落,剑出,天子卧榻,战火如炽。 发兵,局开,助我为王,帝业天下。 半个时辰后,棋局各方惊觉,固若金汤的大明宫,忽的燃起了硝烟,着银杏徽印服的兵力,不知何时闯入大明宫,亮出了声援王俭的旗帜,从宫城内发兵,里应外合,大有一举歼灭晋王之势。 里应外合,精兵虎将,偏是援助王俭的。 这个消息被十万火急传到晋王帐里,后者不禁色变:“何时王贼在大明宫埋了伏兵?” 郑诲手搭凉棚,看向大明宫,有些二丈摸不着头脑:“奇怪。银杏是赵王徽印,这股兵力应该是赵王帐下,帮王俭也不奇怪。可是,何时赵王能瞒过我们,毫无声息地就藏了兵进宫?” 几人伫立在皇城城门下,看着城外王俭的兵阵,还有重新高举的“王”字旌旗,都觉得无比刺眼。 大明宫内“王”旗举,皇城城外“王”旗兴,里应外合之势,势不可挡。 被夹在中间的“晋”字旗,瞬间从天之骄子,成了虎落平阳。 要知道战局刚刚扭转,晋王连胜几役,眼看着就要清算王贼,却突然扭了个弯,如同离大胜只有一步,又再次被打落地狱。 “可恶!银杏徽印,没错,是二皇兄!”李景霆一个拳头,狠狠砸在城楼阑干上,霎时砸得木屑乱迸,“之前不知为何,说赵王妃裴妍真私自出城,见了不该见的人,然后流言四起,说赵王妃与王家离心,泄露了机密。王俭本就是疑心重的人,还当了真,于是自乱阵脚,忙着清理门户,才让我们有机可乘,扭转战局。” 战事生变,无疑系出裴妍真私会上官黄鹄。 无人知晓,这不过是那棋君算计的一步棋。 久居深闺的活死人赵王妃忽的出城,见了同为“白衣四公子”的画公子,于是在那棋君的有心利用,推波助澜下,流言变成了“泄露军情,内院起火”。 王俭本就疑心重,最看不得窝里反,于是乍然之下乱了阵脚,忙着彻查后院纠顿内贼,才让本处劣势的晋王喘了口气,趁势反扑,看到大胜的曙光。 可如今,战局再次扭转,输赢再次掉个。 一波三折,战火莫测。 殊不知,谁是螳螂捕蝉,可奈何,谁又黄雀在后。 最会下棋的,身为棋子的,最后的终局才刚开始。 忽的,一个男声从后传来:“现在去想他们如何把兵藏进去的都是枉费,不如赶快想想如何应对。否则两面夹击之下,溃败不过是转瞬间。” 李景霆回头,见一锦衣男子把玩着个玉如意,脸色稍稍缓和:“崔宴,你可有计策?” 崔宴指尖抚过极品玉髓,目无异样,似乎胜负如何,还比不过他手里的异宝:“王爷可想过,事出突然,不一定是王俭的筹谋。这老匹夫没这么聪明。到更像是赵王自己的打算。” “不可能。”李景霆毫不迟疑地打断,“从父子大义来说,二皇兄不可能出兵,本王也和他早有约定,不掺和进来。他不可能出尔反尔。再说了,他并不是对王业热衷的人,不过是被王家和皇后牵着走,他不可能这么热心,主动来帮王俭。” 崔宴一声轻笑,如意宝光溅入他眸底,没有丝毫波澜:“但王爷可听说,前几天闹出的休书?” “赵王妃裴妍真?听过一点。”李景霆没好气地翻了个眼皮,“战事瞬息万变,那么多弟兄有去无回,本王哪里有闲心,关心他闺中情爱。彼时战局定了,再过问不迟。” “非也。这休书不是赵王休妃,而是王妃休了赵王。其中文章,可就大有意思了。”崔宴似笑非笑地摇头。 第五百五十二章 转移 一直旁观的郑诲忽的一拍脑袋,品出点味道:“王妃常年被关在后院,为赵王所厌,则于裴家而言,这颗棋子不但没好处,反倒可能坏事。所以趁早撤棋。反正就算是二嫁,顶着裴家的名,也能搏点其他的好处,总比烂在赵王后院的值。但赵王毕竟算得清,不愿放弃和裴家的关系,所以休妃本意是不愿,一拖再拖……” “交易。这是交易!”李景霆握紧拳头,用力得指关节发白,恨恨道,“二皇兄接了休书,允裴妍真再嫁,条件,则是出兵助王。王俭和裴家一丘之貉,助王俭,就是利裴家,就能重修因休妻而有损的两姓亲好。裴家拿回了棋子,而赵王和裴家关系无损,可谓皆大欢喜。” “不错!算得门清的交易!”崔宴一拍玉如意,大笑三声,“所以王爷,打乱你棋的不是王俭,而是赵王。这才是不叫的狗最咬人,一旦出手,就是把您往死里逼!” 郑诲怒极,通红了铜铃目,扑通一声下拜:“还望王爷下令:出兵伐赵!之前的约定也不算数了,可不能再放任赵王暗里作怪!” 崔宴也俯身一揖,加重了语气:“请王爷下令罢。王家捧的是赵王,您和赵王这一仗,终究是避不了的。” 李景霆脸色几变,终于深吸一口气,眉间盈满了坚毅和狠戾,他猛地拔出佩剑,指向了城下赳赳三军,威喝震云霄。 “传我王令!赵王出尔反尔,协议作废!即刻发兵赵王府,扬我晋军旗!” “发兵伐赵,扬我晋旗!” 三军传来声势震天的呐喊,刀剑哐当出鞘,大地如同颤抖,数百精兵向赵王府拔营而去。 战鼓擂,杀机至,曲江池上的画舫终于不再安宁了。 砰。 接连弹了数十天的笙箫猝然断了弦。 赵王李景霈看着面如死灰的斥候,轻笑了声:“我三皇弟杀来了,怕了?” “王爷,这是诬陷,诬陷!我赵王府从未发兵,更没有助王之举!”斥候听着远方临近的战马嘶鸣,浑身颤抖。 李景霈抬眸,看着侍从们整理行李,忙着赶回王府应对战局,惶恐的气氛充斥了每一寸空气,他的笑意却愈清淡:“三皇弟认准了的,伸冤还来得及?再说,就算他打来,为什么本王一定会输?” “可是……可是……那是身经百战的晋王……”斥候刚一出口,便觉此话不妥,立马自搧了几个耳光,哆嗦着退下了。 李景霈也没说话,久久地坐在榻上,看着湖心莲荷发呆,任由周遭的人忙的忙,慌的慌,仿佛和他在两个世界。 这是,一只玉手温柔地按住了他的肩。 李景霈回头一看,笑了:“翠蜻,你不要担心。安心养胎要紧,本王都打点好了,你先随他们回府,本王断后……” 翠蜻一手扶着腰,一手为李景霈拂去金冠溜出来的碎发,男子明明看似什么都不在意,笙箫歌舞的数十天,却令他长出了青胡茬。 棋局之中,无人可避。 战火起时,无处可安。 无论愿还是不愿,想还是不想,都要被战争这头凶兽,吞得尸骨无存,曲江池保不了,协议保不了,美人如玉保不了。 除去棋局背后那只黄雀儿,谁都无法逃脱这噬人的漩涡。 翠蜻鼻尖发酸,却只顾莞笑,拉过李景霈的手贴在自己肚子上:“晋王爷是辛姑娘的夫君,姑娘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我有难。奴虽不懂棋局,却不愿奴的孩子,才出生就没了爹。所以奴不怕,奴什么都不怕,奴只要跟着您,总有法子的……” 李景霈感受着掌心的温度,还有肌肤下隐隐约约的动静,那是另一个生命,孕育在战火之中,才刚刚成形的生命。 是他在这晦暗世间,唯一的不可放手。 李景霈也笑了,笑得微微红了眼眶:“好,你放心,我们都会好好的,我们会一起,陪着我们的孩子长大……” 说话间,画舫外跪满了臣子,压不住惊恐的禀报传来:“王爷,一切收拾妥当,王府那边的亲兵也已聚齐!还请王爷速速回府,指挥战局!还有半个时辰,晋王的兵就到了!王爷!” 李景霈无声地叹了口气,拉过翠蜻的手起身,云淡风轻的一笑:“棋局无情,成王败寇,怕么?” 翠蜻噙泪,摇摇头,更紧地握住了那只手:“什么王,什么寇,奴只认奴的夫君,还有肚里孩儿的爹爹。” 李景霈笑了,握紧银杏徽印的佩剑,走向舫外的臣子,不正经惯的眼眸,第一次燃起了战火。 那一瞬间,赵王变了。 不为王业,不为君临,只为当一个好夫君,一个好爹爹,他愿,付此生热血! 第一次,不是为了娘亲,无悔以王之名,拔剑出鞘,成王败寇! 第一次,不再是作为一个孩儿,而是为了另一个孩儿,踏入这乱世,与天命相搏! 第一次,他扬起了银杏徽印的剑,扬起了绣五爪蛟龙的“赵”旌旗,任日光淬炼出他骨子里帝王的嫡传,还有与那女子肚里的小生命,同根相系的血脉。 他握紧了女子的手,从肺腑里炸出属于王的威喝—— “晋王陷我,不义当诛!战!!!” 半个时辰后,一向置身事外的赵王府燃起了战火,喊杀声震天,血染长空。 据说赵王李景霈亲自坐镇,一袭戎装,身先士卒,让人震惊的事,平日沉醉笙箫舞的王爷,竟然是深藏不露的角儿。 也不知他从哪儿来的胆气和豪情,单枪匹马闯入敌阵毫无畏惧,杀得晋王的将士都起了寒心,那一顶高举的“赵”字旗更放佛第一次,淬炼出吾王之光。 也许是被赵王鼓舞,赵王兵力虽不占优势,却个个毫无胆怯,面对舔刀尖的晋王兵,刀落也不带迟的,加之后续裴家支援,竟和晋王打了个不相上下。 以王之名,以夫之名,以父之名,我刀落无悔,我血祭丹心!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为不平事? 扬我赵之名!虽身死不退! 旋即,王俭从皇城撤走一半兵力,支援赵王,王晋更是打了个旗鼓相当,一天一夜没分出胜负。 战火从皇城转移到京郊。 战事中心从大明宫来到了赵王府邸。 不变的,是无定河边骨,不变的,是乌鸦啸亡魂,不变的,是鲜血祭他英雄出,定河山。 第五百五十三章 稷官 第三天。晋王李景霆终于感到了疲倦,高扬的士气渐渐削弱。 他伫立在赵王府外的军帐前,手搭凉棚,看着前方战事,叹了口气:“二皇兄何时如此硬气?本王攻了三天也攻不下。” 崔宴上前来,手里拿着还热乎的战报,上面还是一个字“僵”,他也叹了口气:“不叫的狗最咬人。早就提醒过王爷,是你们对他太大意。” “不错。是本王大意了。”李景霆有些后悔,“他总是不出声不出气,却是旁观者清,将我等的性子都观察得透透的。本王什么出兵路子,布什么兵阵,他总是猜得准准的。永远连下一步都猜清,本王的常胜雄兵根本用不上。” 崔宴耸耸肩,白净的下颌难得长了青胡茬,三天出乎意料的战局,让他也有些错愕,或者说,棋局中所有人都对李景霈感到错愕。 “王爷,只要是您掌兵,赵王都能摸得准。必须换个人,换个他从来没观察过的人。”崔宴眉心一动,计上心来,“出其不意,或许是破局之策。” 李景霆沉吟良久,一字一顿,如从齿缝迸出:“好,本王赌一把!崔宴,你可愿领兵?” “为何是我?王爷帐下的将军不少罢,您也不怕我纸上谈兵。”崔宴似笑非笑。 李景霆眸底精光一闪,脸色也异样起来。他转过头,逼视着崔宴,如同一头暗林里的狼:“世人都道你好偷珍宝。偷遍各家府库,连皇室国库,你也是照偷无二。可是,十余年,从没有哪家找上门,哪怕是皇帝,追查你偷盗之罪。为何?” 不待崔宴应答,李景霆声音愈沉,续道:“因为你选珍宝都选得极妙。要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保持和清河崔的良好关系,要么硬脖子去追查,惹怒崔家寻回珍宝。一边是宝物的价值,一边是清河崔的价值,而你,便是将两边的价值衡量的极妙。绝不会让前一种超越了后一种,于是,没有人会为了珍宝而寻崔家麻烦。” 李景霆顿了顿,眸底雪亮的光,好似锁定了捕篓里的猎物:“这种衡量的眼光,十余年无差错,不可不谓英贤。而攻守相合,敌我制约,正是兵道之旨。” 崔宴笑意古怪,一股气势从他身上勃然爆发:“所以?” “所以。天下都低估的兵道之才,本王可不愿再低估了。”李景霆暗暗握紧了佩剑,充血的眸子如同恶狼,“崔宴,不要再隐藏了。你只有一个选择,领我晋兵,赢了赵王。” 崔宴眉梢一挑,那股气势达到巅峰,哪里还有一天只好珍宝,游手好闲的贵公子模样,反而从头到脚,都散发出不亚于李景霆的存在。 以兵道之名,掌王权无双。 隐匿于尘埃中的明珠,终于裂开无上的光芒,棋局渐酣,英雄辈出。 此乃乱世大幸,也乃江山多娇,英贤不再隐藏,九州少年乘风。 崔宴笑了,一把夺过李景霆的佩剑,如同权杖,握在了自己手中:“要买一位英贤的忠心?那王爷当初答应我的筹码呢?” 李景霆如意料之中,朗声大笑:“如君所愿!出来!” 一阵香风,花冠摇曳,似是翩翩公子来,再一瞧,却只见袅袅女娥,偏生了个俊俏小哥儿样。 女子深深地看了眼崔宴,随即瞪向李景霆:“你竟然用稷官的安危威胁我……咒你腚儿开花……” 李景霆不在意地别过脸:“你来了,便是我算对了。听着,你若敢逃,本王随时斩了桑福兰。在此期间,你便随崔宴出入,莫耍什么小心思。” 稷官。 桑福兰。 若是辛夷在此,一定要惊诧。 二人口中的桑福兰,她曾有过一面之缘。当年她小住晋王府,那个侍奉她的晋王府管家,便名“福兰”。 只是不知这个几乎被人忽略的奴仆,和所谓的“稷官”,和制约的真相,和棋局中双龙的纷争,又能扯上什么关系。 当然,都是后话了。 这厢,女子倒是过耳“桑福兰”三字,英气的脸蛋上霎时露出气馁之色,迟疑再三,没有绑锁链的脚步,竟意外沉重,动也动不得。 “二爷我一直在找稷官……没想到,她居然隐名在此,还效忠于你……而你呢,一个没心的人,也会摇狗尾巴?” 前半句是对李景霆说,后半句却是对崔宴。女子的目光很是不甘,碎米牙都咬得咯咯响。 崔宴自动忽略了这股怒气,反而眸底一划而过的温柔,柔声道:“钱竹西,好久不见,你就只对我说这些?” 女子正是钱竹西。她脸一青,正要骂回去,却见崔宴收回视线,扑通一声向李景霆跪下。 一个曾说“只信珍宝,因为珍宝没有心”的人,此刻跪得毫无迟疑,跪得心甘情愿,脊梁都弯成了弧度。 “愿为主效忠!领兵晋军,誓破贼赵!!!” 崔宴扬起了手中佩剑,日光将蒙尘已久的明珠,第一次淬炼出了华彩。 随着晋王主将换成崔宴,晋军顿时扭转了颓势。 变化万千的阵法,不可琢磨的兵道,让赵王李景霈无从下手,根本预测不了,于是一时手忙脚乱,军心惶惶。 晋军势如破竹,赵军险象丛生。 半天后,晋军已经彻底将输赢掉了个头,李景霈和王俭心都掉了大半。 “追随晋王!誓破贼赵!”晋王帐下威喝如雷,赢兵之势势不可挡。 “崔宴贼子!居然是个好家伙,瞒了天下十余年!贼,真贼!”看着晋军势头,王俭狠狠啐了口,“难道老夫真要输在晋王小子手上?” 李景霈虽面色从容些,可也禁不住有些焦躁,屡屡看向府中,那儿有他挂念的妻儿,战乱之际,他无法将她们送出,所以,他绝对不能输。 不能退。 因为他是夫,是父。 “舅舅,只能调兵增援!调兵!”李景霈面露坚毅。 王俭脸色有些纠结,踌躇道:“老夫一半的兵力在坚守宫城,一半在此地,剩下最大的一支就是萧家的,如今在镇守长安城门。关隘之地,不可松懈。” 李景霈一愣:“萧家?可是投诚的萧家,如何可信?” 王俭来回踱步,目露焦色:“老夫派了影卫监视萧家。事到如今,并没有发现异常。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如今能赢晋王竖子的,只有他们的兵力。想当年,社稷之臣,百姓之相,萧家的力量,本王从不曾低估。不然,也不会把守城的重任交给他们了。” 第五百五十四章 越王 李景霈还是有些怀疑:“可是,就算他们发兵增援,舅舅如何能信,他们真的效忠?若是他们临阵倒戈,我等几会瞬间惨败!” “这个,老夫有把握。或者说,由不得他们。”王俭很是自信,眸底戾气一闪,“老夫会在路途上埋下伏兵,彼时杀了萧铖明,趁萧家群龙无首之际,拿到掌兵权,则萧家兵力便为我所用。” 李景霈沉吟再三,略微放心:“可是长安城门,重中之重。萧家来增援了,何人又有能力去守?” 王俭似乎下定了决心,大笑一声:“皇后,便是皇后!她早和我王家一丘之貉,由不得她使小性儿!” 李景霈异色一闪,却迅速被他掩埋,没让王俭察觉分毫,只露出温驯的笑意:“舅舅好心思。母后最是名正言顺,便如此定下罢。” 王俭重新举起了佩剑,因为连日战火疲惫的眸,再次炸裂出癫狂的烈火:“传令:命萧家增援!令皇后守城!战战战!” 战局之势瞬息万变,棋局各方风云诡谲。 长安城的夏躁动,猜不透输赢,七月的流火燃烧,算不出王者。 几个时辰后,王俭的命令传遍长安,再次掀起滔天的暗流:调萧家,后守城。 据说,斥候一骑飞尘,将命令传到长安城门,萧家整兵点将,迅速出征,赶赴战事中心。 据说,另一厢,斥候到达南郊,守城的命令下给王仪,皇后的兵力开始向长安城门拔营。 弈者们都在蠢蠢欲动,似乎是云开见月之势,真正的黄雀儿却才开始行动。 于是,长安南郊。 曾经驻守禁军的南郊重地,被越王秘密拿下,然后交给皇后掌管,此刻,皇后还在这儿,萧家也在这儿。 什么拔营什么增援,消息原来都是假的。 牵动战事输赢的势力们,此刻齐聚南郊。 目光同时望向了一个人:今上第四子,越王,李景霄。 南郊兵营如星辰,散落间不下百数,正中的王帐搭了个高台,台上几把金楠木圈椅,按君臣九阶排列,台后一柄旌旗,绣满了五爪蛟龙。 织金大字,迎风飘展:越。 除此之外,周遭数百精兵,银兜帽细鳞甲,刀剑亮得令人胆寒,诸诸杀气内敛,过眼一丝接触,就能让人膝盖打弯。而兵营数百间,隐约可见粮草辎重,密密麻麻,竟是十全的开战准备。 而正中主座上,端坐的便是越王李景霄。他面前置一案,案上一棋局,此刻他全部的目光和心思,都凝在了棋局上,黑白子在他指尖凝滞。 他依旧面带青玉面具,只露出暗夜般的眸,噙着莫测的幽光,眉眼看不明晰,下颌如琢如磨的线条,却依然能辨别出无双的容颜,还有唇角噙着缥缈的一抹笑,辨不清是冷笑还是嗤笑,让人只对上半眼,就会觉得膝盖发软。 然而,此刻的他,和平日的他,又有哪些不一样。 吉服。他身上着的,是身为王的朝服,是为吉服。 内着滚青边素绫中单,领部织黻纹十三个,外着朱红销金绫圆领袍衫,领、袖、衣襟等处施本色缘边,镶织月、麒麟、星辰、山、火、宗彝六章。星月皆圆形,麒麟缀宝,蛟在两臂,均为潜龙。星辰在背,串东珠,五色。山在星辰之下,左袖宗彝饰虎纹,右袖宗彝饰蜼纹。再外罩玄青色云缎披袍,织藻、粉米、黼、黻四章,藻为盘绕的绿色水草,粉米为白色谷粟,黼为斧,玄色,白刃,有柄(注1)。 朱红如日,宝绣满纹,昭显着属于大魏亲王的尊荣。 除此之外,玉带镶极品昆仑玉髓,为君子以玉比德,蔽膝两侧,金鱼袋七宝锦刀,玉圭袋芝兰香囊,另挂大绶,用黄、白、赤、玄、缥、绿六彩织成,上垂有五彩织带六条,悬天山玉环三枚,环上饰蛟纹(注2)。 不仅身,连鞋袜,也一丝不苟,极尽王之尊。 素袜,玄舄,玄舄形似靴,舄首做成如意云头状,缀缨结,绣山纹四个,边缘黄绮(注3)。另外格外醒目的是腰际还有一饰蛟纹玉袋,里面隐隐约约辨得出,是放了方玉印。 王之印。以王之名,莫敢不臣。 这通身吉服衣饰,光是往那儿一站,就能让人感到,来自王的威压放佛凝成实质,不用开口不用下令,就有蛟龙绕体,九霄彩云献瑞,一举一动,君子如玉,庄严无方。 服为尊,饰为华,王袍加我王身,扬我名于天下。 所以数百将领,看惯了自家主子平日闲散的样子,如今目睹他吉服齐备的装扮,也不禁握紧了手中的戟,点燃了眸底的火,欢呼如雷:“追随王爷!扬我越名!” “追随王爷!扬我越名!” 将台之上,王座两侧,六个同样着官袍的人也觉心绪激昂,纷纷拜倒,和将士们一起山呼,眉间充斥着忠诚和敬服。 李景霄却连眼皮都没抬,只专注地研究着面前的局:“钱竹西呢?” 房布泉上前一步,一拜,有些愁眉苦脸:“二丫只留了纸条,说‘二爷我去去就回’,估计是处理什么要紧事去了?” “荒唐!”郭通头戴银兜帽,身着细鳞甲,将手里的佩剑攥得咯咯响,“举事在即,重中之重,她有什么要紧的,偏要这个时候离开,还让王爷等她?” “不错!成何体统!”柳禛也在旁附和,惯来素袍的他,也难得着了吉服,乃是三梁进贤冠,五章毳冕,配金饰剑,格外显得庄重。 南斗六星剩下的人也面色尴尬。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掌“工”的一星居然不辞而别,到现在半点消息也无。 眼看着掌“刑”的狄三仁脸色铁青,欲彻查钱竹西擅离职守之罪,一直下棋的李景霄终于开了口。 “罢了。先速速择贤暂替,后续再打算。本王信她,诸位爱卿就莫追究了。” 柳禛眉梢一挑,揖手道:“王爷,举事关头,六星失一,于军心有损!钱竹西虽顽劣,却在大事上从不出错,如今怎的如此失职,必有缘由,还望王爷三思!” 李景霄目光发沉,在局上落下一枚黑子,微响清脆:“伏龙先生就莫较真了。既然于军心有损,就不要一再提及,息事宁人才是上策。” “哦豁,王爷还明白军心为重呐。”柳禛似笑非笑地,朝李景霄下腹努努嘴,“御医都宣过了,说剪子钝,本来是小伤,怎的撕裂至此。还有手臂上,那么一串牙印子。这些若传出去,于军心就没损了?” 李景霄捏棋子的指尖一滞。 耳根子有瞬间不可察觉地红了。 注释 1.2.3.吉服:都出自《明代宫廷服饰简介(三)——皇帝常服、吉服与青服》,根据本文情况有修改(来源:豆瓣,撷芳主人)。 第五百五十五章 起兵 旋即李景霄尴尬地清咳两声,掩饰地拉了拉衣襟,低喝道:“伏龙先生就不能给本王一点面子?这种事下来说,你何必当着他们面,还嚷嚷!” 男子偷偷瞥了眼众人,南斗六星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笑都有些贼,众将士们不明所以,只是诧异,一向敬若天神的主子怎么有了些躲闪。 “伏龙先生,打住,打住。”掌‘吏’的韦喧凑过去,拼命给柳禛使眼色儿,“英雄难过美人关。都是过来人,懂,都懂。举事在即,你就莫提这茬了。有什么不妥下来再说。” 柳禛看了眼台下三军,终于叹了口气:“宣凤仙随行,这两天盯着王爷好好敷药。罢了,大业要紧,说正事罢。” 李景霄脸上的窘色才缓和些。滞在指尖的棋子砰一声,落在黄杨木棋局上,语调重新变得深幽:“呈上来。” 来字刚落,一个血淋淋的人头就被扔在了将台上,眉眼和王俭有些像,似乎是王家某位子嗣。 掌“礼”的韩从鲤书生秉性,吓得微谂:“这就是王爷几刻前派出小部队打回来的猎物?” “不错。萧铖明,这便是王俭埋在你路上的伏兵。彼时要了你命,萧家群龙无首,王家就可趁势完全掌控。王俭疑心重,怕你不是真心投诚,所以干脆鸠占鹊巢。像,像他的作风。”李景霄专注地看着棋局,黑白子如世间善恶,在他眸底碰撞,“所以,你萧家要怎么做?” 将台下的萧铖明一袭戎装,上前几步,扑通声跪下,细鳞甲撞得身侧佩剑嗡嗡响:“我兰陵萧氏只有唯一的主子,便是王爷您。属下猜测,王爷是要属下公布此恶事,顺势叛出王家,重新回到王爷帐下?” “萧铖明,若这盘棋这么简单,本王就不会下这么久了。”李景霄扯了扯嘴角,重新捏起一枚棋子,幽幽道,“本王已封锁了消息。所以本王要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前往赵王府,不过就不是支援,而是瓮中捉鳖。” 凫水的稻草变成了瓮中捉鳖,最后的希望暗暗伸出了獠牙。 砰一声,那枚棋子落下,微响惊心动魄。 “属下领命!”萧铖明敬佩地抱拳,旋即起身,面对三千萧家军,拔剑大喝,“继续拔营!追随越王!” 战马嘶,旌旗飘,大地都仿佛颤抖,尘土飞扬三军起,萧家遂马不停蹄赶往南郊,“前去支援”处于败势的王俭。 棋局背后的黄雀儿落下一子。 待萧家军撤走,南郊尘土平息,李景霄依旧沉思着棋局,脸色平静无澜:“皇后,你呢?” 王仪以皇后之尊,挂帅印,统领着一方兵力,点点头道:“王俭让本宫镇长安城门。本宫以为,这也是王爷的打算?不过,本宫只会听王爷的命令,早就和王家分道扬镳了。” 李景霄面具后的眉眼微微一弯:“不错,长安城门交给您。按照你我协议,本王之前藏于大明宫的兵力发挥了妙用,让老二老三相互残杀,多谢,多谢。” 王仪眸色一闪,若不是她亲眼所见,她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事到如今的所有都在这男子的算计之中,或者说,利用之中。 他甚至还没有出手,就已经捕获了螳螂和蝉。 可怕。 王仪升起一股庆幸,幸好自己尚有三分慧眼,选对了阵营,于是她语调多了分由衷的敬畏:“协议协议,便是互利互惠。只是您答应我找到他的墓,战乱结束后,可别让本宫失望。” 李景霄下意识地看了眼后方,那是暗中相随的天枢台,属于他的夜,他的影卫,还有那个统领枭的薛公。 他古怪地笑笑,目光再次看向王仪间,多了分亲切:“一言为定。” 王仪点点头,也不多言,举起权印,大喝声“拔营”,便率领着自己的兵力往长安城门去。 尘土飞扬,大地颤抖,马蹄声远去,恢复了庄穆。 关门打狗。又落一子。 萧家和皇后兵力都布置好后,李景霄琢磨着棋,棋局上黑白子势均力敌,已经露出了输赢之势,他再次开口:“郭通。” “属下听命!”南斗六星掌“兵”的郭通虎虎生风地抱拳。 “战事中心转到了赵王府。所以晋王和王俭留了多少兵力在原来的皇城?”李景霄沉吟。 “双方都留了大约一半。毕竟皇城离宫城一墙之隔,帝业所在,谁都不敢松懈。”郭通抱拳,“不过,双方打了十来天,战力早就不如最初,王爷正好收渔翁之利。” 李景霄有片刻沉吟。盛夏微醺的风吹拂,拂起他朱红的吉服衣角,上面的蛟龙几欲腾空而起。 以王之名,潜龙乘风。 砰,一声微响,李景霄在棋局上落下一子,语调加重:“本王亲自率左军,拔营宫城,应对晋王和王俭的驻军,以占领宫城为重!郭通率右军,拔营赵王府,应对战事中心,以赢为重!另外。” 李景霄顿了顿,砰又一声,棋子落下,收去了白子一大片。 无声无息,棋局之上,生死风云卷,胜负鸣战鼓! 一盘棋,笑英雄,下的是王业,搏的是山海! “另外,南斗六星,不,五星,共掌虎符,率我中军,阻断宫城和赵王府!无论是晋王还是王俭兵力,欲突破者,格杀勿论!”(注1) 砰,这一子落得大力,黄杨木棋局裂开了一条缝。 如同一声铡刀落下,阻断两翼,各个击杀,黄雀儿终于成了蛟。 “钟昧,率我天枢台,在此期间,奔波各州,于各城张贴《天命吾越》,传流言‘九重云现,九州王出’,扬我名于天下!”李景霄执起一子,一字一顿,威严恍若凝成实质。 一阵阴风过,钟昧眨眼出现在场中,空气也仿佛起了异样,那是夜枭们在蠢蠢欲动。 “天枢台领命!” 钟昧抱拳,鸣响烟火,天枢台数百影卫刷刷奔赴各地,将民心的浪头推至高潮,水可载舟,载王之舟。 柳禛捋须,沉吟道:“王爷,左中右军和天枢台都各得其所,可请别忘了大明宫。皇上已经秘密回宫,王爷属意如何?” “这就要看伏龙先生了。”李景霄勾了勾唇角,随着棋子落,棋局黑白势成,幽幽一笑,“伏龙先生,可是唯一没有诏令也能觐见,还能得父皇礼待的人。您追随本王十年,大贤之舌利于刀,伏龙之名,先生,看您的了。” 柳禛眸底异色一闪,那仿佛是等待了十年的东西,在这一天开始炸裂出华彩。 他选择的主,他效忠的王,他身为伏龙,梦想中的再开盛世,他要的治国平天下,终于露出了锋芒。 以伏龙之名,喜可兴邦,怒可灭国,三寸之舌敌三军,是他的战场。 “臣,领命。”柳禛扑通一声跪倒,眼眸炽热。 “游说我父皇,本王要起兵之时,一个师出有名,名正言顺!”李景霄重重落下最后一颗棋子,黑白子胜负终分。 棋尽,局开! 三军鸣战鼓,影卫兴民意,帝王赋正名,输赢定,长风起!! 渔翁收网,潜龙出渊,乘风而去陟九霄,问它九鼎几多重!!! 注释 1.左右中军:春秋军队的堂堂之阵,以三军为基础。西周王朝刚分封的时候,天子六军,大国三军,次国二军,小国一军。后来周室衰微,诸侯纷纷扩军争霸。比如楚国设有中军、左军、右军。故而列国多以三军阵作战。 第五百五十六章 出征 李景霄放下棋局,缓缓站了起来,走到将台前方,长身玉立,岳峙渊渟,微风拂起墨发,映衬得他髻上玄纱金蛟龙登云翼善冠,两耳按王制上折,九重云如临脚下(注1)。 朱红吉服如炽,青玉面具含威,属于王的气势开始攀升,一寸寸点燃了他眸底的烈火。 君子端方,祭剑王之! 他凝视着蓄势待发的泱泱三军,向旁侧伸出了手,柳禛立马会意,脊梁几乎对折,恭敬地献上了一柄剑。 一柄七宝宝剑,寒光冽如闪电,最显眼的是缠金丝剑柄上,镶了九重云纹。 天家后嗣,九霄为名!以九重云为徽,彰吾为王之尊! 用力握紧剑柄,感受着杀意内敛,李景霄身上的气势再次攀升,眸子终于不再平静,泛起了滔天巨浪。 唰,一声划破空气的锐响。 李景霄猛地挥手,一手倒执剑柄,横剑于胸,一手负于身后,以一种剑术的起势,任日光溢满九重云之辉。 横剑如见人,负手知何家。 这是只有那个地方,或者说那一姓的儿郎,才有资格习的剑术:皇家,李。光是这剑势一起,不用言语,就昭示了帝统的身份。 男子很少在人前使出这剑势,但一旦使出,便无言地向这天地,宣告了王之尊,君之临。 于是南郊滞了片刻。旋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追随王爷!扬我之名!”五千兵力齐刷刷跪倒,呼声震彻了大地,日光照彻出他们满脸如火的忠诚。 日头流火,男儿壮志雄心,英雄莫问出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率我好儿郎,建我伟功业,此去不回君莫念,祭剑不负一身血! 南郊颤动着,棋局震彻着,九州的势力布局在那一刻开始重写。 李景霄也觉心头滚烫,一股热流往上冲,让他夜般的瞳仁泛起了红色,如同一腔凌云志,在此刻点燃,他朗声一喝:“三军听令!” 令字刚落下,彼时还喧天的南郊,顿时鸦雀无声。 五千双眼睛敬畏地看向男子,连呼吸都带了庄穆之感。 “十余年前,本王身中剧毒,面容溃烂,朝议弃我于蜀中,食肉者无仁,百官失德!乱世无道,此一罪!”李景霄放佛从肺腑里炸出声音,传遍每一个角落。 “乱世无道,此一罪!”将士们也不管是不是大逆之言,但凡越王所宣,他们便无条件的应和。 “十余年间,今上不理朝政,五姓专权放纵奸邪,忠贤流离失所,国无谓之国,政无谓之政,民生疾苦无由诉!乱世无道,此二罪!”李景霄提高了语调,气镇河山。 “乱世无道,此二罪!”将士们将刀剑磨得嚯嚯响,义愤填膺,红脸如炽。 “今逆王犯上,晋赵二王庸碌之辈,无力止战乱之祸。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何日还我河山太平,止戈揾我英雄泪!乱世无道,此三罪!”李景霄声音几乎要撕裂,却愈显悲壮,此去刺秦之感。 “乱世无道,此三罪!”将士们也从肺腑里炸出声音,用尽了气力怒喝。 “当今世道,其罪有三!是可忍孰不可忍!吾继太祖帝统,承王之尊,今举旗兴兵,止乱世之戈,还我百姓太平河山!此志上报九霄,下禀梁丘,但凡为社稷,为黎民,吾不惧,不退,不悔!!愿抛头颅重,洒我一腔血,应百姓之期盼,开盛世之希望!!!” 李景霄一字一顿,朗喝震天,朱袍迎风,逐日光。 将士们瞳孔收缩,手中刀戟愈烫,烫得快拿不住。 李景霄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指向打开的几条离营通道,再次炸裂出撼天的大喝。 “帐下三军尔等,若家有老弱,尽可离去,若有惧怕之心,亦可离去,若有他心之志,大可离去!留下者,为我兄弟,阵亡者,赡其父母!三军一心,皆称英豪,共进退,无离弃!吾李景霄,在此立誓!” 李景霄高扬手臂,举起了九重云徽印之剑,王剑刺天,寒光入云,若公然挑战老天之威,传我英雄不灭之名。 将士们在那一刻屏住了呼吸,唯闻男子的威喝,如雷炸响—— “平乱世,安社稷!斩奸臣,立王业!!身死不悔,不平不归!!!” 旋即,李景霄猛地回身,王剑斩向棋局,砰一声,黄杨木棋盘炸裂,木屑纷扬,棋子乱滚。 那一刻,男子手中再无棋子,只有剑,王之剑! 那一刻,如见棋君的棋碎了,唯有王,国之王! 那一刻,终于脱掉棋的伪装和清傲,露出了王的欲望和野心。 那一刻,所有的秘密暴露,所有的隐忍炸裂,所有爱恨的源头揭晓。 那一刻,在黑夜里筹谋十余年的弈者,终于来到了日光之下,在棋局背后蛰伏十余年的王选,终于开启了终局之选! 君临,王至。 “平乱世,安社稷!斩奸臣,立王业!”三军也爆发出最震天的呐喊,五千儿郎无一人离去,俱俱脚步坚定,点亮了眉间战意。 身死不悔!不平不归! 剑已出,渴求着饮血,刀离鞘,希冀着审判,将士征,无悔壯河山! 第一次,着王袍祭王剑,昭我帝统无上之尊!第一次,亮出我越之旗,封王拜相逐鹿九州!第一次,以我王之名,平定天下舍我其谁! 黑夜尽,黎明来! 长风起,潜龙去! 临九州,王河山! 终局开,双龙出! 李景霄满饮一杯酒,砰一声摔碎酒杯,旋即高举王剑,王的气势达到巅峰,日光流转他浑身,炽盛流火,辉映得他宛若神祗—— “出征!” “出征!”三军同时拔剑出鞘,战马嘶鸣,开始按照部署,拔营向各自战场而去。 大地震颤,尘土飞扬,将台之上男子的话语还在回荡,一声声如金雷不灭,点燃了将士心中的战意,烧得他们满脸通红,淬得剑光无比雪亮。 男儿亮剑,建功立业!踏我河山无悔,扬我名于天下! 李景霄手执王剑,伫立将台,看着将士们拔营,五千人来去需要小半个时辰,他也就默默看着,眸底的激荡渐渐平静下来。 “王爷,大部分天枢台被派去了各州,属下依旧留下来随行,保王爷安危。”钟昧眨眼间出现,恭敬地下拜。 李景霄看着他脑门顶,忽的来了句:“长安城门那边什么动静?” “长安城门?”钟昧愣了愣,旋即回答,“皇后王仪兵力正往那边赶,估计一个时辰后到……” “不是问这个。”李景霄打断了钟昧,捂住还生痛的小腹,目光躲闪,“别人,别人……” 钟昧一瞥,余光见到李景霄衣袖边,露出的一痕牙印儿,是女子的,他的笑也贼起来:“懂,属下懂……这个,主子也太激烈了点……辛孺人歇了两天,才动身回府……估计现在快到家了。” 李景霄连忙拉紧衣袖,耳根子又有些烧,呢喃道:“她回去了?也是,她忧着辛歧他们……” 注释 1.翼善冠:翼善冠源自唐代的幞头,唐代男子兴头戴软脚幞头身穿圆领袍服,到了明代,明太祖朱元璋极力恢复唐宋时期的服,而官员常服则是圆领袍搭配展翅的幞头,俗称乌纱帽,帽胎或竹或木,或纸,两片展开的帽翅则是薄黑纱,因而君与王所戴的则是两翅向上折的,故称“翼善冠”。 第五百五十七章 定局 男子彼时还炽盛的眸,忽的就黯了下来,左看看,又瞅瞅,见得将台下有簇野生的菖蒲,紫色的花儿开得热烈。 他走过去,折了一枝,出了会儿神,便递给钟昧:“去辛府带给她,不必多言,她会懂的……若她不懂……罢了……” 一声长叹,苦涩之极。 钟昧接过菖蒲,也惘然若失,踌躇道:“王爷,真不用带话?很快一切就要揭晓了,你想好如何和她面对了么?” 李景霄瞳孔缩了缩。 如何面对?他不知。尤其出了那晚的事儿,本来是最近的距离,却仿佛更远了。 他拿她从来没有办法。只怕她,对他的怨更多了几重,哪里还会再想见他。 他的局,快赢了。 可她的局,他却输得那么狼狈。 “不知道……如今三军出征,先处理这头……彼时,我和她之间……交给老天爷罢……”李景霄只觉小腹又痛起来,本来是不利的烛花剪,他却觉得将他整个人都刺穿了。 好痛。 那一晚,旖旎到死,也痛到了死。 钟昧还想劝什么,却见得李景霄面如死灰,便觉说什么也不妥,只得拿了菖蒲,唱了个喏,往辛府去了。 将台之上,王旗猎猎,李景霄看着那个“越”字出神。 他明明感到,十年蛰伏换来的巅峰,他离得越来越近了,然而他的一颗真心,却离得越来越远,远到,碰不到。 最终,失去。 李景霄打了个冷战,手一晃,王剑锋利,将他的大拇指割破,鲜血渗出,刺得他眼眸剧痛,连着心口,也痛不可堪起来。 一场局,缘难断,痴儿女,白雪茔。 天和十三年,七月廿。这是载入青史的一天。 僵持了半月的长安动乱,因为今上第四子越王的举兵,战局瞬间扭转。 棋局变,暗流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真王出,四方动,渔翁收网双龙夺珠。 七月十九。被王家困于关外的皇帝李赫,传闻得越王救驾,突然回宫,重新回到了王座之上。 七月廿。今上第四子,越王李景霄于南郊,亮“越”王旗,向帝请旨:杀逆贼王俭,助昏庸晋王,止戈平乱。 同日。帝准。赐越尚方宝剑,命越王举兵,承帝令征战,还百姓太平。 同日。越王发五千兵力,打出了“清君侧”的名号,在全国各地公开檄文,向王俭和晋王同时宣战。 七月廿一。越王府大将郭通,率帐下右军,开战赵王府,同时,王俭势力,兰陵萧临阵倒戈,里应外合,仅仅一日,杀得王家节节败退。 七月廿二。王俭试图召集留在皇城的兵力增援,却被越王伏兵中途截断,斥候直接被斩杀,悬人头示众。 七月廿三。以赵王为首的势力彻底溃败。越王缚赵王,囚于天牢,同时,王俭东逃西躲,试图闯过越军封锁,向长安城外逃窜。 同日。越王声讨晋王,以“晋王庸碌,拖延战事半月,恐别有居心”为借口,手持御赐尚方宝剑,控制了晋王兵力。 血战半月,疲惫不堪的晋军面对虎视眈眈的越军,哪里有招架之力,连晋王本人也被越王控制,禁足于晋王府。 七月廿五。越王开始清缴王俭残余势力。三天之内,清查党羽,越王兵力闯进十余官吏府邸,控制了所有王家残党。 七月廿八。全国城池出现了《天命吾越》的檄文,各地挖出了上现“越”字的龟壳,孩童间也开始流传“越王至,太平来”的童谣。 七月廿九。困于府中的晋王写血书,欲呈帝,谏越王“手足相残,居心叵测”之罪,没想到被密布长安的影卫截断消息,口信儿都递不出去。 同日。越王得知王俭行踪,开始全力追杀。同时,伏龙先生柳禛拜访诸官,以三寸不烂之舌,数晋王“救驾不力,战事无能,置百姓疾苦不顾”大罪,以陇西李带头,曾经和晋王并肩作战的朝臣,开始倒戈。 七月三十。皇帝李赫出面。诏令:追杀王俭,灭九族。月末大朝,命晋越同时上朝,互相对质,分赏功过。 历经整一个月,席卷三位亲王的王氏叛乱,终于落下了帷幕。 历经整一个月,在战火中动*荡不息的长安,终于迎来了太平。 历经整个一月,棋局中变幻莫测的弈者们,终于揭开了终局。 战火息,太平来,英雄出,传我名! 终局开,双龙去,天命归,待我王! 战事结束,尘埃落定,月末大朝,双龙夺珠。 整座城都无眠的一晚,整个天下都瞩目的一朝,晨光还熹微,天际还鱼肚白,九州各种意图的目光都在这一日,投向了大明宫。 七月三十一。大朝。 晨曦中的大明宫如同神宫,红墙辉映着红日喷涌,琉璃瓦璀璨流光,横宽千尺的汉白玉广场宝相威严,三声鞭响,角楼的钟声传遍长安。 五鼓初起,列火满门,将欲趋朝,轩盖如市。 东方岁星大明宫,南山喜气摇晴空。望云五等舞万玉,献寿一声出千峰。文昌随彩礼乐正,太平下直旌旗红。 麟德殿宫门轰隆隆打开,九阶官袍鱼贯而入,肃穆地掠过金砖地面,雅雀无声,袍飞如趋,临到丹漆金壁,乌纱帽两翅微颤,三拜九叩,山呼如雷——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 皇帝李赫系着红缨十二玉旈龙冕,绣五爪金龙翟纹及十二章纹明黄绫大裘冕,身带鹿卢剑,白玉双佩,左侧莲花台置尚方宝剑,右侧龙凤案放金册玉玺,高高在上,威严天成,哪怕他被称为昏庸天子,此刻也不掩饰帝王之威。 只闻袍脚掠过金砖地面的微响,群臣三道谢恩,起身肃立,殿内除了皇帝的方向,半丝多余响声也无。 而大殿之中,则伫立着晋王李景霆,他也着了吉服,紫色销金绫圆领袍衫,领、袖、衣襟等处施本色缘边,镶织月、麒麟、星辰、山、火、宗彝六章,外罩玄青色云缎披袍,织藻、粉米、黼、黻四章,头戴翼善冠,脚蹬玄舄靴,以王之服,彰显着王之尊。 号称千年老铁树的面容冷峻,如渊的眸子似乎半分温度都无,薄唇含威,剑眉噙怒,唯独不知是不是由了月余战事,他的眉间有些疲倦,下颌一圈青胡茬,掸不去的风尘仆仆。 “儿臣拜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李景霆手持玉笏,三拜九叩。 “霆儿平身。诛逆之战,辛苦了。”皇帝李赫虚扶一把,语调里带了亲和,“听说贼子王俭还在逃,有消息了没?” 李景霆起身,挺直腰板,缓缓道:“回禀父皇:虽然贼子在逃,但大局已定,他逃不出父皇的五指山。儿臣已命严加追捕,还请父皇放心!” 第五百五十八章 朝议 “那就好,那就好,我大魏有霆儿,实乃朕之福,国之福!”李赫心情大好,展颜而笑,群臣们也纷纷附和,殿内春风和煦。 然而,李景霆却脸色愈冷,打断道:“儿臣愿为父皇分忧,刀山火海,在所不辞!只是可恨同根相残,那些心思叵测之辈,不亚于奸邪可恶!” 男子毫无掩饰的怒气,如一记金雷,炸得笑声骤僵,诸臣面色发白。 李赫当然知道他所言何意,看了眼毫无动静的殿门,有些尴尬:“这个……待霄儿到了,朕准你们对峙,自有分晓……等等,再等等……” “等?”李景霆一声冷笑,格外刺耳,“他身为臣子,还要父皇等?百官齐聚大朝,他贵为亲王,当身为表率,如今还没到?架子摆得够大!父皇,此等居功恃傲,枉顾法纪之人,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望父皇降罪!” 文武百官也面色各异,大多对迟迟不来的越王,面露不满之色。 李赫脑袋伸得如鸭脖,瞅得殿门都快穿了,才终于听得太监的公鸡嗓,震得金漆柱一颤—— “越王觐见!” 轰隆隆,殿门开,晨曦哗啦声洒进来,幽深的天子之阙,华彩流金,在这样的日光中,一位男子踏过汉白玉阶,进殿而来。 群臣不是第一次见越王,然而又仿佛第一次见越王,呼吸都有些凝滞。 还是那个戴面具的王,却又似不是记忆中的他。 正是今上第四子,镇乱之功,越王,李景霄。 他着吉服,同样销金绫圆领袍衫,领、袖、衣襟等处施本色缘边,镶织月、麒麟、星辰、山、火、宗彝六章,同样外罩云缎披袍,织藻、粉米、黼、黻四章,头戴翼善冠,脚蹬玄舄靴,以王之服,彰显着王之尊。 唯一不同的是颜色,晋王衫为紫,他为朱红。晋王袍为绀,他为玄幽。 朱红炽盛如日光,愈衬得男子面如冠玉,君子端方,玄色幽微如夜,如他青玉面具后的眸一般,隐忍幽微,看不穿半分机密。 除此之外,他腰挂玄金王印,手执七宝王剑,九重云徽印流金溢彩,如若腾云而去。 身后一溜烟御史大夫跟着,急喝道“王爷,不可带剑进殿!不可!”,这本是朝议的祖宗规矩,却被李景霄无视,就那么堂而皇之地手执剑,踏进麟德殿。 抬眸环视百官的刹那,一股气势从他身上勃然爆发。 巍巍兮如山之高,辉辉兮若日之华,仿佛仗金乌,拥蟾宫,一踏一山河,一步一风云,恍若这世间日月星辰都为他追随! 这是一种天生上位者的气魄。甚至和晋王还有不同,而是在黑夜中蛰伏十余年,终于炸裂开的蓄势之力,携卷着以岁月淬炼的卑微和隐忍,锻造成了无上的为王之尊。 在洪流里潜于水底的鱼儿,一朝跃出,便化真龙而去! 在尘埃里无声无息的蛹儿,一朝破壳,便化王蝶而去! 以我王之威,祭我王之忍,最后称我王之名,成我王之业! 在满殿的瞠目结舌中,李景霄缓缓踏进来,走近丹漆金壁,青玉面具后的眸噙着摄人的精光,隐忍十年的王威恍若凝成实质,让沿途百官纷纷低头,折腰下拜。 群臣拜首,日月随行,剑流寒光,斩君不臣! “儿臣拜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李景霄走近金銮座,他向李赫跪拜,剑尖抵地,砰一声清响,令人胆寒。 那一瞬,他浑身的气势达到巅峰,王威炸裂,眉眼也冰冷到极致,王剑欲斩。 诸臣都被唬得一个哆嗦,不敢与李景霄对视,只顾弯下脊背,前时还叫嚣着“不可佩剑进殿”的御史大夫,则是彻底哑巴了。 “霄儿平身。朕许久不见你,你却甫一进京,便立下平乱之功。朕,甚欣慰。”皇帝李赫虚手一扶,笑意莫测。 李景霄刚起身,便听得李景霆忍怒的低喝:“父皇,您可瞧见了?老四居功恃傲,至于此地!晚到就算了,居然还佩剑入殿!无视祖宗法纪!” 这次,不待李赫开口,李景霄也直接应了话:“晚到?不错,不过这柄剑就是答案。臣非是轻慢祖宗规矩,不过是想要个机会,陈明事由。皇兄何必着急?” “父皇面前,休得放肆!”李景霆怒极。 李景霄淡淡地瞥向李景霆,也没管李赫是何态度,冷声开口:“皇兄,这刚刚停了战火,您就急着进宫,分封领功,却没见长安城是何模样?一月战火,生计凋敝,民生疾苦你可看见了?皇弟进宫前,见得有奸邪之人,趁乱兴盗窃之恶,皇弟便仗王剑,依魏典,处置了恶人。眼看着时辰迟了,便匆匆赶来,未来得及取剑。” 李景霄顿了顿,旋即恳切地环视殿中:“本王知道,今日本王,让诸位大人心有不满。然而本王愿付此生,为百姓社稷,兴兵拔剑,也不过是为了民生安宁!若因此违逆了些祖宗礼法,愿领大理寺惩戒,无怨无悔!” 李景霄遂满含歉意地一拜,以王之尊,弯下脊梁:“只愿本王去后,京城恢复如初,百姓风乎舞雩!兴哉我大魏!” 文武百官一愣。 李景霆也一愣。 他下意识知道,这话是假的,然而李景霄说得十分真,大义民心都占了,简直是兵出奇招,若有人挑错,反而是举起石头砸了自己脚。 最先缓过神来的是陇西李家主李圭,在过去一月,他与晋王并肩作战,然而此刻,他却面露感慨之色,向李景霄弯下脊背。 “越王殿下以百姓为旨,此番大义动天。又何必锢于祖宗礼法,而害了为王之仁呢。” “殿下大义动天,无愧王之仁!”百官们也缓过神来,或多或少面露敬服,向越王下拜。 一时间,春风拂,殿内的风头都吹向了越王,彼时据理进谏的晋王,则显得有些落寞。 不过李景霆迅速地平静下来,甚至还顺应时势地,向李景霄一礼:“原来皇弟是为了百姓,才迟到,才佩剑,皇兄不察,还望皇弟莫怪。不过,就算此事是真,在战乱中,皇弟却囚禁了本王,控制了本王兵力,这可不是为了百姓罢?” 话说得和煦,甚至致歉的礼还行着,一股寒意却骤然刮来,殿内温度瞬时下降。 百官们打了个哆嗦,不敢多言了。皇帝李赫端坐高台,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第五百五十九章 功臣 李景霄唇角一勾,辨不清是冷笑还是嗤笑,悠悠道:“这怎么不是为了百姓呢?皇兄与逆贼苦战半月,却依然分不出胜负。而这半月来被战火波及的百姓疾苦,皇兄可考虑过了?说不定是皇兄战术失误,未有良计,或者皇兄帐下混入了奸细,致久战不下,再或者,皇兄是,故意拖延时日,欲多领战功?” “放肆!”最后半句让李景霆大怒。 “皇兄莫急,皇弟只是推测,不过无论什么理由,这么久拖下去,吃苦的终究是百姓。所以本王控制了皇兄,无非是甘冒僭越之罪,早日结束战乱,为百姓福祉。”李景霄略过了李景霆,自信地一笑,“于是,诸位大人也都看到了,不过十天,本王就兑现了诺言。当然了,若是此刻,大理寺愈治本王残害手足之罪,本王……” “无罪,无罪!早平叛,百姓福,这便是功,大功!”陇西李家主李圭打断了越王话头,朗天大笑三声。 群臣们思量片刻,也觉得有理,毕竟十天平叛,事实就是结果,如今长安百姓拜神供奉的,可都是越王的生祠。 于是,殿内再次响起或谄媚或敬畏,春风拂得越王朱袍炽盛,愈显意气风发。 李景霆独自伫立一旁,脸色已经发青,冷笑道:“按这意思,平叛的功都是皇弟的?本王血战半月,鳞甲都被凝血凝住,脱不下来,帐下阵亡将士近千,白骨还堆在街旁,难道这些,都是枉费了?皇弟不过是渔翁得利,哪有资格大言不惭!本王倒罢了,只是不忍帐下兄弟,苦战之功,就这么被人一笔抹过!” “不错。半月血战,削弱逆贼。这份功劳不可忽视。”郑家家主郑诲上前,坚定地站在了李景霆身后。 “虽然最后平乱的是越王殿下,但长安百姓也都不是瞎的,前半月如何浴血奋战,臣相信晋王殿下问天无愧。”崔家家主也站了出来,斩钉截铁。 得两世家拥护,春风忽的转向。 过去一月,随晋王出兵的世家们也纷纷应和,彼时还落寞的晋王喘了口气,被捧到了天上。 李景霄眉梢一挑,并没立即应话。 李景霆微扬下颌,前时黯然的气魄重新上升,王的骄傲如焰,重新在他眉间燃起:“皇弟有功,不错,但却想借此一家独大,把持朝政,司马昭之心也太过了罢?看皇弟佩剑的势头,是要定了封赏,封地?城池?还是,储君之位?只怕谁说个不字,你的剑随时会出鞘罢!” 诸臣面色大变。 皇帝李赫也眸色一闪,喜怒莫测。 这番试探实在是在直白。尤其是储君之位四字,几乎是把刀架在了越王脖子上。 天子之前,朝堂之上,司马昭心,大逆不道! 想通其中凶险,诸臣立马后退一步,不想扯进漩涡里,殿内的气氛顿时有些尴尬,明明是盛夏,却冻得人牙打颤。 野心被置于日光之下,权杖与铡刀同时奉君,请君自度,成王败寇! 然而,越王下一个举动,让所有人都瞳孔一缩—— 他走近李景霆,弯下脊背,看似无比恭敬地一礼:“皇兄说笑了。皇弟举兵,不过是奉了父皇之令,平战乱安民生,又有何德何能,敢觊觎储君之位。” 李景霆微微眯了眼,却也没叫李景霄起来,就这么沉默着。 于是,李景霄也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弯弓的背没有一丝动摇,清声道:“皇兄,本王已将尚方宝剑归还父皇,绝无他心。不过是如皇兄般,心疼帐下将士苦战,才多嘴了几句。我大魏储君,立贤立长,如何都轮不到皇弟我。还请皇兄莫自谦了。” 最后一句话绵里藏针,将“觊觎储君”的刀子又还给了晋王。 瞬息之间,千刀万箭,君子过招,杀人不见血。 李景霆也反应极快,立马换上了亲和的笑:“老四说笑了。父皇康健,龙虎春秋,本王只愿膝下尽孝,情愿永无立储。” 言罢,李景霆便上前去,伸出手,欲亲自扶起越王,却没想后者猛地抓住他的手,压低了语调:“皇兄,再这么推来推去,你我就因小失大了。” 一句暗语,惊心动魄。 李景霆眼皮子抖跳,环顾了眼四周,见无人在意,便放下戒备,同样沉声道:“难道……” 欲言又止的机密之密,却是选王们都懂的野心。 他们从不掩饰野心,因为他们是同一路人。 “不错。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想,这应该是,我和皇兄真正的目的。”李景霄面具后的眼眸一弯,似笑非笑。 最懂对方的,是兄弟,是对手,是同为英雄的惺惺相惜。 但凡合利益,可反目,可联盟,是棋局最顶尖的弈者们。 “成交。”李景霆只沉吟了片刻,便臂膀用力,扶起了李景霄,不过转瞬,二人的目光便多了默契,再次看去的方向,是金銮座。 两柄无形的王剑,隐忍着杀意,同时出鞘,对准了皇帝李赫! 没有情,没有义,此刻这两位男子,只是最合格的终局之选! 棋开,谋权! “父皇,此次顺利平乱,老四功不可没。儿臣愿为老四请赏。”李景霆首先开口,姿态恭敬。 “父皇,儿臣不过是捡了落地瓜,真正功臣乃是三皇兄。儿臣不愿领功,只愿皇兄名扬天下。”李景霄也开口,同样言语恭敬,还亲和地拍了拍李景霆。 群臣们看得愣神。彼时还剑拔弩张,抢功抢得热烈,如今就兄慈弟孝,大有春风拂面之暖。 皇帝李赫倒是高兴,大笑道:“好,说得好!此番平叛,两位皇儿,都有功!当赏,都当赏!” 百官们也反应过来。官场上的人都是贼精,上一刻是敌人,下一刻就能是亲人。 他们不陌生,何况他们面对的,是最妖孽的弈者们。 无论如何,平了战乱,都是该普天同庆的好事,又何必闹些不愉快。 眨眼间,笑声四起,群臣们纷纷恭贺两位王爷济世安民,向李赫恭贺着大魏经此一劫,当国泰民安。 殿内春风起,盛世气象来。 李赫抚着十二串东珠毓,慈和地发问:“两位皇儿要什么赏啊?无论什么,朕都应,都应!” 李景霄和李景霆对视一眼,只是一眼,弈者们的默契,在那一刻心领神会。 真正的目的,博弈才开始。 第五百六十章 分忧 李景霆又首先开口,面露忧色:“虽然平乱成功,但亦损国本。前有卢,今有王,不过三年,我大魏竟千疮百孔,苦我百姓不得安宁。朝政如晦,风雨不息,儿臣只是心疼父皇,日日忧虑于此,儿臣不忍,愿为父皇分忧!” “不错。父皇身体本就不好,战事政教乱如麻,儿臣不敢居功,非有他心,只是怕父皇过于劳累,有损龙体。”李景霄也一拜,说得诚恳,“儿臣虽愚钝,也愿与皇兄一道,为父皇分忧!这便是给儿臣们最大的赏赐!” 麟德殿顿时寂静到死。 一番话冠冕堂皇,将政的游戏玩得高明,然而诸人都泡在官场缸子里数年,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鲜花帐子后的毒蛇。 这哪里是分忧,分明是夺权。 甚至往狠里说,大有逼宫之感。 整个大殿霎时幻化为棋盘,旧君执黑子,新君执白子,结局只有输赢二字。 五姓七望中最是维护皇室帝统的陇西李站了出来。家主李圭脸色发青,盯着两位亲王:“皇上还龙体康健,怎么,二位王爷就自持军功,要把脚伸到龙椅上了么?” “李家主此言差矣。小王怎么敢枉顾孝道,对父皇不敬呢。”越王揖了揖手,一派和煦,“不过是做儿子的,愿为父皇分忧,为父皇着想罢了。” 晋王也笑了,笑得春风拂面:“不错。李家主是不是太紧张了?父皇康健,国无二君,自然是的。不过是帮父皇担待些,绝无僭越之念。” 李圭脸色由青变白,找不出漏洞质疑。 群臣也面面相觑,胆子小的吓得哆嗦。 “诸位大人。”晋王抱拳,面向了文武百官,棋盘割据,“我李景霆以晋王之名,愿再次发誓:国无二君,绝无僭越!我兄弟二人只是为父皇分忧,功过尽可由诸位大人监察!” 越王也抱拳,向诸人一礼,朗声道:“我李景霄以越王之名,同样立誓:国无二君,绝无僭越!我兄弟二人只是为父皇分忧,功过尽可由诸位大人监察!” 一模一样的话,双王立下誓言。 百官们愣了半晌,旋即连连后退,说着“不敢,不敢”,没谁敢多嘴这番誓言半句。 国无二君,那就是保证了,皇帝还是李赫。 这不是逼宫,而是夺权,金銮座不会易主。 那么至少在纲常上,在祖宗规矩上,天下人就没了质疑两位亲王的借口。 毕竟在历史中,皇帝如佛陀供着,下面的手段,可就想要多少有多少了。 政治,从来都虚与委蛇,君权,从来都欲盖弥彰,这是从古至今,没有人能赢过的局。 分忧,借口有了。无易主,保证有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聪明人有了,再来一场民心所向,这盘朝政的局,就了了结,皆大欢喜。 于是,文武百官刷刷下拜,叩首至地,向金銮座上的李赫山呼:“请皇上三思!准二位亲王所奏!准二位亲王为皇上分忧,担待政事,此乃国之福,民之幸!” “请皇上准二位亲王分忧,担待政事!”陇西李家主李圭脸色几变后,终于摇摇头,随着跪了下来。 朝堂之上,百官齐心,伫立着的两位亲王,浑身都如燃起了火焰,炽盛无双。 成王败寇,不仅是敌我,也是父子。 兴,和衰,盛,和卑,中间隔得仅仅是一个字:权。 李赫终究说对了一句话:这是皇室优良的传统。他不见怪,官吏们也不见怪。 良久,良久,皇帝李赫终于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两位皇儿,决定了么?” “愿为父皇分忧!”晋越两王同时拜倒,眉眼中不加掩饰的野心,映亮了这座大明宫的规则。 拦我者杀,阻我者诛,剑下的只有君臣,还有无差的欲望。 李赫眸底一划而过的笑意,在这种场合下,很诡异的笑意,然而被他迅速掩埋,换上了一副龙钟老态,无力和苍白。 “罢了,皇儿们都长大了,于国有功,是该为父皇分忧了。不过,事关重大,牵扯甚广,也待父皇思虑几日。就暂时休朝十日,趁此期间,整顿战后诸事,安抚百姓,够得你们忙了。” 休朝十日,先安抚百姓,再决议分权。 李赫的拖延有些奇怪,但也无伤大雅,毕竟站在千疮百孔的长安城上立业,也有损新的掌权者的威严。 “儿臣无异议!叛乱善后之事,就请父皇安心交与臣等!”晋越两王同时拜倒,群臣们也随之跪倒,山呼万岁。 “吾皇英明!以百姓为先,我大魏之福!” …… 持续了两个时辰的朝议终于结束了,越王李景霄却还没走出宫门。 他伫立在汉白玉阶上,受了一波又一波臣子的恭贺和谄媚,那些嗡嗡的话连同日光,闹得他心下烦躁。 “请诸位大人先回罢。父皇有令,先安抚百姓,再商讨封赏。大人们也该各司其职,断没得喘气的。”李景霄不耐烦地下了逐客令。 群臣们又连赞英明,好半天才陆续散去,除了一个人,站在不远处没动。 陇西李,家主,李圭。 李景霄刚松下来的心顿时又紧了起来:“李家主怎的还在此?可是要继续方才朝上之谏,治本王不敬父皇之罪?” 李圭走近,行礼,缓缓开口:“臣不敢。王爷已经发誓,龙椅不易主。那就不算违了祖宗规矩,天下也就多了安定的保证。臣自然满意。斗胆拦住王爷,是有一事,与王爷商议。” 李景霄眸色一闪:“陇西李是与皇室最亲的世家,也是最维护祖宗帝统的五姓。如今,要和本王私下商议,就不知是喜是忧了。” “王爷,十余年不出声不出息,没想到今朝一鸣惊人,竟直接入主了麟德殿。”李圭深深一拜,“臣,佩服。” 佩服两字咬得很重。 李景霄眉梢一挑:“本王记得,十余年前,本王脸部溃烂,惹父皇生厌,提出把本王打发去蜀中,李家主可是第一个站出来附议的。” 李圭脸面微僵,却依然挺直了脊背:“不错。明眼人都知道,那是后宫见不得人的毒。成王败寇,是皇家的规矩。下毒的妃子如日中天,王爷就得守规矩,接受败者的结局。若王爷今日,想算那时旧账,臣绝无怨言。” 李景霄的目光忽的幽微起来,看向巍巍宫阙,明明是红墙琉璃瓦,却冷得教人心惊,他笑了。 “很多年前,本王就亲手杀了那个下毒的妃子,是用的极刑。不到最后一刻,输赢,谁说得准?李家主不也有走眼的时候?” 李圭笑了,有些自嘲,有些坦然:“不错。所以王爷打算,如何降罪微臣呢?” 第五百六十一章 知灯 “哪里是罪,功,是功。”李景霄笑意寒凉,“若不是踩着这些恨和不甘,本王又怎会有凌云之力。只怕和三皇兄一般,在乱花迷人眼的富贵中,军功临门一脚也能被夺了去。” 李景霄顿了顿,眸底氤氲开如烟的怅然:“本王不想去计较以前的事。因为真正的王,从来都不是出自大明宫,而是来自,广袤的土地和长空。” 王,不是孕育自皇宫和蟒袍,而是淬炼自土地和长空。 方为,真王。 扑通一声,李圭忽的跪下了,再次弯下的脊背,愈多真诚之意:“臣,愿赌一把:赌圣上百年之后,这个国,会迎来一位真正的王。” “哦?那李家主的赌资是什么?”李景霄似笑非笑。 “出来罢。”李圭朝旁侧挥手,于是一名女子袅袅婷婷,来到了李景霄面前,敛裙下拜。 “知灯见过王爷。” 娇声如莺啼,深处却噙着冷意,胭脂红的裙摆铺洒在汉白玉地上,若春末缤纷的桃花瓣,一地娇秾。 李景霄根本就懒得看女子,语调多了分不耐烦:“知灯?你怎么不叫知锅,知盆,知碟,知碗呢?” 女子一笑,不急不恼:“因小女出生时哭闹不已,后来见得一盏琉璃宫灯,格外心喜,便止了啼哭,由此得名,知灯。” “这便是老夫的嫡女,李知灯。”李圭很是满意,盯紧了李景霄的表情,“我陇西李和皇室从来都是两氏之好,陇西愿为王爷效忠,也请王爷,拿出相应的诚意。” 李景霄唇角一扬,毫无掩饰地冷笑:“李家这么快就忙着下筹码了。小心又看走了眼。本王如今无意娶亲,至于丫鬟歌女,是女的都不要。” 这番直白的讽刺,却让李圭不怒反笑:“王爷会错意了。两氏之好,不一定是姻缘。老夫只是想让小女追随王爷,端茶倒水都行……” “本王不缺。”李景霄再次打断,语调噙了怒意。 李圭却笑意愈浓,胸有成竹道:“那让王爷待小女若臣子呢?王爷若想为真王,小女的聪慧一定不要错过。王爷可听闻,一句流言‘点灯引路,万国来朝’?” 李景霄心里咯噔一下。 这句流言他听过,很多人都听过,只是没有人,懂到底是什么意思。 点灯引路,万国来朝,莫非和这名“知灯”的女子有关? 李景霄多了分郑重,终于打量了眼女子。见后者容颜虽无绝艳,但也算娇娥,胭脂色襦裙如霞,衬得她小脸儿似芙蓉,唯一让他注目的是那双眸子。 表面上看是恭敬和娇艳,深处却是极度高傲的冷。冷得,连瞳仁对着李景霄,也好像并没真看他。 李圭和他说说笑笑,她也就玩着自己二寸青葱指甲,打了个哈欠,半点兴趣也无。 李景霄脸色稍缓,却还是想到某个人,有些踌躇:“若此女真有才能,本王也不是不能……只是,流言总会传变样,恐有人多想……” “还请王爷放心。不要顾念小女陇西李的身份。只要她追随王爷,便是王爷的臣子。王爷随意安置,离个十里八里都行。”李圭毫不在意,显得格外自信,“臣相信,尘埃不掩明珠。总有一天,王爷会有用得上小女的时候。” 李景霄沉吟再三,眸底划过一抹坚毅。 为着“点灯引路,万国来朝”的流言,他愿意赌一把,而李圭都放话了,任意安置,他干脆把她弄去蜀中,和白莳一块作伴,省得某人误会。 “好,此女本王收下了。本王有个妾室在蜀中养病。本王就派你去蜀中,为她读读诗,找找乐子,本王有空回蜀,有机会再召你。” 李圭面无异样地应了。 李知灯也面无异样地应了。 “即刻启程罢。李知盆。”李景霄随意地挥了挥手。 “王爷,奴名:李,知,灯。”女子直视越王,一字一顿,笑意很是谦恭,胭脂映花开。 然而李景霄一愣。 他确定,很确定自己看到了,在女子转换笑意的上一刻,极短的间隙里,她翻了个白眼。 她竟然对自己翻了个白眼? 是那种根本不在乎李景霄的王位,还有如今立下的战功,甚至对他着吉服俊容颜,也不屑的一个白眼。 那一瞬间,李景霄忽的抓捕到一点势均力敌的东西—— 是来自同为英贤的默契,英雄惺惺相惜。 李圭说得对,若要为真正的王,他不能,错过任何助力的可能。 他是合格的弈者,利用一切可用之物,然后算一场万国来朝。 “不,本王改变主意了。”李景霄终于开口,“封汝为‘校书’,秩七品,为本王帐下一臣,不日后去越王府见过同僚罢。” 李知灯扯了扯嘴角,眸底异色一闪:“知灯领命。” 点灯引路,万国来朝。 八方珍宝,四海竞舶。 谁也没想到,这个女子,将在十几年后,成为左右盛世国运的存在。 时隔多年,越王回想当日,也庆幸自己那一丝直觉,是多么的正确。 一声钟响,日暮漫天,臣子们鱼贯走出午门,朱红铜纽的宫门轰隆关上。 七月三十一,大朝结束。 这场历时一个月的叛乱,终于尘埃落定。 这场携裹进三位皇子的棋局,终于选出了终局的王选。 这场让长安数十万百姓揪心刮肚的动*荡,终于能睡个太平角。 王家势力全数溃败,王俭携亲眷在逃,皇二子赵王被收押天牢,皇三子并皇四子平叛建功,依靠“为今上分忧”的谏言,将半只脚踏上了金銮座。 血洗一城,成王败寇。 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是隐没十余年的皇四子,那个从小脸部溃烂,而被遗忘在烟花川蜀的越王,靠早已遍布京城的势力,为叛乱落下压轴一子,军功赫赫,如日中天。 百姓们开始从脑海深处翻出皇四殿的记忆,化为了席卷全国的敬服和称颂,一时间,生祠遍地,传说如神。 官吏们也开始从棋局中看到新的权力分布,王赵去后的势力隐隐分为两半,晋或越,蜀汉相争,双龙夺珠。 长安城赢了安,大明宫赢来了胜,朝堂赢来了新的王,天下棋赢来了最终的局。 后世史书载:“天和十三年七月初,逆贼王俭拥二殿赵王,叛。三殿晋王率清河崔并荥阳郑,举兵平叛。先战于长安城门,城门失守,移至皇城,苦战不下,后二殿赵王亲自率兵参政,三殿晋王斥其出尔反尔,向其宣战。战局再至赵王府,死伤上千。及至帝秘密回京,诏四殿越王举兵相助。四殿号‘清君侧’,诏安兰陵萧,截断两翼,击溃逆贼,囚二殿于天牢。月末大朝,帝允两王陈情。两王心怀百姓,无争功勋,谏愿为今上分忧。帝准。” ——《魏书·圣宗纪》 第五百六十二章 密令 进入八月。天儿越来越热了,大明宫的知了叫得令人心烦,小太监们忙不停地拿竹竿黏去。 然而天牢,这座不属于大理寺和刑部,只接受皇命,关押特别犯人的牢狱,却显得很是荫凉。 连蝉声也不闻,铁链门深处的血腥气,捂得人心慌。 这样个人间鬼地,越王李景霄却慢悠悠地坐到一间牢房前,拿出怀中一张信笺,从铁栅栏递了进去。 “翠蜻姑娘带给你的信。” 牢狱里端坐的乃是曾经的皇嫡子,赵王,李景霈,然而如今落败的他,不过是介朝不保夕的阶下囚。 因为最终的判决还没下来,存了最后一点顾忌,天牢里的衙役也没难为李景霈,周遭也还干净,衣食尚算不缺,也并未用刑。 除此之外,他屈膝正坐,挺直了脊背,长满青胡茬的脸没有多余的波澜,平静得好似入定的老僧。 然而一听“翠蜻”二字,他如草荐上着了个虱子,立马扑过来,一把抓过了信笺:“她怎么样了?本王的孩子怎么样了?你到底拿她怎么样了?” 一连三个怎么样,噙着试探的冰冷,丝毫没对这个风头正劲的越王客气。 李景霄也没介,揉了揉手腕道:“本王只是收押了你,最终的判决还是要等着父皇下,所以在这之前,没谁敢对你太放肆,所以,你的女眷都就地收押在赵王府,衣食尽无忧。本王打过招呼了,没谁敢怠慢的,还派了御医去给翠蜻请了平安脉,肚子里的孩子好好的。” 李景霈听了沉默良久,低下头去:“多谢。” “你不用担心她,她可比你想象中的厉害多了。”李景霄笑了笑,续道,“自从你被关进天牢,她强闯出赵王府来见我,居然搬出了辛府的关系,要本王饶你一命。以前本王倒是没发现,她是这么个硬气的丫头。” 李景霈微惊,猛地抬眸看着越王,眼眶有些红。 李景霄也认真地看着李景霈,轻叹一声:“她动了真心了。” “不错。所以,我绝不相负。”李景霈深吸一口气,暗暗攥紧了拳头,“我知道,以前的我太荒唐,干过糊涂事,对不住很多人,包括裴妍真。但是遇见翠蜻后,我才想壮着胆子求一次老天爷,给我一次宽恕。” 李景霈顿了顿,语调有些不稳,眼角有些晶莹:“想下半辈子,重新活一次。” “敢情皇兄上半辈子,都是白活了?”李景霄一笑。 李景霈一愣。脑海里乍然划过娘亲王仪的面容,永远那么美,那么高贵,却又那么触不可及。 上半辈子,做她的儿子,却换不回一声“霈儿”。 他从来都不认识娘亲,只有母后,触手都是冰冷的凤冠。 他曾经活着的念想,就是等这一声“霈儿”,然而如今,他想等的,是一声“夫君”,还有一声“爹”。 他终于有了,愿意重新去等,用下半辈子去等的,另外一个女人。 李景霈摇摇头,自嘲地笑笑:“我说的很好笑是不是?可是你信么,遇见某个人,在那一刹那,你就改写自己的余生了。” “我信。”没有任何迟疑,李景霄立刻回答,却在说出这个答案后,他的眸色也有些不稳,“本王羡慕你,羡慕皇兄,羡慕你和翠蜻……” 李景霈笑了,没有任何杂质的笑意,露出一圈大白牙,恍若还是那个不食人间疾苦,一天到晚只围着皇后跑的小皇子。 “老四,我曾经与你作的对,你怨么?”李景霈轻轻开口。 “怨?那本王赢了你,关了你,夺了你所有的前程富贵,你岂不是怨我怨得心堵了?”李景霄朗声一笑,带了分戏谑,“你也真不担心下,我将进谏父皇,如何处置你?” “成王败寇,无话可说。举兵之初,不,是生在大明宫,我就料到了。”李景霈扯了扯嘴角,眉间晕开了浸凉,“你要诛我要杀我,请君自便。只求放过翠蜻和我未来的孩儿,我便在地府也为你祈福了。” 李景霄微微眯了眼:“皇兄,你我本没有刀戈相向的理由,不过是被局中所有人携卷着,才到了如今。” 李景霈看向了唯一的铁窗外,一星夏日骄阳,刺得他眼痛,他也没有闭上眼去:“皇位?权力?功业?还不如母后的一个笑,母后高兴的,我便为她去取。只是这个理由,天下没人信,所以,我也说倦了。” 局中人信的,只有利益二字,绝无真情。 天下人算的,只有功业一场,绝无真心。 于是李景霄淡淡地扯开了话题,因为无解,所以不用回答:“皇后为本王镇守长安城门,在最后缉拿王俭时,会用妙用。彼时功过相抵,本王会保她无恙。所以你放心。” “如此,我可否再多一请求?”李景霈依旧看着那一点铜斑似的太阳,荒忽道,“裴妍真,我的前王妃,我放她走,准她再嫁,还曾以赵王名义,许给她庇佑。只可惜,我如今这境遇,只愿不牵连她就好了。是我对不起她,倒是有愧了。” “这个你放心。本王会代替你,予裴妍真庇佑。”李景霄毫无犹豫地应下,“本王对她休你一事,也佩服她的勇气,心存敬意,会保她平安。” “如此,便了无牵挂了。” 李景霈淡淡一笑,许是凝视着窗外太阳良久,泪终于下来了。 无声的滚落,辨不出悲喜,却无端让人怅然若失,这不可选择的命运。 他拼尽一生,都没想过成为一个皇子。 是儿子,是丈夫,是父亲,最后,不过是成为他自己。 李景霈不动声色地拭去那滴泪,对李景霄一拜,是手足间的一拜,脊背无声弯下。 “多谢你最后来看我。这一生兄弟情分尽了。来生,我只愿做个老百姓,会点手艺,开个铺子,铺子前有一棵银杏树。我娘和我住一起,娘高寿,我遇着了翠蜻,她笑很好看,还有一双儿女,无病无灾。农闲时我会带他们来长安玩,指着大明宫,给他们说,琉璃瓦尖的龙儿叫螭吻。” 牢狱内陷入了片刻的寂静。 隐隐听得风拂过深深宫阙,琉璃瓦尖的套兽们,衔着的金铃铛叮咚响。 忽的,一声微响,一个布包被放在了李景霈面前,布包带儿松了,见得里面四件物。 一卷王令,红印是“越王秘”。一册丁籍,墨印还是新作的。一个小箧,里面白银若干。还有一把四京果。 龙眼干、荔枝干、合桃干和连壳花生,乃谓福子孙兴旺,圆满多福。 嫁娶。这是民间恭贺姻缘所送之物。 俗世烟火,人间情义,在这一刻绽放到荼蘼。 李景霈愣了。只听得李景霄的声音悠悠传来,有些不真实,仿佛是他第一次认识这个弟弟。 “说什么来生的话,都给你准备好了……好好带翠蜻走,祝你们白头偕老……对了,这个密令我也告诉了皇后,她让我告诉你……在门前种下银杏树罢,终有一天,她会找到的……” 一阵微风从铁窗外吹来,送来一阵阵荷香。 明明是隔开生死的天牢,却仿佛花开遍地。 “四弟!” 李景霈缓过神来,抬头想唤那个男子,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唤他,若民间,最普通的兄弟,都是最好的儿郎。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天牢牢门打开又阖上的闷响。 那一声仿佛重重敲在他心头,他笑了,笑得泪都下来了。 第五百六十三章 孩子 赢的人成为掌权者,输的人成为阶下囚,这是长安的规则,这座名安的城,从来都没有安过。 于是,另一厢,长安郊外某个偏僻的小草庐里,郑斯璎看着锦衣华袍的李知烨,笑得不屑:“怎么,陇西李仗着战功,投向了越王,如今风头盛得不行,你还会找上门?不会是后面带了兵,来缉拿我这个王家余党归案罢?” 李知烨看了眼四下,是个连贫民都不愿住的草庐,但好在极其隐秘,要绕个十曲八弯也不一定能发现的所在。 而眼前的女子,曾经云端之上的王俭义女,如今衣衫都破得和乞儿般,整个人瘦了一圈,面色苍白,嘴唇发青,还算乌黑的眸子噙着不安和机警,但凡柴门外一点动静,她就立马吓得浑身一抖。 逃亡之败,惊弓之鸟。 姑娘没了姑娘样,人没了人样,最后一点精气神都靠墙角发沤的野浆果吊着。 李知烨心尖一痛,摸了摸鼻子:“王俭呢?他没有带着你一块逃?” “那个老贼子?战败之后,只顾着自己逃命,带了些妻儿,哪里顾得上我这个义女?我不过是个让他目标过大的累赘。”郑斯璎嘲讽地一笑,“把我半路丢在这儿,没有杀人弃子,已经算是好心了。” 李知烨暗暗攥紧拳,不知为何,他的胸口有些闷,沉声道:“那你有什么打算?皇上并两王都在缉拿王俭,你一介孤女,跑也跑不远,只怕自身难保。” 郑斯璎瞥了李知烨一眼,似笑非笑:“问我?不该问你么?陇西李的嫡公子,你不是来缉拿我复命的么?” 李知烨缓缓走过去,凝视着女子的眸,依稀还能辨出他记忆中的模样,那个若赌上命和所有,敢和老天讨债的傲气。 他的眸底忽的划过一抹温柔。 这样的女子,狠,太狠。狠到,让他移不开目光。 乱世如晦,最毒的药,果然是最令人沉溺。 “为什么你一定觉得,我会站在你的对立面?”李知烨笑了,伸出手,从怀里拿出一张油纸包着的热饼子,“东躲西藏这几天,苦了你了。你曾说,喜欢东市张大家的胡麻饼,我大早去买了新鲜的,来,趁热吃。” 郑斯璎一愣。 东市张大家的胡麻饼(注1)。 她是无意中提过,自己欢喜吃,但对于满心的欲望和恨,她自己都没放在心上,却被眼前这个男子记下了。 风云飘摇中,生死难猜间,他依然给自己带来了,刚出炉的胡麻饼。 和战火未起时一般,和普通过日子一般,长安还是那个安。 郑斯璎眸色一恍惚,没伸手接,幽幽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李知烨掩下眸底的那抹温柔,重新换上副冷漠的样子,努努嘴:“你不是有身孕了么?我可不想苦了我的儿子。” 郑斯璎下意识地护住肚子,面露警戒:“这句话你最好烂在肚子里……他不会是你的儿子……” “我明白。从第一天你来找我,我就猜出你的打算了。”李知烨耸耸肩,胸口又闷起来,闷得很不舒服,“他会是晋王爷的儿子,对么?” 郑斯璎抚着肚子,还看不出来什么,却已经让她感受到了为母的艰辛,她咽下一股反胃,一字一顿,字字如从齿缝迸出。 “不错。王俭那个蠢货,我算到了有这么一天,他活该!凭着这个孩子,我能逼晋王放我一条生路,只要逃出去,就谁也别想再抓回我!” 不知为何,从女子口中听到“晋王”二字,李知烨感到很不舒服,于是他冷了声:“你有没有想过,凭你肚中我的骨肉,凭我陇西李,也可保你无恙。本公子可收了你,你以后就安安心心待在后宅,也可一生安宁。” “待在后宅?”郑斯璎猛地打断这个提议,张扬地一声冷笑,“我郑斯璎绝不活得这么窝囊!是生是死,我自己不后悔,何时要由个男人决定!” 李知烨不说话了。不知是不是胸口闷得太厉害,他的心口也痛起来,让他脸色愈发发青。 他猛地上前去,掀起了郑斯璎的裙角,似乎在查看什么,令后者吓得秀眉倒竖:“狂徒无礼!” 李知烨放下裙角,了然,深深地盯着郑斯璎,怒喝:“发誓,给我发毒誓!会把我的儿子好好生下来。” “这是自然。哪有当娘的,怀上了还不要的。”郑斯璎立马接了话,只是目光躲闪,有些逃避。 李知烨扯了扯嘴角,噙了些无奈,噙了些哀然,还有一份身不由己的沉溺,服了曼陀罗的人,大抵如此。 又恨,又欢喜。 “你不会,郑斯璎。天下没人比我更了解你。你的腿脚已经开始肿了!月份越大,这个孩子给你这副身子带来的苦越多!本就是罪人,隐姓埋名,四处逃亡,本人死活都难测,这个孩子,你只会将她视为累赘,你只会……” 李知烨说不下去了。浑身意外有些发抖。 郑斯璎却是直视他,古怪地一笑:“照你这么说,我这个娘这么狠?” “你不是么?你的心里,有半分情么?没有,都是仇恨。你一切都敢赌,你是个疯子!”李知烨猛地一把搂过郑斯璎,眼眶发红,声音有些沙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却也永不后悔,你有什么不敢做的?” “原来,这世间……竟是你最懂我……” 郑斯璎低低一笑,只是太过低微,并没教李知烨听到。她只是任由李知烨搂着他,伸手抚上男子的脸。 咫尺之间,呼吸缠绕,空气的温度都在上升。 他们却都不陌生,不管是利用还是算计,他们到底,成了世间距离最近的人。 “好,我可以生,好好养他长大。”鬼使神差地,郑斯璎应了,“那你,交换的筹码是什么?” 李知烨低下头,凑近女子耳坠,唇齿开阖间,热气拂得女子坠上的小绒毛轻颤:“辛夷,如何?不仅是辛夷,她辛氏一族,够么?” “当真?”郑斯璎没有躲闪,语调里压不住的欣喜。 “只是,我需要借你养的狗:杜韫心……把她的藏身地告诉我,然后,人我就不送回来了……”李知烨眸底戾气一闪,杀机迸发。 郑斯璎笑了笑,没有半分在意:“随便你。她藏在东半里的小村子里,草庐门口有株杏花的。” “好,一言为定。” 李知烨淡淡吐出一句,忽的歪头,吻住了郑斯璎。 一个意外的吻。和他们往日互相算计的勾结相比,实在是温柔到了极致。 一点柔情,一点真心,一点心甘情愿,饮下曼陀罗。 注释 1.胡麻饼:始于胡人,选用芝麻和面粉烤制而成的。在汉、唐文献中反复出现,在唐代更是盛行一时,皇亲贵族无不食用之。诗曰:“胡麻饼样学京都,面脆油香新出炉。奇于饥馋杨大使,尝看得似辅兴无。” 第五百六十四章 忆儿 于是,在李知烨离开女子的唇时,郑斯璎有些发懵,脸色复杂:“你我莫再牵连了……对你也不好……山长水阔,就此别过……” 对你也不好。 不动声色的一句,不动声色的不知所起。 李知烨鼻尖有些涩,喉结动了动,轻声道:“那我能不能最后多一个请求?” 郑斯璎别过头去,压下心底的波澜,点了点头:“你说……我的意思是,你帮我灭辛氏全族,我应该多给你点好处……” 李知烨笑了,浑身的戾气干净到极致:“我们的孩子……可不可以取名叫……忆……忆儿……” 忆。 希望你不要忘记,我。 郑斯璎心里一动,怅然若失,喃喃道:“好……就叫忆儿……” 草庐中无声,檐下蜻蜓飞,命里注定的纠缠,绕都绕不清。 世人都恨曼陀罗,剧毒夺命,但往往饮下了才知,心甘情愿。 八月三日,城里百废待兴,市令忙着清扫街道,熏去血迹,工部派了人协助百姓修补毁了的房屋,长安城的繁华正一步步回来。 战后清风,十里莲荷,输输赢赢的玩了,日子还是要过的。 辛府。也成为了劫后余生的一员。马墙角的夕颜已经开花了,绕了半里远。 辛夷坐在房中,看着窗下的花觚发呆,檐下新制的竹篾帘子,截得日光一段段,在她眸底晃。 “六丫头,呆着干嘛呢!”“六姐姐,绿豆汤好了,那个冰哟!” 竹篾帘子撩起来,辛芷一阵风儿地跑进来,捧了碗绿豆汤,欢笑着:“六姐姐!才从井里打上来的,冰浸着哩!尝尝!” 旋即,踱进来的是辛歧,他负着手,笑得慈和:“阿芷你慢点!小心洒了!六丫头,在哪儿呢!” 辛夷摇摇头,笑了,起身相迎:“大夏天的,老的小的都嚷嚷,不嫌热!快坐快做!” 辛芷放下绿豆汤,顺着辛夷方才的视线瞅了眼,眉眼弯弯:“六姐姐,你再怎么好生养着,隔了半月,那菖蒲也枯了。阿芷帮你扔了可好?换新的夕颜!” 原来案上一个汝窑花觚,觚里一枝菖蒲,已经枯了。 言罢,辛芷就兴冲冲要奔过去,辛夷慌忙拉住她:“不用,别碰那花!就放那儿,我乐意看。” 辛芷一愣。见得辛歧不断给她使眼色,才作罢,拿了本来端给辛夷的绿豆汤,自顾嘴馋起来。 于是一时间,房里就听得辛芷咕噜咕噜的声音,她自己吃得香,绿豆汁嘴角一线。 辛歧心疼地摇摇头,遂看向辛夷,郑重了颜色:“六丫头,战平了,你把自己关了这些天,一定心里有打算罢。” 然而,辛夷下一句话,让辛歧和辛芷都一惊—— “我想搬走。我们全家都走。换个地儿住,只要不是长安,哪儿都行。” 辛芷首先嚷嚷起来:“搬走?不搬!战都打赢了,太平日子就来了,咱们在长安好好过不行,非要搬?” “好了,六丫头这么说,肯定有她的考量。”辛歧对辛芷摇摇头,叹了口气,“六丫头,你仔细说说,为什么要搬。” 辛夷看向菖蒲,紫色的花儿曾经那么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枯了。 如同那些人间的情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死了。 辛夷心里恍然若失,垂下眼帘,眉间氤氲起一缕黯然,化不开的凉。 “爹,我是晋王的孺人,但那晚发生了那种事,我该如何面对两个人呢?错已经不可挽回了,两个人,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好痛苦,面对任何一个人,我的心都是痛的。我不知道,我只能远离,远离他们……” “那种事?什么呀?”除去辛歧,辛芷懵懂地眨巴着眼,还不甚明晰。 辛夷摇摇头,扯了扯嘴角,自嘲地笑笑:“我真蠢,自己没用,只能远离他们,见不得他们两个,或许日子才能好过些……长痛不如短痛,对谁都是好的……” 哀凉的语调在屋里流淌,于盛夏掘开了一井寒潭,浸得人肌骨凉。 辛歧走上前去,抚抚辛夷的脑门顶,明明是十八的姑娘家,却在他掌下,还是当年那个总角的小丫头。 和窦晚极肖的容颜,和窦晚一般的,什么都往自己肩上扛。 辛歧红了眼眶,轻声道:“丫头,若是这样能让你好受点,爹都支持!搬就搬,爹这就张罗去,你择个日子,我们就出发!” 辛夷抬眸,看着她的父亲,鬓角已经有了白发,背微微伛偻,却永远在她面前,能担起世间所有重负的模样。 前十年,他“欠了”她,所以她想好了,要他“还”。 还给她,一个康健百年,无病无灾的他。 “多谢爹。让诸人都去收拾罢。五天后我们出发,先去就近的陕州,看看窦安他们。”辛夷笑了,脑门顶掌心的温度,那么暖。 世间再怎么无情,也从没冰冷过。 辛歧又嘱咐了几句,便强拉着辛芷离开,不一会儿,就传来全府热火朝天,收拾家什的嘈杂。 辛夷平复了些心绪,正也要起身收拾,忽听得丫鬟禀报:“六姑娘,杜姑娘说要见你。” 辛夷一惊:“杜姑娘?杜韫心?” 丫鬟在廊下笑:“正是。许久不见的‘稀客’,穿得跟叫花子似的,在府外候着呢。” 辛夷一时辨不清吉凶。稀客,真正儿的稀客。 杜韫心跟了郑斯璎后,就完全为虎作伥了。想来王家落败,她东躲西藏,只愿这次不是厚着脸皮,来她辛府求庇佑的。 若不是最后存了丝顾念杜韫之,她真是见都不想见,反正对这个女人,她彻底没甚好感。 划过无数念头,辛夷终于起身,来到府外,见到杜韫心第一眼,她还是深吸一口凉气。 她的脸还算干净,却苍白到可怕,青丝蓬乱着,似乎竭力梳了,簪了枝草梗子,身上的罗裙虽依稀能辨出是上好的丝绸,却也肮脏不堪,被树杈草荐拉出的破洞,露出里面浑身的伤痕,血迹都来不及擦干。 虽说阶下囚理应如此,辛夷并没觉得多少心疼。 自从她叛出辛府,这个结局她自己就选好了。 辛夷伫立在高台上,淡淡道:“杜姑娘,许久不见,又来求我什么?” 没想到,杜韫心清浅地笑笑,递出手里一个黄杨木长条箧:“我知道你厌我,辛夷。我不是来奢求你原谅。只是看在我哥,杜韫之的份上,能不能帮我,不,是帮他一个忙?” “你竟然不是为了自己?”辛夷有些迟疑,拿不准今儿吹的什么风。 第五百六十五章 复荣 杜韫心摇摇头,继续笑得缥缈,那是一种和尘世不沾根的,几乎不带任何实质的笑。 “辛夷,你怕是不知道,我哥和琴公子徐岱好上了。你别笑他俩,断袖之癖,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他们俩在城外置了个草庐,我去看过几次,过得实在清贫。可惜两个人都是不肯凭点手艺卖钱的人,种点菽麦,邻里识得他们的,间或支援点。但算来算去,喝粥都没见得稠的。” 辛夷倒吸了口凉气。 这话里的东西,一时半会儿有点多。 杜韫之和徐岱好上了。她有点意外,但好像,也觉得没什么不好。 至于两张嘴日子清贫,倒在她意料之中,两个人性子都是不为五斗米折腰的,能喝上稠粥才是怪的。 “所以呢,箧子里是什么。”辛夷想通关键,发问了。 “是我珍藏的,我哥的一幅字。凭书公子的名头,足以一字千金。然而千金有用尽的时候,并不是最好的法子。”杜韫心笑意愈浓,“所以,我恳请姑娘,把这副字献给您的夫君,晋王爷。能为我哥,在晋王府上,谋个官职,几品都无妨,每月能领俸禄就是好了。” 杜韫心一边说,一边打开小箧,里面确实是卷成长筒的一卷字帖,天地两杆的地方,露出枣红酸枝木的轴头。。 辛夷微微蹙眉。半晌不语。 这番话,从情义到理由,都没有什么疑点,杜韫心最后关头,良心发现,为她嫡亲哥哥谋点前程,更是天经地义。 再到她探头去,瞧了眼,确实是普通的字帖,好生装裱了,酸枝木的轴头小儿臂粗,很是讲究。 然而,她实在是不信杜韫心,或者说,信她背后的郑斯璎。 “这样罢,我会亲自求见晋王,为书公子谋个前程。你的字画就不用了……”辛夷终于拿准了两全之策。 没想到杜韫心扑通一声跪下,泪簌簌就下来了:“辛夷,我都是大罪人了,你还怕我害你?我这个做妹妹的,最后一点心意,你也不愿我,为我哥哥尽尽心?我求你,或许只有这样,我哥才能原谅我,到地府我也才安心,求你!” 府门之前,杜韫心涕泗横流,倒是哭得不似假,一口一个哥哥令人心碎。 辛夷有些慌神。连忙伸手去扶她:“你先起来,咱们再琢磨琢磨……” “不行!就这个法子,必须!”杜韫心猛地抓住辛夷的手,哭红的眸子,迸射出一缕痴狂,“辛夷,你就这么恨我,不愿帮我?好,那我死,我死了,你就能帮这个忙了,对么?” 辛夷骇了一跳:“胡说什么!又犯癫了!” 最后一个了字落下。 杜韫心诡异的一笑。 旋即,便有鲜红的液体从她唇角流出。 血。提前服毒,如今毒发的血。 辛夷瞳孔缩了缩,立马拽起杜韫心,欲拉她进府:“怎么回事!进来,我找郎中去!这怎的,我是厌你!可也没要你死!你跟郑斯璎一般学疯了不成!” 杜韫心死死拽住辛夷的手,不愿进府,只是最后拼命,把卷轴塞给辛夷:“如今……我死了,你我的怨结了,便是为了我哥哥……帮他一次吧……把卷轴献给晋王……” 杜韫心唇角的血愈发疯狂,喷涌而出,浸红了她半张脸,也浸红了辛夷的裙袂。 光天化日之下,辛夷眼睁睁看着,杜韫心在她面前,身子一寸寸冰冷。 她有些急,也咬紧牙关,试图把杜韫心挪近府中,满头大汗:“不许胡说!你忍着!郎中马上快到了!来人,快去找郎中!” 辛夷拼命地朝府中喊,声音都嘶了,立马有看门的小厮传话去,府门前顿时闹哄哄的一片。 可是杜韫心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她残存的笑还是那么缥缈,原来早就不属于人间了。 “辛夷……把卷轴献给晋王……否则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杜韫心只有力气挤出这么一句话,然后死死抓住辛夷衣袂的手就垂下了。 她最后听到的,是郎中叹气的声音,是街坊邻居议论的声音,是辛夷慌了神的低吼。 “好好好!我应了!郎中来了!杜韫心,睁开眼啊!哪有人这么容易死的!自己一条命哪这么不值钱!你睁开眼啊!” …… 杜韫心笑了。 她想起来之前,李知烨对她说,只要逼辛夷把卷轴亲自交给晋王,他以陇西李的地位为杜家翻案,保她重新做回官家小姐。 不过,是鬼小姐。 然而,我愿,我愿意,她这么回答了。 真好。 …… 为什么周围的人都在哭呢,为什么连辛夷这个可恶的女人,也红了眼眶呢,她明明那么高兴,她终于了无遗憾了。 陇西李为杜家昭雪,恢复名誉,她重新做回官家嫡姑娘,追封赏赐。 士农工商,多么荣耀,名门杜家,她会成为嵌在族谱上的明珠。 官家嫡女,千金之贵,拿她这条作为郑斯璎摇尾巴狗的下贱命来换,值。 纸扎的锦衣华袍多么美,纸扎的高门朱户两尊石狮子,纸扎的金簪子是只有姑娘才能带的,纸扎的丫鬟奴才上百,跟在她身后点头哈腰。 她好高兴。 真的。 …… 这一天,长安某处白幡飘飘,寺庙里传来慈悲的钟声。 同日,陇西李进谏。言死的只是杜大姑娘的丫鬟。真正的杜大姑娘早就因慈父亡故,心忧而去。并同时,为蒙卢氏之冤的杜家,翻案。 帝准。追封杜舆文国公。杜氏满门忠烈,再复昔日荣光。 这厢,虽说死的是个“丫鬟”,但毕竟是和王家有牵扯的大罪人,死了就死了,长安县令赏了辛府二十银,作为缉拿余孽的奖赏。 白日如何喧哗,入夜依然没有停息。 随着长安城渐渐恢复原样,京城的繁华和热闹也回来了。 为了庆祝战乱平息,喘过气来的京城百姓,人人穿上了簇新的春衫,拿出了过年才放的炮仗,满城笑脸,敲门相贺,为这太平,为这得来不易。 是夜,炮竹声声,烟花漫天,小孩子们端着冰碗子,一溜烟到处窜。市令也特意延长了市时,准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长太平!长太平!”街坊邻居们互相道喜,提着新糊的灯笼赏夜游玩,人头攒动,再现盛世气象。 而街旁某个卖苏杭小吃的摊子上,气氛却有些僵,挑子一头的炭火熄了,显然是准备收工了。 挑子前的两个男子,却是剑拔弩张,掌柜的躲在挑子后,愁眉苦脸。 崔宴眉一挑,不松手:“本公子要这最后一碗,你个奴才还敢抢?” 长生也瞪圆了眼,手攥得愈紧:“不行,今儿决不让!最后一碗,我要了!” 原来二人争的对象,是被二人都攥在手里的一碗苏杭小吃:鸡汁儿干丝。 明显是最后一碗了,两个人都抢着要,于是谁都不肯松手。 崔宴勉强挤出丝诱引的笑意:“我家里有个混世女魔头偏要吃这摊儿的干丝,不论你要多少钱,本公子今儿必须买走!” 长生也叹了口气,不松手:“不行,我家里也有个混世小女魔头,也要吃这干丝作夜宵!公子,奴才就今儿冒犯,要定了!” 正文卷 第五百六十六章 雁钗 挑子的原东家躲在角落里,看得二丈摸不着头脑,一个是主子,一个是奴才,如今却都为了家里所谓“大小女魔头”的存在,为着一碗鸡汁干丝拧巴上了。 “那啥,二位爷……附近还有家卖干丝的,不然您二位去……”掌柜的惴惴不安地劝了句,然后后半段就被掐灭在二位的怒喝里。 “不行!就你这家正宗!我家大(小)女魔头嘴刁,丁点不如意就要上天的!”崔宴和长生几乎是同时开口,拉扯住碗沿的指尖更用力了。 二人正在相持不下,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不知哪个富户加入了放炮仗行列,个头惊人的烟花窜上空,咻咻咻咻,天幕绽开牡丹芍药。 “五姓老爷们放花儿了!快来看!”百姓们呼啦声聚过来,簇拥着仰了脖子,瞧着漫天流彩,惊叹着果然是砸钱,那气派,将方圆十里都映亮了。 人流霎时将崔宴和长生冲开,最后一瞬间,崔宴咬牙一用力,成功抢到了鸡汁干丝。 “完了,回去得瞧七姑娘噘嘴了……”长生瞧着空落落的手,正在发愣,忽觉背后人群推搡,一个脚步不稳,扑通声就往前栽去。 眼看着要正面落地,长生脑门一凉,下意识抓住身旁一个人的衣衫,想缓冲几步,却听得另一声“放肆”,俨然个女子。 长生一惊,慌忙在最后松开手,然后啪叽,自己毫无意外地扑倒在满地炮仗红壳子里。 这一跤摔得实在。摔得怀里随身揣的东西全抖了出来。 咻,一个烟花上天,映亮了一枝雁钗。 钗成双,大雁忠贞,本是一对的东西,却不知如何被裂成了两半,一枝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这一幕落入旁边惊呼“放肆”的女子眸底,霎时激起了暗流。 长生没察觉出异样,从地上爬起来,还顾不得掸灰,伸手就把雁钗揣回怀里,旋即看向女子,一个劲道歉。 “惊扰贵人了!方才情急之下,毛手毛脚的,抱歉抱歉!俺可不是什么登徒子!不是!只是怕脸摔坏了,得叫七姑娘窝心!若有冒犯,得罪得罪!” 长生看清了差点被自己当“缓冲”的女子,后者体态婀娜,气度娴雅,紫萝缎裙是他从来没见过的精美料子,只是她脸上带着顶白罗帷帽,垂到胸前的鲛绡,将她的眉眼遮得密不透风。 半刻的寂静。女子一声轻笑:“你听出本宫……本夫人是女子,于是最后松开了手,还算懂得规矩。” 长生抬眸,瞧向女子,夜色中鲛绡如雪,看不清具体,却听这钟磬余音般的声音,就能想象出,雪色后的眉眼,该是如何端容高贵。 于是长生退后一步,有些拘谨地抹了把满脸灰:“那啥,贵人莫寻俺玩笑……贵人若不追究俺冒犯……就,就先告辞……” “等等!”女子叫住打算转身长生,帷帽后两颗星眸雪亮,在男子灰尘后露出的半张脸上停留片刻,浑身似乎一抖。 “你……叫什么名字?” “长生。”长生回了,有些头疼,听说富户女子都脾气怪,被庶民摸脏了衫子,就要人赔脑袋的。 女子沉吟片刻,微扬下颌:“方才见你怀中掉出个钗子,本宫……本夫人甚喜,可否借我一观?” 钗子。 简单的两个字却放佛碰到了长生的逆鳞,让他猛地一警,满脸拘谨霎时变为了炯炯有神:“看贵人衣饰,乃是出自富家,俺的钗子甚是普通,怕入不了贵人眼。” 女子一愣,正要说什么,忽听得四周惊呼:“那边的人躲开!炮仗放歪了!朝这边冲过来了!躲开!” 长生和女子刚一回头,还没明白,就见得一个窜天猴炮仗,携着滋滋的火花,没有往天上飞,而是朝他俩冲过来。 炮仗放歪了。长生回过神来,却是太晚了,眼见得炮仗就冲到眼前,火星子便要燎起来。 “贵人小心!得罪!”长生第一反应是捂紧衣襟,怕钗子再次掉出来,旋即一个箭步,便欲挡在女子面前。 可这次没轮到他,一抹更高大的黑影闪过来,一手拉过他,一手拉过女子,猛地一转身,将二人护在身前,硬生生用自己背挡下了炮仗。 噼里啪啦。炮仗打在人背上,一阵烤焦的味道。 “那人被燎着了!快去叫郎中!烧着了!”炮仗余烬落地,重新聚拢来的人群惊呼。 却见几缕阴风刮过,又几抹黑影鬼魅般出现在男子身旁,几人拿药膏,几人扑棱,瞬时将火燎子和伤势都处理妥当。 不过瞬息之变,场中一男一女的局,便多了数个黑衣男子,俱是黑布蒙面,眼噙精光。 为首便是为他俩挡下炮仗的人,肩膀宽厚,如山如巍,火燎到背上了也没变半分颜色,只是把二人护得严实。 余烬已经落地了,男子却没将二人松开,仍旧锢在怀里,似乎是贪恋什么,指尖又冷,又烫。 于是狭小的空间里,三人蜷成一团,长生感到那胸怀的宽厚,放佛为他挡下世间的所有,一抬眸,男子黑布后露出的双眸,若一记闪电,刹那炸亮他脑海。 亲切。一种没来头的亲切感。 明明是浑身上下都透露着戾气的男子,却让他心底滚烫一片,明明是脸都看不清的萍水相逢,却让他根本不想松手的温暖。 他怔了。 白罗帷帽的女子也怔了。 只是一双眼睛。或者说,两双眼睛的对视,又或者说,脸颊边依偎的温度,再或者,仅仅是衣衫间的气息,手臂环绕的弧度。 死了二十几年的记忆,刹那间,炸裂。 倒溯,拥挤,吵嚷,惘然,塞得她灵台发懵,却恍若一股本能,从她每一寸肌骨里苏醒。 对,那是近乎于本能的,莫失莫忘。 见怀中两个人都呆着,男子有片刻挣扎,旋即松开臂膀,起身,确认过脸上黑布完好,便一言不发地离去,其他黑衣男子也一个眨眼,便消失在场中。 还是瞬息之变。属于夜枭的秘密,从来都无法暴露在日光之下。 人流重新恢复了如织,夜空中重新烟花璀璨,长生恍惚抬头,视线透过无声泅起的水雾,看到了不远处,静静站着的崔宴。 他在五步开外,目睹了一切,手中还是那碗鸡汁干丝。 正文卷 第五百六十七章 盘发 “从今天起,你自由了。长生。”崔宴缓缓开口,夜色中他的脸色,有些复杂。 长生面露疑惑,抹了把脸上泪水和灰尘混合的泥糊,失神:“我和公子,还有协议在……我帮公子偷东西,我进入各大府库找……” “不用了。你找到了。”崔宴吐出一口浊气,看了眼戴帷帽的女子,笑了笑,“你也找到了。” 白罗女子浑身一颤,肩膀开始轻微地抖动,就算隔了鲛绡,也依稀听见她的呢喃:“不可能……不可能……” 重复的三个字,如同梦魇。 然后,她荒荒忽忽从怀中拿出一物,指尖哆嗦得厉害,几乎握不住,却见长生伸出手,同样不稳的指尖,捏着那枝雁钗。 一个烟花炸亮,如金流彩中,两枝雁钗合二为一。 缝隙完美无瑕地贴合,顶端各一只的孤雁,交叠成一对,好似从未分开。 鸿雁于飞,肃肃其羽。 归我来兮,泣涕如雨。 二十余年的执念,人间温柔,岁月终于给出了答案。 这一晚,辛府的杂役房和大明宫的后宫,都注定是无眠的。 而晋王府如豆的灯火,也注定了还有喧嚣,夜半未停歇。 李景霆伫立在书案前,面前进贡的澄心堂纸上,小楷蜿蜒,身旁被丫鬟剪过几次的烛火,烛泪都结了三寸长。 他没有说话,只顾低头写字,神情很是认真,夜色化为他眸底两爿如墨。 而站在书案旁的辛夷也没有说话。只是捏着青葱玉指,静静为他磨墨,雕仙人桃枝的歙砚墨香如浓,房间内只听得墨条和砚台轻碰的微响。 夜半灯火,纱窗剪影,左右相伴,似乎很是平常又温馨的画面。 然而,李景霆的手却凉得厉害,明明是盛夏,他却不得不停下,放了狼毫,搓着手,沉沉看向女子:“身为本王孺人,终于肯回府了。却只是来给我送这个东西?” 八仙桌上有个画匣子。打开的,里面一卷字,小儿臂粗的天地杆是酸枝木的,很是讲究。 辛夷放下墨条,稳了稳心跳,开口道:“是杜韫心托我的。为她哥,书公子,谋个前程。她就在我面前没的气儿,这个忙,我是不帮也得帮了。” “以命相逼?”李景霆勾起一丝冷笑,摇摇头,又点点头,“没了的人,本王不评功过。不过本王敬重杜韫之。杜氏不说,本王也会为书公子安排。白枉了一条命,蠢。” 辛夷笑了笑,她也不想评论杜韫心,反正人都没了,枉念都带去了地下。 忽的,几声微响,李景霆呼出热气,哈了哈手,七月暑夏,他却愈发觉得凉了,或者说,接下来他和女子的面对,让他满心生凉。 辛夷看着李景霆古怪的举动,眉心划过一丝不忍,她懂,都懂,但她的心意无法更改,她和李景霆,注定都回不了头。 耳畔传来李景霆幽幽低语:“决定了?” 不明所以的三个字。辛夷却心尖一颤,有些歉疚的黯然:“是……大后天儿,我们辛家就走……” 李景霆重重哈了几口气。这次不仅是手,那凉意从指尖,开始传遍全身,让他整个人,都放佛浸在冰坛子里。 “为什么?”李景霆还是只吐出三个字,眸底夜色翻涌。 辛夷咬了咬下唇,却是神情认真:“一时痴念,害了自己,也害了他人……我在这儿,大家都得不了解脱,没得个结果的……不如走,长痛不如短痛,对谁都好……” 李景霆扯了扯嘴角,似乎自嘲地笑笑,冻得嘴唇都发白了,却还死死按住发抖的指尖,竭力神情如昔。 只是天冷,罢了。 “王爷,我终究是……”辛夷斟酌几番,再次启口,想好的话却没说下去,她没了力气,或者说,心虚,她到底是噙了一丝心虚的。 因为她清楚,是她负了,对面的男子没有错,错的,是她。 这场鲜花着锦的姻缘,不过是她最初拿来气另一个人的冲动,连好不容易平了战乱后的回府,她也只是来了杜韫心的遗愿。 而加深这种负罪感的,是她无法欺骗自己的,那些过往岁月中的涟漪。 或许是在他送来的那个紫檀匣子里,里面盛了风,告诉她,他为谁风露立中宵,或许是在他像个孩子般,衣袂捧来漫山蝴蝶,只为搏她一笑,又或许是他点着一盏灯,在天牢外候她出来,然后在星光下,傻子般的大喊,至少,我不会让你那么辛苦。 请你,嫁给我。 于是,她入了局,却又临了头,自己负了这局。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最后一把火烧了这草木的,还是她自己,这种罪恶,就如同刽子手,亲手斩断了那男子向她伸过来的手。 她果然,罪不可恕。 辛夷脸色几变,逐渐白了下去,然而,李景霆却放佛明了一切,接了她话口:“不用说了,不用说后半句,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也知道,你现在是如何看我的。” 辛夷一怔,抬眸,男子的脸和她一样发白,眼眸深处却有两星火焰,没有淡去,反而化为了另一种更深厚的东西。 “辛夷,不要可怜我,也不要同情我。男人的战争,不仅仅是在沙场,面对他,这一盘,本王愿赌服输。”李景霆也看着她,很认真,很坚定,“但是,至少我曾经向你伸出的手,差点碰到你,这一点点缩短的距离,本王就还不算全输。” 李景霆顿了顿,忽的迈步,缓缓走进辛夷,低头看着她,目光没有太多波澜,却如海洋般,能将人瞬间湮没,如网,如牢。 “辛夷,去你想去的地方吧,无论何时,只要你想回头了,我都会在这里。”李景霆伸手,取下了辛夷簪发的金钗,女子青丝如瀑,哗啦淌下来。 大魏习俗,女子待字闺中,散发一半,而嫁为人妇,就要把头发全部盘成髻,千种奇巧鸦鬓,闺容精妙。 曾经金钗簪发,为王妾,如今发又散,还君自由。 青丝披肩,感受着有些陌生的温度,辛夷的眼角一片滚烫,烫得,有些发红,李景霆的声音又沉沉流淌。 “辛夷,我无法后退,我的宿命,从生在皇室就已经注定。不久后的将来,我会立王妃,会有子嗣,像所有皇子做的那样,甚至为了江山,某一天,我会与你刀剑相向。但是,辛夷,你记住。”李景霆顿伸出手,修长的指尖,温柔地为辛夷整理散下来的青丝。 指为梳,一缕缕,道不尽的,情深不寿。 “你记住。”青丝绕指柔,李景霆泛起如烟的笑意,“本王这一辈子所有的女人中,只有你,能是盘发的。” 嫁做人妇,青丝全部上梳,盘为各式发髻,玲珑心,从此为君悦容。 只有你,能是我的,之子于归。 唯有你,能是我的,凤凰于飞。 正文卷 第五百六十八章 闯入 辛夷心尖一阵细密的痛,刚想说什么,忽感到一片阴影投下,旋即额头上一点烫,她一唬,再反应过来,李景霆已经负手而立,眸色如水晃荡。 他竟是方才,在她额头落下一吻。 一个猛虎嗅蔷薇般的,眷念又克制的一吻。 那一瞬间,所有的债和缘,都得到了注解。 辛夷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余温尚在,是他趁她不备,偷撷一点香,她却无法骗自己,如果真有时间反应,自己会不会拒绝。 她不知道。 辛夷压下心底的波澜,深吸一口气,一福,用的是故人离别的礼:“就此别过。王爷,珍重。” 旋即,辛夷就转身离去,头也不敢回,她怕这个总是令她愧疚的男子,又会那样笑着,加深自己的罪孽。 这一次,李景霆没有阻拦,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立在原地,看着女子背影,消失在夜色里。 烛影晃,芳尘远,再归来时,又是番沧海桑田。 他终究是自己放了手,不管他愿不愿,他都无法掩饰那股挫败感,他到底输给了那个人,在他都快要碰到她的时候。 他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对不对,他只知道,那句话是认真的:我这一辈子所有的女人中,只有你,能是盘发的。 君子一诺千金。他不是君子,但她,是他的一诺。 他不会想到,再相见时,已是三年后,更不会想到,在几十年后生命的终点,他和她都有了归宿,这个诺言却始终—— 不渝。 李景霆的泪终于下来了,他一直看着女子消失的方向,看得眼睛酸涩,所以也分不清,那泪,是为何而流。 或许,只是眼睛看涩了,而已。 真的。 李景霆不动声色地抬手,拭去快淌下来的泪,堵住了暗中影卫们的震彻,然后闭眼深吸几口气,才压下所有她带来的波动。 他转过头,拿起案上她带来的东西,打量起来:一卷字。天地杠是酸枝木的,普通官家用不起的木材。 他一个激灵,陡然生疑,之前注意都在她身上,没留神到这个东西的古怪。 辛府是不会阔气到用酸枝木来裱字的,所以辛夷不熟悉酸枝木天地杆的重量,但他堂堂晋王,从小到大都摸过酸枝木的器皿,甫一过手,就感到重量有异。 如果这般大小的酸枝木杆,是不会这么轻的。 唯一的可能是,空心。 李景霆眉心蹙起,立马将那天地杆往玉案上狠敲,不多时,木材裂开,果不其然,露出里面藏着的东西。 一柄小巧的玉笛。通体玄黑,似乎是用黑玉雕的。 李景霆一愣。取出来左看右看,没看出异常,愈发摸不着头脑:“这是什么?是杜韫心的主意,还是辛夷的?是给本王的?” 正拿不准主意,忽的,一个女声,伴随着房门吱呀打开,在堂中响起:“民女见过王爷。” 李景霆几乎是瞬间放下玉笛,拔出了腰际宝剑,又几乎是瞬时,那剑尖就逼到了来人的跟前三寸。 王府重兵把守,何况暗中蚂蟥般的影卫,没有人能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近身,还是个娇弱的女子。 能偷溜进来的女人,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死人,一是辛夷。 剑尖携卷着杀意而去,却陡然顿住,旋即李景霆诧异地睁大眼,女子身后,站了一堆他的影卫,如临大敌,却又无可奈何。 而屋子外,也聚集着刀剑出鞘的亲兵,却没人敢上前,瞪着踏进门的女子,脸上都有藏不住的挫败感。 很显然,没人拦得住。女子进来,是自己凭本事闯进来。 而当今天下,能这样孤身闯进来的人,李景霆敢保证,除了那会下棋的厮,没有第二个。 绝没有。 于是,李景霆的眉间压了慎重,警戒地握紧了剑柄,没有再出手,冷冷盯着那女子,戾气无声酝酿。 来人确实是一介女子,十七八的年纪,如鸦云鬓简单地挽了个髻,竟无半点珠玉金钗,身上一袭淡水金绿绣簇墨兰的襦裙也是家常式样,耳无坠,臂无环,通身利落清简,倒透出一股别样的出尘之气。 浑然不似长安城中大家女,更若烟云出岫山中人,具鸡黍,卧白云。 容颜虽不算绝色,也有几分秀气,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双杏眼,格外清亮,像两汪山泉,又似刚冶炼出来的小剑。 李景霆微微一谂,目光移到女子指尖,虽然有干活的粗糙,但并没有他预料中的茧,很显然,女子并不是练家子。 不会武功,弱质女子,却能闯过晋王府的铜墙铁壁,实在是匪夷所思。 李景霆愈发疑惑,聂轲适时地靠过来,对他耳语道:“王爷,她能进来,不是靠身手,是靠这儿。” 聂轲抬起根食指,指了指脑袋。 李景霆疑惑之色不减,反而更浓了,握紧佩剑的指尖愈发用力,几乎发青起来。 “属下们刚查了,这女子化作各种身份,在附近徘徊了三天,将我王府的地理,时间,人员,甚至几时几刻掌灯影卫如何换班,她全摸清了,然后偷溜进来,天时地利应用之巧妙,面对王府亲兵时,阵法兵法随手拈来。王爷,她不是一个女子!她自己,就是百万大军呐!王爷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聂轲身为李景霆贴身的影卫,能够神色紧张的说出这番话,李景霆自认为,不用他提醒,他也浑身每一根汗毛都立了起来。 “你到底是谁?”李景霆郑重地盯着女子,危险地眯了眼。 女子不慌不忙地一福,姿态倒很是恭敬:“民女溜进来,实属无奈,若有罪责,万望王爷稍后追究。眼下能否请王爷退下所有人,民女有些话,想和王爷单独说。” 李景霆瞥了眼聂轲,点点头,后者虽然面露担忧,但也知再多的兵马,也挡不住这女子,只得使了个眼色,令全员退下。 不到片刻,房中就剩下了李景霆和女子二人。 烛影微晃,纺织娘絮语,夏夜的风吹得窗楹吱呀响,一缕缕送进来,满满地浸了院子里的晚香玉。 女子抬眸,细细地打量着李景霆,耳根子到脖颈,忽的蔓上一抹浅红色,再无半分方才面对千军万马,也丝毫不惧的锐气。 “王爷真的想不起来,民女是谁么?” 正文卷 第五百六十九章 军师 李景霆愣了愣,努力搜寻记忆,良久,才缓缓道:“你是……辛夷的丫鬟……叫什么来着?” “那个名字,王爷不用记了。”女子低头笑笑,眉眼温婉,“民女斗胆偷溜进来,是因为不想自己家族知道。民女爹爹追随的主子,和王爷是对峙的虎兕。现在民女,是以自己的身份,单独来见王爷。” 李景霆眸底精光一闪:“你爹追随的是……越王?所以,你到底是谁?” 女子耳根子的浅红愈浓了几分,语调间却迸发出一股锐气,是那种极度的自信,心中沟壑可平世间事的自信。 “王爷可听说过,前几天,萧家一场秘密的继承仪式?” “本王的影卫是何等人物,当然知道。不过萧家极尽保密,本王也只知道一些皮面……等等,你说这个干什么?” “王爷和越王为皇上分忧,各自把一只脚踏上了金銮殿。可是越王是最后抢了战功的人,再加上隐忍十年,归来为王的传说,民间把他传得跟神似的。”女子没有直接回答李景霆,而是转了话题,“虽然皇上下旨,十日之后,再论具体。可是王爷觉得,彼时,你和越王,真能一碗水端平么?” 李景霆眉心一凝。这个,他不是不知道,或者说,天下人都知道。 凭着平乱之功,最后一棋定河山,还有民间大肆渲染的传说,越王的风头隐隐超过了他,只怕十日后,两王分权,他要比越王矮一头。 “不错。又如何?”李景霆却没有丝毫颓唐之色,反而下颌微扬,一股傲气,“这一盘棋,他下赢了,本王,愿赌服输。彼时让他多拿些好处,本王,不是输不起的人。” 女子笑了,眉眼弯成月牙,耳根子的浅红已经变为了绯红:“那如果,民女说,能助王爷在十日后的分封朝议上,与越王平起平坐呢?” “与老四分庭抗礼?”李景霆面容微动,一闪而过的喜色,然而只是片刻,就化为了更冷的警戒,“你凭什么助本王,本王,又凭什么信你。” 寒意肆掠的话,女子却笑容如昔,眉梢脉脉的都是温柔,赤诚如水的温柔,似乎完全不在意面前的是号称老铁树的铁面王爷,心中只有江山的闷石头。 “无所谓信任,利用也好。如果这样,能让王爷允奴追随,民女。”女子顿了顿,笑意干净,“民女,心甘情愿。” “为什么。”李景霆下意识地不解。 或者说,他懂。他对另一个女人的心意,何尝不是如此。 但是此刻,他无意去懂除她之外的女人,他更愿将这种心甘情愿,理解为一种忠诚。 君臣,追随谓之忠。 眼看着男子的目光始终淡然,甚至是冰冷,并没因任何的诱惑或柔情泛起波澜,女子微有黯然,但仅仅是片刻,她就恢复了笑意。 君臣又如何,至少自己,离他近了。 以自己真正的名字,助他成山海之志,彼时他看向她的一丝笑容,她就无悔这平生。 于是,她咽下本来想说的话,而是敛裙跪下,以臣子的身份,行了个三拜九叩的君臣之礼,恭敬的头颅无限低下,碰到了地板。 似乎是在压抑那些人间情事。 也似乎是在压抑,眼眶底的泪珠,和烧红的脸颊。 “因为只有民女,能凭一己之力,让王爷与越王平起平坐。”女子的声音斩钉截铁,噙着股自信,如有千钧之力。 李景霆眸色一闪,还是有些迟疑:“但你家族侍奉的,是本王的对头。你虽然说,以自己的身份,效忠本王。但要本王如何信你。” 女子笑了,眸底精光中夹杂着如水的温柔:“王爷可以不信。监视下毒幽禁,任何可以让王爷放心的手段,王爷尽管用在民女身上。不过,好处足够大时,王爷何不赌一把。民女心中的王爷,当是这般英雄。” 李景霆陷入了沉默。眸底风云涌动,杀机疑惑狠辣欣喜,各种情绪疯狂闪过,却没在他脸上表现出分毫。 只有晚风拂动,送来阵阵浓香,院子里的晚香玉开得极好,窗下纺织娘絮语。 滴答,玉漏三更。 烛泪结成珊瑚串,微黄的光影朦胧,剪出一立一跪,两抹对峙的剪影。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寂静都放佛结痂,才听得一声微响,李景霆终于将剑收回了鞘,在开口的语气,少了分冰冷,多了分信任。 “前朝陈,兰陵萧势盛,占去了半壁江山,谓之百姓之臣,社稷之相。而他们选出的翎,更是继承了君臣融为一体的虎符,能够在危难之时,号令所有大陈遗兵。几天前,萧家举行的继承仪式,便是关于萧氏之翎。据说他们时隔百年后,终于再次,选出了传说中的翎,继承了那枚虎符。” 李景霆幽幽道来,女子保持着伏地的姿势,也静静地听着。 “萧氏之翎,第一层意思,是大陈遗兵的将,另一层意思,却更为骇人。无论过去几百年,都能令兵力无条件追随,凭的可不是萧一个姓,而是脑子,被誉为一人抵千军的谋略,算一国输赢,谋百战生死,谈笑间尔。” 李景霆顿了顿,弯下腰,盯着女子的脑门顶,脸上笼上了层异彩:“兵道天才,不,是几近于妖的天禀,当谓之妖才。” 女子缓缓抬起头,咫尺之间,毫无畏惧地直视李景霆,表面上丫鬟奴才的温驯皮相破碎,露出骨子里另一层气魄来。 那是千军万马战鼓擂,弹指灰飞间的自信! 那是一颦一笑算尽输赢玄机,红颜素手拨动一国兴衰的傲气! 那是罗裙为甲,胭脂化刀,美人肌骨都作三千鸦杀,玉指携棋定它青山埋骨的锐气! 普天之下,战我疆域千里,率土之滨,护我王业一统。 兵道封王,谓之妖,妖才! 女子眉眼雪亮,温柔的笑意也被那凛光笼罩,灼灼若有剑鸣,她从怀中掏出一枚小物,若神圣的誓言般,高举过头。 那是一枚合二为一的虎符,被铸成了翎羽形状,在烛光下,金光流转,若仗千刀万戟。 “萧氏之翎,萧翎,愿追随王爷,至死不悔!” 一语出,掷地有声,定下了余后半生,这二人的羁绊。 无论是君臣,还是其他,她终究在若干年后,兑现了这句诺言,至死,不悔。 而他,也终究,给出了一样的答案。 李景霆没有想到往后余生的纠葛,只是看着那枚传说中的虎符,浑身都迸发出登陟河山的战意,大笑三声,豪气化云。 “好,很好!老四,这最后一局,本王,拭目以待!来人!封萧翎为军师,掌虎符,统我三军谋划之事!传令全府,不得有任何不敬!违者,斩!” 女子,正是萧翎。 兵道妖才的萧氏之翎,也是辛夷曾经的丫鬟,香佩。 她缓缓抬头,正欲说些应景的话,眼角余光瞥到一旁桌案,看到了那卷字画,还有敲碎的酸枝木天地杆,露出来的一柄玉笛。 通体玄黑,宝光流转,似乎是黑玉雕成。 然后,某个记忆被唤醒,和爹爹的某次对话,大陈的传说,从迷惘到鲜活。 萧翎乍然白了脸色。 正文卷 第三百七十章 交换 休朝十日,安抚百姓,而后大朝分封,定晋越两王分权格局。 随着日月每一寸升降,天下人的心眼逐渐提到了嗓子尖。 名为分忧,实为分权的朝议,一步步临近,新的九州棋盘,一步步铺陈在万里江山上。 而距离这十日终点还有不到五日了。长安城的气氛愈发诡谲,连墙角下的乞儿都觉得,空气逐渐异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大明宫太液池。盛夏无风,却是一池绿水皱,不知是不是也感应到了不日后的不寻常,而擅自起了波澜。 太液亭中一张软榻,四周金丝孔雀翠扇,冰镇的瓜果散发着丝丝凉气,暑气都化为了湖面的爽风,丝丝吹得人心倦。 李赫侧躺在榻上,将一壶冒着冰珠白气儿的葡萄酒往嘴里灌,眼皮子懒得都快抬不起来了,打了个嗝道:“老四,最近风头不得了啊。” 亭中伫立的还有一个男子,朱红蟒袍,金冠玉带,愈衬得面若冠玉,君子端方,浑身一股清雅高贵,连带着的青玉面具,也无掩那气魄半分。 正是最近民间传得宛若神祗的四殿,越王,李景霄。 他看着李赫,辨不清面具后是何神色,眸子却黑得如深渊:“为什么要拖延十日?别说先行善后的话,李家的人,哪有这么慈悲。” 葡萄酒浸凉,李赫满意地吐出股冰气儿,却驴头不对马嘴的来了句:“你那顶面具打算什么时候揭下来?” “十日后大朝之上。”李景霄眼眸眯了眯,“父皇,你还没有回答儿臣的问题。” “为什么拖延十日?朕说了先行安抚百姓,处理战后事宜,你又不信。”李赫一声轻笑,话头一转,“不过,你信了才怪。说什么为朕这个当老子的分忧,少在朕面前玩冠冕堂皇那一套。你和老三,不过是联合起来,想让朕做个傀儡皇帝。” 李景霄眸色闪了闪,并没有否认。 打开了天窗说亮话,真相永远比人心还残酷。 成王败寇,父子又如何,永远只有阶下囚,和九鼎王的区别。 权力,是男儿躲不开的诱惑,无论英雄狗熊都无法抗拒的糖,也是葬送所有李家人最大的坟茔。 皇室的“优良”传统,无论变更多少朝代,换了那家人执掌,都无法更改的宿命。 出生在这座大明宫的人,都懂。 良久,李景霄才吐出口浊气:“儿臣和老三已经在满朝文武前保证,金銮座不会易主,父皇还是皇帝。儿臣会保证,让父皇安享晚年。” 安享晚年。逃脱了多少傀儡皇帝莫名其妙就丧命的结局,似乎是最后也是最大的仁慈了。 李赫扯了扯嘴角。不知道该欣赏他儿子们的这份慈悲,还是嘲讽这场顶着“为父分忧”的好听名头的虚与委蛇。 然而,最后,他忽的升起一股狂喜。 病态的狂喜。 这样的人,是合格的储君之选,也是合格的,大明宫的儿郎。 他曾经是那样的人。从当年那个八皇子一跃而成天下主,他手上沾的血,他背负的恶,不比他儿子们少。 如今,不过是轮回罢了。或者说,李家代代之间的宿命,无可逃脱。 李赫放下葡萄酒,拿出了一个瓷罐,里面令人心悸的窸窸窣窣声,无数只蛊虫正在互相吞噬,裁决出最后的王。 李赫笑了。他好高兴。他看着他的儿子们正在走过他当年走过的路,然后沿着他耗尽一生心血布的局,趋向终点。 这是他要,献给这个国的结局。 李赫珍爱地看着瓷罐中的蛊虫,然后又看向李景霄,笑意蔓延:“我儿,你信么,十日,足够朕在棋局上,落下最后一子,这辈子最后一子。你和老三想把脚踏到龙椅上来,怎么可能这么顺利。” 李景霄眸色一深,浑身迸发一股寒气,沉声道:“父皇想要个交换条件,可早被五姓架空的权力,父皇有什么自信,到时候能和儿臣和老三谈条件。” “不错。”李赫拿了根金籖子,逗着罐里的蛊虫,笑嘻嘻道:“朕最大的自信,不在于朕自身,而在于你和老三。朕的好儿子们,是两个,这就够了。” “两个?”李景霄心里咯噔一下,微感不妙。 “若是只有一个,事情就简单多了。”李赫悠悠道,“朕若敢提条件,只怕直接就被见不得光的手段抹了脖子。然而,你和老三是两个,就意味着,如果你们不服朕的交换条件,想来硬的,那这过程中,必然有个先后问题,有个主副问题,有个轻重问题。” 青玉面具后,依然辨不清李景霄的神情,然而他垂在朱红蟒袍旁的指尖,已经无声无息地攥紧了。 两个。 有句话,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叫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叫倒打一丁耙,盟友便敌人,叫谁得大义名正言顺,谁便得天下民心。 李赫瞥了眼李景霄的指尖,似笑非笑:“彼时,谁先发难,谁打头阵,谁是直接的谁间接,都会被天下人盯着,落下口实。然而,龙椅就一张。大逆君臣之道,枉顾父子人伦,那后发难的,打辅阵的,间接的,都可以把这些屎盆子扣在另一人头上。到那时,先发难的,打主阵的,直接的,立马就会从功勋者变为万民声讨。哪怕能来硬的压下来,已经落了民心上的先机,江山坐不坐得稳,就难说了。” 李赫顿了顿,抱紧瓷罐,诡异的笑意灿烂:“你和老三都很聪明。想通这一层意思,谁又敢,真的来硬的,把朕从龙椅上推下来?” 就算带着青玉面具,还是能感到,李景霄有片刻的变了脸色,蟒袍旁的拳头已经握得咯咯响,指关节都发白起来。 李赫说得对。 两个人。这是最大的漏洞,也是最危险的平衡。 如今这个平衡的中间石,是李赫,哪怕只是个名义,皇帝二字,也足以一字千钧。但若是某一天,这个中间石没了,剩下的天秤两端,必是头破血流的相争。 甚至可能,两败俱亡。 良久,李景霄才松了拳头,声音冷得不带一丝温度:“父皇想换什么?” “痛快!”李赫大笑三声,逗弄着蛊虫,眸底迸发出异样的精光:“选王的力量。” 正文卷 第五百七十一章 酝酿 几乎是瞬间,李景霄浑身的气势就变了,不是冰冷,而瞬间变为了戾气,一种无形的刀剑已经在饮血的戾气,吓得四周埋伏的锦衣卫都缩了缩脖子。 “当年一个宫内行走,都把她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如今这个力量,只怕会直接要她的命。” 李赫耸耸肩,并不介意李景霄毫不掩饰的杀机,仍旧噙笑道:“这个,就看你和老三怎么保她了。这就是朕的交换条件。朕只有这一个条件,也是朕可以赌上一切的最后一子。” 李赫的眸底迸发出癫狂,放佛执念燃烧成大火,灼灼流光之焰,比盛夏的日头,还炽热几分。 身为一个帝皇的执念,献给这个国的祭品,三十年布局,终成章。 李景霄浑身的戾气忽的平静了下来。然后他深深看了李赫怀中的瓷罐一眼,就转身离去,没走两步,又听得李赫声音传来。 “我儿,当年郭昭仪给你下了烂脸的毒,朕将你流放蜀中,十几年蛰伏饮恨,如今终于归来,朕觉得,真像一场梦呢。” 李景霄没有回头,泛着日光碎金的太液池映入他眸底,没有一丝波澜。 李赫捏了捏鼻子,眼眶意外的有些红,凝视着那玉树临风的男子背影,他有些恍惚。 这半辈子,是怎么过来的呢? 他记不清了。但是这个背影,和他年轻时一模一样,他老了,他的儿子们,都长大了。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无人道,悲辛尽。 良久,李赫看得眼睛都酸痛了,才一笑,鬓边的白发溜出来,在风中乱如蓬—— “恨过爹么?” 是爹。 不是父皇,不是朕,仅仅是一个当爹的。 李景霄似乎浑身一抖。然而依然没有说话,静了静,就踏步远去,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也没有回头半分。 红墙琉璃瓦,被日光烤得泛白,三宫十六院,静默如一座坟茔。 七月的天儿,越来越热了。 萧家家主萧铖明刚从外面回来,一屁股坐定,就直接挑起西瓜冰碗子的冰块往嘴里送,瞧得萧翎哭笑不得。 “爹,您慢点,哪有直接吃冰的。对您肠胃不好。” 萧铖明囫囵着冰块,呼出一缕白气儿,玩笑道:“整整一天,都在越王府议事,衫子都干过几次了。大热天的,为了五斗米,也是拼了老命咯。” 萧翎笑笑,亲自拿了孔雀羽扇,为萧铖明扇着:“整一天都在议事?看来不日后的朝议,有得热闹瞧了。” 萧铖明抓冰的指尖一滞,眸底迅速地划过一抹精光,但没被萧翎瞧见,他只是摆摆手:“罢了。你先退下。太热了,老夫一个人静静。” “那女儿去看看娘。爹爹好歇。”萧翎也没瞧出异常,乖巧地行礼退下,临走前还不忘嘱丫鬟送去一碗冰镇的绿豆汤。 房门吱呀一声关上。大宅幽深,凉气从青石板上散出来,驱散暑热三分。 萧铖明舒服地吁出口热气,看向了房梁:“来人!情况怎么样了?” 一抹阴风刮过,一个黑影如鬼魅,眨眼出现在场中,恭敬地拜首道:“回家主话:从三日前开始,我萧家年轻一辈,中毒的二十三人。治毒之法还没有找到,估计人数,明天还会上涨。” “可恶!”萧铖明才凉下去的火瞬时冲了上来,冲得他瞳仁血红,指尖的冰块乍然捏得粉碎。 那影卫吓得膝盖一软,单膝跪倒,面露忧色:“家主,属下们都查过了,不是内鬼,是有外人,蓄意谋害我萧家子弟。中毒者选的都是十三四岁的小公子们。这些小公子们还小,年轻气盛的,天气儿热了,就爱跑到后山的山溪里去打水仗,贪那个凉。毒,应该就是被下在了溪水里。” 萧铖明牙齿咬得咯咯响,眸底的怒火几乎凝为实质:“查到些什么么?” 影卫叹了口气,同样又气又恨:“毒被下得很巧妙。附在了溪水底的水草上,只有当小公子们成群结队戏水,将潭底水草搅动,毒才会被激出来。若没人戏水,毒附个十几天都不会散。所以,根本无法知道,贼人何时布的局。若查谁接近过水潭,也无法确定个具体。” “好局,好毒。全部都是十三四岁的孩子,这是要断我萧家的根呐。”萧铖明字咬得重,恨恨啐了口,喉咙间涌上股腥味。 影卫试探道:“家主,族里发生了这种大事,为什么不告诉翎姑娘?那可是我萧家之翎,说不定有法子查呢。” “她?”萧铖明看向女子消失的背影,脸色阴晴不定,“只怕这丫头的心,已经不和我萧家一路了。” 影卫一惊,变了脸色。 萧铖明扯了扯嘴角,语调愈寒:“让你监视阿翎,这阵子,她去过什么地方?” 当爹的监视女儿。 这在民间无法理解的事,却在五姓七望中,习以为常。 影卫也没见怪,压低了语调:“翎姑娘似乎有意隐瞒了行踪。属下只探到她在晋王府周边,连着几天转了转。其他的,就不太清楚了。家主难道是怀疑,翎姑娘和晋王?” 萧铖明闭目沉吟,又问了句:“你安插在她身边那个丫鬟,有报告过什么?” “说有一天,翎姑娘回来,脸色有异。翻查了前朝关于陨笛的图志,然后自言自语些‘六姑娘竟然没选他,竟然没选他’……”影卫据实以报,也感到了一股凉气,从脚板心升起。 事关哥儿们的人命,事关萧氏之翎,事关双龙夺珠的棋局。 他隐隐感到,一股血气味儿的阴云,笼罩在了萧家上空。 “各路影卫都确认了么,前几天辛夷,夜访过晋王府。”萧铖明继续沉吟,脸上慢慢泛起股青色。 “不错。当时她手里还拿了个东西。”影卫觉察出端倪,骇然失声。 萧铖明睁开了眼。那是被一股黑气吞噬得不见底的眸,光让人对视半眼,都能觉得刺骨的凉意。 他忽的笑了,嗜血的笑意:“我萧家代替卢,补位五姓七望,又效忠越王。还没有人,哪怕当年的王家,敢那么明目张胆,几十几十的,妄害我萧家子弟性命。唯一的解释是,那下毒人的主子不怕,因为他已经知道了,天下的未来是属于谁的。早一步扫平障碍,他没有什么介意的。五姓之萧,越王之丞,这头盘祭旗的,选得好,很好。” 最后一个咬牙切齿的好字落下。 萧铖明砰一声,摔碎了西瓜冰碗子。碎瓷四溅,割破了他掌心。 鲜血一滴滴淌下来,触目惊心。 他却恍然未觉,起身,缓缓迈步,走向萧家祠堂,步子压得很沉,身后血迹蜿蜒,甜腥味儿四散开来。 腥风血雨,无声酝酿。 正文 第五百七十二章 祠堂 社稷之臣,百姓之相。承载两朝贤名的兰陵萧,祠堂也是格外恢弘,占地百亩,白墙青瓦起地十丈,肃穆的气氛恍若凝成实质,绕堂松柏五百年常青。 一代代贤臣,一位位名丞,灵位被供奉在主祠堂,笼罩在杆粗佛香中的名字,随便拿一个出来,都是在青史上浓墨重彩的人物。 通向主祠堂的路上,列了上百个半人高铜钟,似乎是超度先祖的东西,慈悲浩荡,青山埋忠骨。 萧铖明就负着手,一步步走进主祠堂,走得很慢,右手执了根小锤,也慢慢拂过那些铜钟。 咚咚咚。铜钟依次摇晃,钟声浩荡幽远,响彻这百年大宅的每一处角落。 这是聚集令。只有在非常大事发生时,族长才能敲响的聚集议事钟。 上一次敲钟,是时隔百年,选出了萧氏之翎,再往前,是决意全族追随越王,再再往前,则是大陈覆灭,萧家决意在李家天下,韬光养晦,以避风头。 钟声鸣,兰陵萧,社稷臣,百姓相。 萧铖明的脸上也焕发出异样的光彩,敲响祠堂里的铜钟,他能感到骨子里兰陵萧的底蕴在活过来,换了朝代,隐忍百年,也无法蒙灰的底蕴。 “来人召族中四十以上者”他启口。 暗中传令的影卫愣了下。 四十以上。也就是说,青壮年被排斥在此次议事之外。但他没有多问,而是迅速领命而去,不多时,四十以上的萧家人,便聚集在了祠堂里。 黑压压的,都是面露沧桑之人,斑白者不在少数,望去有百人之众。 萧铖明立在上首,背后是先祖们的灵位,他细细看过那一个个名字,宛若珍重之物,点亮了他眸底烈火。 他转过身,看向堂下百位亲族,这传承五百年的血脉,被时间也无法抹灭的一些信念,又岂是什么五姓七望能够相比的。 萧铖明眸底火焰愈盛,点燃了他的傲气,他的血脉,最后,化为无悔的孤注一掷 “以兰陵萧第二十三代家主,萧铖明之名,传令全族但凡四十以下小辈,即日起,改萧姓,为月之肖,迁往分家,隐于山野,以避风头四十以上者,无论是当爹的,当娘的,哥哥姐姐,叔叔婶婶,公开文书,断绝与小辈关系立马清点萧家产业,铺子,田亩,族库,全数交与小辈当然,如今场中者,若是听到以下打算,想走的,舍弃萧姓,也可以走。” 所有人都惊了。 迁移小辈,隐姓埋名,断绝关系,清点金银。 这简直是,大难临头保下最后火种的前兆。 不,岂止是大难,几乎是灭族之祸。 祠堂内陷入了骇人的寂静。没人敢说话,只是愣愣地看着萧铖明,等着下文。 萧铖明深吸一口凉气,语调有些不稳,眸底的火焰却熊熊燃烧,让他整个人,都恍若浸在火光中。 若圣坛上的祭品,已经时日不多了。 萧铖明从怀中取出一物,竟是他自己的灵位,他把它放在龛台上,和祖先们的一起,然后他割下自己的一缕头发,压在了牌位下。 以发代首,牌下为坟,今日备好了灵位,此去再无还归日。 “家主”所有萧家人惊惧,刷刷跪倒一片,他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萧铖明的举动,已经暗示了,这是一条黄泉路。 做完这一切,萧铖明却如释重负,笑了,缓缓道来“选王,辛夷,选中了晋王,陨笛在前夜交出去了。晋王天命定,已经开始对我等出手。致我萧家数十子弟丧命的山溪之毒,便是晋王使人下的。若是反击再慢一步,晋王便会绝了我萧家的根,然后十日后大朝,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晋王公布遗诏,成为新君。” 一字一顿,如有千钧。 若金雷在场中炸响,震得百名萧家人,面如土灰。 “彼时,阶下之囚,败者之臣,我萧家身为越王首辅之族,下场只会更惨。”萧铖明叹了口气,眉间决绝如一把刀,寒光逼人。 “家主,事关重大,是否要禀报越王,再做定夺”一位萧家长老抚着剧跳的胸口,颤抖道。 萧铖明摇摇头,勾起一抹冷笑“那若是我告诉你,我们的萧氏之翎,和晋王有暗中接触呢我萧家效忠的主,是合格的王,那就意味着,大明宫的手段,他比谁都擅长,包括狡兔死,走狗烹。彼时他知道了这变故,若能力挽狂澜,翻盘为君,他那时要除去的知情者,会是谁的知道太多的,都该死,何况是翎和敌人早有接触,那就更该死。” 棋局中,知道太多,等于死路一条。 会有一时的踩其肩膀登顶,但真到了那个巅峰,刀尖反过来就能对着他们。 看过了五百年兴衰的兰陵萧,太明白这些所谓的,皇室的“优良传统”。 那萧家长老早已吓得面如土灰,萧铖明走进来,拍去他肩上的灰,手很沉,很凉,话语却冷静得,如同绝望。 “不要怀疑,一位帝王的疑心,也不要奢望,一位新上位者的念旧。”萧铖明顿了顿,忽的绽放出笑容,璀璨而又诡异的笑,“他是我萧家选中的王,合格者,做得到。” 百位萧家人不说话了。他们懂,然而越是懂,就愈是看清,这条路的终点。 死局。 从知道这个秘密起,他们就只能挥刀断臂,舍车保帅。 萧家长老咚一声瘫坐到地上,失神道“那要怎么做呢不能告诉越王,也不能看着晋王的人,继续毒死我年轻一代。” 萧铖明转过身,重新走向祖宗牌位,巍峨百年的祠堂,落入他眸底,好似沉入了深渊,来自地狱的深渊。 “唯一的办法是,抹杀,把整个事的源头抹杀。” 萧铖明的一句话,让萧家人浑身一抖,隐隐猜出了接下来的计划,都感到脊背骨发凉“家主的意思是” 萧铖明向着祖宗牌位跪倒,头深深地磕在地上,骨子里的血脉滚烫,烧红了他的眼角,还有腰间的佩剑 “如果选王根本就不存在,也就无所谓选王了。” 前后矛盾的话,却霎时引动杀机,黄泉鬼哭起。 选王的人不存在,选王,也就不存在了。 正文 第五百七十三章 制毒 萧铖明长久地跪在地上,没有抬头,只是幽幽道:“越王或许会有一时的震怒,不,不是或许,是肯定。但当风头过去,他真正登上帝位,他反而会回过头来感激,这助他王业的第一功臣。至少为收拢民心,大肆封赏,还是个对他帝位不再有威胁的死人家族,他是合格者,他知道该怎么做。” “同样,我也清楚此次行动的后果。我们在触龙的逆鳞,不,不是触,是拔。一怒为美人,江山浮屠。无论是为私情,还是为臣子僭越,这都是等同于自戕的地狱路。他是合格者,我知道下场。” 萧铖明不断重复“合格者”三字,这是他的忠诚,也是他的绝路。 社稷之臣,百姓之相。意味的不仅是山河之心,更是对于“君王”二字,五百年积淀的理解。 这一族,太懂,何谓王道。 向先祖行完大礼,萧铖明起身,最后一次拂去自己家主袍上的灰,笑了:“踏入棋局者,有人为名,有人为利,有人为真相,也有人为情爱。而我萧家,始终为了,不过是那八字,社稷之臣,百姓之相,愿始终白璧无瑕,愿始终芳名百代。” 萧铖明笑容愈发灿烂,他放佛回到了孩童时,他会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八字:社稷之臣,百姓之相。 这是烙印在每一个萧氏子弟心中的,最盛的光。 乱世更迭,风雨如晦,此光,不朽。 “此事之后,我兰陵萧,虽会蒙一时污垢,但当我们选中的王登基,我们萧家之名,会如烈火淬真金,焕发出更绚烂的光芒。大魏韬光养晦两百年,被五姓七望压得,受够了,真的够了,我萧铖明愿意,以这一死局,以百余人的鲜血,换我萧氏百代功勋,盛名无双。” 功名利禄,恩怨情爱,他萧家要的,自始至终,不过一个“名”字。 名。五百年的贤名,史官笔下的功过,后代依然流传的八字定论。 哪怕是沾着血和罪写的,只要一个名。 足矣。 祠堂寂静了半晌,忽的,堂下簌簌一阵响,百余萧家人竟是毫无凝滞地,割下了一缕发,埋在了龛台之下。 割发代首,葬发为灵,此一去,无还归。 由那个回过神来的萧家长老带头,数百人面目癫狂,双目炽热,绝望而又无悔地立誓—— “青史流芳!芳名无垢!兰陵萧,愿誓,此去不归!” 一个名,揭开了不日后震惊天下的惨案。 一个名,预告了即将被鲜血和罪恶书写的执念。 一个名,却也最终成就了,被新朝尘封两百年的,兰陵萧的信仰。 青史,百代芳 灭者,为不朽。 长安城这一处的变动没有谁注意到,反而是身为五姓七望的李家大宅,被一股阴云笼罩,下人们说话都不敢大声了。 他们嫡姑娘和嫡公子闹不愉快了。房门紧闭,只听得几声砸瓷杯的响,家主李圭来瞧了,只说“两个混世魔头,任他们闹去”。 果然,在房中,一地碎瓷片,空气中都是火药味。 李知烨揉着发青的手肘,对堂下的女子怒喝:“阿灯你疯了!有你这么对亲弟弟的么!” “你还不说实话!你到底在干什么!你还骗我!等等,叫姐姐!”李知灯拿起一个汝窑花觚,作势又要向李知烨扔去。 李知烨吓得腿一软,立马求饶,若是这世上有什么人让他畏惧,他老子都不能,只有这个姐姐。 “好姐姐!你坐,坐!”李知烨换上一副狗腿子的笑脸,亲自拉李知灯坐下,为她斟茶,“弟弟能干什么。爹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放屁!”李知灯一把打断李知烨的话,气得去揪他耳朵,“我早就知道,你和爹爹,不,和整个陇西李,都不是一路人!你才不管陇西李做什么,你只做自己想做的事,从来都不会记得你姓李!” 李知烨耳朵吃痛,脸色又青又红,挣扎的拳头捏了几下,却始终不敢锤到李知灯身上。 俗话说一物降一物,他李知烨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个李知灯。 “说说说!你先把手松开!疼!我说我说!”李知烨好不容易嬉皮又笑脸,得到李知灯脸色稍缓,连忙逃脱,立在三丈外不敢靠近。 “好,那就说清楚。这几天你不吃不喝在干啥。”李知灯将茶水一饮而尽,抚平怒火道,“我告诉你,我现在可是那土帽儿的女校书,你若是在想什么鬼点子,欺负我那土帽儿,我断不会顾念兄妹情谊。” 李知烨一愣:“土帽儿?” “就是越王!”李知灯没好气地瞪了他眼。 李知烨眨巴眨巴眼,哭笑不得。这天下敢称呼越王为土帽儿的,估计也就只有他姐姐了。 不过,他太了解自家姐姐,这个只比他大两岁,却处处像压耗子的猫那样压着他的姐姐,天下众生在她眼里,只有“土”和“不土”的区别。 很可惜,王选之选的越王,被归类成了“土”。 李知烨憋住笑意,竭力将话题转到正道上:“那啥,弟弟这几天忙的,不还就是那些虫啊草啊药啊。” 李知灯瞥了他一眼,并没表现出什么兴趣,应付道:“你果然又在制毒。那些稀奇古怪的,什么浮萍啊,血珊瑚啊,也就石中玉有点意思,其他的,啧啧,土,都土。” “姐姐,你莫瞧不上。我告诉你,我李知烨这辈子,一定会制出最绝的毒,一定让你刮目相看,不土,绝对不土!”李知烨扬起下颌,满眼都是炽盛如火。 难以想象,这个行事作风,诡异难测的李家公子,竟然是制毒大家。 棋局中那些千奇百怪的毒,竟然全部出自他手,妄害了多少性命。 如同隐藏在黑白后的花蛇,看似匍匐不声不响,实则剧毒一剑封喉。 李知灯瞧了李知烨两眼,想了半晌,终于决定不打击他的热情,他这个弟弟,平生就好个制毒,也不一定有目的,有时纯粹是拿来打发时间。 当然,这个秘密,估计天下只有她知道。 毒公子,李知烨。 正文 第五百七十四章 琴书 李知烨看出了李知灯欲言又止,笑道:“姐姐,按照约定,只要你能保守这个秘密,我还给你将关于毒的好听故事。你虽看不上我的毒,但这些故事,你总是爱听的。” “不错。”李知灯点点头,半分无聊半分好奇,“说来听听。我前时被你气出来的褶子,得笑一笑,才能平下去。” 李知烨一笑,眸色如幽,娓娓道来。 “第一个故事。是有个大姑娘,拿了卷画要去求见个大户公子哥儿,同时,也有个小姑娘,想偷溜进那人家。小姑娘在府外徘徊了三天,摸清了一切天时地利,但有个最大的危险,是那大户的影卫。这一天,那大姑娘正好拿了东西,来见那哥儿。小姑娘在门外徘徊,还拿不准该哪天溜进去。于是呢,有个高人,就助了小姑娘一把。制出了一种从烟管吹的毒,和晚香玉一般的气味。晚上影卫最是密集守护的时候,也是灯烛火热燃烧的时候,那热气儿就把毒往上托,托到房梁上,钻进影卫的鼻子里。毒是晚香玉的气味,半分破绽都没。于是影卫们渐渐觉得,被晚香玉熏得发腻,为了保持清醒,在那一晚,他们更改了换班班次。这一点点时间上的破绽,便被那小姑娘捕捉到,于是果断地决定,当晚溜进去。她成了,然后正好看见,那大姑娘拿给公子哥儿的画卷。” 李知灯叹了口气:“这什么有的没的,大的小的,听糊涂了!换个!” “好嘞!姐姐您听好,还有个故事,是关于一种新的毒。”李知烨滑头地打了个千,继续道来。 “第二个故事。大户人家的小公子们都年轻气盛,这天热儿,都爱跑到后山的山溪打水仗。于是,有个他们的仇家,就制出一种新的毒,命名黄泉茧,这毒外面有层薄壳,若不是剧烈搅动,壳不碎,毒是不会散出来的。那仇家把毒附在水草上,间或三四个放牛郎去玩个水,人少,不会出大岔子,但当那些大户子弟,下了学堂后,成群结队去打水仗,就能搅得水草上的毒壳碎。毒散入水里,一下子,就能要了十几个的命。” 李知灯翻了个白眼,丝毫没觉察出异样,只觉得快听睡着了:“不好玩,一点不好玩。算了算了,今儿不计较你气姐姐之罪了。自己一边玩儿去。” 言罢,李知灯就打帘而去,临走还丢下句“就知道打打杀杀,长安中人,土得要命”。 哐当。竹帘子放下,一屋日光碎作铜钱斑。 李知烨珍重地从某个小暗格里取出琉璃八宝盒,打开来,里面分了两半,盛了两种诡异的粉末,上面各自挂了个黄签子。 一名“晚香玉”,一名“黄泉茧”。 李知烨笑了,荒忽的笑意,呢喃道:“郑斯璎,你这个可怕女人,你在哪儿呢……对你的承诺,我一步步在做了……我们的忆儿好好的么,是不是现在,在踢你的肚皮呢……” 梦呓似的低语,没有谁听见,唯有诡毒散发出危险的气息,醉生梦死彼岸乡。 如同那些罪恶。 如同那份,情不知所起。 五日,四日,三日。 距离天下瞩目的大朝越来越近了。 长安城中的气氛愈发令人喘不过气,胜利果实的各方蚕食者,掀起了地底下汹涌的暗流。 而距离长安几里的郊外,某处小山村,青山绿水,菜畦几星,似乎和棋局纷纭没甚关系。 一处小草庐。篱笆围着几亩自家菜,鸡在后院啄米,两只大黄狗撒欢着去扑蝴蝶,田垄上邻里路过,笑语声传了十里山路。 辛夷就坐在草庐里一个石案前,端起海口瓷碗,啜了几口虽不精细,却回味无穷的粗茶,轻叹了声:“长安城里闹得不可开交,这村子倒安宁。果然这凡俗日子,才最令人向往呐。” 杜韫之立在井边,摇动轱辘,升上来一个冰好的西瓜,作势要切给辛夷:“六姑娘玩笑了。这就是个小村子,荒郊僻野的,和长安城的富贵自然挨不上边。倒是辛苦姑娘了,一个人带那么多东西,翻山越岭的,也不嫌累。” 辛夷笑了。她是来看杜韫之的,或者说,杜韫之和徐岱的。杜韫心是在她眼前没的,于情于理,她都要来给杜韫之告一声。 再说她即将搬离长安,临行前给杜韫之俩带了好些东西,从金银到家什,辛府刚出炉的蒸饼也包了一篓来。 杜韫之放了西瓜在砧板上,挽了挽袖子,举刀就要切,笑道:“姑娘不是有个杂役叫长生么?怎么不叫他和你一路来,帮着个下手,也不用劳姑娘你,累得满头大汗。” 辛夷眸色一暗,咬了咬下唇,沉声道:“实不相瞒,我把他赶走了。这厮,前日出去看了场烟花,回来就不对劲了。第二天主动跑到我面前,扑通一声跪下,自己招了。说什么是李知烨的奸细,帮着李知烨算计了我好几次。我这才知道,自己当做家人的人,居然是一条毒蛇。我又不是圣人,自然心里有怨,可看着阿芷红着眼睛,想求情又不想求情的样子,我狠不下心。念这厮虽然算计我,能自己招也算坦诚。便只是把他赶了出去,各自有命罢。” 杜韫之一愣,几乎握不住切瓜刀,变色道:“长生?真是看不出来,世事难料,人心果然是隔肚皮的。” 辛夷被戳到痛处,不愿多谈这个话题。当时长生主动招的时候,她的痛,何尝不亚于失去一个亲人。 她愿意相信所有人,可命运一次次给了她玩笑,她捧了木瓜去,却没有人还她琼琚,反而是毒蛇,就在她枕边。 包括那最会下棋的人。 终究是她,到头来成了笑话。 辛夷心底腾起一股倦怠,悲和伤都过去,徒留下彻骨寒的倦怠,这棋局无情,这人心难测,她受够了。 “所以,我才决定,辛家搬走,都走。离这长安远远的。像你俩一样,找个普通的小山村住下来,什么都不管了,多好。”辛夷叹了口气,咽下喉咙间的苦涩。 杜韫之愣在那儿,也不知道劝什么。他眼里只瞧得纸墨黑白,对于人心诡谲,他更不懂。 两人陷入了沉默,忽的,一个男声打破凝滞:“辛姑娘来了。方才在下沉迷于整理琴谱,未及时来见礼,还望莫怪。” 正文 第五百七十五章 凤凰 辛夷摇摇头,甩开无干的思绪,抬眸见得是徐岱,笑笑:“无妨。你们一个字痴,一个琴痴,今儿我能见得齐全,已是庆幸了。” 徐岱抬手一礼,旋即走到杜韫之身边,二话不说,夺过他手里的刀,霎时脸若寒霜:“谁让你切的?” 杜韫之缓过神来,有些发怔:“六姑娘来了,瞧她热得,给她切个冰西瓜。你在房里整琴谱,总不能麻烦你……” 麻烦。最后两个字放佛碰了龙的逆鳞。 徐岱细长的眼眸顿时迸发一股寒气儿,咬了咬牙齿,猛地抬起手,阴影逼近杜韫之,吓得他下意识闭上眼—— 良久,却只觉得额头上温柔的力道拂过。 旋即,摇井轱辘的汗就变干爽了。 杜韫之睁开眼,看着徐岱正那过张布帕拭指尖的汗珠,有些讪讪:“原来,你帮我擦汗啊……我还以为,你要君子动手……” 徐岱看了他一眼,擦完指尖汗,便拿起刀,利落又熟练地将瓜看成几瓣,轻声道:“君子远庖厨,应该叫书公子远庖厨……你但凡动刀,就能砍着自己……怎么,昨天自己砍的伤,觉得少了?” 略带不留情面的揶揄,让杜韫之脸面一红,看了眼辛夷,压低了语调:“能不能人前给我点面子?好歹是堂堂书公子,别说得我跟黄毛小儿似的!你这嘴,要么不说话,要么就气死人,能中和下不……呜呜……” 杜韫之话还没说完,嘴里就被一个东西堵上了,旋即香甜的西瓜汁浸开来。 原来徐岱切了瓣西瓜,直接塞到了他嘴里,然后俯下身,盯着他的眼睛,似笑非笑:“对我嘴有意见?好,待会儿辛姑娘走了,回屋,我们慢慢聊。” 言罢,也不管杜韫之呜呜地抗议,徐岱就拿了西瓜来给辛夷:“辛姑娘见笑了。来,请吃西瓜,昨儿浸的,凉着哩。” “没事没事……多谢多谢……”辛夷接过西瓜,有些尴尬,她忽的觉得,自己来,是不是有点打扰的意味。 那厢,杜韫之好不容易咽下西瓜,差点没噎着,抚着胸口道:“六姑娘,你别听他胡说。这厮除了琴,会点家务,其他的人情世故一概不通。让他摘了新韭去村口卖,都能卖个赔本的。” 杜韫之还想说下去,余光瞥到徐岱又拿了瓣西瓜,欲往他嘴里塞,他唬得立马退后三步:“西瓜给六姑娘吃的,别糟蹋!” 徐岱这才作罢,带了歉意,把所有西瓜往辛夷推来。辛夷噗嗤一声笑出来。 她虽听闻过断袖之癖,但身边人也不常见到,初听得杜韫心说时,着实讶异了会儿。 然而此刻见得二人相处,她却陡然觉得,世间情义,男女又何妨。 情之一字,本就难抑,不知起时,已经陷入牢笼,虚凰假凤,不过是情动不可知罢了。 至少这二人,比她和那会下棋的,还更得其中真昧,倒着实令人羡慕。 但凡一生一人,都是良人。 “看你们过得好,真好。”辛夷目光在二人间流转,笑意动容,“不要在乎长舌妇的想法,不要在意老夫子的礼教,只要你们真心只付一人,我辛夷,便永远祝福你们。” 言罢,辛夷起身,从带来的布包里翻出一个小箧:“本来该亲自为你们办的。但长安城多事,我自己都没了断,只能尽下心意了。若我他年回京,再讨一杯喜酒喝。” 杜韫之和徐岱郑重了脸色,因为他们看到小箧里,是两套嫁衣。 一套凤冠霞帔,为你之妻。 一套男儿红袍,为你之夫。 管他凤还是凰,真心只付一人,便是此生情有独钟。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庚帖之言,红妆之誓。 杜韫之和徐岱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眸底的晶莹,旋即二人正色后退一步,弯腰负手,对辛夷行了个大礼。 “诶诶诶,别,这就生分了。”辛夷连忙扶起二人,自己也瞧得眼眶发红,“好好过日子。我还念着杜韫心没了,你书公子放不下心结呢。” 杜韫之愣了愣,有片刻黯然,旋即释然,寥寥一笑:“她不是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结局么。李家为我杜氏昭雪,爹爹被追封为文国公,她成了文国公千金。她终于从半生的执念中解脱了,不是很好么。” 辛夷点了点头,吁出口浊气:“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若书公子你认祖归宗,可是文国公世子,荣华富贵享不尽,也不用和琴公子两个,在这儿过清贫日子了。” “我妹妹拿命换来的富贵,我不想碰。”杜韫之匆匆打断,旋即又觉得失礼,歉意地笑笑,抬眸看向十里青山,眸底氲起梦似的迷惘。 “十年如一梦。官家杜氏的历史,就此结束罢。后半生,我想活成真正的书公子,和只会弹琴做家务卖新韭都能赔的厮一起,油盐酱醋,足矣。但是。” 杜韫之顿了顿,眉间一缕追忆,却很干净,连同那眼眸,都和他笔下的纸墨般,黑白分明,不染世间蹉跎半分。 “但是,我妹妹是在长安没的。我会住这儿,常常去看她,她喜欢光鲜漂亮的东西,若那坟头上惹了半根杂草,她一定要使小性儿了,我还要在坟前种满牡丹花,那么高贵绚烂的花儿,是她最喜欢的。” 辛夷笑了。 果然,黑白分明的心可贵,这样的人,更可贵。 “也好。也帮我带个话罢,若是下辈子,她又遇上难处,要寻我辛府收留,若她改改那些坏脾气,我依然会为她开这个门的。”辛夷也觉心里一块石头落下,倦怠的心感到了暖意。 棋局无情,然而总有温暖的东西,不灭。 几人又唠嗑了阵闲话,辛夷便告辞,临行前又叮嘱了徐岱番“不许欺负书公子,互迁互让,小日子才过得和睦”,听得二人都红了脸。 夕阳西下,辛夷的背影消失在山路尽头,两只大黄狗扑蝶累了,过来蹭徐岱的腿。 徐岱一拍脑门,抬脚就往镇上冲,唬得杜韫之一连大喊:“你干嘛去?太阳都快落山了,集市都歇了吧!你去买什么!” 徐岱在十步开外驻足,看了眼辛夷送来的凤冠霞帔,一边笑一边招手:“我跑得快,还能赶上!去买历日,算得最准的历日!要择个好日子,得办了,得办了!” 杜韫之一愣。旋即看看嫁衣,想想历日,就明白了那“办”的意思。 良辰吉日,之子于归。 十里红妆,姻缘天定。 杜韫之咧咧嘴,泪乍然下来了,眼看着徐岱傻子样地往集市上跑,他也迈步追了上去,用尽全身的离去追赶,终于在几刻后追上他。 看着前方高他一个头的宽厚背影,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余生,真好。 杜韫之一个跨步,伸出手去,抓住了徐岱摆在身边的手,他抓得紧,唬得徐岱差点一踉跄。 杜韫之抬头,一笑,状似威胁—— “这辈子去哪儿,你都别想丢下我!” ……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而你,是我此生注脚。 一把琴一枝笔,谱不出的是此心真,写不完的是人间情深。 …… 正文 第五百七十六章 捉鳖 三日,两日,一日。 距离分封大朝只有一日了。 若说战火只是为了太平,那么纷纭和乱世只是为了托举起新的掌权者。 立在鲜血和白骨上的大明宫,辉煌璨烂宛若神霄,红墙琉璃瓦占据半爿长安,将在明天,掀开新的权力分割棋局。 山河哭,王者出,亡者自有人遗忘,胜利自有人瓜分,这场从卢到王的硝烟,为金銮座的更迭铺就了鲜花路。 同日,三省六部,两王军营,传来了结束这一切的战报:王俭遗部在关外五十里某处被拦截,越王并晋王亲自领兵,缉拿叛贼。 同日,王俭仓皇往长安城逃窜,意图趁两王出京,京城空虚,举奇兵反将一军,直捣大本营。 同日,在王俭抵达长安城关,令还自信满满地令守关的皇后王仪开关,下一刻,他的脸就变为了死白。 皇后王仪亮出了越王旗,关城门,拒王俭残兵于外,死守不应。 后有晋越雄兵拦截,前是长安城关紧闭。王俭终于被困得进退不得,唯成瓮中之鳖。 于是,当晋王李景霆骑在马上,看着不远处的长安城关,还有关下仓皇若鼠的王俭,都不由露出了笑容:“老四这棋布得好。竟然早就收买了皇后,让她临阵倒戈,落下决胜一子。” 越王李景霄擦拭着宝光凛凛的剑,似笑非笑:“皇兄这是什么话。本王还在追杀王贼,你却早就派人进宫禀报了父皇。这乖卖得真好。” “我那是信任皇弟,一定备好了手段,能拿下王俭。”李景霆一笑,眸色沉沉。 二人骑在马上,戎装甲鍪,意气风发,身后十万亲兵弓弩,气势磅礴若天兵神将,漫山遍野马声嘶鸣,出鞘刀剑寒光直刺苍天,两柄王旗,一“晋”一“越”,金织蛟龙几乎腾空而起。 最后一局,落棋子。 审判剑落,诛逆贼。 双龙夺珠,王选出。 李景霄看了李景霆一眼,眉梢一挑,忽的换了个话题:“皇兄若真信任我,怎还会背着本王,那晚私自见了辛夷。还特意保了密,本王的影卫都没探出你们说了什么。” 李景霆眸色一闪,握紧战马缰绳的手加大了力气,脸上却依旧是淡淡的笑:“辛夷是本王孺人。战平后回趟府,有什么不对么?” “是么。”李景霄扯了扯嘴角,辨不清是冷笑还是嘲笑,他望了眼身后,数万帐下亲兵,凛凛若海面的刀剑寒光落入他眸底,激起了刺骨的暗流。 “三皇兄,弟弟劝你最好如实相告,辛夷和你商量了些什么。否则,明天的分封大朝,说什么‘兄弟齐心为上分忧’,本王不介意‘一府独大’。” 直白的话,若出鞘的剑,兄弟之间布开的局,丝毫不留情面。 生在大明宫的儿郎,只有君臣,从无手足。 李景霆懂,太懂,所以他也没有任何藏拙,冷笑道:“老四,你把话说这么开,也不怕高兴太早?是,你临门抢了战功,又占着十年归来的传说,民间把你传得跟神似的。但你可否听说,不久前萧家一场秘密的继承仪式。” 李景霄眯了眯眼,语调愈寒,逼视着李景霆:“什么意思?” 李景霆一笑,腰间佩剑握得用力,金戈声同时炸响在他眸底。 “如果我说,萧氏之翎,是我的人。皇弟,又当如何自处?” 萧氏之翎。 简单的四个字,却霎时触动了龙的逆鳞。 李景霄眉间迸发出一股戾气,夹杂着隐怒和挫败,若说目光为剑,他几乎能将李景霆撕个粉碎,然而他没有动。 他只是盯着李景霆,后者也盯着他,毫无退缩,毫无动摇。 四周的温度乍然下降,似有冰凌子打着旋儿,离得近的将士唬得缩了缩脖子,凉气儿从脚板心往上窜。 良久,李景霄才咬齿一句:“皇兄,这才是落了一步好棋。” “过奖过奖!”李景霆大笑起来,不掩饰地流露出儿郎的豪情和得意,然而李景霄下一句话,就让他哑了笑。 “那三皇兄和郑斯璎的骨肉呢?你可也有胆量,告诉了辛夷?” 李景霆的脸色顿时多了分躲闪,摸了摸鼻子道:“她知道我和郑斯璎的事。但这个孩子,未来得及告她。不想让她多想。本王也是不久前才知,那女人竟然留了种。时间也都对得上,应该没有错。虎毒不食子,才放郑斯璎一条生路,辛夷应该可以理解。” “你把郑斯璎放走了?”李景霄微微一讶。 李景霆点点头,恨恨叹了口气:“不错。本王给了她个小孩儿用的小金锁,锁上有我晋王府的徽印:金翅鸟。我让郑斯璎告知小孩儿金翅鸟的含义。待那小孩儿长成,若他愿意,大可回来认祖归宗,我不会亏待他。若他不愿,就随他去,当个老百姓也不是坏的。” 李景霄沉吟片刻,耸耸肩:“若确定无误,你就是将皇家的子嗣流落在外,你也舍得自己的长子。” “本就是孽缘。只怕郑斯璎也不想他和李家扯上瓜葛。”李景霆吁出口浊气,脸色复杂,“皇家的子嗣?这种身世,你觉得,一定是好的么?” 李景霆大有深意地盯着李景霄,眸底有无奈,有黯然,有迷茫。 大明宫的儿郎,这六个字代表的宿命,就已经够沉重了。 从一生下来,就无可逃脱的,富贵烟云里的你死我活。 何况他们自己,都还在这局里,业火缠身。 “选择权,对于自己身世的选择。这是我作为一个爹,给我长子最大的礼物。”李景霆凉凉一笑,眸底一划而过的温柔。 李景霄笑了,伸出一只手,拍了拍李景霆的肩,这一拍,并没多少对手的冰冷,倒更像是兄弟间的亲昵。 是他这一辈子,唯一认可的对手。 也是他,同在这宿命中的,战友。 二人正在闲聊,忽听得不远处长安城门打开,轰隆隆,是从里打开的,俨然什么人从城中出来了。 被堵截在城门口的王俭一愣,大叫声“全军戒备”,旋即王家残兵刀剑出鞘,如临大敌地对向了城中。 然而,城中出来的是一抹明黄衣袍,仅仅一抹。 皇帝李赫。 他就那么一个人,背负着手,从城中走出来,城关的官道不如宫里的平坦,他走得有些踉跄,似乎从宫里一路走来的,临到门口,他还扶住红铜门歇了个脚。 独此一人,步行而来。浑然个民间普通的老头儿,赶集遛鸟四处打转儿的,唯一彰显着他皇帝身份的,只有那身明黄龙袍。 而他的面前,是几万王俭残兵,虎视眈眈,刀剑全部对准了他。 一人,对一军,天子,对逆臣。 正文 第五百七十七章 造日 王俭怔了,看清近在咫尺李赫的脸,有些莫名,随着李赫一步步走进,他也忘了下令进攻,于是所有王家将士,刀剑对着李赫走动,却没敢擅自出击。 于是,李赫走过千军万马,视若无睹,目无波澜,步子依旧踏得很慢,很沉,间或些踉跄,鬓边的白发飘忽出来。 他就这么走到王俭跟前,看也没看周围如临大敌的兵将半眼,抬头看着警戒色尤浓的王俭,淡淡一笑:“几十年了,我们兄弟,聊聊?” 王俭没有立刻应话。他看了几番李赫身后,并长安城门垛子,确认没有埋伏,来的真的只有李赫一人。 这真是说出去都没人信的,史官也不知如何下笔的。 王俭踌躇两番,决议翻身下马,打了个手势,令四下残兵退后半里,旋即场中就剩下了他和李赫。 两个人而已。咫尺相对,谁生谁死都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根本拿不准皇帝李赫打的什么主意。唯独远观的晋越两王脸色复杂,似乎猜到了他们父皇的意图。 风过无波,日光倾城。四下顿时寂静到可怖。 王俭盯着李赫,始终不敢松手佩剑,一声嘲讽:“怎么,皇上是想凭一己之力,来招安么?” 没有了第三人旁观,这对君臣,这对输赢家之间的对话,也变得无比直白。 “不错。招安。”李赫笑了笑,掸着袍脚沾上的泥,丝毫没有个皇帝样儿,“你们王家虽然和卢家一样胆儿大,但根子里是不同的。卢家是武将,靠的是他卢家军,若是输了,杀了就是。但你王家是文臣,靠的是朝政上的手段,就不仅仅是一把铡刀,能断明白的了。” 李赫顿了顿,掸完了泥,又掏出方白苎帕,开始擦脸上的汗,就像个瓜田李下的老大爷唠嗑,话语平和到极致。 “你王家平日笼络了多少朝臣,其中有图钱的,有图名的,有被你们拿住把柄的,也有真的佩服你王俭的。朝廷像个大树,文武百官盘更错节,利益的根须,缠成一堆分不清的。明面的都不一定断得分明,何况朕不知道的暗地里,就更是无所谓黑,也无所谓白,全是灰突突的。” “水至清则无鱼。无论是老百姓,还是青天大老爷,都不希望天天儿折腾。朕只能斩了黑的,那些灰的呢?占了绝大多数的灰的呢?朕不敢碰,或者说,朕根本就不知道有多少,动用大理寺刑部,也无法查清楚,因为或许判铡刀的自己,都该是铡刀下的。” “所以呐,现在天下的百姓,关心的只是明天的大朝。看着我这个无力阻止卢王之乱的昏君隐到幕后去,看着老三和老四成为新的掌权者,他们只关心这些。没谁还愿意朕大费周章地,去清算你王家的‘党羽’。甚至这些‘党羽’,现在惴惴不安的,若朕真追查到底,则拔根同时带上来的泥,就能覆了整个朝廷。” “所以,用最小的代价,换来太平,给暗中不干净的人,一个警告。朕是来招安的,不是来招安你的势力,而仅仅是你王俭。” 政,永远比军复杂。 朝廷如千年大树,利益白盆错节,文武百官少有黑的,少有白的,更多的是灰突突的一团。 水至清则无鱼。正是这些灰突突的根,构筑起了大魏两百年太平。 君王不敢深究。因为他自己,也伫立于这些根须之上。 但他需要一记强有力的杀鸡儆猴,让那些灰突突的根须,无形中掉一次脑袋。 他需要一次众目睽睽下的出剑,让天下看到天子的威严,天赐皇权的不可逆。 擒贼,先擒王,服众,先令魁首臣,将百万之军,先将军中之帅。 王俭忽的笑了,旋即,腰际佩剑刷刷刺来,抵在了李赫脖子上:“你好像不是那么昏庸。但抱歉,你要你天下的太平,和我无干。你的天下,不是我兄弟的天下,乱了才好。” 剑架在了皇帝脖子上。 所有人都吓懵了。 暗中的锦衣卫更是瞬时匕首出鞘,只待皇帝一个眼色,就能砍下王俭的头。 几乎凝滞的氛围中,李赫没有动,他依然直视王俭的眼,很平和,淡淡道:“但那些追随你的人,姑且叫你的‘党羽’,会因你的选择,而决定是活是死。你也无一人在意么?” “我谁都不在意!管他们死活,我都不在意!”王俭一声冷笑,剑又往前一寸。 李赫的脸色平淡如昔,他甚至叹了口气,似乎太阳太大,又把他晒懒了,他笑笑:“那你在意谁呢?” 王俭一愣。脸色有几番异样,死死盯着李赫,眸底一划而过的黯然:“你知道的。是你亲手杀死的。” 李赫一笑,也辨不清什么意思,反而从怀中那个瓷罐,递给王俭,换了个话题,“你应当听说朕不离身的小瓷罐吧,不想瞧瞧?” 小小的瓷罐,发出令人心悸的窸窸窣窣声,从瓷盖儿的缝隙里一瞧,全是黑黑红红的蛊虫。 王俭只探了个头去,就缩了回来,光听那些蛊虫互相吞噬的声音,他就觉得不舒服,但是他也放下了剑,缓了一分怒气,重新打量着李赫。 “皇上到底想说什么?” 李赫不急不慌,珍重地看着瓷罐里的虫子,脸上浮起一抹梦般的异彩,好似陷入了个梦里,几分追忆,几分迷惘。 “小虫子们太弱了,禁锢它们的罐儿又太厚了,小虫子们的爹虽然有点本事,但只能当个山大王,无法破开这瓷罐壁,去往更广阔的山河中去。有人说山大王也不错啊,但瓷罐里的地盘这就这么大点,山大王当久了,有人贼心就起了,井底方寸之地,照样争个头破血流。” “井底之蛙怎么能叫王呢。真正的王,必须君临八百里河山,绝不会满足于眼前之利。虫子们的爹有当山大王的资质,却无法成为一个真王。他只能治理好现有的东西,却无法破开这困局,登临那河山。” “你说,有什么法子呢,辛家的娃娃给我出了个主意,让小虫子们互相吞噬。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山大王的小虫子们吃了兄弟,吞了手足,就能选出蛊王,那是真正的王,破开这重重封锁的困局,踏着他们老子的尸体,继承一切希望的王。” “你看,快了,已经少了一半了,这些小虫子们,快选出真正的王了。” 李赫絮絮叨叨,脸上的笑意逐渐变得痴狂,放佛他抱的不是一个瓷罐,而是一轮太阳,一轮映亮整个黑夜的太阳。 乱世如晦,若没有光,则创造一轮太阳。 羲和浴日,身祭为光。 正文 第五百七十八章 殿下 王俭逐渐变了脸色。 能走到今天这局面,奸雄亦或枭雄,他不蠢,然而越懂一分,他愈是觉得触目惊心,任何一种隐喻,都是他无法承载的重量。 知道了真相,往往比不知道,更为痛苦。 “敢问山大王所辖之地,所掌之权,还不够君之所欲么?”王俭低声问了句。 李赫一笑,朝堂上虚弱而苍白的脸,乍然迸发出绚烂的光芒,煌煌兮,天赐为君,方为天子。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李赫顿了顿,眸底隐藏十余年的光渐渐点燃,“这,才是朕要的。” 不是方寸之地,而是八百里江山。 不是一隅王权,而是九州君王业。 这才是天赐之君,这才大魏两百年帝统,骨子里的傲气,这才是大明宫儿郎,富贵下如跗骨之蛆的欲望。 王俭浑身一抖,手中剑哐当一声落地,双目也失神起来,他听懂了,也在同时,听懂了自己的绝路。 他好像一直,没看懂面前这个人。 也就一直没看懂,他的“兄弟”。 王俭深吸一口凉气,压下陡然袭来的眩晕感,恍惚道:“那……瓷罐壁……也包括我王家么?” “不错。”李赫一笑,笑得灿烂,他抱着瓷罐,开始迎着太阳走去,略过王俭,迎着这乱世最绚烂的光走去。 “我要懒于理朝政,要惧怕世家权臣,要疾病缠身像条病龙,我要像只冬眠的蝉,隐到黑暗中去,沉默到所有人都忽略我的存在,我,才能布一盘二十年的局。” “我要纵容五姓七望肆意妄为,让那些潜伏或者观望的野心,统统亮到明面上去。没有一个未来的隐患能忍得住,在我打开的笼子里。” “我要把希望交给我的儿子们。不破不立,我来破,让他们,来立。我要把这些大明宫的雏鸟儿推下悬崖,让他们学会飞,学会成为天空的主。” …… 李赫缓缓迈步,走向太阳,夏日午后日光如炽,他也就疯了般地盯着,目不转睛,任金光湮没他的黑眸,也将他整个人浸在了火光里。 他的语调虽然平静,却泅上了一股痴狂,一股半生为执念,燃自身为火的痴狂,娓娓呢喃,与日光融为一体。 是“我”,不是“朕”。 王俭突然记起,李赫还是八皇子时,自称便是“我”。 是他和他,初相识的那年。 真相一步步揭开,王俭却觉得时间开始倒退,一步步回溯,他陷入了个梦里。 …… 太液池畔。他救了八皇子,却因私自带刀,反而落下了罪名。那看似文文弱弱,毫不出彩的八皇子却力敌朝臣,拼一切保下了他的命。 然后对他说,我身为主子,救了你,你拿什么来换。 他笑了,跪在那小皇子面前,低下了头,愿为殿下剑弩,为殿下征四方。 但是,一个常姓女人的出现,毁了一切。 大殿之上,他大逆不道地闯入,质问已经穿上龙袍的少年,为什么为了个女人伤春悲秋,不理朝政,为什么硬要封常氏为后,和豪门世家对着来,引起朝政波动,为什么从一个壮志踌躇的君王,变成了只会围着常氏一笑打转的多情天子。 着龙袍的少年冷淡一句,随你。 然后,他割下了一脚袍衫,作为兄弟,断义。 他失去了视为信仰的少年。 大魏却多了个奸臣王俭。 …… 王俭觉得视线有些不清楚,明明过去了二十余年,他却放佛看到那少年背影栩栩如生,和太阳下李赫的身影开始重叠。 宛若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自称“我”,还是那个少年。 李赫继续向太阳走去,逐渐高举手中的瓷罐,如献祭般,献给了这片苍天,赐给他皇权的天。 “破开这一局,难上加难,所以我要舍弃一切,女人,情爱,私心,儿子,身体,所有的一切一切,我都要拿来下注,赌百年后,盛世无双。” “世家豪门,五姓七望,他们或许于国有功,但大魏两百年繁荣,他们膨胀得太快了,成为了可以吞噬金銮殿的庞然大物,成为足以威胁后世太平的隐患。” “卧榻之侧,岂容它人酣睡。我要收回,收回他们手中,曾经李家先祖下赐的权,我要收回这一切,重新回到我李家手中,回到我子孙手中。” “在大乱起之前,最好的办法,是先拔了乱的根。我要我的儿子们不再是井底之蛙,而是登临八百里河山的真王,我要我后世的百姓,绝不受大乱之苦。” “因为那时,没有哪一个家族,有能力染指金銮殿。因为那时,整个九州三千里壮丽,都是由天子一统。” 李赫顿了顿,突然回头看了眼王俭,后者已经面色惨白,双目失神如死鱼眼珠,李赫笑了,日光在他眸底荡漾。 “知道我为什么始终当你是兄弟,因为,你会是我最后一棋,是我杀鸡儆猴引蛇出洞的最后一子,是我将我选中的真王们送上权力中心的最后一力。”李赫笑意粲然,很干净,很癫狂。 “谢谢。我这辈子唯一的兄弟。” 唯一的兄弟。 因为你会是我,最后一棋。 王俭浑身一抖,脸色古怪,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落子的人,却没想,他才是人家的棋,而落子的,也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兄弟。 李赫收回视线,将瓷罐最后托向太阳,用尽浑身力气,仿佛要让自己这个背负了真相和罪恶的人,在日光中埋葬。 他痴痴地笑起来—— “这个国啊,我的国!我为你,献上了真正的王!” 忽的,王俭也大笑起来,疯狂的大笑,笑声却无比干净,没有一丝这世间的蹉跎,反而带着股少年的傲气和纯粹。 少年。 他好像终于,回到了那个时候。 “愿为殿下剑弩,为殿下征四方。” …… 原来他的殿下一直都在。 原来他的殿下依然是那个金戈铁马山河入梦的少年,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甚至是更决绝更不朽的方式,来守护这个国。 原来他跪在膝下宣誓效忠的殿下,依然是那个能够利用一切,冰冷又合格的少年之君,最后的最后,连自己也不过是他局中一子。 兄弟,是他的棋。 他要的,是帝统。 是一个不受任何世家掣肘的李家霸业王图太平。 …… 原来背叛誓言的,只有他自己。 他的殿下,一直都是那个少年。 …… 王俭大笑,笑得泪水都下来了,笑得这二十年如梦,笑得这场功业博弈都荒唐,笑得宛若昨日明月升,他找回了那个再次值得自己视作信仰的少年。 …… “愿为殿下剑弩,为殿下征四方。” 若这是你愿的河山,我无悔,献上命和忠诚。 唯祈您帝业永固,君临天下。 …… 王俭猛地拔出佩剑,横在了自己的脖子上,然后跪倒在李赫面前,像当年一样,宣誓效忠,至死不悔。 他看着李赫,笑了,笑得坚毅又干净,旋即佩剑一抹—— “殿下,欢迎回来。” 鲜血飞溅,利剑落地,直到倒在地上了,他都还笑着,那么开心。 …… 请踏过我的尸骨和鲜血,成就你无上一统功勋。 …… 欢迎回来。 殿下。 正文 第五百七十九章 二圣 天和十三年七月。 逆贼王俭于长安城门外,自刎于帝前。王家残兵自知大势已去,又眼睁睁失去主帅,不由军心涣散,当即全数缴械自首。 帝诏:悬王贼首级于城门,昭告天下不臣,天家之威不可逆,逆者,诛无赦!王氏残兵,投诚者留命,戍守边疆,将功补过,王氏党羽者,自首者减刑,否则大理寺清查有过,以同大逆论罪。平定社稷为先,安抚民生为重,若恃天家仁慈为弱,欲二心者,诛无赦! 诏令一出,九州归心。 尘埃落定,风雨散去。 不出三日,王氏残兵归降者十万,大明宫不费一兵一卒,仅仅靠悬在城门上的王俭首级,便陆续收回了所有王家兵权。 不出五日,数十曾与王家狼狈为奸者,贪上减刑之诺,自首于大理寺,少数顽固者,被锦衣卫一夜尽诛,悬首级于城门,自首者愈众。 不出十日,王氏叛乱云烟散去,长安城的安重新回来了,五姓七望的王正式除名,一代枭雄的功过盖棺定论。 同日,晋王李景霆敕令天下:休孺人辛氏,允其自由婚配,若有非议者,斩无赦。 同时,曾补位五姓七望的兰陵萧,自陈曾畏于王氏淫威,为虎作伥,不配五姓之尊。故全族迁出京城,年轻一辈改萧为肖,帝准。 至此,从卢家开始,属于“五姓七望”的历史终结,卢王除名,萧氏改肖,剩下的只有:清河崔,陇西李,荥阳郑。 史称“魏三家”。 输者淹没在街头巷尾的笑谈,迅速地被世人所遗忘,棋局中弈者们关心的,只是赢家的博弈,新的掌权者站上了棋局中央。 双龙夺珠,晋越争雄,最后的局中局才刚刚开始。 不止的是权力的硝烟,不曾停的是真王们的传说。 七月廿。麟德殿大朝。九州瞩目的这一天终于来临。 朝堂之上,晋越两王恃平乱之功,得群臣拥护,民心所向,加之帝龙体抱恙,罪己无安社稷之力,准两王加封进爵,为帝分忧,共裁国事,协定朝议。 帝连下三道诏书: 第一道曰:茅土分颁,作藩屏于帝室;桐圭宠锡,宏带砺于王家。盛典酬庸,新纶命爵,咨尔景霆,乃朕第三子也,醇谨夙称,恪勤益懋;清操矢于生平,躬行不怠;念枢机之缜密,睹仪度之从容。授以册宝,加封尔为议政晋王,掌国事协共之权,赐着缃,衣事仪制依东宫。戴恩纶于奕世,尚克歆家;固磐石于千秋,尤期永誉。著勉嘉猷,对扬休命,钦哉! 第二道曰:茅土分颁,作藩屏于帝室;桐圭宠锡,宏带砺于王家。盛典酬庸,新纶命爵,咨尔景霄,乃朕第四子也,醇谨夙称,恪勤益懋;清操矢于生平,躬行不怠;念枢机之缜密,睹仪度之从容。授以册宝,加封尔为摄政越王,掌国事协共之权,赐着缃,衣事仪制依东宫。戴恩纶于奕世,尚克歆家;固磐石于千秋,尤期永誉。著勉嘉猷,对扬休命,钦哉! 第三道曰:御侮折冲,朝寄尤切,任惟勋德,实伫亲贤。宫内行走前晋王孺人辛氏。宇量凝邈,志识明劭,爰始缔构,功参鼎业。廓清秦陇,茂绩以彰。本非男儿,又非豪门。斛决风云,以至于此。可深思奇略,善克令终。开朱门而待宾,声闻于竹帛,岂非国之贤才也。宜加尊荣,式兼常秩,总摄戎机,望实惟允。可领正一品太傅,馀并如故。 三旨一下,风云激涌。 第一旨:加封晋王为议政晋王,协定国事。 第二旨:加封越王为摄政越王,协定国事。 第三旨:封辛氏辛夷为太傅,官居正一品。 议政摄政,共商国事,位比东宫,分权初定,大魏的天下迎来了“二圣共尊”的棋局,大明宫的权柄一分为二。 然而第三道圣旨,却引来了天下疯了般的抗旨,散朝当天,文武百官就一袭素袍,跪在了麟德殿外,大有若不撤回圣旨,就视死如归的决心。 虽然仍坐在龙椅上,但完全不管事的李赫,只把尚方宝剑扔给了摄政越王,玉玺扔给了议政晋王,让二圣“遵守诺言,否则,同第三道圣旨撤回的,还有前两道”。 廿日。二圣诏曰:君无戏言。尊辛氏为太傅,无可改,若有非议不尊者,杀无赦。 同日,斩嚎啕得最厉害的官吏数十名,悬人头于城门,与王俭的人头一起,言“抗旨不遵,罪同逆”,同时,反对最厉害的几大仕宦之家,全族贬官,无一幸免。 虽然还有维护纲常如命的家族,企图趁势反叛,二圣直接发兵,兵临府下,还没等逆贼兵马凑齐,就以大逆之罪论处,诛三族。 铁血手段,所向披靡。马蹄压碎了所有异议,鲜血铺就了紫袍金带,终于将历史上第一位正一品女官送上了麟德殿。 五日后。礼部亲自裁定了辛太傅女制官服,并文武百官,奉权印玉册,欲亲迎太傅于辛府上朝,却发现风口浪尖上的太傅大人,早就人去楼空。 同日,李赫在金銮殿上垂下黄绡帘子,自己坐于帘后,两耳不闻帘外事,人是杵在那儿,却将前朝完全交给了二圣。 同日,二圣祀泰岳,拜梁丘,禀告列祖列宗,正分权之名,祭典之上,摄政越王摔碎青玉面具,露出真容,原是棋公子江离,震惊天下。 同日,百余平民并官吏,但凡曾因棋事,矜怙棋君或有不愉之交,尽着白衣,负荆请罪,跪于王府外,越王罚诸人当街跪满十日,小惩大诫,既往不咎。 同日,摄政越王休侧室白莳,虽有违帝赐婚上谕,但凭摄政之威,帝都退到了黄帘子后,天下竟无一人敢非议。 同日,因协同擒拿王贼之功,二圣赦免皇后王氏之罪,迁其感业寺,带发修行,为国祈福,百官无诏不可前往探视。 同日,萧氏之翎名满天下,为曾经辛太傅奴婢香佩,拜议政晋王帐下军师,掌三军谋议之事,权柄殊耀。 同日。魏三家家主:李圭,郑诲,崔郗,向二圣效忠。李圭举全族,宣誓于摄政越王,郑诲并崔郗,宣誓于议政晋王。 …… 后世史书载:“天和十三年八月,叛定。晋王加封议政晋王,越王加封摄政越王,赐着缃,仪制比东宫,共商国事。帝垂帘于殿上,坐朝于帘后,无所言。天下尊双王为‘二圣’,大小社稷民生,皆由二圣共裁。并,封辛氏为太傅,尊正一品,然无所踪。五姓七望败,魏三家:郑,李,崔,兴。天下新局,二圣夺珠,一统之势,长庚破晓。” ——《魏书·圣宗纪》 …… 终局。 开始。 正文 第五百八十章 送离 然而,辛夷坐在颠簸的马车中,听得车外行人议论,这些风云激荡的热闹,看着一个个兴奋得面皮涨红,她却只是无趣地放下了车帘。 虽然听闻自己被封为一品太傅,震惊于李赫所谓的“给选王的力量”如此之重,还有晋越二人为保她坐稳这个位子,竟然贬杀不下百人,她的心难免抖动了一下。 不过只是片刻,又恢复了沉静。 倒是坐在一旁的辛芷连着几天,小脸上的激动就像上头似的,一个劲儿地咋舌:“六姐姐居然是太傅,一品太傅!还有棋公子,居然是王爷,摄政越王,这天下二分的东宫!狠,都是狠人呐!” 当然,不止辛芷,其余的丫鬟小厮,听到这些个消息,也都不平静了几天,然而见辛夷这个正主儿始终冷脸,也就渐渐淡了下来。 至于辛歧,则更是始终面不改色,放佛一切都在预料中。 这是一队出长安的车马,不算隆重,简陋的马车,驮着些半旧的家当,正沿着官道往南去。 因为朝堂之变,二圣掌权,天下人都在纷纷涌往长安,这个风云的中央,看热闹的捡便宜投奔的做生意的,弄得长安关隘比往昔热闹了百倍不止。 所以辛夷他们略显寒酸的出城车马就显得有些异样了。 然而没有谁来关心他们,也没有谁想到,坐在车中的就是风头正劲的女太傅,长安正重新变为九州繁华最,满城欲*望。 辛夷用横杆把车帘子压好,外面实在是太吵了,往长安涌的人像赶集似的,吵得她心烦,间或挤入耳里“摄政越王”四个字。 更让她心烦。 “太傅大人不要闭帘子!阿芷再听听外面传什么!现在城里热闹哩,一天七八个话头,说书人都把生意搬到官道上了!”辛芷连忙伸手去挡横杆,小脑袋精神万分地往外挤。 “你再叫一声太傅大人,六姐姐就请家法了。人家塞的东西,你六姐姐还没想要。别一天挂在嘴边,还长脸了。”辛夷没好气地拉过辛芷,放下了横杆,“咱们以后和长安都没干系了,别只记挂着热闹。” 辛芷只得乖乖坐回来,噘着嘴,闹不开心,瞧得辛夷又是一声叹气。 阿芷十四了,自己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在干什么呢? 是不是也这样,一心看热闹,尽往说书馆里窜,耳朵总是提溜着听“好玩事”,东边放了个大炮仗都怕西边的自己知道漏了。 不识人间疾苦。风里雨里人间换了几番了,都还只认得,有没有热闹瞧。 想来,也好,至少活得轻松,那些蹉跎事,都不往眼睛里过的。 辛夷突然笑了笑,这么说,倒是自己老了。 想想前半生自己又干了什么呢?重活一世,十五到十八,不过三年,她却像活了半辈子了。 和那个人纠缠不清,被骗了一次又一次,事到如今自己都拿不准,这一场相识里,到底有几分,他的真心,她从来猜不准,也看不清,更碰不到。 她要的,自始至终,不过一个真心。然而那个人要的,唯有一场锦上添花,如今他距终点不过半步了,自己只怕更像个过路人,昙花之瞬罢了。 还有另一个算不清的人。她是有罪的,人非草木,她自觉已无颜面对他,还好他心中所求唯功业,不出意外,武斓会是正妃之选,天作之合。 自己也不过是,他宛若沧澜的时光中,无力决定什么的一尾小鱼罢了。 至于其他,那些功名蹉跎,又是搅和进五姓七望,又是宫内行走名满天下,而今的劳什子太傅,好像从来都不是她想要的。 她从来都是被棋局携裹着向前走,所有人看到了她的恩怨如传说,却无人懂她的无奈不可自欺。 辛夷抬了抬眼眸,从前方晃动的车帘缝隙连,看到了队伍前面骑马的辛歧,她的爹爹,她在世上最亲的人了。 辛夷吁出口浊气,笑了。 三年如梦,这样的上半辈子,马上就要结束了。 下半辈子,在某个小村庄,开个铺子,和爹爹阿芷住在一起,躺在竹椅上煎茶,铺子后种两畦菽麦,亲族们都住得不远,随时串串门,某家蒸了香饼子,一个碗儿就端过来了,跟了辛家几代的奴仆也都还在,帮着打点铺子,自己为他们养老。太阳好时,一堆人在青石板上设个茶局,磕南瓜子儿都打盹儿过去。 多好的日子啊。 那些长安如梦,他,还有他,都随时光去罢,恩怨如何,不过多年后一盏茶。长安繁华,步步机关,或许磕南瓜子儿时还能想起些片段,已经葬身在其中的人,却都回不来了。 比如绿蝶,比如祖母,比如死在王家或者卢家刀下的叔叔婶婶,比如最后在她怀中闭眼却还笑着的小哥哥。 她已经带不走他们了。 辛夷闭上眼睛,一帧帧往事过,管他惊心动魄的,还是恩爱缠绵的,都化作云烟罢,然后一阵风儿过,就全散了。 够了。她辛夷,都受够了。 不过眨眼之间,千万思绪过,辛夷脸色青转白,由白转凉,最后化为了一爿倦怠,仿佛走了太多的路终于能歇一歇的倦怠。 执念,权力,情爱,棋局,算计。 都歇一歇罢。 “好累。” 辛夷幽幽地吐出两个字,软软地靠在了软垫上,眉间尘埃八千里,化作了眸底一缕月明。 “太傅……哦不,六姐姐,这车颠得,你若是乏了,前面有个驿站,我让爹爹歇个脚?”辛芷关心地凑过来,不甚懂那些个“累”的深意,只管为辛夷加了好几个软垫子。 辛夷正想摇头,却微一踉跄,旋即车马停了下来。 一阵马蹄声靠近,帘外传来辛歧有些复杂的声音:“六丫头,回个头罢。” 辛夷一愣。回头? 她有些不明所以,醒了却没动,车马也没往前继续走,不一会儿,辛歧又重复了句,这次,语调有些不稳。 “六丫头,就一次,回个头罢。” 辛夷诧异。下意识地掀开马车的帘子,探出去半个头,往回一瞧,心跳却放佛在刹那静止—— 车马扬尘中还能见得长安城门,城门上出现了一抹身影,眉眼依稀,长身玉立。 缃。是缃色的衫子。 这最接近于明黄的御赐之色,宣示着那人尊贵无双的身份。 宛若日光,煊赫如炽,那人独自伫立在城楼上,眺望着车马的方向,城关下认出缃色的老百姓们激动地跪倒一片,大呼“千岁”。 虽然眉眼看不大明晰,但只是远远一瞥,甚至冥冥中控制不住的心跳,还有他带来的风他携来的日光,辛夷就无比清楚他是谁。 只是那一身尊贵的缃色,太陌生。 她记忆里那着素衫,精棋艺,嘴巴又毒人又痞的棋公子,早已经死在了泰岳之上。 是了,棋公子已经死了。 那着缃的摄政越王,已经没有谁有胆子,敢称呼他公子了。 正文 第五百八十一章 啜泣 “摄政越王。”辛夷梦般地呢喃出这四个字,生疏到嗓子发涩,沙哑到厉害。 不论她愿还是不愿,自欺欺人还是空空等待,这场情义中的骗局,终于揭开了真相,可笑的是,还以那种尊华又煊耀的方式。 摄政,越王。 文武百官朝拜着,百姓山呼着千岁,九州权力的棋局上他是高高在上的神祗,他缃袍加身,位同东宫,他必然是开心的。 可惜这一场局中局,他自始至终,都没亲口告诉她。 自己终究成了那些城楼下乌泱泱百姓中的一员,仰视着他,跪拜着他,但凡靠近半步,就会被御林军砍下头颅,只道亵渎了他们王上的尊贵。 是了,靠近不了了。 从车马到城门中间,跪满了百姓,一步也靠近不了了。 而她也终于找不回来了,她的“公子”。 辛夷的泪乍然就下来了。 她不知道他来干什么,是不是来送她,然而一个局中人,一个局外人,送君一别的,已在天涯之外了。 她和城楼上那缃色的身影互相眺望着,只是看着,互相都没有再走一步,她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了。 她不知道。她只是控制不住的,泪簌簌往下淌。 然后,她取下金簪,割断了一缕青丝,手指一松,一阵风来,青丝儿就随风而去。 割发,断情。 曾我三千丝,若三千弱水君一瓢,而今还君一缕,一瓢独饮重归三千去。 曾我对镜鸦鬓为君悦容,如今青丝赠君,前路殊途,燕燕儿再无重逢日。 恩怨道不清,化作一杯入肠酒,悲喜理不断,劝君莫流连,尽相忘。 此去千里烟波重,山长水阔知何处,前尘了,情义舍,八千里路风和尘,不如歇,黄粱梦。 …… 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秋。一看一断肠,好去莫回头。 莫回头,莫回头。 …… 请君留步,莫送。 真心还我,珍重。 …… 而在这边的长安城楼上,摄政越王李景霄看着那队离京的车马,车帘子终于哐当一声阖上,然后队伍重新启程,愈来愈远。 没有任何凝滞的马蹄,也无任何人回头,唯有官道尽头扬起的尘埃,迷蒙若三年一场南柯。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唤不回,故人归。 李景霄荒忽地朝那个方向伸出手,仿佛想在这十方的天空中,抓住一点东西,最后的一点东西。 然而,一阵风来,他只抓到了一缕青丝。 细细的一痕,俨然是一缕青丝中散开的一丝,上面依稀凝着的佳人胭脂,是他熟悉的香味。 割发,断情。 她最后的最后,只送给了他这个东西。 然后车马去,芳尘远,再无回头。 李景霄静静地看着那痕青丝,空洞的眸子里没有任何东西,虚无,都是虚无,南柯醒后黄粱米未熟的虚无。 “王爷,可要属下命人追上去?太傅大人车马都旧,脚力很慢,天枢台快马加鞭,半刻就追上了。”薛公的声音传来,他跪在地上,额头几乎碰到了地。 敬畏,比前时愈百倍的敬畏。 眼前一袭缃色衫子的,不再是那个“公子”,而是“摄政越王”。 “……本王终于知道,她那晚见老三干什么了……她同老三告别,却连本王见都没见,甚至连说一声都没有……你说,她对本王有半分留恋么……没有,半分都没有……追上去不过是自讨没趣,不如……”李景霄顿了顿,苍白地一笑。 “……不如,本王成全你……” 这一句呢喃,仿佛从烂掉的肺腑里挤出来的呓语,幽幽地散在了风儿里。 李景霄忽的低低笑起来,瘆人的笑,泅着一股寒气儿,像是讥讽,像是自嘲,像是无奈。 更像是局散后,彻骨的凉。 …… 棋公子已经死了,我只能以摄政越王的身份,最后予你一份“懂得”。 我懂,所以成全你。 珍重。 …… 薛公被那笑声弄得不知所措,不知该劝什么,听得李景霄依稀道:“……退下,都退下……影卫也全部退下……” 薛公一惊,下意识地拜首:“王爷不可!王爷如今贵为摄政,位同东宫,身份非同小可!其他人退下可,怎么可以连影卫都退下呢!请至少留下钟昧,保护王爷……” 薛公的话头戛然而止。 他看见李景霄紧紧攥着那缕青丝,然后血一滴滴从他掌心淌下。 青丝一缕,柔弱无骨,竟然能被男子攥得,刺入了骨肉,鲜血淋淋。 如同这最后一份“断情”,断了骨,断了心,断了余生所念。 薛公呆在原地。看着血一滴滴淌,不知道该劝“摄政越王”保重千岁之体,还是放任“公子”入一场无果情劫。 然而,还不等他想出对策,便见得李景霄转了个身,似乎故意的,背对了他。 旋即,他就只看到李景霄的背,看得这一袭尊华无比的缃色衫子,高贵,威严,冰冷,陌生。 然后,他看到这缃衫的王,双手撑在城门石垛上,弯下背,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 一股细小的声音开始响起。 薛公忽然什么都懂了。 当他从那一晚烟花会中回来时,回想起左手记忆中的女子,右手他都快要生疏的小子,近在咫尺的温暖和触觉,他却因背负的秘密,不得已转身离去。 于是他也这般,屏退了所有影卫,作为堂堂天枢台总管,双手撑住案沿,弯下背,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 啜泣。 薛公站了起来,不知何时,钟昧也出现在身后,似乎是担忧自家主子的异常,没有王令而自行现了身。 “薛公,王爷这是?”钟昧欲言又止。 “退下罢。所有人。”薛公加重了后三个字,伸出手,轻轻掩住了钟昧的耳朵,同时对暗中守护的影卫们重复了这句话。 钟昧还想说些什么,耳朵却被捂着,半拖半拉的被薛公带下去,随之几阵阴风过,影卫们乍然散了干净。 于是城楼上,就剩下了那男子一人。 除了城下山呼千岁的百姓,城楼上转瞬寂静无比,没有任何人,侍从,或者影卫,都只剩下了他一人。 缃色的王袍微微冷。 彼时众星拱月的尊贵顿时落寞无比。 那执掌天下一半的男子,那伫立于九州之巅的摄政越王,那凝聚着所有荣耀和瞩目的殿下,那棋局中央执掌生杀之权的位同东宫的,王。 那孤身一人的王。 他似乎不再抑制什么,肩膀的耸动逐渐剧烈,细小的声音逐渐变大,变得清晰—— 啜泣。 …… 王,终于变得像个失去了珍爱之物的孩子,哭得不可自抑。 …… 城楼之上,声声呜咽,没有任何人瞧见,也没有任何人回头。 …… 那个哭泣的王。 正文 第五百八十二章 异变 天和十三年,七月底。长安鲜花,烈火烹油。 大朝分封奠定了新的九州格局,五姓七望只剩下了魏三家,皇帝李赫在麟德殿垂下了黄绡帘子,议政晋王,摄政越王,二圣并尊,全权掌摄大小国事。 棋局洗盘,终局开始。 就在这样的纷纭变幻中,进入了八月。 天儿越来越热了。白灿灿的日光宛如河水,将整个长安城笼得密不透风,呼吸一口肺里都起了火似的。 奏折却一叠叠往上书房送。据说上书房置了左右两张黄锦玉案,议政晋王和摄政越王一边一个,商讨国事,兄慈弟孝,场面也很是和谐,却苦了值宿的三省六部。 李赫不太理朝政,大事都由五姓七望裁决。然而五姓只剩下了个魏三家,还全部对二圣效忠,从修缮大明宫一块砖到西北旱灾拨款繁杂国事,就全部堆到了上书房两张玉案上。 好在二圣也极其勤政,从天不亮到繁星天,脚都不会踏出大明宫,所提裁议也很是周正,门下省往往审一遍就过了,连赞二圣贤明。 上贤政,下抚恤。所以天下快速地恢复了安定,长安也快速地恢复了繁华,乐坊丝竹入云,牡丹姹紫嫣红。 然而百姓唯一不解的,是局势已定,理应纳妃,但所有上奏选秀的折子,都被二圣心有灵犀般地压了下来,哪怕是魏三家,也半个女儿都没送进宫。 这厢长安复长安,那厢关中南下的官道上,一行迁移的车马队已经走了半个月了。 几匹马,几两马车,几两骡子挑,在寒简和半旧之间,丝毫没引人注意。 这行人俨然一家老小,对长安风云充耳不闻,倒顾着早一天离开,越远越好,所以虽然脚程不快,但日夜兼程,半月已经出了关,来到了秦岭一带。 巉岩石上候肩舁,因想前贤似坦途。商於郡僻何人到,秦岭峰高我仆痡(注1)。 巍峨秦岭,密林幽深,山路崎岖,人际罕至,间或的猎户或走镖的,无不是低头匆匆赶路,嬉笑声都罕闻。 撩起车帘子,看着车外林子,辛夷也不禁蹙了蹙眉,向前呼道:“爹,我们走快点。这林子太深,天黑了若到不了下个驿站,事儿就麻烦了。” 队伍前面传来辛歧声音:“六丫头说得不错。大家都别耽搁,利索些。出了林子再好好歇息。” 连一路看热闹的辛芷也难得郑重了颜色,想着那些听的说书,生怕有个吊睛白额大虫跑出来。 唯一的例外是辛桦,辛夷年仅七岁的八弟。 辛桦年纪小,很少出远门,如今看着林深涧幽,只顾兴奋,半个身子都快探出去了,拍手道:“六姐姐,七姐姐,你们看那只大鸟儿!呼呼!” 辛夷连忙拉住他,余光瞥出去,似乎林子边上有深壑,看不清有多深,壑里估计有河,大鸟儿便是从壑地扑棱上来,惊动了满林子山雀儿。 “八弟听话!林子里不许你闹!小心大虫出来咬你!”辛芷也意外地帮腔了几句,伸手来拉住辛桦。 辛夷却觉得手中一松,辛桦的衣角就溜了出去,旋即,那小男孩儿一溜烟跳下车,没了影。 辛夷秀目含怒,瞪向辛芷,后者还没发现,贼兮兮捂着嘴,向辛桦低低吼道:“快去,我帮你断后!瞧着稀奇了回来给我说……疼!” 辛芷后半句湮没在惊呼里。 辛夷揪了她耳朵,哭笑不得:“还以为你帮我呢!结果是倒打一丁耙,趁机放人走的!你就念着看热闹,阿桦出了什么事,有你好看!” 辛夷气得丢开辛芷,让辛歧停了车,正要下车寻辛桦,却陡然脚步一滞。 异样。 她人活两世辗转棋局后的直觉,已经无比敏锐,有时五识都还没感觉到,直觉就告诉了她:不对劲。 辛夷头皮顿时一阵麻。 她很少有这种极其明显而笃定的直觉了。 几乎是同时,车外一声刺破空气的锐响,旋即她的马车一抖,一个东西被从车外扔了进来,或者说,弹进来的,刚好落在她脚下。 血淋淋的一个球。 辛桦的小脑袋。 这一切不过是瞬息之变,然后车外就是辛歧的悲愤的怒喝“贼人猖狂!还我儿命来!”,旋即叮叮当当,奴仆小厮都抄起了各式家伙,从刀剑到锄头,怒喝着“杀!替八少爷报仇!” 这一切同样是瞬息之变,车外立马刀剑争鸣成一片,喊杀声怒喝声碰撞声,把林子都掀翻了,惊起了黑压压的乌鸦。 噗嗤。一道鲜血溅过来,穿过车帘子缝隙,溅在了辛夷脸颊。 滚烫的,鲜红的,甜腥味儿让辛夷一阵作呕。 缓了两刻,明白发生什么,辛芷大哭爆发:“八弟!那是八弟脑袋!他被人杀了!六姐姐!遭贼人了,完了完了!阿芷要死了!!” 辛夷下意识地也心里惶惶,但见辛芷哭得东南西北都不知,只能压下自己的慌乱,扯过一匹绢毯,把辛桦的脑袋包起来,小心翼翼地收敛在某个匣子里。 只是她的手抖得狠,触手是辛桦温度尚在的脸蛋子,就抖得更是厉害。 “不能慌,不能慌……不能……”辛夷吸了无数口气,强迫自己镇定,然后一把按住辛芷,佯怒道,“阿芷,你听我说,别哭了!住嘴!听我说!” “阿芷怎么能不哭嘛!死人了!六姐姐你自己都脸白了!”又一道血溅进来,染到了辛芷脸上,让后者哭得更是失神。 “六姐姐没有!没有怕!你看我!”辛夷一狠心,硬生生打了自己个嘴巴子,疼痛让她从慌乱中平静下来,惨白的脸也恢复了半丝血色。 她不能慌,不能怕,更不能退。 经历了几次磨难的辛家,成年的人丁本就不多了。她是小辈中最大的,底下一群弟妹,一群还在外面为她辛家卖命的奴仆。 以前她还能慌,能怕,能寻找救援的力量。 然而现在,荒郊野岭,她就是所有的“力量”。 不能让弟妹们六神无主,不能让毫无血缘关系的奴仆们妄死,而她自己还高坐明台。更不能让她已经年近半百的爹爹,替她这个不孝女,承担罪恶。 这一次,她必须,成为树,成为剑,成为盾。 能够庇护所有追随她辛家之人的大树,能够诛杀所有魑魅魍魉的剑,能够保护所有至亲至爱至忠的盾。 她叫辛夷,是整个辛家的,太平之夷(注2)。 注释 1.秦岭诗句:节选自宋·王禹偁《登秦岭》。 2.夷:有平,平坦,平安之意。 正文 第五百八十三章 兰陵 脸色变幻几番,辛夷渐渐冷静下来,她咬咬唇,逼退鼻尖的涩意和眸底的泪水,用力按住辛芷:“阿芷!你看,六姐姐没慌,我们不怕!你就呆在车里,哪里也不准去!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许出来!答应姐姐!” 辛芷透过泪眼朦胧,意外地从辛夷脸上,再没看到惊惶之色,于是也心定三分,愣愣啜泣:“……阿芷……呜呜……不,怕……不出去……” 辛夷点点头,紧紧地捏捏辛芷的小手,便一横心,跳出了车,然而眼前所见,却还是让她瞳孔收缩—— 地上几具尸体,是她辛家奴仆,温暖的鲜血还汩汩往外冒。剩下活着的,包括辛歧,都神色严峻地握紧了各式家伙,死死瞪着“对手”。 哪里是对手,简直是军队。 上百人。其中有着戎装的将士,也有着黑衣的影卫,却年纪都在四五十以上,没一个年轻的。 这些人杀气内敛,训练有素,刀剑磨得雪亮,剑弩三排并列,和举着锄头菜刀胡乱挥舞的辛家人相比,简直是碾压,毫无意义的碾压。 死。几乎没有任何人会质疑的,必死之局。 辛夷和辛歧对视了一眼,旋即一股凉气从脚板心升腾,霎时冲到她脑门,让她整个人都如坠冰窖。 这样一股准备精良的军队来屠戮她们,如同老虎踩死蚂蚁,鹰隼捕猎麻雀,可以瞬间尸骨无存。 忽的,一个男声从军队前首传过来,旋即是敛袍下跪的微响—— “下官,兰陵萧家主萧铖明,见过太傅大人。” 辛夷这才发现这群人有个做主的,中年男子,戎装无差,但浑身气度不凡,余下的人也唯他马首是瞻,神态很是恭敬。 辛夷打量着男子的面容,回味着“萧铖明”三个字,渐渐识得了这路人来历,然而越是识得,她的手脚就愈凉。 萧铖明,兰陵萧。 曾经五姓之一,虽然最近不知为何改萧为肖,但也是生杀作等闲的世家,随便一队影卫就足以灭辛家满门。 尤其这萧家头上的主子。听闻一度效忠于王家,后来临阵倒戈,归顺了越王,立下战功,在越王帐下也是地位超凡。 摄政越王。 是他的人。 辛夷浑身一抖,如堕梦里:“他……所以说,是他派你们来的?” 萧铖明从地上起来,拍了拍细鳞甲上的尘土,面色倒是平和:“内部机密就不便细说。不过,我兰陵萧所作所为,都是为摄政越王帝业着想。一片忠心,苍天可鉴。还有,虽然太傅大人官居一品,今非昔比,但提及我王时,也得尊称声摄政越王,别他来他去,坏了规矩。” 辛夷几乎听不清萧铖明在说什么,她脑子有点不清晰,在听清兰陵萧亲口承认,帐下为那个人卖命时,她前时的镇定就全部塌了。 果然是在有关于他时,她就能失了所有方寸。 不,或许也有不一样。 不是那个他,是摄政越王,如萧铖明所说,她得仰望跪拜的,“王”。 她再也找不回来的“公子”。 谁都是“今非昔比”了。 辛夷低低笑起来,笑得瘆骨,寒气一丝丝儿从她齿缝间钻出来,为她的小脸笼上一层青色:“所以,尊贵无比的摄政越王……他……要杀我?” 最后三个字咬得很重,混着女子咯咯的笑声,让萧铖明心尖发麻。 他抚了抚胸口,铁了脸,一时没说话。 辛夷继续笑,浅浅的笑,眸底却是骇人的凉,她向萧铖明走近,踏过辛家奴仆们的尸体,鲜血染红了她的鞋袜。 一步一步,踏出血路。 而那女子走在血路中,笑得如幻梦。 “所以说,他瞒我还不够,够到了那个位置后,还要杀人灭口?还是说,怕我和他的风流韵事传出去,被有心人利用,毁了他如今万民爱戴的好名声?” 辛夷走近萧铖明,顿了足,不过三步间,抬头看着萧铖明,幽语如魅:“萧大人,你说,是哪一种可能,值得他动用兰陵萧的雄兵枭卫,来灭我一个老弱病残的辛氏?” 辛夷深吸一口气,压下胸口翻涌的甜腥味儿,痴痴一笑:“都不值。他堂堂摄政越王,不值得下这么大力。他要杀我?他早就杀了我千百遍了,甚至他为了他帝业无双,骗我自寻死路,我都能像个傻子样的,最后还心甘情愿。然而他何必,他何必……” 辛夷再次顿了顿,她没有力气了,短短一段质问,她却觉得每个字,都说得艰难无比,换不过气来。 从她血肉里往外,从她骨头里往外,一个一个“他”,耗尽了她平生痴缠妄念。 佛曰,贪嗔痴,如恶鬼,噬人也。 胸口的甜腥味儿张牙舞爪,霎时往喉咙冲,眼看着就要喷涌而出,却被辛夷硬生生咽了下去,再一启口间,碎白牙都变为了血红。 “他何必……拉,上,我,辛,家,满,门!!!” 一字一顿,寒意瘆骨,听得人牙酸。 最后门字,音量拔高,陡然化为了凄厉的尖叫,从肺腑里炸出,一股鲜血从女子嘴里喷涌而出,溅在了萧铖明手中剑上。 寒光污,血色浮,人间罪恶黄泉开。 若是你,命都予你了,死又何妨,只是没想到,你绝情至此,剑光拂过便要所有人下地狱,而你踩着血骨,成就你无上帝业一统。 你何必费尽心机算计百里,连鲜血都不允脏了你脚下尊贵的金銮座,你何必指使他人隐于帐后,生死就像踩死窝蚂蚁连解释都不屑于我,你何必高坐明堂还惺惺作态欲盖弥彰,彼时血流成河前尘作灰你却缃袍金冠接受万民朝拜。 千岁。他们必然会像那日长安城楼,山呼得热烈又卑微。 那高高在上的王,那掌控生死的王,那身着最接近于明黄色泽的缃色王袍的王,也必然会笑得如神祗般完美。 …… 公子,你说的对。 强大于你,如毒。 于是,你早就被毒死了。 …… 许是辛夷最后一声尖叫太过刺耳,萧铖明有片刻发懵,呆在原地半天,良久才缓过神来,忌惮地后退一步。 “太傅大人,您错了。您和摄政越王以前的纠葛,长安城中都清楚,并无大碍。真正能对王上早上造成威胁的,是那柄玉笛,陨玉雕成的黑宝玉笛。” 辛夷下意识地一把捏住腰间,陨玉玉笛她贴身携带,几乎从不离身。 她想起李赫让她把遗诏藏在玉笛里时,就告诉她,天下知陨笛者,不出三人,这萧铖明,便是第三人。 前朝兰陵萧氏,曾经的陨笛拥有者。 正文 第五百八十四章 死战 捕捉到辛夷的动作,萧铖明自信地点点头:“看来这个玉笛还在你身上。无用之话就不说了,你我都清楚,里面是什么东西。下官之前猜测有误,大朝分封上,晋王并未出示遗诏,所以,遗诏应该还在玉笛里,在你身上。对也不对?” 辛夷微微眯了眼,眸底寒光迸射:“你怎么知道是遗诏?你又到底想干什么?” 萧铖明似乎听到了个最大的笑话,笑了:“历经两朝更迭的兰陵萧,比你更清楚,陨玉之笛能拿来怎么用。便是大魏任何一家世家,都不会比我们再清楚了。所以,就算你没有给晋王爷,交出来,把玉笛交给我兰陵萧,下官未尝不能放辛家一条出路。” 辛夷也宛如听到个最大的笑话,笑了:“然后,把玉笛交给摄政越王,保他登临为帝么?” 萧铖明耸耸肩,开始擦拭剑上的血,杀机又一寸寸雪亮起来:“不错。我萧家效忠摄政越王,自然要尽忠尽力。这些明面上不光彩的龌龊手段,自然就要由我等代劳。不过,只要能见我王临帝,虽战死犹荣。所以,别犹豫了,太傅大人,玉笛,换你辛家生路。” 最后一句话炸得辛夷有片刻犹豫。 她回望浑身沾满鲜血的辛家众人,还有两鬓已经斑白的辛歧,心下第一次没了主意。 她不敢,不忍,不愿,因为一己天命,赌上所有人。 然而,正当她的手要伸向腰际,一阵阵慈和的笑声从她身后响起—— “原来六姑娘还是个传遗诏的。能够侍奉(生在)这样的府家,我们脸上也有光呐!就算以后去了地下,也能跟前人们夸耀两句!” 辛夷浑身一抖,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是她的叔叔婶婶们,是追随她辛家的奴仆们。 此刻都对她笑着,笑得亲和,宛如什么也还没发生,还在辛府黑瓦廊檐下,这些看着她长大的人,向她笑。 我们六姑娘,是能成大事的。 曾经侍奉老太太的丫鬟蕉叶,不过双十出头的她,此刻也笑着,像个姐姐样的笑着:“六姑娘,皇帝把遗诏托付给一位百姓,这是这么光荣的事!婢子就算死了,也心里高兴!拿好了!” 而总在府里兴风作浪的姨娘孙玉铃,则不停看向某辆马车,车里有辛芷,最终似乎横了心,甩了甩桃红的帕子,也笑了。 “六姑娘,别便宜这些贼子!奴家这辈子没什么出息,却能够守护一位传遗诏的人,奴家脸上光光儿的!只求六姑娘照顾好我家阿芷,奴家就送你一程!” 而几乎是同时,所有剩下的辛家族人,辛氏奴仆,不管曾经风里雨里,都对辛夷露出了最温柔的笑意。 “六姑娘,咱们的命不值钱,天下百姓千万家。选出一位好皇帝,一位明君,让天下百姓都过上好日子,都能睡好觉吃上肉,一家人长命百岁!我们不懂大道理,但若想想这样,死也不赖的!” “你们疯了!这狗屁选皇帝,那是他皇家的事,我为什么要拿你们去换,为什么要担在我辛家身上!不,我不许,我要你们都活着!换,萧铖明,我换!” 所有人笑着,辛夷却笑不出来,只顾惊恐地尖叫,企图阻止这些人,这些甚至没念过什么书的人,不知从哪里来的决绝和坚毅。 是,决绝和坚毅。 此刻的他们,比朝堂上的官吏,比书塾里的夫子,比棋榜上的大贤,都还绽放出了绚烂百倍的光芒。 燃我荧惑之光,照亮这乱世风雨如晦。 眼看着辛夷就要拿出玉笛,却感到身后一阵阵脚步,旋即一双双手按在了自己的手上,抬眸,是始终不变的一张张笑脸。 旋即,一道道大力,将她带离了萧铖明身前。 而取代她的,是挡在萧铖明剑前的,和她有血缘的叔叔婶婶,和她没血缘的丫鬟小厮。 就算从来没距离这刀剑阵这么近,从来没面对过这来自世家的杀机,有些人腿打着颤,有些人脸如土灰,有些人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然而没有一人退缩,反而俱俱回过头,像告别那样,对辛夷挥挥手,对她笑—— “六姑娘,选出一位好皇帝啊!” …… 请你,选出一位明君,为国,为这片土地,为头顶苍天问心无悔。 我们,送你一程。 …… 而萧铖明看着涌上来的老弱病残,是,在他眼里,都是乌合之众,他虽有动容,但也确定了这些人不会让辛夷交出玉笛,所以眸底杀机再无迟疑。 “下官本给了辛家生路,是尔等太固执。那就怪不得我兰陵萧了。”萧铖明叹了口气,擦拭净最后一抹剑上的血迹,高举入空,传下家令。 “为越王,杀!” 尽诛,无赦。 杀局,拉开。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静止。 萧铖明刀剑上举,却没有意向中斩下的声音,反而是砰,金属碰撞的微响。 另一柄匕首。架住了那柄剑。 而辛歧举着那柄匕,挡在了所有辛家人的前面,对萧铖明露出一抹讽刺:“在我面前动刀子……你,确定?” 狂妄的话,明显的轻蔑。 然后辛夷的惊呼萧铖明的反驳萧家人的劝阻,所有声音都哑在了喉咙里,因为所有人都在辛歧出匕的那一刻,感到了空气的骤变。 骤变。八月的夏日,突然间温度下降,是那种渗入骨子里的寒气,冻得萧家将士齿关打颤。 隐隐见得黄泉门打开,有血河淌出,厉鬼哭嚎,无数亡灵遮云蔽日,天色也仿佛暗了下来,黑乌鸦们惊惶地嘶鸣。 而这一切,都来自那个手执匕首的男子。 或者说此刻,他已经不是辛歧,不是一个男子,而是鬼,主地狱生杀的鬼神之主。 他已经再无前时沉默慌乱的样子,也没有了辛歧腰背伛偻的苍老样,恍若只要手里握住那柄匕首,一股莫名的气势瞬间在他身上炸开。 冰冷,嗜杀,戾气,无赦。 他的瞳仁渐渐变红,鬓边白发宛若剑的雪色,脚步踏空无痕,周身阴风追随,杀机从他每一寸肌骨每一寸汗毛中爆炸开来。 夜枭之王,逆者,斩! 所有人都呆了。萧铖明几乎都快握不住剑了,放佛灵魂深处的恐惧已经将他锁定,因为他看到了那匕首上的三个刻字—— 北飞鱼。 “北飞鱼!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北飞鱼!!”萧铖明从肺腑挤出惊恐的大喊,但他没有后退,反而发狂般撕下布条,将剑绑在了手腕。 死局。 认出北飞鱼的刹那,他就明白了这不是碾压,而是鱼死网破。 死局。于是,不死不归,人在剑在。 只为那一腔忠诚无垢,只为他兰陵萧之名百代流芳,只为他选中的君王登临天下的那一天。 旋即,萧家所有将士也做出了同样选择,没有任何人迟疑,将剑或匕绑在了手腕,他们已经葬发于祠堂,明白了结局。 此去,死战无惧!无退!无悔! 正文 第五百八十五章 逃命 衬着萧家人布置的空儿,辛歧冲着傻掉的辛家诸人,撕心裂肺地大喊:“跑!全部跑!顺着那条山壑,给我没命地跑!!不要回头!!!” 辛家诸人反应过来,有些担忧地看了看辛歧,但常识让他们选择相信北飞鱼。 所以在最后一个头字落下时,所有人都沿着河沟,疯了般地跑起来,马和骡子早就被杀了,如今他们能活命的,就靠一双腿了。 然而到了此步,所有人还不约而同地,让辛夷跑在最前面:“六姑娘,你往最前跑!你最前!快,最前面!” 跑在最前面,也就是离萧家战场最远,中间隔了的,是其他辛家人,生死难测。 “不,不,你们在最前面!我断后!快去!”辛夷下意识地就要拒绝,断后的人无疑是离杀场最近的,也就离地狱最近。 然而,一个声音响起,清脆的,温柔的,坚毅的,是蕉叶,去年才满廿二。 “奴婢断后罢。奴婢爹娘早就没了,得辛府收留,侍奉老太太数载。如今,该下去还恩了,继续伺候老太太。奴婢没什么牵挂,也没近亲,没手足,没儿女,奴婢断后最好。” 所有人都愣了。这样一个弱质女子,仅仅是辛府一个丫鬟,在最后站了出来。 在她二十二岁的韶华里,选择离地狱一步之遥。 “都还愣着干什么!跑啊!能跑多远是多远!”辛歧见诸人杵着,急了,死死架住匕首,大喝道。 辛家人反应过来。各自抹了把眼眶,用侍奉姑娘的礼节,向蕉叶行了一礼,就半强迫半劝地把辛夷推到最前面,开始逃命。 辛夷最后深深地看了辛歧一眼,她没有办法阻拦什么,这么多族人,没了辛歧,她是主心骨,她没有多余的心去担忧辛歧。 所有人为她挡下了杀机,所以她一定要活下来。 …… 然后,如他们所愿,选出一位好皇帝。 …… 于是辛夷抹了把眼角,也迅速地将辛芷从车里扯出来,拽着已经快哭晕的她,在队伍的最前面,疯了般地撒开腿狂奔。 密林里,山地动,脚步声声催,一步隔生死。 …… 而在这边,杀场中心,萧铖明看着诸人跑远,也没令人去追,反而全身心都盯紧了辛歧,似笑非笑:“下官见过北飞鱼。” “死到临到还贫嘴?”辛歧一声冷笑,看到辛家人的身影消失在林子深处,他才松了口气,旋即再无掩饰,毫不留底地迸发出骨子里所有杀机。 榨干每一丝,属于夜枭之王的,逆者杀无赦。 献祭每一寸,属于北飞鱼的,鬼神审判之匕。 感到辛歧的气势达到巅峰,萧铖明丝毫不惧,只是古怪地笑笑:“下官不得不承认,北飞鱼很强。但是,一人难敌十手,下官带来的是整个军队,活生生也能把您累死。” 萧铖明说的是事实。 北飞鱼再强,也只是一个人,而萧家,拥有整对府军。 如同当年那着绿衣化为蝶的女子,累,也能累死。 然而,辛歧的杀机没有丝毫动摇,只是泠泠一笑,眸底一划而过的温柔:“你们萧家为了一个名,我辛歧,只为了我的亲人,每个人都好好的。最后不是为帝命而死,而是为了我的亲人们而死,此生无憾!” 献上我北飞鱼之名,为了我至亲至爱。 此生无憾。 辛歧最后划过的念头,是那于黑夜中在水中亭起舞的女子,她似乎转过头来,对他笑—— “夫君,你回来了。” “好,我们回家。” 辛歧一笑,同样撕下布条,绑匕首于腕,然后如阴风冲出,杀向了萧家军队。 …… 而这厢,疯狂逃命的辛家人,他们已经不知道跑出去多远,只是沿着林子旁沟壑蜿蜒的方向,闷着头往前跑。 没有谁说话。连爱哭的小辈们,也都上气不接下气,哭都没力了。 所有人都精疲力竭,布衫被汗浸湿,湿了又干,干了又湿,青丝散乱,钗环掉了一地也没人管,山路崎岖本就难走,绣鞋芒鞋匆忙中已经全部划破,满地树枝灌丛割破了所有人的脚。 鲜血,一路淌, 辨不清是脚底的,还是脸颊被树枝划的,还是手臂被石头撞的。 没有谁在意,连小辈们伤痕累累,也连吃痛的哭闹都没力气,反而舔了舔血,润了润太热而开裂的唇。 慌不择路地,疯了般地跑,所有的意识和感官,就剩下了一个字:跑。 跑在最前面的辛夷虽然也疲惫不堪,还要托着个辛芷,但她心里清明,她们沿着沟壑跑,壑底有河,聚水而居,必然能找到村落。 只要混进了村落,他们就能寻到生路。 身后没有任何声音传来,不知道辛歧那边怎么样了,但她没有时间想这些,她甚至不愿去猜,任何的可能性。 “大家再坚持……坚持下……有水的地方必然有村落……说不定再跑半里……前面就是了,不要回头……”辛夷回头,勉强挤出精神,想宽慰下身体达到极限的众人。 然而下一刻,她的瞳孔收缩—— 阴风来,夜枭至,一位黑衣人出现在队伍最末,然后匕首一划,蕉叶的头就滚在了地上。 那年仅二十二岁的女子,刚刚开始的韶华时光,死了。 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芙蓉两边开的小脸掉在泥地里,瞬间就被喷涌而出的鲜血湮没,只依稀辨得,她是笑的。 父母双亡,无兄无子,幸得辛府收留,侍奉老太太十载,她是不起眼的丫鬟,是这个棋局中无人理睬的蝼蚁。 然而,这一辈子都系于辛府的丫头,终于将这条命,都献给了辛府。 ——“你们走,奴婢断后罢。” ——“老太太,蕉叶来侍奉您了。” …… 六姑娘,选出一个好皇帝啊。 奴婢,送您一程。 …… “蕉叶!!”辛夷发出凄厉的哭喊,下意识回头的声,被孙玉铃一把抱住,“六姑娘,不能回头!继续,继续往前跑!” 孙玉铃跑在第二前,仅次于她和辛芷,她当然也看到了这一幕,从来擦了厚胭脂的脸,也白得可怖,却死命托着辛夷继续往前。 而所有辛家人,也都看到了这一幕。 几乎是同时,他们就明白了另一个真相:辛歧挡不住了。无论他现在如何,萧家的追兵已经赶上来了。 队尾的蕉叶走了,下一个,就是他们。 “跑啊!不许回头!所有人继续跑!能活一个是一个!不要回头!!”然后几乎是同时,所有人做出了同样的决定。 抹去脸上的泪和血,辛家人收回蕉叶身上的视线,再次疯了般往前逃命,只是脚步愈发癫狂。 正文 第五百八十六章 数字 辛夷强迫自己从蕉叶身上收回视线,胸口的甜腥味无法阻挡,瞬间就化为血雾,从她喉咙和鼻孔都往外涌。 然而她连擦都来不及擦。一个追兵到了,更多的人只会瞬息而至。 而他们这群手无寸铁的辛家逃兵,只能面临摧枯拉朽的碾压。 于是辛夷回头,再次拽紧辛芷,开始逃命,然而几乎是同时,她的泪就跟血一块淌了下来—— 因为蕉叶之后的半刻钟内,她听到了另一声倒地声。 砰。沉闷的,溅起一地尘。 辛夷下意识地回头,是她的三姑,辛歧行三的妹妹。 她已经倒在了泥地里,脖子上一线入骨的血痕,汩汩往外喷着血,她的视线对上辛夷,笑了。 唇无声地开阖,依稀辨得是几个字。 六侄女,别回头,快跑。 …… 六侄女,别回头。 那时她也总这么说,然后抚抚她的后脑袋,偷偷将一颗糖塞到她手里。 在辛夷还不受辛歧待见的时光里,总是因啰啰嗦嗦,哭哭啼啼惹辛歧不快,所以每当她受了委屈,被赶出辛歧的上房,想再倒回去,凭几声啜泣换些怜爱时,这个三姑姑便总是扶住她的小后脑勺,硬拉着她往前走。 六侄女,别回头。 然后她手里的糖,是儿时记忆里灰暗的上房里,最鲜艳的色彩。 …… 三姑,我不回头,你能不能再站起来,给我一颗糖? …… 辛夷还没来得及哭喊出这一声,便见得她三姑猛地焕发出一线精神,然后一把抱住萧家将士的腿,拼尽最后的力气将后者绊住。 “六侄女……三姑……” 话语戛然而止。萧家将士气急败坏,不懂已经割喉的将死之人,哪里来这么大力气,于是更疯狂的刀像捅娄子,一刀刀砍在女子血躯上。 话语堵在了喷涌而出的鲜血里。从嘴,从眼,从耳,从鼻,瞬间将那女子最后的神采葬送。 “三姑!!!”辛夷迸发出一声惨叫,几乎被血覆盖,辨不出人形的女子,曾经把糖塞给她时,也会有那样浅浅一笑。 她竟是用最后一丝力气,为她总是挨骂的六侄女,争取了一刻时间。 辛夷知道,她最后没说出来的那句话是—— 六侄女,三姑送你一程 …… “大家快跑!追上来的是普通将士,不是一刀割头的影卫!辛老爷(家主)应该拦下了主力,我们不是没有一搏之力!拖住他们!剩最后一口气也要拖住!给六姑娘争取时间!!” 明白了辛三姑举动的含义,看清来者只是普通的仗剑士兵,辛家众人作出了同样的决定,没有一个人有异议。 他们都看向了最前方的辛夷和辛芷,疲惫不堪有压抑着恐惧的脸,绽放出笑意。 “六丫头(姑娘),往前跑!不论后面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回头!跑!!” 然后,辛夷没有任何多余的话,抹了把血沫子到处渗的脸,一拽辛芷,再次回头逃命起来。 沉默,是逃命的脚步,疲惫,都化为了本能地迈步,极度的缺水和伤痛,已经完全麻木了。 多一步,就多一线希望,多一里,就能多救一个人,不能因为她这个领头的停顿,将所有人耗死在这儿,更不能因为她的慈悲,为萧家屠刀多一次落下的机会。 她不是一个人,她是辛家,太平之夷。 蕉叶,三姑,还有更多的人,他们对她说,对她笑:别回头。 她不能负。 …… 于是接下来已经根本记不清多远的距离里,除了疯狂地迈步,辛夷没有再回头,她只是间或从身后听到,一声声闷响。 是人倒地的声音。 旋即,有萧家士兵的叫骂“割喉之人怎么还没死透,还敢拖你爷爷的腿!砍死你,砍死你!!” 再之后,就是死寂。还有簌簌地微响,是什么液体,大量漫过林地。 血。根本无法想象的,一个人身体里能流出的那么多血。 再再之后,萧家士兵的脚步就远了一分,俨然追杀被拖住了一寸,用血肉之躯拖住的一寸。 …… 六姑娘(丫头),别回头啊! …… 已经不知道,听这样的声音几次了,每一次从身后传来,辛夷都没有回头,她只是强迫自己记下数字。 这些和她有血缘的,和她没血缘的,把命献给辛府的人。 三,四,五,六,七,八。 每增加一个数字,辛夷五官里涌出的血沫子就更加厉害,她明明身上并没有内伤,她却仿佛觉得,五脏六腑都烂掉了。 极度的悲痛,极度的怨恨,却偏偏因为所有人的信任和托付,她根本没有时间,没有力气,去显露出一丝一毫。 然后这些痛和恨,吞她的骨,噬她的肉,最后化为血从她七窍里喷涌,张牙舞爪。 但辛夷连擦都顾不得擦了,痛更是不知道了,她只是逼迫着自己保持清醒,把一个个数字数了又数。 九,十,十一,十二,十三。 她没有回头,不知道数字代表的是谁,她不敢回头,怕看到那些熟悉的面孔,真的认出来,数字代表的是谁。 她唯一清楚的是,他们最后说的一句话,被血塞住没有来得及说,或者说了一半的,她都很清楚,他们要告诉她什么。 …… 六姑娘,奴婢送你一程。 六姑娘,小的送你一程。 六丫头,表叔送你一程。 六丫头,婶婶送你一程。 六堂姐,四妹送你一程。 …… 请你不要回头。 我们,送你一程。 …… 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十九。 二十,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 二十五。 …… 我们,送你一程。 …… 二十六。 数字累积到二十六时,辛夷的脚就跑不动了,她整个人都在那一刻懵了,鲜血和眼泪逐步走向崩溃。 除去辛歧,辛家逃出来的人,一共二十八个。 跑在最前面的辛夷和辛芷,紧跟在后的,便是辛芷的娘,孙玉铃。 这第二十六个。 听到那一声倒地的闷响,二十六的数字在心底响起,辛夷瞬间就知道了,这个人是谁。 她再也无法控制地顿足,回过头,触目是是十步之外,已经倒在血泊里的孙玉铃,脖子上一条血痕,鲜血汩汩往外喷。 “娘!!”已经吓懵了的辛芷在那一刻缓过神来,撕心裂肺地尖叫。 “铃姨娘!!”辛夷也随着一声哭喊,血从嘴角喷出。 她再怎么逼自己不要回头,可也已经骗不了自己了,同时闯入眼帘的,是身后林间小道上,倒了一路的尸身。 血将整条土路染红,血海上飘着烂叶子,荡来荡去。 二十六,这是第二十六。 除去她自己和辛芷,辛家所有人,都留在那条路上了。 正文 第五百八十七章 分开 然后下一刻,孙玉铃的目光和辛夷并辛芷对上,她几乎是瞬间,就掩藏起痛苦和恐惧,竭力挤出一丝笑容。 虽然比哭还难看,胭脂合着满是血和泥,却在那一刻,绽放出世间最美的光彩。 “娘!娘你怎么了!你不要吓阿芷!娘!”辛芷一下子失了神,挣脱开辛夷,哭着往回跑。 然而那杀死孙玉铃的士兵还在那里,一看辛芷往回跑,一声冷笑,滴血的刀再次举起,当头就往辛芷砍来。 “阿芷!回来!”辛夷大惊失色,也下意识地去追辛芷,往回跑去。 “阿芷!你跑回来作甚!送死么!死丫头!”孙玉铃看着辛芷跑回来,又看着萧家士兵举起刀,笑瞬间凝成死灰。 她已经满是血和惊恐的眸底,忽的爆发出一股精神劲儿,风雨飘摇的血躯,不知从何处找到了支撑。 然后她猛地抄起了脚边一块石头,在萧家士兵的刀砍向辛芷的刹那,她兀地以根本不可能的弧度跳起来,将那石头砸向了士兵后脑勺。 速度之快,力道之道,根本超出了一个后闺女子的限度,甚至也超出了已经被割喉的半死之人的可能。 砰,一声闷响。 于是那士兵也没有反应过来,便看到石头砸出一朵血花,他整个人就咚一声倒了下去。 扬起一地尘,溅起一地血,刀剑刷地掉落在地。 随之砸落在地的,是孙玉铃,她死死地躺在泥地上,手脚以诡异的程度弯曲,脖颈上的割痕裂开,鲜血喷涌。 脱臼。 方才那一击,竟是瞬间,令她手脚脱臼。 剧痛也令她有片刻浑身哆嗦,但在确认辛芷安好时,她笑了,脖颈上的血漫过全脸。 血中的笑,温柔无比。 …… 在那一刻,她爆发出了不属于“孙玉铃”的力量,作为已被割喉之人,力敌一将的最后一击。 在那一刻,她叫“娘亲”。 …… 于是这一击,也加速带走了她所有生气,她的脸色迅速地变为死白,浑身温度下降,眉间笼上了股僵青的死气。 只会在后宅兴风作浪,只会拈着胭脂红豆蔻指,到处扯着大嘴巴嚷嚷的孙玉铃,终于用最后一刻的生命,做回了“娘亲”。 仅仅是娘亲。 …… “娘!娘你痛不痛!娘不要吓阿芷!你站起来啊!”辛芷扑上去,拽着孙玉铃的手,哭得失魂落魄。 辛夷也一把跪在泥地里,竭力想为孙玉铃擦去血,却发现无论做什么,都无法阻挡眼前这女子的死气了。 浑身肌骨脱臼,以人类不可能的弧度弯曲,割喉的血痕裂开,已经看到了些白花花的东西。 哪怕是大罗金仙凤仙神医,都不可能救的重伤了。 然而似乎这些痛都不觉,孙玉铃勉强笑着,眉眼都是温柔,她捏了捏辛芷的小手,她想为她擦泪,但手已经举不起来了。 “阿芷,你和你六姐姐,赶快走……不要……回头……下一拨追兵马上到了……娘不疼,你们赶快走……走……” 拼尽全力的说话,又引得一阵血喷涌而出,辛夷手忙脚乱地想为她擦去,却头皮一麻,直觉感到了异样。 她往林子深处一看,呼吸都慢了两拍—— 黑压压的追兵已经出现在了视野里。绝不是一个两个,而是真正的,大军临近。 而对手,是辛夷和辛芷,最后剩下的两个女子。 同时也间接证明了另一个事实:辛歧那边挡不住了。不然不会放这么多追兵追上来。 辛夷那一瞬,心尖痛得头晕,然而她已经没时间,去做多余的感伤和想法了,大批的追兵赶来,她和辛芷,完全无抵挡之力。 孙玉铃也感到了异样,眸底一抹决绝,松开了辛芷的小手:“快走……你爹拦不住了……走……六姑娘,麻烦你……带阿芷走……赶快,来不及了……” 辛夷看了看靠近的黑影,又看了看哭得呆滞的辛芷,心一横,抹了把脸上的血和泪,拉起辛芷,半强迫地拽着她,欲继续跑。 在二人回过头的瞬间,孙玉铃已经暗下来的眸,再次迸发出不舍,凄厉地一声喊—— “阿芷……娘以前没怎么管你,娘不是个好娘亲……你长大后,记得多读书,懂道理……平平安安的,不要去寻仇……娘去见你姐姐了……” …… 娘去地下见你姐姐,然后告诉她,她的妹妹,长成一个好姑娘了。 娘亲先走了。 对不住了。 …… “娘?”辛芷恍惚地回头,看着已经认不出样子的孙玉铃,泪都嚎干了,只顾发愣。 孙玉铃最后看向辛夷,笑了,笑得如烟云,如此生一梦,如幻电泡影。 “六姑娘,我家阿芷拜托了……阿芷,听你六姐姐话啊……” 最后一句话没说完,女子的头就扑通声栽在了泥洼子里,血如洪潮立马将她湮没了。 隐隐还听得她最后渐至不闻的梦呓—— “阿芷……听你六姐姐话啊……” …… 阿芷,娘亲送你一程。 六姑娘,庶母送你一程。 …… 辛夷来不及任何伤悲了,几乎是同时,她已经看到了临近的追兵,给她们的时间不多了。 她一把拽起辛芷,最后噙泪看了孙玉铃一眼,便同辛芷再次往前狂奔起来。 二十八人。 只剩下了她们。 没有任何人护住她们的后背了,也没有任何人对她说,六姑娘,送你一程了。 突然寂静下来的林子,除了生和死,血流成河,就再没有第三种声音了。 孤独,恐惧,疲惫,伤痛,死亡,告别,辛夷一边往前跑,忽的就放声大哭起来。 她再没有压抑什么,或者伪装什么,只是大哭,像个害怕门外黑夜的小孩子,哭得毫无掩饰,哭得涕泗横流。 泪水冲花了她脸上的血,流到嘴里,都是咸的,冲刷过她所有被枝丫刮出的伤口,渍得痛到钻心。 间或哭得太厉害,朦胧了视线,她只胡乱地拿袖子一抹,脸愈发花了,哭声却始终不减,反而愈来愈大,嚎得似个婴儿。 对,是婴儿。 哭到命都要呕出来的婴儿,不介意世间任何眼光的最原始的大哭。 哭到声音嘶哑,哭到手脚冰凉,哭到肺腑碎裂。 追兵临近,能感到剑光闪过来,死亡的气息铺天盖地,恐惧,辛夷只剩下了恐惧,死亡面前众生平等的恐惧。 忽的,她脚步微滞,看到了主林道上分出了一条岔路,足够她二人分开,一人走一条道。 几乎是瞬间,她就做出了决定:两个人一堆,迟早会被追上,一个人都活不出去,而分开跑,至少能为辛家,留下一丝血脉。 正文 第五百八十八章 及笄 “阿芷!你往那边跑!分开跑!快!!”辛夷说着就用力把辛芷往岔路推。 辛芷惨白着个小脸,哭肿了的眼睛眨巴两下,拨浪鼓似的摇头:“不……不……阿芷怕,阿芷不要一个人……阿芷不要离开六姐姐……” 辛夷又急又气,竟是心下发狠,兀地打了辛芷一个耳光,逼她自己跑,后者却吓得更失神,站都站不起来了。 追兵临近,若再不分开,则只会是一刀两命。 和二十六位辛家人一起,留在这条山路上。 辛芷腿都软了,别说有勇气单跑,身子都瘫了,辛夷看了眼追兵,急得红眼,正一筹莫展之时,忽看到一双手出现在眼前。 那双有力的手扶起辛芷,一个后甩,将辛芷背到了背上,略微不稳的男声响起。 “六姑娘,在下带七姑娘跑。” 辛夷一抬眸,片刻恍惚:“长生?” 来者正是长生。裤腿满是泥,上气不接下气,显然是从那条岔路匆匆赶来。 他点点头,看了眼身后林子里,满地的辛家尸体,杀气腾腾的追兵,声音也有些沙哑,却只顾将背上的辛芷抓得更紧。 辛夷心绪复杂,叹了口气:“长生,你何必现在来呢。这是我辛家的事,你何必掺和进来。若能逃得了是好,若逃不了,不是多了条冤枉命么。” “六姑娘,在下是辛府的弃奴,也承认,之前做了很多对不住你的事。”长生顿了顿,轻轻伸出手,为吓得七晕八素的辛芷擦去脸上的泪。 “但在下对七姑娘的心,坦坦荡荡,始终不渝。” 长生话说得轻柔,却很坚定,不容任何质疑,听得辛夷也不禁一怔,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被她逐出府的“奸奴”。 “长生……若你不来,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如今淌了这浑水,可就是连命都能丧了……你又是何苦,偏要挑这点儿,为我辛府陪葬呢。”辛夷有不忍,有疑惑。 “六姑娘,在下不是来为辛府陪葬,只是为了七姑娘,为她一人而来。”长生背稳了辛芷,忽的向辛夷跪了下来。 是大礼。对于长辈的跪拜大礼。 长生笑了,很干净的笑意,没有任何杂质和动摇:“长姐如母。往后你便是七姑娘的长辈了罢。辛家的事,在下很惋惜。但请六姑娘放心将七姑娘交给我。我一定带着她好好逃走,带着她活下来。” 辛夷微微眯了眼,似笑非笑:“一个曾经帮着李知烨算计我的人,一个已经被辛府逐出门的人,却要我将估计是最后的亲人交给他,你要我如何信你?” 长生看了眼林子逼近的追兵,略有焦急,看向辛夷,弯下了腰,低下了头,弧度几乎碰到了地面。 由于背着辛芷,这一弯,等同于叩首至地。 “六姑娘,在下犯过糊涂,做过不可饶恕的错事,自知不敢求你宽恕。但在下只有一句话,无论发生你都可以信任:在下会拼上这条命,保七姑娘平安顺遂。” 我这半生蹉跎,唯有这一句话,矢志不渝。 无论发生什么,都值得我拼上一生去守护。 辛夷看了看长生来的小路,忽的就明白了,小路偏僻,没有人会恰巧路过,只能说,是她听闻了动静,特意赶来,赴一场死局。 或许从他决意来那刻,就已经许下这诺言了。 …… 前方是死也无惧,前方是万坟场也无悔,我只是来带走你,保你平安顺遂。 我来了,我的命,就交给你。 …… 辛夷脸色几变,良久才长叹一声,沉声道:“长生,若你能保阿芷活下来,有缘再相逢时,你是我辛夷的家人。” 只要能保辛芷活,则既往不咎,我们是亲人。 你赌上一条命,则我许你,一个家。 长生浑身一抖,眸底一闪而过的泪光,旋即他深深一拜,回头安抚似的对辛芷一笑:“七姑娘,别怕,长生来了。长生带你走。” 辛芷恍惚地点点头,惨白的小脸露出一抹安心。 辛夷从旁侧的灌木丛折了枝藤条下来,然后郑重了颜色,为辛芷别在了双丫髻里。 簪发及笄,豆蔻成年。 辛芷疑惑地确认了那藤条发簪,啜泣道:“六姐姐……我才十四,明年及笄……” 然而话头被打断。连着是辛夷略微发狠的低喝:“不,从这一刻起,你成年了。虚岁,虚岁也该是十五。阿芷,你长大了,不再是个小丫头,是能独当一面的大姑娘了。” 辛芷摸了摸发簪,又看了看林子里满地血尸,再次哭了,泪珠无声地往下淌,将她的眼眸渐渐冲得雪亮。 她懂了。这一次提前及笄的含义。 生死之前,灭门之祸,她长大了,她必须长大了。 二十六个族人为她拼出的血路,剩下的,她得自己走了,连她的六姐姐也不会陪她,她必须得自己走了。 她无法耍小性儿了,无法只顾看热闹了,甚至来不及去哭鼻子去寻安抚,她必须拼尽全力活下去,在血流成河的罪恶和晦暗不明的乱世中,活下去。 前方等待她的苦和难,曾经长辈们为她担下的责和任,这一次,只有她自己了。 她必须从老鹰的翅膀下钻出来,自己学会飞,必须从大树的庇荫下爬出来,自己学会生存,必须从茶馆听书勾栏小吃的日子里清醒过来,自己学会担当风雨无情。 簪发及笄,以此为誓。 …… 十四,不,十五。 我成年了。 是悬崖的风,是凌空的雏鹰,是击浪的小鲲,是乘风而起的希望,是无论什么丑陋和血泪都浇不灭的初生之火。 …… 辛芷的眼眸一寸寸亮起来,彼时还惊惶和颓废的眼泪,被她一把擦去,泥和血染花的小脸,霎时迸发出金石般璀璨又坚毅的光芒。 虽然还显稚嫩,但已有燎原之势。 “多谢六姐姐及笄之礼。阿芷,不,是辛芷,一定好好活下去,只待重逢那天,你我姐妹一个都不能少。” 辛芷一字一顿,语调发沉,然后珍重无比地簪紧了藤条簪,眸底开始酝酿一股狠劲儿,乍看来竟有些似辛夷。 辛夷笑了,点点头,拍了拍她的肩,也拍了拍长生的肩:“一言为定。重逢之日,你我姐妹,一个都不能少。快走吧。” 长生最后深深看了辛夷一眼,就背着辛芷往岔路跑远,辛夷心底一空,前时才止住的泪又在眼眶打转。 重逢? 她这个陨笛携带者就剩下了一个,手无寸铁,孤家寡人,大部分的追兵兵力将锁定她,她还能活么,还能如阿芷所说,姐妹俩一个都不能少么。 她不知道,因为追兵已经追上来了。 往前跑,根本跑不掉,死亡不过瞬间。 所谓天命在这一刻,剩下了简单的两个答案,生,或者死。 正文 第五百八十九章 解脱 辛夷索性放弃了往前的打算,然后开始往东边跑,来到了那个贯穿林子的沟壑边上,几乎是她站定的瞬间,追兵就赶到了。 黑压压的刀戟剑弩,还有匕首阴冷的影卫,面对只有一个辨不出人形的女子,碾压,结局毫无疑问的碾压。 辛夷就伫立在沟壑边上,看了眼山壑,往下不知几百里,底部有白雾,有河流,但辨不清河流有多深,四周山壁陡峭,根本没有上下的路。 “太傅大人,把陨笛交出来罢。我们萧家会遵照承诺,虽然只剩下了你一个,但也会放你一条生路。我们萧家只要陨笛,你已经没路了。” 萧家将士的话传来。几十人将辛夷三面包围,留下给辛夷唯一的“路”,就是背后的悬崖。 绝路。 辛夷看着身前密密麻麻的萧家人,忽然心里就松下来了,她明白为什么那些辛家人,能那么坦然地,那么笑着迎来死亡。 因为了无牵挂了,因为此生无憾了。 在最后一刻,浮华烟云事过,结局就在眼前,时光乍然帧帧过,都作了空。 辛夷抹了把脸,泪干了,血也干了,她突然无比的平静,恩怨如雾如电,如梦幻泡影,在她眼前黑白。 此生,如此断,也莫不是天命。 在他的手里,成为他的棋,成为他若干年后往事一笑。 辛夷突然很想知道,那个他正在干什么,是高坐在金銮殿上接受万民的山呼千岁么,是伏在上书房的玉案前,批了太多奏折打个盹儿么,还是在太液池边的绿柳影里,被千娇百媚簇拥着,缃色王袍落满日光。 …… 他是不是有一点,想起过她。 还是说,只是在等着萧家复命,取回了陨笛中的遗诏。 她不知道,或者说,她不敢知道,这些真相。 她只知道,林子道中,二十六具血尸,笑容都还没有僵硬。 …… 见辛夷长久没回答,萧家将士有些不耐烦,刀剑出鞘,毫无迟疑地展现出了杀机:“太傅大人,不要不识好歹。皇家选嗣和你并没有什么关系,何必为了这些虚名,赔上自己性命。” “没有关系?”辛夷勾了勾嘴角,淡淡一笑,“大道理我不懂,但我却知,君子一诺千金。皇上跪在我面前,将这东西托付给我,我便许下诺言,赌我命和信仰,把遗诏交给天命的王。” 我曾许诺,信仰和命,为这国,燃我荧惑之光,为天下后世太平,付我米粒之辉。 君子一诺千金。 我非君子,然一诺,千金。 为我问心无愧,为我头顶苍天无悔,为我一腔女儿热血,爱这土地眼含热泪。 辛夷眼眸愈发明亮,泥和血混杂,根本认不出五官的眉眼,忽的迸发无比璀璨的精光,利若剑之影,净若天之澄。 “听好了,你们,和你们背后的那个人,都听好了。”辛夷默默往后,站在了悬崖边上,如临风盛开的紫玉兰,漫天荼蘼。 “这是我的天命,是我辛夷的一诺!哪怕是他,也无法改变,我此心信念!我不需要他的怜悯,也不需要他的仁慈,更不需要跪拜他,山呼千岁!我承天子之命,为家国选出真王,为选王之选!无论刀剑在侧,还是王选舞弊,我都将不负,选王之名!不负,我辛家二十六条性命,最后之托!” 一字一句,震地有声。 我乃太平之夷,我乃临风紫玉兰,我乃王选之上,选王之选。 无关乎枕边人是谁,无关乎君臣尊卑,我誓将不负,家国之任,天子之托,还有辛家二十六条性命的遗愿。 …… 六姑娘,选出一个好皇帝啊。 我们,送你一程。 …… 辛夷笑了,笑得哀凉,笑得释然,笑得眉眼静然,心底空无一物,明月上升。 若是他在这儿,听到番话会怎么想呢,会震惊他从来不认识这个辛夷,会讶异自己的棋子居然成了弈他之人,还是会失望愤懑,都逼到死路的选王还不肯选他为王。 他还会以前那样,唤她卿卿么,还会像她认识的那个公子,对她眉眼温软如同余生么。 她居然到了这一刻,脑海里都还是他。 可是,已经没有意义了。 她和他,中间隔了二十六条人命,已经无法回到过去了。 …… 眷念,曾许你。 如今,恨,也予你。 …… 辛夷最后深吸一口气,脑海里那个男子的面容,最终化为了一爿冰冷,冷得像淌遍林子的血海一般,痛都感觉不到了。 可是辛夷依旧笑着,嘲讽的笑,冰冷的笑,笑这棋局虚妄,笑世间情义无情,笑她曾经太傻太笨太不值得。 于是这样的笑,就更加诡异,血淌下来,染红了她的眸,染红了她眼前一帧帧的过往,都全部变为了血色。 …… 最幸是遇你。最不幸也是遇你。 罪恶和深情,也将全部属于你。 …… 辛夷最后看着虎视眈眈的萧家人,望了望遥远的长安,启口,一字一顿,幽魅如鬼—— “告诉摄政越王,恭祝他,君,临,天,下。” 然后,她一笑,往身后的深壑倒了下去。 如一只展翅的鸟儿,迅速湮没在白雾中。 …… 从棋局肮脏的人心欲望中,解脱。 从和你曾许的三千弱水我取一瓢中,解脱。 也从这场你予我的南柯一梦梦醒徒然中,解脱。 公子,珍重。 卿卿,去也。 …… 萧家将士一愣,旋即大惊失色,他们只来得及看清女子含血的笑,那悬崖边的倩影就没了影。 “来人!追!赶快下谷底追!通知家主,快!”萧家将士手足无措,各种忙成一片,可他们只看到白雾缭绕,似乎有谷底之河激起的浪花,然后什么都听不到了。 山谷恢复了寂静,唯有十里鲜血,二十六具尸体覆青草。 …… 而在这厢,萧家家主萧铖明坐镇的主战场,曾经令天下人闻风丧胆的北飞鱼辛歧,也已经完全辨不出了人样。 鲜血覆盖了他全身,四肢伤痕几可见骨,汩汩的血水还在往下淌,每动一步,都如蹚在血海中,匕首上“北飞鱼”三字更是黯淡无比,再无曾经半分的辉煌。 他太累了。 就算眸底还有杀机,匕首仍旧雪亮,力气已经榨干,血肉之躯运转的极限,已经逼近了。 毕竟他的对手是上百人的训练有素的军队,就算强如北飞鱼,这也是一场无悬念的结局。 “杀……该死,居然放了你们追兵过去……我的族人们……杀……”辛歧狠狠低语,啐出一口血,想再次扬起匕首,脚却不听了使唤。 他动不了了。身体的本能拒绝了理智。膝盖处能看到错位的白骨。 正文 第五百九十章 历史 萧铖明被众将士们护住,毫发无损,有些悲悯地叹了口气:“堂堂北飞鱼落到这个下场,可怜。罢了,给大人你一刀痛快,算是我萧家最后的仁慈罢。” 旋即,萧铖明使了个眼色,便有个将士上前,举起了手中的刀。 寒光铺天盖地而来,杀机准瞬及至,如踩死一只蚂蚁。 然而兀地,一声金铁碰撞的锐响,下一刻掉在地上的,不是辛歧的脑袋,而是那名举刀将士的脑袋。 阴风至,英雄来。场中出现了一名男子,着黑衣,执匕首,俨然也是名夜枭。 可他没有蒙面,露出自己本来,很是平凡的面容。 此刻那面容将辛歧护在身后,对萧家所有人,毫无掩饰地露出了嗜血的杀意。 “你是……”辛歧略微迟疑,面容似乎见过,但不太熟。 “又是夜枭……等等,好手?你是谁?”萧铖明心里一个激灵,下令众人戒严。 那夜枭似乎听到了一个大笑话,嘲讽地一挑眉,看着萧家将士,匕首等待着饮血—— “前南绣春,影八。” 辛歧心里一动。原来来者是不久前效忠辛夷的影卫,以前跟卢家的,后来回归中原,曾在锦衣卫里,当过一段时间南绣春。 “前,南绣春?”萧铖明玩味着这几个字,轻蔑地耸耸肩,“现任的北飞鱼都快油尽灯枯了。怎么,一个前任的南绣春,还来送死?” “此乃我萧家事。你,不必妄送性命。”辛歧也低低劝道,伸手要拉影八。 然而后者避过辛歧的劝阻,亮出那柄普通的匕首,一步步向萧家走去,每一步踏出黄泉哭,每一步引来厉鬼随。 就算是前任,那也是曾经暗夜封王的人。 南绣春的戾气没有丝毫暗淡,正从他身上一寸寸攀升,达到骇人的巅峰,将场中所有萧家人锁定。 萧铖明不舒服地握紧了手中剑:“就算是南绣春,区区一己之力,也敢和我兰陵萧作对……” “兰陵萧?”影八忽的一声轻笑,打断了萧铖明,那笑声噙着嘲讽,和一股微凉的傲气,他继续向萧家逼近,一笑一叹。 “世人如今只道魏三家,怕是忘了当年五姓七望的荣光了罢。得五姓追随,可天下易主,得一姓效忠,可封王拜相,连这句街头巷尾的童谣,也没多少人记得了吧。” “沧海桑田,说得那般了不得,却也不过是三年的事,这人间就换了一遭了。权力的棋局上来来去去,你方唱罢我登场,车轱辘似的换,烟云似的散。” “世人只识眼前的掌权者,只谄媚胜出者,输的人老去的人被时光掩埋的人,迅速地就会被遗忘罢,忘得渣子也不剩,就像从未出现过。” “是了,你们忘得太快了。一页翻过,青史作了黄,黄沙下的枯骨未僵,你们就开始歌舞升平,跪在新王的脚下恭祝千岁,全都是健忘的。” 影八的笑带了缥缈劲儿,恍若从时光尽头赶来,携来不过是几年前的历史,却听来,放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世人眼光短浅,只识今朝君,前尘昨梦,哭的人泪还未干,就已经忘了当年骨冢。 赢的人被铭记,输的人被遗忘,沧海桑田不过是一瞬间,全都似一场南柯梦。 …… 黄粱熟,醒来时,换了人间。 故人非昨,归来时,无人识。 …… 萧家人有片刻怔悚。无关乎立场,他们也感到了一股刻骨的哀凉,关于时光,关于遗忘,关于白驹过隙如一梦。 他们莫不是下一个卢。 输者,被遗忘,功过,被掩埋,一阵黄沙过,当年英雄无人忆,只在稚子笑谈中。 萧铖明眸底癫狂的执念,如火般燃烧,尖声大喝:“所以我萧家拼了一切,要一个名!流芳百世,青史不朽的名!要后人无可遗忘,我兰陵萧的历史。哪怕要赌上一个大注,我萧铖明也赴死如饴!” 要的,只是名。 或者说,莫忘。 输赢更迭,换了人间,也不被历史掩埋的,莫忘。 影八复杂地看着浑身如沐火的萧铖明,无声叹了口气:“如此,你我无话可说。动手罢。你无退我亦无悔。只是想最后告诉这世间。” 影八顿了顿,探头看向这十方天空,八百里秦川壮阔,山河多娇,却敌不过岁月无情,人间人易忘人。 “如今这世上,还能记得那镇守边疆四十载不教胡马侵我一寸河山的大将军的,估计只有在下一人了罢。也好,便连同我这最后一个,也被历史掩埋罢。” 历史滚滚过,都作笑谈中。 连我这最后莫忘之人,一同化作历史罢。 影八举起了匕首,眸底再无任何留恋,他最后看向辛歧:“北飞鱼,你就不必掺和了。辛姑娘需要你,你要好好活下来,辛姑娘念着你。” 辛歧一愣。下意识要拒绝。却觉得后衣领一个大力被提了起来,旋即身子如离弦之箭飞了出去。 他本就是风烛残云了,哪里作得了半丝抵抗。 只眼睁睁瞧着自己往悬崖飞去,然后跌下了白雾缭绕的深壑,最后还能瞧见影八一笑“走好,不送”,旋即,这男子就冲向了萧家军队。 …… 半个时辰后,此地安静了下来,血腥味浓得令人作呕,乌鸦在上空嘶鸣盘旋,触目是泛滥的鲜血,满地没头的白骨。 其中,便有影八。 他倒在了地上,再无一丝气儿,笑还凝在脸上,未僵。 最后的笑如同解脱,干净得似这头顶青天,历时光蹉跎而不改。 世人都遗忘只我一人铭记的痛苦,终于作为一只枭,结束了。 岁月如河旧人都作鬼而我独活的痛苦,终于和你们一样,结束了。 …… 于是将我一同,化作历史罢。 …… 胜者是萧家,靠着绝对的人数碾压,最后剩下了十几个人,萧铖明被保护得好,并未有大伤。 然而他亲自蹲下去,为影八阖上眼睛,也泛起了解脱的笑意:“都结束了。辛夷那边应该没有活下来,她死了遗诏也就没意义了。我萧家终于保了越王王道无阻,助了我们效忠的王,登临河山之力。我王一定会大发雷霆,不会放过我们,辛太傅也算是英雄有名,老夫素有敬佩,但是,为了我王,我们必须要代替他,去沾惹肮脏的鲜血。只待来日,我王临天下,追封庇荫我萧家,便能成我萧家不朽之名,拥立之一等功勋,后世不忘之青史流芳。” 萧铖明举起了剑,横在了脖子上,脸上泛起煌煌的异彩:“为此,献上命和信仰罢。” 正文 第五百九十一章 被救 旋即,剩下的萧家人没有任何迟疑,剑全部横在了脖子上。 最后只听得萧铖明一声大笑“我王,预祝您,君临天下”,十几柄刀剑几乎同时划动,鲜血飞溅,尽数倒了下去。 死寂。林子里恢复了绝对的死寂。 因为所有的人,都是死人了。 这场秘密的屠杀,刽子手和猎物,同归于尽。 …… 鲜血淌,罪恶钟,无人道,功过评,青草十里埋枯骨,是非成败都作空。 …… 天和十三年,八月。 有猎户在秦岭一条林间道上,发现了上百具尸体,吓得立马报了官。 当地县城仵作辨认出是兰陵萧,还有风头正劲的太傅辛氏一族,知事关重大,也不敢拿主意,快马加鞭向大明宫上报。 据说,在上书房批折子的二圣收到八百里加急,只看了一眼,然后所有宫女太监臣子,第一次见二圣脸白的像鬼似的。 然后什么钧旨也没下,二圣一言不发,同时命人取来马,上马就往秦岭狂奔,中途半口水也没喝,鞭子打死了两匹马,赶到出事的林子,又亲自一具具去翻那些尸体,似乎在确认什么。 连着好几个时辰,日光晒得大汗淋漓,血污浸脏了尊贵的缃色王袍,也只是唇紧抿,脸色发青,中了魔怔似的只低低呢喃一句—— “不是……不是她……这个不是……” 稍后赶来的县官重臣御林军锦衣卫,刷刷地跪了半山坡,却没人敢上去劝一句,有不怕死的说了句“王不必躬亲,让微臣来”,话没说完,脑袋就被砍了下来。 三个时辰后,几乎辨不出人样的二圣又循着血迹,往悬崖去寻,吓得府军御林军锦衣卫出动了八百人护驾,声势震动了半爿山。 然而一路下到谷底,只见得被血染红的山溪,零星的尸体,有萧家兵将,看死样似是失足摔得,有以前的猎户路人,看死样似是被大虫啃的,总之地势险峻,青苔虬根,稍有不慎便能掉崖丧命,谷底密林幽深,大虫毒蛇,不丧命的也能丧在它们口。 没见到任何活人。 也不可能有任何人活下来。 二圣沿着谷底寻了三日,没合眼,没吃喝,只能说一句话“不是……不是这具……”,然后双双被御辇抬回去的,到了后宫召太医时,已经有出气儿没进气儿了。 然而待二圣醒来,联名下的钧旨让整个天下都惊了—— 寻太傅辛氏,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能得者,赏任何圣王能允之物。 赏任何能允之物。 这个赏赐立马引动了天下长达一年的,全民疯狂地寻人热潮,辛夷的画像被贴满全国城墙,那时大街上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姑娘是不是叫辛夷? 寻人是寻了,接下来是审判。 当二圣提着剑,亲自杀到兰陵萧,却意识到那日林子中所有萧家人,有些明显是自刎的,而兰陵萧早就改萧为肖,断绝关系,隐入了山林市间。 和惨案有联系的萧家人,没有一个人活下来。 也就是说,萧家早就预谋了整件事,也预计到了自己的下场,所以以挥刀断臂的决绝,拼上信仰为死士,自己终结了一切。 怒火根本找不着人撒,仇恨打在了棉花里。二圣第一次感到了挫败,这不是屠戮,而是同归于尽。 随后,二圣闭朝,将自己锁在王府里,门外跪请上朝的官吏跪了一整条街,第十日,两个人终于出来了。 国事终于有人理了,奏折又往上书房送,看似一切恢复到了正常,然而所有人都发现,二圣间曾经和谐的关系,有了裂痕。 互相看互相的目光噙着冷意,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是你逼走她的,不然,什么都不会发生了。旋即莫名其妙的就能执剑相对,吓得诸臣总是提心吊胆。 然后眼尖的发现,那摄政越王,那容颜无双的王,那不过二十五的王,忽的鬓角添了白发,没日没夜地身上带着股酒味,眉眼浑浊常宿醉。 …… 为君生白发,相思不过孟婆桥,再逢君识否? 浊酒一杯魂销骨,醉里梦里,君可愿,归来否? 你说此去千里莫回头,尽相忘,你却弃我于世间,梦里萍踪也难寻。 你说割发断情前路珍重,我留步于此,你却忘记告我,黄泉碧落何处觅重逢。 …… 我求求你,要怎样,你才能回来。 …… 一缘生,一念灭,贪嗔痴罪皆情果,因果难分明。 红线断,恩怨如刀,再相逢时,故人非昨两鬓霜。 卿卿莫念,念也不归,归也非卿,换了人间。 …… 后世史书载:“天和十三年八月,兰陵萧亲兵诛长安辛氏,百人俱亡,鱼死网破,无一人存活,是为辛家惨案。二圣旨,遍寻太傅辛氏,赏一切可予之物。继罢朝十日,国事荒废。后,二圣生隙,常拔刀相向,行事难琢磨也。摄政越王形容枯槁,常宿醉,神昏昧,御医每日会诊断方,无所好也。” ——《魏书·圣宗纪》 这一场辛家惨案牵动的天下变动,还有大明宫那两个男子的蹉跎,自然是“亡人”不知道的。 已经在世间被抹去的人,活着的恩怨都断不分明,更别说身后烟云了。 当辛夷整开眼时,触目是竹篾子做的梁柱,木头桩子削的方案,墙上一排刀剑,墙下一堆书册,门边晒着蘑菇青菜,还有才酱的肉干。 很普通的乡野草庐。只是空气中有太浓的药味,似个药房。 辛夷微微一动,手臂抬高半寸,浑身就钻心的痛,眼珠子转动幅度再大点,就看到眼角边的麻布,黑乎乎的膏药味儿往鼻尖冲。 她浑身都被打好了麻布条,上好了各种味儿的药,脑袋也被包得只露出五官,浑身个人形大茧子,动弹不得。 叮叮当当。推刨子的声音传来。 辛夷这才发现,屋里还有个人,男人,正在推着刨子,锤着斧子,做着木工活儿,面前一顶四轮车,快要完工了。 感到榻上的动静,那人停了活儿,走过来,俯下身看向辛夷:“醒了?” 淡淡的两个字,低沉的男音,听不出是好心还是歹心。 辛夷看清男子面容,却是脑袋嗡一下,心跳都几乎静止—— 双眸太过幽黑,看不清深处多的情绪,剑眉如远山,薄唇有些显淡,脸庞线条干净,似个书生,唇上一圈胡子,修理得利落,为那羽扇纶巾的模样,更添一份不羁,墨发如缎,却不怎么打理,懒懒地梳了个髻,多的就藤条般的在脸边飘着。 除了那圈胡子和乱发,这面容和记忆中某个幻影渐渐重合,算不得十分,但也有四五分,叠在一起。 那一刻,时光倒溯,记忆泛黄。 辛夷一恍惚,脱口而出:“小哥哥?” 上方幽黑的眸子静了半刻,旋即启口,一字一顿,语调很沉很疏凉—— “常,蓦,光。” 正文 第五百九十二章 蓦光 常蓦光。 蓦光,乍然之光。 忽然间,梦境破碎,时光再次湮没了旧人的记忆,将辛夷拉回到现实,她想了想,确定这个名字的陌生,便再次打量了眼男子全身。 身形匀称,粗布玄衣,指间茧子能认出是练家子,腰间挂了个葫芦酒壶,一柄半旧的刀,刀很细长,衣袖半上挽,露出一截手臂,白净,却线条惊人,能猜测出那下面一拳能劈开石头的力道。 虽然顶着那张脸,却绝对不是个书生,估计连良民也不算。 而是枕朝阳卧白云,榆叶换酒,十年磨剑,隐去浪里乘扁舟,归来大笑击桨歌,然后醉卧洞庭笑他两岸世人,汲汲碌碌临了不过土馒头,不及我杯中杜康好。 这般的人物。 辛夷眸底多了分警戒。最后的记忆是躲避萧家追兵,跳下悬崖,至于如何躺在了这草庐里,她辨不清男子是救命恩人,还是卖姑娘的山匪。 见辛夷盯着他,男子也没睬,又自顾坐到一旁去作木工活儿,神态认真,简单的四轮车却卯榫精致,像个行家活计。 辛夷微微动弹四肢,虽然很痛,从里面到外都只剩了一个感觉,痛,然而不知敷了什么金丹药,再无油尽灯枯之感,精神劲儿一丝丝恢复。 至少现在,不是谋财害命。 辛夷心下稍安。再次看向那男子令她惊心动魄的面容,问道:“你……姓常?哪个常?可是出了准皇后常妃的常?你……可认识逆太子景霂?” 一连串的问题。被刨子的杂音吞掉一半,也不知那男子听清没。 良久,辛夷等得欲再问一遍,那男子淡淡的声音传来,只有四个字:“算我表弟。” 辛夷沉吟片刻,才明白这四个字的意思,李景霂是我表弟,那就不奇怪他姓常,也不奇怪四五分相似的面容了。 小哥哥的表亲,常妃族人,新丰常氏。 “表弟?那……你多大?”辛夷换了个话题。 男子认真地刨着木活计,双眸就没移开过那四轮车,又等得辛夷快不耐了,才缓缓两个字:“廿七。” 辛夷心下讪讪。竟然大她整九岁。 这么一想,他书生的面庞其实不是温润,而是淡,比她多看了九年世事而什么都不往心里去的淡,白净的脸部线条也隐有沧桑,幽黑的眸子里一瞳装了沧海桑田,一瞳装了白驹过隙。 屋内一时寂静,只有林间的日光洒进来,映得那男子幽瞳幻金光。 辛夷晃了晃眼,心下太多的疑问,全倒了出来:“是你救了我?新丰常氏虽然因常妃事而没落,但也算官家,怎么放任你一公子哥儿,隐居在山野里?你是从河里把我捞起来的?还有其他人么?你有遇到兰陵萧的追兵么?我睡了几日了?外边有什么动静?” 倒豆子般的问话。辛夷才发现自己嗓音粗得可怕,哪里是个娇女,俨然个恶鬼,估计是逃命是苦哑了,哪怕是说话动嘴皮,也牵动了一些伤口,疼得她一阵倒吸凉气。 叫“常蓦光”的男子默然,头也没抬,只顾刨木花,不知听进去了没,良久,他将成型的四轮车推到榻边,吐出两个字:“试试。” 辛夷意识到他让自己试试坐四轮车(注1)。 然而自己的问话,他一个都没回答。 辛夷无奈,想到自己浑身是伤,一个指头都能把自己戳死,好歹人家救了自己,也不好多嘴,想起身,却半分动弹不得。 似乎感到辛夷的无奈,常蓦光伸出一只手来,提起辛夷两个咯吱窝,像提小鸡仔样把辛夷放到四轮车。 当然这个动作丝毫没有怜香惜玉,跟提只老母鸡似的,手腕力道大得,让人无法怀疑他腰间的刀,喝过多少血。。 所以甫坐定,辛夷就疼得眼冒金花。心底油然腾起的怒气,也被牵动的内伤给压了回去。 辛夷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般憋屈过,连生气都没力,她看了又看男子腰间的刀,终于试探了一句。 “你平常靠什么为生?帮人……看货?走镖?护卫?还是寻仇?” 然而常蓦光还是没回答她。低着头,调整着些木榫,让辛夷脆弱的伤体,能够贴合地坐在里面。 辛夷见男子墨发垂下来,很认真,心无旁骛,只得叹了口气作罢,却发现这四轮车手艺非凡,木渣子被刨得极光滑,极细致,自己这千疮百孔的身体竟没觉得硌应。 辛夷又看了看自己包成茧子的四肢,明白男子做四轮车,是让她以车代步,能摇着轱辘自己活动。 辛夷有些羞愧,自己还猜测男子是卖姑娘的山匪,看来人虽然怪,但不是坏的,也就真诚道了句:“谢谢。” 常蓦光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又走到草庐各个角落,开始钉些木桩竹板,都是在玄关处,门槛处,或者榻沿,案边,甚至出恭的草庐内。 辛夷疑惑地看了半天,才恍然意识到,凭加出来的这些木件活儿,她一个说话都无力多说的“半废人”,基本能够自己应对日常。 极其细小的日常行动所处,都被男子加上了特质的木件,不下三十处,竟无半丝遗漏。 “……那个,谢谢……我会听话养伤,尽快好,待我出去,定好好谢谢……金银官位名利,都……”辛夷竭尽力气,说出完整话,真诚之色愈浓。 然而常蓦光忽的放下木工活儿,走了过来,俯下身子,看着四轮车上的辛夷,太过幽黑的眸子没有底。 “你全身无一处好的,内里都摔碎了。外面的庸医没人能治。要养到行动如昔,三年。” 这是他说的最长的话。 辛夷一惊:“三年?不会吧,这么久?我族人都死在那山道上,爹爹和阿芷生死不明,负我之人大仇未泯,我怎能安心在这儿呆……” 辛夷话还没说完,肺腑里的疼痛就让她猛地蹙眉,一个眩晕,咳出一阵血沫来。 全身没一处好的。她是信了,但是要呆三年,从心里边儿,她无法原谅自己。 辛夷沉默,不说话了,眸底晕开凄凄的哀凉,干涸的眼眶一阵滚烫,却再无泪可以滚下来了。 满林子的血,永远留在那里的亲人,不知死活的爹爹和阿芷,所有的一切都如噩梦,白日也蚀骨钻心。 见得女子忽然沉默,神态凄惶,常蓦光第一次主动开口,轻声道:“这是谷底。你昏睡了三日。外面听说在寻人,寻的是你罢。你若愿意,我可以把你送上去。” 他一次性回答了很多问题。原来之前的问题他都有在听,只是不愿回答。 注释 1.四轮车:古代的轮椅。见《三国演义》:“只见蜀兵门旗开处,关兴、张苞分左右而出,立马于两边;次后一队队骁将分列;门旗影下,中央一辆四轮车,孔明端坐车中,纶巾羽扇,素衣皂绦,飘然而出。”乔振宇的欧阳明日也坐过。 正文 第五百九十三章 嚎哭 “不用。”几乎是瞬间,辛夷就打断了他。 她大概能猜到,寻她的人是谁,她却毫无犹豫地,不想再见他。 他的面容依然在脑海里清晰,而且愈发清晰,每一寸肌肤每一缕发梢甚至愈发清晰,她不敢忘,那林子里的血这一场棋局的负,她都逼着自己不能忘。 要牢牢地记着,最后只剩下了自己的也要记着,哪怕如今活成个废人失去一切三年后他无论贵为什么的也要记着。 记着什么呢? 辛夷暂时想不出来那个词。 只是心里空落落的,那么绝美的容颜像褪色了般,变黄,变白,变得丑陋,浑身的痛和肌骨里的血,成了唯一的色彩。 …… 如今,你我之间唯一的联系,那个词叫什么呢? 她想不出来,再多想多点,就痛,伤口也痛脑袋也痛,痛得,要作呕。 …… 见女子长久沉默,常蓦光也沉默,他最后确认了一遍所有木件完备,便要起身去收拾木刨子,忽听得门外一声骇人的吼叫。 是野兽的吼叫。 辛夷一唬,缓过神来,打小长在长安见过最大的动物就是马的她,在看到栅栏和门被一头吊睛白额大虫撞开,不由色变。 一头四个壮汉大小毛发威凛的大虫,锋利的爪子瞬间劈开木门,稀里哗啦,冲着屋内的两人咆哮,震得梁上茅草根簌簌往下掉。 猛地,空气一声锐响,一把细长的刀掷来,划过一道漂亮的银线,旋即伴随着一道身影跳落,那银线就斩向了大虫,再一转眼,后者齐腰就断成了两截。 前后不过瞬间。整套动作行云流水,熟练而又优美,刀锋快得没沾血,辛夷的惊呼和佩服都哑在了喉咙里。 屋内重新恢复了寂静。除了大虫栽倒在地,震得土尘飞扬。 常蓦光上前来,从地里拔出刀,扯过一张布擦干净,又看了看占了满屋子的大虫尸体,略一沉吟,蹲下来,几道银线飞划,迅速地便将这庞然大物卸开。 一张虎皮扔进溪里,打算洗来作什么,几块肉剔下来,抛到天上去喂鸦鹫,骨头也根根没浪费,用稻草捆起来,似乎要卖。 不过瞬间,从击杀到处理,没有一丝凝滞,那男子甚至脸色都未变,始终平静得近乎冷漠。 最后,他唯一的表情,便是看了看被血污了的屋内泥地,微微蹙眉:“脏了。” 杀只大虫像杀蚂蚁,大卸八块像宰鸡。末了,只关心的屋里地脏了。 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辛夷,也不禁挑了挑眉梢,不自觉把四轮车往后退了一步:“那个,这也得谢谢你……不然我一个废人,铁定教这大虫吃了……” “你掉下来,砸坏了我的机关。”常蓦光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里有一丝寒。 辛夷陡然意识到,这男的在不满自己。 似乎是自己坠崖,砸坏了他护家护院的什么机关,才放了这些老林子里的大虫闯进来,毕竟深山幽壑里,更多的是这些猛兽的天下。 辛夷讪讪,缓了两分语调:“那……我赔个不是?有什么我可以帮的,帮你修那些机关……我虽然不会木工活儿,但打小看了不少书……” 辛夷的话又断了。 一来她多说字牵得内伤疼,二来常蓦光根本没理她,自顾提了溪水清洗了地面,拿了一堆木刨子铁橛子,似乎修机关去了。 吱呀。木栅栏关上,一句话都没说完的时间,草庐里就恢复了安静。 辛夷独自坐在个四轮车上,午后的日光把她的身影拉长,四周只听得鸟叫,老林子有兽鸣,没有其他的人声,最多的则是屋外的溪水声。 整个世界放佛就剩下了她一个人。 爹爹和辛芷生死不明,做最坏的打算,真的,就只剩她一人了。 林子间二十六具尸体不知有没有人收殓,青草覆盖上去,那些至亲至忠的笑容,是不是已经落满了鸟屎。 不过几日,她就好像死了一回,如今捡回来这条命,她只觉得蚀骨的孤独。 为什么,就她好好的活着,金钱样的日光洒了她满身,溪水潺潺,在屋外淌过白石,为什么,他们就留下了她一个人呢。 没有人对她笑,六姑娘(丫头),我们送你一程。 她到了这儿,而那些人,不会跟她来了,永远不会。 …… 举起这把刀的,是他。 李景霄。 …… 心底无声喊出这三个字,孽债似的一个名字,辛夷忽的就放声大哭起来。 没有任何征兆的,也没有任何掩饰的,她就那么嚎啕大哭起来,像个婴儿,哭得什么都不管不顾。 嗓子是哑的,哭声很难听,涕泗横流,哭相也难看,肌骨内里的伤开始爆发剧痛,痛得她眼冒金花,喉咙里一汩汩腥味。 她觉得自己不正常了。 莫名地就能哭成个疯婆子。 但她脑海里一片空白,白昼里也噩梦缠身,间或想到那个人的名字,她就浑身骨头像蚂蚁钻的疼。 似乎非要把心肺都哭呕出来,才能好受些。 噗,一大口血沫喷出。 旋即,辛夷两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 李景霄。 李景霄。 李景霄。 …… 朦胧中,辛夷似乎看到了他,他坐在鎏着蛟蟒的王座上,一身缃色的衫子是最接近于明黄的色泽,炽盛如日光,熊熊燃烧起来。 灼瞎了她的眼。 好痛。 …… 辛夷朦胧中睁开眼睛,原来那缃袍的火只是烛火,睁眼还是那个草庐,案上一盏烛灯,黄色的光微微晃。 她浑身虚弱更甚了,腑脏里的痛都传到太阳穴了,眼前一会儿发黑,一会儿烛光黄,依稀见得案前是那叫常蓦光的男子。 不是梦。一切都如此发生着,而她,确实活下来了。 察觉到女子醒来,常蓦光看了她一眼,走过来端了一碗药,扶起辛夷的头,也不管什么轻手轻脚,二指掰开辛夷的嘴就往里灌。 灌,像灌猪尿泡那样灌下去的。 辛夷根本无力反抗,好不容易强塞下去,得了自由,只剩猛烈咳嗽,药的奇苦和肺腑的伤痛混在一块,真让她怀疑这男子不是治伤,而是让她伤势加重的。 但说来也怪,这药喝下去,虚得发空的肺腑就生起了一股精神劲儿,热流舒服地往四肢淌。 辛夷愣了一下,呢喃道:“你……很懂岐黄之术?” 常蓦光没回答,放了药碗,回到案前,双手在个瓷缸子里搅,酱料和鸡肉的腥香味传出来,似乎在准备晚饭。 辛夷探头一瞧,见过长安富丽的她,顷刻就猜了出来,这晚饭是什么:“富贵鸡?” 将鸡杀死后去掉内脏,带毛涂上黄泥、柴草,置火中煨烤,待泥干鸡熟,剥去泥壳,鸡毛也随泥壳脱去,鸡肉鲜美无比,据说作法来源于个叫花子,长安人好富贵,多雅称“富贵鸡”(注1)。 注释 1.富贵鸡:也就是叫花鸡啦。相传当年乾隆皇帝微服出访江南,不小心流落荒野。有一个叫花子看他可怜,便把自认为美食的“叫化鸡”送给他吃。乾隆困饿交加,自然觉得这鸡异常好吃。吃毕,便问其名,叫花子不好意思说这鸡叫“叫花鸡”,就胡吹这鸡叫“富贵鸡”。乾隆对这鸡赞不绝口。叫花子事后才知道这个流浪汉就是当今皇上。这“叫花鸡”也因为皇上的金口一开,成了“富贵鸡”。(来源:百度百科) 正文 第五百九十四章 名字 辛夷深吸一口,酱料很香,不比她在长安吃到的差,难以想象,这个住在山野一刀砍大虫的男子,还会这些口腹精工。 房间内一时无话。常蓦光利落地填好了酱,便把鸡塞到土灶下的草木灰里煨起来,香气遂一股股飘了出来。 口腹之欲,人皆如此。 闻着这香味儿,辛夷伤痛些些缓解,似乎想到了什么,又问常蓦光:“我刚才又昏过去了?是你……救的我?” 常蓦光正从缸子里舀了水洗手,指尖一滞,想到修了机关回来,见到的凄惨光景,不禁眸色莫名地一深。 那时快傍晚了,他回屋便见得女子瘫在四轮椅上,双目紧闭,面色发青,泪和血浸湿了包扎伤口的麻布,眉宇间没有半分惜命之念。 若是没人看管,只怕这女子随时都能放手了命去。 要如何的孤独和痛,才能嚎哭得像个婴儿,什么都无所谓了。 常蓦光默了默,也没说什么,起身从屋里拿出一柄玉笛,递给女子,是那柄玄黑的小短笛。 “……啊!谢谢!”辛夷眼眸微微一亮,连忙接了过来,珍重地放到枕头底下。 她浑身都坏了,包扎得像个茧子,想来玉笛也在常蓦光处理伤口的过程中,被取了下来,另外放了。 可是兀地,辛夷意识到漏掉的一个问题。 浑身都坏了,那处理伤口,这般包扎,也是浑身的,等等,浑身? 辛夷被麻布包得只剩五官的脸,偷偷地浮起抹羞恼,瞪着常蓦光,语调一冷:“你……当初是怎么为我包扎伤口的……我现在只着了亵衣……初次之外再无片缕,伤口都被好生清洗过,上了药,缠了麻布……你看到……” 常蓦光回过头来看她,幽黑的眸子很干净,没有任何杂质,淡淡道了句:“伤口,血,错位的白骨,泥,草渣子,泪,汗。” 辛夷一愣。沉吟片刻才反应过来,这一串字的意思:当时的她全身都是伤口,血,白骨,泥,草渣子,泪,汗,完全没有女儿娇态,就算被男子见到了肌肤,估计也生不出任何绮念。 饶是如此,想到自己除那个人外,竟被另外一名男子瞧去了大片肌肤,还借上药都碰了个遍,就算他没当回事,自己心里也膈应。 辛夷一时不做声了。低头去看烛火,眸底荡漾的一抹羞。 常蓦光眸色一闪,立马回过头去,迅速去取富贵鸡,脚步意外有些慌,扒出草木灰里的鸡,一把扔在案板上,取下腰间刀切起来。 咚咚咚,声如缀。看来不仅砍大虫,做寻常菜,这刀工都是极好。 辛夷也是微微讶异,沉吟道:“你精岐黄,通庖厨,知机关,善刀术,会木工……你,还会什么?” 常蓦光也不知听进去没。把切碎的一碟鸡肉放到辛夷案头,然后没一声吱会,人就出了门。 辛夷看着吱呀声关上的栅栏。开始慢慢熟悉常蓦光的古怪,也就懒得计较,至少人家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刀法还使得那般好。 她不作他想,嘴伸到碟子上,叼了根鸡肉丝儿,眼眸陡地微亮。 好吃。鲜香可口,酱料适中。 比之前她在长安街肆花上几两银子吃过的富贵鸡还好吃。她不由怀疑这男子是厨子出身,为大户人家掌勺过活的。 正当辛夷享用着富贵鸡,栅栏又吱呀一声响,常蓦光回来了。 他看也没看辛夷,回到土灶前,就着还有余温的草木灰,把怀里两三个果子放进去,偎烤了会儿,取出来,扑净灰,剥了壳,放到辛夷的碟子里。 三颗毛栗。 歪瓜裂枣野生的毛栗。却因被草灰烘烤过,散发出诱人的甜香。 却只有三颗,论季节,不是产毛栗的日子,这男子必是翻山遍野,才得了三颗来。 常蓦光看了一眼辛夷刚喝完的药碗,把碟子微微向辛夷一推,轻声道:“还会这个。” 辛夷愣了。明白常蓦光是说药苦,所以为自己捡了遍山,捡回三颗毛栗,忙活了半天顺便回答那个问题。 还会煨毛栗。药苦,一颗甜。 辛夷怔怔地捏了一颗放进嘴里,甜香味散开,一直侵到五脏六腑,喉咙里的血腥味也淡了几许,果然甜味是最灵的药。 忽的,辛夷余光瞥到男子指尖的血迹。野生毛栗不好摘,枝丫上都是刺儿,尤其是还未到应季,这男子必然是扒开无数刺枝儿,才得来三颗毛栗。 “你的手……”辛夷心头微动,对男子愈多几分真诚的感激,“多谢了……药很管用,富贵鸡好吃,毛栗也很甜……你要不要包扎下手……” 然而甫一抬头,男子又不见了,话都不在听的,旋即屋里传来各种忙活的微响,男子支了竹基子,在另一个屋里开始搭另一张榻。 然后,他将辛夷现在榻前地上的半旧棉被都卷了过去,自始至终也没理辛夷。 辛夷这才意识到,自己占的是常蓦光自己的榻。而在她重伤昏迷不醒的三日里,这男子竟是睡在地上,彻夜地守候着她? 辛夷心头一热。 “常蓦光!”辛夷朝屋里忙着搭榻的男子叫,她第一次郑重地叫他的名字,虽然扯动内伤很痛,她也努力忍着。 “我叫辛夷!悲辛之辛,太平之夷!” 常蓦光没有回头,手里忙着活计,辛夷却仿佛听到他太过轻微地一声:“嗯”。 仅仅是一个字,却是他第一次这样回应了她的话。 辛夷笑了,往被窝儿里缩进去,浑身伤痛依然难耐,她却难得地感到一丝安心,听着屋外的溪水声,眸底晃悠着橘黄的烛光,竟是觉得倦怠,乍然就睡了过去。 …… 这是一个很长的梦。 又是一个很短的梦。 辛夷看到那个他倚坐在楠木间,容颜好似踏雪而来的云中君,素衫广袖,魏晋风流,他对她一笑,唤她卿卿,她在他眼里,看到了余生。 然后是他一遍遍如何舌灿莲花,如何一次次回避否认,他带着最精美的面具,将她诱往了万劫不复的鲜花帐子,让她心甘情愿入局,成为他一段锦上添花。 再然后,就是他着了最接近于明黄之色的缃袍,高高在上众人山呼千岁,他熟悉而又陌生的眸,对兰陵萧说,取回遗诏,帝业为重,杀无赦。 再再然后,就是遍地林子的二十六具尸体,他们对她笑,六姑娘(丫头),我们送你一程,旋即铺天盖地的血淌下来,湮没殆尽,惨叫都来不及喊出。 再再再后来,就是一遍空白了。 她置身在白茫茫的雪地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她一个人,她隐约听得谁唤她,便惊喜地跑过去。 眼光里却出现了一柄刀剑。 最后看到的,是执剑的他一笑,绝美,冰冷。 血花绽放。无数人出现,向他跪拜,对他说,恭祝您,君临天下。 …… 李景霄。 …… 正文 第五百九十五章 习练 辛夷醒了,她荒忽地睁着眸,泪水汩汩从颊边淌下来,每一处伤口都痛起来。 她却什么都感觉不到。不太明晰是梦还是现实,只惘惘地瞪大了眼,脑海里翻来覆去三个字,如梦魇,吵闹着,痛不堪言。 李景霄。 …… 忽的,辛夷感到一双温热的手抚在了她脸上,有练武的茧子,轻轻地为她拭去泪珠。 借着屋外的月光,辛夷看清了不知何时走到她榻前的男子:常蓦光。 他估计是被细微的动静吵醒了,正俯身为她擦泪,这次,他拭泪的动作意外地轻柔,指尖虽有些凉,却如同暖。 辛夷愣愣地看着他,极似小哥哥的面容,又开始搅动回忆和现实。 一眉一眼,却是有四五分是像小哥哥的,书生似的温润的线条,眉如点漆,鼻若悬胆,太过幽黑的眸子像夜空里最暗的那颗星子。 然而细看来又不是太像。时光无声地为他脸上笼了一股清冷,放佛红尘纷纭都惹不得他半点情动,眉间有细细的凉,更似在嗤笑世人碌碌。 月光在他背后倾洒下来,似白雾,若烟云,更衬得他眸底苍云变幻,瞳仁泠泠两点微光,是那变幻中的亘古。 太冷的月色,太淡的眸,太静的瞬间,只能听见两人沉沉的心跳。 良久,辛夷眨了眨眼,挂在眼眶半天的一颗泪,淌了下来,然后还没滚到唇边,就被那微凉的指尖拭了去。 “做噩梦了?”常蓦光难得主动开口,声音很暗,和夜色一样。 辛夷点点头,斟酌了半晌,想道个歉,却见常蓦光搬了自己的棉被来,铺到她榻前的地上,就那么躺了下来。 “你……你不用……睡地上凉,又硌应……我歇会儿就好了,梦无妨的……”辛夷有些不好意思,想到男子已经在自己昏迷的三日,打了三日地铺,怎么好再牵动他。 然而常蓦光没理她,侧躺在地上,面朝着屋外的月光,看不清他的神情,没一会儿,竟传来了变得绵长的呼吸。 他睡着了。 辛夷叹了口气。自己劝什么,这人根本不听,自顾自做什么,自己总不可能拖着半废体,把他再挪回去。 不过,辛夷也猜到他这举动的意思,是怕自己再做噩梦,所以守着她睡,心下微有感激,便也重新躺下来,盯着男子背朝她的后脑勺看了会儿。 她发现男子的墨发是极好的。尤其在月光下,闪着缎子般的光芒。可惜他自己不怎么在意,天天散着跟藤条似的,也就掩了那风华大半。 得找个时间,帮他打理下。也算力所能及,还他点恩情。 辛夷如此想着,便觉一番折腾身子困乏,不多时也就睡了过去。 这次真的没有再做噩梦,睁眼时,蒙蒙的日光已经镀了满地金。 八月的天亮得早,山间雾气还没散,日光就亮得跟碎金似的,将每根汗毛每个毛孔都照得透亮。 辛夷遂也清醒,利用着常蓦光在屋子里设的那些木件,自己打理了下,不由再次感叹那些木件活儿的巧妙。 虽然浑身痛得她太阳穴发胀,内里更是五脏六腑都在搅,但木件活计总是能照顾到她的高度,力道,角度,让她能自己应对基本生活,而不会有太多不适。 辛夷环顾四周,时辰还早,常蓦光却已不在屋内,案板上放了一碗早食,还热着,传出一阵阵桂花香。 辛夷摇着四轮车过去,见得是一碗汤饼,薄如韭叶,白如瓷玉,状如蕉叶,俨然是今早新鲜做的,汤面上飘着一层蜜渍桂花,金黄色的蜜酱如汤中一轮橘月,甜香浓郁。 辛夷不由胃里一阵咕噜。汤饼(注1)在长安城满街都是,百姓也喜以为早食,常见清晨街头一挑子,炉火旺水滚沸,汤饼飞入似雪片,行人垂液于下风,童仆空瞧而邪盼。擎器者舔唇,立侍者干咽(注2)。然而时人多加椒兰吴盐,鲜有做甜味的。 但此刻看着这一海碗,辛夷并不讨厌,莹白汤饼金黄蜜酱,汤头清澈桂花如星,光看就令人食欲大动。 辛夷拿起竹子削的著,迅速下了肚,热汤头桂花蜜(注3),在她五脏六腑化开,伤痛也似缓了些,她想着无论如何要跟常蓦光道声谢,便摇着四轮车出屋寻他。 这是她自来谷底,第一次踏出门,但屋外湖光山色,还是让她陡觉神清气爽。 三面翠峰环抱,一溪玉带蜿蜒,林深叶茂望之不见边际,石峰列岫,谷壑迤逦,一线天也,白雾渐爽舒朗,群峰或直或欹,芳草嘉树穿绕而过,绿意含冷,密不透天光,壑深壁峭,一步一悚(注4)。 这就是辛夷能看到的全部了。再远的,就是绿得几乎发黑的林子,雾气朦朦胧的,半点人踪也无,隐约能看到环形的匠人活计,连在树之间,凿在地成片,有木件有铁卯,似乎就是常蓦光所说,阻拦野兽护家护院的机关,不过几刻间,辛夷已亲眼看到几只不知好歹靠近的猛禽,触动了什么,就托着血淋淋的腿尖叫着跑开。 林子深处,时不时传来大虫吼叫,各色长虫铺窝,扑棱起的丈许大鸟,怪叫声瘆人。 俨然除了溪水边这一处,周围都是猛禽异兽的窝儿,只有拉长脖子,往数十里之外,能见得早食的炊烟,才隐约有人的村落。 所以常蓦光的住处,是方圆数十里,唯一的安全,也是唯一的孤岛。 辛夷打了个寒战,不由加快了脚程,循溪下行,地势伏落,出现了一泓深潭,潭边大石磊落,潭水奔流乱注,水速极猛,激起膝高的浪花,而谭边峭壁上有入石三尺的水痕,似乎发水时会有瀑布奔流。 而常蓦光,便立在潭水里。 辛夷摇四轮车的指尖一滞,忽的就愣在了原地—— 男子手中一柄细长刀,在习练刀法。玄衣被蹆至腰间,露出上半身,紧密的肌骨线条像刀辟出来的一般,没有一丝多余,能看出来必是十年如一日的习武,才能让那身肌骨,自己就炼成了刀。惊奇的是这般练家子,皮肤却很是白皙,不知是不是被清晨的日光一镀,流转着玉石的质感和光芒。 他长刀挥舞,刀法利落,齐膝的溪水湍急,下盘却极稳,一招一式,更添轻巧优美之感,所谓举重若轻,只怕若字都还得去掉,似水面上点水扑翅的白鹭。但见银线快如蛛网,刀落连空气也斩断,溅起溪水白浪,刀影还未至,杀机就至了。 辛夷此时才明白,什么叫就算不懂,也明白是极好。 注释 1.汤饼:汤饼即古代的面片汤,系将调好的面团托在手里撕成片下锅煮熟。汤饼后来又叫煮饼。汤饼后来发展成索饼,《释名疏证补》:“索饼疑即水引饼,今江淮间谓之切面。”《齐民要术》记“水引”法:先用冷肉汤调和用细绢筛过的面,再“揉搓如箸著大,一尺一断,盘中盛水浸。宜以手临铛上,揉搓令薄如韭叶,逐沸煮。” 2.关于汤饼在当时的盛行,描述摘选自文学家束晳《饼赋》。 3.桂花蜜:周代后期,人们以蜜作食品,封建贵族间以蜜作馈赠之礼,其时已有蜜渍的果实。所食之蜜,皆为岩石、林木、土穴间野蜂所产,因而称为石蜜、崖蜜、岩蜜、木蜜、土蜜等。至迟东汉时,已有人工养蜂产蜜。魏晋南北朝至隋,有蜜饯、蜜蟹等食品。蜜多由南方贡献至中原。宋以后,广泛用于菜肴、糕点、医药。 4.山色描写:改写自徐霞客《游黄山日记》。 正文 第五百九十六章 空幽 男子习练完一趟,停了招式,长刀一挑水下某个位置,一个酒葫芦腾空而起,俨然早就冰镇在潭水下,待热了饮的。 砰。酒葫芦出水,常蓦光也没伸手接,刀光一线,精准无比地摘去了口子,旋即刀尖刺入葫芦,挑在半空,酒水哗哗地倒出来,他仰面一张嘴,前后不过瞬息,美酒入喉。 但见那人墨发如瀑,反射出日光璀璨,赤着的上身缀满汗珠和水珠,玉石光泽愈润,刀挑葫芦,仰面而醉,酒水从半空倾泻,洒在他嘴里,也溅在他脸上,勾勒出五官线条,利落干净,独一双黑眸深不见底,日光落入其中,也未溅起丝毫波澜。 潭水幽绿,白石翠浓,玄衣刀客斩千里,一壶醉我青山谷,莫问平生英雄事,无人知他卧白云。 见惯了长安富丽的辛夷,哪里见过这番作派,直在原地看呆了。 脑海里就剩下了充满敬佩的两个字:好看。 忽的,常蓦光感到了什么,回头来,看向了辛夷,他就那么注视着她,脸上没有甚表情,眸子里的夜色似泼了墨,幽黑愈浓。 辛夷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才想起此行目的,忙道:“……我想说,汤面很好吃,多谢……还有,你刀法不错……很……还算好看……我是说,还行……” 常蓦光依旧没有表情,还是那么看着她,安静的,沉默的,日光和白雾同时在他黑眸里氤氲,能把人吸进去似的。 辛夷有些尴尬。弄不清他什么意思。自己的谢已经说了,但转身就走,好像不太对,要留在这儿,互相瞪着更不算个事。 得说点什么 辛夷绞尽脑汁,从鸡毛蒜皮,到天下大势,脑子里过了几番,忽的看到垂到胸前自己乱糟糟的青丝,似抓到了救命稻草,脱口而出—— “能不能……帮我沐发……我手动不了那么高,好几天了,实在不舒服……” 常蓦光还是没反应,像一座石雕似的看着辛夷,日光愈发炎热,他的黑眸却半点温度都没。 辛夷忽的想到,是不是他不知道怎么沐,看他住的这处林中“孤岛”来看,应该是第一次为女子沐发。 “其实没什么……你鬓发很好,应该经常沐吧……一样就好了……多谢。”辛夷加了句,然后她就开始庆幸自己终于能揣摩常蓦光了,而且,还对了。 因为那男子终于动了。他上岸来,把长刀和酒葫芦都放好,然后把辛夷推到某块临潭的大石头前,把辛夷提出来,让她背靠在石头上。 自然全程是没话的。但有了第一次正确揣摩常蓦光后,辛夷多了无数自信,大致能理解他沉默后的意思。 于是自己调整了角度,背靠在石上,向后弯,身体后弓成微微弧度,脑袋躺在石头边儿,头发便向后垂了下来,半数浸在了潭水里。 在她做好架势的空隙,常蓦光回草庐取来了皂荚,木槿,并一张麻布巾子,自己站到潭水里,面前刚好就是仰面的辛夷脑袋。 然而下一刻,辛夷就叫苦不迭了。 常蓦光估计真把她的青丝当成自己的乱发了,所以沐起来,力道大得,辛夷觉得自己头皮都快被扯下来了。 她痛得眼冒金花,然而毫无办法,自己一个半废人,肯定往后都要劳烦他为自己沐发,只得当熟悉了就不痛了。 就算想法如此,辛夷还是捺不住,“嘶”地倒吸了口凉气:“……能不能……疼……轻点……” 力道能砍头的两手一顿。旋即常蓦光身子往前探,微微低头,看向了辛夷,也不知是疑惑还是抱歉,就滞着没动。 辛夷仰面躺在白石上,常蓦光站在她脑后,虽然两人脸的朝向是反的,辛夷却从来没有这么近的,凝视过男子的眉眼。 等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她已经整个人像中了魔,动不了了——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 黑得好似黎明前的夜空,世间所有的光都能能陷落进去,长安多姹紫嫣红富贵花,但此刻这片黑色,却能让人觉得,绝美,美到近乎于一种纯粹,四周一圈的白,更衬得浓淡分明。 偏偏这两瞳黑色还干净到极致,在这么近的距离看着个女子,那两爿干净也纤尘不染,和看着山儿水儿风儿天儿一样,没有任何多的杂质。稚子的瞳往往干净,但同时也懵懂,这双眼眸却能教人分辨出深浅,一层层望进去,直到了底,才恍惚方才踏过了一崖深渊。 不清楚那深渊里装了什么东西,也不清楚深达几万丈,最后留在脑子的,却只剩下了一个词:空幽。 无物者,无暇,谓之空。 无色者,无底,谓之幽。 辛夷忽的有些鼻尖发酸,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被这样一双眼睛这么近的凝视着,她自己就像只蚂蚁,在红尘中一身尘的蚂蚁。 汲汲碌碌,渺小卑微。 然而忽的,那两瞳黑色起了波澜,一划而过,像风吹过湖面的层层细圈,随即,男子有些异样的声音,从脑门顶传来。 “……汤饼……” 汤饼? 辛夷缓过神来,一愣,男子这意思,是在说自己像个汤饼么? 然而她余光瞥到自己全身,浆白的麻布裹了全身,几乎没一处露的,在外人看来,岂不就是个汤饼? 早上吃的汤饼(注1),一片片白,在汤水里荡。 明白过来这两字的意思,恼怒就冲上了辛夷的头,她虽不算倾国倾城,但也是长安丽人,不过是虎落平阳,怎么就落魄到成了汤饼。 辛夷在层层伤布后蹙了眉,想反驳几句,愣是被哑在了喉咙里,因为常蓦光笑了。 虽然不明显,和常人表露出来的“笑”不是一个东西,但辛夷无比确信,他笑了。 那两瞳黑夜一划而过的微光,如同流星划过夜幕,迸发出乍然的明亮,虽然短,但因为太过绝美,让他整个人都在那一瞬鲜活起来。 唇角上翘的弧度也不大,但就是那一点点,让他本就线条好看的唇,像开了花儿,临风来。 整个过程不过眨眼间,待再看清,男子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沉默着为辛夷沐发,让人怀疑方才看花了眼。 辛夷却不相信自己花了。 因为她微微异样的心跳,到现在都还没有平歇。 青丝里两手的力道却减轻了,很认真地为她把几日的污垢都濯净,男子没有再探头看辛夷,辛夷却捂上了自己的眼。 她有些莫名的窘迫。 唯有偷偷从指缝间瞥出去,一阵风儿起,吹皱了一池水。 注释 1.汤饼:即今面片汤,古时尤盛。《齐民要术》记“水引”法:先用冷肉汤调和用细绢筛过的面,再“揉搓如箸著大,一尺一断,盘中盛水浸。宜以手临铛上,揉搓令薄如韭叶,逐沸煮。 正文 第五百九十七章 采药 当日一晚无话,月色如水。 自然辛夷又做了噩梦,每每在梦里出现那张绝美的俊颜,她都无法辨明自己如今对他,到底是何心绪。 但唯一清楚的,是她每每痛得心如刀绞,却又每每大哭着醒来。 常蓦光依旧睡在她榻前的地上,彻夜陪伴着她,不会有多的话,也不会有多的动作,只有在她哭得梦里现实难分时,轻轻为她擦去脸上的泪。 那时候他的指尖,总是格外温柔。 廿日,晨光如碎金般洒进来,山间雾气升腾,猿鸟偕鸣。 辛夷睁眼,见常蓦光在旁擦拭刀柄,看了眼他连日所睡的冰冷地铺,带了两分歉意:“常……蓦光,这几天我老着魇,多谢你了……不然,我帮你,梳头吧,你的墨发太乱了……” 常蓦光转头来看她,静静的。 辛夷当他默认。摇了四轮车下榻,来到铜镜前,拿起了那柄木头篦子。 常蓦光微微一沉吟,也没拒绝,估摸着两个人高度,他在辛夷面前席地而坐,让辛夷刚好能够着他头。 辛夷开始篦发,她发现男子的墨发是极好的,如缎子似的,泛着微光,在指缝间水般的淌,一滑就滑下去了。 “常蓦光,你墨发多好啊,比女子还好。干嘛一天乱着呢。”辛夷有一搭没一搭说话,莹指灵巧,把发丝捋顺,为男子挽了个简单的髻。 然后她又拿起木案上一柄小刀,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常蓦光的胡子:“你若不介意,我再帮你把胡子理理?” 常蓦光静默,闭目养神。 辛夷也就当他默认,把他的头往后微微一掰,帮他把青胡茬都刮去。 一个低头一个仰头。咫尺之间,常蓦光闭着眼,燕尾般的睫毛纹丝不动,辛夷也心无旁骛,因为她还真怕自己给男子破了相。 然而辛夷意外发现,常蓦光的额角渗出了些汗。热汗。 也不知是紧张的还是怎的。 辛夷看了男子一眼,确定他自始至终没睁眼,指尖加快,不一会儿就帮常蓦光刮净了胡子。 “好了,你抬头来我看看。本姑娘的杰作。”辛夷放下小刀,一笑,常蓦光这才睁眼,回过头。 然而那一刻,辛夷的目光又有些凝注了。 她知道男子的眉眼是极好看的,带了四分小哥哥的神韵,然而从前胡茬墨发乱,仿佛掩盖了他风华,今日才得见明珠真容。 那是种和长安城中完全不同的好看。 诸如江离等人。容颜无双,宛若明月,每一寸骨骼都几近完美,每一寸肌肤都若神祗笔下,染得世间半点污垢的画卷。 然而常蓦光,分开来看并不觉得如何,甚至都有缺陷,但偏组合在一起,就能让人百看不厌,一种独特的韵味,浑然天成。 这一袭黑衣的刀客,不是繁华富贵花,而是江湖好儿郎,一身蓑衣踏浪去,酒入豪肠仗剑行。 人间潇洒客,风雨不羁行,刀如雪,酒含情。 辛夷闪过千百句评价,却静静地看着常蓦光,找不出一句合适的。 许是这凝视太过久了点,常蓦光忽的站起来,略有些慌地回过身去,拿了竹篓就要出门。 辛夷也缓过神来,下意识叫道:“常蓦光?你要去哪儿?” “采药。”常蓦光顿了顿,加了句,“三个时辰后回来。” 辛夷意识到,他是在说为自己采药,想到那日突然闯进来的大虫,辛夷没了胆子一个人呆着,便也提议自己跟着去。 常蓦光沉吟半晌,给了辛夷一个药囊,也就应了。 这是辛夷第一次踏出草庐。 周围密林杳杳,芳草佳木,风景很是不错,间或碰上的大虫长虫,都似乎嗅到药囊的味道,自动退避三舍。 “这药囊真管用。避虫呢。可居然连猛兽都能避,药效真不同凡响。”辛夷由衷赞到。 常蓦光行进在山林间,在前带路,淡淡一句:“不算药了。是一种特质的毒。不好制。” “毒?怪不得,如此奇效。”辛夷惊讶地笑了,“你还会制毒?你到底还会多少东西?” 常蓦光没有回答。因为二人的对话被一个娇声打断。 “哟,连这种人都能来取百羽了?” 一行十几个人从山路另一头走来,在辛夷二人前驻足。领头的是个师爷模样的人,但做主的是个绯红衫子的女子,满头珠翠,华衣锦服。 其余的十几将士奴仆,刀戟雪亮,药箱干粮一应俱全,俨然是在山里行了几日了。 红衫女子的目光首先凝在常蓦光脸上,眸底一划而过的惊艳,然而再一瞥他布衫芒履,略有可惜,嫌弃地瘪瘪嘴,视线转向了辛夷。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哟,这是个大白角黍吧?裹得只露出眼睛了。一个刀客,一个残废,就凭你们俩,也想进山,跟我们抢百鸟衣的进贡名额么?储越王妃怎么会要出自你们这种粗人之手的东西?” 储越王妃。 辛夷浑身一抖。避虫的毒药囊坠落在地。 常蓦光看她一眼,眸色一深。 那女子见得辛夷反应,愈发得意,笑道:“摄政越王是何等人物,以前带着面具没发觉,如今一朝登临荣光,权耀之巅,容颜更是绝世无双。能送到他身边去的东西,都是顶级贡品,你们山野小民,估计不清楚自己斤两罢,也敢染指这等生意?” 辛夷死死地握住四轮车车柄,颤地愈发厉害了。 常蓦光看了眼她,竟然主动开口:“储越王妃?进贡之物?怎说。” 女子鄙夷地一抬眼皮:“果然没见识。二圣执掌天下,晋王已将武斓姑娘接进了府,是铁上钉钉的王妃之选。所以如今天下瞩目的,就是越王妃的人选。他们说,最有可能的是韦家的嫡女。虽然上头话没下来,但八九不离十。于是各大家忙着搏这位储王妃一笑。彩头下得准,等她真成了王妃,好处就大大去了。” 当年仅次于五姓七望的关中四家,京兆韦氏。 如今五姓就剩了魏三家,京兆韦的地位更是直线上升。 京兆韦氏女,储越王妃。 常蓦光没有说话了。辛夷也没有说话,她数不出来的,“越王妃”三个字像小剑一样,刺得她太阳穴钝痛。 正文 第五百九十八章 刀客 见二人没反应,女子有些不忿,瞥了眼环绕她的将士奴才:“你们都哑巴了?有人来跟咱们抢献好的生意,你们就傻愣着?” 一名将士有些怜惜地看了眼辛夷,迟疑道:“姑娘,人家估计不是来取白鸟羽的呢,你瞧,都伤成这样了。再说,就算他们也是为这而来,公平竞争不好么。” “蠢货!这座山谷人迹罕至,猛兽毒虫遍地。若不是为了白鸟衣,平日谁会踏足这儿?你要问他们,他们肯定说不是。至于公平竞争?放屁!我们家族要的,谁敢抢得走!本姑娘也没叫你们动手,就骂几句,骂走他们!怎么,怕了?” 将士奴才们看着浑身是伤的辛夷,又看看形单影只的常蓦光,都有些面露不忍。 “不骂是吧?不骂,本姑娘就下令动手,干脆把这俩碍事的杀了!”女子秀眉倒蹙。 “骂骂骂!姑娘别伤及无辜!”将士奴才们暗暗向辛夷行了个歉礼,便七嘴八舌骂起来。 一时间,各种骂话,语言难听,耳朵里都能生臭虫似的,嘴巴里都是脓水。 辛夷蹙眉。这官家姑娘死脑筋认定他俩是来抢生意的,虽然她奴仆们为了不动刀剑,不得已骂他俩,但实在太难听了。 再说了,他俩也要采草药,又不能真的走,陷入个僵局,真左右为难。 “那还能叫个女人么?瞧包得那怂样,跟个白角黍似的,啧啧,是鬼吧?还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能被人打成这样?活不久了,干脆自己了结,也好少受些伤痛!干嘛出来吓人!见鬼!” 骂声渐渐转移到了形态可怖的辛夷身上。 忽的,一阵阴风拂过,一声清响,是什么出鞘的微响。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但见空中银线划过,撕拉,斩破空气,直奔那奴仆而去,再一眼,奴仆的脑袋就掉在了地上。 不过瞬息之变。 奴仆的骂声还在林中回荡,身子就泡在了鲜血里。 “常……!”辛夷缓过神来谁是始作俑者,惊呼刚发出一个字,那道玄衣身影就化作一道风冲向了人群。 刷刷刷。空气划破的声响惊心动魄,银线飞织,快得都捕捉不到影子,漫天结了蜘蛛网,携带着磅礴的杀意涌去。 惨叫声没有一个音儿发出来,全部掐灭在了喷涌的鲜血里,林叶萧萧,鬼来浮屠。 眼睛能捕捉到的不过一个呼吸,那道玄衣身影停了下来,仗剑而立,刀尖向下,鲜血一汩汩地从刀刃淌到地上。 唯一还活着的,只有那个红衫女子。 刀客,却依然面无表情,幽眸无波无澜。 “常蓦光你疯了!你杀了所有人!他们有什么错么!你疯了!”辛夷悚然变色,肝胆欲裂地尖叫出来,“他们被逼我们,其实也是在救我们!你却将他们都杀了?” 常蓦光回过头来,摘下一枚芭蕉叶,去擦刀上的血,脸色平静得像刚才杀的不是人,而是一群鸡。 他淡淡吐出几个字:“他们骂你。” “是,他们是!但不是他们本意!他们为人奴仆,由不得自己啊!再说了,他们也是为我们好,若不骂。他们主子就要动手!”辛夷嘶吼着,因为惊恐和愤怒,声音都快哑了,“你听到的不一定是那么一回事,你就仅仅为了这个,杀了所有人?你这个疯子!” “他们骂你。”常蓦光只重复这几个字,然后看向吓得瑟瑟发抖的红衫女子,“还活着一个。” “你干什么!这姑娘虽跋扈了点,但也没想要我们命,不过是让人把我们骂走,如今你又要为这个,取她性命么!”辛夷怒喝道。 常蓦光静静地走向那女子,每走一步,那女子就吓得面如死灰。 然而他走到女子面前,只是看了眼她发髻间金钗,伸出手,两字:“簪子。” 红衫女子微怔。意识到他想要自己簪子,虽不明白他为何要这个,但她眼珠子一转,眸底迸出恨和疯狂。 “好,给你!”女子咬牙切齿,一把拔出簪子,使劲浑身力气,狠狠扎在男子伸出的手上。 鲜血渗出。常蓦光一怔。 衬着男子愣住的空档,女子猛地拔脚,癫狂地往前逃窜,一边哭喊:“来人!杀人了!救命!……我一定告诉我爹爹……你等着,要你血债血偿!!!” “不要跑!”辛夷大惊失色,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玄色衣衫飘过,一道银线划出。 常蓦光跃身而起,身轻如燕,刀锋如雪斩下,下一刻,那女子就倒在了血泊中,脸上的恐惧和愤恨还没消去。 前后不过瞬息,林间又只剩下了辛夷和常蓦光二人。 十几具尸体躺在林地上,血海汪洋。 常蓦光却面容如昔,很熟练地走过去,刀在尸身划了两下,似乎伪装成猛兽撕咬的模样,然后他弯下腰,从红衫女子尸身上取下那枝金簪。 他走过来,在辛夷惊惧扩大的注视下,把金簪递给她,看了眼她青丝,声音忽然变得轻柔。 “给你。” 辛夷意识到,自己所有的钗环都在坠落悬崖之时破碎,所以那日沐头后,她仅用一根木箸簪发,虽然蠢头蠢脑的,但勉强用。 如今,这男子犯下杀孽,仅仅是为了送她金簪? 包括那十几具冤枉命,也仅仅是因为他们骂了她? “死人的东西谁要啊!”辛夷猛地将金簪打落在地,眼角发红。 常蓦光的手僵在半空,也没有收回来。 “为什么杀这个姑娘,她没有骂我吧?”辛夷此刻心如乱麻。 “欺我。”常蓦光简单两字。 辛夷明白,女子已经口头说了给他,却实则用簪伤他,趁机逃跑。算是欺瞒,但人在逃命本能的驱使下,也完全可以理解。 无论是骂还是欺,无论哪一个,都不足以尽数杀光。 辛夷不明白。 为什么轻易犯下如此杀孽,那男子还能面容淡定,眸底没有一丝波澜,怨恨怜悯或者后悔,全部都没有。 唯有刀锋如雪,宛如来自黄泉,人间罪,皆可斩。 “你真是个疯子,十几条命啊,你……”辛夷心底掀起惊天波浪,有自责,有不忍,还有一股来自本能的畏惧。 刀客无双,仙魔人神,斩无赦。 “你自己去采药吧,我先回了。”辛夷再也不想看常蓦光一眼,自顾扭转四轮车,头也不回地离开。 常蓦光伫立在原地,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情绪。 不解。 却只是不解。 正文 第五百九十九章 才学 辛夷独自回了草庐,仍思绪如乱麻。 她摇四轮车摇到书橱前,她虽住在这儿多日,但并没有仔细瞧过,如今为了平复依然抖得厉害的指尖,她拿起一本册子,竭力让自己不要多想。 她微微一愣。不可置信般放下这本册子,又随意拿起另外一本,又是一愣。 “不可能,他最多算读过几本书的刀客,怎会这些治国论疏”辛夷惊疑愈浓,放下一本,又去拿另一本。 短时间内,指尖马不停蹄,她几乎将橱架子上的卷策都看过了。 那个疑问却仿佛无解,只变得更深不可测。 因为架上的书卷,可不是普通人家家里能出现的名目,甚至不是普通书院,唯有大内密藏,或者最高学府国子监,才有可能出现的书。 公孙龙撰公孙龙子一卷,鬼谷子一卷,陆佃解鶡冠子三卷,吕不韦撰吕氏春秋二十六卷,高诱注淮南鸿烈解二十一卷,元帝撰金楼子六卷,刘昼撰刘子二卷,颜之推撰颜氏家训二卷,蔡邕撰独断一卷,王充撰论衡三十卷,班固撰白虎通德论四卷 百家之术,鳞次栉比。 估摸着不下三百本。 更惊人的所有书卷都卷页了,子行见有烛泪,显然是挑灯夜读,一字一句唇齿生香。 辛夷绝不会怀疑这些书卷是拿来冲场子的。因为每一本书卷中,都有详细的注解和释,字字珠玑,金玉良言,简直无法想象出自一山间刀客之手,只怕拿到外面去,能和伏龙隐凤相谈,能与国子祭酒争论。 辛夷随便翻到一本札记,也不禁入了迷,细细读来,心头震悚。 书曰闻经国庇民,王者之常制;尊主安上,人情之大方。思阐治定之规,以弘长世之业,万古不易,百虑同归。然命历有赊促之殊,邦家有治乱之异。遐观载籍,论之详矣。咸云周过其数,秦不及期,存亡之理,在于郡国。周氏以鉴夏、殷之长久,遵皇王之并建,维城磐石 文思敏捷,辞藻雅正。治国理政之道,更是如沐春风,直让人执学生礼。 辛夷在见到这样的札记无数本后,已经完全放弃了惊讶的力气。她入过国子监,受过武愚指导,能看出这些论言的精妙。 任意一本拿出去,都足以封王拜相,与伏龙并肩尔。 正在这时,常蓦光回来了,辛夷故意没有回头,自顾看着札记,心里还赌气。 常蓦光静了片刻。便不知从哪个柴房里翻出笔墨纸砚,然后就着个木桩为案,席地而坐,笔墨窸窸窣窣,不知在干什么。 辛夷阴着个脸,头也没回,实在压不下心底震撼,才打破了凝滞“这些书都是你的这些释都是你写的” “嗯。”常蓦光淡淡一个字。 “都是你自学的可有名师教导”辛夷手一抖。 “很,难么”常蓦光略带疑惑的三个字,让辛夷几乎憋过去。 难 十年寒窗一朝成名。天下学子苦读几十年的东西,你说难不难 关键这人莫名其妙就到了某个巅峰,还浑然不察旁人要头悬梁锥刺股,你说气不气 辛夷不说话了。她对于自己的学识,多少有些自负,却如今在一个山野刀客面前,心都被伤碎了。 良久,辛夷才深吸一口气“你一介刀客,隐居于此,学这些治国疏论干什么你又不做官。” 没想到,常蓦光下一句话,让人更气“其他都学完了。打发时间。” “估计当年那天下之子高宛岘,也不过如此吧”辛夷拍了拍胸口,换了个话题,“那,你有想过入世为官么无论是幕僚,还是朝臣,看你这些疏论,绝对是名动天下的人物。” 正在这时,那笔墨纸砚的微响一滞。 男字的声音意外地有些哑“我出不去从六岁那年,我就出不去了” 出不去。 宛若囚徒一般的话,氤氲起了不动声色的悲凉。 辛夷心口一闷,愣愣失言,正在尴尬间,忽见得常蓦光走过来,递给她一幅画。 洁白的宣纸上,一株紫玉兰,妙笔丹青,栩栩如生。 辛夷又倒吸了口气。这画工,她没见过画公子的大作,不敢说绝顶,但拿长安城中任何一人的画作出来,都比不上这一幅紫玉兰半分。 真的是半分。 “你还会画画画的是不是有点太好了你还会什么”辛夷觉得,愈发看不透这个男子了。 能斩地狱一切罪恶的刀术。 能与天下之子并肩的国策。 能巧夺世间天工的手工活。 能丹青一只画无物的画工。 还有通制毒,善岐黄,理庖厨 辛夷只觉得,现在无论常蓦光还会什么,她都不稀奇了。 她却在那一瞬,隐隐升起一股异样的恐惧,对于太过妖孽的才能的恐惧,这样的人只怕现于世上,就会引动无数的风雨。 虎豹无笼,虽无心,亦可引群雄厮杀。 辛夷有些走神了,忽见得常蓦光把画塞到她手中,轻道“你不开心。” 辛夷一愣。这才明白常蓦光画画,是搏自己一笑,可十几具莫名其妙的命案,岂是笑不笑那么简单的 “常蓦光。”辛夷看向他,正色道,“今儿早些的事,骂我的人,其实是为了保我俩性命。而且,他们迫于生计,必须要听主子的话,可以理解。而欺你的姑娘,眼睁睁看着所有人在面前死去,逃生本能加上害怕,她也可以理解。” 辛夷顿了顿,很严肃地加重了语气“他们,都罪不至死。你,杀心太重了。” 常蓦光静静听着,难得回了句话“一,献媚主子,违背本心,有罪。二,无论何时,欺者,有罪。” “是,但人活在这世上,谁又是真清白呢”辛夷点点头,又摇摇头,“人,但凡活于世,皆有羁绊,有无奈,有掣肘,皆有罪。口腹之欲,人情往来,想活下去的念头,皇帝或者囚犯都是一样的。你若说他们有罪,人人都该死,这世上就没人了。” 常蓦光不说话了。凝视着辛夷,眸底一派澄净。 澄净到,仿佛不属于这红尘间。 正文 第六百章 回家 辛夷叹了口气。这些拿到外面去很容易理解的东西,为什么在常蓦光这儿,就那么难理解呢? 虽然男子说的,都有道理,但都是接近于“圣人”才有可能做到的。 而这世上,柴米油盐,七情六欲,哪里有圣人,都是俗人罢了。 但男子那一双过于幽黑的眸,干净得不染所有尘埃,没有忏悔,没有痛苦,没有慈悲,什么都没有。 简直,像个初生的稚子。 辛夷忽的就原谅了常蓦光,这双眼睛就是答案。 太过于干净。于是,也就理解不了人世间约定俗成的“常识”了。 “罢了。算,也不算你错。今晚我为他们祭奠一番,也帮你奠一杯酒罢。画,谢谢了。”辛夷收下了画,转过头去,有些疲倦。 常蓦光默默走开,开始叮叮咚咚,为她熬制新药了。 半日,二人无言。 待到了晚上,月华千里。 辛夷半夜噩梦醒来,却发觉榻前不见了常蓦光,她轻声一唤,也没人应她。 辛夷心生古怪,披了件外袍,又把屋内所有的烛火点亮,然后摇着四轮车出门,找常蓦光去。 蟾宫清辉千里,黑乎乎的山林幽静,辛夷倒能看见路,走了半里,在那个水潭边,她看到了常蓦光。 然而她没有立即叫他。 因为眼前的景象太美,像一幅画。 常蓦光席地而坐在临潭白石上,屈膝,抱膝,微微仰头,看向谭边崖壁上一处。 那儿,是一株昙花。 正在盛开。雪白的花瓣像漫天飞舞的鸽子,以极尽于炫目的美丽绽放开来,不开则以,一开,就占尽了世间的荼蘼。 而那个玄衣刀客,衣衫上凝了露,也不知坐了多久,就为了等这盛开一刻,他看得很认真,目光深深,一动不动。 侧影面容清疏,镀上了一层月光的华彩,比夜色还幽黑的眸,仿佛溅入了月光,有银色的圈纹荡漾开来,倒映出昙花,绝代芳华。 可以斩一切人间罪恶的刀客,竟在子夜独自出来,只为了看一株昙花的盛放。 刀锋如雪,映出昙花绝艳,曾几何时充满杀戮的脸,此刻却比昙花还柔软。 背景是千山无言,月色千里,四周极致的静谧,一切美好得,让人甚至不敢出声,去打破这幅画。 这个梦。 忽的,觉察到脚步,常蓦光微微回头,看向了辛夷,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多的表情,就那么静静地看着辛夷。 深渊一般的眸子里,有月光,有花儿,干净若神明。 辛夷的心跳都放缓了。那一瞬间,她鼻尖有些酸。 …… 她几乎所有的亲人都已经留在了那条山道上,血海漫天,他们说送她一程,却没有一个,能跟着她来。 他们来不了了。 唯一剩下的两个亲人,生死不明,甚至很大的可能,在那样的追杀下,他们,也来不了了。 凶手是一个她曾许以余生的人,她曾无条件交出自己一切的人,一个只给了她谎言和欺瞒的人。 整整三年。 一场梦。 缃色王袍太过陌生。他终于站上了最靠近巅峰的巅峰,然后松开了自己的手。 …… 只有自己了。这世间,只剩自己了。 然而眼前这个男人,他说他六岁就出不去了,他一个人仿佛和世间隔绝地,活到了二十七岁,整整二十一年。 这世间,在她之前,或许也剩他一个。 而如今,一个在世上的名,也许已经死了,而另一个,也许早就被遗忘。 可好在,他们相遇了,不问过去,不问归期。 …… 辛夷也静静地看着常蓦光,迎着他的目光,隔着夜和月光,仿佛要看到他灵魂深处去。 他和她的目光触碰,在那一刻,干净到极致,没有任何的杂念。 在那一刻,无关乎谁是谁,只有两个灵魂,在那一刻,被这世间抛弃的灵魂。 辛夷因为记忆痛苦了半个月的心,第一次安静了下来,静好得好似此刻头顶的月光,那么亮,那么温柔。 “小二,我以后叫你小二好不好。”辛夷摇车过去,向常蓦光道,“你看啊,这谷中就我俩。以后说不定要一起生活好几年,我总叫你常蓦光太过严肃。小二,小二好不好。” 常蓦光站了起来,晚风拂起他的墨发,搅动了月光碎,他点点头,轻道二字:“汤饼。” “好,你是小二!我是汤饼!”辛夷笑了,“你这花儿看完了吧。时候不早了,回家歇吧?” “家?”常蓦光一愣,“草庐?” “不是。”辛夷摇摇头,笑得自己眼眶都红了,“你看,我出来前点了烛盏,都亮着呢。这样,你就能看到回家的路了。” 辛夷在出来前,把草庐的烛火全部点亮了。 此刻黑得只剩月光的山谷中,那一点光亮,是唯一的温暖和人烟气儿。 …… 照亮你回家的路。 不要迷路了。我们,都有家可回了。 有人,会等你,回家。 …… “所以,是家,是家了。”辛夷笑着,连日被痛苦折磨的眸,此刻安宁又静好,她转身而去,微微一回头,粲然而笑。 “小二!我们回家!” 常蓦光瞳孔收缩,一笑。 辛夷发誓,那是比昙花或者月光,都要美上千百倍的笑,美到要用一辈子去铭记。 一夜好梦。 第一次,辛夷没有再做噩梦。 翌日,辛夷睁眼,常蓦光已经在整理什么了。他把所有的猎物皮毛都打理好,俨然要出门做交易。 “去卖么?这附近有集市?”辛夷有些疑惑,方圆百里人烟罕至,她曾一直不解,常蓦光的钱从哪儿来的。 “驿站。来来往往,会有些交易。”常蓦光解释了句,停下来,看着辛夷,目光里有征询。 “要去!我跟你一块去!”辛夷心喜。连忙下榻洗漱,还不忘为常蓦光剃须挽发。 不一会儿,二人就走在了去往驿站的山路上。 这似乎是条远路。走了小半天,都还没出密林,更是没碰到第三个人。 看到辛夷气馁,常蓦光竟然主动多了话:“已经是最近的了。我在谷中多年,除了草庐,唯一来往的地方,就是这个驿站了。” 正文 第六百零一章 买卖 辛夷点点头。路途实在太长太无聊,她又想了个话题:“你昨儿说,你从六岁就出不去了。为什么?虽然悬崖峭壁,但难不倒你吧。” “不是不想,是不能。”常蓦光眸色微微一闪。 “为什么?谁还能盯着你,拦着你不成?”辛夷不解。 常蓦光目光幽幽,没有回答。辛夷沉吟片刻,换了个问法:“那,又是谁告诉你不能出去?” 没想到,男子的回答让辛夷心里咯噔一下—— “百晓生。” 棋榜编榜人,百晓生。辛夷并不陌生。 然而她实在很难将棋局中的百晓生,和这个仿佛与世隔绝的刀客联系起来,更不用说,不能出去,这四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 见常蓦光又陷入沉默,辛夷试探道:“那,如果出去了,有什么后果?” 常蓦光还是熟悉的面无表情,然而垂在身侧的手却微微蜷了起来。 辛夷察觉失言,也便不开口了。 二人一路沉默,直到快黄昏,才远远看到了驿站。 穷山恶水中,一个小小的驿站,成了来往行商的最大甜头。 崇山峻岭之中,驿站很是简陋,甚至有几分风雨飘摇之感,行人们歇个脚,住一宿,也就动身继续赶路,谁也没想在这谷中多呆半日。 然而因为身处秦岭,南下北上汇聚之处,行商们歇脚的空档,也会做些买卖,所以驿站大堂里摆了几十个小摊子,叫卖声此起彼伏。 辛夷好奇地瞧着,奇奇怪怪的东西很多,有些甚至能看出来路不明,也没人计较,走镖的倒货的官轿子行江湖的,全凑在一堆热闹着。 那厢,常蓦光轻车熟路地铺好了柴垛,放上了一溜平日打猎的兽骨兽皮,因他刀法高强,多能得寻常猎户不能得的异兽,所以货物稀奇,吸引了一大批买家,半刻就卖完了。 “哟,这银子,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大户。”辛夷看了眼他收的银袋,戏谑道。 常蓦光收好摊子,又自顾在驿站里转了圈,添置了些日常用品,脚步最后停在一个铺子上的簪子上。 “白银五十两。”官家奴仆打扮的小厮瞧了眼常蓦光鼓囊囊的钱袋,主动开口。 常蓦光蹲下身,翻看着簪子,淡淡一句:“可是最好的?” “当然当然!”奴仆应得嘴快。 常蓦光点点头,不再多问,很快就递了五十两出去。 “诶!别买!”辛夷刚注意到,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那奴仆攥了银子,打了个千,就泥鳅似的卷了铺子溜了,任何都找不到。 “小二,你赚了钱不知道怎么花不是?”辛夷哭笑不得,“就这个簪子,值五十两?小二,你被骗得明明白白!” 簪子确实普通。釉质米白的玉簪,毫无稀奇。 别说五十两,一两银子都嫌多。 常蓦光略有疑惑:“我问他是不是最好的,他说是。” 辛夷又急又气,又是无可奈何:“你问任何一个卖家,他们都会说是!这话问了等于白问!而且驿站人来人往的,今儿摆个摊明儿就走了,你上哪儿找人去?能坑一个是一个!” 常蓦光不说话了。卷了衣角把簪子擦了又擦,递给辛夷:“给你。” 辛夷一愣。 这小二花五十两冤大头买的簪子,是送给她的?因她沐发后,青丝就只用木箸簪着? 见辛夷滞住,常蓦光加了句:“买的。” 辛夷明白,他是说簪子是买的,不似那日,他杀了人,从死人髻间取下的金簪。 辛夷心下一软。这男子竟然一直心心念念着,送给她一枝簪子簪发。 “小二,这世上的事,看到的不等于真,听到的也不等于真。”辛夷接过簪子,心绪复杂,“人心诡谲,大到算国小到算钱,时时刻刻都在上演。那日杀人也是,今日买簪也是,世间人心黑白,并不像你的刀一样容易断分明的。” 常蓦光静静地看着辛夷。 幽黑的眸子里太过于干净,几乎像不属于这世间。 尘埃,羁绊,心机,壮志,筹谋,欲念,这双眸底,什么都没有。 辛夷叹了口气,在这样一双眼睛前,她觉得自己任何解释都很苍白。 因为那不是“人”的眼,而是“神”的眼,不带一丝杂质,注视着这世间。 “罢了,小二,你只需记住。”辛夷果断长话短说,“这世间最可怕的东西,是人心,最可爱的东西,也是人心。你的刀,一刀下去,审判生死,然而几乎没有任何一种人心,是能这样一刀下去审判分明的。” 常蓦光微微敛目,漆黑的睫毛投下一爿阴影。 辛夷轻声一笑:“小二,不管如何,以后不许随便杀人。我们约定一个手势好不好?” 常蓦光抬起头,眸色微闪,点了点头。 辛夷抬起自己手,食指和中指交叠,做了个手势,笑道:“你看,当你杀心起的时候,你就看看我的右手,我作出这个手势,你才可以杀人,没有,就不行。好不好?” 常蓦光再次点了点头,低下的头有一分自省。 辛夷把簪子簪进发间,宽慰地笑了:“好了,这事就说好了。簪子多谢了,很好看,我喜欢。” 因为驿站距草庐太远,等置办各种油盐酱醋完毕,都已经日薄西山了,回是回不去了。 常蓦光并没意外。熟悉地付了两间客房,二人打算住一晚上,明早再启程。 辛夷正准备回自己客房,就听得两个笑声传来:“哟,姑娘都伤成这样了?我兄弟俩有从官家带来的上好膏药,可要看看?” “不用了,多谢。我家小二会制药的。”辛夷回头,见得是衙役打扮的两个男子。 俩男子略有失望,却还是打量了眼浑身包得像个白角黍的辛夷,年长的面露讶异:“哑巴从不会带病号来驿站的。姑娘是头一个。” “哑巴?”辛夷一愣。 “就是跟你一路的男子。”年幼的叽叽喳喳开口,“愣头青总是独来独往的,有时也会买外面流进来的草药,听说是捡着失足坠崖的猎户,为他们煎药的。” “怎么又成愣头青了?”辛夷哭笑不得。 “就是同一个人。”年长的挠挠头,“前几任的衙役还会叫他刀大侠,黑衣男等等,每个人都不一样,但俺们都知道是说他。” 正文 第六百零二章 驻留 “怎么那么多诨号!他叫常……”辛夷刚想解释,话头就被接过。 “俺们知道,好像本名叫什么光的。但没人记,也不用去记。”年长的不在意地呵呵笑几声,“方圆百里就这么一个驿站,人来人往的,面都是一晚的缘分,谁在意谁是谁。咱们衙役是官府分来管理驿站的,但穷山恶水,太过偏僻,最多缺钱缺疯了,干过一两年就走,没有哪一任呆得久的。” “正是!俺也是干最后一天,明儿就调职,太偏了!”年幼的也笑起来,“但每一任衙役都说,能看见这个黑衣刀客,好像他出不去似的,也是怪事。不过无所谓啦,对俺们衙役而言,这辈子与他不过一两年的识得,俺们出去后,就再见不得他,自然没有必要记得名字啦!” 辛夷心里一咯噔。哀凉从脚板心往上窜。 他的名字,竟是被世间选择了“不记得”? 两个衙役唠嗑得起兴,自顾说了下去:“不过这愣头青心肠好。这爿山谷地势险峻,猛兽毒蛇,总有那些不要命想猎异兽的猎户,失足掉下来。愣头青每次捡着了都会帮他们医治,但听说,那些猎户但凡伤好一点,就拼命地想出谷,半日都不想多呆。提及他像提及阎王似的!” “可不是。哑巴的性子太古怪了。动不动就杀人!”年幼的唬人地捂住嘴,“俺亲眼看见,曾有驿站的掌柜眼馋了他的刀,出高价买,他说了两字,不卖。那掌柜不过纠缠了几句,哑巴再无第三个字,直接就把掌柜砍了!啧啧!” 言罢,俩衙役有些可怜地看向辛夷:“姑娘,劝你一句,哑巴(愣头青)虽然医术顶好,但绝不是菩萨,而是大阎王!你伤稍微好点,就赶快走罢!” “……多谢提醒……”辛夷讪讪点头,又寒暄了几句,便摇着四轮车进了厢房。 厢房简陋,但勉强住一晚,还是使得。 辛夷来到窗前,漆黑的夜空忽的爆发出璀璨烟火,似乎是百里之外的小镇,牡丹流光,映亮了夜空。 “今儿什么日子?放花儿了?”辛夷疑惑,探头出去,问扎在院子里也在看花儿的那俩衙役。 “哟,是姑娘。你还不知道?是白鸟羽衣启程进献了!”俩衙役抬头,快嘴又开始唠嗑,“前阵子不是官老爷们都赶趟似的,进山搜寻百鸟羽来制衣,献给什么储越王妃讨个好前程么!看如今,是被哪一家得了,连夜呈上长安,放炮仗来庆贺哩! 年幼的咂舌:“官老爷们好手笔啊!这彩头下得贼准!摄政越王风头无双,能讨得他未来枕边人的欢心,可就是一步登天了!” 年长的也刮了刮脸皮,一股不屑:“瞧这花儿阵仗大得,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家就要鸡犬升天了!不行,俺得打听打听去,到底是谁家得了!” 俩衙役还在叽叽喳喳,辛夷却觉得一颗心,猛地往下沉。 咚一声,沉到谷底,痛到她眼前发黑。 那日遇到红衫女子一行,就听闻官家争先恐后,进献百鸟羽衣给什么韦氏女,抱上摄政越王的大树,给自家谋个好前程。 如今瞧这传到百里外的浩荡烟花,从侧面印证了,此事不假。 也就是说,储越王妃的事,不假。 虽说上面没有明确的钧旨下来,但辛夷并不怀疑,他是知道这事儿的。无穴不起风,他定是有些默许或纵容,否则不会进献白鸟羽衣,搞得这般声势浩大。 他终于,要娶妻了。 在她不过“死了”一月后,他的身边就有了其他的女子。 瞧这烟花漫天普天同庆的热闹,不知他会不会有一丝一毫想起,曾经声声唤卿卿的女子。 什么京兆韦氏嫡女,估计也是为了拉拢势力,壮大自己的羽翼罢,他心里果然只放得下一副棋,其他旧时光里的,早就被埋在了黄泉下。 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 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 “李,景,霄。” 辛夷一字一顿,迸出冰冷的三个字,一股甜腥味儿就冲到了喉咙。 在视线堕落为黑暗时,她最后看到的,是冲进来的常蓦光。 “汤饼!” 他唤她。 …… 再睁开眼时,已是清晨,山间的日光洒在了棉被上,鸟啼响成一片。 辛夷挣扎着起身,浑身的伤口似乎又裂开了,痛得钻心,喘一口气都提不上劲儿来。 好不容易摇着四轮车,简单更衣梳洗,她欲去隔壁客房找常蓦光,却发现没人。 驿站里很是安静。赶路的都起得早,天不亮就辞了,四周空荡荡的,和昨日热闹的场面全然不同。 辛夷等了一会儿,实在不见常蓦光,她本可留下个笺子,自己先摇车回去,她却执意地想等他一起回家。 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甚至有可能丢下自己走了。 她却选择相信他,一定,要等着他。 辛夷把车要到驿站门口,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开始了漫长而不知结果的等待。 她开始想昨日那俩衙役说的话。 没有人记得常蓦光的名字。 驿站来来往往,所有名字都是一阵风儿,今儿吹来了明儿就散了,缘分不过一晚。 没有谁有必要去记住他人。都是过客,这世间不会留下羁绊的相逢。 而那个玄衣刀客,从六岁起,就独自居住在山谷里,唯一往来的驿站,又都是过客,连名字也不需要记住的存在,甚至偶尔救起的失足猎户,也是惧他性子古怪,拼命地想早日逃离。 于是,这样倒映在他眼中的世界,是怎样的呢? 你来我往,三千繁华,却无一物,能是为他而驻留。 哪怕是名字。 不是“不能记”,而是“没必要”。 …… 啊,竟是没有一个人,为他而驻留呢。 …… 可悲自己,前半生拼了命地,想在那一个他的生命里停留,却被他在登上最靠近巅峰的巅峰后,就轻易地舍弃。 无数悲欢和情深,都成了他多年后回想王图霸业的一抹浅笑。 真是,可怜。 但如今,至少眼前有一个人,自己可以成为他的一份“驻留”。 至少,记住他的名字。 …… 辛夷思绪万千,脸色几变,痛苦自嘲哀凉依次划过眸底,最后定格在了平静上。 那一瞬,她似乎感到了久违的宁静,昨晚心殇的剧痛也缓解了几分,极目远眺,山海茫茫,还好,没有剩下她一个。 而他,也没有剩下他一个。 正文 第六百零三章 布局 这时,视线里出现了那抹玄衣俊影。 常蓦光远远看到驿站门前的辛夷,略微一怔,加快了脚步,来到女子面前,他眉间一划而过的歉意,主动解释。 “昨晚你昏过去了。俩衙役给了你伤药,许是他们要调职了,又看你可怜,故意卖得便宜。我后来发现药效极好,理值三倍。便今早追上他们,把钱补给他们了。” 常蓦光难得的,一次说了很多话。 辛夷静静地看着他的眼,那么干净啊,不染世间任何蹉跎似的。 …… 是了,什么煞神什么刀客什么不通世事,都不是。 这根本不是“人”的眼睛。 而是“神明”的眼睛啊。 …… 辛夷点点头:“小二,以后能不能出远门办事儿时,给我留个口信?” 常蓦光面露疑惑。 辛夷笑了,那一刻她无比感谢常蓦光,也无比感谢,能在“地狱”遇见他的自己。 “因为,会有我,在等你回家啊!” 一阵晨风起,日光倾城,人世间的羁绊绽放。 炎炎夏日很快过去,转眼,九月,长安入秋。 一点残红欲尽时。乍凉秋气满屏帏。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 地处长安城中心,雕梁画栋的摄政越王府内,李景霄懒倚在榻上,似寐未寐地,看着檐下滴落的秋雨出神。 淅淅沥沥,一场秋雨一场寒。 也不知看了多久,砰,他指尖勾着的酒壶坠落在地,酒溅在他的赤脚上,却没有惹得他一丝动容。 他就那么盯着檐尖儿的雨线,不知是不是盯得目涩,眸底有密密的血丝。 “王爷,用些膳罢。都午后了。你从昨晚起,就只喝酒了。”柳禛实在看不下去了,推门而进,跪下道。 李景霄没有说话。一阵秋风来,吹得他缃色王袍刷刷作响,似乎是太大了,露出的一截手腕,青筋暴起。 柳禛鼻尖发酸。不过数月,高高如天神的王,竟消瘦成了这般样子。 “启禀摄政越王,有紧急的折子送来了。”门外传来总管军政的六星之首,郭通的声音。 柳禛瞥了眼李景霄,见他没反应,便让了郭通进来。折子打开,递到李景霄跟前时,他才微微一低头。 “王爷,靺鞨军情加急,前线发报支援,但末将以为,已到深秋,只要再坚持一阵,入冬千里冰封,自能不战而胜……”郭通跪在地上,神情昂扬地禀着。 李景霄却执了狼毫,迅速地写了御批,郭通话还没说完,狼毫就被扔在了地上。 郭通连忙拿回折子一看,微微一蹙眉。 批复依然是精妙的。但也只是相对普通人。如今的越王和从前的越王比,感觉应对政务愈发随意了。 心不在焉。经常随手拿过笔就下了钧旨,让下面的人捏了把汗。 “王爷,可要三思?”郭通看了看李景霄,又看向柳禛,见后者不停向他使眼色,才把话吞了下去。 “臣……告退。”郭通退下,脸上划过了一分不满。 自始至终,李景霄只言不发。盯着瓦尖儿的眸子根本没聚焦,仿佛是看着雨,又像是看着虚空中不知名的某处。 柳禛叹了口气。三个月了。寻找辛夷的皇榜张满天下,却始终没有任何消息。 所有的人都在议论,哪怕当时还活着,在那种猛兽毒虫遍地的谷底,怕也是尸骨都被吞得不剩了。 然而没人敢说出这种猜想。 因为但凡说这话的人,都被摄政越王直接一剑,送去了地下。 然后,执掌天下权柄的男子,就开始发呆。没日没夜地,盯着灰蒙蒙的天,不发一言。 没有谁知道他在想什么。却在发呆回神过来后,第一句话往往是三个字:“拿酒来。” 柳禛正要劝几句,听得房外一声娇语传来。 “王爷,是吟儿!听说您又没用午膳?吟儿亲手炖了参汤,您可要尝尝?诶?为什么不放本姑娘进去?刚才伏龙先生都进去了!凭什么呀!” 柳禛眉尖一蹙:“爷,是储妃韦吟。” “韦吟?”李景霄终于有了动弹,唇角勾起抹嘲讽,“不过是个活不过三年的棋子。” 韦吟自顾在房外娇声盈盈,各种嘘寒问暖,柳禛故意没理她,低下头和李景霄说话。 “臣斗胆猜测,王爷默许韦吟为储备王妃的理由,可是以此为机,打击关中四家的势力?”柳禛思索着,试探道,“五姓剩下魏三家后,关中四家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又以京兆韦氏为代表,因为韦吟的弟弟韦喧,在王爷帐下效力。京兆韦氏的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李景霄没应答。只微微一闭眼,算是默认。 柳禛看了眼门外,亦是一声冷笑:“就让她再得意几天吧。王爷好心思。得把京兆韦捧到天上去,才能狠狠摔下去。如今巴结京兆韦的跟赶趟似的,天枢台按王爷密旨,暗中掌握了所有行贿往来,彼时清算京兆韦,亦能一锅端了关中四家。” 柳禛顿了顿,脸上浮起激动之色:“皇上说,要把天下之权,重新收归皇家。今后再无世家权臣,全部牢牢地掌握在皇帝手中。爷这一棋真是妙,斩草除根,不仅除了明面上的,也能一并,除了潜在的。” 李景霄揉了揉太阳穴,没有对焦的眸子里,不变的,依然是那一抹狠戾,甚至,更深几分。 他一直都是那个王。王选之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上毕生的心愿,大魏未来的太平,很快,就要实现了,恭喜王爷。” 柳禛拜倒,叩首至地,脸上敬畏愈浓。 他的主子好像因为辛氏无踪,变了一个人,却好像也依然是,他选中的君王。 李景霄面无表情,失神地盯着窗外雨线,秋色萧萧,溅入他眸底,化为了一爿不见底的深渊。 他低低呢喃,空空,不知向何人诉。 “还有一个原因……若是你听到这个消息,储越王妃,你一定会恨我的吧……所以,请来找我,哪怕是你已经到了地狱……也请不要放过我,来找我吧……” …… 请不要放过我。来找我。 食我骨饮我血怨魂厉鬼执念成魔都好。 只是—— 想再见到你。 …… 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 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故欹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 随着秋雨淅沥,秋色渐深,关中爆发了蝗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