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炮儿》 第一章 如今,六爷老了。 他浑身没了劲道。 六爷每天一开门,就把鸟笼子挂出来,拾一条板凳在门口,开一瓶小二,一坐一上午。 六爷的店不大,是个小卖部。没有招牌,门边上戳着个广告牌,蒙着土,上面印着“老北京酸奶”。从门外瞧,六爷的店里面黑漆漆一片。零食、杂货、水果光秃秃敞着,久经年月,了无生气。唯一闪亮的,便是门口挂着的鸟笼,肚大腰圆。笼架,笼圈,笼条,笼门,笼爪,笼钩,无一不擦得锃亮。笼子里立着一只鹩哥,耳大,毛亮,肥翘,爪子金黄。六爷每次抬眼望去,都觉得神气,耀眼。 “波儿,叫一声!”六爷龇着牙,啜一口小二。 鹩哥抖了抖毛,不吭声。 “难揍!天天跟他妈土财主似的喂你,让你吭一声比放个屁还难,叫!不叫今儿甭想吃苹果!” “哥!”鹩哥闷闷一响。 六爷美了,从店里取一个苹果,在身上擦擦,自己先咬一口,开开笼门,递进去。 “瞧你牛逼的,叫六爷一声‘哥’,不亏!” “哥!”鹩哥又叫。 这一声却叫得令六爷心慌。 步入五十岁的六爷,常常心慌。北京已经变了。街道、楼群、商店、汽车、男人、女人、小孩儿,连同着太阳、月亮、星星,都变了。好像眯了一觉,老天爷就换了个模子。六爷有时看着眼前一切,会突然恍范儿。他常觉得自己还是二十岁,浑身铁硬,腰里别着弹簧锁,左挎着一书包的砖头,胸膛里闷着一股子热血。冬天的风像小刀子一般,刮得皮肤生疼,要出血。那年月,后海的湖被冻得紧实,有劲儿。男人们在冰面上穿梭,冰刀割在冰面上,咯吱咯吱响。女人们穿着军装,脖子上挂着红围巾,脸蛋儿通红。男人呼出丝丝冷气,女人放肆地笑,湖面上喧腾着,岸边簇拥着一群男女,有的是茬架,有的是茬琴。远远看,男人们女人们,黑压压一片,看不出区别,像海里的鱼群,蜷缩,舒张,有时变成一条线,有时扩成一张网。但是,六爷觉得性感,他觉得那年月的男人女人都性感。连同着太阳、月亮、星星,都性感。 六爷年轻时看不清这个世界,现在也看不清。年轻时的六爷,一弹簧锁抽下去,一板砖拍下去,看到倒下的人冒出股股热血,他才感到与这世界的接触。那血是他与这世界沟通的唯一语言,他必须不停地敲打、嘶吼,才能收到世界对他的反馈。那反馈像抽一口鸦片,浑身升腾起快意,继而变得冰凉,像冰刀割在湖面上,咯吱咯吱响。如今,六爷老了。他浑身没了劲道。胳膊细了,肚子大了,嗓子哑了,眉毛垂了,只有那一双眼,勉强撑着凶劲儿。可是他知道,他再怎么装凶狠,这世界也不搭理他。这世界就像个巨大的白眼,看得六爷心慌。六爷有时哼哼崔健的歌儿,花房姑娘,《一块红布》,他年轻时听不大明白,现在懂了,一块红布,蒙住双眼,也蒙住了天。六爷觉得现在的自己蒙住了双眼,被扔到一口闷锅里,锅底冒着小火,任他喊,任他吼,任他捶打,这锅都闷闷不响,只是这周身慢慢变得滚烫,烤得他骨头发软,精疲力竭。 在周围人看来,六爷还那个操性。脾气暴,没好脸儿,翻脸比翻书还快。他既然看不清这个世界,便索性看不惯这个世界。他每天坐在门口,什么都看不惯。看不惯情侣接吻,看不惯酒吧的招牌,看不惯人们的衣着,看不惯墙上的广告。他有时看电视也来气,听到小年轻说着时尚的话也来气。人群热闹,他来气,人家客气,他更来气。虚着,实着,真的,假的,他都来气。他怀念过去,想找一帮老哥们儿聚聚,好不容易扒拉在一块儿,才知道,全他妈变了。他心灰意冷,每天守着自己的小店,从天蒙蒙亮,到日头西落,一天没几个人光顾。 他孤独,忍不住会想起被撞死的老婆,继而又强迫自己不去想。六爷年轻的时候,从没想过结婚的事。那时候他正风光,手底下一群小兄弟死心塌地跟着他,今天拔谁的旗杆,明天端了谁,有时候是为名声,有时候是为“拍婆子”。打完架便蜂拥至馆子,暴撮一顿。六爷起小儿生在鸦儿胡同,跟在他手底的人也都在这个胡同儿长大。胡同儿的孩子不比大院子弟,父母都是双职工,文化程度低,买不起像样的衣服。他们羡慕大院子弟,羡慕他们穿着三接头皮鞋,一身绿军装,袜子雪白。和他们相比,胡同儿的孩子最多能捞上双军队的袜子,套一双军胶鞋,美得不行。天生的物质差距,使他们从羡慕演变成强烈的自卑。他们打人更狠,下手也快,不见血不罢手。他们习惯打群架,也善于单兵作战,每个孩子都会一手绝活,有一件称手的家伙。有人使三棱军刺;有人自己做链条枪;有人惯用一条短白腊杆,胶棍打人不见伤,全是内伤;有人不屑使家伙,专找善扑营的老跤手学跤,学得一手跤,全是反关节,比不来赛,只为打架。六爷的家伙是弹簧锁,尺把来长,一头大,一头小,捏小头抽人见血,捏大头抽人伤内脏。这家伙属软兵刃,攻击力强,却没法用来抵挡,因此,六爷一般是一招制敌,很少与人缠斗。 六爷的老婆人长得一般,不爱说话,父母在起重机厂上班,一家子都是老实人。六爷在认识她之前,拍过不少婆子,盘儿亮,条儿顺,但大都是跑头子货,朝三暮四。为此,六爷打过不少冤架,得罪了不少兄弟。那几年,六爷的势头便逐渐冷下去,又赶上80年代改革开放,北京的大小流氓起哄似的奔广州倒腾电视机,手表、服装、蛤蟆镜,六爷身边的人纷纷作鸟兽散。那时候,仿佛一夜之间,六爷觉得身边的人一走而空,找谁都不在。六爷也想倒腾买卖,但是做了几趟,赔个底儿掉。他打人从不手软,但是卖东西却下不了狠心。善不领兵,义不养财,这让六爷觉得自己还不完全是个浑蛋。于是他觉得自己应该先踏实下来,便托人介绍了他未来的老婆。很快两人确定了关系,结了婚,生了娃,六爷也找到一家发电厂,负责看皮带,运煤。 开始的时候,六爷野惯了,不适应。厂子里有人放份儿,他定要去敲打敲打,有人鸡贼惦记人,他也要去拎那人出去谈谈。一年到头,六爷正事儿没干,把一车间的同事揍个遍。他师傅嫌弃他,骂他是个刺儿头,六爷就跟他师傅蹿儿了,拿把三角铁在他师傅面前晃来晃去。他师傅没办法,只好把他调剂到别的车间。别的车间闻听他凶狠,都不敢要。眼看厂子里要撤他职,一个老师傅却答应收留他,但前提是不能惹事,不能打架,出什么事,由他老师傅解决。六爷感激老师傅,竟然忍了下去,这一忍,倒磨平了些性子,从此,六爷开始朝九晚五,一家子过得清贫,倒也相安无事。 日子安顿下来,六爷那群哥们儿却纷纷从广州、上海回到北京,有的赚了钱,有的赔了钱。这群人回到北京,一天无所事事,闲得蛋疼,闻得六爷在厂子里上班,便天天去他厂子里扰他。六爷想过安稳日子,怎奈那群人跑到他车间主任那里,威胁主任说:“你要敢让六哥干活,我们就卸你一条腿!”无奈,老师傅也不敢再留他。六爷不想让老师傅为难,便带上一条烟,捎上一瓶酒,买上一只烧鸡,送到老师傅家门口,鞠了一躬,回厂子就辞职了。 这以后,六爷便和这一群人天天胡吃海塞,打架斗殴,夜夜不回家,在外刷夜。他老婆看不着人,急得掉头发。好不容易六爷回来,却一身酒味儿,倒头就睡。一天深夜,六爷敲门,他老婆打开门,六爷便一跤栽倒在她面前,头上被豁出一拃宽的口子,脑袋像个血葫芦。他老婆吓得坐在地上,半天没缓过劲儿。他老婆看看不省人事的六爷,先起身把孩子的门死死关紧,又把六爷拖至沙发,她想先给六爷简单包扎一下,再送往医院,满屋子找绷带,却找不到。她穿上衣服去药店,一路上恍恍惚惚,月亮照得路面像条干枯的河。她心想,王八蛋,这回我一定要离婚!又想儿子刚上学便没爹,会不会影响成长?去他妈的,有这样的爹,还不如没这样的爹??六爷老婆出着神,嘴里念叨着,一辆货车驶过来,六爷老婆飞出去,头朝下扎在了井盖上。临死时,六爷老婆嘴里还在喃喃:王八蛋。 如今的六爷,老婆死了,儿子跑了,朋友不见了,他只能坐在小店门口,面无表情,心怀愧疚。他养鹩哥,不图上品,不怕脏口儿,只为把它养得肥白如瓠,看着亲。鹩哥的一声“哥”,令他仿佛过了次电,脑里闪出无数的画面,像一次性又重来了二十年。他吞了口气,回过身来,街上已有些观光三轮车在缓缓行驶,界边儿的商店也已开门。六爷想,这他妈一天,又要耗过去。 一个黑瘦的汉子蹬着观光三轮车路过六爷门口,停下来,支棱着脖子看六爷。 “六爷,大冷天儿的,天天跟守着棺材铺似的,没生意吧?跟着我蹬趟三轮儿,一趟一张儿,发一身怒汗!” 六爷眼也不抬,将一壶剩茶朝黑瘦汉子泼过去。 汉子抬脚躲,“什么您就往我这儿泼!” 六爷把脸一懒,“宿尿!瞧你丫那揍性,长得跟笤帚疙瘩似的,真把自己当骆驼祥子了?一趟一吨我也不去,天生伺候人的碎催,赶紧滚蛋!” 汉子咧嘴乐,一溜烟儿奔银锭桥去了。 院门口卖麻辣烫的几个南方人搬出煤气罐放在炭火边,搭棚子,支桌子,一个粗壮的妇女抱着一摞碗筷,麻利儿地在桌子上码着。南方人偷瞄几眼六爷,六爷一眼扫过去,南方人忙低下头,帮着妇女码碗筷。 “孙子,还不听是吧,炸了全他妈得上天!” 那妇女听见六爷骂,眉毛竖起来,手里的碗一顿,操一口四  川土话骂个没完。 “别他妈以为我听不懂,四川军区军七号是咱亲戚!我还摸过他们军长的枪呢。” 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儿笑眯眯地晃过来,身上脏兮兮,一条牛仔裤像是用油浸过,头发东倒西歪。 “六爷,军七号是谁?” 六爷吐口痰,咳嗽半天,“忘了,反正是亲戚。弹球儿,你个小鸡巴崽儿一天到晚晃荡这儿晃荡那儿的,没个正行,找家饭店,刷刷盘子,洗洗碗,卖卖正经力气,别他妈一天跟个颠尾巴猴儿似的,不小了!” 弹球儿说:“不干,没意思,我就跟着您干!” 六爷笑了:“跟着我干?我他妈还不知自己要干什么呢。不是那年头了,小子!” 弹球儿凑近,一脸神秘:“听说了吗?猫眼儿让人给打了!” 六爷拍手:“早该打,这老屁眼儿以前牛逼哄哄的,在动物园那儿拍了大雅子十三砖,差点儿没赔上命!老了老了,也折了吧!让谁打了?” 弹球儿说:“一群二十多岁的小混混儿。” 六爷面容一紧,咕哝了一句:“怎么惹上他们了?” 弹球儿说:“听说是猫眼儿的儿子在网吧赖了钱,让人一顿胖揍,猫眼儿觉得自己威风还在,谁也没叫,自己去了网吧,找到那个人,刚想耍威风,背后就一把猎枪顶了过来,那拿猎枪的让他跪下。” 六爷说:“猫眼儿跪没?” 弹球儿说:“‘扑通’就跪了,几个小孩儿围过去就揍,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呢。” 六爷低头不言语。 弹球儿愤愤不平:“六爷您说,猫眼儿以前算是风云人物吧,如今一把枪顶过来,就他妈跪了?” 六爷提起鸟笼子,从柜台的小黑盒里拈起两条大炮虫塞进去。 “咹?六爷?” 六爷瞪他一眼:“该干吗干吗去,别他妈老在我这儿耗着,碍眼!” 弹球儿讨个没趣,一摇三晃地离去。 六爷叹气:“不跪,不跪他他妈真敢搂你啊。” 北风渐起,天上的云慢慢抹过去,太阳露出头,整个鸦儿胡同开始热闹起来。观光三轮一趟趟在眼前过,天儿冷,车夫们一边卖力蹬,一边和座儿上的游客神吹海聊:恭王府,蜗蜗居,法源寺,宋庆龄故居,萧军怎么被批斗,和珅的老宅被抄了多少银子??最后转弯抹角都要跟自己扯上关系。座儿上的游客听得入神,手机咔咔地拍照。 “老茶壶,别他妈聊了,你也不看看你后面那俩大娘儿们跟咱们是一种人吗?”一个拉不着活儿的车夫,斜着眼望着正口沫横飞的老茶壶。 老茶壶回头看了一眼座儿上金发碧眼的外国游客,“听得懂听不懂,反正人家挺高兴,关你蛋事,大不了,我说英文。” “揍性!你那嘴里连俩弹子儿都搁不下,还他妈说英文!” “你拉不着活儿别看人眼气。” “我拉不着活?我刚拉了多少趟你没瞧见?腿都蹬短了!我在这儿抻抻筋  。” “过门槛,磨鸡巴,孙子你一人儿忙乎吧!”老茶壶脚头发力,蹬出老远。 六爷端一碗炸酱面在门口,呼噜呼噜吃。六爷的炸酱面简单,肉多,菜码少。为图方便,六爷从不放青豆嘴儿,只撒两把小水萝卜缨,一把黄瓜条,浇上几滴腊八醋,几口下去,就是半碗。六爷吃面的时候,像报仇。眉头深锁,全身的劲儿绷在脸上,喉结一缩一张,两眼盯着碗底,冒出火来,筷子不夹,只顾往嘴里送。六爷的嘴像个锅炉,烧着旺火,面被抻得像根火筷子,送进去,便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 六爷打了个山响的饱嗝,舒一口气。敲出根儿大前门,点上,猛吸一口,两行烟柱颤巍巍从鼻孔顺下。六爷回身关店门,提起鸟笼子,往街外溜达。一路上,做小买卖的商贩们见到他,都点头喊“六爷”。六爷一并点头微笑。 溜到银锭桥,酒吧多起来,街上一片全是后海喧嚣一夜后的狼藉。年轻人拥在一处,熙熙攘攘,穿着夸张,绿肥红瘦,头上顶着红毛、白毛、黄毛、紫毛、粉毛,他们大都是外地人,却均操着一口含糊的南城话。六爷瞧着,觉得心慌。 一个老头坐在小卖部门口,一群穿着短裙胳膊上文着身的姑娘在他面前走过。 “这大冷天,还穿得这么凉快儿,真豁得出去!”老头盯着一个姑娘的大腿,撇撇嘴。 那姑娘没理会,丢一句:“老流氓!” “行,看人真准!”六爷咧嘴笑着目送姑娘们离去,走到老头儿跟前,“九十多岁的老流氓,活到今天,没被人打死,不容易!赶明儿向国家申遗,就叫非得流氓物质文化遗产。” 老头儿抬眼看六爷,鼻子哼了哼,喃喃:“瞎混吧,瞎混吧。” 六爷递烟:“二爷,晒晒?” 二爷指着后海那边的酒吧,“天天他妈深更半夜闹,一群燕巴虎子吗?” 六爷给二爷点着烟,“小崽子的事儿,管不了了,您一把年纪甭跟他们置气,这条街还属您牛逼!” 二爷抽一口,眉眼松下来:“瞎混吧,瞎混吧。” 街口拐角处传来打闹声,弹球儿慌慌张张跑过来。 “六爷,您快去看看吧,灯罩儿的煎饼车让人给扣了!” 六爷随弹球儿过去。拐角处围着一群人,伸脖儿看。 四个城管正在夺一辆三轮车,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半蹲着身子,死命拽着车把。煎饼炉子、铲子、耙子、刮板儿都被扔到了车上,地上是打翻了的绿豆面儿糨糊、鸡蛋、薄脆、油条。 “较劲不是?!”为首一个生得粗壮的城管,发起狠来,腰板子一抻,连车带人拉出去一步之遥。 那摊煎饼的撒开手,冲上去抱住城管。 “撒手!”城管挣脱着。 “不,不能拿走!”摊煎饼的死死抱住城管的腰。 城管抄住摊煎饼的手,向外一扭,摊煎饼的吃不住痛,撒开手。城管拎起他的领子,向外一送,那摊煎饼的一下被摔到人群中,一骨碌爬起来,又冲向前,城管便抬手一巴掌。 那摊煎饼的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给脸不要脸!走!”四个城管抬起车就要走。这时,一只手扶住了车把,硬生生把抬起的车压了下去。 为首的城管刚要骂街,回头看清楚是六爷,硬是把脏话噎了回去。 “六爷。” 六爷把脸一懒:“张队,这是干吗?” 张队正正颜色:“执行公务。” 六爷拽过那摊煎饼的,指指他脸上的五道手指印,“这就是公务?” 旁边一个城管要逞能,“你干吗的?没事一边儿待着去!” 六爷一笑:“张队,这儿谁说话算数?要不然我跟这位小兄弟谈?” 张队忙说:“别,他刚来,不懂事。六爷,我们这也是没办法,无照经营就得没收,合理合法!他不配合我们工作,妨碍公务,还砸了我们的车灯,按规矩,我们必须连人带车一并带回去,您要插手,就得讲理!” 六爷转到执法车前,车灯果然已被砸碎。 六爷回身看着那摊煎饼的:“灯罩儿,这车灯是你砸的?” 灯罩儿还把着三轮车,点点头。 “灯罩儿砸灯罩儿,行,撒手!” 灯罩儿还是不撒手。 “早他妈跟你说办个证,办个证,图个踏实,就不听,这回屎到屁股门,傻了吧。撒手!你无照经营,没收你的车,人家在理!” 灯罩儿只得撒手。 六爷指了指车的前灯盖子:“砸了你们车,得赔多少?” 张队犹豫道:“三百块钱吧。” 六爷从兜儿里掏出一把皱巴巴的钱,连零带整儿的数了数,一把塞进张队手里。 “一百四十六,先给你,灯罩儿你那儿还有多少?”六爷问灯罩儿。 “我,我这儿,这儿的钱都被他们拿走了。”灯罩儿说。 “我这儿有!”弹球儿从人群里蹿出来,掏出两百块递给六爷。 “把那四十六还我。”城管把那四十六块钱还给六爷,六爷又把钱还给弹球儿。 “咱爷俩谁跟谁,不用还!” “谁他妈跟你爷俩。一码归一码,还欠你一百五十四,”六爷转过头来看向张队,“东西也没收了,款也罚了,人就不用带走了吧?” “行!”张队指挥那三个城管把三轮儿抬上车,回头就要走。 “别走,没完呢,”六爷拦住了张队,“你的事儿清了,他那一嘴巴谁来还?” 张队和另外几名城管愣在原地。 六爷朝灯罩儿一努嘴儿:“去,抽丫一嘴巴!” “抽丫的!”人群里几个小商贩早憋不住火,起起哄来。 灯罩儿脸憋得通红,嘴巴抿起来,下巴向外抻着,眼睛直勾勾盯着张队。但是双脚始终没离开原地。 六爷瞧灯罩儿半天没动静,“瞧你丫那操性,原地使劲儿,大便干燥啊?亏你也是个站着尿泡的,得了!张队,他仁义让你,但这账还得还,要不咱换个人?” 弹球儿冲过来:“我抽,我抽!” 六爷踹了弹球儿一脚:“小鸡巴崽儿,滚蛋!这儿轮不着你!” 六爷缓缓走向张队,脸对脸儿看着他,眼睛眯起来。人群静下来,众人像看鬼故事一般瞅着六爷怎么动手。 “六爷?”张队喉咙里冒出哑哑一声,紧张地看着六爷。 六爷抬手,却缓缓放下去,轻轻地拍了拍张队的脸。“仁义归仁义,话说回来,咱下回能不动手就忍忍,老实人给挤对急了,说不准!” 张队连连点头,带人匆匆离去。 人群中有人失望,阴阳怪气:“操,六爷,六爷,敢情就这么回事儿!” 六爷望向那人:“你别走,我不敢抽他,抽你绰绰有余!”说着,就向那人走去,那人瞧势头不对,撒丫子颠儿了。 “看他妈什么看!家大人都把你们弄丢了,没蛋事儿往这儿瞧热闹来了?滚蛋,滚蛋!”六爷朝着围观众人吼着。 众人如鸟兽散。灯罩儿支支吾吾还想说什么。 “甭惦记了!回头咱俩再攒一辆!”六爷甩甩手说。 “六哥,晚上来我家吃饭。” “老去你家白斋,多不好意思?” 六爷脸上突然一歪,面色变得煞白,腿软下去,眼看就要倒。 灯罩儿一把扶起:“六哥?” 六爷惨淡一笑,指指心脏,“老毛病了,一会儿就好。” 第二章 六爷缓着气,盯着月亮,他感觉这月亮,血淋淋的。 一块桌儿大的洋槐木,在六爷手底慢慢锛出形来。 此时近黄昏,天光已暗。整个鸦儿胡同的色调冷下去,声调却涨上来。外地租户纷纷归家,连珠脆骂着;街外酒吧如滚滚雷动,低沉地吼;孩子们放学,嚷着,四处窜,书包里混着书、铅笔盒,叮当乱响;有人家练琴,琴声吱吱悠悠飘上去,扭拐着在空中爬。六爷在自家院儿里,叼着烟,斜着身,手一动一动,翻扭,伸缩。那木头开了花,一片一片落下去。六爷掐了烟头,掏出小二,仰头啜一口,胸口涌出一阵热浪。 六爷有两把锛子,一大一小。大锛子老,锛柄磨得光滑、油亮,钢口却锐,锛起来,咔咔作响。小锛子是新安的柄,锛柄头做了个暗榫,挥将起来,劲儿足,力道顺。 灯罩儿瞧着六爷锛木头,嘴里啧啧称赞。 六爷抬眼:“怎么样,活儿还行吧!” 灯罩儿说:“锛子不赖!哪儿淘的?” 六爷说:“大的以前就有,小的是最近一个老师傅做的。” 灯罩儿:“不会是六哥你以前的家伙吧?” 六爷说:“我他妈又不是要账的,愣头青用的,掉价儿!” 六爷进屋,提溜着一把刨子出来,朝灯罩儿扔去,“过来帮忙,把这板儿打一打。” 灯罩儿接过来,左右瞧瞧,上下颠颠,埋头刨。 六爷蹲一边儿,又燃一根儿烟  ,抬眼望望鹩哥。 “波儿,叫一声!” “哥!”鹩哥叫。 “再叫!” “哥!” 六爷美美地抽烟。 灯罩儿说:“你再这么叫它,晓波听了肯定奓毛!” 六爷心头一沉。站起身,脚在地上蹭。走到门前躺椅上,一屁股坐下去,“奓吧,本来就是给他买的,这么多年了,就会这一口‘哥’,听久了,倒踏实。” 灯罩儿掸去木头上的刨花,“踏实?辈儿都乱了。晓波最近回来过吗?” 六爷闭眼,使劲儿晃,躺椅像条飘摇的船。 “逼崽子,搭理他!爱他妈回来不回来!” “电话也没打过?” “打个屁!我那电话就是一搁霉的炮仗,半年没个响!” “你也不去找找?” “找他干吗,我自己挺好。” “你不闷?” “闷什么?我就盼着这清闲日子呢,啥也不做,啥也不想,溜溜鸟,每天一碗炸酱面,馋了就到老马家吃爆肚儿,痛快,高兴,跟喝了蜜似的,找他干吗,爷儿俩大眼瞪小眼?一句说冲了嘴就翻脸,回过头来,面儿上还得绷着,假客气,一口一个爸爸,一口一个儿子,跟他妈录节目似的。别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留不住!” 六爷一个急仰,躺椅翻了。六爷狼狈地站起。 灯罩儿笑:“您还是惦记!” 六爷摆手:“不说了!这事儿别提了以后。” 灯罩儿看六爷面色不对,不再说话。将刨好的三轮车板子竖起来,在地上磕了磕。 比对着三轮车,量着尺寸。 “我今儿上午听弹球儿说,猫眼儿让一帮小崽子打了?”六爷说。 “听说了,那帮小孩儿下手挺黑!” “谁带的他们?” “不知道,游兵散将吧,现在这小孩儿不像以前,招呼都不打,一辆面包车过来,下车就砍。没他妈规矩!前一阵儿柏老虎他们跟一帮小孩儿干上了,嘠古也跟着去了,去了您猜怎么着?” “怎么?” “对面儿那帮小孩儿有一个是嘠古的儿子,嘠古跟他儿子使眼色,他儿子看都不看一眼,急得嘠古直骂街,说,‘我他妈是你爹,你还要打你爹不成?’他儿子直接甩他一句,‘爹不爹的,打完了再说!’六哥,您说,葛不葛?”灯罩儿说着,自个儿笑不停。 六爷垂头,不言语。 门外传来打斗叫骂声。灯罩儿开门看,六爷也凑过去瞧。 几个年轻人在胡同儿口推搡着,一个黄毛骂了句什么,一个黑矮子从背后抄出个酒瓶子,甩在黄毛头上。两拨人迅速扭打在一起。 “我去看看!不像话!”灯罩儿抻了抻袖子,欲向前拦阻。见六爷不动,犹豫着停下脚步。 六爷斜睖着灯罩儿:“去呀,我不拦你,你能把他们拉开,从此以后我跟你,叫你一声罩儿哥!” 灯罩儿讪讪:“六哥,别寒碜我。” 六爷啜一口小二,看一眼远处厮打在一起的年轻人,轻笑一声,转身回院。 灯罩儿跟在六爷后头,不时支棱着回头看,“现在的小孩下手都没轻没重,不管后果的,你还是去找找晓波吧,社会上那些事儿咱、咱都不懂了,晓波就一雏儿,别吃了亏??” “不找!兜不住自己就回来了。”六爷的背影沉下去,丢下哑哑一句。 月亮躲了,星星哑了,路灯黑了,整个外面像被麻袋裹着,闷闷的,不出气,不言语。唯独六爷的屋里还亮着,一盏枯黄灯,斜挂着。电视里放着乒乓球赛,六爷眼睛昏花,看不清球,只能看到两名球员隔着球桌,手臂挥舞,像两个言语不通的人,卖力地解释着什么。六爷眼皮犯沉,电视机的画面开始扭曲,变成旋涡,旋涡越转越快,周身的零货、电话、衣架,连同着鸟笼子一同被吸进去。六爷心想,操蛋,电视机成精了。六爷想抓住床杆,怎奈身上像被抽空,使不上力气。六爷飞出去,身子缩紧、发凉,像被蟒蛇卷住,又忽被甩出去,破纸一般。六爷落下去,看见周身满满是人,夹着汗味儿、皮革味儿、饮料味儿、面包味儿、脚臭味儿。六爷想吐,吐不出来。目光穿过人头,看到之前电视机里那两位球员还在挥舞着。一个球员突然发狠,一球拍甩在对手脸上,跳上桌子就打。观众席上,人群发一声喊,往下冲,对面的观众也往下冲。大厅摇颤,落下灰来。六爷不想冲,却被裹挟着挨过去。六爷喊着,你们他妈疯了吗!却被人群声盖过去。两群人碰面,厮打在一起,一小子劈面一拳,六爷闪过去,拉住他的头,朝膝盖处磕,那人脸上开了花,倒下去,又站起来。那人又是一拳,六爷挡住,肩膀向外一支,伸手锁他喉。那人脸面通红,挣扎着。六爷瞪眼瞧那人,却发现这人是自己的儿子,晓波。六爷松了手,晓波又是一拳。六爷闪过,大喊着,晓波,是我,是我!人声鼎沸,六爷的嗓子喊哑了,晓波还是面无表情,疯狂地朝六爷挥打。一个人从后面抱住六爷,六爷回头看,竟然是另一个晓波。两个晓波把六爷按到地上,又踹又踢。六爷捂住头,从人缝中,他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向他缓缓走来,脚底一双白色高跟鞋,一身灰蓝色的裙子,那是他老婆结婚时穿的衣服。他看不清女人的脸,却能闻到她身上熟悉的气味。那女人扳过六爷身子,一把尖刀亮在头顶。六爷惨笑,豆子,你杀了我吧。那女人手停在空中,迟迟不下手。两个晓波在身后喊,杀了他,杀了他!那女人手挥下来,六爷瞧一眼两个亢奋狰狞的晓波,嗓子眼儿冒凉,便把眼闭上。 一阵急促的电话声响起,六爷一骨碌爬起。眼底淌着泪,嗓子发干,脑后像被着了一闷棍。六爷恍惚着奔向电话,接起。 “哪位?” 电话里传来一阵舒缓的音乐,刺得六爷耳  痛。 一个合成的女人声不紧不慢地说:“尊敬的客户,您本月的电话费还没交??” 六爷颓然挂掉,胸口一阵绞痛。六爷跪在地上,挣扎着爬向床头柜,翻出药瓶,抖出两三颗药,一口闷下去。六爷躺在地上,使劲捶打胸口,身上像被捅了六七个窟窿。透过窗沿,月亮闪出来,一道冷光劈到六爷脸上。六爷缓着气,盯着月亮,他感觉这月亮,血淋淋的。 屋外有人敲门,六爷爬起。从桌子上抄起一根废旧暖气管。 “谁啊!”六爷嘶哑一声。 屋外闷闷的,不言语。 六爷攥紧暖气管,打开门,一个上身粗壮的身影戳在门口。 “六哥,打扰!”那影子发出低沉的声音,嗓子像被砂纸打磨过。 六爷定睛瞧,那男人骑在一辆小型折叠车上,天儿冷,却只穿了一件单薄衬衫。平头,方脸,一把青须。脖子有碗口粗,前臂露出来,筋脉如老树韧根,盘横交错。眉毛像两把快斧,斜斜地吊起。眼睛不大,却冒出光来,如夜里的湖。 六爷扔了手里家伙,“闷三儿,有空了今儿?” 闷三儿闷声道:“旁边酒店有个活儿,快到了想起个事,一抹脸过来跟您吱一声,前两天我看见晓波了。” 六爷嘴唇轻微地一颤,“小兔崽子还活着呢!” 闷三儿说:“我在一KtV外面碰上的,他说他现在跟别人在东边合租房子住呢。” 六爷说:“哪儿来的钱他?不是被辞了吗?” 闷三儿说:“捉摸不透,我看他身边那群红狐狸绿乌鸦似的,都不靠谱,您老早点把孩子提溜回来吧。” 六爷点点头,“你怎么着呢?俩仨月不见,还单着?” “还那样儿,瞎鸡巴混!” 闷三儿踹一脚车踢,车子向前滚去。 第三章 他倒不怕孤独,也不怕老,只是这世界跟他想的不一样,一身子牛劲,使不出来,两锤子饱拳,打不出去。 闷三儿觉得日子熬淘。他骑着车,一腿一腿狠蹬下去,感觉日子像被踹在脚底,泛出烟尘来。那车子也嘶哑着叫,轱辘轧在石子儿上,飞出老远,敲在路边儿人家的铁门上,铮铮作响。门里有人惊醒,骂着大街。 “他妈谁啊?” “你爷爷瞧瞧乖孙儿睡着没有!”闷三儿嗓子里低低一吼。 门被打开,一人影儿斜过来。“孙子,你别走!” 闷三儿掉转车头,停在他门口,下车,嘴巴翘起来。 “怎么着?”闷三儿盯着他。 那人看他身板儿,软下来,鼻子里吸溜着,“干吗敲我家门?” 闷三儿说:“不说了吗,爷爷瞧瞧乖孙儿睡没睡着。” “怎么骂人?” “故意的,瞅你家不顺眼。” “我家碍着你什么事儿?” “你家在东头,我他妈就不顺眼,为什么不他妈在西头?” “你??你大半夜不干正事儿,碰瓷儿来了?” “对!碰了一路上,全他妈孬种,赶上你了,别让我失望,出来掰掰腕子吧!” “有病!”那人关上铁门,骂骂咧咧回了屋。 闷三儿杵在门前,愣了许久。他跨上车,整个人暗下去,深夜的空气像暗蓝的火,烤得闷三儿粗壮的身子,一点点变软。闷三儿想起刚碰面的六爷,也是杵在那里,不知所措。 闷三儿家临烟袋斜街,五岁时,父亲死了,母亲跟人跑了,他从小跟爷爷住。闷三儿的爷爷早年间是卖大烟的,兼卖着烟枪、烟灯、烟签。新中国成立前,他爷爷瞄准了形势,烧了叶子,砸了烟具,筹一点儿钱,开了个理发馆。理头,修脚,刮脸,不两年,收了仨徒弟。他爷爷技术虽糙,却能说会道。做买卖的,卖力气的,打把式卖艺的,当兵的,唱戏的,巡警,洋人,木匠,铁匠,裱糊匠,诸此三教九流,皆能搭茬儿。一条街上,留下个好人缘。日子不富裕,倒也体面。 他爷爷对待外人虽然和气,对自己的子女却不含糊。闷三儿的母亲以前是个暗门子(暗娼),嫁给闷三儿爹,生了闷三儿,依然不老实,瞄上了药铺的伙计,三天两头,奔药铺跑。闷三儿爹问她,她只推说,身子冷,欠调理,去药铺,找师傅帮忙按按。闷三儿爹虽不说什么,心里却起了疑。回家跟闷三儿爷爷说,他爷爷骂了他一顿,说他胡鸡巴想。闷三儿爹还是放不下,便偷偷跟踪媳妇儿。他媳妇儿到药铺,却不进,绕过后门,一个粉面后生正等着,俩人碰了面,便搂在一处,进了屋。闷三儿爹没言语,回了家,解下皮带,拿火烫了个疙瘩,再用凉水激,坐在床板上,等着媳妇儿回家。 闷三儿妈被打了个半死,梨花带雨,奔向闷三儿爷爷那儿告状,说那浑蛋,没凭没据的,冤枉好人。他爷爷火往上涌,捡了根儿扁担,寻着闷三儿爹,劈头打。闷三儿爹也不解释,买了盒鼠药,心想,操他祖宗,我死了吧。 闷三儿爹死了,母亲跟着小伙计跑了。街上风言风语。闷三儿出门,低着头,不敢跟小朋友玩,小崽子们骂他,婊子养的。捡石子儿扔他。闷三儿和他爹一样,不言语,抱头朝家跑。他爷爷好日子也到头了。“文革”反“四旧”,他爷爷被揪出来,说他早先卖大烟,是封建余孽。他爷爷要解释,被一个革命小将一锁头抽在眼上,从此他爷爷瞎了一只眼,也不敢再说话。那一阵子,闷三儿总是独身一人,上学没人搭理,放学遭人堵,闷三儿不还手,满脸血回家,到家后,看见爷爷也满脸血。 十三岁那年,闷三儿放学,见一伙人持着铁家伙,围住一辆解放卡车。那伙人叫嚣着,拽车门。那司机不紧不慢,抽完一支烟,从车座底下抄起一把斧子,下车就砍。砍倒了两个人,血泼在街上,众人散开一个圈,那司机还要砍,众人发一声喊,四散而逃。那司机把斧子扔在地上,瞅一眼身后默默的闷三儿,咧嘴笑一声,关上车门,轰隆远去。 那以后,闷三儿明白了,谁他妈都一样,都怕血。他从垃圾场里淘,淘出把56式三棱军刺。他回家仔细抹净,揣在书包里。次日放学,一群人堵他,他不慌不忙,掏出三棱军刺,一把扎在那头头儿的腿上。血冒出来,不停滚。众人看傻,不敢吭声。闷三儿收起军刺,拍拍屁股,走了。 他爷爷听说他打了架,一顿闷揍。闷三儿也不抵抗,每天上学,寻一个打过他的人,揍出尿来,算完事。他爷爷很快死了,那一年,闷三儿十六岁。他开始混,交了四个好友,跟他一个揍性,下手毒,不凑群,不拉帮结派。他们五个人浑不吝,遇神杀神,遇鬼灭鬼,敌友不分。后来那四个压不住野性,要抢劫。闷三儿不去。那四人说,你不去,以后就都别跟着我们了。闷三儿说,爱谁谁,大爷不伺候。 后来,闷三儿把小马驹给打了。原因是小马驹打了闷三儿的同学。小马驹本身算小有名气,底下一群人扬言要废闷三儿一条腿。闷三儿躲起来,越想越不是滋味儿,索性大摇大摆走出来,红着眼,腰里别着三棱军刺,他认准了,谁敢靠近他一步,他就扎谁脖子。小马驹看闷三儿的劲头儿要拼命,先怕了。他想到一个人,兴许能帮他解决。于是,他去找了六爷。 六爷带着人围了闷三儿。闷三儿笑笑,为我这么个破鬼,费他妈那么大劲。六爷也没说话,揪出小马驹,一脚踹倒,弹簧锁抽出来,砸在他背心上,小马驹吃不住,一口血吐出来。六爷收起弹簧锁,定睛看着闷三儿,不言语。闷三儿弯腰,把裤腿挽至大腿根处,朝身后一小子借了把刀子,一刀剜下去,切下手心大块儿肉,还了刀子,抻下裤腿,一声未吭。六爷点头,说,行,交个朋友。掏出烟来,伸给闷三儿,手停在半空。闷三儿没犹豫,接过来,点上了。 那以前,闷三儿从不抽烟。 1984年严打,闷三儿折进去了。六爷捎一条烟去看他,闷三儿把烟分给狱警,跟六爷说,六哥,甭来看我,我出去了,指不定哪天还得回来。六爷说,世道要变,悠着点儿吧,三儿。闷三儿说,世道要变,还他妈不如就在这儿扎下去。六爷说,别扯淡。 闷三儿出来后,替人要过账,看过场子,当过打手。闷三儿不为钱,只为有个事儿做。为此,闷三儿没少折进去过。六爷劝他,他不在乎。给他介绍工作,他上了两天班儿,把厂长给揍了。给他介绍对象,他不会和女人打交道,半天蹦不出一个字儿来。女方主动说话,他嫌麻烦,点支烟,闷闷抽。女方说,我们看电影吧。闷三儿也不言语,跟着去。看了个爱情片,男主角最后为爱牺牲。女方出了电影院,哭得像个桃儿,问闷三儿感觉如何,闷三儿不言语,女方非要讨问,闷三儿推不过,只好说,男的太他妈笨,哪儿有车撞哪儿。女方一愣,骂他,你不是人! 闷三儿自此一直单着。他倒不怕孤独,也不怕老,只是这世界跟他想的不一样,一身子牛劲,使不出来,两锤子饱拳,打不出去。年轻人在身边长起来,比他能打,比他能拼,只是见钱不见义,谁有钱就跟谁,闷三儿想不通。他跟着一群小孩儿要过次账,被要账的是个老实人,那帮小孩儿上去就用棒球棍打,还烧了人家的车。那次以后,闷三儿再不揽此活儿,他干不出这种事,又干不了别的,于是找了代驾的活儿,每天夜半月出,骑小车子去,骑小车子回,漫漫长路,手、肩、背、脚痒起来,无处发泄,只好猛踹小车子。 闷三儿把车停在酒楼外,一个服务员扶着一个醉醺醺的白胖子走出来。服务员朝闷三儿一指:“这是帮您找的代驾。” 白胖子上下打量着闷三儿,“这么大岁数的代驾?” 闷三儿不言语,低头折叠自行车。 服务员为男人打开奔驰车后门,扶着男人钻了进去。 那白胖子探出头来,“别把你那东西放我车里啊!它到处乱划,划坏了你麻烦,赔是不赔?怎么赔?” 闷三儿把后备厢关上,拎着自行车打开副驾驶的车门,要把自行车放进副驾驶座位前面。 白胖子敲着车门,“没事吧你?后备厢不划,改划座套来了,那他妈是皮的,划了算谁的?” 闷三儿立在原地,手在胡茬处蹭着,死死盯着白胖子。 白胖子瞪眼:“怎么着?眼睛被眼屎撑了,看他妈什么看!” 服务员见势不对,忙说:“你把自行车放我们这儿,送完了人再回来取,丢不了!” 闷三儿点点头,把车子立住。打开车门,一脚油门,冲出去。 “操他妈,你让驴给操了?开他妈这么猛!”白胖子在驾驶座后大骂着。 车开到二环路上,白胖子已睡着。街面上,华灯初上,闷三儿压着的火儿,慢慢平下去。 几个黑影伴随着低沉的咆哮,朝闷三儿的车驶来。闷三儿一惊,掰过方向盘,那几个黑影歪扭着闪过,闷三儿一脚刹车停住,看清楚那几个黑影儿是几辆改装车。 “孙子,急着投胎啊?”闷三儿闷声骂。 车后的白胖子被车身晃醒,一脚蹬向驾驶座。“怎么开车的?他妈会开车吗?你丫哪儿来的?河南的吧?还是他妈东北的?东北的也别吹牛逼,臭来劲照样花了你们丫的!问你话呢孙子,耳朵拉稀啦!”白胖子把鞋脱下,一脚一脚蹬。 闷三儿血往上涌,烧了脸。同时嘴角向上撇,他笑了。 “笑他妈什么?跟我这儿装什么傻?这是哪儿啊,你他妈是不是绕路呢?别他妈跟我这儿掉腰子,绕路也不多给你钱,婊子养的!” 闷三儿脸沉下来:“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送你一遍,婊子养的,婊子养的!”白胖子狠狠踹了一下驾驶座。 前面路口处,有警察在查酒驾。闷三儿换了挡,一脚油门到底,朝路边儿隔离墩儿冲去。 “你他妈要干什么!”白胖子惊呼。 车撞过去,车头凹进,气囊弹出,白胖子身体拔出去,从后座甩到前风挡玻璃。玻璃被撞出霜花。白胖子晕过去。 闷三儿抹一把额前血,踹开车门,走向一家便利店。便利店老板目睹了撞车过程,脸色煞白。 闷三儿从兜儿里甩出一把零钱,“一瓶儿小二!” 老板递过小二,闷三儿拧开盖儿,一边往外走,一边咕嘟喝。 警车驶过来,一名警察下车敬礼,另外的警察在查看伤者,呼叫救护车。 闷三儿指着警察手中的酒精检测仪,“拿来!” 警察愣了一下,递过去,闷三儿叼住,呼一口粗气,读数迅速上升。 警察僵着脸:“请您出示驾驶证!” 闷三儿递过去:“兄弟,问你个事,这情况得圈多久?” 警察说:“人没事的话,饮酒驾驶,扣十二分,罚款一千五,暂扣驾照六个月!你们什么关系?” 闷三儿说:“我是代驾。” 警察埋头记:“那会牵扯民事纠纷,他要告你的话,得走程序,现在不好说。” 闷三儿问:“酒驾是不是马上就拘?” 警察点头。 闷三儿掏出小二,把剩下的一口喝完,“够拘了吧。” 警察用手摸闷三儿脑门儿:“不烧啊?干吗啊,盼着进去啊?” 闷三儿咂摸一口嘴唇,“您知道八四年严打吗?一拳就能判三四年那种,还是那会儿规矩好,里面待着也舒服,有吃有住有朋友,哪像现在这种王八蛋的日子,每天能熬淘死谁,说,我怎么能进去待个三四年?” 警察退后一步,上下打量他:“你喝多了,先跟我回队里做笔录。” 奔驰车那边,白胖子醒来,指着闷三儿,跳脚骂大街。 闷三儿笑眯眯地走过去,“孙子,我这拳头有小五六年不开荤了,今天拿你上上油!”膀子一颤,拳头在白胖子脸上发出闷闷一响。 “操你大爷!”白胖子惨叫一声。 闷三儿笑着:“油挺肥啊,沾了一下,都舍不得离开了。”说着,又是一拳。这一拳封了眼,白胖子捂眼滚在地上。 警察拉开闷三儿,“你他妈有病吧!” 闷三儿笑笑:“怎么样,够不够判些日子的?” 警察呼叫对讲机:“王队,王队,这里有情况,这里有情况。” “还不够?”闷三儿闪身让开警察,抢过身去,一脚踹在白胖子腰眼上。 几个警察上前抱住闷三儿,“带走,带走,这人他妈是个疯子!” 闷三儿被警察带上车,警车的门一拉上,四周黑起来,闷三儿的心里竟感到一丝安详。他透口气,紧绷的身子松下去,双腿不知不觉展开。 “同志,借根儿烟抽抽!” “不行。” “有水吗?” “没有。” “我能把座子往后靠靠吗,伸不开腿儿。” “你他妈当这儿是你家啊!” 闷三儿不言语。 半晌,闷三儿乐出声来。 第四章 话匣子还是那个霞姑娘,话匣子不再是霞姑娘。 话匣子四十岁了。腰还在,屁股还在,胸脯还在,只是头发开始变沉,变枯,变涩。二十岁的话匣子,腰身一流,面若桃花,发箍一拢,头发落在肩上,宛若春雨。二十岁的话匣子,时常能听到头发的垂落声。那年月,她去买桃儿,买葡萄,买樱桃,买石榴,买杏儿,头发在肩上颠,哗哗响。摊主冲她笑:霞姑娘,来买桃儿。话匣子笑靥如花,甜么?新鲜不?摊主笑,瞧姑娘说的,我这儿全是一线红,随便尝。话匣子拿来尝,一口下去,笑眯眯的。摊主咧嘴,怎么样,没糊弄你吧。话匣子笑说,有梨香。弯身拣桃儿,头发垂下来,伴着香气,哗哗响。摊主连连点头,有梨香,有梨香。 如今的话匣子,在酒吧后门的厨房,右手持着烧好的热水,头发散落在水池里,一手浇,一手洗。她摸着自己的头发,丝缠乱搅,根根如稻草。这头发,被岁月蒸得没了水汽。她心里烦,左手搓弄着,她想把头发捋直,头发一伸一缩,像装了弹簧。她手上加了劲儿,头皮被揪得发痛,她吃住痛,硬是捋,一小片头发脱落,飘下去,摇摇荡荡。话匣子觉着,这头发飘下去,好慢好慢。 屋外酒吧传来吉他声。有人扫弦,一声比一声野。话匣子听出来,是《花房姑娘》。她跟着琴声唱,越唱越悲凉。她的嗓子暗了、粗了,喉咙里含着什么。她想起不久前,街边儿有个瞎子唱小曲,“春色将阑,莺声渐老”,这八个字,她记得牢。 在别人眼中,话匣子像所有北京的姑娘一样,直来直去,性子爽,能喝酒,会抽烟,通宵打麻将,输急了还掀桌子。但是,话匣子在遇到六爷前,不是这样。遇到六爷前,话匣子还是霞姑娘。爱猫,爱狗,爱花,爱吃水果,爱吃蔬菜,爱穿碎花小裙子,爱套蓝边儿粉底儿的发箍,爱踏一双雪白低腰羽毛球鞋,爱打扮,爱照镜子,爱笑,爱哭鼻子。她人美,性子温和,每天都笑,每天有人送她花儿,送情书,送小玩意儿,约她去颐和园游泳,去香山摘枫叶,去老莫餐厅吃意大利菜。 她不忍拒绝别人,交了七八个男朋友,都宠着她,呵护她,生怕化了,但大都是走一个过场,一两个月就败下阵来。最后一个男朋友是高干子弟,人帅,个儿高,好逞能。经常带一伙人在冰场滑冰,自己人围了大半个冰场,谁进了自己的圈就殴谁。一日,此人要带霞姑娘去冰场,霞姑娘不愿去,此人要显威风,非拉着去。到冰场,候着的小兄弟们早包了场,此人满面春风,在空阔的冰面上显能耐,三周跳,燕式转,弓身转,勾手转,跳得眉毛飞起来。他拉霞姑娘滑,霞姑娘躲一边儿,说,你滑,我看着就行。此人面色尴尬,说,你不滑,咱就走,找地儿喝酸奶去。霞姑娘推不过,只好拉着他的手滑。 抱腰,勾手,霞姑娘愁眉苦脸,那人却教得不亦乐乎。那人紧贴着霞姑娘,劲头儿上来了,手在霞姑娘后腰下滑,要起腻,一个灰影儿冲过来,把俩人撞倒。那灰影儿站起来,满脸愧疚说,抱歉,滑猛了。扶那男的起来,男的起身,一巴掌打过去,那灰影儿右手拿住他腕子,男的想挣脱,却像被钳子夹住。霞姑娘看清楚那灰影儿,三十来岁人,中等个,小平头,瘦,却精壮。灰影儿笑眯眯地看着那男的:兄弟,有话好好说。那男的满面酱紫,破口骂,去你妈的。一群小兄弟围过来,圈住那灰影儿。灰影儿环顾四周,笑说:这场子,你们包了?我见天儿来,没瞧见过你。那男的说,少他妈废话,跟这儿磕四个头,放你走;来劲,今儿就废了你。霞姑娘劝,人家也不是故意的,放他走吧。那灰影儿回过头来,瞧见霞姑娘,两眼闪了一下,盯住不动。那男的嚷,你甭管,要么磕,要么揍!灰影儿冲霞姑娘一笑,姑娘,你人心好,却跟了个王八蛋。那男的急眼,你他妈说谁王八蛋。 这时,圈外冲进来四五个人,为首一个汉子生得极为粗壮,凑到灰影儿身旁,闷声说:六哥,怎么了。那男的挑眉毛,你他妈是谁?那汉子瞥他一眼,我叫闷三儿。又指着灰影儿说,这是六爷。那男的气瘪下去,指着六爷说:你是六爷?六爷笑笑点头。那男的声音软了,支吾说:不好意思,我眼瞎,今儿这事儿算了。六爷没言语。脱下冰刀鞋,用根儿绳拴起来,挂脖子上,抬头望着那男的:你清了,我这儿没清,你让我今天非磕四个头,我得圆了你意,要不然挡了你威风。那男的退后两步,六爷看一眼霞姑娘,又扭过头来说:不过,先跟你说明白了,磕四个头,那是给死人磕的,我先给你磕了,回头再给你烧纸钱。说着,六爷猫腰要磕头,那男的傻了眼,不知所措。六爷头刚要着地,后脚一蹬,身子滑出去,右手拽下冰刀鞋,在那男的脚腕子处轻轻一抹,血便喷出来。围圈的小兄弟们被吓得先是向后撤,紧接着又围上去。闷三儿从背后抄出根尺把长的短铜棍,闷着嗓子吼:抄起家伙来,来一个花一个。四五个人纷纷从后腰抄起家伙,护住六爷。外围的人不敢动,一小子充大个儿,冲过来,被闷三儿一脚踹出去,滑出老远。又一小子见闷三儿勇猛,闪身到六爷处,一猛子扎过来。六爷侧身,揽住那人的肩,右腿弓起,一膝盖顶花了那人脸。六爷哈哈笑,别他妈单个儿蹦了,一起上吧!众人发一声喊,两伙人打在一起。 六爷左右手舞着冰刀,撂倒了七八个人,血很快弥漫了冰场。闷三儿凑到六爷身旁,哑着嗓子吼:六哥,条子一会儿就来,您先走,我们这儿撑着。六爷说:成,别跟他们黏,差不多就跑。闷三儿说:放心,您先走。六爷右膀子发力,一对儿冰刀鞋朝冲上来的人悠过去,众人散开,六爷趁机向门口跑,看见躲在角落的霞姑娘,便拉住她一起跑。 霞姑娘恍恍惚惚跟着六爷奔了三四个路口,跑到一个旧楼房,六爷拉着她朝地下室跑。六爷撒了手,呼呼喘气。霞姑娘甩着被捏疼的手,一屁股坐在地上。满屋子漆黑,潮湿的气息涌上来,裹得霞姑娘透不过气。六爷哈哈笑。霞姑娘说:你笑什么。六爷只顾乐,不言语。霞姑娘说:你跑就跑,干吗拉上我。六爷说:我拉上你,你可以不跟我跑。霞姑娘说:你力气那么大,我哪儿挣脱得开。六爷说:你路上吭一声,我肯定撒手。霞姑娘不言语。六爷问:你多大了。霞姑娘说,过了七月,刚好二十。六爷不言语。霞姑娘问:你多大啊。六爷说:比你大十岁。霞姑娘喃喃:老不正经。六爷笑,笑后两人都不言语。半晌,霞姑娘周身凉起来,说,咱们非要跟这儿吗?六爷说:先藏一阵儿,等外面清净了,再出去。霞姑娘说:这屋黑。六爷不言语。霞姑娘又说:这屋冷。六爷犹豫,说:你坐过来。 霞姑娘坐过去,六爷手抱住霞姑娘腰,霞姑娘也没挣脱。一会儿,六爷撒开手,出去吧,外面清净了。霞姑娘却拉住了六爷,头朝六爷肩靠去。六爷身上一烫,血冲上来,埋头吻上去。 霞姑娘爱上了六爷。六爷跟她说:我五积子六痩,破鬼一个,老婆刚死,又有一个孩子,我肯定娶不了你。霞姑娘说:臭美,你怎么知道我就要嫁你?六爷点头,不言语。那以后六爷到哪儿,霞姑娘就跟到哪儿。六爷不愿耽误她,刻意对她冷漠,翻脸,发火,该骂的街都骂了,该发的狠都发了,她还是贴着他。六爷无奈,问她:你喜欢猫,还是喜欢狗?话匣子说,喜欢狗。六爷垂头,不言语,拉着霞姑娘就走。路上,话匣子问:去哪儿?六爷说,带你去见狗。霞姑娘兴奋,送我狗吗?六爷不言语,只管拉着走。两人到一家饭馆。馆子简陋,狭窄,人多,嘈杂,霞姑娘看过去,满屋子都是四十往上的老爷们儿。两人拣位子坐好。霞姑娘问,干吗来这里?六爷说,送你只狗。霞姑娘问,狗呢?六爷招呼跑堂儿,伸出食指,说,要一笸箩熟狗肉,多撒花椒。霞姑娘身子发僵,瞪眼看六爷。六爷眼望窗外。狗肉端上来,伴着热气,蒸在霞姑娘脸上,却是凉凉的。六爷说,来吧,趁热吃,狗肉沾花椒,不麻。霞姑娘死死地盯着六爷,泪珠儿挂着。六爷动筷子,一声不响地吃。吃到一半,六爷停了筷子,擦一把嘴,看一眼霞姑娘,颓然说,我也是没招儿了,我不值得你爱。霞姑娘嘴巴上翘,轻笑一声,从筷子筒里抽出一副筷子,夹起一整块狗肉,就往嘴里塞。六爷看不过,起身拦她,霞姑娘挥开手,另一只手脆生生甩在六爷脸上。 这之后,霞姑娘的心像被凭空拽起,又被狠狠甩出去。她开始混,抽烟,喝酒,男人像火车一样,在她身旁一节一节过。她性子变了,变得和大部分北京姑娘一样,变得什么都相信,什么都不敢相信,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想知道,什么都要挑剔,什么都能凑合,什么话都往外说,什么话都憋在心里,话匣子还是那个霞姑娘,话匣子不再是霞姑娘。 话匣子头发湿漉漉地上楼,一个中年男人提着鸟笼笑眯眯地在门口候着。 话匣子假装没瞧见,掏钥匙开门。中年男人也要跟着进去,话匣子却一把把门关上,中年男人挡住门,嬉皮笑脸:“哟,不认识啦。” 话匣子使劲推门:“滚蛋!” 中年男人笑:“总他妈唱男人的歌,哪天变变?” 话匣子说:“变不了,几十年了!哪像六爷您,一天一变,跟花裤衩似的。” 六爷手上加劲儿,话匣子撑不住,六爷趁机溜进来。话匣子哼一声:“不要脸!” 两人进屋,六爷把窗帘拉上,回过身来,“哪天出去唱唱,让人也见识见识咱话匣子,打小就自个儿窝着唱,唱到什么时候是个了儿?” 六爷又走过去锁门。 话匣子幽幽道:“到死就了了,你关窗锁门的是要干吗?” 六爷锁上门,回身盯着话匣子,一步步逼近。话匣子退后到沙发沿儿,笑说:“你想干吗?” 六爷两眼冒出火来,伸手去摸话匣子的脸。话匣子一巴掌扇开,“滚开!” 六爷一把拽过话匣子,脸埋到话匣子脖颈处,深深吸一口,轻言道:“我后悔。” 话匣子挣扎,身上却慢慢发软,“后悔什么?” 六爷捧着话匣子的脸,“后悔当初没娶你。” 话匣子眼神迷离:“娶我,我也不嫁你!” 六爷把嘴凑到话匣子耳根处:“我他妈就是一窝囊废,白天身子僵,夜里身子痒,这日子闷头闷脑的,像在头上捂了层棉被,头上有钉子扎都不知道,我他妈浑,豆子因我而死,你我还不敢要,白花花的时光全他妈让我一人儿闷吞了??” 六爷吻话匣子,呼吸急促起来。话匣子放弃抵抗。六爷解话匣子衣服。 话匣子支吾:“大白天的,你是驴不是!” 六爷手忙脚乱:“我是驴,你是马,咱们俩造个骡子吧,这酒吧叫什么名儿?” 话匣子喘不成声:“震颤,震颤酒吧??” 六爷劲头儿上来,一把扯下话匣子的裤子,“好名儿,来,震颤一下!” 话匣子笑:“有病!” 两人脱衣解带。门外酒吧,一个男人在唱《北国之春》,“亭亭白桦,悠悠碧空,微微南来风”。楼道有黑猫,瘦得像枯木,蹿到角落里,两眼儿饿得冒光,叫一声,竟没回声。 六爷听见猫叫,后心像着了自己一弹簧锁,胸中裹着团气,闷得嗓子眼儿发甜。他狠狠地甩了两下腰,想甩开那团闷气,却越甩越憋闷。他抬眼望向天花板,白冷的电灯闪,发出嗡嗡声,他看着电灯,眼睛开始泛花,胸口像被锥子扎。 六爷沮丧地起身,开始穿裤子。 话匣子躺在沙发上咯咯笑,“没事儿,没事儿??” 六爷老脸一红,皱眉穿衣,不言语。 话匣子捡一件睡衣披身上,“不成正好,就你这破心脏,要是你在我身上蹬了腿儿,算谁的?” 六爷开冰箱,冰箱里满满都是啤酒、洋酒。 “你这儿没小二啊?” “没有,爱喝不喝。” 六爷捡瓶外国啤酒,凑眼前看好半天。 “德行!看得懂吗?” “看得懂,上面写‘热烈祝贺张学军同志五十岁生日!’” “臭美吧!” “底款儿是‘倾慕者,宁麦霞同志。’” 话匣子一枕头砸向六爷。 六爷开酒,一口气咕咚咕咚下去半瓶。 “真他妈难喝,一股子哈喇子味儿。这一瓶酒多少钱?” 话匣子张开四指。 “四十?喝一瓶儿哈喇子要他妈四十,还不如跟你亲嘴儿呢。” “要不要脸啊你!”话匣子起身夺过啤酒瓶,自己喝起来。 “你说,酒吧有什么可去的?灌一肚子洋水儿,两眼一抹黑,冲到人群里,逮谁摸谁,反正都他妈喝飞了,谁占谁便宜都不知道,逼去的地方!” “充什么好汉啊,就跟你不想挣这钱似的。” “隔壁老花猫开那间不是求我卖的地界?界底儿那俩南蛮子不是我说话二爷能租他?我要开早开了,活了大半辈子了就差这两个钱儿?” “那时候你能知道这地方今天这样?后悔去吧你,就烦你这种心里酸着嘴上撑着的,什么年代了六哥?” 六爷咂摸着嘴,“话说回来,我琢磨过,我要是开个酒吧,一定全摆长条凳,一桌放一张高背大椅子,上面铺上一张虎皮垫,外面插一酒望子,喝酒都用碗,有清酒,有浊酒,跑堂儿的得会筛酒??” 话匣子自己点了根儿烟,“进门再贴副对子,‘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您那是座山雕的聚义厅!” 六爷拍手:“好名字,我们话匣子人美,还聪明,你说说,我当初怎么那么傻?” “你现在也不精!” “不精!傻得就剩口水了,哪儿像我们话匣子,脚指甲缝儿里流出来的都是人精味儿!” 话匣子看六爷神色异样,心中雪亮,轻笑:“别跟我这儿逗牙签子!说吧,什么事儿?” 六爷眉毛拉下来,红着脸笑。 “借多少?” “闷三儿酒驾,还打了人,进了号子,酒驾罚两千,打人赔三千,车的钱还不知道呢,交款领人,我凑了两千,你能拿多少给多少。” “六哥,我手头也不富裕,你也知道我生意什么样儿。” “得,就当没说。”六爷转身就走。 “闷三儿怎么回事儿啊?当代驾还喝酒,多大岁数了,还作?你说你摊上他有什么好处,那腿上十八针现在夜里还扎得慌吧。” “你甭他妈废话,一句话,帮不帮?不帮,我也不求着你!” 话匣子把烟头一扔,“酸猴子脸,说变就变啊!不帮!有本事找你那帮瓷器去!” 六爷开门而出。 六爷走出酒吧,太阳刺眼。他心里泛凉,到一家小卖部买了一瓶小二,走到街面上,仰头灌。酒也泛凉,冰爪子一条线,渗到胃里化成火,搅得他心焦气躁。 话匣子提着鸟笼子追出来:“哟,脸儿都绿了,跟我这儿还较劲!鸟笼子不要啦!” 六爷也不瞧她,大步流星地走,“东西都撂你那儿,我踅摸人帮忙。” “你踅摸谁帮忙啊?谁愿意给你这钱啊?” 六爷瞪眼:“你甭管,我混了一辈子还没朋友了?” “行啦,老话儿说这叫肉烂嘴不烂。”话匣子掏出一张银行卡伸过去,六爷立住,愣愣地看。 “怎么着?合着我还求着把钱送给你?要不要,不要你再给我磕一个,我也不给了。” “那我就奉献一把,圆了你美梦,收下了!”六爷接过银行卡,一手狠狠地拍在话匣子屁股上,“闷三儿还!” 六爷转头走了。 “密码,密码你知道吗?” “知道,我生日!” “别臭美了!” 六爷嬉皮笑脸:“咱闺女,咱闺女生日。” “我闺女!” “咱俩谁跟谁啊!” “德行,有没有点儿别的呀。” 六爷突然立住脚步,转身回来。 “你得再帮哥哥一忙。”六爷踌躇,烧了脸,“你帮我给晓波打一个电话,用你的电话打。” “你自己不会打?” “肉烂嘴不烂,快点儿快点儿!” 话匣子掏手机,“儿子那儿有什么抹不开的面儿啊!” “我想知道这小兔崽子死没死,惹没惹事儿。” “号儿?” “18601216850!”六爷不假思索。 拨通电话,六爷把耳朵凑到手机旁。 电话里传来德国战车暴躁低沉的黑嗓儿声,六爷和话匣子都皱起眉头。 半支歌儿唱完,无人接听。 话匣子又拨,六爷没精打采地说:“算了!” “通了通了!喂?” 六爷喜上眉梢,凑过来,“问他最近干吗呢,手上还有钱吗?” 话匣子示意六爷别说话,“喂,晓波,晓波?” 电话里一阵杂乱的吵闹声和音乐声,紧接着电话被挂断。 “挂了,我再试试?” 六爷拦她:“别打了,小王八犊子还能接电话,就说明没事儿。” 六爷脸色发干,拍拍话匣子肩膀,转身去了。步子一摇一摇,像飘摇的船。 第五章 她还是恨他,这辈子恨他,下辈子也恨,恨得生了疮,长了瘤,积了霉,骨头缝儿里也塞满了怨恨。 深夜,拘留所外,空无一人。月亮惨白,贴在蓝布上,胶水发干,摇摇欲坠。夜风阵阵吹,像刀斧,卷得皮肤要破开。拘留所的大铁门,爬满红锈,月亮斜照,像溢出血般。六爷候在铁门老远,却闻到股股血腥味儿。 灯罩儿给六爷点烟,火苗子却像水,被风一吹而走。六爷蹲下,两人箍起手,火苗子微弱,颤颤巍巍,凑近烟草,叶子艰难地撕裂、爆破,继而卷起火星,挑出烟来。六爷深吸一口,嗓子眼儿发热,腿脚发麻。 铁门打开,闷三儿斜挎着灰布包,直了直身子。望见六爷他们,打个手势,朝他们走来。 六爷将燃好的烟递给闷三儿。闷三儿接过烟,道一声:“六哥,费心!” 六爷不言语。 闷三儿吸一口:“去哪儿?” 六爷说:“老规矩,先洗个囫囵澡,去去煞气。接茬‘风满楼’涮羊肉。” 闷三儿回身指着拘留所大门,说:“澡甭洗了,留着煞气让这屋儿里给我腾地方。” 六爷一脚踢向闷三儿屁股:“脑子给搅拌机搅了是怎么着,甭废话,我说洗就洗!” 风满楼的羊肉,现宰现吃。大冰柜里冻着整只整只羊,客人现挑,伙计现宰。 六爷、闷三儿、灯罩儿围拢着铜锅子坐,热气蒸上来,三人面色红火。 伙计拿来一瓶白酒:“今儿个怎么着,喝这么好的酒?” 六爷拧开酒盖儿:“不过了!” 闷三儿灯罩儿也齐声说:“不过了!” 伙计要走,闷三儿拦他:“再上一份儿软熘肉片儿,要宽汁儿。” 伙计记下,离开。六爷笑:“这么多年了,还好那一口儿?” 闷三儿闷口酒:“我这操性的还能怎么着,一口肉片儿吃到死,灯罩儿记着,我死你头里,每年都得给哥哥坟前敬一碗这个。” 灯罩儿面皮煞紧:“三哥,别什么话都说那么绝!” 六爷举杯,三人干了一杯。 闷三儿透一口气:“熬淘,熬淘,怎么他妈日子就跟温吞水一样?” 六爷夹一口肉:“那你想怎么着?” 闷三儿不言语。 六爷说:“打架,杀人,还是要账去?你是那个岁数吗?” 闷三儿脸红:“六哥,我不吹牛逼,寻常七八个人还近不了我身。” 六爷说:“我信!七八个人近不了,七八十个人总能收拾了你吧。三儿,不是那时候了,老实人不打冤家,刺儿头们掉钱眼儿里跳都跳不出来,你想打架,也容易,瞅那边儿卖驴肉火烧的那家了吗,你过去,要五个肉火烧,直接拍厨子脸上,你看他拿刀追不追你?” 闷三儿不言语。 灯罩儿给闷三儿满上:“三哥,你英雄,一把三棱刺撂倒多少人,大家心里雪亮,可六哥是孬种?不他妈也一样瞎混吗?” 六爷说:“谁他妈瞎混了?那  叫过安稳日子!” 灯罩儿连连点头:“过安稳日子,过安稳日子!三哥你做代驾不也是想过安稳日子?” 闷三儿笑笑:“你瞅我这揍性像过安稳日子的吗?” 六爷把脸凑到闷三儿跟前:“你瞅我这揍性的呢?” 闷三儿举杯:“得了,六哥,我再说不是,显得我矫情了,就当这王八蛋日子搁酒里了,咱仨走一个!” 六哥举杯:“敬王八蛋日子!” 灯罩儿斟满:“敬王八蛋日子!” 仨人痛饮。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仨人喝得都有些飘。 灯罩儿摆手:“不能再喝了,再喝我怕控制不了自己,俩蹄子不定会摸到哪个女服务员的屁股上呢。” 六爷笑:“怎么了,怕回家跟媳妇儿交不了差?” 灯罩儿傻笑:“夜夜汇报,真有点儿撑不住!” 闷三儿问:“六哥,你跟话匣子怎么样了?” 六爷叹气:“能怎么样?我年轻时傻逼,吃狗肉摆了人家小姑娘一道,我是个粗人,也知道这下三烂的招儿让女人骨头冰凉,现在再去跟人家搭关系,那我就真不是人揍的!” 闷三儿叹:“挺好一姑娘。” 六爷把嘴凑闷三儿耳旁,低声说:“也不是没想过,我就怕我他妈那兄弟不行了!” 闷三儿瞪眼,大声问:“谁兄弟不行了?我能帮上忙吗?” 灯罩儿哈哈笑。六爷红着脸摆手:“我这位兄弟你还真插不上手。” 灯罩儿说:“前一阵儿还看见霞姐跟一二十多岁小子在街面上溜达,有说有笑的。” 六爷垂了脸:“听见没?人家吃嫩草的主儿,我个老光棍儿跟着瞎鸡巴起什么哄!” 六爷倒满一杯酒,一口灌下去。一副颓唐样儿。 闷三儿一筷子敲在灯罩儿头上:“你他妈那俩瞎眼看准了吗?” 灯罩儿掰扯:“瞧得真真儿的,霞姐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男的笑咧嘴,都看见后槽牙了!” 六爷不言语,一口一口喝酒。 闷三儿赔笑:“准是认的干弟弟,俩人岁数差这么大,不可能。” 六爷惨笑:“有什么不可能的,一个干柴烈火,一个如狼似虎,凑一对儿,下一群崽儿。” 闷三儿陪酒:“不说这个了,喝酒!” 六爷醉眼蒙眬:“别不说啊,好像我躲着似的,没事!她这一篇儿我早翻过去了!我们得认清现状,现在什么他妈都是小崽子的天下了,小崽子能打,能拼,能挣钱,能戏果,戏尖果,戏苍果,自己忙活得热火朝天,说他妈不搭理我们就不搭理我们了,猫眼儿让小崽子打了,嘠古让他儿子给揍了,接下来就是我,我梦见晓波揍我不止一回了,俩拳头不认亲爹,抡圆了揎我,我苍孙一个,大傻逼,揍得不敢还手,我让他打,我让他打残废了我!打成血瓢儿,打得眉毛眼儿拴一块儿,打成一脑子糨糊,打得最好我他妈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世界就清净了,没谁他妈招我了?” 六爷哽咽,肚子里酸水儿滚一起,翻腾着,豆大的泪珠儿冒出来,砸着桌面,脖颈子绷紧,几根粗筋胀起,喉咙处跳跃着,颤颤的,好像随时会崩断。 闷三儿和灯罩儿瞧着哽咽的六爷,心中惶惶。 仨人闷声不言语,锅里的汤蒸到见底,几片儿羊肉被涮老,在铜锅儿壁上,死死贴着。 六爷缓过劲儿,问闷三儿:“他说他在哪儿了吗?” 闷三儿说:“他就提了一句他和朋友在东边一小区合租,让他朋友喝酒就叫我去开车,有个地址,旁的没有!” 六爷淡淡一笑:“就是上辈子欠下的,这会儿讨债来了!地址给我!” 闷三儿说:“给你可以,可有一样,找着了,你得有话好好说!” 六爷说:“放心,我是他儿子!” 六爷屋里电视机闪着,里面播着中国乒乓球队获得冠军的领奖仪式,伴随国歌声,六爷肩膀一颤一颤的。有人开门进屋,六爷回头,看到话匣子提溜着一大兜东西,错愕地看着六爷。 话匣子忍不住笑:“哟,哭了?够爱国的!” 六爷摇头,抹一把脸:“岁数大了,看一会儿电视眼睛就发涩,见光流泪!” 话匣子笑:“听说过见风流泪,见光是第一回。见着你儿子了?” 六爷说:“见个屁,敲门没人答应。” 话匣子说:“许是出去了,你没等等?” 六爷说:“我等他?等他干吗,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 话匣子说:“你没买点儿东西去啊?” 六爷低头说:“没买!” 话匣子盯着六爷:“瞧你那样儿,买就买了,还装什么大尾巴狼啊。买的什么?” 六爷说:“新鞋,驴打滚!” 话匣子把一兜儿东西撂桌上:“这不挺会心疼人的吗?” 六爷说:“碰上了,顺手抄上的。” 话匣子打开兜子,从兜儿里掏出啤酒、花生米,几样热菜、冷菜,一一码好,说:“得了吧,会心疼儿子,也别耽误了自己,打包的羊肉包子,没吃呢吧你?别光指着二逮子,酒腻子也得靠粮食活告诉你!” 话匣子摆完,往屋外走。 六爷喊话匣子:“话匣子?” 话匣子转身,六爷神情黯然。 “缺个说话的?”话匣子心软下来。 “不用说话,陪陪,陪陪我就好。” 夜里,话匣子胸口泛凉,睁眼看,被子被掀开一角。床头六爷光着身子,闷闷抽烟。屋里黑,窗外月光冲破几片树叶,映照在六爷光秃秃的背上,像车身打了蜡花。二十年前,话匣子也是这样看着他。那时候,六爷也常常半夜起床,点一根儿烟,闷闷地抽,有时叹气,有时喃喃说些什么,有时竟一巴掌抽在自己脸上。那时她看着,心里害怕,不敢吭声。如今看他,心寒,却竟起一丝怜悯。她还是恨他,这辈子恨他,下辈子也恨,恨得生了疮,长了瘤,积了霉,骨头缝儿里也塞满了怨恨。只是这恨见不得他本人。好像六爷身上抹了桐油,那恨就像苍蝇,站上去,就闪了腿。 话匣子起身,默默地在六爷身后搂住他。六爷身子一震,回身,两只眼睛红肿着,定睛瞧着话匣子。话匣子瞧着他,两人都不言语。话匣子搂着,感到六爷的皮肤一点点变软,胸腔变窄,头变小,硬骨头化了,脖子耷拉下去。屋外狗吠,六爷的身子像婴儿一般微微颤抖。终于,六爷把头低下去,埋在话匣子胸口。话匣子胸口变湿。夜风透过窗沿吹进来,那潮湿变凉,像冬天的手掌。 翌日,六爷捯饬,穿衣,蹬鞋,在镜前左右扭,刮胡子,拢头发。话匣子瞧在眼里,不住笑。六爷脸红,背过身去,掸裤腿儿。 “瞅瞅,见儿子比见亲爹还细致,我跟你那会儿,都没瞅见你这么装扮。”话匣子笑。 “我没装扮,现在有人装扮了。”六爷不回头掸裤子,腿脚周围拢起烟尘来。 “什么意思?” “大意思,小意思,差点儿意思,没什么意思。” “酸不拉几的干吗?有什么话直说。” 六爷直起身,回头看话匣子,笑着:“女的一过四十,是不是都痒?浑身麻痒难受,神经浑浑噩噩,跟醉了似的,就欠用条棍子收拾。是不是?” “你想说什么?” “这棍子也分大棍子、小棍子、硬棍子、软棍子、新棍子、旧棍子。大棍子砸身上,当下痛快,过后疼;硬棍子闷脸上,解乏消疲;新棍子挨屁股上,新鲜刺激。只是这小棍子、软棍子、旧棍子不行,文火慢炖,不痛不痒,惹得人发烧!” “张学军,你别他妈转着弯儿说话!文绉绉的,你改造成说书先生啦!”话匣子脸上变色。 六爷推开门,脚向门外跨,“灯罩儿有一天看见你和一二十来岁小孩儿在街上走,有说有笑的。” 话匣子气笑。 “你也甭乐,在我这儿用得着掩饰吗?” “谁掩饰了!就是在一起了!我爱跟谁跟谁,你管得着吗!” 六爷笑了:“管不着,婊子换衣服,一天一身花儿!” “张学军,你说清楚,谁是婊子!”话匣子眼里闪出泪花儿来。 六爷关门出去。 小黑屋里,话匣子久久不动。半晌,身上开始冷。话匣子想起那年月和六爷同处地下室的情景。那年月,她身上也是这般冷,靠在六爷身上,皮肤张开,像起了涟漪。这会儿她冷,昨晚六爷的头靠她胸口上,也冷。二十年过去,她老觉着冷,仿佛岁月变成了毛刷子,把皮肤磨掉一层又一层,肉擦薄了,毛孔刮软了,骨头敞在外面,风扯着肉,破纸一般。话匣子打开窗帘,阳光像水,洇湿了窗户。话匣子抹把眼泪儿,心想,王八蛋,昨儿个还好好的。 第六章 黑脸儿摆手:“你打我,我不言语,我服!” 黑脸儿光着,镜子里自己,胳膊一身花,胸口一撮毛。黑脸儿用力拍肚子,皮荡开了花,肉向下滚。他捏着肚皮,使劲揉搓,肉搓红了,像澡堂子里一膛炉火。黑脸儿挂上手牌儿,拾了毛巾,捡了肥皂,掀开布帘,一股子热气踹脸上,黑脸儿脑子蒙,晃晃悠悠,像喝了。 俩池子,一大,一小,一温,一烫。大池子闹腾,几个小崽子光屁溜,水里扑腾。黑脸儿坐池子边儿上,腿刚伸进去,一崽子从水里冒出来,溅了黑脸儿一身。 黑脸儿回头,几个中年人在蓬头下冲澡,“这是谁的孩子?”黑脸儿指着那小崽子问。 “我的!”一个中年人回过身。 “管管,一池子泥灰,吃一嘴鸡巴毛,不嫌脏啊。” “不好意思,脸儿哥!”中年男子哈着腰,除了拖鞋,吼着孩子,跳进池子就打,孩子哭,硬生生被提溜出来。余下的几个孩子吓傻,也纷纷跳出来。 黑脸儿屁股一滑,身子沉下去,水缠过来,像热白布,裹得皮肤缩进去,又抻开来。 黑脸儿闭眼,池子外,搓澡师傅有节奏地拍着背,咵叽咵叽,咵叽咵叽,那声音在堂子四周打旋,伴着水声,似岁月奔走。黑脸儿听着,心渐渐沉。 一盆水淋下来,黑脸儿被一激,变了脸儿,身子腾地站起,扭头怒视。池子外,一个光着身子的中年男子,手拿一个盆儿,搭一条毛巾,眯缝着眼儿乐。 黑脸儿定睛瞧,抬起的拳头僵在空中,“哟,六爷?” 六爷笑眯眯,“别臊我!叫我六儿就行,论资排辈儿,我还得叫你一声脸儿哥。” “当年你拿弹簧锁勒我的时候,可没听见你这么叫过。” 六爷盯着黑脸儿还在半空的拳头,“小时候不懂事,一刀一枪,只当是蒙了眼,脸儿哥要是介意了,这拳头就砸我一鼻血?” 黑脸儿缓缓放下拳头,侧身一让,“泡泡?” 六爷跳进池子里,一条毛巾捂脸上。 黑脸儿躺旁边,“老边说过,当初没把你废了,你早晚还得回来,真成,这多少年了?” 六爷摘了毛巾,“小二十年。人能全须全尾活到现在不容易。” 黑脸儿点头,“不容易!我小时候住的那栋楼里的孩子,不是他妈被抓了,就是他妈被判了,埋的埋,毙的毙,没被抓的,也被人扎了、捅了,我被抓过,被判过,被扎过,愣是没死!” 六爷笑,舀一盆儿水,兜脑袋上。眼睛盯着天花板,不言语。 黑脸儿问:“三儿呢?” 六爷说:“刚出来。” 黑脸儿:“什么岁数了,还折腾。” 六爷笑:“什么岁数不岁数,脸儿哥刚才那拳头绷得不也挺紧。” 黑脸儿说:“拉鸡巴倒,唬唬人罢了,我还真敢甩出去?” 六爷笑。两人不言语。 六爷侧过身,盯着黑脸儿。 黑脸儿笑了,“有什么说什么吧,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不敢说办成,卖膀子力气总是有的。” 六爷点点头,沉吟了一下,“我儿子被绑了。” 黑脸儿脚一滑,栽进水里。 澡堂子边儿上的小酒馆,六爷和黑脸儿俩人对坐着。 黑脸儿给六爷满上,“怎么回事儿?” 六爷一口下去,嘴里冒火。“我从三儿那儿知道的晓波的住址,头一次去,没人在家,二次去,一黄毛崽子跟屋里打游戏,还他妈吃着我上次给晓波带去的驴打滚,我问他晓波在不在,黄毛崽子挺横,张嘴骂街,我扭他胳膊,他拉了胯,认,我又问他,他支支吾吾的不肯说,我心说坏了,晓波肯定惹事了。果然,那黄毛说晓波招了别人的马子。” 黑脸儿皱眉:“招了就招了,至于把人扣住吗?” 六爷表情凝重:“听那崽子说,晓波去了个什么文身的地方,认识了那儿文身的姑娘,把人给睡了,结果那姑娘的男朋友知道了,带人打了晓波,晓波气不过,把人家车给划了。” 黑脸儿点头:“那帮人什么来路?” 六爷说:“丰台那边儿玩儿改装车的,晚上喜欢在三环上飙车,叫他妈什么三环、三环??” 黑脸儿说:“三环十二少!” 六爷拍大腿:“照!脸儿哥认识?” 黑脸儿摇头,“不认识,但是我知道,这一帮小崽子差不离每天晚上都在我们厂子边飙,排气管儿拆了消音器,附近的老头老太太都跟街道反映了,报了警,抓住罚俩款又放了,管不了!” 六爷问:“他们跟谁的?” 黑脸儿说:“谁也不跟,一群傻逼孩子,非官即富,仗着家里有俩钱,胡鸡巴造!” 六爷身子前探:“他们平时改车的地方跟哪儿?” 黑脸儿摇头:“不清楚。” 六爷说:“南城这一片儿修车厂不都是你罩着吗?” 黑脸儿:“别扯了,都哪年的事儿了,这年头,谁还带咱们这种人玩儿啊,早他妈下课了。” 六爷不言语。半晌,把杯子里的残酒闷掉:“行吧,打听着点儿,我先走了!”起身离去。 “等会儿!”黑脸儿叫住六爷。 六爷立住。 黑脸儿掏手机:“他们那里面有个玩儿车的小子,最近到我的修车厂买过件儿,估计我底下干活的人有他的电话,我问问,有的话帮你把那小子的电话号码要来!” 六爷笑:“脸儿哥费心了。” 黑脸儿摆手:“你今儿叫我脸儿哥,已给足我面子了,说实话,咱俩有梁子,不过别人打我,我非找补回来,你打我,我不言语,我服!” 夜已深。火车驶过六爷头顶。火车长眼,轨道像舌头,轮子磨红了,空气被擦薄。天上堆着云,蘑菇块儿,月亮被吃掉一块儿,格外黄。六爷手里拎着个快递包裹,头上火车轰鸣,震得两耳瘙痒,心发慌。 一辆紫色锐志缓缓驶来,六爷招手,锐志停在六爷边儿上。车窗打开,一个尖脸小子伸出头来,神色慌张。 “你是送快递的?”尖脸问。一口南方口音。 “侯小杰?”六爷问。 侯小杰点点头。 “等你半天了。”六爷拎拎手里的包裹。 “我怎么没记着我买了车配件?” “丰台长丰汽车修理厂的,这快件儿搁我这儿好几天了。” “得了,放我车里吧。”侯小杰打开了中控锁,六爷拉开车门,直接坐进了车后座。 侯小杰一时没反应过来,刚要回身,六爷一把抽出弹簧锁,迅速在侯小杰脖子上一缠一扣,并把另外的弹簧锁环环相扣于自己的手里。 侯小杰感到脖子一紧,血冲到脑顶,气息塌了一截。 “你要干吗?我身上没钱!” 六爷手上加劲儿,“小子,这早年间叫弹簧锁,打人时候捏大头不捏小头,知道为什么吗?小头专伤内脏!我儿子叫张晓波,他被你的朋友给扣了?” 侯小杰被勒得直咳嗽,“不知道!你给我下车!” 六爷嘿嘿笑。 “我喊人了啊!” 六爷手上一缠,侯小杰直翻白眼儿。 “你喊得出来吗?” “抢劫啊,抢劫啊!”侯小杰哑着嗓子喊。 “大点儿声!我他妈耳背,听不见!” 车窗外,几个中年人路过。 “抢劫!”侯小杰拼尽全力地喊。 窗外,一个粗壮的中年人犹豫地停下来,敲车窗。车窗打开,六爷嬉皮笑脸看着他。 “怎么回事儿?”中年人奓着胆子问。 “老子教训儿子,没瞅过吗?” “狗屁,他根本不是我爹!” 六爷敲了侯小杰脑袋一下,“花我的钱,开我的车,到了儿不认亲爹了,您给评评理!” “他不是!??”侯小杰大喊。 “小兔崽子!欠抽!”中年人骂了几句粗话,转身离去。 路人远去。六爷看着侯小杰,侯小杰目光黯淡下去。 “怎么着,踏实了?”六爷笑道。 “你儿子是小飞扣的,跟我没关系!” 六爷眉头一皱,身子前探,“小飞是什么人?” “不熟!” 六爷的锁又打开。 侯小杰忙说:“不熟但是了解!他家湖南的,常驻北京玩,我们就是跟他一块混,他有点儿钱,你儿子划的就是他的车。” 六爷说:“听说你们要废了他?” 侯小杰忙摆手:“不是我说的,是小飞说的。” “怎么个废法?” “也就是打两下,最多留下根手指。” “小鸡巴崽,玩儿得还挺猛。”六爷低声骂。 “不过你儿子那情况不至于,最多是扣几天,踹两脚,解解气就放了。” “你们剁过人的手指头吗?” “没有。” 六爷低头思忖。“小飞人在哪儿?” “住哪儿不知道,现在应该在修理厂,今天他们有比赛。” 六爷看着侯小杰,侯小杰一脸不解地望着六爷。 “别愣着了!走啊!” “去哪儿!” “你说他妈去哪儿?冤家手里要人啊!” 第七章 小飞觉得,这世界就像迷宫。 小飞盯着眼前的车,他左看右看,绕着车身看一圈,觉得还要改。前杠,后杠,中网,侧裙,尾翼,轮眉,轮毂,叶子板,都要改。喷紫色珍珠漆,滚一圈儿金,顶子卸了,车灯拆掉,怎么扎眼怎么改。汽修厂泛着漆味儿,酒瓶子躺一地,边儿上几个哥们儿坐前车盖儿上,抽着烟,夸张地笑。小飞把车镜掰过来,镜子里出现一个韩国明星,他记着曾经在电视里见过,韩国偶像团体,EXO还是么子卵。统一大长腿、大眼睛、高鼻梁,脱下衣服来,刀刻一般的肌肉,瘦,白,小姑娘见着,吃了药似的,疯狗一样扑。他看着自己,眉毛鼻子眼儿都像他们,发型,衣着,跟他们也一样,他满意地笑笑。他明白这个世道,但是也不晓得状况。男色时代,男人跟车一样,越扎眼越好,可是大街上走的车,行的人,都一个模样,说着一样的话,摆着一样的Pose,却都说自己有个性。80后,90后,00后,一刀子切开,人被年代圈进去,抬起架子,看过么子,吃过么子,说过么子,都在圈子里,拍照一个角度,微笑一个弧度。微信、微博、陌陌全是照片,吃的,喝的,玩的,晒包儿的,炫钱的,挤胸的,露屁股的,眼睛瞪得像个铜铃,腿长得似双筷子,每天的信息,轰得人没了魂儿,找不着北,摸不到路,分不清人。正能量,负能量,徘徊左右,搞得大家像电池。人像撒了癔症,疯了似的拥在网上,敲几下,一溜儿脏话,尾随着六七个感叹号。下定义,定标准,出了自己的圈子,全他妈该死。好的事人眼气,坏的事人瞧笑。但是小飞不急不气不笑,对于他来说,这些都是臭狗屎。他心想,嬲你妈妈别,你们看过么子! 小飞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迷上的车。幼时,司机送小飞爹回家,他妈携小飞在楼下迎,司机灭了火,把小飞抱上去。小飞手握方向盘,嘴里嘟嘟发声,不停按喇叭。街坊邻居探头,那司机叉腰立于车旁,铁塔一样,众人不敢发声。小飞见众人探头,更兴奋,拼命按喇叭。众人不再看,他便没了兴致。自家车玩腻了,便玩他爹单位的车,他爹单位的车玩腻了,玩他妈单位的车。好车,坏车,豪车,贱车,长沙几个单位的车,他玩了一圈,终于腻了,郁郁寡欢。饭吃不下去,觉睡不大着。他爹妈、舅舅、大伯、大姨,给他买了上百件汽车玩具,他都看不上,他姑姑从香港带回一辆遥控车,能爬坡,能翻滚,能直立,他玩了一宿,从楼上扔下去了。翌日,楼底一群小崽子耍,见草丛里一辆亮蓝色遥控车,蜂拥去抢,打得不可开交。小飞从楼上看他们打,遥控车被拉来扯去,顶盖卸了,轱辘飞了,一群孩子压在一起,肉贴着肉,脸挨着脸,面孔变了颜色,嘴里骂着,嬲你妈妈别,嬲你爸爸别。阳光直射,小飞身子发凉,小孩儿的脸看不清楚,如一口一口面,一担一担米,一块一块豆腐,碰在一起,压在一块,扭曲,歪斜,颠倒,看得直恶心。一盆水从楼上浇下去,兜了小崽子们一头,小崽子们愣住,撒开手,零件掉一地,朝楼上看,望见小飞,小飞也直愣愣望他们。水溅起尘埃,笼了身子,遮了眼睛。小飞觉得,这世界就像迷宫。 眼见孩子日渐消瘦,家里人愁眉不展,请医生,看大夫,银子像泼出去的水,就是听不见回响。一日,他姥姥带小飞遛弯,溜到坡子街,姥姥买臭豆腐,给小飞吃,小飞不看臭豆腐,眼睛挂在街边的卡车上,拽不下来。他姥姥左看,右看,不明白小飞为么子喜欢上这么辆破车。这是辆1986年产的141解放。车身斑驳,蓝蓝绿绿,栏板上挂满泥,前轱辘左扭,后轱辘瘪了气,歪歪斜斜,从楼上看,像只没人要的懒汉鞋。但是小飞着了迷,满面红光,他姥姥见了,大喜,找来小飞妈,俩人四处打听卡车的主人。主人是河北人,跑运输的,拉一架电视塔来到长沙。小飞妈说,我家娃要玩儿你的车,把钥匙拿来。主人说,你是谁,凭什么让你玩。小飞妈说,不是我玩儿,是我家娃玩儿。主人说,谁家娃也不行,这家伙是用来吃饭的,不是拿来玩儿的。小飞妈不耐烦,跟个孩子计较么子,你这破车跑不了俩星期,就散架了。主人说,跑不跑得了,你说了不算。小飞妈看一眼卡车,问,你跑这一趟能挣多少?主人说,三四千吧。小飞妈说,你让我家娃上车,一小时五百,他玩腻了,我给你钱。主人说,玩儿去。小飞妈说,一千。主人眼珠子转,说,要不这样,这车,我五万块卖给你,你家娃随便玩。小飞妈说,我想想。歪头看小飞,小飞正扒着车镜向里看。小飞妈说,两万,我买了,不卖就算了。主人说,卖卖卖。主人从裤兜里掏出钥匙,开车门,左扭右扭,却不开。主人急眼,竟冒出句长沙话,碰哒鬼咧。 小飞上了初中,他爹开始发达。从市里调到省里,官职连升三次,从楼房搬到别墅。房子变大,客人变多。客人一进门,拎一包东西,先进小飞屋,摸摸小飞头,笑眯眯,恰饭哒冒(吃饭了吗)?小飞埋头玩游戏,不答话。客人把东西放在桌上,笑说,你阿姨从欧洲带回些小玩意儿,不知你喜不喜欢。小飞爹闪过小飞屋门口,见小飞对客人埋头不理,厉声斥责,大大问你话,你耳朵堵塞了哇?小飞抬头,朝客人鞠一躬,大声说,大大好。起身出屋。小飞爹赔笑,细伢子不懂事,欠打。客人眉毛笑开花,不碍事,不碍事。小飞爹说,东西就拿回去吧。客人笑,不碍事,不碍事。 小飞家里每天进出十几个“不碍事”客人,笑眯眯进,笑眯眯回。小飞爹怕母子俩麻烦,又在郊外买了套别墅。开始时,小飞爹一周回两次郊外的家。后来,一周回一次。再后来,一个月回一次。最后,小飞爹干脆不回。每个月打发司机送去客人带来的礼品,捎一沓子钱。司机不再是那个铁塔一般的司机。小飞爹升了官,房子要换,车子要换,司机也要换。这个司机是山东人,幼年学过武,一件青灰色短衫,一年四季不换。个子不高,胸膛不阔,宽额窄腮,两条前臂绷出筋来,看上去没有“铁塔”威武,却精明干练。司机每次过来,放下东西,匆匆而去。一日,大雨,又来。司机敲门,往常是小飞来迎,这回是小飞妈开门。司机放下东西,从纸袋子里掏出一沓子钞票,直愣愣地伸出手,眼睛不瞧小飞妈。那日,小飞妈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满身兰花香。穿一条连体蓝纱裙,透过薄纱,雪腿隐隐。小飞妈接过钱,眉目含笑,望着司机。司机头更低,转身要走,小飞妈拽住司机手臂,说,你风里来,雨里走,也辛苦了你,雨大,车轱辘吃泥,不好走,进来吃碗汤,暖暖身。司机回头望,雨若密网,兜住苍穹。远处街道,三两雨伞,并排蠕动。 天空暗得发紫,像块铅板,要压下来。小飞妈笑,别看咯,这雨下不住的。司机点点头,埋头往里进。小飞妈说,脱靴子,脱靴子。 小飞称呼司机为胡叔叔。胡叔叔从一个月来小飞家一次,变成一周来一次,后来一周来两次,最后,有事没事也要来一次。小飞妈辞了工作,每次胡叔叔要来,都洗得香喷喷。头发湿漉漉,满身兰花香。这日,小飞妈说,小飞啊,你朋友过生日,你不去?小飞说,他上周过的生日。小飞妈塞一笔钱给小飞,孙大大他儿子上次请了你,你这次也回请他。小飞说,不去。小飞妈说,怎么不懂事,你爸爸跟孙大大是老战友,现在都是省干部,又是你爸爸的上司,礼尚往来你晓得不。小飞说,不晓得。小飞妈气急,不晓得,也得去。小飞说,好好好,我请他,但今天不行。小飞妈说,为么子。小飞说,不为么子,就是今天不行。小飞妈望了望挂钟,说,那你去找你爸爸,你两三月见不着你爸爸两回,去找他,跟他聊聊天。小飞说,你为么子不跟着去,他为么子不回来?小飞妈一时语塞,说,妈妈不舒服。小飞说,那我陪着你。小飞妈气哭,转身出屋,抽噎着,细伢子,跟你爸爸一个死样,都不叫我安生,都不叫我快活,都不叫我好。 小飞说,那天我回来,看见一条领带掖在客厅沙发的缝里,等我从屋里出来回到客厅,那领带又没了。小飞妈站住回头,说,么子领带?你说么子?小飞冷笑,你道我不晓得,装么子傻,那司机平日里只穿一件青灰短衫,自从三天两头朝咱家里跑,西服笔挺,皮鞋锃亮,一条蓝色印花真丝领带,光滑滑,直溜溜,牙齿白闪闪,他一个司机,穿成这样,干么子?谈生意,还是会鸡婆?小飞妈冲上去,挥手一巴掌,骂道,你个冒卵子的,造反啊!去找你爸,我养不了你!小飞捂着脸,冷笑说,你当然养不了我,你还不是我爸养着,你和那司机的事,我早告诉了我爸。小飞妈脸色惨白,双唇没了血色,身子颤起来,蹲在地上,半晌,不讲话。小飞有些于心不忍,低声说,妈。小飞妈突然跳起,又是一巴掌,小飞闪过,小飞妈抡了个空,手掌打在墙壁上,发出皮肉骨响。小飞妈一愣,突然大哭起来。小飞慌了手脚,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门铃响。小飞妈抢去开门,被小飞一把拉住,拽倒在床边。小飞开门,一个男人站在门口,一身黑衣,两撇小胡子,眼眶深凹,既没穿青灰色短衫,也没戴蓝色印花真丝领带。小飞问,你是谁?男人说,我是刚调来给谭副省长当司机的。大家叫我龚叔。小飞说,姓胡的呢。龚叔缓缓摇头,不晓得。小飞妈跑过来,推开小飞,为么子不是胡琛,为么子换了你?龚叔躬身微笑,谭夫人吧,你好。小飞妈推一把龚叔,龚叔后退几步,依旧微笑。小飞妈叫嚷,用不着你管!胡琛呢?龚叔说,我不晓得么子胡琛。小飞妈知道事情败露,泪眼婆娑,哭,你们把胡琛弄到么子地方去了,你们把他怎么样了?龚叔不答话,转脸向小飞,你是小飞吧?小飞点头。龚叔说,你收拾收拾东西,随我去吧。小飞说,去么子地方。龚叔说,北京。小飞说,为么子去北京。龚叔说,谭副省长交代的,让你去北京上学,入学手续、房子、车子、花销,一切备齐。小飞说,我在长沙待得蛮好,去么子北京,你跟我爸爸说,我不想去。龚叔说,冒办法,我的任务就是接你去北京,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小飞怒,你算个毬!挥拳向龚叔,龚叔拿住小飞手腕,皮笑肉不笑,少爷,我是下人,干么子跟我过不去?小飞手腕酸疼,大嚷着,不去,就是不去!我要跟我爸打电话,我要跟他打电话!龚叔叹口气,突然身子一矮,左手抄起小飞腰,将小飞扛起来,朝外走。 关上车门,小飞敲着车窗,大嚷大叫。恭叔望一眼小飞妈。小飞妈目光呆滞,面无表情。恭叔从后备厢里取出牛皮纸袋,走到小飞妈身旁,递过去。小飞妈不接。恭叔硬塞到小飞妈手里,转身开车门。此时,天突然暗下去,云彩变沉,朔风乍起。车子一响  ,雨点便砸下来。 车窗被打湿,小飞望去,车外景物变软,小飞妈蹲在门口,身子呈波浪滚动,后慢慢撕扯,拉长,头与身子不在一处,逐渐重叠,成粗重的蓝线,又捏在一起,团成球,犹如水母,一缩一张,一吐一吸。小飞擦擦眼,转过身,低下头。恭叔说,你妈要找那姓胡的,找个鬼么子,老子斩光了他手指,掏净了裤裆,这辈子再冒那念想!小飞低着头,不言语。恭叔摸出支烟来,点燃,深深吐一口,说,那姓胡的有些门道,会摆个架子,打折了肋骨,还往上蹿,了不起!小飞说,你很能打?恭叔嘿嘿笑,说,谈不上,我催债的出身。小飞说,你能不能教我?恭叔说,教没用,打人,关键看胆,下手要黑,要快,急了就朝裤裆上撩,江湖道义,唬冒卵子的! 低空中一声炸雷,恭叔手一抖,骂道,嬲你妈,鬼天气! 小飞在北京,和一群公子哥结交,开始不习惯,跟着混。慢慢地,族群开始割裂,北京的和北京的混,外地的与外地的混。后来,外地的也抽离开,河北的与河北的混,江苏的与江苏的混,东北的与东北的混,湖南的与湖南的混。小飞有钱有势,跟着恭叔学了几个狠招,很快成了湖南圈子的头头。小飞开始得意,恭叔说,别臭美,人家跟着你,看的是你爹,不是你,你想靠得住,名声大,就得拔几杆旗子,端几窝鸟巢。小飞听了恭叔的话,瞄准了最横行的东北圈,花大价钱雇了两车打手,把几个东北刺儿头打了个半死。东北圈子炸了窝,从黑龙江调来人马,扬言要血洗湖南蛮子。小飞慌了,恭叔说,你要么就认,要么就硬拼一回,他们表面上咋咋呼呼,实际多数只认钱,为兄弟,为交情,他们不会拼命,你打通关系,收买人心,搅散了,扰乱了,然后一鼓作气,杀他们个措手不及,他们知道疼了,自然怕你。 小飞事事按恭叔所说的办,威风八面。跟着一起混的兄弟,脸面有光,外界给了称呼,叫作“三环十二少”,几个人得意,更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恭叔说,南城这一带,没人再敢管你,可以北上了。小飞无此志向,说,我在这一片儿玩,没人打搅我,我挺知足。恭叔一笑,不再多语。小飞撒了野,想起幼时志向,便一股脑买了三辆跑车,每到深夜,小飞便拣一辆,在三环路上咆哮。他如今开什么车,都觉得像幼时开卡车一般。再好的香水,一进车里,便想到皮革味、汽油味、司机脚臭味。他打开顶篷,空气兜进来,依然嗅得到。那味道容易让他想起他妈。数年过去,他对家事不闻不问,恭叔偶尔说起,他也立刻转移话题,或者干脆不听。只有一次,恭叔提了一嘴,说,小飞,你妈走了。小飞身上发软,说,死了? 恭叔摇头,不是,是出走了,保镖去接你妈,推开门,人走屋空,桌儿上有一封信,写了一行字,却划掉了,另写一行,又划掉了,看也看不清,不知道去了哪儿。小飞说,没去找过她?恭叔说,找过两三天。小飞说,两三天?恭叔说,两三天。他不再问,想起与小飞妈最后一面那天,心里像下过雨。 小飞一边想,一边往楼上走。你们他妈玩过什么!撞过车吗,压死过人吗,飞过叶子吗,用整箱的皇家礼炮洗过车吗。来到二楼,推开一扇破铁门,里屋一小子面黄肌瘦,蹲在一墙角,手被塑料扎带捆在暖气片上。那小子抬眼,望见小飞,张嘴说话,喉咙却是哑的。小飞望着他,脊梁上冒汗,心里却想,你们他妈绑过票吗。 小飞拉过一把椅子,“你爸来找过你。” 那小子抬头问:“什么时候?” 小飞说:“昨晚比赛,侯小杰那孙子带着你爸,开着车乱闯,没下车呢,先吐了,回家养着去了。” 那小子垂头:“跟他没关系。” 小飞说:“跟我有关系,你泡我马子,这账该算还得算。” 那小子说:“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我半个月没见荤腥,粥都是稀的,你还想怎么着?我给你磕一个?” 小飞没回答他,从地上捡一根生锈的铜棍,掏出布来擦。 那小子一低头,“来来来,快一棍子敲熟了我!” 小飞哈哈笑。走近,一棍抡在暖气片上,发出铮铮声。那小子头扎下去,蜷成一坨。 “你爸什么来头?” “开小卖部的。” “以前混过?” 那小子不言语。 “北京话讲,老炮儿?” 那小子还不言语。 “我不管是老炮儿,还是他妈老枪、老妖,不讨个说法,我就活活把你饿死。” 那小子说:“怎么都行,别找那老东西麻烦。” 小飞笑了,“行,还挺仁义,我还以为你就是个闯了祸还找家长圆事的没谱儿货。我不找他麻烦,但是他找我来,我可没法把持,我把持住了,我底下的兄弟也没法把持。” 那小子脸通红,不言语。 门被推开,一个上身粗圆的家伙闯进来,“飞哥,昨儿晚上的那老头儿来了!” 小飞用铜棍一敲门,看一眼那小子,“嬲你妈妈别,老马屁来喽。” 第八章 这一巴掌扇得他毛孔舒张开了,唤起了嗅觉,闻到的是久远以前,后海冬天的味道。 六爷一进修理厂,就头晕。他闻不得漆味儿。他一进去,几个年轻人把他围成一圈,虎视眈眈。 六爷拿眼扫,一圈儿人染着黄毛、绿毛,打耳钉,戴鼻环,嘴里嚼着口香糖,黑色马甲亮出铆钉。 六爷笑:“古惑仔,洪兴帮,什么时候丰台改铜锣湾了。” 一绿毛嘬着牙花子,操一口外乡音:“你丫来干吗?” 六爷回头望绿毛,一脸正经:“‘丫’的音不要发太重,一嘴顺下来,好像有‘丫’,又好像没‘丫’,模模糊糊,模棱两可,才地道。一听你这北京话,就知道你是河南人。” 绿毛听愣了。旁边一姑娘,凤眼朝天,张嘴就骂:“老屁眼儿哪儿他妈那么多废话,瞅你一把年纪,是不是糊涂了把这儿当跳广场舞的了,没逼事赶紧滚蛋,你舞伴儿还等着你呢。” 众人笑。 六爷上下打量那姑娘:“一屋儿里就你捯饬得热闹,耳钉、鼻环、挂链一样不差,皮里挂着铁,就算不嫌沉,你就不怕走路叮当乱响闹得慌?一姑娘家,‘逼’‘逼’不离口,嘴像倒泔水的,吹口气,哈出一万只苍蝇来。不是我性别歧视,女孩儿真不适合混出格,闹大闹小还不一样是别人护着你,护归护着,等有了孩子,你能分清是谁的吗?” 那姑娘蹿儿了,刚变脸,楼上有人笑,“挺大岁数一老爷子,跟姑娘掰扯上了,真能挂住脸!” 六爷抬眼望二楼,小飞手里摆弄着一根铜棍,笑眯眯地望着六爷。旁边是一粗壮汉子,一脸冷笑。 六爷笑说:“教育孩子,哪有什么挂得住挂不住的,咱俩昨晚见过,孩子。” 小飞慢悠悠下楼:“见过。昨晚吐得可干净?” 众人大笑。 六爷说:“甭废话了,晓波人呢?” 小飞朝壮汉努努嘴,壮汉进屋,连拉带扯将晓波拎出来。晓波埋着头,不看六爷。 六爷望去,喉咙一燥,脖子变粗。忍住没吭声。从兜里掏出一沓钞票:“小飞,按理说我大你几十岁,跟你爹一个辈分儿,你们这么胡闹,还在我家门口儿,我本不该罢休。但我六爷是个讲理的人,谁年轻的时候没胡糟过,我儿子划了你的车,我就赔你漆钱。这是两千,不够再补,要是多出来,就当是个补偿。” 小飞奇怪地望着六爷,又望望众人,突然大笑,众人跟着大笑。六爷左看,右看,摸不着头脑。 晓波突然抬头喊:“张学军,我的事儿你不用管!回去守你小卖部吧!” 六爷冲上去,那壮汉要拦他,六爷手顺着将壮汉胳膊往外一带,那壮汉不自主向右倒。六爷欺上身来,一脚朝晓波心窝子踹去。晓波跪地。六爷接着抡了一老大耳刮,清脆一响,屋子里冒回音。 六爷骂:“瞧你那揍性!还有脸说  我!” 晓波脸上火辣辣,嘴里咬着牙:“你就会跟我横,有本事打他们去呀!” 六爷问:“车是不是你划的?” 晓波吐口痰,指着小飞:“他先打的我!” 六爷问:“车是不是你划的?” 晓波点头:“是!” 六爷又问:“那姑娘你也碰过?” 晓波大叫:“没有!” 六爷厉声:“说实话!碰没碰?老爷们儿裤裆里走火,没什么大不了的,认了就认了!” 晓波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一时说不出话来。 “没有!”一个清亮嗓音从门外传来。众人望去,一姑娘进门来,圆脸,肤白,一对眸子黑闪闪地望着六爷。 那姑娘说:“张大伯,你儿子没碰我,我做SPA的时候,你儿子来给我送东西,我身上光着,歪打正着让小飞给碰见了。” 那姑娘又转脸向小飞:“说了成百上千次,你怎么才信?” 小飞嘿嘿冷笑:“要是一次两次碰见了,我闭闭眼儿,就过去了,六爷,你问问你儿子是这么回事吗?” 六爷看向晓波,晓波看看那姑娘,那姑娘右眼一眨,被六爷望见,心里雪亮,叹口气,打断正要说话的晓波:“行了,别编了。姑娘,蒙你照顾犬子,怎么称呼你?” 那姑娘脸上微红:“叫我大乔就行。” 六爷笑:“大乔姑娘,你跟晓波到底怎么样,我不清楚,但说到底,还是他不对,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改日我再带这小兔崽子来专门给你赔礼道歉。” 小飞冷笑:“快,真快,这会儿就公公认领儿媳妇了。” 大乔向小飞甩脸:“小飞你嘴里到底有没有个谱!” 六爷说:“人我现在可以带走了吧?” 小飞点头:“可以。不光他可以带走,大乔也可以一块打包带走。” 大乔骂了句脏话。 六爷不动声色,解晓波腕子上的扎带。 小飞说:“走是可以走,不过您老这么走,让我很寒碜。” 六爷说:“怎么寒碜?” 小飞说:“很他妈寒碜!” 六爷说:“有话直说。” 小飞一笑:“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六爷挺直腰板:“我用得着给你装孙子吗?” 小飞说:“拿两千块打发我,不是装孙子是什么?” 六爷眉毛挑起:“两千块不够?” 旁边的壮汉吹一声口哨:“你是猴子请来的逗逼吗?” 众人笑。 六爷道:“我朋友就是开修理厂的,补个漆我还不知道多少钱??” 小飞走到一辆盖着幕布的车旁,右手一拽,露出一辆墨绿色布加迪改装跑车。小飞指着车身上的一道印:“你瞅瞅这儿,两千块够不够?” 六爷不懂车,却也知这车贵气。那划痕像在一张俊美的脸上破了个口子。 六爷肩膀耷拉下来,过半晌,低声问:“你说,多少钱够?” 小飞坐进车里,拿起对讲机,咳嗽一声,道:“十万!” 场子里回荡起“十万”的回音。回音渐弱,六爷却觉得一声  比一声沉。 晓波走到一架切割机旁,接上电源,“我划的你车,我泡的你马子,跟这老头儿没关系,后果我来负,十万我没有,还你一只手!”说着就要伸手,六爷抢过去,一脚踹翻了切割机的桌子,一手卡住晓波的脖子,“你妈生的你全须全尾,你倒大方得很!”晓波被掐得眼珠儿上翻。六爷一把松开,晓波瘫在地上,额头上冒汗,脸色惨白。 众人看得有些呆。六爷回过身来说:“十万,我答应你!” 那壮汉说:“你他妈那么大岁数别张嘴就来,赔不上,他剁不了这手,我也得剁他的手!” 六爷嗓子有些泛甜:“三天后,我提钱取人!” 那壮汉说:“我告诉你老东西,你他妈报警没关系,哥几个几天出来接着干你,你他妈三天见不着人,也别往这儿来了,我跟他妈你儿子玩!” 六爷望一眼壮汉,又望一眼小飞:“你们这儿到底谁说话算数?他要是能做主,我就跟他说。” 小飞摆弄着对讲机:“我们这儿谁说话算数不要紧,就看你说话算不算数!” 六爷笑了:“小兔崽子充大个儿上瘾了是吧,给足你面子领你上回道还他妈不愿意下去了,想开飞机撞云彩啊!” 那壮汉逼近六爷脸,眼里冒凶光:“你他妈说话注意着点儿,要不然今天你连着跟你儿子一块儿都出不去这个门!” 小飞吼道:“阿彪!” 六爷面无表情地盯着阿彪的脸:“看你比我儿子大不了几岁,我不愿意跟你计较,搁十年前,我都不会??” 阿彪突然一巴掌甩在六爷脸上。 小飞大喝:“阿彪!” 风敲在二楼破窗上,翻倒的切割机还在嘶哑着叫。众人不作声,望着斜低着头的六爷。 六爷斜歪着头。一面儿脸烫,一面儿脸凉。这一巴掌扇得他毛孔舒张开了,唤起了嗅觉,闻到的是久远以前,后海冬天的味道。耳朵支棱开,听到后海湖面冻紧的吱吱响。瞳孔又聚出光,望见远处湖面上一群黑压压的人,喘着粗气,脸蛋儿通红。六爷紧绷的脸,缓缓舒展,紧张的心跳稳下来,手心里的汗蒸发掉。他的嘴不自觉咧开来,慢慢直了身子,望着阿彪,笑得合不拢嘴。 阿彪后退几步,喉咙处咕咚了几下。 小飞说:“大叔,我这个兄弟不懂事??” 六爷抬手,转脸望向小飞:“不用说了,三天后,你拿钱,我领人。” 小飞说:“不报警吧?” 六爷笑:“孙子才报警。” 小飞说:“刚才那一巴掌??” 六爷打断他:“甭琢磨了,车子不能白划,人也不能白打,咱一码归一码。” 六爷拍拍阿彪肩膀,脸上笑眯眯的:“你,挺有意思。三天后,你得在这儿。” 阿彪一笑点头。 老马爆肚店。乌烟瘴气。 闷三儿和灯罩儿一齐凑到六爷跟前儿。俩人像看鬼故事一般,打量着六爷。 闷三儿瞪眼,问:“哪边儿脸?” 六爷转过脸,左手拍拍左脸,右手端起酒,咂一口。 灯罩儿突然乐了。 闷三儿用胳膊肘捅灯罩儿:“乐他妈什么!看六哥笑话啊!” 灯罩儿咧着嘴:“牛逼,牛逼,小孩儿们就是牛逼。六哥,你这辈子被打耳光不多吧?” 六爷也笑:“掰着指头数,五次。” 灯罩儿问:“哪五次?” 六爷摊开手指:“五道口儿,跟小蛤蟆打,一次;后海湖,跟青烟儿打,一次;玉渊潭,跟吴老四打,一次;动物园,跟大老掰打,一次。” 灯罩儿竖着四个指儿:“这才四次,还有一次呢。” 六爷笑:“还一次,是我爹打我。打完我,没两年,死毬了。算上这次的阿彪,六次。” 闷三儿叹口气:“小蛤蟆,青烟儿,吴老四,大老掰,这四个哪个当时不比六爷岁数大,名声大,挨一巴掌不丢份儿!多少人想挨他们一巴掌还挨不上呢,这他妈什么阿彪的小鸡巴崽,算哪门子哪路,居然也捞了六哥一巴掌。” “湖南省厅厅长的孩子,怎么样,捞你一巴掌,也不算丢人吧!”六爷抬眼看,话匣子一身素裙,定睛瞧着他。 六爷脸一红,问:“你怎么来了,谁让你来的?” 话匣子瞪眼:“我爱上哪儿上哪儿,你管得着吗?被人打了,猫起来不让人看啊。” 六爷尴尬一笑,嚷服务员:“加把椅子!” 话匣子坐定,掏出手机来,指给六爷看,“我查了他们底细,不是富二代就是官二代,那小飞老子官儿最大,湖南省副省长。这小子在北京混得风生水起,听说还撞死过人,他们家硬是通过关系把这事儿遮过去了。” 闷三儿冷笑:“混得好混得差,还不一样是家里人圆事儿。” 话匣子划屏幕,手机里出现一张中年男人照片。 六爷问:“这是谁?” 话匣子说:“潘志龚。道儿上人称恭叔,他原是小飞他爸的打手,来北京专门负责照管小飞。以前在湖南,名声极坏,下手没个准儿,不讲规矩,肚子里坏水儿多,小飞不过是个傀儡,很多事都是听这位恭叔的。所以,对付他们,首先得摸清这位的底。” 闷三儿问六爷:“你见过他吗?” 六爷摇头:“没瞧见。看这模样,不是个善茬儿。” 闷三儿眼冒光:“有机会,会会他,看他什么手段。” 灯罩儿对话匣子竖大拇哥:“霞姐,太牛了,你哪儿弄来这么些资料?” 话匣子掏烟,灯罩儿赶忙点上。话匣子深吸一口:“我那酒吧就光是个摆设?每天挺直腰板儿进,晃晃悠悠出的,不都是些软虾蔫鱼,有的是高人,查个家底儿还不顺手的事儿。” 六爷满上,朝话匣子敬一杯,头却埋着,不看她:“费心了,不多说,我走一个。”六爷一仰头,酒净杯空。 话匣子白一眼,不言语。 灯罩儿说:“其实这年头吧,人没事是真的,别的都是假的,别人抽我一嘴巴,不抽那边算好的了,我自己还抽呢,算了,赎人吧,钱咱哥几个凑?” 六爷说:“钱你们帮不上,我自己来。” 闷三儿说:“钱帮不帮得上,另说,那一巴掌我得帮你还!” 六爷点点头。 话匣子说:“干吗呀,真要火拼?” 六爷望着锅底的火苗子,不言语。 闷三儿说:“跟他们,到不了火拼,但是不用针扎扎他们,他们永远不知道疼!” 话匣子望一眼六爷,脸上突然懒起来:“那成,我先说明白,别指着我帮忙,我帮不上,就他这破心脏,能撑到现在真是前世积德。” 灯罩儿不解:“刚才又出照片,又弄资料的,怎么一杯下肚,霞姐成干瞪眼的了?” 话匣子说:“你们不想活,我想活。你们少喝,我先走了。” 话匣子起身离席。 三人不言语。锅底的火苗子弱下来,扑腾一下,就灭下来。 六爷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三儿,你先容我把孩子的事儿解决了,咱们再解决大人的事儿。那嘴巴子,咱肯定还!” 第九章 高考发了榜,有人中了状元,而状元却在大狱里改造。 洋火儿一身白色西服,油头粉面,跷着二郎腿,一边打电话,一边抽雪茄。六爷坐他对面,看着洋火儿,想起身走,又不好意思。六爷看洋火儿的脸,虽是笑容满面,却面皮绷紧,位置,弧度,角度,恰到好处。那皮肉好似一张弓,训练有素,接到信号,肌肉抻开,迅速到位,不差分毫。只是左颊处,有一道白斑,任凭这皮肉如何伸缩,那白斑都死死挂住,像捏了块白泥,糊在脸上。六爷知道,那白斑是愈合的刀疤。眼前这个商人,春风和煦,身上却挂着十几条这样的白斑。六爷想,这孙子真变了。 洋火儿上学时,不打架,不骂街,不抽烟。每日早出早归,上课腰板挺得笔直,目光炯炯,放学完成功课,洗衣,买菜,淘米,揉面,擀皮,抹窗,擦地。收拾完,等家人回来,将热菜呈上桌。他自己吃得最快,却等家人吃完,又收拾碗筷,洗碗,抹桌子。学校里,他脑子快,手灵巧,能唱能跳,会写个文章,画个板报,还会生炉子。全学校只有他炉子生得最好,烟小,火茂,砖头齐整,风斗紧实,烟筒子对茬。有的老师专门领学生参观洋火儿的炉子,看后,都夸洋火儿能干,是个材料。 洋火儿少年时生龙活虎,念到中学,开始寡言,但依然本分。读书,干活,生炉子,画板报。他功课好,人精神,经常有姑娘捏张电影票,塞他手里。他也不含糊,跟着去,到那儿,却真的是端端正正看电影。散场,姑娘怕黑,让他送,他爽快答应,却真的只是送回家。一路无话,末了,只说句“再见”,跨上车子便走。 洋火儿一路到高考,平平稳稳。高考前三个月,他退学在家,复习功课。每日搬一把小椅子,一张小桌子,穿个裤衩,套一件白背心,在家门口读书,背诵,演练习题。有人路过,打个招呼,他抬头,微微一笑,又埋头苦读。 那期间,有个叫曹军的混子,每日骑着车子在洋火儿家门前过。洋火儿知他什么人,却也每次打招呼时,抬头微笑。一日,曹军又来,招呼洋火儿上车,带他去耍。洋火儿婉拒,曹军再三要求,洋火儿不再理会。曹军火了,一脚踢翻了洋火儿的桌子,说,你不去,今儿你也学不成。洋火儿无奈,又不想生事,便坐上了曹军的车子。曹军骑着车子,吹着口哨,慢悠悠兜圈。洋火儿心里挂念着功课,便说,要是没什么事,你送我回去吧。曹军说,我带你去个没去过的地方。洋火儿说,哪儿?曹军说,去了你就知道。 晃晃悠悠,天暗下来。曹军还在兜圈子。洋火儿心里着急,说,你到底去哪儿?曹军说,着什么急,这不还没到。洋火儿说,你来来回回兜圈子,耍我呢是吧。曹军哈哈大笑,说,你倒是不傻。洋火儿没言语,直接跳下车,朝相反方向走。曹军说,这大黑天的,你不怕找不到路,上来,我载你回家吧。洋火儿不言语,低头走。曹军赶上来,说,我就看不惯你们这帮学生,一天到晚学个鸡巴学,脑子里灌了字儿,灌了墨,还不一样被我耍。洋火儿不言语。 曹军从挎包里掏出一个本子来,洋火儿望去,那本子蓝色的皮儿,皱皱巴巴,正是自己的习题纠错本。要是别的本子,洋火儿兴许不在乎,这本子自己常翻常看,用处最大,且是花了心血的。洋火儿一见之下,便伸手去抢。曹军一缩手,洋火儿抓了个空。洋火儿脸儿沉下来,说,本子还我。曹军笑说,为什么还你?洋火儿压住火,说,这本子你怎么偷的?曹军说,说话别这么难听,我踢翻了你桌子,你拾东西时,落了这本子,我帮你捡起来,你丫该谢我才对。洋火儿说,好,我谢谢你,现在把本子还我吧。曹军扬着本子,嬉皮笑脸,今天哥哥带你出来兜兜风,你开不开心?洋火儿说,开心。曹军说,别他妈这么苦大仇深,你要开心就真的开心地说,不开心就不开心,讲实话,我给你这本子。洋火儿犹豫,不言语。曹军说,你要不说话,这本子我就给你丢河里。洋火儿说,我不说了吗,开心!曹军说,假话,骗人!洋火儿说,好,不开心总可以了吧,不开心!曹军说,怎么不开心?洋火儿说,你无缘无故扰乱我学习,带我兜圈子耗时间,还抢了我本子不还我。曹军说,那你觉得我这人可不可恨?洋火儿望着他,咬咬牙说,可恨。曹军说,怎么可恨?洋火儿说,没来由招惹我,就可恨。曹军说,还有呢。洋火儿想想,说,你天天无所事事,混吃等死。曹军说,还有呢,洋火儿说,欺负软的,怕硬的。 曹军点点头,笑道,好,实在人,本子你拿去吧。说着,两手一错,又一错,本子被撕个粉碎。曹军撒手一扬,脚一蹬,车子滑出去,渐渐隐没。洋火儿呆在地上,撕碎的本子被风刮跑。月亮闪出来,有半道斜光劈在洋火儿脸上,却使另一半儿脸暗下去,成了影子。 洋火儿呆了半晌,便慢悠悠往回走。四周漆黑,空气开始泛凉,洋火儿顺着一条河道,往北走。穿过几个桥洞,火光渐亮,有了人家。洋火儿肚子空荡荡,便寻了个人家敲门,要了两个饼子,一个揣怀里,一个边走边吃。洋火儿回到家,天已蒙蒙亮。他冲了脚,洗把脸,脱了衣裳就躺下。他爸爸揉着眼起来,问他,大晚上的,去哪儿疯了?洋火儿眼睛瞪着天花板,半天才说,有一哥哥,带我兜风去了。 高考考完后,洋火儿闷着脸回家,家人问他,考得怎么样。洋火儿不言语,将书包撂下,便进了屋。从铺底下掏出把磨得光亮的刀子,掖在裤腰带上,便出去了。洋火儿四处打听曹军的下落。自那次之后,洋火儿再没见过曹军,也没找过他,一个月下来,曹军像在人间蒸发掉。院儿里的混混也各有各的说法,有说他猥亵女同学,被抓了起来;有说他回了四川老家,还娶了老婆;还有说他得了怪病,一直躺在家里。洋火儿找了一圈,最后寻到曹军家里。曹军没爹没娘,只有个奶奶在家颤颤巍巍缝补衣服。洋火儿问了半天,曹军奶奶只说一个月前,曹军大夜里回来,脾气很不好,睡不着觉,砸盆砸玻璃,嘴里一直骂骂咧咧,第二天出门后,就再也没回来过。洋火儿内心空落,每日骑着自行车,穿街走巷。一日路过京棉二厂,门口告示栏上贴着优秀员工表扬名单,上面赫然写着“曹军”的名字。洋火儿不确定这个曹军,是不是那个曹军,便向门卫打听,门卫也说不知道。洋火儿便支了车子,等在门口。 厂铃一响,穿着粗布蓝衣的工人推着车子鱼贯而出。洋火儿一眼望去,曹军一边推着自行车晃晃悠悠走,一边同旁边的女同事说笑搭讪。洋火儿推车过去,来到曹军面前,曹军一眼没认出他来,想避过,洋火儿却截住他。曹军上下打量洋火儿,笑说,是你啊,穷学生,大学考完了,跑这儿来戏女工了?旁边女工浪笑。曹军见洋火儿一脸阴沉,面色不善,心里发虚,便掏出支烟来,敬过去,说,那天的事你别在意,我跟你开个玩笑,其实我该谢谢你,要不是你那天晚上说我是个混吃等死的废物,我现在还在外面游荡呢。洋火儿不言语,接过烟,竟点上了。曹军眉开眼笑,说,行,像个大人样儿了,抽完这支烟咱俩就交个朋友,我虚长你几岁,你叫我曹哥,或者老曹都行,有什么事我能帮忙的,找我就行。洋火儿一口一口猛吸烟,嗓子眼儿要炸开。他丢了烟,抬眼望曹军,说,还真有一事儿,想请你帮忙。曹军拍胸脯,说,说吧。洋火儿说,我有一个本子被撕得粉碎,被风刮到了河里,你能不能帮我把它捡回来,复原得完整如初。曹军的脸僵住,变得灰沉。曹军踢开车踢,迈步向前走,洋火儿闪身挡住他。曹军变了脸色,说,找不痛快是吧。洋火儿抽出刀子,道,去你妈的。 曹军被扎了七刀。送医院时,人变成了血口袋。好在那七刀都不是致命伤,医院是军医院,常年接触外伤,及时处理后,保住了曹军的性命。洋火儿拾掇完曹军,浑身是血,他跨上车子,直接奔派出所自首。 高考发了榜,有人中了状元,而状元却在大狱里改造。洋火儿的家人提溜着东西来看洋火儿,洋火儿统统不见,每次只把送来的吃的分给狱友,自己一蹲,闷闷地抽烟。狱里的洋火儿一样是拖地、扫地、生火、画板报。有时托狱里的头头从外面捎本书来看,一天一本,看完,就把书扔炉子里生火。几年下来,洋火儿读了几百本书,生了几百次炉子,画了几百出板报,也认识了几百个流氓。这几百个流氓里,多数都在揶揄洋火儿:出去就是个破鬼,看个鸡巴书! 洋火儿出狱后,向朋友借了些钱,买了张火车票,也没跟家里打招呼,闷声去了广州。他常在狱里看报、看书,知道时候变了,北方人还蒙在鼓里,南方的油水却在慢慢变肥。 洋火儿夜里到广州,出了车站,四下里黑黝黝,冷飘飘。洋火儿沿环市西路走,饿得肚子里勾火儿。走了二里路,火光渐亮,掏出兜儿里仅有的钱,在街边儿要了碗云吞面。广州盘儿小,面细,洋火儿呼噜呼噜吃了,汤干碗净,心定下来,肚子里却还是空。便又讨了碗肠粉吃。老板端过来,洋火儿吸溜吸溜吃了,身子才暖起来。洋火儿说,我没钱付你这肠粉了,但我实在是饿,你缺不缺下手,我给你打两个月的工,这碗肠粉算一天的工钱。老板从炉子里抽出杆铁条,说,没这么算的。洋火儿望着通红的铁条,笑起来,说,我现在颠儿了,你也追不上我,拿刀都没用。老板问,什么是“颠儿了”?洋火儿说,跑了,撒丫子溜了。老板说,跑了又怎么样,这一条街上全是我朋友,你跑哪儿去?照样打你。洋火儿说,得,我没理。抢到炉子旁,抽出火钩子,照腿上就一抽。大腿的裤子上被甩出一道儿红,月光倾下来,血肉绽开,亮晶晶的。洋火儿脸上绷着筋,瞅着老板,说,怎么样,够不够一碗肠粉?老板看傻了眼,扔了铁条,说,你北京人?洋火儿点头。老板说,你会干什么?洋火儿说,会生炉子。 洋火儿在面摊儿干了仨月,吃了仨月云吞面。老板给的工钱不多,却给他找了地方住,房子虽破,但不要租钱。洋火儿省吃俭用,凑了些钱,便跟老板告别。去了西湖路灯光夜市,用竹竿撑起一个档口,开始倒腾裤子。那年月,西湖路灯光夜市还冷清,一两百个摊位,夜里人流亦不多,常年是几个闲得蛋疼的酒徒溜达。 洋火儿第一天开业,无人问津,要收摊儿了,几个巴基斯坦的大胡子过来,拎起裤子,左翻右翻,捏在裤腰间,叽里呱啦连比画带说。洋火儿开始还耐心等,后来看他们有说有笑,还把裤子套脑袋上,就火了,说,孙子,你们玩儿我呢是吧!抢过去,夺过裤子,几个大胡子瞪着眼哇哇叫,洋火儿从地上抄起把竹竿,说,叫他妈什么叫,不买滚蛋!几个大胡子吓住,一边往回走,一边嘴里不停叽里呱啦地念叨。洋火儿扔下竹竿,心中颓丧。旁边一个倒腾蛤蟆镜的说,兄弟,给你提个醒,这么横,待不长久。洋火儿没言语,闷声收摊儿。 一周的生意,冷冷清清。洋火儿开始想辙,先把人凑起来,再捞成本。于是买一送一,后来送二。摊儿前的顾客开始密起来。他又把裤子进行分类,工人、妇女、小孩儿、个体老板、外宾,这些人喜欢什么,统统分类,每类贴上标签,价格码好,清清楚楚。自己砌了块儿石板,在上面涂抹均匀,画一个今年最潮款的衣服模特,写几行标语。安一个大号电灯泡,那时西湖路灯光夜市摆个摊位,一个月三十元管理费,六元电费,相当于一个人半月工资。别的摊儿主看他安那么大灯泡,心里替他疼。 人越来越多,洋火儿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密集,顾客朝他这摊儿瞄上一眼,他立刻贴上笑脸。临近80年代末,大批“北客”奔赴广州,“老人头”、意大利皮夹克、牛仔裤、喇叭裤、蛤蟆镜,甩下一打“大团圆”,眼睛眨都不眨。夜市的摊位迅速增至几百家,撑起一条“档龙”。这些“北客”多是批发商,回到北方,转手高价卖给当地人,迅速脱销。 洋火儿跟着这些“北客”,从“街边仔”变成“倒爷”。一年的摆摊,令他迅速掌握了哪里能够批发市面上最潮最新的款式,蝙蝠衫、踏脚裤、花衬衫、情侣装,香港那儿刮一阵风,洋火儿就顺风  将火苗子吹旺。 不到半年,手里的钱宽绰了,雇了几个人替自己倒腾,一直到90年代中期,洋火儿辞退了手下,带着几年来积攒的钱,回北京开了个厂子。多年来狱里那帮朋友都朝他聚拢。他用钱通融上面,底下狱里朋友帮他平事,没两年坐起了凯迪拉克,顺风顺水,黑白通吃。 六爷望着洋火儿回过神儿来,说:“卖炮仗也能赚这么多钱?” 洋火儿笑笑:“我现在可不只是卖炮仗的,我做化工原料呢,整个华北地区的大大小小的造纸厂用的亚硫酸盐都是我这儿出的。” 六爷说:“我看电视上说那玩意儿不是有毒吗?吃了致癌!” 洋火儿说:“那是亚硝酸盐,亚硫酸盐不能吃。” 六爷说:“反正你们这些资本家都是为了赚钱什么事儿都敢干。” 洋火儿哈哈大笑:“哥,我可没有,你怎么样?孩子好吗?新嫂子有没有?” 六爷:“还那样儿,对了洋火儿,你不娶一小的吗?怎么样了?” 洋火儿:“你问哪个?” 六爷哈哈大笑:“真他妈有出息!长大了长大了!” 洋火儿凝视着他:“再大也是您弟弟!” 六爷听了这话,点点头。 洋火儿:“六哥,您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儿吗?” 六爷犹豫了一下:“没什么事儿,我就是今天路过,顺便上来看看!” 洋火儿:“您要是有什么事儿需要弟弟我帮忙的,您就说,咱们兄弟之间是过  过命的,用不着客气!” 六爷尴尬:“真没什么事儿!” 洋火儿:“那哥,您要是没什么大事儿,弟弟也就不跟您客气了,我就先忙点儿我的事儿了。” 六爷:“你忙。” 洋火儿站起身:“没办法,您也理解,事儿太多。” 六爷只是一个劲地说:“你忙,你忙!” 洋火儿看看六爷根本就没有动弹的意思。 洋火儿:“六哥,您是不是手头儿紧?” 六爷:“手头紧?我什么时候手头儿紧过?我你还不知道,够吃够喝成了。” 洋火儿站起身,来到身后的保险柜前面,打开了保险柜。 他从里面拿出了两万块钱的现金,放在了六爷的面前。 六爷:“哪出啊这是?” 洋火儿:“这钱您拿着,有急拿去救急,没急闲用,不用还给我!以后您再有什么事儿,一定先跟我的助理约一下,有时候实在分不开身!” 六爷凝视着他一会儿,突然站起身:“洋火儿,叙个旧真拿我当要饭的了?我告诉你,今天这趟来,就是念在咱们过去的情分上过来看看,也就正好路过,你这么着有一句没一句全是钱的事,咱以后就没法再见了,你记住喽,谁都有好的时候,谁都有背的时候,别把哥几个这点事全弄拧巴了,放心,以后绝不登门!” 说着,六爷就往外走。 洋火儿:“哟,六哥,您千万别生气,我洋火儿不是那人,我送送您—” 六爷头也不回地走出去:“局气!” 第十章 六爷孤独地走着,越来越慢。 楼下的人围着,大家还在抬着头望着楼上,谈判继续着。 六爷抬头看,他突然心脏绞痛,他努力按着心脏,头上开始出汗。 轻生人突然作势要跳,底下一片惊呼,楼顶警察拉来家属大声喊话,轻生人又哭着坐回去,底下观看的人群又一片叹息。 有协警喊着大家安静。 六爷看着这一切,突然铆足劲大喊:“别拦着,让丫跳,摔死丫的,也砸死你们这帮孙子!” 人群突然静下来,人们看着他,六爷讪讪地笑笑,艰难地走出人群。 六爷孤独地走着,越来越慢。坐在地上,蜷缩着。 有人发出了尖叫声,警察循声转头,发现六爷倒在地上,呼吸艰难。 人们又向他围拢过来,有人喊别碰他,谁碰赖上谁,无人上前。 六爷迷糊着眼儿看,全是奇形怪状的人,一只猫上前嗅着他。 深夜的医院急诊室,灯光清冷,坐满了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人,东倒西歪的人们发出各种痛苦的呻吟。 一个有刀伤的学生被同学们急匆匆抬进来;一个孕妇疯狂地揪打着丈夫;两个警察在和值班医生询问着什么人;一个老太太自己拖着点滴瓶寻找厕所。 话匣子走进医院走廊,四下踅摸着,想要找到六爷。 话匣子路过充满家属的病房,听到争吵声找寻过来。 最里面的角落,六爷正从一张病床上起来,穿着衣服。 一个医生在低头记录:“你现在还不能乱动,出了事我们有责任的!” 六爷:“你能有什么责任啊?我爹我娘我儿子都没说负责任呢,轮着你了?” 话匣子挤进来:“你没事儿吧?怎么折大街上了?” 六爷:“想碰个瓷儿玩玩,没人搭理我!” 医生见了话匣子:“家属吧,病人现在这个情况应该马上办住院。” 六爷:“休想!” 医生对话匣子说话:“他目前可能有两三条血管堵塞,如果不做支架的话,随时有可能心梗,再拖下去,搭桥都救不了命了!” 六爷:“把你能耐的,我的命还是我自己个儿救吧!” 六爷已经穿好了外套,拔腿就往外走,话匣子拿过药,跟着一起出去。 六爷出了医院,长长地吸了口气,坐下来。 话匣子坐在旁边,点上烟,给六爷一支。 六爷吸一口,叹道:“那是人待的地方吗?” “那里面都不是人啊?这种事不能强撑着,不年轻了,那医生说得没错,别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六爷:“都明白,也在理!” 话匣子:“那你还??” 六爷语气黯淡下去:“不是时候啊!” 话匣子:“借了多少?” 六爷:“两万三吧!” 话匣子:“你打算怎么办?” 六爷:“卖房子!” 话匣子火了:“放屁!你他妈就剩这个房子了—你要把房子卖了,你以后靠什么活着?” 六爷:“我这没出息劲儿的嘿!敢情这么多年我是靠这房子活着?这房子我还就卖定了,我得让你看看我怎么活着!” 话匣子:“你就别跟我这儿犯浑了!就算你卖房子,一天就能卖出去吗?” 六爷不说话,话匣子掐灭烟,把手里一个包塞到六爷的手里。 话匣子:“八万块钱,我底儿掉了也就只能拿出这么多了,应该够了!” 六爷看看话匣子,点点头:“行,房子给你!” 话匣子打了他一巴掌:“说什么呢?就一个条件,明天把晓波接回来之后,你立马儿就来住院!” 六爷:“成,房子是你的了!” 话匣子搀起六爷:“谁他妈要你那破房子,这是药,记着按点儿吃,上边都写着呢!” 话匣子蓬头垢面地从后面卧室出来走向厕所,突然发现酒吧大厅中间扔着一个大信封,话匣子抬头看看关不上的窗户,明显是从那里扔进来的。 她小心地走过去,弯腰捡起来打开,发现是一本房产证,打开一看,里面写着六爷的名字“张学军”和六爷房子的详细地址及产权。 话匣子一笑,喃喃:“你大爷的!” 停车场前院到修理大厅都空荡荡的。 小飞那辆改装跑车敞着,车罩被扔在一边,车身一动一动的好像后面有人。 六爷和闷三儿互相对视一眼,小心地绕到车后面。灯罩儿在给车身的划伤抹腻子、喷漆。 闷三儿咳嗽一声。灯罩儿一抬头,满脸油泥,瞪着眼睛瞧着六爷和闷三儿。 灯罩儿的脚边还放着好几样漆料,他手里拿着喷漆的工具一笑:“不是说今儿来吗?怕你们不带我,还是想帮点忙,我琢磨着好歹做了二十多年修理工,也就这点手艺了。” 六爷连忙转过来一看,灯罩儿给那道划痕喷上了漆,但是那道漆很明显,跟旁边的漆色明显不同。 六爷:“灯罩儿,真他妈成,您那手艺那会儿都修的什么车,这什么车?” 闷三儿生气道:“崴泥了今儿!蔫儿了吧唧的净瞎他妈添乱!” 灯罩儿:“我琢磨了一晚上。” 六爷一摆手,对闷三儿苦笑:“算了,也是好心,这孙子打小就爱捅娄子。” 闷三儿:“这篓子捅的可不比晓波差。” 两辆保时捷小车开进了修车厂,车里播放着节奏很重的饶舌音乐。 小飞和他的女朋友下车,壮汉阿彪下了后面车,站在车门边。 小飞走向他们:“够早的,人呢,都醒醒,来了人都不知道啊,人家自己就走进来了!” 二楼几个房间打开,年轻人纷纷睡眼蒙眬地出来。 六爷低声对闷三儿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屯吧!” 六爷把一个塑料袋放在工具桌上。 六爷:“十万,你点点!” 小飞看看这些钱,示意旁边伙伴点钱:“行啊老爷子,挺讲信用的!” 有人拿去点钱。 六爷:“晓波呢?” 小飞回头看阿彪的车,那里面晓波隔着玻璃的面孔在闪现。 突然有年轻人指着车惊叫,小飞走过去,看到了车  身上被喷得耀眼的漆。 灯罩儿:“我用的漆挺贵的,不仔细看根、根本看不出来!” 小飞不怒反笑,望着六爷笑说:“老头儿,玩儿我呢是吧!” 阿彪一脚踢翻地面的油漆桶,指着六爷的鼻子:“谁他妈叫你们乱动车的?这车的油漆已经停产了,得专门从英国进口。你用的这是他妈什么破玩意儿?现在不是他妈一道儿痕了,是一片烂漆!现在得把这整个一片漆铲下来重新他妈刷!” 手指在六爷眼前晃悠着,六爷凝视着他,闷三儿凝视着他。 阿彪:“你他妈还看,老东西!” 六爷突然抬手,一巴掌扇在阿彪脸上。 阿彪一呆,想还手,六爷又一巴掌扇过去。阿彪左颊红肿,发一声喊,抬起胳膊要抡,六爷一脚踹在阿彪的小腹上,挨近身,啪啪啪,又是三巴掌。 阿彪奋力挥拳,六爷一把攥住他的手指关节,用力一扭,阿彪瞬间身体倾斜,脸憋成猪肝色,众人惊呼。 六爷笑:“还打吗?你再满嘴胡说八道,六爷就接着扇,算是替你爹娘教训你,这叫规矩。” 阿彪疼得大叫,六爷松了手,笑眯眯看着阿彪:“来,不服接着上,这回六爷打你右脸。” 边儿上几个黄毛抄起了家伙,向六爷逼近。 闷三儿脱了外衣,露出精壮的、满是刀疤的上身,有些刀疤缝合后,长长的一直拉到脖颈。 闷三儿从裤管里抽出一支长长的三八枪军刺。 灯罩儿插好三棱刮刀,从后身抽出一个链子枪,拉上皮筋,准备着,面露一反常态的凶狠。 闷三儿笑着:“小鸡巴孩子,千万别仗着人多。” 黄毛儿们一时愣住,不知所措。 汽车内的晓波看着,眼里满是惊慌。 小飞缓过来,摆摆手让大家退后。走向六爷,点点头:“行,您不是爱论理吗,你们不懂车,这车是我最好的,现在要论理,不讹人,重新喷快赶上这车一半价钱了,你出得起吗?” 六爷看着目光咄咄逼人的小飞,摇摇头:“出不起!” 小飞点头:“再说说今天你打了我兄弟这事,你有你的规矩,我们也有我们的规矩,无论你怎么说,我朋友挨了打,弟兄们咽不下这口气,我也得跟他们有个交代,我不能让他们全上打你们三个老头,又不能让你们就这么出去,那您说怎么办?” 闷三儿慢慢走过来:“就这几块料,还是要打是吧?” 小飞笑了:“打?可以啊,怎么打?” 灯罩儿:“按咱北京的规矩来。” 小飞饶有兴味:“北京什么规矩?” 灯罩儿:“三天后咱们约一场,随便你带多少人,也甭管我多少人,谁先服了算谁的,这就算不得欺负人!” 小飞看着大家,黄毛儿们纷纷笑着点头,摩拳擦掌。 小飞:“好,那咱们说定了?” 闷三儿、灯罩儿等着六爷。 六爷微一沉吟,说:“成!玩玩吧,也好久没动弹了,这么着,要是你们把我们老哥几个都放倒了,给你凑足这个钱!你们不灵了,孩子我带走,钱我能凑多少算多少!” 小飞笑说:“越来越好玩了,时间地点?” 六爷看看闷三儿:“后天晚上十二点吧,文化宫门外。” 小飞拍手:“好啊,您到时候可别失约!还有,别叫警察来。” 闷三儿说:“谁叫谁是孙子。” 小飞说:“好!放倒我们,钱不要了!” 三人互相看一眼,在孩子们的一片嘲笑声中,默默走出去。 第十一章 话匣子说,你爸一把冰刀对十几个没倒下,那会儿你爸猛起来,挺吓人的。 冰面上,闷三儿和六爷呼哧带喘地滑着。 闷三儿看着他:“六哥,就您这身子骨,我瞧着悬,说不准真折哪儿。” 六爷:“怎么着?你真指着跟那帮孩子动手去?这不扯吗?” 闷三儿有点郁闷:“那您这是喷着玩哪?” 六爷摇头:“晓波在人家手里,一不能喷二不能玩,答应好的事,得算!” 闷三儿:“那怎么着?我有几个弟弟,都挺生的!我意思你叫我自己个儿过去活动活动,出口闷气,说实在的六哥,每天这破日子过得这叫一个熬淘,这事一出吧正好,我也进去舒坦两天!” 六爷:“稍息吧三儿,刚出来两天就痒痒!我是说事是这么个事,可现在什么年头了,咱那套不好使了!你想,真弄一群生瓜蛋子没轻没重的,一句话没说好噌了,最后打得血瓢似的,你保准不出人命啊?得有个法子!” 灯罩儿拎着波儿到湖边,对着正在转圈的两人大喊:“六哥,就这两天锻炼也没蛋用啊!我托人问了,就这、这种情况,一抓一准儿!就是先得立案,报非法拘禁!” 两人看他一眼,谁也没说话,闷三儿拉起六爷滑开。 灯罩儿朝他们喊:“六哥,咱们真去啊?” 弹球儿上来:“叔?去哪儿?我没事!” 冰场外,六爷和闷三儿坐下。 闷三儿说:“你说个法子吧?” 六爷说:“其实也不算法子,闷三儿,咱多大了?眼见六十了吧,我这见天儿的老想着会会咱们那帮老哥们儿,我总觉这辈子恐怕难了,人都变了。” 闷三儿说:“狼崽子老猫洋火儿他们?上回聚还是在这儿被新街口那帮围了那次吧?这说话几十年了,现在哪儿找人去啊?” 六爷说:“发个帖子,说六哥有难了,让大伙聚聚,看看还能行不?摆个阵势的事,我看这帮孩子还是嫩,就是玩,动不了真格的!咱这帮人今儿都人模狗样的,说话都肚子里有数,做事都手上有分寸,围了人盘盘道就成,怎么着也有招儿把孩子弄回来,关键是捎带手哥几个能聚聚!” 闷三儿:“操,有点儿悬!” 六爷:“总得试试!” 弹球儿臊眉耷眼地走了出来,话匣子的电动摩托车停在他面前。 弹球儿指指屋里,话匣子摇摇头,进去。 室内,六爷看见话匣子想坐起来,话匣子按下他。 话匣子:“别动了,我准备报警,但我肯定得先跟你说一声。” 六爷摇头,话匣子:“我问过了,晓波划车这种事,顶天了十五天,对方拘禁如果事实成立,会三年左右。” 六爷凶狠地看着她摇头,话匣子:“六哥!” 六爷:“现在已经不是这个事了,说了你也不明白,这事得听我的,你报了警,咱就这辈子别见了!” 话匣子咬着牙:“我怎么那么想抽你啊?” 话匣子手机突然响起,她看见电话号码突然惊慌起来,她看看六爷。 六爷:“谁呀?” 话匣子拿着手机冲出屋:“没事,朋友!” 六爷狐疑地站起来,看见她边接电话边跑出院门。 话匣子穿过烟袋斜街来到街上。 一辆坤车停在路边,话匣子挂上电话,犹疑地靠近,车门打开了,张晓波下了车,开车的女孩儿冲话匣子笑一下。 话匣子拉过他看了看:“怎么不先找你爸?” 晓波:“这还用我说吗?霞姨,先找你看看怎么办。” 身后六爷的声音响起:“怎么办啊?回来就好办!” 六爷来到晓波旁边,晓波躲闪着,小飞的女友下车冲六爷点头。 女孩儿转向晓波,递给他一个大纸袋:“是我对不起你,事情想简单了,以后好好保重,千万对你爸好点,你爸真的挺棒的!” 女孩儿到六爷跟前点头:“叔叔,我把他偷着带出来的,您可千万别再去了!” 六爷点头:“孩子,你回去会有麻烦吗?有麻烦说话!” 女孩儿笑笑上车,看着女孩儿的车离去,三个人静立着。 “啪!”一只老式手铐把晓波铐在室内的暖气片子上。 晓波大叫:“你他妈干吗呀张学军?你有气冲我发什么呀?给我解开,我不是你附属品,有本事抽他们丫去啊。你有本事,你有本事我受这欺负?放开,我早跟你没关系了。” 六爷走到外屋,听着室内晓波  的喊叫,话匣子直皱眉。 话匣子:“至于给孩子铐起来吗?回来不是好事吗?” 六爷:“闭嘴,我的儿子,我管!” 话匣子摇摇头,从文件袋掏出一沓沓的人民币,有十万块钱。 话匣子看着封印:“这不我那钱吗?姑娘是把咱赔的钱又都给拿回来了。” 六爷:“偷!那叫偷回来的!” 纸袋子里还有几个信封,看起来像是银行信函,但是写的都是英文,话匣子看了看,把那些回执信留在了纸袋子里,然后团成一团,扔在了旁边。 话匣子:“我不是想管你,也管不着,但是现在这情绪你们俩解决不了问题,就剩下打了,你让他先在我那儿住一天,我跟孩子聊聊,保证他不会跑,信我吗?” 六爷看着她,苦笑一下。鹩哥哑着嗓子叫了一声。 晓波洗完澡出来,话匣子找出几件新衣服扔过去:“换上!” 话匣子:“以后跟你爸别那么说话,那是你爸!” 晓波一边穿衣服,一边说:“您说句实话,他是我亲爸吗?打我妈走了,就没见他管过我,就剩下见天儿胡同里瞎晃悠了,我觉得他根本就没盼过我好!” 话匣子说:“不盼你好还为了把你弄出来,把房子都押给我了,他就是不愿意跟你说。” 晓波愣了一下,说:“反正他怎么都是过!霞姨,你是没天天跟他一块过,天天跟你吹牛逼,没别的了,你受得了受不了?” 话匣子说:“还真不是吹牛逼晓波,霞姨十六岁就看着他们真牛逼的样子,用那会儿话说真就算是个男的,就那闷三儿,原来胡同儿小孩儿,八三年你爸四五个人跟他们几十人就在后面冰场干起来,你爸一把冰刀对十几个没倒下,那会儿你爸猛起来,挺吓人的。” 晓波:“不就是会打架吗,算什么本事?” 话匣子:“不是会打架这么简单,那种感觉,反正我跟你说不清楚,这么说吧,每个人都有特好的时候特好的地方,只不过早晚得过去!他们这篇算翻过去了,没人在乎,可是人都会不甘心不是?你是他最近最亲的人,不跟你唠叨跟谁唠叨呀?” 晓波说:“有什么可唠叨的,他要是也能像别人似的干点正事,不这么天天晃来晃去,能这么快翻篇吗。” 话匣子微微一愣。 闷三儿骑着自行车从麻辣烫摊前经过,摊主用火机点着煤气罐。 六爷静静坐在小卖部外,嘬着二锅头,一辆自行车吱地停下。 闷三儿:“人回来了?” 六爷点头,闷三儿:“那明儿晚上还去吗?” 六爷看看他,摇摇头,闷三儿低下了头。 六爷:“大家伙儿那儿,得交代一声!” 闷三儿点点头:“您甭管了,能来的,我都支应着,您给灯罩儿说一声得了!” 突然,胡同尽头卖麻辣烫的方向传来一声巨响,浓烟冒起,有一扇墙倒塌。 两个人看看惊慌失措跑过去的人们,闷三儿叹口气,黯然离开,六爷凝视着远方,猛然喝了口酒! 胡同尽头麻辣烫摊煤气罐的爆炸浓烟燃起,话匣子远远地看着呼喊惊叫的人们,说:“照我看,就他那人,明晚上还得去!” 晓波说:“这都什么年代了,这人怎么这么轴啊?那怎么办霞姨?那帮孩子狠着呢,根本不管你是谁。” 话匣子想了想说:“你洋酒能喝吗?” 晓波说:“还行!” 话匣子想了想,拿出瓶伏特加:“每天晚上他都得喝点儿,明天晚上拿着这个去道个歉,陪他喝!” 晓波:“我哪跟他喝得了啊霞姨,坐一块儿都难受!” 话匣子:“你得坐一块儿晓波,你在这个世界上就这么一个亲人,你再长长就知道了,等你想坐一块儿的时候,都没机会了!他为了你命都豁得出去,这点事你做不了?你记住,他三两就倒,这种洋酒更没戏,基本上两杯就睡了,放倒他,熬过约架那个点儿,这个事情就过去了,好吗?” 晓波愣愣地看着话匣子。 社区中医院里,一个年轻的中医正在给六爷把脉,看舌苔。 中医看着六爷,面色严峻地开药。 六爷:“怎么着肖大夫?要玩儿完?” 肖大夫摇摇头说:“不至于,但是血管毕竟堵了,你真要命,就得改变一下生活方式,凡事顺心而动,别拧着、逆着,尽量让自己情绪愉快起来。” 六爷点头说:“顺心而动!” 肖大夫说:“调养,说白了就是平常尽量别激动,平静点,千万别有大运动量,心脏撑不住,饮食上少吃肉。” 六爷说:“喝点酒呢?” 肖医生点头:“少喝!” 那瓶伏特加啪地放在六爷桌上,六爷狐疑地看着它。 晓波说:“以后我可以住家里,住里面这屋,可有一样,你别管我!” 六爷眯着眼看着他,说:“成!” 大师傅炒着菜看向他们,有客人在他们左右进出。 晓波倒上酒:“那就算我道歉了?咱互相理解了?” 六爷闻闻洋酒,举杯:“杯子低点,没样儿!” 六爷仰头喝下,露出艰难的表情:“你们这帮孩子就喝这?” 晓波点头,六爷拿出自己的二锅头给晓波倒上:“既然难得侃侃,咱爷俩就换换,你喝我这口,我喝你这口!” 晓波面露难色。 六爷瞪眼:“怎么啦?互相理解嘛!” 大师傅上菜,看着这父子俩轻笑了一下。 两个人皱着眉喝。突然,六爷杯子一放。 六爷说:“相互理解?我还是他妈不理解,你说你们天天想什么呢?除了图钱图女人还能图个什么?” 晓波一愣:“除了钱、女人还能图什么啊?图个乐,高兴就好!” 六爷说:“你高兴了,别人难受了!有个规矩吗?你说你为个女孩惹这么大祸值得吗?高高大大一条汉子除了女的,一辈子没别的事了?” 晓波说:“还真是,现在这人就还没别的事了。” 六爷要发火,强忍着说:“我今天还就跟你掰扯掰扯了,晓波你说,那女孩儿是别人的吧?你这么做操蛋不?你出事你有朋友管你吗?都跟没关系似的!小飞那帮孩子打别人行,自己挨打不行,这他妈有规矩吗?这世界人人都这么没规矩成什么了?” 晓波微醺着摆手:“您有规矩的是什么世界啊?除了打架斗殴能怎么着啊?别管您以前有一号两号的,现在谁知道您是谁啊?” 六爷盯着他:“打架斗殴?那也是江湖,人都讲理!” 晓波笑了:“一群流氓地痞,江什么湖啊?” 六爷说:“我看你们才是一群小流氓,老辈子留下的东西就没一点好?” 晓波说:“不懂,您老讲一样儿!” 六爷说:“至少,这男的得有男的样儿吧晓波?别人我管不着,你是我儿子,我就看不得你这捏二椅子样儿,你妈在的时候??” 晓波说:“别他妈跟我提我妈!” 六爷腾地站了起来,晓波也腾地站了起来,两个人对视着。 餐馆里静下来,大师傅停下手里活,客人看着他们。 晓波说:“想打我是吧?打啊,反正你是我爸,反正你爱打人,反正你现在也打不了别人!” 六爷心脏开始绞痛,他看看左右坐下来:“行,出息了!我敢打你?你打我吧爹!” 晓波说:“您是爹,您当爹的九六年躲事跑了,知道我们怎么过的吗?知道我妈撞了以后大冬天没钱躺医院走廊里什么样吗?你一进去好几年,我怎么活下来的?问你呢当爹的!真当我那会儿人小不记事?” 六爷大口喝酒,他摆摆手:“这么着,前面的不说了,我总不能给你磕一个吧?你也二十多了,你就告诉我你后面想怎么过,到了儿想干点什么正经的?” 晓波看出六爷的不舒服,他看看周围,缓一缓坐下。 晓波干杯:“实话实说,我一直想在这边开个酒吧!” 六爷看着晓波,良久点头:“成,算个主意!那跟你商量个事,把你那兜掏出来,我看看你拿什么开?” 晓波犹豫一下,摇摇头开始掏兜,零钱、烟、上网卡。 六爷点点头:“开个屁!” 晓波咕咚咕咚灌酒:“您呢,多少年了,总不能一天到晚这么晃悠到老吧?” 六爷看看镜子中变形的自己和晓波,说:“已经老了,要我说,其实最想看你娶个媳妇生个小子。” 晓波舌头大了:“咱说点靠谱的行吗?” 六爷笑了:“告诉你也行,就前面一瓶啤酒都卖三十五那几家,还不如咱这地界,咱要开咱就二十,生意差不了,咱不用沙发,咱用长条板凳,每桌中间摆个太师椅为主座,上面铺张虎皮,门口挂个匾—聚义厅!” 晓波有点儿飘:“您把兜掏掏,我看您拿什么开?” 六爷愣了一下,开始掏兜,掏半天,捡出一小把花生米。 晓波拿了颗花生,笑着趴到桌上:“行,别胡说八道了,喝吧。要不我任务完不成了。” 六爷听着这话,看着趴在桌上的晓波,然后狐疑地拿起这瓶酒看看。 六爷看看窗外,一仰脖,独自喝上了。 窗外胡同,弹球儿看到六爷扛着昏睡的晓波,歪歪斜斜出来。 隔着窗户,话匣子登上铁梯,远远地看到六爷将伏特加喝光,晃晃悠悠躺倒床上,她叹口气离开了。 六爷看着表,悄悄起身,在被子里塞了俩枕头,伪装成有人睡的模样,给熟睡的晓波披上衣服。他戴上羊剪绒帽子,别上弹簧锁,提上包悄悄出门了。 六爷出院门,弹球儿躲在暗处,观察着他走过,然后骑车跟上。 后海酒吧依旧喧闹灿烂,六爷骑着车听着酒吧里传来的女歌手柔和的《花房姑娘》声音,他跟着哼了一下,一出音儿,竟是男低音,吓了自个儿一跳。 六爷一脚踩在光洁的冰面上时,冰面就裂开了,六爷皱皱眉,有些不舒服,他喘息开始急促,犹豫着是否继续往前。 远处的弹球儿凑到岸边:“您别再往前走了,再掉下去。六爷,估计您发帖的那些人都不会来了,其实没一个靠谱的,您别等了!” 六爷脸色苍白地看看他:“小兔崽子,跟我?他们来不来没关系,还有对面的来呢,说好的事,得等!” 弹球儿说:“六爷哎,谁来啊?您看看都几点了,就您当真,再说真来了就咱爷俩能怎么着啊?快上来吧!” 岸边,六爷喘息着坐下去:“我不太舒服,坐会儿,小子,要是一会儿那帮兔崽子来了,把这还给人家,说剩下的爷接着凑。” 弹球儿接过纸包,犹豫地看着六爷躺坐在岸边。 远处传来改装车发动机嚣张的轰鸣声,几盏车灯扫了过来。 弹球儿站直了身体。 几辆赛车猛然刹住,小飞带着阿彪等下来,奇怪地看着弹球儿。 弹球儿小心地上前递过纸袋:“六爷还给你的,说剩下的尽量凑!” 阿彪打开,是满满的十万块钱。 小飞点头:“行,真他妈一大侠!我以为他儿子回去了,就没信了呢,人呢?” 阿彪突然大叫,指着弹球儿身后冰面上正在痉挛的六爷。 小飞上前查看:“这怎么了?” 弹球儿有点慌:“可能是心脏吧,六爷老这样!” 小飞急得叫:“那你他妈怎么不叫人?这要死人的,赶紧打电话叫救护车!” 弹球儿说:“我,没带电话!” 小飞转头对着阿彪,阿彪脸色煞白。 小飞吼:“愣着干吗,报丧啊!” 阿彪立刻掏手机打电话。 小飞指着弹球儿说:“哎呀算了,你,帮着抬他车上去!” 六爷被抬起,嘴里含糊不清地说:“这帮孙子,也不言语一声,真成!” 病房里,只能听到心脏监控器发出的“嘀嘀”声,还有人低声说话的声音。 晓波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守了一夜的六爷正躺在床上静静地凝视着他,自己的手还被六爷攥着,  晓波有些别扭地躲开他。 六爷一笑,收回手。 病房外,洋火儿和闷三儿交谈着然后告别,洋火儿无意中透过窗户看到六爷睁着眼睛在看他,有些慌乱地离去,闷三儿进来。 六爷说:“洋火儿?” 闷三儿说:“抢救、病房、最好的药,都是洋火儿花的钱!” 六爷说:“谁裤裆没系严实,显出他来啦?” 晓波闷闷道:“人家听霞姨说了这事自己过来的,昨晚全靠他了,不行啊?” 闷三儿说:“得了,都这模样了,您就歇歇吧,你们爷俩聊,我撤!” 晓波凑近他:“人家洋火儿叔来表个心意,这叫理儿,怎么不成啊?” 六爷瞪着晓波,良久:“成啊,没说不成啊!” 走廊,闷三儿拍醒椅子上的弹球儿,两人走过办公室。 办公室,医生跟话匣子交代着:“患者心脏上三条主要的动脉,有一条堵得已经达到了百分之七十,还有一条冠脉狭窄很严重。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做心脏搭桥手术,有一定的危险,需要跟家属把这个说清楚了!” 话匣子说:“做!” 六爷说:“不做!” 话匣子说:“不做会死人的!” 六爷说:“做了才会死人呢!话匣子、晓波,你们听我说,这西医,把人身子当零件,哪儿不好割哪儿,好人都给治死了,千万别听他们的!” 话匣子看着晓波给气笑了:“做不做?你不同意我让晓波签字,麻药一打你什么都不知  道!” 六爷有点气短:“我不是怕开膛,你想啊,心上动了刀子,人的气就泄了,人气泄了,离死就不远了,就是拖着,是吧晓波?还有别的招儿吗?” 话匣子说:“保守,药疗,治不了根儿,维持着,有效果还得特长时间!” 六爷眼睛放光:“就是它,药疗,药疗好,咱维持,咱注意,话匣子,哥这么多年没求过你什么事是吧?” 话匣子撇撇嘴,转身走了:“你不挺生的吗!” 看着他离开,六爷对晓波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在理吗?” 晓波叹口气:“在你这儿,什么都占理!回答啊,你不是挺生的吗,大冰刀乱砍不怕,一个小手术刀就怵啦?” 六爷坐起:“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小手术刀在你肚子里乱转,你又看不见,确实有点麻爪儿,晓波,爸求你一件事,这个世界上,也只有你最亲了!” 晓波一愣,饶有兴味地凑近他:“哟,新鲜了!我变最亲了?那霞姨不亲?” 六爷一撇嘴:“女人!” 走廊里,晓波扶着父亲穿戴整齐地走过走廊,晓波扶着父亲:“你说咱俩要是掉个过儿,是不是我就得非做手术不可?” 六爷看着他,有些闪烁其词:“没有啊,不一定,就事论事!” 医生办公室,隔着玻璃,办公室里话匣子正和医生讨论着,两人路过偷听到,隐约传来医生嘱咐不允许他做刺激心脏的大的动作,六爷比画个下流动作,晓波转头不理睬他,六爷笑了。 医院大院,两个人出来。 六爷说:“灯罩儿这孙子呢?” 晓波说:“你睡的时候来过,人家得做生意!” 六爷刚开嘴骂,后面话匣子就大喊着追出来。 六爷说:“快跑!” 两个人飞身而逃,医院大门越来越近了。 话匣子叫骂着追赶着。 两个人逃出大门,迅速打上一辆出租车离开了。 话匣子站在医院门口无所顾忌地大声叫骂着。 出租车静静地行驶着,晓波戴着手机上的耳机睡着了,六爷好奇地摘下他一只耳机塞入自己耳朵中,听到的是悠扬的英文歌。 车窗外一辆运载镜子、玻璃的货车驶过,从驶过的镜子中,六爷看到晓波动了一下靠在自己肩膀上的样子,镜中一点没有变形,六爷久久地看着,眼睛泛酸。 出租车停在胡同口,爷俩下了车。 晓波先进院门,六爷跟进去。 六爷穿行在院里,院门口的老太太看到爷俩回来。 老太太说:“哟,这不是晓波吗?可有些日子没见着了。回来啦?” 晓波不理老太太,径直走进家门,老太太拦着六爷打听着,六爷示意老太太别再打听了。 六爷和老人问候着,晓波的惊叫声突然从院里传出来,“张学军!”六爷一愣。 六爷赶进去,室内一片狼藉,到处是被翻动过的杂物,晓波愣在门口。 六爷慢慢环视着走过杂物,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墙壁上一处镜框。 六爷径直走向墙角被摔死的鹩哥波儿,他仔细地捡起来,爱怜地捧到眼前看:“波儿!” 身后晓波答应:“有贼!” 六爷看着鸟,眼光变得温柔:“贼不贼的,谋财甭害命啊!晓波,你记得你那会儿玩命教它说什么吗?” 晓波摇了摇头。 六爷摇头:“笨啊,学不会!” 六爷的手机突然拼命响了起来,六爷拿起来看,上面显示是灯罩儿。 大杂院门口,很多人聚集着,六爷带晓波穿过街坊,走到灯罩儿家门前,看得见灯罩儿家里也一片狼藉,警察正在跟灯罩儿的老婆录口供,灯罩儿老婆情绪激动地跟片警诉说着回家发现的情况。 灯罩儿看见六爷,沮丧地出来,“点儿背,放着好好的大户不偷,偷我一揭不开锅的,什么眼神儿啊,真背。” 六爷凝视着灯罩儿的室内,一字一句地说:“你不背,该来的!” 灯罩儿诧异地看着他。 晓波说:“我们家也是。” 六爷点点头。 灯罩儿说:“那三儿?” “吱!”闷三儿的自行车突然急急地刹在门口,看着这情况,闷三儿也苦笑一下,冲哥俩点了点头。 一只手把鹩哥波儿装盒放入土坑,填土立碑,六爷起身。 傍晚的余晖下,几个人和晓波俯瞰着鼓楼中轴线上的故宫。 闷三儿说:“小兔崽子!” 灯罩儿说:“约茬架,约成这鸡巴样儿,现在这都什么逼啊,不带照面的。” 闷三儿说:“六哥,真要是这帮孩子,我琢磨着不是较劲这点事,这么做,怕是有点别的什么咱不知道的吧。” 六爷看着晓波说:“波儿,你是不是还有事没说?比如拿人家什么东西了吗?” 晓波盯着六爷,喘息着按捺自己:“你不信我?” 六爷拍拍晓波脑袋,回身看哥俩:“算了,甭嘀咕了,咱也不是第一回了,估摸着是由这事起的,慢慢的闹大了,中间有什么幺蛾子咱现在也不知道,等着吧,该来肯定来!能怎么着吧!” 晓波骑着车带着六爷歪歪扭扭地走在一条窄窄的胡同里。 六爷说:“祖宗,您能不画龙拣直了骑吗?蹦秧歌哪?” 晓波一笑,歪着嘴骑着。 路口处闪出几个黑影儿。 他们在注视着六爷父子,六爷也注视着他们。 他们骑过,后面的人慢慢围拢上来,六爷不说话了,斜睨着他们。 晓波低声说:“有几个见过,小飞那边的。” 六爷点头:“前面花妮子家那小巷子,小时候老带你逮蛐蛐那地儿?你玩命骑进去,只管跑,什么也别管,记着老花猫家看着像死胡同。” 晓波说:“后门就是前海。” 六爷说:“门儿清,喊人,只要咱这片的人都行!” 晓波说:“不去,那你怎么办?” 六爷说:“盘道呗,事来了谁也躲不了,听我的,先去!” 六爷突然跳下车,用力将晓波的自行车推入狭窄的小巷,两个男人猝不及防,反应过来后六爷已经回身挡住了小巷口,一个人走近他。 留小胡子的中年人带着南方口音:“朋友,问个路?” 六爷瞧一眼小胡子。小胡子笑眯眯,一身黑皮衣,左颊有一刀疤。 六爷说:“常听晓波讲,小飞身旁有一军师,叫恭叔。是你吧。” 恭叔笑:“么子军师,就是讨碗饭,给人看家守门的狗。” 六爷一愣,随即笑:“明白了,问正事吧!” 恭叔一愣,笑了:“好,那就简单点,东西在哪儿?” 六爷说:“什么东西?” 恭叔看着他,淡淡笑了,他闪开身。 六爷屏气凝神,他知道时候到了。 小胡子身后一个小伙子突然一拳打过来,拳头却被一把弹簧锁钢头弹开了,接着六爷用额头猛烈撞击对方眉骨,那小子像被巨炮轰了,骨子架软塌下去。几个人同时冲上来,六爷抡开弹簧锁,一声不响地开始抽击。 小巷,晓波跑过拐弯之后,下意识回头,远远地看着众人围打自己父亲,六爷拼命挡在小巷口,晓波咬咬牙,跑了回来。 六爷已经喘息剧烈力不能支,他在几次打击之后倒在地上。 恭叔用脚踩住六爷,拿出甩棍:“再问一遍,东西在哪儿呢?” 六爷喘息着盯着他,微笑着,众人等待着。 突然,恭叔的脸上挨了重重一拳,恭叔接连后退,差点摔倒在地上。 晓波疯狂地挥着拳头,站在六爷身前:“操你妈的,你们丫一群人欺负岁数大的算什么本事啊!冲我来!张学军,张学军,你没事吧?” 六爷注视着他,身不能动,口不能言。 恭叔一把扳过晓波,原地拎起,双手一送,晓波重重摔在墙上。晓波刚要爬起,一拳又贴到脸上。紧接着,脸被恭叔抬起,一膝盖顶在下巴处。晓波登时晕厥。 六爷挣扎着跪爬起来,恭叔抢过去,左臂环扣着六爷的脖子,右肘甩过去,直击太阳穴。 六爷眼前闪过一片花,头随着击打力的惯性不停地摇晃,紧接着嘴角一凉,鼻中血珠儿滚落下来。 恭叔说:“知道我什么手段了吧?” 六爷背贴着墙,喘着粗气。突然笑起来。 六爷说:“知道,狗嘛!上来自报家门,就知道你亡命徒一个,为求生存,不择手段,北京还真不多见。” 恭叔笑说:“北京人,都是嘴上仗义。” 六爷抹一把鼻血,点点头:“没错,手里面见真章儿的还真不多,不过有那么一两个,你们这帮孙子就吃不消。” 恭叔说:“东西拿来。” 六爷哈哈乐,“他妈这点儿手段就想从六爷手里要东西,忒看不起人了吧。” 恭叔面容一紧,随即从身后人手里要过一根棒球棍。 恭叔眉开眼笑:“这么跟您要东西,是有点儿寒碜。” 六爷摇头:“太寒碜了!简直无地自容。” 恭叔一棍子抡过去,六爷背上发出闷闷一响。 六爷大叫:“寒碜,寒碜!真他妈寒碜!” 恭叔笑:“是我做事不周。” 臂上加了劲儿,又是一闷棍。 六爷瞪着恭叔,眼里冒出血丝:“新来的小姐,手里不加劲儿,爷可不给钱!” 恭叔笑得更欢,挽起袖子,腰板儿绷紧,手一抬。突然警笛声响冒起。 六爷躺在地上,模糊的眼里,一群黑衣人丢了棍棒跑开。他看到一旁晕厥的晓波,想爬过去,身子一动,疼痛像一把铁钩钩在了嗓子眼儿里,他哇地吐了一大口血,眼前开始浑浊,世界倒躺着,起伏着,变成道急流。他不知这急流要将他冲到何处去,只觉得,顺着这急流,撞在一块石头上,昏死过去,便安心了。 第十二章 六爷刮好胡须,照了照镜子。 屋里暗,镜子照不出什么,只能看到俩眼里冒着精光。 晓波躺在重症监护病床上,插入呼吸机,人陷入了昏迷中。 六爷挂着彩,隔着窗外,看着晓波,嘴里跟医生说:“重度脑震荡?” 旁边的急诊医生点头:“还有轻微头骨骨裂!” 六爷说:“医生您呢,您能简单告诉我有什么后果吗?他后半辈子?” 医生平静地说:“简单说,外力形成的一时性意识失却不要紧,怕的是器质性病变,这么说吧,有些患者的后遗症是健忘、胡言。” 六爷咬紧牙关,紧紧盯着室内昏迷的晓波,突然转身就走。 他在楼道里快速地走着,边走边拆下缠裹胳膊的绷带,医院楼道里,迎面碰上带着两个警察来的话匣子和灯罩儿。 话匣子拦住他:“这事儿咱们这片的小李知道了,要问问情况。” 六爷看看片警,用狠狠的眼神盯着她:“要说你说,我不知道!” 六爷快步走出去,片警看着他的背影:“什么情况?又得罪什么人了吧?” 灯罩儿犹豫地看着话匣子:“没有没有,打架呗!” 话匣子:“又是几个喝多的在他门口又吐又尿的,你们知道他这个脾气,容不得这个!” 一辆破旧的130急刹停下,从车上接连跳下几个农村孩子,手里拿着砍刀棍棒。少年们兴奋地冲进修理厂。 闷三儿从驾驶室下来,提着军刺  ,一脸酱紫。 修理厂空无一人,所有的工具设施都消失一空,楼上楼下空荡荡的似乎从未有人来过,保险柜大敞着空无一物。 闷三儿吼了一句:“给我砸!” 六爷的声音传来:“砸什么砸啊?三儿,叫孩子们都走!” 闷三儿回头,六爷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身后出租车驶远了。 闷三儿摆摆手,让少年们先出去,六爷走近闷三儿,指着这些少年背影。 六爷:“干吗呀?想酿一个大血案啊?明儿头条—死四伤仨?” 闷三儿眼睛血红,点头:“想,不该吗?” 六爷看着他,慢慢拍拍他的头:“兄弟,该!也得对上正主儿,这堆不分青红皂白的玩意儿,拼起来你我都控制不了,最后反倒是咱的不是,对不对?再说了,这些孩子也是条命,也是爹娘生的,这个事跟他们没关系不是。” 闷三儿压抑住泪水:“六哥。太憋屈了,我就操他妈的,咱什么时候受过这个气!” 六爷用额头顶住他的额头:“三儿,能怎么着啊,人怎么着都是一辈子,这事冲我来的,我就得应着不是,别人帮不上!” 大厅边一个电话亭中的电话响起,两个人霍然分开,注视着电话。 六爷慢慢走上前,拿起电话:“说!” 里面传来恭叔的声音:“六爷!身子可痒?” 六爷笑:“痒!你们南方人就是不痛快,小鼻子小眼儿,小碟子小盘儿的,憋半天都他妈没等着大  菜!” “我也老了,出手并不比从前大方,您多担待。” “不急,这桌子菜,我们慢慢儿吃。说吧,想怎么了?” “有一样东西,那不是你的,只要你还回来。” 六爷说:“行,告诉我是什么!” 恭叔迟疑了一下:“你儿子回去那天,那个女孩给了你一个袋子。” 六爷:“钱?” 恭叔说:“除了钱之外,还有几封信!那孩子太紧张,没注意就一起带走了,其中有一个信封,你还回来,就当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东西交给别人,你该知道后果的!你们生活得很简单,别搅进去。” 六爷看着闷三儿:“那袋子我早就扔了。” 恭叔说:“把东西还回来,你们就没事儿了,这世界不是你们小老百姓能想象到的,别给自己添这样的麻烦!” 电话挂掉了,六爷看着纳闷儿的闷三儿,良久,六爷拔腿便走。 胡同小卖部外垃圾箱,六爷和闷三儿在垃圾箱里努力地翻找着,垃圾被翻了一地。 闷三儿索性一脚踹翻垃圾桶,六爷趴在上面仔细寻找着。 六爷终于在一堆垃圾里找着了那个揉皱的破纸袋子。 六爷打开了袋子,果然在里面找到了那几个信封。 六爷眯着眼看着,闷三儿凑过来看,两个人看着上面的英文面面相觑。 话匣子正在电脑翻译网页上,飞速地翻译着一个个单词。 网吧寂静无人,她面前的电脑上呈现着已经翻墙的欧洲银行信息。 六爷、闷三儿看着桌上放着的这几张揉皱的单据,静静地等待着。 话匣子在一张纸上记下最后一笔,抬起头说:“大概齐吧,这个简称UBS的瑞士银行是个联合集团,为一切客户保密!这几张都是个通知,没什么用,只是知道客户名叫谭小飞,只有这一张。” 话匣子拿起其中一张:“这是今年六月份的对账单。” 六爷戴上花镜,和闷三儿同时往前倾身,仔细看着上面的小字。 闷三儿开始数:“个、十、百、千、万、十万—七十三万?” 六爷一拔拉他,“什么眼神儿啊?百万,七百多万。” 话匣子放下单子,“而且是欧元!” 闷三儿呆坐回去,“我就操他妈的,这世界真不是我们小老百姓能想象的!” 六爷说:“你说小飞他爸是湖南一副省长?” 话匣子点头:“一般都这样,放孩子名下,退了就直接颠儿了!” 六爷:“怎么他妈弄这么多钱?” 话匣子笑了:“六哥呀,这只是其中一张单子,这才哪到哪儿啊?咱看不到的多了去了,现在人都这样,您别老跟待在旧社会似的!” 六爷说:“坏人,老话儿说,这就叫坏人!” 话匣子说:“您是好人,您能干吗啊?不给人还回去您当他们能完?这可是人家身家性命大事,六哥,这回可不能再由着性子了!” 六爷转头看闷三儿,闷三儿看着他说:“我听你的,想怎么着都行!” 六爷思索着,点燃两支烟,“这么着,晓波还在医院里躺着,这事得有个了断!是报官还是还回去容我想想,咱别把事放一块算账,一码归一码!” 话匣子盯着他说:“千万别报官六哥,你听我一句,这帮人咱惹不起!” 六爷笑笑,将一支点燃的烟插到话匣子嘴里。 “知道知道!” 六爷迎面碰上跑来的弹球儿,弹球喘息地指指胡同口。 那里停着一辆紫色的跑车,正轰鸣着,有人围着车在看,几个坐在墙边的老人注视着,六爷推走弹球儿,一步步走过去。 窗户下来,侯小杰半笑不笑地说。“六爷!” 六爷笑了:“到这地界儿来,也不能低调点?” 侯小杰说:“小飞哥想见您,就他一人,说您肯定能答应!” 六爷说:“小子,他怎么知道我肯定答应,要是给我下套儿呢?” 侯小杰苦着脸:“真不是六爷,他现在颓了,跟家里闹翻了,躲着呢!” 六爷点点头。 远远地,弹球儿看着六爷,六爷上车,车启动瞬间跑走。 车窗外是高速行进中的现代化北京,前方是笔直的通向穿出城区的高速公路。 六爷看着眼前这一切,叹了口气。 车内的迷幻音乐被侯小杰主动关掉,侯小杰瞄瞄他,“爷,您是想吐?” 空荡的大厅,到处是衣服、滑板、汽车杂志和酒瓶,一个人也没有。 坐在下面沙发上的小飞胡子拉碴地抬头,“六爷!” 六爷跟小飞点了点头:“在北京,住这种地儿得多少钱?” 小飞苦笑:“您要想住,我送您一套!” 六爷一摆手:“别!说吧小子,要东西不自己来?” 小飞点头:“我现在出不去,拿不回来对账单,我爸会杀了我!” 六爷笑了,翻着书:“杀你?杀我吧?” 小飞说:“那不至于,但他们、他们还想绑人,让我给拦住了。您听我一句,那东西真对您没用!” 六爷说:“小子你听好,咱们晓波这事还没有结,对账单这事得后说,凡事有个先来后到不是,告诉你爸那群人,咱们一档子一档子码!” 小飞点点头:“晓波?晓波怎么了?” 六爷说:“重度脑震荡,还有轻微头骨骨裂,昏迷意识失却,有健忘、胡言的后遗症可能。” 小飞惊讶,沉默几秒,“一百万行吗?” 六爷看着他,瞪起了眼:“甭琢磨,一千万也没戏!” 小飞低下了头说:“知道,六爷!没碰上您之前,我以为这样人都是书里写的呢,碰上您,我信了!” 六爷眯起眼:“我什么人啊?我什么人都不是,我就是老辈子嘴里不入流的下三烂。” 小飞摇摇头:“其实今天和您见面,我也是和他们说好的,我告诉他们只要按您的规矩来,您绝对不会报警,事情就能解决!” 六爷听着,来了兴趣,“按我的规矩来?” 小飞点头,凝视着他说:“按你们北京茬架那规矩来,您说时间地点,我们赢了您还东西,修车钱也不要了,你们赢了,该替晓波出气就出气,那张对账单,您,随便处理!” 六爷眼睛放光:“并一块儿了?好,咱就并一块儿说,那我问你几个事,一个,我那只鸟谁摔死的?” 小飞嗫嚅着:“应该是龚叔,有胡子那个,听他们说那个鸟老在那儿叫!” 六爷眼睛更加明亮:“恭叔,好,好手段。打人不含糊啊。” 小飞说:“您俩交过手了?” 六爷眼眉低垂:“算不得交手,光他打我了。不过看得出来,是根儿他妈老油条,下手又快又黑。” 小飞说:“恭叔在长沙,名声不好,但是道儿上的朋友人人皆知。” 六爷沉吟,说:“他去不去?” 小飞说:“您答应他就去!” 六爷说:“答应!当然得答应,这顿饭缺他就没什么滋味儿了。后天早上八点,颐和园那儿有个野湖!” 小飞点头。 一只大鸟从窗前低低掠过。六爷望着远去的大鸟出神。 小飞说:“天儿越来越凉。” 六爷没言语。 小卖部关着门,弹球儿匆匆而入。 六爷细心地将那张对账单用塑料袋封好,装入一个信封,用糨糊封口。 弹球儿拿着一封挂号信进来,“六爷,有您挂号信!” 六爷接过来,“你不是说寄信不灵了吗?” 弹球儿说:“咱们那邮筒不灵了,邮局开着呢,挂号信还是保险,就是慢!” 六爷将自己的信封递给他,“得了,那就省你事了,把这挂号去!” 弹球儿看着信封上“中纪委”的大字,说:“您不是不报警吗?” 六爷打他后脑勺一下,“看看字儿,那叫报警?那是中纪委!在我这儿,人事是小事,国事那叫大事,一码归一码,学着小子!” 弹球儿一乐:“得嘞!” 弹球儿跑开,六爷拆信,先掉出两张一百的现金,六爷戴上眼镜,仔细看挂号信上的落款:  山东省临沂市平邑县郑虹。 深夜,胡同静悄悄。胡同口儿冒出几个酒鬼,斜着膀子号,似哭似唱。 卧室里,一只长长的木盒被从床底下取出,打开,是一把日本武士刀。 六爷抽出刀,刀身发黑,如窄窄一道石油河。 六爷轻吹了一口气,刀身上却并不泛起尘土。 六爷用手指蘸一口吐沫,摸上去,凉得缩回手。 六爷半举在高空,斜斜劈了一下,空气像被拉上了拉锁。 六爷刮好胡须,照了照镜子。屋里暗,镜子照不出什么,只能看到俩眼里冒着精光。 六爷打开墙壁上镜框后面的暗洞,那里面是一个中年女人的遗像,一个堆满香灰的香炉。六爷凝住神,上了香,身子突然像甩下去的鞭子,急急地鞠了个躬,又迅速直起身。转过身,再不看香炉一眼。 六爷拿出一个塑料夹子。把塑料夹子里人寿保险单卷入报纸里,上面的保险受益人是张晓波的名字。他用报纸包好。 六爷拧开一瓶小二。一口喝净,  嘴里竟泛甜。 六爷打开衣柜,从最里层找出一件发黄的将校呢大衣。 六爷穿好,照镜子,依旧照不出什么。只看到两道精光。 六爷挤过狭窄的通道,空调机沉寂着,突然喧嚣着震颤起来。 六爷开锁,脚一蹬,车子溜出老远。 胡同外,二爷坐在马扎上,目光无神。 六爷停车给二爷点烟,二爷指指前面酒吧门前满地的碎酒瓶摇头。 六爷点点头,二爷看着他背上的刀,眼里突然冒出光。 六爷笑笑。 二爷说:“有雨,别冷了身。” 一夜喧嚣的后海在黎明中沉寂着,偶尔有锻炼的老人跑过。 六爷路过话匣子酒吧,他用力将报纸包裹的信和保险单从酒吧开着的窗户投进去,他没再回头。 六爷在北京各种街道上默默地骑着车。环线上,六爷忽然听到了身后传来人们的惊呼声和汽车喇叭声。 六爷回头,惊奇地发现一只大鸵鸟正穿过车流,向自己这里奔跑过来。 六爷吃惊地停下车看着,鸵鸟旁若无人地大步跑过自己身边。 后面的警车呼啸着跟过,六爷看着跑远的鸵鸟突然大笑起来:“这孙子!” 六爷奋力飞奔着追赶鸵鸟。那鸵鸟突然挣了下翅膀,后腿重重一撩,六爷眼睛一花,再睁眼,鸵鸟早不见了。 六爷愣住。嘀咕一声:“变戏法啊!” 沿后海的胡同口今天热闹起来,一辆又一辆的汽车依次停下,几个中年人纷纷下车,闷三儿、灯罩儿  和他们拥抱着、热聊着。 话匣子在胡同口依然接连不断地打着电话,指引着对方来这里集合。 弹球儿兴奋地指引着新来的车辆停下—从夏利、家用车、金杯面包,到宝马宾利,各种各样的车辆越来越多。 冰冻的湖面,两岸荒草丛生。 小飞萎靡地站在几辆车旁,龚叔和二十多个小伙子静静地等待着。 龚叔抬手看看表,已经八点了,他看向小飞。 小飞看着他,肯定地点点头。 他们身后有动静,龚叔等人回过身,六爷竟然隔湖在对岸出现。 远远地,六爷把自行车停下支好,脸色苍白地慢慢下车看着他们。 有些疲惫的六爷慢慢走向湖边,龚叔看一眼小飞,走出人群。 龚叔:“一个人?对账单带来了吗?” 远远地,六爷笑笑,冲他招手,龚叔停顿一下,也冲他招手。 六爷一笑,开始一步步地向他们的方向走来,第一步踏上湖面,他脚下的冰发出了嘎嘎的声音,六爷停顿一下,依旧走向湖心。 小飞旁边的一群职业打手笑了,几个年轻人上来护卫龚叔,提起手里的甩棍,龚叔笑着让他们后退。 六爷慢慢地走着,慢慢地卸下军刀的包裹,慢慢将带鞘的刀扛在肩上。 龚叔略微吃惊地看了看周围人,小飞看看他,转头望向走来的六爷。 六爷肩头的战刀在六爷的用力下,刀鞘一点点掉了下来,露出了雪亮锋利的军刀本色。 龚叔不再笑了,他后面的人慢慢拿起了棒球棍,小飞紧张地注视着。 六爷扛着刀往前走,心脏绞痛,每一腿迈出去,像抽掉一根筋。 小飞看着他将肩膀上的军刀拖在地上,脚步越来越慢,他咬紧嘴唇。 满头大汗的六爷努力地向前走着,军刀在地上划出长长的线。 越来越近了,六爷的每一步变得异常艰难,但他依旧走着,打手们不再笑了,几个人再次护在龚叔身前举起了棒球棍,龚叔慢慢退后。 六爷轻轻笑了,小飞看着越来越近的六爷,眼眶湿润。 几十辆各种各样的车辆轰鸣着驶近湖畔,中年的人们停下车纷纷下来,大家莫名其妙地互相看看,然后注视着话匣子和灯罩儿。 闷三儿指指前方独行的六爷,不言语。大家注视着远处六爷的背影和对面的人群,安静下来。 六爷并没有回头,对面龚叔一行人有些慌。只有小飞看着远处这些大叔的样子,竟然有些兴奋。 六爷离得越来越近了,对方也有打手跃跃欲试,龚叔阻止着他们。 闷三儿这一边,有些中年人开始默默拿出车里的车锁、球棒、工具。 众人低语交流:“六哥的事?怎么他妈不早说?欺负人是吧?” 洋火儿笑着点头,从自己的宾利车里抽出一杆高尔夫球杆。 六爷揪住胸口,脸色煞白地低头,剧烈地喘息着。 洋火儿、灯罩儿等人踏上冰面,冰面吱吱叫着有些开裂,六爷回头,冲他们摇摇头,  闷三儿上前拦住了大家。 话匣子咬着嘴唇忍住眼泪,“大伙儿听我的,先别过去!” 六爷点点头,继续走着,他的刀拖在地上越来越无力,人越来越踉跄,六爷顽强地走完了他的最后一步,在距离不远的情况下,他再也不能前进,他看看热泪盈眶的小飞,冲他点点头,然后用最后的力气回头,看着身后当年的那些老朋友,他慢慢地笑了。 六爷努力想给大伙儿鞠个躬,但他做不到了,弯腰过程中他竟然跪了下去,当他回头看向小飞这边时,龚叔微笑着冲他招招手。 一切安静下来,广场上只有六爷的喘息声,他紧紧皱起了眉头。 谁也没有想到,六爷竟然站了起来,然后突然开始奔跑,他变得迅速而敏捷,他奔跑着、缩短着自己与龚叔的距离,战刀再次扬起,刀身在阳光下闪着光芒飞奔着。 龚叔瞬间慌乱,吃惊地后退,小伙子们犹豫了,小飞满脸泪水不能自禁。 静静的湖面,所有人都在看着,灯罩儿眼泪夺眶而出。 所有这些中年人都咬紧牙关看着面前飞扬的六爷。 话匣子呆呆地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快步跑上前,当她哭声传出的一刹那,闷三儿眼睛血红,他的声音突然嘶哑:“干他们丫的!” 几十个老炮儿突然从不同方向默契地冲上去,整齐而迅速。 队伍压过去,像一张网,张开,收缩。 人们跑过已经倒地的六爷。 话匣子奔过去,手抱起了六爷的头。 那头温热的,像热池子里的毛巾。 拘留所外面,停着一辆大巴车。 大巴车的司机坐在车里,听着广播:“原湖南省常委、副省长谭钧耀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正在接受组织调查,还有证据表明,其子谭小飞曾经在前年二月肇事逃逸致人死亡,谭钧耀利用职权帮助其逃脱了法律的惩罚。” 车内,话匣子静静地听着,她看到拘留所大铁门启动,她示意司机准备一下,然后下了大巴车。 声音传来,拘留所的门开了,闷三儿、灯罩儿带着十几个老炮儿一起有说有笑地从看守所里出来,他们好像很年轻的样子。 大家说着这几天在局子里的兴奋,像回到从前,有人依旧那么,有人变得鸡贼了。 话匣子按捺一下自己的情绪,努力做出平静的样子迎了上去。 车上反而变得非常安静,一群中年人默默地坐着,谁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闷三儿打破了沉静,“那,六哥放哪儿了?” 大伙看着话匣子。 话匣子说:“还盒子里呢,没找着墓地,太贵,还得排队。” 灯罩儿说:“这年头,活人排队,死人照样排!” 洋火儿说:“墓地这事我来办吧,咱大家能聚一起多亏六哥,祭奠祭奠?” 闷三儿说:“那先一起去骨灰堂看看六哥,再聚!” 大家赞同。 话匣子说:“哥儿几个,晓波等着大家呢,他说各位真要想念叨一下六爷,就先  去他那儿!” 三轮车夫载着外国游客从小巷穿过,九十岁的二爷依旧坐在板凳上骂着街,瞎子卖力地乞讨着,一瘸一拐的卖艺人照旧吸引着游客。 老炮儿们走过他们,瞎子和话匣子打着招呼。 爆炸过的墙已经修好,灯杆上正在安装监控器。 老哥们儿们在话匣子率领下走向鸦儿胡同。 六爷原来开小卖部的平房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怪怪的酒吧,小招待弹球儿在吧台后紧张准备着一会儿将要到来的聚会。 酒吧里摆满长条板凳,每桌一个披着虎皮的大椅子,中间挂着“聚义厅”的匾额,弹球儿迅速地分发完碗和杯子。 弹球儿从酒吧里出来,手里拿着一瓶小二锅头。 一对年轻人走过来:“小师傅,绕晕了,怎么走出去知道不?” 弹球儿蹲下,嘬了一口小二奇怪地看着他们,小情侣对视着。 年轻人大声说:“我问怎么到大街上,小师傅?” 弹球儿看看身后的鸟,一点反应也没有,他只好转头认真地看着年轻人。 弹球儿说:“以后记着,得先叫哥!” 晓波出来,他打量着门口悬挂的鸟笼和里面一只毛色漂亮的鹩哥,夹起大炮虫喂它,看到弹球儿离去,晓波转头凝视着这只鸟,小声嘀咕:“叫爸,叫啊!” 鹩哥跳动着,嘴巴张开,却没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