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生,我们可不可以不忧伤4·彩云散》 第一章 楔子 这是一处安静的小院。 男主人到来之前,只有一个年老的花匠和他年幼的孙女居住于此。花匠每日收拾着小院,照顾着院里的花花草草。 此处位于距离杭州西溪不远的湿地水岛之上,山水灵秀,旧时曾是一些富贵风雅之士的别墅所在。几经岁月,昔日的亭台楼榭已成烟尘。后来,便有十余户渔家居于此,舟为马,桥做路,水为田,岛做家。再后来,此地被一港商购去,原住民被迁出,港商将旧屋修葺翻新,这些修葺一新的、别具水乡情致的宅院就成了极少数人的私宅。 老花匠姓卢,为人本分却也极会看眼色行事,他虽没见过这屋子的主人,却也知道能在此处有私宅的人,不是平常人。 老卢家的主人是岛上最为神秘的人物,因为这么多年,从没有人见到过他。 岛上本就不足十户人家,多是度假小居。三月杨花起,八月桂花香,十月芦花飞,西溪最美的季节,也是此处最热闹的时候。 主人间未必相互招呼,但主人离开后,在此看护房屋的工人们,就会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凑到一起闲谈:谁谁的家里是做什么了不得的大生意的,谁谁谁家主人吃饭用的碗都是清官窑里的,或是谁谁谁谁家的主人有什么不足与外人道的癖好…… 但唯独老卢这里,常年只有他和孙女,从没有人见过老卢的主人,只知道他姓程。后来,工人们就纷纷猜测,老卢的主人如此隐秘,十有八九是贩毒的。 而且,是大毒枭。 这是五年来,老卢第一次见到他,这处私宅的主人。 沉默。 这是老卢对他的第一印象。 天已尽寒,老卢如常收拾着院落,看着坐在藤椅上面容清俊的男子。 他已在此坐了一下午,傍晚的寒意已经浸染了他的身体,他却丝毫不知,只是出神地看着隔壁小院,似是要将谁望穿一般。 兀地,他隐隐咳嗽了几声,却又生生压了回去。 老卢连忙进屋,倒来小孙女早已热好的米酒,递上去,说,程先生啊,天儿冷了,您喝点儿米酒,驱驱寒吧。 他接过,冲老卢笑笑,刚饮下一口,咳嗽得却更加厉害,让人揪心。 他的咳嗽声,让老卢想起隔壁不远处小院里曾住过的那对小夫妻——此处唯一长住的一户业主。 每及天寒,那个眉眼俊挺的男人不小心着凉打喷嚏时,女人总会缓缓走出来,给他披件外套,一面给他整理衣领,一面轻声埋怨。 手指纤长,眼波婉转。 一颦一嗔,皆是心疼。 想起那对神仙眷侣一般的小夫妻,老卢突然觉得自家男主人身上是掩不住的孤单,无边的孤单。 孤单。 是老卢对他的第二印象。 老卢忘记自己是如何脱口问出这句话的——程先生,您没带程太太一起来啊? 话刚出口,见他面色微愕,老卢自觉多言。 随即,老卢讪讪而笑,自言自语弥补一般说,哦哦,我多嘴了,多嘴了……呃,程先生……还是单身? 说完,老卢又自觉无趣地干笑了几声。 他愣住了,似乎从未想过老卢会如此问。半晌,他才回过神,低头,看了看无名指上的戒指,笑了笑,说,我,有妻子了。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抬头,望着远方,隐约有极做平淡的叹息,他说,只是,我的妻子,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的语调平稳,却那么执拗而认真。 老卢见他并不因自己冒失而生气,还礼貌地回答,便放下心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自言自语一样说,哦哦,那年底时,程太太就回来了吧。春节了,得团圆啊。 他没回答,只是笑笑,将戒指握在胸前,如同抵死拥抱一般。他知道,这句话,此生此世,他永远没有机会告诉她—— 这一生,遇到过你,便已经是我们最好的团圆。 第二章 劫后余生 窗外月光,是情人眼里碎掉的泪。 这是我苏醒后的第二个夜晚。这两日,断断续续的清醒和昏睡间,大脑仿佛凝滞在一片混沌之中。 睁开眼,医院天花板处明亮到刺眼的灯光,如同匕首一般,刺疼人的眼睛。 我微微地侧过脸,闭上眼睛,一时之间,整个人像游离在时空之外一般。 迟钝,而又茫然。 这劫后余生。 钱助理进来的时候,护士正在给我换药,我的发丝间是海水浸染过的腥甜。 我看到是他,嘴巴刚微微张开,便觉干裂带来的疼。 护士回头看着他,有些无奈,求助一般,说,两天了,她一直都不怎么说话,也不吃东西,一个人呆坐着;又会像梦游一样,突然惊悸清醒,清醒了,就反复问那位姓程的先生。 他会意,没等我开口,便上前将手里那束盛放的粉红蔷薇搁在床头,冲我笑笑,说,你放心,程先生他很好。 程先生很好。 从昨天开始,他就这么告诉我,在我醒来后的第一刻—— 像是经历了一场噩梦,濒溺死亡海洋。 窒息。挣扎。 我以为纵身而下,这个世界将从此安静剧终。再无抉择,再无纷扰。可程天佑却像一道巨大的伤口,豁开在我眼前,天崩地裂一般决绝—— 他俯身而落,如影随形。我的瞳孔迅速放大,极度不敢相信地看着这个纵身而下的男子。 就是这么一个人,你空有万丈赴死决心,他自有此身九死不悔! 急速下落中,被他紧紧卷入怀里,抵死相拥是他所能给我的最后的保护。 耳边,是风,是自由,是死亡,更仿佛是他眼睛里的不可抗拒——我不要你死。 你是否曾爱一个人,爱到生死相随? 黑色的大海翻涌着深深的绝望,瞬间,吞噬了我和他。身体落入海水中时发出了巨大的撞击声,那一刻,我几乎能感觉到他僵直的身体传来的疼痛。 可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藏蓝色的汪洋中,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我却无法救他,甚至来不及呼喊他的名字。 随后,我整个人也被卷入波涛之中。 窒息。挣扎。 频溺于死亡的海洋…… ——直至我被救醒,心智却依然停留在那场无助的噩梦里——那场他想给我生,我却给了他死亡的噩梦。 肺部突然涌入鲜活的空气,虚弱间,那个在噩梦中无比焦灼地呼喊却怎么也喊不出声响的名字,终于唤出口:天佑—— 钱助理走上前,握住我胡乱伸向空中的手,他说,姜小姐,你醒了? 我一身冷汗,迷糊却又清醒,身体仿佛四分五裂一样疼痛。我仿佛握住救命稻草一般握着钱助理的手,像是倾诉噩梦中的惊悸般求救,我说,天佑——救他—— 声音却虚弱得几乎只余口形。 医生忙上前检查了一下,看了钱助理一眼,说,她刚醒,需要好好休息。言谈间,感觉与钱助理甚是相熟。 钱助理看了看他,又看看我,会了意,转而安抚我道,程先生他很好,嗯,比你醒得早,只是身体受了些外伤,不能下床。你看,还是他不放心,叮嘱了我,让我过来看你的。 钱助理的说辞,让我从极端的惊恐之中放松了下来,随后而来的是无与伦比的疲惫。 原来,他没事。 真好,他没事。 可是,我这到底做了些什么? 我陷在床上,身心疲乏,大脑再也无力面对这些沉重的思考,只觉得眼前世界一片静寂。 此后的两日,我整个人昏昏沉沉,在茫然与清醒间反复穿越。 茫然时,沉默地躺在床上,觉得整个世界都与自己无关了;清醒时,记忆袭来,突然受到惊吓一样,反复追问医生护士程天佑的消息。 一次一次在清醒中得到答案,却又一次一次在茫然中遗忘。 然后再次问询。 最后,护士走路都绕着我,跟老鼠见了猫似的,直到现在,给我换药这一刻。 钱助理面前,她细声说着我这两天的病况,以及我是如何百折不挠地用“程天佑”这个名字折磨她和医生的。 钱助理转头对着我笑,仿佛知道我的不安似的,他指了指他刚刚带来的那束粉红蔷薇,说,你看,这是程总……他要我给你送来的。 然后,他又补充安慰说,程总他伤到了背,一时不能下床,不便过来看你。你也不要太担心了。 我沉默。 随后,钱助理很自然地避到一旁,直到护士给我换完药,拉开隔断的帘子,他才又走上前来,刚要开口对我说什么,医生走了进来,白衣整洁,彬彬有礼。 他和钱助理老友般相互招呼了一下,便迅速进入职业角色。 他一边仔细翻看记录一边给我检查,习惯性地指了指床边的蔷薇,说,病房最好不要摆鲜花。 当目光落在蔷薇花上,他愣了愣,露出片刻走神的恍惚表情。 钱助理冲他干笑,说,我知道,可这不是程先生的心意嘛,秦医生。 被称作秦医生的人忙回过神,点点头,没作声。 秦医生检查完,对钱助理说,她这两天啊,几乎没怎么说话,问她什么,也不回答,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似的,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他微微顿了一下,又说,呃……当然,除了问了不知道多少次……嗯……“天佑”……唉,再这样下去,不是她变成复读机,就是我们变成自动答录机…… 略显娃娃脸的刘护士站在一旁,一面倾听,一面捧着胸口,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我木然地望着窗外,仿佛他们的交谈与我无关一样。 突然,我转过脸对钱助理说,我想去看看他。 秦医生和刘护士齐刷刷地把目光投给了钱助理,那表情就是,看到了吧!这下看你怎么办!你知不知道这两日她快把我们折磨死了啊?!骗人是那么好骗的吗?这里是医院啊,不是横店!我们是护士啊、医生啊,不是专业演员啊!就算是客串演员你好歹也得给钱啊。 钱助理微微一愕,冲我笑笑,说,都怪我一直没跟你说明白,程先生不在这间医院。他伤得比较重,去了本市最好的骨科医院。 他语调平稳,语气流畅。 秦医生和刘护士直接冲他投以一种类似于“牛人啊,这样也行”的崇拜目光。 钱助理的背挺得笔直,回他们以“老子就是智商高”的无声讯号。 他们三个微妙的表情,让我莫名紧张起来,我挣扎着想要起床。 我一把抓住钱助理,紧紧盯着他,微微喘息,问道,他……是不是出事了?! 钱助理脸色微微一变,忙安抚我,笑道,咳咳,程总要是有事,我怎么可能在这里呢?是吧,秦医生?是不是啊,刘护士? 秦医生忙着记录病情,给了他一个“大概也许好像是吧”的背影。刘护士也在一旁收拾器具,都没抬头,樱桃小嘴里应承着,嗯、唔、啊、哦。 钱助理强笑道,哎,你看是吧?你太多心了。程先生很好呢! ——程先生很好?!谁告诉你的,程先生很好?! 病房门口,传来的是一个男子恨极、怒极的声音,似是寒冬腊月里的冰晶一样,簇着尖锐的棱,冷冷的,直插人心。 第三章 如果他死,要你陪葬 程天恩推门而入时,秦医生和刘护士正忙着帮钱助理安抚我,虽是潦草应付,却也是在帮他卖力演出。 秦医生回头,一看来人这阵势,黑压压一帮人装黑社会,大墨镜,黑西服,就差手持尖刀了,便连忙走上前,试图平息这场不知因财还是因情而起的纠纷,说,哎哎,病人现在很虚弱,需要好好休息。 程天恩那俊美的脸上,往日里一贯优游自持的表情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毫无掩饰的乌云密布。 他斜了一眼,他身边的人忙把秦医生拉开。 刘护士太年轻,未经世事,被吓得躲到一旁,小脸煞白,桃花眼却不住地往程天恩脸上瞟。 钱助理一看,忙上前赔笑,含混着不愿说破一样,姜小姐这几天不吃不喝不睡,心灰意冷的,什么事都不闻不问,唯一记挂的就是大少爷……二少爷您就别再刺激她了,万一有个好歹…… 程天恩一把推开他,滚!你算什么东西,这里轮不到你怜香惜玉! 说完,他转动轮椅上前,一把握住我的手腕,那种力度,似乎恨不能将我整个人生生捏碎一般。 若是以前,见他这般,我肯定会惊恐无比,只是现在,死都死过了,还有什么可恐惧,不过,厌恶的情绪还是蒙头而来,我说,你要干什么? 此时的程天恩是暴怒的。 这种疲惫中的暴怒,是我从来没在他身上见到过的。 他是个内心无比骄傲的人,一贯是云淡风轻、运筹帷幄的表情,他这种失控感让我不免心慌。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冲我吼,装什么心灰意冷?!看起来显得好高端哈!你不是想去见我哥吗?我这就带你去见他!我让你好好地见见他! 我忍着身体不适带来的喘息,说,你放开我! 钱助理不甘心地在一旁喊,二少爷,您别伤着她!她身体正虚弱…… 程天恩理都不理,一把将我拖下床。 我手臂上的针头与挂水瓶分离,鲜血密密地沁出来,后背上的伤口隐隐作痛,我光着脚,被他从病房拖出来。 长长的头发,带着海水亲吻过的咸湿气息,散乱在我的颈项间,宽大的病号服,苍白的脸,十足的病中模样。 他这异常的暴怒,让我再也无法平静。我望着他,眸光开始抖动,结结巴巴地问,他是不是出事了?! 他沉默下来,恨意却不减分毫。 他越沉默,我越惊恐。 我说,程、程天佑是不是出事了?你、你告诉我。 轮椅转动间,程天恩依旧紧紧抿着他的唇,眼尾的余光斜向我都是深深的恨,似乎同我多说一句,都让他厌恶至极。 在他的沉默中,我渐渐开始崩溃,无法再冷静,我几乎带着哭腔尖叫起来,你告诉我……告诉我啊! 直走到重症监护室前,程天恩破门而入,一把将我扔进去,说,滚进去!自己看! 值班的护士忙上前,说,先生,先生,没有医生的准许,不是探视时间家人也不能进。您就是要进也要穿上隔离服啊!要不对病人不好啊。啊!闪开!闪开!不要碰我!否则,我要喊保安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程天恩的手下给拉到一边去了。 我呆坐在地上,抬头望着病床,乱七八糟的管子插在那个一动不动的人身上。床旁多功能监护仪上明明灭灭的灯,无声无息的光,如他往日间沉默的温柔。 我爬起来,赤脚缓缓走过去,摇摇晃晃,一时间,心颤和悲伤全堆积在嗓子里,轻轻颤颤只喊了一句:天佑—— 便再也说不出任何话语。 程天恩在一旁,暗黑的眼眸中如同囚禁着一头饥饿的猛兽,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无比平静,却依旧挡不住那滔天的愤怒。 他说,什么程先生不能下床?!什么程先生身体不便?!他是我哥!他是程天佑!瞎了眼爱上你的程天佑!但凡他有一口气,但凡他有半点力气,整整两天时间,他怎么能放下心不去看你一眼?!他就是爬也会爬到你床边!他不去看你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根本没醒来!或者……再也不会醒来…… 他说,你若爱他半分,了解他半分,就该知道,他一定是出事了!他怎么会爱上你这么个冷心冷血的女人?! 说到这里,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却难掩悲伤,说,我哥……已经昏迷三天两夜了,医生说如果七十二小时内他醒不来,这辈子就永远不会再醒来了! 他颤抖着抬手,看了看腕表,声音无比绝望,说,都已经七十个小时了,还有两个小时,如果他再不醒来…… 我只觉大脑里“轰——”的一下,刹那间,全世界的时钟都在我耳边滴答作响,我但觉身体摇摇欲坠。 他眼眶通红,停顿了一下,止住了悲伤,冷笑道,不过,姜生,你放心,你放心,如果他死掉,我一定要你陪葬。 重症监护病房里,我静静地守在他的身旁,旁若无人的模样。 这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有这么多时间,如此仔细地端量这个男人,这个愿意为我赴死的男人。 他的双目紧闭,我再也看不到那双温柔而深情的眼眸。他被海水浸泡过的发,粗糙而干涩,不复往日光泽。 吸氧面罩下,他的脸色灰白,整个人已经孱弱得宛若刚刚离开母体的婴儿,无人知晓,下一秒是嘹亮的啼哭,还是寂静无声地失去呼吸。 我轻轻去拉他的手,居然还是那么温热。 我声音很轻,仿佛还不肯接受这个现实一样,我试图唤醒他,说,天佑—— 钱助理追过来的时候,我依然安静地望着病床上的他,我从不敢相信,有一天,他会这样躺在我眼前。 钱助理看了程天恩一眼,将一条轻薄柔软的羊绒披肩披在我身上,他说,姜小姐……我怕你受不住这个消息……所以…… 程天恩冷笑道,受不住?!我觉得姜小姐会开心得很!再也没有人能阻碍她和她那苦命的情郎在一起了噢。 我仿佛听不见他们说话一样,只是看着程天佑,觉得自己像个闯了大祸的小孩,却找不到任何地方躲避。 我摩挲着他的手,梦呓一样,我说,天佑,该起床了。 钱助理看看我,说,姜小姐,你没事吧? 我看看钱助理,茫然摇头,我说,我没事啊。 突然,我又焦躁起来,拉住他,说,钱助理,你快帮我叫醒程总,让他起床。只剩下两个小时了,再不起来,今天的会议要迟了! 钱助理有些骇然,在我眼前晃晃手,说,姜小姐……你别吓我。 我没理他,专心地看着程天佑,轻轻地摇了摇他,说,天佑,天佑,你快起床吧,都这么晚了。 我转头努力冲钱助理笑笑,说,他……是不是昨晚应酬喝多了?你怎么能让他喝那么多呢! 然后,我又低下头,轻轻呼唤他,天佑,你快起床,真的要迟到了啊!你起床!我以后再也不跟你吵架了!我再也不惹你了!你快起床啊…… 我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仿佛一生再也无法断掉的牵挂。 钱助理一把将我拉起,冲着门外大喊,医生!护士!快来啊! 程天恩坐在轮椅上,冷眼看着这一切。 当一群医生、护士七手八脚想将我拉走的时候,我仍不肯离开,我说,我没事,你们放开我,我得叫他起床,不然就迟了。求求你们!不能迟啊! 可他们却不肯放开我,任凭我如何挣扎。 仿佛这个世界都不能理解我,我没有办法,只好咬了那个牵制着我的手的胖大夫,他吃疼地大叫了一声。 我挣扎开,再扑到天佑身边。 我焦急极了,我说,天佑,你怎么这么讨厌啊!你快起床啊! 我突然捉起他的手,试图咬下去。 直到那针剂注入我的体内,我才冷静下来,昏昏然倒在地上。 地面那么冰冷,如同我渐渐绝望的心。 我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正午,阳光正盛,满目尖锐的光亮。 我乏力地闭上眼睛,微微皱着眉头,冲刘护士怒吼,把灯关上!刘护士无限委屈。 钱助理在我身边,说,你醒了? 我依然不肯睁开眼,只说,把灯给关上! 钱助理顿了顿,说,那不是灯,是天亮了。 天亮了? 我怔怔地,一时之间回不过神来。 我一把扯过被子,蒙住头,蜷缩着,像把自己埋葬了一样,我说,明明是灯!明明没有天亮…… 钱助理见我如此,忙解释,姜小姐,二少爷那是唬你的,你不要害怕,程总不会有事的。 我拉下被子,歪着头,突然冲他笑了,我说,那天佑起床了?嗯,太好了,会议没迟到吧? 然后,我就一直在笑,不停地笑,扯着被角笑。 钱助理一愣,慌忙扯过旁边的秦医生,说,她、她、她不会有事吧? 秦医生认真地看了看我,对钱助理说,她身体各项指标正常,除了背伤和轻微的脏内出血,只是……遭遇这种大事……可能一时承受不住。对了,她之前是不是受过什么精神重创? 钱助理如实说,她……有抑郁症。 秦医生说,怪不得。 钱助理问,她不会出什么大事吧? 秦医生沉吟了一下,说,一般来说,病人恢复会经历五个阶段,否定期、愤怒期、挣扎期、抑郁期,以及最后的接受期。她现在,正处在否定期。 说到这里,见钱助理满脸迷茫,他忙解释,否定期呢,就是否定灾难所带来的结果。她认定我们医院能补救她自杀行为所造成的可怕后果,但是现实却没有,程先生还是生死难卜,所以,她内心一直在否认这个现实。 钱助理问,那……现在该怎么办? 秦医生说,你也不必太担心。 他说,任何病人,或多或少都要经历这五个阶段。就拿最常见的感冒病人来说,假设他一周内必须完成某项工作,却突发重感冒,他就会觉得,没关系,我三天就好了,还有四天可以工作,可是感冒却可能十天半月都不好。他这种心理就属于否定期,否定感冒对工作效率的影响。 钱助理叹气道,我好像……懂了……那么一点点。好了,辛苦你了。 秦医生笑笑,说,都是老同学,咱就别这么见外了好吧!当然,鉴于病人之前有抑郁症,我建议,最好在她身体康复后,找一个好的心理医生看看。 他转身叮嘱刘护士说,病人你多多照顾,注意病人情绪。 然后,他又转头对钱助理说,还有,让你们家那个什么二少爷,少来折腾病人。 钱助理苦笑道,唉……这大家族里的恩恩怨怨……唉……算了,老父亲说,慎言,慎言。 秦医生也没多追问,说,我看,这二少爷很坚信他哥一定能醒吧,要不也不会三天三夜衣不解带地守在ICU外。 说到这里,他看了我一眼,小声问钱助理,他这么惊吓姜小姐,是为了泄愤吧?怎么着,两兄弟同时爱上了一妞? 刘护士在一旁,立刻默默飘过来。 秦医生忙恢复原来的声线,看了刘护士一眼,双手插兜,很职业范儿地对钱助理说,这里医院的设施再先进总不如北京、上海,不如联系一下家人转院,或许醒来的机会更大一些。毕竟病人颅内出血造成了淤堵……这种事情,是祸躲不过。 家人?钱助理沉吟了一下,如热锅上的蚂蚁,一叹,说,唉唉!可……二少爷不让走漏任何关于程先生住院的消息啊…… 秦医生闻言身体微微后倾,显然有些吃惊。 钱助理自觉失言,忙掩饰说,可能是怕老爷子担心? 秦医生也不点破,只两个字,呵呵。 然后,他转头吩咐刘护士给我注射镇静剂。 最后对钱助理说,让她多休息吧。 钱助理送走秦医生,刚转身,却直接撞见我一张大脸糊在他眼前,幽灵一样瞪着他,吓得他差点蹦起来。 他哆嗦了一下,姜小姐,你…… 刘护士忙上前来拖我回床,对钱助理说,我、我刚给她注射了镇静剂,大、大概是、是镇静剂起作用前、前的……不应期。 憋了半天,她憋出了“不应期”这个词。 我不理她,看着钱助理,似是魔怔,又像是溺水的人望着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很迫切的神情,我说,程天恩是骗人的对不对?!天佑一定会醒来的对不对?! 钱助理看看我,又看看床边那束粉红蔷薇,点点头,说,我相信,程先生一定会醒来,因为……他得亲自给你送这花的…… 他的尾音里,是低到尘埃里的温柔。 我并不知道,钱助理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三天前,亚龙湾酒店的那一夜错误的缠绵之后,天佑吩咐他去买一束盛开的粉红蔷薇来。 他特意叮嘱,蔷薇,粉红色的。 我梦游一般的目光却透着无比笃定的神情,望着钱助理,说,你一定要告诉程老爷子天佑病危住院的事情。 他愣了一下,啊? 我看了看窗外,像窥破了一个巨大阴谋似的,诡异一笑,说,程天恩那么恨天佑,巴不得他死!现在不正是他下手的最佳时机吗? 钱助理一把捂住我的嘴,看了看病床,说,您还是休息吧。 那表情就是,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还嫌二少爷对付你对付得不够啊! 她怎么样了? 我刚躺下,昏昏沉沉间,听到程天恩走了进来。 钱助理一惊,起身,说,二少爷? 他看了看床上的我,慢慢回答程天恩的问询,说,她醒来后,不肯承认天亮了,非说是灯,要我们关灯。医生刚刚又给注射了镇静剂,希望再睡一觉会好点儿。 程天恩没说话。 钱助理叹了一口气,说,我以为她醒来会大哭大闹,可她却只是不停地笑。唉,怕是被那个“七十二小时”吓坏了……二少爷,姜小姐她心里并不好过,就是为了大少爷,您也别…… 程天恩冷哼了一声,半是讥讽,半是挖苦,说,钱至,你可真真儿得了钱老爷子的真传,真真儿会做心腹,怜香惜玉的事儿都替主子做圆满了。话说,钱老爷子退下去也好些日子了,最近忙什么呢?遛鸟儿,还是养鱼? 然后,他瞟了一眼床上的我,话锋一转,仿佛刚才闲话家常的那个不是他,冷冷地说,怎么可能,我哥受尽千般折磨,生死难卜,她却被百般呵护,不受半点惩罚?天下间哪有这么好的事儿?! 钱助理不想触怒程天恩,只能小声婉转求情,二少爷,我只是觉得,如果是大少爷,也不会舍得自己心爱的人…… 程天恩鄙夷地看了钱助理一眼,恨道,程天佑就是个是蠢货,被这女人搞坏了脑子!怎么,你也被搞坏了吗?哎,我说钱至,你跟了一情种老板,就以为自己也是情圣了? 说完,他转眼看了看病床上的我,冷笑道,她害得我哥落到这般田地,我吓她一下又怎样?我,恨不得她死! 钱助理见程天恩怒气渐盛,便不再多言。 突然,程天恩扶了一下额头,似乎是无限疲惫,轻咳了几声。 一个稍微年长一些的人忙上前,他膀大腰圆,屠夫一般,声音却极特别,说,二少爷,你已经快三天三夜没合眼了,还是先回住处休息一下吧。这里这么多人照顾大少爷,肯定不会有事的,说不定,你一觉醒来,大少爷也就醒来了…… 程天恩摆摆手,那人便也不再多言,只是叹气。 程天恩离开前,推动轮椅,在床前看了我半天,用手帕轻遮了一下嘴巴,美目一斜,清清嗓子,对钱助理说,嗯……好好照顾吧。 钱助理一愣,半天没回过神,待回过味来,忙应声说,二少爷放心。 程天恩依旧没好话,说,别以为我会放过她,我是怕我哥死了我找不到人报仇!然后他就走了,只冲我扔了一句,妖精!我哥死不了的! 我紧绷了那么久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笑容凝滞在我的脸上,几经忍耐后,我终于抱着被子放声大哭。 像是放了心,又像是失了魂。 却原来,我也害怕失去他。 刘护士在一旁大气不敢喘,目送程天恩离开后,却又忍不住那颗蠢蠢欲动的八卦小心脏,瞪着黑葡萄般的大眼睛上前问钱助理,声音极小,唔,这……这人家里……是什么来头啊,怎么跟拍电视剧似的呀? 钱助理笑笑,没说话。 他坐在我身边,看着失声痛哭的我,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哭吧,哭吧,总压在心里,多难受。 刘护士自觉无趣,便悄然离开,指了指床头的按铃对钱助理说,唔,有事按铃,喊我就是。 钱助理点点头。 窗外花枝好,天空碧如海。 药效渐起,我挣扎了几次,想去ICU,却还是在眼泪中昏昏睡去。 睡前,我反反复复呓语,追问,为什么程天恩不告诉程老爷子啊?……他不告诉你为什么也不告诉啊?他平日待你不薄…… 钱助理无言。 直到我闭上眼,他在我身边暗暗地叹了口气,说,姜小姐,你好好睡吧。 他还说,姜小姐,退一万步讲,就算是……程总……真的醒不来……你也要好好保重自己,算是,替他保重吧。 当天夜里,我醒来,第一件事情就是挣扎着起来,要去ICU。 刘护士忙不迭拦下我,她说,唔,你就是要去看他,也得先吃药啊。说完,她帮我拿来口服的药。 然后,她就用一种懵懂而又艳羡的眼光打量着我,许是还沉浸在秦医生八卦的“兄弟反目,夺爱伊人”的伦理剧里不能自拔。 她幽幽地对我说,哎,那个什么“二少爷”来看了你几次呢。 我跟她说,给我手机用一下。 刘护士像被叮嘱过一般往后退,讪笑道,没、没带手机。 呵呵,我早该知道啊。 可是,我还是不肯死心,我说,求你了!我得救他! 刘护士看着我,也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求你了!没用的! 她看了看房外守着的人,说,你也别想太多。她似乎是在警示我,不要想跑出去怎样怎样,有人盯着你呢。 我不再看她,望着窗外。 夜那么黑,心那么静,静到冷掉。 仿佛这场生命旅程中,自己不再是参与者,而只能是旁观者,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结局,却无能为力。 我低头,看着自己苍白的手腕,上面是几丝淡淡的割伤的疤痕,那些往事留下的痕迹,那些执念带来的伤害…… 突然觉得,这些年来,自己是如此可笑;而这世间,似乎人人也都可笑,事事也都可笑。 牵挂不安的是,重症监护病房里的他,现在怎样了。 嗯。这不好笑。 我默默起身,脚尖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试探着穿上绵软的拖鞋,如在云端。这个不带寒意的夜里,我害怕任何关于他的不好的消息,让我从这云端跌落。 我问刘护士,钱助理呢? 刘护士端过热粥,说,唔,那个,你睡着的时候,警察来问询,他去配合调查了。 我点点头。 半晌,我才回味过来,问她,警察? 刘护士点点头,说,对啊,警察。从你被送到医院那天开始,警察就一直有过来找你,钱助理一直说,等你身体好些再让你配合调查。嗯……好像是……好像是说,有个模特出事了呢……听说她身上带的身份证件是你的,还是怎么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呢。 我茫然地问道,我的?! 模特?兀地,脑子又是一激灵,我脱口而出,该不会是……欧阳娇娇? 刘护士连忙点点头,说,唔,对对对,是、是她!最近那么红呢,宅男女神呢,好可惜啊。 我问,她怎么了? 刘护士说,死了,淹死了呢。 我又愣了。 没等我回过神来,刘护士就被人喊走了。她离开前,叮嘱我不要乱动,就是要去ICU,也要等她回来陪我一起去。 我愣愣地,努力拼凑那些凌乱不堪的记忆,那些仿佛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记忆,迅速堆积,冲撞着我的神经—— 酒店。欧阳娇娇。她的男朋友。 碰撞。房卡、证件、包包散落一地。 程天佑。那一夜。早餐。ROOMSERVICE。凉生…… 凉生。 原以为不会再有的痛苦感,一瞬间,汹涌袭来。我摇了摇头。 如何摆脱? 这世间,情缘本无孽。 应是我,贪求太多。 不知平静了多久,我深深喘了一口气,小心翼翼摸索着,一步一步,忍着身体的不适,摸去了ICU。 在ICU病房外见到程天恩,我愣了一下。 他形容略憔悴,似乎是一直守在病房外,并没去休息。他隔着玻璃窗,一直沉默地望着躺在病床上的天佑。 程天恩身边的人先看到了我,依旧是那个雄壮威武的亲信,他上前俯身在程天恩耳边耳语了几句。 程天恩转脸,转动轮椅,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不知是恨,还是不屑。 我看着他,面无表情。 然后,他又转动轮椅,让开位置。 走廊尽头窗外,夜色无尽隆重,点点星光莹亮,他如黑暗之子。 我缓缓走过去,隔着玻璃,再次看到了那个男人,他就这么苍白着脸,躺在床上。 玻璃那侧,一切都那么静默,那个叫程天佑的男子安静地阖着双目,吝啬得不肯张开,给这世界一道温柔的目光。 整个房间里,只有呼吸机、多参数监护仪等冰冷的机械的光忽闪着,告诉我们,里面的那个他,一息尚存。 这一刻,我心下不知是何种滋味。 这一场灾难,全是因我而起。 我全身而退,他飞蛾扑火。 中心监护站的护士大抵是怕再生事端,连忙走来,看了看我,问,你也是……他的家人吧? 家人?我沉吟了一下,默然点点头。 护士见我一身病号服,连忙扶住我,又见我满脸关切,甚至有悲切之色,于是安慰我说,他一定会醒来的。你是……他配偶? 配偶?我一时没回过神来,这名词怎么这么“动物世界”?我自动脑补着《动物世界》里赵忠祥老师的声音:春天到了,又到了动物们交配的季节。 护士见我怔怔的,也愣了愣,忙笑着文雅地解释说,您是他太太? 太太?我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在一旁的程天恩竟笑了,他斜眼看了我一下,说,太太?她配吗?! 我看着程天恩,虽然他奚落到我的痛处,可我也懒得同他争辩。 那个护士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对我说,生病多休息,早些康复。 我点头谢过,护士跟我普及了一下ICU病房的知识,告诉我,如果是探视,需要得到医生的批准。 说到“批准”俩字时,她特意看了天恩一眼,大抵是程二爷昨日“闯宫”的英雄事迹,在护士站里颇被“传颂”。 程天恩面无表情。 为我们普及完知识,护士就回去中心监护站了。 就这样,我们两个人,守在玻璃窗前,静静地看着病床上那个和我们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男子。 纵然心急如焚,却也只能静静地等。 等他醒来,就像是从一场睡梦中,起床,伸个懒腰,冲我们走过来,微笑,对我们说一声——早啊。 那么有力量的模样。 我的手指轻轻地触碰着微微冰凉的玻璃,像是触碰着他的脸一样。 刘护士不知何时赶了过来,瞟了一眼程天恩,细声细气地对我说,姜小姐,你自己身体都不好呢,还是赶紧回去休息吧。 我摇摇头,说,我想在这里陪陪他,我怕他孤单。 天恩在一旁冷笑,怕他孤单?这可真好笑!他健健康康的时候,怎么就没见你对他这么上心? 我没应声,内心却已翻江倒海。 刘护士夜里当值,叮嘱了我几句,看了天恩一眼就匆匆离开了。 深夜里,她的脚步声那么清晰,却又渐渐地消失在走廊深处,让我想起小鱼山的很多个夜晚。 那些个夜晚,在偌大的房子里,他的脚步声伴着我醒来,亦伴着我入眠。这个叫程天佑的男人,他是我心底深处,一方不可触摸的柔软。 他是我青春盛年的一场烟火,纵然繁华落尽,也曾是声势浩大到胜过这万千星辉。 他赠了我一场此生再也无法复制的盛大爱情,此后,无论我同谁过完这一生,他都会张狂地存在于我记忆深处,狂妄地撒野。 我怎会不知道? 他拿命为爱祭旗,我成了败军的将,溃不成军后,终这一生,再也无法回防。 不知过了多久,程天恩转脸看着我,有些嘲弄的意味,说,看样子,你还是很关心我哥嘛。 我的注意力全部在程天佑身上,没有回话。 程天恩低头一笑,说,我还以为我哥死了你会很开心呢,你会感谢老天帮你做出这艰难的选择,你不再有牵挂,可以和我那亲爱的凉生表弟,双宿双飞了。看样子,我错了? 然后,他又说,其实也不怪你,一个是青梅竹马,一个是命里劫数,要我选,呵呵,也难啊。 他故作欷歔,却掩不住奚落的语气。 我转脸,盯着他。 那么难过的情绪中,我的心里居然蹦过一丝邪恶之念:你选?想怎么选,俩公的你怎么选? 可我不能这么说,我要这么说就不符合我苦命女主、悲惨故事的风格了。“米后妈”这胖子不会给我这么拉风的台词的。 我平静地说,谁心里有鬼呢,谁自个儿知道!程天佑他要是真的出事了,谁受益最多谁知道。 你什么意思?!一瞬间,程天恩的眉头皱成了一团,黝黑的眼睛里隐藏着腾腾的火苗。 我转身,看着他,一副豁出去的表情。 我说,是!我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孩儿,我是不清楚你们大家族里面的事,但我脑子再蠢我也清楚,程家的继承人只有你和程天佑吧。这些年,你不是一直都恨他吗?恨他毁了你。你恨他幸福你却不能,恨他完整你却不能,恨他成功你却不能!呵呵,就连我和他之间,走到了今天这步田地……说到伤心处,我顿住了,嗓子被硬生生地卡住了一般。 我不知用了多少力气,才得以言语完整地说出来,好吧,我和他走到这步田地,是我自作自受!是我不配!是我罪有应得!可程天恩,你敢说这里面没有你半分功劳吗?要我说,你是居功至伟!这一次,程天佑要是死了,你可就是大仇得报,得偿所愿了,对不对?! 程天恩转脸盯着我,目眦欲裂,那表情,恨不能将我生吞活剥了,他说,你!再说一遍! 我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冷笑道,我说您得偿所愿,大仇得报了! 如果说,此刻,我豁出去了,这个世界我都不在乎了,任何事情我都不在乎了,但这个男人的生死,却还是我在乎的。 这是我欠下的。 我对程天恩说,难道不对吗?要不,你为什么封锁程天佑住院昏迷不醒的消息?!你为什么不告诉程家长辈他危在旦夕?!你为什么不把他送往北京、上海更好的医院……你就是想他不治而亡! 说到这里,我望了病床上的天佑一眼,竟再也忍不住,开始悲泣起来,我说,他是你的亲哥哥啊……你们一母同胞,你怎么……怎么可以将他囚禁在这里等死啊?! 我说,天恩,你放过他吧。 你这个蠢……他嘶吼着,话没有说完,就已紧紧捂住自己的胸口,仿佛不知道被多大的怒意给冲撞了心肺一般,又仿佛自己一片苦心被错看,艰难地喘息着。 他清俊绝美的脸上是痛苦无比的表情。 就在这时,恼人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依旧是他那屠夫一般身材、太监一般声音的亲信,迅速上前,将手机递给他,声音有些抖动,说,二少爷,是……老爷子香港那边的电话…… 程天恩呆了一下,似乎毫无准备。 程天恩接过电话,一面小心应付,一面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他的手下,颇有审视的味道。 电话那头不知道是说了些什么,只听到程天恩最后微笑着说了句,好的,钱伯,您放心,也让爷爷放心。 电话收线那一刻,程天恩怔在那里,握着手机的手却一寸寸地收紧,指节泛着骇人的白。他的亲信一看,连忙上前,问,二少爷? 程天恩回过神来,缓缓抬头,看着他的亲信,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告诉对方,说,钱伯要来。 他的亲信立刻吃惊起来,说,钱伯?他不是退下去养老了吗?难道是大少爷昏迷的事情……老爷子知道了? 程天恩点点头,瞬间,他的脸色变得凝重,目光凛冽,颇有嗜血的味道。他狠狠地将手机摔在他那帮手下的脚边! 砰—— 是手机四分五裂的声音。 他抬起头,压不住那气到极点的喘息,哆哆嗦嗦地指着一众手下的鼻子,说,你们!你们!是谁去告的密?! 一时间,他的下属们纷纷噤若寒蝉,相互不安地窥视着,却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息。 最后,他们却又纷纷低下头,仿佛为自己开脱一般,说,二少爷,我们也不是有意的,只是大少爷出了这么大的事儿,都这么久了,我们怕有个万一…… 然后有人说,二少爷,我们这么做,也是为了您啊。您对老爷子隐瞒消息,是怕他老人家担心,那是您的孝心。可万一……万一要是……大少爷真的出了什么差池……最后老爷子还是会怪您的……我们做下属的,真的是为了您着想的啊,二少爷。 然后,一众人纷纷应和,说,是啊,是啊,二少爷。 哈哈哈哈—— 程天恩仰天苦笑起来,声音里透着无比的悲凉。 他本以为是钱至走漏了风声,刚刚不过是作势试探一下,没想到却真的是自己的手下,而且还是一群手下。 我在一旁,看着这突来的变故,竟替天佑松了口气。再看天恩愤怒如此,我冷笑,心想,难道是因为瞒不住程老爷子程天佑昏迷的消息,独吞不了家产了? 笑声过后,程天恩大口地喘息不止,似乎是旧疾突发一般。他苦苦一笑,用手直戳自己胸口,问他们,二少爷?!我?!二少爷?! 他的那个亲信见他如此,连忙上前,不停地安抚他的后背,试图减缓他的痛苦,他说,二少爷,二少爷,您别动怒,别动怒。 程天恩一面喘息,一面甩开他,大吼了一声,我不是你们的二少爷!我不是你们的二少爷!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重复地喃喃着,我不是你们的二少爷!我不是! 呵呵—— 哈哈哈哈—— 他苦笑,尽是苦不堪言的味道,喃喃道,二少爷?!程家从来就只有一个大少爷,哪里有什么二少爷?!我在你们眼里,就是一个可怜的瘸子!一个一辈子都站不起来、掌不了事的瘸子! 我算是二少爷?!我在你们眼里哪里是什么二少爷!你们平日里面上口口声声喊我二少爷,尊我二少爷,可私底下,我在你们心里就是一可怜的瘸子!一死残废!一废物!一烂泥!我怎么敢是你们的二少爷!!! 最后一句话,程天恩是嘶吼出来的。那一刻,他面对这“众叛亲离”,耻辱感和挫败感让他整个人崩溃了,仿佛陷入了魔障一般。 抑或,这种耻辱感和挫败感,并不是一朝一夕之势,而是日积月累的累积,只是,这种情感压抑在程天恩自己的心里,只有他自己明白。 无人能感知,也无人能领会。 我和他虽然在前一刻剑拔弩张,但此时,看着他受伤的样子,我竟觉不到快乐,更多的是怜悯。 他那群属下一个个冷汗直流,却也不敢再为自己分辩。 你们!都给我滚!! 程天恩一口气上不来,一头栽下去,直直地从轮椅上扑倒在地。 我吓了一跳。一时间,只见他的手下们乱作一团,纷纷喊护士、医生前来照顾程天恩这只昏迷的小狼崽,平日里那个和程天恩最为亲近的亲信,已经是涕泗横流。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人姓汪,叫汪四平。 程天恩的手下私下一般称呼他为汪总管,贱一点儿就称呼他汪公公,他算是看着程天恩从小长大的。 在程家,钱伯是笑面虎,他是青面兽。 他之于程天恩,就像是钱伯之于程天佑,即是特殊的心腹之人,也是亦师亦父的人物。 至于钱伯,他是钱助理钱至的父亲,一个在不久的将来,改变了我的感情纠葛,甚至是命运的人。 很多时候,人生有很多决定,都在一念之间。 一念之间的选择,注定了你的人生,走向了哪条路,读了哪所学校,牵了谁的手,成了谁的新娘。 也有很多时候,很多事之所以发生,是因为某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人,悄然拨弄了命运的轮盘。 第四章 最不可追忆的,就是往事 程天恩醒来的时候,汪公公……哦不,汪四平守在他身边,当然,我也在。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是因为觉得架没吵完?还是觉得做“圣母”比较带感?还是好奇他到底会不会死于非命?亦或是,看热闹? 很多事情很难解释。 或者,大概在某种潜意识里,程天恩之于我,是某种意义上的……“亲人”?!唉,这亲人,可真够相爱相杀的。 再也或者,从更深层次上说,在他无害的状态下,在我心里,他是我亲闺密金陵同学的男人? 对啊,我闺密的男人昏倒了,我怎么也得看着他醒过来啊。 其实,我只是在他昏倒的那一刻,回眸看了眼ICU病床上昏迷着的程天佑。我想,这一刻,如果他在的话,一定会守在天恩身边。无论天恩是张牙舞爪的魔鬼,还是坠落人间的天使。 这个原因,大概已经足够。 欠得太多,总急于偿还。 程天恩看到我,没说话。 盛怒之后,他整个人反倒平静了下来。 他躺在床上,明亮的灯光下,他的脸上凝敛着一种安静和完美。我觉得他很好地演绎出了什么叫作“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后来,每每回想起这一刻,我都很后悔自己当初没有把他拍下来发微信朋友圈,就配上这两句解读,然后我自己给自己点个赞。 汪公公说,二少爷,医生让您多休息。说完,他看了我一眼,那意思就是,好走不送,别影响我家天恩睡觉。 我自觉无趣,又一心牵挂天佑,想要离开时,程天恩却喊住了我,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对汪四平说,给她买机票,让她离开。 我愣了一下,猛转身,我说,我是病号…… 他抬头,一眼看穿般的冷静,说,你不过是不放心他。 默然片刻,他叹了口气,说,钱伯都来了,你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我爷爷失去谁,都不可能失去大哥的。 我没说话,那是我不愿被说破的心事。 我看着天恩,低头说,他不醒,我怎么能安心离开? 程天恩看着我,语气淡淡,言语还是挖人心疼,他说,你是因为爱他,还是因为爱自己,不愿背负良心债?其实不过就是为了自己心安,对不对? 我低头说,随便你怎么想吧。 程天恩声音很淡,像是经历了一场大病。 他说,我哥拿你当心头好,可是我们家老爷子却绝容不下你。 他不无嘲讽地说,当初,只一个凉生,他老人家便对你有诸多不满。今天,你“哐当”一个晴天霹雳劈在他老人家眼前,你和他的心头肉、他的长孙、他的所有心血所托的程家大公子竟然也有染!你不会不知道,他老人家是有多想你被雷劈死吧! 说到这里,天恩戏谑着冷笑道,左手勾搭人家外孙,右手勾搭人家长孙,换成谁,谁都劈你。你还真当自己“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啊? 我沉默不言。 他炫耀他是诗人,我只好炫耀我是哑巴。 程天恩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汪四平,示意他出去。 汪四平离开后,程天恩看着我,说,你……刚刚不是质问我有多恨他吗? 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 一个平日里那么骄傲的男子,居然满脸镌刻着那么清晰的痛苦。这种痛苦沿着他的每一个表情纹,每一根脉络,雕刻成他那精美如玉般的面容。 他说,那么我就告诉你。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这些年……这些年……我也一直以为自己恨他,恨不得他死!可就在前天,当医生告诉我……他这辈子可能永远醒不来的时候……我宁可会死掉的那个人是我,而不是他!我恨不能替他啊!姜生! 说到这里,他摇摇头,轻轻一句,他是我哥。 小孩一般的声息,甚是黏腻。 他说,姜生,他是我哥啊。 从小到大,我跟在他屁股后面长大,我喜欢着他喜欢过的东西,看他看过的动画片,吃他爱吃的糖果,玩他玩过的游戏……他给了我父兄般的宠……这种宠,血化不开的宠。姜生,你不会不清楚,因为你也有一个哥哥,从小万般宠你爱你,视你如珍宝的哥哥…… 可正因为这些宠爱,才让我在……后来……那么恨他……我想过,这个世界上,任何人可能都会伤害到我,但是我从来都不会想到,我最爱的哥哥,最爱我的哥哥……会让我失去了双腿……让我失去了站在这个世界上的机会……我甚至再也不能去摸一下我喜欢的篮球…… 说到这里,他的眼泪静静地滑落,仿佛是从骨头里面渗出的血一样凝重。 他没有看我,望向窗外。那么倔强、妖孽的一个人,此刻,居然对一个和他关系复杂微妙的类似于敌人一般的女人,倾吐他那些苦到心肺、苦不堪言的心事。 这些见不得光的、爱恨交加的复杂情感,长期以来,都这样狂暴无拦地在他心里发酵着。 谁也拯救不了他。 他笑了笑,说,在我失去双腿、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的时候,麻药的药效还没有消退,我就看到哭得不成样子的他……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平日里被我视为英雄的他哭得那么狼狈。姜生,从小到大,他都是我心里最了不起的人……我就安慰他,我笑着说,哥,手术不疼……真不疼,你别哭……姜生,那一年,我才十几岁……被截去了双腿,我却安慰他,别哭……我还努力地对他笑,逗他笑…… 因为他是我最亲爱的大哥…… 因为我知道,他不是故意推倒梯子的。因为我知道,他不知道我在上面…… 这些年,我一遍一遍说服我自己。 可是,我却做不到不恨他。 姜生,我恨死了这个“恨他”的我自己,我恨我自己怎么可以去“恨他”,怎么能去“恨他”。 可是,姜生……我失去了双腿……每一个长夜里我在黑暗中惊醒,空空荡荡的被子里,是那么的冷啊…… 然而更冷的是,当你看到程家那么大的一个家庭里面,所有人在你面前毕恭毕敬地喊二少爷长、二少爷短,却在你的背后,阳奉阴违、万分恶毒地诅咒你是个死瘸子、死残废的时候……你的心没法不失衡。 你看着你心目中的大英雄,越加被人尊重,成为他们心中的程家希望、唯一继承人,而你,却永远成不了他那样的英雄。你只能是个二少爷……不!你不是二少爷,你就是个“二”!可怜虫!废人…… 那群人拥护在你身边,不是因为他们尊重你、倚望你,而是因为他们要照顾你、监护你……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姜生…… 他几乎是说不下去了。 瞬间,他又笑了,说,我也曾可以拥有他拥有的一切,声望、拥护、财富、权力……可是,我却什么都不能有……上至我的祖父,下至我的手下…… 呵呵,为我好? 不!他们是为自己好! 如果……如果那个躺在重症监护病房里的人是我,如果是他们的大少爷一声令下,不准将我受伤的消息告诉老爷子,那么,他们没有一个人敢去告密,就是我病死在他们眼前,他们都不敢告密到爷爷面前……而我的爷爷……一定也不会因为失去我,而责罚他眼里完美的家族继承人…… 不过是失去了一个无用的二少爷,一个死瘸子,一个烂废物…… 我愣愣地站在他对面,却不知道怎样去安慰他。 我对他从来只有厌恶和恨,这些年来,我和他之间,是不断的冲突与构陷,可当有一天,他将他的伤口、他的内心毫无遮拦地暴露在我眼前,我的内心居然复杂起来。 像是站在十字路口,茫然不辨方向。 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程天恩,是内心充满挣扎的柔软的男青年,不再只是那个心中充满了恨与报复的魔鬼般的少年。 他的声音越是平静,我就越觉得害怕,不是害怕他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伤害我,而是害怕他伤害他自己。 他抬眼看着我,停止了倾诉,他说,姜生,如果我跟你说,我一直对程家封锁消息……也是在为了替大哥保护你,你信不信?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保护我?我愣愣地看着他。 程天恩笑了,摇头说,我知道你不相信,甭说你不相信,连我自己都不能相信,哈哈哈—— 他看着前方,良久,叹息道,我虽然恨你害得他生死未卜,可却也知道你是他的心头好。他的命都拿给你了,我再讨厌你、再恨你,却也得为他保住你。 他顿了顿,说,所以,我一直不敢跟爷爷说三亚这里的消息,我就是怕爷爷知道大哥出事,派人过来,就必然会知道你这祸害般的存在。大哥昏迷着,谁能保护到你? 他叹息,我爷爷不是我……“心慈手软”这个词就不存在在他的字典里。在他眼里,你是毁灭他程家完美继承人的灾星……所以,姜生,听我的,坐最早一班离开三亚的飞机走吧。不管去哪里,不要和程家有联系了。 他说,如果我哥醒了……他找你也罢,放弃你也罢,那是后话。但是,我想对你说,天涯海角,小心程家那只……老狐狸…… 我看着他,有些懵。 他苦笑,说,钱伯。 那天夜里,我和天恩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仿佛是更深刻地了解了某个人,又仿佛是更加读不懂某个人。 这世界上,大概很难有完全的爱,或者完全的恨。感情永远都是复杂的,难以用一个词汇来完全描述它。 这么多年,与其说他“恨”程天佑,倒不如说,他是“怨”他更合适一些。 天恩是一只小狼崽,即使是此刻,他收敛了利爪,温顺地待在你面前,却依然消弭不了他骨子里的狼性。 当然,我也不是什么“圣母”,做不到因为他一番内心痛苦深刻的剖白,就原谅了他在过去的时光之中奉送给我的伤害。 相安于无事,便已是我和他之间最安全的相处模式。 天渐黎明。 汪公公拿着一张机票宛如奉着圣旨一样捧给我的时候,我对天恩说,我不能走。 当时,我感觉程天恩的眼睛里来来回回蹦着十二只神兽——不能走?不是说好了的吗?! 他看着我,良久,说,姜生,有句话,我必须说给你。 我望着他,淡淡地说,你说。 他一字一顿,告诫一般地说,你是进不了程家门的!无论是我哥还是我弟。无论他们当你如命还是如宝。 我低下头,说,他现在因我生死难卜,我就这么离开……我做不到。也烦劳你告诉什么钱伯,我不会和他们的大少爷再有任何牵扯,但是我想看到他醒来,确定他没事……否则,这辈子我都不能活得安心。 说到这里,我叹了口气,笑笑,说,你们放心,他醒来,我一定不会和他再有任何联系了。我知道,我……不配。 早在小鱼山遭遇陆文隽的那一夜,我就已不配。 我目光飘向窗外,漆黑的夜,曾有他温柔相对的每个夜。 那些他予我的所有好。我曾以为,这辈子,我不能给他一颗完整的心,总可以给他我完整的身体。 却最终,没有任何是完整的。 这是我心里一个永远解不开的结,一场永远走不出的劫。 我也不想这样。 可是,我却永远走不出小鱼山的那一夜。那一夜那个人,像噩梦一样,追着我,缠着我,此生不能解脱。 我更走不出的是,那一夜,我曾愿意试图交付我的心的男人,目睹了这一切。 属于他的我,属于我的他。 此后,无论我如何开解我自己,那不是我的错误—— 可这世界就是这样,别人做的恶、犯的错,遭惩罚的却永远是最无辜的我们! 这一刻,说出“不配”两个字,心虽然痛了,却也释然了。 说实话,需要勇气;面对自己的心,也需要勇气。 程天恩没说话,盯着我,半天,他才躺回枕头上,斜靠着床头,无奈叹气,说,好吧,好吧。 他说,你要是被我爷爷弄死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说,我就索性好人做到底,亲手给你收尸,把你烧掉,拿你的骨灰送给我哥。噢,这也算是成全了你,生不能嫁给我哥,死了也陪着他。他的话,听得我满头蹿黑线。能让一个心灰意冷的人抓狂,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我问他,一定要把你爷爷说得这么恐怖吗? 程天恩鼻子微微一皱,眉毛微微一挑,说,嗯,不然呢? 然后,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盒糖,随意吃了一颗,然后扔我一颗。 然后,我就接过,看了看,跟着他吃掉了。 钱助理扑进来的时候,我正细细地嚼着糖,程天恩斜卧着看着我吃糖,慵懒得不得了,一副“本少体弱多病”的姿态。 钱助理真的是“扑”进来的,他看到我还存活在程天恩的狼爪之下,很是不可思议,微微带着尴尬,他对程天恩解释说,我……我以为…… 程天恩慵懒地躺下,一脸傲娇的小表情,仿佛是酒饱饭足后的小狼崽,舔着小狼爪子,说,你以为我把她吃了? 钱助理尴尬地笑笑,嘴上却说,呵呵,哪能! 程天恩直接把糖盒扔到他脸上,二少爷傲娇属性爆发了,他说,闭嘴!别对我说什么“呵呵”! 突然,我感到一丝眩晕,整个人微微一晃。 程天恩见我如此,微微侧了侧身子,胳膊斜撑着脑袋,一副修成正果的表情。 他冲钱助理摆摆他的小狼爪子,说,赶紧把她打包送走!你爹,钱伯要来了,是我们家老爷子派他来的。我怕啊,我保不住我哥的这个宝儿了! 钱助理忙扶住我,转头看着天恩,焦急地问,二少爷,她这是、这是? 程天恩伸了伸他的小狼腰,一副老谋深算的小模样,说,糖丸里有药,够她睡的,赶紧地,给我送走! 钱助理一急,口不择言,竟然是质问的语气,你怎么能把泡别的女人的烂招儿用在你哥的女人身上? 程天恩毫不忌讳,冷笑道,烂招儿?怎么能说是烂招儿?!爷这么荤素不忌的,要真用了烂招儿,她现在指不定是谁的女人了。钱小怜,你知足吧! 他称呼钱助理“小怜”,是挖苦他过多地怜香惜玉。 我听得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啊,程天恩,我差点要“洗心革面”对你有新的认识,你却又趁我不注意拿糖丸算计我,早该知道的,狼崽子怎么可以轻信,怎么可以?! 程天恩抛给我一媚眼,那表情就是——小样儿,少跟我玩倔强!灰姑娘那点儿小别扭,你以为我是程天佑啊。老子是狼!惹怒了老子,老子拿你骨灰搅着海底泥做面膜,专涂猪脸上。 至于后来,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 但是我知道,我浪费了程天狼……哦不,程天恩的一番苦心——就在钱助理拖着我或者抱着我,想要把我打包隐匿的时候,那个被称作“钱伯”的神秘人物竟已悄无声息地抵达了程天恩的病房前。 电话里他笑吟吟说他明天中午到,结果黎明时就已空降,让人毫无准备。 钱助理抬头一看,呵呵,一爹从天而降,瞬间就觉两眼一黑,“吧唧”把我搁在地上。 我尚未完全昏迷,吃疼地闷闷地“哎哟”了一声。 他觉得不妥,连忙扶了我一把,然后哆哆嗦嗦地,对着那个衣衫朴素、年逾六旬的老人喊了一声,爸—— 我昏昏然,应了一声,哎—— 钱助理的脸直接绿了,小情绪一别扭,小手一松,我“吧唧”一声又被扔到地上。 这下,我没有“哎哟”出声,倒是程天恩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在汪公公的搀扶下起身,堆着笑,将我挡在身后,似是决心守护一般。 每个人的心底,都有想要守护的东西——为自己在意的人。 这时,一个护士匆匆地从外面走进来,问道,程天佑的家属?谁是姜生啊?病人…… 我想说我是。 可程天恩那颗泡妞用的大糖丸实在太歹毒了,我已迷糊得只剩下一丝意识,而这一丝微弱的意识,都不足以让我辨认出会把我变成海底泥、大茶杯的钱伯,就已稍纵即逝。 这药力好奇怪,让人总想发笑,感觉像是含笑九泉了。 当我从那颗糖丸里挣扎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了。 头疼得像要爆炸了一样,我扶着脑袋起身,上下摸索,确定自己尚未变成大茶杯,也没变成海底泥面膜。 抬头,不见刘护士,也不见钱助理,只见一个面容和善的老人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本书,津津有味地读着。 他戴着老花镜,衣衫虽旧,却极其干净整洁,与程家上下一片光鲜的打扮不甚一样。此时,他的身体微微后倾,仿佛在仔细辨识着书上的字,看得极其入迷,都没觉察到我醒来。 钱伯? 我的大脑在瞬间短路后,又瞬间清醒,却也不知如何是好。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抬头,透过老花镜,看到我端坐在床上,一愣,像是怠慢了我一般,忙说,姜小姐,您醒了。 不是言情小说里那种掌事人装腔作势地拿捏作态,更不是电视剧里面终极BOSS高高在上的傲慢疏离,却像是一位年长的亲人一样。 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我以为他会挑着眉毛,斜着眼睛,严肃地用鼻孔喷我,说,姜小姐,你该走了。或者是拿出大家族的旧做派,拿捏着指桑骂槐,故作高深地说一通,比如,姜小姐,这豪门的日子,是你能想,可不是你能过的……巴拉巴拉巴拉…… 可,全然没有。 他竟然是恭敬谨慎的态度。 我冲他点点头,因觉被尊重,人也微微自矜的模样。 突然,我发现,这竟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不是医院。我不由将被子拉紧,有些紧张地问,这是哪儿? 钱伯说,哦,这是程家度假的宅子,我已叫人打扫过。 我吃惊地看着他,说,我怎么会在这里? 钱伯笑笑,说,在医院总不如在家里调养身体方便。 我说,可是…… 钱伯笑笑,说,你放心,医生、护士一切照旧。 说完,他将书放下,摘下老花镜,帮我按了床头铃,不久,便有了回应。他说,病人醒了。 我眼尾暗低,思量自己的处境。 他也不絮叨,恍如无事一般,又重新细细看着手中的书。 兀地,我似乎想起了什么,问他,我记得,有护士……说天佑他…… 话一出口,我才意识到自己对程天佑的担心,如此袒露在钱伯面前很不妥。 钱伯似乎并不在意,说,昨晚,大少爷昏迷着,突然有了意识,喊过您的名字,可惜等我们过去时,他又昏迷了。 我顿觉心灰。 我有些尴尬地看着钱伯,像是为刚才的过度关心辩解一样,说,等他醒了,没事了,我就走。 钱伯扶扶眼镜,说,哦?哦。不过,姜小姐,等你身体好一些就多陪陪大少爷,他很需要你。 啊?我望着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以为他是带着王母娘娘的簪子来给我们划银河的,却没想到,他却是温言好语、慈眉善目一月老。 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庆姐手艺很不错,做得一手很好的湖南菜,很得老爷心。听说姜小姐是湘乡里的,我也将她一并带了过来,照顾你饮食。 啊??我又愣了愣。 这态势,哪像是灭我的,简直是渡我的。 不过,我还是摇摇头,郁郁地看了看窗外,低头说,就不打扰了吧。 我心意已定,天佑只要能醒来,我就离开这里。至于去哪里,干什么,我都没想过。我只知道,我想离开。 钱伯好像并不以为意,半是探询地说,我听钱至说了,发生意外之前,您和大少爷在酒店吵架了。 他这么一说,我便觉满心负疚,眼泪在一瞬间冲出眼眶,怕他看到,我就将脑袋别向一边。 他却笑笑,说,夫妻年轻时哪有不争吵的?我看不管您怎么生他的气,他也为此付出代价了,您就别再跟他怄气了。 啊???我彻底摸不着北了。 钱伯将那卷书搁在手边,递给我一杯水,闲聊家常一般,说,姜小姐和大少爷也是旧相识了,姜小姐……高中时就和大少爷认识了? 我不知他什么意思,却还是点点头,侧过脸,偷偷擦干眼角的泪。 第一次见到程天佑的时候,我刚十六岁,说起来,还是一不知天高地厚的萝莉。 他那时,风华正茂,年岁正好,俊朗无双。不苟言笑时,是拒人千里之姿态;笑起来是春风十里,致命的魅惑。 不必颠倒众生,颠倒一个十六岁的萝莉还是足够的。 那一只十六岁的萝莉,有着海一样的心事,魔咒般禁忌不能触碰的人和爱恋,却都能在他那里得以放任和实现。 他不是禁忌! 他是爱情。 他美轮美奂却触手可及。 他仿佛是上天对一个有着秘密心事的女孩的特殊赐予。 那时,每次他出现,我都感觉到心里揣着一只小鹿,它扑通扑通地在我的心里乱撞。那只小鹿啊,它长着长长的睫毛,大大的眼睛。 唉。 往事…… 最不可追忆的,就是往事。 它缓缓地走过,轻轻地走远,淡出时光的轴线;可念及时,却又呼啸着扑面而来,逼得人不能喘息。 钱伯也不再多问,只是笑吟吟地念叨了句,好啊好啊,少年夫妻老来伴。 我听得懵懵的,眼前这老人,一时间,真不知是敌是友。 我一面喝水一面偷瞧他,心里也默默念着“少年?夫妻?老来伴?”,突然一激灵,不对,我少年时……同他根本就没、没、没做夫妻啊! 钱伯问,怎么了? 我一脱口,说,我们没、没……做夫妻!说完,又觉得失言,觉得失言后,便觉得心虚,尴尬地小声补了三个字,少年时。 我挺怕钱伯想多了的,关于我和天佑相识的十六岁。 那段再也追不回的纯白少年时光,大约会是我此生再也不会经历的绚烂与生动,我不希望它在别人的心中被演绎成一个拜金少女如何心机深沉攀高枝的故事。 却不知为何,此刻,钱伯口中的“夫妻”二字,竟让我突然失神。 曾经年少,觉得世界上形容男女之情最俗气的词汇莫过于“夫妻”两字。 这两字一出,满是油腻腻的烟火气息,全不如“情啊、爱啊、恨啊、怨啊、在一起啊、一辈子啊”这些词汇,绝世凄美。 可此刻,这两字却让我莫名感慨,只觉得,它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魔力。它是平凡的,质朴的,却又是无比安稳的。 亚龙湾那一夜,海浪舒卷过沙滩,我曾安静地偎依在他的臂弯。 后来,漫长的一个人的时光里,我常常会想,如果,一夜就是一生,那么,千岛湖,亚龙湾,哪一个夜晚是我此生最想留下来,永远都不醒的呢? 钱伯离开前告诉我,天佑已经转出了重症监护室,现在在普通的特护病房,我当下还吃了一惊,只是没做多想。 他说,你多去陪陪他,希望他早日醒来。 我低头,泪水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我说,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伤得这么厉害,我却可以安然无恙。 钱伯说,听说小姐的背伤得也很厉害……您身体弱,也就别多想伤心事。唉,从那么高的地方摔到海面上,和摔到水泥地上是没太大区别的。大少爷颅内出血,医生说,是否能醒就看……说到这里,他停住了,说,我相信他吉人自有天相。 我猛然抬头,说,转院会不会希望更大一些? 钱伯看着我,似乎想到了些什么,他缓缓地说,我这次来,也带来了两位这方面的专家。 然后,他轻轻笑笑,很和蔼的表情,似乎是很想结束这方面的谈话,说,姜小姐,您多休息吧,不必挂劳。 刘护士进来的时候,吓了我一跳,不过想起钱伯说的医生、护士一切照旧也就了然了,心里竟觉得他对自己周到尽心。 刘护士给我检查了一下,又测量了血压,详细记录了一下,然后嘱咐我饮食尽量清淡,有助于恢复,就走了。 走的时候,她偷眼看了一下钱伯,然后冲我撇嘴,轻声说,好凶啊。 我没听清,瞪大眼,啊? 刘护士没再敢细看我,一溜烟走了。 钱伯目送她走后,转身对我说,姜小姐,您这里没事,我就先离开了。您好好休息,一会儿我让他们给您送粥过来。 我茫然地点点头。 他微微点头,以示道别,然后,踱着步子离开了。 钱伯前脚离开,刘护士后脚蹦进来,说,唔,那老头昨晚一个大耳光差点把钱助理给抽死,骂他骂得好凶哦。 啊?我看着刘护士。 刘护士耸耸肩,说,可惜啊我听不懂广东话,港剧直播版啊。然后她抱着手,一脸卡通少女幻想时的表情。 我直接无言。 刘护士一走,钱助理就给我带来了熬制的小米粥,放到简餐桌上,说,医生嘱咐了庆姐,这三五天都清淡为宜,否则容易补伤,等过了这几日,再给您进补。 我偷偷看看他的脸,似乎真有些浮肿,我忙低头装作没看到,说,我也没胃口,这样就很好。 我看着眼前的热粥,默默地吃了几口,心有所惑,食之无味。 钱助理似乎有些紧张,他看着我,忍了又忍,才缓缓开口,问,我父亲……他没怎样吧? 我摇摇头,说,他人很好。 其实,我比钱助理还疑惑,这和程天恩说的“钱伯是只老狐狸”完全不搭啊,只是,我不知道去问谁。 钱助理说,不知道我父亲跟你说了没,程总他,昏迷着,喊你的名字。 哦。我应声,点点头。 热粥荡起的雾气绕了眼,眼底是湿湿的感觉。 第五章 女嫁三夫 钱助理离开前,耐着性子叮嘱我多照顾自己身体,别总这么闷闷不乐。我没说话,他便转身离开,刚到门前,他就愣了一下,喃喃道,二少爷。 我抬头,只见程天恩站在门前,似乎来了许久的样子。汪四平在他身后,铜墙铁壁、金刚护体一般。 程天恩冲钱助理点点头,说,我听说钱伯把我们的姜小生接出院了,料想是来了这里。 他仰着头,一看我,故作惊讶的表情,说,哎哟,姜小生,你还没死啊?我这正准备来给你收尸呢,这烧茶具的师傅都联系好了。 我没理他。 昨夜,他刚刚说了一番掏心掏肺的话;今天,他却依旧不改自己“毒舌”本色。 见我不说话,他又四顾,纤长好看的手指遮住嘴巴,做不经意随口一问状,说,钱伯没给你上满清十大酷刑吧? 我回敬他,说,他对我很尊重。 很尊重?!对你?!钱伯?程天恩一字一顿地问,一脸冷笑。 我仰着头,用特骄傲的表情回望他,说,对!反正比某些人懂得尊重人。 程天恩没再作声,我却看到了他嘴角弯起的无声嘲笑。 程天恩似乎不太相信,钱伯没有对我说什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话,没做什么让我变成大茶杯、海底泥的事,于是,他沉吟着,思索着,端量了我和这间屋子半天。突然,目光落在凳子上的那本翻开的书上。 然后,轻轻拿起,很无意地翻动着,头也没抬地问,你这是什么时候开始对元曲感兴趣了? 我说,啊?哦,钱伯忘在这里的。 忘在这里的?程天恩皱了皱眉头,波光流转的眸子,仔细地瞧着手里的书,突然,他笑了,笑得那么开心,然后,他轻声骂了一句,真是只老狐狸! 我很奇怪地望着程天恩。 程天恩抬头看看我,把书递给我。 我一看,是白朴的《墙头马上》。 这故事我是知道的,讲的是古代一姓李的千金小姐,因爱慕上骑白马而来的裴公子,便与之私奔生子的故事。 程天恩说,你瞧瞧,咱们钱伯看到的可是第三折,特意留给他老人家尊重的您分享呢。 我低头,只见翻开的那页书上,突兀地显示着那一令《七弟兄》。 ——你比无盐败坏风俗,做的个男游九郡,女嫁三夫。 ——可不道“女慕贞洁,男效才良”。 ——“聘则为妻,奔则为妾”。 这几句话,跃出纸面,我竟愣在了那里。 程天恩特别得意,眉毛一挑,满眼漂亮的桃花色,说,哎,这“女嫁三夫”,得对你是多尊重啊。啧啧。 那卷书上的字和他的话,像一通巴掌劈头盖脸而来,我只觉得脸热辣辣的,胸口仿佛被巨石重重压住,喘不上气来。 我咬着牙,不接他的话,可身体却不住地发抖,手脚瞬间冰冷,这是一种让人无从启齿的羞辱。 无论是钱伯有意羞辱我,还是程天恩用过度解读钱伯来羞辱我,只一句“女嫁三夫”已真真切切地戳中了我的痛处。 这些种种残破不堪的往事,种种痛苦不堪的记忆,凛冽而至,似乎要将我整个人撕碎一般。 程天恩说,在钱伯眼里,你不过就是我哥的一姨太太,一外室。打狗还得看主人,他不奚落你是他的修养,他尊重你?呵呵,你是有多想不开。他是不是要你多休息,多保重?我爹外面所有的女人,他都爱护有加,要她们保重!宠物们保重,主人们才能开心…… 我大喊一句,你够了! 这种无地自容感,就好像被人打了一千多个巴掌,自己却一个也无法奉还一样。这地方,这群人,让我感觉一刻钟也待不住了。我起身下床,想要逃离这里。 程天恩一把拉住我,声音很低,说,你要去哪儿? 我甩开他的手。 程天恩顺势拽回我,冷笑道,这就禁受不住了?我还以为死过一次,你真的是不悲不喜、无欲无求了呢,敢情脾气还是又急又臭啊! 然后,他回头对汪四平说,将她带走! 汪四平上前,说,姜小姐跟我们走吧。 我大叫,你放开我,我要自己离开! 程天恩黑着脸,命令一般,说,你不能自己离开,除非你活够了! 我瞪大眼睛,看着程天恩。 他将我推到床上,说,钱伯现在不动你,是因为这个老狐狸还没想好最稳妥的方式!我爷爷想你死,我哥拿你当命,他自己心里也在权衡,到底是对老爷子唯命是从,还是唯我大哥马首是瞻,他两方面都不想得罪。可以确定的是,他断然不敢明着动你,因为他不能得罪我哥!可你要是自己离开这里的话,你不是送给他弄死你的机会吗? 我看着他,突然大笑起来,说,机会?弄死一个我,你们还需要机会吗?我命如草芥,你们高高在上,我是你们富贵人生的棋子,我认命了!你们给我一千个巴掌我只能挨着,却还不了一个!你们要我在这个故事里哭,我就不能笑!无论是哪个男人,你们要我和他分开,我们就不能在一起…… 说到这里,我看着天恩,凄然一笑,捧着心口,说,到了这一天,你觉得我会怕死吗?我怕的是不死!!放开我,让我走! 程天恩挥手,气急败坏地给了我一巴掌。 我直接愣了。 我瞪着程天恩半晌,说,你……打我? 一旁的钱助理立刻奔过来,挡住程天恩,扶着我,有心却无力地说,姜小姐,你、你没事吧? 程天恩指着我的鼻子说,这一巴掌是我替我哥给你的!老子今天就告诉你,现在,你的命不是你的,是我哥的!你没资格说死!你都死了几次了,还有命死吗?! 说完,他转身,狼目怒视,对汪四平说,把她带回医院,给我看住了! 恰逢这时,门外传来钱伯的声音,脚步声渐近。 程天恩佯装不知,他回头对正在左右为难的钱助理一笑,清清嗓子,故意拔高声音,说,你跟钱老爷子说一声,我看不惯我哥在医院受苦,她在这里享福,我要带她回去守着我哥! 仿佛想让自己的说辞更显真实,他狠狠地回头看了我一眼,说,你就祈祷吧!我哥要是有事,我一定让你陪葬! 门外有片刻的寂静,似是思忖,紧接着脚步声轻起,渐行渐远。 程天恩将我带回医院,一并带回来的还有刘护士。 他对刘护士说,这里没你的事。 刘护士两眼冒着桃心,搅着小手指,迅速走人。 程天恩看了我一眼,说,别以为老子喜欢管你的烂事!等我哥好了,老子把你还给他,老子认识你是谁! 说完,他不忘将那本钱伯的书扔在我面前,就转身离开了。 我摸了摸依旧热辣辣的脸,看着地上的那本书,它就这样静静地躺在那里,似是无声的嘲笑。 门外,天恩和汪四平在低声讨论着什么,我却仿佛什么都已听不到了。 汪四平问,老狐狸居然没出面阻止你? 程天恩说,将不见帅的,他才不想为了这点儿小事和我正面冲突。 汪四平砸吧砸吧嘴,说,那也是。二少爷,你说老狐狸这么殷勤善待她,唱的哪一出啊? 程天恩沉默了片刻,说,老狐狸怕是想让她给我哥当外室。这如意算盘,既不得罪老爷子,说不定也能得到我哥的默许,虽然没有名分,到底也算是在一起,就看……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 汪四平说,就看什么? 程天恩说,就看那清高倔强的姑娘点头不点头了。 汪四平说,她有什么不乐意的? 程天恩没说什么,不置可否地一笑。 随后,他问汪四平,大哥昏迷的事情,那边没外传吧? 汪四平摇头,说,老爷子也保密着。 程天恩说,也是,这风雨飘摇的,爷爷不能不保密啊。 然后,他叹了口气,说,现在啊,程家可真是多事之秋。爷爷年迈,时日无多;父亲万事不理,游戏人间;大哥又这样……族里人谁不惦记着这块肥肉?族人惦记倒罢了,周慕这混球也惦记,弄了个凉生进来。哦,还有自己亲娘舅家也虎视眈眈的,恨不能吞了程家!如果大哥真的就这么去了,真不知程家未来如何啊。 他明明是叹息着,却又好像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情一样平静,语气淡淡,满是嘲弄。 汪四平说,二少爷,这不是还有您吗? 程天恩一笑,说,我?呵呵! 汪四平说,二少爷您杀伐果决,这些年也没少为程家出力,哪里比大少爷差了? 程天恩看了他一眼,说,你这是在颁安慰奖啊。老汪,你有这闲工夫还不如思考一下找个好的下家吧。 汪四平忙摇头,说,二少爷,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然后,这膀大腰圆的汉子几乎快哭倒在程天恩怀里。 程天恩闪了闪,眉头皱了皱,却不得不安慰道,好了,好了,我也只是说笑而已。玩笑都开不得了。 见汪四平还不收声,他眉毛皱得更紧,说,你够了啊!见好就收吧!老汪! 老汪?汪四平收住略显澎湃的小情感,说,少爷,这称呼像叫狗。 程天恩不理他,但他也懂汪四平这膀大腰圆的汉子对自己的赤胆忠心,叹了口气,说,好了,你放心,属于我们两兄弟的东西,我是绝不容别人觊觎的! 他说得云淡风轻,却掷地有声。 汪四平再次涌起的眼泪还没喷出来,就这么被堵了回去,在一旁扭捏得难受。 他似乎有些不甘,小声说,兄弟俩的……总不如自己的,二少爷你要多为自己打算啊…… 程天恩眼睛一斜,说,现在你真的可以闭嘴了! 汪四平见他动气,就立刻闪到一旁。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似的,对程天恩说,二少爷,昨个儿大少爷转出ICU的时候,我听有护士说,病房里传出了很大的摔东西和争执的动静。 程天恩愣了一下,说,嗯? 就在这时,他们的交谈声突然止住了。 原来是钱助理赶了过来。 走廊前,他和程天恩打了个照面。程天恩没再说话,对汪四平使了个眼色,汪四平便推着他离开了。钱助理尊了一句“二少爷”,目送他离开后,便进了房间。 他一见我坐在地上,便忙上前,说,姜小姐,你这是…… 我默默地蜷缩成一团。地上的那卷书,让人感觉无比的冷。我没看钱助理,只说,你出去吧。 他不肯,说,姜小姐,你这样我不放心。 我说,我想一个人。 他站在原地,一脸束手无策的表情。 我抬起手,指着门口,不说话。 他无奈,只能叹了一口气,离开了。 我抱着腿,安静地坐在冰凉的地板上。 这一刻,只有床头那束粉红蔷薇,依旧倔强、沉默地盛开着,像一道温柔的目光,一曲不舍的离歌。 那一天,它守着我,我对着它。 直到夜幕落下,又待黎明到来。 一直到第二天上午,我在那束蔷薇花下醒来,发现钱助理在我面前,捧着一碗热粥,而程天恩的人,依然守在门外。 我摇摇晃晃起身,钱助理上前扶我,被我摆手拒绝了。 我低头,看着昨日那卷跌落在地上的书,那卷书上的那几行字,它们带着嘲弄,诡异地微笑着,看着我。 女嫁三夫? 我笑笑。 好吧,我女嫁三夫。 好吧,我是全天下最不堪的女人。 钱助理将粥搁在床头,说,姜小姐,你洗漱一下就吃饭吧。哦,我父亲说,你要是同意,就让阮姐来给你好生补身体。 我笑笑,说,照顾我这个程天佑的姨太太吗?他老人家真体贴啊。少年夫妻?呵呵!“露水夫妻”才对吧!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猛抬头,问,天佑他怎样了? 钱助理小声说,还那样。 我失望地低下头,沉默着,无比黯然。 无精打采地洗漱过后,我看着那碗热粥,转头对钱助理笑笑。这世界,真像一个囚笼啊。 然后,我又笑笑,对钱助理说,好了,你不必安慰我,程天恩这贱人昨天说得对,我还有命死吗? 我喃喃,低头苦苦一笑,我还有命死吗? 女嫁三夫。 奔则是妾。 呵呵。 我不住地摇头想否定,却又不住地嘲笑自己。 钱助理不知道如何安慰我,只是小心翼翼地陪在我身边。突然,他看了一眼我床边的那束粉红蔷薇,说,姜小姐,你知道粉红蔷薇的花语是什么吗? 我抬头,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我笑着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然后,我又歪着头,笑笑,带着一丝狡黠,故意像个破坏掉别人幸福的坏女人炫耀自己的赫赫战功那样,悄声说,不过啊,我知道紫蔷薇的花语是“被禁锢的幸福”。 嗯,被禁锢的幸福,这还是未央告诉我的。 你以为你退让,你成全,你就很高尚?在别人的眼里,你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喘气都是一种强取豪夺! 钱助理见我如此,不知如何安慰,只是扶扶眼镜,说,我本来也不知道,是刚刚看到它,就好奇在网上百度了一下。 说着,他将手机递给我。 我低头,看着手机,网页上的字那么清晰,荧荧在目:粉红蔷薇的花语是,我要与你过一辈子。 我愣住了。 我要与你过一辈子? 我抬头,看着床边的那束粉红蔷薇,温柔而坚强,仿佛他往日的模样。 我想起了亚龙湾酒店那一夜,那些片断如同记忆的碎片——他的拥抱,他的吻……他的臂弯,他出神望着我的那个早晨。 他亲吻过我的眼眸,他的下巴搁在我的肩窝,小心翼翼地摩挲着,是我们从未有过的亲密。 那个阳光正好的早晨,肌肤相亲后的两个人。 他说,姜生,试着爱我吧。 原来,那一夜之后,他就想送我一辈子了。 钱助理说,姜小姐,有些话,我作为一个局外人,今天就多嘴了。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这些年,程先生一直把您保护得很好,就连我们这些他身边的人,都不知道您的存在。确切地说,我们知道有您这么一个人,但是却也以为只是媒体的捕风捉影或者是程总的逢场作戏。 他说,姜小姐,八年时间,程先生得多用心良苦,才能保护您保护得这么周全,才能瞒过他身边如我这些亲信的人?八年时间,如果您还能记得的话,您第一次和程先生遇到的那个夜晚,他身边是带了多少人?他是极少一个人的……可从那之后,程先生只单独在您身边出现,不要司机,也不要陪同……您可能并不知道,我父亲是个怎样厉害的角色,他如今没有对您痛下杀手,我想,他也是掂量了您在大少爷心里的分量的。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我发现程先生对姜小姐的情分不同,是在程先生离城却又归城那天。 那天,花店失火,程先生发疯了一样,不顾性命,开车撞开了门,自己被气囊的反作用力给弄伤了,但所幸救出了您。 为了您,他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遗憾的是,姜小姐却在昏迷的时候,错喊成了另外一个男人的名字。 那个男人对姜小姐很重要,就像姜小姐对程先生来说很重要。 那一天,程先生很难过,因为您临危之时用手机留给那个男人的八个字是: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爱情大概不能勉强,所以,程先生把您送往医院后,就悄然离开了,让二少爷通知了那个男人来照顾您。 我斗胆猜想,到现在,姜小姐应该都不知道,那天为救您冲进火场,连自己的命都不要的男人,是程先生,而不是守在您病房里的您以为的那个男人,对吧? 所以,姜小姐,您也应该理解了,为什么昨天二少爷会因您轻言生死而如此愤怒。 您也确实不能再轻看自己的性命了,不为别的,就为有个男人曾肯为您不顾性命。您的命确实已不该只是您自己的,权当为程先生,也请保重自己。 从头到尾,他都不肯提“那个男人”的姓名。不知是不愿意,还是不屑于。 我愣愣的,一时之间回不了神。 原来,那场大火中,将我抱走的人,是他? 我忘记自己是如何冲破天恩的人的阻拦,来到天佑的病床边的;我只记得当钱助理告诉我,当日花店,那个奋不顾身开车撞门冲进火场救我的人是他时,自己像是跌入了一片白茫茫的漩涡,迷茫间,心疼得无以复加。 回头想想,他回城后的时日里,故作的冷漠态度,刻意薄冷的言语,都不过是他坚硬的壳和尖锐的刺,用来保护他温柔破碎的心,来维系那一点点隐忍的自尊。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 可是时光何以倒流! 这是他沉睡的第五天。 三亚的时光,漫长得可怕。 就这样,无声地守在他的身边,分分秒秒都是煎熬。心脏像是搁在热锅上的鸡蛋,双面煎。 他睡在一个我走不进去的世界里。 我轻轻地抬手触碰他的容颜,仿佛是要深深地记住一般。我怕他碎在这深深的睡梦里,我便再也寻不到。 我将他的手轻轻搁在我的面颊上,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说,天佑,你醒来吧。 心是如此的灰。 我知道,我欠他的,这辈子都还不了了。 我就这样守着他,默默流泪。 钱助理看着我如此消极的模样,说,你背上的伤还没好,这样下去,不等程总醒来,你就已经先倒下了。 我没说话。 倒下就倒下吧,最好永远不醒来。 钱助理四下旁顾,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抬头,茫然地看着他,以后? “以后”,怕是我最没想过的事情。 我低头看着天佑,说,如果他醒不了……我还能有什么以后? 说完,我的眼泪就滴落在他的手背上,像一个“句号”一般,停顿在他的皮肤纹理中,静静地。 钱助理说,姜小姐,你别想太多了。 我的手紧紧地握着天佑的手,他手指端的余温是我此刻最大的支撑。我是多么多么地害怕,害怕他的手在我的手里,渐渐地冰凉下去。 我想起了天恩那句话,他说,如果我哥醒不过来,我一定要你陪葬。 突然我就笑了。 我抹了抹眼泪,扭头看着钱助理说,你不必安慰我。 我低头看着天佑,眼前闪过他随我落崖而下的那一幕,他那奋不顾身的容颜。 我说,如果他真的醒不了,我就永远陪着他。我给他讲每天发生的事情,我替他看每一天的风景——春天的雨,冬天的雪,夏季的花,秋天的叶……我会守着他,给他擦每天落在他眉毛上的尘,我会看着他生出第一条皱纹,看着他白发满头……我会活着守着他,直到他,或者我的百年。 若他先百年,我披麻葬他;若我先百年,我魂魄必来相守。 钱助理很直接地来了一句,如果他醒来呢? 我愣了。 钱助理不再说话。 很久,他才开口说,如果,你只想到如何同一个人共死,却从未想到如何与一个人同生,那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愧疚。 他说,如果大少爷知道自己拿命换到的不是爱,是愧疚,那该有多讽刺。 傍晚时分,一位年轻漂亮的护士进来,准备帮他擦身。 护士很年轻,皮肤白皙,如同牛奶上漂着玫瑰花瓣。这句形容是我高中时在一本漫画书上看到的,便再也忘不掉。 漫画书的名字叫《凡尔赛的玫瑰》。 那是我看过的唯一一本漫画书。 漂亮的护士一进门,看到我,就露出很职业的微笑。 她说,我要给病人擦身体。 钱助理说,呃,我先离开。 我收起了恹恹的情绪,红着眼睛,说,我也离开。 离开的时候,我回了一下头,想到那护士要扒光这个男人,顿时有种蒙受了财产损失一般的感觉。 我突然想起了柯小柔,他曾经做过护士。那一刻,我竟然觉得男护士其实真的挺“天使”,然后又一想,也不对,要真让柯小柔帮他擦身体,还指不定出多大的乱子。 钱助理转头,看着我满脸古怪的表情,轻轻咳嗽了一声。 我这才把眼睛从漂亮护士身上移开,推门走人。 回到病房,才觉身体伤痛疲累。 钱助理捡起地上钱伯的那卷书,说,姜小姐,您休息吧。 他转身欲离开,却又停住了步子。 我问,怎么了? 他低头瞥了一眼手里的书,说,无论别人怎么说怎么看,什么奔奔聘聘、妻妻妾妾、配与不配,然而能让一个男人为她舍生忘死,能让一个男人兴起与她过一辈子的念头,她便是那个男人心里的妻子。 他说,婚书也罢,戒指也好,偷不走、换不去的,只有男人的心。 说得好! 嗯嗯!说得好呀说得好!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喝彩声。 我回头,未见说话的人,却见程天恩的人全都向后避退了几步。 不过,我说,小钱同学,老钱这辈子就只顾着关心他的大少爷去了,就没好好教过你,你什么时候学会教人家好人家的姑娘学做妾了啊? 随着这充满戏谑味道的声音,从门口走进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懒洋洋的,旧上海十里洋场老花花公子的腔调,他一面拍着巴掌一面走了进来。 奇怪的是,门外天恩的人,竟然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很敬畏他的模样。这陌生的中年男子衣衫熨帖,天蓝色的衬衫隐约带着古龙水的味道,淡淡的,并不逼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没有一丝不妥帖。 他环顾了这个病房一周,唇边挂着笑,最后目光才落在我身上。 那是一张保养得极为用心的脸,目光之中,都透着一股风流不羁,却又有种天生的坚毅在里面,眼角眉梢,隐隐透着一股似曾相识的气息。 你……我疑惑地看着他,隐隐有些不安,又望了望钱助理。 钱助理的嘴巴张得老大,显然也是愣了神,半晌,他才结结巴巴地开口,刚要称呼来人,却被对方轻声“嘘——”了一下。 他说,我想和她单独谈谈。 钱助理微微迟疑,却只能点头,然后看看我,离开了。 我的心直接沉了下去,钱助理和天恩手下人的态度,给了我一种不好的预感,难道这人是天佑的父亲? 应该不会的,如果是的话,那直接一声“程董”就了事了啊。 他看着我,笑了笑,将身体很自然地靠在床边,说,你就是姜生? 你是?我回过神,看着他,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他就是有再好的容颜和气度,像这样闯入别人的私人空间也不会太受欢迎,所以,我的语气中隐约有着不满。 他倒并不在意,看着我,反而说,你还没回答我呢。 我没回答,只是昂起头,回视着他。 他见我这般,竟突然笑了起来,说,我不过是过来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能让一个男人急火攻心到一口气上不来,竟咳出血来。 我看着他,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他笑笑,说,果然还是漂亮的,没白费你父亲的好皮囊。 我看着他,越加惊异,说,你到底是谁?怎么会知道我父亲? 他并不回复我,只是喃喃自语,像是在认真地回忆似的,说,啊,你父亲,你父亲当年可是你们那儿四里八乡有名的美男子,才华横溢,英俊潇洒,只是可惜……可惜啊…… 那时,我只是觉得这人诡异,却并不知道,他那句“可惜”的背后,断下的是“可惜啊,他不该碰我的女人”。 我皱着眉头,说,你到底是谁? 他不管我的质疑,笑笑,毫不掩饰自己的轻狂,说,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啊,得善待他。 说着,他指了指门外。 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他却瞬间将手缩了回来,冲我戏谑般笑笑,别看了,看不到的。哈哈!少安毋躁,他一会儿一定到。 他看看我,拍拍身上,捶捶腰,说,好了,姜生,我的好儿媳,我先回避一下,那小子一定不想见到我在这里。这儿女啊,真是父母前世的债啊。 末了,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笑着留下一句话,你说啊,这算不算是姜凉之对我的补偿啊?哈哈。 我被他绕得云里雾里,他却转身走人了。 那一刻,我竟想起了八宝,我想,如果那丫头在的话,肯定会吼,鬼是你儿媳妇,我是你妈! 我转头,看着他走到门口。 他站在那里,冲钱助理招招手,钱助理走了进来。 他冲钱助理笑笑,说,我跟你说啊,别总有事没事撺掇着人家小姑娘给你们家那啥做妾,她,是我们家未来的儿媳妇,不能给你们做妾。 钱助理有些挠头,却还是纠正了他,说,周部……不……周老板,她是我们程总的……女人。 被称作周老板的人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经地挑挑眉毛,说,好吧,好吧,以前是程总的女人,现在是我们家的了。 钱助理也被他弄疯了,口不择言地说,她是程太太。 他言之凿凿的模样,仿佛我被明媒正娶了一般。 程……太太?周老板皱皱眉头,然后回过味来,颔首笑笑,说,没错,是程太太。 钱助理刚要再说什么,却见他拍了拍钱助理的肩膀,颇有一种“节哀顺变”的感觉,说,话呢,我今儿就撂这里了,她呢,是我儿子的,这辈子没跑了。甭管周太、程太,她一定是我儿子的!不就一破称呼吗?程太太也很好,我喜欢,很好。 钱助理欲哭无泪。 周老板说,你别这表情看着我,奔丧呢?我跟你说,你要是惹了我不高兴,我就去给你们少爷拔了氧气管,让他有命来,无命走! 我应激反应一般,说,你不能伤害他。 他回头看看我,扯嘴一笑。 直到他离开,我才从满头黑毛线中回过神来。虽隐约猜测到了,却也不敢断定,我问钱助理,他是谁? 钱助理冲我苦笑了一下,说,周慕。 周慕? 我脱口而出,陆文隽的父亲? 钱助理点点头,然后又补了一句,也是三少爷的父亲。 三少爷?我愣了愣,一时间脑补不上这剧情。我只知道程家有两只“少爷”,程天佑和程天恩,却没想到还有一“舅舅不亲、姥姥不爱”的表少爷——凉生。 我并不知道,凉生和程家相认期间,还有一段纠葛。 最初,程方正一直以为凉生是程卿与姜凉之所生,所以,多年来,他也任凭凉生漂泊在外。 直到很多年后,他是思女心切也罢,无意间也罢,总之,他翻看了爱女的遗物——一本日记,这才知道,他有个血脉金贵的外孙,这个外孙身上流淌着根红苗正的红色家族的血液——他是周慕的儿子。 当年程卿被周慕强暴,珠胎暗结。 于是,程方正急忙让程家寻找这颗沧海遗珠。 寻到后,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周慕,周慕欣喜若狂。此生失去程卿,本是他生命中无边的遗憾。这遗憾,却在二十年后,因一个十九岁翩翩少年而得以圆满。 这件事情,再次加固了程家和周家的关系。程方正与周慕一起竞标了澳大利亚的三家磁铁矿的开采权,赚得盆满钵满,解除了程家当时因为时风集团外汇合约巨额亏损事件陷入的困境。 最初,周慕一心想要凉生认祖归宗,但程方正却不肯。他认为如果让凉生改姓周的话,无疑是对外宣告,他的爱女程卿曾与有妇之夫周慕有不伦之情,程家不免蒙羞,况且,这也会损害周慕的声誉,影响他的仕途。 周慕这人虽从不拘繁文缛节,更不会在乎程家是否蒙羞,但他却极为珍惜程卿,不忍污了她亡人名声。 程方正也正是利用了这点,才得以让凉生从了程姓,而不是周姓。 两家约定等过些年,时机成熟了,再告诉程三公子,他生身之父是周慕一事。此前,只把他送往巴黎,让他一面读书,一面跟周慕学习做生意。 其实,说到头来,程方正是个纯粹的商人。 寻找凉生,程方正心怀目的,而让凉生从了程姓,程方正亦是怀有其他目的,并非真是为了亡女程卿的名誉。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且说,我当时一时没反应过来,程家何时多了一个“三少爷”,便问钱助理,三少爷是谁? 钱助理看着我,良久,才缓缓地回我,三少爷就是凉生。 我愣了。 哦哦,对哦。 我本该知道的啊。 凉生和陆文隽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他是周慕的儿子。 可是,我却不知,他已是程家的三少爷啊。 三少爷? 呵呵。 我苦笑了一下。 这些日子,“少爷”“老爷”“管家”的,我仿佛被关进了民国剧里一样。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我生活里压根就极少这类称谓了,当然,怪我不够高端,现在总算脑补齐了。 唉。 心里千百种滋味,却不知如何形容。 第六章 因为你就在我心里 钱伯踱着步子走进来的时候,我正在黯然伤神。他指了指那些守在半掩着的门外的人,问钱至,这是? 钱助理为难了一下,说,嗯……是二少爷怕有人惊扰了姜小姐。 钱伯笑眯眯地点点头,未置可否。 钱助理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试探着说,刚才,周部长来过。 钱伯显然吃了一惊。 不过,他随后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像是告诉钱助理一般,沉吟了一句,嗯啊,前两天老爷子说起过,他已经回国了。 风头过了,周慕熬过了这一劫。周家为此多方周旋,虽然是元气大伤,却也保住了根本。 当时,周慕避难法国的时候,苏曼失去依附,在没有攀上其他更高的枝头时,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背叛,生怕周慕渡过此劫后,她没了好日子过。所以,当初为了换取某些角色和利益时,她宁可出钱找小九她们这些有姿色的女人替自己陪导演、制片啥的,也不主动献身。 想到小九,我的心不由沉了一下,表情郁郁。 钱伯似乎觉察到我的脸色有变,忙问,姜小姐,你没事吧?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直接转脸对钱助理说,我有些累,想休息了。 钱伯愣了一下。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喧扰声,原本半掩着的门被“哐当”推开了,声响有些尖锐,我不悦地回头,却只见,凉生站在门外。 一身风霜。 我定定地,愣在了那里。 他看着我,几乎是不敢相信的表情,满是血丝的眼睛在瞬间湿润。他没说话,几步走上前,一把将我揽入怀里,紧紧地,紧紧地,再也不肯放手。 几步路,千山万水。 再拥抱,物是人非。 他的眼泪瞬间跌落在我的发丝间。 他哽着,说不出话来,只有喉咙间强忍的痛苦的喘息声,响在我的耳边。 这个突来的怀抱啊。 这么迟,却还是来了。 还是来了,却这么迟。 我的眼泪也一下子落了下来,沾满了他的衣衫。 我吞着泪,嗓子憋得生疼,却不敢哭出声音。 半晌,他抬起头,将我的脸轻轻捧着,那般小心地端量着,仿佛触碰的是一场镜花水月,合上眼,一切又将化成泡影。 他漂亮的眼睛噙着泪花,好看得如同那本我唯一看过的漫画书里的男主角一般。他那么认真地看着我,细长的手指穿过我的发丝,轻轻地,终于挤出一句完整的话,他说,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喃喃着,我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 说完,他的眼泪又重重地跌落。 在我的衣衫,他的襟前。 他再次将哭着的我拥入怀里,紧紧地抱着,再也经不起失去一样,喃喃道,我怎么可以把你一个人丢下啊?他说,这样的错误,我十九岁时就犯过,怎么能一犯再犯啊?他说,我怎么能?我怎么能! 在他心疼的自责声里,我哭出了声音,却已分不清到底是为了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旁久站的钱伯轻咳了一声,钱助理的视线从我和凉生身上转向了他。 他踱步上前,微微欠了一下身,对着凉生客气有度地招呼了一句“三少爷”。 凉生礼貌地点点头。 他已经习惯这种大家庭里的人情冷暖—— 最初被认归时,他莫名地成了三少爷,后来不知为何又莫名地被称作表少爷,再后来,又是三少爷。 现在,他知道了,这一切,都与一个叫做“周慕”的男人有关,这个男人的起落,注定了他的价值几何。在程家,亲情是个稀罕物,求不得。 钱伯转脸,不急不慢、不卑不亢地清了清嗓子,对我说了那句刚才没说完的话,姜小姐,我过来是想告诉你,大少爷他醒了。 钱伯的话,让我的身体一僵,泪水未干,人已惊起。 我条件反射一般,从凉生怀里挣脱,几乎是一路飞奔,跑去天佑的病房,根本没注意自己还光着脚。 凉生默默地跟在我身后。 我冲到他的病房时,却只见空空的床位,已不见他的踪影。 凉生在旁边,默默地看着我脸上的表情。 钱伯急匆匆地跟了上来,见我惶惶的模样,很淡然地说,我忘记跟姜小姐说了,大少爷已经被我接回宅子里了。 我疑惑不解地问,可他刚醒,身体怎么能…… 钱伯说,大少爷醒来后,身体虽然虚弱,但到底是盛年,医生说无恙,我就将他接回宅子里休养了。 我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总觉得有种蹊跷,神经不免开始绷紧。 我说,我想看看他。 钱伯说,嗯,大少爷吩咐了,他想先好好休息一下。 我皱眉,什么意思? 钱伯说,姜小姐别想多了。大少爷吩咐,小姐可以先休息。明天下午三点,如果姜小姐方便的话,他想见你。 我看着钱伯。 疑惑和失落加起来,也挡不住心里的郁闷,什么话你就不能一气说完啊!!! 你就说一句,他醒了想先休息明天下午三点见我会死吗?! 钱伯看了凉生一眼,说,姜小姐是在医院里休息,还是跟我回宅子? 我张张嘴,种种蹊跷让我不安到了极点,恨不能立刻奔去,可奔去又怎样,又不能见他;而且,当我的目光接触到凉生的眼睛,他那萧瑟的目光,和风尘仆仆、倦容满面的脸…… 最终,我没有接话,转身,默默地从钱伯身边走开了。 钱伯并不死心,跟了出来,他说,姜小姐,宅子里住的地方还给您备着呢,不如这就让司机送您过去。明日里,见大少爷也方便。 我没说话,呆坐在走廊的椅子上。 心思千头万绪,如鲠在喉,却不知如何说起。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它们就这样裸露着,这时,我才觉得地板很凉。 凉生默默地走上前,俯下身来,将那双一直默默握在手里的拖鞋从身后拿出,轻轻地放在我的脚边。 不亲昵,亦不疏离。 而就是这份恰当到不能再恰当的分寸,更让我难过,想要抱着谁痛哭一场才好。 钱伯在一旁冷眼看着,末了,他再一次重复,说,姜小姐,住处已经准备好了,您看,您是不是该过去住?这样大少爷也能安心。 然后,他又转头对凉生说,家里有大少爷房里的女眷,同居一处也不方便,三少爷,我就让钱至给你准备酒店吧。 谦恭有礼,却拒人千里之外。 凉生看了看他,淡淡地说,我的事情一向有老陈照顾,就不烦劳钱伯如此操心了。 钱伯看了他身边的老陈一眼,笑呵呵地说,三少爷到三亚这么大的事情,陈老你也不跟我们说一下。我们做下人的没照顾周全事儿小,三少爷这要是因我们的怠慢出了什么差池,那麻烦就大了。 老陈稍有尴尬,他曾是程老爷子的人,被委派照顾凉生,实际上是把每日凉生的作息起居事无巨细地一一汇报过去。 随着凉生羽翼渐渐丰满,他自然不甘心生活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所以,老陈两下权衡,他不得不做出选择。 很显然,在程家盘根错节的新旧势力之中,他选择了做凉生的心腹之人。 虽然钱伯当面诘责,但老陈到底是圆融之人,他直对钱伯叹气,满腹委屈的模样,说,我当然是时时刻刻谨记老爷子的训导,事事都以三少爷为大。我哪里能不知道他老人家关心爱护三少爷,十九年骨肉离分之憾,恨不能事事亲替?所以,一直以来,我也厚着脸皮事事跟他老人家那里叨扰,也没让钱老你少跟着费心费力。唉,只是这次……唉!不知哪个挨千刀的,给三少爷寄来一份儿三亚当地的报纸!三少爷不看报纸还好,一看报纸就看到姜姑娘的事啊,急火攻心,咯了血。这是强撑着来到三亚。我这只揪心他的身体,哪里有半点精力去做其他事情? 说到这里,老陈眼里挤出了几滴泪。 钱伯愣了愣,不知为何瞪着眼睛狠狠地挖了钱至两眼,钱至故作迷茫地回望着他的老父亲,一脸“哥是清纯系”的表情,说,报纸不是我邮寄的!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不迭,这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钱伯恨到不行,却也不能发作,只能转头顺着老陈的话,满眼关切,对凉生咳血一事嘘寒问暖,一副骇然了的模样,最后,转头对老陈感慨地说,这也难怪,两兄妹从小相依为命,也真的是兄妹情深。 他始终话里有话,刻意强调了“兄妹”二字。 我擦擦眼泪,转脸对钱至说,麻烦你跟钱伯说一下,我想单独待一会儿! 因为那本书和天恩的“解读”,我对钱伯印象已然坏掉。 钱助理有些尴尬地看看我,又看看钱伯,然后讪笑着硬着头皮对钱伯说,爸,您看三亚这边的事情这么大,当红模特出事了,公关公司刚来电话,说是比较棘手…… 棘手?他们收钱的时候怎么不嫌棘手?钱伯冷笑,并不理钱至。 钱至只能继续赔笑,说,爸,难得您老人家来了,不如给儿子指点一二,我也好跟着学习学习…… 钱伯看了看他,说,学习?呵呵!怕是我得跟你学习了吧! 钱至尴尬地笑,说,哪儿能啊。爸,您这边走。 钱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说,我先去处理这边的事情了。你们兄妹难得劫后相聚,我也就不做打扰了。 然后,他就踱着步子,跟钱助理离开了。 他们走后很久,我都一言不发地坐在走廊的椅子上。 凉生就静静地坐在我的身边。老陈看着我,欲言又止了半天才说,小姐啊,先生他……受苦了。 他一直称呼凉生“先生”,从不冠以姓氏,许是凉生对那个姓氏颇有抵触。 他说,唉!不知道哪个该下地狱的,给先生邮寄了一份快递。打开来,是三亚的一张报纸,好巧不巧是三少爷离开三亚那天的报纸。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那报纸上面用红笔划出了一份《寻尸启事》,刊登的是姜小姐的姓名和身份证号。要知道,那是先生离开三亚酒店时没来得及看的报纸啊!先生看到报纸上小姐出事了,又急又气又懊悔,急火攻心,当下就一口气上不来,一口鲜血喷在报纸上…… 老陈还没说完,凉生就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他别说下去了。老陈看了看我和凉生,叹了口气,就悄悄退后,默默离开了。 我看着凉生,想哭却已经哭不出声音了。 就这么定定地望着他。 夜那么长,月光那么凉。 他的身影,宛如绽放在无边凉夜里的水中花,惊心动魄的美。 但我知,触手即碎。 不知过了多久,凉生开口打破了沉默,他并没看我,眼睛直直看着远方,问,你很担心他? 我没说话,最终,点点头。 其实,我的心很乱,乱得就像是杂草丛生的原野。我恨不能有一把天火,将这乱糟糟的一切烧掉才好。 他低下头,眼角微微下垂,睫毛抖动着,扯起嘴角轻轻一笑,表情有些疲惫,说,其实我该知道啊,却总是心存侥幸。 我沉默。 半天,我率先打破了沉默,问他,陈叔刚刚说你…… 他一笑,不置可否,说,是急火攻心了。 我暗自饮泪,说,如果死的真是我,不是一了百了了吗? 他苦笑,一了百了?我也想。 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我说,你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别再这样。 他笑笑,看着我,说,怎么跟临死遗言似的? 我看着那间天佑曾呆过、此刻却空荡荡的病房,良久,低头,缓缓地说,其实,你一定不知道,他若死了,我也不会活了。 他直直地看着我,说,我只知道,你若死了,我一定会好好地活着。 我仰起脸,迷惑地看着他。 他说,因为你就在我心里,死亡也夺不去。 声音很轻,却很笃定。 他不再看我,抬头仰望着窗外的月亮,侧脸俊美异常,就如同今晚的月光。 我知道,这月光,此后经年,永在心上。 那个夜晚,我在极度不安中入睡。 梦到了天佑。 梦到他躺在床上,这些时日的病容那么清晰地印刻在他的脸上,似是睡着了,月光之下,他的脸苍白而安静。 我就这么傻傻地看着他,不敢惊扰,只能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钱伯不知从何处走过来,像地府里走出的一团影子,带着潮冷之气,他轻轻说了一句,大少爷,姜小姐过来了。 他似乎是听到了,虚弱地点了点头。 然后,依然疲惫地合着双目。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睛,望向我,那眼睛如同无底的黑洞一般。他轻轻地喊了我的名字,姜生。 他说,他们都说你很好,可我不放心。 他的声音很轻。他话音一落,我的眼泪刷地又流了下来。 我握着他的手,紧紧地,我想说“我很好,你不要担心”,可嘴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涕泪交流间,只能轻轻喊着他的名字。我哽咽着,天佑—— 他望着我,手背似乎触到了我眼泪的冰凉,他说,你为我哭了? 他说,原来你会为我哭。 他说,别哭,别哭。 然后,他抬起冰凉的手,轻轻地,摸索着向前,试图触碰我的脸,试图给我擦去脸上的泪,那么心疼的表情。 钱伯抬眼看着他,轻咳了一声,说,大少爷,三少爷也来了。 天佑的手在空中明显一顿,最终,还是缓缓地触到我的脸庞,给我擦去了眼角的泪。他冲我努力地笑了笑,满眼怜惜地看着我,像是看一个小孩子一般。 他说,你啊,总喜欢用他伤我。 然后,他就在我的眼前碎掉了。 就像风化掉的石像。 ………… 我惊惧地哭喊着他的名字醒来,只见白茫茫的三亚五月天,凉生在我床边。 他送到我面前的是,一碗清粥。 我满怀心事地吃过早餐。 凉生不言,我亦不语。 同居一隅,却各怀心事。 刘护士过来给我进行例行检查,看到凉生,直冲我摇头。 大约是在她想象的关于我的这场狗血剧里,超过了俩男主这一范畴之后,从天横降了第三男主,让她有些吃不消。但是,从她难以隐藏的充满期待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她又在暗自期待着第四五六……男主出现。 钱伯派人来接我的时候,我微微吃了一惊。 因为不安,总是惊心。 凉生皱了皱眉头,问,不是下午吗? 来人回了他说,钱伯吩咐,要我现在过来请姜小姐。 凉生看了看我,说,我陪你吧。 来人说,正好,大少爷也想见三少爷。昨天吩咐约见姜小姐的时候,就特意嘱咐了,要三少爷一起过来。 我一愣,担心地看了凉生一眼。 凉生表情却极淡,说,好。 他看看我,眼眸里闪过一些疼惜的神色,说,要不今天我替你去看望他吧?你这样,我怕你身体吃不消。 我摇摇头。 他满目红血丝,我当时却并不知道,前一晚,他不顾劳顿连夜向医生问询了我的病情,又彻夜挑灯翻了老陈替他找到的这些年关于我身体病况的一切资料。 一粥一饭味淡。 一夜一灯情深。 只是—— 有些不安,自己亲见才能放下。 有些道别,自己完成才不遗憾。 去程宅的路上,凉生不时看看我。 医生跟他说让他好好照顾我的情绪,因为我就像是一张绷紧了弦的弓,一旦到了极限,要么箭射伤了别人,要么弦断伤了自己。 车安静地行驶在干净的柏油路上,整个三亚都是透亮的。 绿树是透亮的,蓝天是透亮的,碧海是透亮的,金色的阳光是透亮的。可是,人的心,却不是透亮的。 它被包裹得严严实实,不愿让人看清楚。 他问我,像叹息,怎么会这样?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问,轻轻一声,啊? 沉默了一会儿,咬牙狠狠笃定了心思,便编起谎来。 我叹气道,是我不好。你知道的,三亚美女多,又养眼又清凉。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去酒吧,我刚离开一会儿,就有女人对他投怀送抱,我没忍住,就跟他吵了一架,脾气一上来,人就想不开……后来,你也知道了,我闹自杀……结果,把他也给害成这样了…… 凉生抬头,对着我此时不该有的轻松口气,一脸不肯相信的表情。 但又能如何?他也只能叹了口气,说,都多大的人了,就不能让人省点心……真是把你惯坏了。 我点点头,说,是啊,一身坏脾气。谁让你是我哥,都是从小到大你给惯的。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 我轻轻地喊了他一声,哥—— 他愣了一下,转过身去,看着窗外,没应声。 那一瞬间,车厢内的温度降到了冰点。 滴水成冰。 我和凉生便再无言。 有些情绪,心知肚明。话说再多,都是言不由衷。 车窗外,风景匆匆,一如时光。 去了,便再也留不住。 我们到了程宅,刚一进门,就见程天恩坐着轮椅出来了。 他身后,汪四平像一座金刚雕塑,另外几个人帮他拿着行李,像是要去飞机场的模样。 他一见我,表情淡淡,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当他目光落到凉生身上时,先是一愣,随即他唇角撇出一丝嘲笑,说,呵,你也来了? 凉生点头。 程天恩就笑,很轻薄的模样,说,你这是来关心我们的大哥呢,还是来关心我们的大嫂啊? 凉生没理他。 程天恩的目光从凉生的身上飘向我,他冷笑了一下,说,大哥要是知道自己一醒来就要见你们伉俪双双,真不知他该哭还是该笑。还不如不醒呢。 我垂着头,想从他身边经过。 他说,站住! 他转动轮椅绕到我身前,说,以后呢,你要死,拣个清净的地儿!想怎么个死法儿都成,就是别拉上我哥!那样子,你就是死成MVP,死出年度总冠军来,都跟我没半分钱关系! 我心下对天佑满是内疚,但想起那一耳光,却也没理他。 凉生将我拉到他自己身后,对天恩说,你够了! 程天恩刚想反唇相讥,却见旁边有人提醒他道,二少爷,老爷子要您赶紧回去,别耽误了飞机。钱伯在茶室里候着姜小姐呢。 程天恩冷哼了一声。 凉生拖起我的手,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离开。 我一愣,低下头,默默地看着那双牵在一起的手。 我轻轻地将手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却不敢抬头去看凉生的表情。 我和凉生在工人的引领下,走到了茶室。 钱伯早已在茶室里,在翻一卷书。 案几前,茶香袅袅,仿若明前。 他看到我,忙起身,一看旁边的凉生,倒有些奇怪,你也来了? 凉生微愕,便也泰然,派去的人说,他想见我。 钱伯愣了愣,瞥了一眼带我们过来的人,那人忙表示,大少爷确实有此吩咐。钱伯才点点头,随即冲我们一笑,表示了然。 钱伯对凉生说,我有几句话想和令妹单独谈一下,不知是否方便? 凉生看了看我,对钱伯说,医生说她这些日子情绪极其不稳定,病痛抑郁,言语也古怪,怕受不了刺激。 钱伯笑笑,三少爷不必担心,只是家常事,更何况她是大少爷的心头好…… 我打断钱伯的话,转头对凉生说,等我。 凉生显然并不想听钱伯说话,看了看我,目光里是诸多的不放心,但还是去了偏厅。 我看着他离开,转头看向钱伯。 我说,你要说什么,我想我已经知道了。其实,你不说,我也会这么做的。我之所以还留在这里,只不过想看看他,看到他安全,看到他没事,我就离开。我保证,从今往后,我和他…… 我叹了口气,说,我和他再也不会有半点儿关系。 钱伯看着我,笑笑,你能保证,大少爷也能保证吗? 我说,那么,你想我怎么办?杀了我? 钱伯说,姜小姐你言重了。 我凄然笑笑,说,难道不是吗?斩草除根。 钱伯说,姜小姐是个聪明人,我也就不绕弯子了,这么做,也是老爷子疼爱长孙心切,我希望姜小姐能理解…… 我说,理解什么?理解我命如草芥吗?好吧,我已来领死了。 钱伯说,我要真这么做了,将来大少爷不会同我善罢甘休的。不为自己,为了钱至的前途我也不能这么做。 我冷笑道,你可以死不承认。 钱伯说,与姜小姐有关的事情,“莫须有”就足以将我打入黑名单。我在程家辛苦一生,何必呢? 我说,我还以为您为程家赤胆忠心、春蚕到死呢。 钱伯笑道,别人如何评价我不在意,我只想姜小姐能明白,我自认对程家上下忠心耿耿,只是,这“忠心”不等于愚蠢。人生一辈子很长,不能忠心于一件事、一句话、一个眼神上。我的忠心,忠心在程家的延续这种长久计议上。我希望的是用我自己更好的方式,让老爷、少爷都满意的方式。 我看着他,冷笑道,更好的方式?都满意的方式? 钱伯试图缓和气氛,他说,姜小姐不妨先喝杯淡茶。 他缓缓地走到案几前,递给我一杯茶,说,姜小姐,请。 我没接。 我说,你有话就直说。 他说,你留在大少爷的身边! 我冷笑,呵呵,这算是恩赐吗? 他顿了顿说,但是,大少爷依旧可以和其他女人恋爱、结婚、生子,过他在公众面前的日子。 我说,那我算什么?! 钱伯说,他的女人。 我紧紧地看着他,说,只是永远得不到名分?只是要同别人分享?他的情人?外室?姨太太? 钱伯说,虽然没有名分,但是你可以得到很多。 他缓缓地说,似乎带着蛊惑的意味,金钱、美宅、名车、锦衣、玉食……每一季最新的衣服、鞋子、手袋……最光鲜的一切,巴黎米兰橱窗里第一天出现的也会在同一时刻出现在你的衣帽间里……所有你能想到的以及想不到的。 我心里不住地冷笑,问他,你觉得这些对我很重要吗? 好吧!好像很重要,但是有那么重要吗?!我不是模特,不是欧阳娇娇,也不是八宝。 钱伯含笑,亮出撒手锏,说,甚至,你可以是他最爱的女人。 我像是听了一个笑话一样,看着他,说,最爱的女人?真是抬举我啊。我需要跪谢老大人您苦心玉成吗?! 钱伯笑了笑,您不必谢我,要谢也谢大少爷。 我一愣。 他缓缓倒了一杯水,说,我欣赏姜小姐的倔强,不过,我想您倔强的资本无非就是认为大少爷对您用情至深吧。您一定觉得大少爷会为了您不惜与整个世界为敌,何况一个程家,对吧? 我仰着下巴,看着他,不屑说话。 他轻轻啜了一口茶,自言自语一般,也是啊,一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几番舍命。你一定觉得正牌程太太你都未必稀罕,何况一外室。呵呵,只是,这茶泡久了,味也就淡了。感情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我又一愣,说,你什么意思? 钱伯说,我不过一个下人,主人们的事,轮不到我这个老头子指手画脚。既然此刻,我敢冒次不韪,跟姜小姐这么直接地谈……就表示这事儿,我已经跟大少爷提前说过了。 我脸色突然变得苍白,说,你、你什么意思?! 钱伯说,我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他顿了顿,说,大少爷也知道,他和你之间,不可能见容于程家;更明白,程老爷子派我过来的意图,无非是让姜小姐从此消失。我想这一点,姜小姐也应该明白吧。难道一定要为一个“在一起”争个鱼死网破?我也是这么问大少爷的……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说,我只是告诉大少爷,何苦鱼死网破,其实还有一个代价更小的方式,既可以让他和你“在一起”,又可以对程家有交代,两全其美。只不过是,姜小姐要委屈一些…… 说完,他看着我,目光里是洞察世事一般的怜悯。 我喃喃着,依然不敢相信,问,你说……他知道你会跟我谈这些? 钱伯说,我觉得,姜小姐的话应该这样说更合适——他默许我来跟你谈这些。 他说,有件事情,姜小姐怕还不知道,其实,大少爷在我到来的那个黎明就醒来了,但一直到今天他才肯见你,我想,这样的决定,他也是深思熟虑了。 一瞬间,天塌地陷的感觉。 我久久地,久久地回不过神来,整个世界仿佛悬空在一片茫茫之中,然后光速跌落,四分五裂。 宛若盛世瓷器碎裂,再无巧工复修。 我摇头,笑,像个傻瓜一样,无措极了,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说,怎么能……不!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钱伯叹气,却仿佛赢得了一场胜利一般,他说,男人始终是男人,他们比女人更现实,更懂得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包括,爱情。 我几乎是歇斯底里一般,大声叫嚷着,不会的!他不会的! 然后,我就仿佛迷瞪了一样,不知该坐该立,不知该哭该笑,不知脸上该有怎样的表情,更不知自己的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有人会说,姜生,你矫情个什么啊,哭个啥,伤心个啥?! 你不是要走吗?你不是要离开他吗?你不是要一个人过吗?!你不是要一生都不同他再有联系了吗?! 是的,我要离开他,成全他此生的碧海蓝天、一帆风顺、永无污点。 可是,当这个男人,这个爱我如生命,为我舍生,许我以命的男人,到了最后,却终落了俗套——他要他的锦绣前程、家族体面,我成了午夜罂粟,暗夜里绽放一生……当这一刻到来之时,我却怎么也不能接受。 他在我心里,因爱如神,然而高高在上的神,如今碎裂了。 就仿佛,我的爱情信仰,随之碎裂了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眼里的泪凝结成了血红,我对钱伯说,我要见他!现在就见他! 钱伯说,这么说,你接受了? 我摇头,斩钉截铁地说,不! 我说,我见了他,同他道别,谢他救命之恩!谢他如此好意肯让我做他的暖床伴、解语花!然后,我对钱伯说,你放心,谢过他,我就离开!永永远远地离开! 钱伯说,既然是这样,那么,我觉得,其实姜小姐现在就可以离开了,完全没有必要再见大少爷了。 我愣了一下说,什么意思? 钱伯说,大少爷的意思是,如果你们俩尚有姻缘,那么他便见你;若无姻缘可谈……请姜小姐从此保重。 我红着眼眶,凄然一笑,说,姻缘?!求他别毁了这俩字!露水夫妻居然可称“姻缘”?他们程家的姻缘可真够贱的!什么姻缘!不就是我不同意做他的外室就不能见他对不对?! 最后,我几乎是扯着嗓子嘶吼起来,所以,凉生在偏厅迟疑再三,终是跑了过来,见我激动如此,有些责备地问钱伯,怎么了这是? 钱伯不说话,一副悉听尊便、好走不送的表情。 我说,好啊!好!我接受!我接受还不行吗?!现在你可以带我去见他了吧!带我去见他啊! 凉生不安地说,你接受什么?! 我不看他,泪如雨下。 我想当面问问他,问问他啊,那个曾为我不惜与整个世界为敌的男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钱伯说,你若真心接受,那么……这里有份合约,大少爷给你备下的,你先签了吧。签了,此生便不能反悔。 还契约情人了!!!全家言情帝版黄世仁啊!!!真带感啊!!!要不要扯两根红头绳,让我哥帮我扎起来啊,扎起来! 我整个人几乎被气到癫狂,不顾凉生阻拦,合约看都没看,直接以巴掌印“呱唧”“呱唧”按在合约上! 指印都已经表达不了我此刻的痛苦和愤怒了,那一刻,我多么期望自己练就的是如来神掌。 钱伯依旧不动声色。 末了,他收起合约,微微一笑,说,姜小姐,既然你接受了,现在就更不必见大少爷了,来日方长嘛。 他!妈!的! 委曲我也求全了!合约也骗我签了! 他跟我说,来!日!方!长!!! 就在我要奓毛的顷刻间,一种极端不祥的预感蒙住了我,我的背后一阵凉,我说,他是不是出事了? 钱伯气定神闲,一副“姜小姐你太自作多情了”的神态。 我越发惊恐,问,是不是……他出事了?! 是的,这再三的阻挠,这曾经的情深似海!我不愿也不能相信,那个叫程天佑的男人,他是这样的人。 钱伯说,怎么会? 我不相信地看着他,情绪开始激动,声音里带着哭意,说,你骗我!他一定是出事了!他一定出事了! 说完,我就推开他们,转身就跑,焦急地满屋寻找着,大喊着他的名字,天佑!天佑! 钱伯不及阻止,凉生也没拉住我。 其实,我不知道是钱伯骗我,还是我在骗自己,骗自己他是与众不同的程天佑,他铁骨铮铮,此情不移。 我像中了魔咒一般,身体不住地发冷发抖,内疚与痛苦挤压着我这些时日里紧绷的情绪,一触不可收拾。 我在楼下一个一个房间找寻着,一面涕泪横流地喊着他的名字,一面哭着喃喃,我早就该知道……他出事了……我早该知道啊…… 仿佛一场自作多情的麻痹。 麻痹自己,他依然爱我,他如此对我是有苦衷的。 凉生追在后面,试图安抚住我。 钱伯见我如此,我的反应似乎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测,他控制不住局面,只好叹气,说,唉!我这就带你去见大少爷。 我却像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一样。 那一刻,我如同在自己制造的迷宫世界里走不出的孩子,痛苦和自责吞噬了我的全部神经。 这么多时日深刻痛苦的挤压,终于,在这一刻—— 引燃,爆发。 钱伯问凉生,她怎么……怎么会这样? 凉生看了他一眼,眼神很冷,说,怎么会这样?!你问我?呵呵! 他几乎咬牙切齿,说,只能说,这些年月里,你们程家奉送给她的痛苦太少了,所以,她才会这样! 说完,他疾步上前,将陷入魔怔一般哭叫不停的我一把揽入怀里,紧紧地抱着,他说,姜生,别这样。 我却像没听到一样,哭着喊着挣脱了他的怀抱。 他再上前,心疼地将我抱住,我却狠狠地咬了他的胳膊,再次挣脱。一楼找寻未果,我便直愣愣地向楼梯处跑去。 我的理智随着有人下楼的脚步声被扔回了躯壳之中。 不! 应该是说,在我像个疯子哭喊着他的名字,而抬头的那一刻,理智回到了我的躯壳之中,迅速苏醒! 抬头的那一刻,我看到了他。 更看到了他身边的那个女人! 在看到他安然出现的那一瞬间,我的眼泪决堤冲出眼眶;却又在视线触及她的那一瞬间,觉得这泪流得像一场笑话。 他若岩上独立的孤松。 肃穆。冷漠。 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一如很多年前,我第一次在小九的出租屋里遇见他时一样。 她像一株柔美的藤,温婉地依附在他身旁。 她随着他的步子,缓缓地从楼梯上走下来,白净的脸,乌黑的发,淡扫的眉,还有眼神之中,那一种笃定的温柔与安然。 我愣在了那里,乱着发,涕泪四流,毫无半点仪态。 我愣愣地看着他和她,不敢相信一样,喃喃道,宁信? 第七章 姜生,你是个妖精吗? 她看到我和凉生,微微一愕,仰起白净的脸,看了看身边的天佑。 他停步在楼梯处,双目审视般看着楼下。大病初愈之后,他冷静,沉默,双唇紧闭,如同一座黑夜中孤独的山。 宁信见他并不说话,自己便微微加快步子,独自走了下来,走向我,私密却又下意识地护着小腹。 我愣愣地看着她,又回头看看钱伯,似乎明白了,他为什么告诉我,没有去见他的必要了。 好像……真的没必要了。 宁信看着我,微微一愕,瞬即轻轻扶住我,仔细打量,很关切地说,听说你没事,我也就放心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凉生,对我说,你让他担心坏了。 然后,她仿佛对凉生解释一般,说,昨天你走之后,未央找不到你,就跑去你家乱砸东西,我过去阻止她……所以,你放在客厅里的那张报纸,我不小心也看到了,上面有血迹,我也看到了……我担心得不得了,也就飞了过来。所幸啊,他们俩都没事。 凉生迟疑着点点头。 宁信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楼梯处的天佑。 我恍然,终究讪讪,有些语无伦次地说,呃,钱伯说,他人没事……我……我只是不放心……我…… 宁信轻轻抚了一下自己的肚子,探身靠近我,仿佛自言自语一样,她说,他没事,我和孩子,也就没事了。 她的声音极小,只有我和近处的凉生能够听到。 我挤出一丝笑容,自己都觉得勉强。 宁信看了看我和凉生,然后,她语气委屈,眼红含泪,忍了又忍,说,他啊,怎么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都不说啊? 孩子?凉生猛然抬头,看着我。 我讪笑。 我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凉生狠狠瞪了楼梯处的程天佑一眼,一把拉起我的手,说,跟我走! 啊?我一惊。 我说,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凉生说,不管去哪儿,就是这辈子再也不能同他在一起了! 啊?凉生的话让我大吃一惊。 凉生看着我的眼睛,面容严肃峻然。 他说,我不能让你跟别的女人去分享同一个男人!我不要你还没嫁进门去就已经有孩子喊你后妈!我不要你之后都生活在幽怨之中,郁郁寡欢,每日以泪洗面,像我们的母亲一样!不管你爱他爱得要死还是要活,我都不允许你跟这样的男人在一起! 他突来的霸道和任性,让我不知是欢喜还是忧伤。 谁说我哥有别的女人?谁说我哥让她当后妈?谁说我哥会让她一辈子郁郁寡欢?我哥那是巴不得把她当菩萨供着,晨昏叩首,早晚烧香……不对,是咱哥。 这时,天恩从转角处幽幽地拐进来,他坐在轮椅上,不依不饶,像是挑衅一样,望着凉生。 汪四平在一旁憋着劲儿,翻着眼珠子来回晃,看着钱伯不说话。 这些年,青面兽同学虽然总落下风,但始终瞧不上笑面虎。据说是因为钱伯的旧主人曾是一位有着倾国倾城之貌的压寨夫人。那还是五十年代的事儿,程方正二十四岁,只身入湘西。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与这被掠入土匪窝的女子一见钟情,月下私奔了。而钱伯那时只有十二三岁,是土匪头子用来看住压寨夫人的小喽啰。压寨夫人心善,怕自己失踪连累了他,拼了性命,也将他带出了大山。正因这段往事,汪四平总瞧不上钱伯。 天恩身边的人见汪大总管又在拿捏自个儿的身份,很是无奈,只能恭敬地对钱伯解释道,有台风,航班改签了。 凉生没放开我的手,将我挡在身后,看着他,突然一笑,说,对,是咱哥。不过,这个“咱”也承蒙二哥您慷慨成全,没有您的肢体不全,我也入不了你们程家,做不了这风光的程家三少爷。 程天恩被戳到了伤心处,脸色顿时酱紫,唇色都发白了。 我回头看着凉生,我从来没有想到他的嘴巴会这么毒,会这么毫无掩饰地直戳天恩的痛处。 凉生已不许我再犹豫,将我一把横抱起来,说,走! 站住! 楼梯处的程天佑终于缓缓走下来,他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却极度霸道,落地有声。 钱助理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扶着他。 他一开金口,手下人就纷纷上前堵住门,将凉生围堵住。 凉生回头看着他,说,你还想怎样?! 钱助理搬来一把椅子,程天佑落座,声音气息极低,如同病中的豹子,优雅却不失猎杀本性,他说,这是我和她两个人之间的事,与你何干? 他沉身坐着,双目暗黑如黑洞,一脸绝情的模样,如同暗夜之神,这是我最害怕的模样——他的这种表情,我只看到过两次。 一次是在小九的出租屋里时,那是初相遇。 一次是他剁掉凉生的手指时,导致终别离。 往事让人恐惧,我从凉生的怀里挣脱出来,护在他身前,抬眼望着程天佑,那么近的距离,却又那么远。 我看了看旁边的宁信,突然笑了,歪了歪头,看着他,泪影抖动,有些诘责的意味,说,我们之间的事? 程天佑的目光顺着我的声音寻来,他对钱助理说,让无关的人离开,我和她需要好好谈谈。 一旁的天恩看了看程天佑,又看了看宁信,对汪四平使了个眼色。汪四平会意,向自己人使了使眼色,推着程天恩离开了。 天恩对宁信说,一起? 宁信看了看我,满目秋水,便也转身跟着离开了。 我看了看凉生,说,你先走吧,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 程天佑说,他不必走! 我一愣,轻轻护在凉生身前。 钱伯将那份合约递给程天佑,说,姜小姐的合约,签了。 程天佑接过,放在膝盖上,斜睨着我,有些不解道,既然同意了……不是皆大欢喜了吗? 我走上前,试图夺过合约,我说,我根本就没同意过!我说,他们不让我见你,我害怕你出事了,我以为…… 他的手紧紧按住了我的手,冰冷,有力,阻止我去撕毁合约。 我近在他的眼前,他却没有看我,只是低着头,看着我被他压在膝盖上的手,和那叠合约。 他说,你以为我死了? 他这么一说,我的眼泪就想往下掉。 是的。 我以为他死了。 我以为我害死了他。 所以,刚刚才会发疯一样,哭喊,寻找,才会这样失魂落魄地站在他的眼前。 其实,这些天,漫长得可怕,惊恐、负疚、胡乱猜测,种种情绪如影随形,早已压得我无力喘息,几近崩溃。 他抬手,轻轻地摸索到我的脸颊上,微凉修长的指尖,轻擦我的泪,说,你哭了?为了我? 他叹了一口气,说,你总是这么轻易让我改变自己的决心。姜生,你是个妖精吗? 只因他一句温柔悲悯的话,我就哭倒在他的身前,顷刻间,仿佛委屈了很久的孩子,终于找到了能够得到安抚的怀抱。 我不想哭,不想情绪失控,却在他那句温柔的话语里,再也把持不住情绪,号啕大哭起来。我说,天佑,我以为我再也看不到你了。 他紧紧地拥着我,大手轻轻地摸索着我的长发,无声地叹气。他说,以后,不要再这么傻了。 我不知这话里深意,只是不住地哭泣。 钱伯在一旁无比焦急,说,大少爷,你不能改变主意啊…… 程天佑冲他摆摆手,不让他多言。 钱伯只能无奈地叹气。 不知哭了多久,只记得他一直在我耳边软语温言。 他说,姜生,你知道吗?你在我床边说的那句话,我一辈子都记得。你说,若我先百年,你披麻葬我;若你先百年,你魂魄必来相守。 你说,如果我真醒不了,你就永远陪着我。 你说,你给我讲每天发生的事情,你替我看每一天的风景。春天的雨,冬天的雪,夏季的花,秋天的叶…… 他轻轻的声音,如同憧憬着童话一般的声息。他喃喃着,你说,你会守着我,给我擦每天落在眉毛上的尘,你会看着我生出第一条皱纹,看着我满头白发…… 你说你会活着守着我,直到我,或者你的百年。 他静静地重复着,如同一个小孩回味着糖果的香甜。 凉生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这一切。 我的心里,翻涌起千般滋味。 程天佑低着头,轻轻摩挲着我的长发,仿佛倾尽了一生的温柔,说,姜生,那一刻,我躺在床上,真的希望就这样一直躺下去,直到百年之后。 说到这里,他无比落寞地叹了口气,可是,姜生,你大抵不知道,现在的程家,却已处于风雨飘摇之际。1991年程家在香港合纵连横,收购恒泰,何等意气风发。现如今,程家却也面临被收购的境地……你以为,这次只是个简单的模特大赛吗?不,这是在向那些二世祖们筹钱。他们寻欢,我们筹钱…… 我的身体不由一僵。 他叹气,摩挲着我的脸,说,祖父年老,族人虎视眈眈,如果我再像父亲那样游戏人间,不管不顾……那么,整个程家就要在我手里毁掉了! 我抬头,推开他,说,所以你就选择毁掉我吗? 他没说话。 半晌,他看着手中的合约,说,我以为这是对我们俩最好的成全,没想到是“毁掉你”。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他刚刚那句“以后,不要再这么傻了”是什么意思。 是啊! 不要傻到因为别人的一句温柔的示好,你就觉得他改换了心意。他改换的怎么能是心意?他改换的只是让你接受的方式!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说,程天佑,我以为你这样的男人的字典里,永远不会有妥协。我错看你了! 程天佑叹气道,你以为只有凉生会妥协吗?当年他离你而去,远走法国。唉,所有的男人都会!只要他付不起这代价,只要他付出的代价会让他落魄得像孙子一样! 我的心仿佛堕入了严寒冰窖。 突然间,我仿佛失忆了一般,再也记不得曾经是否真的有一个男人强势霸道地对我说过——若我是他,若是我爱你,就是天王老子拉着你的手,我也会带你走。 如今想起,再多的信誓旦旦、生死盟约,到头来,不过是甜言蜜语说过头后的一句天大的笑话。 可笑度与甜蜜度成正比。 我从地上爬起来,擦干眼泪,冲着他笑,仿佛刚才相拥而泣的那些温柔缱绻,都是烟云一般。 我仰着尖尖的下巴,冷笑道,我以为你会死掉,你永远醒不了了,我才会在你床前说那些生死不渝的话!你,不要太当真! 他低着头,若无其事地整理着那些合约,没说话。 我说,程天佑,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对于你,我永远都是内疚!亏欠!永远都不会是爱的!你把我留在身边干吗?有意思吗?留一个不爱你的女人,留一个心里永远只有别的男人的女人,有意思吗?!你是受虐狂吗?!你是变态吗?! 他依旧不说话。 钱伯在一旁有些看不下去了,他劝道,姜小姐,对大少爷说话,你多留点儿口德吧! 我横了钱伯一眼,无比悲凉,我说,口德?!我若有“德”,也早让你们给活活弄没了! 我指着程天佑说,姓程的!你听到了吗?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从我见到你第一眼起,我就是在利用你。我知道你有钱,你是款儿爷,你是凯子,能满足我所有的欲望!我拜金!我贪图享受!我配你不起…… 程天佑没看我,他笑了笑,带着微微悲伤的味道,却又那么无情,他说,你爱不爱我,心里有没有我,我心里清楚。你的身体,比你的嘴巴诚实。 他当着那么多人面前调情,不如说是侮辱。 我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最后,我冲着他深深鞠了一躬,我说,谢谢程大公子救我!一次深海,一次火海,救命之恩,没齿不忘,容他日再报,这里就别过了! 说完,我转身,狠狠擦掉眼角的泪,快步离开。 他说,你要走? 我没回头,说,是。 他说,为了他? 我赌气一般,说,是! 他叹气道,也罢,也罢,到了今天,你们俩,我成全得起。 这一次,不似以往。 没有剑拔弩张的情绪,只有淡到不能再淡的语气。 说完,他拍拍手,有人应声,端了满满一大碗药汁过来,碗旁边还有一个大大的药罐——仿佛早有准备一样。 刹那间,空气之中弥漫起一股令人恐惧的气息。 我紧张地后退,说,这是什么?! 程天佑脸色冷峻,语气却很淡然,说,为你践行的茶。 我抗拒道,我不喝!我不会喝的! 凉生上前,一把将我护在怀里,他抬头,清俊的眸子看着程天佑,说,她不想喝,你别为难她。 程天佑笑了笑,说,为难她? 凉生低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说,你们之间有再多的爱恨纠缠,都已经过去了,放彼此一条生路吧。 程天佑说,唉,三弟真是温柔多情天下无双。难道你看不出来,我这是在成全你们?唉,我真是白费苦心了。 凉生愣了愣,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程天佑摆弄着手里的合约,叹气道,她如果不喝这药……那么,我可不敢保证,不久之后,你会不会做一个便宜老爸。喜当爹可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情! 凉生脸色一沉,说,你什么意思?! 程天佑轻薄一笑,语调故意拖得悠然而漫长,他说,意思就是,三亚的这些个夜晚,我和她,都很快乐。 凉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程天佑。 他是这样的肆无忌惮,这样肆无忌惮地在凉生面前凌迟着我的自尊。我无地自容,浑身冰凉。 钱伯似乎不希望他们两兄弟为此反目,亲手将茶端到我和凉生面前,说,这茶,是万安茶……是程家祖传下来的。男女同房之后,七日之内,女子若饮此茶,保证不会怀孕,可断后顾之忧。 凉生愤怒极了,脸色陡然铁青,他挥手,一把将茶杯打翻在地,指着程天佑说,我们不需要! 程天佑说,可我需要! 他唇角勾起一丝嘲弄的笑,说,无论如何呢,我都不能让我的孩子流落在外,就像当年的你一样。落魄。狼狈。像一条狗,夹着尾巴的狗! 这是凉生的痛处,他却丝毫不留情面。 我从凉生的怀里挣脱出来,迎面看着程天佑,以及他身边站着的那些铜墙铁壁一般的人。 他是这样高高在上,操控着我的悲欢。 他说,这杯茶,你喝下,算是我们之间,八年,一个了结。茶里面是滑胎的秘药,我不想那一夜欢乐给你留下什么,这样,对你对我都好。 我仿佛被雷劈了一样,看着他,低头又看看那杯茶。 我无比悲哀地看着他,不顾一切地冲他大吼,你明明知道,这辈子我都不能再有孩子了!你何苦这么羞辱我啊!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你杀了我啊! 说着,我就蹲了下来,号啕大哭。 周围所有的人都沉默了。 凉生喊着我的名字,上前想要扶起我。 程天佑一个手势,他手下的人就蜂拥上前,将他生生拖开了。这举动,让钱伯都吓了一跳,似乎这一切超出了他的预料。 我惊恐地看着他,我说,你要干吗?! 程天佑仿佛没事人似的,语气依旧淡淡,有些疲乏的意味,说,难道还要我玩五年前的那场断指游戏吗? 他说,这碗药,和他的手指,你选吧! 痛苦的往事,如同闪电一样袭击了我的记忆。 我不敢相信地看着他,说,他可是你亲姑姑的儿子啊! 他冷笑,根本不同你讲道理,说,你可能带走的还会是我的亲儿子呢! 我浑身发抖,说,程天佑,你当我是什么?! 程天佑说,钱伯不是已经都告诉你了吗? 我看着凉生,我知道,这辈子,我再也不能让他因我而再受伤害。他是我的软肋,而程天佑永远捏得住。 我含泪,说,好!我喝! 凉生痛苦地阻止,头上青筋直冒,他挣扎着大喊,姜生!不要! 我端起那碗药,泪流满面。 我从来不会想到,有一天,这个叫程天佑的男子,会对我狠心至此。我不知道怎样喝下去的,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坍塌了。 程天佑在一旁,冷眼相看。 我一饮而尽,将碗狠狠地扔在地上,居然没碎。 程天佑脸黑黑,说,再给姜小姐倒一碗。 我傻了。 钱助理在一旁坐不住了,他说,大少爷…… 程天佑理都不理睬他。 钱助理就眼睁睁看着别人给我倒了第二碗。 我看着程天佑,我知道,这万安茶不是断却什么后顾之忧,不过是他对我回绝他的狠狠报复。 我悲从中来,说,你哪里是给我喝万安茶,你是给我喝的是诛心的毒、忘情的水。 程天佑说,呵呵,情?难为你肯承认对我曾有“情”!怎么,我还需要谢谢你曾爱过我吗? 我不哭不闹,冷静地想喝下去,以便逃离这地狱般的地方,最终却呛住了嗓子,碗掉在地上,药汁洒了一地,我忍了又忍,号啕大哭。 程天佑对他手下的人说,姜小姐喝不下去,你们帮她! 我说,不—— 凉生挣脱不开,眼睛血红,悲愤不已,大叫,你这是想杀了她吗? 程天佑沉默。 凉生发疯一样痛骂程天佑,痛苦在他脸上雕刻成了永恒。他冲着程天佑喊,她是你爱的女人啊,你怎么这么对她?! 程天佑转过头面向窗外,外面的天已经阴得不成样子,台风已至。他冷冷地说,我对她的爱,早已淹死在深海里了。 他又挥了挥手。 他的手下愣了愣,见他始终没有动容,最终,三五个人上前,按住我的手脚,不顾我的哭喊挣扎,将这些药一碗一碗地灌了下去。 那一碗一碗的药,就这么灌下去,任凭我如何挣扎哭喊。 和着泪,和着血。 几碗药下肚,我躺在地上,全身冰凉,再也无力气哭,也无力气闹,我就那么躺着,像死去了一样。 一同死去的,还有我对他这么多年里彷徨躲闪的爱情。 程天佑在钱助理的帮助下走了过来,他俯下身,看着我,暗若黑洞的眼眸,是最绝情的捕猎场。 他的手指轻轻地,试探着拂过我的唇角,用那么冷漠的语调说,你是不是还不明白,这次我怎么能对你如此心狠,和以前不一样?其实,你该知道的,对于男人来说,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得到了,也就不过如此了。 他的语气,如同轻薄的刀,游刃有余地凌迟着我的心。 我却仿佛已听不到了。 我就这么躺在地上,仿佛凋零在这冰凉冷硬的地面上的花。他那么清俊摄人的容颜,再也投射不到我的瞳孔之中。 曾是温柔得化不开的容颜啊。 我的手搁在肚子上,眼前闪过一片一片五彩斑斓的光。 那些曾经的画面,一幅幅在我的眼前闪现。 曾经有一个美好的男子,他年华正盛,容颜俊美,惜我如珍宝,爱我如生命。 他正专注而笨拙地钉着一张小小的婴儿床,额前的发一丝一丝地落在他深情的眼眸前,他嘴里还轻轻地哼着自己胡编乱造的歌—— 小姜生,在竹篮里睡着了。在竹篮里睡着了的小姜生,不要哭,不要闹,不要吵醒了大姜生…… 这首他曾经哼过的歌曲啊,在那么长的时光里,一直回响在我的梦境里,为那个曾在我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那个他明明知道不是他自己的,却又认下的孩子…… 我望着天花板,突然就笑了,笑得那么温柔,那么明亮,仿佛那个男子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我躺在地上,喃喃着,你听,他在钉婴儿床。你听,他在唱童谣啊。然后,我就轻轻地哼了起来,那首一直回荡在午夜梦境里的歌—— 小姜生,在竹篮里睡着了。在竹篮里睡着了的小姜生,不要哭,不要闹,不要吵醒了大姜生…… 然后我就抱着自己的肩膀,像哄着一个婴儿入睡一样,轻轻地,轻轻地,有节奏地拍着,哼唱着。 程天佑的手下完成了使命,终于松开了手。凉生不顾一切冲了上来,他轻轻地扶起我,那么心疼的表情,他说,姜生,姜生,你怎么了? 我看着他,眼神晶亮,我说,咦,你怎么长得和他那么像啊?好奇怪。 他轻轻地为我擦去唇角残留的药汁,他说,姜生,你别这样。 我就笑,我说,你焦急的样子,也和他好像啊。 然后,我就伸手去触碰他的眉毛,试图让它顺展开,我说,我从来都没告诉他的,每次,他皱眉头的时候,我都很揪心。 我说,我不说,他就不知道的。 我说,他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好多啊。 我说,我明明那么揪心他,却总是伤害到他。我伤害了他的小姜生,我将他的小姜生弄丢了。他那么爱她……我弄丢了他的孩子…… 我突然愣了愣,又诡异地笑了,像说一个秘密一样,偷偷地在凉生耳边说,那不是他的孩子。 我失落地看着自己的小腹,说,可是,我再也不能有孩子了。 凉生痛苦地看着我,说,你别说了!姜生。 凉生回头看着他,双眸通红,他说,你把她害成这样,现在你满意了吗? 程天佑一直呆呆地看着我,看着我哭,看着我笑,看着我唱着他曾经哼唱的歌,可当凉生诘问他的时候,他却很冷淡,说,这是她欠我的,理应还给我。 凉生抱着我,像抱着一只破碎的洋娃娃。我看着他,愣了很久,端详了很久,突然温柔地笑了,说,你回来了。 我说,我以为你再也不要我了。 我说,冬菇饿了。我也饿了。我抬手轻轻触碰凉生的脸,有些痴迷的味道,说,我好想听你弹钢琴,我好想你带我去放焰火,我好想回小鱼山…… 凉生愣了愣,悲伤地点点头,说,我带你去。 说完,他就轻轻地抱起我来,慢慢地向门外走去。 我在他的怀里,呆呆地望着他,我说,我们以后还会有很多孩子对吗?你的大姜生再也生不了宝宝了,你还会不会要我啊? 他说,我要你。一辈子都要你,只要你。无论你怎样了,老了,丑了,变胖了,我都要你。 我放心地点点头,将脑袋轻轻地依靠在他的胸前。 我说,嗯啊,你答应过我了,会等我四年时间的。你说,这四年里,你不再做坏事,不再欺负人,不再有别的女人……现在,我毕业了,回来了。 我抬头看着他,眼神那么明亮,我说,天佑,我回来了。 我说,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你以后,就不要给我喝那么难喝的茶了好不好?还那么多碗,好难受啊。以后我乖乖的,不再惹你生气了。 凉生紧紧地抱着我,眼泪滴落在我的发丝间。 程天佑在一旁冷眼旁观,他说,这么多年,你用他谋杀了我对你的爱,以后别再重蹈覆辙,用我去谋杀掉他对你的爱了。 凉生抬眼看着他,冷冷地说,能谋杀掉的,就不是爱情。 凉生抱着我刚走到门口,宁信和天恩就走了进来。 我看到宁信,有些惊起,不再迷糊。我轻轻抬手,去摸宁信的肚子。宁信下意识地后退。我说,嘘!别让他知道,他会给你杀掉的! 然后摸着摸着,我就哭了,我对凉生说,你肯给她,却不肯给我。 然后,我就捶打凉生,我说,你怎么肯给她的,就不肯给我?呜呜呜……天佑,你怎么这么狠心?怎么这么狠心? 凉生紧紧地抱着我,紧紧地,他说,姜生,从今天起,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我都给你。 凉生转头,一字一顿地说,姓程的!我发誓,你欠姜生的,我这辈子要你百倍!千倍!来还! 程天佑正在上楼,闻言回头,星眸淡淡,唇角一勾,说,呵呵,怎么还?也惩罚我喝万安茶吗?呵呵。 然后,他正色道,放马过来吧! 凉生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将我交给宁信,不顾一切冲上前,却被周围程天佑的人给生生拦住。 他如同被囚禁的兽,拔却了爪牙,鲜血淋漓,却无力奉还笼外那个得意洋洋地把玩着他的沾血带肉的爪与牙的人。 最终,他平息,转身,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天气里,将我抱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出门,狂风哀嚎,大雨,倾盆浇下。 风雨飘摇的城市里,他是我唯一的怀抱。 这一年的三亚,有台风来袭。一个叫程天佑的男人,用区区一杯茶,屠了我心的城。 血流成河,哀鸿遍野。 如果世间有一种橡皮擦,能抹掉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抹掉他……该有多好。 该有多好啊。 第八章 就像从来没有受过伤 回城之后,我突然高烧不断。三亚那场大雨,引起了肺炎。 高热反反复复,从未彻底退下。 打针,吃药,输液。 诸如还原型谷胱甘肽粉、痰热清注射液、莫西沙星氯化钠这类顶级抗生素都用过了,始终无效,却又查不出高热原因,医生束手无策。 一周后,医院竟下达了病危通知书。 凉生一直守在我的身旁,他的手轻轻地抚摸过我的脸,他说,你一定要早点好起来,好起来,我就带你去法国,去巴黎,带你永远离开这个地方。 我迷迷糊糊地看着他,嘴唇发干,问他,永远? 他点点头,说,永远。 永远是个美丽的词,所以,我们才会贪恋它。 可它却也是个脆弱的词,现实倾轧之中,一触即碎,所以,我们才会痛不欲生地难过,心碎。 钱助理到医院看我,送了一盒芒果。 芒果这东西,目前对我来说,是最具有讽刺意味的水果。 因为我离开三亚去机场的那天,钱助理居然出现了,来给我送行。车缓缓开动的时候,他突然跑上前,将一颗芒果扔到我怀里。 他说,姜小姐,你要好好保重。 一颗芒果啊!亲!都要自提不带包邮的啊!亲!还要好好保重啊!别的女人一夜换来一堆钱,某某某还换了一辆玛拉莎蒂,我陪程禽兽一夜就换了一颗芒果?!还是一颗鸡蛋芒啊亲!!!你给我一颗大一些的青芒王你会死吗会死吗? 病床前,凉生警惕地看着他,语气不悦,说,你来干什么?! 你们是不是以为下面的剧情是,钱助理带来了那禽兽痛彻心扉的悔悟? ——我对不起那女人,现在我想通了,我要拱手天下,只为换她一笑!没了她,得了天下又如何?吃再多大蒜都没滋味! 又或者:其实我得了绝症,只是不想拖累她,才狠心决绝、冷酷无情、邪魅狂狷(等一切言情小说里颂赞男主角的形容词)地逼着她离开的啊。如今我要死了,只想见她一面…… 你想多了! 钱助理说的是,我来通知姜小姐尽快回永安办离职手续。 啊呸! 那些日子,我像是一个躲在躯壳里再也不愿醒来的魂,苟且偷生在另一个迷迷瞪瞪的世界里。 迷糊间,我问凉生,我会不会死掉? 凉生说,不会。 我望着他,很久,我说,哥,如果我死掉了,一定把我藏起来,我不要被抓回去烧成俩大茶杯…… 凉生愣了愣,不知道我为何对茶杯怨念如此深,但他还是很笃定地对我说,你不会有事的。 我就睡着了。 突然,我又非常不安地醒来,我说,还有,我死了,一定不要用芒果给我摆供啊,我恨芒果…… 十多天后,当我以为我要永垂不朽的时候,这场诡异的高烧居然褪去了。 像是经历了一场梦,一场劫。 我没像故事里的女人那样,被程天佑这个薄幸负心男折磨到心神俱废地死翘翘。 只是,两次肺炎之后,声音沙哑得有些像周迅。医生说慢慢调养,或许会康复。饮食要清淡,多注意休息。 然后,在凉生的要求下,医生给我列了一大堆饮食注意事项。 我出院后,凉生将我从三亚回来的消息告诉了北小武和金陵他们。 他隐瞒了所有,对于我为什么长时间总是关机,他只是云淡风轻地表示,她淋雨引发了一场高烧,住院了。 这天下午,北小武和金陵屁股上插着火箭就跑来看我,八宝不负众望、毫无意外地挂在北小武屁股后面。 八宝说过,攻克北小武这座神圣庄严的冰山,是她全部的爱情梦想,而小九这个巫婆,是盘踞在这座冰山上的终极大BOSS。不过亲们,你们要放心,我会越挫越勇的。 柯小柔说,这是脸皮厚。 我当时只是在心里嘀咕,北小武和“神圣”“庄严”有什么关系?这哪儿跟哪儿啊,完全不搭边儿的。 他们三个赶到的时候,我正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 反正出院后这几日,我一直昏昏沉沉躺在床上,完全是一副大病初愈后的呆滞模样,不言不语,沉溺在一个别人怎么也走不进去的世界里,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北小武站在卧室门口,转头对凉生小声说,看样子真烧得不轻,瞧这成色,皮焦里嫩,都成烤鸭了。脸都烧成白纸了啊。 凉生没说话。 北小武并不知道,在过去的这段日子里,在我身上发生过什么,所以他是如此乐呵地贫嘴开玩笑,一如从前。 倒是金陵发觉了古怪,她先是埋怨凉生,我生病住院他也不告诉他们,然后,她又连忙悄声问凉生,她在三亚……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冬菇在她的怀里,傲娇地舔着爪子。 八宝晃荡着她两条筷子一样的小细腿,一面抚摸金陵怀里的冬菇,一面问,姜生姐怎么弄得跟坐月子似的? 北小武就戳她,说,会不会说人话啊你? 凉生看了看她仨,又看了看我,不愿泄露,只说,没什么,淋了一场大雨。 末了,他看了看窗外,说,我会尽快带她去法国的。 他这句话说得极突然,前后毫无关联。金陵他们都没回过神来,一齐愣了愣,相互交换了眼色,看了看床上的我,想问什么,却都没有问出口。 金陵报社里晚上加班,所以,她很早就离开了,说晚些再过来。 北小武是美术组的,就没有文字组他们那么忙,所以他就留了下来,和凉生一起吃晚饭。 我醒来后,听到有外人的声音,就走下楼,见北小武正在厨房里狠命地剁一只鸡,表情之狰狞,像在报杀父之仇。 凉生在旁边做意面,一副狼狈的模样,唇角温吞着无奈的笑。 八宝抱着冬菇在一旁,说,哥们儿,你鞭尸呢? 北小武说,熊孩子,你怎么说话呢!一只鸡,一心赴死,只为了成为你的腹中餐,这是大爱啊!大爱!是不是啊凉生? 凉生说,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 北小武说,因为你是大爱无疆之神啊!不大爱,你让你们家庆姐去照顾什么未央?前女友啊,不对!是前未婚妻啊!那是什么?!是地雷!是炸弹!是宇宙大杀器!害得我这么金贵的客人来了,还得亲自下厨啊。 八宝挤眉弄眼地说,凉生这是故意将庆姐弄走,自己好清清静静地享受二人世界。 北小武说,一边去!你懂什么!然后,他转头问凉生,哎,我说,你不是打算给未央那丫头养老送终了吧?那丫头就吃准了你心软,才这么反反复复地折腾你。哎——姜生…… 他的话说到半截,就发现我已经下楼,正站在厨房门口,他不由得吞了下面的话,看了看我,说,你、你怎么下床了? 八宝蹦过来,说,哎呀,姜生姐,你醒了。哎,快跟我说说,模特大赛好玩不,听说有好多有钱的公子哥啊…… 她话没问完,就被北小武拨到后面去了,说,熊孩子,能不能让人省省心?! 我看看八宝,头有些晕,但我的心情居然不错,我冲他们笑了笑,说,你们也来了。然后我对凉生笑道,哥,我觉得我的身体好了很多,我想搬回自己的房子里住。 我这突然的一笑,差点把凉生吓出心脏病。 一场遭遇,心智迷蒙;十几天的大病,浑浑噩噩;现如今,一下床就对你笑,让谁谁也觉得诡异。 北小武看了看我,说,哎,哎,不是!你、你叫他啥?哥?你还叫他哥?我不是……我说……你们……哎,还有姜生你嘴巴里含着什么,说话声音怎么这么怪啊。 凉生连忙走过来,推开在那里啰唆的北小武,说,你少说两句! 北小武有些懵,说,哎——我——唉! 凉生有些担心地看着我,似乎此刻我的脸上不该有笑容一样,他像看一个回光返照的病人一样看着我,说,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瞪大眼睛,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竟像是从没发生过什么一样,说,没事啊。 没有三亚的那场风雨,也没有这座城市的高烧。 北小武挥着那把刀,刀刃上还卡着那只没剁开的鸡,油腻腻的手一把拍上我的脑袋,连护发素都省了,说,傻了吧!一烧烧十多天,你还没事?!你没死那是老天不收! 凉生一把扶住我,冲北小武皱了皱眉,说,你轻点!她刚好! 北小武转头在凉生耳边小声挤兑道,哟,这么关心哪!快拖回房间里去检查检查吧,看看胸是不是都烧成糖炒豆子了。 凉生脸色一沉,抓了一把他的屁股,他“啊——”尖叫了一下,痛苦改口说,非要逼我说假话吗?!好吧,烧成烤面包。 我懵懂地问,你们在说什么?什么面包? 凉生说,没什么。 北小武很贱地从冰箱里拿出一团面包问凉生,真的烤面包哟,吃不吃? 那天,凉生没有直接同意我搬走,他说,留在这里吧,我好照顾你。就算你要搬走,也等去医院复查后吧。 我却突然歇斯底里起来,抓着头发发疯一样冲他喊,你为什么一定要管我的事?!我的事情到底跟你有什么关系啊?!求求你了!收起你那悲悯的心,放过我吧! 我哭着蹲在地上说,放过我吧! 这一切来得毫无征兆。 整个房间一片静寂。 我却又突然站了起来,安静极了,安静得像秋天的树叶,那么温顺,就好像刚才那个发疯大叫的人不是我一样。 我理了理被我抓乱的头发,说,好的,听你的,哥。 凉生看着我,是惊愕后小心翼翼的探寻,却最终沉默。 北小武很激动,他揪着凉生的衬衫领子说,她叫你哥啊!!! 我不理解他为什么那么激动,按照他的激动程度,此刻他抓住凉生的衬衫该配的台词应该是“你这个狠心的人儿啊!我怀了你的孩子了,你却要跟我分手!你让我们娘俩怎么活啊”才对。 我转身,跟愣在一旁的八宝打了个招呼,我说,hI。 八宝都快哭了,跟躲鬼一样躲着我,在北小武身后,拿起冬菇的猫爪冲我挥舞,冲我说,hI。 我回头对凉生说,哥,你要是不放心,我可以找金陵陪我一起住。 八宝忙不迭抱着冬菇冲上前,说,我陪你一起住吧! 北小武就冷哼,说,就你?一天到晚穿得跟来不及了求野战似的,跟你住,凉生就更不放心了。 八宝一脸“你大爷”的表情,却也没还嘴。 那一天,是我做的饭。 我将这三尊雕塑轰出了厨房。 一种叫作“贤妻良母”的基因在我身上突然苏醒。 北小武看着我,问凉生,她是不是烧傻了?我这辈子,从小到大,从魏家坪到这里,就没见她去过厨房啊。 八宝悄声说,噗!我觉得她这么母性泛滥,又这么情绪反复无常,八成是怀孕了吧。 凉生脸一黑,北小武连忙拍了八宝脑袋一巴掌,不说话你会死啊! 为了证明我没被烧傻,我刷刷刷,一鼓作气制了六个菜:紫苏煎黄瓜,鱼香茄子煲,苦瓜酿肉,法国郎酒三杯鸡,火腿娃娃菜,丝瓜蛋汤。 北小武落座一看,说,妹子啊,哥我从来没想到有生之年能吃上你做的菜啊,我好想从冰箱里拖出那半只冰冻鸡抱头痛哭啊。 八宝咬着筷子,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桌子上的菜,吭哧了半天,我以为她在编制赞美之词,结果,半天后,她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口齿不清的话,你在三亚到底发生了什么啊,怎么净跟条状物过不去啊?你瞧瞧,六个菜里五个菜都是…… 凉生脸色一正,说,好了,吃饭。 就在凉生以为我会情绪再度失控,或者会一蹶不振一段时光之时,我却出奇的平静,平静得就像那些悲烈的故事,从未在我身边发生过一样。 没有爱人的背叛与伤害,没有死亡的狙击和步步相逼,没有不堪回首的羞辱与折磨……简而言之,没有万安茶和小芒果! 我就这么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着,平静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海平面。 逛街,喝茶,做蛋糕,收拾家,遛冬菇,刷微博,发微信,拍各种渣照强暴朋友们的眼球,周末去福利院看望小绵瓜,闲来无事买一堆花儿回来做老本行——插花。 甚至,还私会了前员工,亲爱的薇安。 看着对面魁梧的薇安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表示对凉生惦念不已,哭得跟只金刚芭比似的,我顿觉我哥的魅力还真的有够大,和高中时一样,走到哪里,都是一群女孩子躲在他身后叽叽喳喳。 就在我暗叹薇安对我真是推心置腹,都离职了还不忘我这个落魄的前度老板,还乐意请我喝咖啡,倾诉心声之时,薇安从她那小巧的手袋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报纸,带着一种类似于关心,又混合着八卦与诡异的幸灾乐祸以及一部分心疼的情绪对我说,姜,这男人啊,到底都是靠不住的啊! 说完,她就捂着眼睛大哭,一面哭,一面从指缝里偷瞧我的表情。 报纸上是关于程天佑的花边新闻,说的是情场浪子总有终结日,当红女模特欧阳娇娇三亚意外殒命后,往日里素与女明星们不断传绯闻的程禽兽终于是抵死伤心了一回,日渐消沉,不再在公共场合露面。欧阳娇娇是日前五湖星空的新晋红人,被誉为新一代女神,吸金能力非常,传闻她是程公子的新女友。此次欧阳娇娇出事,程公子既痛失女友,又痛失爱将,伤心不已,已停止了一切公开活动。对此传闻,五湖星空的相关发言人并未正面否认。 报纸上配以程天佑戴着墨镜、独自一人落寞的偷拍照片,然后罗里吧嗦地细数他的各大情史,某名媛、某明星、某模特……辅以照片,声情并茂。我和苏曼赫然在榜,不过,对我的阐述版面最小,用的只是一句话——传闻程公子2005年口味突变,大概是厌倦了活色生香的明星、女模,包养了一名十六岁的妙龄少女。对,用的是“包养”。 我自己都佩服自己,居然可以如此耐心和平静地看完了这些文字。 我抬头看着薇安。 薇安也看着我,那表情就是:给点反应啊,姜。 我毫无反应。 薇安抓住我的手,说,姜,我知道,痛到深处是无声。男人到底薄情。程天佑!是我错看了他! 她说,你要是想哭,我就借你我的肩膀,虽然我也是一弱女子…… 我拒绝了她,我拍拍她厚实壮硕的肩,说,薇安,你这么弱,我不能! 就这样,整个五月过去了,我一刻都没让自己闲下来。 很忙,真的很忙。 六一儿童节那天,我做了蛋糕,给小绵瓜送过去一些,和王浩打了个照面,那少年依旧冷着脸;然后请了各位兄弟姐妹前来品尝我的手艺,其中包括薇安。 薇安捧着胸口说,她不能!她怕看到凉生时她会再次沉沦,万劫不复,而现在,她已经算是名花有主了,姑妈昨天给她介绍的男孩子不错,她要月亮绝不给她星星,她要猩猩绝不给她猴子。 我说,你前天不还爱着我哥吗? 她就哭了,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我:…… 当我将花式蛋糕分给大家吃的时候,他们都用一种看上古神兽的眼光看着我,一面吃,一面看,再吃,再看。 我一面吃蛋糕,一面说,我要去西藏了。 他们下巴直接掉在地上:啊? 我点点头,我打算骑单车去。 他们:啊! 然后:和谁? 我说:一个人。我带着我。 然后,他们就用一种看神兽的眼神看着我。 八宝抱着冬菇,用一种看疗伤文艺女青年的崇拜目光望着我,手激动得有些哆嗦,蛋糕直掉渣儿,说,你这是打算去流浪吗? 为什么会想去西藏,我也不知道。 现在的自己,好像偌大世界里的一粒浮尘,不知位置在哪儿。 总觉得心底有个声音在轻轻地呼唤,净空,白云,寺庙。就如同一种归去,永恒的归去。 又或者,只不过去看看。 仅此而已。 金陵努努嘴,问凉生,她没事吧? 关于我在三亚遭遇程天佑“萌萌深情兽”变“万恶大魔兽”一事,凉生已经私下告诉了金陵。 他总担心我会想不开,闹自杀,而他近日琐事缠身,又不能步步紧随,所以,他希望金陵能帮助他密切关注我的一举一动。 遗憾的是,我的一举一动无非是逛街,喝茶,做蛋糕,收拾家,遛冬菇,刷微博,发微信,拍各种渣照强暴朋友们的眼球,每周末去福利院看望小绵瓜,闲来无事买一堆花儿回来做老本行——插花。 凉生叹气道,有时候我都不知道,在我身边的这个人,还是不是她。 八宝说,我看,八成坠海之后,真的姜生已经淹死了,一未来的灵魂穿越到了现在,穿越在她身上了。 金陵说,为什么不是古代的灵魂? 八宝翻了翻白眼,咬了一口蛋糕,说,因为她没要求你们给她建个绣楼让她去绣花啊。 关于我和程天佑的事情,八宝也是知情者——凉生跟金陵说的时候,她悄无声息地扒在门后都听着了,完完整整的。 当凉生发现了之后,她一面睁着刚开了内眼角的大眼睛,一面喝着奶茶,表情特别迷蒙无辜。 金陵告诫她,这件事情千万不能告诉北小武,否则会出乱子。 八宝拍拍胸脯,说,我八宝就讲义气!对朋友那是两咪插刀!告密这种叛徒事儿,我八宝是绝对干不出来的! 结果,转个屁股的时间,她就把我如何被程天佑折辱的事情添油加醋地告诉了北小武。 她说,北小武!不好了!我跟你说,你千万别跟别人说啊,程天佑为了一个叫万安的女人逼着姜生喝茶堕胎…… 然后,北小武这个爆竹直接被点燃了。 他四处围堵拦截,却找不到程天佑本尊,便去连夜火烧小鱼山了……哥们儿,那可是纵火啊!不是野炊啊!结果事儿大了,他就被逮进看守所去了。 哦,对了,这些时日里,我除了逛街、喝茶、做蛋糕,还干了八宝给我弄出的新差事——去看守所探望北小武。 北小武进去后,八宝就开始对着凉生嚎啊,没日没夜地嚎啊,你把我的北小武给弄出来啊、弄出来啊、弄出来啊。 其实,北小武火烧小鱼山之前,去找过凉生,质问凉生为什么不为我做点什么,报个仇,雪个恨,肉个搏,决个斗! 凉生说,他不是不想报复,只是时机不到。 北小武很生气,他说,你就是懦弱!他说,要是谁这么对我的小九,老子就是不要命了,也要废了他! 凉生说,我一直以为,最完美的报复就是让对手没有反击的余地。 北小武说,你可真爱惜自己的羽毛!别说得那么好听,你不过就是不想伤自己分毫而已!我和你不同,我一直觉得吧,君子报仇,分秒必争! 凉生说,莽夫! 北小武说,我就是莽夫!我这就去莽给你看! 两人不欢而散。 然后…… 小鱼山的房子没烧出个好歹,北小武的人已光荣地蹲了进去。 上周,我去看守所里看北小武,他在玻璃窗后面,居然显得无比英俊,都有那么点英明神武之感了,我都怀疑自己眼花了。 我说,北小武,你是不是整容了? 北小武说,你以为我是八宝那傻丫头啊,把俩眼割得跟大马猴似的。 我就嗤嗤地笑。 半晌,我只看着他在里面灰头土脸的模样,右眼也不知道被谁给揍了一拳,乌青乌青的,跟只独眼熊猫似的——在里面,他显然没少受苦。 他对我笑,贱兮兮地说,怎么样?小武哥英明神武不?火烧连营八百里哇哈哈! 我看着他,说,嗯!越来越英明神武……才怪啊! 其实,小鱼山被烧了,我的内心里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感的,恨不能去放鞭炮;但是,当我看到坐在对面的北小武时,这种愉悦感却变得无比无力和悲伤。 我的眼睛一红,声音低到嗓子里,说,你真傻。 北小武就哼哼,说,傻你妹! 我撇撇嘴,眼眶越来越红,越是强忍,越是难过。 北小武一看,立刻摆手,说,好了,好了!你可千万别哭,我肝儿疼。当然,你也千万别跟我说你感动得要以身相许啊!唉!谁让我少不更事的时候,当过你“前夫”啊,还牵过你的小破手,怎么着也得为你出头负责吧。 他说得是如此轻松,我却更加难受。 我低头,忍着眼泪,喃喃道,他是谁,你和我又是谁!他能呼风唤雨,他能只手遮天,我们有什么?你这么做,不是鸡蛋碰石头吗? 我说,声音微哑,我怎么能不难过?我难过!我怎么能不恨?我恨!你以为我就不想回敬他吗?可是,我回敬不了!我只能打掉牙齿和血吞!为了我哥,为了我哥我也得吞下去,不能有任何的难过表现在他的眼前……因为我不愿意我的亲人、朋友卷入我这种救赎不了的仇恨里去,落得伤痕累累。你知道不知道?!他,我们招惹不起! 二十二岁这一年,我才明白,门不当户不对的爱情,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打脸,你就伸过头去,挨着就好。 北小武看着我,笑笑,叹了口气,说,原来你也知道,他这样的人物招惹不得啊。那你当初还不听我们家小九的话,去招惹他。 悲伤突然袭来,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了北小武——他还在说他的小九,他还在说他的小九啊。那早已不是了。 就如我,他注定就不是我的他。从多年前那个午夜,小九出租屋里的第一次相遇,他就不是我的他。 我捂住脸,控制着情绪,不想再为他流一滴眼泪。 是的,那时候年纪小,感情来的时候,就这么来了,就这么招惹了。我以为我能驾驭住自己的感情,最终却驾驭不了。 北小武神秘地说,你不要以为你若无其事得跟没受伤害似的,凉生就不会报复他,你太小瞧凉生这家伙了。 我愣了一下。 北小武说,他跟我说过,最完美的报复,就是让对方没有还击的余地。 我低下头,不再说话。 他叹了一口气,说,有时候,我不知道,这个凉生,机心重重,腹黑深沉,还是不是当年的那个凉生,淡泊温和,与世无争。其实,也可能是我们这些年错以为了他吧。寄人篱下,怎么能不收起爪牙? 他说,姜生,不管你信不信,其实,我没有那么生他的气。我总觉得凉生的心底有一把刀,锋利得可怕的刀,而淡泊无争是这把刀最好的鞘。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故作轻松的表情,说,别忘了,凉生当年可是咱们魏家坪的小霸王啊,横行乡里,鱼肉百姓……哎,姜生,你回去找个医生好好收拾一下你那把破嗓子好不好,弄得我总觉得自己在跟唐老鸭说话。 我被他后面的话给逗笑了。我说,哪有那么夸张,八宝都说挺性感的。 他见我笑了,自己却严肃了起来,叹了口气,或者,这才是真的他,自始至终,都没变过的他。 我说,哥,咱们不是在说唐老鸭吗? 他很帅地摆摆手,说,好滚不送。 原本,凉生是不想“搭救”北小武的。 因为怕他出来再惹是生非,招惹更大的麻烦,到时候就是他有心也搭救无力,所以,想让他在里面多反省反省,长点记性。 那几天,八宝哭啊,嚎啊,就差在凉生的典当行前自行了断了。 可凉生就是不为所动。原本就清俊的小脸冷着,是相当的臭啊,跟一坨冰冻的大便似的——这话是八宝说的。 八宝说,哥,实在不行,我为你献肉体献青春,你就去救救北小武吧。 凉生依然脸冰冰。 八宝说,好吧,你不近女色,你要是喜欢柯小柔,我也打晕他献给你啊。你救救北小武吧。 凉生脸黑黑。 八宝于是使出了撒手锏,你看着办吧!我肚子里的孩子没有爹我还活什么活!我这就跳楼去!一尸两命!孩子,你伯伯狠心啊……不救我们娘儿俩啊…… 凉生双手交叉在胸前,轻轻闪开,将落地窗恰如其分地全部露出来,给八宝让开路,眉毛一挑,那表情就是:请。 最后,我给八宝出了个主意。 我说,相信我。 八宝在按背,美体师的力度有些大,她说,哼!相信你?算了吧!什么主意在你哥那里都没用!我一百零八式外加寻死觅活都用上了!我说我怀了北小武的孩子,你不救他,我们娘儿俩就死在你眼前……都没用啊! 金陵扑哧一笑,说,还怀了北小武的孩子。你怎么不说你怀了凉生的孩子,那更有威慑力啊。大姨妈都没来的小屁孩还怀孕…… 八宝说,噗!老子要怀,也怀程天恩的。 金陵立刻黑脸,她侧过头,模仿八宝的语气对美体师说,你可小点儿力,别给她按撒气儿了。 我等她们吵完,转头对八宝说,听我的,你去告诉凉生,就说你去见北小武了,北小武说,他没有那么生凉生的气,他总觉得凉生的心底有一把刀,锋利得可怕的刀,而淡泊无争是这把刀最好的鞘。 八宝说,有用吗? 我点点头,说,相信我。 八宝撇嘴,说,你自己怎么不去说? 我说,美女救英雄这么悲壮浓烈的爱情传奇我不能跟你抢啊,万一北小武一激动要以身相许,我也受不起啊。 其实,关键是这台词太文艺范儿了,我要真对着凉生这么念,凉生还不把我送精神病院去啊。他已经以为我经历了海难、高烧以及程天佑的SM……现在已精神不正常了。这些日子里,他天天把我往各大医院里扔,和医生们交流得那叫一个欢快,一个神秘。 八宝背诵了很久后,问我,这是哪个杀千刀的脑子坏了,会这样说话,拽戏文似的,这么难背! 我说,北小武自己说的。 八宝便立刻摆出少女状桃花眼,温柔秀气地一笑,说,噗,我们家武哥真有学问哇。 金陵说,虚伪! 果不出所料,凉生听了这句话,沉默了很久。 我想,他一定是知道北小武不会再为我强出头闹事了,所以,他不动声色地吩咐老陈,动用关系,将北小武弄出来。 老陈这次却意外地表示有难度。 他皱着眉头,叹气,说,就怕程家方面施压啊。先生,你想,这可是危及大少爷安危的事情啊,老爷子怎么会轻易放过。 凉生说,那我去跟爷爷担保。 老陈叹气道,先生,你在三亚对大少爷说过的那些狠话,已不知被传到老爷子耳朵里多少回了。他们怀疑你是主谋还来不及呢,你怎么担保得了?唉。这事儿啊,要我说,您避之都不及,就别往前凑了! 凉生就笑道,我不管了,你想办法吧,但他一定不能坐牢。 老陈很无奈。 这些年,凉生已经从那个懵懂少年变成了年华正好的青年,但行事作风还是一贯如此,不按常理,也不加掩饰,有一种近似无耻的淡然,和一丝狡黠的霸道,让人无奈。 老陈只能“领旨”,叹气道,我尽力。 就这样,后面的日子里,我一面默默地担心北小武,一面若无其事地生活着,做那种傻呼呼的云淡风轻小清新状,就像从来没有受过伤一样。 其实,我不去凉生面前念叨让他去搭救北小武,无非就是任何和程禽兽有半点关系的事情我都想躲得远远的。我实在不想让凉生觉得我是一抖M型格的人物,什么和程禽兽有关的事情我都得往上扑,非要人家虐我千百遍,我待人家如初恋。 那是万安茶喝少了。 自然,凉生也根本就没在我面前提北小武为了我,去老程少爷家放火烧房子八百里,被逮进去了的事儿。 因为三亚那件事我有多惨,他知道。 程天佑这个名字有多不能再在我面前提,他也知道。 那是一道何其壮观的疤啊。 甚至,在我回来第一次试图抱冬菇的时候,凉生都条件反射地想要阻止。虽然,他每次抱冬菇,冬菇都得挠他,一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态势;但凉生还是不和冬菇计较,他生怕我心一狠,手一抖,将这只承载着我和天佑记忆的猫给扔下三十七楼去。 哪儿能呢? 我最多也只是想给冬菇改名叫“程天佑”,刻铭牌,挂在它脖子上,然后,每天喊它贱人!贱人!贱人! 就这样,忙忙碌碌的,若无其事的,真的好像那场记忆被挤压得毫无空间了,不存在了。 这样,甚好。 六一节,吃一口自己做的蛋糕,也甚好。 金陵说,姜生,你居然会做蛋糕,我都不知道啊。 我笑笑,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 第九章 你记得我,却不记得你爱我 六一之后,天渐炎热。 燥热消不了的暑期,依然是一个又一个忙碌的日子,我觉得我过得很好、很充实,但在他们眼里却是离群索居的孤单滋味。 我不想去法国! 虽然凉生说,在巴黎,他们的华人圈里有个很好的心理医生,人也非常NICE,已经为我联系好了。 我强硬拒绝,我说,我心理很健康! 所幸……其实,也不该用“所幸”这个词,就是因为北小武纵火一事,延迟了凉生带我去法国的计划与行程,也避免了我与他的这场冲突。 金陵绝对是个靠谱的好朋友,除了工作时间,她将所有的周末以及业余时间都贡献给了我。 她和他们一样,总觉得我是在逃避,不肯面对。 金陵说,不能正视过去的人,是没有未来的。所以,她总试图带着我多参与他们的“集体活动”,让我少一个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吃饭,她陪着我。 我逛街,她陪着我。 我遛猫,她陪着我。 我去做普拉提,她也陪着我。 我去趟洗手间,她也想挤进来,生怕我扯着卫生纸挂梁自杀。 ………… 她脸上的表情传递的唯一信息就是:亲,你不是要自杀吧?亲,你真的不是想自杀吗?亲,你确定、一定以及完全肯定你不会要自杀吗?!亲,你要是自杀,这里有纸笔可以写遗嘱,财产一定要注明留给我啊亲…… 周末,金陵如约而至,又来陪我,我正忙着插花,头不抬,眼不看的。 金陵忍了又忍,说,姜生,我知道你难过。你要是难过,你就对着我哭哭。人需要发泄,才能彻底放下。我不会笑话你的。 我一面忙着帮柯小柔插花,一面说,是啊,你不会笑话我,你只会把它当八卦刊登到报上博版面去。 金陵说,姜生,你以为我跟柯小柔这个小三八一样无耻啊。 金陵之所以说柯小柔无耻,是因为柯小柔有女朋友了——你没看错,是女朋友!女!朋友!他妈最近给他弄了一女孩儿,正在初步交往中,我目前插的这花儿就是柯小柔要送那女孩的。 我说,你可少编派我闺密啊,人家可是第一次交“女朋友”啊。 金陵说,编派?姜生!他这是骗婚啊!啊,好了,好了,不说柯小柔,只说你!姜生,我说正经的,你老这么伪装坚强,我们都很担心的! 她说,姜生,你老这么忙来忙去的,面无表情的,我总觉得你这是在做“临死前的101件事”,做完了就去寻死。 我没抬头,叹气道,身为我最好的女朋友,你能不能不这么咒我?!怎么?我非得哭了,你们才乐意啊?可是我哭什么啊,谁还没被分手过啊?世界这么大,分手的这么多,难道都去寻死觅活的就对了? 金陵看着我,那眼神里透露出的光就是:人家是分手了,可人家没你这么惨! 八宝总是那么不甘寂寞,她总愿意往我和金陵身边插,明明带着一颗探听八卦的心,却总爱充当人生导师状。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对金陵说,大家不是都这么说吗?失恋三十三天不可怕,可怕的是第三十四天还没来大姨妈!程天佑到底是个优质男人啊,服务全套,从恋爱、上床到分手、避孕,浑然天成一条龙。一条龙啊亲! 我脸一黑,说,滚! 要知道,现在谁提这个名字,我恨不能屠她满门!外加邻居家的狗!并倾情附赠殡仪服务一条龙! 八宝这些日子之所以这么爱蹭在我和金陵面前,无非是此时金陵已经是她假想中的头号情敌,当然,除了小九之外。 事情是这样的,某次聊天,八宝提及小九,嘟哝着说,哎,她都消失了这么久了,说不定都是孩儿他妈了,噗……说这话的时候,她那迷蒙的眼睛悄悄瞟了一下北小武,个中神情,如泣如诉啊。 她很希望有人能站出来替她说句话,比如:北小武,小九是你的过去,再美再好再不舍得,都是过眼烟云!她!八宝!才是你的现在!希望!以及未来! 北小武说,哎哎,收起你那幽怨的小表情,别弄得跟个弃妇似的,好歹你也是一名人了现在。 八宝虽然没去成三亚参加模特大赛,但却因为某摄影师开了天眼,给她拍了一组文艺清新的照片。她那无辜而清纯、浑然天成如同婴儿一般的眼眸,让她突然在网络上有了名气。 八宝就笑道,名人?噗…… 北小武说,噗什么啊你噗!你上辈子是充气娃娃吗你!你噗得我肝儿都疼了你知不知道?! 凉生若有所思,突然转头,对正在训八宝的北小武说,嗯,其实,金陵很不错。 八宝直接傻掉了,自己没捡到便宜,还瞬间天降一情敌啊,还是身边人,不能用铁血政策,只能怀柔啊。 当时吧,我在干吗? 哦,对,我在给小绵瓜缝校服。 是了。 我现在,不仅拥有“沉默”“安静”等美好情操,还被“贤惠”上了身:给我一穷苦汉子,我就是一心灵手巧的田螺姑娘;给我一卖身葬父的董永,我就是“我挑水来我浇园”的七仙女! 原本,八宝提及“小九”这个名字时,我就和金陵暗怀心事地相视了一眼——关于小九就在这个城市里的消息,这么久以来,我们俩都没敢告诉北小武。 八宝有些急了,说,你们俩干吗呢?眉来眼去的。 我回回神,稍作掩饰,顺口说了一句,哥,我觉得金陵好像更适合你啊。 我话音一落,在场所有人的眼睛都钉在我身上了!刷刷刷——就像综艺舞台上随着音乐变换的灯光,相互交错,别有深意,最后,又都投射到了凉生身上。 凉生起身,缓缓地走过来,如一朵暗色的云。他看着我,眼神微微黯然,良久,他说,适合我? 我抬头看着凉生,不知道为什么,他让我感觉有一种怪怪的压迫感。 对! 就是那种韩国言情剧里男主角迫近女主角时的奇妙的折辱感。 在我和他之间出现,让我有些尴尬得想逃避。 我微微往后缩了缩,还是诚实地回答说,是啊,如果你不和未央和好的话,你们俩挺般配。 所有人的眼睛都直直地,看着凉生。 凉生终于有些着急了,他说,姜生,我是谁? 我笑道,你精神病啊,你是我哥啊,怎么了? 凉生说,只是你哥? 我就笑了,低头轻轻地说,哪儿能? 凉生轻轻松了一口气,看着我,眼神里是暖而心疼的光。他轻轻地伸出手,帮我整理额前的细发。 我握住他伸来的手,低头,看着膝上小绵瓜的那件校服,想起了她和哥哥王浩相依为命的这些时光……不禁又想起了自己和凉生的小时候。 我仰起脸,对凉生说,其实,对于我来说,从小到大,你既像哥哥,又像父亲。怎么能只是哥哥? 凉生的手,瞬间冰凉。 他愕然的表情,让我也觉得吃惊。 看看周围的人,他们脸上的表情一个比一个怪异,就跟吃了毒蘑菇似的。 我更不解了,问,怎么了? 凉生张了张嘴,最终沉声说,没怎么。 他说,姜生,你记不记得千岛湖,我带你去过的千岛湖? 我愣了愣,皱了皱眉头,脑子想得有些吃力,我说,好像有这么个印象的样子。 他说,你还记得河灯吗?那些河灯,很多很多的河灯,那些河灯,它们曾拼成了一句话。 他看着我,眼神那么凉,又那么渴望。 我努力想了想,摇摇头,说,什么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唉唉,有这个事情?我怎么不记得呢?啊哈,我记得好像千岛湖有机鱼头很好吃,嗯,很好吃。 凉生一脸颓然,不敢相信地看着我,说,不记得了? 我点点头,然后抚了抚脑袋,说,哥,头好疼啊。我说,我是不是忘了什么?你们的表情都好怪啊。 他慌忙扶住我,说,没事,别怕! 他犹豫了一下,将我拉起来,拿起车钥匙,说,我这就带你去医院。你什么都没忘记,别想多了哈。 那天,我疑惑着,被凉生带去了医院,去做了脑Ct。他是如此急切,想要去确认这些时日里让他一直忐忑和猜测的事情。 凉生和医生一起聊了很久,很久。 他走出来时,神色萧瑟,却依旧对我微笑着,他说,姜生,没事的。 我说,既然没事了,那我就搬回自己的住处吧。 凉生愣了愣,点头,说,好。 夜里,他倒了一杯牛奶给我,然后送我回房间休息。 我说,哥,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自己能睡觉。你老这样,我总觉得自己才三岁好不好?感觉怪怪的。 凉生看着我,说,最后一次,看着你睡觉。 我点点头,才肯睡下。 那个夜晚,我睡得很沉。 凉生什么时候走的,我并不知道。 只记得天上月正圆。 城市之中,月色都显得那么珍贵。 不知是谁在谁的窗前深深叹息。 他有着月光一样的优雅清冷和疏离,他的指端轻轻地划过她年轻的容颜,如同蝴蝶一样,轻轻地,飞过那些小时候——酸枣树,魏家坪。 医生说,她也许是坠海时受到了撞击,我看到她那次的病历上也标注了“脑震荡”。也许是因为后来,姓程的先生给她的痛苦刺激,难免会留有创伤性记忆……也许是事后,诱发的那十多天的高烧……总之,这一连串的事情,都可能造成她的记忆受损。她属于心因性失忆症中的选择性失忆。 失忆?虽然这些日子,他早已隐隐地有此担忧,但他还是不愿相信这样矫情而可笑的桥段,就如同五年前的他,“被失忆”的那段时光。难道,五年前程家安排给他的荒唐“剧情”,到头来却要在她身上真实地上演? 医生点点头,说,这类失忆,一般是病人遭受痛苦打击之后,突然发生,选择性记得一些,遗忘一些。过一段时间之后,也可能又恢复记忆。当然,如果再受过多刺激的话,就会引发更不好的后果也说不定。你知道,记忆也是趋利避害的。 他有些无法接受,激动地说,记忆趋利避害,那她应该忘记他,而不是我! 他突然又说,她会不会是假装失忆呢? 是的,就像五年前的他,假装自己忘记了她。 虽是熟识,但医生依然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没说话。 他自知失态,只好讲抱歉。 医生离开前嘱咐,病人有抑郁症,尽量不要刺激她,让她慢慢恢复,不要直接刺激。另外,记得带她去看心理医生。 夜晚那么长。 医院走廊里,她在等他,也在等结果,怀里还抱着小绵瓜的校服,正对着他笑,仿佛一切伤害都没出现过一样。 看到她笑靥如花的那一刻,他突然想起了那个酸枣树前小小的她,欢笑的她。 他似乎突然懂了她。 懂了他为何在她的记忆里失却了。 如果说,程天佑给了她心灵和身体上的伤害,那些伤害是那么直接;而她最无法面对的不是那些直接的伤害,而是无法面对他目睹了这一切。 说到底,他才是她心底最致命的伤。 是因为,最在乎吗? 是因为最在乎吗? 公寓里,他回过神来,低头望着她睡梦中的模样,一如她的那些小时候,他的眼泪想流,却流不出来。 他傻傻地守在她的床边,说,姜生,等明天醒来,请你告诉我,所谓失忆,不过是你在骗我,也在骗你自己。姜生,好不好? 他说,姜生,你知道吗? 关于我和你之间,我想过很多很多……在我独身去巴黎失去你的时候,在我在千岛湖拥有你的时候……我都会想,想我们的未来会怎样、会怎样。我想过一千种,一万种模样…… 可是,我却从来、从来没想过有这么一天,会像现在这样。 像现在这样。 你记得我,却不记得你爱我。 月色孤寂得可怕,他走下楼,如同走入一场无边的孤单。 老陈在楼下候着,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半晌,他小心翼翼地问,先生,你没事吧? 他摇摇头,说,没事,你走吧。 老陈不放心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在月色里这么寂寥的年轻人。从他十九岁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就如此的寂寥,这种寂寥纵使巴黎那种灯红酒绿、纸醉金迷都消弭不了。 老陈刚走到门口,他却突然说,等等。 老陈忙应声回来。 他说,小姐失忆忘记了我,这件事情……你想办法传到老爷子那里去吧。不过,你记得,你要让老爷子知道这件事情我们是高度保密的,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程家。至于要怎么传到他耳朵里,你想办法好了。 老陈立刻领会,点点头,说,先生,我知道该怎么办。 这个周末,注定是血流成河的一天。 柯小柔是个命运多舛的男子,很显然,我的插花没为他的爱情带来好运。 因为,八宝这姑娘,偷偷在那插花里搁了一张纸条。我还没来得及阻拦,柯小柔已经从天而降,忙不迭地拿走了花篮。我转头追问八宝,你做了什么?! 八宝吐了吐烟圈,一副狡黠的小狐狸模样,却又是别样清纯的小风情,说,没啥,一纸条,写了一点点小情话。 我说,写了啥? 八宝摆摆手,说,哎呀,没啥啦,就是“甜心,你是我的太阳,离了你我怎么成长”。好啦好啦!我们跟着他一起去吧,看看那姑娘长得啥模样,要不让我们这当……兄弟姐妹的怎么放心将柔柔交给她啊? 金陵义正词严地说,我们才没你那么八卦呢! 我还没来得及附和,金陵又拖起我,说,走吧。 八宝说,你们去哪儿? 金陵说,看那姑娘啊。 八宝说,哈哈! 我挣扎不过,就被她们俩拖了出去,美其名曰我得有点儿团队精神,别总跟活在古墓里似的不合群。 八宝说,跟我们一起吧,我们俩这是你的保镖呢!你要自个儿待着,万一被未央发现了,直接拿菜刀就把你剁了! 我一愣,剁我?未央哪儿有那么恨我? 我知道未央素来不喜欢我,但不至于如此。 八宝不知哪根八卦的神经被触碰了,她兴奋极了,几乎要骑到我身上,说,何止恨!是恨不得你死! 金陵一面开车,一面说,闭嘴! 我问金陵,我什么时候又招惹未央了吗? 八宝撇嘴道,你那不是招惹,你那是灭门,夺人…… 我说,我夺她什么? 八宝就很欢乐,说,你瞧,吃干抹净不认账了。 金陵说,八宝!不想在车祸里死得很有节奏感的话,你现在完全可以闭嘴了! 她透过后视镜看了看我,说,八宝不说人话的,少跟她掰扯。她还觉得我夺了小九的北小武呢。 柯小柔的车技一般,金陵的车技更差。 八宝说,亲姐姐!我已经闭嘴了,你也少说话吧!你可离前面的车远点儿!你可别在路上撞了啊,那咱们仨可就啥也看不到了。 金陵说,你放心—— 话音未落,“砰——”一声,她就直接跟前面的车追尾了。 她闭上眼,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沮丧地对八宝说,好吧,你还是别放心了。 八宝:…… 等我们赶去和柯小柔约会的莱茵河咖啡厅时,柯小柔已经和一姑娘相谈甚欢了。 那女孩一头橘黄色短发,无比的干净利落,皮肤白净,模样整齐,有一对小虎牙,一笑,显得无比俏皮。 柯小柔一看到我们三个居然出现了,眼睛里跟长出了刀子一样,冲着我们生剜。 我一脸我是被胁迫来的表情,我最天真最无辜。 金陵做了个手势,表示了一下:这是偶遇!绝对的偶遇! 然后金陵问八宝,你怎么知道柯小柔会在这儿啊? 八宝说,我能掐会算呗。 最后,她才承认是偷看了柯小柔的手机短信。 我和金陵对着咖啡单点咖啡。 八宝在一旁说,我觉得这妞看上柯小柔了。 金陵说,小孩子懂什么啊?看上柯小柔什么,看上柯小柔是个受吗? 八宝就不高兴了,说,我怎么小屁孩了,小屁孩有这么大胸吗?有吗、有吗?还有柯小柔怎么受了?哪里受了? 金陵跟吃了脑残片一样没控制住,直接蹦出俩字:菊花。 我直接风化了。 八宝说,我…… 金陵说完忙捂住嘴,说,我错了!我是清纯系女记者! 八宝说,清纯系?清纯系满嘴菊花吗?啊——她转头对服务员说,我们不要咖啡,来壶菊花茶吧,记着,加点儿枸杞、冰糖。 服务员离开后,八宝故意对金陵说,来,消消暑,败败火,清纯系女记者。 金陵指着八宝微信朋友圈的一条状态问八宝,这是你自己写的? 八宝特骄傲地点点头,说,对啊。 金陵说,才女了,我真该给你点个赞。 我忙打开手机去看,那条微信是—— 我不知道两个人隔了五年时间还能不能在一起……他甚至都不知道,她是不是原来的她,就为了当初那点残存的所谓爱情? 就在金陵感叹八宝的才华之时,不远处,那女孩突然站起来,一巴掌打在柯小柔脸上,并扬手泼了他一脸咖啡。 我和金陵直接傻了,八宝在一旁捂着脸很疼的表情,说,哎哟,我的柯小菊啊,这节奏有点儿快啊。 我说,你到底在花篮里搞什么鬼了? 八宝说,你知道的,我就写了一纸条呗。 我说,你写了啥啊到底? 八宝说,姑娘对不起,我的真爱是男人。 金陵说,可这个不能够啊,最多以为是恶搞,也不会导致人身攻击啊。 八宝撇撇嘴,很无辜地说,好吧、好吧,我当时诗性大发了,没忍住,后面又给加了一句…… 我和金陵说,啥? 八宝幽幽地说,当然你要是愿意,3P也不是不可以…… 我一口老血直接回涌到嗓子眼里,拿起手提包挡着脸试图从这里爬走,而不被柯小柔看到。 柯小柔像一头受伤的小兽一样奔过来挡住了刚要起身的我。他将花篮扔桌子上,说,姜生,你玩够了没有!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毕竟这损人的事情不是我做的;供出八宝吧,又显得我太不仁义…… 然而,不仁义就不仁义吧,我直接指向八宝。 八宝就嗤嗤地笑,承认说,别闹了,兄弟,纸条是我写的,你的真爱是男人。 柯小柔明了了,转身指着八宝的鼻子,大叫道,你要再敢惹我,我告诉你我真爱就是北小武! 八宝愣了一下,很显然,她没想到柯小柔会为了一场逢场作戏的相亲对自己这么凶,但是她还是没当回事,以为柯小柔只是在傲娇,所以,她拿起桌上的花篮说,乖,别闹了。那黄毛丫头有眼无珠不要你的花篮,你就让姜生给她改成一花圈呗!老娘亲自出马给你挂她家门前! 柯小柔的眼珠子都快被气出来了,他指着八宝,浑身哆嗦,竟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他一甩手,离开了咖啡厅。 八宝很无辜地看着我和金陵,说,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金陵说,孩子,你玩过头了。 八宝说,怎么?怎么过头?他真爱不是男人吗?人不是应该追求真爱吗?就因为他妈,因为世俗,他就不尊重自己内心真正想要的了吗? 八宝说得义愤填膺、慷慨激昂,感觉给她搬一狗头铡,她都能从容赴死一样。 金陵甚是无奈。 当我们要离开的时候,柯小柔又杀了回来,指着八宝的鼻子尖叫臭骂。 八宝仍然不觉得自己错了,多亏金陵安抚住了柯小柔,说是要为他申请专栏稿费翻番、安排他去采访偶像派男明星等等等等,好话说尽,他才没跟八宝死磕到底。 晚上,作为安抚项目之一,金陵请客,我们去上海公馆吃饭,柯小柔这个一向注意自己形象的怪胎居然喝了很多酒。 然后,他就拍着大腿哭起来。 你能想象一个平日里那么傲娇、挑剔、精致的男人,拍大腿哭的样子吗? 我一直以为像柯小柔这种男人擦眼泪都得用爱马仕丝巾,哭之前喝一杯拉菲,听着小野丽莎,反复摩挲着tIFFANY925纯银相框里的旧照片,闪瞎我等俗物们的24K钛合金狗眼。 如今,他却这样毫无形象地拍着大腿痛哭出声。 毫无遮拦。 那一刻,我们才知道,柯小柔之所以肯去“正常”地谈恋爱,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母亲患了癌症。 晚期。 柯小柔母亲最大的愿望,就是儿子能够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娶妻,生子,和以前那些“不正常”一刀两断。 她觉得,这样,她死也就瞑目了。 柯小柔同意了。 那天,他坐在医院的病房外,抓着头发痛哭。 他很想跑进去告诉自己的母亲,妈妈,在你将我带到世界上这一刻,我的基因已经决定了我的“不正常”。 从小到大,当我发现了自己的种种“不正常”的时候,我多么希望您能告诉我,其实,我是“正常”的。 爱和情,性与欲。 它们都是真实而又美好的。 只是我与大多数人不同而已。 这么多年,我一直活在恐惧、自责、内疚、歧视里。 如果,您能愿意站在我的身边,我将不怕一切。 ………… 柯小柔最终没有说这些话,尽管这些话,是他一直一直都想跟母亲说的。他明白,让母亲来明白他内心的这番挣扎,还不如他去成全自己母亲的愿望来得实在一些。 母亲是爱他的,但却也不可能接受他的性取向。 这世界上,大约有很多像自己母亲一样的母亲吧,也有许多,像自己一样痛苦的孩子吧。 这世界上,总有违背我们初心的事,我们却又做得心甘情愿。 我搬回自己房子的时候,凉生表情有些落寞。 我就笑笑说,我再不搬出去,我就是网上大家吐槽的万恶的小姑子了,哥,你就成全我吧,我人畜无害啊。 八宝来帮我搬行李,她说,你还“天真无牙”呢。 柯小柔抱着我的电脑,极度同情地看着她,默默纠正说,“邪”。 这几天,八宝又开始追着凉生哭嚎,还是因为北小武的事情。 凉生本就不喜言语,所以也不愿对八宝多做解释,尤其是在我面前,就更是不愿为此动声色。 但我在一旁瞧着,心里也明白,事情大约不算好办。这几日里,就见老陈进出之时锁着眉头,心事满满。 我在楼上还曾听到老陈小心翼翼地提出,让凉生找周慕出马,或许还能有斡旋的余地。凉生立刻黑脸拒绝了。 周慕回国,大难之后,一来不想留下父子不能相认之遗恨,二来也觉得凉生也已长大,许多事情该知晓了,所以,他下飞机后第一时间就将自己是其生身之父这个秘密告诉了凉生。一同告诉他的,还有他对程卿的那份深深的爱。 当周慕深沉地说出这番话来的时候,他望着凉生,遗憾的是,却并没有想象中的父子相拥、热泪盈眶。 凉生甚至连点儿反应都没给他。 其实,凉生是个天生敏感的人,对于这个这些年里一直比自己外公还要照拂自己的男人,他早已有一些不解和猜测。自己称呼他周叔,他教自己做生意,对自己无比慷慨……他无法不猜测!而这个猜测,在他得知他同自己的妹妹没有血缘关系的那一刻,如同闪电一样劈在了他的面前,得以确凿! 突然间,他想到了这些年程家那些下人面对他和周慕时窃窃私语的表情。如今想来,这些表情是多么的讽刺! 周慕愣愣地看着凉生,关于这一天,他想过无数遍,无数的画面,但唯独没有这种画面—— 凉生面无表情,喝下桌上那杯已经凉掉了的茶。茶水缓缓地落入他的嗓子,他的喉结微微抖动着。放下杯子,他抿了抿嘴巴,抬手看了看手表,说自己要赶飞机,就起身离开了。 这趟航班飞往三亚,承载着他想为一个女子做一辈子早餐的童话梦想。 他无法接受周慕,尽管他早已知晓他可能就是自己的父亲。 周慕起身,喊他的名字,试图挽留。 他停住步子,转身看着周慕,上下打量,嘴角弯起一丝嘲弄的笑,说,当年,你强暴了我的母亲,弄残了我喊他父亲的那个男人,摧毁了我原本幸福的童年和人生,而现在,你站在我眼前,告诉我,这是你的爱情。 他说,不如你告诉一下我,做你的仇人会是怎么个待遇。 周慕简直要吐血,他说,你……你这是在跟你的父亲说话吗?! 凉生依然是不加掩饰地嘲弄道,父亲?你一次兽行,我就得蒙你大恩?!这样的买卖太合算了!您是不是后悔没有强奸整个地球啊?这样全天下就都是您的子民了。 周慕说,你! 凉生说,我!我就告诉你什么是父亲!父亲是他残疾了也会迎你下学的很远的路口!父亲是他舍不得你送到他口里的那口粥!父亲是…… 周慕被刺痛了一样,说,住口!有本事你永远别认我这个爹! 凉生冷笑了一下,转身离开。 周慕大抵没有想到,他此生,有两个儿子,却得不到分毫的父子之情。他以为这些年他对凉生的爱已足够让其对自己感动得涕泪横流,却没想到,这家伙比起陆文隽来,还要剜人的心! 但自己终归是老了,也越来越渴望子孙们的归巢。哪怕是这样的争吵,也胜过偌大的屋子里,一个人的寂寞与无聊。 见到凉生心事满满的样子,我不想八宝吵到他,就偷偷地将她哄走,说是感谢她帮我搬家,请她喝杯咖啡小坐一下。 我知道,这些日子,凉生的心情并不太好,北小武的事情,我的事情,还有未央的事情,程家、周家的事情……像是一条条枷锁一样,锁得他牢牢的。 星巴克里,八宝问我,姜生姐,你说北小武不会真的坐牢吧? 柯小柔说,这得看案值了吧。小鱼山那里的房子都是古董级的,这大爷做事也太不考虑后果了,幸亏没烧死人,要不这辈子还不待在里面了。 然后他又问八宝,是没烧死人吧? 八宝说,我怎么知道啊? 我的心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整个下午,我都心不在焉。去福利院看小绵瓜的时候,王浩也在。许久不见,他个子长高了不少,已经是一个挺拔的少年了,只是,看我的目光依然不算友好。 我将缝好的校服放到小绵瓜手里。小绵瓜说,程叔叔好久没来了。 她的声音很小,怯怯的,满是期待。 我想说他被上古神兽带走了,但理智告诉我,不能这样。我叹了口气,说,我也许久没看到他了。 小绵瓜说,哦。 她说,那你想他吗? 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咬牙切齿地说,我何止想他,简直想他死!而另一个声音,却在低低地伤感,难出声息。 她羞羞怯怯地眨着眼睛,说,我想他,我想程叔叔了。 我揉揉她的小脑袋,说,那你就好好想着他吧。姐姐没时间了,姐姐还得留着脑袋想想你北小武哥哥怎么办。唉。 我离开福利院的时候,给小绵瓜的老师留下了一些钱,因为要去西藏,我怕……我怕回来得没那么及时吧。 走出门口,我就给金陵打电话,有些担心需要分担。我很害怕北小武真的坐牢,否则这么个大好青年的一生,不就毁了吗? 电话接通,我刚“喂”了一声,就听身后有人喊我——姜生。 我忙回头,愣了一下,我不敢相信地上下打量着来人,说,啊,怎么会是您? 他就笑了,几步走上前,说,怎么就不能是我? 我只顾着激动去了,电话都没挂断,有些语无伦次地说,不是!我、我没想到您会在这里,您不是留在厦门了吗? 他还是笑,为我大惊小怪的模样,说,毕业这么久了,你还是那样。 他补充道,像小孩子一样。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在福利院的大院里,一城的阳光都披在他身上,就跟几年前,厦门的第一次相遇时,一模一样。 第十章 有一些人,我终将失去 我回到家时,天色已晚。 一打开门,就见屋子里一群人,吓了我一跳。 一看是他们,我松了一口气,说,怎么,这算是为我回迁来庆祝的吗?谁偷的钥匙?一定是八宝! 柯小柔在一旁翘着兰花指,说,这是八宝的强项。这功劳,别人想抢也抢不走。 八宝甩了甩手中的钥匙,冲我笑,她拿着钥匙做水果刀般上来就逼问我,哟呵,听说有奸情? 我茫然,什么奸情? 金陵就说,电话里都藏不住的喜笑颜开啊,还什么奸情?“毕业都这么久了,你还是那样。”“像小孩子一样。”“怎么会是你?”哎哟—— 凉生在一旁削水果,漫不经心地问,大学同学? 我探头往里看,说,啊?!哥,你也来了? 他最近较忙,比较少同我们一起。 然后,我摇头说,不是同学,是我大学的辅导员。 金陵说,看不出来啊,净拣高档货啊。怎么?放下了整个厦门,奔你而来了?感动了?深深地感动了?旧梦重圆? 我说,你们可真够无聊的!人家王林现在是千田格支教的组织者,这次来福利院也是他们组织的一次支教活动,跟我没半毛钱关系。别净用些情情爱爱来衡量这些有梦想的人的心胸好不好? 王林告诉我,他之所以会离开厦大,放弃稳定而优渥的生活,是因为他觉得那些大学生的灵魂早已塑造完成,他在那里的价值和意义不大;他希望自己能为那些更需要帮助的孩子,提供他们的世界里不存在的教育。所以,他组织了千田格,开始了支教生涯。 其实,关于这个梦,大学里,他就曾说起过。 但是,你知道的,有些梦,只能是梦,它无力对抗现实。 大多数人都有梦,却只有少数人践行并实现了它。 跟他们简单地总结了一下之后,我摊摊手,表示就是这样、只是这样而已。我说,当然,你们这些志趣不高的人是理解不了的。 金陵说,那他没要求一起吃个饭? 柯小柔说,喝个咖啡? 八宝不甘示弱,约个炮? 凉生:…… 我指着门口,说,你们走吧! 突然,我的电话响起,我低头一看,是王林! 金陵将脑袋探过来,瞥了我手机一眼,说,哟呵,快接吧!我赌十毛,他邀请你去吃晚饭。 柯小柔说,顺道喝个咖啡。 八宝刚要开口,凉生脸一黑,说,你就不必说了。 我刚要接起,金陵“吧嗒”一下,按了免提,王林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喂,姜生,有时间一起吃个饭吗? 金陵“吧嗒”又按回了话筒,冲我摊摊手,说,志趣高远。 柯小柔点点头,说,心怀伟大梦想。 我没理他们,刚要婉拒,唯恐天下不乱的八宝就抢过电话去,说,哎哟喂,我们是姜生的亲友团,我们都没吃饭,哥们儿,一起请了吧。 夜色弥漫的街道,灯火辉煌。 吃过饭后,我和王林一起走。 他说,好久没这样在城市里走走了。他看着我,笑笑,解释道,本来不好意思打扰你的,可新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我真不知道该吃什么。 我说,是我不够周到,本来该我尽地主之谊的,只是……最近事情有些多,有些杂…… 王林笑笑,也不多问,指了指我身后,说,他们说你刚辞职了。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 他就笑笑,说,听说你要去西藏。 我看着身后那三只妖魔鬼怪——我那著名的亲友蹭饭团,他们是如此哈皮而又自得地跟在我和王林的身后,酒足饭饱,且丝毫不觉得不妥。脸皮之厚,心态之好,内心之强大,可以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王林转头看看他们,笑道,你这圈朋友可真够瓷实的。 我心想,有饭吃可不瓷实怎地? 王林说,为什么去西藏? 我说,没想为什么。 他就笑道,这个答案好不标准啊。很多人去西藏是为了行走、真谛、顿悟、朝拜、修行…… 突然,他就笑得好大声。 我有些懵,问,怎么了?有什么好笑的? 他努力了好久终于忍住了笑,说,姜、姜生,我不是要嘲笑你,我、我只是昨天刚刚知道人生三大俗,其中一条就是辞职去西藏,结果,今天、今天就碰到了好久不见的你,而好久不见的你,居然辞职去西藏。哈哈哈。对、对不起,姜生,我真的不是笑话你…… 我就看着他,那一刻我很想纠正他,我不是辞职去西藏!我是被辞退了,没脸见人,想去西藏躲躲。话到嗓子眼里,我又硬生生憋回去了。我笑笑,说,人生另外两大俗是什么?让我长点儿知识……哦不,长点儿见识,顺道一起俗完整了。 王林说,你不高兴了。姜生,对不起。其实,我真心觉得去西藏没那么好笑,是不错的一件事。 说到这里,他话题一转,说,其实,如果西藏不是非去不可的话,你也可以跟我们千田格一起,我们下个月要去西南山区那边的十里屯小学支教。支教,也是生命中的另一种形式的行走,我想,比你去西藏的意义要大很多。 这似乎是个凡事都讲意义的时代。就好比,你中学的语文课本,每个故事,总要体现某个中心思想一样。 你要是说你做某事不为某种意义,似乎就是在承认自己虚掷光阴一般。 目前,我在王林眼里,大概就是一迷途的毕业生,迷失了方向,迷失了自己。 其实,为什么做事情一定要有意义? 我吃饭就是为了吃饭,不是为了不饿死;我看电影就是为了看电影,不是为了提高审美情趣;我爱你就是为了我爱你,不是为了有个伴。 你抛弃我就是你抛弃我,不是因为什么狗屁的家族不容! 王林看着我,说,怎么样?我们也特别需要人。 我从刚才的失神中回过神来,看着他。身后,八宝夸张地扭动着她的小身板,用我们听不清的声音,在不远处诠释着她对王林的话的曲解——我特别需要你!COMEON!BABY!这个寂寞的夜晚…… 我看着王林说,支教是好事,只是我怕我没那么优秀。 王林说,你一直都很优秀。 八宝在身后继续扭,继续曲解,COMEON!BABY!你一直很优秀!优秀的身体!优秀的喘息!我已经为你痴狂得不能自已…… 我生怕他们再给我惹出什么乱子来,忙对王林说,这个事情让我考虑一下吧。我今晚还有点儿事。 王林说,好的,那我等你的消息。 八宝继续癫狂,BABY!我等你的消息!等你答应躺在我怀里,我们一起快乐,一起甜蜜,一起性生活和谐无比…… 王林似乎感觉到不对,回头看看她,她却瞬间恢复正常表情,装作在看手机,然后冲王林笑笑,淑女得不得了的模样。 王林转头对我说,我送你吧。 我笑笑说,不用了。 八宝忙上前,说,你送我吧! 柯小柔忙拉住她,小声嘀咕,姑娘你现在已经今非昔比,你是当红的网络女神,不是当年马路牙子上站街的野鸡,请你收起你那谄媚相,这人不是你的目标客户,别给我们丢人了…… 王林仔细看了八宝一眼,说,你那朋友可真有趣。 我生怕他对八宝有啥想法,就说,他男朋友更有趣。 王林不解,说,啊? 我说,正在看守所里待着呢,出来会砍人。 王林就笑道,姜生,真看不出,你还越来越幽默了。 那天夜里,八宝、金陵、柯小柔热情地同王林告别,并说下次改由他们三个一尽地主之谊。王林走后,八宝直接飞抱住我的胳膊,说,姜生,你说北小武是我男朋友!!! 我说,有吗? 八宝激动地点头,说,有啊、有啊!这是不是说明在你们眼里,小九已经完全过去了,而我已经是正牌女友了? 我说,你想多了。 她说,怎么会?你刚才害怕王林对我有想法,威胁他我有个会砍人的男朋友在看守所里呢。 柯小柔冷笑道,省省吧!人家姜生怕是害怕自己的辅导员步入你的狼窝啊。 那个夜晚,他们三个送我回家。 凉生没来,面对八宝硬要来的王林的邀请,他推托了。 我知道,未央又来电话了。 回去的路上,他们三个说,他和她已经相互折磨了许久许久…… 八宝在夜里很合时宜地吼了一句歌词:不死不休! 八宝一面踩着小猫步,一面抽着烟,看看我,说,姜生,北小武要是真出不来,我八宝这辈子可就真的守活寡了喽。 我看着她眉眼清秀的样子,突然觉得伤感。 柯小柔有些微醺,他最近极度贪杯,不似以往,他说,得了吧!微博上晒衣服、晒包包,玩玩就得了,你还在人前晒深情了。要没那九千万让你hIGh,你认识他北小武是个谁啊! 八宝张口就一句,你滚! 她的粗口,仿佛是在掩饰被揭穿的狼狈。 我奇怪地看了看八宝,又看看柯小柔,问,什么九千万? 八宝拉了拉衣衫,吐了口烟圈,说,没什么。 王林第二次来找我时,金陵正趁吃工作餐的时间溜出来陪我为西藏之行挑选山地自行车。 他告诉我,他想典当掉自己的手表,为福利院的孩子改善伙食。他说,那天晚上我听你那位很好玩的朋友说,你哥哥在典当行里工作。 我张了张口,本想告诉他,荣源典当行和他以为的那种小型寄卖行不太一样,典当的是大物件,低于十万元的物件是不交易的。这是我有次去找凉生时,听典当行里的一位工作人员说的。那时,他正在彬彬有礼地拒绝一位拿着黄金镯子前来典当的外地游客,客人说她钱包、银行卡皆然被盗,幸亏有此物傍身。 我看着王林略显期待的眼神,便也不愿拂了他的一片好心,于是就对他说,我试试替你问问。 王林说,你带我去就可以。 我想了想,说,你要是放心我不会赚你的差价,就让我一个人去吧。 我打车将金陵送回报社。金陵说,典当是假,勾搭是真啊。哎,姜生,你还真去找你哥啊?你难道看不出他那抑制不住求交往的心啊?你直接说“我愿意跟你交往”,比啥都有效果,我说…… 我没理她,跟出租车师傅说,师傅,到天津路上的荣源典当行。 出租车停到荣源典当行门前,我低头找钱,刚抬头,却远远地看见了陆文隽! 他从荣源典当行的门口走出来,心情似乎不错,像是完成了一笔收益不错的交易一样,快步走向停在一旁的私家车。 我心里不由一慌,出了一身冷汗,本能一般将钱收回来,对司机说,师傅,继续往前走!我不在这里停了。 司机愣了愣,就开始驱车前行,我正要为躲开了他而松一口气,突然,又一激灵,凉生会不会出事了?! 于是,我又慌乱地对司机说,师傅,麻烦您掉头!我要回原来的地方! 出租车在典当行前停下时,我迅速地将一张百元大钞扔给司机,连找零都顾不得就冲下了车。那一刻,我害怕极了。 我冲进典当行,直奔二楼凉生的办公室。负责接待的余秘书一见是我,并没阻挡,而是微笑着同我打招呼,说,姜小姐,程总在二楼办公室呢…… 此刻,我满脑子都是推开办公室的大门后,只见凉生满身鲜血的景象。 当我走到他办公室门前的时候,里面传来的谈话声让我停住了步子——办公室的门居然就那样大剌剌地敞着。 那声音是凉生的。 他似乎在抚摸着什么,然后传来一阵小狗撒娇的哼哼声。他不紧不慢地对来访的不速之客说道,看样子,外公这是要逼死人啊? 我背靠在墙边,偷偷望着门内,竖起耳朵。他一提“外公”,我就本能地感觉,来者与程家有关,与我有关! 来人就笑道,三少爷说笑了。老爷子说过,只要三少爷让姜小姐离开您身边,小鱼山纵火的事情就既往不咎,您的朋友北先生也自然就没事儿了。 凉生说,用姜生换北小武,这就是你们说的为了我好?! 来人默认。 凉生抱起小狗,转头看着老陈,说,老陈,我说什么来着?这认识的人越多,你就越喜欢狗。 然后,他转头看看来者,说,我不是说你。 来人讪讪一笑,也不好发作。 凉生说,看样子,程家上下真是为我们心思费尽、用心良苦啊。 来人忙点头应和。 凉生正色道,可我要是不呢? 来人就笑道,老人家一片苦心,三少爷还是不要辜负得好。北先生要真的被判刑的话…… 凉生一面抚摸着怀里的宠物狗,一面缓缓地说,我最恨别人威胁我。 他抬头对老陈说,送客。 老陈很无奈地看看来人,说,老龚,这边请。 我一听,立刻飞速躲入旁边的洗手间里,心怦怦乱跳。 来的人是龚言,钱伯半退休后,程老爷子上下的事务便由他贴身打理。他在程家是很有分量的人,只是人不如钱伯圆融,更刚愎自用。 龚言退出门外,对老陈说,你多劝劝他吧,年轻人,行事太过,不是好事啊。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问道,我刚刚好像看到周家的大公子了。怎么,最近三少爷和他这位哥哥来往很密切? 龚言知道陆文隽素来与周慕不合,大抵也推测出了陆文隽对凉生的不喜。 老陈摇摇头,颇有替凉生向程家示好的意味,对龚言说,他这可是第一次来这里找三少爷。他来的时候,我心里也奇怪,你不是不知道,三少爷现在的身体有些弱,这事跟他脱不了干系。唉,也怪我当时不在……哦……所以,我觉得啊,三少爷跟他的关系是密切不了的。 龚言点点头,关于这坊间传闻他也多少有所耳闻,想来也并非是空穴来风。那时候,程老爷子在香港养病,周部长躲风头潜居法国,凉生在此地根基未稳,想来,陆文隽为护财产对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动过什么手脚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老陈说,三少爷虽然性情孤僻,不与外人亲近,但到底是从程姓,况且老爷子对他比自己孙子都上心,我自然也是尽心尽力的,这点儿还请老爷子放心就好。 龚言心下觉得老陈说得颇忠心,却也作势叹气,说,就怕老爷子苦心孤诣,却为别人做了嫁衣裳啊。 老陈连忙说,陆文隽的事情,我会替老爷子留心的。 龚言点点头,不过嘴上却托词道,到底也是兄弟,骨肉相亲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我就是怕三少爷这人嘴冷心软的,别人若是怀着一颗满是恨意的心,倒害了他。 老陈忙点头附和,说,我们这么做也全是为了三少爷。 龚言说,那自然是啊。说到这里,他又想起刚才的不快,话锋一转,说,可是,你说,他怎么这么拧的脾气啊? 老陈叹了口气,一副左右为难的表情,说,其实,老龚啊,你也勿怪,三少爷他今天之所以这般脾气吧……唉! 龚先生看了他一眼,说,怎么了? 老陈摆出极为难的表情,遮遮掩掩道,您怕是不知道吧,三少爷现在正糟心得不得了,那姜小姐她…… 他的话没说完,龚先生就止住了他,说,老爷子那边倒是有此风闻了,还以为这两位在做戏给程家看呢。然后他睨了老陈一眼,试探道,不是做戏吧? 老陈一惊,不敢相信地看着龚言,说,啊!怎么,传到老爷子那里了?!这事情小程先生是极度保密的啊! 显然,老陈的反应让龚言又十分满意。 老陈又叹了口气,说,做戏?怎么能是做戏?姜小姐在老爷子那里就是个不祥之人,就是人死了,老爷子那里怕也是觉得在做戏。 龚先生收了收身子,更加满意了,他看着老陈,那表情就是:这话太对了,你真乃我知己。 他说,老陈,小程先生这油盐不进的样子,你说该怎么办?老爷子可是动真格的了,他不是真想姓北的那小子一辈子都待在监狱里了吧? 没等老陈回答,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匆匆忙忙折回头去。 他走到门口,却没迈进去,他觉得这个年轻人的冷漠和不近人情,让他又头疼又无奈。 于是,他只在门口说道,三少爷,六月二十九,是您和大少爷、二少爷他们例行半年体检的日子,我来提醒一下,您别忘了。 老陈将他送下一楼后,我才缓缓地从洗手间走出来,直愣愣地站在凉生的办公室门前,望着那扇敞开的门。 刚刚,老陈与龚言之间的一串对话,刀不血刃,却又绵里藏针,相互逶迤又相互试探,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让我无比清醒地明白,时间用一双残酷的手,改变了太多人。 现在的凉生,已经再也不是当初魏家坪里的那个少年。 不仅仅是他越来越少地同我们这个小团体一起活动。 不仅仅是在我喊“陈叔”的时候,他会淡然地纠正我“喊老陈就行了”。 他不会像我们一样抱怨油价涨了,工资被克扣了,喜欢上某件东西又要攒几个月的工资了…… 即使我想固执地去以为,我们还是当初的我们,不曾改变;但我们的身份地位已经是天差地别,再也回不去那时的时光了。 办公室里,凉生正在抚弄那只小狗,脸上表情竟是无比的淡然,然后,他轻轻地俯身,将小狗放到一旁。他焦躁地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回头,狠狠一拳,捣在玻璃窗上。 顷刻间,只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响彻整个楼道。 我的心黯然一酸,知道此时的他痛苦无比——被挟持的命运,谁都想摆脱,可是,怎么摆脱? 而我的眼泪,终是没有掉下来。 我默默退后,转身,飞速奔下楼去。 刚到一楼前厅,就跟送客归来的老陈撞了个满怀。他一见是我,跟见了鬼似的,说,小姐!你怎么在这儿?! 我说,你看到的是鬼! 然后就追着大门前那辆缓缓启动的私家车而去。老陈在身后,并没有任何阻止我的意思。 我喘息着拦下那辆私家车的时候,龚言在后座上示意司机停车,落下车窗,一看是我,愣了一下,你是……姜小姐? 我点点头,我就是姜生。 我说,北小武的事情,你完全可以找我谈! 他一愣,打量了我一番,稍作思忖,微微颔首。然后,他微微往左侧一靠,示意我上车。 我长吸了一口气,回头望了望荣源典当行。初夏长街,窗影依稀,那个眉目如画的人……心底轻轻一叹。 我打开车门,上了车。 你没有与我血脉相连的姓氏。 你不是与我情生意动的男子。 但,在这个世界上,你也是我为数不多的牵挂。 你不会知道。 我也不会告诉你。 这年夏季,这条长街,曾有过的秘密。 老陈回到典当行,刚走进凉生的办公室,就见余秘书正在那里用纱布给凉生包扎手上的伤口。 老陈一惊,说,这、这是? 余秘书说,程总,包好了。 凉生点点头,礼貌地说了句“谢谢”。 余秘书见老陈进来,心下便知他和凉生必然有事要谈。这一日里来的人,无论是陆文隽还是龚言,无一不是与凉生关系微妙的人,于是,她很知趣地迅速离开了。 凉生看着那层纱布上渗出的红色血迹,仔细地端详着,不无嘲弄地笑道,很多年前,我一无所有,一颗小小的麦芽糖,一碗淡到无味的水煮面,却可以让她幸福开心;如今,我拥有了很多,很多,别说幸福开心了,就连一点儿最基本的保护都给不了她…… 他说,老陈,你说,这可不可笑? 老陈没接话,半天后,他说,先生,现在看起来,老爷子那里,根本就不相信小姐失忆忘记你这件事情…… 凉生低下头,说,我也不相信! 老陈微愕,却也显得平静。 沉默了一会儿,凉生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缓缓从座位上起身,对老陈说,你去准备一下,我今天晚上要去见一个人。 老陈小心翼翼地问,先生……要去见谁? 凉生沉默了一下,苦笑着挤出了那个名字——周慕。 然后,他唇角微微一斜,自嘲一般,补充了三个字—— 我父亲。 北小武出来那天,我们夹道欢迎。 金陵做了一横幅,叫“欢迎英雄重返人间”。 柯小柔横看竖看不顺眼,上去把“英雄”俩字给画上大大的叉号涂抹掉,然后又涂改成“北极熊”三个字,端详了一下,又加了一个“熊”字,觉得更萌系。 他弄完后又独自欣赏了三四遍,越看越满意,然后就翘着兰花指,颠着屁股离开了。 大铁门前,八宝的脖子都快扯断了,望眼欲穿。 柯小柔拿手挡着嘴,冲我耳语,瞧她那哈巴狗的样儿,长出条尾巴都能给摇肿了你信不信! 他说,哎,姜生你有没有在听啊,发什么呆? 我一愣,忙回过神来,说,哦,哦。 柯小柔狐疑地看着我,说,你没事吧,情绪有些不对啊? 我摇摇头。 突然间,大门开了,北小武被警察从里面带了出来。 八宝冲上去就是:警察叔叔好!警察叔叔万福金安! 我还没回过神来,警察叔叔也没来得及教导一番,八宝又已经冲回来扛着大扫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上去,跟个扫地僧似的,在北小武身上好一通扫。 北小武抱着脑袋,说,哎呀,你这是要弄死谁啊! 待北小武跳过柯小柔弄好的火盆,她就像只猴子一样,嚎叫着,蹦到北小武身上,挂着不肯下来了。 北小武想挣脱,他说,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你这是干吗啊?!闪开!闪开! 八宝就哭了,她说,北小武,你知不知道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让老子守活寡,老子死也不会放过你的! 她说,我以为你就要完蛋了。你烧了小鱼山的房子啊,你傻啊! 哭着哭着她又笑了,抱起北小武的脸,乱亲一气,鼻涕眼泪都抹在了北小武的嘴上。她说,你不愧是我爱的男人!俩字!爷们儿! 柯小柔在一旁纠正道,是仨字!爷——们——儿——来,跟我念!爷——们——儿—— 八宝转头说,柯小柔,我杀你全家! 柯小柔说,好啊,如果杀,请奸杀! 八宝:…… 柯小柔转脸对我和金陵说,我怎么就这么爱看她生我气却干不掉我的小模样儿呢? 警察同志一看这么一窝牛鬼蛇神,干脆就不做教育了,转身走人。反正就在里面等着我们就是了,铁定不日之后一个一个排队蹲的货。 北小武走到我眼前,一副玉树临风的小贱表情,指了指八宝,说,看她吃柯小柔的瘪,我心里无限爽啊。 八宝说,你跟柯小柔天生一对! 北小武说,你骂谁啊你?你才跟柯小柔天生一对! 柯小柔直接疯了,说,你们俩给我说清楚!怎么跟我天生一对就是骂人了?不说清楚,这日子就没法儿过了! 北小武看了他一眼,说,解释个啥,要我跟你说“老婆大人我错了”吗? 我看着他活蹦乱跳地跟柯小柔斗嘴,没忍住笑,可笑着笑着,突然,我又哭了。 他一看我哭,就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说,这不是活着出来了吗?好了好了!姜生,场面点儿,别哭! 我突然走上前,紧紧地抱住了他。 我知道,有一些人,我终将失去,却无从告别。 北小武一愣,他的手瞬间不知道该往何处放,只能故意说着不着调儿的话逗我,你看看,还抱上了!唉、唉……差不多、差不多就行了,别弄得咱俩跟有多大奸情似的! 我没有松手,依然紧紧地抱着他哭,像是要把眼泪流干一样。 北小武继续想逗我笑,说,好了好了,哥也表扬表扬你,你比八宝好多了,那家伙,一抱你,能给你把胸膛戳俩窟窿。 八宝说,你说什么呢你?! 北小武说,我称赞你发育得好! 八宝则以一副“老子天生咪大难自弃”的表情回他。 金陵走过来,将我从北小武身上扒拉下来,对北小武撇撇嘴,说,你可真敢啊,哥们儿! 北小武摊摊手,哈哈一笑,说,做都做下了,想怂也晚了。 金陵说,报社的工作也没了。其实我本来跟主任撒谎说你生病了,谁知主任就直接把小鱼山纵火案的报纸糊我脸上了…… 北小武故作懊悔不已的表情,说,点火的时候,我怎么就忘记还得指着这饭碗吃饭呢?! 金陵就笑道,为庆祝你失业这么愉快的事儿,今晚我请了! 北小武说,哈哈,好啊!别人放血的事情,我最爱掺和了。 北小武带着大家浩浩荡荡闯进荣源典当行时,凉生惊呆了,问,怎么?你?怎么?这是? 北小武捶捶他的胸膛,说,谢了!我知道这些日子,你没少为我费心! 凉生看看北小武,又看看老陈。 老陈的视线刻意跳过我,回望着凉生,表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是不是老爷子总归还是珍惜你这外孙呢? 老陈没有说这是周慕的作用,虽然他知道,那天凉生为了北小武,走投无路之下找了周慕,但周慕再神力通天,也不可能这么神速。 凉生抿着嘴,紧紧地,不说话。 一群人出去吃饭的时候,凉生喊住我,微暗的眼眸闪过一丝幽冷的光,问,你去找他了? 我不解,找谁? 凉生盯着我的眼睛,不说话。 我瞬间顿悟。我去找他?那也得他愿意理我啊。我已被他弃如敝履,不是当初那个“御宇多年求不得”了。哥,真没这么打脸的。 我心下苦笑,这话却不能说。 这时,八宝探过脑袋来,问凉生,噗,帅哥,你手怎么了? 我一看凉生的手,故作不知,也问,哥,你怎么受伤了? 凉生抬手看了看,说,没事,余秘书已经帮我处理过了。 我还没来得及说点儿安慰的话,八宝就摇头叹息,说,这做老板的秘书可真是个技术活,保不齐你就得兼职点儿啥。有的人兼职医生包扎个伤,有的人啊,兼职情妇上个床。 说着,她还拍了拍我的肩膀,差点把我的心肝肺都拍出来。 北小武看了看凉生微微难堪的脸色,拍了八宝的脑袋一巴掌,说,你说话能不能经下大脑,别直接走直肠行不行? 第十一章 等不到爱的女孩子 凉生中午要飞广州,所以就没同我们吃午饭。 他说,他尽量晚上就赶回来,如果实在来不及就第二天。北小武说,没事,咱兄弟来日方长的,不必那么急。 我看着凉生,微笑着,道了声“再见”。 北小武说,别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吃过午饭,北小武突然宣布,各位亲AND亲们,请允许我隆重地邀请你们去月湖公园划船! 柯小柔挑剔地看着北小武,说,这么“乡非”的事情,我才不去呢! 北小武怎么会突然臆想去划船?去了我们才知道,原来,今天是他母亲的忌日,而月湖,他曾将母亲的一部分骨灰洒落于此,为了长陪伴,这是他母亲的遗愿——有生之年,她没能离开魏家坪;死后,她很想去看看大城市,那带走了她儿子、丈夫的城池。 八宝白了柯小柔一眼,说,土鳖!你才“乡非”呢!然后,她撅着嘴对北小武扮可爱状,说,小武哥哥,我去!我去! 柯小柔一副看不下去的表情,说,真装! 北小武看看我和金陵,说,你们俩呢? 金陵说,既然这样,我舍命陪君子了。 然后她戳戳在一旁走神的我,说,你呢?你呢?怎么又发呆?今天你是怎么了,老走神啊? 我回过神来,看着北小武,说,哦!你能回来,别说划船,你就是让我变成艘船,我都同意! 去的路上,金陵问我,咱们是不是电灯泡啊?是不是人家北小武单独约八宝不好意思,硬拉着我们来凑数啊? 她说,喂!姜生!你今天到底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我回过神来,看着金陵,为了表示自己其实在听她说话,没那么不专心,就接着她刚刚的话题,问,你觉得他们俩……有戏? 金陵摇摇头,说,不知道啊。 她又说,对了,那九千万是怎么回事儿? 我说,不知道啊,柯小柔不招啊。 金陵挑挑眉毛,说,看样子,找个机会,我们得对咱们的柔柔来点儿硬的,要不然总觉得不踏实啊。 北小武在船上开始念叨,妈!今天是你的忌日,我给你带儿媳妇们来了,男款、女款都有,你喜欢哪一款的就多找tA聊聊。 柯小柔“啊”地尖叫起来,我才不是你儿媳妇呢! 八宝特虔诚,也不问缘由,对着水就一拜,说,妈,我来看你了!然后,她白了柯小柔一眼,说,你倒是想! 我和金陵对视了一眼,金陵说,我永远都追不上北小武的步伐。 北小武对我和金陵笑笑,说,不好意思啊,这糊弄糊弄老太太,让她在底下好高兴高兴。 柯小柔冷笑道,小心老太太高兴大发了,上来找你。 北小武说,那是我妈,我怕个啥?! 他静静地看着湖面,眸子映着微微抖动的波光,他说,如果现在她能活过来,我倒愿拿我的命来换她。 金陵拍拍他的肩膀,不让他太过悲伤。 八宝也看着他,说,北小武,让我做你女朋友吧!让你妈,不,让咱妈真的有个儿媳妇好不好? 北小武特深情地看看她,斩钉截铁就俩字儿,不好! 八宝并不气馁,说,好啦好啦,既然你现在还不想我做你女朋友,那么我们俩先做炮友吧。 北小武似乎并不觉得好笑,没说话。 八宝看着他,很久,说,你怎么就一点儿也不喜欢我啊?你怎么能这样啊?你就喜欢喜欢我吧,一点点儿就好! 然后她就跟一蜜蜂似的对着北小武“嗡嗡”个不停:让我做你的女朋友吧、女朋友吧、女朋友吧…… 燥热的天气下,让湖面皱起的微风,不减丝毫热度,北小武终于晕了脑袋,他说,好! 我和金陵、柯小柔都睁大了眼睛——这是多么神圣而又庄严的、不可思议也不能预料的一刻啊。 我的心里竟然有一丝微弱的遗憾的念头,我想起了那个叫小九的女子。 这世界上,或许注定,我们最初的追逐,不能陪伴我们终老。 或许这世间的爱情,注定是一场又一场心酸又欢喜的替代? 八宝欣喜若狂,不敢相信地看着北小武,说,你答应了?! 北小武不紧不慢地说,我说“好”的意思呢,其实是有条件的,你要是敢跳下去,我就同意你做我女朋友…… 他的话音还没落,只听到“咕咚”一声,八宝不见了! 北小武之所以敢说上面那句话,是因为他知道八宝不会水,所以笃定她不敢跳。 可是,刚才怎么着了? 那“咕咚”的一声,是八宝! 急诊室里,医生不住地给昏迷的八宝按压心脏。 她浑身已近苍白,略微有些僵硬。 北小武在一旁不住地抓头发,金陵不住地安慰他,说,八宝这姑娘命大,不会有事儿的。 北小武说,我就是一傻子!我的嘴怎么就这么欠! 他脸色苍白,脸上已不知是汗还是泪。 我浑身湿透。柯小柔给我拿来毛巾,披在我身上,小眉毛一皱,说,小心点儿,别着凉。 我点点头,突觉得小小温暖,便又转头焦急地看向八宝那里。 凉生接到金陵的电话时已经在机场了,他放弃了登机,匆匆驱车赶了过来,见我一身湿透,说,你没事吧? 我看了金陵一眼,埋怨她不该给凉生打电话。 然后,我看着凉生,点点头,垂下眼帘,瞥见他纱布缠绕的手。有些伤,在身体上,而有些伤,在心上,你看不到的地方。 凉生对老陈使了个眼色,老陈便会意离开了。 凉生见我无事,便走过去拍了拍北小武的肩膀,以示安慰——一天之间,大喜与大悲,他都遭逢了。 突然,听到有医生说,心跳已经出现,赶紧推进去!上呼吸机!吸氧!快! 北小武冲上前,说,她醒了? 医生一把将他推开,我们还没来得及围上去,两三个护士已经跑上前,推着安置着八宝的担架床向急救室狂奔而去。 北小武开始抓狂,不是恢复心跳了吗?这是?这是? 另一个在旁边的医生检查完自己的病号,走过来,像是在替上一个医生解释,说,不是不让你们看。溺水的病人心脏复苏不一定就能活过来,且不说长时间缺氧会导致的脑细胞凋亡,很多人苏醒两小时后都能死亡,就是因为肺内栓塞,导致呼吸衰竭。作为家属,在这个时候多相信一下我们医生吧。我们不是不近人情,是你们的关心反而会干扰我们的正常治疗。 北小武一听,又吓得不轻,追上前去也不敢靠近,只是跟在担架床后面,哭着强调,说,你们一定要救活她啊!求求你们了! 那一刻,我看着北小武失魂落魄的模样,就像突然看到了不久之前在三亚的自己。 虽然是如此的不合时宜,可是,我多么想问问北小武,如果上天给你一次机会,让八宝醒来,但交换条件是,让她做你的女朋友,而你,永远地忘记你的小九……你肯不肯?愿不愿意? 那么,那样的在一起,你对八宝是爱吗? 这世界上的爱情,到底是纯粹的,还是复杂的? 这世界上的爱,真的能不掺杂任何其他感情吗?比如负疚?比如怜悯?比如感激?比如报答? 凉生看着我发呆的表情,仔细地用毛巾擦拭我的头发,他说,你有肺炎的,不能再发烧了。 我回过神来,仰起脸,看着他。 突然间,人有些恍惚。 我仿佛看到了三亚的那片海,那个曾奉我以无限深情的男子,他站在冰冷的海水里,沉默如同暗夜。于是,整个世界从此暗黑。 时光呼啸而去,又仿佛回到了魏家坪某年的夏季,未央在清水河里溺水,我纵身跳下,将她救起—— 我仿佛看到了那场大雨里,十六七岁的我从河里钻出来,而少年凉生正在河边一脸焦灼地给未央做按压和人工呼吸。雨水打湿了他们的脸,他们的发,他们的唇,也打湿了我的脸,我的发,我的唇。 我就那样傻傻地在河里静静地看着,那一刻的我,想起的是人鱼公主的故事。那尾小小的人鱼,也在漫过胸膛的海水里漂荡着,看着公主将自己喜欢的王子带走。 然后,我看到清水河里,那个小小的自己,她的眼泪是那样不争气地滑了下来…… 那一天,未央得救了,凉生对我说了我最不想听的话,他说,姜生,谢谢你。 那一天,我执拗地问凉生,故作生气的小模样,我说,刚才我沉下河底,你不怕我出事吗? 凉生当时怎么说的呢? 哦,他说,不怕,因为你这个坏习惯从小就有,一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就喜欢沉在水底憋气。 可我却是那么不甘心,继续追问,可是我真的淹死了怎么办? 我从那遥远的时光里回过神来,看着凉生,仿佛想为那一年的夏天问一个结果,又仿佛想为自己的一生问个结果,我脱口而出,说,我要是淹死了怎么办? 问出口后,我却为这份冲动后悔到死,特想扯掉自己的舌头。 凉生愣愣地看着我,从他的眼睛里,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夏季,清水河边,同样的我,同样地问。 记忆如同一条河。 凉生伸开双臂,想将我拥入怀里,这是他给我的无声的回答;我伸手,抵住了他的胸膛,笑了,感慨道,突然想起了那年夏天,那时,爸爸妈妈都还在,你还不是我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我说,时间真的过得好快啊。 医生出来说,八宝暂时脱离危险了,不过人正在休息。等她醒后,你们再进去。如果没有大事,傍晚就能出院了。 我们终于松了口气。 北小武说,你们都回去吧,这里有我。 金陵在一旁拉了拉我,说,走吧,没看出这节凑吗?完全是“我的女人”的模式开启了啊。 然后,她看了看我微红的脸颊,说,哎,姜生,你不是发烧了吧? 我看了凉生一眼。刚才凉生怕我这次落水再次引发肺炎,一直劝我回去,我没同意,这正让他有些不悦。于是,我对金陵笑笑,说,没事。 这时,北小武才想起了我,他走了过来,看着落汤鸡一般的我,说,姜生,你没事吧? 我笑笑,拍拍脸,说,真没事! 然后,我看看自己湿嗒嗒的周身,补充了一句,就是全身都是你妈……感觉很怪。 北小武说,从今儿起,我妈罩着你了!有谁惹你,我妈铁定带他走! 他说完“带他走”,我第一个想到的居然是程天佑。 那一刻,我是多么恨自己。他早已不知到哪里逍遥去了吧,我却还被他的伤害困于原地。 老陈给我买来衣服的时候,我们正准备离开。 凉生说,你先去换衣服吧,免得感冒。我们等你。 我点点头。 我走到洗手间,却发现门被从里面反锁住了,我推不开,便也没在意,只好去往走廊中间的护士站,准备让值班的护士帮我找个地方换衣服。 这时,在与护士站几米之隔的医生值班室,我仿佛听到了一声带着哭腔的哀求声,好奇心让我抬眼一望,这一望,却让我失了神。 那是一个无数次出现在我梦境里的女子啊,她尖尖的下巴,美得凛冽而张狂。她总在我午夜的梦里低低地哭,她说,姜生,对不起!她说,我也不想这样。 无数次,我在梦境里都原谅了她,原谅她将那包毒品放入了我的口袋,原谅了她以朋友之名对我的伤害。 护士站的护士抬头看着我,问,你有什么事吗? 我已顾不得同她说话,快步向医生值班室走去。 那个叫小九的姑娘啊,让北小武魂牵梦绕了那么多年的小九姑娘,曾让我寻了那么久的小九姑娘,是你吗? 她几乎是癫狂的,正跪求着值班医生给她开杜冷丁——我听说过,很多吸毒者,买不起毒品的时候,都会跑到医院里发疯一样求医生,甚至会用恐吓、威胁、自残的手段;有的医生迫于无奈会就范。 我不禁骇然,小九她…… 我一把推开值班室的门,小九猛然转过脸,很显然,做这种事情的时候,她们的警惕性都非常高。 而当她看到我的那一瞬间,她呆住了。瞬间,她猛然抹了抹自己的脸,生怕自己此刻的落魄和狼狈会如此不加遮掩地展现在我的面前。 我的声音几乎颤抖起来,我说,小九?真的……是你! 她没说话,像一道突起的闪电一样,抛开她跪求的医生,推开我,冲出了医生的值班室。凌乱的发,血红的眼眸,还有身上混杂着烟味的廉价的香水气息,一晃而过。 我一愣,追上去的时候,她一把推开我,尖叫着,我不是小九! 然后,她冲出好远,谁都拦不住,到了那个紧闭的厕所门前,狠命地拍,大叫,走啊!走啊! 没等我追上去,她就跑开了。 我刚要喊她的名字,就听到外面有人大喊,不好了,有人跳楼了! 凉生忙从回廊处冲出来,满面惊恐的表情,当他看到我的那一瞬间,像是稳住了神,放下了心,眼眶却止不住地红了。 我对凉生说,小九,我、我看到了小九! 凉生愣了一下,看着我,走上来,很坚决地握住我的肩膀,说,你什么都没有看到。 我说,可…… 凉生态度坚决极了,说,如果你真心为了北小武好! 我看着凉生放在我肩膀上的那只手,愣愣地,回不过神来,很久很久。 我挣脱凉生,冲下楼的时候,小九早已不见踪影;而围观群众也已经散去,打扫卫生的工人说,那个跳楼的人发疯了一样,不肯被收治,一瘸一拐地自己打车跑了。 我落寞地站在医院门外,这长长的街,这喧闹的城。 凉生走上来,突然间,我像是被秘密憋炸了的气球,歇斯底里地冲他喊,我们有什么权力,以“为了某个人好”的名义,定夺一个人是否应该存在于他的身旁?! 我们有什么权力?! 我这突来的过激反应,将凉生吓了一跳。 老陈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切,心下明了,却没有说话。 回去后,我整整冷静了半个下午,花洒淋下的冷水都无法让我彻底平静。 傍晚,我们去医院里接八宝。凉生将我们送到病房门口,自己去一旁的停车场停车。金陵看着我和凉生彼此间诡异的沉默,便问我,你和……嗯……你哥没事儿吧? 我沉默了一下,告诉金陵,我可能看到小九了。 金陵无比警惕地看着我,说,不可能! 我说,这是我在这个城市第二次看到她了,是真的。 金陵问,在哪儿? 我说,就在医院里。她……她可能……吸毒。 金陵看了看我,说,这个可能。 我说,凉生说,我不该告诉北小武…… 金陵挑了挑眉毛,说,你觉得小九怎么样? 我说,她是我的朋友。 其实,这句话,是我略微犹豫后才说出口的。我曾经想过,是否要加一个“曾”字,例如:她曾是我的朋友。 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无数次午夜梦回,她都会出现在我的梦里。我是多么希望,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过那场背叛和伤害。 金陵说,朋友?呵呵,“朋友”这个词可真是块上好的遮羞布!蜀锦的!这个世界上,顶着朋友的名义,背后捅你一刀的人真的不要太多了! 她再也不加掩饰,气愤难当。 我愣了一下,低头说,金陵……你知道的,小九……当时……是有苦衷,她没办法,她很可怜,她会那么做,也是被程天恩逼得…… 金陵说,我不知道!她的苦衷,我为什么要知道?! 她顿了一下,仿佛在隐忍某种情绪,然后,她说,姜生你看着我!我爱程天恩!我当年都爱他爱得走火入魔、死去活来了!他就是说,你吞把剪刀下去我就爱你,我也就吞了!我吞十把!让他生生世世都爱我!!可他当时却跟我说,只要我把那包毒品放到你的口袋里,他就一辈子对我好,永远不离开我!姜生!你是我的朋友啊!我当年是多么软弱的一个女孩子啊!程天恩这简直是赤裸裸地诱惑我你知不知道?!这简直是给我灌春药啊!我就是没出卖你!朋友这事儿,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在这个世界上,是该善良,但是善良太过,就是蠢货、是懦弱! 我愣了很久,终于说出了憋在心底许久的话,我说,金陵,你变了。 她变了,再也不是当时那个为了测试成绩不好而哭大半个夜晚的温婉的小姑娘,她身上曾有的柔柔怯怯的美,如今却变得那么直接,那么凛冽。我曾想过,是不是程天恩做了什么刺激到了她,亦或是变了,就是变了。 金陵抬头,望望天,眼睛里闪过一丝莹亮的光,她说,是的,我变了。 我张张嘴巴,我想问,你为什么变了?可又觉得这台词问起来像台湾言情剧里的白兔女主一样脑残,我不过是略脑残,不能再自黑了。 她说,不管你怎么看我,姜生,我不喜欢你和小九接触!我不喜欢背叛出卖朋友的人!t's all! 我们到了病房的时候,八宝已经醒了,一个不知趣的摄影师来探望她,就是那个将八宝捧成网络小红人儿的那个。 然后,八宝那一刻苍白孱弱的美,黑发如瀑,肤白如雪,美得惊心动魄,深深地打动了他,于是,病房里好一顿“咔嚓”。 我和金陵默不作声。 柯小柔在一旁,默默地观察着那摄影师拍摄时扭动的屁股,略显挑剔的模样。 这一刻,我们无人知道,不久之后,这一组照片的横空出世,将改变我们很多人的命运。 又或许,命运本来就是既定的,它只是在不远处,安静含笑地等待着我们。 北小武抱着一堆药冲进来,那摄影师正在激情澎湃地“咔嚓”,他二话没说,一拳就将那摄影师送出门了。 八宝说,你怎么这么对小Q啊?我们这是工作! 北小武说,工作?医院里?还拍照?穿着病号服?你怎么不穿上护士装啊?你AV女优啊?! 八宝说,你这什么人啊,满脑子淫邪思想!不过……她抱着脸做花痴状,说,可我好喜欢。 金陵对我说,看到了没?这纯洁的男女关系要开始了啊。 她还用吸在嗓子眼儿里的声音提醒我,乖,别想小九了。她如果真的再回到北小武身边,会害惨他的。当然……她斜了八宝一眼,拍拍自己的脑袋,一脸略显绝望的小表情,叹道,这个八宝也不是个省油的……反正是重度残疾和轻度残疾的区别而已啦……哎,你说北小武这人就招这一类型的是吧?哎哎,你不会真的打算告诉北小武吧? 柯小柔说,你叽叽咕咕、叽叽咕咕地跟她说些什么? 金陵看了他一眼,说,说你这么帅,不爱女人已经是我们莫大的损失,你还伤口上撒盐,跟我们抢男人,我们这些庸脂俗粉的不是你的对手啊! 柯小柔站得更加挺拔笔直了。 要离开医院的时候,八宝对北小武说,我不管,你抱我下床嘛。 北小武说,抱你个大头鬼! 八宝说,我不管,我就是要你背我!我是你女朋友了!我都跳下去见你妈了,你妈都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我跟你说! 北小武一脸不屑,说,玩蛋去!我妈要喜欢你,早把你留水底下了! 八宝就开始发癫,直挠北小武,说,我不管不管!你这个骗子!你说我跳下去你就让我做你女朋友!你这个骗子!骗子!骗子!老子这就跳回湖里去见你妈! 北小武被她缠得头都快爆炸了,终于,他使出了撒手锏,说,好!不就做我女朋友吗?可你现在太小了,我有犯罪感啊。等你满十八岁了,不,二十岁!我就让你做我女朋友! 八宝愣了一下,突然涎笑起来,如一只盯着鸡仔的小狐狸,说,真的? 北小武拍拍胸脯,说,这次是真的! 八宝说,你骗人! 北小武说,这一次,我再骗你我就是王八蛋! 八宝说,你是蛋啊,那你妈就是王八喽? 北小武心一横,说,对! 我和金陵相视了一眼。北小武的如意算盘无非就是吃准了八宝未成年,反正是以后的事儿,大不了八宝二十岁的时候,北小武要是不想认账的话,再去云游四海就好了。 八宝说,好吧。 北小武见自己搞定了,刚要起身跳舞。 八宝却缓缓地从枕头下面掏出那只湿嗒嗒的钱包,从里面掏出一张身份证,大笑着冲北小武晃起来,身份证上的出生时间赫然写着1988年! 我们全都傻眼了,包括柯小柔! 这张身份证在我们之间不停地传阅着。北小武抓狂了,说,不可能!你不是才十六七吗?怎么能二十三?!不可能! 八宝说,我从来都没说过我的年龄,你们非要说我是小孩子我也没办法。 北小武说,这身份证是假的! 八宝说,随便你咯! 然后,她又掏出了两张身份证,一张显示1995年,她十六岁!一张显示1998年,只有十三岁! 北小武一看,彻底呆了,说,十……十三岁?! 八宝说,怎么样,童颜巨乳吧?噗哈哈哈! 北小武说,你、你别吓我! 八宝撇撇嘴,说,噗!都是以前用的假证咯,架不住客人喜欢呗。他们要是想我九岁,我……我确实也不好意思冒充九岁…… 我们面面相觑。 八宝就笑道,当真了?我逗你们玩呢!我是良家女好不好,小清新有没有!要混娱乐圈嘛,总得把年龄搞得小一些,否则白白浪费了我这张萝莉脸。这两张,还是小Q帮我搞的呢。 这时候,我注意到那两张年纪小的身份证上,八宝的名字叫“安笙”,也就是她悄然走红于网络的名字——安笙姑娘。 而那张显示1988年的身份证上的名字叫“钱常来”。 后来,八宝跟我说,这名字是她妈取的,大概是想钱想疯了,而这名字,却成了她成长的阴影。 有时候,你很难搞懂为什么有些父母给孩子取名字那么随心所欲。 孩子的名字不只是给自己乐的,他们还有一些欣赏不了这种“高深美”的小伙伴——被取笑、被捉弄、被取外号会阴影他们整个童年的。 八宝将那些身份证都收了起来,说,好啦好啦,年龄什么的,在真爱面前都是浮云,你们爱以为我多少岁就多少岁,随便你们好了。 金陵在我耳朵边咬牙切齿地说,老娘要是长这么一张萝莉脸,老娘天天十三岁! 八宝冲北小武张张胳膊,狡黠一笑,又那般甜蜜,像一个小孩子得逞了某事一样,对着北小武撒娇,说,男朋友!背我! 我看着他们两个,那句翻腾在我喉咙间的话——嗨,我看到小九了,就这样生生地被憋回了我的肚子里。 北小武看了看我,看了看金陵,仿佛是在回首并告别曾经的一段时光,那段有小九的时光。 然后,他缓缓地俯下身,蹲了下来。 八宝跳上他结实的背,细长的手腕揽住他的颈项,微笑着,将脑袋靠在他的身上。她说,你肯定不知道,现在这个样子,以前,我只有在梦里才能捞到。 北小武不说话。 八宝安静地将脸贴在了他的后背上。 我和金陵都没说话,这种感觉,就仿佛一个时代被终结了一样,我们曾经纯白的少年时光,放肆的、无虑的少年的时光。 我们都曾经历过,那个叫作北小武的少年爱一个叫小九的姑娘如火入魔的时光。 这时光,就仿佛是融入了我们的皮肤,如今,被生生剥离,落得血肉模糊。 我们无数次开着他和八宝的玩笑,但现在看来,那也只是玩笑,谁也没想过,如果有一天,北小武真的决定放下小九了,我们会是怎样的心情。 北小武背着八宝走到电梯口,八宝说,小武哥,我们走楼梯好吗? 柯小柔在一旁冷哼,说,矫情。 然而,北小武居然听从了八宝的话,转向楼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背着她走了下去。 八宝将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背上,微微安静的表情,轻声说,你慢些走。 北小武的步子就放缓了。 八宝突然轻轻一笑,说,原来,做你的女朋友这么幸福。她将脑袋静静地靠在他的后背上,仿佛能听到他血管里血液有力的流动声。 走出住院中心门口的时候,八宝说,北小武,你把我放下来吧。 当时,我们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八宝下一步会怎么做。按照这个矫情劲儿,她一会儿应该会要求北小武背着她飞天,摘星星,摘月亮。 结果,她说,北小武,你把我放下来吧。 她的声音那么冷静,不像以往的咋咋呼呼,也不像刚才的甜蜜腻人;她就是冷冷静静、简简单单地说一件事。 北小武也愣了一下,将八宝放下了。 八宝看着他,说,你根本就不喜欢我,对不对? 北小武看着她。 八宝说,无论我怎么喜欢你,怎么追逐你,你都不会喜欢我对不对?哪怕只因为你一句话,我眼也不眨地去跳湖,你都不会喜欢我对不对? 北小武依旧沉默着。这沉默,仿佛是一种默认。 八宝的眼泪静静地流了下来,从她无比美丽、迷蒙的眼睛里。 她看着北小武,说,你说话啊。 她说,你知不知道,我爱你,也是需要勇气的?我跳下湖,我也是害怕的?我不会游泳啊!我不是无所不能、无所畏惧的八宝!我只是一个女孩子!一个等男孩子的爱却总也等不到的女孩子啊! 她抹了抹自己的眼泪,说,当你安安静静地背着我走下来的时候,我就知道,如果现在不是我在跟你说这些话,就一定是你将我放下,语重心长地告诉我这些话——八宝,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爱你! 她说,你之所以肯背着我走完这段路,是不是就是因为你想给我一点点儿你觉得能温暖我的回忆?可北小武,我跟你说,我不稀罕!我真的不稀罕! 她说,北小武,你记住了!咱们俩,是我追的你,但是,也是我跟你提的分手!是我先不要你的! 第十二章 我最后的狂欢 八宝跑开的时候,北小武没有追,凉生在他身后。 我和金陵相视了一眼,因为不放心她的安危,就跑去追她。 柯小柔也跟着追上来,他一面追一面歪着脑袋问我们俩,这是个什么节奏?!这恋爱谈得……这还没来得及上床、劈腿、遭三儿就成了彼此的前男女友了? 我们追到河边的时候,八宝停住了步子,长发飘飘,一副生亦何欢死亦何惧的绝望女主角的表情。 摄影师小Q肯定恨死了自己,没能过来捕捉这一刻八宝的美。 柯小柔喘息着,说,你不是又想淹死自己吧? 金陵也累趴下来了,说,你别啊,这河里可没有北小武他妈,你一个人怪孤单的。 柯小柔说,可不是嘛!我就是回月湖里去把你婆婆捧来这河里陪你,但万一捧得不完整,少条胳膊缺个眼的,没淹死你也吓死你了! 金陵说,就是就是!万一河里有其他妖艳女鬼被你婆婆相中了,你就得同她们共侍一夫了。 柯小柔此时还不忘报咖啡馆之仇,说,真的3P了啊! 我看了看他们俩,说,你们俩能不能说人话! 柯小柔转头摊手,说,你来两句啊! 我看着八宝,她身上的决绝和执着突然打动了我,那是一种莫名的悲哀。我说,八宝,你跳吧!如果这辈子不能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活着没什么意思!跳吧!跳啊你! 八宝一听,回头,冷眉横对,热血沸腾,一个回马枪,直接折了过来同我拼命。 金陵也挠我,说,你受什么刺激了啊? 最后,我这只乌鸦是被金陵、柯小柔和八宝三人,活活给拖走了。 金陵小声地在我耳边嘟哝,说,他们俩不知道,我知道。姜生,你就承认了吧,你是小九派来弄死八宝的! 我们劝八宝早点回去休息,可八宝却坐在河坝上说她要喝酒。柯小柔精神病儿似的起哄,好!大难不死,一醉方休!走着! 八宝就咳嗽,有些虚弱地说,我不走,不要去酒吧。我要对着大河喝!我要歌唱我的祖国! 柯小柔就穿着紧身的小西装翻过栏杆去SEVEN-ELEVEN便利店抱来了一箱啤酒。 八宝就对着大河开始狂饮,我也默不作声地跟着喝了一些。金陵看着我们俩,自己也捞了一听,并扔给了柯小柔一听。 那一刻,似乎每个人的心里都怀着莫大的心事。 八宝喝到吐,吐完就抓着柯小柔说,你告诉我,我到底哪里不好! 柯小柔说,你哪里都好! 八宝说,那他为什么就不喜欢我?! 柯小柔刚要张嘴,八宝一把就堵住了他的嘴,说,我知道,你又要说我看上他那九千万了! 金陵一听八宝的话,立刻从酒精的微醺中挣脱出来,跟只大尾巴哈士奇似的忙竖起了耳朵。 八宝转头冲我们俩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故事开始得有点儿庸俗啊,别见怪啊! 我知道,她是在故作轻松。 八宝低下头,说,是不是让你们失望了,我是个冒牌的萝莉。而我喜欢他,喜欢的也不是你们之前看到的那么没心没肺的,咋咋呼呼,不管不顾,死了都要爱…… 她咬了咬嘴唇,说,我们这种女孩吧,爱钱,是真爱!天地之间有真爱!看成败,人生豪迈,除了真爱还是真爱! 柯小柔插话道,别逗了,谁不爱钱? 八宝说,你闭嘴! 然后,她又转回头来,冲我和金陵不好意思地笑笑,说,素质没注意好!素质!素质!不好意思了! 她说,我吧,开始去喜欢北小武,并不是像之前我跟你们说的那样,因为他君子,他不碰我,我感动了。其实我就是和小姐妹在夜总会,听到他打电话,听到他嚎叫他不喜欢他老子要给他的那九千万。当然了,正常人会觉得他在吹牛,可我爱钱啊。这么些年我带着村子里的小姐妹们一起出来,一个一个的场子辗转,吃过太多苦,遭过太多罪。我想清白啊,我也有梦想啊,我也想成为大歌星啊,可这纸醉金迷的城市,那些粗鄙的男人们,谁肯让我清白?我想出名想疯了,我想钱也想疯了,因为我想从这种可憎的生活里脱身想疯了!所以,对于我来说,为了钱,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她说,我也不叫什么八宝。那天夜里,他喝醉了,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说,你猜啊!他说,嘿嘿,她是小九,你就是八宝呗,嘿嘿……说到这里,她就笑道,于是我就叫八宝了。 她说,他喜欢的小九是什么样子,我摸索着猜到,然后,我就将自己弄得跟她很像呗。其实,你们看看我,哪里像?满嘴脏话像吗? 说着,她就抖开自己扎得乌七八糟的头发,长发就那样顺直地覆在她瓷白色的皮肤上,让她看起来清纯得像个女学生一样。 那时候,我才明白,为什么网络上那一帧帧的相片是如此恰如其分地展现着她的美,她一直都是个清秀的美人。 她说,我一直都以为自己在演戏,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我好像真的喜欢上这傻瓜了…… 然后,她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脸,说,可他,不喜欢我。 她说,他不喜欢我。 她的眼泪顺着指缝流了下来。 她仰起头,喝光了面前的酒,擦擦脸,说,我再也不要为这傻瓜流眼泪了! 然后,她就冲着我们笑,比哭还难看。 八宝说,听完这秘密,你们是不是该请我喝酒啊? 我们义正词严地拒绝她,说,不行!你刚出院,怎么能这么折腾?说完,我们就一起手牵手摇摇晃晃地走向了“宁信,别来无恙”PUB! 我当时心事恍惚,又喝了点儿酒,一抬头,看到居然是宁信的地盘,就跟只八爪鱼一样,死命地抱着大门口的柱子不肯进去了。 柯小柔说,姐妹们,要不咱换个地儿吧,这是她前男友的现女友的地盘!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姜生脸皮儿薄。 八宝转头看看我,说,谁没有个前男友啊?!你没有个前男友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家打招呼!现女友有什么了不起?我们不稀罕了才轮到她们! 金陵拽了拽我,说,哎!你矜贵个啥啊?人家宁信现在早已经养胎去了,你铁定撞不见;若撞见了,你就说你来给她崽儿送尿不湿的!别那么软弱! 说完,她从手袋里掏出一卫生巾糊我脸上。 八宝说,姜生,你这样子看起来,真像是折翼的天使啊!哎,那是不是程天佑的人? 我醉眼惺忪,一看来人果然是钱至。他一身便服朝这里走来,不似在天佑身边时那般一丝不苟、板板整整。 谁是折翼的天使啊?我立刻从柱子上跳下来,说,走!什么脸皮儿薄!宁信跟我没半毛钱关系!我就是见到柱子就想抱,不抱睡不着! 然后,金陵就跟看外星人一样看我。 八宝大着舌头感叹,说,这爱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你不愧是程天佑上过的女人!呸呸……呸!对、对……不起……爱、爱过的,爱过的……我错了。 那天晚上,PUB里,我们喝了很多酒。 我知道,今晚是这座城市留给我最后的狂欢。 我默默地喝酒,默默地看一对情侣吵架。那是一个个子小小的女生,哭着用手包抽打着对面的男生,骂他禽兽,说你怎么能背着我和别人好!男的一直扇自己耳光,冲着女生泪流满面地说对不起,最后,他们俩又抱在一起哭。 八宝一面看一面摇头,说,年轻!到底是年轻了!背着你跟别人好怎么能是禽兽?当着你的面儿跟别人好才是禽兽呢!然后,她回头看看我们,说,北小武就是这种禽兽! 金陵冷哼,北小武也能算是禽兽,那程天恩是什么? 柯小柔也冷哼,陆文隽才是禽兽! 八宝和金陵双双猛转头,问,男孩,他把你怎么了?! 柯小柔说,你们俩收起那淫邪的表情! 那天,柯小柔并没有告诉我们,他和陆文隽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后来,我们才失望地知道,其实什么也没发生过。 柯小柔认识陆文隽的时候,他在PRADA做店员,陆文隽来挑衣服,他为其服务,然后,对陆公子一见钟情。 于是,有一天,柯小柔终于挡不住爱情火苗的焚烧,在某次陆文隽来试衣服的时候,他一面给他系扣子,一面对他眉眼传情,说,这件衣服简直是为你量身定制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手抵在了他的锁骨上…… 在柯小柔看来,如果是直男的话,陆文隽会给他一个过肩摔,结果,陆文隽却冲他微微一笑。 这一笑,柯小柔的世界春暖花开了。 金陵说,柯小柔你真的想多了,那不过是一个绅士的风度而已。 金陵说“风度”的时候,我的牙齿都快咬碎了。 那个夜晚,他们彼此嘲弄着,自嘲着,喝着酒,唱着歌。我们并没有要包厢,而是在大厅里,看着这城市里的红男绿女们的烟火爱情。 笑容,扭动,暧昧,燥热,灯光,音乐,虚情假意,情生意动。 八宝突然转头,醉醺醺地说,姜生,你不是被程天佑给甩了吗?听说甩得很惨哪。怎么从来就没听到你抱怨他半句啊? 金陵喝得醉眼蒙眬,说,她是个包子!厚皮包子! 我看了看八宝,看了看金陵,看了看伸长脖子等笑话的柯小柔,突然就笑了,我说,其实,他早已经把我整个人都撕碎了! 八宝伸过脖子来,特真诚地说,床上吗? 我没理她。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拍在桌子上。 他们面面相觑,什么啊? 我说,我的工资!解聘的工资!两个月薪水!我老板!我顶头上司!我前男友!程天佑补发给我的!今天下午,让我同事于莫春亲手给我送达!八千块!不多一分!不少一分!唯恐羞辱得我不够! 我说,这算什么?嫖资吗? 金陵虽然醉了,还是理智的,她说,你想多了,他不过公事公办吧。 八宝在一旁撇了撇嘴,打了个酒嗝,说,怎么能是嫖资啊?那也得你给他吧!这么帅的男人。哎,他在床上怎么样? 柯小柔说,姓八的你还是保留点儿人性吧! 八宝就怒了,和柯小柔摔打成一团,你才姓八!你全家姓八! 那一刻,我特别想说,你们知道北小武是怎么出来的吗?!是我以我血荐轩辕了!人家说,你夹着尾巴滚出这座城,这辈子都不准回来!什么朋友、关系、房子统统地都给我别想,能滚多远滚多远!否则,这辈子他就蹲里面玩儿完了! 我本来想,好,我夹着尾巴滚,你们怎么也得扔我一支票吧?再不济也扔我一脸人民币什么的!电视剧里都这么演的。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当然,我挺感激。我怎么不感激?人家没再扔给我一芒果,我就该感激! 可这些,我都不能说! 我看着酒杯,突然大笑起来,拉着金陵跳到椅子上,拍着自己的胸口,说,从今天起,我再也不做包子!我要报仇!我要变成蛇蝎美人!我要化身美杜莎!我要让众生皆伏在我脚下,被我诱惑,听我指使! 金陵连忙拉我下来,说,好了,好了,你醉了,咱们回去吧。 我举着酒杯,大叫,我不!我要化身美杜莎!我要把他干掉!我要搞垮他们程家!我要!我说,对!我要变成吸血鬼,将他吸干! 八宝停止了和柯小柔的厮杀,依然无比真诚地说,精血吗? 她顿了顿,说,你要真这么恨他,也不用化身什么美肚沙、美屁股沙的,你就弄点儿炸药跟他同归于尽吧! 柯小柔白了她一眼,说,你看她都醉成什么样子了,你还开玩笑! 八宝说,我是真诚的!要开玩笑的话,我就说,你去搞定他爹,当他后妈,横竖都躺在他们家户口簿上!让他每天早晨都不得不去给你请安!你还穿着情趣内衣见他!多看你一眼你就说他不伦,不看你你就说他不敬!让他这辈子都活在你这个后母的阴影里,一辈子都走不出去! 我说,八宝,我爱你! 我说,你智慧与美貌并重! 说完我直接就扑倒了,抱着桌子,喃喃着,我是美杜莎,我是复仇女神!我明天就去复仇!我要再烧小鱼山!我要给他喝万安茶兑硫酸!我要喂他吃小芒果…… 八宝说,燃烧吧,小宇宙!谁伤害过你,谁泼过你冷水,你都烧开了给泼回去! 我为了表示自己已经开窍,很机灵地说,再加点儿硫酸!然后,我握着酒瓶大喊一声,赐予我力量吧,我是复仇女神美杜…… 我的话还没说完,脑袋上就被泼了一杯酒。 未央站在我面前,幽幽冷冷的,像一只女鬼。 我愣了,未央? 金陵一把将她推开,说,你疯了! 八宝一句话也没说,直接敲碎了一酒瓶,冲着未央的脸就戳过去了。 柯小柔一看要坏事,连忙抱住八宝,说,你就别惹事了! 未央说,你回来了?不过,这里不欢迎你!这次是酒,下次是硫酸! 我脑子里一个激灵,按照以往,我得灰溜溜地逃走啊,不行,我是要变身美杜莎的人了,于是,我拿起桌上的钱就摔在了未央的脸上,我说,老子有的是钱!不必欢迎我,欢迎钱就行!哈哈哈哈! 他们三个瞪大眼睛看着我。 未央冷冷地看着我,表情冷傲无比,转身踩着那堆钱离开了。 我还没邪魅狷狂地笑完整,就“吧唧”倒下了。 有人走上来,对着被金陵扶起的我说,姜生小姐? 他抬手指了指二楼,说,钱助理让我过来转达程总的意思,请您不要总出现在程总出现的地方,试图引起他的注意,这很令人倒胃口! 八宝突然哈哈大笑,还没笑几声,又觉得自己此举非常不仗义,便立刻顿住,说,你狗仗人势个什么劲儿啊! 说完,她“咔嚓”将一酒瓶给砸掉瓶底,冲着来者就挥了过去。 金陵怕八宝将事情搞大,一把将来者推开。来人趔趔趄趄地跑走,金陵冲着他刚刚指的方向走去,一口气奔上二楼,在我们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巴掌抽在了钱助理的脸上。 钱助理当下被打蒙了,金陵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 这时,一个人影焦急地推开扭动着的人群,走上来,将我拉起,他说,姜生。 我微眯着眼睛,抬头一眼,灯光下,他的容颜好看得令人发指。我突然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的那个冬天,在小九的房间里,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样子。 我轻轻地喊他的名字,天佑。 可想到他刚刚居然让人请我离开,我就哭了,我说,我是复仇女神!我明天就杀你全家! 他微微一怔,眉眼间是淡淡的伤,他说,姜生,我带你回家。 我冲他笑笑,看着他那只伸向我的手,狠狠地咬了下去! 他吃痛却不出声息。 所有人都在惊呼,金陵慌忙上前拉我,我却笑,我说,我是美杜莎!程天佑!我要做你后妈!我要天天穿着情趣内衣见你!多看我一眼,你就是不伦!不看我,你就是不孝!我是美杜莎,快乐的美杜莎…… 直到恍惚间,我看到他另一只缠绕着纱布的手捂住了刚刚被我咬的那只手,瞬间惊醒,猛抬头,说,凉生? 凉生将我带走的时候,金陵在后座上,微微清醒了一些,她对着凉生微微不好意思地说,不该带她来喝酒的。 凉生摇摇头,看了看后座,说,没事,我不会让她一个人的,我一直都在。 他不仅仅是在酒吧里一直看着我们。 其实,这一路上,凉生一直在后面开着车默默地跟着我们。他安静地坐在驾驶室里,停驻时,纤长的手搁置在下巴上,望着我们;行驶时,他小心翼翼地静默着,毫无声息。 金陵看着我睡熟的模样,说,我从没想过,他会这么伤害她。 凉生没说话。 金陵说,以后打算怎么办? 凉生说,我会带她去法国,我已经给她联系好心理医生了,陆文隽帮我介绍的,叫黎乐,听说还给国内杂志供过稿。 金陵说,这名字我似乎有耳闻……呃,你和陆文隽……我是不是太八卦了? 凉生笑笑,说,你一定知道,我们是兄弟。柯小柔那个专栏有篇文章叫,写他的,我看过了。不是说他“陌上颜如玉,公子世无双”吗? 金陵说,颜如玉倒是真的,至于世无双……你这是在讽刺他吗? 凉生说,我只是觉得,我们两个都是被命运狠狠捉弄的人。 金陵说,我多嘴一句,你那次大病,我总觉得陆文隽有问题。遗憾的是,那时候我在美国。 凉生笑笑,这么多年,你还是没变,心直口快。其实,我也知道的。不过,现在暂时地化干戈为玉帛了。 他没再说其他的话,措辞极为小心。 金陵也没再问。 她做新闻的,比平常人看过更多的世事,大抵也会明白,凉生能和陆文隽在一起,或许也并非亲情那么简单,更多的抑或是与程家的某种抗衡。 她问凉生,姜生说她今天看到小九了? 凉生点点头,说,我不希望她们再见面了。 金陵说,我也是,可是还是觉得我们这样有些残忍。 凉生没说话。 金陵说,八宝呢?你觉得她怎么样? 凉生从后视镜里看看她,笑笑,说,你自己有答案的,老同学。 金陵撇嘴,说,你也和以前一样,总是让人猜不透。 说到这里,她叹气道,八宝今天跟我们说了很多,包括……很多比较私密的事情,自揭其短一样,挺壮烈的。不过,我还是不愿意因为她自我揭露就去信任她。 她叹了一口气,看看熟睡的我,对凉生说,有时候,我也挺希望自己像姜生,能那么轻信……却发现,自己再也走不回去了。 凉生说,像她,让自己伤痕累累? 金陵说,其实,也不能说她轻信。当年,程家说你失忆了,走失了,她根本就不信。一个人,那么执拗地,寻找你。 凉生没说话。 城市的霓虹闪烁,夜色温柔如魅。 金陵看着车窗外,轻轻哼唱着歌。 她转头看看凉生,说,真怀念高中的时候,那时候的我们,那么单纯。 凉生微微一动容,点点头,说,是很怀念。 金陵的脑袋靠在车窗上,如同在翻动记忆里的老相册,回忆着过去,她说,那时候,你,我,北小武,姜生…… 她的声音微微抖动了一下,说,还有小九…… 凉生也沉默。 小九。 终归是我们每个人心上的一道疤。 她是我们年少时代的欢笑和轻狂,又是那段往事里的眼泪和背叛。 终此一生,恨也罢,怨也罢,她都不可能从我们的记忆之中被抹去。 人越长大,经历的伤害越多,情感便越来越淡薄。不是想要淡薄,而是再也洒不出那样的一腔热血给人空辜负了。 我突然坐了起来,把金陵吓了一跳。 凉生猛然刹住车,问,你怎么了? 我说,我梦到未央要杀了我。 我转头问他们,我和她什么时候结下了这么大的仇? 金陵说,凉生从他们的婚礼上逃走了。 我吃惊地问,啊?为什么? 金陵盯着我的眼睛,紧紧地,问,为什么? 凉生缓缓地发动汽车,说,为了一个女人。 我转头看着他。 凉生说,我很爱她。 我笑笑,“吧唧”一声,倒在了金陵的腿上,继续睡。 车子到了金陵的公寓前,凉生说,我送你回去。 金陵说,不用了。 凉生突然问,你和他还有来往? 金陵就笑了,依然直接,凉生,你不会是在试探我吧,看看我是不是程家安插在你们这里的人? 越是直接,也越是心里无事。 凉生摇摇头,说,你父母一直想你去美国,从读大学开始,但你一直不肯……我觉得也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你还是放不下他。 金陵就开玩笑说,怎么,知道我没放下他,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给打个五折,将来别把他弄死,弄个半死就OK?哈哈。 凉生没接话,只是说,我只是觉得好年华,别再空辜负了。金陵,找个靠谱一些的男人吧。程天恩不适合你。 金陵笑笑,看看天,低下头,说,我知道。 然后她依然不忘揶揄,说,免得将来你们战争爆发了,我被溅得一身血。 凉生笑笑,你就别再撩拨了,我们啊,家和万事兴。 金陵看了看车上的我,对凉生说,带她去法国吧。新的环境更利于疗伤和遗忘,希望她健健康康地回来! 星夜那么静,我趴在他的身上。 他说,姜生,我们到家了。 我的脸靠在他的脊背上,他再也不是昔日里那个单薄的少年,以往,在他的背上仿佛能感觉到他的骨骼一样;而此刻,只能感觉到他结实的肌肉,还有微温的皮肤的热度。 凉生说,女孩子,以后不要喝这么多酒。 我点点头,打了个酒嗝。 凉生一步一步走着,我就安静地靠着。 时光,从我们身边安静地走过,没有回头。 凉生说,我爱过一个女人。 我说,嗯,你还为了她逃婚了。 凉生说,可她不记得我了。 我没说话,在他的后背上睡着了。 呼吸渐匀。 夜色下的城,灯光下的街。 凉生仿佛自言自语般,说,北小武已经出来了。姜生,我这就带你去法国。你会忘记他,忘记伤害,你会好起来的! 我很温顺地点点头,仿佛梦呓,说,好的。哥。 离开那座城的时候,天近破晓。 凉生就在我的床边睡着了,他斜躺着,仿佛守候着我一般。即使在暗夜之中,他的容颜依旧如画一般生动。 我想起了那些小时候,他睡着了的样子,侧着身子,小脑袋埋在枕头上,长睫毛像两只刚刚熟睡的天鹅一样憩息在他闭着的眼睛上,略薄的鼻翼随着呼吸轻轻抖动,白色皮肤透着淡淡的粉。 眼泪掉下那一刻,我悄声离开了他的公寓,只留下了一封信—— 经历就如同背包,背负得太多,就会变得积重难返。我只是想去一个地方,一个能让我卸下所有包裹的地方。 这可能是一场流浪,也可能是一场逃亡。 但是不论它是什么,我都想单独走完它。 任何人好心地参与和怜悯地帮助,对我来说,都是太过隆重的负担。 我此去唯一的牵挂就是小绵瓜,她是我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 我的房子,请你帮我归置到小绵瓜名下,希望将来这能成为她的庇佑和依靠。 我永远都会记得,那一年魏家坪的黄昏,你来到我生命里的那一刻:你叫凉生,是我的哥哥;我叫姜生,是你的妹妹。 如果记忆被掠去,我想,这一帧将永存。 而我,也答应你,我也一定会幸福。 此去终岁,各安天年。请君勿挂,各自珍重。 我将钥匙搁在信封上,环顾了一下这栋房子,回头,只见二楼卧室里透出的灯光,那应该也抚照在了他的脸庞上吧。 转身那一刻,我又将这封信中间的那一部分重重地撕去了,只留下了开头一行——哥,我走了。 钥匙放在另一张纸上,上面写着小绵瓜。 走在城市破晓的街上,的士车鱼游而过。 我知道,从此,我与这座城,这群人,这些不舍和依恋,将此生天涯远。 眼泪,就这样,狠狠地,砸满了脸。 昏暗的路灯下,一辆私家车缓缓开来,刺眼的光束如同利剑一般划破整个天幕,停在我身边。 龚言从车上下来,看了看表,说,姜小姐,你很守时。 我转脸掩饰着擦泪,不想被别人看到这离乱的狼狈,说,你们也很守信用。 龚言点点头,说大家都是守信用的人。然后,他递给我一张机票,说,这是飞拉萨的机票,离飞机起飞还有五个小时。 我接过,回头望望这座城,转身离开。 他伸手挡住我,眼眸里闪过一丝幽暗的光,说,姜小姐,我送你。 时间如同白驹过隙,不知不觉间,半年的光阴,已经在这座幽静的大山里飞逝而去。 我没有去西藏。 在我和凉生因小九起争执的那个下午,我整个人都浸在冷水浴中,试图让自己冷静——他不希望小九待在北小武的身边,就如程家不希望我留在他的身边。龚言是直接而冷漠的,关于北小武的那场交换,我此生都不愿想起。 我从冷水里走出来,用浴巾将自己包裹住,抱着身体坐在沙发上,望着窗外,开启离城的倒计时。 除了自己,无人知晓。 我突然想起了王林的典当款。 我找到王林的时候,他在福利院,我顺道去看了小绵瓜,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她,我竟有一种流眼泪的冲动。 我将典当款交给王林,我说,我给你做的活当,你将来可以拿着当票去取手表。 王林笑着说,等我买彩票发财吧。 他看了看钱,说,没想到会这么多。 我低下头,我没有告诉他,里面有我加的一部分。 离开福利院之前,我紧紧地抱了抱小绵瓜。 走到门口的时候,王林跑出来喊住我,说,姜生,我们要同去的一位志愿者家里出事了,你能不能帮我顶半年啊?一时间,我实在找不到其他人了。 我微微犹豫,回头说,给我点儿时间考虑一下吧。 事实证明,我并没有考虑多长时间,就在十几个小时后,龚言将飞机票递给我那一刻,我就决定跟着王林去西南山区了。 龚言递给我飞机票,伸手拦住了我,示意我可以坐他的车顺路去机场——那一刻,我想到的是自己有1%的几率殒命于去机场的路上,还有99%的几率会殒命于西藏某片无人区里。 我不惮于将人性幻想到恶劣至此,但是,程家对于我来说,就是魔鬼的代名词。 我当下伸手拦住了一辆的士,微笑着拒绝了龚言,称自己已经约好了朋友,我得乘的士去接她,一起去机场。 我明显感觉到了龚言的迟疑,但他抬头看了看四周,不得不微笑着将我送上了的士,他说,姜小姐,再见。 我点点头,说,再见。 但上了车却是一身冷汗,我瞄了一眼后视镜,龚言的车果然跟在后面。我抖着手给王林打了电话,语气充满了焦虑,我说,我在出租车上,但是我可能被跟踪了…… 王林迅速清醒,他是一个天生的领导者,他虽然不明白事由,却还是告诉我应该怎样去做。 我们约定了地点。 我让出租车拐进了麦当劳的二十四小时汽车餐厅,利用点餐时的遮蔽,迅速地上了王林租来的车,并让原出租车继续往机场方向前行,以免引起跟踪汽车的怀疑。 当这一切搞定,在王林的车里,我已然浑身瘫软。 王林迅速将车停到一处安静的地方,喊来同事把车送回租车公司,带着我换乘了一辆的士走了。 第十三章 情妇一事 就这样,我跟着王林和他千田格的其他志愿者一起来到了西南山区,做了一名普普通通的支教老师。 这是我从未敢奢望的生活,内心宁静和富足。 虽然,我是在“为自己脱身”的情境之下,加入了王林的支教志愿者行列,而当我来到这里,触目的一切,接触的一切,却将我的整个人生给颠覆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看到八岁的姐姐带着三岁的弟弟来读书;我从来没有想到,一群像从泥土里钻出来的脏兮兮的孩子却在课堂上大声呐喊着“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我从来没有想到,有些孩子赶到这所学校要走几十里的山路,从早晨五点开始上路,一路伴随他们的是煤油灯、手电筒;当我们面对着一排排矿泉水不知道该选娃哈哈还是怡宝的时候,他们却要为了喝一口生水,走很远的山路将其挑回家…… 这种灵魂上的深深的震撼和触动,使我在这里待了半年有余,都依然会为这些坚持追梦、单纯质朴的孩子而偷偷地感动,偷偷地落泪。 我有一把骨梳,上面嵌着一颗红豆,我用这长梳子为那些小女孩、我的学生梳过长长的头发。我学会了针线,给他们缝补破洞的衣服——这里的孩子,几乎有一半的父母都在遥远的大城市里打工。 无论来此之前你过着怎样的生活,当你融入到这个带着太多感动彩色的世界里,面对太多的纯粹和天真,你的内心会让你做很多你从未想过自己能够做到的事情。 为此,王林总是感慨,他说,姜生,我从来没有想到,你会在这里一待就是大半年时间。 我低头,心里叹道,我也从来没有想到过,世界上有这样一种地方。让人忍不住想付出自己的所有。 王林见我不说话,便自言自语起来。 他感慨说,我总记得半年前的那个黎明,带你出城的时候,就像是警匪片里拐走了某个黑社会大哥的情妇一样…… 我说,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他摊摊手,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欸欸欸?你居然肯说这么多字儿了,还吟诗,多难得啊,得在校门口挂俩爆竹庆祝一下。 这半年时间里,我整个人都很沉默。虽然在此处内心震撼很多,但说到底是揣着无边的心事。 他说,不过,我一直都想问你,你嗓子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我笑笑,清清嗓子,收起刚刚批改好的孩子们的作业本,说,情妇一事,已经传了好久了吧? 王林笑笑,说,你愿意跟我说说这段过去吗? 我想了想,说,好啊,不过……不是现在。 王林说,姜老师,没你这么说话大喘气的。 我笑道,其实吧,我觉得黑社会大佬的情妇这种事情……纯粹是电影里的情节,现实生活中不可能有的。让你们失望咯,我不是。以后同学聚会的时候,你一定得替我好好洗白一下。 王林坐到办公桌上,笑了笑,说,其实我也挺奇怪的,怎么读书的时候,关于你是某黑社会大佬的情妇这件事,在你们同学中流传得那么广泛? 我说,大学的时候,大家都很无聊啊,然后女孩子都怀春啊,电视剧、言情小说看得又很多。 王林说,她们说,总会有人按季节把很多漂亮的衣服送到你的寝室。 我说,可是,为什么不能是我的父母呢? 王林说,她们说,经常会有一辆轿车幽灵一般,悄悄地跟在你身后,里面坐了一个戴黑墨镜的男人…… 我微微一愣。 程天佑曾答应过我,给我四年的时间,他绝对不参与的四年时光,等我想起归路。 难道之前那四年里,他其实曾默默地出现在我的身边过? 往事有时候真是莫大的讽刺啊,当时有多感动,此后,就有多讽刺。 我从回忆中脱身,转而笑道,拉着二胡唱《二泉映月》吗? 王林想了想,说,还有咧,有人追你,你却从来不接受。有这么强的禁欲感的女生,不是修女,那一定…… 我替他补充完整,说,一定就是黑社会大佬的情妇。 王林说,你看看,你承认了吧! 我说,是啊,我承认了,那都是我花钱雇来的临时演员,纯粹为了体验戏剧人生呢。 西南山区是个神奇的地方,冬天北方飘雪的日子,这里下起了细细密密的雨,而这雨甫一落地,便结成了冰。孩子们告诉我,这是冻雨。 窗外下着冻雨,夹杂着雪花。这个诡秘而冷寂的大山里,堆积着未融化的雪,银装素裹。 王林将自己屋子里剩余的木柴与一小撮煤炭给我带了过来,说是这大雪封山的天气没法出门捡柴了。 我问他,是不是没给自己留? 他笑笑,说,我一男人…… 我说什么也不肯接受,因为这个湿冷刺骨的季节,一把火,就是深夜的希望和支撑,无论是备课还是批阅作业,它们就是你漫长夜晚的伙伴。 最终王林还是将柴火与煤炭留在了这里,他搓着手,呵着气,说,姜生,是我将你带出来的,我得照顾好你。 我说,王老师,我能照顾好自己…… 他打断我的话,拍拍我的肩膀说,姜生,我是你的老师。 我没再说话。 他说,我去看看宋栀。 我目送王林离开,将火塘里的火尽量拨小。我伸手轻轻地去靠近它们,它们却幻化成那年的烟花,那日的河灯…… 最终,烟花离乱,河灯破碎…… 宋栀抱着被子进来时,我愣了愣。 她不是千田格的支教老师,她是个独行侠,没人知道她从哪里来。她与我们交往并不多,平时总有些冷冰冰的,除了对着孩子们的时候,那时发自内心的微笑,会闪着耀眼的光芒。 她说,姜生,今晚我和你一起睡。 那语气冷冷的,拽拽的,就跟一个山大王深夜闯进一压寨小妾的屋子里说,姜生,今晚我睡你! 王林缓缓走进来,说,我一男人…… 原来,他将自己的柴火和煤炭分给了我和宋栀。 宋栀对我说,姜生,我们俩这几日挤一挤,给王老师留一些。 然后,她转脸看着王林,依旧满脸冰块的表情,这里的冬天不是闹着玩的!你冻成冰坨事小,我没法搬一冰坨去给孩子们讲课事大! 王林走出门的时候,冲我笑道,哎,瞧见了没?她还挺关心我! 说起宋栀,就不能不提一件事。那大约是国庆节后的一天。其实,确切说起来,故事,应该从国庆节那天开始的。国庆节的时候,全校举行了隆重的升旗仪式。 本来王林将主持升旗仪式的伟大使命交给了我,大约是想治疗我的沉默;可我不争气地感冒了,于是,重任落到了宋栀那里。 宋栀一直是千田格之外的人员,用王林的话说就是“游兵”,他一直想收编了宋栀这个美好的女青年入千田格,但是人家宋栀一直都不理他。 在王林看来,宋栀是个谜一样的女孩。她独来独往,听老校长说,她已经在这里支教七年有余了,很爱这里的孩子,也常会照顾一些老人,这里的人都很喜欢她。 国庆节这天,被王林私下称作谜一样的宋栀在大喇叭前,念着王林写的主持词,说,同学们,我们的国旗是烈士的鲜血染成的!我们热爱我们的国旗,就像热爱我们的国家! 念到这里,宋栀将手稿扔到一边去,她问道,同学们,你们爱自己的国家吗? 孩子们仿佛是被上了弦的闹钟一样不差分秒道,爱! 我当时还没啥感觉,只是不停地抽鼻涕、咳嗽,王林却已经站起来了。 宋栀说,你们知道该怎样去爱吗? 这个突然而来的提问让孩子们愣住了。 宋栀继续说,你们该有独立的思想。爱?也要明白为什么爱,知道如何去爱。爱不是老师教的口号,是发自肺腑的爱,是困境中依然要看到的希望之光,是支撑自己奋斗的精神信仰!孩子们,你们今天的条件是很苦,几十里山路、煤油灯、寒冷、贫穷……可是,你们有无限的希望,还有这世界上无数支持你们、爱护你们的人。即便成年之后,你们觉得这个世界上存在各种各样的不公平,我仍然希望你们有一颗平常而温暖的心,去爱生活,爱这个世界…… 宋栀这段即兴发挥的讲话,让在场的很多人沉默良久。 当天晚上,我跟宋栀坐在一起批改作业,看着灯光下她朦胧的侧脸,想起她今天说过的话,我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 我看着她,缓缓开口,像是在说自己的成长经历一般,我说,我从小就生活在一个叫魏家坪的地方,那里……很穷……我的父亲……残疾……嗯……母亲……体弱多病…… 宋栀转脸看着我,表情很微妙。 我说,乡里的人……有照拂,嗯,也有欺负……我有一个哥哥……他从小就……很照顾我……不遗余力地给我,他仅有的一切……麦芽糖啊、水煮面啊……家里的芦花鸡下蛋的话,我的面条里会藏着两只大大的荷包蛋…… 我低下头,笑笑,说,那时候,我们家很穷很穷,反正……是你不能想象的穷。现在想起来,都觉得两眼泪呢。呵呵。 我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跟你说这些…… 我咬了咬嘴唇,说,我以前会觉得,那些欺负,那些轻视,会给我的心种满了仇恨的种子……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坐在这里,跟你说这些的时候……我的心却是这么的柔软和平静。我想到的不是昔日那些贫穷带来的痛苦滋味,不是白眼,不是颠沛流离,而是我哥哥,给我的所有的爱和温暖。 那一刻,我突然想念极了小时候。 白色的月光下,我,小咪,还有凉生,家里的石磨,墙外的枝丫,甚至父亲辗转反侧的声音,母亲偶发的咳嗽声……都如同梦一样静谧。 当初我在这种环境里时,会觉得此生不堪;如今回首,却只记得有人曾在那些难熬的时光里赠我美好。 宋栀看着我,很久,没有说任何话。 我回到自己的房子,只见屋外的窗台上放着一捧青草,青草下面,藏着两只鸡蛋。鸡蛋下面压着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用铅笔端端正正写着几个字—— 老师,你要早点好起来。 我回头的时候,一个小小的人影一下就躲开了。 生活越多磨难,那些微小的感动越令人心酸。 我拎着两只鸡蛋去找王林,想转给他,让他补充一下营养。 我进屋时,他的室友刘瑞和贾冉都在。刘瑞老师说他又去砌房子了! 然后贾冉酸不拉几地补了一句,他准备金屋藏娇呢。 我找到王林的时候,他果然在砌房子。 王林看见我,指了指身后这座砌得几乎差不多的石头房子,问我,怎么样,我的手艺? 我笑笑,咳嗽了一声,说挺好。 他说,我这是给我心爱的姑娘砌的房子,明年开春送给她。 我说,没想到,自己动手砌房子这么浪漫的事情你也能做出来,跟你比起来,那些送女人商品房的土大款们真的是逊毙了。 他说,姜生,你居然能说这么多字儿了?不玩自闭了? 我低头,问,男人都喜欢送女人房子表达爱吗? 他笑笑,说,房子能挡风遮雨吧。古代不是有“椒房之宠”吗?那是帝王表达爱的方式。现在有钱的男人可以送豪宅,我没有,我只有一砖一石一木,技术还不好,盖差了还得拆……但觉得,她一女孩子,独自在异乡,不希望她总感觉寄人篱下,希望她能有一个自己温暖的窝。 那天,王林告诉我,这房子,是送给宋栀的。 他说,这是秘密,姜生! 然后他拍拍我的脑袋,说,小崽子,你得保密! 我说,别拍!会被拍傻了的!当年就是你拍多了,我差点儿大学没毕业! 他毫不介意,又拍了我一下,才将鸡蛋收好,说,小姜生,为师去为你师母造房子去了! 我说,人家都没同意和你好。 他说,别闹了,悟空!那是为师还没跟她表达爱意! 王林一直是个特别放得开的人。当时在学校里,我们都很喜欢他。他和其他的老师不同,给我们带班的时候,他正在读研二,不拘俗套,会站在我们的立场上做事。 我们敬他,却也亲近他,很多人视他为“知心大爷”。 他是我们肆意挥洒的青春篇章,永远珍藏于记忆之中。 国庆节之后,我和宋栀的关系并没有亲密多少,尽管我们说了那么多平时不会说的话。 宋栀依旧冷冰冰的,王林喜欢称呼她为“冻豆腐”。 而我,依然多数时间在沉默,沉默地倾听,沉默地微笑。和学生们在一起的时候,我经常会想起小绵瓜。 哦,王林喜欢称呼我“姜呆瓜”。 所以,当这个冻夜,宋栀抱着被子走进我的房子里时,我突然有些不习惯。 宋栀上床前,倒了半茶杯酒,问我,喝不喝? 我说,喝啥? 她说,交杯酒啊。 我说,交杯酒?! 她说,对啊!一会儿还得洞房呢。 我说,啊? 她扯嘴一笑,好了,逗你呢!怪不得王林私下里老喊你呆瓜呢。 她说,喝点儿酒,血液循环快,不容易生冻疮。这是你在这里的第一个冬天,没经验了吧? 她将酒杯递给我,说,喝吧! 我咕咚一口饮下,顿时觉得嗓子火辣辣的,跟小刀割了一样,然后不住地咳嗽。 她说,这酒六十度啊!姜老师,你慢些抿…… 我一面咳嗽,一面说,那你不早说! 我说,对了,王林说你在这里已经快七年了,为什么会这么久? 宋栀挑了挑眉毛,说,好狗腿! 我愣了愣,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说,什么? 宋栀说,夸你! 我说,哦。为什么这么久? 她皱眉,问,必须回答吗? 我自知多嘴了,就摇摇头。 她说,以后多喝酒,少说话,尤其少替那个王林打听事儿! 我说,他人很好,是我大学辅导员…… 宋栀笑笑,没有再说什么。 那个夜晚,微微摇曳的塘火前,我和宋栀像往常一样,一起批作业,而宋栀批改完作业后,还要写一份节日策划书。 宋栀突然问我,姜老师,你有什么节日愿望吗? 我愣了一下,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想起了很多事情。 那群远在另一座城市里的我的朋友。 我们曾一起过的每个节日。 飘的雪,热腾腾的涮羊肉,雪王子,红苹果……心酸而又美好。每一个看似平常的节日,却让你对其充满了希望。这是一个个团聚的日子。 我们会在每年特定的节日,期待着小九的归来。 就如我们相信,我们思念的人,我们想要做的事情,都会在某个节日得以实现。 我曾以为他们是我生命里不可割舍的人…… 我从往事中回过神来,心里却不免幽幽地叹息,随即微笑道,对我来说,节日大概是一种希望吧。 这时,响起了急促而谨慎的敲门声,我拢了拢衣服,走过去,小声问,谁啊? 门外的声音很小,说,老师,是我。 我一听似乎是自己的学生,赶紧将门打开。屋檐下,已经冻起了根根冰棱。门外站着两个孩子,一大一小,红红的脸蛋,肩上背着大大的筐子,身后还拖着一捆柴。 他们是我的学生。 雨水在他们身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他们淋湿的头发上冒着身上不多有的热气。我的心猛然一揪,将他们迎进房子里,问,你们这是干吗了? 大一些的男孩叫孟浩然,九岁,我的学生;小一些的是女孩,叫孟洁,七岁,是他的妹妹。他们两个是一对留守的小兄妹,父母远在外地打工,家里只有一个瞎了眼睛的奶奶在照顾他们。 孟浩然小心地靠后,生怕自己身上的泥水弄脏了屋子,他说,奶奶说这几天会是冻雨天气,雪封住了路,我怕老师不习惯,就去捡了一些柴火。 孟洁吸了吸鼻涕,跳出去将门口的柴火全都抱进来,生怕淋湿了。 孟浩然就冲她大声喊,你把老师的屋子都弄脏了! 孟洁慌乱极了,小鹿一般无措的眼神看了看自己的哥哥,俯下小小的身体又将柴火抱起来,想要抱出去…… 我连忙拉住了她的小手。 那双本应该纤软的小孩子的手,此刻通红、粗大、皴裂,关节处有几处冻疮,冰凉冰凉的……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小时候,少年的凉生,为了我能去春游而去偷偷挖煤,那时候他的手也是这样,通红、肿大。他曾说,姜生,女孩子一定要有一双漂亮的手,男孩子没关系的。所以,他和母亲,那么多年,只要他们在,就从来不让我做任何体力活…… 在我握住孟洁那双冰冷得像是胡萝卜一样的小手时,心酸就这样一瞬间击中了我的心脏。 宋栀走过来,看着他们兄妹俩,又是感动难过又是气急败坏,声音有些大,你们这样,家长会多担心啊!山路那么不好走,你们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孟浩然噤着声音不说话,只看着自己泥泞不堪的鞋子和裤脚。 孟洁是个女孩子,天生胆子小,宋栀的声音一大,她就吓得“哇”一声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道歉,我……我们……怕姜老师……冷……呜呜呜…… 那个夜晚,我让王林去孟家告诉老太太,两个孩子留在我这里,我来照顾他们一夜——我怕他们着凉感冒,而老人却因目盲难以照顾周全。 他们两个喝过了热姜汤,历尽山路上的黑与疲惫,已经双双在床上睡着了。宋栀将火调得旺旺的,火塘里的火映着他们长着冻疮的小脸蛋。 宋栀在一旁烘烤着他们的衣裳,她回眸看了看地上的柴火和煤炭,眼睛微微湿润了,她倔强地抿着唇角,不说话。 她回头给两个孩子掖被子,喉咙间微微抖动着,隐忍的声息轻得像羽毛,不愿被人听到。 我正在一旁帮两个孩子缝他们半新的衣裳,这是王林从最新邮寄过来的包裹里找出来的社会上的爱心捐赠。 我们这些支教的老师,虽然没有职业老师们那么专业,但是,我们会将那个他们触摸不到的世界里的一切新奇与美好带于他们分享,像朋友一样;所以,在小孩子的心目中,我们就像是童话里的仙女。 这种人与人之间的纯粹的信任与依赖,已经很少很少了。 我回头,看了看炉火映照下的孟浩然和孟洁,那两颗小脑袋倔强地靠在一起。 这个世界上,有人愿意用一束花去爱你,有人愿意用默默的等待去爱你,有人愿意用两颗鸡蛋去爱你,也有人愿意用整个冬夜冰天雪地里捡来的柴火来爱你…… 那个夜晚,我和宋栀挤在王林给我们临时搭起的简易床上,睡着了。 睡着之前,我跟宋栀说,节日是一种希望。我们是他们的希望,他们也是我们的希望。 大雪封山的日子,我和宋栀同居一室,每天夜里,分喝一杯酒,说三五句话,成了我们的习惯。 我常常被烈酒刺得嗓子疼。 我跟宋栀说,医生要我饮食清淡,烟酒不能沾,忌食辛辣,嗓子才有希望恢复的。 宋栀说,那你应该去江南,那里情调雅致,西南山区,大把大把吃辣椒!这嗓子,有磁性,挺好。 王林会蹿进门来,说,是我把姜小呆拐来的!怎么样?我为支教洒热血吧! 宋栀冷着脸,说,女生地盘,男生止步! 王林就往门后缩,然后贾冉就跟个小跟班儿似的端进来香喷喷的白菜腊肉汤——为什么会是这种吃法,我不懂,总觉得诡异。 王林说,宋小冻……不,宋老师,这是酸辣口味的,我知道你好这口。 宋栀依旧冷着脸。 我不忍心看王林遇冷,就上前从贾冉那里抱过盆,说,我就爱这口! 于是,我一面喝着酒,一面吃着酸辣的汤……眼泪在内心里哗哗地流,我的嗓子就这么完蛋了。 王林在门外看着我吃光了,然后抱着盆走,他小声说,好好陪你师母。 我撑得肚子疼,说,人家都不理你。 王林说,她那叫爱我在心口难开。好好伺候着! 然后,他又扭头对贾冉说,你也别对你师母胡思乱想了! 贾冉脸通红,强辩,我哪有?! 本以为三五天就结束的冰冻,却越演越烈。最后,西南山区好多小学都停了课,包括我们的学校。 王林准备的节日晚会也泡了汤。 宋栀将自己准备的节日晚会策划书扔给我,说,让王林留着明年用! 未等我反应过来,她就提着火笼出门,给学生补课去了。 老校长出于关心,跟王林商量,让他找个好天气将支教的老师送走,和寒假算到一起放假,别在这里熬着,讷讷子(孩子)在这里遭罪。 王林说,校长,你看,这样的日子怎么拣好天气? 老校长也无奈起来,对王林说,我家里过节的肉和鱼,你多拿一些,给讷讷子分分,就是在这里过年,也别饿坏身体。 王林说,谢谢校长,也替我谢谢你们家的肉和鱼。不过我们早都不是讷讷子了,我们是成年人,成年人。 老校长有时候不太理解得了王林的话,但总觉得是好话,于是就总是笑笑而过。 那一晚,大家一起聚餐,王林将所有可吃的东西都放到锅里煮,加了盐,香气四溢开来。 老书记给送来了一只活鸡。 老校长送来两条鱼干。 村里其他人,有送来几颗蛋的,也有送来几把菜的…… 宋栀将自己私藏的酒拿了出来。她说她今年过年要回家,王林劝阻不住,只好约贾冉明天一起护送她出山。 宋栀自言自语一般,说,这次寒假可真够长的,足够我妈给我相亲一个加强连了。 然后,她问我,你不回家吗? 我一愣,略尴尬,家? 宋栀点点头,说,不好意思。 我说,什么不好意思? 宋栀喝了一口酒,说,王林说你……是黑社会大佬的情妇,逃出来的。 我:…… 那天夜里,大家聊了很多,比如梦想,使命,责任。 我没说话,其实,我已经萌生了留在这里一辈子的想法。 在那座城市里,我仿佛微尘。 那里虽然承载着我的太多悲伤和喜乐,却总有轻我、贱我、憎我之人,不似这里,有一群孩子视我不可缺少。 窗外静静地飘着雪花,在这个寂寞冰冷的乡间夜晚,我远离一切喧嚣,与几个相识不过半年多的朋友彼此依偎取暖,内心平静安宁。 宋栀静静地靠在我身上,说,真舒服! 她说,好久没这么靠着别人了。 她似乎从不依靠。 就在食物的香气与暖意填满房间的时候,屋门突然被烟袋锅“扣扣扣”地敲响,王林忙起身,问,谁啊? 老校长的声音传来,说,我。 他顿了顿,说,外面来了个人啊,说是找姜老师。 贾冉眼睛瞪得老大,说,不是说大雪封山了吗?怎么进来的人?孙悟空啊! 我一愣,瞬间只觉得血液逆流,未及反应,王林已应声开门,北风卷进一地雪花,碎在地面上。 老校长探探头,指了指自己身后的人,说,姜老师,有人找。 我望出去,他就站在门外,风雪满身。 那一夜,有人来,不辞风雪。 关于我离城的那半年时光,老陈常常会在我耳边说起,他说,先生这半年,找你快要找疯了。 至于为什么会在那个风雪夜找到我,老陈是这样说的…… 那一夜,凉生从老爷子那里归来,心事重重。 半年多的杳无音讯,他曾预想过太多结果。 查过去西藏的航班,没有我的姓名,他却依旧去了西藏,找寻了一个多月…… 此时,窗外飘起了雪花,又是一年冬天了。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天,那时候我们读高中,北小武在等待着小九…… 几乎是一激灵,他想起昨天早晨,余秘书曾在他耳边念叨过,姜小姐离开前曾经帮朋友当过一块手表,半年期已到…… 当时,他没太在意。 于是,他连夜让人找到了当票的留底,上面有王林的电话号码;他又委托人查了我的手机,在我离城那天,果然是拨打过这通号码。 他害怕拨打这个电话会打草惊蛇,便私下查到了王林的资料,得知他是一个叫千田格的支教组织的组织者,此刻,正在西南山区的十里屯小学支教…… 那天夜里,他就这样直直地站在我的面前,眸子里的悲伤与喜悦已然难辨,落在眉毛上的雪花在火塘前融化成水珠。 整个时空在那一瞬间静默。 无人知他来时路的仓皇。 他望着我,手中的拐杖撒手落地。 正当一屋子人不知用何种表情来接待这位来客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 从小到大,他从未这般吼过我,他像是困兽,被逼入了绝地,愤怒,痛苦,却不能反击,只能生生地憋到声音嘶哑—— 谁给了你这个权力,可以不辞而别?! 我低头,不说话。 这一刻,无言以对,无处可藏。 他的嗓子里哽住了悲伤,没再说话。他走上前,一把将我揽入怀里,紧紧地,似乎嵌入身体里一般。 王林幽幽地扯了扯正打算看好戏的老校长和贾冉以及刘瑞,说,走吧!顺便他看了宋栀一眼,冰雪万里路,这总算真爱了吧! 宋栀不说话。 王林说,我明天送你。 宋栀依旧没说话。 贾冉有些激动,转头小声问王林,她……黑……黑社会……情夫…… 王林说,情夫你姐夫…… 贾冉:校长你看他枉为人师表了…… 老校长意犹未尽地看着活体电视剧,吸了一口烟,说,我觉得我们不能走,万一姜老师出事…… 王林:…… 第十四章 他说,这样已足够 第二天一早,凉生就离开了这座大山。 一同离开的,还有宋栀。 昨夜,凉生睡下,我去到宋栀房里,她正在收拾床铺,火笼里的火苗腾腾地,映着这间许久没有住过人的屋子。 宋栀问,你黑社会情夫? 我低头,说,我哥。 于是,第二天一早,她就跟着凉生一同下山了。 不久,王林和贾冉就过来了,说是送宋栀出大山。得知这一消息后,王林说,什么?你哥来了,用真爱拐走了宋栀? 我沉默。 他是知道的,宋栀不过是回家过年。 那个夜晚,凉生原本执意要带我离开。 我告诉他,我已经长大了,想要自己选择生活方式。我需要单独的时间,我需要忘记伤害,忘记那座城市,以及那个男人留给我的印记…… 我半真半假地说着自己的理由。 他突然打断了我,说,龚言找过你,要挟了你对不对? 我愣了愣,随即问,龚言是谁? 凉生沉默了一下,他说,那便好。 我刚要开口,继续说我要留下的理由,他却打断了我的话,说,姜生,你不必说了,你想怎样就怎样好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 他说,我会等你回家。 我看着他,突然笑了笑,说,等? 他点点头,说,一直等。 我苦笑道,你是不是觉得“等待”很深情,很伟大,很无私?你知不知道“被等待”的那个人,其实就被你们这种人给戴上了无形的枷锁?很辛苦啊! 我说,曾经那个男人,也说要等我,等我四年,等我想起归来的路。结果呢?结果他赐给了我万安茶啊!哦,还有小芒果……我苦笑。 我抬头看着他,说,哥,让我自由地过我想过的生活吧!不必辛苦!不再背负!好不好? 他看着我,眸光微微抖动,问,哥? 他隐着怒意,苦笑道,千里奔赴,万山冰雪,焚骨悬崖,寒风如刀!进一步,九死一生;退一步,粉身碎骨……我……我却只是……只是…… 他的话,终究没有再说下去。 那么长的沉默,火塘里的炉火渐渐地、渐渐地熄灭了。 他颓然地坐在床边,说,我明天就走,给你自由。 他伤心难掩,说,其实,看到你还好好的,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呢?至少,我知道,你就在这个世界上,有你的生活,这样已经足够了。 他说,这样已足够。 我转头,不去看他。 他的手无力地垂落在床边的枕头前,突然,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边所触,是藏在枕边的一把骨梳。 骨莹如雪白,勿相忘。 豆红似血泣,长相忆。 是他曾经所赠。 他笑了,释然了一般。 我转回头,他收住笑容,看了我很久,说,姜生,我明早就走。 王林抱着鸡蛋,问,她走了多久? 我愣了愣,不久。 王林抓起鸡蛋就往外跑,贾冉在后面喊,哎,路滑,老大—— 王林说,我要给我的女神送鸡蛋,路上吃—— 话音未落,他“吧唧”摔倒在了地上…… 我叹息,回头看看床铺,昨夜,他曾在此睡去。 忽然,我出了一身冷汗,想起那把被我习惯性藏在枕头下的梳子!当我触到枕边那把骨梳时,心下随即安然。 我捧着梳子放在心口,突然,我发现下面居然还有一张纸条,素白的纸,是他的字——你从未忘记。 我的心脏突然漏跳了半拍。 昨夜,他唇角逗留过的那个诡异的笑容,如在眼前。 那张纸在我的手里,烫得如同白色的火焰,是揭穿!是推翻!所有的辛苦!所有的掩饰! 不!我已经忘记了! 我仿佛被刺激到了一般,转身,追在王林后面跑了出去,胸臆间只流窜着一句话,想要对着凉生歇斯底里地大叫——我已经忘记了!关于过去!关于你! 而这句话,似乎是掩耳盗铃一样荒唐。 我和王林、贾冉追上凉生和宋栀时,已经摔得七荤八素了。 我们本以为追不上了,可在山路转弯处,却发现他们俩居然在离我们只有不足百米的距离外。这时王林大喊了一声,宋栀—— 他们俩停住了步子。 王林说,呃,没事,我就是给你送鸡蛋路上吃! 宋栀愣了愣,眼眸里闪过的温柔稍纵即逝。 凉生望到我的一瞬间,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芒,他停住了步子,转身,错过宋栀,一步一步朝着我走了过来。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那些堆积在我胸口的话语,关于忘记,关于往事不要再提……就仿佛卡壳了一般。 他迎面而来,仿佛这冰雪之下的千山,仿佛是壁立千仞的孤单。 我的声音开始颤抖起来,我艰难地说,这把梳子……我……也不知道……是……其实……我…… 他没再给我说下去的机会,一把将我拥进怀里,紧紧地抱住。 我却用尽了全身力气,猛然推开了他,我说,我已经忘记了…… 那一天的那一刻,是如此的支离破碎…… 我只记得,一堆石头从山顶上滚下来,直直地砸向了我们。 此后,我的梦境里反复出现着那天的情景,那些石块仿佛一场大雨,而重重的“雨幕”下,凉生将我扑倒在地上。 贾冉和王林大叫着,快躲开!危险! 地动山摇的一瞬间过后,积雪翻飞。 我从惊吓中清醒过来,挣扎着推开凉生,扑打开他身上的碎石。我竭力地摇晃着他的身体,喊着他的名字。 惊惧之下,已无眼泪可流,我机械地拍去他身上那些碎石,我说,凉生,你醒醒啊,你醒醒! 王林和贾冉也已起身,在不停地找寻。 在凉生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我手中的碎石陡然落地,我再也控制不住,哇哇地哭出了声音。 凉生吃疼地起身,仔细端量了我一番,确定我没事,一把将我拥入怀里。 他轻轻地抚着我的发,忍着肩上的伤,拍着我的后背,说,没事了。 不知是被吓傻了还是怎样,我顺着他话,仿佛安慰自己,没事了,没事了。可话说下去,却又变得无比愚蠢。在这劫后余生时,我居然会边哭边说,哦,我过来……是想告诉你,这梳子我也不知道是谁…… 他以吻为印,重重地封住了我的唇。 我如何用力却也推不开他,眼泪滚滚落下那一刻,王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喊着,宋栀—— 声音那么悲凉绝望。 银装素裹中,一抹血红。 昨夜,火笼里的火苗腾腾地,映着这间许久没有住过人的屋子。 宋栀问我,你黑社会情夫? 我低头,说,我哥。 她说,骗子! 她说,你爱他! 我沉默。 她说,原来你来这里,是为了躲他? 我依旧沉默。 她笑道,谁都有秘密。 她怔怔地望着火塘,仿佛自言自语一般,人啊,总喜欢逃避;可是,逃避得了那些人、那些事,逃得开自己的心吗? 她说,跟他回去吧,过完年,就是春天了。 仿佛是累积的压力被激发了,我声音突然失控,说,春天?你根本就不了解我!你可以装酷嘲笑真爱,但千万别在这里装知性、装懂人生!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有多少过去!我和他,不可能的! 她沉默。 半晌,她摊了摊手,自行睡去。 夜里,她说了一句话—— 姜生,每个人都有过去的。 每个人都有过去。 要么走过,要么,永远留在那里。 2012年的第一天,宋栀的头七刚过。 王林说,他会将宋栀送回家乡的。 我看着青山深处,他给她一石一瓦一木建的房子,就这样沉寂在西南山区的冬天里,时而有轻雪落下。 她或许从来不知道,有人如此爱她。 王林说,明年春天,他会在房前种上一丛粉红蔷薇。 我愣了愣,问,为什么? 他低头,摩挲着宋栀遗留下的日记本,说,那是她最喜欢的花。 我没说话,心下五味杂陈。 他问我,姜生,忘记一个人需要多久? 我愣了愣,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叹气,说,不用告诉我答案了。 他说,我想,我一生都忘不了她。 凉生肩上的擦伤即将痊愈,孟浩然的奶奶贡献的药方。 火塘前,我为他涂抹上药膏,他望着窗外,说,没想到,2012年的新年居然是这样。 窗外,刚刚又来送药的浩然和孟洁正牵手离开,凉生转头看看我,说,小绵瓜很好。你想她了吧? 我沉默了很久,说,我不会离开这里的。 凉生说,我可以留在这里! 我摇摇头,说,这是我的生活,它不属于你,哥! 凉生说,我不是你哥!你别想再用这个称呼来绑架我! 我张了张嘴。 他说,好吧,你可以不记得我们曾经一起过!你可以不记得那把梳子是谁送给你的!你可以不记得千岛湖的河灯!但是,只要你能记得我在悬崖边拥抱过你、吻过你就已经足够了! 我低头,不知为何如此倔强,我说,他还睡过我呢,又怎样了?还不是路归路,桥归桥! 凉生抓起我的手,说,你一定要用这么狠的话,刺得我痛苦不堪才开心吗? 我看着他,说,我爱你。 他说,我知道。 我凄然笑道,可我也爱上了他! 他说,我也知道!可是他…… 我仰起脸,望着他,说,可是他已经抛弃了我对吗?所以,我就只能可怜兮兮地回到你的身边? 我说,可这不是我想要给你的爱情。我不希望我是因为无路可走而被你收留! 他说,那是你非要这么想! 我说,我怕的是你最后会这么想! 他说,姜生,不要这样好不好! 我说,我曾以为我爱你,是牢不可破的信仰!我曾以为我和他在一起,是因为他有一张像极了你的脸!我以为这些年来我只是爱着一个像极了你的人而已!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我爱上了他!我可耻地同时爱上了两个人!我…… 他说,姜生,别说了。 他伸手将我拉入怀里,试图安抚我激动的情绪。 我的眼泪落满了脸,我捶打着他,说,你为什么要将我独自一个人留下去了法国?你为什么要让我有机会爱上他啊?你亲手给了他一把可以刺死我的剑,让我像今天这样被伤害,为什么啊?!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啊?! 我哭着说,我恨他!可我更恨你! 他说,对不起。 他说,姜生,对不起。 那个夜晚,我在他怀里哭累了,睡去了。 宋栀曾说过的,每个人都有过去的。 我问她,如果过不去呢? 她没有回答,不知是没有答案,还是已经睡着了。 凉生在床边,看着熟睡的我,他的手温柔地触过我的眉眼,那么小心,他说,从今夜起,他是你的过去。我会守着你,陪着你,把所有的过去,都忘记。 他沉默了许久,才一字一顿地说,而那个过去,真的会成为过去。 他说,我发誓。 凉生离开这里的时候,我去送他。他微微地咳着,却又故作轻松,说,虽然你不希望我留在这里,可我要走了,你做样子挽留我一下也好啊。 我说,挽留你?做柴夫、农夫,还是猎户? 他笑笑,说,做什么都行,只要,在一起。 我低下头,沉默了。 他说,我也只是说说。 我说,你该有你的生活,这里,只是我的。 他笑笑,说,不要这么严肃,我已经答应了你,给你时间,给你自由…… 他看着我,说,我等你回来……见我沉默,他笑笑,温柔的手指掠过我的发,他轻轻补了一句,或者,等你再也不回来。 这句话听得我无比难过,我静静地将脸颊轻轻地靠在他的手背上。这片刻的温暖,贪恋不得。冻雨成冰,在我们脚下,走得怎样小心翼翼才能不受伤? 我从来没有想过,就在这一天,原本准备为凉生送行的我,会随着凉生一同离开。 这也是已经做好单独离开准备的凉生始料未及的。 宋栀出事后,王林异常沉默,连续几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谁都想不到他出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通知我和贾冉等人离开。王林表示之前与我们说好的支教期已满,他已经联系好新的志愿者来十里屯小学支教,甚至连我住的小房子都安排给了新人。他态度强硬到不接受我任何想要留下的理由,要求我立即跟凉生离开。 贾冉坚决不肯走,甚至闹到了老校长处,然而没有人能改变王林的决定。 我知道王林说的一切都只是借口,他是无法对宋栀的意外释怀,他要我们安全地离开。他曾说过,要照顾每一个在此支教的老师,然而…… 我心有不甘,却无能为力,只能故作轻松地对王林说,我这是又被辞退了吗? 王林望着远山,沉默许久后,他说,他要在这里,为她守住此生巨大的秘密。我看着他,他手里紧紧握住的是宋栀的一本日记。 离开这里,离开这些孩子,我还能到哪里去?这个消息太过突然,我心中茫然,望着白茫茫的山川,无比迷茫。 最终,我对凉生说,给我一个地方,让我借住一下。 他错愕后,是掩不住的狂喜。 而在看到宋栀的旧屋子时,他将这喜悦强压了下去——如果一些事情的转机,用的是一个人的生死,谁都会觉得残忍。 贾冉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一年后的电影院里,看《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屏幕前,我才明白那天的难过和不舍——人生就是不断地放下,而最遗憾的是,我们没来得及好好道别。 我们没有告别的那些孩子,那些爱,那些倚望。 在分别的机场,贾冉眼睛有些红。他最终没有让悲伤肆意——他没给她盖房子,没有说心仪她,没有给她送鸡蛋,没有说她是他的女神。 他只不过是跟在另一个男人身后唯唯诺诺地给她深夜奉上酸辣汤的人,他不过是一个灰蒙蒙的影子,在她的爱情片里,他不是男一男二甚至不是男配。 暗恋的人,到最后,连痛哭失声的资格都没有。 即将进入安检处时,我忍不住停下了脚步。凉生见我情绪低落,轻轻抱了我一下,说,都会好起来的。 我喃喃,死亡会不会是一种解脱? 凉生愣了一下,说,姜生,你别吓我! 我摇摇头,没说话。 如果一个女人,经历过那样不堪的伤害和背叛,都能如此勇敢地活着,我想,我没有道理再去懦弱。 否则,那些寒夜里的炉火,那些曾经一起喝过的烈酒,都会嘲笑我的。 是的,在一次极其无意的情况下,我看了那本日记本,和里面巨大而苦痛的秘密。 飞机上,我看到凉生登机牌上的名字,愣了愣,转脸望着他,问,程天策? 他拿回手里,反复地看,说,从我十九岁开始,这个名与姓就陪着我了,没人问我是否喜欢,愿不愿意。 他说,我这一生,处处被安排,不得不随遇而安,从未自己做过决定,做过选择。唯一的选择就是,选择爱你。 我低下头。 他见我如此,便岔开话题,说,好了,其实我应该觉得庆幸,否则,我将会叫……周无卿。 他故意说得无比轻松,可我却似乎听出了憎恨的味道。 下飞机的时候,老陈来接我们。 在车上,凉生对我说,我……没有对他们任何人说你不辞而别的事情,包括金陵。我对他们说,你去了西藏。你记得就好。 我愣了愣,想来他也是为了我好,便点了点头。 他又补了一句,说,至于为什么手机联系不上你…… 我说,我就说手机丢了。 他看着我,点点头,说,他们本来说是今天为我们接风,但是都各自有事,约到了明天。 我点点头,问他,北小武怎么样了? 凉生说,挺好,从报社辞职后,在学做茶叶生意。 老陈问他,先生,我们是送小姐回去吗? 凉生说,回我的住处。 我刚要开口拒绝。 凉生按住我的手,笑了笑,对老陈说,小姐的房子还没打扫吧? 老陈会意,说,小姐要回去,也等打扫过后吧。 末了,他又说,先生,您年末出去了,这次例行的半年体检给错过了,老爷子那里来问,您什么时候去补上。 凉生没说话。老陈又说,哦,还有啊,三亚那边有警务人员来找小姐,说是协助调查欧阳娇娇死亡事件。 凉生回头问,不是早结案了吗? 那夜,凉生上楼,我在楼下,老陈为我倒茶,闲说着这半年多里的变化。他笑吟吟地说,先生最近很受程老爷子的喜爱啊,到底是血脉情深。 我没说话。 他看着我,小心翼翼地说,听说呢,程老先生有意将产业全部转到国外,所以,对先生的倚望就越来越大了。 说完,他干笑了几声。 我眉毛微微皱了一下,浅尝了一口茶,竟觉无比口涩。 老陈走的时候,问凉生,要不要让庆姐回来? 凉生说,让她在那里吧。 他没有说是哪里,但我知道是哪里。 他已更换了家居服,柔软的衣料,让他看起来如同散于净空的云。他说,晚上喝茶?老陈最近果然年龄大了。 我心事重重地笑笑,说,挺好。 他说,伸出手来。 我说,什么啊? 他将一只橙色的橡胶圈套在我的手腕上,说,JABONEUP,健康手环,能检测你的睡眠、饮食,对身体有好处。 我低头看了看,说,好洋气啊,哥。 他一怔,小声说,你气死我算了。 我说,什么? 他说,今晚去我房间里睡吧。 我直接失声,啊? 他说,我睡客厅。 我不解,又不是没有客房。 他不说话。 我说,你不会是担心我溜走吧? 他说,差不多。 我笑道,看不出你还很诚实。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打开那个古老的留声机,回头看了我一眼,说,在这间房子里,每到夜晚,我都会觉得无比的害怕,因为我总会想起那一天,我醒来你却从我身边消失了。 他说,有时候,我会想是不是我闭上眼,你又会突然出现呢?可是,我闭上了眼,却再也不敢睁开,我怕看到这个空荡荡的房间。 我低下了头。 老胶碟里响起的是周旋的《夜上海》,咿咿呀呀的女声,在这个城市寂寞华丽的公寓那昏暗的灯光里,竟有些伤感。 我说,我再也不会不辞而别了。哥。 他低头,迅速而小声地嘟哝,我真不喜欢这个称呼,可是我答应过你给你自由和时间。好吧!他收住了声音,恢复原来的声音和话题,说,我不能相信你。 我笑道,你可以把我绑起来,囚禁之类的。 他说,我又没有暴力倾向,下不了手。 他的话音未落,就听到有人在大叫,SURPRISE! 我吓得从沙发上惊起,凉生本能地将我护在身后,不过一看是那几只牛鬼蛇神,他的表情瞬间放松了,问,怎么是你们? 北小武晃了晃手里的钥匙,说,我好不容易去庆姐那里求到的你公寓的钥匙!陈老头就是个榆木疙瘩,跟他要钥匙,说要给姜生一点儿惊喜,可他死活不肯,说什么怕先生出意外! 八宝从他身后迈着长腿跳出来,对凉生说,刚才你就不对,下不了手是不对的!这男人啊,一定不能对自己女人手软,否则就等于把她扔给另外的男人征服、调教、俘虏! 一时间,全屋子的人鸦雀无声。 八宝说,怎么了? 金陵似乎还停留在半年前的剧情里,扯了扯八宝说,胡说什么呢!凉生是她哥! 八宝立刻拍手大笑,说,对!本来就是!我……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跟他们俩没啥关系哈哈!然后她一面哈哈大笑着,一面顺道拍了一下北小武的屁股。 我看着八宝和北小武,记忆里,八宝不是说她甩了北小武了吗?怎么…… 八宝见我狐疑的表情,立刻指了指北小武,说,我哥!我们俩现在也是兄妹了,纯洁的兄妹感情,比纯爷们儿还纯!然后她回头,特豪气地喊了北小武一声,哥! 柯小柔默默地飘到我身边,在我耳边小声说,一对狗男女非说自己是兄妹,真让人想骂娘对不对?说完他忙掩嘴解释,我是说他俩,不是说你俩。 金陵瞪了他一眼,他就悄悄飘走了。 金陵拉着我的手,说,妞,你瘦了。 八宝点点头,说,人瘦了,胸大了。 一屋子寂静。 她又说,哎,姜生,这半年,你不会是偷着生孩子去了吧? 她提出这一论点之后,居然无比激动,眼睛一亮,继续说,肯定是这样!三亚一夜春宵之后,你发现自己怀上了程天佑的骨肉!你想要这个孩子,而他却是个狠心的负心汉!为了躲避他,躲避程家,你毅然决然远走他乡,九死一生,含辛茹苦,冒死生下了这个负心人的骨肉!然后,你将孩子托付给我们,你这些生死相随的亲人,你易容或者整容,进入程家,做了程天佑家的保姆,天天给他们饭菜里下药,让他彻底无后!几十年后,程天佑老了,而你的孩子长大了,正值壮年,承他的祖产!夺他的家业!多么完美!他用一夜毁了你一生,你用一生报复他那一夜! 北小武说,八宝,咱能不能正常一些?咱不能拍戏了就真的活在戏里了。 然后,他对我说,各位,大家得鼓掌,今晚还有一个惊喜,就是我妹八宝接戏了,两部!星途无限! 八宝很谦虚,说,台词很少,每部只有一句。 我说,那也很好,恭喜。 柯小柔飘过来,一句“大爷,进来玩玩嘛!来嘛!”一句“啊!”(被捅死了。) 那一夜,城市的霓虹灯闪烁,他们闹腾着,一个比一个贫,一个比一个会使坏,唯恐天下不乱的劲儿。我才真真实实地明白,自己回来了。 真的回来了。 这座城,这里的人。 灯火城市中,他们在一旁喝酒,听音乐,相互损着。凉生太累,已经上楼睡着了。而我,也静静地依靠在金陵的肩膀上。 我对金陵坦白了一切,我没有去西藏,我去了西南山区。 每个人的生命里,都需要有这么一个朋友,她几乎知晓你的一切秘密,能更好地分享与分担你生命里的每一分喜乐与悲伤。 我也告诉了她,我为什么离开了那里,并不是因为凉生,而是因为一个叫宋栀的姑娘。 我小声跟她说着这半年多的喜怒哀乐,内心的挣扎与宁静,支教的辛苦与伟大,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与叛离,还有宋栀的故事,还有,其实他已经知道,我并没有失去关于他的记忆…… 她看着我,说,那你和他这不就终于大团圆了吗? 她说,好好一段姻缘,都被那渣男给毁了! 她低头叹息道,可我现在都不能相信,程天佑是这样的人。 我没说话,抬头看着楼上,他已经安睡。 宋栀说,每个人都有过去的。可是,她却没有告诉我,怎样走过过去。 北小武走了过来,挤着坐在我和金陵身边。他看着我,声音很轻,却无比清晰地落入我的耳朵里。 他说,姜生,我看到小九了。 第十五章 人生如戏 城市的冬日,少有的灿烂阳光。 我搬回了自己的小屋,蜷缩在飘窗前。 阳光照在玻璃窗上,干冷中居然有一丝丝的暖意。我低头看着UP手环上幽蓝的光,想起了凉生——他在办公室里吧。 在我的记忆中,凉生是蓝色的,就如程天佑……他是红色的。 我叹了一口气,这个不该想的名字,还是会蹿进我的脑海里。 早餐的时候,我对凉生说,我要搬回去。 凉生点头。 我想了想,又说,北小武昨晚跟我说……他看到小九了……但她一直不肯见他……虽然他知道她住在哪里。 凉生看了我一眼,眉头一皱,用餐巾纸擦了擦嘴巴,说,她又回来了? 我一愣,又? 凉生没接话,说,让老陈送你回住处吧,我今天公司有例会。 我和金陵来到小九住处敲门,过了很久,都没有人开门。 金陵说,走吧,她不愿意现在的生活被我们打扰。 我看着自己怀里的果篮,说,我只是想给她送一些水果,看到她还好,我就走。 金陵说,口是心非!她就缺你送的这篮子水果了?说完,她又用力拍了拍门,说,小九!我知道你在!姜生说,她只是过来给你送水果,送完就走! 就在我们都打算离开的时候,小九趿拉着拖鞋走了过来。屋子里有些昏暗,让她整个人显得无精打采。防盗门仿佛狱门,她就这么隔着铁栏杆打量着我和金陵。 一时之间,无人开口。 那是一道厚厚的门呀。 最终,她低头插入钥匙,打开了门,然后转身闪进了屋子。 我和金陵相视一眼,金陵说,进去吧!愣着干吗? 我小心翼翼走进门,突然间,我发现,我竟然是如此的不自在。我轻视了时间的残酷,它将一对曾经那么熟悉的人,变得陌生至极。 屋子小而暗,只有一间,床上乱七八糟地堆着被子、枕头、杂志、零食,还有衣服,旁边的沙发上也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小九就那么大咧咧地坐着,她说,坐吧。 我竟然不知道该往哪里搁置自己的屁股。 小九看着我,突然笑了,眼睛里是一丝微弱的感伤。 突然,床上被子里传来一阵“嗡嗡嗡”的声音,我转脸望去,小九却很自然地从沙发上起身,走过去,看了我一眼,面不改色心不跳,说,你姐夫。 我愣了一下,居然秒懂。 小九将神器关掉扔到一旁,转身看着我,刚要开口,这时,沙发上竟然又响起了“嗡嗡嗡”的声音!我尴尬着,却故作调侃说,我的另一个姐夫吗? 小九白了我一眼,说,手机! 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就在这样的寥寥几语中结束了。 小九看了看被自己按掉的电话,对我们说,她有事,要离开。 她并没有说,欢迎你们下次再来。 我慌忙将水果篮子放在……一瞬间,在这乱糟糟的屋子里,我居然不知道将这水果放到哪里。 小九很体恤我地接过去,说,我还以为凉生这次又委托了你来给我送钱呢! 我愣了愣,凉生送钱? 小九看着我,没说话。 我和金陵走出门,她突然喊住了我,说,你是不是觉得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居然一点儿长进都没有,还住在这种破破烂烂的地方,跟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一模一样,很丢人、很没出息啊?! 我摇摇头。 她眼睛微微一红,表情哭笑难辨,说,虚伪!你虚伪! 她抽了抽鼻子,说,你也甭笑话我,我们俩半斤八两我告诉你!你不是也没勾搭上姓程的那位爷,攀上枝头当凤凰吗?姜生,我们俩都一样,都还在八年前的那个原点,没有输赢高低!我们都被生活抛弃了!抛弃了! 金陵拉着我,说,走吧!别听她胡言乱语了。 我看着小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跟着金陵离开。 我并不知道,那个下午,我走之后,破败的小屋子里,那个叫小九的姑娘抱着那篮子水果号啕大哭。 她一面哭,一面大口大口嚼着苹果,终于在嘴里再也塞不进更多的苹果的时候,她吐了出来,喊着两个名字,撕心裂肺! 我去荣源典当行找凉生,想问问他,小九说的“钱”是怎么一回事儿。 余秘书看到我,笑着说,办公室里有客人。 我点点头,但表示自己有急事就径直走上去,推开了门,却见陆文隽正坐在沙发上,和凉生讨论着什么,兴致很高的样子。 我当场愣在了那里。 陆文隽看了看凉生,眉毛微微一挑,说,有客人?那我就先走了。 说完,他就慢悠悠地从我身边走过,睨了我一眼,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充满了嘲弄。 我觉得自己整个身体像是要爆炸一样,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从我身边走过,走出门去! 凉生走过来,说,你怎么来了? 我转过脸,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大声问,他怎么会在这里?! 凉生看着我,脸色微微一变,有些不解,问,你怎么了? 我强迫自己冷静,干干一笑,说,没……没怎么。 凉生拉过我的手,说,不对!你有事瞒着我! 我咬咬嘴唇,说,陆文隽不是好人! 凉生点点头,表示赞同,说,这点儿我同意。 我有些急了,那你还同他来往? 凉生笑笑,说,好人未必有用,坏人未必无用。 我推开他的手,几乎跳脚的表情,我说,可是,你难道不知道,他曾经差点儿害死你吗?! 凉生说,好了,我们不谈这个好吗? 我说,不好! 凉生拉过我,说,姜生,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微微一怔,眼睛酸胀,嗓子却紧得要命,说不出任何话语,最终,我只能说,难道他差点儿害死你还不够吗? 凉生低头,说,现在我和他好比乘着一条船的两个人……好了,姜生,我们不说这个! 我看着他,咬咬嘴唇,将脸别向一旁,眼泪唰的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凉生说,姜生,你到底怎么了? 我擦了擦眼泪,说,没怎么!我就是听小九说,你之前曾经给过她一笔钱。 凉生看看我,说,你去找她了。 他没有否认,说,半年前的事了,我找到了她,给了她一笔钱,让她离开这个城市,不要再见北小武。 我看着凉生,悲伤极了。 我说,你怎么能这么做啊? 他说,我是为了北小武好。 那一刻,我多么想冲着他喊,你知不知道半年前也有人让我离开你啊?他们说,也是为了你好啊! 可是,我却没有喊出来的力气,我只是狠狠地流着眼泪,望着眼前的他。 凉生有些不知所措,他将我揽入怀里,紧紧抱着,下巴轻轻摩挲着我的发,说,我不想你难过,我却不知道做错了什么。 他说,姜生,我不想你难过啊。 我愣愣地站在他的面前,如同被拔掉了舌头,空有满腹的心事,它们发酵着、溃烂着,却不能说出口。 夜里,我一个人回到我的房子,谢绝了八宝和柯小柔的来访,我想一个人静静。 我满身疲倦,开灯的一瞬间,却见一个人端坐在沙发上,吓得我尖声惊叫,我说,怎么是你?! 他起身,微笑着将水杯放到旁边,说,想你了呗。 我转身,想夺门而逃。 他走过来,像一堵硬墙一般挡到门前,顺手抓住我,挡住了我的去路。 我挣扎,说,你放手啊! 他说,让我放手可以,你别逃! 我狠狠地甩开他的手,尽力往后靠,离他足够远,我问,你怎么进来的? 他笑得很温柔,说,一间房子的钥匙而已。我想做的事情,没有做不到的;我想要的人,也没有得不到的;我想去的地方,也没有去不了的。 我说,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就喊人了! 他摇摇头,说,难道电视里那句台词你还没听腻吗? 我一怔。 他笑着向我靠近,低下头,用几近轻薄的语气,呵气在我耳边,说,你就是喊破喉咙也没有人救你的! 我一趔趄,他伸手将我拉住。 我甩开他的手,嫌恶至极,我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笑道,你也别想太多。我呢,今晚来这里,只是想跟你说,你别想着将我和你的事情捅到他眼前去! 我看着他。 他将我逼向了墙角,说,当然,你也可以告诉他,我强暴了你,然后,看着他与我为敌,看着他与程姓两兄弟为敌,看着他腹背受敌将自己逼上死路。 我紧紧咬着嘴唇,看着他。 他伸手,捏住我的下巴,说,我也不必瞒你,我现在和凉生互相依附、需要、利用,如果不这样,我们俩都成不了气候,反而会被觊觎周家财富的人给弄死! 他说,我知道你恨不得我死,但是,凉生如果想对付程天佑,就离不开我! 然后,他放手,说,你想好了,别给凉生寻死路! 我看着他,冷笑道,你不是想凉生死吗?怎么,如今肯这么好心,与他同盟,给他提供帮助?! 陆文隽说,看不出你还是有几分脑子的,但是,这与你无关! 我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说,你就记得,把那一夜的事情,从脑海里抹掉,永远别让凉生知道!否则…… 我看着他,眼泪恨恨地困在眼底,说,抹掉?你毁了我的一生! 陆文隽一把将我拉过来,然后将我按在墙上,他的手极尽轻薄地撕扯着我的衣服,说,那你也可以记得!我也会天天提醒你! 我恐惧无比,极力挣扎,我说,你放手! 陆文隽的脸变得无比阴郁,他说,你不是不肯抹掉吗?那么,此后,你嫁给了凉生,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会让你得到双倍的快乐! 我一怔,说,你什么意思? 他笑着说,意思就是,他给你的每一夜的缠绵,我都会照样还你!夜里,你在他的床上翻云覆雨;白天,就在我的床上,婉转承欢! 我推开他,说,你是疯子!滚开啊! 他不依不饶,说,你可以告诉我,夜里他让你怎么快乐,什么姿势,我们都可以照样重来一遍,我保证比他做得更好! 他的话,轻薄得让我崩溃,我挥手,一耳光扇在他脸上,说,你滚啊! 他摸了摸自己被打得热辣辣的脸,反手一耳光就还在我脸上。我重重地倒在地上,捂住脸。 他俯身,冷笑,发烫的手一下子伸进我的衣服里,说,对了,他拿着你当宝一样,自然舍不得跟你玩儿这么刺激的,可我会!你也可以将我教你的,教着他做一遍,皮鞭、滴蜡、捆绑…… 我捂住脸,自尊已被他撕毁,无力抗争,只能无助地哭泣。我抽泣着说,你走啊!走啊!求求你了!我不会告诉他了!不会告诉他的,我求你了! 陆文隽说,早答应嘛。 他的手迅速从我身上挪开,看着暗夜之中哭泣的我,没再说话。 他开门走的时候,竟回头嘱咐了我一句,那些西药,你还是少吃为妙。找个好的医生看看吧。 我无力地瘫软在地上,浑身发抖,不停地哭泣,却如何也平息不了自己的惊惧。 暗夜之中,我仿佛被抽空了一样。 我竟仿佛看到了凉生,他微笑着,向我走来。 我整理好衣服,发疯一样打开门,冲出去。我只想找到他,找到他。 我一开门,却见程天恩正在门外。 他一见我,便问,刚才是陆文隽? 我仿佛没看到他,一心只想离开,只想找到凉生。 他说,我一直在找你,本来是想问问你,你和我哥这半年里到底在捣鼓什么,怎么他好久都不肯见我了。我还以为三亚那事是你和他做戏给爷爷看,再一同私奔……现在看来……他望着陆文隽离开的方向,说,呵呵,也不必了。你果然好手段啊!女嫁三夫?钱伯果然是慧眼识英雄…… 他的话,我似乎一句也听不进去了。 就这样,我仿佛只有不停地行走,才能卸下那些惊惧。 我狂奔到电梯间。 出了电梯,又狂奔在午夜的街道上。 眼泪不住地流,往事不住地在眼前飘过。 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所有微末的幸福,和决绝的悲伤。 我敲开凉生的门时,他愣住了,怎么…… 我一把紧紧地抱住了他——他是此时,我唯一可以拥抱的人,唯一能依靠的人,唯一的希望…… 我哭着说,凉生,带我走吧! 他说,你怎么了? 我说,带我离开这里,无论去哪里都行!去法国!去巴黎! 凉生看着我,眼里隐约的是心疼。虽合了他一直以来的心意,但他依旧沉默了许久,才说,好。 他将我拥在怀里。 周围的夜色,那么黑。 那一刻,在黑暗中相拥的我们,并不知道,此刻,一场大火正由我的房间蔓延开来,将整个公寓化作了一片火海。 他走出了她的门口,却见程天恩远远地迎面而来。他微愕,象征性地招呼了一下,错身离开。 城市的夜,让人无比迷乱。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潜入她的房间了。 第一次,是很久之前,暗夜之中,他在她的房间里给了她一杯水,昏迷的她发着高烧——而这高烧,也正是因为在岚会所里,她激烈地反抗自己,在墙上撞破了头所致。 那次,他帮她递了水,艰涩地说了一句“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可他心里却明白,自己已如同坐上了复仇的车,停不下车轮。 他叹了口气。这变化的世界,似乎已经不是他所能驾驭的了,他甚至无力驾驭自己的心,放任自己去伤害,变得更阴狠。 望着路灯,他想起了半年前,他去敲凉生门的那一天—— 城市的灯光初上,白日里的喧嚣渐渐消去。 落地窗前,整个城市的浮华尽显眼前,灯火之处,纸醉金迷。 他走到门前时,略略踌躇了一下,但想起这些日子的噩梦,他还是按下了门铃。 门铃的声音如同催命符,就如这多日的梦境——那个叫程天佑的男人,举着枪,黑洞洞的枪口贴在他的脑门上,随时枪响毙命。 这场噩梦,是从他取消了印尼之行开始的。 那时,程天恩警告他,程天佑在印尼已经伏下了暗杀他的人。他是那么高傲地嘲弄了程天恩的警告,却也不可能不怕。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恐惧。 不愿言说。 虽然,他依稀耳闻了程天佑在三亚同姜生已分手……但是那噩梦已然成为了他心头溃烂的伤,更何况,依照他对程天佑的了解…… 老陈开门,将他迎进来的时候,对斜靠在沙发上的男人微微欠身,说,先生……陆先生来了。 其实,老陈刚刚也顿住了,他有些不知道该如何跟凉生介绍陆文隽。大哥?很显然凉生会喷他一脸。大少爷?那亦然会被喷,分明就是陆家大少爷和二少爷的意思,凉生还是居于其下。不如就这么不咸不淡、毫无感情色彩地叫“陆先生”吧,至于他们俩愿意如何界定自己的关系……自己解决好了。 暗影中,凉生说,你出去吧。 老陈走了之后,他看着这偌大屋子的黑,问,你怎么不开灯? 凉生说,开不开灯,都是一样的黑。 他笑笑,说,也是。 凉生回头看看他,心里却清楚,他虽然说是,却并非真懂。他此生都被安排,六岁的魏家坪,十九岁的巴黎,被失忆,从“程”姓……一桩桩,一件件,从无选择的命运。如今,他在这世界上唯一所爱和牵挂的女子,因为亚龙湾的一场海难,都已经忘记了自己。 不。 她记得他。 只是不记得,曾爱他。 陆文隽见凉生不再说话,自己便环望着这片黑暗,其实,他也已习惯了黑暗。 虽然,在外界眼里,他拥有很多,财富、名声、地位……但那些少年时代的创伤,一旦存在,此生便不能豁免。 他恨他的父亲。 恨到想摧毁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这个叫凉生的男子。 但现在,他又不得不前来与他交好——周慕从国外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了他重重的一耳光,说,不要以为你的所作所为我都不知道!老天长眼!他是你弟! 他被打得一个趔趄,回他父亲一个冷笑,说,老天不长眼!你害死了我母亲,他却还不收你回去! 周慕直接气绝。随着年纪越大,他对陆婉婷的愧疚也越是滋生,而之前,他曾恨死了这个用包办婚姻毁掉自己一生的女人。 其实,这世界上,何人不可怜? 不知过了多久,周慕对陆文隽说,我此生起落,到现在已经半百,这次躲过,已是万幸。我不希望我们周家毁在你们两兄弟的手里。 陆文隽就笑了,口气有些无赖,说,我们周家?您可真爱给自个儿脸上贴金!我姓陆,他姓程,怎么是你周家? 周慕本该生气,但这些年却被自己这个儿子搞得毫无脾气,换作和他一样无赖的口气,说,甭管你姓什么,你把你的血换掉,把你的骨头剃掉,把你的皮剥掉,筋络断掉……你都改变不了你是我儿子这个事实。 陆文隽只觉得胸口被巨石堵住了一般。 周慕看着他,说,我想告诉你,别算计凉生了,他要是出一点儿意外,周家的钱,你一分都甭想!同样,你要是出了意外,周家的钱,他也一分都甭想! 陆文隽没说话。 周慕继续说,我可不想我们周家和他们程家一样搞得一盘散沙。我眼里没有那么多长幼有序的迂腐观念,不会像程老头子将万千身家只留给一人,我不会让你们俩内讧互斗,以至于外人得利。 陆文隽说,我的事儿,你做不了主。 周慕说,好啊。我的意思是,你们俩最好给我做好了兄弟,否则,你医院、你公司的所有股份,我都撤出。当然,我的目的不是威胁你,而是想让你知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当然,你也可以无视我的要求,而结果就是,你将一无所有。 如果说,以前不害怕一无所有的话,那么现在,他是害怕的。一无所有,就意味着手无寸铁,来面对程天佑随时可至的报复……自此,夜夜噩梦。 周慕的话说得很明白,将来的程家,一人做不了主,任何大的决策,必须他和凉生两个人签字,否则就等于零。 他就这么狠狠地将这两个人绑在了一起。 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思考后,他终于敲开了他最不想见的这个男人的门。 如今,这门里,一片黑暗。 陆文隽说,我来找你,你很意外吧? 凉生说,我从不意外任何事。 陆文隽笑笑,他想起了姜生以及那一夜,心里竟闪过一丝阴恶的冷笑。从不意外任何事?呵呵。然后,他真诚地说,父亲希望我们两兄弟能团结…… 凉生抬头,冷漠疏离,提醒他,你说周先生? 陆文隽摊手,说,好吧,周先生。 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后,陆文隽决定打蛇打七寸,直截了当一些,便说,我听说,在三亚程家度假的宅子里,令妹的遭遇很不好…… 凉生站起来,看着他,目光里闪过一丝恨意,毫不掩饰,他说,我以为男人还是少八卦的好。 陆文隽说,我也听说,弟弟你说过,要报复这个伤害了我们姜生妹妹的人! 凉生看着他,不说话。 他说,所以,我们两个人合作,是你唯一的选择。 凉生看着他,半晌,说,你不会是慈善机构。 陆文隽说,当然不是。父亲说,如果我们俩不团结,周家的财产将跟你我没有半分钱的关系。我不想失去属于我的财富,你不想没有报复程天佑的机会,所以,我们俩必须合作。我们越强大,我们的对手才会越渺小…… 凉生看着他,眼神幽暗不见底,缓缓开口,说,我们成交! 时间用一双如此残酷的手,割断了所有。 隔天黎明,我站在被烧得像鬼屋一样的房子里,后怕之后,竟是无比的悲凉。无论这是一场怎样的火,它似乎都在预示着,我与这座城之间,将就此别离。 凉生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将我揽住,竟说不出话来。 我突然不敢去想,如果那一夜,我没有被伤到无法自已,没有奔跑在午夜的街头,没有去到他的眼前…… 北小武赶过来的时候,吓了一跳,问,你没事吧? 凉生说,幸亏她昨夜在我那里。 北小武说,怎么会这样? 凉生说,排除了线路老化的问题,发现了一枚打火机的残骸,警察已经来过,采过了口供,目前正在查。 北小武说,会不会是程家的人? 凉生看着我,眸光里是探寻。 我将目光转向别处。 凉生拉起我的手,说,姜生,你告诉我,你之前离开我,是不是因为龚言找过你?你说实话! 我沉默,将手抽离。 北小武也着急了,他说,姜生,这是性命攸关的事情,你说啊! 凉生说,还有,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哭成那个样子?是不是程家又……? 我看着凉生,内心异常难过,我说,别问我了好吗?带我走好吗?离开这里好吗?我累了!真的累了! 说完,我转身就跑。 凉生追上来,拉住了我的手,说,我不问了! 我看着他,泪眼蒙眬。 他叹气道,我也只是不想你受伤害。 我低下头,他的心我如何不明白?不是我不想回答,只是有些话一旦说出来,那个隐藏在后面的秘密,就会被抽丝剥茧一般,袒露在阳光之下。 他轻轻地用手擦掉我的泪,说,我答应你,只要你的护照、签证办好了,我就带你离开。 宁信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对着冬菇发呆。做一只猫真好,对谁都是一副“滚远点儿,爷烦着呢”的表情。 凉生开门的时候,微微愣了一下。 几乎是应激反应一般,他说,她又怎么了? 宁信说,她没事。 即使隔了那么远,我都能感觉到凉生瞬间整个人都放松了。老陈说过,庆姐明面上是在那里照顾未央,实际上是在监视着她,生怕她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伤害自己。 老陈还说,在这几乎一年的时间里,她已经折磨得凉生心力交瘁了。 宁信问,姜生没事吧? 凉生闪开,我走过来,说,我很好。 凉生转脸,问,你怎么知道她出事了? 宁信清瘦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的表情,她说,这也是我来这里的原因……她沉默了一下,说,凉生,姜生,火是未央放的。 什么?!凉生瞪大了眼睛。 我也呆住了。 凉生几乎要暴走,他说,她是疯了吗?! 宁信有些悲伤,说,她是疯了。 凉生瞬间沉默。 宁信看着凉生,叹气道,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 凉生说,对不起,我也不想她难过,可是我又不能只是为了她不难过,就骗她,就去同她在一起。 宁信看着凉生,说,你已经骗了她那么久,只是,你自己都没想到,你骗不了她一辈子而已。 凉生张张嘴。 宁信笑道,不爱就是不在一起的最好的理由,其他的都是借口。 她看了看凉生,又看了看我,说,其实,该道歉的或许该是她。如果没有她,你们俩或许早已经在一起了。 凉生没说话。 宁信抬头,拖住凉生的胳膊,说,我告诉你真相就是想求你,将案子撤了吧,别让警察再查下去了!我怕纸包不住火,我怕未央被抓起来! 凉生低头,看着她握住自己胳膊的手,说,可是她这是要杀了姜生啊! 宁信说,我知道,我知道她不该这样!可是,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太爱你了! 凉生悲苦一笑,说,太爱我了?她如此厚礼我一生都还不起! 宁信说,她有几百几千的过错,可是她爱你这条是没错的。 凉生说,我求求你们,别总拿着爱来杀人! 宁信说,如果你不曾给她希望,又掐灭了她的希望,她也不会到了今天这种不疯魔不成活的地步。凉生,原谅她吧!放过她吧!算我求你了! 凉生突然大笑起来,声音那么悲凉,他说,说到底,你都认为是我欠她的,所以她要拿一生向我索取,而我,也要拿一生还她?! 宁信说,可能我太着急了,说话没考虑好,但是凉生,我……真的不是在责怪你,我只是觉得我的妹妹她受的伤害已经够多了,不能再受伤害了!所以,求你原谅她吧!这是一个姐姐为一个妹妹求你了! 凉生一把拉过我来,说,对!你的妹妹受的伤害多,我的姜生就不多!你们每个人都给了她一刀,却不准她喊疼,还要她去袒护你们!包庇你们! 宁信不再说话,她心下明白,凉生所指是什么。 凉生说,你回去告诉未央,让她去给佛祖烧一段高香吧!得亏姜生毫发未伤,否则,我会让她拿命来抵! 说着,他就猛烈地咳嗽起来。 那天,我送宁信下楼,一路沉默。 她说,姜生,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我突然笑笑,说,彼此彼此。 然后,我都被自己的神回复给惊呆了。 我突然想起,程天佑该当爹了吧,孩子生了?时间似乎对也不对,我想了想,竟觉得时间过得真快啊,把我的人渣前任变成了孩子他爹。 宁信说,你想什么呢? 我脱口而出,孩子。 话一出口,我便有些后悔,后悔自己问起任何与程天佑有关的事情。 宁信的神色有些落寞,她说,孩子没了。 我愣了一下。 她的眼眶微微一红,说,四个月了,已经成形了,他们说,是个男孩…… 我的心下竟也觉得难过,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宁信说,天佑说,程家现在不能见容于我们,所以,他不希望我在没有名分的情况下生下这个孩子。他说,他的女人,他的孩子,必须有名有分的!他说,这些他一定会给我!可是,不是现在…… 说到这里,她的眼泪就流下来了,她突然抱住我,说,姜生,我不图什么名分,我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可是,我却不愿意他被家里人为难,我只能舍掉这个孩子!那天夜里,他一直抱着我,将脑袋轻轻靠在我的小腹上。我哭,他也哭,我们的孩子,就这样失去了…… 我就这么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像个雕塑一样,听前男友的现女友讲他们恩爱而悲凉的故事。 第十六章 成熟的代价 我对金陵说,程天佑就是个人渣! 金陵说,对啊!他们程家满门人渣! 我说,他居然逼着宁信将孩子打掉了,还号称什么为了她好,不希望她无名无分下为他生子! 金陵在刷微博,看各种消息,说,你该庆幸啊,这么渣,幸亏你提前脱手了。 八宝走过来,说,她说怀孕就怀孕,她说打掉就打掉,你也信啊?!程天佑有那么喜欢吃回头草吗?一个和自己爹地有染的,给自己戴了一顶绿香炉的女人,他多骄傲的一爷们儿啊,又不是垃圾回收站。 金陵说,说不定是真爱!你家北小武不就恨不得将自己的脑袋变成辽阔的大草原,草原上面马儿跑。 八宝冷笑道,我哥口味重。 柯小柔在一旁,一面给金陵写专栏,一面哼哼,得了吧!“哥”这个字,就是“奸夫”的代名词! 他话音一落,“奸夫”就冲了进来,哦不,北小武就冲了进来,他说,姜生,快快!不好了! 我说,怎么了? 他说,我跟小九说,你被大火烧死了! 什么?!我差点儿从沙发上跳起来。 北小武说,你也知道,我怎么着她都不肯见我,她说过去的事情和我们,都是过去了。我不信,所以就脑子一发热,随手将登着你们公寓着火这事的报纸给了她,并随口骗她说,你被烧死了!结果、结果她说要我带她去你的墓地。 你个混蛋啊!闻言,我的脸憋得通红。 他说,你看,一时半会儿我也没办法刻碑,也来不及给你选墓地,啊呸呸呸!不是给你选墓地,就是也找不到墓地,所以我灵机一动,就给你刻了一牌位。说完,他直接扔给我,说,你看看怎么样。哦,我还给你洗了一大幅黑白照片!赶紧地,摆上!供上香! 我手里抱着自己的牌位,欲哭无泪。 他说,姜生,你赶紧藏起来! 八宝一把拉住他的手,小脸紧绷,说,我要不要藏起来? 北小武说,你藏什么啊! 他转脸看着我,说,你藏起来,当她一进门,看到你的黑白照片,还有你的牌位,还有在旁边号啕大哭的我和金陵……嗯,我就说凉生已经在楼上一病不起了……一会儿八宝你拿着录音机放点儿哀乐,就齐活儿了!到时候,我就不信这个妖精不现形!当她小眼泪一流,我就一把将她搂住,彻底将她拿下!哎哎,都麻利点,赶紧摆啊…… 他话音未落,就有人在我们身后冷冷地说了一句,不用了! 小九站在我们面前的时候,八宝拎着录音机,金陵抱着香炉,而柯小柔手里拿着瓜果桃李,北小武拿着香烛正在插,而我正抱着自己的牌位——“爱妻姜生之灵位”傻站着。 小九上前,从我手里夺过牌位,一牌位砸在了北小武的脑袋上。 就当我们都愣了的时候,八宝飞身上前,大吼一句,贱人!拎着录音机冲着小九就挥了过去! 节凑快得超过我们的预判,当我们回过神来,上前试图拉开她们时,却也被动地陷入了这场混战。 这场混战,终止在凉生的一声轻喝中。 北小武最后被包扎得像个印度阿三似的送回家,离开的时候,我回头看了看他,说,你这又是何苦? 金陵不忘落井下石,说,人家都不带你玩的。 八宝没说话,在一旁往脸上敷冰袋,而我满脑子都是刚刚凉生在门口,脸上带着愠怒的表情,那么清冷,疏离和遥远。 金陵说,小武啊,我们走了。 她说,有些话,作为外人,我不该多嘴,但是,作为朋友,我还是想说,其实,小九已经不属于我们的生活了,也不属于你了。 北小武将目光投向我,我闪躲开,他便沉默了。 突然,他喊住我,说,姜生,你不知道,当我在门外告诉她你被烧死了的时候,她直接愣了,傻了,不相信,看了报纸后,眼睛立马红了,眼泪哗的一下,跟开了水龙头似的!还一直嘴硬,不见我,不见你,说过去的土鳖岁月与她早已经无关了…… 他激动地絮叨着,仿佛一个濒临死亡的人,抓着某种希望的光一样,死死不肯放手。 我看着他,笑笑,没等他说完,就关了门,和大家一起离开了。 路上,八宝说,那就是小九啊,我还以为得多漂亮呢,让我哥神魂颠倒了那么久,原来也就这样。呵呵。 金陵将柯小柔的理论活学活用,再次感慨道,“哥”真是个好词,“奸夫”别称,妥妥的。 八宝没理她。 这时,我们才发现,兵荒马乱之后,柯小柔居然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回去的时候,凉生正独自坐在沙发上出神,他竟没有听到钥匙声。 黄昏淡淡的光,落在他好看的侧脸上,他抱着我的牌位,一脸寂寥的表情,孤单无边,他的手指如同绵藤,轻轻地擦过那些字——爱妻姜生之灵位。 当我轻轻地走到他的身前,他才回过神来。 他抬头,看着我,仿佛从一场大梦中醒来一般的表情。 我看着他,说,哥,我不是故意带他们来你这里闹腾的…… 他没接话,指着那个牌位,说,虽然这东西很晦气,不过……他突然笑了,表情有些淡,却带着一种暖,他说,我还是很喜欢这个称谓的。 他轻轻摩挲着“爱妻”那两个字。 我低头,不说话。 他看着我,突然握住我的手,说,姜生,似乎我们的关系每走近一些,你就好紧张。你告诉我,这只是我的错觉。 我别过脸,笑笑,默默地想将手抽出来,说,哦,哥,我今晚不在家里吃饭了。我要去法国,他们说准备给我饯行。 他用力地握住我的手,不让我抽离。 我抬头看着他,紧张极了。 他突然一笑,有些恶作剧的表情,将脸轻轻靠近,说,那,我们俩做个交易好不好? 交易?我更愣了,不知所措起来,脸微微泛红,心跳有些加速。 他笑着,有些蛊惑的味道,说,对啊,交易。那,你想让我放开手,而我呢,真的是很不喜欢你喊我“哥”,只要呢,你答应以后不再喊我“哥”,我呢,就答应你放开手,以后也不再轻易碰你的手。 我用力地抽了抽手,却难以挣脱,因急于逃开这尴尬的场面,于是点点头,说,好! 他将手轻轻松开,说,我们成交。 我说,成交。 话音刚落,他就轻轻地在我脸颊上亲了一口,说,真乖! 我捂住右脸颊,又是害羞又是惊讶地看着他,说,你…… 他摆出特无辜的表情,说,怎么了?我没碰你手啊。 然后他就笑道,我知道了,不对称嘛!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飞快地在我的左脸颊轻轻一吻,说,现在好了。然后,他转身抱着那个牌位欢快地上楼了,不似刚才般郁郁。 我双手捂着脸,呆在原地。 他回头看了看我,无比自恋地叹气道,看样子是已经喜欢得傻掉了。 啊啊啊!这样的凉生,让我觉得无比抓狂。 整整五分钟,心跳得跟错位了一般。我冷静了好久,才上楼推开凉生卧室的门。我说,你不能这么对我! 他正在换衣服,转身,笑道,怎么对你了? 他一面微笑,一面系扣子,敞开的白衬衫恰到好处地半遮半掩地露着他漂亮有型的腹肌线条,我的脑袋“轰——”一声炸了。 他看我呆在原地,转身照了照镜子,皱皱眉头,说,这件衣服不合适。 然后,他就开始缓缓地脱衣服,慢条斯理地解着扣子,结实而养眼的胸膛,那起伏的轮廓半露了出来…… 我马上捂住脸,大叫,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想怎么对我就怎么对我吧!我这就走! 我门还没走出去,就被他一把给抓了回来。他说,哥?这么快你就背信弃义了,小姜生,这样不好的。 他温热的胸膛贴着我的背,将我揽进怀里,只隔着我的一层薄薄的衣衫,我惊得哇哇直叫,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喊你哥了!我对你的任何举动都再也没意见了,让我先走吧! 他想了想,说,那你喊“大王,饶命!” ……什么恶趣味? 他说,你就说“大王,饶命!”然后我说,“饶你一死,滚下殿去”,然后,你就走好了。 我无奈,只好说,大王,饶命! 他说,好吧!爱妃,免礼! 不是“饶你一死!滚下殿去”吗?我有些愤愤。 他说,我忘词了,重来一遍。 不是吧……我无奈,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为了脱身……唉,好吧,大王,饶命! 结果他说,好吧!死罪可免,活罪难饶! 又坑我啊……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经吻住我的唇,深深地——就在我瞪大眼睛不敢相信,想要用尽力气推开他的时候,他却轻轻地,如蜻蜓点水一般,浅尝辄止,一掠而过。 明明是深深一吻,却又那般轻浅;明明短短一吻,却又那般撩人。 他看着彻底傻掉的我,眼里含着戏谑的笑,好似我的一切反应、每一步,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我脸红,我无措,我抓狂,我傻掉…… 他将自己白衬衫的扣子一个一个系好,脸上的表情那么正经而无辜,仿佛刚才那个登徒子一样轻薄而肆意的男子不是他一般。 他宛如净空的云,又似清泉的水。 他是高山顶上谁人都触不及的雪。 他对着我笑,这一次没有拉着我的手,而是轻轻扶着我的肩头,那么认真地凝视着我,说,其实呢,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一些。两个人相处,该有他们的小情趣、小快乐和小轻松。你不要总将神经绷得那么紧,我不想你那么累。 他说,姜生,不要害怕我靠近。我不会伤害你的。 就在我突然要感动的一瞬间,他说,好啦,本大王要同他的爱妻去休息了,你暂且退下去吧! 说完,他就转身倒在大床上,专心地抱着我的“灵位”,一副满足而傲娇的无赖表情。 然后,他冲我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说,娘子好走,夫君就不送了。 酒吧里,北小武依旧是一副印度阿三的造型,手拿着塔罗牌给我们占卜,然后,他抬头说,哎呀,有人红鸾星动哦。 我正在走神,被他大叫的一声吓了一跳,说,干吗?吓死我了。 北小武说,啧啧,有人满面桃花、心神难宁啊。 我转头看着金陵,说,我有吗? 金陵点点头,说,你啊,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时而诡异浅笑,时而无端叹息……一晚上了,亲。 我说,哪儿有? 八宝说,别隐瞒了。快说,我们走后,凉小生同学怎么惩罚你聚众折腾他的房子了,是把你按在墙上,还是把你扔在床上? 我说,你们别胡说八道哈! 八宝说,天雷勾动地火了,柯小柔一水儿的电话打下来,全都跟我们说了哈!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当时兵荒马乱地砸成一团的时候,柯小柔躲到了沙发后面……然后,在凉生的威慑下,我们撤了兵,而柯小柔就被遗留在了那里。 再然后,我回家和凉生发生的一切,都一字不落地掉进了柯小柔的耳朵里。 八宝转身对着印度阿三北小武挺了挺胸,说,哥!对称一些亲嘛。 北小武说,好嘞!爱妃! 八宝说,啊!大王,不要! 北小武说,别拒绝我靠近!我不会伤害你的! 八宝说,啊啊啊! 北小武说,娘子,是不是喜欢得傻掉了? 八宝说,夫君,你想怎么对我就怎么对我吧! ………… 我又羞又恼,说,你们!真的太、太淫荡了! 八宝转到金陵身后,搂住她的脖子,对我笑道,你们做的时候都不觉得淫荡啊,还角色扮演呢,还大王、爱妃呢,这生活情趣,简直不忍直视。 我说,你想歪了好不好! 八宝说,得了!人家柯小柔好端端一基友,被你们两个男欢女爱的现场版洗礼了一番之后,还怎么搞基?!可长点儿良心吧!你都不知道人家柯小柔从你们那儿爬出来后,直叹“人心难测,世情如霜”啊! 我沉默。 半晌,我说,柯小柔呢? 金陵说,陪女朋友呢。 我说,啊? 金陵说,都要结婚了,这都大半年了。 我说,啊? 金陵笑道,在山里待成野人了吧,跟不上时代潮流了吧。 然后,她就拿出手机,给我看微信朋友圈,指着一个叫“弱水三千”的对我说,就是这个姑娘,叫尹静,以后有机会,你也会见到的。 突然,八宝尖叫起来,说,快看!尹静又在朋友圈发状态了。 金陵忙刷新了一下。 我凑眼过去——如果,一个人爱你,那么他绝不会解开你衬衫的扣子。因为你是上帝赐予他的神圣的礼物,他不能如此草率地打开。 金陵呵呵一声,叹气道,唉唉,傻姑娘,他倒是解开啊,问题是,他解开了能干吗?帮你洗衬衫吗? 八宝在一边点头,说,对啊!干不了,这才是关键! 北小武早跑到台上,自行高歌了一首后,跑下来问我们,怎么样,哥的高音飙得厉害不? 八宝冷哼道,厉害什么,跟大裤衩撕裂了似的。 北小武看了看时间说,没工夫理你! 然后,他对我和金陵说,你们也早点儿回去,我先回去接货了。还有,你们就少损点儿尹静,多好一姑娘,斯文又安静,比你们哪个都强,好端端的就被柯小柔祸害成了“同妻”,也不容易啊。 八宝就静静地看着北小武离开,沉静中有一种孤勇。 她看我们都盯着她,故作轻松一笑,说,来,喝! 北小武走后不久,我转头看着八宝红肿的脸,问,你和北小武到底是……? 八宝笑笑,一杯酒下肚,说,他是我哥啊! 她说,不然怎样? 她拍拍我的肩膀说,你放心吧,我最近也有了自己的男朋友,都好几个了,一个赛一个有钱,一个赛一个帅,都比北小武这土鳖强! 然后她就笑道,你看看我,美艳不可方物的一女人,怎么会在一棵树上吊死啊?我就不是你这种抖M型格的女人。哈哈哈…… 这时,金陵接到一电话,她看看我,表情略显不自然,说,我先出去一下。 金陵走后,八宝将脑袋凑过来,说,你一定不知道金陵也有新男朋友了吧? 我吃了一惊,说,什么? 然后我又一喜,笑着说,这多好的事啊。叫什么名字啊,长什么样子啊?她居然都不告诉我,太不讲究了。 八宝喝了一口酒,意味深长地笑道,我觉得你知道后,就不是这表情了。 我说,怎么会?我不会的…… 八宝直接俩字,钱至。 我直接愣了。 八宝说,还记得不,去年在岚会所小钱派人找你不痛快,哦,不,是小程大爷让小钱派人找你不痛快,然后金陵过去就是一巴掌,结果,俩人拍出了火花。 我还是愣着的。 八宝说,哎哎,你就庆幸吧,她不是一巴掌甩在程天佑脸上,否则,他俩要是迸出爱的火花,你可比现在难受得多。 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其他,我莫名地难过起来。我放开八宝,转身走出酒吧。 金陵正在门口,钱至就在她身边,对着她微笑。 她看到我的时候,一愣,有些尴尬,刚要开口,我却已经开了口,我看了旁边的钱至一眼,不敢相信地说,你和芒果小王子好上了? 她一愣。 这时,八宝也追出来了,对着金陵说,SORRY! 八宝上来拉我,说,姜生,别那么孩子气! 我推开八宝,突然失控,我说,你怎么可以和程天佑这禽兽身边的人好上啊?! 我知道自己不可理喻,可是,我却阻挡不了此时我心里的难过。这么多日子,距离他赐我那杯茶,已经过去了足足二百四十五天,每一天,那个噩梦都缠绕我一次。 我拉着金陵,指着钱至说,你不是一直让我如果伤心了就告诉你,不要忍着,不要伪装!你不是告诉我,伤心了就哭出来!那么我现在就告诉你,我被他伤害了,我被程天佑狠狠地伤害了!他让我痛不欲生!生不如死!肝肠寸断!我所有、所有的平静,所有、所有的云淡风轻都是装出来的!我每天都会在夜里偷偷地哭,我每次想起都会心如刀割! 我说,他灌了我堕胎的茶!那么多人面前,他给了我莫大的羞辱……我就像一头牲口一样被他的手下按住,一碗一碗地灌下去! 我悲伤地一笑,说,你的眼前人,你的心头好,他当时也在! 想起那一夜,我直接泪崩。终于,我不再为逞强而坚强,我看着钱至,仿佛看着程天佑一样,我说,他当我是什么?!我是他的侍妾吗?玩具吗?他当这是充气娃娃,用后清洗吗?生杀予夺,全由他! 我狠狠摸了一把泪。 钱至看着我,说,姜小姐…… 金陵转头对他说,你先走吧! 他叹气道,姜小姐……最终却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然后就走了。 金陵抱着伤心哭泣的我,说对不起。 八宝也走上来,试图安慰我,说,程天佑这种大爷,当你是充气娃娃已经挺高档了,清洗清洗也算看得起你;若把你当一套子,用完就扔,清洗都不清洗,你才没面子呢。 我原本准备止住哭声,可在八宝安慰的话说完之后哭得更凶了。 那一夜,情绪起伏过后,我还是对金陵道了歉。 我虽然恨死了程天佑,却也不能因为我的喜恶来左右我朋友的感情世界……虽然,这让我在感情上很难接受钱至这个人。 金陵没说话,她拍拍我的肩膀,说,是我不好。 然后,她又抱着我哭了,她说,姜生,对不起,可是,我也好需要有一个人拥抱啊! 那一夜,我才知道,金陵这两年来经历的事情—— 毕业后,她为了程天恩回到这里,但程天恩回应给她的却是无穷无尽的折磨。程天恩明明拒绝她的爱情,却又在她绝望的时候,给她希望;明明给了她希望,却又狠狠地将她推向绝望——让金陵彻底崩溃的一次,是他当着她的面同一个女人…… 理由就是—— ——你爱我吗? ——爱。 ——你确定要爱我? ——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死了都要爱吗? ——死了都要爱! ——既然这么爱我,那就接受我的一切…… 也就是在那次之后,金陵受了刺激一般,性情大变。 这两年里,程天恩逼着金陵放弃她对自己的爱,而每当金陵决心放弃的时候,他却又再次出现,搅乱她的心。两个人就这样,相互折磨,不死不休。 你瞧,我们总要求我们的朋友为我们做这个做那个,但有时候,却连自己朋友生生压抑在内心的痛苦和委屈都不知道。 其实今天,金陵的心里本来是极度难过的,因为她得到了一条消息,就是一位嫩模,自爆前几天元旦夜,程家二公子夺去了她的初夜。 她万分难过,却又不得不制作这条新闻,这是她的工作。 手机上,那个女模特漂亮得像个充气娃娃。 八宝凑上前来,说,呵呵呵! 金陵擦擦泪,说,怎么了? 八宝不屑道,就她?初晓薇!她除了名字里有个“初”就没个初了。还初夜?她打胎打掉的孩子手拉手能绕地球转三圈! 那一夜,我们两个女人,相互倾诉着程家男人是多么人渣。 我说,他居然在我走的时候,派钱至,不,派你新欢给我送了一芒果! 我笑笑,喝了一杯酒,说,芒果,我是该感谢他没送我根香蕉吗? 我说出这句话,让八宝和金陵面面相觑。八宝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看不出来啊,姜生,如今这么有内涵了。 我突然又哭,然后又笑,说,其实我就是一脑残,事到如今,我居然还会梦到他,梦见他对我说,他对不起我。 八宝说,你果然该吃点儿脑残片了。 金陵问我,你和凉生……其实经历了那么多波折,也该在一起了。或许,这已经是你感情最好的结局。 我低下头。 她说,你不是还爱着程天佑吧? 我摇头。 我说,恨更多。 金陵说,小九说得对,程天佑再像凉生,他也不是凉生。他是一头狼,永远贪吞,永远不足。现在看来,他多么像老天为了你和凉生的圆满而设置的一道关隘啊。 我看着金陵,说,我曾经跟程天佑在一起过! 金陵愣了愣。 八宝是个极好的翻译,她翻译得凶狠、霸气而直接,她说,姜生的意思是她和程天佑上过床。 金陵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说,凉生都不在乎。 我说,可我在乎! 我们的深度对话即将展开之际,却终结在柯小柔的来电中,他在电话里的声音无比寂寥,问我们在哪儿。 我说,在……不知道。 八宝接过电话,说,在那遥远的地方。 他来了之后,我和金陵这俩受虐女主角就彻底沦为了配角。 柯小柔到了之后,一言不发,只顾着喝酒。 金陵接到主任的电话,叹气道,居然又得回去加班! 于是,就剩下我和八宝陪着柯小柔。 柯小柔喝得有些多,就笑嘻嘻地拍着我的肩膀,拍了又拍,都快将我拍成肩周炎的时候,他收住了手,说,姜生,我才知道,和自己不爱的人在一起,有多么痛苦。 他说,当时你答应陆文隽要嫁给他的时候,一定很痛苦吧。我如今才知道,真的好痛苦! 他和尹静要结婚了,为了他得癌症的母亲能在去世前看到自己儿子此生的圆满。 可这圆满,太残忍了。 与柯小柔的痛苦相呼应的是尹静朋友圈里的甜蜜状态,八宝递给我看——一个女人,最大的幸运,就是遇见了一个男人,珍惜她,那般小心翼翼,就如她是一件稀世瓷器一般;而不是单纯地占有,动物一般。 八宝对我嘟哝,他哪里是拿着你当什么稀世瓷器,是他对你根本举不起他的金刚钻好不好? 然后她转头对柯小柔说,你要真跟尹静在一起,就是害了那女人。 柯小柔摇摇头,说,我会给她幸福的。 然后,他就“呱唧”摔倒了,呼呼地睡起来。 那一夜,柯小柔烂醉如泥。 我问八宝,他住哪里? 八宝愣愣地看着柯小柔,说,我也不知道啊。 然后,她转脸对我说,要不,你带回去吧。我一女的,拖一大男人回去不方便。好歹你家里还有凉生,是个男人。 我总觉得这理论不太对,但一时又反应不过来,心想总不能将他扔在外面,于是就给拖回去了。 我把柯小柔拖回去的时候,凉生刚从浴室里出来,头发湿漉漉的,水珠滴落在颈项裸露的皮肤上,泛着金色的光。他听到我气喘吁吁的声音,光忙着开门,身上是未及更换的白色浴袍。 他看到柯小柔的时候,突然下意识地拉紧衣服,这个微小的动作,让我有些忍俊不禁,我说,哥,干吗啊? “哥”字一出口,我就忙说,大王,对不起! 凉生微皱着眉,说,你又喝酒了? 我说,我又不是小女孩了。 凉生看了看靠在我肩上的柯小柔,说,这是? 我跟他说了一下事情的原委,最后,我说,今晚只能我们收留他了。 凉生皱皱眉,一把将柯小柔从我身上拉起,柯小柔就倒在他的怀里,他浑身不自在地往后躲,柯小柔却像面条一样无力地依附着他。 我就笑道,你别说,还挺配。 凉生皱了皱眉头,没说话,把柯小柔扔在沙发上,给老陈打了个电话。 不久之后,老陈和司机一起过来,将柯小柔带走了,说是送去酒店休息。 凉生说,我不习惯家里有陌生人。 我有些愣,说,柯小柔怎么能是陌生人?我们整天一起混,怎么也是朋友吧? 凉生没有同我争辩,给我倒了一杯水,淡淡地说,一个你不知道他住处的人,再熟能有多熟? 我想说些什么,张张嘴,却无言以对。 那一夜,我发现,凉生私底下是个对一切都淡淡的人,甚至说,有些冷漠、疏离;或者,这不过是一种自我保护的姿态。 颠沛流离这么多年,会与谁亲密无间? 相比之下,我倒是属于极度容易和人亲热的人——幼时遇到的凉生,他初到魏家坪,我对着他没心没肺地笑;少年时遇到的小九,伤害过我,背叛过我,我却对她掏心掏肺;甚至还有未央、程天恩……更不必说何满厚…… 我发现,自己是个极度容易原谅、极度愿意与人为亲的人。 突然间,我觉得,似乎像我这样不好。 人与人之间,本该有距离,你以为很熟很熟、很好很好的人,但最终,你对他除了姓名几乎一无所知,不知他的住处,不知他的过去。 终有一天,一句“我们很熟吗?”会将你直接打入深渊。 一年又将过去,我又将老去一岁。 我发现,自己的心,渐渐地,渐渐地,再也不会如同往日那么炙热、傻气。 或许,这就是成熟。 或许,这样就很好。 流过的眼泪,受过的伤害,都将过去。 凉生问我,你在想什么? 我从失神中惊起,看看他,灯光下的他,美到非常的眉与眼,儿时的影像重重叠叠而来,我冲他微微一笑,说,我在想,我是该成熟一些了。 凉生说,早些休息吧。 我点点头,说,晚安。 他看看我,轻轻地在我额上一吻,说,晚安。 那天夜里,我蜷缩在被子里,我知道,我终将成熟。 成熟的代价,就是,不再热血。 不知是喝了酒的原因,还是怎的,总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为什么会走到这一天? 是谁,带走了我们的莽撞,我们的热情,我们的极端,我们的傻气,我们的少年?怎么会开始审视,开始冷漠,开始疏离,开始拒绝? 无论你有多少不甘心。 你都得明白。 你终将成熟,而且越来越成熟。 直到老去。 成为一捧黄土。 独立而遗世。 然后,谁都无法同你亲近。 终于,你和你的成熟,功德圆满。 第十七章 终究回不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下楼的时候,老陈将护照和签证送了过来,凉生交代他立刻订机票。老陈面露难色,说,先生,你和沈小姐不是约好…… 凉生轻轻咳了一声,瞟了一眼楼上,对老陈说,你不必事事提醒。 我迟疑着走下来,凉生见我,忙给老陈使了个眼色,老陈很识趣地跟我打过招呼,转身离开了。 我小心翼翼地问凉生,沈小姐是…… 凉生冲着我笑笑,说,这是在意呢,还是吃醋? 我说,我……后半句我没说出口——我是在给程天佑做秘书的时候,认识过一位沈小姐,她是一位名媛。 凉生说,其实,我和沈小姐约好一起去日内瓦参加钟表展,也是业务需要……都是工作上的事情。 他说,要不要约她来我们一起喝茶? 我说,我这人,就只能和八宝、金陵、北小武一起混了。 凉生看着我,笑笑,没说话。 他去公司之后,我就抱着冬菇对着窗外发呆。 天空中,突然飘起了雪花,我不由想起了小绵瓜——去法国之前,我该去看看她。 我带着给她准备的新年棉衣来到福利院的时候,福利院的工作人员告诉我,小绵瓜被人领养走了。 我当时就愣住了,这一切,仿佛不在我的预料之中。 我怀着莫大的失落和不安,从福利院里离开。 天空中,大雪纷飞。 往事一幕幕席卷而来。 小绵瓜受伤之后,程天佑曾对我说,等将来,我们的年龄大一些,够了领养条件,就将小绵瓜领养回家,给她一切。 说这话的时候,他将我揽在怀里,下巴轻轻搁在我的肩窝上。他说,姜生,别难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那一幕幕,仿佛就在眼前。 突然,这个男人又冷笑着,狠狠地将我推开,将一杯万安茶泼在我脸上。他身边的手下就像饿狼一般将我死死按住,那些苦涩的液体,在他们粗大的手中,一杯一杯灌入我的喉咙,任凭我如何反抗…… 我的胃里泛起一丝苦涩。我到底是爱上了这个男人,遗憾的是,在他放手的那一刻,我才知道。 而如今,这些爱,都转成了恨。 他们说,什么时候,恨尽了,人才能新生。 可我觉得,即使我新生了,我都难以忘记他给的这些伤害。 我走到福利院门口时,却见一个高瘦的身影穿着大衣,撑着伞,立在那里。 我突然失了神。 天佑? 不! 我努力睁大眼睛,只见他一步一步走过来,说,我在这里等你好久了。 我后退,说,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笑笑,说,我真该检讨一下自己,怎么可以给你留下这样的坏印象? 我转身想走,却脚下打滑,他伸手一把扶住我,说,小心。 我推开他的手,说,不用。 他说,雪天路滑,不如我送你一程。 我说,不必。 他说,凉生说,要带你去法国了。 我转过头,不看他。 他摇摇头,说,看样子,我对你的伤害有些大哦。 我依旧沉默。 他将伞擎在我头顶,为我遮住纷飞的落雪。他看着我,说,我给凉生推荐了一位很好的心理医生,叫黎乐,希望她能带给你帮助。 我说,你是精神病吗?我不要你的帮助! 他说,姜生,我们俩的关系一定要这么糟吗? 我说,你告诉我,我们怎么才能不糟糕?!你还嫌害得我不够吗? 他看着这漫天飞雪,神思似乎有些缥缈,微微地叹息道,有时候,人并不知道自己的下一步路会走向哪里…… 我不看他,他这些感喟也弥补不了那些伤害。 陆文隽见我如此,便笑笑,说,既然老天注定我们俩成不了朋友,那我也不勉强。他说,不过,姜生,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你哥和我现在正在暗处和程家搏綦天动力的收购,如果我们赢了……或者说,你哥赢了的话,他就再也不是寄人篱下的三少爷了,他会有自己的产业,会更有地位,更有能力,保护你不受伤害,不受侮辱…… 说到这里,他看看我,忙说,我错了,不是你哥,应该说是你的男人。 他说,这件事,你好好想想。 我看着他,说,你不要太奇怪,我又没钱给他,他成功我开心,他不成功,我又能怎样?! 陆文隽说,可是,你能帮到他。这世界上,你是唯一可以帮到他的人。 我愣了愣,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陆文隽笑笑,说,我已经让欧阳娇娇的父母重新起诉了,所以欧阳娇娇死亡一案将重启。三亚警方根据当时酒店里的录像,发现了欧阳娇娇死之前,曾去酒店找过程天佑,当时你也在,也就是说,你是此案的重要人证。只要你能在口供上,表示程天佑有危害欧阳娇娇的言语和举动,那么,你就帮到了凉生。 我说,你让我诬陷程天佑? 陆文隽说,诬陷?太严重了。难道程天佑作为欧阳娇娇的金主,没有因为欧阳娇娇和她的前男友有旧情而不悦,从而起过杀心?难道他没有对你说过什么要杀死这女人的话,或者以重金诱使你在欧阳娇娇的饭菜里下迷药,将他们溺死在海里? 我冷笑着,看着他,像看一场闹剧。 他说,啧啧,为了一个在三亚那么轻贱你、侮辱你的男人,你不至于吧?难道他床上技术就这么好,让你满足得不忍心说他坏话? 我被他气得浑身发抖,转身就走。 他说,好话我已经说尽!你当然可以不这么做,不过,如果程家将来收购綦天动力成功之后,查到是凉生在暗地里同他们角力的话,他将一败涂地,失去一切,永世不能翻身!你们两个,将皆沦为被羞辱、被轻贱的那个! 我的步子迟疑了。 他声音微微变大,极具蛊惑,说,你想想吧,不过是一句口供的正与反,就能让凉生的命运,一个天上,一个阴曹地府!你一个女人受辱至此都恨不能死,你想他日若凉生一堂堂七尺男儿受此奇耻大辱…… 我停住了步子。 他得意地笑了,走上前,手指轻轻地滑过我的背,说,你的口供,能将凉生送上青云,而程天佑呢,虽然他会因此被调查,程家将被打乱收购綦天动力的脚步……但是,你放心,你的程天佑不会因此锒铛入狱的,你只要让他陷入丑闻即可。程家本事通天,自然会找最好的律师帮他打赢官司的。你啊,不必为他担心。 我冷笑道,我虽然恨不得他死,但你也别想借刀杀人。 然后,我转身就走。 陆文隽笑笑,说,反正,凉生成功与否,全在你一词之间了。而且,这种事情,凉生也不方便亲自求你吧?他说不出口。 我的背微微一僵。 他笑道,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冰天雪地千里迢迢地去深山老林里找你,只为了爱吗?情圣啊?!别天真了! 我在外面一直行走到深夜。 回到家,整个人感觉已冻僵,凉生在整理行李。 他看到我,走上前,满眼关切之色,说,怎么这么晚?手机还关机……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我看着他,喉头间涌动着千百问,却始终没有问出口。 我低头,鼻子微微一酸,收拾了一下心情,抬头冲他一笑,说,没什么,就是得知小绵瓜被领养了……心情突然很糟糕。 眼泪流了下来,我忙抹去,说,其实,我该为她高兴的。 凉生轻轻捧着我被冻红的脸,说,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能让你开心。 我吸了吸鼻子,抬头问他,我们什么时候走? 他说,哦,明天一早我们先到上海,然后转机巴黎。 他说“一早”的时候,我的心瞬间无比明亮起来,突然觉得自己不该因为陆文隽的话而对他产生猜忌。 我擦擦泪,冲他笑笑,语调变得轻快,说,那我赶紧去收拾行李。只是啊,不能和朋友们好好道别了。 凉生也笑笑,说,反正总要回来的。 突然,有人敲门。 凉生开门的时候,只见老陈带着三位穿制服的警察走了进来,他说,先生,他们找姜小姐,配合一下欧阳娇娇那件案子的调查。 我的心再次重重地跌入了黑暗之中。 我张大了眼睛看着凉生,凉生也望着我,他轻轻理了理我的头发,说,没事的,我等你。 我跟着他们离开的时候,突然转身,终于将那句一直涌动在喉头的话问出了口,我说,你真的想我这样回答吗? 凉生看着我,似乎不解。 我有些执拗地拉着他的手,仿佛捉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紧紧地看着他的眼睛,问,你真的想我这样回答吗? 他别开脸,不忍看我,强笑道,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的眼泪哗的一下流了出来。 他否定了。 可那些细微的表情,却仿佛告诉了我真实的答案。 顷刻间,我感觉,心底有某种东西碎裂了。 发出轻轻的,却那么尖锐的声息。 录完口供后,我回来,一直沉默。 凉生走进我的房间,也没有说话,只是望着我。 我抱着双膝,黑发遮住了这黑夜的无边孤单。 他俯身,将一串白色的砗磲穿成的佛珠缠在我的手腕上,说,明天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 我看着它们缠绕在自己的手腕上。 他轻轻地抚摸着,说,一百零八颗佛珠,求证百八三昧,断除一百零八种烦恼。 他说,愿你如此。 我抬眼看着他,如此熟悉,却又陌生。 凉生离开后,我偷偷跑出了门。 我到了小九的门外,站了很长的时间。 偌大的城市里,突然你发现,有一天,你有了心事,竟不知对谁说。 门缝里突然透出了灯光,似乎有人起床,传来窸窸窣窣的披衣穿鞋声。 门被打开的那一瞬间,昏暗的灯光映着小九那张美丽清秀却睡眼蒙眬的脸,她看到我的时候,微怔。 雪就这样下着,在我和她之间。 ——我要去法国了。 ——挺洋气。 ——小九,这些年,你好吗? ——还行。 ——小九,我是姜生,你还记得我吗? ——…… ——小九,我想你了。我想以前,以前的你,以前的北小武,以前的凉生。小九,我好想你们啊。 说完这句话,眼泪已蜿蜒到我的唇角。 她的眸光微微抖动,隔着牢不可破的铁门,她看着我,轻轻地说了俩字——傻子。 我不死心,说,你一定也想我,要不,你怎么能感觉到我,怎么会起床? 她面无表情,说,我倒马桶啊! 然后,她重重地将防盗门后的大门给关上了。 只剩下我,和屋外飘雪的午夜。 我再次走到飘雪的街上。 我想起了圣诞节,想起了以前的我们,还有种种往事。 我并不知道,在那间破旧的小屋里,木门重重关上之后,那个叫小九的姑娘,她靠着门慢慢倒下,最后蜷缩在门前,再也压抑不住情绪,失声哭泣。 就仿佛是一种灵犀,明明睡着了,却又辗转醒来,心神不宁地开门,却见飘雪之下孤单的我。 姜生,我也想以前的我们,可是,终究回不去了。 凉生出现在我的眼前,茫茫白雪中,他停在路边的车的车灯打出一束光柱。他说,姜生,你到底怎么了? 我看着他,说,我是不是你的一颗棋子? 他说,你怎么会这么说? 我说,陆文隽要我做伪证,难道你不知道吗? 他愣了愣,说,我知道。 我就哭了,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只要你告诉我。不要对着我也用谋略,用手段,我不是一颗棋子,无痛无痒,不知悲伤。 凉生看着我,眼里荡起一层轻雾般的光,难过得要命的模样,他苦笑道,任何事情?包括对付他吗? 我微微一怔,瞬间回过神来,无比悲伤,说,你真的拿我当棋子! 他看看天上的雪,长叹,我视你如命都来不及,怎么会拿你做棋子?陆文隽是跟我提过,要让你去为欧阳娇娇一事录口供,但是,我断然拒绝了!我怎么会为了一己前程让你冒险做伪证?! 我听着他的解释,那么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问,真的? 他说,真的。 这一次,他没有躲闪,而是迎着我的眸子,那么坚定的样子。 只不过是一些坚决的话,一个坚定的眼神,就轻易地将我为之痛苦了一整天的心结打开了。刚刚释怀,可突然间,我又觉得更委屈了,我说,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他无辜极了,说,我怎么说?你又没问我。 我说,我问了。 他叹气,那么似是而非的话,算问吗?“你真的想我这样回答吗?”这样的话,你当是猜哑谜! 我就哭了,很委屈地看着他,说,猜哑谜怎么了?电视剧里男女主角不都这样吗? ——分手之前,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爱! ——再问一个。 ——不后悔! ——最后一个。 ——我会独自将孩子养大! 他无奈道,这……都什么强盗逻辑啊? 突然,他又笑了,说,不过你承认我是你的男主角了? 我说,问作者去! 凉生说,乖!别出戏!老老实实按剧本来,我们是正剧! 我……好吧。 后妈准备的下一个剧情是: 我仍觉委屈,不死心地问,那你为什么千里迢迢地去深山老林里找我? 这次他没再说话,直接将我拉入怀里,以吻作答。 他们说,女人的心,衡量了身体间的距离。 去机场的路上,我努力同凉生保持着距离。 我不知道对不对,但总觉得想逃避这种距离带来的负罪感。 凉生看着我时刻极度警惕的模样,唇角温吞着笑意,眼眸中的波光恍似春夜潮水,温柔中,有一丝无奈而邪气的魅。 老陈坐在副驾驶处,不动声色地斜眼从后视镜里观察了一下我们,似有心事。 老陈帮我们领取了登机牌。凉生看了看我,笑了一下,说,到了巴黎呢,我将会送给你一个惊喜。 我一直处于警惕状态,应激反应般,说,啊?你想怎样? 凉生生怕我跌倒,轻轻一拉我的手,说,你不至于吧?想什么呢? 我们走向安检时,身后突然传来了尖锐无比的声音。偌大的机场中,那声音听起来几乎是歇斯底里的。 她说,你要带她走?! 我们回头时,不由一惊,未央就站在我们身后,如同暗夜里的鬼魅一样,有一种凄艳凛冽的美。 她看着我那只被凉生拉住的手,突然笑了,说,到了今天,你还要跟我说,你只是把他当哥哥吗?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不断向人低声下气解释的人生不是苦短而是苦役。 我想结束它! 未央转身看着凉生,她举起手里的桶,对着凉生冷笑,说,今天,如果你带着她走,我就烧死在你面前! 凉生看着她,唇色被气到发白——这些年来,她似乎一直在用这样自残的方式要挟着他。 未央拉住他的手,眼泪流了下来,说,我不能让你走!你走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凉生,我爱你啊。求求你,看看我吧!我是爱了你这么多年的未央丫头啊!我们从高中就被大家看作是一对了。你是我所有的青春啊!凉生,求求你…… 凉生看了看我,转头对老陈说,你带姜生先登机,我回头就来。 他转身,对我说,等我。 我看着他那只被未央紧紧握住的手,还有未央流泪时楚楚动人的模样,突然有些不好的感觉,却只能不安地用手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脚。 就像我们小时候,那些不安的时光里一样。 他低头,看着我的手,轻轻地握住,抬头看着我,再次说,等我。 我转身,他说,我一会儿就来。 那一天,凉生久等未至。 起飞的时间已过,老陈无比焦急,机舱里埋怨的人渐渐多起来,空乘耐心解释,因为有位头等舱的客人还没来。 我望着舷窗外,几次想下去,却被老陈和空乘阻止。手机关了又开,最终,等来了他的讯息,正是我所怕的—— 他说,姜生,好好地,在法国等我。 飞机起飞,我的心沉入了谷底。 四月微雨的巴黎街头,我刚从博物馆出来,一面擎着伞漫步在湿润的街上,一面与金陵通电话,互报这两个月来彼此的生活。 金陵说,她即将被主任给压榨成人干了,对人生和男人已经彻底失去了兴趣。然后,她问我,在巴黎还习惯不? 我说挺习惯,饮食比英国的暗黑料理强,我正跟着一意大利小哥学画画,不,应该说,未成名的意大利年轻艺术家。 金陵说,意大利男人?凉仔对自己还真有信心啊。不过,听说你很好,我就放心了。 其实,我知道她的担心……因为凉生,一直都没有来法国。 最初有电话的问候和解释……到最后,大约连他自己也没有了解释的力气,所以,多是老陈跟我报平安。 当然,我也不乐意再接他的电话,每次的借口不外是在运动、在画画、在学语言等等,他也自知。 所以,老陈就成了标配的中转站。 心情从最初的坐立不安,到黯然,再到安然接受。 凉生托老陈将那位叫黎乐的心理医生介绍给我,被我生硬地拒绝了。任何关于陆文隽的东西,我都不想碰。 黎乐在外面厅里倒也实在,不信任我的病人我一概不看,我没信心能治好。说完,她就走了。 透过古老的窗,我看着那个女人离去的背影,海藻一般的卷发,有一种有别于印象中的医生的妖娆。 金陵说,你这么长时间不发微信朋友圈的状态,其实我们都挺担心的,但隔了这么远,怕问多了,你难受,也借不了你肩膀。 我笑笑,说,以后我一定发。其实……你们的我都有看。放心啦,我真的很好。 金陵再次重复,那就好,那就好。 然后,我似乎听到她身后是凉生放心了的声音。我心想,原来还这么别出心裁来打探我的真实心情啊,于是,我开玩笑地说,有时候心情也糟糕!非常糟糕! 果然电话那头金陵很紧张,说,怎么了? 我叹气,故作哀怨地说,就是巴黎这里吧,有时候太不接地气,我跟艺术家在塞纳河画画的时候,动辄看到有中东国家的妞裹着紫色皮草,戴着ON的高定珠宝,拿着倒V酒红鳄鱼BIRKIN从你身边摇曳走过,让你突然觉得投胎真是一项技术活。我在魏家坪玩泥巴、狗尾巴花的时候,估计人家已经开始跟着爹妈各大秀场看秀了吧…… 金陵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怎么着了。好啦,保重自己。多发发微信,让我们知道。 我说,好啦,知道啦。 挂掉电话,老陈在身后擎着伞,看着我,他突然开口,说,其实,姜小姐,你要是真喜欢,这对你来说,分分钟的事儿。 我回头看看他,说,女人天生对美的东西都没有抵抗力的。我喜欢,但我不习惯,这与我现有的朋友、现有的生活圈子不合。 老陈说,小姐不觉得巴黎是个很美的地方吗? 我说,很美。 他说,你可以留在这里,建立自己全新的圈子。 我回头看着他,问,什么意思? 老陈谨慎地笑笑,说,我一个下人……怎么能指指点点? 我说,我不会跟他说的。 老陈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听说程家大少爷,自从欧阳娇娇死去之后,一直落落寡欢,停止了所有工作。记得半年前吧,很多报纸上都转发了这个号称是程天佑发表的声明,而对此,程家也没有正面否定。 我有些微愣,皱了皱眉头,程天佑……跟欧阳娇娇真的……有一腿? 老陈说,估计很多腿。 话一出口,他立刻觉得失言,忙说,我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我说,可……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啊? 老陈看着我,说,大少爷无心公事之后,你也知道,二少爷身体残疾……所以,小程少爷在这小一年时间里,很受老爷子器重……很多人都传闻了,就算是小程少爷不能继承整个程家,但海外事业必然归小程少爷。更何况,程家现在有意将所有产业都转到海外…… 我笑道,小程少爷?你在他面前可不敢这么称呼吧? 老陈说,他自尊心太强。 我故意道,你跟我说这么多,我还是不理解。 老陈说,姜小姐聪慧,怎么能不理解?小程少爷幼年丧母,少年丧父,寄人篱下,难道姜小姐真的想他一生都如此吗? 我看着他,说,不想又怎样? 老陈说,我斗胆说,先生如果执意娶你的话,那么程家的一切,必然将同他毫无关系,程老爷子是很忌讳……你的。 我看着老陈,眉毛挑了挑,说,所以? 老陈说,姜小姐可以在先生身边,但是一定不能嫁给先生。 我冷笑道,姨太太? 老陈没作声。 我说,你们程家大院里出来的管家们,似乎很喜欢让我这种无依无靠的女孩儿做你们主子的小情儿。怎么着,是程家的优良传统吗? 老陈叹气道,我自知多言,但我是掏心掏肺为了先生。 我正起脸色,说,陈叔。 他一愣,说,不敢不敢。 我说,不该说的话都敢说,一句称呼有何不敢? 我看着他,在这微雨的巴黎街头,我说,你听好了,以后,别总在我面前有意无意地说一些话里有话的话,谁都不是傻子!我听起来心情很不好!我心情不好,你的主子心情也绝不会好!你的主子不好,你也别想好! 老陈一愣,看着我,似乎他从未想到我软弱的外表下,有一天也终有此决绝。 我迎着他的审视,目光无比坚定——从飞机飞往巴黎的那一刻起,我就不想让我的人生再那么稀巴烂下去,任凭他们如何揉捏,我都不反抗。 我不与人为敌,但是,谁若以我为敌,我必还击。 我挑了挑眉毛,对老陈说,别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就是我要离开你们少爷,也绝对不会是因为你们的“指点”,而是我自己,想成全,想离开! 第十八章 双目失明 老陈敲门的时候,我正准备带小绵瓜去看埃菲尔铁塔。 小绵瓜在我之前已经到了巴黎——这是凉生送给我的惊喜,其实,也多亏她的存在,让我那么快就走出了不开心。 小家伙似乎对埃菲尔铁塔情有独钟,她说,那么高,像程叔叔,会保护我们。对了,还有广场上的大兵叔叔们。 我心下也暗自思忖程天佑和欧阳娇娇的关系——他为她郁郁寡欢,厌弃了世事,那我的存在是个啥? 为此我和金陵微信过。 ——程天佑与欧阳娇娇的事情你知道不? ——知道,你不在的时候,有段时间铺天盖地啊这消息。你也别伤心,都已经是旧人了。 ——如果他们俩是真爱,我当时的存在算个啥? ——不知道啊。并存的真爱?程家男人的心你不能用正常脑回路理解! ………… 就在我一面沉思着一面给小绵瓜梳小辫的时候,八宝用金陵的微信号大吼了一句过来——怪不得当时公司安排你去服侍欧阳娇娇啊,这明明就是给自己总裁安排真爱的双飞啊。 小绵瓜转头问我,姐姐,什么是双飞啊? 我吃力地解释着,双飞……就是两个人一起坐飞机。对。 小绵瓜说,哦。 小绵瓜说,安德鲁喜欢你。 我说,什么?! 小绵瓜得意地笑道,已经给你摆平了,我说让他别想了,你已经有程叔叔和凉生哥哥了,不会对第三个人动心了。 我咬着牙,闭着眼,夸她,真聪明! 她转脸很认真地看着我,稚嫩无比的小脸无比严肃,说,可女生只能娶一个老公,真的好替你烦。 我说,啊。 我忍着纠正她,说,女生是嫁。 小绵瓜将脑袋靠在我的胳膊上,黏黏腻腻的小模样,说,我想程叔叔了。 我低头,忍着难过,摸摸她的小脑袋,说,一会儿带你看完了铁塔去塞纳河上坐小船好不好? 小绵瓜撅撅嘴,瞪着大眼睛,说,你和程叔叔……你们吵架了是不是? 老陈进来的时候,看着我有些尴尬,但无比恭敬,说,姜小姐,昨天的事情,还请你原谅。 我回头看看他,将小绵瓜抱下床,挑了挑眉毛,说,关心则乱,你也没错。 老陈看了看我,说,我保证以后不再犯这样的错误了。 我看着他,笑笑,说,如果我是凉生,有你这样的亲信,我也……求之不得。 老陈忙点头,说,姜小姐让我汗颜啊。 然后,他看了看我和小绵瓜,说,你们这是要出去? 我点点头,说,小家伙说要去看埃菲尔铁塔。 老陈说,不是去了好多次了吗? 小绵瓜撇嘴。 我笑笑,说,小孩子的心。 老陈点点头,说,对了,小姐,先生他……已经订好了下周来巴黎的飞机票了。他不让说,但余秘书偷偷告诉我的。 他一脸冲我示好的表情。 我说,真的吗? 他说,是真的。不过,你得装不知道,想来先生是想给你个惊喜。 我的心突然像冲上云霄的雀儿,小绵瓜在一旁看得直撇嘴。 我牵着她的手,走在巴黎的街头。巴黎是个既怀旧又前卫的城市,在这里,你可以是逃避生活的避世者,也可以是享受生活的享乐者。 暮光下的法国少女,骑着自行车,穿过夏佑宫前的马路,阳光亲吻过她的长发,她沿着耶纳桥,骑向埃菲尔铁塔的方向。 小绵瓜似乎不开心,她说,你偏心! 我愣了愣。 她说,你在程叔叔身边时,从来都没这么笑过。 天空突然飘起了小雨。巴黎是一个多雨的城市,我来这里的日子,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天空都在飘雨。 我从包里拿出伞,擎在小绵瓜头上。 小绵瓜可怜兮兮地看着我,说,你否认一下。 我说,否认什么啊? 她说,否认我的话啊,说其实天佑叔叔对你来说也很重要。 我没说话,牵着小绵瓜的手,走向夏佑宫前的斑马线。突然,响起了汽车刹车鸣笛的声音。我抬头四处望,就在我的视线落在斑马线对面那个人影身上的瞬间,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 黄昏的巴黎街头,微雨茫茫,他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像个慌张的孩子,全然不复往日的冷静深沉。 他站在这个异国他乡的十字路口,小心翼翼地蹲下,四处用手寻找着丢在地上的拐杖,那般狼狈的模样。 不! 不是他! 这不是他! 不是他! 一定只是一个模样像他的人! 我傻傻地站在了斑马线上,像被用钢钉钉在了斑马线上一样,仿佛再挪动一步,都会是一场血肉模糊的生生剥离。 小绵瓜觉察到我的异样,抬头看着我,问,姐姐,你怎么……? 她顺着我的视线望去,当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她像一只欢悦着冲向云霄的小鸟一样,话音未落,就蹭地飞奔了过去。 她喊着——天佑叔叔! 在看到他站起来四处寻找呼唤他的声音时,我手中的伞重重地落在地上。我瞪大眼睛,用手捂住嘴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息。 就如同一场梦。 我忘记了自己是怎么迈开步子走向他和小绵瓜的。 他的头发比之前长了,人清瘦了。他俯下身,双手摩挲着小绵瓜的脸,太过惊讶,有太多的不确定,他问,小……绵瓜?! 小绵瓜竟哭了起来,说,程叔叔,是我! 她说,程叔叔,你怎么了? 程天佑低下头,笑笑,雨水将他黝黑的发打湿,他纤长的手在湿漉漉的雨地里,寻找着他刚才跌跤后遗失的墨镜。 他的手摸过小绵瓜的脚,当他几乎触到我的脚的那一瞬间,我的眼泪如同雨下。 那一瞬间,打湿了他的手的,已不知是雨水还是我的泪水。 我低头,将他的墨镜拾起,交到他的手里,他说,谢谢你,小绵瓜。 我更愣了,那种不断翻腾在我心里的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我伸出手,轻轻地在他眼前晃动,他却依旧微笑着,一脸茫然的表情。 这时,我才发现,他的眼睛,似乎如同幽暗的黑洞! 而这黑洞一般的眼睛! 在三亚! 我曾看到过啊! 他问小绵瓜,可是,你怎么……来了这里? 小绵瓜看看我,我捂住嘴,冲着她悲伤地摇头。 小绵瓜为难地看着程天佑,然后说,凉生哥哥带我来的。 程天佑一愣,一脸非常警惕的表情,说,他也来了?他现在在哪儿?凉生,你在哪儿?我知道你在。你出来!出来! 小绵瓜拉着他,怯怯地说,凉生哥哥没在,他在中国。他让陈叔叔带我来这里的,说是要给我治病。 程天佑原本紧张的神情瞬间松弛,他一手握着拐杖,一手握着眼镜。 他摸索着将眼镜放入自己的口袋里,摸索着将小绵瓜拉进自己的怀里,摸索着将衬衫解开,挡住了小绵瓜的小脑袋。 突然,他问她,姜生……姐姐她……? 小绵瓜看着我,我泪流满面地冲着她摇摇头。 她说,她没在这儿。 程天佑愣了愣,然后笑笑,雨水飘洒在他的皮肤上,如同亲吻,他说,咿,我真傻,他们俩,怎么能不在一起呢? 他抬头,想要看着天一般,自言自语道,姜生,你终于和他在一起了。现在的你,应该很快乐吧。 他轻轻的一句话,将我的心戳得稀巴烂。 小绵瓜抬头看着他,说,程叔叔,你是不是惹姜生姐姐生气了?为什么我问起你,她总不告诉我。 天佑低头,笑了笑,说,对,叔叔不乖,惹姐姐生气了。 小绵瓜说,她为什么生气呀?你怎么惹她了? 天佑突然声音有些哽咽,说,因为叔叔……叔叔喜欢上了一只小猪。 他强压着自己的情绪,仿佛是压抑着这么长时日里异国他乡黑暗世界里的焦躁无助一般。 小绵瓜一愣,小猪? 程天佑一笑,说,你想听听小猪的故事吗? 小绵瓜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嗯嗯,想听。 程天佑就笑了,但那笑容里有些遮不住的凄伤。他像陷入了某种回忆的少年一样,说,很久很久之前啊,有一只小猪迷路了,它坐在路边哭。 叔叔呢,看到了它。 所以,叔叔就想把它带回家,给它盖个大房子,为它遮挡风雨;叔叔想每天都给它煮好吃的,把它养得白白胖胖的;叔叔还想保护它一辈子,让它永远开开心心的,没有忧愁,再不哭泣。 所以,叔叔发誓,要永远陪着它,永远牵着它的小猪蹄,决不让它迷失在生命的任何路口! 然后,他仿佛再也说不下去了,声音堵到了嗓子眼里,无了声息,只有蠕动的口型拼凑出他哽在喉咙里的话语,落在我的眼底—— 我想为它也变成一只大猪,永远同它在一起。如果有屠夫对它举起刀,那么就让我挡到它前面。只要能保护它,我愿意交付我的性命。 那么,别傻愣着听故事了,我亲爱的姜生。 如果你就是那只小猪,你愿不愿意爱上我,并让我一生都保护你? ………… 我就站在离程天佑几步远的地方,捂着嘴巴,哭成了泪人儿。 我仿佛回到了那年的小鱼山,那个为我安排生日的男子,曾说过这番誓言,而如今,他也用他的行动,证明了他的誓言。 小绵瓜上前拉拉我的手,对程天佑说,你不要那么喜欢小猪,虽然小猪很可怜,但姜生姐姐哭起来也很可怜。 程天佑笑笑,说,有他陪着……以后,她不会再哭了。 你不会再哭了。 因为他比我好。 他在心底深深叹了一口气。 小绵瓜焦急地说,你跟她道歉,或许她就不生气了。 程天佑笑笑,说,对,叔叔真的得向她道歉。这么多年来,叔叔一直以为保护了她,却让她伤痕累累。 小绵瓜看了看我,说,她身上没伤啊。 程天佑愣了愣,说,嗯? 小绵瓜看着我,央求着,想将我的手拉向他。 就在我的手要触碰到他的那一瞬间,天佑说,你自己一个人出门,多不安全,陈伯伯没来吗? 小绵瓜摇摇头,说,没。 这时,四个黑衣人飞速冲了过来,小绵瓜吓得尖叫。 程天佑面色一凛,大约知道是自己的手下来了,他说,别吓到孩子! 钱伯在斑马线对面,擎着伞,拾起了那柄被我遗落在斑马线上的雨伞,缓缓地,走了过来。 钱伯说,你赢了。 下雨的巴黎。 哭着的我,失明的他。 保镖们已经保护着天佑离开了这里。离开前,他蹲下身,对小绵瓜说,答应程叔叔一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你在这里见过叔叔。 小绵瓜看看他,又看看我,我点点头,她转脸对着天佑点点头,说,好的。 他走的时候,小绵瓜追着哭,程叔叔,我要是想你了怎么办? 小绵瓜哭,姜生姐姐想你了怎么办? 程天佑愣了愣,停住了步子,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回头,脸上是控制情绪后的微笑,他说,这么久了,姜生姐姐应该已经忘记我了吧……不过,要是小绵瓜想我了,钱伯会告诉你怎么找到我。 小绵瓜还在石碑前哭泣。 而钱伯和我,站在不远处。 我看着钱伯,眼泪擦也擦不完,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钱伯看了看四周,叹了口气,说,这里说话不方便,不知道姜小姐……你愿不愿意跟着我回我们的地方? 我看着天佑离开的背影,点点头。 这是巴黎郊外的一处小别墅,雅致而有风情。 雨后的空气,带着一丝悲凉的清甜。 小绵瓜怯怯地跟在我的身后。后来,钱伯找了一位钢琴教师将她带到琴房去了,小家伙似乎也很有兴趣。 钱伯说,他先去安顿大少爷休息。 我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 他安静地躺在床上,有个漂亮的法国女孩,穿着护士服,在帮他记录病情和康复情况。 钱伯刚刚在外面告诉过我,她叫JEANNE,是个护士,因为不会说中文,所以程天佑一直很安心地让她来照顾。 他叹气道,因为面对一个不懂他语言的人,他可以卸下全部的伪装,肆无忌惮地对着她倾诉脆弱和悲伤吧。唉,这孩子……这要命的坚强…… 钱伯进屋后对天佑说,我带小绵瓜过来了,以后呢,我会让她常来的。不过,大少爷,您放心,我不会惊动三少爷那边的。 天佑点点头,对钱伯他一向放心。 钱伯告辞后,JEANNE扶他躺下休息。他仔细倾听着钱伯离去的脚步声,直到它消失。良久,他轻轻说了一句,我好像看到她了,在雨里,还是那么美。 钱伯站在房门前,无声地看了我一眼。 我们退出房间。 钱伯看着我,说,我想,你已经猜到七七八八了吧? 他说,其实,到现在,他都不曾对我推心置腹地说过任何事,所以,这些七七八八,也不过是我守在他身边,自我揣测的罢了。 他叹气道,事情还是得从三亚说起……那场海难之后他醒来,发现自己双目失明了。那天只有我进入了重症监护室,他醒来后,发疯了一样,争吵,不配合,摔烂了诊疗仪器。 我告诉他,我是带着老爷子的命令来的,但我不想伤害你,所以,为他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那天,他默许了。 然后,就有了后面发生的一切,你都经历了,你知道。 现在看来,他是知道自己失明后,第一时间逼着自己收拾好绝望的情绪,迅速为你先想好了后路。 所有在三亚的残忍和绝情,现在想来,就是想逼着你离开、恨他、死心;也为了让这么多人将他不爱你了的消息,传给老爷子吧。 我想,灌下你那些苦涩的药汁的时候,这孩子的心大概也跟着碎了吧。 我啊,从小看着这孩子长大……从来没想到有一天,他会为了一个女人,把自己逼成这样。 现在想想,他当时默许我去找你谈做他外室的事时,只不过是将计就计,已经想好了全盘计划来保护你。 他自知自己眼睛瞎了,无法保全你。 而这世界上,唯一能拿命保全你的,除了他,大概也只有凉生了。 但是,他又不能告诉凉生自己失明了——你应该不知道,自古以来,这种家产的争夺,还有外姓亲戚的觊觎,会撕裂一个家族的根基。 把你成功地逼走之后,经过一个多月的复查,医生束手无策。大少爷失明这件事情,只有我和老爷子以及这几个贴身保镖知道。我们远避法国,一来是为了给大少爷看病,二来是为了躲人耳目。 哦,对了,为此我们还拟了公关——大少爷因为欧阳娇娇而心灰意冷,暂停一切公事。似是而非地发了出去,并不予正面回应此声明到底是不是他发的。 我听着这个用心良苦的故事,不停地擦眼泪,眼泪却不停地落下来。 钱伯看着远处的埃菲尔铁塔,似乎为一段往事失了神,说,我以为程家的男儿都薄情,没想到,到了他这里,竟然…… 他叹了一口气,说,大少爷这半年来出现了自闭的情况,经常会自己跑出来……今天,他又趁着去医院,将我和保镖甩开,自己跑了出来。 他的眼睛微微有些湿,说,大概是心里太苦了,无处宣泄。 他说,自从三亚之后,他就再也没有主动提过你的名字,想来是出于对你的保护吧。大约,在他心里,为了你,已草木皆兵,包括对从小看护他长大的我……可是,他难道不知道吗?人在梦里是骗不了自己的啊!每次,他在梦里喊你的名字……我不是听不到。 他以为他不说,我就不知道吗? 面对黄昏细雨中的巴黎,古老的屋子,和那个爱我的男子,我抱着脸痛哭。 那一夜,我一直守在他的身边。 灯光下,他的脸,微微的坚毅的模样,在睡去后,却宛如孩童般无害,只是,偶有眉头皱起,不知是谁入梦,惊了他的心。 半夜时分,他轻轻地呓语着我的名字,姜生。 他的手轻轻地挥向空中,却在扑空时陡然惊醒,突然眼睛睁开,茫然地望着无边的黑夜。我悲伤地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他的心稍稍安静了下来。 他轻声说,JEANNE,我又梦到她了。 钱伯说过,他最喜欢对JEANNE说话,因为她听不懂,所以他不提防,更无惧暴露脆弱。 我的眼泪滴落在他的手背上,他缩回手,眉头微皱,说,JEANNE,别对着我流口水了!没用的! 这煞风景的一幕啊。 此刻的他,恢复了以往高帅富、狂拽炫略讨嫌的自大模样,可我的眼泪却还是不住地掉了下来。 我对钱伯说,让我照顾他吧。 钱伯看着我,似乎沉思了一下,说,大少爷肯定不愿意自己这副狼狈的样子,被你知道的,姜小姐。 我说,我怕我这辈子……都会不安的。 钱伯说,我不能为了让你偿还自己的良心债,将他一个大男人的自尊弃之不顾。 我鼻子一酸,说,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分担不了他的痛苦,可我想为他做些事情…… 钱伯看着我,说,如果有一天他康复了呢?他习惯了你的存在呢?然后,你再次从他的身边离开吗? 我没有说话。 第二天,他坐在花园里,雨后的阳光很好地洒在他的身上,让他看起来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钱伯将我拉到他眼前,说,大少爷,这是我为您新请的女护士,华裔。和JEANNE一起照顾你。 程天佑微微皱了皱眉头。 钱伯忙解释说,大少爷放心,她是个哑巴。您的事情也不会被传出去。您放心就好。 他说,钱伯……我们最近破产了吗?家里是不是变得好穷啊,揭不开锅了? 钱伯愣了愣,不明白他什么意思,说,没、没有啊。 他转脸说,那你为什么给我请一个……一个……? 他招招手,钱伯就将耳朵凑过去,大抵是不愿伤害人心,他小声在钱伯耳边挑眉道,哑巴。 钱伯一副“大王饶命”的尴尬表情,又不好在我面前失掉架子,于是忙解释说,其实,我跟大少爷开了个玩笑,她不是哑巴,呵呵,不是哑巴。 程天佑的脸又一冷,说,你知道我不喜欢能听懂我说话的人在我身边。 他像个小孩子似的,发着脾气,不约束自己的情绪,也毫不掩饰。钱伯说,自从眼盲之后,他就这样,有时候低智得要命,但有时候又突然蹦回原来的性格,各种拽,让钱伯他们都特别无奈。 钱伯呵呵地笑道,大少爷,其实,她是姜小姐。 我一愣,不是说好不告诉他我是姜生的吗?!这是个什么情况?!还有,说好的自闭呢?怎么还这么欢腾啊! 钱伯没看我。 程天佑整个人明显一怔,说,你开什么玩笑?! 钱伯看了看我,说,你说句话啊。 程天佑脸上是说不出的表情,错愕、惊呆、悲喜难辨。我只觉得嗓子被生生掐住了,说话都变得困难。 我流着眼泪,握住他的手,喊出他的名字,我说,天佑,我…… 程天佑立刻释然了,转头对钱伯说,你是从树上给我抱回了一只乌鸦吗? 钱伯一愕。 程天佑继续发蛮,说,你!你随便抱回一只乌鸦告诉我,这是姜生。你是在侮辱我的审美吗,老头子? 我捂住胸口,突然想起,自己以前因为肺炎而导致嗓音变了蛮多,到现在也没好多少。 钱伯忙解释,姜小姐因为落水得了肺炎,所以嗓子…… 程天佑一副“我不听不听就是不听”的表情。 钱伯看着我,陡生一计,说,大少爷果然是英明神武的。呵呵。我也就是想让大少爷开心一下。我知道大少爷思念姜小姐,所以,我就给大少爷找了一个像极了姜小姐的女孩子。我敢跟大少爷打包票,这女孩儿除了嗓子不像姜小姐,哪里都像! 程天佑说,什么? 钱伯愣了愣,说,我说我给大少爷找了一个像姜小姐的人,一解思念之情……就是嗓子不像。 程天佑说,好了!钱伯!我是眼睛瞎了,不是脑子抽了!上次,你给我找了一配音演员,告诉我她是姜生,当她开口的时候,我的心都碎了,我真以为是我的姜生……可我想碰碰她的肩,谁知她有仨姜生那么高。钱伯,求你了,有点儿职业道德吧!您一直拿我当儿子一样疼,我谢谢您,可您不能拿着我当儿子耍吧? 他说,现在,你又给我弄来了一像极了姜生的女人,告诉我,她哪里都像,只有嗓子不像。拜托,我是个瞎子,只听得到,看不到啊!你给一个瞎子弄来了一个除了声音不像哪里都像他心爱女人的替代品…… 钱伯讪讪。 程天佑转脸对着我说,小姐,你的手已经抓着我的胳膊太久了,可以放开了吗? 我无措地看着这一切,整个人处于惊呆中。这是程天佑?他是伤了眼睛,还是伤了脑子啊到底? 钱伯说,这是程天佑。外人看来,他是不苟言笑、一本正经的人,其实私下里,这孩子就是这样很不按常理出牌。小的时候,他每次搞怪,无论是老爷子还是他父亲都会训斥他,说他不靠谱。所以,作为长房长孙,从出生那天就被看成是程家唯一继承人的他,渐渐用看似强悍的外表,掩饰住了自己的内心。 钱伯叹气道,我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他受的辛苦和痛苦,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这也是他眼盲之后,和我来到了这里,我们俩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他是我的小少爷,我是他的“老爸爸”。大概也是因为眼睛出了问题,所以,他才会孩子气得越发厉害。 我听得心情有些沉重,但仔细回想起来,这个叫程天佑的男人,他之前的某些行径:在小鱼山装摄像头监视我;拎着几条狼犬去我周围当城管;对了!还为了跟朋友的藏獒血拼,养过西伯利亚野狼,结果把自己咬伤了……还有QQ农场…… 这人,果然除了一本正经的腹黑男主角的脸,其余的都是二货青年的超标配啊。 这时我突然想起了凉生,他有着一张人畜无害俊美的脸,但是很显然,他的内心里却有我看不到的坚毅和腹黑;而程天佑,长了一张典型的小言冰山总裁脸,内心却有一处住着一萌系少年。 我从来想不到凉生有腹黑男人的一面,也从来没细想程天佑有今天二货这一面…… 我们总将一个人脸谱化,但却很少去想他们其实有很多面——人生不是京剧,画一张脸谱就演绎完一生;而且人不仅有很多面,人还会随着时间改变。 这句话是金陵告诉我的。是在我被凉生坏坏的一面惊吓到之后,酒吧里为我践行,我对她倾诉心事的时候,她说的。 她说,他如果再不主动,你们俩就守着苦哈哈的往事默默相守一辈子好了! 她说,我觉得这样的他才是个正常男人,否则,我都以为他不食人间烟火了,我都想给他供奉到神庙里去了。 想起了凉生,我的心,突然很乱。 而目光望向这个因我而双目失明的男子,更是让我心疼得无以复加。 第十九章 让我照顾你吧 钱伯对我解释,姜小姐,我之所以告诉他你是姜生,是因为你越坦诚,他越不相信;你越掩饰,他反而越猜疑,人都是这样的。况且,你们曾相处了那么久,我怕他迟早会觉察,索性一开始便说开了,让他不肯再相信的好。 我点点头,表示我理解了。 程天佑说,你为什么一定要让……呃……小乌鸦留下照顾我? 钱伯说,JEANNE毕竟听不懂你说话。 程天佑指了指自己身后的四大金刚,说,不是还有他们吗? 钱伯说,他们都是男人……你不是需要个女人吗? 程天佑的眼睛微微一眯,说,话里有话啊,老钱,你什么意思?有什么特殊服务吗? 钱伯看了我一眼,说,我……可没说啥特殊服务。关键她长得真的太像姜小姐了,我千辛万苦找到她,所以,我、我是爱惜人才啊。 程天佑说,让小绵瓜过来。 他的手指比画着,最终指着他以为的我所在的方向,问小绵瓜,她长得像姜生姐姐吗? 小绵瓜摇摇头,说,不像! 他转脸,一副不高兴的表情,说,小绵瓜都说不像! 钱伯很委屈,说,你指着我一老头子问她像不像,怎么能像呢? 程天佑有些小释然,伸手,说,女人,把手给我! 我顺从地将手放在他温热有力的掌心,看着他握住,脸上浮起了一抹红云。他低头问小绵瓜,她长得像姜生姐姐吗? 小绵瓜说,她就是姜生姐姐! 钱伯也忙开口说,她真的是姜生。 我点点头,说,我真的是姜生。 好吧,早知道我该好好让嗓子恢复的,天再冷,我也不该喝酒取暖,我活该被冻成冰坨。 程天佑微微一怔,眯着眼睛点点头,对小绵瓜说,你先去玩吧。 小绵瓜走了之后,他转脸找钱伯的方向。钱伯说,我在这儿呢,大少爷。 程天佑很喜悦地说,小孩子不会骗人,她都这么说了,看样子,这乌鸦一定是很像了。 钱伯叹气道,什么叫很像,明明就是! 程天佑说,好啦,老钱,我知道你费尽心思想让我开心。虽然是个赝品,但我已经很开心了。 钱伯怎么也解释不通,于是很无奈。 程天佑指了指,乌鸦在哪儿? 钱伯将我拉近,说,在这儿。 他摸索着,再次拉起我的手,握了握,说,手感好像不错。 然后,他转脸向着钱伯的方向,露出色眯眯的小表情,我的心咯噔一下。 果然,他说,你给了她多少钱,能暖床吗? 我将手猛然抽出,一下蹦开,大叫了一声,呵呵,其实我是男的! 老钱已经当着程天佑的面无数次篡改自己的口供了,什么是姜生,不是姜生……他们自己都不脸红,我也更不脸红。 我发现如果说程天佑是顽童的话,那钱伯简直就是老顽童。 他们彼此间说话,都没什么正形儿。 程天佑愣了愣,男的? 我说,是啊,男的。 钱伯也呵呵,说,男的,不信你摸摸。 然后,钱伯拖着我背对着程天佑,说,你摸摸。 程天佑狐疑着摸了摸我的背,触碰到我的发梢时,说,果然是男的,还留着大胡子!他意味深长地一笑,说,老钱,调皮!你这是要弄死本少的节奏啊。 老钱懵了。 我对程天佑说,呵呵,我是男的,男护工,您老就别想着暖床了。 程天佑摸了摸下巴,说,男的又怎样?老子以前又不是没睡过男的。像姜生的男人……还长着胡子……好像很带感! 我直接傻掉了。 脑海里各种画面在翻腾啊,整个人都不好了。 程天佑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那双微泛着桃花的眼眸瞟向我,说,现在,你还想留下照顾我吗? 我看着他,从刚才他那些无厘头中醒过来。 阳光下,他笑得那样无拘无束,可是我却知道,他的心,一定不是这样子的快乐。他因为我而目盲,我就是还他一生,都还不上啊。 我望着他,久久地,俯下身来,在他的膝前握住他的手,那么深情而笃定,说,让我照顾你吧。 我心里默默地念着,一生一世。 他愣了愣,微微沉默,突然又大笑,说,我一定是长得太帅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风中凌乱了。 但一种深沉的悲哀却在我心底荡漾开来。 阳光照在绿色的草坪上,古老的房子,乳黄色的墙,蓝色的窗。 他坐在屋檐下的回廊上,我给他剪头发。 那些微长的发,都已经遮住了他的眼睛。钱伯说,他不爱出门,那是一种深深的拒绝,发自内心,对一切。 而这种深深的拒绝被一种无所谓的不羁给深深地包裹着,不愿被外人发现。 那些头发,从剪刀下滑落,落在地上。 他说,没想到你还会剪头发。 我说,小的时候家里穷,父亲残疾,也不方便出门,所以,我和……嗯……哥哥很早就学会了这些。 那时候,在魏家坪,也是阳光很好的清晨,院子里,凉生给父亲剪着头发,而我在他们身边,满嘴都是牙膏泡泡。 他笑笑,突然说,你很爱你的哥哥吧。 我一愣,仿佛被狠狠地击中了心脏。 他笑着解释说,我的意思是,你和你哥哥的感情很好吧。 我愣了愣,没有回答,但眼泪滴答而下,落在他的肩膀上。 他的身体微微一僵,沉默着。 然后,他突然开口,说,呵!这一切都是钱伯教你的吧。这老狐狸啊,还想把全套做足了不成? 我收住了眼泪,却也知道,他是故意想让气氛轻松一点儿。 我说,我知道,你依旧不相信我是她,但是没关系的,无论我是谁,我都会好好照顾你。 他翻翻白眼,说,那当然,看在钱伯给你的薪酬不菲的面儿上。 他说,要不这样,我就假装相信你是姜生,然后你跟钱伯邀功,他一开心,给你个大价钱,然后我们俩分! 我无奈,轻声细语地说,别乱动呢,会剪坏了的。 他说,你看你,露馅了吧。 我不解,嗯? 他叹气道,我记得好久她都没这么温柔地跟我说话了。我给了她四年时间,终于,等到她回来,但那之后,我们之间似乎有不断的争吵,争吵,停不了的争吵。可是我明明是那么的爱她…… 他的声音仿佛低到了尘埃里,让我无比心酸。 我的手轻轻地拂过他的发,每一寸,落地成痕。 剪完头发后,他对钱伯说,将她留下吧。 然后他转头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张张嘴巴,说,我叫姜…… 他正色说,好了,虽然你很有职业道德,想做好全套,我也感谢你的精湛演技……可是,每个人的往事和旧人都不是用来开玩笑的。对于你们来讲,姜生只是一个名字,但对于我来说,她是我的一段血肉往事,不能触碰。 他说,钱伯! 钱伯忙上前。 他说,这事到此为止。 钱伯点点头,看看我,说,好了,阿多,以后好好照顾少爷,别闹了。 阿多……好吧,不是“阿花”我已满足了。 程天佑转脸对我说,头发剪好了,我要洗澡。 我说,啊? 我冲钱伯求救,我需要做这个? 钱伯闭上眼睛假装看不见我的懵,更看不到我的求救,冲我摆摆手,意思是,去吧,去吧。 我! 这些日子,我回去之后总觉得疲乏。 老陈问我,小姐,安德鲁说你有几日没跟他学画了。 我喝下他端来的茶,似是而非地回答,遇到一故人。 我不想说假话,但更不能说出是程天佑——钱伯千叮万嘱过的,他失明的事情是任何人都不可以知道的。 我拿起手机,看着微信上好友们的头像,这突来的心事,却无一人能分担。我的手指反复地拂过金陵的头像。 老陈脸上一副有些迟疑的表情,似乎不太好开口的样子。我将手机收起,抬头,说,有什么事吗? 老陈讪笑道,先生他……这次的机票……又取消了。 我怔了怔,明知不该失望,却还是控制不住失望,说,我知道了。 老陈说,小姐你也不必难过,先生他与未央姑娘断然不会有事发生,想来先生也只是对她心软。不过,唉,想想也是,男人有几个不怕女人哭,尤其还是一漂亮女人。先生归期推了又推,我也替小姐不平。不过,姜小姐你放心,我想先生是有分寸的。唉,只是,这女人如果闹腾一辈子,难道要小姐和先生隔着她过一辈子吗? 他夹七夹八地说了一堆,明里是为我意难平,暗里不过是让我更难过。 他走的时候,我突然喊住他,我说,你在法国一直照顾我,会不会耽误了我哥的事情啊? 老陈愣了愣,说,现在照顾小姐,就是先生给我的最大的任务。 我说,我哥还把我当小孩啊。我最近也在学语言,我也以为我会留在法国。可现在看来,我留在这里,大约已经没有可能了。 老陈问,为什么? 我没回答,只是笑笑,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看着自己手腕上的那串砗磲佛珠。 求证百八三昧,断除一百零八种烦恼。 他说,愿你如此。 我轻轻地抚过它,心下竟有些许苦意。 我低头看着手机上凉生的号码,熟稔于心的数字,已有多久不曾接通,而我,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最终没有拨过去。 午夜,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程天佑。他康复了,在他张开双眼的那一瞬间,一颗子弹穿过了我的胸膛。 我甚至没有时间,向凉生道一声再见。 我惊醒,漫漫长夜,我按下了他的手机号码,我想不顾一切地对着他哭,我想告诉他,怎么办,我遇见程天佑了。 可听筒里传来的女声,让我的狂躁渐渐冷却——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怎么会这样? 我呆呆地看着手机莹亮的屏幕。 那一夜,我打遍了国内所有朋友的电话。 他们给我的统一答案都是,联系不上他,听说,他去了法国了啊。难道不是吗? 我将有着他名字的手机,紧紧抱在怀里,就像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眼泪蜿蜒而下。 凉生,怎么办?我遇到了一故人。 他已是一柄足以刺死我的剑,他是一场足以焚毁我城防的滔天烈火。 可是,你在哪里? 就仿佛是一生都偿还不了的债。 那些日子,我一直守在这个叫作程天佑的男子身边。 他规律而又自律地生活着。 JEANNE帮助他记录身体情况,我沉默无声地照顾着他的起居。 我知道,这份心债,我一辈子都偿还不起。 大多情况下,他果然还是沉默的。 就如钱伯所言,他其实从不对外人提我的名字,仿佛将自己的心关在了一个小小的空间里,有些自闭的味道。 这样子的他,简直令我怀疑,最开始的那几天,他是不是K了药,要不怎么那么hIGh? 他也不太与我和JEANNE说话。 我守在他的身边,仿佛守着一份良心上的安宁。 我会将他喜欢的红茶放到温度适宜的时候,端到他的手边,看着他慢慢地喝下去。那润泽的茶色润湿了他的唇,似是轻吻。 他喜欢听一些老歌,听一些老电影。我静静地守在他的身边,看着荧屏的光影闪动下,他寂寥的表情。 我同这个男人纠缠多年,却从来没有这样的时间,静静地看着他,了解他喜欢的,不喜欢的,开心的,不开心的。 到最后,我终于要了解他了,却是躲在一个叫“阿多”的名字后面。 我看着他温柔的侧脸,心有些微微的刺痛,不禁想起那句词,无限感慨—— 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 钱伯带着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走进来的时候,我刚帮他修剪完指甲。 看到那女人的第一眼时,我脑子里跳出来的词竟然是“暖床”。这女人,该不会是钱伯弄来给他……嗯哼,不要,怎么可以这样? 金陵也在微信上问,姜生,你最近在看小言吗? 因为我问她,如果一个曾经深爱你的男人,遇到车祸,失去了双腿,但他不想你知道,更不想自己残疾后失去了保护你的能力,而致使你遭遇原本就反对你同他在一起的家族势力的黑手,因而残忍地伤害你,逼着你离开了他……而多年后,你在一座长桥上,看到了轮椅上的他,秋风下,黄昏后……你会怎样? 金陵回复的第一条是:姜生,你最近在看小言吗? 我说,我说正经的。 她回复:让我杀了那个给你洗脑的脑残作者吧。 我:…… 她回复:观摩网址扔我一下,让大爷乐一个。 当时我还觉得面对这么难过的问题,金陵怎么可以嘲笑我看小言呢?但此刻,我却正用一种看小言的目光审视着眼前这个风姿绰约、举手投足间都是万千风情的“暖床”女人。 抱起来不错。 手感肯定挺好。 老钱还很有眼光嘛。 哟呵,小程同志内心深处是好这一口啊? 外表一本正经的冰山脸,内心真的是淫秽不堪啊! 见了喷火女郎就忘记自己裤子上还有腰带了吧? ………… 就在我绷着小脸,满脑子胡思乱想时,钱伯说,大少爷,黎医生到了。 ——还角色扮演上了?制服诱惑,臭不要脸的! 程天佑站起身来,对着她笑道,看样子,小黎子,你还是不打算放过我啊。 ——一脸淫笑!都看不见人家,就笑得那么色眯眯的了。 那女子一笑,如同盛世牡丹,说,我也知道我治不好你的心病,不过是过来蹭点儿吃的喝的而已。 ——哼!出卖自己身体赚点儿吃喝的女人! 钱伯看着我脸上想要杀人的表情,忙说,阿多,你站着干吗?给黎医生上茶。 我说,我一会儿还要给他们俩放水泡鸳鸯浴吗? 钱伯说,你说什么呢?人家黎乐是医生,先生的旧友,老同学了。 啊? 我回过神来,对自己刚才莫名的敌意感到无比羞愧。 我端茶给她,她礼貌性地道谢。 我默默地站在一旁,悄悄抬眼观察着被钱伯称作黎乐的女子。这个名字熟悉极了,我有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难道是同一个人? 陆文隽曾将她推荐给凉生啊! 他们闲说了一些旧事,似乎感情蛮深的样子。 黎乐用纸巾不动声色地擦掉口红,慢慢地喝着茶,她说,我从来没有想过,当年倾倒了我们万千少女的程大公子,冷着一张帅脸,也有为了一个女人而温柔的时候啊。早知道我就不去日本了,苦苦多等你几年好了。 程天佑就笑道,我这庸脂俗粉的,怎么入得了你黎大美女的法眼? 我心里冷哼了一声,脑海里不自觉地又蹦出一个词——奸夫淫妇。 风情女说,其实,这么多年,我蛮遗憾你和宁信的。 俗粉男说,旧事了。我也很遗憾,你没有同他走到一起。 我心想,瞧你们彼此这假惺惺的惋惜劲儿,你们俩干脆在一起好了。 风情女笑笑,表情微微有些不自然,但瞬间又风情万种了,说,虽然我还是很爱他,但是我们俩不合适。早分早解脱。 俗粉男——好吧,看在她有男朋友的分上,叫你程天佑吧。 程天佑说,你还是像以前那么洒脱。 风情女说,我喜欢这无拘无束的生活,同一个男人绑一辈子是令人羡慕,可是我会窒息的。 程天佑说,你们俩一同在日本学的心理学,你想到法国来,他想留在国内……说实话,你完全可以回国。 风情女说,他一直觉得我爱的是你。 程天佑愣了愣,说,什么? 风情女笑笑,说,陆文隽觉得我爱你,他不相信我们俩只是朋友关系。那年我回国,你在巷子湾被枪击那一次,我给你献血……因为你父亲的原因,宁信不方便照顾你,我照顾了你,所以,他就觉得……好了,不说这些了,都已经过去了。 巷子湾……程天佑的嘴角微微一勾,说,她就是在那里救得我……至今我都记得,她那双像小鹿一样不安的眼睛,我就是被那双眼睛勾去了三魂七魄…… 程天佑仿佛沉浸在了往事里,轻轻沉吟了一声。 她是陆文隽的前女友?! 那天夕阳刚刚好,他们两个旧友坐在小院里,黎乐夸他的发型不错。 我听了心情很美。 黎乐说,感觉回到了三十年代抗战时期,二嘎子似的。 我的脸变得像驴脸一样长。 程天佑大约知道我在身边,敲了敲椅子的扶手,说,原作者还在这里呢,你尊重点儿知识版权! 黎乐转头看了看我,然后笑了笑,说,她是?我上次只看到JEANNE啊,没看到她。 程天佑笑笑,说,阿多。 黎乐说,女工? 他说,不是,是暖床的。 黎乐就笑道,人家小姑娘被你调戏得脸红了。 黎乐说,你,有没有后悔啊? 程天佑微微怔了怔,说,什么? 黎乐说,那么狠心地将她推到了另一个男人的身边。 程天佑摇了摇头,说,不后悔,但很心痛。 黎乐说,你还挺实诚的,不像在生意场上那么狡诈! 他笑笑,说,我眼睛瞎了,可能一辈子都好不了了…… 黎乐说,如果你好了呢? 他斩钉截铁地说,不惜一切代价,追回她。 黎乐说,可是……如果在你好了之后,发现她已经同那个男人结婚、生孩子了,你怎么办?你一辈子都得不到她了。 他像个赌气的小孩一样,说,只要我眼睛好了,无论她嫁人还是生子了,她此生必是程太太! 然后,他的神色有些黯然。 他说,其实,我这也只是赌气的话。虽然我做不到祝她幸福,但是,黎乐啊,你大概从来没经历过,用自己的爱逼死自己心爱的人的感觉。 他说,我一直觉得自己能给她一切,给她幸福,哪怕付出生命;可是,我以为的爱,对她来说似乎是逼迫,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在我面前跳下那片海……我原谅不了自己…… 他的眼睛微微泛红,强忍着眼泪,那仿佛是一场无法回头的回忆。 黎乐说,其实,我今天过来就是想告诉你,我被邀请给一个叫姜生的姑娘做心理医生。如你所愿,那个男人非常爱她,他告诉我,她的心理遭受过很大的伤害,但她不肯承认,也不肯接受治疗。 程天佑微微一怔,低头说,她之前就已经会失眠,我也给她找过心理医生。 黎乐说,那男人希望我能在他们结婚之前让她有所恢复,因为他要娶她。 程天佑沉默下来,嘴角弯起一丝笑,然后淡淡地说,意料之中。 黎乐耸耸肩,说,哦,对了,好像现在她就在法国。 程天佑一惊,说,什么?! 黎乐跟补刀似的,又补了俩字,巴黎。 程天佑手中的茶杯瞬间落地。 夜里,JEANNE帮程天佑记录了他的身体状况,就离开了。 他躺在床上,静静地。 在这个浪漫的法兰西国度里,留声机里放出来的音乐是汤唯在《色戒》里清唱的《天涯歌女》——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 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家山呀北望,泪呀泪沾襟。 小妹妹想郎直到今,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 人生呀谁不,惜呀惜青春。 小妹妹似线郎似针,郎呀穿在一起不离分。 很多时候,他看这部电影的时候,会将汤唯为梁朝伟在日式料理店里唱这首歌的片段重复地放。剧中,那两个人物之间决绝而又无望的情感,与这歌的缠绵悱恻激烈地冲突着。 我将被子给他盖在身上,他突然握住了我的手,放在心口的位置。 我愣在那里。 我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个画面——凉生在公寓里抱着我的牌位,一脸寂寥的表情,孤单无边。昏暗的光,落在他好看的侧脸上,他的手指如同绵藤,轻轻地擦过那些字——爱妻姜生之灵位。 我看着那双被天佑握紧了的手,突然觉得,那个黄昏,那个场景,仿佛是我同凉生的一场谶语。 天佑依旧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搁在他的心口,他没有说话,眼泪却从眼尾落下,打湿了白色的枕头。 我的眼泪,也被他突然的温柔勾了下来。那一刻,过往辛苦筑建的信仰坍塌了,我多么想抱着他,恸哭一场啊—— 你这个坏人啊,坏人啊,怎么就不问我愿不愿意,陪着你,守着你啊?! 我不要你总为我这么牺牲啊。 如果人生是一场磨难,我愿意是你并肩的帆,而不是一个负担。程天佑,你这个混蛋啊。 他的手渐渐松开了,那么生硬而坚毅的克制。我听得到他喉咙间的哭意,他说,阿多,晚安。 夜里,我是哭着回家的,直到门前才擦干了眼泪。 客厅里亮着灯,似乎有人在和老陈说话。 他怒气冲天,大发雷霆,说,都这么晚了,你居然告诉我,不知道你主子的女人去了哪里! 老陈赶紧说,都是我失职!都是我失职! 我小心翼翼地站在回廊处,望着屋子里那人,原来是周慕,我的心不禁暗自一紧。对我来说,他虽然是凉生的父亲,但到底是一个陌生人。 老陈说,少爷本来上个月已经订好了机票要到这里了,但余秘书说,又取消了……眼下,这都到了五月,这一周一周地延迟着,想来姜小姐是郁闷了,出门散散心。 周慕说,綦天动力他不是已经顺利收购了吗?那还在国内干吗?一张飞机票改了又改的,这是要干吗?把自己的女人扔在一个跑满了洋马的国家里,他是嫌自己戴不上绿帽子吗?! 老陈说,看样子是未央小姐她…… 周慕斜视了老陈一眼,说,一个大男人,连自己的女人都摆平不了,真是太不像我的儿子了! 老陈说,老爷不知道啊,这未央姑娘生性太过倔强,总用死相要挟,二少爷他的心又软,更何况未央小姐毕竟同他有着八年的感情…… 周慕沉吟了一下,说,未央……这黄毛丫头的事情,我会替他摆平的。 老陈说,老爷您是想…… 周慕说,这事你就不必管了,也不要告诉二少爷!你的职责就是给你那心慈手软的二少爷看好了他的女人!大半夜的,这是去了哪里啊?! 老陈说,其实……姜小姐……并不被程老爷子喜欢……我担心影响二少爷在程家的…… 周慕说,哪有那么多事儿!我的儿子,想喜欢自己喜欢的女人还喜欢不起了?!什么门第,什么豪门联姻!我们周家那就是豪门!就是门第! 老陈说,老爷教训得极是。不过,我发现…… 周慕说,有话你就说! 老陈说,我观察了多次,发现姜小姐和二少爷之间……总是有隔膜。每次二少爷靠近她的时候……她总有很抗拒的情绪,一直说自己是寄居在二少爷这里,而不是同他在一起。而且,总称呼他“哥”。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我也搞不太明白。 周慕说,女人的手段而已!欲拒还迎。 老陈摇摇头说,还真不是。我观察着啊,大约是兄妹做久了……迈不过……某些心里的坎儿…… 周慕很直接,他们一起睡了吗? 老陈听了都愣了,说,怕、怕……怕是没有。 周慕搓搓手,拍了拍腿,很有见解地说,睡在一起就好了!女人就是女人,心是跟着身体走的! 我在那里听着,竟有种被天打雷劈的感觉。 我心烦意乱地折了出去,在路上溜达了一圈,才又折回家里去。 老陈迎上来,笑着刚要开口,我直接说了一句,我累了,想要休息。 第二十章 我想要的,是你的一辈子 第二天,我去到程天佑的住所,四大金刚之一告诉我,程先生去医院做检查了,大约五月底是要做手术的。 我的心一紧,问道,是眼睛的吗? 他点点头,说,是眼睛的。目前医生正在构建最佳方案。 我点点头,问,他恢复的几率大吗? 他沉默,没再说话。 我的心陡然疼得不能喘息。 我说,我在这里等等他吧。 他说,阿多小姐不如明天再来吧。 回去的路上,我走在塞纳河的桥上,汽车的鸣笛声惊起了我,我抬眼望去,见钱伯正在车上对着我微笑。 钱伯回头对他说,是阿多…… 阳光的温度正好,撒欢地落在他俊朗的脸庞上。他的声音如同倾泻而下的水银,他说,我想下去,和阿多走走。 他冲着我伸出手的时候,我愣了愣,忙试图扶住他,他却反手将我的手给拉住了,说,这样,牵着就好。 复活节已过,不知为何,广场上有个小小的旧货市场。我们一直这么游逛着。 他在我身边,紧紧地与我十指相扣,走得稳稳的。 我有些迟疑地说,你的眼睛…… 他说,你在,我心里安稳。安稳,路就走得稳。 我低头。 他说,巴黎很美吧? 我点点头,古老而又鲜活。 他说,我之前常来,我也很喜欢这里。 他说,以前,听钱伯说,祖父曾经有过一位……恋人,曾留在法国,等着他归来……其实,她身世原本也传奇,曾是解放前一个国军军阀落草湘西时的压寨夫人……后来,祖父再也没来过这里,而那位夫人,也不知道怎样了。钱伯说,她的年龄比祖父大,大约也去世了吧。 我说,哦? 然后,低头看了看被他牵着的手,那一刻,我很想问问他,你牵的是姜生,还是阿多。 他说,阿多,我好像闻到了热狗的味道。 我突然笑自己的多情,说,你想吃吗? 他笑笑,说,你想吃吗? 协和广场上空的天和云下,我们俩人在杜乐丽花园分享同一个热狗。他掰下一小块,试图摸索着往我的嘴巴里塞。我说,笨蛋!这是我的鼻子! 我看他表情那么郁闷,于是自己将他手中的热狗咬住,说,好吧!谢谢。 他有些委屈的小表情,我就安慰他,说,你会好起来的啦! 他“看着”我,说,真的? 我说,真的,因为我会为你祈祷的。 他点点头,说,好吧。你看,想喂你一口热狗都这么麻烦,会影响行房的。 我一愣,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我说,你说什么? 他也愣了愣,然后诡异一笑,说,我说眼盲会影响……夫妻生活的。 然后,他就笑,摸索着捏捏我的脸,说,阿多,我可真没看到过脸皮像你这么厚的女人,居然好喜欢听这种话哦。 程天佑!我真想捏死你大爷! 他说,你怎么不说话啊?生气了? 我翻了翻白眼,说,懒得和你这种人生气。就你?还性生活,你有妻吗? 他仔细想了又想,说,妻是没有的,但我有好多妾,也可以哦! 我说,禽兽! 他说,一般来说,男人都会当这词是称赞,是夸奖。 走到跳蚤市场边上,人声有些鼎沸。 他说,哎,是不是有好多人在围着欣赏我的美貌啊? 我撇嘴,是有好多人在看你。没有人走到哪里身后就跟着四大金刚之三外加一管家的好不好? 我看着远处的花神咖啡厅,转头对他说,你知道那家咖啡厅吧,好有名的。 他笑,说,你是去喝咖啡,还是去喝有名啊? 我说,那是我心中的圣地呢。旅行攻略上都有特别介绍的。 他说,那你看没看求偶攻略?你这种类型该如何找男朋友? 我皱眉,说,什么跟什么啊? 他只是笑,眼底笑意浅浅,如同那日我纵身跃下时海面的波光,一时间,让我无由的悲伤又难过。 我牵着他的手去了咖啡厅,遗憾的是没有座位,还得等位…… 他说,我陪你等就是了。 我说,算了吧。 他就笑,说,这可是你的圣地啊。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你的圣地? 我说,你要是真这么好心,愿意陪我来朝圣,不如……我们约好了,五月的最后一天,我们到这里喝咖啡。晚上八点,不见不散。 他一愣,似乎在思忖什么,有些为难的表情,但随即释然,只是有些不解地问,为什么是五月的最后一天? 我笑笑,说,因为我有那天那个时段的优惠券啊。 我明显看到他脸上有一种要掀桌子地冲动——就为了个这啊! 他沉默很久,说了一句,不见不散。 我转头,发现钱伯竟悄然站在我们身后,也不知何时来的。 他冲我,微微一笑。 我们两个人又走回了广场,继续寻找我们的二手宝贝。 突然,我发现了一位穿着深色衣裳的老人,在卖一堆古色古香的旧物,一看就很东方的那种。 我对程天佑说,八成是八国联军的时候从咱那儿抢的! 程天佑说,就不兴是人家的东方情人的遗物吗? 我说,哪里有人去卖自己情人的遗物啊? 他想了想,说,等你去世了,我就将你的遗物卖掉! 我说,什么意思啊? 他说,意思就是你是我的情人啊。 我说,太过分了! 他就笑道,通常女人说这句话的时候,就是嫌你不够过分! 我说,我以后不再陪你了! 他说,没关系,我陪你! 我说,你好讨嫌! 他说,这是女人打赏男人的赞美词! 我说,你就不怕你的姜生听到会吃醋吗? 他愣了愣说,没说话。 我见他如此,有些尴尬,说,不好意思,我不该提她。 他紧紧握着我的手,低头“看着”我们十指相扣的地方,说,她该有她的幸福。 凉生说过,爱情是彼此放一条生路的。 这时有人拥挤过来,我被重重地挤入他的怀里。 他突然紧紧地抱住我,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力气,他说,如果我的眼睛好了,我一定会找到你,看看我的阿多是什么模样。 我抱着他,眼泪流了出来,三亚那一天,他也曾如此用力地拥抱过我啊,我说,如果不好,也回来找我好吗? 他沉默半晌,说,为什么? 我说,因为我是姜生。 我忘记了这个拥抱是如何结束的,他拍拍我的肩膀,笑了,说,阿多,今天的角色扮演越加优秀了。老钱从横店找的你吧? 周末的下午,我回去的路上,紧紧抱着程天佑从那个老人那里买给我的一套古刻版的《东坡志林》。这是两天前我们俩逛旧物市场时,翻到了一本。 老人说他有一套,但是要找一下。 于是,两天后,我们终于拿到了这套书。 老人说这是中国的,清刻版。他说是一位老夫人生前留下的,她租住在他母亲的房子里,后来,她去世了,把所有东西留给了他。然后,他就在这里贩卖她的遗物。 我们成交的时候,老人额外赠送了我们一个八卦。他说,她一直在等她的情人,每天都在圣母院门前花圃的木凳上等他。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他一直都没有来。 后来,老夫人年纪大了,患上了老年痴呆症,总是丢三落四,有时候忘记锁门,有时候忘记关水龙头,有时候竟然会忘记自己吃过饭,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但这么多年来,她唯一没有忘记的就是,每天黄昏的时候,到圣母院门前的木凳上,等他——那是他留给她的旧时约。 她去世在去往圣母院赴约的那条路上…… 老人耸耸肩,说,可她的情人呢?早已忘记了她吧。他的一句轻诺,而之于她,却是一生之重。 我听着程天佑的翻译,猛回头,你会法语? 他一脸傲娇的小表情,紧紧一握我的手,说,我会的很多很多……怎么,你都想尝试一下吗? 我说,流氓啊! 他说,过奖。 我将古书抱回家,开门的那一刻,平复了一下混乱的心跳。 老陈从客厅里走了出来,帮我将古书接住,说,姜小姐这些日子早出晚归的,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我摇摇头,说,就是在画画。 老陈没再多问,只是点点头,说,哦,对了,这几天小姐都喊累,没有跟您说上话,其实三天前,先生的父亲来过了。 我看着他,想起大前天夜里在门前听到的他和周慕的对话,轻笑道,这倒奇怪了,他什么时候认下这父亲了? 老陈看看我脸上挂着的笑,小心翼翼地说,就是当时北先生出了事……先生也是无奈…… 我回头看着老陈说,你是程家的人? 老陈愣了愣,说,我是先生的人。 我低头,说,我怎么觉得你是周慕的人。 他是我的人又如何?!不然,你以为程家有谁会对他死心塌地至此,钱伯呢,还是老汪呢? 门被推开的一瞬间,我猛然回头,只见周慕气定神闲地走了过来。 老陈忙喊,周总。 我笑道,不是老爷吗?在我面前至于如此避嫌? 周慕看着我,微微地笑着,说,他是不是我儿子的人不重要,关键是你是我儿子的人。 我看着他跟个军阀似的表情,并不想搭理,但是也不想太过无理,免得两下都难堪,于是就说,我有些累,想休息了。 周慕说,和程大公子笑语欢颜的,如何不累? 我猛然转头,说,你监视我?! 周慕坐下,接过老陈端来的茶水,看着我,说,我不想我儿子喜欢的东西被别人给弄走了。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进来说,陈叔,先生的车到了。 凉生?! 我一愣。 周慕看了我一眼,气定神闲地喝着自己眼前的茶。 凉生走进门的时候,我正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反应。 他一进门,看到我,眼睛就明亮如星。他冲着我走过来,旁若无人一般,将我一把拥进怀里,说,姜生,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 我用手抵住他,一时间,竟不知作何言语。 周慕从我身后缓缓走上前,凉生这才发觉他的存在,有些愣,放开我,说,你怎么来了? 周慕笑道,看样子,用得到我时是父亲,用不到我的时候就没有这称呼了。 凉生没说话。 周慕说,我来看一位故人,听说她仙逝了。 他说,作为父亲,我还是有气量的。我给你时间,让你习惯我这个父亲。但是,作为男人,还是少一些气量吧,别妄图给女人时间,让一个女人习惯你!对于女人,直接征服更有用一些。 他拍了拍凉生的肩膀,说,我回酒店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 他问,今天阿多没有来吗? 这句问话,他已经重复了一周。 钱伯小心翼翼地回他,三少爷来巴黎了。 他说,哦。 钱伯小心翼翼地说,綦天动力收购被阻一事,听说背后的大BOSS是三少爷和陆文隽,他们俩暗地里联了手。 他说,老爷子知道不? 钱伯说,还不知道。 他说,那就别让他老人家知道了,免得动肝火。 钱伯说,是。 钱伯说,有件事情,我一直不知道该不该跟您说。 他说,不知道的话就别说了。 钱伯被憋得死死的,一脸不甘心地看着他,说,我还是想告诉大少爷。綦天动力收购期间,大少爷重陷欧阳娇娇一事,姜生的口供绝对…… 他说,别说了。 钱伯说,可大少爷你对她深情至此,她却…… 程天佑说,我让你别说了! 若是心恨至此,怕也是因爱而起。 他苦笑了一下,这大概是自我安慰的最好方式。 他转脸问钱伯,说,我回国的日子定好了吗? 钱伯说,定好了,和手术都定好了。后天便出发。只是,大少爷,您真的决定在国内做手术吗? 他点点头,说,手术若成功,在哪里都一样;可若失败,在国内更容易收拾残局,对吧? 钱伯的眼眶突然红了,他是从不与人交心的笑面虎,从无真心可言,但程天佑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人。 程天佑说,我若康复了,必不能看着凉生和陆文隽的同盟强大下去。 钱伯说,您的意思是? 程天佑说,瓦解掉他们俩的同盟! 然后,他默默补充了几个字,不惜任何代价! 钱伯说,听说三少爷和沈小姐前些日子交往甚密,前几日还曾同游…… 程天佑怔了怔,微有怒意,说,消息当真? 钱伯笑笑,说,当然,这等风流韵事,杜撰的成分也会有。 程天佑沉默了半天,说,他不会的! 钱伯便不再说话。 那些刀光剑影的话落尽,他默默地站在窗前。院子里的阳光,与他无关;蓝天上的白云,与他无关;树枝上的鸟儿,也与他无关。 钱伯从他房间里退出,他侧着耳朵倾听,直到门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才抬头,轻轻地念了一句,我后天就要走了……我的阿多,她明天会来吗? 整整一周的时间,我都将自己锁在屋子里,默默地翻着那一卷不胜脆弱的古刻版古书。 他的眼眸,他的微笑,他的皱眉……无一不在我的眼前。 我低头,却见手腕上凉生送我的佛珠,瓷白如骨的砗磲,一如那个少年往日纯净的眉与眼。 我的眼泪滴下来,湿了泛黄的古书,也湿了骨白的砗磲。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凉生敲门的时候,我忙擦干眼泪。 我打开门,冲他笑笑,刚要开口,他就刮了刮我的鼻子,说,你看你,笑得这么难看,还不如不要这么强颜欢笑呢。 我说,没有啦。 他说,人都是有心事的,所以,这些天我都没来打扰你。 他说,只是今天,安德鲁说,语言学校的老师问起你来……所以,我就过来告诉你一下,看看明天你是不是去一下学校。 我看着他体恤温柔的模样,多么想告诉他,我看到程天佑了,他的眼睛因我而盲,凉生,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莫说这对他本已是伤害,更何况,钱伯叮嘱过,天佑目盲的事情,谁都不能告诉。 他看到我搁在案几上的书,说,好东西,怎么不和我分享一下? 我迅速将书合上,对他说,你如果喜欢,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找,那家老板有很多很多东方的古物。 凉生有些不理解我对这卷书的紧张情绪,但一部书,倒也不至于让他有太多怀疑。 他笑笑,说,你终于愿意陪我走走了。 我低头笑笑,将书默默地收好。 我和凉生走过香榭丽舍大道,郁郁葱葱的绿树成荫,如同巨大的心事,直直冲上云霄。 穿过协和广场的时候,凉生说,他又想起了之前,在街头咖啡馆里给行人变魔术的往事了。 我说,你会变魔术?我居然不知道。 他看着我,叹气道,那是因为我们分别太久了。 我抬头看着他,高高的云天在他的眉眼之下,都显得低矮起来。 他说,姜生,以后的路有一辈子那么长,我会让你慢慢地、慢慢地了解我,好吗? 我转过脸,心乱如麻。 他看着周围的行人,发现路边有女巫装扮的人在占卜,突然笑了。 我问他,怎么了? 他说,想起一件事。 我说,什么? 他看着我,说,很多年前,就在巴黎街头,我曾占卜过。塔罗牌上说,2017年的冬天我们会相遇。只是,那时你已经是别人的妻,而我,依然……很爱你。 我愣愣地,看着他。 他笑道,那一年我好像是二十岁,为了这条占卜,心痛得几天几夜无法入睡。如今回头想想,多可笑。 他说,很显然,塔罗牌错了。 我看着旁边那女巫打扮的人,问他,我可以占卜一下吗? 凉生说,当然可以,游戏而已。 就在巴黎街头,我做了人生的第一次占卜,关于情缘。 女巫揭开了谜底,但我听不懂。 凉生看着,噙着笑翻译道,她说,你的命中注定,原本远在天边,但今天,他近在……杜乐丽花园附近。 我愕然。 凉生笑笑,眼眸里装满了整个巴黎的盛夏,说,是在说我吧? 我低头笑笑,岔开话题,说,那老人就在杜乐丽花园附近的旧货市场呢。 抬头的那一瞬间,我看到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就停在不远处,四大金刚之一正低着头,似乎在对车内的人汇报着什么。 明明是黯黑不见光影的车窗里,我却似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影子,他戴着墨镜,静静地望着我和凉生。 我的眼眶陡然红了起来。 凉生顺着我的目光望去,突然警惕起来,说,你怎么了? 我吸了吸鼻子,没说话。 我不想骗他,一个接着一个的谎话。 所以,我只能沉默。 那天,凉生从那位老人那里买到了一枚旧旧的珊瑚戒指,血红色的戒面,周围是颗粒均匀圆润的细小珍珠。 老人照旧买一赠一送了他一个故事。 这时,四大金刚之一突然走了过来,借着人群的拥挤,将一张纸条放到我的手里,是钱伯的字——大少爷不想去花神咖啡厅了。如果愿意,家中一见。 我慌乱地将纸条放入包里。 我们走的时候,凉生回头看了看那个穿深色衣服的老人。 我问他,怎么了? 他轻轻笑了笑,说,想起了很久之前,我们读高中的时候,语文试卷上的一首诗歌,我很喜欢,所以将它记下了。 我说,哦? 但是,我的视线却依旧瞟向了那辆远远地跟着我的车。 凉生沉默了一下,转脸看了一眼那位老人,轻轻念道—— 我曾持一卷诗,一朵花来到你身旁。 此刻再也找不到那流走的时光。 你曾几番入梦,同水上一片斜阳, 还有长堤上卖书老人的深色衣裳。 却憾恨着买不去他那暮年的悲伤。 他念完,看着我。 我喃喃着最后的那一句“我曾一叠叠买去他的古书,却憾恨着买不去他那暮年的悲伤”。那情那景,让我仿佛又回到了十天前。和程天佑牵手走过这广场的时光,仿若生命中的昙花一现。 美极,艳极,也悲极。 凉生看着我出神的模样,说,那老人他可还告诉了我一件事情。 我回过身来,有些紧张,问,什么事? 凉生看着我,面色平静,说,他告诉我,那个小姑娘带来的男孩都很帅。十天前,那个买古书的男人很帅,而今天,买戒指的人,也很帅。 我愣在那里。 凉生依旧很平静地微笑着,说,你难道不想告诉我是谁送你的古书吗? 我没说话,只是垂下头。 他说,好吧,今天我只给你这一次拒绝我的机会。 我愣了愣。 他看着埃菲尔铁塔,说,你知道埃菲尔铁塔周围为什么没有高的建筑物吗? 我摇摇头。 他说,因为几乎在巴黎的任何地方,抬头都可以看到它。所以,这座铁塔本身就是一句很美的情话,无论何地,无论何时,假若你愿意回头看,我一直在守候。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丝绒的盒子,缓缓地俯下身来,单膝跪地…… 我一看,有些慌了,忙用玩笑话为自己解围,我说,你不要、不要这样!没有人用旧戒指求婚的! 车窗里,他久久地等着。 黯黑的空间里,他唯一听到的只有自己心跳的声音。 在这熟悉的广场上,他曾牵着她的手走过。 那些日子里,他是生病的富家公子,而她叫阿多。 从不会让他伤心的阿多。 而今天的她,又是谁呢? 他想起,她今夜约了他。八点,花神咖啡厅,为了她那所谓难得的优惠券……她大约不知道吧,明日一早,便是他离开这里的日子。 所以,那天她微笑着约他的时候,他愣了很久,为什么是五月的最后一天?为什么要在他离开的前一天? 他是害怕的,害怕临别前的一夜,面对着近在眼前的她,在离愁别绪之下,他再也无法克制自己。 钱伯说,先生,我们还是走吧。 他说,怎么了? 钱伯说,三少爷他在广场。 他说,我知道了。他为自己辩解道,我只是想在这周围看看风景,呼吸呼吸空气,没有别的意思。 他孩子一般地欲盖弥彰。 钱伯说,不是。大少爷啊,正在发生的一件事情,我不知道该不该跟您说。 他皱眉,不耐道,说。 钱伯说,我怕您伤心啊。 他冷笑,我没心可伤。 钱伯说,有人正在广场那里向阿多姑娘求婚。 他愣住,很久,冷笑道,向那只乌鸦?这有什么好伤心的。审美低下!毫无情趣! 钱伯看着他,慢慢地说,那个男人长得真像三少爷。 他的手突然握得紧紧地,泛着青白。 明明是心疼得要命,却依然嘴硬,他说道,花园求婚而已,又不是花园求欢。 他手下的保镖自以为幽默,说,大少爷,那不就成了《动物世界》了吗? 他脸色一黯,说,滚! 那天夜里,趁着他们都睡下了,我偷偷地踩着月色跑到了天佑的住所,那里大厅里灯火通明。 钱伯看着我,指了指天佑的房间,说,大少爷已经睡下了。 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不如明日再见? 我握着手中的纸条,说,也好,不过我这些天……不一定会来…… 钱伯笑笑,说,那自然是,最近姜小姐好事近了,哦,在这里,老夫就先恭喜姜小姐了。 我说,什么? 钱伯说,今天大少爷说要散心,我们在杜乐丽花园那里,看到了你和三少爷,也看到了他向您求婚。 我讪讪一笑,说,我原本也以为是。不过,他只是给我变了一个魔术而已。 钱伯愣了很久。 那天,我与钱伯辞别,默默望了望天佑的房间,离开。 心里难免有些失落。 他大概已经忘记了吧。很多天前,我曾与他约好在今夜去花神咖啡厅的。其实不是因为什么优惠券,而是我从一位女巫那里,求了一个护身符,今天才能拿到。 我轻轻握着它,那小小的瓶子里面有我的血液。 女巫说,这是源于古埃及的一种法术——如果有人肯用十年的寿命,为想庇佑的人换取心中所求,以血为封印,便能实现,但是……她说,姑娘,这不是玩笑。你是真的会为此付出十年,被诅咒的十年,你想好了吗? 我希望他的眼睛复明,为此付出多少年我都愿意。 回到家里,屋子里一片黑暗。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大厅却在瞬间变得灯火通明。 我一惊。 只见周慕端坐在正厅里,身后是老陈和几个下人。 他说,这么晚了,你去了哪里? 我虽然心虚,却也从容,我说,这是我的事情。 他突然就笑了,说,我就喜欢你这丫头的脾气!倔强!像我家儿媳妇! 然后,他对老陈说,你瞧这孩子跑得气喘吁吁的,快坐下吧,喝杯水。 他突来的慈爱让我有些适应不了。 我狐疑地看着他,说,我不喝。 他说,那你陪我坐坐吧。 这时,凉生从里屋走了出来,看着这一切,说,怎么了?这是……呃,你怎么来这里了? 周慕笑笑,说,我啊,刚才要跟姜丫头讲,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生了你和你哥这两个男孩,谁都跟我不亲!我啊,老了,人老了,心就是一把稀泥了,软啊,软得没边儿了啊,总想找个人说道说道。 他说,好了,不早了,都睡吧。 周慕走出门去后,凉生看着我,没说话。 我说,凉生,对不起。 他的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痛楚,沉声说道,别说了,我都知道了,否则……花园里,我也不会将求婚变成变魔术。呵呵,真像一场笑话! 我说,对不起,凉生。 他看着我,用手轻轻掠过我的发,说,是我亲手用时间将我的敌人变得这么强大了,这不是你的错!他说,姜生,人这一辈子太长了,决定和谁在一起,不必这么草率。我想要的,是你姜生的一辈子,而不是一个短暂草率的决定。 他说,时间,我给得起! 他说,我等你。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眼泪再次流了下来。 航班在明天清晨。 花神咖啡厅里,他戴着墨镜,看不见这城市的行色匆匆,苦苦地等一个人,彻夜守到天明。 他本来是准备不辞而别的。 却被她约在了这里,为了她那可笑的优惠券。 她大概已经忘记了这场约会吧。很多天前,她曾与他约定,五月的最后一天晚上,花神咖啡厅,不见不散。 为此,他在今夜假意说出门散心,骗过钱伯,并主动选了一位最贴心的手下陪着,以防钱伯疑心。 这一夜。 他一直在纠结,如果她再次哭着对他说她是姜生,他的心墙会不会坍塌。 但是,他不敢坍塌。 他太怕。 若将她认下,那么,如果自己手术未成功,她将终身伴着一个瞎子,他不忍;可若自己手术成功了,怕不等他们再相见,程家已将她同自己变成天人永隔。 如今的钱伯,无论如何纵容着他与她,都会在该翻脸的时刻,变得比谁都残忍。 若他是一只狼,那么钱伯就是那个将他亲手变成狼的人。 时间匆匆过去。 他突然想到,或者,她根本不会来赴这场约。 下午刚刚听说,那个男子,就在不足百米的距离外,单膝下跪,向她求婚了。 最贴心的手下,站在他的身旁,几次劝他未果,便不再多言。 清晨的阳光,终于突破夜的黑,落在了他身上。 他缓缓起身,语气那么淡,说,我的阿多,她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