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旗袍》 01 好炕 夏末秋初,史无前例这个词几乎被孔家屋子的人用烂了。 村里人原本不知道这个词,这个词是在一个清亮亮的日子里,一不小心从小学教员高原的嘴里冒出来的。高原每天读书看报,看到这个词,认为是一个难得的好词,就特意记住了。看来知道的事情多了没坏处,说不定哪一天就能用到。令高原始料不及的是,第一次使用,居然会让全村人都记住,并且风靡一时;他更没有料到,在未来的一个年代,这个词会成为了一个炙热鲜红的烙印,灼痛了许多人的心,也包括他自己的。 如果不是因为那条铁路,平原本是一览无余的。许多年前,德国鬼子修了一条铁路,路基五六米高,像一条僵死的蛇横在村子东边,使那个方向的视野突然局促起来。一条灰白的大道先爬长长的大坡,横跨铁路,又下长长的大坡,然后一溜歪斜进村子,自东而西穿村而过。 坡上走过什么人,村里人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乡下人没什么消遣,闲来没事,无非聚在一起,说说瓜田李下,道道家长里短,捎带着张望一下大坡上来往的行人,揣摩一下他们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揣摩的,从大坡上走过的人,大部分都是庄里庄乡,熟得提一下骨头就能掉净了肉的那种。 白香衣和她男人孔宝柜一出现在大坡上,就一下子跌进了村里人的眼窝子。高原细长的脖子更加细长了,情不自禁地高呼:“史无前例,真是史无前例啊!” “那绝对是一爿史无前例的好炕!”孔宝橱的脑袋瓜子忽然灵光起来,活学活用,他的话引起了男人们更强烈的共鸣。 待他们走近,孔宝橱才认出与那爿“好炕”同行的居然是他的堂哥孔宝柜,脸皮就像过了滚水的螃蟹壳,一下子红得扎眼,抽身想躲开,却被几个促狭鬼揪住,在他耳边低声嚷了一大串“一爿好炕”。 人们纷纷热情地和宝柜打招呼,眼睛却无一例外地瞟向白香衣。 白香衣那一身宝石蓝的旗袍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玲珑有致、珠圆玉润的身体,一步一步走来,简直像一朵荷花在颤颤悠悠地绽放。她雪白的腮边荡着一对翡翠耳坠子,晃悠得人的心也跟着晃悠,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她没有说话,但在场的人都觉得她说过话,因为她眸子里的那一弯微笑已经替她把话说完了。她走过之后,有人下意识地使劲抽动鼻子,以便闻到更多那隐约的袅袅香味。 这一夜多少人失眠,多少人在梦里累坏了眼珠子无从统计,第二天男人们普遍得了红眼病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当他们红肿着眼睛,眼角挂着一坨白花花的眼屎扎堆的时候,一边彼此打趣彼此的眼睛,一边忍不住朝宝柜家的方向张望。你说真是活见鬼了,整整一个晚上,醒着的人和睡着的人,眼前都有那么一件宝石蓝的旗袍晃来晃去。 孔宝橱成了众矢之的,大伙儿都说,别人也就只能看看过过眼瘾,说说解解嘴馋,而他作为小叔子,没准可以爬上那爿好炕,好好摸摸那一对香饽饽似的妈妈。孔宝橱就脸红脖子粗地咒爹骂娘,心里却有些莫名的得意,想抬起屁股走人,却又舍不得挪窝,实在想听他们满嘴里跑火车。 男人们无一例外的不忿,那孔宝柜是啥玩艺,不过是在村里混不下去的松(应该是上尸下从)包,凭什么就能抱着那么一朵香花儿睡?孔宝橱也不忿,但是嘴上不说,在心里说,别人可劲地糟践他的堂哥,他听得也着实过瘾,只有在他们说得实在过火的时候,才煞有介事地骂他们两句,干预一下。 和男人们的骚动愤懑相比,村里女人们也并不平静。其一,昨天夜里,自家的男人都是少有的亢奋,折腾得人没法睡觉;其二,她们从来不知道女人还可以穿成那样,该凹的地方凹,该凸的地方凸,羞死个人也好看死个人。她们管中窥豹举一反三得出一个结论:城里的女人是最不要脸的一群,穿那么显山露水也就罢了,居然还要开那么高的叉,一不小心就能露出白花花的大腿,实在不成体统。她们对宝橱所说的“好炕”嗤之以鼻,却对高原说的史无前例情有独钟,仿佛明白了这个词的意思。 镜子的使用率也突然间高得史无前例,但一方小小的菱花镜实在照不过瘾,于是就有女人借着鸡毛蒜皮跑到玉翠家里,在村里唯一的一面穿衣镜前搔首弄姿地迈几步,想象一下自己穿旗袍的风姿。 玉翠是村里公认的美人,大家都说要放在过去,凭着玉翠的俊是能进紫禁城当娘娘的。当年孔宝川吭哧吭哧地流了大半个月的臭汗,自个儿打了一个带穿衣镜的立橱,在四里八乡引起了轰动,前来看西洋景的人络绎不绝。许多黄花大闺女围着明晃晃的穿衣镜流连忘返,芳心激荡,玉翠就是其中的一个。当玉翠冲破重重阻力,毅然做了穿衣镜的女主人,过起了日子才发现,穿衣镜原是百无一用的东西,全然不如一口袋地瓜干来得实惠。而今蒙尘多年的穿衣镜,忽然时来运转,破天荒的风光,被好事的女人们擦得锃光瓦亮。 在穿衣镜前晃荡了半天,犹如隔靴搔痒,这星星点点的痒如此不禁搔,一把下去就泼辣辣地痒成了一片。女人们很不甘心就这样被一个外来的女人比下去,就怂恿着玉翠去试试白香衣的旗袍。玉翠架不住大伙的热情和自己的好奇,任由一群叽哇乱叫的女人裹挟着,去了宝柜家。 玉翠见了白香衣,自来熟地凑上去,一把拉住白香衣的手,鼻尖差点儿碰到白香衣的鼻尖,使劲瞅了瞅白香衣的面皮,尽管没有发现想象中的厚粉有些失望,却由衷地赞叹:“啧,啧,他婶子咋这么会长?肉皮精嫩精嫩的!” 白香衣询问的目光投向孔宝柜,孔宝柜却只顾扎煞着两手嘿嘿傻笑,不知道给白香衣介绍。白香衣撤回目光,想着总该说些什么,玉翠已撒了白香衣的手,对孔宝柜说:“宝柜,她们都想看看你媳妇的衣服,学个样儿,做它一两件,也俏一俏呢!” 女人们一阵吃吃地傻笑。 宝柜二话不说,哗啷一声打开了衣橱,然后躲一边继续他的傻笑。 女人们眼花缭乱了,拿起哪一件都爱不释手。“哎哟哟,俺的那个天王地老子,这么多衣服哪一辈子能穿完?” 宝柜听了,嘴巴咧得几乎把脑袋一分为二。“这算啥?要不是嫌行李多,她的衣服足足能装一马车。可惜了,都扔掉了!” 女人们也跟着啧啧惋惜。 宝柜他爹当年给他起名字,是希望将来儿子能珠宝满柜,现在虽然没能珠宝满柜,却也彩衣满柜了,不知道他爹是不是该在棺材里大笑三声? 细看白香衣的衣服,大多数是颜色式样各异的旗袍,绸的、缎的、棉的、单的、夹的、长袖的、短袖的,颜色更是仿佛占尽了天下所有的颜色,女人们实在想不出还有哪种颜色没有出现在这衣服堆里。 女人们七手八脚地给玉翠套上一件翠绿色的旗袍,不等扣子扣上,玉翠前胸的两团肉已经像推进了膛的炮弹,蓄势待发,扣子和扣鼻之间相隔十万八千里,仿佛南极和北极根本没有相遇的可能。玉翠羞红了脸,鼻子上渗出一层密密麻麻的油汗,慌忙脱下旗袍,抓住一个比较瘦小的女人,不由分说给她套上。这回扣子倒是系上了,却松松垮垮,只见衣服不见人。最后,女人们都过了一下旗袍瘾,可都没有穿出彩头来,也就没有尽兴。 在回去的路上,玉翠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说:“城里的女人都是照着衣服的样子长得,难怪咱们穿着不合适。” 另一个女人附和说:“就是哩,高原都说史无前例呢。” 高原是村里为数不多的让她们信服的男人中的一个。高原是外乡人,曾是一名解放军战士,几年前这里有过一次不大也不小的战役,高原光荣负伤,就留在村子里养伤,然后按照上级的指示,在村里做了教员。高原在男人堆里是数一数二的,二十来岁,白净儒雅,是女人们心目中的金童。她们家的孩子都是高原的学生,因此她们喜欢借询问孩子们的学习情况和高原搭话,说着话,常常出其不意地拧一把他结实的大腿,高原就会像受惊的小马驹一样跳起来,红涨着脸皮落荒而逃。高原害羞慌张的样子,能撩起她们心中无限的怜爱,她们喜欢。有了金童,她们便一直物色玉女的角色,可惜连玉翠那样的女人都落了选,原因是她说话的声音不够脆,也不够年青。现在村里来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女人,使她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玉女,但是谁也不肯说出来,因为她们实在不甘心。 女人们忙着试衣服的时候,白香衣一直保持着一种优雅的微笑,在一旁静静地看。这是一群与她不相干的女人,做着与她不相干的事,一场闹剧乱哄哄地开始,乱哄哄地收场,曲终人散,她才从不相干里走出来,一个人收拾残局。 白香衣小心翼翼地把衣服一件件抚平折好,收拾每一件都像收拾一件心事和一个渐次模糊的面孔。白香衣对发誓要娶她的男人,历来都会提一个不高的要求:只要一件中意的旗袍,使悲壮得要一掷千金的男人有种浑身的劲没处使的虚脱。听起誓言来白香衣总报以平静的微笑,笑得男人心虚,就发更毒更狠的誓。香衣明白,誓言即使挂在树上能开出花来,丢在地上能砸出坑来,那也不过是一句嘴里说出来的话罢了,当不得真。男人不是把女人当作衣服吗?何妨不把他们当成衣服,穿过了,洗几水就旧了,也不必伤心,因为还有新衣服在衣橱里静静地等着。 那个时候她不愁没有衣服穿,因此不怎么珍惜。今非昔比,她却有些心疼这些衣服了。有几件被撑开了缝子或挣脱了扣子,她挑拣出来,准备缝补。把衣服和男人相比,她更钟情于衣服,衣服可以当作知己来看待,你懂得它了,它也不会惜力,会使你时时刻刻保持着光鲜和优雅,而男人不会,男人只是彻头彻尾的破坏者。她觉得这一辈子不会爱上任何的男人。 孔宝柜她也不爱,虽然选择了孔宝柜做丈夫。她知道迟早要找一个男人嫁掉,等到人老珠黄的时候,就好比看破了红尘,削发为尼,穿一辈子古板的法衣。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么早就会嫁人。 那天兰姨慌慌张张地跑进她的屋,一把鼻涕一把泪,她知道又有事情要发生了。近半年来,外面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化,兰姨的神经质也越发修炼得炉火纯青,时常因为一点儿风吹草动而一惊一乍。等兰姨的手帕子湿透了半拉,她才断断续续地告诉香衣:“政府要采取行动,把我们都抓起来改造。现在还来得及,你快找个合适的人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兰姨的生意好,人缘也好,能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她的消息八成是准的。 白香衣没费多大脑筋,就选择了茶水房烧水的孔宝柜,一来他的家乡在很远的乡下,二来他身强力壮。那些有身份的人她想也不想,并且知道想了也是白想,一个个道貌岸然神通广大的样子,到了关键时刻,却都是一些依靠不得的脓包。 当她随口说出孔宝柜三个字的时候,兰姨以为她吓糊涂了,扭着大屁股小跑到白香衣跟前,摸她的额头,使劲提醒她终身大事一定要慎重再慎重,并列举了一长串名单,供她选择。她却干脆地说,“就孔宝柜了。麻烦姨去跟他说一声,他愿意的话,我们今夜就走。” 孔宝柜听到这个消息,高兴的差点儿得了失心疯,凭白捡了一个仙女似的媳妇,便宜大了去了,要知道原先遇到白香衣,他可是看了第一眼,不敢看第二眼,看多了怕晃坏了眼睛。 夜深人静,宝柜就喜滋滋地带着香衣,悄悄上了路。火车一路向北,走了两天两夜,才算到站。下了车白香衣才知道,到宝柜的家还有十几里的路程,不由得暗暗发愁,吩咐宝柜说:“去,租个洋车来。” 宝柜说:“这儿哪有洋车?干脆俺背你得了。” 白香衣心想反正是他的人了,背就背吧。孔宝柜在车站找了个熟人,寄放下行李。出了车站,是一片参差不齐的庄稼地,一条田间路弯弯曲曲,一头钻进了绿油油的庄稼里面。看看左右没人,白香衣就伏在了孔宝柜宽厚的背上。孔宝柜背起白香衣就往家赶,走得两脚呼呼生风。 白香衣忽然想起猪八戒背媳妇的戏文,就忍不住嘻嘻地笑。忽然有种幸福的感觉忽忽悠悠地飘过来,可没等她抓住就又忽忽悠悠地飘走了。北方的景致比南方粗旷了许多,大气了许多。穿行在红高粱、玉米地之间,她好奇地问这问那。在一问一答之间,路就要走完了。宝柜告诉她,翻过前面那个大坡,就要到家了。 白香衣要求下来,找了个明汪汪的小水洼,洗了洗满脸的风尘,抿了抿有些凌乱的头发,弹了弹身上的尘土,她不希望别人看见她的狼狈。 站到大坡上望下去,一些院落错落拥挤着,一些屋顶灰白参差着,一些绿树层叠掩映着。白香衣告诉自己,从今以后,这个叫孔家屋子的小村,就是家了。 孔家屋子千八百口子人,没有一个杂姓,全姓孔。据说以前还有几户杂姓的,但人丁不旺,慢慢的就绝了户。村里的老人说这是咱姓孔的旺,自然就把杂姓压住了,就好比树林子里的树,长在大树下面的小树,是无论如何也旺不起来的。因为这个,孔家屋子赚了一个“独”的名声,再没有杂姓敢来这里安家落户。 02 冷炕 由于长时间没人住,家不像家的样子。一院子半人高的荒草,满墙的绿油油不知名的藤蔓植物,风烛残年的土坯院墙和土坯屋似乎不堪重负,摇摇欲坠。白香衣对这个家本来没有过高的期望,所以也就谈不上失望,家是什么?无非是一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好在男人有的是力气,也有的是功夫收拾。潜意识里,她已经认可了这个男人,也抱定了和他好好过一辈子的决心。 白香衣每天搬一个小凳子坐在梧桐树下,指挥宝柜干这干那。不时有男人蹭进来,帮宝柜的忙,顺便偷偷瞭上几眼白香衣。白香衣落落大方地递烟倒水,周全得体。 院子里时常出其不意地冒出些活物。杂草丛里清出一窝刺猬,有人提议烧着吃,这令长年不识肉滋味的男人们直吞口水。白香衣过去,看到一大三小灰白的刺团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动了恻隐之心,柔声说:“放生吧。”竟没有人反对,宝橱用粪筐装了刺猬,提到村外放掉了。隔了一天,补墙洞时惊出了一只一尺长的貔子,一身金黄的毛溜光水滑,被男人们追得满院子乱窜。白香衣轻轻说了一句:“别伤它。”男人们就听话地停下追赶的脚步,任貔子大摇大摆地从院门跑出去。 以后每有活物出现,男人们都大呼小叫,吸引白香衣过去看。一窝粉红色肉滚滚的小老鼠也好,几枚小小的带着灰色斑点的壁虎蛋也罢,男人们都是司空见惯了的,本不该大惊小怪,只因为白香衣对这一切流露出浓厚的兴趣,他们也就跟着兴奋起来。白香衣惊奇中带着怜悯的表情,令他们着迷。 更令他们着迷的是白香衣的来历,那就像一个香艳的谜团,既是男人们的疑惑,也是女人们的困扰。 干活的时候,不时有人套弄宝柜的话。白香衣有先见之明,早教了宝柜一套话,宝柜一板一眼地照着说过许多遍了,越说越顺溜。“俺老丈人是开米店的,俺在店里做伙计。打仗的时候,一把火烧了米店,俺老丈人说兵慌马乱的,在城里住着不如乡下安生,就把他闺女给了俺,让俺带回来好好过日子。” 孔树林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正在抹墙泥,笑着低声说:“你那老丈人也是瞎眼蛾子!真是造孽,你媳妇脚底下的泥也比你鲜亮些。” 孔宝柜不恼,笑着说:“再鲜亮也是俺媳妇。” 孔宝橱替孔宝柜打帮腔:“要不树林叔也出去当当伙计,没准再给俺弄回个小婶子来。” “有你啥事?闭嘴。”孔树林用泥抹子挑起一块黄泥,一扭身甩向孔宝橱。 孔宝橱没防备,那块泥不偏不倚正砸到了他的额头上,吓了一跳,白着脸弯腰抓起一把泥,照着孔树林的脸抹过去。 孔树林哈哈大笑着躲,没注意脚下,被一根木头绊了一个趔趄,孔宝橱得了机会,没头没脸地抹了两把,抹出一个大大的鬼脸子。 孔树林也急了,揪住孔宝橱,要把脸上的泥擦到孔宝橱的衣服上,孔宝橱挣扎躲闪。一帮人瞧见了,都放下手里的活,呐喊助威。 白香衣提着一壶热水出来,笑吟吟地说:“抹脸上多脏啊,快洗洗吧。” 白香衣的话像圣旨,两个人都停了手,有些难为情地一前一后进屋洗脸。 洗净了脸,孔树林坏笑着低声说:“别看你嫂子小,还真会心疼小叔子,刚才是怕你吃亏呢。” “闲着臭嘴,乱喷粪!”孔宝橱笑骂。 “都说‘嫂子小叔,见了捣鼓。’能不能捣鼓就看你的本事了。”孔树林拍拍孔宝橱的肩膀,附在他耳边嘀咕,那是煞有介事的语重心长,有些隔夜的剩菜发馊时的酸味。 孔宝橱坏笑着反问:“你咋不说下一句?‘婶子侄,一半回。’要捣鼓俺也要先捣鼓你家俺婶子。” “去吧去吧,你婶子的妈妈你可劲吃,呛不死你,俺就权当多养了一个儿子!” 两个人嘴官司打得正热闹,孔宝橱的媳妇胡桂花走了进来,笑着说:“你们爷俩在叨叨啥?人家都在外面流汗,就你俩知道偷奸抹滑。” 孔宝橱嘿嘿笑着说:“树林叔让俺去吃他家婶子的妈妈呢。” 孔树林当着侄媳妇的面,不好意思瞎扯,被宝橱村了个大红脸,狼狈地躲了出去。 胡桂花很不屑哼了一声,忽然看见椅子上搭着一件粉色旗袍,上前摸了摸,啧啧道:“真滑溜。三他爹,啥时候也给俺弄件绸子衣服?让俺也新一新。” “就你那脏样?穿上绸子也新不起来!”孔宝橱撇撇嘴,闪身出去了。 胡桂花气得直翻白眼,气咻咻地坐下,忍不住把旗袍摸了又摸。胡桂花看着一个阔气的嫂子进了门,心急火燎地想瞧瞧她会给自家的三个小厮送什么样的见面礼,可几天过去了,却不见白香衣的动静,就坐不住了,要来提醒一下。 过了一顿饭的功夫,白香衣才背着个包袱回来,脚步歪斜零乱,摇摆如扶风杨柳。胡桂花忙迎上去,接过包袱,打开露出两个青荧荧的大冬瓜来。“好出息的冬瓜,嫂子你从哪儿买的?” 这两个冬瓜死沉死沉的,累得白香衣出了一身毛毛汗,她扶住门框,喘作一团,旗袍裹着的凹凸就律动出了许多娇怯,许多楚楚动人。好一会儿,她才有力气说话:“哪是买的,是一个嫂子送的。” “哪个嫂子?” “我说不上名来,大脸盘,说话嘎嘣脆的那个。” 胡桂花寻思了一下说:“是她呀,张玉翠。嫂子俺给你提个醒,少和这个娘们掺合,你打听打听她那张破嘴就像没擂上嚼子的牲口,逮着谁啃谁,咱村里的老少媳妇哪一个没挨过她的骂?” “看着挺热情的,不会吧?” “那是你没见过她的厉害。不说她了,咱说点儿正事。嫂子,你和俺哥回来也有几天了,该去见见咱们家的那些老东西了,你不知道,那些老东西吃饱了没事,就会挑眼挖刺儿。” 白香衣有些惶恐,忙说:“我什么都不懂,你细细说说,都有哪些规矩,千万别失了礼,让人笑话。” “也没啥的,就是给长辈们磕个头,给小辈们送点儿见面礼。”胡桂花说话的时候脸红了一下,心虚地补了一句:“俺家那弟兄仨就免了,咱们近的不计较这个,只给远一点的就成。” “那可不成,近的更应该给,别让侄子们骂我小气鬼。”白香衣俏皮地笑:“准备什么见面礼,还得你给我拿主意。” “洋袜子、鞋、帽子啥的,也有送布料的。俺看就送点儿小东西吧。” 白香衣听了,便收拾了一下,让胡桂花陪着,去三里外的王家镇,眼睛一眨不眨地一口气买了二十几双洋袜子,宝橱家的三个孩子除了一人一双洋袜子,外加三块布料。白香衣付钱的时候,胡桂花的眼睛也不会眨了,眼珠子直钩钩地挂在了白香衣的绣花钱包上,仿佛崔莺莺私会了张郎,难解难分。 从镇上回来,妯娌两个打发男人们吃了饭,洗涮了锅碗瓢盆,便走街串巷拜见本家的老人。 村东有一片荷塘,荷塘边有几株粗壮的大柳树,大柳树环抱着一口水井。妯娌俩走过荷塘的时候,几个女人在树荫下洗衣服,抡着捣衣棒槌,说这闲话。一个瘦高个的青年,挑着桶过来,女人们见了,不约而同停了手,笑眯眯地看这个男子。她们用特有的大嗓门肆无忌惮地与男青年挑逗着,并作势要亲近他。 男青年脸嫩,哪是对手,脸红脖子粗的,扔了扁担,落荒而逃。 女人们拍着巴掌大笑,前仰后合。 胡桂花停住了脚步,压低了声音对白香衣说:“跑的那个是小学教员高原。那个不要脸的娘们是孔树林家的,村里一等一的骚货。” 白香衣记住了高原这个名字,她还一眼看出高原是个没有经过人事的生瓜蛋子。如果说村里其他的男人们都有点儿浊,像洗衣水,那么这个高原,倒是难得的清爽如刚汲的井水。 又过了两天,家收拾得差不多了,屋里屋外都亮堂起来。松了一口气的白香衣,闻到自己身上一股汗臭,才记起已经有许多天没有洗澡了。傍晚的时候,她让宝柜多担了几桶水,烧了一大锅开水。她想就在今夜,将自己完整地交给这个男人。 相处的日子不短了,宝柜对她一直毕恭毕敬、规规矩矩,不像有些男人,人前冠冕堂皇,俨然柳下惠,人后却猴急得像煽情的驴子,就凭这一点,她觉得把后半辈子押在了孔宝柜身上,也可以落个心里踏实。既然选择了他充当遮风蔽雨的大树,自然不能亏了他,是男人能从女人身上得到的,她都应该给。 吃过晚饭,吩咐宝柜早早关了院门。宝柜帮她把洗澡用具收拾停当,就到院子里蹲着去了。没有专门的洗澡用具,就一个脸盆和分别装满冷水和热水的水桶。白香衣有些怀念早先用的木澡盆,漂在水上的各种花瓣儿,和着若有若无的香草气息,泡在里面,浑身上下都舒展着愉悦,借着氤氲的水汽就能飘啊飘的。这才几天,简单的泡澡也成了可望而不可及的奢望。窗外是一片凝实的黑,没有了昔日红灯笼暧昧朦胧的光线,也没有了走廊上女人们软糯的噪音以及那些醉生梦死的味道。白香衣使劲摇摇头,努力把这种对比带来的一些灰暗远远抛开。她脱下衣服,撩起几捧水,温热的水滑过肌肤,竟也是一种贴心的舒坦,这是她说服自己后感觉到的一种真实生活带来的惬意。然而,后窗那儿隐约传来一种异样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惬意。她望过去,颤声喝问:“谁?”只听窗外扑通一声,接着是一种压抑着的呻吟,再听,却没有任何动静了。 “香衣姑娘,就我自己,没有谁。”宝柜在院子里瓮声瓮气地搭腔。 白香衣的心扑腾扑腾地乱跳,已经明白刚才有人在窗外偷看,就把油灯熄了,摸黑草草地洗了洗,随手抓过一条被单裹住身子,招呼宝柜进来洗澡。 宝柜进来说:“俺还是在外面洗吧,在屋里洗不自在。” 香衣笑笑说:“随你,今晚你也来这屋睡,我一个人怪害怕的。” “嗯。”宝柜答应着出去了。 香衣躺在炕上,听着男人在外面洗澡,把水弄得哗啦哗啦地山响,很想走出去,帮他擦擦背,给他一些温柔。 只是想着,没等她付诸于行动,宝柜已经洗完澡,轻手轻脚地进了屋,小心翼翼地爬上炕,在另一头躺下了。香衣等了半天,见宝柜没有过来的意思,就把一只脚伸到宝柜那儿,轻轻蹭他毛茸茸的腿。 宝柜依然一动不动。香衣干脆整个儿移过去,从背后抱住宝柜的腰,用柔若无骨的手指在他的肚皮上游来游去。 “别,香衣姑娘,俺怕痒。”宝柜缩了缩身子,轻轻把她的手拿开。 “我已经是你的女人了,以后就叫我香衣。” “嗯。” “你不喜欢我吗?抱抱我。” 宝柜听话地转过身来,笨手笨脚地抱住香衣。有那么一会儿,宝柜的呼吸忽然急促,香衣明显地感觉到他的身体里有一股力量在酝酿升腾,她渴望这种力量化成狂风暴雨,颠覆她,淹没她。可是不大的工夫,就风平浪静了,宝柜推开了她,说:“你身上太热,俺要睡觉了。” 香衣仿佛是一盆热火,被兜头浇了一桶凉水,硬生生给浇灭了,剩下一些微弱的青烟,幽幽怨怨地飘。 很快,宝柜就响起了香甜的鼾声,撂下白香衣一个人睁大着眼睛,熬这个又细又长的夜晚。香衣忽然想笑,向来都是男人们受她的冷遇,没想到自己也有尝到冷遇的这一天。她果真无声地笑了,笑得很凄惶,很无奈。 03 生瓜蛋子 香衣饶有兴味地比量一件旗袍,因为她感觉自己瘦了,需要在腰身等地方加工加工,可很少捻针的她有些茫然了,不知如何下手,这就好像来到这个村子,尽管有思想准备,但是仍然不知道这庄户日子该如何过。 宝柜兴冲冲地从外面回来,讨好的问:“街上那么热闹,你咋不出去看?” 白香衣头也没抬,淡淡地说:“你看了回来告诉也一样。”白香衣和村里的女人们的关系很微妙,尽管她们彼此羡慕着,白香衣却始终走不进她们的圈子,她们也靠近不了白香衣,所以白香衣虽然对村子里的一切充满好奇,却很少走出家门。 宝柜眉飞色舞两手比划着说,高原不小心扭伤了腰,上不了课,学校里的孩子们没人管,少不得淘气打架,偏有一个吃了亏的孩子的娘护犊子,见孩子哭喊着回家,就带着孩子去另一个孩子家找家门,结果三言两语,两个老娘们便撕捋到了一块。 白香衣听到小高扭伤腰的一节,眼前恍惚晃过一个高粱竿子似的身影,若有所思地问:“好好的,高原怎么就扭伤了腰?”问完了忍不住瞥了一眼后窗户,那儿的窗户纸被人戳了一个洞,白香衣让孔宝柜找了块木板,整个把窗户盖严实了,还是总觉得那后面滚动着不怀好意的眼睛珠子。 “你说他二十多的人了,也淘得很,说是嫌屋檐上的一窝子家雀吵得厉害,就爬墙上屋,掏家雀窝子,一不小心,摔了下来。” 白香衣的心里忽悠了一下,忽然灵光一闪,说:“孩子们没人管早晚还要出事,要不你去对村长说说,我先教他们几天。” “你能行?”孔宝柜坠着屁股不肯去,怕碰钉子赚一个没脸,白香衣好说歹说,他才磨磨蹭蹭地去了。没想到,这事一说就成了。村长正为这件事发愁呢,有人毛遂自荐,他当然乐意,不过他也担心这个女人不能胜任,好在就临时代理几天,有总比没有强。 白香衣出任临时教员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村子,村里人不得不又一次对她刮目相看,看来史无前例这个词也不是白说的。 学校在村子的东面,有三个一般的院落合起来大小,青砖院墙圈着,大门洞里却没有安大门。院子里稀稀落落几颗杂树:两颗刺槐,三棵榆树,还有一棵梧桐。学校只有五间房子,东面三间连在一起,是教室,西面两间,是高原的宿舍。教室里一面黑板,高出地面一拃高的讲台上有一座砖砌的讲桌。课桌是一块块长条木板搭在砌砖垛上,中间有一条通道。学校里没有座位,学生每天上学,除了背书包以外,还要抱着小板凳。 第一次去学校,白香衣穿了一件月白色的旗袍,穿街过巷,不时有眼珠子围着她转,不时有人跟她热情地打招呼。村里人对她的敬畏很自然地流露出来,这种敬畏是她以前从未体验到的,使她感到满足,也产生了一种使命感。 人活就是活个精神,好心情使白香衣越发妩媚动人,以至于当她出现在高原面前时,高原以为在做白日梦,偷偷狠掐了自己几把。香衣找高原不过是为了取教材,顺便询问一下课程的进行情况。本来学校不大,几个班级都在一个教室里,这节课教一年级语文,下一节教二年级算术,事不多,话说得也快,她很得体地和高原谈了几句教学的事情,就出去了。这期间,高原觉得她都没有正眼瞧过自己,因此气馁而自卑。 白香衣离开不久,高原听到隔壁教室里忽然一片喧哗。高原心想一定是白香衣收服不了那些小魔头,他们欺生捣乱,少不得便要挣扎着起来,忍着钻心的腰痛,打算过去帮她维持一下课堂秩序。可是没等他下床,教室里忽然就安静了,只剩下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说着带着异乡口音的官话:“我叫白香衣,以后同学们就叫我白老师。” 高原颓唐地重新躺在床上,潜意识里,他期望教室里再次乱起来,给他一个机会,安排他在白香衣面前名正言顺地出场。 教室里参差不齐地坐了一屋子孩子,小的七八岁,大的十三四。白香衣走进教室,面对二十来双乌溜溜的黑眼睛,竟有些怯场。她见过许多大场面,就是当着人山人海也能面不改色,谈笑风生,可是孩子们清澈的眸子齐刷刷向她投过来,她就莫名奇妙地心慌了。 白香衣迟迟不开口说话,孩子们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白香衣告诉自己必须开口说话,就清了清喉咙,不想她这一清喉咙,教室里就鸦雀无声了。课讲得虽然不得心应手,但也能勉强应付过去。 课间休息,女孩子们围绕着她戚戚喳喳说话,男孩子们远远地站着,傻呵呵地看着她笑。这个女孩说:“俺娘说了,俺应该叫你婶子。”那个女孩说:“俺该叫嫂子。”还有的说:“你还得叫俺姑哩。” 白香衣含威不露地说:“那是在家里的叫法,在这里,你们都得叫我白老师,知道吗?” 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回答:“知道!” 白香衣会心地笑了。这是她平生制定的第一个规矩,便得到了真诚地拥护。白香衣喜欢上了白老师这个称谓,从其中她得到了一种意料之外的尊严。她忽然害怕,有一天会失去站在讲台上的机会,没有谁再叫她白老师。 没有几天高原的腰就好了,可他不愿意公布这个事实,怕一旦公布了,白香衣就要离开学校。这些天里,他每天都在侧耳倾听白香衣讲课,没想到她居然讲得那么好,比起自己来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个女人简直是一个谜,如此出类拔萃的女人在城里也应该是人尖子,怎么会嫁给了一无是处的孔宝柜,他实在想不明白。 村长来看望高原,他不好意思再伪装下去,就说村长来巧了,他正准备去告诉村长自己的腰好了,不想村长就来了。 村长问:“那个外乡的女人教得还行吧?” “噢,白老师教得实在是太好了!太好了!!”小高由衷地赞叹。 “那就让她留下帮你吧。你看日子刚好过一点儿,家家户户就都忙着生孩子,你看福生家里,儿媳妇刚做月子,做婆婆的也跟着起哄,快五十的人了又给福生生了个弟弟,笑死个人。俺看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年,这个学校就盛不下喽!” 送走了村长,高原开始密切关注教室里的动静。高原绝对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接近白香衣的机会,他要借着告诉她这件事情,和她搭话。放学后,从门缝里窥视已久的他冲出宿舍,叫住了准备离开的白香衣。 白香衣侧身站住,等着高原说话。 高原说:“白老师,咱屋里说句话。” 白香衣说:“就在这儿说吧。是不是你的腰好了?明天我不用来了?” “不是。村长说了,以后咱们俩一块儿教这些孩子。”小高兴高采烈地说。 白香衣莞尔一笑,眼睛直视着小高的眼睛问:“是不是你帮我说了好话?” 高原有些不好意思,嘟囔说:“不是。是村长自个儿提出来的。” “噢,谢谢你告诉我这个好消息。”白香衣又冲高原笑了一下,飘然离去。 白香衣阅人无数,看得出小高是个城府不深的人,有一点儿小聪明,有一点儿小可爱,也明白他的那点儿鬼心思,这个生瓜蛋子思春了。男人么,如果没有那个念想,也就不是真正的男人了。不过白香衣决定不给小高一点儿机会,她知道像自己这样的人开始新生活不容易,不管这种机会是怎么来的,她都要死死抓住。 白香衣一走,高原就抓耳挠腮,大把大把地吞后悔药,埋怨自己心眼太实,如果撒个小谎,说是自己帮她争取来的,没准她会对自己多笑几次。难怪古人说“千金难买美人笑”,美人笑确实是价值连城的东西。 香衣告诉宝柜这个好消息的时候,宝柜已经烂醉如泥。 每个人都活在惯性里,孔宝柜在城里烧茶水的时候,守着窑子赌窝,却不嫖不赌,就喜欢喝几两口,一天不喝,就浑身不舒坦。娶到白香衣这样的女人,是梦里也见不到的事情,在潜意识里,他也有改变的意思,好好干活,让这个女人过上好日子,但是白香衣太明亮了,使他很不舒服,只有躲到远离香衣光亮的阴暗角落,才能感到踏实。喝酒对他来说是进入阴暗角落的便宜路子,所以他很自然地就把自己泡进了酒缸里。 白香衣嫁给他本来没指望过什么好日子,只是希望彻底打破以往的生活留给她的惯性,现在她希望能有一个孩子,一个可爱的男孩。她知道世界再大,也没有多少可以供她立足的空间,而儿子就不同了,长大了,就能走出这个小村子,天高地阔,豪壮地迈着大步走四方。 细细地把一个人的人生铺开,就不难发现鲜明而执著的影子,如孔宝柜对酒的执著,白香衣原先对衣服的执著,如今渴望儿子的执著。可是,孔宝柜偏不给她生儿子的机会。 日间白香衣面对孩子们,身上时时散发出母性的光辉,心中那个漂漂亮亮强强壮壮儿子,在想象里日渐丰满,有时候恍惚觉得,儿子就在学生们中间,随时都会走出来,叫一声妈妈。白香衣使出浑身的解数,也无法点燃孔宝柜,每天夜里她都挣扎在一种沉闷里,仿佛夏天里的闷热迟迟不散,清凉的雨水任你望眼欲穿,也不肯落下一滴。 高原对白香衣也是执著的。起初他满足于听到她的声音,看到她的人,渐渐的他希望能够给她关怀,她也能接受他的关怀。但是白香衣好像并不需要他的关怀,上课下课总和学生们厮混在一起,即使他打着公事的幌子,找白香衣讨论一些教学上的问题,白香衣也只是站在院子里和他说话,话也说得干净利落,说完立马走人。这种情况下高原难免要怨天尤人,他觉得自己比孔宝柜要好上一千倍一万倍,可凭什么孔宝柜能娶她为妻,自己和她搭讪一句都这么难?可见女人这种东西是最不可思议的,而白香衣更是她们中的极致,就单看她那一双眼睛,平日里波澜不惊的,却幽幽的深不可测,高原喜欢看,又不敢看,生怕陷落进去,万劫不复。 秋收,学生们放了秋假,白香衣不再来学校。小小的校园里安静下来,只有偶尔的几声鸟鸣敲打小高孤寂的心。他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仿佛满院子都有白香衣的影子,可他一个也捕不着,抓不住。 村里的嫂子们没少占他的便宜,拧一下他的大腿,摸一把他的脸蛋,每当这个时候,高原都避之不迭,心里却酥酥麻麻的,心慌意乱又回味无穷。白香衣出现以后,再有嫂子和他玩笑,他竟提不起半点精神,并且掩饰不住的厌恶。按说白香衣也是一个嫂子,他满心希望白香衣能和别的嫂子那样,对他表现出些亲昵,可是她偏偏冷若冰霜,三伏天里也能让高原的心里结冰碴子。 高原正恨天怨地,恨不得大声骂娘的时候,猛然看见孔宝柜从门前经过,看他那一路歪斜的熊样,高原真想跑上去踹他两脚,解解恨。不过高原忽然高兴起来,嘴里亲切地喊着宝柜哥,追了过去。 04 臭婊子 自从白香衣当了教员后,闲了便不再闷在家里,而是经常串门儿。她喜欢上了村里的女人,她们大多数是直肠子,有啥说啥,不会拐弯抹角,并且热心得很,尤其是对她,喜欢加尊敬,简直是当宝贝宠着。 秋收时节,村里人忙,她也没有闲着,不是帮东家照看孩子,就是帮西家洗洗涮涮,日子过得充实,心情也爽朗得像秋天的碧空一样万里无云。她走进哪一家院门,都会受到欢天喜地的迎接,过年似的喜庆。白香衣知足了,能有这种待遇也是前生修的福,今生今世的造化,偶尔也想起往日烟花般的繁华,忧郁一下,像夏日天空里飘过的一片雨云,遮住太阳,但很快就会雨过天晴,露出明晃晃的阳光。 这一天,白香衣要到玉翠家去。尽管胡桂花警告过她不要招惹张玉翠,但她却由衷地喜欢玉翠的性格,喜欢听她肆无忌惮的大声说笑。走着走着,蓦然听见一个男人恶声恶气地骂:“臭婊子,不要脸!” 白香衣的脸唰地一下煞白了,前后左右张望了一下,没有看见人,这才意识到声音是从旁边的院子里传出来的。这个院子白香衣注意很久了,整天大门紧闭,院子里长着一棵高大的樗树,枝繁叶茂的树冠严严实实遮住了整个院落,透出一股令人压抑的阴冷。 白香衣正兀自疑神疑鬼,院子里又传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分明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细听却又没有了动静。白香衣的心揪紧了,几乎小跑着离开了那里。 到了玉翠家,白香衣心有余悸,那声惨叫仍在耳边萦绕,挥之不去,忍不住问玉翠那座院子是谁的家。 玉翠神秘兮兮地问:“合着你听到了啥动静?” “好像有一个女人在叫,听着瘆得慌。” “作孽啊!那是孔怀才又在打老婆呢。他是一个独眼龙,打了大半辈子光棍,偷鸡摸狗,不干半件子正经事,几年前跟着一个跑江湖耍猴子的走了,前年回来,带回一个女人来。这女人病病歪歪的,模样儿还行,挺招人疼的,可是孔怀才不知道稀罕,三天两头打她。” “怪可怜的,就没人劝劝?”白香衣听了义愤填膺。 “开始邻室家听见动静,还过去劝,谁知道那独眼龙不知好歹,连劝的人一块儿骂。你可别去捅这个马蜂窝,听到了啥,赶紧走,眼不见心不烦。”玉翠看到白香衣满脸怒气的样子,打趣说:“白老师,你这脸一沉,咋还这么中看,估摸着俺宝柜兄弟是舍不得弹你一指头的。” 中午饭白香衣是在玉翠家吃的,她本想回去,玉翠拉着她不放。这个女人热情起来,也霸道得不给你留拒绝的机会。 吃过饭,玉翠麻利地扒着棒子皮,和白香衣拿自己的身体打趣解闷。玉翠遗憾地说自己的腰身当初也是一把就能掐过来,可是接二连三地生孩子,生一个,身子就胖一分,现在成了五个孩子的娘了,就胖得跟水桶似的了。 白香衣是明眼人,看得出她曾经是个美人胚子,也看得出她对身体上的变化并不在意。白香衣想自己如果变成这个样子,一定承受不了,因此很羡慕她的豁达。 玉翠时不时地瞅瞅白香衣的腰身,终于忍不住问:“白老师,你有了吗?” “有了啥?” “孩子呀。” 白香衣有些不自在,脸微微一红,说,“没有呢。” “也不急,你这么年轻!一生孩子,就糟蹋坏了这副好衣服架子。也不知道宝柜家哪一辈子烧的高香,能娶你这样的俊媳妇?”说着压低了声音问,“咱们村哪个男人见了你不像馋猫似的?说实话,俺宝柜兄弟一晚上稀罕你几回?” “嫂子你没正经!”白香衣假装生气,埋头扒棒子皮,心里空落落的。 “你呀,也别拿捏,男人和女人在一块儿,不就那点子破事吗?人呀,和这些棒子没啥两样,皮一扒,光溜溜的都是一个模样。”玉翠哈哈地笑,又转到了生孩子的话题,“你不知道,这孩子一旦上了身,是想甩都甩不掉的。俺刚怀上春花的时候想,再生一个累死也没有一个心疼的,寻思着整下她来。俺先从炕上跳下来十多次,又在院子里玩命儿地蹦啊跳,可不管咋折腾,她在肚子里纹丝不动,你说她怎么挂得那么结实?后来俺就想,既然老天爷让生,咱就生吧,反正一个赶着,两个放着,这不,一家伙生了五个。” “嫂子,你这是福气。我有一个姐姐,怀上孩子,稍不留神就小产。后来怀上了,干脆躺在床上不下地,眼看着身子一天比一天沉了,有一天俺那姐夫出去了,姐姐忽然口渴,估摸下一次地没事,就下床自己倒水,可谁知一弯腰就闪着了,把个女娃子掉了。” “那后来怎么着?她以后又怀了没有?” “几次小产耗了她太多的精神,病死了,到死也没有留下一点儿血脉。”白香衣说着眼圈就红了。 “命里没有莫强求啊,谁也逃不过一个命去。”玉翠悲天悯人地说。 “是呀,其实她应该有孩子的……”白香衣忽然说不下去了,意识到这是在说妓院里的好姐妹嫣红。当年她才入了这个门,嫣红没像其他姐妹那样排挤她,而是处处照应她。她们为了不生孩子,总是要喝一种味道很怪的草药,可是这草药愣是在嫣红身上不起作用,怀了几个,都打掉了。后来,嫣红的身体便不行了,从了良,嫁给了一个拉洋车的。可是到了名正言顺生孩子的时候,她却生不成了,还白搭上了一条命。 “不是你亲姐姐吧?怪可怜的。”玉翠担忧地问。 “不是,是一个邻居。”白香衣忙支吾说。 “那就好,一个娘的姐妹血分里随。邻村胡黑子家的俩闺女就都这样,肚子里存不住孩子,怀一个掉一个。女人生不了孩子,是拴不住男人的心的。”玉翠有些如释重负的样子。 可是白香衣担忧起来,她以前也一直喝那种草药的,怕嫣红的命运也落到自己的头上,便不由自主地说:“我也怕生不出孩子。” 玉翠瞅着她紧绷着脸,是真害怕了,就开导她:“瞎说,看你那身子骨,生十个八个也轻巧的像扒棒子,这个俺是看不错的。再说了,就凭你的小模样儿,不用孩子,也是铜桩子,铁链子,把个宝柜拴的牢牢的。”说着,玉翠竟被自己的话逗乐了。 白香衣也笑了,嗔道:“嫂子什么时候都没正经。” 白香衣对生孩子的事有浓厚的兴趣,还想逗玉翠多说一些的时候,玉翠家的老二孔春生回来了。玉翠家五个孩子,有两个是白香衣的学生,孔春生是一个,还有大闺女孔春花。孔春生进门就毕恭毕敬地说:“白老师,俺宝柜叔在满街找你呢。” 白香衣就忙站起身说,“嫂子,那我回去了。” 玉翠起身相送,走到大门口伏在香衣耳边说:“俺记起件事来,原先宝柜不在家,你家的地让宝柜的堂弟种着,现在你们回来了,也该收回来,咱们庄户人家不种地吃啥?吃不穷,穿不穷,坐吃山空才是穷。” “嗯,嫂子说的是。” “还有俺看你也太宠着宝柜了,一个男人家整天灌黄汤,哪是正经过日子的样子?对男人,你就得狠心点,依着他们的脾气,无法无天,祸害钱财,早晚有你遭罪的那一天!” 玉翠的一番话,说得白香衣直点头。最后玉翠还是有些不放心,叮嘱道:“一看就知道你不是个泼辣人,宝柜敢怎么着你,有嫂子呢,告诉俺,俺去拾掇他!” 玉翠又嘀嘀咕咕地和白香衣咬了一阵子耳朵根子,才放白香衣走。 白香衣又路过那座长有樗树的院子,那扇门破天荒地开着,一个瘦小的女人正扶着门框站在那儿,蓬头灰脸,眼神发飘,飘到白香衣身上,就定住了。白香衣迟疑了一下,走了过去,有点羞怯地说:“我是宝柜的媳妇,才来村里没多久,不知道辈分,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 女人用力捏了捏白香衣的手,轻言细语地说:“俺也鼓捣不清嘛辈嘛分的,我叫玉爱,咱们只论姐妹,不论辈份。我早就认识你了,隔着门缝看见你好几回了。” “我倒是第一次见你,你家的门总关着。听你的口音,是从天津卫来的吧?” “妹妹好见识。我从见你的第一眼起,就想和你亲近。咱们都是一个门里出来的,在这地儿,也算是亲姐妹了。” “什么一个门里?”白香衣打愣。 “就是那个门里。俺家的活牲口要回来了,我家去了。”玉爱加重语气肯定了一下,却来不及解释,哆嗦了一下,转身一溜小跑进了院子。 一个门里?白香衣有些糊涂,站在街上琢磨了好久,有一阵子,她好像想明白了,突然浑身发冷,她急忙从明白里滑出去,重新进入糊涂。在关于一个门里的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里,白香衣回家的路走得轻飘飘的。 糊涂和明白交相出现,后来糊涂成了明白,明白也成了糊涂。其实糊涂也好明白也罢,只要问一下玉爱就会水落石出,可是白香衣没有勇气去问。玉爱的话困扰了白香衣好长一段日子,好在自从那次相遇后,白香衣再也没看到玉爱,她也就乐得糊涂是糊涂,明白也是糊涂了。 如果说宝柜是扶不上墙的泥竖不起的瓦,那么高原倒是一块好泥好瓦,可愣是找不到搁的地方,但这并不会妨碍孬泥和好泥搅在一块,酒是上好的粘合剂。香衣回到家的时候,高原已经和宝柜推杯换盏了好一阵子。 高原醉翁之意不在酒,一直留意着门外的动静,白香衣一走进天井,他就知道了。他能辨别出白香衣走路的声音,不急不缓,任何时候都能走出一种风韵和典雅。没等白香衣进屋,高原已经殷勤地迎到了门口,嘿嘿地笑着搭讪:“白老师,不好意思,来你家蹭饭了。” 每一次见到白香衣,对高原来说都是一次惊艳。这一天白香衣穿着一件黑色旗袍,披着带着长长流苏的白披肩,头发油光水滑,随意地在脑后绾着一个髻,白生生的脸,红艳艳的唇,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鲜明却不失柔和的美丽。 白香衣乍一看到高原,感到有些意外,又觉得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好像他早就该来了似的。在自己家里,白香衣不好再用那种不冷不热的态度对待他,说话时热情的成分便多了些。“高老师,别客气。只要你不嫌弃,就当这是自己的家。” “那还用你说?咱……咱小高兄弟是实诚人。来来来,小……小高兄弟,咱们……接着喝!”孔宝柜本来就有七八分的酒底子,加上小高一门心思的灌他,早已喝得鼻歪眼斜的了。 白香衣看到桌子上只有一碟咸萝卜条,觉得过意不去,人家高原毕竟是初次来家做客,这样简慢了人家。于是说:“高老师,你坐,先和你哥喝着。我再去弄个菜。” “白老师别忙活,我又不是外人。我们哥俩喝的是投缘酒,有菜没菜一样喝?是不,宝柜哥?”高原对宝柜说话,眼睛也没舍得离开白香衣。 “就是,你以为还是以前呀,爱吃不爱吃,都是满桌子的山珍海味。这里是乡下,乡下,你懂吗?”孔宝柜耷拉着脑袋,摇晃着酒盅说,他醉得都抬不起头了。 白香衣果真没去弄菜,而是在炕沿上坐下了,她听到宝柜提到从前心惊肉跳,生怕他说漏了什么,忙着把话茬开。“你呀,净顾着自己喝,让着人家高老师喝呀。高老师,你哥喝多了,你自个儿放开量喝。” 高原把她的话理解成了宝柜喝多了她心疼,而他高原喝多了就无所谓的意思,醋意忍不住往上涌,嘴里说:“白老师你放心,我们哥俩喝不多的。”心里却发狠,喝不死个孔宝柜才算怪哩。 “白老师,白老师。”门外有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喊。 白香衣出去一看,原来是春生端着一碗咸鸭蛋站在当院里。 “俺娘听说高老师来你家了,怕你一时抓挠不着下酒菜,就让俺送过来几个咸鸭蛋。俺娘说了,鸭蛋是熟的,你切开装盘就行了。” 白香衣亲昵地摸摸春生的头,接过鸭蛋,说,“回去告诉你娘,就说我谢谢她。” 白香衣刚切开第一个鸭蛋,听见咕咚一声,忙看过去,却是孔宝柜已经烂醉,瘫倒在地上,不由得一阵心灰意冷。 “高老师,让你见笑了。我男人就这点儿出息,客人还没喝呢,他自己倒先醉了。”白香衣对高原苦涩地笑笑。 “很正常啊,哪个男人没喝醉过?”小高似乎在安慰白香衣,语气里却明显混合着些幸灾乐祸的怜悯。 白香衣想把孔宝柜弄到炕上去,拽了两把,没拽动。高原自报奋勇说:“我来。”俯下身子,双手抄住孔宝柜的身子,一用力就把他抱起来,走到炕边,好像用绝了力气,把持不住失了手,孔宝柜从他的臂弯里跌落下去,咚的一声重重落在了炕上。 安顿好孔宝柜,高原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坐回桌子边。高原不说话,白香衣也不说,她静静地坐在炕沿上,拿定了主意以静制动,想瞧瞧高原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天色暗了,白香衣点亮洋油灯,黄黄的光影又给白香衣增添了几许风韵。宝柜的鼾声把一种鲜明的寂静衬托了出来,这种寂静里滚动着些期待,旋转着些焦灼,仿佛夏夜天边的阵阵雷声,悸动出一些隐隐约约的不安。小高先沉不住气了,试探着说:“白老师,和你商量点事成吗?” “什么事?”白香衣紧张地问,这种紧张有些虚张声势。 “你能答应吗?”高原的忐忑是明显的,渴望也是明显的。 “你还没说呢,我怎么知道能不能答应?”白香衣的神经绷得更紧。 “我想……我想认你当姐姐。我一个人在这村里,也不知道爹妈在哪里,总想身边有个亲人。”高原说着眼圈有些红,急急说完,长出了一口气。 白香衣听了,心里有些意外的喜悦,忍不住暗笑,平时闲话的时候留过意,高原比自己还大两岁,如今竟要做自己的弟弟,转念之间有了一个调皮的想法,就说:“行!我娘家远,也正缺一个弟弟照应。不过要我答应,你得先答应一个条件。” “嗯,行!别说一个,一百个我也答应。”高原见自己的花招有望实现,忙不迭地表态。 白香衣沉吟了一下,孩子气地问:“是不是弟弟就得听姐姐的话,不管姐姐说什么,弟弟都得听?” “嗯,那是当然。就是你要我的头,我也会毫不含糊地给你。”高原说得也很天真。 白香衣咯咯地笑起来,说:“我可舍不得要弟弟的头。我认你这个弟弟了,现在你就得听姐姐的话,回学校休息。” 高原还想说什么,白香衣却不再给他机会,“你不会这么快就反悔吧?说好了的,想认我这个姐姐,就得听我的话。” 高原知道中了这个女人的圈套,白香衣的魅力无形中又在他心里增添了几成,没办法,他只得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白香衣关上院门,就虚脱在院门上。白香衣想不明白,当初和那么多形形色色的男人周旋,都游刃有余,现在对付一个毛头小伙子却如此吃力,刚才那么几句简简单单的话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其实,她在应付高原的同时,还在和另一个人激烈地搏斗,那个人就是她自己。 她的心里,有一盏走马灯,上面净是高原的影子,已经滴溜溜地转了好多天了。 05 二亩三 时近中秋,月光清亮亮的,冷得炫目。白香衣看着月光渐渐从窗棂上隐去,红艳艳的阳光悄悄爬上来。昨晚折腾了半宿,她和孔宝柜都大汗淋漓了,可孔宝柜那儿还是像条霜打了的丝瓜,软塌塌的。白香衣在努力,不是因为有了孩子才能拴住孔宝柜,而恰恰是让孩子把自己拴在孔宝柜的身边,她总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就要管不住自己的心了。她窝了一宿的恶气,用脚踢了踢还在沉睡的孔宝柜。 宝柜翻身坐起来,满脸大醉后的憔悴。“这就去烧水,这就去。”他睡糊涂了,回到老本行去了。 白香衣又好气又好笑,说:“不长记性的东西,想哪儿去了?” 宝柜四下瞅瞅,寻思了半天,才回过神来。 “宝柜,去跟宝橱说一声,把咱家的地收回来。” “收回来?咱家家什没有,牲口没有,咋种?” “你只管去说,别的事不用你操心!” “嗯。要种你种,俺可不管。”孔宝柜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身子一歪,脑袋一沾到枕头,就又打起了呼噜。 种麦子那天,白香衣穿着玉翠的蓝布大襟褂子,头上打着花手巾包头,蛮像那么回事地站在地头上。 听说白老师要种麦子,这家出牲口,那家扛家什,稀里哗啦来了一大帮子男男女女。孔宝橱也想来,但胡桂花因为少种了二亩三分地,心里窝火,死活不让他帮忙,他就赌气睡在了炕上。 玉翠和女人们用铁锨翻犁耕不到的地头,一边干活一边笑骂老天爷没有天理,偏着心眼子把白香衣生得就是穿破衣烂袄,也还是该怎么俏就怎么俏。 听得白香衣羞红了脸,听得高原撒了欢,非要逞能站在耙上赶牲口耢地。孔宝川禁不住高原软磨硬泡,把缰绳鞭子扔给了他,嘱咐他加小心的话还没说完,高原已站在了耙上,耀武扬威,甩得长鞭啪啪响,“呜呜咦咦”地一通乱叫,把骡子叫毛了,突然发力乱窜,高原被闪下了耙,摔了个四脚朝天。 吓得孔宝川的脸蜡黄,冲过去扶他,连声问:“没事吧?” 尽管高原连惊带摔,冒了一身冷汗,却不肯示弱,一骨碌爬起来,连连摆手说:“没事没事。宝川哥,快去追牲口。” 孔宝川经他提醒,回头见惊走的牲口已经拖着耙跑出了老远,便丢下高原,去追赶牲口。 女人们惊叫着围了上来,白香衣眼尖,发现高原的后脑勺上鼓起了一个大包,渗出了些许血珠子,心疼地埋怨:“不加点小心,都出血了。”说着,扯下头上的手巾,掂着脚尖给高原包头。 “这算啥,当年枪子打在身上都没喊过疼,没事。”高原还是一味的逞能,想阻止白香衣,却只是抬手模了一下耳朵,便放下,任凭白香衣给他包扎。 “傻小子,弯弯腰,没看见白老师够不着你的头吗?”玉翠笑着呵斥高原。 高原果然傻笑着弯下了腰。 孔宝川把牲口牵了回来,玉翠赶上去捶他。“都怨你,都怨你,你咋让高原这个冒失鬼站耙,真出了事咋说呢?” “是他非要上。”孔宝川在玉翠面前总矮一大截,低声嘟囔。 “就你的不是,他知不道厉害,你还知不道吗?”玉翠不依不饶。 “赖我,全赖我。”孔宝川低声下气地说,又瞅着高原说:“你看你看,把你嫂子心疼的。” “放你娘的臭屁!这幸亏摔在脑袋上,脑子浑点儿还不是大事,要是摔坏了那儿,你让人家怎么娶媳妇生小高原?” 大伙儿一听这话,哄的一声大笑起来。 高原红着脸说:“刚才还觉得嫂子好,现在才知道你最坏的了。” “没良心的,白疼了你。说实在的,不光俺疼你,你这一堆嫂子都疼你哩。” 别人听了这话没什么,白香衣听了却觉得炸耳朵,心发慌。恰好高原正朝她看过来,那俏丽的慌张让他的心头一震,低下头偷着乐,觉得这一跤摔得值。 人多干活快,很快就把地耕好耢平,只等耩下麦种了。 大伙坐在地头上,男人们抽着烟袋休息,女人们叽叽嘎嘎地说笑。也不知道白香衣张望了多少回,孔宝柜才扛着一口袋麦种,磨蹭到地头上。白香衣顾不得和他生闲气,忙张罗着往耧里倒麦种。牲口拉着耧缓缓前行,麦粒下落的声音仿佛潺潺的流水,把希望流淌进白香衣的心里。 每个人对土地都怀着朴素的感情,本能的依恋,不管他是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有时候这种感情自己都不会察觉,但却实实在在地流淌在每一个人血脉里。麦子耩完了,人们都散去了,白香衣一个人留在地里,不肯离去。从来没有和土地如此的亲近,她在心里欢叫着,这是属于她的土地。尽管从来没有憧憬过得到一片土地,但她在无意中拥有一块土地的时候,立刻就被一股巨大的喜悦紧紧拥抱了。她在地里坐一会儿,躺一会儿,土坷垃硌在身上,有些酸痛,那竟也是一种美妙绝伦的享受。她仰望天空,有大雁飞过,她有些怜悯那些鸟儿,居所不定,不知明天将会栖身何处,而她是幸运的,身下的土地正给她带来前所未有的安全和踏实。 白香衣对土地的迷恋使她在村里获得了更多的尊重,一个珍爱土地的女人,无疑是一个勤劳贤惠的女人。早晨和黄昏,她都会到地里转转,仔细瞅瞅土坷垃之间有什么变化。当五六天以后,她远远看见地里一片朦朦胧胧的新绿,就欣喜若狂地奔跑起来。广阔的田野上,弯曲的田间小路上,一个女人,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在奔跑,这是一个绝好的画面,你也许觉得它不和谐,但是正是这种不和谐衬托出人的内心和土地之间的那种深远的默契,广大的和谐。 麦苗一天天长大,白香衣的希望也一天天膨胀,她想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吃上自己亲手种的麦子。天越来越冷,夜越来越长,白香衣的梦里也塞满了金光璨璨的麦子。孔宝柜这段时间也过得轻松,因为白香衣把心思都用在了麦子上,很少纠缠他,让他安稳地睡了几天囫囵觉。 一个早晨,白香衣打开房门,吃惊地发现天上纷纷扬扬地飘着雪花,地上已经铺了薄薄的一层。在南方很少见到雪,偶尔飘荡的雪花一落地就融化掉,过后找不到丝毫的痕迹。白香衣开始担忧她的麦子,她一路小跑到了地里,雪花正在悄无声息地掩埋着她心爱的麦子,一片白茫茫中,只能看见零星的绿色了,看样子用不了多久,这些幸存的绿色也会被这冰冷的白彻底吞噬。 白香衣心急火燎,跑回村子,敲开了玉翠家的门。玉翠看到气喘吁吁蓬头垢面的白香衣吃了一惊,心扑腾到了嗓子眼,以为发生了什么意外。 白香衣慌里慌张地嚷嚷:“嫂子,不得了了!这么大的雪,麦子要冻坏了,怎么办?怎么办?” 玉翠爆发出一长串笑,都喘不上气来了,捂着胸口说:“哎哟,俺的大姐姐,差点让你吓死。没事的,把你家的被子给麦子盖上,不就得了?” “我的妈呀,我们家哪有那么多被子?”白香衣信以为真。 玉翠看她那副心焦的模样惹人怜爱,不忍心再骗她。“放宽你的心,没事的。正因为你家没那么多被子,老天爷才来给你帮忙了。雪就是麦子最好的棉被。” 白香衣还是一头雾水,玉翠给她解释了半天,她才似乎明白了些。 知道了雪的好处后,白香衣就希望这雪下得再大些,下个几天几夜。 雪下了整整一天一夜,人踩到积雪上,雪能没到小腿肚,村里的人都喜笑颜开,说这是一场罕见的大雪,瑞雪兆丰年,来年有望获得一个好收成。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们嘴里呵出大团的白气,跺着脚,搓着手。 高原早早起了床,打扫校园里的积雪。扫着扫着,猛然想起了白香衣,这么深的雪,她一路走来,鞋袜非湿透不可,教室里没有炉子,大冷的天还不把脚冻成冰棍。如此想着,他就扫出了校园,一直扫到宝柜的家。扫完了身上热烘烘地出了一身的汗,沿着自己扫出的小路,哼着小曲心满意足地往回走,走着走着,就觉得自己的举动冒失了,倘若让村里哪个人看见,还不知会怎样添枝加叶,拿他当话把子取笑呢。幸亏村里人还都睡着,四下望去,不见一个人影。 高原去宝柜家顺了腿,每次去都把宝柜灌得酩酊大醉。白香衣的话多了起来,但是大多时候都是谈论她的土地和麦子。小高很迷惑,这样一个好像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怎么会对土地这么感兴趣?每次白香衣谈论土地和麦子谈到意兴阑珊,就以姐姐的身份命令高原回去休息。高原有时候怀疑认白香衣做姐姐打错了算盘,虽然能够和她多搭几句话了,但是却拱手给了白香衣一个紧箍咒,关键时刻,白香衣就会念念。 白香衣沿着高原扫出的小路去学校,心里满是对这个不知名的扫雪人的感激之情。村里人给予了她太多的温暖和帮助,让她觉得受之有愧,她没有别的能耐报答村人对她的厚爱,唯有尽心尽力地教孩子们识字算数。 心里的暖很快被四周逼来的冷冲散了,白香衣觉得四面八方都是冰冷的利刃,切割着她的寸寸肌肤。她今天穿了一件水红色的棉袍,是她衣服里面最厚实的一件,在南方的时候她根本没机会穿,但是面对北方的寒冷,它就显得太单薄了,根本无力和声势浩大的冷抗衡。 将近中午的时候,玉翠和一帮子女人唧唧呱呱地走进了学校,直奔教室找白香衣。白香衣出来,她们在教室门口叽叽咕咕的说笑了一阵子,直奔小高的宿舍。玉翠走在前面,哗啦一声推开门,也不管什么礼貌不礼貌的,乡下人不讲究这个。 “小高兄弟,出去,给嫂子们让个地方。”玉翠冲着小高摆摆手说。 高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虽不知她们要捣鼓什么故事,但还是笑呵呵地走了出去。 女人们把宿舍门关上,只听见里面说一阵,笑一阵,热闹得很。 估计过了一顿饭的功夫,门开了,女人们簇拥着白香衣走出了宿舍。白香衣上身穿上了一件红蓝格子的棉袄,下身是蓝布棉裤,玉翠边走边给她扯衣角。 “让我说什么好?”白香衣眼睛湿漉漉的,“嫂子们待我太好了,我都不知该怎么感谢。” “什么谢不谢的。这棉裤棉袄不如你的衣服光鲜好看,可它暖和。冬天没有棉裤棉袄怎么行?这雪一化,天就更冷了。俺们该走了,不耽误你了。” 玉翠看见高原在院子里跺脚,偷眼往这边看,就说:“小高兄弟,相中哪家闺女了?告诉嫂子一声,嫂子给你保大媒。大冷的天,该找个暖被窝的人儿了。” 高原脸红脖子粗,说:“嫂子,别闹。让学生们听见。” “怕啥哩?他们还不兴老师找媳妇儿吗?” 女人们一阵哄笑。她们来得快,去得也快,白香衣等看不见她们了,才走进教室。 小高站在校园里,傻傻地笑,白香衣的好人缘让他感到无比的欣慰。教室里传出朗朗的读书声,他这才收敛了笑容,心想自己穷高兴个啥,活脱脱一个傻瓜。如此想着,很无趣地回了宿舍。 06 一个门里 星期天,白香衣把炕头烧得热热的,捂在被子里看书。书是她跟高原借的,郁达夫的小说集《沉沦》。孔宝柜扔下饭碗就出去了,白天他总是东游西荡,闻到酒味就像猎狗闻到了狐狸的骚,紧追不舍地找了去,回来时大半时间喝得像一头瘟得要死猪,睁不开眼。 窗外的西北风吹着尖利的哨子越过树梢屋脊,听在耳里更衬托出家里的暖,如果不是读郁达夫,也许白香衣会更惬意。当白香衣看到书中的主人公偷看女人洗澡的那一节,就走了神,她想起了高原。她一直怀疑那天有人偷看自己洗澡,莫名其妙地希望偷看的人是高原。 高原昨天进城了。听说有一个首长寻找失散的儿子,高原进城看看是不是自己的父亲。如果那个首长是高原的父亲,高原就一定会离开这里,白香衣想到这里,心里若有所失,书里沉闷的调子竟融入了自己的心境,再也读不下去了。 忽然一个人裹着一股寒风闯进来,白香衣抬头一看,却是玉爱,这段时间,她几乎把这个女人忘记了。白香衣忙欠起了身子。 玉爱细声细气地说:“我看见门没关,就直接进来了。” “来炕上坐吧,这儿暖和。”白香衣见了她便心虚,但还是振作起热情说。 “不敢坐,就站站吧。”玉爱呵一口白气,搓着手。 “有啥不敢的,我又不是老虎,吃了你。”白香衣故作轻松。 “也不怕你笑话,你看看这儿,我哪能坐嘛!”玉爱说话带着哭音,也顾不得羞愧解了腰带,退下裤子,露出白生生的皮肤上有两三条血口子,往外渗着血水。 “这是怎么弄的?”白香衣失声叫道。 “我跟了个活畜生!他就知道往死里糟践我。”玉爱眼泪又下来了,她又捋起袖子,露出布满青紫伤痕的胳膊。 白香衣看得触目惊心,冲口说:“你男人还算个人吗?简直禽兽不如!” “这也是我的命。我知道,这样下去,非死在他手里不可。原想跟了他,不管是受苦还是受累,都过一辈子,可是这种日子,我实在熬不下去啊!”玉爱的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流。 白香衣陪着流眼泪,心里却没有主意,不知该怎么劝她。 玉爱自己哭了一会儿,就收了眼泪,盯着白香衣的眼睛说:“我一见你就觉得亲近的,早想过来和你说说话,可那活畜生看得紧,不让我出门。今日他赶集去了,我才得空儿。实话说,妹妹,我也是从青楼里出来的,咱是一样儿的人。” 白香衣吃了一惊,心里警觉起来,满面狐疑地望着玉爱:“你说什么?我不懂。” 玉爱笑了笑,笑得白香衣心里发毛。“妹妹甭担心,这事就算烂在心里头,我都不会跟人说的,好歹咱们姐妹应该互相体谅不是?你比我强多了,又识字儿,又年轻,在村里又有好人缘儿,可是一旦被别人知道了底细,光唾沫就能把你淹死。” 白香衣的心里七上八下的,她想不通玉爱到底从哪里瞧出了她的底细。 玉爱又说:“我打结实主意了,猛不丁抽个空儿就跑。树挪死人挪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可是手上没盘缠,哪儿也去不了。” 白香衣这下子明白了玉爱的意思,就说:“你想跟我要盘缠,我倒可以帮你,可是用不着拐弯抹角把我和窑子扯上边。我明白告诉你,我不是!” 玉爱玩味地笑笑,说:“那就算我看走了眼?” “什么叫算啊?不是就不是!”白香衣嘀咕着从炕上下来,打开柜子,从柜子最底层拿出一个小皮箱来,从里面抽出二十张面额五千的纸币,想了想,她又捏出了一枚赤金镏子,一并递给了玉爱。玉爱也不谦让,接了过去,数也不数,就把钱卷成一卷,赤金镏子也一并卷进了钱里,弯腰塞进了袜子筒里。 “这下俺有救命钱了。妹妹,这份情俺一辈子也忘不了,等有机会再报吧。”玉爱千恩万谢。 白香衣淡淡地说:“我不指望你还什么,只求你别乱说话。我真不是的。” “不是,真不是!”玉爱讪笑着说,有点儿心照不宣的味道。村里人眼窝子浅,自然看不出来什么,但玉爱在窑子里滚爬了半辈子,人老珠黄的时候,还教导过几个小黄花闺女儿,她从白香衣的一举一动里,很容易就能捕捉到那门里的滋味。玉爱拿到了钱,不肯多留,告辞走了。 白香衣拼命挤出一点笑容,说了声再见,送走了玉爱,心被不安紧紧攫住,一种冷从心底里望外面蔓延,却是热炕头温暖不了的。 再也提不起看书的兴致,白香衣的脑袋在枕头上一歪,迷迷糊糊看见玉爱影影绰绰走在前面,自己跟在后面,穿过青纱帐,走过大豆田,前面突兀出一座花团锦簇的楼房来。玉爱走到楼门口就不走了,翘起二郎腿坐下,乜斜着眼,伸出兰花指夹一根烟卷,微撅着猩红的嘴往外吐烟圈。白香衣一个人径直上楼,在临窗的地方坐下。忽而,她听见楼下一片嘈杂,玉爱大声吆喝:“最红的最美的香衣姑娘,一万元一位。” 香衣望下去,楼下凭空跑来了一大群男人,手中挥舞着花花绿绿的钞票拥挤着,忽然齐刷刷地抬起头来看她,那一张张的面孔,竟是孔家屋子的男人们,有高原,有宝橱,还有村长,老的少的,都用同一种古怪的眼神盯住她,仿佛她没穿衣服。 白香衣慌忙关了窗户。有人上楼了,白香衣看见孔宝柜提着一把大冒热气的大水壶,陪着笑脸殷勤地问:“香衣姑娘,要热水吗?” “不要,不要。”白香衣烦躁地说着,就去关门,然而她怎么也关不严,从门缝里,她看见许多张脸挤压着,扭曲着,对着她色迷迷地狞笑。 “开门,开门。俺付过钱了,让俺睡,让俺睡!”他们乱七八糟地嚷着,把门推得摇摇欲坠。 白香衣一下子惊醒了,身上出了一身透汗,恍惚了好长时间,才弄明白不过是做了一个梦。不多时候,她又进入了另一个梦境,一个人走在一条羊肠小路上,总也走不到尽头。 晌午,孔宝柜和高原勾肩搭背地走了进来,高原手里提着两瓶酒,宝柜拿着一包油浸浸的花生米。 白香衣看到高原忙下了炕,笑脸迎着,有些紧张地问:“这么快就回来了?是你爸吗?” “不是。”高原泄气地说,“都四五回这样的事了,我看没希望了。” “迟早会找到的,只要你呆在这里别乱跑,你爸总会找到这里的。怕就怕你找你爸,你爸找你,都动起来,就容易错过了。你和你哥先坐着,我给你们弄下酒菜。”白香衣安慰着高原,言语里却掩饰不住的快活。 洗了个萝卜,用擦床子擦出半盆子萝卜丝,拌上一碗金贵的白面,生起火,淋锅里些油,煎了萝卜丸子,然后舀上水,炖好了,盛了一碗,端上桌去。 高原和孔宝柜早已就着花生米,推杯换盏了。高原笑道:“白老师,老来给你添麻烦。一块来坐吧。” “不麻烦,你们喝你们的。”白香衣盛半碗萝卜丸子,坐在炕沿上吃了。 煎萝卜丸子的油香飘了半个村子,陆续有男人提着一瓶酒循着香味过来。这场酒一直喝到晚饭时候才散,整个下午,宝柜家里人来人往,找酒喝的男人,跟着来寻找自家男人的女人,男人们吆三喝六地猜拳,女人们叽叽嘎嘎地说闲话。白香衣依稀记得梦境里有过这些男人的面孔,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儿,却又不得不强打精神,陪着女人们说笑。 宝橱早醉成了一滩烂泥,横在炕上打呼噜。 高原喝酒鬼得很,喝了一个下午,居然没有醉,只是多少带了些酒色,一张脸白里透红,兴致勃勃地谈论这次进城的见闻。他说城里扫大街的换成了清一色的女人,把大街扫得跟镜子似的。 孔树林家的惊叫:“城里的男人死绝了?凭啥只让女人们扫大街?” 高原卖关子说:“那些女人可不是一般的女人。” “你倒说说看,还能跑出仨腿的来不成?”不止孔树林家的被吊起了胃口,其他人也盯着高原的脸,急等下文。 “那是政府把城里明的暗的妓女都挖了出来,要把她们改造成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孔树林家的撇着嘴说:“俺当啥人呢,原来是那些脏货,别说扫大街,就是让她们掏大粪也活该!” 白香衣的脸色变了变,忽然觉得这屋里的空气被抽空了,无法呼吸,就假意方便,走了出去,使劲吸了几口冷气才觉得好些。 傍晚,男人们有的被女人押着走了,有的趔趄着脚步自己回家了,高原把钥匙悄悄丢在桌子底下,和他们一块告辞走出了孔宝柜家。 等人们都走了,白香衣散了架,一动都不想动。听着孔宝柜时断时续的呼噜,她恨不得踹他几脚。玉爱就像艳阳高照的日子里忽然飘来的乌云,把她心中的那片亮堂堂的光影吞噬了;高原的话则像弓弦的响声,而她就是那只惊弓的雁。 有人拍门,白香衣挣扎起来,走到天井里问:“谁?” “是我,白老师,我落你家东西了。”是高原的声音。 白香衣开了门,高原似乎不好意思地说:“回到学校,开门却找不到钥匙,我想可能落你家了。” 高原在前,白香衣在他后面,看着他挺拔的身影,忽然有种冲动,想抱住他,那个年轻的怀抱,一定是炙热而有力的,既可以驱散冷,又可以分担恐惧的重量。但是她没有,只是在心里悄悄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掩上院门,进了屋。 点上油灯,在昏黄的灯影里,高原煞有介事地东翻西找,白香衣也帮着寻找。最后,还是白香衣从桌子下面发现了钥匙。 高原接过了钥匙,反而坐了下来,和白香衣搭讪说:“姐姐,我借给你的书看了吧?” “看了一点。” “有啥感想没有?” “没什么,就解闷儿。” “看完了,我那儿还有。” “知道。不早了,回去休息吧。”白香衣盼着高原快走,心里又舍不得他走,希望他赖皮一点,主动一点。 高原不情愿地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副绒线手套,放在桌子上。“我给你买了副手套,不知合不合适?” 白香衣正了一下身子,有些冷淡地说:“谢谢你记着。” 高原向白香衣走近了几步,局促地说:“想跟你商量件事。” “你说。”白香衣警觉起来,全身上下都期待着,又戒备着。 “算了,不说了。”高原吭哧了半天,泄气地说了一句,拔腿就走。 白香衣看着高原的背影,那种冲上去抱住他的冲动又涌上心头,但她忍住了,失落地关上院门。回屋的时候,她蓦然想起了玉爱和政府改造妓女的举措,连打了两个寒颤。 玉爱现了一下身,又销声匿迹了。但是她的身影却一直盘旋在白香衣的心头,挥之不去,就像一柄寒光闪闪的大板斧,悬在头顶,让白香衣时时刻刻提心吊胆战战兢兢。 07 伤冬 高原买的手套很合适,也很暖和。白香衣因为珍惜,又怕长了高原的脸,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戴上,两只手上仿佛燃起两团炽热的火苗,温暖着她的手,也温暖着她的心。白香衣的手脚都冻伤了,红肿得像胡萝卜,冷了疼得钻心,热了痒得钻心。 玉翠告诉白香衣拿茄子棵熬水,泡手泡脚,可以治冻疮。中午出门的时候,白香衣嘱咐孔宝柜到地里找点儿茄子棵。傍晚回到家,看见孔宝柜趴在桌子上守着酒瓶子打瞌睡,就摇醒他,问他把茄子棵放哪儿了。 听到白香衣问,孔宝柜的酒醒了大半,支支吾吾了半天,白香衣才弄明白他没有去,不由得动了气,一抬手掀了饭桌子。“喝,就知道喝。你告诉我,你到底想不想过日子?” 孔宝柜并不是存心不去,只是天太冷,他想在出门前喝口酒暖暖身子,谁知喝一口觉得不过瘾,就再喝一口,一口一口地喝下去,就醉了,心跑出门找茄子棵,人却睡倒在桌子上。 孔宝柜自知理亏,见白香衣发这么大的火,心里毛毛的,忙陪着笑脸说:“香衣姑娘,香衣,好人,俺现在就去。” “不许你去,现在已经晚了,你找回来,我也不用!”白香衣憋屈了小半年,就像一只气球充足了气,一旦戳上一个孔,哪有气不撒完就罢休的道理?于是,白香衣从南方数落到北方,从酒瓶子说落到麦子,从她每天的辛苦数落到他的游手好闲,就差说出后悔嫁给他的话了。 孔宝柜听着刺耳,却不好反驳,白香衣说的都是实情,没有冤枉他的地方,只得一声不吭,由着白香衣数落。 白香衣越说越气,一怒之下,从箱子后面扒拉出一瓶酒,扔到了天井里,当啷一声,碎了。她早发现孔宝柜爱把酒藏在那儿,一直装聋作哑,没想到今天成了她现成的撒气道具。 酒是孔宝柜的命根子,他看见香衣怒气冲冲提出酒瓶子就知道大事不妙,冲上去夺,却晚了一步,立时恨不得狠狠揍眼前这个女人一顿。他举起拳头,白香衣就直着脖子迎了上来,“有种,你就打死我,咱们都落个干净!”白香衣姣好的脸因愤怒而涨得通红,胸部剧烈地起伏着,仿佛里面翻滚着滔天巨浪。 孔宝柜扬着拳头,骑虎难下了,冷眼打量了白香衣半天,居然没从她身上找到可以下拳的部位,就软塌塌地垂下了胳膊。人打不成,嘴里却不饶:“别在俺跟前愣充姑娘身份!惹急了俺,俺就跟村里人说说你白香衣以前干的营生,让政府抓了你改造去!” 白香衣怔住了,整个人呆在那里,过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心里是满满的绝望。她抬手指向门外,心灰意冷地说:“好!很好!!有种你这就说去。我不怕!横着是死,竖着也是死!你这就去!这就去!!不去你就是大混蛋、大孬种!”白香衣嘴上不服软,心里却怕极了。她完全能想象得出一旦身份败露,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孔宝柜狠狠地蹬了她一眼,冲到天井里。他欣喜地发现,酒瓶碎片上都还残留着些酒,就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拿起来吸吮,最后拾起最大的一片玻璃碎片,一边有滋有味地喝着,一边晃出了院门。 白香衣饭也不吃,和衣躺到炕上。木讷的宝柜,居然会说出这么歹毒的话来,令她感到心寒。昔日浮华的场面又浮现在了白香衣面前,她禁不住自问,自己选择了孔宝柜是不是一个错误。立时心中涌出无数种假设,每一种假设怎么推敲都不会比现在差。在无限的懊悔中,白香衣朦胧睡着了。后半夜冻醒了,向宝柜躺的地方靠靠,想借借他的热气取暖,却发现那里根本没有人。白香衣爬起来,走到院子里看看天,天色乌沉沉的,没有一点星光。不知谁家的公鸡率先打鸣了,全村的公鸡此起彼伏地呼应。鸡叫头遍了,离天明还有很长的时间。尽管白香衣对孔宝柜从失望到绝望,心里充满对他的鄙夷,但是也有些后悔给宝柜摔酒瓶子了,天寒地冻的,他喝醉了酒,说不定就睡在哪里的墙旮旯里,冻上一夜,还不得把命冻去大半个?想着心就跳成一团,小跑着去敲玉翠家的门。 静夜里敲门的声音传出很远,引起全村此起彼伏的狗叫声,惊醒了村里一大半人,都估摸着可能是谁家的老人没了或者是谁家生孩子了。当玉翠家男人孔宝川打开院门的时候,有几个男人也从家里出来,站在大街上问:“谁呀?出啥事了?” “我家宝柜一晚上没回来。”香衣带着哭腔回答。 人们都松了一口气,男人一晚上不回家是司空见惯的,说不定在哪家猫着喝酒打牌呢,但碍于白香衣的情面,不好说别的,就说白老师你先回家歇着,我们分头找找看。 玉翠听出了白香衣的声气,也忙忙地起来,陪着香衣回家等消息。 白香衣一个劲追悔莫及地说:“嫂子,都怪我给他摔了酒瓶子,要不他就不会赌气出去了。” “俺说呀,你摔得算轻了。换成俺,见一个摔一个,都摔到他的脸上去。你放心,他一个大老爷们家不会有事的。”玉翠宽慰着白香衣。 “嫂子你不知道我家的死人,他喝醉了酒,逮哪儿就睡哪儿,这么冷的天要是睡大街上,还不把小命给要了?” “他喝酒倒不怕,就怕……”玉翠说了一半,掂量着说出来好还是不说出来好。 “嫂子,怕什么?” “就怕他打牌去了。迷上这个,可是没底的窟窿。” 一种不祥的预感萦绕在白香衣心里,令她坐立不安,她倒是情愿孔宝柜迷上了打牌,现在正在什么地方过牌瘾呢。 天亮的时候,几个男人抬着宝柜回来了。没进屋就吆喝,“人冻僵了,快生火,把他捂到炕头上,也许有救。” 白香衣听到这话吓傻了,身子绵软得动不了。玉翠麻利地走到灶上,生起了火。男人们七手八脚地把宝柜安置到炕上,厚厚地盖上被子。 白香衣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她看看宝柜,青白色的脸,头发眉毛和胡子茬上都结着一层白霜,双眼紧闭,和死了没什么分别,不由的滴下泪来,千不好,万不好,现在她只记起宝柜的好来了。 炕渐渐热了起来,宝柜脸上的霜雪融化了,凝成一层小水滴,香衣拿一块手巾,轻轻地给他擦去。玉翠呼哒呼哒地使劲拉着风箱,通红的火苗子冒出灶口老高。炕更热了,宝柜的头上升起一团氤氲的白气。 村长听说宝柜冻僵了,也赶了过来。进屋看到这个阵势,铁青了脸,大声喝斥:“你们想要了宝柜的命啊!这是谁的主意?” 屋里的女人和男人们都低下头,没人敢答话。 “快把火灭了!”村长吩咐着,一步窜到炕上,一把扯下盖在宝柜身上的被子。 玉翠提起水桶,把里面的半桶水全泼进了灶里,灶里反扑出一股白烟,呛得她打了几个大喷嚏。 村长喘了口气说:“冻僵的人得慢慢暖和过来才行,你们这样做,是要出人命的。这个宝柜也实在不太像话,整天喝得狗熊不认料勺,我就知道迟早要出事。白老师,你今天就不用去学校了,在家照顾他吧。” 白香衣的眼泪叭哒叭哒地掉下来,心里翻腾开了。如果宝柜真的死了,她不知道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好容易经营起一个家,难道老天爷就这么不开眼,说毁就毁了? 村长他们几个男人,被白香衣哭得心里也酸溜溜的,实在看不下去,就嘱咐“有事喊一声”,各自回家了。再看玉翠,也早已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了。 中午,孔宝川从邻村请来一个老中医,开了方子,说宝柜要能熬到明天出太阳,或许还有救。她们熬好了药,可宝柜紧着牙关,她们折腾了半天也没灌进一滴去。两个女人守着宝柜,眼瞅着他的脑袋和手脚肿大起来,傍晚的时候几乎比正常大出了一倍,摸摸他的身子,炭一样烫手,他的呼吸也时有时无,这光景看上去,说不定哪一会儿就要过去了。村里的女人三三两两走来探望,提出一些灌药的法子,一个个试了,却没有能行得通的。 后来,白香衣用最笨的法子,用调羹一点点往宝柜的嘴里灌,大部分黄褐色的药汁流了出来,只有少量的药渗进了他的牙缝里。这小小的成效,也让白香衣有了些安慰,她一刻不停地灌下去,心里祈祷着药汁能多渗进去一些。 夜一丝一丝地过去了,眼看天就要亮了,听听宝柜的呼吸,似乎有力气了些。两个女人看到了希望,一夜的劳累便像漫天的大潮涌了上来。 08 弥天 白香衣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哭哥哥,她打了个机灵,醒了,看见宝橱探着头瞅着宝柜干嚎,数落苦命的哥哥被人害得这么惨。 宝橱已经很久不登宝柜家的门了。起初宝柜收回地,宝橱觉得天经地义,没当回事,可是禁不住胡桂花天天在他耳边数落宝柜两口子的不是,听得多了,宝橱也觉得宝柜两口子确实对不住他家,就懒得过来串门了。听说宝柜快不行了,兄弟之情顿生,心里有三分疼,七分惦记,就急火火地赶了过来。 白香衣悔恨交加,悲从心来,也哭出了声。 玉翠也醒了,听了宝橱的话不忿了:“宝橱,说啥呢?你哥还没有咽气呢,就忙着欺负你嫂子。” “俺说的不对?不是嫂子把俺哥赶出去的?嫂子呀嫂子,你也太狠了!”宝橱一百个不服,梗着脖子说。 “你嫂子没有赶他,是他自个儿出去的。别在这里嚎,你要心疼你哥,就别吵得你哥不消停,耽误了病!” “张玉翠,俺说不过你。”宝橱恨恨地转向白香衣,“俺哥有个三长两短,俺和你没完!”说完,在屋里转了一圈,气呼呼地走了。 玉翠搡了一把哽咽着的白香衣,说:“别哭了,还没到哭的时候。” “嫂子,千不该万不该,我真不该摔了他的酒瓶子。可,可我心里憋屈得难受。” “又来了,净说没用的。宝橱来了给俺提了个醒,万一宝柜不行了,你心里得有个决断才行。” “宝橱也是心疼他哥,我不怪他。” “你真是活菩萨!你以为宝橱真那么心疼他哥?他才不挂心宝柜的死活呢,他惦记着那二亩地和这位宅子呢。他一撅腚,俺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蛋儿。” 玉翠沉吟了片刻,问:“你到底怀上孩子没有?” “没。” “怀上了孩子还好说,没有孩子这事儿就难办了。” 白香衣也担忧起来,心慌意乱没有了主意,只得向玉翠投去求助的目光。 玉翠忽然一拍大腿,把心一横说:“你就说你已经怀了孩子。” “可这也只能瞒过一时,迟早要露馅的。” “瞒过一时说一时,以后的事容俺想法子。记住,一切听嫂子的,这个时候你只要错一步儿,这里就没了你的立足之地。” 白香衣也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点了点头。这时候好像听见宝柜说话,两个女人一阵欢喜,忙凑上去细听,宝柜含含糊糊地说:“水……水……” 玉翠说:“老中医说的真准,看来宝柜没事了。” 她们不约而同望望窗外,初升的太阳撒了半院子黄橙橙的光。 高原是上课前听说宝柜出事的,知道自己闯了弥天大祸,无心给孩子们讲课,就布置他们写生字做算术。回到宿舍,想蒙头大睡,可蒙着被子,脑子却越来越清醒。 自从白香衣为他包扎伤口,他以为白香衣对他有了点意思,高兴得许多天睡不成安稳觉。可是,过了几天他发现,实际上白香衣却离他越来越远,瞧都不瞧他一眼,仿佛没有他这么个人,实在没办法和他说话时,也是不咸不淡,简明扼要。他恨不得亲口问问白香衣,要他怎么样做,才能令她满意。可是他不敢,怕把白香衣吓得更远,只好迂回曲折,委曲求全,期望能慢慢靠近白香衣。 白香衣的冻疮,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无意中听别人说麻雀脑子治冻疮很灵验,晚上就满村子里掏麻雀。冬天的晚上麻雀爱钻墙洞子,有时候几只挤在一起取暖,并且一旦钻进了洞子,多大的动静也不肯挪窝,很容易捉。高原的运气不好,走了大半个村子,却一无所获,忽然记起村外打麦场那儿有间场院屋子,墙上千疮百孔的,又僻静,一定有许多麻雀在那儿过夜。于是他直奔村外。果然不出所料,他掏了几个墙洞,就收获了七八只麻雀,估计够两天用的了,就系好装麻雀的袋子,边往回走着,边盘算着怎么给白香衣送去。 离村子不远了,他突然听到前面的柴禾垛里窸窸窣窣地响,好像有人在里面,以为遇到了贼,便躲在一边看个究竟。不多会儿,一个黑影鬼鬼祟祟地钻出来,缩着脖子向村子走。高原越看越像贼,就悄悄地赶上去,不分青红皂白,拳脚相加。那人杀猪似的嚎起来,小高听声音很熟悉,仔细一瞅,却是孔宝柜。小高扭头便走,想趁宝柜还没认出自己之前离开。 越怕偏就被认了出来了。宝柜嚷道:“小高兄弟,你凭啥打俺?” 既然已经被认了出来,高原索性走回来,和孔宝柜面对面站着,装作才认出孔宝柜的样子,“哎哟!是宝柜哥呀!我以为是个贼呢,你跑柴禾垛里干啥?” “喝醉了,迷糊了一觉。” “打哪儿了?没伤着你吧?” “亏俺命大,还以为你想要俺的命呢!” “宝柜哥,看你说的,我是真没认出你来。” “你别糊弄俺,你的那点儿心思俺还不明白?不就是为了那个小娘们。你找俺喝酒,也是为了那个娘们,灌醉了俺,你好和她亲热。俺有酒喝,就乐得装糊涂!”宝柜很自以为是地说,仿佛他的醉眼早已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小高被他戳穿了心事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又听他说什么亲热之类的话,心中很为白香衣不值,一股火腾地一下就烧了起来。“孔宝柜,你还是人吗?怎么能这样说白老师?” “俺自己的老婆,爱咋说就咋说,你管得着吗?俺就看见你和她眉来眼去了。她就是一个千人骑万人压的,今天还敢和俺凶,哪天俺没酒喝了,还要拿她换酒喝呢!你们还姐姐弟弟呢,你还真以为是俺小舅子啊,多管闲事……” 宝柜说得正得意,冷不防被小高踹了一个趔趄。“我是管不着,这会儿我也管不住自己的脚!”小高说着不解气,又结结实实踹了宝柜几脚。 宝柜抱着头缩成一团,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你个杂种?偷人家的老婆,还要揍人,明天俺就把你们那点儿破事抖漏出来,让老少爷们评评理。奶奶的,你敬着老子点,说不定俺还给你吃口剩饭。小杂种,你算是完了,以后甭想打俺媳妇的主意!” 小高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哪里禁得住这样的污言秽语,冲上去,又一阵乱踢。 宝柜嚎叫不止,嘴里仍旧不干不净。“俺老婆当年是头牌婊子,一千个人一万个人和她睡过。你算那根葱?那根蒜?最多也是喝人家的洗脚水……” 小高也记不清踢了他多少脚,直到宝柜不出声了,才停了下来。 “哼,别和我装死,你要再敢满嘴放屁,我就废了你!”说完,不解恨地又踹了宝柜一脚,扬长而去。 到了学校门口,他很想去见见白香衣,又怕被宝柜回来撞见,彼此尴尬,便闷闷不乐地回了宿舍。躺到床上,他开始庆幸自己没去,孔宝柜的话在他心里起了作用,白香衣很有可能就是孔宝柜说的那样的女人,要不然她怎么会嫁给孔宝柜?这样的女人不值得他多费心思。可想想和白香衣这段时间的接触,她又不像那种水性扬花的女人,一定是孔宝柜喝多了酒,满嘴说胡话。可是哪有男人这么骂自己老婆的?这不是明明承认自己是乌龟王八蛋吗? 昨天晚上没有想明白的事,今天小高也不会想明白。事情的发展已经使白香衣是什么样的女人变成了次要的事情,小高现在想得最多的是孔宝柜真要死了,自己就成了杀人凶手。 于是他拼命后悔,不该去捉什么麻雀,更不该去村外,最大的不该是人家骂老婆,自己胡乱冒邪火犯浑。正当他追悔莫及,装麻雀的袋子忽然闯进了他的眼帘,他想也没想,一把抓起来,狠狠地摔到对面的墙上。随着几声凄厉的惨叫,袋子落在地上,慢慢地渗出殷红的血,触目惊心! 高原坐立不安,度日如年地过了两天,索性亲自到宝柜家看看,向人家道个歉,人家原谅不原谅没有关系,图个自我安慰心理平衡。迈着两条认路的腿,小高很快到了宝柜家门口。门虚掩着,他的双腿却沉重如铁,跨不过那道并不高的门槛。正当他犹豫再三,背后有人说:“小高兄弟,来看俺哥吗?咋不进去?” 他回头一看,原来是胡桂花。宝橱打发她过来看看,宝柜还剩几口气。他们俩就一前一后,进了宝柜家。 宝柜的身体没什么起色,手脚和脑袋上的冻伤发作,开始溃烂。屋里到处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和一股恶臭。屋里和屋外截然是两个世界,外面是阳光灿烂,里面却是悲伤压抑,仿佛到处是灰扑扑的影子。小高一进屋,就闻到了死亡的味道。 白香衣面容憔悴,正在用毛巾把宝柜伤口上流出的血水轻轻擦去,看见他们进来,客客气气地说:“高老师,谢谢你记挂着。” 看见面容憔悴的白香衣,高原油然而生无限的怜惜,想说的话竟然一句也说不出口。 胡桂花向宝柜张望了一下,中午吃下的东西就在胃里闹腾,忙向一边躲了躲,忍了好一阵子,才把胃里的骚乱镇压下去。“嫂子,宝橱让俺过来帮你伺候俺哥,有啥事,嫂子只管说。” 白香衣把手巾放进旁边的脸盆里,边洗着上面的污垢,边说:“也没啥事,这两天倒是把玉翠嫂子累得不轻。” “你看看你,麻烦人家外人干啥?咱们亲不亲一家人,再有啥活,让俺干就成。”胡桂花又往旁边撤了撤身子,那股子味道实在让她受不了。 “嗯,有事少不得让你受累。”白香衣不冷不热地说。她拧干手巾,继续一心一意地擦拭宝柜手上的血水,不再搭理她。 胡桂花觉得无趣,就溜跶到院子里,瞅瞅这里,看看那里,心里揣摩着各种家什的价钱。 白香衣又一次把手巾放进脸盆里洗,觉得有人注视她,抬眼一看,正好和高原关切的目光碰到一块。刚才她太专注了,竟把一个大活人晾在一边大半天,心里有些过意不去。“高老师,你忙去吧。孩子们没有了约束,说不定会捅出什么乱子呢。” 高原心里乱糟糟的,告辞出来,和胡桂花打了声招呼,低着头满腹心事地往外走,正好和风风火火向里走的玉翠撞了个满怀。 “作死呀你,小高。”玉翠咋咋呼呼。 高原忙一迭声地赔不是,却不肯停下脚步,怕玉翠想出什么花样来捉弄他,一溜小跑着远去了。玉翠在他身后喊:“你别跑,看俺哪一天逮住你,不拧下你的耳朵。” 玉翠回头看见胡桂花在院子里转悠,就不忙着进屋,凑上去和她搭话。 “你说他婶子,这白老师也太命苦,刚刚有了,你哥就出了这事。你说宝柜真要有个三长两短,她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怎么过?” 胡桂花吃了一惊,像挨了蝎子蜇似的叫起来:“有了?俺咋没看出来?” “刚上身没几天。前两天你嫂子还对俺说馋酸的东西,酸男辣女,俺看保准是个小厮。” 听玉翠说的有枝有叶,胡桂花的脸就更长了。她们一起走进屋里,玉翠张罗着生火做饭,胡桂花就盯着白香衣的腰身看,恨不得能变成孙猴子钻进她的肚子看个究竟。 玉翠说:“他婶子,晚饭就在这边吃?” “这可是俺家哩。”胡桂花揶揄道:“你这个外人反倒让起俺这个内人来了。” 玉翠也不和她计较,心里偷偷乐翻了天。 09 新寡 夜半,小村里最宁静的时刻,忽然传出一个女人悠长的哭声,这哭声里带着一些异乡绵软的韵味,回旋在小村的上空。 接着开门的声音、跑动的声音、犬吠声响成一片。 宝橱推醒身边的女人,说:“快点起来,宝柜哥可能走了。”他三下两下穿好衣服,嘱咐炕上忙着穿衣服的女人,“把小三也叫起来,给他穿上白衣裳,马上过去。俺先过去了,你们麻利点儿!” 胡桂花嘟囔:“走也不选个好时辰,折腾得人家睡不成觉。”她自己穿好衣服,又把小三从被窝里拖出来,给小三穿上棉裤棉袄,外面罩上一个白褂子。这件白衣裳准备下三四天了。 小三没有睡够,扭着身子不肯走,她就照着他的屁股蛋子拧了一把,小三哇哇地哭叫起来。胡桂花拖着啼哭不止的儿子出了门,边走边嘱咐:“记住不许哭大爷,要哭爹。” 到了宝柜家,院子里已经站满了男人,屋里挤满了女人。胡桂花的一只脚刚跨过门槛,就裂开嘴甩开花腔嚎哭,本来小三已经不哭了,听见他娘干嚎,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 人们主动让出一条通道,让他们娘俩过去。胡桂花进了屋,干嚎了两声应应景儿,对白香衣表白说:“嫂子,小三俺给你带来了,以后他就是你的亲儿子,你就是他的亲娘。” 白香衣坐在炕上哭的天昏地暗,听见胡桂花这么说,哭得更响了。 玉翠从人堆里钻过来,说:“他婶子,谁说白老师要过继你儿子了,你不是知道她有了吗?” “啧啧啧,你算哪路神仙呀?俺们的家事,你操哪门子闲心!”胡桂花恨得牙根都痒痒了,反唇相讥。 “俺说的是个理字。谁看不出你两口子的心思,琢磨着你嫂子一个女人家好欺负,又没有娘家人在身边,就想图她的宅子图她的地。” “张玉翠,你别狗咬吕洞宾,明儿不用小三,你顶瓦呀?”宝橱在院子里搭上了腔。 “放你娘的屁!宝橱,你还会说人话吗?” “你才放屁呢!” “孔宝橱,你听着:你宝柜哥还在屋子里躺着,老少爷们都在这儿看着,你嫂子在炕上哭得快没气了,你们两口子不怕遭报应,有啥本事就全使出来,老娘不怕你!” 玉翠一发威,孔宝川就从人空子里挤到玉翠跟前挡着,怕孔宝橱恼羞成怒,动手伤着玉翠。 “就是就是。”人群里有人说,“先别忙着算计那些点儿东西,还是商量商量怎么发付宝柜是正经。” 宝橱不甘心这几天算计就这样黄了,声嘶力竭地喊:“俺家的事俺们自个办,外人谁插手谁不得好死!” 玉翠双手叉腰,也把嗓门提到最大,“今天这个闲事老娘管定了!看你有啥能耐!” “吵什么吵?人死了也不让他消停!”门口传来不高不低的一句,屋里屋外顿时安静了,村长不急不慢地走了进来。“有事说事,有理说理,谁吵先给我滚出去!” 村长坐到正面的椅子上,弄明白怎么回事后说:“我看这么着,明天小三还得顶瓦。” 玉翠不等村长说完就插嘴说:“村长,这不合适!” “你说怎样合适?要不这事俺不管了,你看着办?”村长被她打断了话,冒犯了官威有些恼火。 村长的话却正说到宝橱两口子的心坎上,宝橱忙着表态:“村长,这事您非管不可,就是不看俺们的面子,也要看着俺宝柜哥的面子。” 玉翠急性子,还要据理力争,孔宝川忙在她耳边轻声说:“听村长说完,看看再说。”玉翠就耐着性子,听村长说话。 村长赞许地对宝橱说:“很好,这才是办事的态度。这么说我咋说你就咋办喽?” 宝橱拍着胸脯说:“当着俺宝柜哥的面,村长说一俺要是说二,就不得好死!” 村长就接着说下去,“小三顶瓦,并不是说过继给宝柜了。麦上打下粮食,白老师拿出一百斤麦子给宝橱家,算是说过这回事去。” 人群里传出一阵啧啧的赞叹声。宝橱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却发落不出来,只得点头同意。可是心里的火发不出来憋得实在难受,就冲着自己的女人吼:“现在没小三啥事,你把他弄来干啥?丢人现眼的东西!” 胡桂花凭白受到男人的奚落,心里委屈,白了一眼男人低声咕噜:“还不是你的主意,却赖俺。”说着前后一看没见小三的影子,就喊着叫着找儿子,找了半天,发现儿子瑟缩在一个角落里,睡熟了。真难为了他,屋里吵得震天响,他居然能睡得那么香甜。 宝柜出殡那天,村里的人几乎都到场了。宝柜没有这么好的人缘,大伙是冲白香衣来的。玉翠不错一步地守着白香衣,生怕说不准什么时候宝橱夫妇向她发难。还好有村长在场,宝橱夫妇还算安分,只是在起灵的时候,宝橱说了几句他哥是被人逼死的混话。白香衣哭得肝肠寸断,倒也没有听真切。 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向村外出发了,玉翠和其他几个女人拦住往外挣扎的白香衣,架着她回了屋,安顿到炕上。按照风俗,下葬的时候,是不兴女人到场的。白香衣倒是很想看着宝柜入土为安,怎么说也是夫妻一场,可是她挣扎了几次,玉翠她们把她按得死死的,她动不得分毫。 送葬的队伍里没有高原的身影,按理说他应该到场的。可是他病倒了,就在孔宝柜出殡的那天。 这一场病来得蹊跷,半夜的时候他听到哭声,想起来看个究竟,四肢却使不出一点儿的力气,开始的时候他以为被梦靥住了,等梦醒了就会恢复正常。然而他走不出梦境,一会儿他好像在船上,有人在耳边哼着歌谣,他想看看唱歌的人是谁,却只看到一个女人的背影,亲切而熟悉,他想转到女人的前面去看看她的脸,走啊走啊,无论他怎么走,他看到的都只是一个背影。一会儿他又站在一间屋子里,四面墙上挂满镜子,起初只有他一个人在屋子里,他对着镜子照啊照,却看不到自己的影子。一个穿旗袍的女人突然出现了,镜子里出现了千百个千姿百态穿旗袍的女人,他想抓住那个女人,手一次次碰在冰凉的镜面上。 他分明听到有人叫他,仔细听又好像没有人。街上很热闹,有唢呐唔哩哇啦地吹,有人咿咿啊啊地哭,有一个女人的声音特别悠扬凄切,他觉得自己和这个女人存在着某种联系。 他在梦中睡去了,又在梦中醒来,他从一个梦里走出,然后走进另一个梦,梦和梦就像九连环上的圆环,你套着我,我连着你…… 他真正醒过来的时候,看见一个女人正好走出他的宿舍。一会儿以后,隔壁教室传来一个女人讲课的声音,带着异乡的口音。他记起来了,这个女人是不断出现在梦中的两个女人中的一个,名字叫白香衣,遇到她,今生今世,他在劫难逃。 他仔细追寻梦中的景象,关于白香衣的画面越来越清晰,而关于另一个女人的画面却越来越模糊…… 忽然窗下两个女人轻声说话的声音引起了高原的注意。 “还没醒呢?”是玉翠的声音。 “没有呢。我刚看过他。”这个是白香衣的声音。 “七八天了,也该醒了。老中医说了,他没啥大病,只是受了点惊吓,又着了凉。” “老中医的话我都不敢相信了。” “瞧你说的,小高年轻,不会有事的。你心疼了是不是?那天你给小高包头,俺在一边瞅着,怎么看怎么像两口子,那才叫般配!” “嫂子,别闹。宝柜坟上的土还没干呢。” “嘿嘿,你呀别和俺装蒜。得,俺进去瞧瞧去。” “嗯,你去吧。我听见教室里又吵了,得过去看看。” 门被推开了,玉翠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小高听得真真切切,眼睛却闭上了。玉翠轻轻地唤了几声,“小高兄弟,小高兄弟。” 高原不想说话,继续装睡。 玉翠见高原没有反应,就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玉翠一走,高原就睁开眼睛,瞅着屋顶发呆。外面响起一阵嘈杂声,那是放学特有的喧哗。嘈杂过后,无边无际的寂静便汹涌而至,静得他心虚气短。门外传来一个人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向着宿舍走来,他连忙闭上眼睛。 有人进来了,一会儿响起勺子和碗碟碰撞的声音,那人坐到床上来了,嘴里轻轻吁着气,接着小高就觉得有东西送到了自己的嘴边,他下意识地张开嘴接着,尝出来那是熬得很烂的小米稀饭。他记起来了,在梦中的时候,他也吃过这样的饭。 他知道身边坐着的人是谁了,一定是她!他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猛然抓住那人的手,喊着“香衣”,睁开眼睛。 那人冷不防受到惊吓,手里的碗失手落到床上,撒了一床的小米稀饭。“俺的娘唉!傻小厮你存心要吓死嫂子呀!” 小高定睛一看,那人却是玉翠,躁得满脸通红。 玉翠瞅着他的窘态嘿嘿地乐,“净想着香衣,难道就不想嫂子?” 小高被人窥见了心事无地自容,干脆闭上眼睛。 “得,不想就不想呗,嫂子有你哥稀罕着,倒是香衣孤苦伶仃,怪可怜的。香衣本来想亲自来伺候你,可她一个新寡的女人不方便,就哭着喊着让俺来,被她缠得没办法,就只好来了,要不,俺才懒得管你的死活哩。” 10 洗晦 这个冬天的雪特别多,一场连着一场。明天肯定又是一个洁净的世界,如果雪永远不化该有多好,白香衣这样想着,又想起大病初愈的高原,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对她礼敬有加,客气里带着敬而远之的冷淡。白香衣在失落之余,又很欣慰,她认可高原的这种姿态,可以避免许多闲话。她很有信心,既然障碍没有了,高原向她表白是迟早的事,她只希望那一天不要来得太急,毕竟孔宝柜刚死了没有几天。 玉翠嫂子却心急如焚,几次三番要去找高原,为他们捅开这层薄薄的窗户纸,都被白香衣拦住了,她的意思是最少也要为孔宝柜守个一百天,全一下夫妻一场的情分。 躺在被窝里,白香衣默数着这是第十七天高原没走进这间屋子了。她体谅高原的难处,没有了孔宝柜,高原没有了堂而皇之走进这间屋子的借口。 天刚麻麻亮,大街上忽然响起了一个男人大声骂街的声音,一句一个臭婊子,听得从梦中惊醒的白香衣从心底里嗖嗖地冒凉气。她又听见许多人踩在雪上的咯吱声,经过她家的屋后,渐渐地远去。白香衣忽然就心里发紧,心神不宁。 去学校的时候,白香衣迎面碰上孔树林家的。这个女人满脸的兴奋,拉着白香衣的手大惊小怪地说:“出事了,村里出大事了!孔怀才家的偷跑了,这不村里的男人们都帮着去找了。正好雪地里留下了她的脚印儿,估摸她跑不远,肯定会给逮回来,这下可够瞧了,孔怀才发下狠,非打断她的腿不可。” “怎么会有这种事?说跑就跑了。”白香衣明知故问。 “还不是被孔怀才打跑的,说起来这娘们也够可怜的。哎,对了,听说前些天她去过你家,出来时眉开眼笑的,那天她没跟你露要跑的意思吗?”孔树林家的像发现了新大陆,兴致更加高涨起来。 “没有,别瞎说,这不是闹着玩的!” 白香衣有些慌张,急于离开,孔树林家的却死拽着她的手不放。 “就跟俺一个人说说,俺又不告诉别人。她到底露没露?” “我都说没有了,你再问也还是没有!”白香衣气得脸色煞白,甩脱了她的手,顾自走开。 “你看你,俺又没说啥,你生哪门子气?” 白香衣听见孔树林家的在身后忿忿不平,停住脚步,回头尽量和颜悦色地说:“我不是生气,是有些着急,怕耽误了上课,婶子,别在意。” “不在意,俺才不在意呢!”孔树林家的脸拉得差点儿跌到地上,身子一拧麻花似的,一抡风甩给白香衣一个大屁股。 一上午,白香衣替玉爱担惊受怕,满心期盼着她能跑掉。到了下午,玉翠来找白香衣,二话不说,拉着她就走。白香衣说:“嫂子,别闹,我还要上课呢。” 玉翠说:“先让小高上着,咱一块去洗澡去。” 出了学校,玉翠压低了声音对白香衣说:“孔怀才的女人跑掉了,男人们顺着脚印找到火车站,听车站的人说,她坐今天早上四点的车走的。她原是从窑子里出来的,怪不得孔怀才那样打她,该!活该!” 听说玉爱成功跑掉了,白香衣心里一宽,但玉翠咬牙切齿连声说出的几个该字,就像扯着风声的大棒槌,狠狠地敲在她的心上。 “从窑子里出来的,没有一个好东西,都有脏病,下面流脓,浑身长疮。这不,大伙商量着去镇上洗澡呢,预防传染上脏病。”玉翠继续愤慨地说:“这个挨千刀的孔怀才,脏女人不跑,他还不肯说呢,这不是明摆着坑人吗?俺记得还和那脏女人拉过手呢,一想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白香衣哭笑不得,心想如果玉翠知道了此时她拉着的人也是从窑子里出来的,会不会一蹦三尺高,一蹿三里远呢?白香衣挣了一下,脱开了玉翠的手说:“我不去洗澡,要传染早传染上了,还等得到现在?” 玉翠着急了,面红耳赤:“不行。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就是没有啥脏病,和这样的娘们住一个村里,也会粘上些晦气吧?总该洗洗吧?走走走,听嫂子的没错!” 白香衣终于拗不过玉翠的拧劲,和几个女人一起跑到王家镇,泡了一下午的澡堂子。躺在温热的水里,看着氤氲的水汽,听着女人们义愤填膺地大骂那个脏女人,白香衣恍若隔世。她不敢想,如果她的底细一旦暴露,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以前孔怀才往死里打老婆,恨得俺牙根痒痒,这才知道,那娘们该打!”玉翠死劲地搓和玉爱接触过的那条胳膊,搓得要滴出血来了,仍然不肯松劲。 “也是呢,这种娘们最靠不住,水性杨花,你看吧,说跑就跑,一点人情味儿都没有。”孔树林家的正用指甲大小的一块香胰子在脸上小心翼翼地擦,因为说话激动,香胰子滑出了手,掉进了池子里,慌忙蹲下身子,满池子里摸胰子。 “我觉得她也是逼不得已,谁能受得了那份打?”白香衣听不过,为玉爱鸣不平。 “白老师,这就是你不对了!被男人打两下,就兴家也不要了,夫妻情份也不念了,跑出去再找野男人,这还算人吗?牲口才胡配乱配呢,人就得啥一啥终的。”玉翠抢白道,这是她第一次对白香衣严厉。 “你是说从一而终?”白香衣讪讪地说。 “嗯,嗯,就是这话,俺不会说,却知道那就是跟一个人就要一跟一辈子,一条道走到黑。”玉翠也觉得说话冲了些,便缓和说:“俺知道你是可怜她总挨打,可是这种女人就欠揍,值不得可怜。俺原来也可怜她的,这会儿只嫌孔怀才打得轻。” 白香衣点点头,不再言语。 胡桂花受用地坐在池边,闭着眼睛泡着,自鸣得意:“俺早就看出她不是好东西,躲得远远的,就是都传染上病,俺也没事。” “瞎咧咧!那你来洗啥?老鸹嘴一张,就没好话,咋就你没事,别人有事了?”孔树林家的第一个反驳她,她没找到香胰子,惋惜得肉疼,正没好气。“还说躲得远远的,她刚来的那阵子,谁屁颠屁颠的往人家跑,上赶着认人家干姊妹的?” “你才瞎咧咧,凭啥俺赶着认她干姊妹?俺还没贱到那份上!”胡桂花瞪开一双泡子眼,撇撇嘴说。 “你不贱,是你嘴贱!你说你拐了人家多少天津大麻花?难不成都进了狗肚子?”孔树林家的一边和胡桂花斗嘴,一边继续打捞她的香胰子。 “是进狗肚子了,你就少吃了?”胡桂花反唇相讥。 玉翠不胜其烦地说:“别唧唧歪歪,为个不要脸的娘们值得吗?要俺说,那会儿谁都没少去,后来谁想去也去不成了,人家孔怀才不稀罕你们去,见天关着个门,谁都甭想进去。哎哟哟,你摸俺脚指头干啥?” “找俺的胰子呢。”孔树林家的扭回头,又往别的方向摸去。 “别瞎折腾了,就那么丁点儿东西,估摸早化了。”玉翠劝道。 孔树林家的充耳不闻,继续摸来摸去。到洗完澡,也没找回那块香胰子,在回去的路上别的女人兴高采烈,仿佛晦气真的一洗而光,惟有她郁郁寡欢。 女人们洗得很仔细,洗得浑身发出死鱼的白,手脚都泡皱了,才意犹未尽地爬出浴池,穿衣回家。 望着路两旁白茫茫的原野,白香衣轻轻地舒气,她想:雪是好东西,可以掩盖一切的肮脏,只可惜,不能长久,终究会化掉的。现在知道她底细的人死的死,逃的逃,也许她能够隐瞒一辈子了。 11 占巢 玉翠前脚刚进家门,后脚白香衣慌里慌张地闯了进来,一张俏脸紧绷着,毫无血色。 “嫂子,我家失盗了。”不等玉翠问,白香衣就抖着嗓子说。 “丢啥东西了?”玉翠悬起了心。 “不知道呢。我自个儿不敢进去。”白香衣见了玉翠便有了主心骨,没那么慌了。 “走。”玉翠二话不说,抄起一根扁担,一阵风似的出了门。 “就咱俩人能行吗?”白香衣跟在后面,有些担心。 “甭怕。大白天的,这贼胆子也太大了,最好他没走,俺先给他吃一顿扁担。”玉翠毫不含糊地说。 “还有俺呢。”一个童稚的声音在她们身后响起,她们回头一看,却是春生紧握一根竹竿,跟在后面。 “滚你娘的蛋,你个小东西不顶用。”玉翠嘴里笑着骂,眼神里却闪着赞许的光。 到了白香衣家,玉翠放慢了脚步,嘘了一声,蹑手蹑脚地进了院子。白香衣紧紧跟在后面,心悬着,腿脚发软。 院子里没情况,屋门在黯淡的黄昏里,仿佛一张掉光了牙的老人嘴,黑洞洞地大张着。 春生初生牛犊不怕虎,首当其冲窜进了屋,玉翠随后也进了屋,四下搜了搜,没见有人,屋里的陈设也都整整齐齐,没有洗劫过的零乱。玉翠回头对白香衣说:“白老师,进来吧。不像招了贼的样,别是你出去忘了锁门,自己吓自己吧?” “可院门上的锁明明被人砸烂了。”白香衣这才走进屋,点起洋油灯,看看箱子笼子都锁得好好的,松了一口气,诧异地说:“怪了,真的没事。” 玉翠揣摩说:“没准那贼砸了锁,还没来得及偷东西,就被人冲了。” “嫂子说的在理,虽然没丢什么东西,可想起来怪怕的,我都不敢自个儿住这间屋子了。”白香衣说着,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瞧你那点儿出息!……” 玉翠正要借机打趣白香衣,春生忽然嚷嚷起来:“娘,白老师,你们看,炕上躺着一个老疯厮!” 玉翠和白香衣向炕上看去,目瞪口呆。可不是吗?炕上睡着一个满身泥巴的人。 白香衣毛了,下意识地往玉翠身后躲。玉翠悄声说:“别出声,看俺先给他一扁担!” “看俺的!”不等玉翠轮扁担,春生舞着竹竿就冲上去了。 炕上的人翻身坐起来,一把抓住了竹竿,骂道:“小王八羔子,俺是你老爷爷,你也敢打?” 玉翠定睛一看,这邋里邋遢,胡子眉毛花白一片,一脸的皱纹纵横着凶相的老头不是独眼龙孔怀才是谁。白香衣也曾和他打过照面,因为玉爱的缘故上了心,也认得他。 “春生,回来。”玉翠知道孔怀才向来无赖,不讲道理,怕他伤着春生,忙叫春生。 春生却倔强地使劲攥住竹竿不松手,想从孔怀才手里把竹竿夺回来。孔怀才狡黠地嘿嘿一笑,一松手,春生后退两步,摔了个屁股墩。春生强忍不流下泪来,一骨碌爬起来,鼓着腮帮子,拖着竹竿跑了出去。 眼睁睁看着儿子吃亏,玉翠比自己挨了两个耳刮子还难受,情急之下,竟干瞪眼,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白香衣质问:“你都一大把年纪了,和孩子较什么劲?有什么话,对大人说。” “说得好,小骚娘们,俺来就是要和你好好说道说道。”孔怀才呲着满嘴黄牙,用那只独眼恶毒地盯住白香衣,让白香衣从骨头缝里冒凉气。 “是人你就先从炕上滚下来!”玉翠缓过劲来了,破口大骂:“那是你睡得地方吗?当爷爷的睡到孙媳妇的炕上,你是二皮脸呢,还是根本就没脸没皮?” “啥爷爷孙子?八十杆子都打不着了,俺还忌讳这个?俺老婆跑了,她男人死了,正好凑合成一对,这热炕头俺睡定了,你气也是白搭。”孔怀才翻翻独眼的眼皮,故意伸了个懒腰。 “你老婆跑了,碍人家白老师啥事?你也不到尿罐子里照照,牲口栏里的驴粪蛋儿也比你排场。别在这里屎壳郎打喷嚏——满嘴喷粪了,哪来的滚回哪儿去!”玉翠嗤之以鼻。 “那你问问姓白的,俺老婆跑,碍不碍她的事?俺听人说了,那婊子敢跑,全是她的主意。俺不找她找谁?她让俺没了暖被窝的,就得用她自己的身子赔。”孔怀才振振有词,干脆又无赖地仰面朝天躺在炕上,唾沫蛋子满天飞。 “我没有,你老婆跑不关我的事,别血口喷人。”白香衣急忙辩解,但她心虚,说得理不直气不壮。 “谁说的?谁说的?”玉翠咄咄逼人,“你听谁说的?把他叫来,说说啥时候白老师给你老婆出的主意,他要是说不出,俺先撕了他那没有把门的嘴!” “你甭问谁,横竖人家说得有鼻子有眼,错不了。倒是你,别在这里猪鼻子插葱装大象,没你的事,外面凉快凉快去!说啥俺也不离这地了,除非交出俺媳妇来。”孔怀才索性拉过被子盖上。 白香衣又羞又怒,拽着玉翠的衣角说:“嫂子,怎么办?怎么办?” “拍黄瓜,切果子,凉拌。白老师,咱姐俩把这老东西扔出去。”玉翠说着,挽袖子,捋胳膊,便跳到炕上,伸手揪住孔怀才的耳朵。 白香衣也不含糊,跟着上了炕,揪住他的另一只耳朵。 姐妹俩一边一个,硬生生地把孔怀才提了起来。 孔怀才推推这个,搡搡那个,但姐俩都憋足了劲,他没推动,疼得呲牙咧嘴,杀猪似的叫唤:“撒手,撒手,再不撒手俺就脱裤子。” 玉翠骂道:“脱你娘的,老娘今天倒要看看你是长着叉把子,还是仨蛋!” 孔怀才系着一根麻绳编的裤腰带,打的是活结,情急之下,摸索着一带,扣儿就开了,大裤裆的棉裤刺溜一下滑了下来。 任玉翠彪悍,也没遇到过这种阵势,呼了声:“俺的那个娘哎!”就撒了手,双手捂住了眼睛。 白香衣随后也撒了手,捂了眼。 孔怀才一不做二不休,把裤子全脱了下来,又扒了棉袄,光溜溜地钻进了被窝,一只手捂住一只耳朵,嘶嘶地吸着气,破口大骂:“姓张的,姓白的,你们不得好死!” 姐妹俩正无计可施,春生瞪着双大眼,鼓着腮帮子,举着一把尺半长的杀猪刀子冲了进来,不声不响,照着孔怀才就剁,人小欠力气,砍到了炕沿的青砖上,当的一声,火星四射。 孔怀才吓了一跳,一歪头看见春生拿着刀子,吓得屁滚尿流,精光着身子窜到最里面的墙旮旯,蜷缩成一团,大声嚎叫:“杀人啦!杀人啦!” 玉翠吓得白了脸,慌忙跳下炕来,死死抱住春生,说:“好孩子,好孩子,快放下刀。” 白香衣也凑过来,劝道:“春生,拿刀子玩可不是好学生,快把刀给老师。” 春生一片热心肠帮她们的忙,听了这话,满心委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着了魔似的乱挥刀子,嘴里喊:“俺就要杀了他,俺就要杀了他。” 白香衣夺刀心切,不提防手腕被刀扫了一下,却浑然不觉。玉翠看见了,惊叫道:“小兔崽子,砍到你老师了!” 春生这才停了下来,眼睛直直地看着白香衣血淋淋的手腕,嗫嚅道:“俺没看见,俺没看见!” 玉翠一个耳刮子扇过去,骂道:“滚你娘的,回家再拾掇你!” 春生当啷一声把刀扔到了地上,捂着腮帮子,跺了一下脚,跑了出去。 白香衣有见血就晕的毛病,一看见流了这么多血,两腿一软就瘫倒了地上。 玉翠扶起白香衣,架着她坐到椅子上,找来一条干净的毛巾,包扎了起来。 好半天,白香衣才悠悠地醒过来,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嫂子,别为难春生娃,他也是一片好心。”接着又说:“宝柜啊宝柜,我让你坑死了,你把我一个人撇在这里,我怎么过呀?”说完,潸然泪下。 孔怀才在她们娘仨闹成一团的时候,就近拖过一床被子,裹在了身上,称心如意地说起了风凉话:“报应啊,报应!” “这是咋了?”孔宝川走了进来问道。 “你死人啊?咋才来?”玉翠没好气地埋怨。 孔宝川没接玉翠的话,对孔怀才说:“怀才爷这是唱哪一出啊?” “用不着你一家子管闲事!论近远,咱们可是近些,别学你老婆吃里爬外。” “怀才爷,话不能这么说。这一村子人都姓孔,没有一个外人。俺呢,只说一个理字。”孔宝川说得堂堂正正。 “孔怀才,你欺负俺家没人吗?”孔宝橱也一脚踏进了门槛。虽然孔宝橱对白香衣有诸多不满,但毕竟是一家子,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再说还有一个场面问题,一听说这里出事了,拔腿就来,胡桂花拦也没拦住。 “你?”孔怀才乜斜着眼睛,哼了一声:“当俺不知道啊?你还不是惦记着你嫂子这爿好炕?” 院子里爆发出一阵哄笑。这里闹得惊天动地,早吸引了一院子人。 这话恰好被刚进院子的胡桂花听见,心里大冒酸水,走进屋,横眉冷目,揪住孔宝橱的衣襟就往外拖。“咱家去,咱犯不着管这闲事!” 孔宝橱让孔怀才说得脸红脖子粗,瞪着眼睛正跃跃欲试揍孔怀才一顿,被胡桂花一拉,便把气撒在了她的身上,回身就是一巴掌。“滚开!” 胡桂花一头撞进孔宝橱的怀里,嘶声叫着:“打,打,你干脆打死俺,好爬好炕,早就知道你嫌俺了,俺不活了。” 孔宝橱动真火了,拳头巴掌没头没脸地打了下去。 白香衣站起来,想去劝架,被玉翠摁住了,咬牙冷声说:“让他们打!还不够他们两口子闹的!” “这是赶集呢?还是唱大戏?”村长孔怀玉走进屋,绕过撕扯在一块的两口子。 白香衣忙站起身让座,村长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这才断喝一声:“行了!你们两口子要闹回你们家闹去!” 孔宝橱和胡桂花闻声分开,但仍然像一对斗鸡,大眼瞪着小眼。 村长轻咳了两声,对孔怀才说:“怀才哥,你这是为了啥?跑到孙媳妇的炕上,咱的老脸还要不要?” “俺怕啥?媳妇都让人家给鼓捣跑了。今天就是老天爷来,俺也不走!”孔怀才见了村长,有些气短,但说话仍然很硬气。 “那怀才哥跟我说说,谁给你把媳妇鼓捣跑了?”村长耐着性子问。 “孔树林家的跟俺说了,就是姓白的不安好心,给俺媳妇出的馊主意。”孔怀才当着村长无法隐瞒,把传舌头的人咬了出来。 没等村长说话,门外传来一个尖利的女声:“孔怀才,俺日你八辈子祖宗!红口白牙,你诬赖好人,俺啥时候跟你说了?” “就是你!就是你!晌午的时候你跑俺家说的,想赖也赖不掉!”孔怀才一激动,就想站起来,浑身一凉,才记起没穿衣服,慌忙蹲下,用被子裹住自己。 女人们忙不迭地捂眼睛,男人们肆意地大笑。 “春宝他娘,你先和白老师去你家吧。”村长笑了笑,先对玉翠说了一句,又冲着院子大声说:“娘们儿们都回家搂孩子睡觉去,别闲着热被窝在这里挨冻。” 玉翠扶着白香衣往外走,孔树林家的跟在后面,一个劲叫屈:“白老师,俺是真没说。不得好死的孔怀才赖人呢。” 白香衣肃着脸不说话,玉翠啐了一口说:“那他咋没赖别人?偏赖你?” “俺冤死了,俺真没说。”孔树林家的继续申辩。 “说没说你自己清楚,别老鸹样的呱呱叫,你再跟着,信不信俺撕了你?”玉翠咬牙切齿。 孔树林家的害怕了,她信玉翠说得出就做得到,灰头土脸闭了嘴,悻悻地停住步子,一边轻声嘀咕:“真是的,兴你们不长好心眼子,就不兴人家说句话了?” 12 窗户纸 女人们散光了,男人们嘻嘻哈哈挤进屋子看西洋景。孔怀才拼上了高台面,却没给自己留下来的梯子,一边臊得慌,一边还要死扛着。 村长笑着劝:“怀才哥,你看人家孔树林家的也不承认,你赖在孙媳妇的炕上实在不像话,快穿上衣服,家去吧。” 孔怀才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行,说啥俺也不走!” 村长又劝:“怀才哥你咋这么犟呢?听人劝,吃饱饭,好人还不过三圆成!” “俺不是好人,也就不用听人劝。”孔怀才吃了秤砣铁了心。 “村长,别和这烂人浪费唾沫星子。”高原响亮地说了一声,挤进了屋子。他在学校里消息不灵通,幸而这段时间他有个习惯,每当天黑透了,都会到宝柜家的院子前后转上一圈,才能回来睡安稳觉。他已在院子里听了半天,理出了一些头绪,早就想冲进去替白香衣出头了,那时候村长正好来,他便忍着,没有发作,现在见村长都劝不了,火又窜上来了。 “你个外来户,敢把爷爷怎么着?”孔怀才有恃无恐,根本没把高原放在眼里。 “我今天让你变孙子!”高原吼了一声,跳到了炕上,一把扯住裹在孔怀才身上的被子。 孔怀才两手死死抱住被子不撒手,两人便僵持在那儿。孔宝橱瞅了村长一眼,见村长笑咪咪的,放了心,也跳上炕,帮助高原。 两条树根样的老胳膊哪里敌得过四条粗壮的胳膊,被子三下五除二就被揪了下来。孔怀才抱着身子,缩成一团,叫唤着向村长求救:“怀玉,怀玉,你不能眼看着他们欺负人!” 村长依旧是笑咪咪的,不说话。 高原说:“宝橱哥,咱把他扔院子里晾晾骚。” “好,冻死这个老王八。” 两个人一拍即合,高原提胳膊,宝橱抱腿,抬着孔怀才下了炕。男人们哄笑着闪出一条道,让他们过去。两人走到门口,不管孔怀才吱哇乱叫,把他晃了两下,一撒手,丢在了天寒地冻的院子里,摔得孔怀才“喹”的一声,半天没有了动静。 孔宝川厚道些,拿起孔怀才的棉裤棉袄,跑出去扔在他身上。 村长站起身,淡淡地埋怨:“两个没轻没重的家伙,别摔死他个球的。”然后,四平八稳地走到院子里,轻声笑着说:“老哥哥,这是何苦呢?还不快穿上衣服?早听我的,咋会挨这一摔?” 孔怀才羞怒交加,却再也不敢嘴硬,哆里哆嗦地套上棉裤棉袄,光着脚丫子跑了出去,光脚板踏在冰冻的土地上,清脆的啪啪声回荡在夜色里,伴随着男人们的开怀大笑。 高原回屋看见孔怀才破破烂烂的棉鞋还在炕根里,便皱着鼻子,用两根手指捏起来,隔着墙头扔到了街上。 男人们说笑了一场,就散了。高原自报奋勇,替白香衣看门。 孔宝川回到家,见玉翠熬了一大锅热气腾腾的胡罗卜棒子面粥,一家人正围着锅台喝粥呢。 玉翠捧着饭碗,抬眼问:“村长把孔怀才咋着了?” 孔宝川凑到灶旁,舀了一碗粥,稀溜溜地喝了一大口,咂着嘴说:“村长没咋着他,倒是高原和宝橱把他光着腚扔到了院子里,摔得可不轻。” 玉翠放下饭碗,拍着巴掌笑,白香衣端着碗,抿着嘴笑,几个孩子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团,春宝歪了碗洒了粥,春花失手丢了筷子。 “活该!真笑死个人。对这么无赖的人,就该这么待承。”玉翠望着孔宝川又问:“你咋没动手?不是还和他说理吧?你也不看看是啥人,他讲理听劝的话,也就不是孔怀才了。” “俺没闲着。”孔宝川忙表功:“俺把他的脏皮扔到院子里了。” 玉翠嗔他多事,说:“该管的你不管,不该管的你偏管,不该给他衣服,让他光着腚,看他还敢不敢耍流氓无赖?” 白香衣怕玉翠不依不饶,和孔宝川吵起来,便岔开话题。“我说嫂子,春生也该回来了,是不是出去找找他?” “不用,他又不傻,冷了饿了就跑回来了。”玉翠大大咧咧地说。 “可我怪担心的。”白香衣是真担心,她跟玉翠过来后,就忙着想找春生安慰他几句,却没见人。 “没啥好担心的。俺这当娘的都不担心,你就甭瞎操心了。”玉翠笑道:“俺看着就春生随俺的脾气,春宝随他爹,一大一小,一对瞎包。” 吃过了饭,白香衣就要急着回去,孔宝川告诉她,高原在替她看着门呢。 玉翠一听就挤眉弄眼的,笑着说:“俺想留你在这儿住一宿的,有高原在那儿,那就不留你了,回去好好答谢答谢人家。” 站起身的白香衣脸一红,又坐了下来,说:“我偏要赖在这里,不回去了。反正有人看门儿。” “真不回去?”玉翠嘻皮笑脸。 “赶也赶不走!”白香衣报以嘻皮笑脸。 “真的?” “假不了。” “那也好,俺正有事要找你算账。”玉翠煞有介事,回头又吩咐孔宝川:“他爹,去跟小高说一声,白老师不回去了。顺便找找春生,这死孩子,还真犟上了。” 孔宝川去给高原传了话,找遍了村子的角角落落,没有找到春生,孔宝川无可奈何地往家走,心里一边敲着小鼓,找不回春生,玉翠肯定又要骂他窝囊废。快到家了,却喜出望外地看到一个小黑影在院门外转悠,好像是春生,叫道:“春生。” 春生自认为闯了大祸,怕回家挨打,所以跑到村外的秫秸垛里藏了起来,不知不觉就迷糊了一觉,后来被冻醒了,看看四周黑咕隆咚的,有些害怕,就不由自主地走了回来,却不敢进去。孔宝川的声音惊了他,撒腿就跑。 孔宝川甩开大步边追边喊:“别跑,跟俺回家。” 谁知孔宝川越喊,春生跑得越快,小兔子似的,一直追到村西头的大柳树,孔宝川才追上春生。提着春生的衣领,孔宝川呼呼地喘了几口粗气,抡起巴掌招呼在春生的屁股上。“小兔崽子,叫你跑!叫你跑!” 打了几下,出了气,孔宝川拽着春生往回走。春生挨打的时候不哭,看着要回家,却拧着身子,坠着屁股,哇哇大哭大叫:“俺不回家,俺不回家。” 孔宝川被他闹得没法,一把提起他,甩在肩膀上,硬抗回了家。春生一路哭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进了屋,孔宝川把他放下来,春生蹲在地上低着头抽抽嗒嗒。 坐在炕头上纺线的玉翠停下纺车,问:“你把他咋的了?哭成这样?” 孔宝川说:“俺还能咋的他?他自个儿乐意哭,老天爷也没办法。” 白香衣从炕上下来,趿拉这鞋,走到春生跟前蹲下,伸出手亲切地摩挲着春生的脑袋,和蔼地说:“春生,老师今天发现你已经是个男子汉了,可是男子汉是不能哭鼻子的。老师知道,你是不小心伤着了老师才哭的,可那也是你看见老师被人欺负,想保护老师,才误伤的,老师不怪你,还得感谢你呢。好了,别哭了,再哭就做不成男子汉,倒像个小闺女了。” 春生听了白香衣的话,不但没有停下,反而哭得更凶了。已经睡下的春花、春草被惊醒了,春花、春草大一些,只是惊惧地张大眼睛看着嚎啕大哭的春生,小儿子春来才四五岁,嘴巴一歪,也哭了起来。 玉翠挪过去,拍打着春来,说:“来子乖,咱不哭。”扭头又对春生说:“你还没完没了了,白老师都说不怪你了,你还嚎个啥?再哭到外面哭去。” “春生最听我的话了,是不是?别哭了,你都吓到弟弟了。”白香衣握住春生的一只手,感到冰凉冰凉的,有些心疼,便把春生的另一只手也拿过来,双手捧起来暖和着。 春生终于停住了哭泣,看着白香衣受伤的手腕轻声问:“白老师,还疼吗?” “不疼,不疼,倒是你哭得我心疼呢!”白香衣笑了,问:“饿不饿?我拿东西给你吃。” 春生摇了摇头。 玉翠说:“他爹,你带春生睡东屋吧,天不早了,俺和白老师也要歇着了。” 孔宝川和春生去东屋了,白香衣还在心疼春生没有吃晚饭,又冻了大半夜,倒是玉翠安慰她说:“一顿两顿不吃饭,饿不死人。这养孩子,越娇惯就越三灾八难的没个完,舍着放着,反倒不生病长灾。” 玉翠又纺了一个棉线穗子,才和白香衣安歇。玉翠听听孩子们的动静,他们已睡得死死的了,才说:“白老师,你和我交个底,你和高原的事,你是咋想的?” “还能咋想?我一个寡妇,能有啥想头?”白香衣幽幽地叹气。 “又来了。俺一旁看着高原倒是对你有情有意的,他不会为了你是寡妇就看轻了你。俺说过很多次了,你自己不好意思说,嫂子替你说去,可你总拦着。今天但凡有个男人守着,那孔怀才敢那样欺负你吗?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咱村里有好几个光棍子,哪一个是省油的灯?以俺看,你要想过安生日子,就早点儿和高原挑明了。” 玉翠说的在情在理,白香衣依然顾虑重重。“可是宝柜没的日子太浅,现在就办这事,总觉得太急了些。” “谁说现在就办?俺的意思是捅破这层窗户纸,让村里人知道你是高原的人,就没人敢打歪主意了。喜事等到来年办。嘻嘻,还总在嫂子面前装正经,心里早就想着和高原住一块了,是不是?”玉翠打趣说:“别急,别急,嫂子明天就和高原说。” 白香衣被说急了,气恼地说:“嫂子不是好人,以后啥话也不跟你说了。” 玉翠笑着说:“那俺再问你件正经事,你乐意要小厮还是闺女?” 白香衣过了好半天才说:“想要小厮,和春生一样,像头小豹子。” 玉翠却没有回应,白香衣侧耳听听,她已发出了甜美的鼾声。白香衣一夜没睡好,迷迷糊糊的,总惦记着明天,她看见玉翠跟高原说了,高原露着一口白牙傻笑,自己便也笑了。醒了,才知道是做了个梦,望望窗外,窗棂上已经爬上了白蒙蒙的晨光。 玉翠是肚子里搁不住事的人,吃过了早饭,顾不得拾掇,急着去了白香衣家,临走嘱咐白香衣迟一些回去。 白香衣百无聊赖,要洗碗刷锅,孔宝川死活不让,抢过炊帚把锅刷了。白香衣又想扫地,春生把扫帚夺过去,把地扫了。白香衣只得干坐在炕沿上,打了四五个呵欠,估摸时间差不多了,跟孔宝川说了一声,往自己家里走去。 刚拐进自己家的那条胡同,差点儿和一个人撞个满怀,吓得她啊了一声。定睛一看,却是高原,白香衣便对高原笑了笑。可是高原脸一红,头一低,话也不说,慌里慌张地走了。 白香衣心里一下子添了个闷葫芦,七上八下的。进了家,玉翠铁青着脸,呼呼地喘粗气。白香衣的心一下子凉了,不用玉翠说,她已经知道了结果。 “俺倒看错了这个高原,狗坐轿子,不识抬举。”玉翠愤愤不平地说。 白香衣苦笑说:“是我配不上他,人家的条件那么好,找个黄花大闺女是很容易的事,何苦娶一个寡妇?” 玉翠不甘心:“俺就看着你们最般配。不行,俺再去问问他,你那点儿配不上他。”说着就要往外走。 白香衣赶紧拦着:“嫂子,人家不乐意,再问也是个没意思。” 玉翠便停住,安慰说:“白老师,高原不乐意是他没有福气,俺非给你找一个比他好的,让他悔青了肠子!要不是俺的儿子们小,俺就先抢了你做俺的儿媳妇。” 白香衣苦笑不得,说:“嫂子呀,你什么时候能正经了,什么时候就成真好人了。” 玉翠一本正经地说:“俺这话可是正经得很,没有半个字不正经。” 13 媾和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进了腊月门。年味儿浓了,白香衣的愁味儿也浓了。和孔宝柜生活了短短几个月,谈不上幸福也谈不上不幸福,对于他的死,她有过真实的悲伤,但那不是出于爱,更多的是出于同情和自责,悲伤过后,隐隐约约有一些轻松,尽管她自己不愿意承认。 胡桂花隔三岔五过来走走,来了就和白香衣的肚子过不去,说什么有三个月了吧,怎么还不显山不露水呢?白香衣知道她怀疑什么,也知道一旦自己假怀孕的事情露了馅,她在这个村里将会没有立足之地,但是香衣也只能挨一天算一天,没有别的法子。 白香衣骨子里是一个骄傲的人,和宝柜短暂的婚姻使她成熟了不少,她不敢再奢求什么。嫁给孔宝柜只想拥有一个家,可这个家刚刚搭建起来就倒塌了。对于高原,她不知道爱还是不爱,但是他是第一个真正走进她心里的男人,她也曾一度以为小高是爱她的,只需她轻轻点一下头,小高的怀抱就是她的。可现在看来,那一切都是错觉,包括这座倾注了她的心血的小院,还有正在积雪下沉睡的麦子,从来没有一天真正属于过她,很快她将一无所有。 哀怨的白香衣,忽然记起严蕊的一首词:“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尽管和严蕊相隔几百年的光阴,白香衣觉得这首词就是为现在的她准备的,她终将会离开这里,寻找她自己的土地、自己的家园,可是真要离开,又谈何容易? 这些日子高原过得也不舒坦,一直被同一个梦境纠缠着,午夜梦回,总是大汗淋漓。梦中反复出现他和孔宝柜喝酒的场景,他们谁也不说话,一杯接着一杯。忽然孔宝柜的脸就像一块发酵的面团肿胀起来,还渗出一层细密的血珠。 宝柜的死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一点小高心知肚明,良心的谴责使他寝食难安。当玉翠要他娶白香衣的时候,他忽然恐惧到极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爱白香衣,实施了一次罪恶的谋杀。他不能答应,觉得如果娶了白香衣,就是验证了这个事实。 高原偷偷去过一次孔宝柜的坟墓,烧了一些纸钱,对着坟墓祈求孔宝柜原谅他无意中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恶,并流着眼泪让孔宝柜放心,无论何时何地,他都会像一个弟弟那样保护白香衣,照顾白香衣,但绝对不会娶她。 从孔宝柜的坟墓回来,高原感觉轻松了许多,但是这种轻松并没有维持多久,他一看到白香衣就溃不成军,后悔对死人立下那个誓言。他心中有一个渴望,势如潮水,汹涌不绝,那就是他渴望拥有这个女人,不管她的过去如何,他都要拥有她。可是他又不得不一次次狠着心警告自己,这是万万不能的。 那天他在白香衣家替她看门,白香衣的味道缭绕在身边,让他一夜心猿意马,死劲搂着一个枕头,满腔的热血像一壶火炉上的水,沸腾不止。早晨,玉翠兴冲冲地跑来做大媒,他却忽然记起对死人发的誓,任凭玉翠磨破了嘴皮子,也是狠着心摇头说不,最后被玉翠逼急了,落荒而逃。以后的日子里,他不想冷落了白香衣,但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面上就淡淡的。 白香衣也在明显地躲避高原。高原发现白香衣的美丽增添了几分冷艳,那种冷直逼他的心,会让他的心忽然痛起来,有许多次差点儿使他忘乎所以,把白香衣揽进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融化白香衣的冰壳。可是那个坟墓中的男人总会在这个时候冒出来,把他逼退,他这是和一个死去的人进行着一场没有希望获胜的战斗。 转眼已经是腊月二十三,学校放假了,校园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开始强烈想念白香衣,同时也强烈想念自己的父母。记忆中父母的形象是模糊的,小时候很少能够见到他们,他们总是很忙。他和一些小伙伴们被几个叔叔阿姨照顾着,辗转在城市和乡村之间。在那段时间里,他陆续学完了小学到中学的课程。起初一年中还能见到父亲或者母亲一面,后来就完全失去了音讯。十八岁那年,他走进了军营,在一次战斗中负了伤,其实那只是很轻的一次伤,部队的首长却命令他在这个村子里养伤,伤好后也不必追赶部队了,就在这个小村里教孩子们识字,并说这也是革命任务,让他务必服从。在这个村里已经四五年了,他认真执行着首长的命令。 高原站在太阳地里,抬头看看天,低头看看自己的影子。街上偶尔有孩子们的欢笑和零星炸响的鞭炮,提醒着新的一年即将来临。高原百无聊赖地走出学校,看到几个老人在墙根排成一溜,舒舒服服地晒太阳,就走过去听他们的闲话。 老人们亲切地和高原打招呼,并说要给他说一个漂亮的媳妇,问他乐不乐意。小高就腼腆地笑,央告他们讲一个瞎话。 一个老人就说在一个很闷热的夏天夜里,他一个人在场院里乘凉,忽然觉得有人扶住了他的肩膀,低头一看,却是一只毛茸茸的爪子。开始他吓了一跳,但马上镇静下来,不动声色地一袋接着一袋地抽烟,直到把烟袋锅子烧得通红,然后狠狠地戳在那只爪子上,就听吱的一声叫唤。 高原问:“后来呢?” “完了。那东西跑了还不就完了?”老人笑呵呵地说。 “大爷你说,这个世界上真有鬼吗?”高原又问。 “鬼这东西,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鬼在人的心里头。”老人的回答充满了智慧。 小高听了若有所思,恍惚起来,他的心里就藏着一个鬼。 “呵呵,看呀!”另一个老人叫起来,“大坡上来了一只大甲虫,真是稀罕物!” 大伙往大坡上看过去,看见一辆吉普车缓缓驶来,车后腾起一丈多高的尘土。 吉普车开进了村子,停在了学校门口。村里人听见动静,都跑出来看稀奇,男女老幼围了一大堆人。高原有几天功夫没见白香衣了,顾不得看吉普车,却在人群里寻找白香衣。 吉普车里下来一男一女两个军人,都三十来岁的年纪。男军人环顾一下围观的人,清了清喉咙问道:“老乡,咱们村里有没有一个叫高原的人?” 高原没有找到白香衣,正在走神,忽然听到“高原”这个两个字非常熟悉,细一想何止是熟悉,自己就是高原啊,只是在村里久了,人们都习惯叫他小高,他对自己的名字也生疏了。高原心里恐惧起来,心里嘀咕:“难道他们知道了我打孔宝柜的事,来抓我了?”但又想做了就做了,被他们抓了去,一了百了,于是挺身而出,大声说:“我就是。” 男女军人上下左右打量了他一番,彼此相视一笑。女军人轻声对男军人说:“真像,这回错不了了。” 女军人走上前来,拉着高原的手说,亲亲热热地说:“高原同志,你让我们找得好苦,我们以为年前又不好向首长交差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高原被她拉着很不自在,把手挣脱出来问:“找我啥事?” 女军人掏出一张照片,递给小高说:“看看,这是什么?” 这是一张泛黄的老照片,边角已经破损不堪。照片上有一男一女两个军人,女的英姿飒爽,男的刚毅挺拔,他们之间还有一个小不点儿,咧着没牙的嘴笑。小高想起来了,在病中他梦到的那个离他而去的女人就是相片中的女人,也是他朝思梦想的妈妈,那个男人是他的爸爸,小不点儿自然是他自己了。 他的视线模糊了,喉咙里像哽着一块什么东西,好久说不出话来。 他听见女军人说:“这下好了,你们一家人可以过个团圆年了。” 男军人亲昵地拍拍他的肩膀,说:“高原同志,别愣神了,收拾一下东西,跟我们走呗。” 高原点点头,马上又摇了摇头,他想起了白香衣,他走了,她怎么办? “不,我不能走。”他坚定地说。 两个军人迷惑不解地交换了一下目光,女军人说:“难道你不想念你的爸爸妈妈?他们可是想你想疯了!” “我想,非常想。可是我现在不能走。”高原有些激动。 男军人宽容地笑了,对女军人说:“看看我们,找到高原都乐糊涂了,高原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一定有许多事情要交待一下,怎么能说走就走呢?”然后又笑着问小高,“是不是呀,高原?” 高原点点头。 男军人用商量的口气说:“要不这样,我们明天来接你,你收拾收拾,和老乡们告告别。高原,你看行吗?再晚,我们就不好回去交差了。” 高原沉思了一会儿,勉强点了点头。 他其实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收拾,很快就打好了一个小包裹,撂在床上。 村长听到消息来了,先祝贺他找到了父母,并说晚上给他饯行。高原力辞,可村长说不去就是瞧不起他之类的话,让高原不能拒绝。饯行宴还算丰盛,村长把准备过年的年货都搬了出来,请来村里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作陪。入席的时候,村长本想把他安排在首席上,无奈他坚决不肯,只得由他自己坐在了下手,为此村长在席间几次三番说怠慢了高原同志。他们一口一个高原同志,听惯了他们叫自己小高,高原很不适应,觉得他们所说的高原是一个和自己不相干的人。 这是高原平生受到的最高礼遇的宴席,也是最难以忍受的宴席,心不在焉,老跑神儿,人家说和他亲热一杯酒,他却端起茶杯来喝。到最后他听着人们没完没了的感情话,觉得这场宴席好像要永无止境地进行下去,只得装醉,告辞出来,弄得村长非常扫兴,说他不够意思,但是他已经顾不了许多,他要见白香衣,觉得再见不到白香衣自己就要疯了。 在去白香衣家的路上,他顺便掏了几个墙洞,运气不错,收获了三只胖乎乎的麻雀。 白香衣家院门紧闭,悄无声息,想是已经睡下了。他借着酒劲把门敲得山响。过了一会儿,他听见打开屋门的声音,接着白香衣的声音飘了出来:“谁呀?” “是我。” “高老师,天很晚了,有事明天说吧。” “不行,你一定要给我开门。” 白香衣还是坚持有事明天再说的话,他就说:“如果你不开门,我就在这儿敲一晚上。” 半晌白香衣没有吱声,最后院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一前一后,他们走进屋里,白香衣坐到炕沿上,高原搬了一张小凳坐在屋子中央。高原伤感地说:“明天我要走了。” “知道,恭喜你找到父母。”白香衣很平静,不咸不淡地说。 “我舍不得走,我还要回来。”小高表态。 “哦。”白香衣漠然地应着,一副你走不走回来不回来都不关我什么事的模样。 高原有些着急,幸亏喝了酒,有酒精为他壮着胆,否则后面的话他可能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说出来了。“我是舍不得你呀!” 白香衣听了如五雷轰顶,但很快稳住了心神,冷笑说:“是吗?我可高攀不起!” 高原冲到白香衣跟前,一把抓住她的手,白香衣想挣脱,却被高原死死握住。手被握得生疼,白香衣不由地就呻吟了一声,高原略微松了一下手,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只麻雀。白香衣被他弄得莫名其妙,就挣扎着想把自己的手抽回。小高加了点力气不让她逃脱,柔声说:“香衣,别动,麻雀脑子治冻疮最灵了。” 白香衣打了个激灵说:“你太残忍了!就是比仙丹灵药还管用,我也不治,你放了它。” 高原愣了愣,看看白香衣,不自然地笑笑说:“为你我才残忍呢。”说着,走到门口,把三只麻雀都放了。 白香衣心里有些愧疚,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就用一种故意愉悦的口气说:“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的好意的。” 闻声高原回过头来,看到灯影下的风姿绰约的白香衣望着他莞尔,本没喝多少酒的他热血上涌,瞬间就醉了,跨了几步,一把抓住白香衣的手捧着。这次白香衣没舍得拒绝,她的手在小高的轻轻抚摸下,产生了一种很微妙的麻酥感,并很快传遍了全身。 高原得寸进尺,顺势把白香衣搂进了怀里,这次白香衣没有试图挣扎,而是把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胸膛上。他们谁也不说话,他们的心狂跳在了一起。 他们一动不动,仿佛这只是一场梦而已,只要轻轻一动,就会烟消云散。幸福来的太突然太容易,往往会使人产生错觉,但是这种幸福即使再短暂,也会刻上永恒的烙印,恒久不会变色。他们保持着这种姿势,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直到高原觉得胸前变得潮湿,他才发现白香衣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把他的棉衣湿透了一大片。 “香衣,等着我,我去看看爸爸妈妈,很快就会回来。”小高在白香衣耳边轻声说,尽管高原把声音放得很低,传进白香衣耳朵里却像一声炸雷,把白香衣从梦中唤醒。 她从高原的怀抱里挣脱出来,仔细端详着高原英俊的脸庞,她要清清楚楚记住眼前这个男人,记住他的每一根眉毛每一根头发,她有一种预感,以后再也没有机会看到这张脸了。然后她硬着心肠说:“高老师,你回去吧,明天还要赶路。” 高原点点头,恋恋不舍地走向门口,但他忍不住回过头,再看一眼白香衣。“香衣,我走之前,让我再看看你穿旗袍的样子好吗?” 白香衣点了点头。她起身仔细地洗了洗脸,梳了梳零乱的头发,叫高原背对着自己,换上旗袍。她穿上一件旗袍,在小高面前娉婷走过,就再换一件。天很冷,旗袍不能御寒,她的手脚很快就麻木了,但是她坚持着,一件一件的穿给小高看。那个夜晚就在白香衣不断更换旗袍的过程中一点点消失,当白香衣换上最后一件旗袍,天已经蒙蒙亮了。 高原再一次把白香衣抱进怀里,感觉到白香衣已经浑身冰凉。 高原喃喃地说:“知道吗?我最喜欢你穿那件蓝色的旗袍。” “是吗?要不我再给你穿一次。”白香衣冰冷的身体贪婪地吸取着高原身上的热量,她其实舍不得离开他的身体。 “不用了,以后有的是机会。”高原柔声说。 白香衣把高原抱得更紧了,她没有信心相信,高原所说的机会。 高原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他在白香衣的耳边梦呓似地说:“香衣,我想……” 白香衣在心里呻吟了一声,她想推开高原。高原却一把抱起了她,把她放到了炕上。不等白香衣挣扎,她已经被高原的热情淹没了,仿佛在刹那间,她从冰冷的冬天里,一步跨进了温暖的春天,她听见万物复苏的声音,悠扬动听,恍若天籁。 14 绝尘 吉普车绝尘而去,白香衣软软地倒进了玉翠的怀里。玉翠把她扶回家,一进门她就泣不成声了。 玉翠安慰说:“哭啥呢?小高横竖要回来。你看他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他被你迷得魂都留在这里了。俺都被你们弄糊涂了,前一阵子还你不理我不睬的,啥时候就黏糊得像秤杆秤砣了?” 小高临走前,出其不意地当众把白香衣介绍给那两个军人,说白香衣是他的媳妇,并委托村长要照顾好白香衣,连那两个军人也几次三番嘱咐一定要照顾好白香衣同志。尽管白香衣忽然之间成了高原的媳妇差点儿让村长惊讶得跌一个大跟头,但还是连连点头,口口声声说放心。 大年三十傍晚,玉翠抱着一捆谷草,春生提着两挂鞭炮来到了白香衣家。玉翠教了一些话让白香衣在烧谷草的时候说,说叫啥弥喽佛,特别灵验。白香衣难为情,央告玉翠替她说,玉翠说:“俺在俺家说过了,这是你家,俺说了不灵。” 春生在院门口点起了谷草,红红的火苗映红了白香衣的脸颊。在鞭炮声里,在玉翠的催促声下,白香衣依着玉翠教的话,一边向院子里走,一边说:“弥喽佛,弥喽佛,金子银钱往家驼。” “快说最要紧的。”玉翠提醒。 白香衣又开口了,声音低了些。“弥喽佛,弥喽佛,黑闺女白小厮,上俺家里穿袄子。” 玉翠笑道:“这话就应在明年,等高原回来,你们成了亲,年底准能抱上大胖小子。” 正月十五,玉翠叫白香衣到她家吃饺子。白香衣跟玉翠说南方的风俗,这一天是要吃汤圆的,说着话,白香衣刚吃了一个饺子,忽然干呕起来。玉翠紧张得忙着给她拍背,拍着拍着,忽然就意味深长地笑了。屋里没人的时候,玉翠笑眯眯地问白香衣:“好你个白老师,把嫂子瞒得滴水不露,快!把你和小高的私情从实招来!” 白香衣还想狡辩:“嫂子,别瞎说,没有的事。” 玉翠就冷笑:“都怀上孩子了,还嘴硬!” 白香衣下意识地摸摸肚子,说:“没有哇,不可能。” “有啥不可能的?小高好能耐,一下子就落地生根了。”玉翠继续打趣白香衣,装作生气的样子,“哼,还有那个小高,等他回来俺轻饶不了他,人家屁颠屁颠地给他保大媒,他说什么只当姐姐妹妹什么的,背地里却偷人,原来他是个假老实。” 白香衣羞红了脸,低声下气地说:“嫂子,我们知错了还不行?” “噢,知错,你倒给俺说说错在哪儿了?”玉翠哈哈大笑。 正月十五,闹花灯,夜里小孩子们提着灯笼走街串巷,白香衣的学生一拨接一拨,提着各式各样的灯笼来她家,照了屋里照屋外,玉翠说让灯笼照遍了旮旮旯旯,家里不生蚰蜒,不生臭虫。白香衣把家收拾得越发整洁,盘算着高原快回来了。 二月二龙抬头,家家户户的男人们在房门前用草木灰画一些大圈小圈,说那是囤,囤画得好,地里的庄稼就能有好收成。白香衣也照葫芦画瓢,在院子里画了九个圆圈。望着自己的杰作,白香衣想要是高原在就好了,这本来就是男人们的活。 三月三清明节,村里架起了高高的秋千,男女老幼都挤在秋千下,大姑娘小伙子轮番上阵,比谁荡得高。玉翠说可惜高原不在,往年这时候他闹得最欢实,秋千荡得最高,没人比得上。望着秋千上的人,白香衣的心就跟着荡了上去,却落不下来。 白香衣教着学,种着她的二亩麦子,一点儿也不给自己空闲的时间,她不让自己有思念高原的机会。但是她管不住自己的梦,在梦里她无数次看见小高回来,站在村东的大坡上向她招手。 五月五端午节,白香衣在门上插上艾草,她的肚子已经趾高气昂地鼓了起来,圆溜溜的,这是她的骄傲,她常常在晚上抚摸着肚子,对肚子里的孩子说一些他爸爸的事情。 关于高原的梦从麦苗返青做到麦子拔节,从麦子拔节做到麦子抽穗,又从麦子抽穗做到麦子黄熟。布谷鸟的叫声在田野里回响,村里响起磨镰刀的声音。学校放了假,白香衣也在家里准备收割麦子的家什。白花花的太阳当头照着,干燥的风呼呼刮着,白香衣觉得只有那些麦子是实实在在属于她的,她要亲手把它们颗粒归仓。 白香衣在院子里整理着捆麦子的草绳,玉翠家的二小子春生霍霍磨着镰刀。白香衣看着春生,想肚子里的孩子有一天也会长春生这么大,就情不自禁的高兴。 春生回过头来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白香衣,发现白香衣正注视着他,脸上就飞起了红晕,腼腆地笑。 玉翠家的四丫头春花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高老师回来了,汽车已经进村了。”说完就折回头向外跑。 白香衣喜出望外,下意识地跟着四丫头跑,跑了几步,又跑回屋里,洗脸梳头。这时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她微笑着迎出去,然而她没有看见人群里有小高的影子。一个穿蓝色制服的中年女人走在最前面,她打量了一下白香衣,伸出手快走了几步握住白香衣的手,轻轻摇晃着,“看得出,你就是白香衣同志。” “嗯。”白香衣答应着。 白香衣把中年女人让进屋里坐下,中年女人自我介绍说:“我姓范,以后你就叫我范大姐好了。” 白香衣点点头。 “我这次来是传达上级的命令,调你进县城工作。” 白香衣心里一阵狂喜,感觉到和高原相会的日子不远了,于是忍不住问:“小高也在县城吗?” “小高?哪个小高?” “高原呀。” 中年女人思索了半天,说:“没有这个人,各个机关的人我都熟,只是不认识这个叫高原的人。” 白香衣的心就沉了下来,高原不在县城,自己去人生地不熟的县城也没意思,好容易在这里有了属于自己的窝,能不动就不动。再说,万一高原回来了,找不到她怎么办?于是,她试探着问:“我能不去吗?” “你这样说就不对了。”中年女人严肃起来,“我们人都是国家的,要绝对服从党和国家的安排!” “可这里的孩子没有人教怎么行?”白香衣仍不死心。 “哦,你蛮有责任感嘛!你尽管放心去县城,这里教员的问题上级早就考虑好了,很快就会派一个来。” 白香衣知道再说什么也没用了,就不再坚持。 中年女人又随便和她说了几句闲话,问她家里还有什么人等等,当知道她是独身一人时,不免多看了白香衣几眼。中年女人告辞的时候,又郑重地嘱咐白香衣:“明天去县城的时候,不要穿这种衣服了,以后也不要穿了。革命工作者就要有革命工作者的样子。”说完拍拍自己的制服。 白香衣穿着一件用两件颜色差不多的旗袍改制的肥肥大大的袍子,腰身很肥,但是她没忘了在领口袖口以及下摆精心缝制了美丽的花边,她为难地说:“可我没有你这样的衣服。” 中年女人爽快地说:“这个好说,我看你比我瘦一些,咱们高矮差不多,我的衣服你稳能穿上,明天司机来接你的时候,我叫他给你捎一件来。只是你别嫌弃。” 白香衣就笑着说不会。 送到大门口,中年女人亲热地搂住白香衣的肩膀,趴在她耳边说:“妹子你真有面子,为了找你,县长把县里唯一的一辆吉普车都派来了。” 白香衣走的时候,一村人都出来送她。她也没有多少行李,身上穿着中年女人的半新制服,手里提着一个小皮箱。走之前的夜里,她除了留下高原最中意的那件宝石蓝旗袍以外,把旗袍都分给了村里有女孩的人家,说让她们改改给小孩子们穿。田地和宅子给了宝橱家,但是今年田里的收成一半归玉翠家。宝橱和胡桂花喜从天降,对白香衣千恩万谢。 后来村里人说当吉普车爬上大坡,曾停了一段时间。白香衣从车上下来,对着村子和田野张望了好久。 村里人还说白香衣上车的时候眼里噙满了泪水,她舍不得这村子,可见这里的确是一块风水宝地,要不然一个要进城享福的人,怎么会对这里依依不舍呢? 15 二进村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村里人喜欢揣摩白香衣在城里过的日子,产生过许多说法,其中有一个最脍炙人口:白香衣和小高相会了,生了一炕的孩子,日子过得很红火。 白香衣时不时会像一颗流星,在人们的话语里闪一道光亮。谁家的女孩长得水灵,人们都喜欢这么夸她:“看她俊得真是史无前例啊,快撵上那个穿旗袍的女人了!” 其实村里人已经记不清白香衣的模样了,她来了又去,就像一个神话,美丽而模糊。玉翠偶尔也会想起那个爱穿旗袍的女人,既羡慕又感慨,那样一个神仙样的人,生下来就是为了享福的,来孔家屋子,就像仙女被贬下凡,只是暂时的,到头来还是要飞上天的。 玉翠这些年像趟进了地瓜地过得磕磕绊绊的。孔宝川正当壮年,在一次耕地的时候,绊了一个跟头,连咳嗽一声都没来得及,两手一扎煞,没动没静地去了,撇下她和一大群半大不小的孩子。大跃进、大炼钢铁、入社,吃食堂,孔家屋子也随波逐流,她就像一个陀螺一样滴溜溜地转,风里来雨里去,狠狠地折腾了几年,孩子们渐渐地大了。这些孩子就像田间地头的茅草,长得泼辣,六零年闹饥荒,村里饿死了许多人,他们牲口一样嚼野菜树皮,居然没饿死一个。 这一天玉翠正生气呢,骂大儿媳妇桂兰不知道过日子,愣是把一小半碗猪大油全搡进了无底洞。要知道,那是春生去公社盖仓房发的八两猪血脖,玉翠监督着桂兰细火炼制出来的,足够全家人享受七八天的荤腥。她越骂越气,最后说要是放在过去,就凭这一点,就可以让儿子休了她,让她打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大儿子春宝脸上挂不住,当场揪住桂兰的头发,没头没脸地煽了两巴掌。桂兰披头散发,就地一滚,没命地叫唤。玉翠的小孙子存粮哭喊着钻进桂兰的怀里,娘俩滚到了一处,滚了一身的土,活像两只在圈里打滚的猪。 玉翠就是有再多的规矩,也无的放矢了,只得跺跺脚,骂了句:“畜类!”赌气走到了天井里,看房檐下的一对燕子,飞来飞去,衔泥垒窝。屋里的哭叫歇了好一阵子,玉翠的气却还没有喘顺畅。 二儿子春生提着赶大车的长鞭,兴冲冲地走了进来,叫了声娘。玉翠白了他一眼,懒得理他。春生是她的一块心病,二十四五了,却光棍着,别人家的儿子像他这么大,早已闺女小厮满地爬了。他的妹妹春花、春草起初还嚷着等哥哥娶了媳妇再嫁人,可望眼欲穿,望到天边也不见新嫂子的影儿,终于沉不住气,先后嫁了出去。 春生又叫了一声:“娘,你看看谁来了?” “谁来了也不稀罕,除非你给俺领回个媳妇来。”玉翠没好气地说,但是她还是忍不住好奇,看了过去。 一个鲜亮的人,俏生生地立在大门口,巧笑吟吟地喊:“嫂子。” 玉翠使劲挤了挤眼睛,就一阵风似的旋了过去,握住了那人的手。“哎哟,老天爷啊!白老师,你咋就猛不丁地从天上掉下来了?” “想你们啊,做梦都梦见孔家屋子。” “鸡腚眼大的破埝子,有啥好想的?”玉翠仔细端详着白香衣的脸,嘴里啧啧有声:“白老师,你咋还是这么俊?看肉皮嫩的,一掐一泡水。” “嫂子净哄我呢!春晖,快喊大娘。”白香衣回手一拉,把躲在身后的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拽出来,推到玉翠面前。 玉翠放开白香衣的手,抓住春晖的手,说:“瞧瞧,你咋这么会生?跟画上的小厮一个模样。他爹没一块来吗?” 白香衣忙给玉翠丢了个眼色,玉翠不明就里,却也不再追问。 春晖一脸的羞惭,嘴唇抖了几下,却没喊出声来。 白香衣严肃地对春晖说:“你还没喊大娘呢,快喊呀!” 玉翠便笑着说:“别为难孩子。喊不喊的,横竖俺这个大娘,是假不了的。” 白香衣语气更加严厉:“那怎么行呢?孔春晖,喊大娘!” 春晖迫于压力,鼓足勇气,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大娘。”声音细若蚊蚋。 玉翠拖长了声音响响亮亮地应了一声,拍拍春晖的小脸蛋,夸奖说:“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然后抬起头,对白香衣说:“白老师,回来一趟不容易,多住些日子吧。” “嫂子,这次回来,我就没打算回去。瞧瞧,我的家当都拉来了。” 玉翠走出院门,果见马车上装着箱笼铺盖,但是她仍旧不相信这是真的。 放在一个月之前,白香衣也不敢相信,自己会重返孔家老屋。县城里并没有她期待的人,至今她弄不明白,为什么县长忽然会青睐她这个小人物,巴巴地接她进城。 在那里她有了档案,清清白白,没有一点儿瑕疵。这是她进城最大收获,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她可以堂堂正正做人了。档案是县政府档案室文书小邵的杰作,当她办理各种手续的时候,小邵让她提交档案,她直言相告,没有。小邵请示了县长,县长批示马上建一个,于是这份珍贵的档案就出炉了。 儿子出生了,起名字的时候她想曾想让儿子姓高,但是最终为了不惊世骇俗,还是让儿子姓了孔。她不敢心存奢望,能够再见到高原,她告诉自己,在高原离开孔家屋子的那一天就注定了,他们的恩爱和缘分仅仅限于那个腊月里的夜晚。 她就像一朵招蜂引蝶的花,吸引了无数猎艳的目光,追求者纷沓而来。但是那些人给不了她踏实的感觉,她只是需要一个家,能够顺顺当当地过日子。一次去医院给儿子看病,她被县医院的陈医生相中了,托人来说,她考虑了一下就同意了。陈医生四十来岁,曾经是一个国民党军医,解放时当了俘虏,因机缘巧合,用高超的医术治好了一个重要首长的疑难病症,上级批示他只是一个救死扶伤的医生,没有对人民犯下不可饶恕的罪恶,无罪释放了。 白香衣跟了陈医生,是因为陈医生说只是想找一个做饭的人。那时候,春晖已经四岁。 他们在一起生活了七八年,说不上好也不算坏。忽然有一天,一个妇女带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走进了他们的家,进门后横眉冷目,骂她是狐狸精。原来那是陈医生远在千里之外的原配找来了。她二话没说,就离开了。陈医生悄悄告诉她,只要她一句话,这个家就永远是她的,但是她觉得没意思,就没有说。从这次婚姻里,她得到了一架缝纫机,这是她为陈医生做了几年饭的酬劳。 家再次说没就没了,她几乎夜夜梦见那个叫孔家屋子的小村,就动了回孔家屋子的念头,但她很犹豫,县城的条件比孔家屋子优越多了,她自己没什么,就怕春晖吃屈。 一天她去百货商店买肥皂,意外地遇到了一个女人,惊得她下定了回去的决心。 那个女人是玉爱。当年玉爱仓促出逃,因为身上的钱不多,不敢走远,火车到了县城就下了车,东关的一个老光棍收留了她。虽说这人没能耐,但知道疼人,她很知足,一心一意跟他过起了日子。 玉爱见到白香衣喜出望外,拉着白香衣的手哭哭笑笑,说个不停。听到玉爱打听她的住处,口口声声说要还当年借的钱,白香衣心惊肉跳,支支吾吾,最终没有说自己住在哪儿。和玉爱分手后,怕玉爱盯梢,一路上躲躲闪闪,总回头张望,绕了好大的圈子才回到家,连肥皂都忘了买。 她感到恐惧,和玉爱同住在一个小县城里,就像守着一枚定时炸弹,说不定哪一天就会爆炸,把她炸回原形。这些年,早晚上班,她常常看见扫大街的女人,虽说政府说她们是受压迫的姐妹,是自食其力的环卫工人,但是人们看她们的目光仍然是异样的,偶尔还有人指指点点,说一句:“看,那些娘们是妓女!” 做过婊子,就算改了造,从了良,也还是婊子。这是一个冷酷的现实,白香衣侥幸跳出了圈外,她可不想有朝一日再陷进去。 白香衣决定回孔家屋子,义无反顾。跟上级一说,上级让她慎重考虑考虑,再次说,就同意了。她成了支援农村建设的模范,胸佩红花,被欢送出了县城。 白香衣母子坐着拖拉机到了王家镇人民公社,恰好公社建仓房,各大队都派出劳力和马车支援,公社大院里横七竖八停着许多辆马车。办公室的干事在院子里喊了一嗓子:“哪个是孔家屋子赶大车的?” 一个魁梧健壮、相貌堂堂的小伙子提着长鞭,小跑过来。“俺是!” 干事指着白香衣说:“这是白老师,你把她送去孔家屋子。” 车把式望向白香衣,定住了眼神,咧嘴傻笑:“白老师,还认得俺吗?” 白香衣从小伙子脸上看到了一些似曾相识。“你是……” “俺是春生。”自报了家门,春生有些腼腆。 “啊!是春生啊,都长成大小伙子,看精神的,老师都认不出来了!”白香衣欢快地叫了起来。 十年的光阴水流水一样,孩子们长大,大人们变老,孔家屋子却除了人口爆增以外,没有多大变化。马车爬上那道大坡的时候,白香衣的眼睛有些湿润,那些灰的瓦,白的墙,绿的树,是那样的亲切,散发着祥和的光辉。 十年的魂牵梦绕,白香衣越发把孔家屋子理想化了,她眼中的孔家屋子还是那一潭清清亮亮的水。 白香衣的突然归来,让玉翠梦游了半天,才相信了这一事实。她实在想不通,白香衣放着城里的福不享,却要往苦窝子里钻,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子,问道:“白老师,你没犯错误吧?这不是下放吗?” 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学校里代课的曹老师,就是因为犯了什么针线的错误,被下放的,城里的老婆和他离了婚,如今还光棍着。 “不是。我自己申请回来的。”白香衣快活地说,离了县城,威胁远了,笼在心头的阴云随风而散,露出了蓝荧荧的天。 玉翠快人快语,笑骂白香衣是王先生的膏药——没病找病! 要卸东西时,白香衣才发现只顾高兴,住的地方还没有着落。 玉翠却说:“找啥呀?你家的老宅子现在空着,到那儿住名正言顺。春生,等等去趟宝橱家,跟他说一声,就说白老师回来了,让他把宅子腾出来。” 白香衣心虚地说:“嫂子,这不好吧?当初明明说好送给他们了,这好像说话不算话似的。” “这有啥哩?横竖宅子空着,要是他家住着人,咱连提都不提。那宅子也给他家立下大功劳了,娶过两房儿媳妇。现在他家老大老二都另外盖了房子。他家小三也刚娶了媳妇,看样子宝橱两口子舍不得让小三搬出来住。闲着也是闲着,本来就是你家的宅子。你呀,还是那么小心,生怕天上掉下石头来,砸到头!” 玉翠的一席话,说得白香衣哑口无言,可是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妥当。 “软面包子硬面汤”,擀面条是件力气活,面要和得硬,皮要擀得薄,面条要切得细。玉翠多年媳妇熬成婆,洗衣做饭等粗活都扔给桂兰做了,只做一些细巧活,如今和白香衣久别重逢,情绪高涨,就拾起了扔了多年的旧营生。挽起袖子,乒乒乓乓,舀面舀水,嗨哟嗨哟地和起面来,胸前的两团肉弹有节奏地一弹一弹的。久没干这样的累活,面没揉几下,她就气喘不匀,脸上冒了一层细汗。 耳边听着玉翠大着嗓门说笑,白香衣感到少有的踏实,好像这会儿天塌下来也可以不予理睬。春晖攥着白香衣的衣角,寸步不离,饶有兴趣地看玉翠和面。 白香衣嫌春晖总腻歪自己,往外赶他,却赶不走。白香衣皱眉,玉翠却夸奖他:“咋说也是城里的孩子,小闺女似的,多安生啊!不像村里的野小厮,一会儿不上房揭瓦,就浑身痒痒。” 春晖的脸上漾起了羞涩和得意的红晕。 春宝走来问候了白香衣几句,就回自己屋里去了。不一会儿,桂兰领着存粮过来,小心翼翼地搭讪:“娘,这是哪儿的亲戚呀?” “白老师哪里算亲戚?是你婶子,自家人。正经话不会说一句,还想说巧话呢!”玉翠见了桂兰就烦,没好气地说。 白香衣忙过来拉住桂兰的手,说:“这就是春宝媳妇?怪俊的,嫂子好福气,娶了个好儿媳妇儿!” 玉翠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她俊?给你提鞋都不配!” 桂兰见白香衣和玉翠亲厚,心里便连白香衣一块恨上了,摔开了白香衣的手。白香衣脸上的笑意滞了一滞,然后把笑不自然地继续下去,从口袋里掏出几粒水果糖,逗着存粮叫奶奶。 桂兰忍着一肚子火,厚着脸皮巴结玉翠:“娘,俺来和面吧,您歇着。” “你那营生能拿到台面上?做出东西来能吃吗?”玉翠一点好颜色也不给桂兰,恶语相向。 桂兰干站了一会儿没趣,拧身走开,生闷气去了。 玉翠又骂:“你瞧瞧,有客在,说走就走,连招呼也不打,没心没肺!” 白香衣好气又好笑,说道:“嫂子对春宝媳妇也太厉害了些。” 玉翠笑骂:“你个没良心的,你们娘俩刚见面,就对上眼,要和着伙挤兑俺了?” 白香衣也笑:“依我看,只有嫂子挤兑别人,没有哪个能挤兑了嫂子。” “瞧瞧,还是老样子,分不出好歹!啥人啥待承,像春宝媳妇这样的懒奸皮馋棒子,就该这么待承。你倒说说,俺挤兑过一个好人没有?”玉翠一肚子的情理。 春生手里提着两棵翠色欲滴的芫荽回来,说胡桂花答应了,晚上得空,就腾出房子。 面条一下锅,豆面特有的浓郁香味就直钻鼻子,勾引得人口水横流。春宝、春生、春来、春晖还有存粮这五个大小男人,早早坐在了饭桌前。玉翠、白香衣和桂兰三个女人在伙房里忙,风箱声、切菜声、勺子碰锅沿声响成一片。 “呵,擀的豆面条子啊?” 面条刚上桌,孔怀玉一脚踏了进来。一家人忙站起来让座,白香衣说:“村长,我正想吃了饭去看您呢,不想您就来了。” 玉翠说:“怀玉爷现在不是村长,是书记了。” 孔怀玉说:“啥书记村长的,说到底都是自家爷们。白老师你这么高风亮节,我来看你是应该的,有什么困难,尽管说。” “看书记说的,我都不好意思了。”白香衣含笑说:“没困难,谢谢书记。” 孔怀玉指着春晖问:“这是你和小高的孩子吧?叫啥名?” 白香衣有些不自在,赶忙说:“叫孔春晖呢。孔春晖,快叫老爷爷。” 这回轮到孔怀玉不自在了,干笑着说:“宝柜好福气,熬出这么个出息儿子来,难得,难得!” “来来来,吃一碗。”玉翠端起一碗面条,往孔怀玉手里送。 “我是吃了来的。”孔怀玉推了推,就接住了碗。“那要不就吃上一碗。豆面面条放把芫荽,调上酱油,再加半调羹猪大油,那才叫香呢。白老师你不知道,春宝他娘擀面条可是咱村的一绝,吃上一回,能香半个月。” 玉翠剜了桂兰一眼,眉开眼笑地对孔怀玉说:“瞧你说的,哪有那么好?猪大油没有,芫荽和酱油是现成的。” 桂兰忙低下头,用筷子挑起几根面条,轻轻地往嘴里送,大气也不敢出。 孔怀玉吃了两大碗,才打着饱嗝心满意足地去了。玉翠可着人口擀的面条,多了一张嘴就不够了,一家人只吃了个半饱。存粮又哭又闹,还要面条子,白香衣拿出几粒水果糖,才堵了他的嘴。 孔宝橱在公社盖仓房,早听说了白香衣回来的消息,天擦黑回家,一进门就问:“宝柜家嫂子来过咱家吗?” 胡桂花已经盼了他一下午。晌午的时候,春生跟她说宅子的事,当时她没思想准备,就说了晚上倒房子的话,春生还没走,她就后悔了。听宝橱这么问,心里更加添堵,气急败坏的说:“她是你哪门子嫂子?人家不是早就改嫁了吗?这不,人家一回来,就打宅子的主意,要咱捣腾出来,她住呢。” “这么说,她来过了?” “人家才不屑来咱家呢!人家和孔宝川家才是一家子,人一来,就奔了人家去,热乎着呢,只打发春生过来说了宅子的事。” “那你咋说的?” “俺说老宅子里还有东西呢,要等晚上拾掇了,才能倒出来。” “你咋没一点儿算计?该一口堵死。老孔家的宅子,就得姓孔的住,哪能便宜了姓高的姓矮的?”宝橱一听,暴跳如雷地埋怨。 “俺也觉得便宜了她,红口白牙,说好送给咱们的。哪里有她这样当大娘的,咱仨孩子办喜事,没摊上她一根针头线脑,还有脸来说房子的事。” “那你还答应她?猪脑子!” 小三不耐烦了,说:“是人家的,就还给人家,有啥好说的?” “你知道个屁!”宝橱把眼一瞪,“走到天边说,那宅子也是你的!那年你给你大爷顶瓦,也不是白顶的。” “俺才懒得管那些饥荒,小忙,咱们吃饭。累死了,早吃完,早睡觉。”小三有些不耐烦,转脸殷勤招呼自己的媳妇李小忙。 李小忙脸一红,说:“要吃你自己吃,俺等咱爹咱娘一块吃。” 吃了饭,小三就催着李小忙回了他们屋,不一会儿那屋就黑了灯。 宝橱蹲在月台上,吧嗒吧嗒地吸了两锅子烟,忽然一拍大腿,说:“孔树林惦记这位宅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咱索性就卖给他。你明天就告诉姓白的,说宅子我早就卖了,你不知道。” “这主意好!”胡桂花高兴地拍巴掌。 “说的时候说得扎实些!俺这就去孔树林家。” 孔宝橱兴冲冲地到了孔树林家,说明来意。孔树林见孔宝橱卖得迫切,就趁火打劫,和老婆一唱一合,把价钱压得低低的,本来值一百多元的宅子,以五十元成交。 回到家,宝橱跟胡桂花一说,胡桂花大骂孔树林两口子心黑。不过他们也只能知足,目前只能赚一个子是一个子了。剩下的就怕没法和白香衣交待,其实白香衣倒是好对付,难缠的是玉翠。一夜翻来覆去,合计的全是怎么应对玉翠的尖牙利齿。 16 迷魂阵 夜里,白香衣和玉翠唧唧咕咕地说了大半夜,哭一回,笑一回,不管笑还是哭,都难得的痛快。鸡叫二遍的时候,白香衣和玉翠才迷糊住,好像眼皮刚合上,就听见满世界里都是家雀的叽叽喳喳。 家雀的甛噪退潮以后,街上响起了稀落的豆腐梆子和着香油果子的悠扬叫卖。这一些熟悉而陌生的声音,让白香衣感到平静安宁,她假寐着,充分享受着这份难得的轻松,直到响起一串悠扬的钟声,这是以前村里没有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很久以前,她还在那花团锦簇里,听到寺院里遥遥传来的晨钟暮鼓,那时候的铺盖是丝绸的,滑得像水。她看见一个俏丽而慵懒的身影,临窗梳理着长长的头发,合体的旗袍,使那个身影犹如玉兰花,清新、鲜亮。她知道那就是年轻时的自己。白香衣下意识的伸手摸摸,身上盖的是老粗布被子,刺啦啦的。 和衣而卧的白香衣坐起来,发了会儿愣,自嘲地莞尔一笑下了炕,过西屋叫春晖起床。走到西屋门口,只听里面三兄弟叽叽嘎嘎闹成一团。只听春生说:“来子,你毛还没长全呢,就敢跟俺比?自找难看!” “你也别神气,再过两年,还敢比吗?非羞得你头撞南墙!”春来不服气。 “那你先撞一个给哥看看。”春生说。 兄弟俩说话的时候,春晖一直咯咯地笑,但这笑声白香衣听着很怪,有异样的味道混合在里面。 白香衣推开门说:“起床了,大懒奸们。” 春生春来忽啦一声盖住被子,连头都蒙上了。白香衣忽然觉得自己莽撞了,脸上飞起了红晕。尽管她一直把春生春来当小孩子看,但是春生已经二十好几,春来也十六七岁了。 “快点起床,晚了饭就凉了。”白香衣扔下一句话,忙逃也似的出了西屋。 白香衣在饭桌前坐下不久,春晖就过来了。白香衣低声问春晖:“你们说什么?笑那样欢。” 春晖的脸红了,低头不说话。白香衣再问,春晖有些不耐烦:“你甭问了,都是男人们的事,不能跟女人说。” 白香衣一恍惚,嘴里说:“屁大的人,还男人呢!”脸上却潮潮的红。 玉翠直着脖子叫了又叫,兄弟俩才磨蹭出来,春生故作镇定,目不斜视,春来却有些扭捏和羞涩,眼神躲躲闪闪,不敢看白香衣。 一家人吃饭的时候,胡桂花陪着十二分的小心,迈进了门槛。 “三他娘,再吃点?”玉翠屁股也没抬,冷淡的客套。 白香衣站起身,含笑推推春晖说:“快叫婶子。” 春晖几乎把头埋进了饭碗里,含糊叫了声婶子。 胡桂花夸张地答应了一声,假惺惺地笑成一朵花儿,夸奖说:“多好的孩子,一看就稀罕死个人。” 接下来,胡桂花东一棒槌西一榔头,说什么北乡里出了个豁唇啦,东乡里谁家的孩子六指啦,只是闭口不提宅子的事。 还是玉翠沉不气了,问:“三他娘,老宅子捣腾出来了?” 胡桂花立时像浑身爬满了虱子,坐在炕沿上扭来扭去。“俺正要说这事呢。这可咋说好呢?” “有啥说啥。”玉翠一听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阴下了脸。 “都赖宝橱,把老宅子卖了也不跟俺说,到昨晚才告诉俺。你说这像人办事吗?气得俺骂了他一晚上。”胡桂花绷着窄窄的脸,很生气的模样。“可是说实话,就是煽他耳刮子,踹他两脚,也当不了啥,卖都卖了,倒像俺说人话不干人事似的。” “少装神弄鬼!这是你两口子串通好了糊弄人呢。”玉翠啐道:“俺才不管你是卖了还是买了,今天俺就让白老师搬进去。你最好乖乖地把大门打开,你不开也不要紧,俺找块砖头,还怕砸不烂那破锁?” “了不得,宅子是卖给孔树林家了,那可是马蜂窝,捅不得!”胡桂花的脸红红白白,急得站起身连连摆手,对着白香衣求告:“嫂子,你说句话。宝橱实在没想到嫂子还会回这穷埝子来,要是知道,说啥咱也不卖啊,虽说嫂子把宅子给俺家了,可是嫂子回来,没卖出去的话,不给你住给谁住?” “俺可不管马蜂窝蝎子窝,捅不得也得捅。春生春来,带上锤子斧子,跟娘走。”玉翠雷厉风行的脾性丝毫不减当年,话说到这儿,就等不得半刻。 白香衣不想刚一回村就闹乱子,倒宁愿息事宁人,忙陪着笑脸拦住玉翠说:“嫂子,别气,他们卖了就卖了,大不了我住学校里。” “学校里哪有地方?早先小高住的屋子,人家曹老师住着呢。”玉翠对她直翻白眼,气恼地说:“合着嫂子当孬种,你又脖子一缩充好人呢。” “横竖有地方住就是了,别因为这个,伤了姊妹们的和气。”白香衣拉住玉翠的手,摇晃着。 “你没事人似的,俺也犯不着管你的闲事。早跟你说好,你今天就得从俺家搬走,俺家装不下你这好好儿菩萨。”玉翠甩开白香衣的手,赌气做到炕沿上,把脸扭向一边。 胡桂花见白香衣放弃了老宅子,放下了心,讪笑着和白香衣套近乎:“宝橱还怕嫂子不依的,俺跟他说:‘咱嫂子是最通情达理,会体谅咱们的。’宝橱只管不信。看,让俺说准了不是?” 这时候玉翠故意拉长了音干咳了两声,吓得胡桂花一哆嗦,说了一句:“嫂子,回头可一定家去玩啊!”就赶紧开溜。 走到院子里,胡桂花只听玉翠冷声说:“白老师,你真是扶不上墙的烂稀泥,俺以后再也不管你的闲事!” 接着就听见白香衣喊:“他婶子,等一等,我跟你说个事。” 胡桂花心里忽悠了一下,敲起了小鼓,以为白香衣改了主意,就打起了精神,准备翻脸撒泼。 “等等我去老宅子里看看行吗?”白香衣追到院子里,对胡桂花说。 胡桂花回过头来,脸色有些难看。“有啥好看的?破屋烂墙的。” “就只是看看,说到底,我和你宝柜哥在那儿住过些日子,做梦总梦见。”白香衣说着,眼圈有些发红。她做梦也确实很多次梦见那个院子,只不过很少有孔宝柜的影子,而是那个高粱秆子。 “只是看看?”胡桂花犹自戒备着。 “宅子你们卖了就卖了,我只是看看。”白香衣很诚恳地说。 “行,那俺等你过去。”胡桂花走出玉翠家,带着满肚子的疑惑。 白香衣回到屋里,凑到玉翠的身边,哄玉翠开心。“嫂子,你不是真生气吧?还真被你说着了,我这块稀泥还真离不开你这么个主心骨。” “俺才懒得生气呢,俺说啥话,你就权当狗放屁。”玉翠又把身子扭了扭。 “嫂子,你要是气我,就骂我,千万别这样。我知道的,这村里就嫂子对我好,亲爹亲娘亲姐姐,也不过这种好法。可是嫂子,我一个外来人,娘家远,男人又早没了,孤儿寡母的,只能少一事省一事,总不能事事都拖累着嫂子操心。”白香衣说的情真意切,滴下泪来。 玉翠用眼睛的余光看见白香衣抹眼,心就软了,回过身啐道:“你乐意任人欺负,嫂子也没办法。别哭天抹泪的,嫂子最见不得这个。你不是要去老宅子看看吗?还不快去?” “我要嫂子和我一块去呢。”白香衣知道玉翠谅解了她,上来拽玉翠的胳膊。 “都不要了,还看个啥?想不明白你!”玉翠一边不情愿地站起身,一边抱怨。 路过孔怀才家,白香衣忍不住多瞅了几眼,院门大开,里面静悄悄的。 玉翠噗嗤笑了,问:“还记得孔怀才吗?” “怎么会不记得?老不要脸的无赖!”白香衣心有余悸地说。 “他再也不能无赖了。大前年死的,死了好几天,都生了蛆发了臭,老少爷们才知道。唉,这人无赖了一辈子,一辈子没干一件子正经事,死了死了,却让人可怜,村里人凑份子,给他办了丧事,吹吹打打,也算热闹。”玉翠感叹道。 “那这院谁住着?”白香衣问。 “背癞爷爷,也是一个老光棍,走南闯北,去年才回来。这村里就他一人有表,书记就让他负责敲钟。”玉翠说着,往上指了指。 白香衣抬头,看见高高的樗树上挂着一口钟,一条长长的绳子垂下来。 “同样是光棍,咋就差别这么大。俺看这背癞爷爷是不该打光棍的,再看咱春生,从哪里看不是人五人六的,可偏就娶不上媳妇。” 玉翠一路感慨,已到了孔宝柜的老宅子。白香衣还是那个白香衣,宅子还是那座宅子,但是时间改变了,人也改变了,只剩下这所宅子里的一些曾经,在白香衣心底熠熠生辉。白香衣看一个地方,就发会儿呆。 白香衣通过老宅子怀念过往,伤了伤神,无意中却摆下了一个迷魂阵,让宝橱两口子钻了进去。 孔宝橱在公社盖仓房的工地,悬了一天的心。收工后火烧屁股似地往家赶。 胡桂花喜滋滋地告诉他:“妥了,嫂子说咱卖了就卖了,她再找住的地方。就是玉翠多管闲事,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 “不管她,只要咱嫂子不说别的,她说再多也白搭。”孔宝橱心满意足,叼起了烟袋锅子,翘起了二郎腿。 “跟你说个笑话。嫂子没啥要求,就到宅子里转了一圈,这里瞅瞅,那里看看,俺就纳闷了,这破屋烂墙的,再看也开不出花来。” “她是在找东西吧?”孔宝橱随口说,忽然被自己的话提醒了,心中一些疑惑也迎刃而解。“对,她肯定在找东西。俺这两天也纳闷呢,她在城里住得好好的,为啥巴巴地跑回来?这里一定有她放不下的东西。” “那她会找啥呢?”胡桂花也来了兴趣。 “宝贝。”宝橱压低了声音说:“王家镇王癞子住的房子是土改时分老财主家的,去年从炕洞子里起出一坛子银元,发大财了。” 胡桂花不以为然,撇了撇嘴说:“你们家从老辈子里数,就没过有钱的,别做梦了。” “猪脑子。俺们家是没钱,可是咱宝柜哥的丈人家有钱啊,俺估摸着他们回来的时候一定带回来不少银钱,人不露富,就埋在了宅子里。” “就是有,你嫂子也早取走了,还留得到现在?” “肯定没有取走。你想啊,她当年走的时候就带着一个小皮箱,装不下多少东西,再说了,她取走的话,还回来干啥?” “那她明知道屋子里藏着东西,还那么大方,由着咱们卖?” “这就是这个女人精细的地方,跟咱们摆迷魂阵呢,咱们卖,她就不会再买回来吗?你瞧着就是,不出半年,她准会把宅子再买回来。” 胡桂花仔细想想宝橱的话,越想觉得越有道理,便问:“那咱怎么办?” “晚上咱们就去找找,悄悄的,千万别让人知道,小三两口子也不能告诉。” 17 蚀把米 孔树林家五个儿子,齐刷刷的稀罕死个人,谁都羡慕孔树林有福气,但是孔树林自己却唉声叹气:“没有福,只剩下气了。”五个儿子眼瞅着是很齐整,可还要给他们盖上房子娶上媳妇才能算真正的齐整,他已经巴结了三个院子,娶了三房儿媳妇,再也巴结不动了,孔宝柜家的老宅子一空了出来,他就盯上了。和孔宝橱一说,宝橱却不热乎这事,问急了,宝橱就漫天要价,硬喊出一百五的天价,惊得孔树林差点儿把舌头吞进肚子里。 如今孔宝橱鬼催着似的赶着卖给他宅子,价钱便宜的跟白捡一样,尽管他心知肚明这是宝橱挤兑白香衣,但他自己都一把蒲扇捂不过腚来,哪里顾得了许多。孔树林怕夜长梦多,第二天就走亲访友,求爷爷告奶奶凑齐了钱,顺便又到崔家庙的崔瞎厮家问了个搬家的日子。恰好崔瞎厮说明天就是好日子。 一大早,他到孔宝橱家砸门。小三正搂着媳妇睡回笼觉,很不耐烦地告诉他爹娘都在老宅子收拾东西。孔树林奔到老宅子,院门关得死死的。狠劲砸门,直脖喊话,半天里面才有了动静。院门开了一条缝,里面露出一张大花脸来,黑一道白一道赛过戏台上的毛张飞。孔树林忍俊不住,喉咙里滚出一长串震天响的笑。 “哟,树林叔,有事吗?”孔宝橱拦住门缝,没有让孔树林进去的意思。 “哎呀,俺说宝橱,你俩口子关着门,胡鼓捣啥呢?今天是好日子,俺要搬进来呢。” “你也太心急了吧?俺还没收拾完,过两天再说。”孔宝橱说完,就急着关门。 孔树林哪里肯听,猛地一推,孔宝橱被推了个趔趄,门也大开了,孔树林迈着大步走了进去。孔宝橱拦不住,追着嚷嚷:“你这人咋这样?急也要等俺收拾完,没见俺忙着拾掇吗?” “俺就是来帮忙的。”孔树林笑着,说话间进了屋,一看之下变了脸,质问说:“宝橱,你这是拾掇,还是祸害?你要拆房子呢!” “你管不着,这房子还没成你的呢!”孔宝橱抬杠说。 孔宝橱和胡桂花点着洋油灯,恨不得变只老鼠会打洞,扒墙角,掏炕洞,翻地皮,把屋子里找了个遍。折腾了一晚上,筋疲力尽,希望却更加膨胀,总觉得距离宝贝越来越近,这关键时刻,孔树林掺合进来,难怪不受欢迎。 胡桂花花着脸,蓬着头,拿着一个火钩,撅着屁股趴在地上,用火钩在炕洞里乱掏,见孔树林进来,忙站起来,站成了一个巡海夜叉,恨恨地用眼剜孔树林。 “你们这是找啥呢?”孔树林看出了些门道。 “啥也没找。”胡桂花抢着硬梆梆的回答。 “跟俺说说,俺帮着找。”他们越遮遮掩掩,孔树林越好奇,眼珠子四下里乱骨碌。 “都说了没啥,你走吧,别碍着俺们收拾屋子。”孔宝橱往外推孔树林。 孔树林抓住门框,嘴里乱叫:“宝橱,别知不道好歹,俺是真想帮忙。” “你快走就算帮忙了,快走,快走!”宝橱是一刻也不想让孔树林在这里多呆。 一个往外赶人,一个赖着不走,胡桂花围着他们转,嘴里诈诈唬唬,为男人助威。忙碌了一晚上,累得上火,她的喉咙有些嘶哑。 两个男人,一个女人,也凑成了一幕热热闹闹的小戏。 孔树林家的五个儿子,三个儿媳妇,闹闹哄哄地涌了进来,看到这种光景,七嘴八舌地吆喝着掺合进来。 老五性急,三步两步窜过来,伸手薅住了孔宝橱的衣领。胡桂花仿佛蝎子蜇了屁股,尖着声叫:“打人了!打人了!”冲过去搂住老五的腰,往后拖。 孔树林对着老五喝道:“撒开你宝橱哥,俺爷俩是闹着玩呢!” 宝橱撒了孔树林的胳膊,老五撒了孔宝橱的衣领,胡桂花撒了老五的腰。孔宝橱干笑说:“是闹着玩,闹着玩呢。” 孔树林家老大问:“爹,家具拉过来了,卸不卸车?” “当然要卸。”孔树林说,“可不能错过了好时辰。” 孔宝橱一听,阻拦说:“树林叔你也太心急了些,今天说啥你也不能搬进来。” 孔树林瞅瞅孔宝橱,笑着说:“老五、老大媳妇,你们俩扶着你哥你嫂子,家具不长眼睛,千万别让他们磕着碰着。” 老五和老大媳妇果真笑嘻嘻地过来扶宝橱两口子,把他们连推带搡地弄到不碍事的地方。宝橱和胡桂花打又打不过,骂又不敢骂,只能不轻不重的嚷嚷:“树林叔,你这是干啥?牛不吃草强摁头啊!” 孔树林笑嘻嘻的,也不答话,指挥着儿子儿媳往里搬家具。 摆好了家具,屋门院门上的锁全换了,孔树林走到宝橱跟前,掏出一个纸包,打开露出一大把五元、两元、一元的票子来,数出了几张,把剩余的递给孔宝橱。孔宝橱接过票子,手指沾上点唾沫,一五一十地数,数了一遍是四十,就又数了一遍,还是四十,忙说:“不对呀这,要不,树林叔你自己数数?” “你数了多少?” “四十。” “那就没错。” “错了,错了。”孔宝橱发急,“咱们说好了五十的。” “没错。可是你把这儿弄得乱七八糟,俺还得费劲拾掇,就扣掉十块。”孔树林慢条斯理地说。 “那可不行,你耍赖,房子俺不卖了。”孔宝橱这下真急了。 “反正俺也搬进来了,要四十现在就拿着钱回家,想要五十,等猴年马月俺凑齐了,一块给你送过去。”孔树林劈手夺过纸包,笑眯眯地看孔宝橱。 胡桂花插嘴说:“三他爹,五十咱就要,四十咱不要。” “随你们,要不你们两口子回家商量商量再说?”孔树林说着,就要把纸包装进口袋。 孔宝橱掂量出了孔树林的话外之音,伸手说:“不用商量,拿来吧。” “窝囊废,由着人家欺负!”胡桂花气得一拍大腿,跺跺脚,一阵风似的去了。 孔宝橱接过钱,掖进怀里,心有不甘地说:“树林叔,你记住,欠俺一个大人情。” 孔树林心满意足,笑骂:“滚你个球的,咱这是买卖,有啥人情?” 孔宝橱敢怒不敢言,灰溜溜地走了。人走了,心却舍不得离开,宅子里藏着的财宝,就像炎炎夏日生的湿热疹子,时不时要痒起来,让孔宝橱抓不得放不得。 这一天风和日丽,正是刷机的好天气。每年春天,村里的女人都要把纺了一冬天的棉线上色,缠到籰子上,然后将各色籰子根据花色搭配排列,由一人牵引着,把线汇在一起,绕在木桩上,村里人称为牵机。牵机以后,选一个好天气,熬一锅糨子,为棉线上浆,然后用综子撑开,用刷子轻轻地刷匀,晾干,缠到一个木辊子上,村里人称为刷机。刷机后的棉线装到织布机上,人坐在织布机上,梭来梭往,咯咯噔噔,这便是织机了。 大街上,五六个女人正在刷机。这挂机是孔怀玉家的,玉翠是干这个的行家里手,也被请了来。女人们多了,就像一窝子老鸹,说个不停,笑个不住。 胡桂花怪模怪样的经过,她们都停下来,哄笑着看笑话。有嘴快的和胡桂花打招呼,胡桂花却目不斜视,不理不睬地过去了。 哄笑刚歇了,玉翠接好一根断线头,一抬头,正巧看见宝橱挂着一张鬼脸走了过来,便打趣说:“宝橱,今们儿你们两口子唱哪一出啊?是牛郎追不上织女,还是薛丁山打了樊梨花?” “刷你的机吧,咸吃萝卜淡操心!”宝橱没好气地说。 “一大早吃屎了你,咋一副狗吃屎的腔口?”玉翠岂能白吃他的言语,立马反击了一句。 “好男不和女斗,懒得理你。”宝橱无心恋战,迈着大步扬长而去。 孔怀玉家的诧异地说:“这两口子,不是打架了吧?” “狗咬狗,一嘴毛。”玉翠咬着牙说:“这两口子一点儿良心也没有,只会挤兑他寡妇嫂子,这不,看他嫂子回来了,上赶着把人家的宅子卖给了孔树林家,逼得白老师打算去住场院屋子。” “那场院屋子,孤零零的,隔着村子老远,一个女人家带着一个吃屎的孩子,咋住?春宝她娘,你回去跟白老师说先别急,俺跟俺那口子说说,让他想想办法。”孔怀玉家的生了一副热心肠,喜欢揽事儿。 什么风也快不过枕边风,下午,孔怀玉就去动员曹老师,让他把房子让出来,搬到场院屋子去。曹老师心里不是味,说话带刺儿:“别说让我住场院屋子,就是不让我教书了也行,这还不是书记一句话?!” “我是和你商量呢,没强迫的意思。你想啊,人家白老师吃公粮的,而你一个代课的,人家一个娘们,你一个爷们,人家能自愿来咱村做贡献,咱就不能觉悟觉悟?动不动撂挑子可不是爷们该干的事!” 孔怀玉和风里夹着冷雨,曹老师只有乖乖就范的份,不敢再说什么,毕竟他舍不得这个轻生饭碗。 曹老师名叫曹子安,老家就在孔家屋子西二里的曹家庄。解放前,他家家境殷实,他又喜欢读书,就一路读到了省城,毕业后在省城里教书,把一个水灵灵的女学生连哄带骗,拐了家去做老婆。曹子安原名叫曹富贵,是他爷爷给他起的,在省城上学的时候,他嫌这个名字又土又俗,便改成了现在的名字,取才比子建,貌比潘安的意思。虽然他貌属平常,才属中庸,并不妨碍他顾影自怜,以风流人物自居。自古才子多风流,他的才高不过四斗,风流却是高过八斗。正因为经常弄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雅韵,被组织上定为乱搞男女关系,打回了原籍,老婆也义无反顾地和他离了婚。曹老师没去住场院屋子,而是搬回了老家曹家村,二里路,抬抬腿就到,并不算远。 等曹子安见到白香衣,他满腹的委屈便烟消云散了。傍晚,玉翠陪着白香衣来学校。学校几乎没有变化,还是门洞里没有大门,五间房子和一个空落落的大天井。白香衣见到曹子安,落落大方,带着歉意说:“曹老师,真不好意思,害得你没地方住。” 曹老师眼睛直了,身子也僵了,玉翠连声假咳嗽,才让他魂魄归位。“没事,没事,咱们以后是同事,就应该互相关心,互相帮助,共同进步。” 离开学校,玉翠叮嘱白香衣:“以后防着点儿姓曹的,那人花花肠子多着呢,听说他和村西孔来庆家的二妮子热乎着呢。” 18 抢坟头 白香衣刚在学校安顿下来了,曹子安就像只辛勤的蜜蜂,殷勤围着她嘤嘤嗡嗡。白香衣虽然不胜其烦,也不好说什么,毕竟人家是冠冕堂皇地为她介绍学校的情况。因为曹子安讲得过于详细,甚至连男厕所在左女厕所在右都介绍到了,白香衣忍无可忍,抛出了个软钉子:“曹老师,我十年前就在这里教过学,一些情况还是熟悉的。” 曹子安最大的优点就是迎难而上,锲而不舍,脸皮厚,嘴皮子勤快。“噢,原来白老师也是老教育工作者了,以后可要多帮帮我。”曹子安比白香衣年纪大出一大截,竟言语恳切,像个渴望得到老师教诲的好学生。 白香衣脸一红:“曹老师墨水喝得多,我哪敢班门弄斧?” 曹子安正打算长篇大论,以他无与伦比的才华俘获白香衣的芳心,搅局的人出现了,胡桂花很不合时宜地跨进了门槛。 胡桂花和白香衣说了几句嘘寒问暖的话后,见曹子安没有出去的意思,就说:“曹老师,你别赖在这里,二妮想你了,你还不去看看人家?” “开什么国际玩笑?”曹子安有些恼怒,摆出一副受到污蔑的表情,抬腿走人。 胡桂花撇着嘴轻声说:“嫂子,你别理那王八羔子,见了女人就挪不动步,墙上的蚰蜒窝,他都想戳戳。” 白香衣笑道:“我知道,玉翠嫂子早告诉我了。” 胡桂花这才慢悠悠地伸开紧紧攥着的右手,露出一张皱巴巴的十元钞票来。 “嫂子,这是卖咱家老宅子的钱,总共二十元钱。去年小三娶媳妇欠了帐,那十元填了窟窿,现在只剩十元了。” 白香衣又好气又好笑,没有接。 胡桂花就更加慌张,连忙解释:“嫂子你也知道的,老宅子很破了,卖不出好价钱的。俺和他叔商量了,欠的那十元钱,早晚会还嫂子的。” 宝橱夫妇这两天被老宅子里的财宝牵挂得寝食难安,合计来合计去,决定舍小图大,拱手送给白香衣十元钱,堵住她的嘴。以后真要从老宅子里起出财宝来,也好赖上一份。 白香衣忽然就笑了,说:“说好了给你们的,卖多少钱也是你们的。快收起来,别叫外人看见笑话。” 胡桂花见好就收,赶紧把钞票攥回了拳头。“嫂子,你没把啥东西忘在老宅子里吧?好好想想,俺和你一块去拿。” 这突如其来的热心周到,让白香衣有点儿受宠若惊,她欣然说:“啥也没有啊?就是有记不起来的,也是些不值钱的。” 胡桂花暗暗恼她吃独食,瞒得滴水不露。回到家里跟宝橱说白香衣不要卖宅子的钱,宝橱老谋深算地说:“她是嫌少哩。” “嫌多嫌少没关系,反正她说了不要。” 宝橱就啐了她一口,说:“猪脑子!哪有不希罕钱的?这事不会这么简单,你瞧着就是。” “咋办呢?总不能把四十元钱都便宜了她?再说那宅子里的银钱,还在镜子里。” “当然不能。这事还得俺想个办法,让那宅子里的银钱,跑不了咱的一份子。”宝橱拍打自己的脑袋,好像要拍得灵光一些。 重返孔家屋子的白香衣和当年一样引人注目,她的儿子孔春晖得到的关注也不亚于她。孔春晖生来胆小怕人,本来就懒得出门,乍到一个生地方,总被人指指点点的,羞得他更愿意腻歪在家里了。 白香衣有个毛病,见不得儿子像小鸡雏一样围着自己转,就赶着春晖出去。春晖磨磨蹭蹭不肯挪窝,香衣火了,一把揪过来,狠狠地拍了他两巴掌。春晖眼里含着泪,撅着能拴驴的嘴,上刑场似的走了出去。 也就抬头低头的功夫,春晖苦着一张脸回来了,不等白香衣说出训斥的话,春晖劈头就问:“妈,我爸爸到底是谁?” “好好的问这个干啥?”白香衣觉得古怪。 “刚才有人说我爸爸是你偷来的。”春晖忽闪着具有高原特色的大眼睛望着白香衣。 “混账东西,净胡说!”白香衣怒不可遏,扬起手就要打。 春晖像刺猬一样把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眼睛一闭,眼泪已经顺着眼角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可是等了半天,妈妈的巴掌并没落到他的身上。他悄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妈妈正在抹眼泪,扑到妈妈身上,伸出手给妈妈擦眼睛。 白香衣紧紧抱住了他,哽咽着说:“你爸爸早死了。” 转过一天的午后,春生扛着铁锨走在前面,白香衣提着竹篮子挽着春晖跟在后面。逢人就响响亮亮打招呼:“我带春晖去给他爹上上坟。”她巴不得自己的声音足够大,好让全村的人都听见。 走到村头,曹子安忽然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白香衣出于礼貌,问:“曹老师跑这么急,去哪儿啊?” 曹子安说:“你们不是给春晖他爸上坟吗?我陪你们一块去。” “这不合适。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您留步吧。”白香衣停住脚步,客气而冷淡。 “咱们是同事,这是应该的。”曹子安不理白香衣的冷淡,伸手拉住春晖的另一只手,说:“春晖,咱们走。” 白香衣忙松开了春晖,无奈地看着曹子安领着春晖走在前面,哭笑不得。 孔宝柜的坟十多年没人光顾,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土堆。坟上的野蒿,带着一种迷蒙的绿色,在风中摇曳出一些凄惶。空气里,野蒿苦涩的味道很浓。 春生左右开弓,三下五除二,一会儿就把坟头上的野蒿拔光了,接着甩开膀子,用铁锨挖土填在坟上,坟见了新土,立时精神了许多。 白香衣从竹篮里拿出供品,一碗韭菜炒鸡蛋,一碗菠菜豆腐,一壶酒香馥郁的高粱烧,然后点燃了纸钱。 白香衣说:“春晖,给你爹磕头吧。” 春晖趴到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我也给俺宝柜叔磕个头。”春生说着也跪下,磕了三个头。 白香衣用竹篮的盖布垫着,也跪下,拜了三拜。 白香衣刚站起身,没来得及收起盖布,曹子安扑通一声跪在了上面,念念有词:“大哥,你就安息吧。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他们娘俩的。” “这使不得!春生,快把曹老师扶起来!”白香衣吃了一惊,急忙叫道。 “他乐意磕就磕吧。”春生不知怎的就涨红着脸,抡起铁锨照着一棵碗口粗细的梧桐树铲去,咔咔咔三下,树干上留下了三道深深的伤口,往外渗着透明的汁液,仿佛泪珠子。 他们刚走不久,宝橱就押着小三来上坟了。宝橱听人说白香衣带着儿子去给宝柜上坟,情急之下,顾不得做公公的身份,火急火燎地闯进小三屋里。小三娶媳妇不久,新鲜劲还没过,正赖在炕上纠缠他媳妇,被宝橱吓了一跳。李小忙早羞红了脸,跳下炕,摔门出去。 小三听了宝橱的唠叨,老大不乐意,说:“他们乐意上就上呗,你着急上火干啥呀?” 宝橱一把揪住儿子的耳朵,气急败坏地骂:“懂你娘个屁!关系大着哩!” 胡桂花收拾好几样供品,宝橱就押解犯人似的,推搡着小三出了门。走在大街上,宝橱逢人就说:“老少爷们是知道的,小三过继给俺宝柜哥了,这不,小三要给他爹上坟去呢。俺家小三可是老孔家的纯种,一点儿杂儿都不搀。” 听了宝橱颠三倒四的话,小三恨不能找个蚂蚁洞钻进去。 被宝橱这一闹腾,给村里人添了许多乐子,有人喷了饭,有人叉了气。最有资格偷着乐的应该是睡在地下的孔宝柜,无人问津了十多年,一旦有人光顾起来,就红火成这种样子。 以后每逢清明、鬼节等上坟的节气,宝橱一定要押着小三抢着去给孔宝柜上坟,不让白香衣抢先,直到政府号召破除迷信移风易俗,不允许上坟了,小三才得以解脱这项苦差事。不过小三白白捡了一个好听的名字——“纯种”,足足被村里人叫了一辈子。 19 卤水点豆腐 关于春晖应该姓孔还是姓高,也一度成了村里热门的话题。白香衣不会说什么,玉翠却挺身而出,说宝柜在坟里可看得清清楚楚,你们乱嚼舌头根子,欺负人家孤儿寡母,小心半夜宝柜找你们算账。说了几次,议论的人就少了,这倒不是人们怕鬼,而是白香衣的缝纫机,让村里人增加了一层对她的倚重。 缝纫机是件稀罕物,原先紧缝慢缝,一两天的活计,搁在缝纫机上,两脚咔嚓一蹬,就完成了,而且针脚儿细细密密,平平整整。白香衣常帮着村里人做一些活计,使得她的好人缘更强过十年之前。玉翠也迷上了缝纫机,三天两头拿些活计来找白香衣,姐俩一边忙活,一边嘀咕。 一会儿是白香衣叹气,为春晖发愁,因为他没有一点刚性儿,她认为男孩子就该皮一些,野一些。 玉翠开导她:“孩子还小,长大了就好了。龙生龙,凤生凤,你们俩人尖生出来的孩子,错不到哪儿去的。” 过了一会儿,玉翠又叹气,她是愁春生娶不上媳妇。 白香衣就安慰她:“春生这么精神的小伙儿,找个媳妇还不容易?哪个闺女跟了他,不是一辈子的福气?” 这话撞到了玉翠的心窝子,她说:“俺自己的儿子自己有数,春生哪儿都好,就是太拧,不听人劝。他要是听人劝,也就早当爹了。四里八乡的大闺女相中他的不少,可他就是一个也瞧不上。” “这个春生,他想找个啥样的?莫非要找个仙女?” “有一次我逼得紧了,你猜他说啥?”玉翠挤眉弄眼地问。 “说啥?” “他说要找也要找白老师你这样的。俺说别做你娘的梦了,白老师是百里挑一的人尖子,咱们这里几辈子通共才出了一个,想找到那样的媳妇,就是存心打一辈子光棍!你还别说,老二还有点儿眼光,这点儿倒随俺,不随他那个猪眼色的爹。俺就稀罕白老师这样的人,横瞅竖瞅,没丁点儿毛病。白老师要是年轻几岁,没准俺真得求你当儿媳妇哩!”玉翠说得眉飞色舞,唾沫蛋子横飞。 “嫂子,越说越没正经了!”白香衣红着脸嗔她,心里却很舒坦。 “俺这是正经话。只可惜你是春生的长辈,又大了这几岁。”玉翠叹了口气说。 “嫂子,再说我生气了!”这回白香衣真有些生气了,把缝纫机蹬得哗哗作响。 玉翠停了停,又说:“白老师,你心疼嫂子的话,就抽空跟老二说说,没准他听你的话。俺盼二儿媳妇都要盼疯了,大媳妇桂兰是个又懒又馋的畜类,让俺省不得一会儿心。娶个好媳妇进门,里里外外的也好帮帮俺。” 白香衣正在走神儿,随口答应了。 白香衣是公认的人尖子,可这人尖子也有人尖子的难处,尤其是一个当寡妇的人尖子。 一天晚上,白香衣等春晖睡了,关上门洗澡。洗着洗着,就想起当年刚来孔家屋子的时候,在老宅子里洗澡,有人偷看。她敢断定,那个偷看的人就是高原。想起高原,她就有些恍惚,有意无意向窗户那儿看。只听咕咚一声,接着就是有人跑开的声音。白香衣暗暗心惊,忙吹熄了灯。这一夜,竟战战兢兢睡不踏实,老觉得门外有人走来走去。 寡妇门前是非多,为了躲避是非,白香衣抱来了一只小黄狗。这是一只刚刚断奶的小狗,却已经能够行使看家护院的职责,一听见动静,就汪汪乱叫。春晖亲昵地叫它小黄。据说狗是具有灵性的动物,能分得出好人歹人,这种说法在小黄身上得到了应验,玉翠来的时候它不叫,春生来了它也不叫,而胡桂花来了,它却狂叫得几乎要岔气,对待曹子安更加过分,它把曹子安讨好它的食物一扫而光后,就会翻脸不认人,对着他狂吠不止。 热心人很多,他们胖的、瘦的,高的、矮的,黑的、白的,陪着一水儿的笑,把某一个男人夸成一朵花儿,希望能撮合这朵男人花和白香衣这朵香花开成并蒂。 白香衣小心翼翼地一一婉拒,因为她实在没有信心,再趟一回婚姻这湾浑水。 曹子安却是越拒越勇,时不时要弄出点暧昧来,搅乱白香衣的心。借着递东西捉住白香衣的手,含情脉脉揉搓一下;打着讨论问题的幌子,说些杂七杂八的情话。他厚颜无耻地说,自己是一根彩线,白香衣便是那根绣花针;自己是丢了伙计的秤杆,白香衣便是那没了伴的秤砣。 起初白香衣一味地逃避,后来干脆冷下脸来。可你冷你的脸,人家照旧热情人家的热情。有一天,曹子安上课的时候眼睛里进了灰,就眯着眼睛跑到白香衣屋里,嘴里嚷:“白老师,迷眼了,快帮俺吹吹。” 正好春生给白香衣送过来一把韭菜,还没走。白香衣就说:“春生,你快帮曹老师吹吹。” 曹子安眼里流泪视线模糊,没看见屋里还有另一个人,没等他反应过来,脸就被春生的两只硬梆梆的大手钳住了,曹子安觉得骨头都要被捏碎了,疼得眼泪更加汹涌澎湃,不等春生吹,就连声叫:“好了!好了!撒手!撒手!” 这一天放学后,曹子安在回家的路上挨了黑砖,大半个月没来学校,再来学校的时候,眼角的青还没有完全消退。有人问起来,他只说走路不小心,跌了一跤。 这一跤跌得好,白香衣最有理由喝彩,因为曹子安经这一跌,本分了许多,尽管注视她的眼神仍然炙热,但望而却步,再不敢明目张胆地骚扰她。 白香衣对土地的迷恋仍旧没变,她打算在校园的空地上,开出一块地来,种点儿蔬菜什么的。说干就干,星期天她借来了铁锨,翻起地来。她力气小,欺不住活,地没翻多少,出了一身透汗不说,细嫩的手上还拧出了几个水泡,一碰火烧火燎的疼。她拄着铁锨把子休息,心里犯开了愁,照这种干法,猴年马月也干不完。 中午散了工,吃饭的时候,春生听玉翠说白香衣要开荒种菜,胡乱吃了几口棒子面饼子,就扛着铁锨,赶到学校,抡开膀子干了起来。等白香衣发现,地已经翻了一大片。白香衣看见春生光着膀子,油亮的皮肤上滚动着豆大的汗珠子,就拿了一块毛巾,给他擦汗。春生红着脸躲开了,瓮声瓮气地说:“俺自个来。” 白香衣愣了愣,不由暗自发笑,眼前这个浑身腱子肉的小伙子,已经不是当年的毛孩子了,自己却还老拿他当小孩子待承。她忽然记起玉翠嘱咐她的话,就搭讪说:“春生,今年有二十五了吧?” “嗯。”春生擦了把汗,把手巾搭在肩膀上,又抡起了铁锨。 “该成个家了,村里和你一般大的,就剩你一个光棍了。相中了哪家的闺女,告诉老师,我给你说去。” 春生只顾埋头干活,半天没有言语。 白香衣以为他害羞,就鼓励他说:“一个大小伙子家,别羞羞惭惭的,长大了,谁还不娶媳妇生孩子?” 春生还是闷声不响,把铁锨抡得虎虎生风。 白香衣见一会儿功夫,春生的身上又密密麻麻滚了一层汗珠子,怕他口渴,就进屋端了碗水出来。她铁定了心要让春生表个态,也好给玉翠嫂子回个话。“春生啊,今天你非给老师说个准话,找还是不找?” 春生的脸憋成了猪肝的颜色,把铁锨往地上一插,拔腿就走。 白香衣在他身后喊:“要走也得喝口水再走啊。” 春生远远的站住,说:“不了,俺上工去了。白老师,剩下的活你别干,等俺散了工再来。” 白香衣看着春生的背影摇了摇头,难怪玉翠老骂他犟种,真是一点儿也没屈枉了他。 曹子安在教室里,装模作样地守着一摞作业本,却密切关注着外面。他看出了一些暧昧,春生对白香衣暧昧,白香衣对春生也暧昧,越看越暧昧,他觉得抓实了白香衣的小辫子。 白香衣回屋去了,曹子安盘算着过去,和她交流交流思想。拿定主意,站起身,却瞥见校门口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正是他不想见的二妮,急忙开了后窗,跳出去藏了起来。他听见二妮亲热地叫了几声“子安哥哥”后,没了动静,但他为了稳妥地躲开二妮,就继续藏着没动。 白香衣坐在屋里,批改学生作业。学生的作业本五花八门,有草纸的,有烟盒纸的,花花绿绿,大小不一。学生的字也各有特色,有的大大咧咧,伸胳膊横腿没有规矩;有的一溜歪斜,好像要斜上云天;还有的小如绿豆,扭捏着藏着羞涩。看一本作业,就仿佛看到一张生动可爱的娃娃脸。 “咣当”一声,门开了,白香衣抬起头,看见一个人形门扇横在门口,虎视眈眈地望过来。 二妮没有找到曹子安,怀疑曹子安在白香衣屋里,不由醋意大发,撞开门准备发威,但是她只看见白香衣一个人,就转怒为喜,笑了。“白老师,还认得俺吗?” 白香衣看到堵住门口的胖闺女来势汹汹,正迷惑不安,忽见她阴转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一个名字便从心底跳出来。“你是二妮?” “就知道白老师还记得俺。”二妮对白香衣能够叫出她的名字,很满意,晃着肥胖的身子扭进来,坐到床沿上,床不堪重负吱哑了一声。 白香衣笑着说:“二妮都成大闺女了,长得真富态。” 二妮有些娇羞,扭捏着说:“白老师也觉得俺俊,是吧?子安哥哥说了,俺像杨贵妃呢。你知道吗?古代有四个大美人,杨贵妃是最俊的一个!” “我看也是,不过杨贵妃是封建剥削阶级的美女,二妮却是咱劳苦大众土生土长的美女,杨贵妃还比不上你呢。”白香衣教过二妮,记得她缺心眼,就捡好听的话说。 “白老师,你看俺急着出来,脸都没来得及洗呢。”二妮听得受用,说胖立马喘。 “这就够俊了,再洗了脸还了得?把太阳都比下去了!”白香衣打趣说。“那你急着出来干什么?” “俺跟你说了,你可别跟别人说。俺是来告诉子安好消息的,俺爹俺娘同意让他娶俺了。”二妮掩饰不住的兴奋。 “那敢情好,找了个好女婿。”白香衣说的言不由衷,心里骂曹子安作孽,连二妮这样的傻闺女也要招惹。 白香衣却不知道,这可不是曹子安招惹二妮,而是二妮自己送上门来的。一天在大街上,二妮和曹子安擦肩而过,二妮闻到曹子安身上的香皂味儿,就鬼迷心窍喜欢上了这种清爽的味道,爱屋及乌,也喜欢上了这味道的主人,主动投怀送抱,而曹子安也不是个东西,居然来者不拒。 “俺可吃了苦头了,你看你看。”二妮捋起袖子,露出胖胳膊上的一些青紫印子,有些炫耀的意思。“俺爹俺娘不让俺跟子安哥哥好,俺爹骂俺不要脸,俺娘就掐俺,可俺就是非和子安好。俺跟他们说了:‘不让俺和子安哥哥好,俺早晚死给你们看。俺就要学习李双双,自己找婆家!’可他们不让俺出门,俺就看见剪子摸剪子,看见绳子摸绳子,吓得俺娘不敢出工,一天到晚跟着俺。这不是,今们俺娘终于想通了,使劲掐了俺几把说:‘傻妮子,俺再不管你了,是死是活,都是你自找的!’俺一听,就高兴了,他们不管俺,俺才舍不得死呢,先跑来告诉子安哥哥,让他也高兴高兴。” 二妮说得眉飞色舞,白香衣的心里却有些黯然,估不透等待二妮的是祸还是福。 “白老师你咋了?不高兴吗?”二妮见白香衣脸上淡淡的,就问道。 “高兴,高兴。”白香衣忙笑笑。 “俺还以为你不高兴哩。”二妮痴痴地笑着说:“俺还以为你也看上子安哥哥了,就不高兴了。” “你是我的学生,当老师的,怎能抢学生的女婿?”白香衣哭笑不得。 “你不跟俺抢,俺就放心了。咱村里,俺看着除了俺,再就数到你白老师还能配得上子安哥哥了。”二妮很自负。 二妮又在校园里转了一圈,没有看见曹子安的影,对站在门口的白香衣说:“他可能家去了,俺到他家里去找。” 白香衣轻轻吁了一口气,回到屋里,感念了一会儿二妮,又集中起精神,批改作业。还没有批完一本,听见曹子安在门外问:“白老师,有开水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曹子安端着一个搪瓷缸子走了进来。白香衣自他规矩起来后,对他的态度改善了不少,提起暖壶,给他倒上水。 端着水,曹子安却站在那儿不走,也不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白香衣。 白香衣被他盯得不自在,就揶揄说:“曹老师,刚才你去哪儿了?二妮来找过你。” “咱不提她好吗?咱也不提春生,就谈谈咱俩的事。”曹子安拿定了主意,破釜沉舟,和白香衣说个明白。 “你这话我不明白。”白香衣冷淡地说。 “俺知道,你为二妮吃味呢!可就算俺有二妮,你也有春生啊,咱们是一个半斤,一个八两,谁也不用嫌弃谁……” “等等。”白香衣打断了曹子安的话,诘问道:“这话更不明白,你和二妮怎么样,碍不到我什么,我吃什么味?再就是拉扯上人家春生干什么?” “咱们都不是三岁的孩子,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和二妮只是逢场作戏,现在是真心想和你好。你和春生勾勾搭搭,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俺看得明明白白,春生因为你,还打过我一顿,我是为你挨打啊!” 白香衣气得脸色煞白,一指屋门说:“滚出去,别在这里胡说八道!” “你醒醒吧,咱们俩才是一类的人,都是文化人,有共同语言,有共同的事业。二妮和春生都是满头高粱花子的庄户人,跟咱们走不到一块的……” 白香衣气懵了,顺手抓起墨水瓶砸过去,嘴里狂喊:“滚,滚……” 墨水瓶打偏了,打在墙上,迸溅出一个红艳艳的大花。 曹子安见白香衣动了真怒,似疯如狂,就脚底下抹油,溜之大吉。临出门,仍不死心地说:“白老师,我说的全是肺腑之言,你好好考虑考虑。” “不用考虑,现在我就明白告诉你,就是世界上的男人都死绝了,你也没戏!”白香衣对着曹子安的背影歇斯底里。 曹子安没敢在学校停留,慌里慌张地回了曹家庄,他知道这次的漏子捅大了,春生一旦知道,非把他活剐了不可。他没想到,家也不是避难所,二妮正热情似火地等着他呢。一见二妮,他就没有好气,往外赶二妮,二妮赖着不走。他就摩拳擦掌想动粗,却反被二妮撂倒在地上,压上一对大屁股,使他上半截呼吸困难,下半截臭屁滚滚。 恶人自有恶人磨,二妮人虽然不恶,却正是一小盅子卤水,对付曹子安这碗小豆腐绰绰有余。 二妮成了曹子安的影子。曹子安上课,二妮就坐在教室门口纳鞋底儿,或者找白香衣说话;下课了,她立刻赶到曹子安身边。她要守着来之不易的好女婿,防备被别的女人抢走。 没出一个月,曹子安缴械投降,和二妮举行了婚礼。白香衣送给他们一块背面作喜帐。在挂满喜帐的新房里,一身红衣服的二妮抑制不住兴奋,情不自禁唱了几句吕剧《借年》里拜天地的一段,博得满堂彩,曹子安却恨不能钻进老鼠洞里。 狗改不了吃屎,曹子安并没有放弃勾引白香衣的心思,不敢明目张胆,却免不了暗送秋波。白香衣不是给他吃一计软钉子,就是给二妮敲敲边鼓,让她念念紧箍咒。 二妮坐月子的时候,曹子安忽然心血来潮,找孔怀玉说学校里应该有一个校长,以便更好地管理学校。 孔怀玉听了好笑,张口说:“鸡腚大的地方,数来数去就你们俩人,要啥校长?” “俗话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大小也是个单位,俺曹家庄小学就一个人,人家还有任命校长的红头文件呢。”曹子安说的有理有据。 “那我去公社时提提。你小子想当官哩,事成了你得给我两瓶子你们曹家庄的烧刀子。”曹家庄的烧刀子香透四里八乡,是好酒的男人们的挚爱。 “好说,好说。”曹子安连声应承。 不等事成,曹子安就抱了一坛子烧刀子送到孔怀玉家里。孔怀玉没想到他当真,忙杀了一只当年的小公鸡,配着青椒炒了,和曹子安喝了个天昏地暗,尽欢而散。曹子安没等出孔怀玉家的大门,就把一肚子的嫩鸡肉搁在了天井里。孔怀玉家的足足唠叨了半年,惋惜糟蹋了好东西。 曹子安早也盼,晚也盼,孔怀玉终于拿着一张纸片走进学校,顶头的红字和五角星耀人的眼睛,隔着老远就能看见。曹子安迎上去,充满期待地搓着手明知故问:“书记,你手里拿的啥?” “任命校长的文件。”孔怀玉严肃地回答。 曹子安伸出手,但是孔怀玉并没有把文件给他,而是越过他,进了白香衣的屋,他说:“白老师,恭喜你,组织上信任你,任命你为孔家屋子小学的校长了。” 院子里的曹子安听得一清二楚,也听得目瞪口呆,孔怀玉离开学校时,他急追着问:“书记,这是咋回事?” 孔怀玉说:“就这样啊,没问题。” “应该我是校长,咋成了她?” “就应该是她啊!人家是正式教师,而你是民办教师,当然是她了。这可是组织上说的,不是我说的。” “可是我那一坛子烧刀子。” “你这样说就不对了,我喝了烧刀子不假,你也吃了俺家的小公鸡。知不知道,不吃它的话,现在该长成黑爪红冠的大公鸡了!”孔怀玉无限感慨地说。 曹子安终于认命了,原来想着当了校长,就能名正言顺地对白香衣指手画脚,抓小辫子,穿小鞋子,不怕她不乖乖就范。可是如今,惹毛了她,谁抓谁的小辫子,谁给谁穿小鞋子却不言而喻了。 20 野汉子 村里的老人说:“七月十五定旱涝。”可是在白香衣重返孔家屋子的第三个年头上,老天爷却有意颠覆了这句话。 七月十五是鬼节,香衣早早准备下供品,让春晖去给宝柜上坟。春晖刚要出门,天上就急急地落下雨来。春晖说下雨去不成了,伸手就要拿那些供品解馋。白香衣拦着不让,说到这个时节了,没有大雨可下,天一会儿就能晴,坟还是要上的。 老天爷偏和她较劲,雨越下越大,瓢泼一样,直到晚上还没有停。厨房就离他们住的屋两三步远,雨大得愣让白香衣进不了厨房,供品终于成了春晖的腹中餐。急骤的雨声不间歇地响了一夜,黎明的时候才渐渐稀落了。白香衣听见有人在院子里哗啦哗啦地趟水,小黄亲昵地哼哼。 她穿戴整齐,打开房门,眼前一片白花花的水光。春生站在没到腿肚子的水里,弯着腰,疏通地沟。小黄围着他撒欢,扑腾起一片细碎的水花。 学校的地基比较高,水很快就排下去了,村里地势较洼的人家,水都流进了屋子。土坯房泡在水里,撑不过多少时辰,有几栋房子就在人们的惊叫声里,轰然倒塌。所幸发生在白天,没有人员伤亡。公社干部光着沾满泥巴的脚巴丫子,挨家挨户动员村民们到堤坝上去,那里已经打起了一长溜简易窝棚。 村民们冒着毛毛雨,扶老携幼,吵吵嚷嚷地向堤坝进发。路过学校,他们看见白香衣蹲在小菜园里,不慌不忙地清洗白菜叶子上的泥水,神情专注而从容,弥漫了一村子的恐慌,竟没有丝毫惊扰到她。 玉翠拖着存粮走过,看到这个光景,离开稀稀拉拉的队伍,走进了学校,老远就气急败坏地吆喝:“白老师,都啥时候了?命值钱,还是这几棵烂白菜值钱?赶紧收拾东西,跟俺一块上大坝。” “我不去了,乱哄哄的,闹得慌。”白香衣笑吟吟站起身来,翘起唯一没有沾上泥巴的小拇指理了理头发,不慌不忙地说,“嫂子你看,我的白菜种的还好吧?” “不看,不看!你得马上跟我走。”玉翠风风火火地拉着白香衣的衣袖,向屋里走,“快收拾东西。” 白香衣挣脱了玉翠,态度坚决地说:“嫂子,我真不去。学校这里地基高,没事的。” 玉翠劝了几劝,见白香衣的主意很结实,就说:“你不去也行,春晖得跟俺去。” 春晖和这个大嗓门的大娘特别投缘,在屋里听见了这话,不等白香衣说什么,就跑了出来。玉翠一手拉着一个孩子,乜斜了白香衣一眼,说:“你呀,犟得快撵上俺家的犟驴了。” 等白香衣大声嘱咐春晖要听大娘话的时候,玉翠已经风风火火拖着两个孩子出了学校大门,玉翠回过头,没好气地说:“别瞎操心了,你只管操白菜的心就行了。” 玉翠的话对白香衣具有一种魔力,骂也好,吼也好,听到耳朵里却都是浓得化不开的亲切。白香衣对着他们的背影笑笑,又拖着两脚的泥巴,鼓捣起她的菜园子来。 阴天天黑得早,孩子不在家,白香衣胡乱塞了些凉干粮,躺到了炕上。白香衣患上了夜盲症,夜里离了灯影,便是一片纯净的黑。这病不难治,白香衣却不想治,理由是不用走夜路,看见看不见都没关系。母子俩相依为命惯了,有一会儿,她忘记了春晖不会回来了,总觉得他在门外玩,就给他留了门。等她想起春晖不会回来的时候,想去关门却懒怠动,只想迷糊一小会儿,不想就昏天黑地死睡了过去。 睡梦里,她梦见了高原。高原还是十年前的样子,年轻力壮,把她宝贝一样搂在怀里,一点久违的火种像一颗耀眼的星子在她的心头亮起来,顷刻间就燎原了。她像一朵娇艳的花朵,在春天的风雨里飘摇,迷醉。一切太真实了,仿佛不是梦,她突然就醒了过来,想动一下身子,把梦境赶跑,但是身子仿佛被千斤巨石压着,动不得。她清晰地听见了一个男人呼哧呼哧喘气声,而且有热乎乎的气体扑到她的脸上。惊惧袭来,她彻底醒了,失声大叫:“谁?” 身上一轻,一个黑影夺门而逃。白香衣摸黑爬起来,把房门闩上。点亮了灯,坐在床上,懵懂了好久才回过神来。也许刚才只是幻觉,根本就没有什么人来过,要不小黄早该叫个没完没了了。 白香衣吹熄了灯,重新躺下,心里忽然很失落,她希望能够再次梦到高原。在似睡似醒之间,她闻到空气中飘荡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年轻男人的气息,那气息就象一碗烈酒,醉了她的心。 天亮了以后,被人吃了豆腐的事,成了一个铁打的事实,证据恰恰是该叫却不曾叫的小黄。小黄趴在狗窝里睡得跟死了一样,嘴边还叨着半块高粱饼子,散发着浓郁的酒香。白香衣恨恨地踹了小黄两脚,但是小黄只是哼哼了两声,没有醒。 白香衣没有声张,没事人一样忙里忙外。晚上,把门闩得死死的,睡不着,侧耳倾听门外的动静,有些惊怕,竟也有些期待。 小黄已经长成了一只威风凛凛、气宇轩昂的狗,但是在成了醉狗后,足足睡了两天两夜,才醒过来,围着女主人又摇尾巴又撒欢,冷不防女主人抡起手中的擀面杖,狠狠地敲在它的脑袋上,它连声尖叫着跑开,躲到远处无辜地呜咽。 大雨后的第四天,天放晴了,村里的大水也下去了。村民们陆续回到村子。 人们开始重建家园,男人们和泥筑墙,女人们张罗饭菜。白香衣在上完课后,也会出现在女人堆里。男人们看见白香衣走来,都会彬彬有礼起来,面带笑容主动让路。白香衣不动声色,保持着一贯的矜持风度,她知道那个男人就在他们中间,所以说不定什么时候,心里就忽然一臊,脸上火辣辣的红。 不知道玉翠是怎么调教春晖的,春晖从堤坝上回来后,开朗了许多。回来后没有两天,春晖嚷着要到玉翠家住宿。村子里各家各户的房子都很紧张,孩子们大了,不方便和父母睡一铺炕了,就自行找地方住宿,三五个小厮或三五个闺女住在一块。这是一件一举三得的事情,大人们省心,孩子们高兴,还解决了住房的不足。玉翠家就是一个据点,西厢房里住着二儿子春生、五儿子春来和另外两家的孩子,白香衣觉得让春晖和小厮们多接触,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没准就能沾上些刚性儿,就爽快答应了。 春晖搬出去的第二天夜里,白香衣从梦中惊醒,她听见门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心一下子冲到了嗓子眼。后来没有声音了,她睁着眼睛醒了一夜。白天的时候,她蓦然期待夜晚的到来,忽然间她仿佛重返了少女时代,有了一些缥缈的憧憬,淡淡的哀怨。夜晚到来的时候,她闩上了门栓,过了会儿又拔开门栓,反反复复,最后终于让自己假装忘了闩门栓。偶尔的鸡鸣犬吠,她的心都会乱一下,仿佛风过花丛,花瓣儿轻轻地摇啊摇…… 白香衣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小黄亲昵地哼哼了两声,就没了动静。接着,那个男人轻轻推开门,走了进来。他好像迟疑了一下,随后爬到了炕上,小心翼翼地摸白香衣的脸。白香衣忽然坐了起来,死命抱住了男人的腰,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男人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就像冰糖遇到了水,融化了,沾在了白香衣身上。有过第一次,这第二次就有了些水到渠成的意味。 潮涨潮落,白香衣忽然咬住了男人的肩膀,男人疼得直冒冷汗,却咬紧牙关不吭一声。白香衣感觉到有一些咸咸的味道在嘴里弥漫。 白香衣双手捧着男人的脸,那是一张光滑的脸。白香衣吃吃笑着问:“野汉子,不疼吗?” 男人点点头。 “疼怎么不说话?” 男人摇摇头。 “你是哑巴不成?不会说话吗?” 男人点点头又摇摇头。 过了会儿,白香衣又问:“你又给小黄吃了泡了酒的高粱饼子了吧?” 男人点点头。 “以后不要喂了,知道吗?” 男人又点点头。 男人一直不说话,白香衣没了脾气。忽然白香衣笑道:“你不说话也成,那让我看看你的模样。” 白香衣起身去摸床头的火柴,却让男人先得了手,远远的扔到了一边。随后男人匆忙下炕,胡乱抱起衣服,逃一样向外跑去。白香衣笑着说:“野汉子,你回来,我不看了,谁稀罕?!” 但是男人没有停下来,出去随手带上房门。脚步声渐渐远去,白香衣的心也跟着去了。 以后白香衣再也没有要求看他的模样,也不再逗他开口说话。只是像藤子一样缠绕住他,她迷恋上了男人年轻而强壮的身体,从那儿发掘到了如鱼得水的和谐。嘴里喊野汉子的时候,心里熏熏然充满了柔情蜜意。 白天白香衣一遍遍告诫自己,这样做无疑是引火烧身,必须当机立断中止这场荒唐的游戏,但是到了夜晚,她就身不由己,渴望借助男人的身体,燃烧尽身体内蠢蠢欲动的洪荒。她不止一次地对野汉子说:“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但是到了最后,她和野汉子都心照不宣的知道,那只是对偷情的罪恶,来一个软弱无力的安慰。 白香衣更加明亮起来,使她看起来年轻了五六岁。偶尔她会悄悄穿上硕果仅存的宝石蓝旗袍,回味一下当年的神韵,这时候她就会想起高原,心隐隐的疼几下,然后又想只有夜晚才出现的男人,心里竟有报复的快感:高原忘记了她,但是并不缺少稀罕她的人。 其实和野汉子在一起,白香衣还是不可救药地想念高原,她死命地咬野汉子的肩膀,心里充斥着恨也充斥着爱。男人一声不吭地承受,他肩膀上旧伤才好,又添新伤,他不知道这些疼是替一个叫高原的男人承受的。白香衣摸着男人肩膀上结痂的伤口,心生愧疚说:“以后我再也不咬了。”可是她管不住自己,就像她管不住自己飞蛾扑火般投进野男人的怀抱。 一个人的时候,白香衣思前想后,常常紧张得喘不动气。不时有女人过来串门,她们不过是走来和她说说闲话,或者求她帮忙做点儿活计,但她做贼心虚,总先紧张一阵子,疑神疑鬼地认为事情败露,人家找上门了。 21 群殴 宝橱家遇到了大麻烦,孔树林家要求他们退还宅子钱,原因是宝橱曾信誓旦旦地说那座宅子再住个十年八年不成问题,而现在只有三年多就倒塌了。宝橱说一手交钱一手交宅子,买卖成了,就不能反悔。 这场纠纷相持了很久。孔树林和他的女人表现出了无与伦比的耐性,两个人轮番上阵,堵在宝橱家的大门口百般辱骂,足足把宝橱家的祖宗八代光顾了千百遍,仍然乐此不疲,仿佛非要把他们从坟墓里吵醒才肯罢休。按理说都是老孔家的子孙,寻根问源,他们的祖先是共同的,孔树林有骂自己祖先的嫌疑,但是孔树林没想那么多,什么解恨就骂什么。宝橱和他的女人开始的时候还陪着他们过过招,同样拿孔树林家的祖宗八代回敬过去。对骂高潮迭起,眼看非要大打出手才能见真章了,宝橱回头瞅瞅立在自己身后的三个儿子,再看看孔树林身后五大三粗的五个儿子一字儿排开,那夺人的气势,好像只凭眼睛里的怒火就能把他们一家人烧成灰。宝橱儿到用时方恨少,审时度势,做了缩头乌龟。 宝橱一家人的退缩,让孔树林一家人的气焰更加嚣张,一有空儿,孔家屋子的上空就会飘荡起骂声。胡桂花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哭哭啼啼,劝自己的男人把钱退还他们,以换取安宁。宝橱一想到那四十元钱掖在自己荷包里三四年了,忽然再去充实人家的荷包,心如刀绞。胡桂花一个劲地嘟噜,这样的日子没法过,还不如一头撞死了干净,早知道这样,卖宅子的钱就全给白香衣。白香衣压根就没安好心,肯定看到宅子没有多少年的撑头了,才会那么大方地拱手送给他们,现在倒好,他们一家人被闹得鸡犬不宁,人家却安安稳稳地过着好日子,没事人一样。 置身在这场旷日持久的纠纷之外,白香衣暗自庆幸当初没有收胡桂花送来的钱,躲过了一场是非。可是令她想不到的是,有一天是非还是自己找上门来了。 那一天白香衣正在上下午的最后一堂课,她看见孔树林家的立在教室门口,以为她来找孩子,就含笑迎了上去。 “婶子,来找孙子啊?”她问。 孔树林家的凶巴巴的,张口就要白香衣退宅子钱,听得白香衣蹙紧了眉头,轻声细语地解释:“婶子,你应该知道的,我调到城里去的时候,就把宅子送给宝橱家了。他们卖宅子是他们的事,我一分钱也没有要,所以这件事和我没有一点儿的关系。不过婶子要是有难处,只要说一声,我倒可以帮衬你们。” 白香衣的最后一句话是出于好意才说的,没想到留下了话把,等着被人抓。 孔树林家的回去了,白香衣认为这件事过去了,就回教室继续上课。没过多久,孔树林家的却和胡桂花联袂而来,气势汹汹。天下大势分久必合,现在孔树林家的和胡桂花倒有点儿同仇敌忾的意味。 胡桂花先声夺人,在教室外面破口大骂,说什么好心帮人家卖宅子,费了心不说,还要替人家背黑锅。不明就里的白香衣给骂糊涂了,来到外面和她理论。她把刚才的话重申了一遍,又说:“事情很明白,我也不想多说,别伤了咱们娘们妯娌的和气。如果你们真的遇到了难处,我白香衣二话不说,一定会尽力帮衬你们。” 白香衣的大度,把胡桂花推到了绝境,她气急败坏地说:“你这么说,意思是这村里就你一个好人了,俺们都是些不讲理的恶人。你凭什么好心?可见你心里有鬼,才会假仁假义,冒充好人!” 白香衣耐心地说:“他婶子,既然咱们都进了孔家的门,就是一家人,谁家遇到难处,伸手帮一下天经地义。” 胡桂花抢白说:“俺可不是他婶子,担当不起!俺也就凑合着给姓孔的小厮们当当婶子,可不敢给姓高的姓矮的当!” 白香衣听出胡桂花话里套话,直逼她的软肋,不由得言语失了分寸:“你不乐意当,那我也不会高攀。咱们就事论事,有理说理,村里的老少爷们都看着,俺家的死鬼宝柜在坟里也听着,老宅子的事情明明白白摆在那里,用不着多说,大家心里都亮堂着。” “是俺们不敢高攀,当年高原走的时候,当着大伙的面说你是他的媳妇,这是很多人听见的。你早不是老孔家的人了。现在人家蹬了你,你又回来吃回头草,俺们没难为你,你就该知足了,偏还要坑人害人!”胡桂兰咄咄逼人。 白香衣一时气结。高原当初撂下这么一句话,就一去不回头,他的初衷是保护白香衣,到头来却是害了她。 孔树林家的关心的是宅子的事,见她们把话题扯远了,插话说:“白老师,你说你心里没鬼,就给俺一个理由,那就是你为啥要帮衬俺们家?好像咱们两家没啥来往,平白无故的好心,俺才不信呢!” 这话倒把白香衣问住了,她没想到好心也需要理由。这时候学校里已经聚集了一大群人,有滋有味地听三个女人唱大戏。胡桂花见白香衣迟迟不开口,有些喜形于色,得意地说:“没话说了吧?说说看呀,让老少爷们听听你是真好心,还是假好心?” 白香衣就是再有涵养,也被她们的胡搅蛮缠搞得失去了耐心。“没有理由,这个你们能相信吗?如果你们觉得我说帮衬你们的话别有用心,那我就收回我的话,算我没说。” “嘿嘿,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还愣是充当好人呢!”胡桂花冷笑。 “白香衣,抓紧还俺宅子钱,要不俺跟你没完!”孔树林家的张牙舞爪,看样子只要白香衣说一个不字,就要上前撕扯白香衣。 “你们有完没完?”人群里传来一声怒吼,春生扒拉开挡在前面的人,走了出来。“人家白老师说得很明白了,你们还这样胡搅蛮缠,就不知道害臊吗?” 胡桂花撒泼说:“你算哪门子好汉?也不看看这里说话的人是谁,轮得着你说话吗?” 春生大义凛然:“俺管你是谁?俺就管不讲理的!” 胡桂花就阴阴地笑:“大侄子,你还是操操自己的心吧,早给俺娶个侄媳妇。” 春生怒目而视,“你……” “你什么你?你还想打你婶子不成?”胡桂花倚老卖老。 春生早就怒火中烧,经她这一激,怒吼一声:“今天就要打你了。”一步步逼了过去。 胡桂花心里害怕,却硬是梗着脖子迎上去,嘴里不干不净地骂:“有种,就打老娘!啥玩意啊,破光棍子,是哪个的裤腰带没扎紧,跑出你来了!” 眼看春生和胡桂花就凑到一块了,斜刺里窜出一个人撞到春生身上,却是宝橱家小三。他嘴里骂:“奶奶的,破光棍欺负到俺家头上了。” 春生嘴皮子上的工夫有限,便用拳头说话。打胡桂花他是真顾忌,打小三却是真不客气,一拳捣在了小三的鼻梁上,小三的鼻筒里立时钻出了两条红色的蚯蚓,弯弯曲曲往下爬。人们一声惊呼,哗啦啦散开,生怕战火波及到自己身上。见了血,两个人都红了眼,拳来脚往,打在了一处,明显的小三单薄些,吃了亏。宝橱家老二,看见兄弟吃了亏,冲上去助拳,三个人打着打着就进了白香衣的菜园子,滚到了一处。可惜了那些长势喜人的白菜,被践踏得一塌糊涂。 三个女人忘了斗嘴,都被这场撕打吸引了注意力。白香衣紧跟在战团外围,喊着:“别打了,别打了。”可是没有人听她的。 玉翠听到信有些晚了,她带着春宝和春来赶到学校的时候,正好看见宝橱家的两个儿子打春生一个,就厉声吆喝一声:“还有没有天理王法,孩儿们摸家伙,打这起下三滥的!”她这一吆喝不要紧,不但她的两个儿子加入了战团,一些和她家血缘近的晚辈们,也纷纷摩拳擦掌,冲上去助拳。一些和宝橱家近的,也跃跃欲试,但是白香衣作为孔宝柜的遗孀,他们和她的亲缘关系也远不到哪里去,顾忌白香衣的情面,拿不定主意动不动手。 胡桂花眼看自己的儿子们被一群人围着打,吃了大亏,冲着犹豫不决的人们嘶叫:“咱们家的人还没有死绝吧,由着人家欺负!” 她这一喊,提醒了那些观望中的人们,现在针对的是春生家的人,并不是白香衣,哄叫着加入了战团,扭转了一边倒的局面,打了个旗鼓相当。玉翠在人群中看到了胡桂花伸长了脖子,东张西望,不由地生气,悄悄绕到胡桂花的身后,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没头没脸的就给了她几巴掌,嘴里骂:“打你个黑心烂肠子的畜类!” 胡桂花杀猪似的嚎叫,跳跶着反击,因为个子瘦小,给玉翠造不成多大的伤害,却又结结实实地挨了几下玉翠的巴掌。本来袖手旁观的女人们从她们的身上受到了启发,也都挽袖子撸胳膊,上阵助战。 白香衣万万没有想到,当年一个皆大欢喜的举动,会造成这么个不可收拾的局面。任她喊破了嗓子,声音却沉入纷乱嘈杂中,没一点效果。茫然中她抬头瞥见,一轮血一样的夕阳正在西沉。 平空里,忽然一声霹雳般的响声,震得人们的耳膜嗡嗡作响,大伙不约而同住了手。 孔怀玉放下枪管里冒着青烟的土枪,咒骂道:“奶奶的,吃饱了撑的,谁敢再动,我就给他一家伙,让他知道锅是不是铁打的!” 刚才孔怀玉就来过,处理这种事情他有经验,一看混乱的局面,就知道凭嗓子喊不起作用,就回家拖来了土枪,对着天空放了一枪。 孔怀玉的出现,让斗志昂扬的人们噤若寒蝉,都哑巴了,他很满意这样的效果,威严地说:“都他娘的给我滚回去,谁敢磨蹭,我让他吃枪药!” 人们开始陆续离开学校。胡桂花被玉翠薅下了几缕头发,头皮火辣辣的疼,她委屈地走到孔怀玉面前,哭啼啼地讨要公道:“书记,您可得替俺做主,平白受人家的欺负!” “活该!搅屎棍子!”孔怀玉骂道:“你也给我滚!你和树林家整得那点子破事,我明白得很,只是懒得理你们,不想你们蹬鼻子上脸,越闹越不像话!” 胡桂花碰了一鼻子灰,眼神哀怨得像挨了一闷棍的狗,垂头丧气地溜走了。 白香衣对孔怀玉说:“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书记,快请屋里坐。” 孔怀玉微笑着说:“不了,剩下这烂摊子,你还得收拾。白老师,尽管放心,我会稳妥处理这档子事的。” 孔怀玉走后,白香衣左右看看,玉翠母子几个的脸上都挂了彩。她离春生近些,看见春生满脸血污,掏出手帕,爱惜地给他擦,春生忙躲开了。白香衣没想别的,她对春生的爱惜是出于长辈关心晚辈的自然流露,春生的拒绝,让她也有点儿不好意思。 玉翠的脸上被胡桂花挠了几道血口子,却赶着问白香衣:“白老师,他们没伤着你哪儿吧?” 白香衣心里感动,眼里含了泪,由衷地说:“嫂子,我没事,都是我拖累了你们。” “净说废话!”玉翠走到春生跟前,点着头笑着说:“老二,有种!这才像俺跟你爹的种!” 春生没被娘训斥,反而得到了褒奖,憨憨地笑了笑。 送走了玉翠一家,白香衣回到屋里,发现春晖瑟缩在炕的一个角落里,张大着惊恐的眼睛,腮上挂的泪珠儿在暮光中闪闪发亮。白香衣忽然气馁,春晖也有十四五岁了,还是懦弱得像个小姑娘,都说养儿防老,儿子倒是养了,却恐怕指望不上他能为妈撑起一片天来。 22 牙印儿 白香衣攒了很多话要对野男人说,哪怕他一如既往的一言不发,白香衣也能获得一些安慰。可是那个野男人没有如期而至,那一夜是一个很凄凉的夜。白香衣觉得他可能怕了,怕白香衣请求他的保护。后来白香衣想通了,自己的儿子都指望不上,就别说一个连面貌都不肯让她见的男人了。白香衣骂自己不长记性,哪个男人不是这副德性,想要你的时候就摆出可以为你生为你死的架势,而当你真正需要他的时候,他却只会闻风而逃,跑得比兔子还快。 在白香衣绝望地痛下决心结束这场孽缘的时候,却意外发现自己有了。早晨起来,白香衣在菜园里忙碌,苦心经营的菜园,被糟蹋了七八成,她的心揪着,隐隐作痛。她忽然一阵恶心,伏在菜地里干呕了好久,也没吐出什么东西来。起身的时候,她出了一身冷汗,因为她想起了怀春晖的情形,竟和现在的状况一模一样。 白香衣决定,要进一趟城了,她不能生下这个孩子。 孔怀玉把有关参与群殴的人集合到一块,有理没理,各打五十大板,痛斥了一番,采用折中的办法了结了公案,宝橱家退还孔树林家二十元钱,并声明这事与白老师无关,谁也不许再找白老师的茬子。宝橱家和孔树林家都不满意,但慑于大书记的威望,敢怒不敢言,自然迁怒于大队长千般保护的白香衣,孔树林家还差一些,宝橱两口子对白香衣简直是恨之入骨了。 白香衣记起胡桂花跟她说只卖了二十元的话,觉得好气好笑,她终于不幸言中,到头来只得了二十元钱。 肚子里正在成型的孩子,成了她的心头大患,她要赶在显山露水之前把他处理掉。尽管她希望再要个孩子,但是她知道没有婚姻的保护,孩子一旦生下来,母子们将面临怎样的残酷。 野男人再没有出现过,也可能来过,只是白香衣把房门栓得紧紧的,他来了也进不了屋。白香衣也曾想告诉那个男人,她怀了他的孩子,问他能不能给肚子里的孩子一个保护伞。可是白香衣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想男人知道了这个消息,只能溜得更快。 秋收的时候,学校放假,白香衣把春晖托付给玉翠,独自进了城。 半个月以后,陈医生蹬着一辆借来的自行车驮着白香衣回来,不等自行车爬上那道大坡,白香衣就下了车,感激地对陈医生说:“你回去吧。不能让你到家喝口水了,希望你能体谅。”白香衣脸色苍白,有些憔悴,说话的时候楚楚动人。 陈医生走了会儿神,旧话重提:“香衣,只要你说一句话,我就和那婆娘离了。” 这句话是在城里的这段时间,白香衣听到的最多的话。“女人啊,谁都不容易,你和她好好过日子吧。”白香衣眼睛看着别处,她怕村里人看见陈医生送他,说闲话。 陈医生恋恋不舍地跨上自行车,慢悠悠地蹬着自行车,几次三番回头张望。 白香衣爬上了那道大坡,看见了绿树红瓦的村子,眼睛就湿润了。这次进城,九死一生,好多次以为自己再也回不来了,亏了陈医生关照着。服侍白香衣喝药的时候,陈医生忍不住埋怨,白香衣不懂得珍惜自己,对于一个不能给她名分的人,是不能付出真情的。 白香衣在心里苦笑,真情?她和野男人确实谈不上真情,有的只是身体里潜伏的野蛮洪流,快活的时候是两个人的事情,现在却只有她一个人在这里受罪。痛定思定,白香衣告诫自己,这种荒唐绝不能再次发生了。 过了十天,白香衣的病情才有了起色。她那悬于一线的小命,在阎王殿溜达了一圈,又回来了。陈医生拿出全挂子的本事,调理白香衣的身体,顺带着把夜盲症也一块调理了。又休养了四五天,白香衣惦记着儿子和菜园,决定回村。陈医生劝她再观察几天,以防不测。白香衣说她没有那么娇气,阎王爷要收她的话早就收了,不会拖到现在。 临别,陈医生告诉白香衣:“以后你可能不会再怀上孩子了。”白香衣刚从怀孕的痛楚里复苏,并没有感到这有什么不好,反而觉得有些轻松。 白香衣进城后的第五天,春生走夜路,挨了黑棍,当时被砸得晕了过去。玉翠怀疑是宝橱家的人干的,站在大街上,亮开嗓子指桑骂槐。没有人接茬的咒骂就像一场蹩脚的独角戏,骂来骂去,玉翠自己先腻歪了,垂头丧气收了兵。 春生被抬回家,趴在炕上,嘴里咝咝喊疼。玉翠要帮他脱下褂子来,他却死活不肯。儿大三分客,玉翠只当春生害羞,就骂:“你是一块从娘肚子里爬出来的臭肉,臊你娘的脸啊。”春生拗不过,玉翠扒下他的褂子一看,背上隆起了一道门闩一样宽窄的青紫,渗着些许红艳艳的血水。心疼得玉翠跑出门,人在天井里打转转,泪在眼睛里打转转,忍不住又一通街骂。 玉翠在给春生擦洗抹药水的时候,发现了一个秘密,儿子的肩膀上,一些新旧伤痕一字儿排开,旧的长出了鲜红的嫩肉,新的还结着痂。那些伤痕,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咬的,一些清清楚楚的牙印子。玉翠心里迷惑,就问:“这是咋弄的?” 春生支支吾吾,不肯说。 玉翠厉声追问,春生被问急了,就信口说是春来干的。玉翠一听就跳了起来,让春宝满村子搜捕春来。春来懵懵懂懂地被春宝带到玉翠面前,玉翠不问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就是几巴掌,打得春来抱头鼠窜,连声叫屈。玉翠骂:“你他娘的也太狠了,和你哥有啥深仇大恨?把你哥咬成那样!就是哥俩闹别扭,也该像个爷们似的动拳动脚,咋就学着娘们咬人?一看就是没有出息的孬种!” 春来死不承认,眼泪长流。春来也是二十岁出头的毛头小伙子了,脸嫩好面子,赶着要和春生当面对质,玉翠就骂他是敢做不敢当的孬种。春生身上有伤,玉翠的一颗慈母之心自然偏到了他那边,因此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玉翠找不到打春生闷棍的人,春来就成了她的出气筒,想起来,就是一通暴风骤雨般的谩骂,吓得春来不敢见她的面。这时候村里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吸引了玉翠的注意力,春来的日子才好过了些。 孔宝柜老宅子下面埋着财宝的消息不翼而飞,村里掀起了一股掏宝热,老宅子的废墟上整天人满为患,男女老少挥舞着铁锨、洋镐、火钩一齐上阵,老宅子的上空整天尘土飞扬,热气腾腾。 孔宝橱被迫退出二十元钱肉疼,猛然记起老宅子底下还埋着财宝,现在房子塌了,正好再去寻宝,就转忧为喜,三更半夜提着马灯,和胡桂花挖到黎明。如此昼伏夜出了两天,孔树林路过那儿,发现了挖掘的痕迹,觉得蹊跷,联想到搬家时宝橱两口子的古怪,得出一个振奋人心的结论,这宅子下面肯定埋着好东西。孔树林等不到晚上,就动员了一家男女老少上阵挖掘。 宝橱得到消息,率领一家子赶来了,经过一阵小小的摩擦,达成共识,现在不是大动干戈的时候,找宝贝要紧,谁家先找到归谁家。村里人来看热闹,孔树林的大儿媳不慎说漏了嘴,没出半天,全村人就都涌来了。大人们埋头苦干,小孩子们围着宅子拍手欢唱:“公鸡叫,母鸡叫,谁先找到谁先要!” 这事越传越邪乎,财宝的数量不断急剧飙升,从一坛子银元疯长成两大瓮金银财宝。玉翠忙把春宝两口子和春来打发了去,她在家里坐立不安,埋怨白香衣没有脚后跟,一走就没音没讯,摸不到家门。她焦急盼望白香衣快点回来,心想只有财宝的正主回来了,才能阻止这些无法无天见利忘义的人们继续胡来。 老宅子那儿没日没夜地热了七八天,才逐渐降了温,别说装金银财宝的大瓮,就连破尿壶也没挖到一个。也在这个时候,白香衣回村了。 玉翠正在给春生敷药,听见了白香衣在天井里说话。 “春来,嘴噘得能拴头毛驴,谁惹你了?” “没谁。”春来哑着嗓子回答。 “妈,俺春来哥咬俺春生哥了。”春晖搭腔。 “春晖,俺告诉过你,俺没有。”春来气恼的声音。 玉翠在屋里叫:“白老师,别理那死孩子。俺在西屋呢。” 白香衣应了一声,转眼就到了门口。春生心里犯急,要盖上被子,被玉翠摁住了,说:“她是老师,又是婶子,算半个娘了,有啥好臊的。”玉翠有意要让白香衣看见春生背上的伤,好让她认清宝橱那帮人的歹毒心肠。 白香衣走到跟前,低头看到了春生背上的青紫,惊问:“这是咋的了?” 玉翠咬牙比划着说:“还不是宝橱家的那些混账王八蛋,不敢来明的,就砸黑棍,这会儿好些了,先前肿这么老高。” “书记不是都处理了,事儿说过去也就算了,他们咋能这样?”白香衣有些惊讶和气恼。 “都和你的想法一样,这天下就太平了。”玉翠趁机因势利导:“你的心肠就是太好,宝橱家的脾气生是你给惯出来的,你对他们仁义,可是他们却以为你好欺负,越发对你狠。以后别总好好娘娘似的,分不出好人歹人。” 白香衣听着直点头。 玉翠猛然记起财宝的事,问:“白老师,你家老宅子下面是不是埋着东西?” “没有啊。”白香衣茫然摇头。 “你走的这几天,村里闹得厉害,说得有枝有叶,说你和宝柜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两大瓮金银财宝,都埋在宅子底下了,全村老老少少,在那儿折腾了好几天呢。” “是吗?我的妈呀,这是谁编的瞎话?”白香衣忽然咯咯地笑起来,笑得如扶风的杨柳,乱颤的花枝。 玉翠笑骂:“看你没心没肺的,俺可是替你担了好几天的心,生怕你的东西被那些财迷们抢了去。” 白香衣好半天才止住笑,捂着胸口喘气,这一笑倒把这些天心里的郁闷打扫光了。 东屋里忽然传来存粮的嚎哭声,夹杂着桂兰的咒骂。玉翠心疼孙子,把药碗递给白香衣说:“白老师,你帮俺给他敷着,俺瞅瞅去。这个懒老婆,除了会吃,就会打孩子。” 白香衣嘱咐说:“好好说话儿,别总对桂兰凶。” 说着坐到炕沿上,一股非常熟悉的气味迎面扑来,让她一阵恍惚。她用棉花蘸上药汁,刚要擦,赫然看到了春生肩膀上的牙印,如同遭到了当头一棒,愣在了那里。春生紧紧闭着眼睛,大气也不敢出。 “你……”半晌,白香衣想问他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说不出口。 他们就这样冷着场,心里都翻江倒海。东屋里传来玉翠的骂声:“存粮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你凭啥打他,别以为你生了他就有了脸,有俺在,你休想拿大做派。你兄弟还躺在西屋的炕上,你就不能让家里消停消停?” 没听到桂兰言语,存粮的哭声却更响亮了。玉翠把存粮拉出来,慈爱地说:“别嚎了,奶奶帮你出了气不是?去,跟你春来叔春晖叔玩儿去。” 玉翠嘴里念叨着“畜类”进了西屋,白香衣慌忙给她让出地方,说要回学校看看,慌里慌张地去了。玉翠发现药还是那些药,白香衣愣是没有敷上一点,不由哑然失笑,埋怨自己真是糊涂,人家白老师这么一个水灵灵的人儿,咋能干得了这样的肮脏活。 白香衣出了玉翠家,遇到了小黄。小黄见了女主人,摇着尾巴扑了过来,撒了几圈欢,忽然看见孔树林家的母狗,就撇下香衣,追了过去。白香衣要出胡同了,听见小黄连声嗥叫,好像被人打了。随即孔树林家的声音传了过来:“真是谁家养的畜生随谁家的脾气,骚也不看看地方!” 白香衣已经出了胡同,小黄看见她,像看见了救星似的,夹着尾巴一瘸一拐的跑了过来,喉咙里呜呜地向白香衣诉说委屈。白香衣正心神不定,孔树林女人的话又戳到她的心尖子上,脸上就挂不住,清了清嗓子,对孔树林家的说:“婶子,至于和畜牲一般见识吗?打狗看主人,婶子好歹给我留点儿面子。” 孔树林家的猛不丁看见白香衣从胡同里出来,后悔说多了话,听她这样说,心想人反正得罪了,不在乎多得罪一下,就瞪着一双眼白多眼黑少的三角眼说:“主人?笑话!在这地儿,你算哪门子主人?还说啥里子面子?”说完,甩给白香衣一个后背,拧着身子去了。 白香衣被她抢白得欲哭无泪,想想也是,她苦心经营了这些年,自己倒是把自己当成这里的主人了,可是人家始终拿她当外人。在孔家屋子她成不了主人,可是天地虽大,到哪儿她才是名正言顺的主人? 老宅子下面没有财宝的话在村里传开了,村里大多数人信了,宝橱两口子却坚决不信。他们认为白香衣一定早把财宝起走了,发大水的时候,全村人都到大坝上避水,就她没去。胡桂花说:“这个寡妇嫂子也太毒了,就知道吃独食,你吃肉,给俺口汤喝喝,也多少有点儿一家子的滋味儿!” 23 鞭褥子 春生的伤一天好似一天,玉翠的心情也一天好似一天,但是她并没放过春来,心血来潮就骂几句。春来终于忍无可忍,负气出走了。 玉翠破口大骂了一通不孝之子,吩咐春宝出去找。春生心里有鬼,强烈要求代替大哥去。玉翠心疼他伤刚好不许,春生就含泪跪下。玉翠没辙,只得同意,心里更感念春生心肠好,替他抱屈,这么好的一个人,老天爷咋就不开眼,给他指派一个媳妇呢? 春生出去了一个来月,哥俩谁也没有回来。春宝要求出去,玉翠死活不准了,她怕把三个儿子一起丢了。白香衣这阵子也不知道忙什么,虽说开了学,也不见得就忙得脱不开身,老不来看她。她的菜园子收了白菜,也只是打发春晖送过来几棵,放在以前,她早亲自乐呵呵地送来,等玉翠夸她不但识字儿,料理庄户活也是一把好手。 白香衣不来,玉翠就去了学校,她一肚子苦水,总得有倒的地方。这个白老师安慰起人儿来,就像温吞水一样,不温不火,让人心里舒坦。 白香衣的屋里一屋子的人,嘁嘁喳喳说闲话。玉翠一进门,屋里就静了下来。玉翠一眼瞅见了胡桂花和孔树林家的,满心的不舒服,心里恨白香衣至今分不出好人歹人。不记仇倒不符合胡桂花和孔树林家的脾气,但是她们用惯了白香衣的缝纫机,长不出志气不用,就厚着脸皮,约了其他的女人同来。白香衣不和她们计较,来了就以礼相待。 玉翠气不顺,进屋后也不坐下,只是冷笑,笑得胡桂花和孔树林家的心里凉飕飕的发毛,玉翠天生是她们的克星,她们打心底里怕她。 白香衣被她笑糊涂了,陪笑说:“嫂子,笑什么呢?坐呀!” “你当俺笑啥?俺在笑人的脸皮咋那么厚,猪腚上的皮子也没那么厚!”玉翠冲胡桂花点点头,再冲孔树林家的点点头。 她们俩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忍气吞声,又勉强坐了一会儿,匆匆告辞。别的女人虽然知道玉翠所指的不是自己,但终究是和她们一块来的,也觉得无趣,迟了一会儿,也走了。 玉翠张开刀子嘴大发牢骚,说她白疼了白香衣,自己丢了俩儿子,白香衣不知道问候也就罢了,还偏偏在家忙着照应那些狼心狗肺的人。 说得白香衣脸红心酸,竟滴下泪来。玉翠哪里知道白香衣心里有鬼,看到白香衣白生生的脸上挂着泪珠,心肠就软了,说:“行了,行了,嫂子知道你心里有俺,这么不禁逗,泪也现成,说流就流!” 白香衣抹去眼泪,说:“嫂子,我想他们很快就会回来的,我梦见他们了,我的梦一向很准。” 玉翠的脸上有了喜色,说:“真的?那敢情好,他们一回来,俺就让他们来给你磕头。你心肠好,心里总想这事儿,没准就感应了哪路神仙,为他们引路,送他们回来了。” 可是玉翠不知道,白香衣梦见的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她又梦见了那个夜里出现的男人,和她一夜的缱绻缠绵。醒来后白香衣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原先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还可以原谅,现在知道了,不但梦见,而且还做了那事儿,就是罪不可赦。 尽管落了玉翠的埋怨,白香衣仍然很少去玉翠家,但是玉翠家发生了什么事情,她都知道,因为村里向来不缺耳报神。 屋漏偏逢连阴雨,玉翠家的窝心事竟一件挨着一件,喘口气的机会都不给玉翠留。 夜里,碾屋里挂上马灯,玉翠领着春宝、春晖碾玉米。玉翠许诺,等推完碾,就给春晖烙油饼吃。玉翠一会儿喊春晖慢点儿,别闪了腰,一会儿又斥责春宝太快,让春晖跟不上。春晖特别喜欢听玉翠大嗓门说话,因此故意蹭一地玉米粒或者假装差点儿摔倒,逗得玉翠不断咋唬,责怪春宝,这更让春晖乐此不疲。春宝可受不了了,悄声央告他老实点儿,别让他老挨骂,如果春晖听话,明天就带他去下扣套兔子。春晖这才安生了些。 娘仨干着活,说着话,不知不觉一口袋玉米就要碾完了。玉翠一抬头,一个人影窜进了灯影里,吓了她一跳,看清楚了,来人是桂兰,就阴沉下脸,骂道:“存粮不旺相,你不在家守着,跑来干啥?” 桂兰黑着脸,竟不答话,直冲春宝,气呼呼地质问:“刚才你是不是回家了?” “没有啊,俺一直在这儿。咋了?”春宝迷惑地望着桂兰。 “真没回去?”桂兰眼睛发虚发直,声音发颤。 玉翠用髫帚扫着散落在碾盘四周的玉米粒,听桂兰问得古怪,手里的活没停下,话却早递了过去。“你得失心疯了?春宝一直在这儿,你一个劲地问这个干啥?吃饱了撑的?睡多了觉闲的?” 桂兰通的一声瘫坐在地上,号啕大哭。玉翠气往脑门子上冲,手中的髫帚飞了出去,正砸在桂兰的脑袋上。“没用的东西,就知道哭!有啥说啥,嚎啥?” 桂兰不但没有停下,反而哭得更加厉害了。春宝急得抓耳挠腮,有心抚慰自己的老婆,却碍着玉翠,不敢太亲近,怕娘吃味。 春晖见到这个阵势,早缩到了一边,眼睛里噙着泪,不敢看桂兰,又忍不住看桂兰。 玉翠心里像着了火,担心小孙子有了意外,就问:“老祖宗,老奶奶,你倒是说话!是不是存粮咋得了?” 桂兰缓过一口气来,抽抽噎噎地说:“存……存粮睡得好好的。” “那你嚎哪门子丧?嫌俺老不死啊?”玉翠听桂兰这么一说,心放下了,火气却更大了。 “俺……刚才也迷糊住了,听见门响,以为春宝回来了。他爬到俺身上就要干那个,俺说,俺说……”桂兰又捂着脸呜呜地哭。 “你说啥了?姑奶奶!”玉翠弯下腰,瞪着眼直逼桂兰,脑袋几乎要抵到桂兰的额头上。 “俺说……孩子生病,你还有……心思干……干这个。” “那干了没有啊?” “这不,俺觉得不对劲,就来问春宝,他真没回去,呜呜……” 玉翠把嘴巴凑到桂兰的耳边,扯着喉咙喊:“问你到底干了没有?” “呜呜……干了。” 玉翠抡起胳膊就是一巴掌,打得桂兰眼前金星乱晃。“丢人现眼的东西,畜类!连是不是自家的男人也分不出来,你还算是个人吗?” 春宝听明白了,抱住脑袋蹲到地上,像牛似的嗥叫了两声,忽然站起来,抽出一根碾棍,吼叫说:“奶奶的,俺去骟了那个杂种!” “小祖宗,你找谁去?省省吧,先把你这瞎包老婆拖回去,别在这里丢人!”春宝刚要往外冲,就被玉翠厉声喝住了。 春宝丢了碾棍,一把提起桂兰,扛一口袋粮食似的扛在肩上,走出了碾坊。门外早立满了闻声而来的乡亲,春宝羞得差点儿没把脑袋缩进胸腔子里,埋头一个劲地往前闯。 玉翠不管碾好的没碾好的玉米,一股脑收进一个口袋里,背起来就走。走到门口,想起了春晖,招呼:“好孩子,跟大娘走。”春晖早吓直了眼,听见玉翠叫他,才从角落里出来,挽住玉翠伸来的手。 玉翠对着碾坊外看热闹的人群气恼地嚷嚷:“看什么看?没见过推碾么?” 春晖禁不住好奇,不明白桂兰为什么突然间又哭又叫的,悄悄问:“大娘,俺嫂子干啥咧?” “小孩子家不兴问这个!”玉翠不耐烦地说。 春晖心里一震,感到委屈,眼泪就流了出来。这个玉翠大娘,虽说平时说话就响亮得像吵架似的,但对他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硬邦邦地说话。 玉翠到家后,随手把玉米口袋丢在院子里,命令春晖睡觉去,自己直奔东厢房。春晖还惦记着油饼的事情,立在当院里没有挪窝。 春宝两口子相对无言,桂兰抹眼泪儿,春宝怔怔地发呆。玉翠进屋后,也不理他们,奔到土炕跟前。炕上睡着她的小孙子存粮,小脸儿红彤彤的,挨着存粮是一窝凌乱的铺盖。玉翠一把把被子扯到了地下,露出一条麻花一样扭曲的褥子,玉翠一眼就瞅见褥子上零星沾着些秽物,那刚刚压下去一点儿的怒气,又噌地一下窜了上来。她揪起褥子,提着出了门。 春宝两口子大眼瞪小眼,不敢说,也不敢动。玉翠顺手拿起春生赶大车的鞭子,到了大街上,把褥子往栓牲口的木桩上一搭,甩起鞭子,抽得啪啪响。尾随而来看热闹的人们,呼地一下子围了过来。 “羞死先人咧!”玉翠一开口,就声如金钹,响彻云霄。“瞎了眼的杂碎,你他娘的要下种,看清楚地茬再下,咋学满街乱窜的牙狗子,随地撒尿儿?你家先人都死绝了?缺爹管你吗?俺日你祖宗,日你八辈子祖宗,你的祖宗在棺材里也不得安生,天天翻身哼唧儿!” 桂兰听见玉翠骂大街,臊得头撞墙,打鼓一样咚咚响。春宝拉她,她沙哑着嗓子说:“你娘不让俺做人,俺不如死了干净。” “娘也是气糊涂了。” “她糊涂,村里的人可不糊涂,以后的日子也不糊涂。俺没法做人哩!” 春宝劝不了桂兰,就跑出来想劝回玉翠,在大门口一探头,见一街筒子的人,一缩脖子,没敢跨出大门半步。桂兰在东厢房里哭,玉翠在大街上骂,春宝在院里转。忽然春宝看见了木桩子似的春晖,如同见了宝贝,奔过去拉住他的手央告:“好兄弟,去把你大娘叫回来。你要多少兔子,哥就给你套多少兔子。” “我不敢。”春晖低声嗫嚅。 “没啥不敢的,你大娘最听你的话。好兄弟,哥求你了。” 春晖还惦记着油饼的事,春宝的话给他了勇气。 “畜类啊,辱没了先人们呐!自家男人都分不清楚,这哪是人啊,披瞎了一张人皮,活活的畜类啊!王八蛋的牙狗子,睡不着觉掂量掂量,你家的墓田就是大粪坑,窑姐儿的家什,千人拉,万人尿!……” 玉翠骂几句,抽打几下褥子,褥子被抽开了花,露出白花花的棉花絮来。玉翠正骂到兴头上,被春晖打断了。春晖拉着她的衣襟摇晃,连声说:“大娘,大娘,说话要算话,你还没给我烙油饼呢!” 气头上的玉翠,不管不顾地骂:“吃你娘个头!一边呆着!” 春晖被骂傻了眼,抹着眼泪钻出人群,撒腿就向学校方向跑去。 白香衣早睡下了。自从坠胎差点儿丢了命,她的身体一直没有复原,加上心里有许多说不得的心事,病歪歪的,少气无力。她刚合上眼,就看见春生向她走来。在梦里她竟无法拒绝春生,他的怀抱像一个强大的磁场,把她牢牢吸住。半夜的敲门声惊心动魄,差点儿吓破了她的胆,梦境和现实混到了一块,她以为自己和春生的私情被人发现,人们来捉奸了。 敲门声还在继续,白香衣终于挣脱了残梦,回到了现实,心狂跳得如同逃命的兔子,紧赶慢赶地奔命。 “妈,开门!” 白香衣听出是春晖哭咧咧的声音,心里堵得慌。赶紧披上衣服,开了门。“怎么了?又哭什么?” “俺大娘骂我。”春晖见了白香衣,委屈更盛,一双眼睛像两眼丰水期的泉子。 “哪个大娘?” “俺春宝家大娘。” 白香衣的心一沉,心想莫非嫂子察觉什么了,心里就凄惶起来。“跟妈说说,她怎么骂你?” 春晖一边抹泪,一边诉说了一遍。 白香衣明白了一个八九不离十,说:“春晖,你大娘不是骂你。走,咱们看看去。” 春晖拧着身子不肯去,白香衣就自己去了,远远的听见玉翠在杂七杂八的骂。街上围满了人,白香衣好不容易挤了过去,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有人掐了一把她的大腿。 “嫂子,咱有话回家说。”白香衣劝着,把木桩上的褥子拿下来,向家里推玉翠。 玉翠骂街早已骂累了,可没人劝,骑虎难下,不好收场。白香衣一劝,玉翠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就由着白香衣推进去,仍叽叽咕咕骂不离口。 进了院,白香衣反手关了门。玉翠停了骂,站在天井里呼哧呼哧地喘粗气。白香衣埋怨道:“嫂子啊,这是什么事儿啊,藏还藏不住,你这样子张扬,咱家桂兰以后还做不做人?” “白老师,对付这帮子奸夫淫妇,就得狠!”玉翠咬牙切齿。 白香衣打了一个激灵,她说:“桂兰也不乐意这样啊?” “她又不是死人,是不是自家男人还分不清啊,俺看她是明明白白给人家的。”玉翠咬牙切齿地说。 白香衣想到了自己和春生,有些心悸,定了下神,才说:“嫂子,你去你屋里歇着吧,我去瞧瞧桂兰。” 玉翠紧追上来,夺她手中的褥子。香衣惊问:“嫂子,你这是干什么?” “你别管。瞧好就是!”玉翠夺过褥子,扔在地下,进了自己的屋,一会儿端着煤油灯出来了。她把灯里的煤油撒到褥子上,擦着了火柴,扔了上去。一朵火苗摇曳着大起来。 “嫂子,你胡闹!”白香衣嚷着扑过去救。 玉翠一把抱住了她,不让她动。“烧吧,烧吧,把杂碎留下的种烧得干干净净!”玉翠发狠。 火苗子一蹿老高,红彤彤地映红了小院,映红了玉翠的愤怒,映红了白香衣的错愕。春宝跑出来,瞧明白了,又漠然退了回去。白香衣好歹把玉翠劝回了屋,抽身过来看桂兰。 桂兰蓬头垢面,额头青紫了一大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傻了一样,坐在炕上的墙犄角里。春宝哭丧着脸,起身让座,白香衣坐在了炕沿上。春宝话没出口,先长叹了一口气:“白老师,俺没法做人哩。” “一个男人家,不兴说丧气话!”白香衣软语开导,“男人,就得有担待,这时候谁也没有桂兰难受,你要多开导她才是。” “白老师,这事儿俺没法担待。”春宝抱着脑袋闷声说。 桂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心里却明明白白,听了春宝的话,心如死灰,撩起衣襟,胡乱擦了一把脸,对白香衣说:“白老师,他们娘俩,这是多着俺,往死里逼俺呢!” 白香衣才要替他们娘俩开脱,让桂兰别想偏了,钻牛角尖儿。屋门咣当一声开了,玉翠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指着桂兰的鼻子尖破口大骂:“你个不要脸的骚娘们!是俺们娘俩往死里逼你,还是你往死里逼俺们?你恣了,快活了,还想让俺们替你背黑锅呀!天理良心,你自己摸摸,还有没有?放在过去,凭你守不住妇道,俺就能让春宝立马休了你!够高待承你了,给脸不要脸!” 桂兰忽然疯了,破天荒地顶撞起来:“别总拿不让春宝要俺吓唬人,俺才不怕哩。有种让春宝现在就不要俺。你以为天下的女人都眼巴巴地瞅着你家的儿子呀,那样的话,老二家的孩子早爬一天井了。俺巴结不上你们家,还不巴结了,谁稀罕?!” 玉翠没想到逆来顺受的桂兰会给她这么一顿抢白,还拿老二说事儿,捅她的心系子,气得浑身发抖,嚷道:“反了反了,这娘们疯了!春宝,春宝!你就眼瞅着你的畜类老婆欺负你老娘?” 春宝举起拳头要揍桂兰,白香衣慌忙拦着,玉翠在一边一迭声地喊打。桂兰麻利地溜下炕,铿锵有力地说:“白老师,别拦着,让他过来!俺倒看看他有多大本事,自己的老婆被人欺负了,他不寻思着找出那人替俺报仇,反而和他老娘一伙,可着劲欺负俺。真有种,只会窝在家里打老婆的男人,才算真有种!这样的男人,他不休我,俺还休了他呢!” 春宝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沮丧地耷拉下了胳膊。玉翠气急败坏地嚷:“你听听,你听听,她做下不要脸的事,还有脸了!”她攥起拳头,捶打春宝。“俺咋生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畜类,你去揍她,往死里给俺揍!”春宝抱头鼠窜,玉翠就跟在后面追,娘俩像猫抓耗子似的在屋里兜圈子。 白香衣紧张地护在桂兰身前,心里纳闷,玉翠嫂子挺明白的一个人,到了自家的事上怎么就这么糊涂?忽然,她听见存粮哼哼了两声,忙看过去,存粮紧闭着眼睛,眼泪哗哗的,枕头已经湿了一大片,可见他早醒了,大人们大呼小叫,他不敢做声,只好偷偷的哭。白香衣心里一酸,眼里滴下泪来,回身不高不低地责备说:“你们有完没完?看看把孩子吓的,哭成什么样子了!” 玉翠护孙心切,放过儿子,赶过来看孙子,摸摸存粮的头,火炭一样,就发狠说:“要是存粮吓出个三长两短,有你们的好瞧的!”这是玉翠大闹一场,忽然感到无味,最后收场的虚张声势。 桂兰心灰意冷,这话听在耳朵里特别刺耳,心想存粮吓着了,也是你的错,还不都是你闹的,到这会儿了,却反过来怪我,于是冷笑着说:“俺就不瞧那个好了,姑奶奶还不伺候了呢!”说完,一摔门子,冲了出去。存粮心听到娘走了,哇哇哭出了声。 春宝刚要追,玉翠喝道:“不许追,她还有功劳了,长脸了!跑了,有志气就别回来!”春宝定在了门口。 “嫂子,你就少说句吧!”白香衣抢白了玉翠一句,扒拉开挡着门的春宝,追了出去。 玉翠抱着孙子,千心肝万宝贝地哄,可是存粮哭起来没完没了,像拉大锯一样锯着她的心,抬头却见春宝在屋里转圈,气得苦笑,扔了个枕头砸在他的身上,骂道:“熊样!还不去追你媳妇?” 春宝如蒙大赦,箭一样蹿了出去。 桂兰听见了存粮的哭声,心里一紧,脚步一滞,但紧接着她听见了玉翠的话,像一盆冰水浇在心里,就加快了脚步,洒泪跑出了家。街上还有三三两两的没有散去的人,他们看见桂兰,搭讪说:“存粮他娘,慌慌张张的,这是咋的了?”桂兰低头不语,越过他们向村外奔去。 白香衣紧跟着跑出了玉翠家,几个好事的娘们围拢了上来,挡住了白香衣的去路,七嘴八舌地问:“白老师,那存粮他娘深更半夜的干啥去?” “好嫂子们,这会儿不是说话的时候。”白香衣灵巧地从她们之间的空隙钻过去,一溜小跑追向桂兰。 女人们望着白香衣去的方向纳了半天闷,一个女人说:“看人家白老师,跑起来那身段儿也怪好看的。” “是哩是哩,也是奔四十的人了,咋比大闺女还水灵?人家是咋长的?” 女人们附和着感叹了一番,正准备散了,春宝又跑了出来,让她们又重新聚拢起来,嘁嘁喳喳说了半天。玉翠家流年不利灾星照着的话就在那天夜里诞生在他们嘴里,不久沸沸扬扬了一村子。 24 福星照 桂兰跑出了村,没有了底气,慢了下来。真跑去娘家,兄弟媳妇肯定给她摔脸子看,可是就这样回去,却是明摆着自己给自己没脸。她听见后面有动静,以为春宝追来了,就故意磨蹭,希望他追上来。可是眼看就到村东的大坡了,还不见他赶上来,有些沉不住气,回头啐了一口,说:“你跟着俺干啥?回家和你娘过日子吧!” 后面的人噗嗤一声乐了,却是白香衣的声气。白香衣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桂兰,没有喊她,她知道谁在这个节骨眼上也是不听劝的,越劝越上劲。 桂兰停在了大坡的坡脚下,等白香衣赶上来。“白老师,深更半夜让您跟着受累。俺没事,您回去安心睡觉吧。” “跟我回去吧,存粮还病着,见你走了,哭得那个凶,别糟蹋出更大的症候。”白香衣劝道。 “俺不回去!他有奶奶疼,俺这个娘有也成,没也成。他们家太不拿俺当人看了,她奶奶见天口口声声骂俺畜类。俺是他们家七媒八聘地娶来的,俺要是畜类,他们家就是一窝子畜类!一个老畜类带着一帮子小畜类!”桂兰一肚子的苦水,心酸难耐,泪流满面,一开腔就骂上了。 “桂兰,听话,跟我回去。今晚,我哪儿也不许你去。实在不想回家,就到我那儿凑合一夜,明天你乐意去哪儿我都不管。”白香衣听出桂兰话虽硬,但是心里已活络,趁机拽着她走。一拽桂兰没有动,再拽她就跟着挪动了脚步。 在村口碰到了春宝,桂兰扭着脸不搭理他。白香衣告诉春宝桂兰住她那儿了。春宝偷着觑了几眼桂兰,但桂兰老不说话,也不看他,就索然无味地回去。 白香衣和桂兰拥着被子,推心置腹地说了一夜。桂兰心里被烦心事塞得满满的,经过白香衣的疏导,觉得宽绰了些。 桂兰感叹:“俺婆婆要是能把对你的好,给俺一半儿,俺死了也值!” 香衣便瞅准时机,开导桂兰:“别说话就扯到死活上,要说玉翠嫂子,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再说你是谁?我是谁?你是她的儿媳妇。我呢?说得好听是好乡亲,说白了只能算一个外人。她对你凶是你们娘们实诚,大家在一起过日子,哪里有那么多好话说?对我好,那就是客气,你见过哪个人无缘无故对一个外人发脾气的?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咱们俩要是因为什么事闹饥荒,你说玉翠嫂子偏向谁?” 桂兰不假思索地说:“甭问,一定向你。” “错了,是亲假不了,一拃不如四指近,关键时候她就会偏向你了。”虽是安慰桂兰的话,白香衣说出来后心里却不是滋味,因为她无意中点破了一个自己也忽略了的事实。她心惊肉跳起来,通过桂兰让她看到了玉翠的另一面,别看她嘻嘻哈哈,常拿着男女之间的事情说笑,骨子里女人的名节观念却根深蒂固。 节气到了大寒,空气也像河水一样冻结成了一块,硬邦邦里透着尖锐。春生和春来还是一点儿音讯也没有,玉翠惦记他们在外面缺衣少食,忧心似焚。关于被灾星照着的话,她也听到了些风声,竟是一万分地相信。于是她就动了找个算命先生掐算掐算的心思,可是上头号召破除封建迷信,原先司空见惯拄着拐棍儿走街串巷的算命瞎子,像冬眠了的蛇鼠,销声匿迹了。她多方打听,才听说邻村崔家庙的崔瞎厮,还在家里偷偷地干这营生,如获至宝,一个人背着半口袋小米,悄悄摸到了他的家。 走进破落的小院,她连喊了几声都没人答应。推开虚掩的门,赫然看见冲门的椅子上正襟危坐着一个花白头发的瞎厮。她说明了来意,瞎厮正气凛然地说:“这是封建迷信活动,新社会不兴这个。” 玉翠把带来的半口袋小米弄得沙沙作响,求了他半天,他才说看她心诚,破例算一次。临算之前,让玉翠闩紧了大门。 玉翠说:“俺三儿子没吱声就出门去了,二儿子去找,可是到这时节了,还没回来。有人说梦见他们两个了,俺估摸着也许能应验,可是过了这么长时间,竟没有应验。” 瞎厮沉吟了半天,眨巴着那双瞎眼,忽然问:“做梦的人是个女人吧?” 玉翠心里叫神,就答应说是。 瞎厮信口开河说:“这个女人来历相当不简单,和你家有很深的渊源,是你家的福星,她的梦本来是应该应验的,但是罩住你家的灾星太强,就没有应验。这个女人最近应该又梦到他们了,你回去问问,要是梦到了,就说明你的两个儿子现在平安无事。要是没有梦到,那就不好说了。” 玉翠心想算得真准,除了白老师,还真没有人够格做他们家的福星。她惦记着儿子们的归期,就求瞎厮再掐算掐算大约啥时候能见到人。 瞎厮的脸阴晴不定,举着右手五根手指头掐来掐去,时快时慢,看得玉翠心惊肉跳。终于瞎厮开口说:“要想你儿子回来,得先破了灾星再说。” 玉翠忙问:“咋破?” “请福星在你家住个十天半个月,福星高照,灾星自然就被冲散了。记住,福星进门的第一个晚上,你要冲着东北方向烧一些纸钱,送给那方的神仙,他们才会给你的儿子指路。” “那他们啥时候能回来?” “福星请到后,少则三五天,多则三五个月,他们自然平安到家。早到晚到就得看你的诚意了。” 玉翠千恩万谢,许愿说应验了再来答谢,急火火地回到孔家屋子,直奔学校。白香衣正在上课,让她先在屋里等着。 白香衣下课后回屋,玉翠就迫不及待地问:“白老师,这阵子你又梦见春生春来他们了吗?” 一句话把白香衣问愣了,她记起上一次对玉翠说梦到他们,玉翠很欢喜的样子,就说:“梦到了。” 玉翠就念了一句佛说:“阿弥陀佛,他们哥俩平安无事,俺就放心了。” 见白香衣糊涂,玉翠就把算命的事情说了,央告她一定帮忙。白香衣暗想,自己这样的人竟也莫名其妙地成了福星,可见算命先生是信口胡诌。可是为了安慰玉翠,她还是答应了。 福星高照计划悄悄进行,玉翠为了稳妥起见,求白香衣多住了五天,住足了二十天才放她回学校。白香衣趁机调节她们的婆媳关系,如今玉翠把白香衣看得天神一般,听她的话如奉圣旨,没有不答应的,果然不再对桂兰横挑鼻子竖挑眼了。 玉翠态度的突然改变,让桂兰受宠若惊,她也尽心尽力地讨好玉翠,以博得她的欢心。桂兰不糊涂,她知道这都是白香衣的功劳,嘴上不说,心里却记下了这份恩情。 玉翠一家人的脸上都沾上了喜色,万事俱备,只期盼春生春宝回来,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白香衣却高兴不起来,玉翠越敬重她,她就越心虚气短,提不起精神。进了腊月门,她就浑身不舒服,夜间盗汗,白天没力气,坚持到学生们放假,她就头晕目眩,起不了床了。听到信的玉翠,慌忙过来探望,并非要桂兰过来服侍白香衣。玉翠心里自责,认为这是白香衣帮她家驱逐灾星伤了元气。 忙忙乱乱的,一晃眼过了腊月二十。这天玉翠婆媳正在白香衣屋里一边衲鞋底,一边说闲话,春晖一蹦一跳地闯了进来,兴奋地说:“大娘,俺春生哥春来哥回来了!” 春生和春来都黑瘦黑瘦的,穿着好心人送的破破烂烂的不合体的棉衣,浑身又脏又臭。玉翠搂着他们哭一通,骂一通,捶一通,舍不得撒手。闻讯而来的乡亲,看到这副光景,没有不陪着流眼泪的。 据春生说他找了好多地方都没找到春来。有一天夜里,钻一个桥洞子里避风,里面早有一个人先在了。都是落难的人,谁都不嫌弃谁,因为天冷,两个人就互相搂抱着取暖。天亮了,春生才发现抱了一夜的人,竟是自己苦苦寻找的兄弟春来。 玉翠等乡亲们散了,自己也哭够了,就一抹眼泪,说:“你们得给白老师磕头去,她是你们的大恩人。” 春生春来不明就里,面面相觑。春来还好说,没有心理障碍,春生却既想见白香衣,又怕见白香衣,迟疑着不肯挪步儿。玉翠不由分说,催促他们洗了脸,换了干净的衣服,押着他们去学校。路上春来瞅着玉翠不注意,附在春生耳边轻声嘀咕了句什么,春生顿时面红耳赤,恼羞成怒捣了春来一拳。 看得出来兄弟两人早已尽释前嫌,好像更加亲厚了些,偶尔目光交流,还有一些心照不宣。 白香衣听说春生春来回来了,心里乱哄哄的,仿佛置身闹市,五花八门的动静都在耳边响。恍惚中,她听见玉翠说:“春生、春来,快趴下磕头!”接着就听见有人咚咚咚地磕响头。白香衣想阻止,可起不来,急出了一身汗,忙喊:“春晖,快把你哥哥们扶起来,妈妈年轻,承受不起。” 玉翠说:“有啥承受不起的?先不说他们受了你的恩,只说你是做婶子的,还是老师,这个头也受得正正当当。你和俺一样,都是他们的娘。” 白香衣说:“嫂子,不能这么说,我真是受之有愧。” “啥愧不愧?要说愧,也是嫂子愧了你,看看拖累了你一身的病。”玉翠推着两个儿子,“到你干娘跟前,让她好好瞧瞧。” 白香衣叫道:“嫂子啊,你甭羞我。” 玉翠果真把春生春宝推到炕前,笑眯眯地说:“你也别推,俺是当真的,等过了年,就挑个好日子,让他们正式认下你这个干娘。只是不许你嫌弃。” 白香衣看了看立在炕前的哥俩,春来冲她笑了笑,春生却低着头,不敢看她。香衣的目光停留在他们身上的时间也不过几秒钟的光景,也瞧出他们都瘦了,想是在外面,遭了不少的罪。想着,腮旁就流下了两行清泪。 玉翠打趣说:“还不认呢!瞧瞧,干娘都心疼干儿子了。” 25 人缘儿 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了天,零星的鞭炮声在村子里回荡,年味儿在淡淡的火药味里又一次浓起来。 来学校串门的人络绎不绝,有空儿的女人亲自出马,顺便探望香衣的病,不得空的便打发小孩子过来。这时候串门子没有空手的,这个拿几挂鞭炮,那个提着几个年糕、豆包或者糖三角,村里人没有稀罕物,但礼轻情义重,村里人借着过年答谢白香衣一年来帮忙做活计的情分。村里人深信看见孩子就是看见大人的话,送鞭炮的人居多,不几天就接了一大堆鞭炮,桂兰打趣说:“好家伙,够俺春晖兄弟放个几年的了。” 往年这时候是白香衣最忙碌的时候,屋里堆满了布料,她要赶在年三十之前,把布料做成衣服,家家户户的大人孩子等着年下穿新,图个吉庆,所以没日没夜地忙。今年病着,没有人好意思劳碌她,却更感念她的好,因为她的缝纫机让女人们学懒了,再捻起针线,难免在心里感慨,如果白老师没生病,哪会费这样的洋事? 春晖不喜欢鞭炮,他害怕那响声儿,就散给和自己玩得来的伙伴,这时候春晖腰杆儿直,说话儿亮,得到鞭炮的伙伴欢天喜地,没有得到的就紧赶着巴结他,以期春晖再分鞭炮的时候别漏下自己。 白香衣的病已经好了几分,春生兄弟平安归来,让她的愧疚减轻了不少,虽说心病根深蒂固,不是说拔就能拔出来的。白香衣深谙礼尚往来的道理,打发春晖挨家回礼,不想春晖前脚送去,收到回礼的人家后脚就跟来,另外提些别的东西。白香衣心里着急,这样送来送去,竟没有个了结。桂兰却瞅出了门道说:“白老师,你就别回了,想是他们知你的情,你回了礼,他们就觉得这情没有还似的。” 桂兰一心一意伺候白香衣,细心而周到。白香衣几次说不用她过来了,可是桂兰说自己打心眼里乐意伺候她,再说白香衣没好利索她就回去了,玉翠肯定要骂她不上心。 年前需要做的事情多,玉翠少了帮手,可心里踏实,浑身是劲,虽说一天忙到晚,腰也酸背也疼,却从骨子里透着畅快。她拿定主意要把这个年过得红红火火,灾星已除,明年的好日子已经向她殷勤招手,没准还会娶进个二儿媳妇。浆洗缝补,把一家老小过年的衣服准备好了;清扫擦洗,把家里打扫的窗明几净了;煎炸烹煮,把年下吃的食物准备齐了。年,说到就到了。 大年三十中午,家家户户贴起了春联。玉翠家焕然一新,大小的门户窗户上都贴上了春联,好多年不贴的萝卜花也上了门楣,五颜六色摇曳着喜庆。玉翠自然忘不了学校里的白香衣,贴自家春联前,先打发春来去学校,把香衣住的那间屋子的门窗打扮得花花绿绿,赛过新房。 大年初一凌晨四点钟的光景,玉翠家率先响起了鞭炮。为了夺这个头彩,玉翠把春生和春来嘱咐了再嘱咐,临到最后,还是不放心,一夜一个盹都没敢打。 白香衣打起几分精神,迎接新的一年。村里鞭炮一响,她就起来了,叫醒了春晖。为了图个团圆的意思,年三十晚上没让春晖去玉翠家。饺子是现成的,玉翠包好后送过来的。饺子出锅,白香衣招呼春晖出去放鞭炮,等了好久,不见春晖进来,出去瞧。却见春晖拿着一只香,往挂在树上的鞭炮一凑,那香的火星还隔着鞭炮老远,就捂着耳朵跑开。香衣看着气闷,走过去接过香,一点就点着了,不紧不慢走回来,任鞭炮在身后噼噼啪啪。 刚端起饭碗,就有三五成群的学生们来拜年。他们一进门,问声好就趴在地上磕头,香衣这里刚端起堆满糖果瓜子的果盘,那里已经吵闹着去了。春晖也被他们裹挟了进去,搭帮拜年去了。 一拨一拨的学生之后,大闺女小媳妇开始登门。老辈传下的规矩没结婚的闺女不磕头,而媳妇们却是要磕头的。宝柜在村里属于中等辈,媳妇们中有侄媳妇、孙媳妇甚至还有重孙媳妇。媳妇们磕头不像小厮们那样进屋就趴下,而是先念叨:“俺给婶子(奶奶)磕头了。”这才慢条斯理地要跪下去。这时候白香衣都会拉住,不让真磕。大姑娘小媳妇不会匆忙离开,会坐下来说会儿闲话。 大姑娘小媳妇之后,上了些年纪的女人们才出场。因为她们先要在家候着晚辈们给自己磕头。有和香衣平辈的,只问好,也有辈份矮的,香衣便早留了意,不给她们磕头的机会。这些女人们坐得更加长久些,说的还是一些家长里短,大年初一正正当当的大日子,都捡着好听的说。白香衣含笑挨个儿赔罪,恨自己身子骨不争气,不能给长辈们拜年。 白香衣穿梭在一屋子人之中,端茶递糖,有热心肠的女人把她按在座位上,说你刚好些,只管歇着,都有手有脚,吃吃喝喝不用让。一屋人正唧唧呱呱,说得热火朝天,李小忙笑着进来,说:“你们瞅瞅,俺玉翠大娘唱的这是那出戏呀?”人们忙往外看,只见玉翠走在前面,后面跟着春宝、春生、春来、桂兰、存粮。历来拜年都是男人拜男人的,女人拜女人的,更没有一家子人一齐上阵的,难怪大家觉得古怪。 玉翠进了屋,白香衣问她好,玉翠挽着白香衣的手,坐到正座上,对着跟进来的孩子们说:“刚才你们要磕头,俺不让,就是为了等着俺姐俩一块儿受这个头。” 白香衣一听,嘴里忙说使不得,要起身躲开,玉翠手疾眼快,把她牢牢地抱住。 春宝哥仨跪下,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退到一边。 “俺也给两个娘磕头了。”桂兰款款地跪下,实心实意地磕了三个。 春宝在存粮耳边说了几句,存粮就奶声奶气地说:“给两个奶奶磕头。”他竟不是跪,而是趴在地上点了三下头。一屋子人哄堂大笑。 胡桂花在一旁看着不痛快了,就取笑桂兰说:“存粮他娘,瞅瞅你这个娘,咋看着比你还少相似的?” 桂兰听了却不恼,笑嘻嘻地说:“婆婆再少相也是婆婆,是婆婆就都和娘一个样。” “哟,也有这个理,俺也算是一个娘哩!俺瞅着这屋子里,竟一屋子你的老娘少娘,你喊一声娘,不是一屋子的娘都答应,就是没一个答应,因为不知道你喊哪一个哩!”胡桂花自以为得趣,抓住这个话茬不放。 一屋子人跟着起哄,都说这话说得地道。 桂兰听出胡桂花故意使坏搅局,就说:“这个理对,可叫不叫娘,得看俺乐不乐意。辈份是家里的老人给俺挣下的,俺说了不算,可叫谁啥俺自己说了算!” “那你总不能叫婆婆辈的孙子媳妇吧?这屋里你婆婆奶奶可不少,可都听着呢。”胡桂花被桂兰的话硌疼了耳朵,就把大家伙搬出来做挡箭牌。 屋里的老少女人们听出了火药味,都摒声静气,笑呵呵地听她们俩抬杠。 白香衣怕她们再说下去,话不投机翻脸,忙打圆场说:“叫啥不过是个叫法,娘们儿们在一起,还不是图个高兴?我看呀,我给春晖当娘都当得巴结,还是继续做你们的婶子吧?娘我是不敢做的,责任太大,可我的料理儿又太小。” 玉翠笑着接茬说:“嫂子就喜欢你这份心胸,镜子似的亮堂,不像有些人拿着明白当糊涂。当着大伙的面,俺把话放在这里,等过完了年,挑个好日子,正儿八经让孩子们认你干娘,不许你推三阻四。” 白香衣连连摇头:“孩子们拿我取笑儿也就够了,嫂子你也跟着凑热闹,把玩笑当真事说。” 李小忙见自己的婆婆自讨没趣,心里替她臊得慌,她打心眼里仰慕白香衣的人品,这时候插话说:“大娘,谁敢取笑您呀?俺现在就恨不得把前面的大去了,只喊娘!” 玉翠笑着点头:“这孩子明白。” “放屁!大娘就是大娘,娘就是娘,别在这里犯糊涂了,快家去给小三收拾收拾,打发他去给你舅们拜年。”胡桂花火冒三丈,别人说话挤兑自己,自己的儿媳妇也跟着凑热闹,就黑着脸训斥。 李小忙红了脸,却没动。胡桂花站起身,边向外走边叨叨:“快点回去,别在这里说一些没用的闲话,近就近,远就远,有血脉管着,话说得再近也改不了。” 玉翠冲着胡桂花的背影啐了一口:“听听,哪来这么多屁话?俺要给儿子们认干娘,碍着她哪根筋了,横是毛病,竖也是毛病。” 李小忙陪笑说:“俺婆婆就这个脾气,她心里也没啥,就认死理儿。” “好孩子,她要是只认死理儿,倒是好事了!该认的理不认,不该认的乱认!算盘子打得精着呢……”玉翠被胡桂花扫了兴头,想当着大伙的面掰掰理儿。 白香衣打断玉翠的话,抢着说:“嫂子,大年下,你就歇歇吧,要打算盘子,等过完了年咱有的是工夫。”回头又笑着对李小忙说:“没事的,左右都是玩笑话,没人当真。你先回去吧,要不你婆婆该不痛快了。以后有空儿,再来玩。” 年的红火并没有被这个小插曲破坏,大家很快又回到了欢乐的主线上,唧唧嘎嘎说笑到一处。白香衣一扫往日的烦闷,眼前的热闹让她想开了些,去年的事情就留在去年吧,红火的开始给她了一个暗示,新的一年一切都会有所改变,不会越变越差,只会越变越好。 26 鸳鸯谱 白香衣是一株开花的树,只想优雅地静立,但总有风围着她转悠。 玉翠是一股泼辣的南风,吹起来就热情似火。而胡桂花也不甘寂寞,时不时要旋起了一股西北风。玉翠和白香衣越来越亲厚,胡桂花红了眼,觉得玉翠隔着锅台上炕,侵占了他们家的近水楼台。 吃晚饭的时候,孔宝橱一家人团团坐在饭桌前吃饭,胡桂花吃了两口,就放下碗筷,喋喋不休地抱怨宝橱父子只知道吃饭灌黄汤,没有心机,连一个娘们都斗不过。 宝橱还没从中午的豪饮里完全清醒,酒精烧得他从头到脚没有一处舒坦。他把筷子往桌子上重重一搁,吹胡子瞪眼,活像一头要抵人的山羊。“大过年的,你穷唧歪个啥?俺又斗不过哪个娘们了?” “还有哪个?玉翠呗。”胡桂花自然不甘示弱,眼睛瞪得比宝橱的还要圆。 宝橱没好气地笑了,对小三说:“听听,听听,你娘朝巴出样了,好好的咱们爷俩和个老娘们斗个毛啊?好男还不和女斗呢!” 小三只顾埋头吃饭,并不答腔。李小忙倒想说话,小三在桌子下面踢了她一脚,小忙会意,把要话咽了下去。 胡桂花说:“俺朝巴了也是被你们爷俩气的。看看人家玉翠那份心劲,愣把你寡妇嫂子结结实实地攥在手心里。你那寡妇嫂子也真是,放着一家子不亲近,却去亲近外人。咱小三还是她名正言顺的过继儿子呢!” 宝橱不屑地说:“她乐意攥就让她攥,又碍不着咱过日子。” “咋碍不着?咋说你寡妇嫂子也是吃公家饭的人,再说咱宝柜哥不知给她撇下了多少东西,她手里活泛,明里暗里不知给了玉翠多少甜头,要不玉翠那么精明的人,才不会舍得在你寡妇嫂子那里下那么大工夫。要说这些甜头,咱们家是最应该得的,现在却干瞅着,白白便宜了人家。”胡桂花分析得头头是道,让宝橱也不得不点了下头。 “真是这样,这事也赖不着俺爷俩,那是你没本事,不会笼络人!” “又赖俺身上了,真是扶不起来的啥阿斗斗!小叔子和嫂子套近乎,那是最便宜的事,这是三岁小孩也知道的理。” “嫂子不假,小叔子也不错,可小叔子老了些,嫂子又年轻了些,不像嫂子,倒像小叔子的儿媳妇。你让俺咋套近乎?” “她再年轻,也是你死鬼宝柜哥的媳妇,又不让你干别的啥,你管她年不年轻?” “这可是你说的,那俺就豁出老脸,去亲近亲近俺这个小嫂子。到时候有人说闲话,你别翻醋坛子。” “谁让你亲近她了,俺是让你跟她套近乎!” “那还不是一回事?” 胡桂花张口结舌,一时对不上话。小三和他媳妇想笑不敢笑,憋得脸通红,饭也不吃了,撂下碗筷躲了出去。胡桂花憋了半天,张口骂道:“老不正经,当着儿媳妇的面,你都说了些啥?和着不让孩子们拿你当人!” 宝橱被骂上了火,端起一碗面糊糊兜头扣在了胡桂花的头上,亏了已经不太热了,要不非把胡桂花的头当猪头秃了。“他们不拿我当人,俺就拿你当个人!” 面糊糊流了满脸,顺着胡桂花的头发往下滴答,她怔了一下,突然爆发出杀猪般的嚎叫,一头撞过去,拱到宝橱的怀里。“摆明了的,你就没安好心,早惦记你那寡妇嫂子,想睡她了。当俺不知道吗?那一年你不是夸她是一爿好炕吗?你去爬呀,去呀,去呀,就怕被人家一脚踹下来,只能爬你娘的拴牛桩子!” 宝橱心疼这身唯一的体面衣裳,被胡桂花弄了一胸口的面糊糊,不知不觉心中又添了一层气,嘴里骂着:“俺早爬够了你这根拴牛桩子,就要睡她,你管得着吗?”抬脚踢在胡桂花的小肚子上,胡桂花一个趔趄,后退了两步,撞在饭桌上,稀哩哗啦,桌子翻了,碟子碗摔了个七零八落,碎瓷片溅了一屋子。 胡桂花弯着腰,捂着并不怎么疼的肚子,看着一地破碗烂碟子,心疼得眼珠子都要滚出来了。宝橱也愣住了,这套齐整家什可是过年才舍得用用,要想再置办全,还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呢。胡桂花回过神来,一屁股坐到地上,拍打着地面,张嘴竟是哭丧用的花腔:“日子没法过了,没良心的,只知道睡寡妇嫂子,不给俺留活路啊。你有心要你寡妇嫂子,早对俺说啊,俺给你腾地儿挪窝儿,你糟蹋家什干啥啊?俺的天爷爷地奶奶唉,你们睁睁眼看看啊!” 胡桂花哭起来特别强悍难缠,她能从夕阳西下哭到旭日东升,再从旭日东升,哭到夕阳西下。宝橱有心躲出去避避风头,嘴里骂骂咧咧,脚刚向外拐,却见大儿子、大儿媳妇和二儿子、二儿媳妇相约而来,后面跟着小三两口子。 大儿子铁青着脸问:“爹,大年初一,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大老远就能听见俺娘的动静,还给俺哥仨留点儿脸吗?” “要脸跟你娘要去!”宝橱不好再走,就坐到椅子上,抽出别在腰上的烟袋,往烟锅子里装满烟丝。小三赶眼色儿忙擦了根火柴,帮他点上。 胡桂花见儿子儿媳妇都到齐了,收敛了些,不再乱七八糟的骂,坐在地上胡乱抹眼泪。儿媳妇们见婆婆满头面糊糊的狼狈样,绷着脸憋着笑,七手八脚扶起她来。 大儿子问:“为了啥?放着好好的年不过,要摔碗砸碟子的。” “问你娘!” “问你爹!” 两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大儿子知道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就说:“俺听三说了,知道个八九不离十。要俺说,春晖家大娘对咱家也算不错了,她爱和谁好就和谁好,你们犯得着窝里斗,闹得自己家里鸡飞狗跳的吗?” “放你娘的闲屁!她和人家好,咱家就吃亏。”胡桂花说:“你这个寡妇大娘,外头鲜亮,里头糊涂,这些年不知道给了玉翠家多少好东西。看看这孔家屋子,还有谁家比咱家和她亲近,愣摸不到一分一毫。” “人家的东西想给谁就给谁,用得着你操闲心吗?再说了,上次宅子的事,还不是你们联合着外人,欺负俺大娘?那时候你们把她当一家子了吗?要说她疏远咱家,也是你们闹的。” 大儿子的一席话说到了点子上,但是宝橱两口子哪里肯服,齐声骂他帮着外人挤兑自己的爹娘。一回头,刚才还势不两立的宝橱和胡桂花,又成了一个战壕里的亲密战友。 胡桂花和宝橱合计了一夜,最后决定由胡桂花出马笼络白香衣。玉翠能做到的,她胡桂花也有信心做得到,一个心里糊涂的女人,是搁不住哄骗的,几句甜言蜜语抖搂出去,那些摔碎的碟子碗,没准就能从她身上捞回来。 宝橱倒是半真半假地请了几次命,都被胡桂花挡了回去,她舍不得把自己的男人当成肉包子打狗用,虽说宝橱老了些,但她感觉还是一个不错的肉包子,不能掉以轻心。男人们爱把“嫂子小叔,见了捣鼓”这句话挂在嘴边上,她可不想让这句话应验在自家男人的身上。 胡桂花的腿脚变得轻快起来,有事没事往学校跑,就像脚底抹满了油。正月里是大姑娘小媳妇串门子的黄金季节,都乐意去白香衣那里坐坐,因此胡桂花去的时候,大多时候是人满为患,无法说那些所谓的掏心摘肝的话。她有时候到了学校,见人多,就不进去,只在学校附近转悠。 桂兰瞧出了古怪,对白香衣说:“俺宝橱家婶子魔症了,不知总在那里转晃个啥?听说大初一她老两口打架,还牵扯着你的事儿。” 提起宝橱两口子白香衣就头疼,但她不想招惹口舌上的是非,就轻描淡写地说:“井水在井里,河水在河里,他们两口子打架,能关我什么事?” 话虽这样说,白香衣的心里也不免敲锣打鼓,她何尝瞧不出胡桂花的古怪?胡桂花上赶着奉承她,明明是有药卖,只是药装在葫芦里,看不透。 人是爱扎堆的东西,没想到古怪这东西也喜欢扎堆儿。胡桂花自己搞怪,总在学校附近转悠,无意中瞧出了另一个人的古怪,这个人就是春生。 春生自打让白香衣看见了肩膀上的牙印,羞愧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即想白香衣,又怕白香衣。当初他执意要求去找春来,就有远远躲开白香衣这层用意。等到他找回春来,见到病中的白香衣那副憔悴的样子,恨不得把她抱在怀里,好生稀罕一下。以后又见了几次,白香衣居然谈笑风生,没事人一样了,他的胆子就壮了些。晚上躺在炕上,白香衣总千娇百媚地在他眼前晃,晃得他血脉喷张,晃得他找不到睡觉的门。有几次,等同屋的兄弟们睡得跟死猪一样了,他悄悄爬起来,摸到白香衣的屋外,门却闩得铁桶一般,不敢出声喊门,只能在门外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几圈,等冷风把他冻透了,才扫兴而归。白天他也管不住自己的脚,不知不觉就走到学校,如果恰巧看见白香衣的身影,心里就痛快半天。 胡桂花是鸡蛋没缝也能下蛆的人,看到这样的蹊跷事,岂肯放过,回家就当新鲜事跟宝橱说了。 宝橱以男人的心境度量,信口开河:“那还用问,小光棍看上她了呗!你还别说,这小子有眼光,咱嫂子三十多了,鲜亮得不次于刚过门的小媳妇,除了大春生几岁,他们俩倒也般配。” 胡桂花发急:“她是你嫂子哩,咋能便宜了那小子?” 宝橱说:“你还想让她守一辈子啊?早晚她得改嫁走人,便宜了谁咱还不是干瞪眼!” “谁都行,就是不能便宜那小子。”胡桂花发狠。 “这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春生就是有那份心,也是狗咬猪尿脬,空欢喜。一是辈份搁在那里,他们迈不过去,再就是你不是说玉翠要张罗让春生他们兄弟认她干娘吗?哪有干儿子娶干娘的道理?” 胡桂花这头放下心,那头又悬起了心:“你说她迟早要嫁?” “早晚的事。” “那你看俺姑家的表弟咋样?”胡桂花是精打细算的人,哪能让肥水白白流进外人的田地,灵机一动,想到了打光棍的表弟。 “不行不行,你那表弟歪瓜裂枣似的,别说嫂子相不中,俺看着也不行。”宝橱的眼前浮现出一个斗眼鸡唇的瘦猴形象,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胡桂花不服气:“俺表弟的人才比你宝柜哥强多了,她宝柜都肯嫁,俺就不信她相不中。” “那你也别忘了,这两年给她说媒的人也不少,比你表弟好的人多了去了,她都没有答应。听说那曹老师也热乎过她,她不是也没嫁吗?”宝橱提醒说。“别去碰钉子,小心又惹毛了她,白搭上你这阵子的功夫。” “这你就不如俺清楚了,她没嫁给曹老师,是因为二妮赖上了曹老师。这事她不但不会生气,还会感激俺呢!你说早咋没想到呢?俺表弟和你嫂子还真般配。”胡桂花为自己的新发现沾沾自喜,没发现宝橱的嘴已经撇到了后脑勺。 胡桂花再去学校转悠时,多了一份使命,她要把白香衣看得滴水不露,心底里她已经认定白香衣是她表弟的人了。 27 风言 宝橱酒后失言,把春生惦记白香衣的事当笑话说了,一时间茶余饭后,村里人把白香衣和春生当作瓜子嗑,消磨正月里悠闲的时光。更有有心人在正月初十的大雪后,发现了两行大脚印子,连接着学校和玉翠家。于是白香衣和春生的私情在人们的谈笑中日渐丰满起来,说白香衣就是因为春生才回村子的,他们相好由来已久,可以上溯到十几年前,全然不顾那时候的春生还只是一个不省人事的小屁孩。 也有厚道人,小心翼翼地向玉翠透了一些口风。玉翠的性子沾火就着,跳着脚把好心人臭骂了一顿。玉翠站出来辟谣,逢人就说:“白老师是啥人?那是天底下难寻的人尖子,模样好,脾气好,还有一肚子学问,乱嚼人家,也不怕遭报应,烂心烂肺烂舌头!” 玉翠又怕白香衣心里委屈,就巴巴地跑去安慰她。一提这事,白香衣喉咙里像塞满了棉絮子,脸红得要流血似的,一个字也吐不出,泪水却像六月里的雨水,稀里哗啦。 “别哭,别哭。”玉翠搂着白香衣的肩膀,柔声安慰:“你是啥人嫂子最明白,横竖嫂子信你!他们放这样的闲屁,倒抬举了俺家哩。要不是俺春生配不上你,俺做梦都想让你当俺的儿媳妇。可惜了这辈子俺没这个好命,能让你做他们的干娘,俺也知足了!” 白香衣听到话的前一半,心里像阳春三月三,风筝忽悠悠地飞上了天;听到后一半,就如跌进寒气逼人的冰窟窿,一行泪羞怯愧疚,一行泪灰心丧气。 流言蜚语无孔不入,钻进了背癞爷爷的耳朵,老头子一下子提起了精神。别小瞧了背癞爷爷这个名字,这是孔家屋子曾经有人到过京城的见证。背癞爷爷的爹早年间去京城,看到一个衣着光鲜的公子哥,拖着一条乌黑油量的粗大辫子,气宇轩昂地穿街过巷,旁边有人悄声告诉他,那是王府的贝勒爷,初次遇到大人物心情激动,他听错了音,听成了背癞爷。从京城回来,正赶上儿子出满月,等着起名字,于是就给他起了背癞这个名字。背癞爷爷他爹死的时候,才追悔莫及,不该给儿子起这么个犯上的名字,这背癞不是平民百姓能叫的,贱命咋能压得住这两个字的尊贵,害得儿子讨不到媳妇,害得他无颜去见地下的列祖列宗。 背癞爷爷一辈子没沾女人的边,常自嘲自己没有人味儿,连母苍蝇母蚊子都不叮他。年轻的时候他走南闯北,在外面胡混,等到老了,跑不动了,才回到村里。混了一辈子,没有什么家当,就一块怀表,却是全村唯一的稀罕物。都是光棍儿,听到这档子事,他比春生还急。 他把春生叫到他的屋里,考证事情的真实性。春生红着脸说:“背癞爷爷,这是没有的事。” 这个回答令背癞爷爷很满意,因为他压根就不相信春生有这份能耐,于是他帮着春生叫屈,没有吃到腥,却腥了整个村子。他追问春生:“你到底看上这娘们没有?” 春生垂头丧气:“看上了也白搭。” “咋叫白搭呢?糊涂蛋!”背赖爷爷恼怒地弹了春生的脑门一下,“都说你娘跟白老师好得像一个人,说明你娘稀罕这个人,你们娘俩都稀罕,找个媒人挑明了,还不是皆大欢喜?俺先抢着当这个现成媒人!” “这不行,她是俺婶子哩。俺娘还要让俺认她当干娘。”春生越说越气馁。 “啥干娘湿娘,没认就不算。那婶子又不是亲婶子,歪出去千八百里,不用忌讳。要俺说,你先搅了局,不认这个干娘。接下来的事,爷爷帮你办。”背癞爷爷胸有成竹,还在心里暗暗笑话春生,明明一件很清亮的事,非要弄浑了不可。 “可是,这局咋搅啊?”春生一点儿主意也没有。 “你直接去跟白老师说,不让她做你们的干娘。她不答应,你娘总不能绑了人家硬认吧?”背癞爷爷的主意也随他的脾气,直来直去,一点弯也不打。他又给春生打了很长时间的气,出了几个赢得女人心的招数,这些招数是他想了一辈子女人,攒下来的家底,尽管他自己都不曾实践过,但他打心眼里期望春生能靠这些招数成功,他也就死而无憾了。 春生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春生就像一个疾病缠身的病人,遇到野大夫的方子,也抓在手里当仙方。他喜滋滋地告别背癞爷爷,兴冲冲地找春来帮他合计。哥俩你一言我一语,在西厢房里嘀咕了一下午,越说越觉得背癞爷爷的主意虽简单,却能出奇制胜。 春生从西厢房出来,红光满面,神采奕奕,浑身的劲没处使,就两手握住晾衣绳荡秋千,嘣的一声晾衣绳断了,把正在做饭的玉翠吓了一跳,慌忙跑出来,看见春生坐在地上,攥着晾衣绳傻笑。玉翠拎着汤勺小跑过去,梆梆地敲了两下春生的脑袋,骂道:“奔三十的人了,还没个人样,你要淘到八十呀!” 春生捂着脑袋笑得更欢实。 有些事想的时候,是顺水使船,真正做的时候,却是逆水行舟。春生想迈出第一步,却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按照他的计划,首先得当面鼓对面锣地说服白香衣,不做他们的干娘,但是他没有和白香衣单独相处的机会。白天太阳明晃晃地照着,人前人后,仿佛到处都有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月黑风高夜深人静,白香衣的房门却铜墙铁壁一般。背癞爷爷的招数里,有一招霸王硬上弓,以背癞爷爷说是绝招中得绝招。春生想霸王硬上弓一次,以春生堂堂正正的名义,以前虽然也上过,但那是以野汉子的身份,算不得数。 四面风言风语,更催着玉翠急着办认干亲的事情。她专门去了一趟崔瞎厮家,答谢他让两个儿子逢凶化吉,平安回家。把儿子们认白香衣作干娘的事一说,崔瞎厮竟拍案叫绝,说这等于把福星和她家牢牢绑到了一块,可保她家百年的顺当。不过崔瞎厮告诫她,这干娘不是说认就认的,千万不能简慢,要举行一个仪式,而仪式举行的时间和礼数也有严格的讲究,错一步儿,就可能事与愿违,福星变成灾星。玉翠用二十斤小米,换回一个日期和仪式的礼数。 日子定在正月二十六,那一天儿子们要给干娘行三拜九叩的大礼,孝敬干娘棉夹单衣裳各一件,干娘赏儿子们一人准备一顶帽子一双鞋子,取从头到脚都看护着干儿子的意思。最后摆一桌宴席,吃一顿团圆饭。 回来后,玉翠跟白香衣一说,白香衣却连连摇头,她一直觉的认干娘的事是玉翠心血来潮的玩笑,没想到她却郑重其事说办就办。玉翠不管她同不同意,日子没有几天了,就和桂兰紧着忙活,赶做衣裳,该白香衣准备的东西她也一块准备了。 春生听说白香衣不太乐意认,有些称心如意,心想老天爷帮忙,倒省了他去说了。但看到娘和嫂子热火朝天地准备认干娘的一应物件,心里又没底了,寻思着还得和白香衣说说,让她把主意拿结实了。可这一句话的事,竟比登天还难,一天天地拖了下去。 正月二十,胡桂花请白香衣去她家吃饭,白香衣爽然答应。好汉不打笑脸人,人家既然有意往亲近里走,白香衣也就不计前嫌,过去应应景儿。去了才知道,还有一个男客人在场,胡桂花说是她表弟。 白香衣出于礼节,含笑冲那个瘦小枯干的男人点点头,一顿饭吃下来,再没看他一眼。白香衣回去的时候,胡桂花送白香衣出来,忽然有了说不完的话,把自己的表弟夸成了一朵花。白香衣这才明白,这顿饭不是白吃的,胡桂花别有用心。可胡桂花没有挑明,她也就乐得装糊涂。 转过天来,白香衣带着李小忙去了城里,两天后才回来。另一个传言在这两天里就像雨后的庄稼,一个劲地往上蹿,把关于白香衣和春生有一腿的风言风语压倒了,那就是白香衣和小三的表舅对上了眼,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28 审家贼 小三什么都好,就是贪嘴儿,不错一夜,连李小忙到月头的时候也不放过。结婚三四年,李小忙没熬下一男半女,却熬了一身说不得的病。小三开始嫌弃她了,先对她爱理不理,最后干脆当没她这个人。想起当初蜜里调油的光景,李小忙就忍不住落泪。这些事,她连自己的婆婆都没告诉,却趁着胡桂花请白香衣吃饭,瞅了个空,顾不得害羞,一股脑都对白香衣说了。 白香衣提议带她去城里看病,说把病治好了,小三自然回心转意。 李小忙把进城看病的事跟胡桂花一说,胡桂花就数落说:“不会生蛋,只会生吞金吃银的病,去城里可以,只是别跟俺要钱。”李小忙又对小三说,小三推说钱都让娘拿管着,他一分也没有。 最后还是白香衣拿出钱来,带李小忙进城看病。 白香衣刚回来,玉翠就找白香衣询问她和小三表舅的亲事。白香衣蒙在鼓里,一问三摇头,气得玉翠大骂胡桂花不地道,八字没一撇呢,就满世界里吆喝。 后天就是认亲的好日子,玉翠不敢懈怠,把一应物件拿出来一一过目。春来愣头愣脑地闯了进来,看见炕沿上整整齐齐摆着三双漂漂亮亮的千层底黑条绒的鞋子,就拿了一双,甩掉旧鞋子往脚上套。 玉翠慌忙劈手夺过了去,笑着骂:“咋和你爹一样的驴脾气,有新不穿旧。等后天给你干娘磕了头,爱咋穿就咋穿,现在可不行!” 春来吐了吐舌头:“这个干娘还非认不可呀?” “废话!不认俺费这份精神干啥?” 春来心里着急,一句话就冲口而出:“那俺二哥咋办?”这段日子他眼看着春生蹲在热鏊子煎熬,也跟着着急上火。 “关你二哥屁事!”玉翠忽然起了疑心,盯着春来的脸说:“你倒给娘好好说说,认个干娘,你二哥咋就没法办了?” “没啥,真没啥!我发誓,绝对没啥!”春来自知失言,赌咒发誓,想蒙混过关。 “不对!肯定有事,如果你不给俺说明白,俺把你二哥叫来,一块问,看看你们哥俩有啥好事瞒着娘。”玉翠看到春来神情不定,疑心更重,再联系到村里的传言,出了一身急汗。 “真的没事。”春来有气无力地辩解了一句,想开溜。 “春来!长大了眼里没娘了是不是?”玉翠跳到地上,拎起擀面杖,照着春来的屁股就是一下。“让你不等成个人,就和娘捣鬼儿!” 春来一窜老高,捂着屁股乱跳,一着急,又冒出一句令玉翠疑心更重的话来。“娘啊,不是俺捣鬼,是说了对不住二哥。” “你宁愿对得起二哥,却偏要对不起娘。好个孝顺儿子!”玉翠更来气了,擀面杖舞得虎虎生风,虽然大多数落了空,但总有几下实实在在落在春来身上。打在儿子身上,疼在玉翠的心上,可为了弄明白其中的蹊跷,玉翠知道不下猛方子,就不会撬开儿子的嘴。 可是追了半天,春来挨了无数下擀面杖,疼得嘶嘶地直叫唤,就是不肯说。后开他干脆不躲了,抱着头蹲在地上,任凭擀面杖落在身上。玉翠早打得心疼手软,春来不肯就范,她只得咬着牙把擀面杖落下去,但一下轻似一下,打到最后,心想:“咋养了这么一窝子的犟种!”忽然就扔了擀面杖,一屁股坐到地上,悲从心来,鼻涕眼泪一齐下来了。 擀面杖蓦然停下,春来偷偷看过去,玉翠正无声地大把大把抹眼泪。“娘,娘,你打俺,你哭啥哩?” “俺哭俺的命啊,你爹死得早,俺把你们一个个拉扯大了,你们眼里就没娘了。俺图个啥?还不是想让你们长命百岁,过分好日子。俺心也操够了,再不想操了,你们爱咋样就咋样吧。都说养儿防老,俺也不指望你们养老,翅膀硬了,由着你们飞,剩下俺老婆子一个清净。大不了,人家问起来,俺就说没生儿子。” “娘啊,你有儿子啊,大哥、二哥还有俺啊。”春来被娘哭得心里发酸,他以为娘糊涂了,提醒说。 “没有,俺权当没有。”玉翠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外走。“俺去看看俺的老头子去,他眼睛一闭倒清闲了,哪里知道俺的辛苦和委屈?俺跟他说说去。” 玉翠的话,像锥子似的扎春来的心,他拽住娘的衣袖:“娘,俺说还不行吗?” 玉翠说:“娘不逼你,俺心里闷,去坟上跟你爹说句话。” 春来听了玉翠的话心里一酸,扑通跪下了,哀求说:“娘啊,俺不瞒你,都说给你。可你别亏了俺二哥呀!” 玉翠抹了把眼泪,叹了口气:“傻东西,你们哥仨,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臭肉,俺能亏了哪个?你们就是做了贼,杀了人,天底下的人都不容你们,你们还是俺的宝贝疙瘩。” 春来不再犹豫,把春生的事,说了个竹筒倒豆子。玉翠听明白了,也听傻了。她忽然歇斯底里地爬到炕上,把摊了一炕为认亲准备的衣物一骨脑划拉到地上,不解恨地使劲跺,使劲踩。 春来见状,有些后悔跟娘吐露了实情,怯生生地打问:“娘,你不会打俺二哥吧?” 玉翠怒气冲冲地坐到炕沿上,呼哧呼哧喘了一通粗气,回头对春来说:“娘不打他。你也别告诉他娘知道这档子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娘权当知不道,省得淘力气!” 春来喜出望外:“真的,娘?” “娘说过了,你们就是做贼杀人,娘都还是你们的娘,就别说是俺儿子被人家偷了。”玉翠冷笑着说。 死了的人有死了的人的好,这是活着的人怎么也比不上的。白香衣没想到有一天她也会想起孔宝柜好,并到他坟上跟他说了好些话。 胡桂花提着二斤点心过来提亲,满以为一提一个准,见白香衣听了她的话沉吟不语,就眉开眼笑地说:“你说嫂子,要是你和俺表弟成了亲,俺该叫你嫂子还是弟媳妇?” 白香衣不冷不热地说:“你不用犯难,嫂子是改不了的,这辈子我没想再嫁人。” 胡桂花正在兴头上,嬉皮笑脸地说:“嫂子还害羞呢?都过来人了,这有啥好羞的?” “我不是没经事的闺女家,确实是没什么可羞的。既然咱们是一家人,我就说明白话,任他多么好的人才,我只有两个字:不嫁。”白香衣为了不让胡桂花心存幻想,话说得斩钉截铁,不留一丝余地。说完了,就埋头批改作业,把胡桂花晾在了一边。 胡桂花僵住了笑容,干坐了半天,站起身告辞的时候,瞥见桌子上的点心,就画蛇添足地说:“那点心是俺表弟精心选的,一点儿心意,留着你尝尝。” 白香衣一听,就提起点心追了出去。两个女人在院子里推来让去,都有些气恼。 胡桂花说:“别把事做绝,你再寻思寻思。” “不用寻思,我都说明白了。点心你拿回去,我不能要。” “俺就是没脸没皮,这送出去的东西,也不能拿回去。” “你不要,我扔地下了。” “随你!” 白香衣果真把点心扔到地下,扭身回屋。 胡桂花恼羞成怒,狠狠地骂:“装啥贞节烈女?真要这样,春晖是哪来的种?” 胡桂花的话一字一坑地砸在白香衣心里。她恍惚记起十多年前,她站在大坡上,俯视孔家屋子的时候,无怨无悔地认定这里就是自己的家。都说落难的凤凰不如鸡,但是落难的她成了小村里的金凤凰。那是一段明亮的日子,哪怕是宝柜的突然过世,也没在她的心里留下多少阴影,她现在开始怀念有宝柜的日子,有不尽如意,但是宝柜给了她一个完整的家,这是高原没有给她,春生也不能给她的。 她去了宝柜的坟。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看宝柜,而不是为了做给别人看。坟上枯草萧瑟,残雪斑驳。她絮絮叨叨和宝柜说了许多话,比宝柜活着的时候,说过的总和还要多。 白香衣从坟上回来,天已经擦黑。春晖已经做完了作业,也做好了饭,只等白香衣回来开饭。其实老天爷有时候很公道,一个人在一方面欠缺,就在另一个方面给予补偿。春生性格内向懦弱,但聪明好学,等到过了夏天,他就该去镇里的中学读书了。春晖是白香衣的精神寄托,她和所有的母亲一样,心里打着一个望子成龙的结。 吃过饭,春晖要去玉翠家,白香衣忽然感到对儿子的依恋,就说:“今晚别去了,跟妈做伴儿。” 春晖和春来有约,要一块去掏麻雀,然后糊上泥烧着吃。很少吃到肉,烧麻雀是难得的美味,这事他和春来筹划了很久,昨天夜里,春来喜滋滋地告诉他,书记的儿子终于答应借给他们电棒子用一晚,和妈妈做伴,就意味着放弃这次解馋的机会,于是为难地说:“今晚不行,我和春来哥有事,明天行吗?” 白香衣觉得春晖长大了,有自己的主张了,有些欣慰,微笑着说:“行。” 批改完作业,白香衣躺在床上失眠了。这么多年以来,她一直放低了姿态做人,可是没有得到回报。嫁给宝柜,是这种心态作祟,给陈医生充当做饭的女人,是这种心态作祟,回到孔家屋子,委曲求全曲意迎合村里的人,也是这种心态作祟。但致命的是,她的骨子里是高傲的。当年身不由己坠入风尘,倚栏卖笑,浏览过无数男人,达官贵人也好,贩夫走卒也罢,她没有瞧上一个。男人们一旦光溜溜地躺在床上,也就没有了职位地位之分,都无一例外的雷同。 自古以来,青楼里也有爱情神话,凄美忧伤的苏小小,艳丽无羁的鱼玄机,悲壮凄凉的杜十娘,刚烈坚贞的李香君,千帆过尽,谁又能如期到达希望的彼岸?但是她们起码比她幸运,不管爱的对象是对是错,都曾经遇到了真心爱的人。既然得不到爱,她就想寻求一种安宁,退了一万步,嫁给了孔宝柜,可是这种安宁就像过眼云烟,转瞬即逝。 遇到高原,她以为遇到了一个意外。可是高原只给予了她两件东西,一个是易碎的美梦,一个是儿子春晖。 胡桂兰提亲提醒了她,她现在的身价只能配得上她表弟那样猥琐的男人了,可她不想走老路子,一而再再而三地退缩了。 她又想起玉翠和她攀干亲的事情,有时候她心里很糊涂,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再三推辞,是因为春生吗?这个问题一从心里冒出来,她就出了一身冷汗。 春生也是一个意外,更是一个荒谬的错误,是她无意对有恩于自己的玉翠犯下的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但是另一方面,她渴望着春生的温存,每次听到春生在门外徘徊,她都有冲过去打开房门的冲动。潜意识里,她希望和春生有一个美好的结果,尽管她时时刻刻回避这个事实,但却真真切切潜伏在她的心里。 门外传来小黄撒欢的声音,她的心忽然悬空了,侧耳聆听,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声响。她知道,春生来了。 今晚的春生一反常态,开口说话了,但如同耳语。“白老师,开门好吗?” 这是春生的孤注一掷,如果今夜不说明白,恐怕以后就没有机会了。里面没有动静,春生以为她没有听见,敲门加重了力气,声音提高了八度,因为激动,声音有些干涩,有些颤抖。“白老师,开门好吗?”这时候春生隐约听见身后有动静,忙虚惊地回顾,没有人,只有小黄亲昵地用头蹭着他的腿。 白香衣听得真切,心惊肉跳,惊慌失措,她嗅到了危险的气味,一方面恐惧,一方面又渴望危险将她无法抗拒地淹没。白香衣觉得自己被春生逼得无处藏身,她的心硬了起来,想就在今夜,快刀斩乱麻,让春生彻底死了心。 门突然开了,春生喜出望外,一闪身钻进了屋。 屋里没有亮灯,白香衣坐在床上,春生远远地坐在缝纫机前面,谁都没有说话,两个人在黑暗中对峙着。白香衣刹那间恍惚起来,她仿佛经历过这样一个梦境,她和一个男人也是这样坐在暗夜里,等待一些事情的到来。 他们不是没有话说,而是有许多话要说,他们都在寻找一个切入话题的点。门外传来小黄的呜呜声,这是它讨好人的专用语言。白香衣忽然毛骨悚然,战战兢兢站起身来侧耳倾听。黑暗中,春生也站了起来,他的紧张不亚于白香衣。 突然,小黄惨烈地嚎叫起来。春生作势要冲出去,白香衣手疾眼快地拉住了他,向后拽了一把,春生心领神会地往床上一滚。白香衣手忙脚乱地用被子把春生盖了个严严实实,然后她点燃了煤油灯,理了理头发,一只手按住几乎要窜出胸腔的心脏,一只手摸索了半天,才把门打开了一条缝。干冷的空气扑进来,白香衣脚下发软,觉得风就要把自己托起来,飘到半空去了。 小黄夹着尾巴跑过来,呜呜咽咽,诉说委屈。 白香衣积聚了半天的力气,才把头探出门外,仔仔细细巡视了一下校园,并不见半个鬼影子。但这不能减轻她的恐惧,她敢肯定有人曾经来过,而且是一个和她非常亲近的人,如若不然,小黄早该汪汪乱叫了。是谁呢?春晖吗?不会,天这么晚了,春晖早该进入梦乡了。那不是春晖,还会有谁能让小黄保持沉默?白香衣苦思冥想,百思不得其解。 关上房门,白香衣虚脱了似地靠在门上。她想起了一个人,也能让小黄俯首帖耳,那就是玉翠。可是依着玉翠的火爆脾气,这事让她发现了,她早就狂风暴雨,唯恐天下不乱了。 思来想去,春晖的可能性大些,也许春生出来时惊醒了他,他悄悄地跟来了。如果明天他问起来,如何跟他解释?白香衣心乱如麻,理不出个所以然来。过了好久,白香衣才记起炕上还藏着一个大活人,一个把她逼进这个进退维谷的境地的人。她吹熄了灯,说:“你可以出来了。” 春生猛然掀开被子,翻身而起,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有人吗?” “没看见。”白香衣用平板的口气回答。 “谢天谢地,没人就好。”春生显然没有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如释重负。 “你走吧!以后不要来了。”白香衣尽量把话说得严厉,就像在课堂上训斥不听话的学生。 可是春生不再是学生了,他现在是以一个男人的身份面对着她。“俺可以回去,但你要答应俺,不要给俺当干娘。” “为什么?”白香衣明知故问,“嫌我不够格?” “你是知道的,你知道!俺不要你做干娘,俺要你做俺的媳妇。”春生的声音不大,但铿锵有力。 白香衣不知是惊是怒,是喜是恼,就像一个泥胎浸在了水里,坚硬的外壳不堪一击地软化了,仅存内心的一个硬核,苦苦支撑着。她感到自己弱不禁风,摇摇欲坠,有了这种感觉,身体真的就摇晃起来。她太累了,需要一个支撑,而一个女人最强有力的支撑,就是一个男人强壮如山的身躯。“俺要你做俺的媳妇。”这句简简单单的话,轻而易举把白香衣的层层防护击碎,可是造化弄人,说出这句话的人偏偏是她不能爱不敢爱的春生。 春生如同吃了熊心豹子胆,把白香衣拦腰抱在怀里,放到炕上,然后像一座大山,压住了白香衣丰腴的身体。白香衣的心兀自挣扎着,喃喃地说:“好孩子,放开我。我是你的老师,你的婶子,还会成为你的干娘,这个样子,咱们是乱伦,是犯罪!” 怀抱白香衣那久违了的身体,春生浑身战栗着,骨节噼叭作响,神情如痴如醉,似痴似狂。“俺不管,俺啥都不管!俺就要你!要你!要你!!!” 在白香衣的神志还有一线清明的时候,她又一次咬住了春生的肩膀。当她松开口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汪洋,到处是明晃晃的水光,她随波逐流,希望一直这样漂下去,漂下去…… 春生离开的时候,找回了理智的白香衣说:“这次真是最后一次了,你不要再来了。” “不!俺要来!死也要来。”春生的话简单有力。 走到门口,春生回过头来,忽然间,神情无助得像个孩子,期期艾艾地说:“白老师,求求你,真不要做俺的干娘。” 白香衣的心仿佛一个钟摆,不停地摇摆,都快被摇碎了。“我也求求你,走吧,走吧!”白香衣的最后一点坚硬,随着春生的黯然离开,灰飞烟灭。她扑倒在床上,春生那令她晕眩的气味,仿佛一个漩涡,把她活生生地吞噬进去。 29 智斗 一村子的男女老少,此时正流连在无边无际的梦境里,偶尔的犬吠使夜晚寂静而悠远。春生仿佛作了一个梦,咬了一下舌头,疼,他这才放心了,不是梦,一切都是真的。 在这个属于酣畅睡眠的夜晚里,还有一个人醒着,正襟危坐,怒气冲冲,她就是玉翠。 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玉翠了解了一些真相后,仍然死死抱住一线幻想。一个是忠厚老实的儿子,另一个是宛如亲姐妹的白香衣,她不愿意相信,他们会做出这样伤风败俗的事情。 到了夜里,玉翠处处留心,熄了灯,和衣而卧,假装睡去。春生出门的时候,她听到了动静,翻身下炕,悄悄尾随着他。春生走向学校,她的心便越走越凉。 后来她见春生在白香衣的门前徘徊,敲了好久门进不去,心中又暗中欢喜。也许这只是春生剃头挑子一头热,人家白香衣是清白的,根本不理会他。正当她准备过去揪住春生的耳朵,严加管教的时候,白香衣的房门却石破天惊地开了,春生进去后,房门又关了一个滴水不漏。屋里黑咕隆咚的,黑得让她脸红心跳。 她不由自主地摸了过去,小黄亲昵地迎接,她心慌意乱,一不留神,被小黄绊了一个趔趄,怒不可遏,踢了小黄一脚。小黄的尖叫声把她叫醒了,她忽然害怕,仿佛偷汉子的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慌忙逃离了学校。 白香衣把她想简单了。玉翠心里明白,这次丑事发生在自己儿子身上,如果张扬出去,她儿子就更别指望说上媳妇了。而大儿媳妇桂兰就不同了,从桂兰一过门,她就瞧不上眼,所以才唯恐天下不乱,大不了,打发了桂兰,再给儿子说一个称心如意的。如果不是白香衣从中调停,她才不会轻易放过桂兰。 春生轻手轻脚走进家门,刚走到西厢房门口。春生感到有人拉他的衣襟,惊出了一身冷汗,回头见是玉翠,失声叫道:“娘,你咋还没睡?” 玉翠气得直跺脚,压低了声音说:“小祖宗,轻声点。”她冲自己的屋指了指,返身进了屋。 春生硬着头皮跟着进去,心里盘算着如何编一个谎话,蒙混过关。 玉翠等春生关上房门后,冷笑着说:“畜牲,给俺跪下。” 春生跪下,狡辩说:“娘,俺不该回来这么晚。可俺又没干坏事,只在背癞爷爷那里听瞎话,听迷了。” “很好,很好。该不是老五也跟你去了,说不定又咬了你一口!”玉翠咬牙冷笑,在春生一愣神之际,劈手扯开了春生的棉袄领子,露出他健壮的肩膀来,赫然有两排新鲜的牙印儿,渗着猩红的血。 春生忙陪着笑脸顺水推舟:“这次不怪他,是俺说话不好听,惹恼了他。” “别装你娘的头了,你以为娘是瞎厮?是聋厮?你和春晖他娘那点子破事,俺心里清楚着呢。你咋这么贱?用金贵的童男子身子,送上门让一个寡妇乱咬乱啃,丢先人的脸呐!”玉翠点着春生的脑门,恨铁不成钢地数落。 春生的心里忽悠悠地一荡,很快坦然了。既然娘已经知道,索性把心一横,掷地有声地说:“俺就要她当媳妇!” 玉翠差点儿背过气去,抬腿蹬了春生一脚。“你个不知羞的畜牲!” 春生歪了一下身子,然后又跪直了,坚定地说:“俺就要她!” 玉翠抬腿又是一脚,这次春生有准备,挺着身子硬挨了一下。“俺任你打,任你骂,可俺不改主意,就要娶她当媳妇!” 玉翠的脚抬起来,又放下了。“好,娘不打你也不骂你,就是不准娶她!” “娘,这是为啥?你不是总夸她吗?让她当媳妇有啥不好?娘,俺求你了。”春生趴在地上,把头磕得咚咚响。 “你别白费力气。娘说到做到。你也不想想,第一件,她是你婶子,错着辈分,第二件,她是一个寡妇,年纪比你大了五六岁。你们能不要脸,俺还要这个老脸呢!” “可是娘啊娘,咱家和宝柜叔家都八十竿子够不着了,又不是亲婶子,再说了,咱村里很多女的比男的大,也有大十多岁的,不都过得好好的吗?”春生据理力争。 “不行就不行!婶子就是婶子,不在远近上。人家那些大媳妇儿,都是明媒正娶,把自家的男人带大的,和你们不是一回事!你安生点吧,等后天认了她当干娘,你们都给俺规规矩矩的,这事就算过去了。要是不依我,咱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咋说啊娘,你开开恩吧!你都知道了,还让俺认她干娘。”春生不住地磕头,头都磕出血来了。 “你想揭娘的脸皮啊?信儿都发出去了,到时候你妹妹们要来,你舅你妗子也要来,村里人都知道这回事,能说不认就不认?便宜了那不要脸的,这么多年,老娘看走了眼,她咋就那么没有良心,偷哪里的野汉子不行,偏偷俺的儿子?”玉翠痛心疾首,摇头叹息。“早知道她是这种人,俺就不该对她掏心掏肺,真是悔青了肠子!” 春生抬起了头,一道鲜血顺着脸颊蜿蜒流下。他不甘心地说:“这是你自己的想法,人家还不定同不同意当这个破干娘呢!” 玉翠看着儿子脸上的血,下意识地想去擦,手到中途却停下,啐了一口。“这事由不得她不同意,你瞧好就是了。这点子事再办不了,那你娘可真是白活了。” 春晖早晨回家,嘴边挂了一圈黑灰,像一夜间长出了胡子。夜里他足足过了一次家雀瘾,要不是春来有些心不在焉,还可能多掏一些。 白香衣看见儿子回来,有些无地自容,但是并不见儿子有什么异样,就自欺欺人地宽慰自己,昨天夜里根本没有人来,是自己吓自己。她觉得自己再也担不起这样的惊吓了。 春晖吃过饭,才想起玉翠让他捎信给她妈,闲了的时候过去一趟。 白香衣估摸是商量认干娘的事,上了两堂课,跟曹子安说了一声,徐徐地向玉翠家走去。春生提议她拒绝认干娘,恰好提醒了她,只要认了这门干亲,等于又增加了一道锁,春生忌讳这个,说不定就不敢再胡来了。于是,一路走来,她就把主意拿得跟秤砣似的,这个干亲非认不可。 进了玉翠家天井,白香衣看见春生在西屋门口晃了两下,好像冲她微微一笑,一闪不见了。白香衣的心咯噔了一下,她发现春生的头上包着一层白布,心里迷惑他什么时候伤了头。 玉翠正在炕上拾掇衣服,看见白香衣进来,略微欠了欠身子,招呼她过去。“快来瞅瞅,俺给你准备的衣裳,能不能相中?粗人活粗,怕你看不上哩。” 白香衣凑过去,嘴里埋怨:“嫂子你拿我当外人呢。不就是认干亲吗?简简单单的,才更像一家子。” “咦,不和俺打马虎眼了?这次咋不说不情愿的话了?”玉翠笑着问。 “我是担心年轻,拿不出干娘的派头。既然嫂子非认不可,我只得恭敬不如从命了。”白香衣拿起一件天蓝色的夹袄,端详着直摇头:“嫂子,你也太破费了。” “你别跟俺假膜假样的客气,就凭你这迷死人的身架和盘子,也值这些。这好比去集上买东西,鸡蛋鸡蛋的价,猪肉猪肉的价。” “嫂子真会说话,一套一套的。” “俺说话粗,不会说巧话。再说把话说成花儿,不办正经事,那还不如不说。你是明白人。不像那些办事顾前不顾后的下三滥。这下你帮了嫂子一个大忙,大恩大德嫂子记在心里。白老师,这么多年咱们姐俩没红过脸吧,以后啊,咱们也谁都不许红脸儿。” 白香衣听她这么说,忙正色说:“嫂子说的是。”在心里白香衣却暗暗打鼓儿,默默地给玉翠赔了无数个不是。 玉翠忽然问:“白老师,进来时瞅见老二了没有?” 白香衣便说:“看见他在西屋门口晃了一下。” “瞧见他有啥不一样?”玉翠又问。 “没,没啥不一样。”白香衣被问得心慌。 “昨天夜里,这个老二走路不会拐弯,撞南墙上,把头磕破了。唉,他是俺的一块心病,三十了还娶不上媳妇,以后俺的心病就分你一半了,你不许偷懒,要给他着落一个好媳妇。” “嗯,这是要紧事。”白香衣嘴上爽快地答应着,心里却疙疙瘩瘩。 回学校的时候,白香衣捎回来一个包袱,里面装着三双鞋三顶帽子,玉翠说必须搁在白香衣的枕头边上一宿,沾上她的生气儿,就和她亲手做的一样了。白香衣边走边琢磨,觉得玉翠有些不对劲,要说对她的亲热劲,比起往日有过之而不及,但言谈举止中,却隐约着一些生分。白香衣想不明白,这生分从何处来。还有她说的那些话,好像还套着一层话似的。 曹子安看到白香衣回来,过来规规矩矩地叫了声校长,说二妮可能又有了,他要带她去看看先生。白香衣答应他后天,说明天自己有事。 曹子安大惑不解,诚恳地说:“我还以为他们瞎咋呼呢,原来春生真要认你干娘啊。白校长,我说句不该说的话,古往今来,男欢女爱是天经地义的事,谁也绕不过去。圣贤书上还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呢,你和春生,这是何苦呢?” 白香衣怔了怔,正色说:“曹老师,现在是新社会,不要做旧社会腐朽文化的贤子孝孙。我和春生更是啥事没有,请你不要捕风捉影,影响安定团结。” “那好,白校长,我最后说一句,你问问自己的心吧。”曹子安叹了口气,摇头晃脑走开了,还大声念叨:“新社会咋了?这男的还是男的,女的还是女的,这男人和女人到了一块,能不生事儿,那,就怪大了!” 30 入瓮 天刚亮,从曹家庄请来的大厨曹大嘴便胳肢窝里夹着他的家什包过来了,吆五喝六地指挥几个毛头小厮在伙房门口搭起一个临时棚子,支锅垒灶。伙房里的大铁锅闲置了一冬天,此时也被刷得清光瓦亮。 油在锅上吱吱地响,赖被窝的春晖被诱人的油香勾得再也躺不住,穿衣服下炕。春宝春来早出去忙活了,只有春生还在炕上挺着。春晖说:“春生哥,大懒奸,快起来,晚了俺大娘又要骂你。” 春生蒙着头,闷声不响。春晖不再烦他,打开屋门,看见存粮靠在棚子边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油锅。春晖走过去,握住存粮的手,和他一块瞅锅里翻滚的油花。 玉翠这屋里看看,那屋里瞅瞅,一会儿交待春宝几句,一会儿嘱咐桂兰赶眼色点儿。转到棚子里,看到春晖和存粮的馋样儿,抿着嘴笑,从盆里捏起两小块炸鸡,一人一块。“俩馋猫,等上了席,由着你们吃。”推着他俩出了棚子,嘱咐春晖说:“好孩子,带着存粮去外面玩玩。” 天快晌午的时候,院外驴鸣马嘶,张庄来了一辆大马车,一辆驴车,男女老少十来口人。玉翠的娘家哥张玉成、娘家兄弟张玉海带着老婆和子侄拥进了院子,玉翠迎出来,在影壁墙前面碰了头。 张玉成看到妹妹,忍不住埋怨:“给外甥们认个干娘,也不见得是啥大事,你咋就弄出这么大动静?” 玉翠陪着小心笑笑,张玉成家的赶着说:“大好的日子,你别充大。你就是不说话,别人也知道你是老大!他姑,别理他,越理越上脸。” 玉翠笑着说:“嫂子,俺可没那胆子,往后指着哥嫂的事还多着呢。”回头喊:“春宝,快让你舅、妗子和兄弟们屋里喝水。”说着拽着张玉成进了没人的东屋,嘁嘁喳喳说了好一阵子的话。最后玉翠说:“哥,春生就交给你了,横竖别让妹妹丢人。” 玉翠的闺女春草、春花拖儿带女地到了。小孩子多了成灾,叽叽喳喳,满院子乱窜。玉翠从村里请的见证人也到齐了,都是村里有头有脸的。胡桂花也在其中,这是玉翠特意安排的,怎么说她也是白香衣的本家妯娌。客人里面最引人注目的,要算二妮了,她不请自来,而且自来熟,逮着谁就跟谁夸自家男人好。 白香衣梳着光溜溜的头,素着一张白嫩的脸,穿了一件咖啡色小翻领的列宁装,抱着一个蓝布印花包袱走来了。她看见车辆牲口占了半条街,看热闹的占了另外半条街,心里就暗暗埋怨玉翠把小事弄大了,折腾这么一下子,她家得打好几个月的饥荒。 没到大门口,桂兰就远远地迎上来,把包袱接过去抱着。玉翠在院门前站着,含笑等白香衣走近,挽住她的手,姐俩肩并肩走进去。进了屋,一屋子人都站起来,玉翠让白香衣坐上座,白香衣不肯,笑着说:“嫂子湖涂,有长辈,也有哥哥嫂子在这里,哪儿轮得到我?” 玉翠笑着说:“今们啊,下雨不打伞就轮到你了。你是正主儿,你不坐,谁坐?” 白香衣还是不肯:“不合适,这不合适。” 孔怀玉家的笑着说:“白老师,春宝他娘说的是正理儿,甭虚让了,你不坐,大伙儿没有敢坐的。你总不能狠心让俺这些老婆子打站票,一直站着吧?”说得一屋子人都笑了,也都随声附和,劝白香衣入座。白香衣难拂众意,只得坐了。她坐那儿倒也压得住台面,面带微笑,举止有度,一副大家风范。 有一个生性诙谐的见证人,见人到得差不多了,就清了清喉咙,大声说:“春宝她娘,快叫儿子们给干娘磕头,俺等不及要入席呢,为吃你家这顿肉,俺可是两天没吃饭,饿清肠子了!” 认亲仪式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开始了。春宝捧着一个印花包袱走过来,跪在地上,叫了声娘。白香衣略一迟疑,就答应了一声,倒也脆生。春宝把包袱举过头顶,桂兰上前接了,给白香衣看了看,说:“白……娘,这是俺们孝敬您的衣裳,您将就着穿。” 白香衣说:“很好,很好,费心了。” 春宝站起身,后退了两步,又返回来,鞠了个躬,就跪下,连磕三个头,站起身又是一个躬。白香衣忙摆手说:“磕个头就成了,哪里用得着这么罗嗦?快起来,别费那洋事!” 玉翠却说:“这可不能马虎,少一哆嗦也不行!他们哥仨谁敢偷懒,俺依,只怕俺的笤帚疙瘩也不依!” 白香衣只得等春宝规规矩矩拜完了,说:“这儿有我的一份心意,干活时穿吧。”玉翠早把鞋帽包成了三份,她虽不认得几个字,简单的字却会写几个,在包皮上用白灰画上了一二三的字样。白香衣拿起标着一字的,桂兰就接了过去。 玉翠说:“快穿穿试试,让你干娘高兴高兴。你干娘说让你们干活穿,那是客气,你们谁敢真的干活穿了,小心俺的笤帚疙瘩不长眼。” 一席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白香衣也不禁莞尔。 鞋子是黑条绒鞋面的千层底,帽子是时兴的黄军帽,都是照着他们哥仨的尺码置办的,自然没有不合适的。春宝穿上新鞋,戴上新帽子,一下子增了几分人才。春宝抬抬腿,踢踢脚,傻乐呵。 玉翠笑骂:“朝巴样,甭臭美了,轮到老二了,还不喊他?” 春宝出去了,张玉成也悄悄离了座位,走了出去。 趁着老二没到的空,桂兰走向前去,扑通跪下了。“娘,俺也磕个头。” 白香衣忙说:“快起来,你也跟着闹鬼。” 桂兰恭恭敬敬地磕完三个头,才站起身,笑着说:“头磕完了,俺得向娘求件东西。” 白香衣说:“啥求不求的,只要我有的,说出来就是。” “娘肯定有,只怕舍不得。”桂兰卖关子。 没等白香衣说话,玉翠就不高兴地拦着:“别没大没小的。” 白香衣笑吟吟地说:“嫂子,今你让我坐这儿,我就说了算。难得桂兰开次口,打发她个满意。” 一屋子人被桂兰吊起了胃口,都支楞着耳朵听桂兰究竟想要啥东西。 桂兰自己忍不住,先笑了两声,才说:“俺也不白要,就和当娘的换一换。咱娘俩把脸盘子换一换,俺也俊一俊。” 众人先是一愣,然后哄堂大笑。白香衣想稳住不笑,却终究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里闹了一阵子了,还不见春生出来。玉翠心里怕出乱子,没心肠笑,强笑了两声应景儿。 白香衣表面上春光明媚,心里却忐忑不安,春生迟迟没有露面,她的心早悬了起来,怕春生当着大伙的面生事,弄个不可收拾的局面。高高在上地坐着,那简直是活受罪,真想逃离这里,躲到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大哭一场。 春生出场的时候,闹哄哄的堂屋里一下子鸦雀无声了。他哭丧着脸,眼里噙着泪,直挺挺地跪下,生硬地磕了三个头。白香衣心里一痛,想说“快起来。”喉咙里却像有什么东西卡住了,说不出话,忙扭脸去拿写着二的那个包。 人们看到春生的光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屋里像突然飞出了一群蚊子苍蝇,嘤嘤嗡嗡乱响。桂兰接过包,递给了春生。玉翠心里感念娘家哥事办得漂亮,满面含笑地骂春生:“傻东西,认个干娘就高兴成这样,现在成了,这个娘是跑不了了,以后慢慢高兴吧,担不多的东西。快,把鞋子帽子穿戴起来,给你干娘看看。” 春生不动,桂兰就帮他打开包,把鞋帽拿出来,忽然叫道:“不得了,这鞋子破了。” 白香衣一惊,差点儿站起来,不过她很快稳住了心神,泰然自若地说:“都怪我没留意。这样吧,赶明天我再补上一双。” 玉翠却笑嘻嘻地说:“补啥咧?破鞋一样穿,有人还专爱捡破鞋穿呢。” 白香衣心里一动,觉得玉翠话有所指,就走了神。春生如何被他的表兄弟扶走的,她都没看见。春来一声响亮亮的娘把她唤了回来,她低眼一看,春来正郑重其事地给她磕头。 该拜的都拜了,该赏的也都赏了,白香衣招手叫过春晖来,让他给玉翠跪下磕头。 玉翠忙站起身去拉,一边嚷嚷:“这是咋说?” 白香衣笑着说:“你送了仨儿子给我,我也送你一个儿子。”说着,拿出一个红纸包,递给玉翠。“这是你儿子孝敬你的,让你买双洋袜子穿。” 玉翠接了打开一看,是整整齐齐六张五元的票子,就像火烫了手,丢还给白香衣。“甭跟俺闹鬼,这不行!” “嫂子,不能横竖都是你的理,你也得听我一回。我借着今天让春晖认你干娘,实在赚大便宜了,省了多少事?你要是不收,就是嫌俺春晖。”白香衣恳切地说着,又把纸包递了过去。 玉翠不好推辞,勉强接了纸包,埋怨说:“你有这个想法,早该跟嫂子透个信,这倒好,儿子倒是孝敬娘了,可当娘的没啥东西给儿子。” “还说没啥东西,你自己看看,春晖身上穿的棉裤棉袄,脚下踩的棉鞋棉袜,哪一件不是你棉的絮的?” 玉翠把春晖揽进怀里,摩挲着他的头说:“瞧你妈会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以后你就总跟着俺,让她自个儿说,自个儿唱,自个儿听!” 孔怀玉家的凑趣说:“要俺说,你们姊妹俩一个是穆桂英,一个是花木兰,都是响当当的人尖子。你家这个干娘认的,倒像唱了一出大戏,要体面有体面,要喜庆有喜庆。可是俺只看人尖子唱大戏,肚子是饱不了的,不如把好吃的端上来,让咱们边吃边看,咋样呢?” 大家伙都嚷:“这个主意不赖。” 堂屋里摆了两桌,是女席。东屋里一桌,是男席。西屋里安了一张小桌子,是给小东西们准备的。玉翠把小东西们都轰到了西屋,唯独留下春晖,白香衣递眼色,努嘴巴,赶春晖走,玉翠看见了就说:“你别多事,俺就让儿子挨着俺。” 大家伙吵吵嚷嚷,谦让了一阵子,才落了座。一桌的上席白香衣和张玉成家的坐了,另一桌的上席孔怀玉家的和张玉海家的坐了。其他人按照辈分年纪依次坐下,胡桂花有些不舒坦,因为她和二妮坐一面儿,二妮一个人占俩人的地方,把她挤到了犄角上。桂兰在门口站着,传水递菜。 席面上欢声笑语,热热闹闹。菜是鸡鸭鱼肉全的,但看着满碗满碟的,其实量却很少,鱼肉的下面大部分是衬碗碟的白菜和萝卜。就这样,玉翠办的席面也可以和人家娶媳妇的大席一比高下了。酒是和男人们喝得一样的曹家庄的烧刀子,喝一口能辣一个跟头。女人们喝酒是举举酒盅应应景,喝不喝没人在意。二妮嚷着要喝酒,白香衣吓唬她,喝了酒生出孩子来就是小酒鬼,不吃奶尽喝酒,这才吓得二妮不敢喝了。拦住了二妮,白香衣自己却喝了不少,喝得嘴唇更红了,脸上像抹了厚厚的胭脂,一双眼睛水汪汪的,仿佛两汪微风轻拂的春水。 玉翠把春晖面前的碗里夹满了菜,还非灌了春晖一盅子酒,说是冲冲胆气,辣得春晖吐出舌头直扇风。 东屋里忽然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哭声,沉闷悲凉。女人们都站起了身,连声问:“咋的了?” 桂兰过去瞧了瞧,回来说:“是春生喝醉了。” 玉翠招呼女人们坐下,说:“甭管他,一碟子狗肉,上不得桌子。” 春生的哭声勾起了白香衣的委屈,泪在眼里打转,忍了又忍,还是滴下两滴清泪,忙用手指抹去。偏让胡桂花看见,惊问:“嫂子,咋的了?” “没啥,不小心迷了眼。”白香衣强自镇定下来,若无其事地说。 “俺还以为干儿子哭,干娘心疼了呢。”胡桂花自以为说了一句很俏皮的话,可是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只有离得近的张玉海家的微微一笑。白香衣低声和张玉成家的说话,玉翠和孔怀玉家的隔着人大声说笑,其他人也各自说说笑笑。 胡桂花有些失落,可她是耐不住寂寞的主,看见白香衣端坐在上面,春风无限,出手那么大方,毫不肉疼地把三十大元扔到了玉翠的怀里,使她更加迫切拉近和白香衣的关系。她又提高了声音,卖弄她的自知之明:“俺早就看出俺嫂子是有福气的人,由她拖带着,孩子们包管个个旺旺相相。大伙都知道,俺宝柜哥没的时候,是俺家小三顶瓦的,他早就算俺嫂子的儿子了。” 她的话还是没引起人的注意,她的目光扫了一圈,落到张玉海家的脸上。张玉海家的碍于情面笑了笑说:“这倒也是铁打的儿子。” 这话说到了胡桂花的心坎上,情不自禁端起酒盅,吱溜一口灌了下去,一股火辣辣的热气从上而下落到肚子里,又从下而上冲到脸上,红成一片,仿佛一块染得不均匀的红布。 东屋里已没有了春生的动静,堂屋里的席也散了,上了茶水。大厨把从席面上扫下来的菜都倒进大锅里,又切了几棵白菜,炖了一锅大杂烩。院子里搭起一长溜门板,坐满了前来帮忙的男女老少,一人端一碗大杂烩,热气腾腾地吃着,就着香喷喷的白面饽饽。 白香衣喝了几口茶,觉得酒往上涌,心里的想哭念头挥之不去,忙起身告辞。一家子挽留了一番,才放她走,前呼后拥地送出大门。 曲终人散,玉翠在变得空荡荡的屋子里,端坐椅子上,纹丝不动,像石化了一样。有一股很怪的味道盘旋在心头,她不知道,应该哭好,还是应该笑好。 31 戳开窍 胡桂花回到家,乘着酒兴嘱咐小三两口子,以后见了白香衣,不准再叫大娘,要叫娘。小三不好意思改口,见了白香衣反而连大娘也喊不出口,李小忙却热烈拥护胡桂花的这个决定,见了白香衣,一口一个娘,比喊胡桂花还来得亲切。 吃了几天城里抓来的草药,李小忙感到自己的病情明显好转,尽管目前小三依然对她像石头一样冷,但她天真地想,小三重新腻歪她的日子指日可待。有时候,在小三睡熟的时候,她会轻轻抚摸小三的脸,小三对她的冷,唤起了她更多的柔情。 有的人走路喜欢瞻前顾后,顾虑就多,自己给自己使绊子。春生本来不是这样的人,天不怕地不怕,却怕要了娘的命。那天他舅张玉成吓唬他说玉翠揣着剪子,只要他不听话,就抹脖子,于是春生身不由己地把干娘认了,也绝望地认了这辈子甭想让白香衣做媳妇。于是心里痛恨玉翠用这种手段逼他就范,索性要把自己的命还给玉翠,一了百了。春生蒙头大睡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玉翠一开始并没当回事,冷笑说,有种就一辈子别吃。可是,到了三天头上,她不由的慌了神,跑到西屋里守着春生抹眼泪。她没有骂,她知道骂没有用;她没有劝,知道劝也没有用。她现在甚至想不再管什么是非曲直、脸面名声,盘算是再坚持一天,还是再坚持两天,就向春生妥协认输,由着他去了,毕竟儿子的命才是第一位的。 背癞爷爷听说春生在家里闹绝食,拄着拐棍走来,对玉翠说帮她教训教训儿子。玉翠求之不得,死马当作活马医。 不久之后,背癞爷爷就拄着拐棍去了玉翠屋里,乐呵呵地请功:“俺一顿拐棍子戳,就把小倔驴戳开了窍,这会儿拱食槽子,要吃料呢。” 玉翠一听,喜从天降,忙叫桂兰生火做饭,并亲手刷茶壶,洗碗子,踮着脚拿藏在柜子顶上的茶叶筒。 背癞爷爷说:“你别忙活,俺坐不住,一会儿就走。” 玉翠沏着茶,实心实意地挽留:“那可不行。一直没得空孝敬您老人家,今们就在俺家吃,喝几盅酒。” 背癞爷爷说:“不行,不行,要耽误了打钟的。” 玉翠说:“现在又不用出工,那钟打不打的,有啥要紧?” 背癞爷爷摇头说:“俺是打钟比吃饭还要紧,一顿饭不吃,没啥,可是一天少打一下钟,就像丢了魂。” 玉翠最终没有留住背癞爷爷,只得打发春来打二斤烧刀子,给背癞爷爷送去。玉翠满心好奇,想知道背癞爷爷是怎么让犟种回心转意的。问春生,春生说:“没啥,老家伙只是说,做儿子孝顺娘,才是本分。” 玉翠不信有这么简单,再问,春生却笑而不答。 其实背癞爷爷只给春生讲了一个故事:“想当年,俺在天津卫的戏园子里跑龙套,常见一个财主去听戏,每次都有娇滴滴的大闺女陪着,听人说那是他干闺女。可他身边的大闺女总换,问起来还是干闺女,俺就纳闷了,这老头咋闲着没事,老认干闺女啊?实在憋不住,俺就问一个拉胡琴的,那拉胡琴的正端着小茶壶喝茶呢,一听俺问这个,乐得喷了俺一脸茶水。你猜,他说啥?他说‘这干闺女是要陪干爹睡觉的!’这干娘的干和干爹的干又都是一个字,兴人家干闺女陪干爹睡,自然就兴你这干儿子陪干娘睡。” 这话春生听了,居然深信不疑。 春生一开始吃饭,就胡吃海塞,好像干粮簟子里的棒子面窝头、锅里的瓜干粥欠了他八百年的帐,狠劲地讨要本钱利息。吃得玉翠心花怒放,嘴里却不饶他,说省三天的粮食不算能耐,能省一辈子,那才算能耐。玉翠暗自庆幸,亏了自己没妥协,毕竟他是做儿子的,论起犟来也差那么一大截,再犟也犟不过自己这当娘的。 胡桂花忽然间和玉翠亲近起来,三天两头往玉翠家跑,甚至把纺车搬到玉翠家的炕头上,天天和玉翠一块纺花说话。女人们的友谊就像政治家的关系,风云变幻,是分是合,不是常人能揣摩透的。 气顺当了,声气儿自然抬高了八度。玉翠和胡桂花坐在炕头上,一人摇一辆纺车,嘤嘤嗡嗡纺棉花,人站在大街上,就能清清楚楚听见她的笑,脆得像六月天新下来的嫩黄瓜。 春生绝食,白香衣也知道,面上却淡淡的。每天早上春晖从玉翠家回来,她都会不动声色地问一句:“春晖,春生吃饭了吗?” 连问了三个早晨,白香衣一天比一天焦心,焦心里还掺杂着感动,春生的倔强里,有一股情意,浓得化不开。她也在盘算,最多再等一天,就一天,春生还不吃饭的话,她就亲自去劝,就是亲手喂也要喂他个肚儿圆。 第四天早晨,春晖回来没等她问,就主动说:“妈,俺春生哥吃饭了。” 白香衣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应该难过,春生吃饭了,很快就会生龙活虎,然而吃饭意味着放弃,他终究还是没能坚持住。 她不知道,昨晚春生的兴致很高,把春晖弄到他的被窝里搂着,笑着问:“春晖,你长大了,要娶啥样的媳妇?” 春晖不好意思,不说,春生胳肢他,笑得他上气不接下气。春晖躲不过,才小声说:“俺要找俺大娘那样的媳妇。” 春生自豪地说:“要是俺的话,找就找你妈那样的。那样的话你就是俺儿子了。” 春晖听着难为情,刮着自己的鼻子羞他。 春晖去了教室,白香衣收拾着碗筷,总走神儿,放下勺子摸炊帚,拿了炊帚满屋子里找炊帚。 门外有人说话,是曹子安的声音:“春生,来了啊?” “嗯,俺给俺娘挑担水去。” 他终究是彻底放弃了,听他把一个“娘”字说得那么扎实,扎实得白香衣透心凉,眼里热,鼻子嗖嗖的酸。白香衣忍不住从门缝里望出去,看见春生的背影,担着空桶甩着大步,空桶咿咿呀呀地晃悠。 白香衣抢在春生回来前进了教室,一堂课在孩子们纯净无瑕的目光中,她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跨出教室,发现春生还没有走,在小伙房里忙活,李小忙站在伙房外和他说着闲话。白香衣已经想通,与其整天提心吊胆,偷偷摸摸,真不如就此撩开手,堂堂正正过日子。 “娘,下课了?”李小忙看见白香衣,打招呼。 “嗯,春生这是鼓捣啥呢?弄得乌烟瘴气的。”白香衣凑过去,看见春生花着脸,腼腆地笑着向她望过来。她恍然又回到了从前,什么事还都没来得及发生,她还是一个婶子,一个老师,春生还是一个侄儿,一个学生。 “娘。”春生毫不做作的叫了她一声,把白香衣叫了回来,她可以愧疚,可以悔青了肠子,该发生的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也发生了。那个曾和她在床第间如鱼得水的男人,就站在她面前,真真切切地喊她娘。 她没有答应,心里告诉自己应该答应,但是那个“哎”字如一根鱼刺梗在喉咙里,吐不出口。 春生却似乎毫不在意她答不答应,对李小忙说:“叫你家小三来,带上俺宝橱叔的家什,俺哥俩把这灶头改改。” 李小忙应声去了。教室里传来琅琅的读书声,曹子安开始给孩子们上课了。白香衣觉得应该说句话,就说了。 “怪脏的,别弄了春生。” “你甭管,屋里歇着就是。” 春生回过头来。白香衣觉得春生整个人都在笑,那厚厚的嘴唇在笑,那结实的白牙在笑,那黝黑刚劲的腮帮子在笑,那挺直的鼻梁在笑,那浓密的眉毛在笑,尤其是那双眼睛更是笑得更带劲,一些诡秘,一些调皮混合在里面,颤颤悠悠的一块儿笑。 “眼瞅着就要挪锅了,俺瞅着原先的灶头憋火,不好用。”春生见白香衣瞅着他不说话,脸上似笑非笑似怒非怒,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就没话找话。 所谓挪锅,就是秋冬之交和冬春之交更换做饭的灶头。一般的人家,都有两个灶头,一个在伙房里,一个在堂屋里连着大炕。天气冷得时候,做饭便用连着大炕的灶头,顺便取暖,气温高的季节,便用伙房里的灶头。白香衣屋里虽然没有炕,却在冬天生个小煤炉,顺便用这小煤炉做饭。 小三不是出大力气的人,只是帮春生打打下手,递块砖,送锨泥。春生和泥砌砖,既出得了大力气,精巧活儿也干得来。 胡桂花提着半条咸鱼送过来,说要犒劳犒劳两个难得懂点儿人事的臭小厮。放下咸鱼,她站在伙房门口,指手画脚,说这儿不行,那儿不中。春生笑着,不反驳,却也不听她瞎指挥。小三不耐烦了,说:“娘,你懂个啥?快别站这里碍事!” “小兔崽子,这活你爹最拿手,俺跟了他这么些年,看也看会了。”胡桂花走开,却不服气地骂,抬脚又进屋里,和白香衣有一句没一句的说了会儿话,才说得去纺几两棉花了,离开了学校,赶着去跟玉翠汇报情况。 吃午饭的时候,白香衣喊曹子安过来一块吃,曹子安提了瓶老白干过来。春晖吃饱了出去玩了,这三个男人的酒刚刚喝得得味,话渐渐多起来。曹子安开始说胡话,吹嘘自己曾有过多少女人,有酒遮着脸,竟也不避白香衣。 白香衣蹬着缝纫机,听了一两句在耳朵里,皱起眉头,放下活,躲到教室里去了。上完一堂课,课间休息,她回屋里看了看,曹子安和小三喝得东倒西歪,却还在口齿不清地说胡话,春生早坚持不住,睡到了床上。 送走了曹子安和小三,春生在床上睡得死死的,叫也叫不起来。 等到放了学,白香衣再回到屋里,发现屋里已经收拾得齐齐整整,小煤炉烧得旺旺的,小铁锅在炉子上咕嘟咕嘟冒热气,春生坐在煤炉前,扭过脸对她笑,一点儿喝醉的模样也没有。 白香衣强作镇静,问:“你咋还没走?” “不留俺吃饭?”春生歪着头坏笑。 “快走吧,春晖要回来了。”白香衣急得瞪眼。 “不留,俺就走。”春生懒洋洋地站起来,路过白香衣身边,情不自禁地拉拉她的手,轻声说:“晚上给俺留门。” 白香衣甩甩手,忙躲得远远的,心跳的声音惊天动地。 32 逼嫁 春生去学校呆了一整天,玉翠就犯堵了一整天。春生晚上回家,玉翠饭也没给他留,说饿死个白眼狼。 春生满肚子情理,理直气壮地说:“又咋了?你不是巴巴地让俺认干娘,让俺孝敬她吗?俺往学校跑,那是听你的话!” “孝敬自然应该孝敬,让春宝春来去就行,你不能去。”玉翠苦口婆心。 “凭啥啊?又不只是他俩的干娘?早先俺还不乐意认呢,还不是你怀里揣着剪子,逼着俺认的?现在又说这话,当娘也不能不讲理啊?!”春生满肚子牢骚。 “放你奶奶的屁!俺揣把剪子干啥?听谁胡嚼嗒?你娘一辈子啥都会,就不会寻死觅活!跟俺说,是谁这么糟践俺,俺去撕烂她的嘴!”玉翠火冒三丈,她平生最看不惯寻死觅活的把戏。 “你真没揣啊?俺也犯嘀咕,俺娘是啥人,咋会用那下三滥的玩意?”春生忽然明白,那天是大舅骗他呢,于是就幸灾乐祸地煽风点火。 “是谁?快跟娘说。”玉翠急于知道谁是造谣者。 “还能有谁?俺大舅张玉成。”春生说出了名字,心里痛快,忍不住哈哈大笑。 “笑你奶奶个头!”一听是自己的娘家哥,玉翠回过了味儿,便连忙改口说:“说实话,那天俺真揣了把剪子,看你心里头到底有没有娘。” 春生已经不信这话了,不过他也不记恨他大舅,因为他觉得认了干娘,自己接近白香衣更加名正言顺了,心里痛快。现在他还知道了娘绝对不会寻短见,没有了后顾之忧,心里就更痛快了。 “魔怔!魔怔!”玉翠恨恨地骂。“说一千道一万,你要是真心疼娘,以后就少去学校。” “娘,俺要心疼!干娘,俺也要心疼!这是做儿子的本分,做干儿子的本分!”春生平时话不多,今天却说一句是一句,还合着情理。 “还说本分,搂着你干娘睡觉那也叫本分?”玉翠被春生逼得恼羞成怒。 “那当然是了。你想啊,早先你搂着俺睡觉的时候能算不本分?”春生嬉皮笑脸地反问。 玉翠简直要气疯了,把手中的鞋底冲春生砸过去,说着狠话:“明天俺就给你说一个干爹去,让你再和你干娘骚!” “你找就是,你找一个,俺就揍跑一个,找俩,俺就揍跑一双!”春生摇头晃脑。 “今晚你哪也别想去,也别想睡觉,啥时候想明白了再说!”玉翠被春生气炸了肺,可愣是像猎狗守着一团刺猬,干转,干吠,没处下嘴。 二月二,龙抬头。那一天晌午,天空中咔啦啦响了声炸雷,震得房梁上的尘土簌簌地落,震得人心惊惶惶的。又过了一袋烟的功夫,锅底一样的天空,铺天盖地砸下鸡蛋大的雹子来。那一天恰逢王家镇上的集日,许多赶集了人被砸得头破血流,抱头鼠窜。没有被砸到的人心里也倒抽凉气,幸亏这雹子来的早,要是迟两个月,还不得把庄稼地砸成白茬? 玉翠踩着一地的雹子,去学校。天说晴就晴了,太阳鲜亮亮地照下来,雹子晶莹剔透,熠熠生辉。 校园里,春晖和一些小厮们捡起雹子,放进嘴里吃,咂摸得有滋有味。白香衣看见了,就大声呵斥,说不卫生,别吃坏了肚子。玉翠走进院子,刚好听见了白香衣的话,就说:“乡下人哪有那些讲究,让他们吃吧,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只是春晖可吃不得,吃公家粮食,肠胃娇嫩,要拉肚子的。” 春晖看到玉翠,赶过来亲热地喊大娘。那天白香衣也让春晖认了玉翠干娘的,玉翠却不让春晖叫他娘,说听他叫大娘顺了耳朵。 白香衣亲热地把玉翠让进屋里,说了一会儿闲话。昨天夜里,白香衣记着春生说要来的话,一夜不曾睡踏实,心被分成了两瓣,一瓣盼着春生来,一瓣祈祷春生千万别来,到了早晨,两瓣心才慢慢合二为一,是一个大大的失望。此时见到玉翠,白香衣庆幸起春生没有来,她在心里告诫自己,既然认了干亲,万万不能再做对不起玉翠的事。 说着话,白香衣察觉到玉翠的明显的生分,就使出浑身的解数,想拉近和玉翠的距离,就提起以前的事情,感念玉翠对她的好,眼圈红红的。玉翠的眼圈也红了,却说:“别说那些陈谷子烂芝麻,孤儿寡母,不容易,谁见了谁心里不动弹?换了别人,也一样的。” 白香衣说:“我心里镜子似的,没有哪个能和嫂子一样,真心实意地待见我,有时候我就这么想,要是没嫂子当我的主心骨,寸步难行。” “你这样说,少不得俺再当你一次主心骨,说出来你千万别不高兴。”玉翠眼睛瞅着白香衣,似笑非笑。 “嫂子说的话,没有不是不为我好的,我哪能分不出好歹?嫂子你尽管说。”白香衣态度很诚恳。 玉翠未说先笑:“还甭说,真是一件好事儿。白老师,咱向前走一步吧,寻个男人,给你顶起天来,你就不用这样受累了。” 白香衣没有想到玉翠竟会说到这事,沉吟了一下,才慢吞吞地说:“嫂子,你和我还不一样?你家大哥去了以后,你自己拉扯着几个孩子,不也过来了吗?春晖一天大似一天了,不说这事也罢了。” “俺哪能和你一样?俺多大岁数?你又多大?当年也怪嫂子看走了眼,撮合你和小高。那小高竟是一个吃白食的孬种,抬起屁股走了,忘了你们的情分。看着你们娘俩孤苦伶仃的,嫂子心里也难受啊!”玉翠忍不住滴下眼泪来,抬手胡乱擦眼睛。 白香衣也滴下泪来:“哪能怪嫂子,是我自个儿走错了步。这也是命,我只有认。” “亏你是个文化人,心里也犯糊涂。毛主席还说人定胜天呢,俺估摸着就是说活人不能被尿憋死的意思。”玉翠忽然就笑了,说:“那天俺去宝橱家,看见小三的表舅,竟是一个很利索的人,虽说人瘦了点,但人家是货真价实的原瓶儿,这可比啥都金贵。” “嫂子,我真的没有这个想法。有的话,也不用等到今天了。”白香衣态度坚决而明了。 “你是惦记着高原?还是心里另外有人?要是惦记高原,那就是你糊涂,这么多年了,人家早把你忘干净了,老婆孩子热炕头地过日子了。要是你心里另外有人,不妨对嫂子说说,俺帮你拿主意跑腿儿。”玉翠试探着说。 “都是没影儿的事!嫂子别拿我取乐儿。”白香衣矢口否认。 “不对,嫂子最会看了,你心里头装着人,说不准还是这村里的小厮。是哪家的小厮?嫂子给你说去。”玉翠明知故问,步步紧逼。 春生的形象蓦然就在白香衣的心里乱晃,玉翠的话比中午的雷还响,她在他们娘俩的内外夹击之下,走投无路,乱了分寸。于是,白香衣把心一横,心想嫁就嫁吧,断了是非。就银牙一咬,说:“嫂子你看着办吧,你爱给俺说谁就说谁!” 玉翠大笑:“那可不行。俺只管说,还得你自己拿主意。哪天俺让你和小三他表舅见见面、说说话?” “不用,那人我见过。” “原来你早上了眼了,还只管和嫂子装糊涂,你们文化人,净不实诚的心眼子!”玉翠嗔道。 胡桂花听到了信儿,欢天喜地,满村里说这可真是亲上加亲,亲了好几层儿,白香衣本是小三他们的大娘,又是过继的娘,现在马上又要成了小三的表妗子。胡桂花心急得很,恨不得马上就把事办了。 白香衣对玉翠千依百顺,玉翠的心便有些软,有些愧,怕委屈了白香衣,就跟胡桂花说事可以紧赶着办,但该走的过场一件也不能少,要办得热热闹闹,风风光光。胡桂花听了不敢驳嘴,但心里难免犯嘀咕:她白香衣又不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两个人搬到一块过日子就得了,何必要那些只管花钱抵不了事的门面? 胡桂花约着玉翠去学校,和白香衣说了两个人商量好的意见,白香衣低头沉吟了一阵子,说:“不用什么排场,定个日子,俩人搬到一块,也就完了。可我有两个条件,依我呢,咱就办,不依我,一拍两散,从今就算没这事儿。一,事得等到春晖上了中学再办,也就等到秋天;二,他得搬来孔家屋子,我不会离开这里,去俯就他。” 胡桂花求援地看看玉翠,玉翠说:“让他搬来孔家屋子不算一个事,好说。只是,这日子……” 白香衣打断了玉翠的话,斩钉截铁地说:“嫂子你别劝了,前前后后我都依了嫂子,难道就这点儿主意,嫂子也不让我自己拿吗?” 玉翠的脸一红,对胡桂花说:“三他娘,俺看就这么着吧。” 就这样,白香衣又一次许给了一个男人,都谈婚论嫁了,却还不知道那人姓什么叫什么,胡桂花和玉翠也忘了告诉她,她仅仅知道那人是小三的表舅,至于是姑表还是姨表,也不甚清楚。 33 貔子獾 胡桂花心里不踏实,总觉得这事恍惚得跟梦一样,劳烦玉翠再去通融,说迟早要办的事,还不如早办。 玉翠说:“她既然红口白牙地答应了,咱就别在乎晚那么一天两天。别去逼她了,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咬人,真把她逼急了,就怕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玉翠也担心夜长梦多,白香衣和春生死灰复燃。晚上睡不着觉,她常心惊肉跳起来,摸到西屋,看看春生在才能安心。每到晚上睡觉前,都要把大门反锁上,那把锁只有她一个人有钥匙。 不待见了白香衣,一直被白香衣护着的桂兰也遭了殃。她不好拿白香衣怎么样,新帐旧账一股脑都归到了桂兰头上,三天两头,指桑骂槐,动不动就拿女人的贞节说事,气得桂兰只有干哭的份。桂兰找白香衣诉苦,香衣安慰了桂兰这头,又到玉翠那头做工作,不想玉翠不买她的账了,深恶痛绝地说:“女人失身是最不能饶的,要不然,都大起胆来,胡交乱配,和牲畜一样,非乱套不可。”白香衣心里有病,哑口无声。 玉翠这段时间心劲用多了,患上了头疼的毛病,不是很疼,但是一旦疼起来就连绵不绝,害得她寝食难安。她用土方法治疗头疼,对着镜子在额头上挤起一块块淤血,以发散上升到头里来的热毒。她心烦气躁,对待桂兰的态度也越来越恶劣。 她对付白香衣,是用慢火炖。对付桂兰,却是急火攻。终有一天,桂兰对白香衣说:“从今儿起,俺只认一个婆婆,那就是你。既然老不死的不让俺消停,她怕啥,俺就让她有啥!” 桂兰说这话的时候,正是麦苗拔节、杨柳飞絮的季节。到了夜里,村外蛙鸣阵阵,呼朋引伴,河里到处堆满了一团团,一簇簇,粘乎乎的蛙卵;村子里的猫紧一声慢一声地叫着春,仿佛一只毛茸茸的小爪子,伸进人的心里,挠一下,再挠一下。 麦田里长满了麦蒿,长得比麦子还高,招摇地开出一簇簇小黄花,在春风中恣意地摇晃。小三蹲在地里薅麦蒿,时不时抬起头,前后左右,都有或大或小或丰腴或干瘪的屁股在晃。一连几天,小三都饶有兴趣地研究这些屁股,其中最令他中意的是桂兰的屁股,不大不小,却圆滚滚饱鼓鼓的,小三估摸着摸上去一定滑溜溜的,既不太软,也不太硬。许多次,小三靠近了那屁股,一抬手,就能摸到。 薅麦蒿不是男人的活,是娘们的营生,此时男人们正在棉花地里,打土井挑水改墒,那是花大力气的活,小三看别人干都眼晕。这倒不是他没有力气,掰起手腕,摔起跤来,他也一样生龙活虎,并不比谁差了,只是他比别人吝惜自己的力气。凭着一张巧嘴,生产队长封了他个薅麦蒿小组的组长,和娘们儿们搭了伙。 李小忙没有出工,她就像戏里娇嫩的千金小姐,病啊灾啊的不断,今日腰疼,明日肚子疼。虽说吃了几副草药,病情好了些,可晚上小三搂住求欢,李小忙就咬着牙咝咝地叫,败了小三的兴致。小三被憋得七荤八素,心里头一包明汪汪的骚水,比夜里叫春的猫还足。 看准了桂兰的屁股,小三每次分工,都特意挨着桂兰,磨磨蹭蹭,坠在后面,以便一抬头就能看见那一对香饽饽似的屁股蛋子。桂兰一般蹲着干活,累了会短时间换换姿势,撅起屁股,小三的心就跟着她的屁股上上下下,痒成一片,却无从抓,无从挠。 生产队长对薅麦蒿的进度表示不满,说都五六天了,才薅了十来亩,照这样下去,麦子黄了稍,也薅不完。小三的脑子活络,再出工时换了法子。他双手叉腰站在地头上,对这一帮老少娘们说:“今天一人分一片,谁早薅完了,俺验收了,谁就早家去做饭看孩子。” 这一招真灵,娘们儿们不再磨蹭,像涨满了风的风车,溜溜地转。唯独桂兰依然不紧不慢,她才不稀罕回家看婆婆那张横鼻子竖眼的老脸。陆续有人叫小三去验收,小三叉着腰过去,指指这儿还得薅薅,点点那儿还得拔拔。 那娘们就赖着脸皮说:“三儿,差不离就行了,赶闲了俺给你扎双鞋垫儿。” 小三挥挥手,笑着说:“那你别忘了。” “哪能忘?俺忘了就让你媳妇给你扎。”那娘们捂着嘴嘻嘻地笑,不等小三再说什么,急忙溜之大吉。 地里只剩下小三和桂兰的时候,小三便凑过去,讨好桂兰:“嫂子,你也别薅了,家去吧。” 桂兰说:“还没薅完呢。” “俺严谁也不能严嫂子啊,嫂子只管走,这点事俺说了算。”小三好像握着多大的权柄,话说得中气十足。 桂兰就是不领情:“俺不,俺薅完了再走。要走,你先走吧。” 小三碰了软钉子,心里更痒痒,嬉笑着说:“你不走,俺更不能走,俺帮你薅。” 离得桂兰太近,一股清煦煦的香气钻进小三的鼻子,没拔几棵麦蒿,小三就忍不住说:“嫂子,你真香,用啥好东西了。” 半天桂兰才说:“你媳妇也有,还不是俺干婆婆从城里带回来的香胰子。” “可她用了咋没有嫂子香?”小三纳闷。 桂兰拔起一棵麦蒿,回头摔到小三的脸上,似恼非恼地说:“敢情耍俺呢,小心拾掇你!” 小三的心忽悠一下麻了,喉咙眼发干,眼珠子冒光,噌地一下窜到桂兰身边,涎着脸说:“俺盼着让嫂子拾掇呢。” 桂兰啐了他一口,说:“要死啊,有人哩!” 慌得小三忙往旁边闪了闪,四下张望,大片大片绿油油的麦田里,鬼影子也不见一个。回头再看桂兰,脸红彤彤的,抿着嘴乐。 “好啊,敢诳俺,看俺不拾掇你!”小三一个饿虎扑食,就把桂兰扑倒在麦田里。 桂兰哼了一声,仿佛是叹气,又像是呻吟。 天空瓦蓝瓦蓝的,田野油绿油绿的,风有点儿凉,却像干爽的绸缎一样光滑,溜过小三和桂兰滚烫的肌肤。远处的铁路上传来悠长的汽笛声,墨绿色的客车被黑乎乎的火车头拉着,轰隆轰隆地穿过田野。这客车是村里人的钟表,每天接近晌午的时候准时驶来,地里干活的人们知道,到散工的时候了。 在火车的轰鸣里,小三和桂兰的身下,麦苗翻滚着,呻吟着,大片大片地倒伏下去。火车走远了的时候,小三把憋了好久的火气泻了一干二净,平时只能在春宝那里吃半饱的桂兰也被小三喂得饱饱的,俩人都使绝了力气,靠在一起,动不得分毫。 “三儿,咱家去吧。”桂兰轻声说。 “是呢,该家去了。”小三轻声说。 这样说着,俩人谁也没有动弹。 小三故技重施了几天,屡屡得手,正在兴头上,生产队长找他谈话了。说他这样管理不行,不到散工的时间,就让组员往家跑,影响到了其他组的生产积极性,再这样下去,他就撤了小三的组长,让小三回棉田组挑水去。小三只得恢复了正常的散工时间,时间保证了,进度也重新慢了下来,让小三抓耳挠腮的是,他和桂兰的好事也泡了汤。 其实生产队长不让小三调整工作方案,他们行好事也越来越难。他们在麦田里大张旗鼓地折腾,压倒了大片大片的麦子,引起了书记的高度重视,怀疑有阶级敌人暗中破坏生产,便组织了巡逻队,在中午和晚上在田间巡逻。有那么一次,小三和桂兰刚要得手,大路上就走来了巡逻队员,小三和桂兰紧紧地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巡逻队渐渐近了,发现他们已是早晚的事,麦苗长得还不算太高,根本遮挡不住他们的身躯。幸亏斜刺里跑出一只救命的兔子,引得巡逻队队员们大呼小叫着追赶,才使他们躲过了一劫。连惊带吓,他们都出了一身冷汗。 把私会改到晚上,势在必行。但是困难也明摆在那儿,每天晚上,玉翠就把院门锁得铁桶一般,只有她自己拿着钥匙,谁都甭想出去。 溜门子,看路子,打细子,不是偷东西的贼,就是偷人的郎。小三晌也不歇了,倒背着手,眯着眼,在洒满白花花阳光的大街上逛荡。来来回回记不清几遭了,玉翠家的房子有几行砖,房檐上有几根椽子,他都差不多数清楚了,最后对靠在院墙上的秫秸垛产生了浓厚兴趣。 “小三,咋没歇晌呢?”春宝提着几个籰子,从一条胡同里拐出来,看见小三,便打招呼。 “没呢,吃得太饱,溜溜食儿。”小三脑瓜子快,理由随口就来。 “那家来吧,你大娘刚沏了一壶子茶,进来喝碗子吧。”春宝对谁也热情,实心眼子地让。 大晌午的,平时又很少过来串门,小三正想破了脑袋瓜子找不出理由进去呢,听春宝这话,顺水推舟:“那喝碗子就喝碗子。”跟着春宝往里走,看见春宝提着籰子,戏弄道:“看不出,春宝哥还会这营生呢!” 春宝解释说:“哪里是俺用,是你大娘要织机,急等着用,俺出去借的,足足转了大半个村子。” 小三进了院子不忙着进屋,眯着眼四下里看,惊喜地发现院子里也有一堆秫秸,高出了院墙,和院外的那堆连着。 “三儿,咋不进屋?”玉翠听春宝说小三来了,就在屋里招呼。 小三在院子里大声说:“好大一棵石榴树!酸的还是甜的。” 桂兰在东屋门口闪了一下,眉梢嘴角一齐上翘,媚得小三的心里翻了几个大跟头。 小三到玉翠屋里,喝了口茶,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就走了。 玉翠叫过春宝来,疑惑地问:“这三儿没头的苍蝇似的,咋撞到咱家来了?” 春宝说:“他在街上转悠,说是溜食儿,俺就叫他进来喝碗子水。” 玉翠笑着说:“俺说呢,平时少见他来咱家,原来是吃饱了撑的。” 傍晚散工,瞅了机会,小三就说了要在墙上打洞的主意。桂兰嬉笑着说:“老鼠才打洞呢,要打你打,俺可不打!” 话虽这么说,晚上躺在炕上,桂兰闭着眼,却支楞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夜渐渐地深了,谁家的猫又叫了,有些哀怨的味道;谁家的鸡在窝里咯咯了两声,有些情话温柔的味道;谁家的驴在引吭高歌,有些孤枕难眠的味道。这是个发情的季节,空气中都发酵着一些暧昧和迷离。 桂兰轻手轻脚地下了炕,站在门口,侧耳聆听了一下,才轻轻开门出去,从伙房门后的旮旯里拿出准备在那儿的凿子和锤子,依照小三说的,准备在墙上打洞。拿着锤子和凿子,桂兰觉得自己疯了,但是一想起小三,她就更疯了几成。桂兰对着玉翠的屋子,咬牙嘟囔:“老不死的,这都是你逼的!” 搬开几个秫秸捆,露出了墙,桂兰突然张大了嘴巴,因为墙上赫然有一个黑魆魆的洞。没等桂兰闭上嘴巴,洞里探出一颗黑脑袋,轻声说:“嘘,是俺,跟我来。” 桂兰听出是小三,便跟着爬出了洞。桂兰压低了声音,说:“三儿,你属老鼠的?啥时候打的洞?” 小三也压低着声音:“才不是俺,是另外有老鼠。” 小三招招手,走在前面,桂兰紧跟着。穿过大街,小三领着桂兰到了学校,指着白香衣的屋门说:“老鼠进那屋了。” 桂兰恍然大悟:“哦,是春晖啊。” 小三说:“朝巴你!春晖回自己家,犯得着钻洞子吗?” “那是谁?”桂兰一时转不过弯来。 “春生。” “咋能呢?” “咱管不了那么多了,人家干儿子这会儿正和干娘睡,俺也得和俺嫂子睡了。”小三一把揽过桂兰的腰,推着桂兰向村外走。桂兰迷迷糊糊的,她怎么也想不到,白香衣和春生会搞在一块,但是她忽然就高兴起来,觉得这是老不死的报应到了。 兴尽而归,桂兰走到秫秸垛前,不防备从邻居家的门洞里转出个人来,吓得桂兰定在了那儿。 “嫂子,这么晚了,到哪儿溜去了?”那人原来是春生,他低声阴阳怪气地问道。 见是春生,桂兰不怕了,低声说:“你管不着!” “偷汉子去了吧?真不要脸!”春生怒气冲冲。 桂兰一仰头,盯住他,反问:“你要脸,你干啥去了?” “俺……”春生一时语塞,过了一小会,他恶声恶气地说:“你甭管俺干啥,你给俺哥戴绿帽子,就不行!” 桂兰嗤地冷笑了一声,慢条斯理地说:“这么说吧,俺要是貔子,你就是獾,都不是啥好东西!最好咱谁也别管谁的事,要不,咱就一块抖搂出去。要好呢,咱就都好,要不好,咱就来个都不好!” 34 夺权 墙上的洞每到夜深人静就热闹起来,嫂子爬了小叔子爬。春生处心积虑打这个洞,图自己出入方便,却始料不及,让桂兰捡了便宜,还不领情。春生心里气,却对她无可奈何。 玉翠手里攥着钥匙,满以为把家守了个滴水不漏,却怎么也想不到,眼皮子底下叔嫂两人捣鬼儿,偷汉子的偷汉子,闯寡妇门的闯寡妇门。一天夜里,她恍惚听到秫秸垛那里有动静,有些警醒。第二天,她把孔怀玉家的大肥猫借了来,放在院子里。还别说,半天的功夫,大肥猫就叼了两只肥老鼠,跑过来邀功。鼠害一除,夜里就清静了,反正从那以后,她再没听到过动静。 当玉翠渐渐从春生和白香衣这件闹心事里走出来,恢复了以往的顺当,外面却闹腾起来。大字报劈天盖地,贴了一茬又一茬。小屁孩们喊口号喊得嘎崩脆,喊了一天又一天。玉翠不管啥运动不运动,她一个贫农老婆子,实在没啥可怕的,依旧该笑的时候大声笑,该骂的时候大声骂。桂兰每次挨骂后,仍不敢正面反击,只是在心里发狠,总有一天,要推翻家里的反动权威,彻底和她决裂。 “造反有理”四个字让桂兰振奋不已,她挽胳膊捋袖子,义无反顾地投身到史无前例的造反事业当中。小三不甘落后,摇旗呐喊,和桂兰并肩战斗,他们俩的关系又多了一层战友情谊。 大字报贴满大街小巷,也贴到了孔怀玉的后背上,从后脖领一直垂到脚后跟。他头戴着一顶高高的纸帽子,拖着长长的大字报,游街示众。回到家里,他不敢坐,不敢躺,如同保护自己的生命一样保护着高帽子和大字报,因为小三有言在先,三天之内,不许高帽子和大字报有丝毫损坏。他的小儿子孔树平血气方刚,贸然出手,打烂了高帽子,扯碎了大字报。吓得孔怀玉脸色青白,忙叫老婆打糨子,忙活了半天,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高帽子和大字报修复如初。 身为村革委会主任,小三看到往日里的书记、大队长、生产队长们一下子都成了孙子,见了自己毕恭毕敬,点头哈腰,感到既过瘾又受用。他让孔怀玉保护好高帽子大字报,纯粹是因为好玩随口说的,并没有当真。 孔树林家的老五巴巴地跑来,煞有介事地向他报告,说孔树平破坏伟大的文化大革命,摔高帽子,撕大字报。 小三威风凛凛大吼一声:“反了他的!革命就要彻底,要把发动权威的狗崽子一块打倒!” 消息不胫而走,孔怀玉惶惶不可终日,最后他甩出了舍帅保卒的杀手锏,召集一家老小十几口,动员他们站出来打倒自己。建议一提出来,就遭到全家众口一词的反对,小儿子叫得最响,说要和纯种小三斗个鱼死网破。 孔怀玉苦口婆心,解释说这样做不是对抗小三,而是对抗伟大的文化大革命。小三代表的是最高指示,而不是孔宝橱家的三小厮。 孔怀玉家的瘪嘴说:“他再能耐,也不能半路里换了亲爹。孔宝橱的儿子都能夺权,咱家的儿子就能把权夺回来。” 见没法跟他们解释清楚,又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遭受荼毒,孔怀玉膝盖一软,就给全家人跪下了。 不久之后,街上出现了一支参差不齐的游行队伍,孔怀玉的儿子、儿媳、闺女、孙子一大溜,打着小旗,振臂高呼:“打倒孔怀玉!” 小三和桂兰闻讯跑出来看,也不禁有些傻眼。桂兰对小三说:“姜还是老的辣!” 狂热使小三和桂兰精神亢奋,精神亢奋使他们更加狂热。他们互相支持,互相勉励,并肩战斗,出入成双。紧张的革命之余,在革委会办公室里,他们忘不了见缝插针,讨伐一下彼此的身体,使他们从行动上到精神上都保持着高度一致。 如今桂兰晚上可以名正言顺地走大门了,因为她公务繁忙,常常忙到三更半夜才回来;有时候半夜革委会有紧急行动,她又得半夜出去。有了如此光明正大的理由,桂兰不屑于那个狗洞了,每次回来晚了,她可以亮开嗓子叫门,要出去,就理直气壮地找玉翠开门。 玉翠虽然霸道,却也懂得形势,没法跟形势较劲。桂兰晚上进进出出,闹得她不胜其烦,终于有一天,她丢给了桂兰一枚钥匙,并嘱咐说:“不准给老二用!” 这天晚上,春生和桂兰在胡同口相遇了。他们谁也没搭理谁,桂兰径直走到大门前开锁,开了一半,停住了。春生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显然想从大门进去。 桂兰冷声说:“你不能从这儿进,钻你的狗洞去!” 春生反唇相讥:“你又不是没钻过。还闹革命呢,革小三的命还差不多!” 桂兰不生气,慢条斯理笑嘻嘻地说:“说啥也没用!你要从敢大门进,俺就喊!”桂兰打开锁,慢悠悠地开门,慢悠悠地瞥了春生一眼,慢悠悠地进门,慢悠悠地关门。 春生眼睁睁看着大门开了又关,紧握拳头,却没地方打。 曹子安也在学校里发动了一次夺权运动,把自己葬送回了曹家庄。当曹子安虎视眈眈地让白香衣交权的时候,白香衣没有惊慌,只感到好笑,不知道他要学校里这连摆设都谈不上的权有啥用。白香衣把学校那枚几乎没用过的公章交给了他,就把权交接完毕了。曹子安捧着那枚在白香衣眼里百无一用的公章,兴奋得半宿睡不着觉。 有权撑着,曹子安的腰直了,说话的气也壮了。再见到白香衣,先指手画脚,接着动手动脚。得意忘形,没想到春生早在屋里看了半天,头顶三丈火苗,窜出来,没头没脸地给了他一顿老拳,如果不是白香衣拉着,春生非把他的脑袋当成蒜,捣成蒜泥。 春生一不做,二不休,找到小三,要求把曹子安彻底清理出孔家屋子。 小三听了春生的话,想也没想就应允了。他和春生坐在一块,觉得很不自在。一些事情可以心照不宣,但是存在着,谁也不能真拿它不当事儿。 曹子安正在课堂上摇头晃脑大讲革命形势,小三率领五六个半大小厮,杀气腾腾地冲进教室,要把曹子安押送到曹家庄,交给曹家庄革委会严加看管。 曹子安向白香衣求救,白香衣帮他向小三求情。 小三说:“不成,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丁就是丁,卯就是卯,决定了的事不能变。俺说你们几个傻站着干啥?还不把曹子安拖出去。” 白香衣知道拦不住,也就不再说什么。 下午白香衣在教室里给学生们听写生字,二妮抱着一个孩子,拖着一个孩子,哭咧咧地进了学校。学生们立即被二妮吸引,眼睛齐刷刷望向窗外。白香衣忙安排学生们自习,走出教室,把二妮让进屋里。二妮哭,她的两个孩子嚎,吵得白香衣晕头转向。二妮一把鼻涕一把泪,翻来覆去就几句话,曹子安不能教书,他们的日子没法过了。白香衣觉得可怜,也陪她掉了几滴泪,最后答应她再去跟小三说说,看看能不能让曹子安回来。二妮这才破涕为笑。 打发走了二妮,白香衣生火做饭。春晖已经升入中学,去王家镇上学了,一星期回来两次,带干粮和咸菜。一个人的饭好做,热一个馒头,就一碟咸萝卜条,就能打发了。可是白香衣却炒了一大碗豆角,烙了几张葱油饼,吃饭的时候只吃了半张油饼,夹了几筷子菜。剩下的菜和饼,用棉布包起来,保着温。 和衣睡了一小觉,朦胧中听见小黄在院子里发出亲昵地哼哼声,白香衣醒了,她知道,春生来了。 春生摸黑进了屋,关好了门,白香衣点亮了洋油灯,打开棉布,端出豆角和油饼。春生伸手去抓油饼,被白香衣打开了。 白香衣嗔道:“先洗手去!” 春生洗完了手,白香衣把油饼递到了他手里。春生大口嚼着,脸上的肌肉棱子一滚一滚的,白香衣就喜欢看他吃饭香甜的样子。 每当这个时候,白香衣都希望这就是一生一世。她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了,因此春生在院墙上打了洞,第一次跑来的时候,白香衣有点儿恍若隔世的感觉,她没有冷心拒绝春生,搂着春生结实的身体,她才能找到一些真实。她心里很清楚,她和春生在一起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在嫁给玉翠给她安排的那个男人之前,她要好好补偿春生,也要好好补偿自己。春生也明白那个日子正在一天天逼近,但是白香衣不提,他也不提。 春生吃着吃着,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放在白香衣手里。 白香衣打开吃了一惊,原来是学校的公章。“咋会在你手里?”白香衣疑惑地问。 “你的东西,谁也别想抢走。”春生简短地说。 “赶走曹老师,是不是你和小三搞的鬼?”白香衣忽然明白。 “那是他罪有应得!” “胡闹。不让他教书,他靠啥吃饭?”白香衣埋怨道。 “凡是打你主意的人,俺都不会让他有好日子过,俺说到做到。”春生目不转睛的看着白香衣,脸上紧绷的肌肉使他显得刚毅而决断。 白香衣心底里升起一股慌张,她忽然替那个将和她结婚的男人担心。她有些心烦意乱,梦呓似的说:“春生,别为我做傻事。” “俺不做傻事,俺只做应该做的事。” 白香衣的瞳孔里映出春生的脸上那种很纯粹的笑容,像烟花一样一闪,便淹没进无尽的黑暗里。洋油灯油尽灯枯了。 黑暗里,一只大手握住白香衣的手,轻轻地摩挲着。那只手干爽、粗糙、有力,仿佛是一把钥匙,总能把白香衣心里的一扇试图紧闭的门打开。白香衣还在回味油灯熄灭前春生的笑容,那么纯正温和,有一点狡诈,更衬托出一种真。白香衣为这样的笑痴迷。 一场秋雨连着一场秋雨,天气越来越凉,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肃杀。 一辆卡车在深秋驶进了村子,一群臂戴红袖章的革命小将押下了一个中年男子。白香衣对运动不感兴趣,但汽车喇叭吸引了她的注意,她趴在门缝上望出去。那是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子,头发凌乱,胡子邋遢,精神颓唐萎靡,白香衣从他的身上看到了似曾相识,她苦思冥想,终于认出了那是高原,尽管十多年前那生涩的硬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与年龄相辅相成的沧桑成熟,白香衣仍然从他的眉眼之间、口鼻之间找到了当年高原的影子。 白香衣浑身一震,心中翻江倒海,她差点儿就冲出去,不顾一切地和他相认。可是白香衣的手碰到房门的时候,像被蝎子蜇了一下,缩回了手。十年的光阴足以拉开人与人之间的距离,高原不再是那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在他身上更多的是陌生,当年的誓言早已成了昨日黄花,随时光飘零腐烂了。 鬼使神差,白香衣走向衣柜,从最底层找出了那件宝石蓝的旗袍。旗袍料子的质感仍然柔软如白香衣的心,光滑细腻,可是颜色已经谈了,就像某些人渐渐模糊的脸。十几年前的那个冬夜,白香衣穿着旗袍一次次娉婷走过高原的面前,他们的距离就在那天晚上走到最近,也是在那天晚上走向最远。 慌乱之后她强迫自己要平静,那是一个与她不相干的男人,现在她拥有的春生,也只是暂时的相干,再过几天,她就会嫁给小三的表舅,那才是最终应该和她相干的男人。 35 审判 高原真的又一次回到了孔家屋子。他曾经对这里魂牵梦绕,但是怎么也没想到会以这种尴尬的方式归来。 离开和归来,他都是一样的身不由己。 离开的时候,他没有想到会在十年之后才能再次踏上这片土地,他以为少则半月,多则一个月,就能回来,娶一个叫白香衣的女人做妻子。当年和父母重逢,经过九死一生的骨肉团聚显得那么弥足珍贵,然而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会想起白香衣,因此春节过后,他就提出要重返孔家屋子。母亲大惑不解,父亲暴跳如雷。迫不得已,他吞吞吐吐地说出了和白香衣的恋情。父亲不动声色,母亲软语安慰,用母性的温柔暂时稳住了他,许诺他再和父母团聚一段时间后,就放他回去。 父母紧锣密鼓地派人调查白香衣的来历,结果不尽人意。这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而且还是一个新丧的寡妇,他们绝对不允许这样的女人踏进高家的大门,影响他们纯正的革命血统。他们雷厉风行,很快在战友家的孩子里物色了一个儿媳妇,以闪电式的速度,把他们推进了洞房。高原大闹洞房,密谋逃跑,可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被软禁了。当软禁解除的时候,高原被告知,即使他再回到孔家屋子,也找不到白香衣了,因为他们已经妥当地安置了白香衣,他们让高原放心,白香衣过得很好,并暗示高原,如果他一意孤行,白香衣就很难说能够过得怎样了。 高原落到父母的手中,就像孙猴子跳不出如来佛的掌心,渐渐被驯化成了一个俯首帖耳的好儿子,沿着父母安排的道路走下去。他的乖,有很大的成分是为了白香衣,他知道父母的能力。他不想留在部队里,父母听取了他的意见,安排他进了一座中学里做了一名普通的教师,经过几年的努力,他成了校长。十多年后,他叱咤风云的父母也有了力不从心的时候,无可奈何地被打倒了,他也理所当然地被打倒了。遭受多年冷遇的妻子和他划清了界限,提出了离婚,上中学的儿子高军为了崇高的革命理想,也和他划清了界线,声明和他断绝父子关系。这么些年来,高军是他心中的一个痛,在高军三岁的时候,有一天忽然晕倒,口吐白沫。送去医院,诊断为癫痫。尽管他们家显赫一时,但也无回天之术,因为医学上根本没有根治这种病症的法子。 在红卫兵小将们一次次触及灵魂的审判中,他缄口不言,他想不出有什么罪行可以交待。他的态度激怒了小将们,把他当成了死硬分子,他们找不到突破口,就决定寻根问源,押解他到孔家屋子,期望能从贫下中农的口中,挖掘出他的罪状。高军为了表明自己的忠心,强烈要求加入,开始受到了阻挠,但是这次行动的策划者在临行之前,突然改变了初衷,把高军拽上了卡车。其实,高原所在的城市和孔家屋子仅有五十公里的路程。 卡车驶向孔家屋子,高原的眼前不断晃动着一件宝石蓝的旗袍,多年来竭力回避的往事,竟然清晰如昨,历历在目。许多次在梦里重返孔家屋子,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笑语嫣然,倚门而立,眉目之间,情深似海。可是真正踏上孔家屋子的土地,却不是为了寻找梦中的那个女人,而是寻找他散落在孔家屋子的罪证。 红卫兵的到来,受到了以小三和桂兰为首的贫下中农的热烈欢迎。他们协助小将们布置会场,召集群众。桂兰来到白香衣的屋里,动员她参加大会。 白香衣瞅着旗袍,沉浸在往事的漩涡里,没来得及藏起旗袍,被桂兰发现了,桂兰说:“哎,不是俺说你,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宝贝似的收着反动太太小姐们穿的东西?快藏起来,哪天没人的时候,赶紧烧了它!”自从桂兰知道了春生和白香衣的事情以后,觉得再叫她娘很别扭,就换成了含糊的“哎”字。 白香衣频频点头,忙把旗袍收了起来。 桂兰说:“哎,给你提个醒儿,你对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缺乏热情,漠不关心,这样很不好。有人已经提了几次,要把你打倒,是俺和小三拦着。你应该摆明自己的立场,让大伙看明白,你是站在哪一边的。现在机会来了,听说你和高原曾是同事,你该出去大胆揭发,协助红卫兵小将们挖出他反党反人民的罪证。” “好,等等我去好了,可也不一定能说出什么来。”白香衣信口敷衍桂兰。她的内心深处好几个念头左右冲突,乱得不亚于那年因为老宅子引起的群殴。她既想冲出去质问高原,一去不复返也就罢了,为什么不寄个只言片语来,好让她早些死心;她又想穿着旗袍出去,从高原面前飘然而过,不发一言,看他是否会有良心发现;或者直到高原离去,也不露面,让高原永远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永远成为他心中的那一抹脆生生的蓝。 村民们陆续进入会场,他们很多人认出了高原,高原也认出了他们。 尽管被红卫兵小将们驾着胳膊,有些难堪,但是高原依然和他们亲热地打招呼,询问他们日子过得怎样。村民们也围着高原嘘寒问暖,亲热异常。一个红卫兵小将看不过眼,走过来按下高原的头说:“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你放老实点,不是让你来拉家常的。” 揭发审判会开始了,气氛很快白热化了。革命小将们上窜下跳,百般羞辱高原,一会儿让他金鸡独立,一会儿让他坐土飞机,一会儿用墨汁给他勾一个鬼脸。高原的儿子高军,为了表明和父亲决裂的决心,把一口浓痰吐在了父亲的脸上,颤巍巍地挂在腮边的胡子上,仿佛一枚醒目的勋章。 热只是革命小将们剃头桃子,村民们却热不起来,村里人并没有值得揭发的事情,逼得急了,最多说高原曾在某年某月偷摘了谁家的一根黄瓜,某年某月偷打了谁家一捧大枣。这些显然不是革命小将们想要的。 高原闭着眼睛,逆来顺受,盼望这场闹剧快些收场。进入这个村子,高原的那没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叫门的自信就摇摇欲坠,鬼在大白天就开始叫门了,宝柜那张渗着脓血的脸和白香衣妩媚的脸不断在他脑海里交替,让他心虚气短。但他挣扎着安慰自己,村里人没人知道这些事情,只要自己咬牙挺住,就会安然度过这场劫难。 然而就在红卫兵小将们即将泄气的时候,一个令他们振奋的声音响了起来:“他和白香衣乱搞男女关系!”高原浑身一震,他睁开眼睛,目光如炬,想从人群里找出说话的那个人,用怒火把他撕碎。 红卫兵小将们欢声雷动,一个瘦高个连声问:“哪个是白香衣?快快,把她押上来。” 孔树林家的悄悄给小将们指出了白香衣的住处。几个小将摩拳擦掌,向白香衣的住所扑去。 桂兰惊慌失措,她对这件事情略有耳闻,想阻止,又怕自己被连累,欲言又止。小三也震惊不已,他审时度势,知道自己也没有回天之力,只得和桂兰交换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眼色。 外面声讨高原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白香衣仿佛一片热锅里的菜叶,身不由己地上下翻滚,她已经决定了,不踏出房门半步。十几年的光阴浓缩成一杯浓茶,又苦又涩,她品来品去,品出的是一份清醒。窗外的喧嚣逐渐远去,白香衣的心里获得了一种置之于事外的宁静,尽管这种宁静并不稳定,底下还有一股潜流暗暗涌动。 红卫兵的突然闯入,把正在沉思冥想的白香衣吓了一跳,她忙收起怯意,镇定地含笑说:“有事吗?”她带着一股神圣不可侵犯的气度,让气势汹汹的小将们望而却步。他们蓦然发现从白香衣的身上根本找不到坏女人的特征,面对一个神态优雅的女人,他们无从下手。 瘦高个有些恼火,使劲挥挥手说:“不要被假象迷惑,敌人最善于用伪装迷惑我们。快,拖出去!” 红卫兵们如梦初醒,争先恐后地扑向白香衣,七手八脚地去抓。白香衣神情一正,大义凛然地说:“我一不反党,二不反人民,全心全意听从毛主席的教导,你们凭什么抓我?” 小将们又迟疑了,瘦高个气得跺脚说:“别管她,拖出去!有罪没罪,拖出去让他们当面对质!” 白香衣知道躲不过去了,泰然自若地说:“住手!我有脚,自己能走!” 高原乍听到有人提起白香衣的名字,心里如同挨了一记重锤,但是转念一想,白香衣早不在村里了,他们找不到白香衣,也只能是空口无凭。当他拿定主意死不承认的时候,他意外地看见红卫兵小将们前呼后拥地簇拥着一个女人走来。 那个女人身穿一身干净利落的蓝色制服,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梳得纹丝不乱,一路走来,不卑不亢,从从容容,正是高原想见而又不敢见的白香衣。 四目相对,时间在那一时刻扭曲了一下,高原仓惶地闭上了眼睛,白香衣的脸色也有些苍白。 “说,你们俩什么关系?”瘦高个红卫兵喝问。 “同事关系!”白香衣毫不迟疑地回答。 瘦高个指着高原喝道:“你说!” “同事关系!”高原回答得也毫不迟疑。 瘦高个红卫兵冷笑起来:“还想抵赖,刚才觉悟高的贫下中农已经揭发了你们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老实交待,到底是什么关系?” “同事关系!”高原咬牙坚持。 红卫兵转向台下的群众,发动说:“哪位老乡上台揭发他们?让我们揭下他们的活画皮,看清他们的丑陋肮脏的嘴脸!” 问了几声,台下的村民们交头接耳,却没人走上台去。村里人注重庄乡情分,白香衣在村里住了这么多年,他们已经把她看成了村里的一分子,再说谁家的孩子不是白香衣的学生,谁家的女人没有劳烦白香衣做过活计,有些事情背后议论议论还可以,当面指正,无疑就要抓破面皮。并且大家都知道白香衣和目前村里的当权派小三和桂兰的关系,白香衣不能得罪,他们两个更不能得罪。刚才那一嗓子是孔树林家的怂恿自己的五儿子喊的,为了泄一下老宅子纠纷遗留下来的私愤,喊完了娘俩就没事人似的看热闹。 批斗会陷入了僵局,瘦高个红卫兵急得抓耳挠腮,转来转去,不甘心好不容易挖到的罪证得不到落实。忽然他瞥见了站在一旁的高军,灵机一动,说:“对付这种死硬分子,就得不择手段。来,把狗崽子押上来。” 高军正在发呆,虽说他竭力表现得和高原势同水火,但毕竟是亲生父子,他吐在爸爸脸上的浓痰,还挂在爸爸的胡须上,刺着他的眼,有好多次他想冲过去帮爸爸擦去。高原在台上受罪,他在台下也受着煎熬,他后悔一时冲动,跟着走这一趟了。 高军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有七八个红卫兵一拥而上,扭胳膊的扭胳膊,按头的按头,推推搡搡,把他押到了台上。 高原心中一痛,嘶声叫道:“放开他!我们早断绝父子关系了,不关他的事!” 高军带着哭腔喊道:“你们干什么?我和高原没关系!放开我!放开我!!” 白香衣愣了一下,她依稀从高军的脸目上看到了春晖的影子,想不到,高原的儿子都这么大了,看样子比春晖小不了多少。她悲哀地想,原来高原一离开孔家屋子就把她抛在脑后了,忍不住哀怨地望了高原一眼。 瘦高个倒背着手,趾高气昂地走到高军跟前,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往后一带,使高军仰起脸来,疼得高军直咧嘴。“你说和他没关系就没关系了?你要拿出实际行动来看看。你劝劝他,让他老实交待问题,我就放了你。否则,有你的好果子吃!他一天不交待,我就斗你一天,两天不交待,我就斗你两天。哼,拿墨汁来,先给狗崽子画个大花脸。” 高军的脸吓得煞白,他正是好面子的年纪,被揪在台上示众,已经让他无地自容,听说还要涂成大花脸,简直比杀他还难受。一个红卫兵拿着蘸了墨汁的毛笔凑了上来,高军下意识地往后躲,无奈头发被人揪着,躲不开。当脸皮上一凉,他闻到一股墨汁的臭味,便彻底被屈辱感击垮了,他哀哀地哭喊:“爸爸,爸爸,救救我。求求你啊爸爸,救救我!救救我!” 高原的心碎了,不管多大的屈辱降临在自己身上,都能咬牙挺住,但是唯独见不得儿子受到丁点的委屈。他挣扎着想冲过去解救儿子,可是却被几个红卫兵死死按住。 高军的哭喊唤起了白香衣的母性,仿佛在台上受辱的不是高军,而是春晖,她愤怒了,突然疯狂地冲过去,撕扯抓住高军的红卫兵。“放开他,放开他!”。村里人看到了白香衣的另一面,此时的她活像一个农村泼妇,手抓嘴咬,歇斯底里。 红卫兵们没想到白香衣居然敢贸然反抗,措手不及,被白香衣冲散了,暂时解除了高军的危机。高军却对白香衣没有丝毫的感激之情,他冷冷地瞟了白香衣一眼,鄙夷地说:“臭女人,滚开!” 白香衣被骂愣了,她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个孩子不是春晖,而是高原和另外一个女人的孩子。 瘦高个气急败坏,一挥手,叫道:“同志们,上!要把这些敢于和党和人民作对的坏分子坚决打倒!” 红卫兵兵分两路,一伙抓住了高军,一伙抓住了白香衣。瘦高个走到白香衣面前,啐了两口,说:“让她跪下!给人民认罪!” 白香衣死命硬撑,但力不从心,被按倒在台上。 瘦高个又走到高军面前,笑嘻嘻地说:“怎么样?看他们不打自招了吧?没准你就是他们两个生的小杂种!” 高军向白香衣投去愤怒的目光,说:“我不是!不是不是不是!!!”忽然他两眼一翻,身子一挺,口吐白沫,浑身抽搐起来。红卫兵们见状害怕,一撒手,高军咕咚一声直挺挺地躺在了台上。 高原心如刀绞,奋力向儿子这边冲,眼看要挣脱了束缚,又有几个红卫兵冲过去,拳打脚踢,把他牢牢地按住。高原眼里噙着热泪哀求说:“放开我,让我看看高军。放开我,求求你们。” 瘦高个踢了高军两脚,说:“喂,不要装死,我们革命者是不会被假象蒙蔽的。” “他真的犯病了,让我看看他。”高原继续哀求。 瘦高个眨眨眼睛,说:“看也可以,你得先交待问题。” 高原一心担心着儿子的安危,情急之下,狠着心说:“是,我和这个女人有不正当关系。” 此言一出,台上台下一片哗然。瘦高个露出得意的神色,但不肯就此罢休,继续追问:“还有呢?继续交代!” “没有了,没有了,快让我看看高军,让我看看!”高原看到高军不时抽搐几下,心便跟着撕裂似的痛,他哀求着,如癫似狂,几乎要崩溃了。 “还不老实!告诉你,不交待实质问题,门都没有!”瘦高个死抓不放。 “她,她还是一个妓女!”高原为了能够尽快到儿子身边,终于不管不顾,口不择言。 瘦高个如获至宝,满意地挥挥手,红卫兵们一撒手,高原就扑到儿子身上。高军的脸色雪白如纸,气息微弱,高原手忙脚乱,蜷起高军的胳膊腿,又去掐他的人中。嘴里撕心裂肺地呼喊着:“高军,高军,醒醒啊,醒醒……” 高原的眼中只剩下了儿子,一切的喧哗和吵闹都被他置于身外,专心致志地抢救儿子。过了好久,高军才悠悠地吐出一口气来,有气无力地睁开茫然的眼睛,喃喃地说:“爸爸,咱们回家。”高原热泪横流,紧紧抱着儿子说:“回家,咱们回家。” 高原擦了一把眼泪,抬起头寻找瘦高个,想请求他网开一面,允许他们回家。他看到了混乱的一幕,白香衣站在一条板凳上,身上披着一件粉红色的破烂旗袍,脖子上挂着两只破烂不堪的鞋子,脸上不知被什么颜料涂的红彤彤的,双眼紧闭,忍受着连绵不绝的羞辱。 在高军晕倒的时候,白香衣也在挣扎,想冲过去,可是身单力薄,无法挣脱。当她听到高原说出和她有不正当关系的时候,她便身子一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两颗眼泪无声的落了下来。高原说她是妓女的话更是一声晴天霹雳,震得她几欲晕厥。她知道自己这些年来苦心经营的清白已经付诸东流,原以为这个秘密被宝柜带进了坟墓,另一个知道这个秘密的玉爱也被巧妙地躲开,却万万没想到高原居然也知道,并且在这样的场合公之于众。白香衣似乎明白了,高原一去不返,是注定的,她曾经把高原给予她的爱视为珍宝,现在想来却是错觉,高原和嫖客们没什么两样,他早知道了自己的过去,却深藏不露,为的就是要玩弄她寻求快活。她曾无数次幻想和高原再次相会,然而她没有想到,再次相会,她没有等到款款深情,却等到了捅心窝子的钢刀。 村民们忽然群情激昂,他们都感到受到了欺骗,开始有人向白香衣吐口水,发展到最后,仿佛谁不表示一下对她的鄙视就不足以证明自己的立场,有人跑回家翻出当年白香衣送出的旗袍给她披上,有人拿来破鞋子给她挂在脖子上,还有人拿来红纸,吐上几口口水,往白香衣的脸上抹,于是白香衣的脸上便出现了妖异的红。白香衣心如死灰,像木偶一样任他们摆布,屈辱的泪水流干了,心绝望麻木了。 小三和桂兰也象征性地吐了白香衣口水,他们不能因为她而自毁政治前途。 高原心悸地看到了自己的杰作,他为自己深爱的女人带来的灭顶之灾。他深深懊悔着,大声疾呼:“刚才我说的是假话,不是真的。” 没有人听他的话,也没有人理睬他,现在重点已经不是他,而是转移到了白香衣身上。高原想冲过去,解救白香衣于水深火热,可是高军在他的怀里说:“爸爸,我害怕,不要离开我。”高原的心被撕裂成了两半,一半是对儿子的爱,一半是对白香衣的爱,他为自己无力保护他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感到悲哀。 春晖在不该出现的时刻出现了。他和同学们串联了很多地方,最重要的是去了北京,去了天安门广场,毛主席在城楼上一挥手,他和千千万万的人一样,幸福着,迷醉着,狂热着。从北京回来,他急着回家告诉妈妈,他见到了毛主席。离学校老远,他就听见校园里吵吵嚷嚷,但他没有在意,批斗会是司空见惯了的,他已经见怪不怪了。可是走进校园,他赫然看见台上挨批斗的人竟是妈妈。他惊恐的眼睛里蓄满泪水,腿软得迈不动步子,浑身抖成一块,既不能进,也不能退。 孔树林家的老五发现了春晖,如获至宝,现在形势大变,他不再忌讳小三和桂兰。他冲上来,像拎小鸡一样把春晖提到了台上,大声吆喝:“大家瞧瞧,瞧瞧这对狗男女生的狗杂种。” 瘦高个瞅瞅春晖又瞅瞅高原,心满意足地说:“这就是强有力的证据,还真他妈的像!” 春晖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大声质问:“你们凭啥斗俺妈?俺妈是人民教师,是国家干部!” 瘦高个不怀好意的笑了,他阴阳怪气地说:“错!大错特错!你妈是寄生虫,是阴险地隐藏在人民内部的阶级敌人,是最最下贱的破鞋!看看那个人,那就是你的狗杂种爸爸,你是一个私孩子,一个狗崽子!” 春晖茫然地顺着瘦高个指的方向望过去,那里蹲着一个陌生的男人,怀抱着一个陌生的少年,尽管陌生,春晖却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他们。高原也用复杂的眼神望着春晖,这个孩子和高军如此地相像,他无条件地相信了春晖也是他的儿子。他万万没有想到,为了抢救高军,却把另一个儿子推进了万丈深渊。 春晖尖声叫起来:“不!不!俺爸爸是孔宝柜,他早死了,你们撒谎,撒谎!” 听到儿子的喊声,白香衣犹如万箭穿心,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嘿嘿……哈哈哈……” 没人听到过如此悲痛欲绝的笑声,会场里静了下来,人们面面相觑,听着白香衣如痴如狂的笑声发愣。那种笑声没有人希望听见第二次,凄厉而悲凉,是绝望的万丈深渊,是凄惨的悲凉噩梦。 36 妖娆 台下一阵骚乱,春生拿着一根扁担,猩红着眼睛横冲直撞。这一天他在睡闷觉,迷迷糊糊,似睡似醒。白香衣的婚期越来越近,他的情绪也越来越坏,好像装了满胸腔子的火药,随时都能爆炸。他动过许多念头,如何阻止这场婚礼,可是想来想去没有一个行得通。 存粮慌慌张张地跑进家来,在院子里大叫:“奶奶,奶奶,斗白奶奶,学校里斗白奶奶了。”他一听,火气上撞,趿上鞋,抄起扁担撒开腿往学校跑。 春生抡起扁担,带着呜呜的风声,逢人便打,打得台上的红卫兵和村民们抱头鼠窜。孔树林家老五背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心中冒火,瞅了个时机,就地一滚,滚到春生的脚边,抱住他的腿,把他掀倒在地。红卫兵们蜂拥而上,死死按住了春生。 瘦高个又跳到台上,叫嚣道:“奶奶的,竟敢破坏伟大的文化大革命,给我捆上!” “俺操你们的祖宗,谁敢?”玉翠披头散发,一手握着一把菜刀赶来了。她额头上密密麻麻排满了小红点,眼珠子瞪得溜圆,把手里的两把菜刀敲得当当作响。这一天她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正歪在炕上打盹,隐约听见院子里存粮的话,就挣扎起来问个究竟,正好看见春生拿着扁担出门的背影。她怕出事,从厨房里拖出菜刀,紧赶慢赶追了过来。大家看见她来势汹汹,都有一份怯意,不由自主地让出一条路来。 她大大咧咧地走到台上,用菜刀点了点按住春生的红卫兵,命令说:“把俺家老二放了!” 瘦高个蛮横地问:“你是什么人?文化大革命你也敢破坏?” 玉翠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骂:“哪儿来的私孩子?毛还没干呢,就来这里撒野!” 瘦高个涨红了脸,回敬说:“一看你就是地主婆,居然敢骂革命小将!” 玉翠跳着脚骂:“俺日你奶奶的腿!毛主席亲自来了,也要说俺是响当当的贫农,你敢骂俺地主婆,就是不尊重毛主席!” 这个大高帽瘦高个可不敢戴,忙说:“骂你和尊重毛主席两回事!” 玉翠冷笑了一声:“毛主席不是号召你们向贫下中农学习吗?你敢说没有?” “是说过。”瘦高个不得不承认。 “那你打算咋学习?” “尊重贫下中农,虚心请教。” “这不就得了。这也就是说俺能骂你,你不能骂俺,俺可以揍你,你不能还手。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瘦高个一时语塞,被玉翠问住了,总觉得不对,但一时又想不出哪里不对。于是他收敛了一下嚣张的气焰,赔笑说:“老大娘,那你把你儿子带走,别妨碍我们批斗阶级敌人。” “俺们村的事用得着你个私孩子指手画脚吗?快滚快滚,别朝巴一样戳在这里,碍俺的眼!”玉翠寸步不让。 “可……”瘦高个颜面扫地,还要不甘心地分辩。 玉翠早不耐烦了,说:“你奶奶个熊,想让俺用这个教育你吗?觉着不过瘾,家去斗你爹你娘去!”说着又把菜刀敲得当当作响。 小三看不过去,想站出来说话,被桂兰扯住了衣襟。 瘦高个见讨不了好,扩大战果无望,垂头丧气的挥挥手说:“撤!” 红卫兵们呼啦啦爬上了卡车。高原扶起儿子,高声喊:“等等我们。” 瘦高个在驾驶室里催促司机说:“别理他,走!” 汽车发动了,高原情急之下喊:“别走,我们没有路费。” 瘦高个脸色铁青,冷笑着挥挥手,汽车冲了出去,拖着漫天的尘土。 白香衣扔掉身上的破旗袍破鞋子,从凳子上跳下来,款款走到玉翠跟前,眼圈一红,无限感激地说:“谢谢嫂子。” “别谢俺,俺是为了俺儿子!”玉翠哼了一声,把菜刀往地上一扔,冷冷地说:“你们都给俺听好了,以后谁敢打俺儿子的主意,俺就用这个说话!” 白香衣没在意玉翠的恶劣态度,脸反正丢尽了,再丢也没什么可丢的。她拉过呆愣愣的春晖,飘然走过高原身边,瞧也不瞧他们爷俩一眼,走回屋去,咣当一声关上了房门。 高原目不转睛地看着白香衣。在应该狼狈的时候,白香衣却依然表现出一种优雅,那是一种铭刻在骨头上的优雅,向四周悄无声息地漫溢。高原想和白香衣说些什么,但是白香衣不给他机会,经过了十多年的相思,蓦然重逢,却连一句最简单的问候都不曾说出口。 村民们远远地看了他们爷俩一会儿,也稀稀拉拉地散了。 玉翠揪着儿子春生,破口大骂,把自己身上的器官问候了一个遍。这本是件很可笑的事情,但是没有人笑。玉翠拖着扭头望向白香衣的房门的春生,走过高原身边。“少见啊,小高兄弟。” 高原心里一热,说:“嫂子好。” 玉翠没有回应他,却骂春生:“自己拉了屎自己擦,哪个能跟着舔你的腚沟子。分不出香臭的疯厮,人家赶着往脸上抹粉,你却只知道抹屎。”骂完了,才对高原笑笑说:“俺也不让你家去坐了,小庙里放不下天罗大神仙。” 高原讪讪地说:“那嫂子走好!” 诺大的校园里只剩下了高原父子,望着这个生活过许多年的校园,高原百感交集。 “爸爸,你为什么不是一个工人阶级,要不是一个农民也行,你知道吗?都是因为你,我在学校里抬不起头,没有面子。我不愿意回去了,不愿意听见人家叫我狗崽子。我都和你划清了界限,可是他们还是不会放过我。我后悔有你这样的爸爸,你是我的耻辱,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高军忽然爆发了,控诉有高原这样的父亲的悲哀。 高原无语,面对儿子的指责,高原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当儿子说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的时候,他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让他痛得窒息。他又一次望向白香衣的房门,现在所有的人都有理由不原谅他,尤其是白香衣。 白香衣的房门忽然打开了,春晖怯生生地探出头张望了一下。高原心里一动,这个满面泪痕的孩子和高军长得太像了,他非常迫切地想从白香衣的口里得到证实,这个孩子的身体里也流淌着他的血。 白香衣也出现在门口,她已经换了衣服,洗净了脸。高原随着白香衣的一举一动,心忽上忽下,上是痛,下也是痛。白香衣和春晖说了些什么,向外推春晖,春晖却一味向后缩,娘俩僵持了一会儿,白香衣放开春晖,向高原父子走来。高原恍惚又回到了许多年前,他伸长着脖子,看着一个穿着宝石蓝旗袍的女人,娉婷走来。白香衣还是那么明亮,亮得让高原心惊肉跳,亮得让高原自惭形秽。 白香衣在离高原两三米的地方站住,把一个用橡皮筋缠着得纸卷扔在地上,扭身往回走。 高原不再矜持,快步追上白香衣,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到一个远离高军和春晖的角落。 白香衣弹弹被高原抓过的衣袖,冷着脸说:“高老师,你儿子看着呢,请放尊重些。” 高原急切地问:“那个孩子是我们的孩子吗?” 白香衣冷笑:“笑话!春晖姓孔,他爹是宝柜。” 高原忽然跪下说:“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咱们的儿子,求你饶恕我吧!” 白香衣怔了怔,冷笑说:“男儿膝下有黄金!软骨头!”说完,她高傲地昂起头,像一个尊贵的女王,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回了屋。她看到春晖正在照镜子,脸上布满了疑惑。 高原捡起纸卷,里面是二十元钱和十斤粮票。高军饿了的时候,高原才做通了他的工作,爷俩踏上了归途。他强忍着不回头,但他感觉到有一束目光在目送他离去。当他站在大坡上,终于忍不住回头的时候,看到学校门口站着一个单薄的身影。那是春晖,他的另一个千真万确的儿子,一个不能相认的儿子。他的视线有一些模糊,下意识地向春晖挥了挥手,他忽然有一种冲动,要告诉高军,站在那里的是他的哥哥。可是他最终什么也没说,拉着高军走下大坡,孔家屋子被隔在了大坡那边,他感觉到那道大坡已成千山万水,他再也没有跨越的能力。 两天以后,一个带着眼镜的城里女人来到了村里。她是高原的妻子,听说高原父子被红卫兵们撇在了孔家屋子,来接他们回去,在路上她和高原父子错过了。在学校里,她看见一扇门上贴着大红的喜字,知道有人要办喜事。她敲开那扇门,一个举止优雅的女人接待了她。在那个瞬间她怀疑自己看错了,她没想到这小村里,居然还有这样出类拔萃的人物。当她问起高原父子,那个女人告诉她,他们已经走了。她忍不住好奇,问谁要办喜事,那个女人说:“我。”她说了一些祝福的话,就告辞了。回到城里,高原曾经和一个妓女鬼混的消息已经传得满城风雨,于是那个和她有一面之缘的女人,成了她心中的一根刺,她和高原的婚没离成,到死这根刺也没有剔除,一辈子和她争抢高原的心。 白香衣并不想把婚礼搞得多么隆重,却尽量让全村人都知道这场即将举行的婚礼,因此早早地贴出了大红的喜字。门庭有史以来的冷落,村里人都像避瘟疫一样地躲避着她,但是她自己打点得津津有味。春生自那天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这使白香衣的心隐隐作痛,转念一想,这样断了更好,本来就到了该断的时候。 以前总害怕婚期的到来,现在她竟盼着婚期到来了。农历九月十六如期而至,白香衣让儿子请一天假,参加婚礼,被儿子粗暴地拒绝了。早晨起来,白香衣发现下霜了,菜园子里的大白菜上凝着一层细小的冰晶,在初生的太阳下熠熠生辉。白香衣想,等举行过婚礼,就得收获白菜了。 事先说好的,胡桂花的表弟带着铺盖卷过来,一对新人在主席像前面三鞠躬,然后双双去公社领取结婚证,回来后摆一桌酒席,请亲戚朋友们吃喝一顿,婚就算结完了。 白香衣从早晨等到中午,望眼欲穿,终于有一个人影出现在学校门口,却是春生。 “娘,你不用等了,那人不会来了。”春生的眼睛躲躲闪闪,不敢正视白香衣。 这是春生第一次在没有人的时候喊她娘,把白香衣的眼泪都叫下来了,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心痛。白香衣摇头说:“不可能,不可能。” “是他亲口告诉俺的。”春生的眼神很茫然,目光落在窗棂上的大红喜字上。 “是你,一定是你。”白香衣扑到春生身上,撕扯着他的衣服。“你凭什么?凭什么这样做?我需要一个家,一个名正言顺的丈夫,你知不知道?” 春生就势把白香衣搂在怀里,问道:“那天那个姓高的说的话是真的吗?” “真的,是真的。”白香衣伏在春生宽阔的胸口上,哀哀地哭。 春生蓦然把白香衣推开,冷酷地说:“俺没有对他做啥。俺想好了,从今以后,你就是俺的干娘,以前算俺不懂事。今天俺去找那个男人,是想告诉他,让他以后好好地待你。可是他说,他不要你了。” 白香衣听着春生的话,一步步后退着。 春生说完话,逃跑似地冲了出去。 白香衣实在不甘心,高原抛弃了他,春生也抛弃了他,难道连那么猥琐的男人也不要她了吗?最后她去了宝橱家,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宝橱一家人正在吃饭,除了李小忙站起身外,其他人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李小忙说:“娘,跟我们一块吃吧。” 胡桂兰尖酸地说:“啧啧,你哪来那么多娘?横竖你娘家有亲娘,这里有我,你咋就缺娘缺得不管秃厮瞎厮都喊娘?你不寒碜,俺都寒碜了。” 李小忙被她抢白了一个大红脸,讪讪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白香衣心里打了个寒颤,脸上的笑容便僵了,硬着头皮问:“小三他表舅怎么还没过来?” 胡桂兰冷笑着说:“你也不瞅瞅自己是啥样的人,俺哪里敢攀你的高枝?俺表弟说啥也是苗红根正的贫农,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会要你这样破得没有鞋帮了的破鞋!” 白香衣梦游似的离开宝橱家,恍恍惚惚地走进了玉翠家。桂兰正要出门,看见白香衣进来,忙把眼皮一耷拉,扭头进了东厢房。白香衣走进玉翠的屋里,玉翠正歪在炕上闭目养神,她除了头疼之外,又添了头晕的毛病,每到中午就会头晕目眩心慌气短。她睁开眼睛,见是白香衣,便又闭上了眼睛。 “嫂子,婚结不成了。他们咋就说不结就不结了呢?”白香衣向玉翠诉苦。 玉翠半天没有言语,忽然睁开眼,目光炯炯地望着白香衣:“要俺说你就不该回来,走了就走了,偏又回来。能走的话你就再走吧,带着春晖走得远远的。今们俺就说明白话了,你也不用和俺装糊涂,你和老二的事情俺心里明镜似的,只是碍着多年的情分,没有点明。原来想着你再成个家,老二也就断了念想。现在你的婚结不成了,老二心里肯定又要弄鬼。你走了,俺会记你一辈子好的。” 白香衣像挨了当头一棒,身子晃悠了一下,她仿佛是一条搁浅在河滩上的鱼,干张着嘴,找不到救命的水。 村东的铁路上,每天晌午都会有一列客车呼啸而过,蒸汽机车头冒着滚滚的浓烟,惊天动地地驶向南方。白香衣知道,坐上那列火车,会带她到遥远的南方。那里水光潋滟,偶尔会闯进她的心里,像一只轻盈的小划子,一槁下去,穿过石拱桥。白香衣的眼睛那时候会迷蒙起来,润泽如南方的早晨,可是可是,那些韵味参差的房舍,没有一间是能容得下他们孤儿寡母的。她哪里也去不了,只能赖在孔家屋子。 一如既往,白香衣把自己和春晖收拾得干净利索,走在大街上仍然从容不迫,全然不顾满街飞的白眼。 晚上路过学校的人似乎多起来,小黄成夜成夜地叫个不停。白香衣穿上旗袍,在灯影里走来走去,屋里弥漫着凄凉的妖娆。 37 绝交 春晖近水楼台沾了白香衣的光,在学校里同学们追着叫他“烂袜子”,他有一个是破鞋的妈,自然而然就成了烂袜子。谁都可以从春晖身上找到乐子,随便对他污言秽语,动手动脚,都不必考虑后果。他们一会儿逼春晖钻裤裆,一会儿把春晖当马骑,甚至有一次,四五个人齐下手,脱了春晖的裤子,要看看破鞋生的儿子,是不是俩鸟仨蛋。 春晖不敢上学了,在玉翠家住惯了,回村把铺盖卷直接送到了玉翠家。没多大工夫,春来又把他的铺盖卷送了回来,有些难为情地说:“春晖,俺娘说了,让你和俺干娘做伴儿。” “俺妈不用俺和她做伴。春来哥你也真是,害得俺还得搬回去。”春晖心实,没有领会玉翠的真正用意。 “春晖,咱哪也不去,就和妈做伴儿。”白香衣已经明白,玉翠不但对她深恶痛绝,连春晖也一块稍带上了。 “你以前也不用俺和你做伴呀?”春晖还不明白。 “让你怎么办你就怎么办,哪有那么多废话?”白香衣怒喝一声。 春晖不说话了,坐在床上吧嗒吧嗒地流眼泪。 春来坐不住,不打招呼就走了。春来在街上听秃厮说白香衣是卖肉的,百思不得其解,这人肉如何能卖,忍不住好奇就问春生。春生一听就像牛一样大喘粗气,铆足了劲要揍他,吓得春来忙开脱自己,说是秃厮说的。 春生找秃厮算账,凭着一股子牛劲,把秃厮摁到一滩牛粪上,逼着他吃屎。 秃厮家的找上家来,玉翠说:“你男人那张嘴就像粪坑,不让他吃屎,让他吃肉还真对不住他了!” 骂走秃厮家的,玉翠又骂春生:“为个窑子里出来的破货你犯哪门子贱?人嘴又不是油瓶子嘴,拿个棒子瓤就能堵上,一村子千张嘴,哪个不说?哪个不骂?你有能耐,都让他们吃屎?” “反正俺听见就不答应!”春生犯倔,就像村头的歪脖槐树,邪里透着硬。 春来佩服春生是条硬汉子,自己也想做条硬汉子,早就背着玉翠报了名,咬破指头写了封血书表决心,一心一意要参军。春生硬,硬不过电影里的解放军战士,穿军装,打裹腿,端着枪,只喊一嗓子:“缴枪不杀!”就吓得敌人屁滚尿流,纷纷举手投降。 春来体检合格,政审顺利通过。因为他写了一封声情并茂的血书,被树为全县的典型。小三同着桂兰,到玉翠家报喜,玉翠不但喜不起来,怒气却直冲云霄,她不顾小三在场就点着桂兰的鼻尖破口大骂:“你这个扫帚星,整天走东串西,母鸡偏要打鸣儿,俺懒得说你,你就该知足了,可你千不该万不该,鼓捣着你兄弟去参军,这不是葬送着你兄弟去吃枪子吗?” 小三忙劝解说:“大娘,保家卫国是每一个公民的义务。当解放军,光荣着呢,不是谁都能去的,俺春来兄弟能耐,才被选中,还有哭着喊着,去不成的呢。” “俺看着你也很能耐,你咋不去?”玉翠根本不吃这一套。 小三心里苦笑,这玉翠软硬不吃,没法跟她讲道理,对桂兰丢了个眼色,溜走了。 桂兰也想走,玉翠却喝住了她:“哪也别去,在家好好想法子,把这事给辞了。” “辞不掉的。”桂兰硬着头皮说:“春来走的日期都定了,要是不按期报道,就是犯法,要坐牢的。” “完了,完了。”玉翠躺在炕上直哼唧,她的头更疼了。 春来听到消息,高兴得又蹦又跳,屋里屋外撒欢儿。玉翠恨声骂道:“咋就生了这么仨朝巴,老大窝囊,老二犟种,老三没心没肺!” 孔树林家的五儿子也通过了,本来两家子没啥走动,因为这事走得近了些。孔树林家的欢天喜地,逢人就说自己的儿子出息。眼看就要到了春来他们出门的日子,孔树林家的来找玉翠讨主意,给他们准备些啥。 桂兰正好在家,就说啥都不用准备,部队里啥都有。 孔树林家的一听,眉开眼笑:“也是,他们去为国家卖力,国家自然啥都管,要是再给他们娶个媳妇就好了。” 桂兰不屑地噗嗤一笑,出去了,作为一名妇女干部,她懒得听这些没见识的话。 孔树林家的和玉翠又说了一些别的话,很自然地转到了白香衣身上,村子里没多少事值得磨牙,唯有白香衣一直处在风头浪尖上,关于她的话题经久不衰。没说几句,院子里传来白香衣的声音:“嫂子在家吗?” 玉翠应了一声,白香衣就进了屋。玉翠和孔树林家的刚说过她的事,见了她就有些不自在。白香衣见了孔树林家的,含笑打招呼:“婶子也在啊。听说你家五兄弟要去当兵,真是一家子的福气。” 这话刺了玉翠的耳朵,没好气地说:“福气?不是灾气就烧高香了!” 白香衣打了个愣,瞧见玉翠的脸色不对,就不肯多呆,拿出十块钱和五斤粮票放在炕沿上说:“听说春来要去当兵,嫂子看着给他添点儿什么吧。我屋里还有事,就不坐了。” “咋能花你的钱,你还是留着给春晖用吧。”玉翠忙从炕上溜下来,拿起钱追到院子里,往白香衣的手里塞。 “嫂子,这是我的一片心意,您就别让了。”白香衣往回推。 “这钱俺不能要。”玉翠态度很坚决,把钱硬塞进白香衣的手里,转身回了屋。“俺就不送了,你慢走。” 白香衣愣愣地站在院子里,噙了汪汪的一泡眼泪,忍了又忍,才忍住没掉下来。她把钱和粮票放在地上,赌气对着屋里喊:“我搁在院子里了。要是嫂子实在不想要,就扔到大街上!” 孔树林家的在白香衣走后,把钱和粮票捡起来,捧进了屋,有些羡慕地对玉翠说:“出手好大方!俺要有这么个干亲戚,管她婊子里子,只管认着就是。” 玉翠皱了皱眉,忍住骂,只是说:“哪天俺还得给她送回去!”忍不住又叹气说:“你说怪不怪,不见她的人,有时候想起来,也觉得她挺不容易,怪可怜的,可一见她的人,就忍不住生气,像被鬼催着。” 接连半个月,春晖夜夜尿床,整间屋子里都弥漫着一股尿臊味。白香衣心里憋屈,春晖不能宽她的心不说,还要给她添堵。十五岁的人了,个子高了白香衣一头,却还像小鸡子似的天天围着她转,赶也赶不走。好好的,又添了这个毛病,每次睡觉前,白香衣总嘱咐他撒干净尿再睡,可他总嚷着撒不出,非留着夜里尿床上。 十月的阳光没有劲儿,软塌塌地照下来,白香衣拿根竹竿抽打晒在太阳底下的被褥,腾起阵阵散发着臊味的白色灰尘。这样做,可以使被褥软和些,晚上铺盖着舒坦。 玉翠来了学校,她是来还钱的,不肯进屋,在院子里和白香衣说话。春来走了,亲戚们来玉翠家闹了一天,给春来送行。白香衣知道这事,玉翠不叫她,她也没去凑这个热闹。玉翠把钱送来,她什么也不说就收了,她明白,玉翠把钱再次送来,说明人家打定了主意,要和自己彻底断了交情。 玉翠本想放下钱马上走,可心里有些不忍,白香衣接钱的神情里有一种决绝,让玉翠有些心酸。玉翠不自然地笑问:“这褥子上咋了?跟地图似的。” “春晖这没出息的尿的。”白香衣冷淡地说。 “哎哟,俺个娘,这孩子咋添了这毛病?可得找个偏方好好给他治治。” “不用嫂子费心。有病自己治那才是根本。”白香衣抽打被褥时,又加了两成劲,尿臊味更浓了。 玉翠叹了口气,旧话重提:“俺再多一句嘴,白老师,你再走一步吧。” “我是想走来着,点灯说话儿,吹灯睡觉儿。要不嫂子帮俺打听着,不管他是朝巴哑巴瘫巴,还是秃厮瞎厮疯厮,只要这个男人有脊梁,我就跟他。” 玉翠不懂了,哪个男人没有脊梁,琢磨了一会儿,会错了意,警告说:“你别再打春生的主意,告诉你,没门。” “别多心。你儿子没那么好,你回去问问,他有脊梁吗?说实话,没有!”白香衣嫣然一笑,拍拍衣襟,径直回屋了。 38 脊梁 学校复课了。小学生人小,既不能串联,又不能文斗武斗,不上课,像一群野马散在村子里,四处闹饥荒,打惊了四队的骡子,揣塌了三队的仓顶。大人们黑着脸吓唬,拿着棍子驱赶,他们就跟你打游击,你守住了西边,他们就在东边撒野。 是小三就跑来跟白香衣商量复课的。 刚回教室的学生们不服管,他们精得很,见过白香衣挨斗的场面,耳里也听到过大人们的只言片语,就不拿白香衣当回事了。这时村里出了一件大事,惊动了公社唯一的公安老郭,起了敲山震虎的作用,他们才安生了些。 事情的起因是一场报纸,那张报纸被随意丢在了学校门口,被路过的桂兰捡到了。桂兰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了一跳。报纸上领袖们出席大会的照片,竟有人胆大包天地给领袖们画上了眼镜,涂上了胡子。在照片下面还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打倒一切反动派反革命。” 报纸拿给小三看,小三当即变了脸,打发人火速上报了公社。公安老郭很快就腰别匣子枪,骑着一辆哗啦作响的自行车,雷厉风行地赶到孔家屋子。在革委会办公室,老郭和小三、桂兰分析这事不是一个偶然事件,而是反革命分子的一次恶毒反击,绝不能姑息养奸,要一查到底,严惩不贷。老郭决定,从笔迹查起。 小三和桂兰当即在纸上写下了“打倒一切发动派发革命”几个字,以澄清自己。大人们排队在办公室写字核对,左手写了右手写。白香衣领到任务,负责在课堂上让孩子们用左右手各写一遍,收齐后交老郭对照核查。白香衣领任务时,就先写字澄清了自己。 村民们大多数不会写字,照葫芦画瓢写得很慢,何况还要用左手写,所以进度缓慢。足足用了一天的工夫,才验证完毕,没有人的笔迹和报纸上的相同。老郭决定,今晚留宿孔家屋子,一定要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学生们写的字放在办公桌上,老郭一边啃着豆面棒子面二合一的大饼子,一边翻阅,忽然眼前一亮,问:“孔存庆是谁家的孩子?” 正在喝水的小三一哆嗦,差点儿把碗扔了,故作镇定地说:“俺大哥家的小厮,咋了?” “就是这孬小厮干得好事!你这主任咋当的?连自家的人也管不好,咋领导一个村的人民群众?”老郭把桌子拍得啪啪响,阴沉着脸大声训斥。 “是是,俺回家一定好好管教这小厮!”小三面如土色,心里直打突突,这老郭铁面无情、出手狠辣是出了名的。 “晚了,事到如今,少不得俺替你们管教管教了。”老郭一抬屁股站起身,命令道:“孔小三同志,桂兰同志,紧急集合,召开村民大会,小学生也要参加,快!” 小三急得要哭了,冲老郭点头哈腰:“孩子才十岁,不懂事,俺回去一定严加管教。” “孔小三同志,你这是啥立场?打小不成驴,到老驴驹子。你还不觉悟,他这罪犯大了,这是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大罪,能轻飘飘地教训教训就算完?小心俺回公社汇报,撤了你的主任!”老郭大发雷霆。 小三张口结舌,不敢再言语。 两个民兵带着路,把十岁的孔存庆从被窝里拖了出来,小三的大哥大嫂跪求着,才给孩子穿上棉裤棉袄,光着脚丫子就被架到了学校。 学校里点起了四盏马灯,照得灯火通明。老郭亲自出手,把孩子绑粽子似的绑在一根挂马灯的柱子上,孩子早吓傻了,连哭也不会,毛毛地瞪着一双大眼,任凭老郭摆布。 宝橱、胡桂花、小三的大哥、大嫂还有二哥、二嫂加上李小忙围着柱子跪着老郭,求他开恩。老郭就像没看见似的,坐在那儿旁若无人地拿出烟丝小纸片,卷了根烟卷,慢悠悠地吸。 孔家屋子里大人喊,小孩叫,吵吵嚷嚷,三三两两地向学校汇集。他们大多数都已进入了梦乡,被民兵们挨家挨户砸了起来,心里惊惊惶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到了学校看到这种光景,交头接耳,悄声议论。 老郭看看人到得差不多了,扔掉了烟头,站起身,清了清喉咙说:“嗯,哦,今天,在广大群众的积极配合下,我们破获了孔家屋子有史以来的第一件反革命大案,挖出了一个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孔怀庆!这是孔家屋子的胜利,也是全公社的胜利。” 说到这里,老郭顿了顿,等待应该出现的掌声,台下却鸦雀无声。老郭心里有些恼怒,掏出匣子枪指着孔存庆的小脑袋问:“孔存庆,你知罪吗?” 孔存庆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冰凉的枪口挨到他的脑门的时候,被吓得小便失禁,尿液顺着裤管,经过光着的脚丫,流到地上。他求救地望着爷爷奶奶爹娘喊:“爹呀,娘啊,救救俺。爷爷,奶奶,救救俺!” 老郭左右开弓,狠狠地扇了他两个嘴巴,骂道:“还不老实!没人能救你!” 孔存庆的小脸上立时隆起了红手印,眼泪鼻血哗哗的往下流,张大着嘴,却发不出声来。台下有孩子哇的一声吓哭了,接着是两个三个,哭成一片。胡桂花早疼的晕了过去,宝橱和李小忙手忙脚乱,给她蜷胳膊蜷腿掐人中。小三的大哥大嫂、二哥二嫂疯了似的往前冲。 老郭大喝一声:“你们谁敢再闹,他就罪加一等!”镇住了小三的哥嫂。老郭转向孔存庆,问道:“孔存庆,你知道犯了啥罪吗?” 孔存庆茫然地摇摇头。 “到这时候了,还敢抵赖!”老郭大怒,解下扎在外面的腰带,抡圆了啪啪地抽打在孔存庆小小的身体上。 孔存庆忽然能发出声了,尖声哭喊:“大叔,大叔,俺知道了,俺知道了。” “谁是你大叔?”老郭更怒不可遏,下手更狠。 “住手!”白香衣出现在台上,攥住了老郭的皮带。老郭没想到会有人胆敢阻拦他,便恶狠狠地瞪白香衣,白香衣也不示弱,瞪眼回敬着他。 白香衣自己的麻烦就够多了,可这么多男人女人眼睁睁看着一个孩子被祸害,却无动于衷,她实在看不下去。 “你知道吗?你这是妨碍公务!”老郭气急败坏。 “老郭同志,听我说一句话,说完了你再打也不迟。”白香衣镇定地说。“这孩子是犯了大错,也该管教,但是他罪不至死,你下这么重的手,不是要他的小命吗?毛主席他老人家说了:‘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他家几辈子都是贫农出身,是棵红苗苗,咱们要挽救他,而不是要他的命!” 老郭说起来是个粗人,肚子里没有几滴墨水,听白香衣的话里还夹杂着毛主席的最高指示,不敢坚持,也不肯善罢甘休:“那好,俺回去请示上级,让上级决定咋处理这小崽子!民兵们给俺听好了,在这里站好岗,谁也不准私自放了罪犯。” 老郭连夜回了公社,汇报了上去,公社不敢下结论,就上报了县里,县里批复说:“鉴于犯罪分子年龄偏小,建议学校、家长严加管教。”这条批示下来,已经是三天以后的事情了。这事还是亏了白香衣当机立断,说一个小孩子,也不怕他跑哪儿去,当天夜里就给他松了绑。 孔存庆被抱回了家,不会哭,不会叫,眼神直愣愣的,人们都说那个阵势别说孩子就是大人也会吓傻。小三的大嫂猛然看见李小忙也跟来了,把她连推带搡赶出了门,说高攀不起小三这样的好兄弟。 李小忙装了一肚子委屈,悻悻地回家,一肚子的气要找小三发落,小三却不在家。 那时小三和桂兰正在互相埋怨呢。 小三说:“都赖你,大惊小怪!” 桂兰说:“我大惊小怪不假,可又是谁上报公社的?” 两个人横眉冷目,不欢而散。 村里人都说小三心狠手辣、六亲不认,连自己的亲侄子都不放过。上至父母,下至兄嫂,都拿白眼瞪他,连一直对他陪着小心的李小忙也赌气不搭理他。活活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村里人有些拿不准如何评价白香衣了,这个女人活像万花筒,一会儿一个样。她居然敢夺老郭的腰带,大声和他讲理,老郭还就真听了,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一个娘们,竟比男人还有胆识。 这些事春生从来不参与评论,因为他顾不上,只觉得气闷委屈,因为白香衣也说他没有脊梁。 玉翠告诉春生这话的时候,带着怜悯的口气。“实心眼的东西,被人家迷得差点儿连亲娘都不要了,到头来人家根本没拿你当回事儿,人家要找有脊梁的男人,说你没脊梁呢,还说你不如朝巴疯厮。” “俺有脊梁啊!”春生下意识地反手摸摸脊背。 春生无法释怀,就找背癞爷爷诉苦。 背癞爷爷一针见血:“那是人家说你不是男人!男人是啥玩艺?那不是有把儿就算数的,也不是有力气就算数的,男人得男人的样子,该冲的时候冲上去,该顶的时候顶起来。咱们村还真没有几个有脊梁的男人,那宝橱家的孙子,还亏人家白老师给救下来,一大群男人看着,也不臊得慌。早没看出来,这白老师竟是一个响当当的烈货,一个有脊梁骨的娘们!” “说俺不是男人就不是吧,俺还不稀罕她哩,一个从窑子里出来的娘们,充啥人物?见天和些男人们眉来眼去的,俺就看不惯。”春生撇着嘴说。 “就知道你小子没福气,担不起这样的好女人。要是俺,俺才不管她以前是干啥的,只要她现在对俺好,以后对俺好,俺就娶她。她以前和人家眉来眼去,你又没看见,犯不着吃干醋。人家现在和别人眉来眼去,和你有关系吗?没有,一点关系都没有。所以也轮不到你不舒服。”背癞爷爷饶有兴趣的看着春生,笑呵呵地说。 “咋说没关系?俺还和她好过一些日子!”春生发急。 “臭小子,玩了人家,又不要人家了,别说不是男人,连人都不是了,你还有脸说!”背癞爷爷吧嗒着烟袋,生气地说。 “你给俺出个主意,咋能忘了她?”春生满脸通红,吞吞吐吐地问。 “主意俺有,你得跟俺说说,和女人睡觉啥滋味。”背癞爷爷两眼放光,不怀好意地笑。 “行。那你先说主意。”春生爽快地回答。 “很简单,忘不了就不忘,使劲想着她。要是觉得这样还不行,那就干脆娶了她,天天守着她,搂着她。”背癞爷爷磕着烟袋锅子,哈哈大笑,冲春生挤挤眼。 一语惊醒梦中人,春生感到心中豁然开朗。背癞爷爷的想法就是和一般人不一样,简单明了,直奔主题,使春生觉得这么简单的事情,他早就应该想到。春生一跃而起,他急于见到白香衣,告诉她这一决定。 背癞爷爷气急败坏地在他身后喊:“小子,你忘了你答应的事。” “这是啥破主意,说了跟没说似的!”春生的回答声飘来,人已经到了院外。 39 盈亏 窗棂上惨白的月光,有些晃眼。 夜深了,又到了小黄最忙碌的时间,狂吠不止。有人在屋后敲墙,紧一阵,慢一阵。 春晖用被子蒙着头,一动也不动,白香衣知道,他根本没有睡着。 外面忽然响起小黄的一声哀鸣,接着吠得更凶,而且夹杂着发威的呜呜声,好像在和什么人对峙。 白香衣悄悄下床,摸黑从缝纫机上找到剪刀,握在手里,轻轻地拨开门闩,猛然打开门。 一个黑影慌慌张张地跑开。月光下,小黄一瘸一拐地向白香衣跑来。 白香衣走到院子中央,亮开嗓子说:“有种就站出来说话!” 喊了几声,呼出了一口恶气,白香衣抬头看了一下天。天上挂着一轮皓月,只差一点就满了,快满了也似一张哀怨的脸。白香衣刚想回屋,却突然发现一条黑影走进了院子。真是虚张声势吓鬼反招恶鬼,白香衣一时没了主意,紧握着剪子招呼小黄,靠它壮胆子。小黄摇着尾巴跑过来,又越过她向来人跑去,摇尾巴,撒欢儿。白香衣认出来了,来的人是春生,她的眉头拧成了疙瘩,冷声质问:“刚才是你?” “不是。刚才有人来胡闹了是不是?别让俺查出是谁,弄死他!”春生发狠。 其实不用春生回答,白香衣已经明白,刚才小黄叫得那么凶,绝对不是春生。她冷淡地说:“不用费心,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你回吧,叫人看见说闲话。”说完,白香衣回头就走。 白香衣听见春生跟在后面,发急说:“你不能进屋,春晖在呢。” 春生紧走几步,从后面抱住白香衣,狂热地说:“那咱们去教室,俺有话跟你说。” “你要死啊,让人看见怎么说?”白香衣无力地挣扎,内心深处,她一直想念着这个宽阔而温暖的怀抱。 “俺不管,看见就看见。”春生几乎把白香衣抱起来了,拥着他走进了教室。 春生说话时热气喷到白香衣的脖子上,热乎乎,麻酥酥的,白香衣一阵意乱情迷。白香衣自欺欺人地说:“放手吧,你说过的,我以后只是你的干娘。哪有干儿子这么对待干娘的?” 春生不放手,嘻嘻笑着说:“俺不要你当干娘了,俺要娶你。” 白香衣冷笑:“你娘能答应?别说这没有着落的话。” “这回俺铁了心了,她答应俺娶,不答应俺也娶。” “你想清楚了,我可是窑子里出来的,你不在乎?” “不在乎,反正俺也没看见。” “我结过两次婚,你也不在乎?” “那是以前的事,跟俺没关系。” “春生,你这份情我领了,从一开始就没有好果子等着咱。我是破鞋,是抹布,一根草都不如,就连三他表舅那样的男人都嫌弃我,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 “俺不许你糟践自己,也不许别人糟践你。你是草,俺也稀罕你,你是泥巴,俺也稀罕你。咱明天就去公社登记,不,俺等不及了,咱们现在就走,天一亮,咱们就能登上记,然后咱们买喜糖,买十斤,十斤不够,就买二十斤,让全村家家都吃咱们的喜糖,让他们都知道,你是俺孔春生的媳妇。”春生动情地说,激动得浑身发颤。 “春生……春生。”白香衣梦呓似的喊,喊了几个春生,两行热泪便夺眶而出。这些话她等得太辛苦,太辛酸,太憋屈。 白香衣在春生的臂弯里,拧过身子,揽住春生粗壮的腰身哭得气结喉噎,又哭得慷慨淋漓。 春生茫然失措,拙嘴笨舌,说不出安慰的话,只说:“别哭,别哭……” 抬起头,白香衣满面的泪花里隐现着笑容,抽噎着快活地说:“野汉子,我高兴,我是高兴。”她真的很高兴,她的野汉子终于回来了,不是玉翠的儿子春生,也不是她白香衣的干儿子春生,而是最初的那个野汉子。 春生憨憨地笑了,但是笑容一闪而过,郁郁寡欢地说:“以后你不要那样子和别的男人说话,也不要对男人那样子笑,那样子斜眼看。俺看见了心里不舒服。” 白香衣有些不好意思,轻声笑了说:“那些男人是狗屎,是驴粪蛋蛋,是些没有脊梁的软蛋,再也不值得我那样子,以后我只对我的野汉子那样子说话,那样子笑,那样子斜眼看。” “俺也没有脊梁呢,你不嫌吗?”春生很在意白香衣说过的话,还在耿耿于怀。 白香衣把手伸进春生的棉袄,抚摸着他热乎乎光溜溜的脊梁骨说:“先是我说错了,野汉子有脊梁,而且结实得像石头,直立得像大树。” 春生被白香衣抚摸得呼吸急促起来,双臂用力上托,把白香衣提起来,一低头,在白香衣的脸上乱啃,嘴里一边含糊地说:“俺想你,白天干不下活,晚上睡不下觉。俺以后要天天搂着你,哪都不去,就搂着你睡觉。” 突然,教室的门啪的一声响,惊得白香衣和春生倏忽分开。两扇门中间裂开了一道缝,雪白的月光倾泻进来。透过门缝望出去,一个高而单薄的人站在月光里,他的脸背对月光,但是眼睛却亮得像两颗寒星。 白香衣失声叫道:“春晖!!!” “不要脸!”春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扭身跑开,不久传来了咣当关门声音。 “春晖骂我不要脸,他竟骂我不要脸!”白香衣喃喃地说。这些日子,白香衣的耳朵里充满了这样的话,她都装聋作哑,毫不在意,唯独春晖说的这三个字像三把锋利的冰刀子,夹着寒风呼啸着扎进她的心窝子,又冷又疼。 春生也被春晖的激烈的反映搞懵了。 白香衣和春生走到这一步,曾面对很多的障碍,却从来没想到春晖是障碍。他们谁也没有和春晖提过这事,但都想当然地认为,即使所有的人都反对他们在一起,春晖也是唯一一个不反对的。可是就在其它障碍在他们面前变得无足轻重的时候,春晖却突然横空出世,用单薄的身躯在他们之间架起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 春晖并不大吵大闹,除了说了一个“不要脸”之后,他羞于再提这件事。白香衣上课的时候,春晖就安安静静的躲在屋里,站一会儿,坐一会儿,躺一会儿。在其它时间里,春晖安静地跟在白香衣身边,寸步不离。然而这种安静,让白香衣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强大到可怕。每次白香衣试图跟春晖解释这件事,春晖立刻厌恶地捂起耳朵。 春生竭力讨好春晖,给他逮几只麻雀,或是给他削一个木陀螺,甚至有一次送给他一只毛皮火红光滑的小貔子。春晖带着与他年龄不相符的阴郁,当着春生的面扔的扔,放生的放生,却不跟他说一个字。 偶尔,春生和白香衣会交换一个眼色,传递些无可奈何。 春晖依旧尿炕,尿得变本加厉,尿得理所应当。白香衣陪着小心,不敢抱怨什么了。尿臊味弥漫在屋子里,使这个冬天显得更加阴冷而漫长。 夜里清静了许多,不是白香衣的叫骂起了作用,而是春生夜夜提着茶碗粗细的枣木杠子,在学校四周巡逻,他扬言谁要再打歪主意,他就用枣木杠子说话。春生不再钻墙洞,玉翠锁上大门,他就当着玉翠的面翻墙头。玉翠追着赶着骂,春生充耳不闻,实在急了就说:“是你上赶着给俺认的干娘,做干儿子的咋能由着人家欺负干娘屁也不敢放一个?”玉翠被噎得直翻白眼,少不得在心里抱怨算命先生,明明是个灾星却说成福星。 玉翠悄悄盯梢了几个晚上,从未见白香衣出来和春生私会,春生也绝不靠近白香衣的屋子,只是在学校附近转来转去,就感念春生是个心肠好的倔驴子,枉费心机却没人领情,也就听之任之了。 李小忙来学校看白香衣,拿出手绢,里面放着几个螳螂籽。她压低了声音说:“听人说,这螳螂籽专治尿床,吃了这几个,俺再找去。” 不想让春晖听见,春晖却听见了,羞愤交加,掀开被子喊:“用不着你装好人,闲操心,俺就乐意尿,就乐意没出息,你管不着!” 李小忙一番好意,被春晖顶撞了个大红脸。 白香衣喝道:“春晖,没大没小的,尿床还尿出脸来了!” 李小忙说:“他还小,娘,你别说他。” 春晖梗着脖子说:“谁说俺小,俺啥事不明白。你们才整天弄写没出息的丑事呢!” 白香衣气急,赶过去拍了春晖两巴掌。 春晖这话是说给白香衣听的,李小忙自然不明白,以为是针对自己,羞了个无地自容,再也坐不住,站起身来说:“春晖,你放心,俺不是那不要脸的人,也没啥没出息的丑事。以后俺不再拖累你妈了就是,你也用不着这么寒碜人!”话一说完,抬脚就走。 白香衣追出来,拉着李小忙的手说:“别和你兄弟一般见识,他是和我赌气呢,不是说你。” 李小忙站住了,喟叹说:“娘,俺就是不争气,老拖累人。” “这阵子你和小三到底怎样了?那药你该抓了吃,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白香衣忙把话岔开。 “俺不想治了,治好了又咋?治不好又咋?反正是一个没意思。” “这是咋说话?先把病治好了要紧。要是没钱,我这就给你拿钱。年纪轻轻,千万别说灰心的话。” 白香衣劝了劝,就要回屋给李小忙拿钱。这时学校外传来汽车的轰鸣声,眨眼功夫,两盏雪白的灯直照进院子,定在白香衣和李小忙身上。 灯光耀得她们睁不开眼睛,她们用手罩在眼睛上,觑着眼看过去。有几条黑影从车上跳下来,一个声音叫道:“就是那个女的,那个高个细挑的女的。” 40 哑巴冷 小黄咆哮起来,弓着身子护在白香衣和李小忙前面,一个黑影飞起一脚,小黄被踢得腾空翻了个跟头,哀哀地叫着夹着尾巴跑开,躲在远处继续狂吠。 三四道黑影如狼似虎横冲直撞,把李小忙冲得后退了两步,差点儿跌倒,摇摆了两下才站稳了身子。白香衣“啊”的一声惊叫,已被扭住双臂,推翻在地,两三双手紧紧把她按住,一动也不能能。黑影们兀自七嘴八舌厉声喊着多此一举的话: “不许动!” “老实点!” 李小忙大着胆子吆喝:“放开她,放开她!” 一个人走向李小忙,李小忙吓得连连后退。 “社员同志,不要怕!”那人说,“我们执行特殊任务,不会伤害任何一个阶级兄弟,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阶级敌人!” 春生举着枣木杠子,喉咙里滚动着愤怒的“啊啊”声,冲进了学校,早有人迎了上去,和春生周旋在一处。 白香衣的脸侧着,贴在冰冷坚硬的地上,看不到背后的事,但她听见了春生的声音,就感到不那么害怕了。 春生虽然把枣木杠子抡得虎虎生风,却打不到人,忽然挨了一记扫堂腿,被撂倒在地上。 有一个声音说:“女的弄屋里去,男的捆在树上。” 李小忙趁着春生引起的混乱,悄悄后退,退到车灯外的黑影里,撒腿就跑,她要去搬救兵,救白香衣。 小三这革委会主任当得窝囊,全然没有刚开始的风光,孔存庆事件活活扒了他一层脸皮。现在最能安慰他的,也就是桂兰了。那次别扭以后,他们很快就和好了,如今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而那绳结是两个扣儿,一个明扣,一个暗扣,明的是战友同志,暗的是野鸳鸯。 李小忙气喘吁吁地跑到革委会办公室,直撞进屋里。 屋里只有小三和桂兰,他们的脑袋挨得很近,学习同一张报纸。听到门响,他们倏忽分开,看见是小忙,脸上都有片刻的惊慌。 李小忙心急火燎,顾不得多想,带着哭腔急切地说:“三儿,快救咱学校里的大娘,有人在欺负她哩!” “是谁?哪个王八蛋吃饱了撑的?”小三噌得站起身,拧着眉头问。 “不是咱村的,是坐汽车来的。” “他娘的,拿孔家屋子当柿子摊呢,都来捏着玩!”小三气闷了这么多天,终于找到了发泄口,连桂兰给他递眼色都没看见。 小三一路小跑着召集了十来个五大三粗的民兵,前呼后拥地开进了学校,耀武扬威地吆五喝六:“他娘的,在俺这一亩三分地上,谁想撒野,冲俺来。看看到底谁是爷爷,谁是孙子?!” “小三,他们在屋里,快去。”被绑在树上的春生喊。 小三这才看到梧桐树上绑着人,就挥手说:“反了天了,还敢随便绑人。你们快给春生哥解开。” 两个民兵刚要去解绳子,白香衣的屋门口有人喊:“谁不想吃枪子,谁就解!”接着便是拉枪栓的哗啦声。 两个民兵像被施了定身法,定在了那里。 白香衣的屋门打开了,一个人站在门口,屋里的灯光照着他,投射到院子里一个巨大的阴影。 小三被这气势唬住了,可民兵们都看着他,他也只得硬着头皮上:“你们是干啥的?凭啥来孔家屋子随便绑人?” “我们是来执行公务的。你又是干什么的?”屋门口那人威严的说。 “俺是孔家屋子革委会主任孔小三。”孔小三底气不足地回答。 “哦,是小孔同志呀。”那人居高临下地说,“来屋里,我跟你说句话。” 小三有些怯了,乖乖地走了过去,那人侧身把小三让进去,随手关了门。小三看见白香衣被两个穿军装的人架着胳膊,跪在屋当中,脸色蜡黄,眼神散乱,看见小三,眼睛微弱地亮了一下,嘴唇蠕动,却没说出话来。 白香衣被扭进屋里的时候,春晖早被这情形吓傻了,缩在墙角打摆子,大气也不敢出。 “那就是他们的小崽子。”一个声音说。 白香衣望过去,那人正是那个瘦高个红卫兵,也是这帮人里唯一一个没有穿军装的人。一个好像是领导的军人挥挥手说:“把小崽子弄出去。” 一个军人应声而出,像提小鸡似的提着春晖的脖领子,往外推。 “不许碰他!放开他!”白香衣挣扎着叫。她已经被吓得丢魂落魄,任人摆布,但是做母亲的本能迸发出强大的勇气。 “真嚣张!看你能嚣张到什么时候!”拧住她胳膊的手加了一把力气,她感觉到手就要断了,疼得浑身冒冷汗,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春晖还是被赶了出去,白香衣的心里忽然就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为首的军人拿出一张照片,在白香衣眼看晃了晃,问:“认识他吗?” 照片上是一个陌生的年过半百的军人,紧闭双唇,双目炯炯有神地看着前方,刚毅而威严。 白香衣茫然地摇摇头。 “那么,这个呢?”军人又拿出一张照片。 这一张是高原的,这也许是他春风得意的时候照的,目光柔和,张开的唇间露出洁白的牙和灿烂的笑。 “认识。”白香衣答道。 “你们什么关系?”军人追问。 “同事关系。” “还有呢?” “就同事关系。” 那军人冷哼了一声,说:“不要顽固抵抗,我们已经掌握了翔实的证据,你目前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坦白交待。你们明里是同事关系,暗地里是姘头,更重要的是上下线关系,我说的对不对?” 白香衣茫然地摇摇头。这时候她听到外面小三的声音,似乎又捕捉到了一线希望。 小三外强中干,看到这阵势,早没了主意,吞吞吐吐地问:“俺大……她犯了啥事?” “这是机密。”军人有些故弄玄虚,“但是我可以向你透露一点。” 军人对小三耳语了几句,小三的神色越来越凝重,忍不住惊疑地瞟了白香衣一眼。 “小孔同志,我们的革命事业神圣不可侵犯,我们需要你的大力配合。”军人大声说。 小三似乎感觉到了些神圣气息,点头哈腰地说:“俺会全力配合。” 军人热情地握住小三的手,把他送出门外,压低了声音说:“估计敌人不会轻易就范,我们要在孔家屋子打持久战。我们来的时候,希望你做好外围警戒工作,我们不在的时候,负责监控,防止敌人逃跑。另外要做好保密工作,防止泄密,避免引来外面的敌人前来接应。” 此时小三唯恐答应慢了,连连称是。 桂兰在院里已经站了一会儿了,见小三出来,松了口气,凑了上去。 小三忙介绍说:“这是俺村的革委会副主任桂兰同志。” 军人热情地和桂兰握手,说:“小桂同志,真是巾帼不让须眉。这儿的情况,等会儿让小孔同志跟你介绍,以后你们可是任重道远啊!” 小三等不及,马上低声和桂兰说了几句,听得桂兰也满脸惊惧。桂兰怯怯地指指绑在树上的春生,问:“那他呢?” 军人说:“他没什么事,就是不问青红皂白,干扰我们执行任务,绑一晚上,惩戒一下。这样吧,咱们分头行动,你们去安排一下,做好外围警戒工作。” 小三和桂兰带领着民兵出了学校,在村口、学校门口等处安排下岗哨,两人回到办公室,忍不住后怕。 军人们继续对白香衣的审问,问了半天,也没有问出有价值的东西。他们说的事情让白香衣如坠云雾,任他们厉声喝问,还是软语套问,白香衣只是一味地摇头,话也不肯说一句了。白香衣的态度激怒了他们,骂白香衣是死硬分子,试图顽抗到底,结结实实地抽了白香衣十来下皮带,白香衣的惨叫声传出老远,让人听了心惊肉跳。 春生喘着粗气挣扎,但只能让绳子勒进皮肉,平添一些痛楚。他连声咒骂,却没有人理他。 为了取证,军人们把屋子里搜了个底朝天,白香衣压在箱底的旗袍被搜了出来,这成了唯一有价值的东西。一个军人哧啦一声把旗袍撕成两半,对白香衣说:“这就是有力的证据,都这时候了,你还对过去腐朽的生活念念不忘。” 闹到后半夜,他们有些疲倦了,才撤离学校。临走前,他们警告白香衣,在他们下一次到来之前,好好反省自己的罪行,做个彻底交待。他们本想把旗袍带走,但考虑到一件旗袍毕竟说明不了什么,就揉成一团,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了几脚。 听着外面没动静了,白香衣不顾身上的痛楚,冲出了屋门。她跑到梧桐树下,解开了春生身上的绳子。春生用麻木的双臂,环住了白香衣,白香衣歪在他身上,嚎啕大哭。 他们谁也不理会学校门口站岗的民兵,两个民兵对视了一下,没有打搅他们。 “春生,我不是特务,没有杀人,没有放火。春生,我没有罪,没有罪,不是害人精,不是美女蛇……”白香衣边抽泣边说。 春生搂着白香衣,坚定地说:“俺知道,俺信你。俺想明白了,要死一块死,要活一块活,他们再来,俺就和他们拼了!” 白香衣被春生的话感动坏了,也吓坏了,她忽然坚强起来,站直了身子,从春生的怀里挣脱出来。“春生,你听好了,这事你管不了,也不能管。以后,春晖只能指望你了。” 提到春晖白香衣喉咙一紧,她离开春生,满院子寻找春晖。 春晖抱着小黄的脖子蜷缩在院子里最隐秘的墙角睡着了。白香衣找到他,心里一痛,远远盖过身上火烧火燎的痛楚。白香衣不忍惊动他,透过泪水深情地注视着春晖贴着小黄脖子的脸,刚刚升起不久的残月惨淡照着,春晖的脸苍白得令人心碎。 春生默不作声地抱起春晖。 春晖惊醒了,激烈的挣扎,粗鲁地喊:“不要脸的,放开我!” 春生放下他,有些尴尬地木在那里。 “春生,你回去吧。记住我说的话,你一定要听话。”白香衣的声音很轻,但语气很坚定。 春生看着白香衣挽着春晖的手,进了屋。窗口黑了很长时间之后,石头一样的春生才挪动着沉重的步子,缓缓离开学校,他的心里也有了一个决断。学校门口的民兵没有阻拦他,任他离开,投向他的目光里有敬畏,有怜悯,也有迷惑。 这是一个干冷干冷的冬天,没有雪,地面冻出了一道道裂缝,仿佛触目惊心的伤口。村里的老人们称这种冷叫做哑巴冷。 春晖在外面冻了半宿,身体早凉透了,白香衣用自己的热身子捂了他半夜,他身上才有了些热乎意思。白香衣恍惚中感觉到胸前一片湿热,睁眼一看,原来是春晖把头偎在她的胸前流泪,她把春晖抱得更紧了些,恍然回到了他小时候的光景。春晖突然推开了她,翻身给了她一个冷漠的后背。白香衣流下冰凉的泪,她可以在世人面前抬起头来,不怕东边的风,西边的雨,唯独在春晖面前矮了三分,她欠儿子的,这笔无法偿还的债在儿子出生时就欠下了。 后来,迷迷糊糊中,白香衣感到身子下面热乎乎的,她知道,春晖又尿床了。 第二天,白香衣从一片狼藉中找出李小忙送来的螳螂籽,用火烤了,端给春晖。春晖粗暴地全撒到了地上,狠狠地用脚碾碎,屋里弥漫着一股焦糊的香味。 白香衣没有责怪他。她把地上旗袍捡了起来,细细密密地把撕裂得地方缝好,小心翼翼地折好,趁春晖睡觉的时候,她揭开主席像,露出一个墙洞,里面放着她的小皮箱,她把旗袍放在了皮箱上,打了些糨子,把主席像重新粘牢。 没有什么秘密能保得住,白香衣是特务的重磅炸弹在村子里惊天动地地炸响。村里人从不可思议到半信半疑再到深信不疑,联想到露天电影里看到的女特务装扮,哪一个不是身穿旗袍,妖里妖气,当初她白香衣不是也爱穿旗袍,打扮得千娇百媚迷死个人吗?于是倒抽几口凉气,守着一个毒如蛇蝎的女特务过了这么多年,没出意外真是万幸! 春生在当院里把一扇铡刀片子磨得霍霍作响,听得玉翠心惊肉跳。早上,她从桂兰的嘴里听到昨天夜里的事,后怕得半天说不上话来。这一次,婆媳俩史无前例的一致,那就是不择手段,也要阻止春生做出鸡蛋碰石头的傻事。 玉翠没有惊动专心致志磨刀的春生,悄悄打发春宝去娘家搬救兵,她的娘家哥张玉成带着她的几个五大三粗的侄儿急急赶来了。 一片铡刀被春生磨得雪亮,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着夺目的寒光。春生很满意,把铡刀靠在墙上,站在一旁看了又看。舅舅和表兄弟们的突然到来,他感到有些意外,和他们打了招呼,就要去西屋睡觉,养精蓄锐,等待晚上的一场恶战。谁知,他刚走到西屋门口,张玉成一个眼色,他的表兄弟们一涌而上,把他扑倒在地上。玉翠拿出她织的棉布,展开把春生的胳膊和身子缠在一起,缠了五六遭,既不太紧也不太松,然后用针密密地把几层布缝在一起。春生苦苦哀求放开他,玉翠戳着他的脑门骂:“好不识歹不识的东西,再不老实,俺用针扎你的肉!” 这是村子里管教儿子的方法,既能长时间限制人的自由,又不会因为影响血脉流通而伤了身体。办法虽好,但是十年八载也未必有人用一回,倒让春生尝了个新鲜。 春生像个大粽子被扔在西屋的炕上。春生苦求无效,就破口大骂,骂绑他的人断子绝孙。 玉翠张罗饭食招待娘家哥,张玉成竟不领情,铁青着脸领着子侄们气鼓鼓地走了。临走怒气冲冲地撂下了话:“以后春生这畜牲的事,别再找俺。” 春生骂了一通,没人搭理,就不言语了。玉翠吃过午饭,怕他饿着,端着一碗高粱米饭,进了西厢房。她坐到炕沿上,轻声笑着说:“朝巴蛋子,不吃点儿亏,就不知道锅是铁打的。你瞅瞅这天底下,除了娘,谁还在乎你的死活?”说着,就舀了一勺高粱米,往春生嘴边送。春生猛然睁开眼,不接高粱米,却照着玉翠的手背咬了一口,疼得玉翠勺子也扔了,碗也摔了,一蹦老高,骂道:“王八羔子,没良心的!”春生这一嘴咬得够狠,玉翠的手背上渗出了豆大的血珠子。 春生也不说话,瞅着玉翠冷笑,眼里闪着仇恨的光。 桂兰听见动静,进屋看明白了,幸灾乐祸地笑:“咋的?老二馋肉了吧?再馋,也不能吃咱娘的肉啊,跟嫂子说,嫂子给你割去。” 玉翠哪里容得她来打趣,张口就骂:“滚你娘的!不会说话,就别放屁!” 桂兰今非昔比,早就不把婆婆放在眼里,反唇相讥:“俺是不会说话,你可只会放屁。要不咋就臭得连你儿子都想吃你的肉解恨!” 春生在炕上咬牙切齿地骂:“没一个好东西,都他娘的滚出去!” 桂兰听见他骂不恼,反而称心如意,反正有玉翠给她垫底儿,就笑呵呵地走了出去。玉翠也走了出去,临关门恨声骂道:“朝巴种,饿死你,省下粮食喂狗!” 玉翠不等回到自己屋里,头晕病就犯了,她扶着墙站不稳,恰巧存粮在院子里玩,她就招手叫他过来,扶她进屋。歪在炕上,玉翠不再生儿子的气,却着实气恼白香衣,敢情她是狐狸精托生的,要不咋就把老二迷得连亲娘都不认?一时是窑姐,一时又是女特务,这样的扫帚星竟被崔瞎厮说成福星,诳得她当神供着。她拿定主意,得空非去找崔瞎厮算账,骂他个狗血淋头。 玉翠这一躺下,竟起不了炕了,她一辈子要强,到头来却被儿子治没了脾气。 春生不能走,却能用屁股蹾,用脚踹,硬把炕这里蹾一个洞,那里踹一个窟窿,玉翠听春宝说了,就发狠说:“让他能,等炕塌了,就让他睡地下,看看这是跟谁过不去!” 玉翠听人说吉普车隔三差五地去学校,一去春晖就被赶到院里,大冬天的晚上,冻得他像个小家雀。玉翠一直把春晖当自己的儿子看待,心里倒有些惦记,有心打发春宝接他过来,可又怕长了白香衣的脸,也怕担上私通特务的嫌疑,只得想想作罢。 41 夭折 那天晚上,小三和桂兰亲密无间地共同学习被李小忙撞了个正着,李小忙事后就琢磨出不对劲了,联系到小三的种种表现,李小忙明白了个大概。这种事李小忙都有所察觉了,外人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 李小忙并没忙着吃醋,她和小三较劲,是因为白香衣的原因。 小三解释说:“这次她的麻烦可不是一般的麻烦,就是神仙也救不了她。” 李小忙就冷笑:“是啊,你救得了谁呢?自己的侄子救不了,自己的大娘也救不了,你当这个官有啥用?见天没白天也没黑夜,图啥呢?” 小三听着不顺耳,更加厌烦了李小忙。 李小忙去学校探望白香衣,站岗的民兵不让进,李小忙就硬往里冲,并且骂不绝口。民兵碍于小三的情面,就放她进去了。 每当夜幕降临,白香衣和春晖就心惊肉跳,惶惶不安。吉普车一来,春晖就被赶到院子里,一冻就是大半宿。军人们硬一阵软一阵,黑脸唱罢,红脸登场,红脸唱罢,白脸登场。白香衣的浓密的头发一不小心就掉了几缕,身上白皙的皮肤上稍不留意就青紫了几处,悄生生的脸上这边刚消肿那边又气吹似的鼓了起来。白香衣只有一个主意,不该说的话一句也不多说,红口白牙,把是非曲直嚼烂,汇进肚子里那一汪浓稠的苦汁里。 他们给白香衣整理了一个清晰的思路。她在妓院的时候,被高瀚海培养成了一个特务,受他的直接领导。解放初期,安排她潜伏下来,为了隐藏身份,先来这个小村过渡,然后高瀚海动用关系,把她安排进县城。后来因为摄于如火如荼的革命大势,就重回容易隐蔽的小村里继续潜伏。至于高原,是高瀚海在解放后给她安排的上线,负责在她和高瀚海之间上传下达。 他们许诺,只要白香衣按照他们的意思写份材料,就会重获自由,继续教她的书,过她的安生日子。 白香衣不认识高瀚海,更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他们说的那些都是子虚乌有的事情。 李小忙的到来,给了她一些安慰。在这种非常时期,李小忙的关爱让她感动得直流眼泪。她是脆弱的,脆弱得会因为一点儿小事而失声痛哭,同时她又是坚强的,坚强的令那些别有用心的军人切齿痛恨,他们不明白,这个从窑子里出来的下贱女人,为什么会死死维护着他们要刻意置于死地的胡瀚海。 “小忙,你不该来。”白香衣擦干眼泪,责怪说。 “娘,俺干瞪眼帮不上忙,再不来看看,心里就更难受啊!”李小忙痛哭失声。 “嫂子,俺算看清楚了,你是好人!”春晖动情地插话说,他的心里有了对人情冷暖的最初体验,顿了顿,他又愤恨地说:“不像春生,平时装好人,这时候就不见人了。” 李小忙说:“春生哥不是那样的人,他被他娘绑在了家里。要是小三能有春生一半的血性,俺就知足了。” 春晖低下了头,沉思着,不再说话。 “这我就放心了。”白香衣说:“玉翠嫂子这样,倒帮了我的一个大忙,我真怕这个愣头青出事。小忙,帮我捎句话给春生,就说我一辈子,没看走眼的也就是他了,让他一定要记住我那天晚上嘱咐他的话。” 李小忙点头答应了。她不知道,白香衣已经有了决断,她觉得只有自己死了,才能结束这场噩梦,给春晖留一条活路。前一阵子,她去公社粮所提粮食,听人说城里老有人畏罪自杀:陈医生被打成历史反革命,跳了井;管档案的小邵帮阶级敌人造假档案,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用一根绳子做了了结。这两个是白香衣认识的人,她悄悄为这两个人流过眼泪,觉得人命贱了,比不过地里的野蒿草。 这一天,白香衣感到时机来了,因为春晖忽然坚强了起来。春晖帮白香衣整理房间,扫院子,话仍然不多,但是不再像以前那样排斥白香衣。白香衣的心里照进了一线阳光,觉得儿子一夜之间长大了,她可以安心地去了。 到了夜里,吉普车没有来。白香衣和衣躺在床上,提心吊胆地侧耳听着窗外的动静,这个夜晚竟是出奇的安详。春晖主动抱着她,脸在她的脸上蹭了又蹭。她拍打着春晖,就像他小时候哄他睡觉的样子,一种久违的温馨在屋里弥漫。夜很深了,白香衣松了一口气,看来上头的人不会来了,一松劲,她沉沉地睡着了。她梦见小时候的自己,花蝴蝶一样跑在田野里。一片嫩黄的油菜花,无边无际。她看见了春晖,就是现在的模样,身材比她高出了一半,采了一大把菜花,递给她,还叫她妈妈。她心里好笑,自己才多大一点儿人,就当妈妈了。 忽然,她听见小黄汪汪叫,就在菜花地里寻找小黄的踪影,可是满眼的金黄,她找不到它。小黄叫得更响了,她心里咯噔一下,惊醒了。她以为上头的人又来了,下意识地摸摸儿子睡得那边,空荡荡的没人。门忽然被小黄扑开了,小黄旋风一样窜到床前,汪汪乱叫。白香衣望望门外,天已经蒙蒙亮了。 小黄叫了两声,就往外跑,见白香衣没动,就跑回来,再叫。白香衣心里纳闷,穿上鞋,跟着小黄走。小黄夹着尾巴跑在前面,在这个风云莫测的时期,小黄也学会夹着尾巴做狗。出了校门,站岗的民兵不远不近地跟在她后面。白香衣跟着小黄一路来到村西,看见大柳树下站着许多人,小黄冲着大柳树叫得更欢了。白香衣惊异地瞅了一眼大柳树,便像抽去了骨头一样,跌坐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春晖穿着一身崭新的黄军装,吊在一根拇指粗细的树枝上,耷拉着脑袋,仿佛还在苦苦思索一些想不明白的事情。 白香衣前脚到,玉翠后脚也就到了。她看一眼挂在树上的春晖,哭一声“俺的儿”,便抱住春晖的腿,使劲往上托,嘴里叫:“快把他放下来,也许有救啊!” 这天早上,很少来她屋里的桂兰蹩了进来,红着眼睛说:“春晖死了。” 玉翠头不疼也不晕了,猛地坐起身子呵斥:“大清早的,说啥瞎话?!” “春晖死了!”桂兰重复了一遍。 玉翠哆嗦成了一团:“好好的,咋就死了?” “想不开,自己吊死在村西头的大柳树上了。”桂兰说着,滴下了泪来。“这些年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兄弟,心里疼得慌!” 玉翠忙着穿衣服,手脚抖得套不上裤腿,嘴里催促桂兰:“那还不快去看看?你干娘不知哭成啥样了?” 桂兰擦干了眼泪,说:“娘,俺去不得,你也去不得。白香衣是啥身份?阶级立场还是要的。” “去你娘的立场!人都死了,还啥立不立场?!”玉翠穿好了衣服,骂着出了门,听见春生在西厢房里杀猪似地嚎叫。 拐进去一看,春宝站在地下抹眼泪,春生在炕上打滚。捆了他十来天了,他愣是不服软,玉翠狠着心不放他,只叫春宝负责他的吃喝拉撒,惹得春宝不住抱怨。 “春宝,你死人啊,还不把春生放开。”玉翠明白,这时候不放了春生,春生会记恨她一辈子。 春宝巴不得娘这句话,窜到炕上,牙咬手扯,把棉布拆开。春生跳下炕来,连鞋子都顾不得穿,就往外冲。由于被绑得久了,血脉不太通畅,一个跟头跌倒在门外。春宝想过去扶他,不等到跟前,春生已经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玉翠骂春宝:“瞎了眼的,快扶着你兄弟。” 春宝抬脚要追,桂兰一声断喝:“不许你去!”春宝就畏手畏脚地站在了当院里。 玉翠跟在春生后面,跌跌撞撞,抹一把眼泪,甩一把鼻涕。 村西头大柳树下,站满了人。白香衣跌坐在地上,眼睛直勾勾的,不哭也不叫。 春生爬到树上,解开了绳子,旁边过来几个男人,把春晖接了下来,玉翠抱进怀里,摸摸脸,攥攥手,哪里还有救,人都冰凉僵硬了。玉翠流着眼泪,把春晖放进春生的怀里,说:“死透了,抱走吧。” 春生把头埋在春晖冰凉得胸口上,呜呜地哭着,慢慢地向东走。 玉翠走到呆呆傻傻的白香衣身边,蹲下身子,揽住她的肩膀,哭喊着说:“你咋这么傻呢?嫂子叫你走,你咋不走呐?树挪死人挪活啊!” 白香衣忽然笑了,拉着玉翠的手说:“嫂子,我听话。我这就带春晖回南边去。本来我想自己走,让春晖跟着你,可是春晖死活不乐意,只好我们娘俩一块走。”她看见春生抱着春晖走远,就跳起来,追着喊:“春生,春生,你们兄弟俩去哪儿?我要带春晖回南边了,别走远了。” 玉翠四下看看,瞧见本家侄子春富站在人堆里看热闹,招手叫过他来,悄悄嘱咐他,去追上春生,告诉他别把春晖抱学校里,没成年的孩子,直接找个地方埋了。玉翠追上白香衣,拉着她的手。 白香衣说:“嫂子,你不知道,南边可暖和了,有黄黄的油菜花,有汪汪的水,你说春晖去了,会不会忘了这儿啊?嫂子放心,我不会让他忘的,这里是他的老家啊。” 玉翠的眼泪哗哗地流,她知道白香衣是疼糊涂了。 白香衣给玉翠擦眼泪:“嫂子,你哭啥来?春晖长大了,我会让他来看你的。他一直跟我说,你比我还疼他,他咋会忘了你这个娘?” 一路上,白香衣说说笑笑,竟是拖着肝肠寸断的玉翠走。进了屋,白香衣就忙着收拾东西,她见玉翠流泪不止,就说:“嫂子,帮我收拾啊,要不来不及了,火车就要进站了。”说着又往外张望,“你瞧春生这么大了还淘气,把他兄弟藏哪儿去了?我知道他也舍不得,可是到了该走的时候,就得走了。” 白香衣洗完脸梳了头,也不知道避人就脱衣裳,吓得玉翠忘了哭,赶着把满屋子的人轰出去。关上了门,回过身,却见白香衣换上了旗袍,正在抚弄上面的褶皱。 春富冒冒失失地跑了进来,白香衣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赶着问:“春生和春晖呢?” 春富像有话要说,玉翠摇头制止了他,把他拉到屋外,问他啥事。 “俺哥在和宝橱叔吵架呢。”春富说。 “为了啥?” “俺哥想把春晖埋在他家的墓田里,宝橱叔拦着不让。” 玉翠知道这事有些难办,本来让春生随便找个地方埋葬了春晖,不想实心子的春生,要把春晖安葬到墓田里,自己非得走一趟不可了。看看围观的人里有几个和自己相好的女人,就把她们叫到一边,嘱咐说:“白老师疼疯了,你们算是帮俺个忙,把她看好了。” 女人们抹着眼睛进屋去了,玉翠往外走,在学校门口,遇到了怒气冲冲的宝橱。玉翠说:“他叔,积点儿德吧,都这时候了,就别计较太多了。” “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俺和你说不着话。”宝橱让过玉翠,直奔白香衣的屋子。他站在门口指名点姓地喊:“白香衣,春晖埋哪儿都成,就是不能进墓田。” 白香衣应声而出,笑道:“宝橱啊,不用你当叔的费心,春晖不去墓田,要跟我回南边去呢。” 宝橱愣了一下,说:“说啥胡话?春晖死了,找地方埋呢!” 白香衣一听翻了脸,骂道:“你才死了呢!”她茫然四顾,看见了春富,她恍惚看见他刚才跟着春生走的,就一把拉住他,一迭声地问:“春晖呢?春晖呢?” “春晖在墓田里呢。”春富如实回答。 白香衣放开春富,撒腿就跑。几个女人追上去,抓胳膊抱腿,拉住她,白香衣便挣扎着哀求:“好嫂子们,求求你们,让我把春晖叫回来,要不就误了火车了。” 玉翠在心里掂量了一下轻重,对女人们说:“让她去吧。让她送送春晖,也好让她死心。” 白香衣身上一轻,脚不沾地似的跑起来,玉翠和几个女人紧赶慢赶追不上她。 坟地里,春生和宝橱家的老大和老二对峙着,春晖的尸体放在宝柜的坟前,盖着一床蓝布印花的旧褥子。白香衣跑到春生跟前,问:“春生,春生,你把春晖藏哪儿了?快叫出他来,我要带他走。” 春生扭开脸,潸然泪下。 白香衣又问宝橱家的两个儿子:“你俩看见你春晖兄弟了吗?快告诉大娘。要误了火车了!” 宝橱家的两个儿子愕然地看看白香衣,又把目光投向春晖的尸体。白香衣顺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轻声笑道:“捣蛋鬼,藏这儿呢。” 白香衣轻轻地走过去,揭开褥子,亲昵地拍拍春晖的脸说:“别玩了,跟妈妈回家。”她的声音温柔得像要唤醒熟睡的儿子,生怕声音大了,惊吓了他。 春生的心碎了,失声痛哭起来。女人们忙着撩起衣襟擦眼睛,男人们脸色凝重眼圈发红。春生哽咽着说:“春晖死了,不能醒了。”说着转向玉翠,埋怨说:“娘,你让她来这里干啥?” 白香衣浑身一震,脸上笼罩着一层朦朦胧胧的疑惑,仔细端详着春晖,手轻轻抚摸着春晖冰凉的脸。 玉翠胡乱抹了两把眼睛,走到白香衣身边,说:“白老师,咱们回去吧。” 白香衣紧紧抓住玉翠的手,求救似地问:“嫂子,春晖没死,春生在骗人?是不是?春晖没死,只是睡着了。” 玉翠满心酸楚,抽抽搭搭,使劲回握着白香衣的手。 背癞爷爷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他拄着拐棍从人堆里走出来,叹着气说:“春生,抄起家伙,快点打发春晖走。这样子,没个了局。” 春生拿起了洋镐,准备刨坑,宝橱从斜刺里跑出来,横加阻拦:“不行,春晖不能埋在这里,这坏了规矩,乱了风水。!” “你倒说说,啥规矩?”玉翠尖声质问。 “没成年的毛孩子,哪有往祖坟埋的?再说,他是谁的种还不清楚,更不能埋这里。坏了风水,谁能赔得起?”宝橱振振有词。 “宝橱,你说胡话也不怕遭报应?春晖虽是你侄子,可死者为大,你满嘴胡说,天也不容你。”玉翠嘶声骂道:“要不是白老师,你孙子早没命了,你们家就这样抱恩啊!” 宝橱家老大红了脸,跑到宝橱跟前说:“爹,就随着他们吧。” “放屁!”宝橱也有些羞愧,但并不松口:“这事一码归一码,为了子孙后代,春晖不能埋这里。俺嫂子对俺家的恩,回头俺领着儿子孙子,给她磕头。” 背癞爷爷无可奈何地说:“春生,宝橱说的在理,换个地方吧。谁让这孩子糊涂,小小年纪就走这条道儿,墓田里也容不下他啊。春生他娘,扶白老师回去吧,早让春晖入土为安吧。” 春生恶狠狠地瞪了宝橱一眼,抱起春晖就走。 白香衣撕心裂肺的一声尖叫:“春生,春生!不能啊!春晖没有死,你不能埋了他啊。”她疯了一样的站起身,扑向春生。 玉翠慌忙中抱住了白香衣的腿,白香衣重重地趴在了地上。白香衣挣扎起来,还要追,早有几个女人过来,七手八脚地按住了她。白香衣泪流满面,望着春生的背影喊:“春生,求求你,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放过春晖吧!我求你了,给你磕头。春生,我给你磕头了……”白香衣趴在地上,狂乱地点着头。 白香衣眼看春生抱着春晖远去,突然狂躁起来,逢人就乱抓乱咬,女人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抬回了学校。 春晖被葬在了乱葬岗子,成了没有归属的孤魂野鬼。春生刨坑的时候,用洋镐刨开冻土,挖出了两条白色的小蛇来,小蛇蠕动了一会儿,就冻僵在寒风里。村里人对蛇既敬又畏,众说纷纭,使春晖的死又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在许多天里,被白香衣弄出伤痕的女人们,总是亮出伤痕炫耀:“看看这就是白老师给俺弄得,她都疼疯了,可怜的人啊!”其实女人们的那些伤都是小伤,三五天就好了,白香衣的神志却没有恢复,几天几夜水米不沾牙,只剩下一口微弱的气,忽忽悠悠地悬在那里。 42 断指 一场大雪酝酿了半个冬天,终于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掩埋了乱葬岗子,填平了沟沟壑壑,封锁了大路小道。孔家屋子在雪的包围中,与世隔绝,静谧统治了整个村子,只有午时和黄昏,升起的缕缕炊烟,勾勒几笔生动的温热;只有偶尔的鸡鸣犬吠,裹挟在西北风的凛冽里,泄漏一丝儿生命的气息。 两天两夜,春生衣不解带,守着白香衣,他抱定了铁打的主意:除非死,否则绝不离开白香衣半步。经过最初的纷乱,抱着各种心态的村民们离去了,屋里屋外陷进了死寂。玉翠是被人抬回去的,她忽然感到天旋地转,跌倒在地,爬不起来。 李小忙时不时走来,搭把手伺候白香衣。李小忙没忘白香衣的嘱托,对春生说:“那天娘让俺给你捎话了。” 春生把炉子捅旺,没有说话,但他在听。 “她说只有你是她这辈子没看走眼的人,让你别忘了她嘱咐你的话。” 悲痛让春生有些迟钝,他想了又想,眼泪才夺眶而出。那天晚上白香衣说过,让他不要管她的事,只让让他照看好春晖。她是做好了一个决断,不料想没等她迈出这一步,春晖却抢在了她的前头。话捎来已经失去了意义,白香衣委托照顾的人,没给春生留下任何照顾他的机会。 在大雪降临之前,吉普车又架着飞扬的尘土,来过一次。 春生听到吉普车的声音,疯了,摸起菜刀,瞪起红肿的眼睛,准备拼命。 军人们鱼贯而入,春生挥舞着菜刀大叫:“你们还想咋样?都逼出人命了,你们还想咋样?” 屋里的气氛立时紧张到了极限,一触即发。 小三和桂兰得到消息,飞奔到学校,他们的闯入,吸引了春生的注意力,一走神,就被军人抓住时机扑上去,缴了械,打倒在地上。 桂兰对军人们说明了情况,替春生求情说:“他是疼糊涂了,同志们千万担待。” 军人们半信半疑,为首的走到床前,严厉地说:“装疯卖傻、装死假活都救不了你,你的唯一出路是彻底坦白。” 一个军人早按捺不住性子,把白香衣从被窝里揪出来。白香衣仿佛一滩软泥,啪的一声摔在地上,连呻吟一声也没有。 春生挣扎起来,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嗷嗷嗥叫,充满了愤怒和绝望。 小三和桂兰几乎同时冷哼了一声,他们虽然疏远白香衣,但是看到奄奄一息的人,还会受到这样的待遇,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一些恻隐和愤慨。 为首的军人观察了好一阵子,觉得白香衣不像是装的,就带领着部下走了出去。 重获自由,春生抢到白香衣跟前,抱起她,紧紧地楼在怀里。 在革委会办公室,为首的军人给小三和桂兰语重心长地上了一堂政治课。 “小孔同志,小桂同志,你们要擦亮眼睛,充分认识到斗争的复杂性和多样性。敌人是狡猾的,会利用种种伪装来掩藏自己的丑恶嘴脸,也许会用伪善,也许会用软弱,博得我们的同情和好感。这个女人绝对不简单,你们不要掉以轻心。你们任重道远,要继续对她的监控。并且要千方百计不要让她自绝于人民。我们早晚要撬开她的嘴巴,但是这件事必须由我们来做,你们不能打草惊蛇,你们的任务是稳住她,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给她点甜头,这也是斗争中迷惑敌人的一种手段。” 吉普车驶出孔家屋子的时候,天上开始飘下雪花,仿佛大团大团的棉絮。 玉翠倒在炕上,心却悬在春生身上。她几次三番打发春宝叫春生回家,春宝一次次无功而返。吉普车又一次到来,惊出了她一身冷汗,身上了病也吓跑了几分。她想如果让春生继续留在白香衣身边,以他的犟脾气,迟早是要吃枪子儿。 唤来春宝,嘱咐他马上去张家庄请他舅。春宝冒着大雪上了路,玉翠挣扎着下了炕,站在大门口,向村口张望。雪簌簌地下着,上扯着铅色的天空,下扯着白茫茫的大地。玉翠站久了,心也跟着雪花东飞西荡,凄惶得没有着落。 宝橱的大儿媳妇抹着眼从门前经过,她刚去看过白香衣。她惋惜地嘘着气,告诉玉翠:“看样子,俺大娘没有几天的活头了。” 玉翠恍惚起来,心里隐隐作痛。她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回了屋,开箱子翻柜子,找出一匹红花绿叶的布料来。玉翠心里很糊涂,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恨白香衣多一些,还是喜欢她多一些?一听说她不行了,就忙着给她准备办事的衣裳。 春宝挂着一身雪回来了,垂头丧气地说:“俺舅说了,春生的事他管不了。” 玉翠坐在炕上发急,骂道:“无用的东西,一定是你没说清楚,你舅咋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外甥吃枪子?” 春宝满腹委屈:“俺都说明白了。” “拉倒吧,当娘的还不知道你的本事?得得得,俺去学校,替回那个犟种来。”玉翠气呼呼地从炕上溜下来。 深一脚,浅一脚,玉翠扶着墙根,一步步挪到学校。进了屋,看见春生正坐在床边,笨手笨脚地喂白香衣饭,心里便吃味儿,可看看消瘦憔悴的儿子,再瞧瞧床上了无生气的白香衣,心中又不落忍,把满心的不快压住,走过去抢过碗来说:“俺来。” 碗里是高粱米,熬得稀烂。可白香衣紧着牙关,米汤米粒顺着嘴角流下来,怎么也喂不进去。玉翠用手巾给她擦擦,无奈地放下碗。“俺在这里守着她,你家去,别再来了。俺是啥样的人你也知道,俺会尽心尽意的。” “俺不走,俺谁也不信,要不是你和舅舅绑了俺几天,没准春晖就死不了。”春生一听让他走,就瞪起眼珠子,情绪激动起来。 “以俺看人不中用了,你守着也是白费劲儿。”玉翠想点醒春生。 “就知道你没安好心,盼着她死,俺偏不让她死。你走,你走,别在这里咒她。”春生喘着粗气闷吼。 “好不识歹不识的东西!娘倒要看看你能不能争得过老天爷?”玉翠骂骂咧咧地走出去,心里有一股强烈的挫败感:白香衣啊白香衣,你究竟是啥托生的?你都是要死的人了,俺还是争不过你,争不回俺那屎一把尿一把拉扯大的儿子! 第二天,雪停了。天刚亮玉翠就收拾齐整,一路连滚带爬,一身泥水一身热汗地进了张家庄,终于把娘家哥和娘家侄子们求来了。在回来的路上,她心里急得冒火,生怕那吉普车赶在她的前头,再次到来,要了犟种的小命。 到了学校门口,没看到吉普车,玉翠才如释重负。兄妹两个在学校门口商量了几句,玉翠和张玉成带领着子侄们奔向白香衣的屋子。 玉翠进屋,见春生还是坐在床边喂白香衣饭,好象从她离开,春生就一直是这个姿势,没曾动过。玉翠有娘家人撑腰,知道春生跑不出自己的手心了,就先礼后兵:“春生,好好地家去,娘在这里替你。俺和你舅是为你好,就你那脾气,吉普车再来,非把人家惹毛了,吃枪子是现成的。” 春生也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放下碗,镇静地说:“回去也成,得让俺收拾收拾,最后尽尽心。” 玉翠心里一阵欣喜,和张玉成对了个眼色,爽快地说:“行,那你快点儿。” 屋里窄,玉翠和张玉成留在了屋里,其他人退出屋外等着。 春生慢腾腾地东摸摸,西碰碰,靠到切菜的案板旁,猛然抄起了菜刀,往脖子上一横,直着脖子叫:“你们再逼俺,俺就一刀抹了脖子。你们口口声声怕俺挨枪子,实话告诉你们,俺不怕。说啥俺走了,替俺看着她,俺心里明白,你们盼着她死呢,俺走了,她就没有活路了。横竖都是死,俺就先走一步!” 玉翠不防备春生来这一手,看着春生端着菜刀,又是心惊,又是心慌,又是懊恼,低三下气地说:“大哥哥,小祖宗,先放下菜刀,啥都好商量。” 张玉成也柔声相劝:“春生,别犯傻,这可不是闹着玩,快放下刀。” 春生的表兄弟们听到屋里动静不对,涌进屋来,看到这情形,也傻了眼,七嘴八舌地劝。 “放下刀也成,但你们得答应,从今往后不再管这事。”春生提出了条件。 “不管,不管了,俺啥时候也不管了。”玉翠连忙答应。 “那俺舅呢?”春生看着张玉成。 “你娘都不管了,俺更不会操这份闲心!”张玉成无奈地说。 春生忽然一笑说:“俺知道你们不会死心,但俺是铁了心的!”说着,翘着左手的小拇指搁在菜板上,手起刀落,鲜血便喷了出来,在墙上溅出一朵血花。 玉翠惊得张大着嘴,发不出声。春生举着血淋淋的左手,右手里的菜刀指着舅舅和表兄弟们,大声喊:“你们出去,滚出去!” 张玉成看着凶神恶煞般的春生,又是心疼,又是气恼,让子侄们扶着玉翠离开了学校。 玉翠缓过劲来的时候,看到张玉成坐在炕沿上关切地望着自己,眼泪便流了下来。 张玉成叹道:“认命吧!儿大不由娘!” 玉翠抽噎着说:“也只能认命了,只是白白养了他三十年,到头来为了个窑姐,连娘都不要了,寒心呐!” 张玉成说了一些劝玉翠想开的话,又叫过春宝来嘱咐了几句,带着懊恼和遗憾回张家庄了。 玉翠心里恨春生,更担心他的伤势,打发春宝去探望。春宝回来说,已经包扎好了,血也止住了,春生说不怎么疼。玉翠骂:“还要咋疼?俺眼看着他的小拇指咔嚓一下就掉了,那是骨头肉啊!要不你断根指头试试?”骂完了,又觉得自己骂得荒唐,心疼二儿子,却咒大儿子。一会儿,玉翠张罗着春宝杀了一只老母鸡,炖了一锅鸡汤,打发春宝送过去。春宝走到院子里了,玉翠追着嘱咐:“别说俺让你送的,就说是你自己的主意。” 春宝留了一碗鸡给玉翠,玉翠喝了口汤,便推给了眼巴巴盯着碗的存粮。晚饭后,玉翠又要打发春宝过去,春宝说:“老二早烦了,让俺没啥事别总往那边跑。” 43 断弦 没有月亮,积雪却使夜晚不那么黑了,天地间的颜色,就像一碗冲得稀薄的藕粉。村里绝大多数人早早地就爬上了热炕头,男人们打瞌睡,女人们就着豆大的洋油灯做针线活。还在外面晃悠的都是些忙人:有闯寡妇门子的闲汉,有醉得站不稳还要找酒喝的酒鬼,还有警戒巡逻的民兵,更有为革命工作夜以继日的孔小三和桂兰。 “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小三和桂兰的配合也验证了这句话的真理性。工作兢兢业业地干了,捎带脚儿也甜甜蜜蜜地暗渡了陈仓。 李小忙自从有所察觉后,悄悄上了心,常常盯稍儿。这天夜里来到革委会办公室门外,听见小三和桂兰在大队办公室里谈笑风生,不由得心底翻腾酸水,冲了进去。小三和桂兰的谈笑嘎然而止。 桂兰的慌张稍纵即逝,含笑揶揄说:“瞧瞧,这是跟踪追击呢,主任你前脚来,俺兄弟媳妇后脚就到了,还真是秤杆不离秤砣啊!” 小三正被桂兰风骚得上火,被李小忙冲散了好事,心里窝火,哪里还禁得住桂兰满怀醋意的打趣,恶声恶气地对李小忙说:“去去去,回家去,俺和桂主任有正经事要办呢!” 李小忙拧着身子,坚决地说:“你回俺就回,你不回俺也不回。有多少正经事白天不忙,非要黑夜忙?” “兄弟媳妇说得对,这事儿也不急,明天就明天吧。”桂兰以女人的直觉,捕捉到了李小忙浓浓的醋意,心里发虚,急忙撂下一句话,笑吟吟地飘然而去。 小三就像偷腥的猫,眼看就要得嘴了,偏又偷不着了,不甘心,煞有介事地对着外面喊:“桂主任,革命事业就要不分白天黑夜,大干苦干加巧干,今天的事今天一定要做完,你别忙着走啊!” 也不知桂兰有没有听到小三的话,人却早已远去了。小三无趣之余,看到李小忙冷着眼看他,心里的星星之火一下子燎原了,冲上去拳打脚踢,嘴里冠冕堂皇地骂:“没见识的娘们,革命工作也是你随便破坏的?打你个不知道轻重缓急,打你个分不出啥是大家,啥是小家。” 李小忙没想到小三会动手,惊愤之余,不躲也不还手,带着哭音骂:“诳谁哩?诳谁哩?说得比唱的还好听,明明是穿破鞋,还说革命工作!” 小三更加怒不可遏,左手揪住李小忙的头发,右手扇了她几个嘴巴子,骂道:“让你胡说八道!让你胡说八道!” 李小忙被打得眼冒金星,鼻涕眼泪流了一脸,嘴里仍然不留情:“有种咱到你爹娘那里说说理,玩了破鞋,还有功劳了?” 小三狠命把李小忙搡倒在地上,不解气地用脚踹。“小心眼的娘们,真他妈够反动的,对付你这种反动分子,就得打倒在地,然后踏上两只脚。” “小兔崽子,革命革到自己媳妇头上来了!”闻讯赶来的宝橱举着一根扁担冲了进来,照着小三就轮。 小三见大事不妙,顾不得保持主任风度,虚晃了几下,让宝橱的扁担落了空,趁势窜出了办公室。 这里吵吵嚷嚷,村里人听到动静,纷纷舍了热被窝,出来瞧热闹。见到小三的狼狈相,不禁哄堂大笑。小三立在院子里,双手叉腰,想挽回点颜面,气势汹汹地吼:“奶奶的,笑什么笑?还不兴主任打老婆啊?” 法不责众,大伙笑得更响了。 追出门外的宝橱不管三七二十一,又把扁担呼呼的抡了过来。“小兔崽子,长本事了?俺这扁担却只认儿子,不认猪人、狗人!” 小三刚刚凝聚起来的威严始终硬不过宝橱的扁担,好汉不吃眼前亏,撒腿就跑。宝橱在后面虚张声势的追了几步,又骂了几声小兔崽子。 胡桂花一半拖一半扶着李小忙走出革委会办公室,悄声数落:“哭哭哭!连自家男人也拢不住,你还有脸了?” 李小忙猛然挣开胡桂花搀扶的手,一溜小跑着去了。 胡桂花看着她的背影,啐了一口嘟囔说:“蛋也不会下,脾气却不小,挨打活该!” 李小忙回到家,在炕沿上怔怔地坐了好一会儿,猛然站起身,揭开炕席,从下面翻出一些一毛两毛的零碎票子,用手绢包了。然后梳了梳头,换了一身鲜亮衣裳,开门出来。 正巧胡桂花扎着腰带从茅房里出来,没好气地问:“又要干啥去?” “闷得慌,出去喘口气。”李小忙硬梆梆地回答。 “别再去烦小三,他那是忙正事。”胡桂花连忙嘱咐。 “放心,俺再不会烦他了!”李小忙甩甩头发,走出了院门。 胡桂花进屋自言自语:“都是闲出来的毛病!” 小三在街上溜达了一阵子,估计人散了,又回到了革委会办公室,中了邪似地狂躁不安,转了几圈,忍不住跑到玉翠家门口,把大门拍得山响。 春宝披着棉袄站在天井里问:“谁呀?” 小三说:“小三,快叫桂兰,要开紧急会议。” 春宝不敢怠慢,忙叫醒了桂兰,桂兰系着衣服扣子一股子风似地出了门。 玉翠也醒了,在屋里问:“啥事啊?” 春宝说:“没事,小三喊桂兰开会呢。” 玉翠骂道:“你个软骨头!就由着你媳妇乱搞吧,你知道他们是开井台会还是楼台会?” 春宝被骂懵了,站在院子里发愣,一阵风冷嗖嗖地穿过院子,他打了个寒颤,缩起脑袋,耸着肩膀,窜回了屋。 村革委会办公室里贼亮的嘎斯灯,在二人紧急会议举行了半个钟头后熄灭了。值夜班的单人床上,小三和桂兰轰轰烈烈地革了一场命。 当家雀叽叽喳喳成一片的时候,桂兰推开小三,爬起身,一边整理衣服一边说:“三,咱们都离婚,你娶我吧。” 小三阴沉下了脸:“开啥玩笑?你想让唾沫淹死啊!门都没有!” “连春生都不如,还主任呢!”桂兰撇着嘴说,“看看春生,闷声不响的,办真事儿!” “哎哟,勾搭了俺还不算,亲小叔子也看上了?”小三脸上挂不住,反唇相讥。 “死吧你!”桂兰的脸也变了颜色,一拧身子走了出去,把门摔的咣当响。 桂兰回到家,春宝正在堂屋里呼哧呼哧地拉风箱做饭。桂兰心虚,走进去说:“俺来吧。” 春宝冷着脸没搭理她,梗着脖子不挪地方。 “这是咋了,要过阔日子,一天吃三顿饭啊?”桂兰又问。 “咱娘让煮几个鸡蛋,给老二送去。” “哟,这老二还有功劳了,又是老母鸡又是鸡蛋的。”桂兰嘴一歪,提醒说:“别忘了白香衣的身份,上面的人可是随时都会再来,别让春生把咱家带进深水里。” 睡在炕上一直没有说话的玉翠忽然开了腔:“你喝了尿还是吃了屎?大早晨就净闲屁!” “德性!”桂兰一甩手,进了自己的屋子,掀开被子和衣钻进去,挨着存粮躺下,要睡回笼觉。刚迷糊过去,听见春宝不耐烦地喊:“存粮他娘,小三又叫你开会了。” 桂兰一骨碌爬了起来,心中一喜,以为小三回心转意了,急着来跟她表白,麻利地下了炕。 小三脸色铁青,失魂落魄,见桂兰出来,低声说:“桂兰,俺要出去躲几天,村里的事你多操心。” 桂兰不解:“好好的,躲什么?” “小忙上吊死了,他娘家哥来,还不得扒了俺的皮!”小三说着,眼圈里蓄满了泪,使劲瞪着眼睛,怕一眨眼,流下泪来。 “好好的,这是咋说的?”桂兰的心里也慌慌的。 “是她自己想不开,不关咱们的事。”小三安慰桂兰,也是安慰自己。 “才没俺啥事呢,你别划拉上俺!”桂兰忙着撇清自己。 小三意味深长地看看桂兰,一扭头,泪水就下来了,擦也顾不得擦,慌慌张张地奔向村外。 李小忙是在春晖吊死的那棵大柳树上吊死的。 短短几天,那棵柳树上出了两条人命,成了村民们心目中的凶煞之地,大白天路过那儿都觉得遍体生寒。几个老太太私下里商量了,要去破破那儿的怨气,免得再出事儿。白天不敢去,怕被说成搞封建迷信,就趁着夜色,带着贡品和黄表纸去了,谁知刚刚点着黄表纸,一阵风呼啦啦地吹来,火苗子就扑向她们,吓得她们连滚带爬地逃。再回头看,火已灭了。她们不敢再回去,惶惶不安地回了村子。 于是,村子里越传越邪乎,说春晖和李小忙死得憋屈,连钱粮都不受,招惹过他们的人迟早要倒霉。因此心里有病的人,总觉得脊梁后面冒凉气,好象背后有人跟着。 死人要找活人算账,毕竟是人们的臆测,而明摆在那儿的是,宝橱一家活人这一关也不好过,李小忙的娘家人较上真了。 那天夜里,胡桂花以为李小忙很快就会回来,所以没有拴住院门,可她没想到,院门留了一夜,三儿媳妇回来的时候,却是被抬回来的。 听到噩耗之前,她盘腿坐在炕上,和趴在被窝里的抽烟袋的宝橱说春生和白香衣的事情。“你说,这不是光着腚打锣,胡闹台吗?又是侄子婶子,又是干儿干娘,寒碜死个人。” 宝橱磕磕烟袋,吐了口脓痰,没有搭腔。 二儿子闯进屋子,大口喘着气说:“他三婶上吊了。” “谁?”老两口异口同声。 “三他媳妇。” “这个傻大妮子!”胡桂花直了眼,喃喃地替小三开脱。“小三就轻轻打了她几下,咋就这么不禁打?你爹打俺不知多少回了,俺也没寻这条道。小三就打她这一回,至于吗?” 宝橱一边忙着穿衣裳,一边训斥胡桂花:“跟俺爷俩叨叨这些没用。想想咋跟人家娘家人交待吧。” 胡桂花白眼一翻,身子一挺,背过了气去。 李小忙的娘家来了二三十个青壮年男女,二话不说,先把东屋里李小忙的尸首抬到了堂屋的炕头上。 宝橱和胡桂花唬得趿拉着鞋,六神无主,直说:“这是咋说?” 一帮子人把李小忙在炕头上安顿好,齐齐举起哀来。忽然有一个尖细的女声压倒了哭声:“他们上赶着欺负咱老李家没人,逼死咱家的闺女,咱也不让他们过消停!” 哭声嘎然而止,一个半大小子抄起一个小板凳,咣当一家伙丢进锅里,把锅砸了个洞。接下来,李小忙的娘家人就疯了,逮到什么砸什么,水缸漏了水,锅碗瓢盆碎的碎瘪的瘪,桌椅板凳成了碎木头。宝橱和胡桂花拦了这个,拦不住那个,在人空子里打着转,干瞪眼,没办法。胡桂花又背过气去一回,宝橱顾不上她,李小忙的娘家人更不理会,被踩了十多脚,自个儿醒过来,哭天抢地。 能砸的东西都砸了,李小忙的娘家人口口声声跟宝橱要小三,说要让小三披麻戴孝,为小忙送终。宝橱哭丧着脸,说自个儿也找不到这畜牲,李小忙的娘家人不信,只管吵嚷着要人。 李小忙的娘家人早上来,晚上去,放出风来说找不到小三,想了了这事,就得宝橱顶瓦,胡桂花抱罐子,才能发丧出殡。这是明摆着糟践人,哪有公公婆婆给儿媳妇送终的?李小忙的尸体在堂屋里停了十天,虽说天气冷,但是尸体仍然不可避免地腐烂,尸臭几乎弥漫了大半个孔家屋子。 孔怀玉主动出面了,他联络上李家村的老书记,充当和事佬。他们俩人虽然都被赶下台了,多年的老威望却还在,特别是办这种事。李小忙的娘家哥李凯子也是骑虎难下,开始只为出气,没想别的,可妹妹死了十多天了,还不能入土为安,咋能不心疼,但是心里赌着口气,苦于没有台阶下。两个老书记一出面,他正好有了台阶。 李凯子提出一个条件:“要办就得全村见白,家家闻声。” 孔怀玉一听,有些恼。李小忙死得再屈,那也是小两口打架短了见识,不能把全村老少一网打尽,都成了孝子孝妇。孔怀玉站起身,对李家村的老书记说:“这事俺管不了,也不冒充胖子大喘气,老哥您坐着,俺就回了。”说着往外走。 李家村的老书记忙起身拽住他,说:“凯子也是疼糊涂了,咱们再商量。” 特殊事特殊办,最后他们商量定了,李小忙的丧礼上要穿白,要拜祭,一切按照旧例办,不能马虎。 政府提倡移风易俗,丧事简办,李小忙的丧礼成了那些年四里八乡独一无二的发大丧,出大殡。和宝橱家沾了服气的小辈们,不管老少男女,都一身重孝,为李小忙送葬。胡桂花先咬着牙买了四丈白布,不够支分的,没领到白布的小辈们撅嘴膀腮,要知道丧事一过,谁穿的丧服就归谁,那可是做鞋底鞋里的好材料。胡桂花没办法,只得又扯了两丈白布,才算应付过去。 发丧那天,灵棚里花里胡哨,纸扎的金童玉女,摇钱的树,装钱的柜,骑的马,坐的轿,色色俱全。只是拜祭一项就花了半天的功夫,多年不走的老亲戚也通知到了,就要一个人多,一个大场面。看热闹的老太太们忍不住嘀咕,说等咱们过去了,说啥也赶不上这年轻媳妇的事办得排场。 出殡的时候,街筒子里白花花的一片男女老幼,女人们敞开喉咙像唱歌一样哭丧,男人们则像负重的牛一样发出一种沉闷的哭声。 临时搭起的伙房里也紧锣密鼓,大厨曹大嘴指挥着一应打下手的后生,犹如秋场大点兵。锅碗瓢盆叮当作响,灶上的锅里吱吱冒着热气,偶尔有馋嘴的孩子趁大人们不注意,抓起一片肥肉片子塞进嘴里撒腿就跑,引得大人们一阵喊打,几只瘦骨嶙峋的狗奔跑在人空子里,时不时挨上一记黑脚,惨叫着跑开,过会儿重新小心翼翼地回来。 院子里已经摆起了用门板搭起的几排饭桌,在小忙娘家人的监督下,陆续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碗碟,炸鸡、炸鱼、肉丸子,还有白花花的肥肉片子,晃得人眼花缭乱。小忙的娘家人只说一句话:“别给他们省,做多做好,吃不了喂狗。” 李小忙入土为安了,真哭的假哭的都来真的了,不等主家让,就蜂拥到饭桌前面,风卷残云般地大快朵颐,吃得满嘴泛起难得一见的油光。 胡桂花已经心疼得背气了好几回,宝橱掐人中,把她弄醒后,不哭她苦命的儿媳妇,却哭以后的日子咋过。这场丧事办下来,就是四五年的收成也补不回来。 李小忙的死吸引了村里人的眼球,没有人再注意快要死了的白香衣。玉翠在身上轻快些的时候,一心一意地给白香衣赶丧衣,尽姐妹一场的最后一点情分。这女人死了,他的儿子也就回来了。 当人们从宝橱家收回目光,却蓦然发现,这个被人们认定活不了几天的白香衣,居然又活了过来。 44 成大礼 白香衣黑亮亮的头发,很随意地在脑后挽一个髻,便挽出了令男人们痒酥酥的风情。春生陪着她出来晒太阳,她娉娉婷婷地走在大街上,逢人就笑吟吟地打招呼。 简单的问候从她的嘴里出来,软软糯糯的,仿佛撒了一把白砂糖的年糕。女人们窃窃私语,没见过这么狠心的女人,儿子死了没几天,她居然没心没肺地过得这么滋润。 本来白香衣悄悄安排好一应事情,准备以自己的死换取春晖的安宁,不想春晖却抢先一步跨上了黄泉路。一开始,白香衣被疼痛迷住了心窍,死活不愿意承认春晖已经离开的这一事实,等她哭绝了劲,闹没了力气,躺在床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丝一扣清清楚楚地摆在心里,就一心追着春晖去。因此,紧闭牙关,水米不进。 屋里人来人往,她心里明明白白,但哀大莫过于心死,只一味闭着双眼,不予理睬。春生一直守在她身边,她也知道,这成了冰冷的心底仅存的一点儿暖意。吉普车再次到来,她已经很虚弱了,但是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她也都知道,她更加希望快快死去,免得连累了春生。到春生断指,她却不知道了,她已经陷于了昏迷状态。 春宝送来鸡汤,春生看着愁肠百结,这么好的东西,却不能送进白香衣的肚子。这些天他整天朝思暮想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如何能让白香衣吃下东西。望着好似只剩下一口气的白香衣,春生想起玉翠说白香衣不中用了的话,不由得心灰意冷,心里的疼竟比断指的疼强过百倍。 白香衣曾经水汪汪的眼睛,如今仿佛两扇门紧紧关闭着;曾经白里透红的俏脸,如今憔悴得像一张白纸;曾经红艳艳温润的唇,如今如同霜打的菊花瓣。 春生怔怔地看,忍不住靠过去,轻轻咬住那两片冰冷的唇,缓缓地吮吸着。春生忽然感到白香衣震动了一下子,非常轻微,却像一声春雷在春生心中炸响。春生试探着把舌头伸进白香衣的口中,在她紧闭的牙关外温存地留连滑动。春生能够感到,白香衣咬紧的牙关居然开始缓慢地松动,渐渐的上牙与下牙之间裂开了一道缝,春生的舌头伸进去轻轻一撬,缝隙又大了些。 春生欣喜地跳起身来。他喝一小口,然后和白香衣口对口。白香衣的牙关又紧上了,春升如法炮制,耐心地撬开一条缝隙,慢慢地把鸡汤渡进白香衣的口中。白香衣的喉咙里咕噜了一声,把鸡汤咽下去了。春生大喜过望,信心倍增,一口气喂了白香衣小半碗鸡汤。 春生一鼓作气,又嚼碎了鸡肉渡进白香衣的嘴里,喂了十几口才心满意足地停下。这时他自己也觉得饿了,便吃了几块鸡肉,喝了几口汤,就舍不得再吃,把中午剩下的高粱米饭温了温,填饱了肚子。 搂着白香衣躺在床上,他听着白香衣肚子里发出轻微的咕咕声,如闻仙乐。他轻声对白香衣说:“白老师,快点儿好起来,俺要你给俺生小厮,生闺女,像一窝一窝的小猪崽子,爬一天井……” 春生口对口喂食,在白香衣失去了意识的情况下,唤起了她求生的一点儿本能,开始下意识地进食。 意识的复苏,是在一天凌晨。白香衣感到自己睡在一个人的怀里,轻轻动动手脚,觉察到那人光溜溜地紧抱着自己,再凝一下精神,一股熟悉的体味让她记起了这人是谁,她轻轻地唤道:“野汉子,野汉子。” 春生睡得不死,猛然醒过来,欣喜地嚷:“白老师,你醒了。” 白香衣把头往春生的怀里靠靠,不再说话,静静地闭上眼睛。她感到身子忽悠一轻,竟是坐在一条小船上,碧绿的水在身下荡漾,一个青年站在船头上,一篙下去,船就穿过一个桥洞,桥洞渐渐远了,倒影和实体成了一个浑然一体的圆…… 春生精神振奋,早早起了床,焖了一碗嫩嫩的鸡蛋。他端着碗坐到床边,嘘着气吹凉了,把调羹送到白香衣的唇边。 “白老师,白老师,趁热吃点儿。” 白香衣睁开了眼睛,无神的眼睛看到春生后亮了一下,仿佛拨开灰烬,蓦然跳出的一点残存的火星,很快就熄灭了。白香衣手一推,把调羹推到一边,鸡蛋溅了春生一身。 “吃吧,吃吧,刚好点儿。”春生急得脸上的青筋突突直跳,拙嘴笨舌地说。 “多事!让我死!” 白香衣虚弱而坚定地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房檐上挂着的冰凌,让春生的心感到尖利的冷和凄厉的疼。 春生跨上床去,伸出一条长腿勾住白香衣的一只胳膊,用身体挤住她的另一只胳膊,粗暴地撬开她的嘴巴,一调羹一调羹地把鸡蛋灌下去。 白香衣下意识地反抗,却于事无补。春生的动作很野蛮,也很笨拙,但他的眼睛里却蕴着一抹厚重的柔情。 白香衣的目光停留在春生的脸上,在昏暗的晨光里,春生的脸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仿佛在那个遥远的早晨,她去上海读书,一次次回望村庄,一团一团的雾气,飘过来是模糊,飘过去是清晰。 从被动地吞咽到主动地吞咽,白香衣的眼角滚下了大颗的泪滴。 春生的手擦去白香衣的泪珠,春生的手让白香衣感到坚硬的粗糙和火一样的温度,让她真真切切获得一种活着的滋味。 白香衣呻吟似的说:“春生,你为什么不让我死?” 春生坚决地说:“白老师,俺不会让你死,俺要你好好的活着。” 白香衣喃喃地说:“春晖死了,我活着还有啥意思?” “你还有俺,还有俺啊!”春生狂热地说:“咱再生一炕孩子,胖小厮,俊闺女。” 春生忘情地抱住白香衣,语无伦次地说:“你要学学俺娘,生很多很多孩子。俺娘很辣害,你不辣害就有人欺负,你要辣害起来。咱们要过日子,俺有力气,地里的啥活都会干,你就给我生孩子,第一个先生闺女,给你当小棉袄,第二个生个小厮,以后帮俺挣工分。接下来还要生,不拘生啥,要一个接一个的生……” 白香衣的身子动了一下,往春生怀里靠。春生是一盆火,白香衣想整个儿钻进这火里,烧化了,烧成一把飞灰。后来白香衣发现了春生受伤的左手,问起来,春生把原因说了,白香衣抱着春生哭,骂他朝巴蛋子。自此,白香衣彻底放下了死的念头。 玉翠隔三差五打发春宝送来汤水,春宝回去,玉翠问起白香衣的情形,春宝就说:“还是老样子。” 玉翠叹息:“这口气可真够长的,还有啥放不下,愣是咽不下去。” 春宝倒不是有意欺瞒玉翠,而是每次去,他都没见白香衣的面。他叫了白香衣大半年干娘,现在成了他还没走明路的兄弟媳妇,自然不能盯着人家看。和春生也没有多少话说,放下东西就走。令他欣慰的是,春生的精神和气色一天好似一天。 李小忙死的那天晚上来过这里,还她治病时白香衣替她垫的钱,并千叮咛万嘱咐春生照顾好白香衣。春生催她早点回去,说有话改天再说。春生怎么会想到,小忙是来告别的。白香衣几次问:“咋不见小忙过来了?”问过了又自我解嘲:“不来也好,省得带累她挨骂。” 直到很久以后,她好彻底好了,春生才小心翼翼地说给她听,并拿出小忙送来的零碎票子给她看。白香衣为小忙流了半天的眼泪。 桂兰来过几次,她坚决执行军人们给她留下的任务,给了白香衣一个大大的甜头——给白香衣和春生开了结婚登记介绍信。 写介绍信之前,桂兰还有些犹豫,问春生:“你想好了吗?” 春生晃晃少了小拇指的左手,回答得很干脆:“想好了,死都不改!” 桂兰写了一个错字连篇的证明,盖上了村革委会的章,鲜红鲜红的,透着一股喜庆。 桂兰不傻,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找一个现形女特务做自己的妯娌,她已经决定了,要和春宝离婚。但离婚不再为了小三,李小忙一死,小三跺跺脚就走了,让她瞧不上眼了,她觉得小三虽然比春宝活泛机灵,却是一样的软骨头。 春生和白香衣从公社领回结婚证,翻来覆去看个不够。 结婚证像一张奖状的模样,上方正中是红旗簇拥的五角星,两侧和底部是盛开的花朵和饱满的稻穗。最关键的是他们的名字“孔春生”、“白香衣”紧紧挨在一起,就像他们两个人并肩站在一块儿。 白香衣摸索着结婚证,感到腰板比往常直了。她笑着,忽然想哭,眼睛却有些干涩,流不出眼泪来。 “给俺再看看。”春生从白香衣手里拿过结婚证,双手捧着,爱不释手,嘟囔着读结婚证上的字。 “别看了,收起来,咱俩还有事要做。”白香衣拿过结婚证,又忍不住看了几遍,才轻轻卷起来,小心翼翼放进衣柜里。 “走,咱们去跟娘说一声。”白香衣说。丑媳妇总得要见公婆,尽管她不丑,身份却有些尴尬。 春生变了脸,摇着头说了好几个不字。“你还不知道咱娘的臭脾气?去了没有好果子吃!” “我都不怕,你个大男人怕啥?”白香衣的态度很坚决,提着从镇上供销社买回来的二斤硬糖块出了门。 春生只得磨磨蹭蹭跟着白香衣后面。白香衣见春生战战兢兢的样子就说:“把腰杆直起来,没啥见不得人的!” 春生挺起了腰杆,快走几步和白香衣肩并肩。春生面对荷枪实弹的军人不怕,挥刀剁小拇指也不怕,那是因为白香衣生死莫测,他被逼急了眼,现在如愿以偿,和白香衣成了合法夫妻,却真有点儿怕面对他辣害的娘了。 玉翠坐在炕上做着寿衣,本来这是做给白香衣的,近两天意外地听说白香衣好了起来,改了主意,要做完留着给自己用。看到白香衣和儿子一块出现在面前尽管意外,还是招呼白香衣往炕上坐。 白香衣有些心虚,侧身坐到炕沿上,把糖块搁在炕上,搭讪道:“这是做什么呢?” 玉翠挪到白香衣身边,拉着白香衣的手说:“说实话,这是给你准备的。别怪嫂子咒你,前一阵子你的光景很不好,俺就给你准备。谁知这一冲,把你的病给冲好了。听说你好了,就惦记着去看你,俺又见天三病两灾的,去不了。其实,有你那干儿子孝顺着你,俺也是瞎操心。这不,做了一半怕瞎了东西,就做完它,留着自个儿用。” 白香衣听着,眼圈变发红,没有眼泪流出来,眼睛滚烫滚烫的。她顺着炕沿滑到地上,双膝跪倒说:“娘,你的恩情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只有好好地孝顺你。” “啥?你叫俺啥?”玉翠懵了。 “娘,我和春生已经登记了。”白香衣满怀期待地望着玉翠。 玉翠当头挨了一闷棍,直愣愣的望着春生嚷:“春生,你说给俺听。” 春生也跪倒在地,说:“娘,俺是和白老师登记了。” 玉翠觉得天旋地转,一头栽倒在炕上。 白香衣和春生忙趴到炕上,哭天抹泪,娘啊娘地叫个不停。 过了半晌,玉翠睁开眼睛,推开了白香衣和春生。 “滚,滚,滚,俺家担不起你这样的好媳妇!羞死先人哩,你们咋就没脸没皮成这样?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你们这是剥俺的脸皮啊!”玉翠一把鼻涕一把泪,双手攥着拳头捶在炕上,咚咚地响。 白香衣拉了一把春生,两人双双下了炕,齐刷刷地跪在地上。 “娘,俺俩就跪在这里,你什么时候气消了,我们再起来。”白香衣说。 “别做你娘的春秋大梦!你就是跪死,俺也不能让你进俺家的门!”玉翠咬牙切齿。 桂兰闻声走了进来,明知故问:“好好的,这是唱哪一出啊?” 玉翠指着桂兰骂道:“你和春宝是死人啊,眼睛瞎了还是瘸了?让他们在咱们眼皮子底下捣鬼作怪!” 桂兰反唇相讥:“那你的眼睛呢?长到腚上了?他俩的事我知道,还是俺给他们盖的公章呢!一个没媳妇,一个没男人,正好凑合在一块过日子,多好的事啊!” “你,你胳膊肘往外拐,向着外人。”玉翠气得浑身发抖。 “你瞪大眼睛瞅瞅,这里哪一个是外人?一个是你二儿子,一个是你二儿媳妇,俺是你的大儿媳妇。”桂兰冷笑道:“哦,要说外人,俺马上就是外人了,俺要和你儿子离婚!” “你们这些不要脸的畜类!”玉翠恼羞成怒,噌地一下窜下炕,摸起笤帚,向桂兰扑去。 桂兰扭头就跑,跑到外面喊:“收起你反动权威的嘴脸,告诉你,明天俺去县里参加干部培训班,回来就和你儿子离婚!” 玉翠逮不到桂兰,扑向跪在地上的两个人,铺头盖脸地一顿乱打。春生把白香衣护在怀里,不让玉翠打到她。玉翠来了气,偏转着花瞅空子打白香衣,嘴里骂:“俺让你护这不要脸的,俺让你护!俺让你护!” 春生挡住了大部分笤帚疙瘩,白香衣还是结结实实地挨了几下。白香衣很坦然,她想玉翠打够了,气也就消了。春生却耐不住性子了,自己挨打他毫无怨言,却看不得白香衣也挨打,忽然一把抱起白香衣,猛然站起身,撒腿就跑。 玉翠追到院子里,知道追不上,气喘吁吁地诈唬:“春生,你给俺站住。你要是敢走出这个门,就别再回来!俺没你这个儿子,你也没俺这个娘!” 春生的身子一震,没有停下。 白香衣也在他怀里叫:“春生,咱回去,由着咱娘打,让她出出气。” 春生的犟劲上来了,不但不停,反而走得更快。 出了大门,白香衣忙挣扎着从春生怀里下来,还是迟了些,街头几个凑在一起拉家常的女人早已探头探脑地看了过来。 孔树林家的尖声叫:“春生,抱着你干娘干啥?要吃妈妈啊?” 春生臊了个大红脸,刚要说话,院墙里飞出一道红影,硬梆梆地砸在春生的头上。玉翠隔着墙骂:“把你们的骚糖带走,别脏了俺的地方!” 春生摸着脑袋发懵,白香衣蹲下身子把撒了一地的糖块捡起来,落落大方地走到那几个女人跟前。“婶子们,嫂子们,吃糖,吃喜糖,今天我和春生结婚。” 尽管女人们的脸上惊讶纷呈,手却不闲,接过糖,揣兜里几块,剥开一块塞进嘴里,吃的啧啧有声,挤挤眼睛,皱皱鼻子,没人说出一句道喜的话来。 一路走,春生逢人就憨憨地笑,说:“今们俺和白老师结婚。”白香衣笑吟吟地散喜糖。 他们的身影双双消失以后,大街上才真正热闹起来。女人们三个一团五个一伙,嘁嘁喳喳,替玉翠抱屈,说白香衣是白眼狼,咋喂都喂不熟,玉翠这些年白为她费了那么多心劲,到头来拐了人家的儿子。男人们凑了一大群,你一言我一语,勾勒关于春生和白香衣的风流韵事。男人们最后说好了,晚上要去殃媳妇儿,谁不去谁孬种。 女人们相约去玉翠家,拍了半天的门,大门紧闭,里面鸦雀无声。有人说:“这下子,气不死她,算她命大!” 与街上的热闹相比,白香衣屋里,有些冷清。白香衣有些惴惴不安,她宁肯得罪一千个人一万个人,也不愿意和玉翠翻脸。 春生安慰说:“娘认不认都没啥,不认俺也是她的儿子,你也是她的儿媳妇。” 白香衣听得心里热乎乎的,眼睛也热乎乎的,有些刺痛,却没有眼泪流下来。这是今天她第三次想流眼泪,却总流不出眼泪,她有些发慌,叫道:“春生,春生,来瞧瞧我的眼睛。” 春生凑过来看了看,说:“没啥哩,就是有点儿红。” “我流不出眼泪了。”白香衣惊慌地说。 “没啥的,跟了俺,用不着流眼泪的,谁敢欺负你,俺就让他吃老拳头!”春生不以为然地说着,忍不住捏了一下白香衣的鼻子。 “春生,你学坏了!”白香衣有些娇羞地嗔了春生一眼。 “俺本就是野汉子,野汉子哪有不坏的?”春生凑到白香衣的身后,往她脖领子里呵气。 门外传来两声咳嗽,白香衣推春生去开门。春生打开门,看见背癞爷爷笑呵呵地站在门外。 “臭小厮是学坏了,偷着娶媳妇,也不跟俺说声,怕喝你们的喜酒啊!放心,俺自个带来了。”背癞爷爷晃晃手中的酒瓶子,晃得半瓶子老白干哗哗响。 春生和背癞爷爷闹惯了,笑着说:“老家伙,学着娘们听墙根,不要脸。” 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吵吵闹闹,一阵子忙活,等白香衣炒好了一碟豆瓣酱鸡蛋,炖了一碗白菜粉条,满屋子已经热热闹闹地贴满了大红的窗花,有喜上眉梢,有五子登科,还有红枣和莲蓬图案的早生贵子,还有石榴图案的多子多孙…… 背癞爷爷端起酒盅,满意地打量自己的杰作,有点儿遗憾地说:“手生了,放在前两年,俺会剪得更好。” “蛮好的,蛮好的。”白香衣赞不绝口。红艳艳的窗花带来了一屋子浓浓的喜气,白香衣的心情也爽朗起来,听着他们一老一少边喝酒边互相取笑,脸上生出一抹淡淡的春色。 “春宵一刻值千金,今天咱孔家屋子又少了一条光棍。”吃饱喝足的背癞爷爷告辞时说了这么一句话,有点儿怅然的感概,有点儿闹心的羡慕,有点儿由衷的高兴。 “臭小厮,我听见那帮坏小厮说要来殃媳妇儿,你要小心了。”出了门,背癞爷爷回头又嘱咐春生一句,飘着脚步儿去了。 夜幕降临,春生把门关得死死的,说:“不让他们进来,他们没一个好人,闹起来没完没了。” “不,让他们进来。”白香衣却说。 春生不解,担忧地说:“那帮坏家伙啥事也能干出来,俺怕你吃亏。” “不怕。谁家娶媳妇,都得过这一关。”白香衣说着,过去把门拴撤了。潜意识里,白香衣希望自己的婚姻得到更多人的认可。 白香衣的期待落空了。村里的男人们跃跃欲试,但是有老婆的被老婆看着,没有老婆的被老娘看着,防贼似的不准出门,谁让他们放出了殃媳妇儿的风声,引起了女人们的警觉。 最后,白香衣等来的是桂兰和存粮。桂兰拿出贺礼,是一对金光灿灿的毛主席胸章和两本红彤彤的毛主席语录。 白香衣拿糖给存粮吃,存粮眨巴着眼睛,自作聪明地问春生:“春生叔,你娶了白奶奶,俺以后是不是该叫你春生爷爷了?” 三个大人脸上的笑容都走了形。桂兰喝道:“别瞎说!春生还是你叔,她是你二婶。以后不许叫错了!” 白香衣讪讪地笑笑,说:“桂兰,别吓着孩子,他还小。坐呀,你们娘俩快坐下。” 桂兰没有坐,她说:“俺站站说句话就走。” 白香衣不再让,倒了一茶碗水递给桂兰。桂兰捧着茶碗,嘘着气喝了两口说:“以后你们注意些,别往枪口上撞。”又指指窗花说:“这些四旧流毒,过了今晚就撕了吧,别惹麻烦。” 白香衣点头。 桂兰又说:“明天俺走,村里要欢送的,你们忙你们的,就不用去了。” “咱们是一家人了,我们应该去的。”白香衣说。 “叫你们别去就别去。今天还算一家人,明天就不是了,你要明白自己的身份。”桂兰抢白了一句,拖着存粮走了。 白香衣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愣在那里。 “神气啥?插上公鸡毛,还真当自己是凤凰了!”春生咣当一声关了门,骂了句,呼呼地生闷气。 白香衣很快就从失落里走出来,宽慰春生:“咱们没功夫生闲气,以后咱们自己过自己的日子,我就不信能比谁低了去!” “那咱们睡咱的觉。”春生爬上床,歪在被子上,看着白香衣傻笑。 白香衣说:“你闭上眼,不许偷看,等着。” 春生听话地闭上了眼,听着白香衣开箱倒柜,走来走去。过了会儿,只听白香衣说:“睁开眼。” 春生睁眼一看,看见白香衣头上盖着一块红布,身上穿这一件蓝色的旗袍,悄生生地立在那里。 “来,咱们拜天地。可惜没有红衣服,就用这件凑合了。” 春生看傻了,听了白香衣的话才如梦初醒,跳下炕,拉住白香衣的手。 “一拜天地。”白香衣喊。两人向着北方跪了下去。 “二拜高堂。”他们冲着玉翠家的方向跪了下去。 “夫妻对拜。”两个人分开,互相鞠了个躬。 春生站直身子,问:“接下来干啥?” 白香衣说:“傻瓜,该入洞房揭盖头了。” 春生把白香衣揽在怀里,一把扯下红布,张开大嘴咬住了白香衣白生生的耳垂。 白香衣推了春生一把,说:“急啥?先熄了灯,你瞧,他老人家在看着咱们呢!” 春生抬头看看,墙上的主席像在和蔼地注视着他们。春生便放开白香衣,说:“怎么把他老人家给忘了,咱们也给他磕头。” 春生对这主席像磕了几个响头,嘴里念念有词:“祝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您老人家给我们作证,从今以后我们互相帮助,互相学习,一块革命,一块生产。” 白香衣也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 春生远远地冲着油灯吹了口气,油灯忽悠了几下,灭了。在漆黑的夜色里,偶尔有鸡鸣犬吠,像宁静的池塘里偶尔的涟漪。白香衣和春生仿佛两尾鱼,徜徉在这水一般的夜色里,追逐嬉戏。 他们给未来的孩子想好了名字,是男孩就叫孔存晖,是春生起的,有念着春晖的意思;是女孩就叫娴雅,是白香衣起的,她希望女儿端庄娴雅,将来能有一份好日子过。 白香衣的幸福洋溢在脸上,内心深处却隐藏着无法摆脱的忧虑,她害怕突然有一天,那辆吉普车载着屈辱和灾难再次到来。 45 引 村里锣鼓齐鸣,欢送桂兰。据说这次干部培训班是为了从最基层选拔县干部,成绩优异的将留在县里任职。场面很热闹,但热闹里有一些不对劲,因为欢送的人群里竟没有玉翠家的一个家人。 学校里,白香衣的房门紧闭,男人们走过学校时,忍不住觑几眼白香衣的房门,窃窃私语,“春生这小子恐怕起不了炕了。”女人们别扭地偏着头走过,鄙夷地说:“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大白天的,还关着门穷鼓捣!” 白香衣总觉得家里少了什么东西,可想不起来。让春生帮着想,春生抓耳挠腮,忽然一拍大腿说:“小黄不见了。”细细想来,春晖出事的那天,还见过小黄的,后来就再没有见过。春生想恐怕是被哪个孬种偷了去煮着吃了,却不肯告诉白香衣,怕她伤心。 又过了几天,白香衣提出去看看春晖,春生顾虑重重,不肯答应。白香衣说:“咱们应该告诉他,咱们结婚了,也好让他放心。”磨了几天,春生才勉强答应,嘱咐说不能太伤心。 伤心是在所难免的,只是白香衣眼里没有泪。对着积雪覆盖的小小坟头,白香衣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临走的时候,春生踢了一下坟堆下的一个小雪堆,露出了半截黄毛尾巴来。他们把雪扒开,正是小黄的尸体。 白香衣忍不住感念,有些时候,狗比人更重情义。春生回村拿来洋镐,刨了个坑,把小黄埋在了春晖的旁边。 玉翠在白香衣和春生婚后一个多月才肯出门,带着满脑袋的红血印,没有了以前的底气,说话的声音大不起来也亮不起来了。玉翠守着春宝和存粮过日子,家里冷清得掉一根针,那响声也能惊天动地。每到吃饭的时候,玉翠就长吁短叹。春宝说:“娘,要不叫春生他们两口子来家住吧。” 玉翠瞪眼:“门儿都没有!” 春来来信了,玉翠让存粮念给她听,存粮举着那张信纸,磕磕巴巴地念不成句,但是玉翠听明白了,春来在部队里很好,见天有肉吃。玉翠听得不过瘾,叫存粮又念了两遍。大儿子窝囊,看不住自己的媳妇,二儿子忤逆,要媳妇不要娘,远离家门的小儿子春来成了玉翠的寄托,心里堵得慌了,想想见天能吃肉的小儿子,心里就顺畅一些。 可是眼看就要过年了,远水解不了近渴,这个年铁定不团圆,东一拨,西一靠,拢不成堆儿。玉翠几次想去找崔瞎厮的晦气,都没去成,这时身子骨好了许多,就瞅了个好天气,扶着存粮去兴师问罪。 见到崔瞎厮,崔瞎厮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从玉翠那儿套出了话,知道春生得了一双烂鞋子,就大做文章说一切都坏在这双烂鞋子上,不但让福星变灾星,而且拖累得白香衣和春生都有灾。 玉翠越听越觉得对景,可不是他们两个都遭了灾!玉翠从怒气冲冲变得低声下气,央告崔瞎厮给破解的法子。 崔瞎厮表面镇静,心里却提心吊胆,怕民兵们瞧见有外村的人来找他,挨批斗,急于打发玉翠走,还得断了她再来的念头。于是就说:“办法有,那就是给你家老二和老二媳妇一人做一个替身,埋在你家院子里的树下面。替身里要填上他们本人的头发,还要写上他们的名字。你家院子里种了些啥树?” “就一棵石榴。” “那这替身得明年五月石榴开花的时候才能埋。如果十年内不出问题,保你家顺风顺水,再没有沟坎。” 玉翠一听,就急了。“十年,这也太长了,没有别的办法吗?” “这叫破鞋祟,破解起来最难,再没有更好的办法。你也是,这么大的事不周全些,捅出这么大的漏子。” 有办法总比没办法好。玉翠扶着存粮回家,骂了自己一路:“手咋那么贱,弄破了老二的鞋,招来了破鞋祟,搞得家宅不宁。” 小三避难回来,没有回自己的家,去了玉翠家。叫了半天门,春宝听出是他的声音,连门也没开,隔着门很不友善地告诉他桂兰去了县里,并幸灾乐祸地说,已经有人接了他的位子。 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小三回了自己家。胡桂花看见小三就尖叫起来,扑上来撕打咒骂。宝橱更是一蹦三尺高,拿起顶门用的杠子,吵嚷着要打断小三的腿。 小三又是伤心,又是气恼,跺跺脚,夺路而逃。这一去,杳无音讯。宝橱和胡桂花气消了,想儿子想疯了,听说小三去县城找过桂兰,便去县里问桂兰消息,桂兰却矢口否认了这件事。 其实小三真去找过桂兰。小三把在县党校学习的桂兰叫出来,桂兰看到小三的模样直皱眉头。 小三说:“桂兰,你离婚吧。” “正打算呢。”桂兰说。 “你离了婚咱们就结婚。”小三憧憬地说。 “可俺离婚不是为了你。”桂兰冷谈地说。 “为了咱俩的事,把俺媳妇都逼死了,你咋能变心?”小三质问。 “没俺的事,你们两口子打架,别拉扯上俺。你走吧,别再来找俺,影响俺进步。”桂兰绝情地说。 “你肯定又有人了!”小三不甘心,“你咋能这样?” “没人!俺实话告诉你,俺这辈子宁愿不找男人,也不会再嫁给姓孔的!”桂兰斩钉截铁地说完,毅然转身走开。 小三看着桂兰的背影流泪了,但是桂兰没有看见,即便桂兰看见了,也只能增加桂兰对小三的不屑。桂兰自从进城,眼界高了,心胸也阔了。 桂兰没有再回孔家屋子。翌年的县常委会被戏称为大队干部会,桂兰就是其中的一个常委。有人见了玉翠,就说玉翠家的祖坟冒青烟,出了个国家干部。玉翠就说:“政府也有瞎眼的时候,就凭桂兰那种货色,从上到下没有半根毫毛能和干部相配的。” 桂兰和春宝的婚没离成,就不死不活地拖着。桂兰发了誓,老死不进孔家屋子。她离开孔家屋子的时候就带着三个月的身孕,因为一心忙于工作,再加上生了存粮后,八九年没动静,有些大意,没有察觉。第二年三月,早产了,生下一个老鼠大小的儿子。取名叫存东。存东刚出了满月,她就把孩子送回娘家,自己又一心一意投入到了工作中。她的娘家嫂子不忿,把孩子抱来孔家屋子,扔给玉翠,话也不说就走了。 玉翠五十多岁了还得拉扯孩子,而且这不足月的孩子难养,让她总觉得心虚气短力不从心,然而有孩子闹着,她的头晕病却没有再犯。 宝橱家的二儿媳妇刚生了个闺女,奶水足得很,闺女食量小吃不完,涨得难受,就见天跑来玉翠家,让小存东吃一个饱。白香衣也时常过来,帮她洗洗裓子,做点儿小活计,还时不时地买些鸡蛋,给小存东吃。玉翠对白香衣面上淡淡的,却没有那么排斥了。 村里有人传言说存东是小三的种,胡桂花对这个深信不疑,常跑到玉翠家帮着照看孩子,上心得很。 女特务自然不能胜任培养革命的下一代的工作,曹子安又堂而皇之地走进了学校。 曹子安先在课堂上意气风发、抑扬顿挫地大讲了一通国际国内形势,然后踱到白香衣屋门前敲门。曹子安说:“你看,我拖儿带女,来回不方便,白校长是不是行个方便?”曹子安看见春生也在屋里,说话还算客气。 二妮下午来到学校,就没那么客气了,她叉着腰站在院子里,大声咋唬:“咋不赶俺走了?俺还知不道要赶走谁呢!” 白香衣和春生搬到了村子外面的场院屋子。屋子很破,春生和白香衣热火朝天地忙了五六天,把透风撒气的屋子修葺一新。白香衣常想,如果再添几个孩子,这个家就更加圆满了。 村里的新干部本着稳住她的原则,特殊照顾她可以不必出工,而是坐在家里挣工分——负责修补全村的粮食口袋、棉花包,另外看护场院屋子旁边的菜园子。村里的“地富反坏右”黑五类分子是要扫大街的,村干部把这项活也给她免了。吉普车一直没有再来,她暂时因祸得福,没有受到太多的折磨。可吉普车一直是她的噩梦,直到很多年后看到吉普车,还会忍不住胆战心惊。 麦子正在灌浆,离收割还有半个多月的光景。这是麦收大忙之前的一段舒适的空闲。天气热了,夜里有了零星的蚊子。家家户户翻出蚊帐,到村东的荷塘里洗涤。围着那口水井,女人们抡着棒槌敲打着黑乎乎的蚊帐,乌黑的水在敲打下流出来,蚊帐渐渐泛出了白。也有男人们参与其中,赤着脚站在蚊帐上踩来踩去。男人说,女人笑,阵阵欢声笑语随着碧波漾满了池塘。池塘里小荷才露尖尖角,一池的嫩绿荷叶。 春生扛着长条饭桌,白香衣抱着蚊帐,也加入了这个行列。男人女人,都一下子哑巴了,只剩下哗哗的水声和扑哧扑哧的棒槌声。不一会儿,人们避瘟疫似的,纷纷收拾起东西,离开了。春生踩着蚊帐,望着突然间冷清下来的荷塘,说:“都滚了正好,这才清静。” 白香衣见人都走了,大了胆,脱了鞋,挽起裤脚,露出藕节似的小腿。春生站在饭桌上踩蚊帐,问道:“你要干啥?” “我也上去踩。”白香衣笑着说。 “水凉,你禁受不住。”春生担心地说。 “不怕。”白香衣说着,向春生伸出手去。 春生抓住她的手,扶她跨上饭桌。水的确很凉,但是和春生手拉着手站在一块,白香衣感到非常开心,咯咯地笑着,啪唧啪唧踩起一朵朵水花。忽然,白香衣抬起一只脚,一下子搂住春生的脖子惊叫起来,原来是脚抽了筋。春生欠了欠身子,伸手握住她的脚给她揉,边说:“叫你能,不听俺的话,吃苦头了吧?” 白香衣的脚虽不疼了,却还是任春生揉着,很受用地咯咯直笑。 “行了行了,也不怕人家笑话!”玉翠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站在岸上喝斥,眼睛却不敢正视他们。 白香衣忙放开春生,跳回岸上,脸红红的。轻声喊了声:“娘。” 玉翠装作没听见,对春生说:“快好了没?洗完了蚊帐,该剃剃头了,你看看一头的长毛,成啥样子?” 他们俩成亲以后,春生的头都是白香衣剃。白香衣急忙说:“回去我就给他剃。” “咋了?嫌俺剃得不好?他的头俺可是给他剃了二三十年了。”玉翠抢白道。 回到场院屋子,白香衣忙着烧水,猛然听见春生哎呀了一声,回头一看,忍俊不住乐了。原来玉翠摁着春生的脑袋,一推子到底,把白香衣精心给春生理的分头彻底报销。玉翠三下五除二,给春生理了个光葫芦头,满意地照着光头拍了一巴掌,说:“去洗洗头发渣子吧。”趁着他们两口子没人注意,拿起一撮头发,窝了窝,装进口袋里。 春生哗啦哗啦地洗头,白香衣忙着递手巾,又要去泼脏水,玉翠拦住说:“别忙他了,让他自个来。过来,俺给你篦篦头。” 白香衣有点儿受宠若惊,说:“娘,我还没给娘梳过头呢,咋好意思让你……” “哪那么多废话,叫你来你就来。”玉翠蹙着眉头说。 春生给白香衣使了个愉悦的眼神,做了个快活的鬼脸。 白香衣忙走过去坐下,玉翠解开白香衣的发髻,乌黑的头发倾泻而下。玉翠拿起篦子,开始为白香衣篦头发,头发有点儿涩,篦了几下便顺了,玉翠的眼神也柔和了许多。刚开始,白香衣感到有些疼,慢慢的感到头皮麻酥酥的舒服,一股久违的暖意涌上心头。 “娘,把小存东抱来这里吧。”白香衣趁着这个机会,说出了想了很长时间的话。 “不用,要累就累俺吧,你们以后也要有自己的孩子。”玉翠委婉地拒绝,悄悄从篦子上捋下白香衣掉的头发,揉成一团,攥在手心里。 玉翠走了后,白香衣和春生兴奋了很久,因为玉翠给了他们一个非常温暖的暗示。 填进春生和白香衣的头发,两个小布偶就缝好了,叫过存粮来,在上面分别写上他们两个人的名字,埋在了石榴树下面。 今年的石榴长得特别旺,开了一树火样的花,在五月的风里摇来晃去,像舞动的火苗。这是一个很好的兆头,玉翠这样想。 春生把白香衣爱个不够。春生是白香衣的地,坚实而博大,她可以是娇艳的花,也可以是迎风起舞的蝴蝶。美中不足的是白香衣的肚子始终没有鼓起来。 玉翠时不时把存东送过来,让他睡在白香衣和春生的炕上。玉翠怂恿存东说:“使劲在你叔的炕上打滚,翻跟头。想拉就拉,想尿就尿。”玉翠希望在他们的炕上添些孩子气儿,给他们引来一男半女。 一个春天的夜晚,春生从白香衣的身上滑下来,抚摸着白香衣的肚皮说:“咋就鼓不起来呢?” 白香衣突然钻进春生的怀里失声痛哭,眼里却没有眼泪,火辣辣的。“春生,春生,我生不出孩子了。” 春生安慰她:“别哭,别哭,能生的,咱有好地,也有好种,还愁长不出好庄稼?” 白香衣说起了那年坠胎的事。白香衣并被有忘记陈医生说过的她可能再不能怀孕的话,只是一直心存侥幸,和春生结婚四五年了,她终于灰心地承认了这个事实。春生这才知道白香衣曾怀过他的孩子,他粗暴地推开白香衣,背过了身去。 春生几天不理白香衣,他在怪白香衣不该狠心打掉孩子。 白香衣悄悄收拾了一个包袱,对在炕上睡赌气觉的春生说:“春生,是我拖累了你这么多年,不能再拖累你了。我走了,你再找一个吧。这箱子里还有点东西,变卖了,你可以盖房子,娶媳妇。” 白香衣把小皮箱放在炕沿上。 春生猛然坐起来,一巴掌把小皮箱打落到地上,箱子开了,几枚银元蹦出来,骨碌碌满屋子滚。春生吼:“你就是俺媳妇,你不能走!” 白香衣说:“生不出孩子,我没脸占着窝儿,咱们离婚吧。” “你应该能生的,你咋那么狠心,对自己的骨肉下毒手!”春生泪流满面,痛心疾首。 白香衣多么想痛哭一场啊,可是她流不出眼泪。自打她和春生结婚的那天,她就发现自己不能流眼泪了。这么多年有多少不顺心的事,她都是欲哭无泪。她多么想痛痛快快地流一场眼泪啊!她飘着脚儿,向门外走去,她知道跨出这道门,她就一无所有了。 春生跳下炕,从身后搂住了白香衣。“俺说错话了。你那也是没有法子。你别走,没有孩子,咱可以抱一个,抱一个。” 白香衣没有走成,她觉得自己一辈子缺少的就是志气,当断不断,错了一步又一步。 他们好像恢复了以前的恩爱,可白香衣察觉到,春生闷闷不乐的时候多了,在她身上的时候,也没有了往日痴狂的热情。这样子,他们又过了几年不咸不淡的日子。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一个傍晚,白香衣做好了饭,坐在门前等着春生散工回来。远处村庄上空炊烟袅袅,隐约传来牲口的叫声、孩子的嬉笑声、女人们呼儿唤女的声音。场院屋子像暮霭中的一个孤岛,白香衣坐在门口像一块礁石。一年到头红肿的双眼,使她看上去有些丑了。 春生终于出现在她望眼欲穿的视线里,春生笑吟吟的,怀里还抱着什么东西。隔着老远,春生就快活地喊:“白老师,快来看。” 白香衣忙迎了上去,看清楚了春生抱着的是个孩子,就问:“谁家的孩子?” 春生兴奋得大叫:“你看,你看,是咱们的孩子,咱们有闺女了!” 白香衣接过孩子,兴奋得浑身发抖,声音也抖了。“真好,真好,我们有闺女了,有小棉袄了。” 也许是受到了惊吓,也许是和父母打招呼,女婴嘹亮地哭起来。 这是一个刚出满月的孩子。白香衣犯了愁,家里穷得一清二白,两个大人可以凑合着混日子,养孩子可不能凑合。 孩子时断时续哭了一夜,白香衣也醒了一夜。白香衣打开衣柜,拿出小皮箱,从里面取出一副赤金耳环,和一枚松花石戒指,递在春生手里说:“找个妥当人卖了,给孩子找个活路。” 春生接了过去,没吃早饭就出了门。 村里的女人们听说白香衣抱了个女儿,陆陆续续走来探望,这个拿十个鸡蛋,那个提二斤挂面。村里的女人爱憎分明,虽然像防狐狸精似地防过白香衣一段时间,但人家一心一意地和春生过日子,并没有招惹了谁家的男人,况且还得靠着她家的缝纫机省力气。 玉翠在傍晌午的时候也来了,怀里揣着二十个鸡蛋。玉翠已经断定白香衣不能生孩子,对她彻底失望了,好久不登门了。 “娘,您过来了。”正在喂孩子面糊糊的白香衣有些拘谨,有些喜悦,站起身说。 “俺不是你娘!”玉翠硬梆梆回了一句,把白香衣挤到一边,自顾自坐下,给孩子喂面糊糊。白香衣叫她娘,她从来没应过。 白香衣倒了一碗水,放在玉翠身边说:“您喝水。” “不渴!”玉翠眼皮抬也不抬一下。 白香衣没趣,走出屋子,看见春生牵着一只山羊回来。这是一只刚下了羔子的母羊,一对鼓鼓的奶子耷拉着,一摆一摆的。白香衣悄声告诉了春生,娘来了。春生喜出望外,把羊拴在门口,进屋陪着笑说:“娘,你来了。” 玉翠白了春生一眼:“还记得俺是你娘啊?!” 春生嘿嘿地憨笑,挠挠头皮说:“娘,俺正犯愁不会挤奶呢!” “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敢情俺来,就为了给你们下苦力啊!”玉翠站起身,走出屋子,看看羊说:“好肥的羊!来,春生,你把羊的前腿高高地吊起来。” 春生找了个木橛子,砸在东山墙上,然后牵过羊,把羊的前腿高高地吊起来。 玉翠叫白香衣端来一盆温水,用一块干净的毛巾蘸着水,把山羊的奶子擦拭干净。一边忙活一边说:“你俩学着点。” 玉翠吱吱作响地把白花花的奶液挤进一个白磁盆里。忽然,她问:“孩子起名了没有?” “白老师给她起了,叫娴雅,很好听的名字。”春生喜滋滋地回答。 “不好。”玉翠摇头说,“就叫她引吧,再给俺引个孙子来。” “娘,娴雅挺好的,再说这是她娘给她起的名字。”春生坚持。 “她算什么娘?又不是她生的,有本事生一个给俺看看。俺还是孩子的奶奶呢,俺说了算。”玉翠乜斜了白香衣一眼,武断地说。 春生还要争,白香衣冲他直摇头,说:“还是娘起的名字好,就叫她引。” 玉翠看着白香衣在锅里热上奶,又问春生:“买羊拉下了不少饥荒吧?” 春生忙趁机给白香衣买好说:“一分钱也没拉下。白老师让俺把她的耳坠子和镏子卖了。还剩下几块钱呢。” 白香衣插话说:“那你快给娘两块钱,给存东买点儿东西吃。” 玉翠一股火腾地一下上来了,指着白香衣的鼻子说:“再说一遍,俺不是你娘!今天俺来,全是冲着俺孙女的面,谁贪图你那俩脏钱。俺这就走,眼不见,心不烦!”说完,抡风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说:“春生,你记住,挤奶的时候要一次挤干净,要不然容易把奶靠回去。引喝不了,你就喝,看把你瘦的。” 玉翠的火也是有缘故的,小存东来的时候,也没奶吃,那可是货真价实的亲骨肉,白香衣就掉出了仨俩的鸡蛋。现在为了一个外头抱来的赔钱货,居然真金白银地下实架子,她不生气那才叫怪。 目送玉翠走远,春生陪笑说:“咱娘就是这么个臭脾气,心眼倒不难使。” 白香衣苦笑说:“我何尝不知道,今天娘能来看看,我就很知足了。” 46 春暖 引的出现,村里人对白香衣的称呼也变了,她成了引她娘。 在羊奶的滋养下,引蓬蓬勃勃的生长起来。转眼间,引到了上学的年龄。各种颜色的布片,经过白香衣的手,成了漂亮的裙子。引每天花枝招展,像一只美丽的蝴蝶,在场院屋子周围飞来飞去。 联产承包责任制以来,白香衣一家分了三亩多地,日子一天天地好了起来。春生陪着白香衣进了一趟县城,落实政策,是做了副县长的桂兰捎信让他们去的。桂兰今非昔比,举手投足之间,全然是精明能干的大干部风范。桂兰这些年也不容易,整天混在男人堆里,她的奋斗史,在人们的嘴里,始终摆脱不掉那一抹暧昧的杏花红。 桂兰早在两年前就知道了白香衣的特务身份是子虚乌有。那一年一个名叫胡瀚海的大首长重游曾经战斗过的地方,路经这里,桂兰也参与了接待工作。很意外的,桂兰看到首长的随从里有一个人很面熟,猛然记起来,那年审问白香衣,为首的就是这个人。桂兰上了心,听别人称他为胡参谋。白香衣的身份一直是一个悬案,桂兰瞅了个机会,单独和胡参谋说了几句话。 提起当年的事,胡参谋遮遮掩掩,后来瞅瞅左右没人,悄悄告诉桂兰,当年把白香衣认定是特务是个误会。 “搞错了,那怎么连个结论也不下?人家为了这个,儿子的命都丢了。”桂兰有些激动。其实桂兰也知道很多冤假错案,有的人甚至比白香衣还要凄惨许多,本不该激动的,但她内心深处始终念着白香衣的好。 “深表遗憾,那时候我也是身不由己。桂县长,请不要再提这件事,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胡某绝对肝脑涂地。” 话说到这份上,桂兰也不好再说什么。她不明白的是,胡参谋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敏感,好像还有些恐惧的成分在内。 白香衣虽然不是特务,但是她的妓女身份却是抹不去的。在形势还不太明朗之前,桂兰绝对不会亲近白香衣。这件事,她谁也没有告诉。落实政策早在几年前就基本办完了,桂兰观察了一段时间,觉得不可能有反复,才捎信给白香衣。 桂兰很得体地接待了他们,按照规定,给她落实了政策,补发了一部分工资。桂兰说:“你年纪大了,也别上班了,提前办了退休手续吧。”就这样,顺带着把退休手续也办了。 手续办得很顺利,只有在档案室调阅当年的档案的时候,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工作人员,听到白香衣的名字,失控地叫道:“你就是那个白香衣?”然后把档案狠狠地一摔,冲了出去。 白香衣和春生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得罪了她。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工作人员说:“她才上班,还是个孩子,你们别和她一般见识。” 白香衣忙说:“不会,不会。” 那个工作人员把剩下的事办完。她好像对白香衣很好奇,不住打量白香衣。 事情办完了,白香衣和春生对桂兰千恩万谢。 桂兰说:“别谢我,要谢就谢党和国家的好政策。” 临别,桂兰说:“什么时候得空,叫存粮和存东来城里住两天。” 有了钱,春生拽着白香衣去医院瞧眼睛。白香衣的眼睛干巴巴的红,疼起来就钻心。医生说白香患了干眼症,给开了几瓶眼药水和几包草药。白香衣口述了一下玉翠的头疼病症状,给她抓了几副治疗头疼的草药。然后去了百货大楼,这是城里唯一的一栋楼房,仅有两层。白香衣给一家老小一人扯了一块布料,准备回去给他们做新衣服。等他们提着大包小包回到家,已经夜幕降临了。 他们没回场院屋子,而是去了玉翠家,他们出门的时候,把引托给了玉翠。玉翠听他们说政策落实了,脸上露出少有的喜色,摸索着布料责怪说:“有孩子们的就行,俺一个老婆子了,还穿啥新衣服?” “娘,就是没有小的,也得有你的。”白香衣微笑着说。“还有那药娘要记着吃,医生说连续吃上几副,就能把你的头疼病去根。吃完了,再让春生再进城抓。” 这次玉翠没有反对白香衣叫娘,而是心疼地说:“又是新衣服,又是药,这得花多少钱?有钱了,也得省着点儿,可不兴你们两口子大手大脚的。” 白香衣忙一叠声地说知道。 破天荒的,玉翠留春生一家吃饭。这是一顿前所未有的团圆饭,白香衣想如果自己不是患了干眼症,就该滴下幸福的眼泪了。 吃着饭,春宝看玉翠高兴,旧话重提,说该让春生一家子搬家里来。 玉翠顺水推舟,说挑个好日子,就让他们搬。 春生却说:“不忙,听说村里要分树了,等咱们砍了树,挑几根好木头,把屋帽子换一换,再搬也不迟。” “你别老打引她娘的那点儿钱的主意,那些钱是遭罪钱。”玉翠忙阻拦说,眼圈泛红。 “钱还不是用来花的,花在自己家里,那还不应该?”白香衣笑吟吟地说,“再说了,我还有退休金呢。” “那也不行,你们兄弟总要分家的。”玉翠说。 “别说分家的话,我就喜欢一大家子住在一起,热闹!”白香衣说。 “你呀,还是大大咧咧的脾气,没一点儿算计。”玉翠嘴上埋怨,心里却是赞许的,她夹了一大筷子白菜放在白香衣的碗里,说:“别总说话,吃菜,小兔崽子们猪似的,你不快吃,就被他们抢光了。” 存粮已经是二十岁的小伙子了,不满意地说:“奶奶说话不文明,我们是你的孙子孙女,我们都是小兔崽子,你又是啥?” 白香衣看看存粮,记起了桂兰,就说:“可了不得,桂兰现在成县长了,她还说让存粮、存东去县城住两天呢。” “不去,她又没管我,我不认她!”存粮气呼呼地说,饭也不吃了,站起身走了出去。 “俺要去城里。”存东乱嚷一气。 “天也有瞎眼的时候。”玉翠也放下了饭碗,离开了饭桌,这六十多岁的老太太火气还是那么旺。随着时光的流逝,白香衣在玉翠的心中的阴影正在逐渐淡去,十年的期限早过了,她觉得祟已经破去,接下来只剩下好日子。她对桂兰的憎恨却与日俱增,所以一听见白香衣提起桂兰,好心情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白香衣觉得莽撞了,不该在饭桌上提起桂兰,破坏了难得的好气氛。 本来埋头吃饭的春宝,也没心思吃饭了,殷勤地低声询问桂兰的情况,总也问不够。白香衣心里明白,就低声对春宝说:“大哥,我看你哪天带着他们兄弟俩去看看桂兰吧。” “不去,不去。”春宝说了几个不去,心里其实早有了去的意思。 没出十天,春宝就拖着存粮,带着存东,进了城。桂兰带他们爷仨吃了顿馆子,吃得春宝满嘴油亮亮的,几天舍不得擦嘴。他赶着和桂兰说话,桂兰赶着和存粮、存东说话,存粮对春宝和桂兰谁也不搭理,存东却被好东西收买了心,妈长妈短地叫得亲热。桂兰留他们兄弟俩住几天,存粮不想住,春宝就拿出当爹的权威,吹胡子瞪眼,喊打喊杀。在县城里睡了一夜沙发,春宝把存粮、存东留在城里,一个人回到了村子。 尽管桂兰对他不冷不热,边也没让他粘,但是妨碍不了他逢人就夸耀他的县长媳妇,他用虚假的亢奋掩饰内心的虚空。 进了村子,一帮闲汉边围住了他,谁都知道他进城去找桂兰了。 有人问:“操,春宝,你把县长给睡了吧?” 也有人问:“春宝,你那家什闲了这么多年,还能放得响炮吗?” 春宝不慌不忙地说:“要不叫你媳妇来试试。” 那人笑说:“操你娘春宝,你现在吃了细粮,吃粗粮不怕咯嘣了你的狗牙?” 春宝哈哈地笑,直笑得眼角挤出两点细小的泪花。 见了玉翠,春宝就笑不出来了。玉翠大骂他是窝囊废,还骂桂兰不配当娘。骂到最后命令春宝:“等收拾好了那些树,你去把存粮、存东接回来,少了一个,饶不了你!” 春宝成了村里的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物,走到哪儿都有一帮人跟着。他身后有一个更加具有传奇色彩的女人,想不传奇都不行了。 关于桂兰,村里一下子涌出许多个版本的故事。这些故事里,无一例外都装满了风流韵事。女人们更加乐衷于说这些事情,并且每次都把白香衣捎带上。这孔家屋子,千百号人,这几十年间出了两爿好炕,还都出在了玉翠家里,也不知道她家哪一辈子烧了高香。第一爿好炕是白香衣,放着干娘不做,勾引干儿子,还调教出了另一爿好炕桂兰。据说白香衣把当年做窑姐的本事,一股脑都传授给了桂兰。桂兰虽然没有白香衣长得水灵,但是她肯仰面躺下,劈开两腿,自然会有男人压的,而且那些爱偷腥的男人里,没有一个吃素的。 村里的女人们之间流行着一个心照不宣的玩笑话——“要是你不嫌疼的话,你也成县长了。” 人们说这些,只是私下里说,没有人敢当着玉翠家的人说。人们用一种复杂的目光审视着玉翠一家,有一些鄙夷,更多的是一种敬畏,就连村干部遇到玉翠家的人也都客客气气,层出不穷堆出笑脸来。 上育红班的引也受到了这种礼遇,老师常常向她打听桂兰的事,可是引从来没见过这个县长大娘,自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个春天对引来说至关重要,她的身边发生着许多微妙的变化。 孔家屋子周围的田野上,沿着农渠排沟生长着一排排高大的树木。杨树、柳树已从鹅黄色过渡成耀眼的碧绿,槐花正开得香甜,榆钱圆滚滚地结满枝头。玉翠带着引摘槐花,捋榆钱,烙了一锅子香甜的槐花饼、榆钱饼。引吃得香甜,玉翠就宠溺地说:“明年,奶奶还给引做着吃。” 可是有一天,引却有些担忧,再也吃不到槐花饼、榆钱饼了。引上学的时候,看见大人们拿着斧头,抗着锯,赶着大车,络绎不绝地走出村子。放学的时候,引看见大车上装满了木头,源源不断地拉进村子,木头上还有一两串槐花或者榆钱,无助地摇曳。 奶奶家的大门前也堆满了木头,空气中散发着一种清新的味道,有些淡淡的苦涩。大人们汗流浃背,却喜笑颜开。 引忽然就哭了,玉翠问明白怎么回事后,笑骂道:“馋闺女,放心吧,从哪里也能划拉出三把两把的槐花,填你的馋猫嘴。有了这些木头,咱们就能修房子,修好了房子,你就能跟奶奶住在一块了。” 引听到能和奶奶住在一块,破涕而笑了。住在场院屋子里,有时候爹娘都不在家,她能听见许多莫名其妙的响声,她害怕。引笑的时候,抬头正看见她娘,站在那堆木头跟前,微笑着向这边望过来。 47 还寒 幸福来得太突然,让白香衣感到有些无所适从,这个春天里,在梦里她都会突然笑出声来。 春宝春生兄弟同着几个表兄表弟,忙了三四天,再干半天就完工了。春生早上要出门了,嘱咐白香衣买几瓶酒,犒劳犒劳兄弟们。 白香衣答应着,目送春生走远,心莫名其妙悬了起来,春生越走越远,心就悬得越来越高。她对着春生的背影喊:“春生,干活加小心。” 春生听见了,远远地站住,含笑对她挥挥手。 这一天确实没多少活了,大树都放倒运回家去了,只剩下几颗半大的树。树一分到户,家家户户就呼朋引伴,把一棵棵树放倒,运回村子,没几天的工夫,满田野郁郁葱葱的树木就消失了,田野里变得异常空阔,只有几棵不成材的树还立在那儿,有点儿寂寞的味道。 还剩下最后两棵树,春生对春宝说:“哥,你歇歇吧,留着点儿精神陪弟兄们喝酒。” 春宝便叫着几个表兄表弟到一旁抽烟抽烟休息,只留下最小的表弟和春生锯剩下的树。 春宝和表兄表弟们东扯葫芦西扯瓢地说着话,邻居家的年轻的毛头小伙子,冒冒失失地上来搭讪:“叔,他们说俺县长婶子的那个地方长牙,真的吗?” 春宝听了一愣,接着笑骂道:“操你娘!家去问问你娘,她那里长牙没有?” 大伙儿哄堂大笑,臊了毛头小伙子一个大红脸,退到了一边,但支楞着耳朵,好奇地听大人们瞎扯。 忽然他们听见春生急促地喊:“闪开!闪……”一棵树就猝不及防地向这边倒过来,众人连滚带爬地躲向一边。 惊魂未定的人们聚拢来,发现春生被树干压着,嘴里全是鲜红的血沫子。人们七手八脚地搬开树干,春宝抓着春生的手哭喊:“春生,春生,你别吓唬哥,好歹说句话呀。” 春生的手指动了动,眼睛裂开了一道缝,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哥……跟咱娘……说,别难为……引她们娘俩。” 春宝点着头说:“春生,你没事的,没事的。” 可是,春生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再也发不出声音,一股血沫子从春生嘴里喷出来,他的呼吸声听起来就像漏风的风箱,渐渐地弱了下去。 春宝抱着春生,沾了一身的血水,一个劲地说:“春生,你醒过来啊,咱家的房子还没修,你们一家子还没搬回来,你不能不管啊……” 人们把春宝拉开,把春生抬上了大车。春宝跳上大车,抱着春生血淋淋的脑袋,嚎啕大哭。 早有人飞奔回去告诉了玉翠。出人意料,噩耗并没有放倒玉翠,她的身子激烈地颤抖了几下,就忽然站直了,一阵风似地往村口走。 赶大车的人想把春生拉回场院屋子,被玉翠拦下了。 春生的尸体停在玉翠的屋子里,玉翠亲手擦去他脸上的血迹。玉翠把娘家侄子们招呼到身边,未等说话,脸上已经流下两行泪,悠悠地说:“说不得了,你们兄弟几个还得辛苦几天,帮姑照应这一摊子事。” “姑,有事你情管吩咐。”兄弟几个七嘴八舌地答应。 “第一件,你们给我看好了,别让白香衣这个女人再来缠着春生。第二件,帮我打听一下,给春生找个阴亲。”玉翠抹了一把眼泪,冷静地说。 “这好像不合适吧?姑,白香衣说什么也是春生的媳妇,不让她见春生不合情理,给春生找阴亲更不合情理。”玉翠的一个年龄大一些的侄子说。 玉翠忽然跪在地上。“你们不听姑的话,姑就给你们跪下。” 侄子们忙把玉翠拉起来,说:“姑,俺们听你的,你咋说咋办。” 兄弟几个一商量,就走了出去,按照玉翠的话分头行动。 玉翠回到自己屋子里,搬了一把椅子,放在春生跟前,坐下,不说话,也不流泪,只是静悄悄地坐着。 玉翠吩咐的任务就数不让白香衣见春生棘手,玉翠的娘家侄们,商量来商量去,把这项任务分派给了两个年龄较小的。哥俩刚站在大门口不久,就看见白香衣批头散发地跑来了。哥俩硬着头皮迎上去,架住了白香衣。白香衣是按照春生的吩咐买酒去了,刚进村听到了噩耗,一路狂奔过来。 “对不住,嫂子,你回吧,你不能进去。” “春生咋了?我要看看他,让我进去,让我进去。”白香衣疯了一样乱撞,竟拖着两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向前走了四五米。 “嫂子,不要怪俺们。是俺姑不让你进去。嫂子,你还是回吧。” 哥俩死死拽住白香衣的胳膊,毕竟是两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白香衣再也不能向前踏出半步。 “春生是我男人,凭啥不让我见,你们讲不讲道理?春生,春生啊,你能听见吗?春生,春生,我来看你了,春生……” 白香衣凄厉的喊声响彻了半个村子,围观的人们开始站出来打抱不平。“你们小哥俩也太不懂事,不让她见自家的男人,这是哪家子的规矩?” 哥俩委屈地说:“也怨不着俺,俺姑不让的。” 正闹成一团,玉翠从院子里冲出来,喝了一嗓子。“让她进去,好让她死心!” 白香衣的双臂一轻,踉跄了几步,连滚带爬地进了院子。玉翠的屋门开着,白香衣看见了春生,摒住了气,开始轻手轻脚地走路,到了春生跟前,静静瞅着春生,一动也不动。 玉翠也不动,两个女人一边一个,站在春生跟前,她们竟是如出一辙的沉静。一些打算跟进来劝解的女人,茫然了,这两个最应该失声痛哭的女人,保持着不可思议的冷静,反而让她们更加辛酸难耐,眼泪忍不住往下流。 白香衣忽然动了,她走到伙屋,呼嗒呼嗒地拉起风箱,烧了一大锅水。水开了,她把水调得不冷不热,端到春生跟前,动手解春生的衣服。女人们如梦初醒,纷纷上来帮忙,等她们帮着白香衣脱下春生的衣服,白香衣说:“让我自己来吧。” 女人们自动退到了一边。 玉翠尖利地叫起来:“白香衣,不许你动春生。你终于害死他了,你知足了吧?” 白香衣用一种非常陌生的目光看了玉翠一眼,那是两簇黑漆漆的火苗,燃烧着悲哀,燃烧着绝望,还隐隐约约闪耀着丝丝缕缕的愤怒。“娘,春生都死了,你还和我争什么?”白香衣冷笑着问。 “是呀?俺还能争啥?还能争啥?”玉翠喃喃自语,她被一股巨大的悲痛罩住了,腿一软,坐到地上,目光涣散,神情痴呆。 白香衣一丝不苟地擦拭春生的身体,擦到肩膀上的牙印,她打了一个哆嗦,忍不住把脸靠上去,轻轻地贴一下,再贴一下。擦到那半截断指,她又打了一个哆嗦,紧紧地用双手扣住那僵硬的手,再也舍不得松开。春生穿戴一新了,白香衣的双手捧住春生冰冷的脸,直着脖子叫:“春生,春生,你别走远,等着我!就在场院屋子等着我!等咱闺女成家了,我就去追你!” 终于,白香衣的喉咙里滚出一串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沉浸在茫然里的玉翠被白香衣的大叫惊醒了,眼泪夺眶而出。 两串女人悠长的哭声纠缠在一起,回荡在孔家屋子的上空,一串嘹亮高亢,一串绵软清丽,都是一样的悲戚缠绵,九曲回肠,把人的心揪起来,揪起来…… 引回来了,那两串悠长的哭声里又增加了一段童稚的音节,像一股萧瑟的风吹过来,凉嗖嗖地吹进人的心里,让人的心涩了,冷了,酸了。 玉翠忽然停止了悲声,命令她的娘家侄,把白香衣架出去。她斩钉截铁地说:“俺让你见春生最后一面,已经仁至义尽了。” 白香衣硬被拖了出去,她仰面朝天,两行血泪醒目地挂在苍白的面颊上。出乎意料,她没有反抗,只是撕心裂肺地哭。村里人联想到春晖死时的光景,说引她娘这一次又要疼疯了。 春宝蒙着被子躲在东屋里,也哭得天昏地暗。等他忽然想起春生的遗言,便跌跌撞撞地走到玉翠的屋里。 玉翠正和张玉成商量着春生的丧事,春宝没敢出声,望着春生发呆。 张玉成说:“倒是听说王庄有一个女的刚死了,得了一种怪病,头发掉光了,浑身生红疮。” 玉翠说:“不拘她怎么死的,得一定是黄花大闺女。” 张玉成说:“应该是吧,那闺女才十六岁。” 玉翠急切地说:“那大哥就快去打听打听,花多少钱没关系,一定要定下这门亲。” 张玉成走后,人来人往,春宝一直没有机会跟玉翠说春生咽气时留下的话。 傍晚的时候,一辆黑色的上海轿子停在了玉翠家门口,桂兰领着存粮、存东回来了。桂兰十多年没有回来,打开车门的瞬间,百感交集,感慨万千。 桂兰有点儿发福了,脸上是那种养尊处优的白皙,那天她穿着一身很男性化的制服,一双黑色皮鞋油光瓦亮,比即将落下去的夕阳还要晃眼。存粮焕然一新,一身精神的青色运动服,袖子和裤腿上都有两条醒目的白杠杠,脚上也穿了一双黑色皮鞋,但是他的皮鞋远不如他的头发亮,不知道他抹了多少头油。存东也是新衣服,新皮鞋,一下车就钻进家里去了。桂兰和存粮娘俩一前一后进家去,咯噔咯噔的脚步声像二重唱。 桂兰很和蔼地和乡亲们打招呼,和她说上一句话的人都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诚惶诚恐。桂兰进了屋,能够巍然不动的也就只剩下玉翠了,一屋子人都站起来,春宝也不例外。桂兰掏出手绢,捂住眼睛,带着哭音说了句:“春生,好兄弟,你怎么就这样去了?”流了几滴泪,马上被手绢吸干了。 存粮却没有他娘那么花哨,跪在地上,实心实意地哭二叔。早有帮忙的人过来,给存粮穿上了重孝。 存东不懈人事,早不知钻到哪个旮旯里玩去了。 桂兰拿开手绢,问站在她身边的春宝:“他二婶呢?” 春宝说:“在场院屋子里呢。” 桂兰就说:“那我去看看她。” “不许去!”玉翠说话了。“她是丧门星,春生是他害死的。从今天起,咱们家和这个娘们没有任何关系。” “你这是迷信!”桂兰扔下这句话,咯噔咯噔地走了出去。 48 争穴 张玉成去了王庄,发现已有好几家前来攀阴亲的。张玉成痛下血本,出价五百元,促成了这门阴亲。 丧事变成了喜事,迎来送往,大摆酒席,唢呐锣鼓,热闹归热闹,却没有真正的喜气,那股浓浓的死亡气息一直徘徊在小院里,踟蹰在村子里。一应事情,有娘家哥坐阵,玉翠很省心,一直守着春生,寸步不离。 玉翠在心里埋怨自己当初一时心慈手软,没有阻止白香衣和春生结合。她在心里纳闷,算命先生说得言之凿凿,埋了替身,只要熬过十年就没事了,咋就不准了呢?她忽然意识到,是白香衣的命太硬了,硬得用什么办法也破解不了。对儿子的痛转化成了对白香衣无尽的恨,她在积蓄力量,等待白香衣再次过来时,让她瞧瞧颜色。可是一天一夜过去了,白香衣没有再来。于是,玉翠又替儿子抱不平,轻声对着春生数落:“看看你相中的娘们,竟像没事人一样,也不来看看你,没心没肺的。不听老人言,吃亏了吧?娘这次作主给你找了个黄花大闺女,也算娘对得起你了,到这时候了,你总该分得清谁好谁歹了吧?你个朝巴儿子啊!” 春宝趁着屋里没人,就进来了。“娘,到炕上歪歪歇歇吧,别累坏了。” “不累。你有话要说吧,要是给那个娘们求情的话,你就别说。”玉翠耷拉着眼皮,伸手捋平春生衣袖上的褶皱。 “娘,是春生给你留下的话。”春宝倚在门框上说,他有些心力交瘁的感觉。 “啥话,快说说。”玉翠的眼睛一下子睁开,混浊里冒出一些亮光。 “他说叫你不要难为引她们娘俩。” 玉翠的眼神黯淡下来,不甘心地问:“还有呢?” “没了。就这一句话。”春宝又开始哽咽。 “没了,没了。”玉翠嘟囔着,她的心里对白香衣的恨意又增加了一层。“春生啊,好一个春生,到死你也只记挂着那个女人。娘错了一次,就不能再错一次,这次万万由不得你了,你就让娘替你做一次主,别怪娘,娘是为你好。怕你在那边冷清,怕你死了也得不到一个女人的囫囵身子。” 玉翠白天黑夜不离春生,累了就坐在椅子上眯会儿眼,睁开眼便对着春生絮絮叨叨,没人听清说了些啥。 转过天,筵席结束后,便又办起了丧事。亲戚们一个个祭拜完毕,便起灵了,小辈们齐放哀声,唢呐也期期艾艾得响成一片。一群白花花的人簇拥着两口大红棺材,向墓地走去,一路哀号。如今政府号召实行火葬,在大摆喜筵的时候,两具尸首早拉到火葬场焚化了,棺材里装的是一捧骨灰。 玉翠穿着她的黑大襟褂子,也跟着棺材走。本来她是不必去的,但是她非要坚持把春生送到地头。春草春花两姐妹一边一个,搀着玉翠,引拽着玉翠的衣襟,跟在后头,抽抽嗒嗒地哭。 送葬的队伍里不见白香衣,也不见桂兰。 桂兰从那个傍晚离开玉翠家后,就再没有回去。死人是不需要陪的,而活着的人才需要陪。 白香衣既不寻死觅活,也不浑浑噩噩,她表现得很冷静。桂兰准备好的一些安慰话,在白香衣的冷静下,大多数都没有派上用场。 桂兰从白香衣的冷静里感觉到一股可怕的力量,这种力量她从玉翠身上也感觉到了。白香衣和玉翠是两个从骨子里都透着倔强的女人,她们对春生都有着深厚的爱,但是爱并没有让她们的心贴近,反而背道而驰,春生的死,更使她们势同水火。 村里不乏和稀泥的女人,这些女人乐此不疲地往返在场院屋子和玉翠家之间,传递着消息,白香衣足不出户,就能了解春生丧事的一切动态。对于各种消息,她无动于衷,一言不发。白香衣的沉默,激发了女人们更加浓厚的好奇。 白香衣一遍遍在屋里转,看看这里,望望那里,仿佛这不是她的家,而是一个陌生的地方。 缝纫机上是一件春生的衣服,那块料子是她和春生进城时买的,还差一根袖子没有完成。 挂橱上有半瓶黄酒和一小瓶淡黄色的粉末,那是她打听来的偏方,为春生治疗痔疮的。把刺猬皮在热锅里焙干,用擀面杖压成粉末,早晚用一种黄酒冲服。春生才服用了两三天,她还没来得及问管不管用。 屋子西边的敞篷里,整整齐齐摆放着农具,春生在管,农具上连一点儿土粒都没有。春生从来不让她动这些农具,他说这不是娘们干的事。她摸一摸锄把,春生粗糙的手把锄把打磨的很滑溜,摸上去很贴心。 那边的墙上挂着用铁丝编了一半的鸟笼子,是春生编给引的,说等六月里,抠一窝黄翅,让引养着玩。 春生似乎无处不在,他的体温仿佛还在他用过的物件上残留。白香衣每看到一件,都能出半天的神。 春生下葬那天的早晨,白香衣坐在镜子前精心地梳妆。没有桂花油,用沾了水和香油的梳子梳理她的长长的头发,直梳得水一般柔顺,绸一般光滑,才挽起一个蓬松的髻,插一朵惨白的花。满脸搽上市面上流行的紫罗兰香粉,用锅底的灰描出了细长的眉,用水湿了红纸在腮上和嘴唇涂上红艳艳的胭脂。 桂兰看着白香衣怪异的举动,心惊肉跳起来,她说:“哎,你可得想开了。” 白香衣给了桂兰一个惨淡的笑,说:“桂兰,没事。送春生最后一程,我总得好好打扮打扮。” 拿出散发着樟脑球气味的旗袍,用湿毛巾小心翼翼地抚平褶皱,穿在身上。旗袍的颜色已经不再是那种耀眼的宝石蓝,却蓝得像秋日的长空,有着深邃的沉静。白香衣穿在身上,旗袍裹住了她不再丰腴的躯体,在桂兰面前转了一圈,再也转不出当年的婀娜,只剩下一股决绝的气韵。 白香衣问道:“还行吧?” “哎,你还有引,引不能没有娘。”桂兰只是感到心慌,她的语气已经无法保持一贯的沉稳。 白香衣责怪说:“看你想哪儿去了?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呢,我还要等着引长大了,等着她结婚,看看她穿上旗袍的模样。今天,我不过是要当着全村老少的面,堂堂正正的,再当一次春生的新娘子。” 桂兰劝道:“你和那老不死的治什么气?春生活着是你的男人,死了自然也是,她就是再弄来几具尸首,也改变不了什么。” “我不是治气。那一年我和春生结婚,只有你和背赖爷爷看见了,我今天要让更多的人看见。”白香衣的声音有些激动,但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微笑着说:“桂兰,时候差不多了,咱们去吧。” 送葬的队伍到了墓地,人们才恍然大悟,一直没有出现的白香衣和桂兰原来在墓地等着。墓地里挖了一个大坑,白香衣和桂兰站在新鲜的土堆上,午时的阳光照耀着,打扮得像唱大戏似的白香衣尤为醒目,她妖异的形象把所有的人都震住了。 白香衣看看那一对大红的棺材,一跃而起,跳进了坑里。 人群里爆发出一片惊呼,玉翠嘶声喊道:“快,快把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拖出来。” 白香衣从怀里掣出一把剪刀,往脖子上一点,急促地叫道:“谁也不许过来。” 正要往下跳得几个小青年慌忙停住,百十口子人都惊惧地望着白香衣,束手无策。 桂兰叫道:“哎,你别做傻事。” “我不会做傻事,我只是先试试,春生睡在这里会不会舒服。”白香衣警觉地举着剪刀,慢慢躺了下去,侧着身,她用闲着的一只手,一寸寸的,把硌人的地方抓平,把坚硬的地方抓松。她想用自己的身体捂热这冰凉的土地,以便春生睡在这里的时候不会感到冰冷。渐渐的,她放松了警惕,手里的剪刀成了她松土的工具,心无旁骛地松土整平。 一时间没有人打搅她,连玉翠也隐忍着没有发作,引紧紧抓着玉翠的衣襟,一脸与她的年龄不相符的紧张严肃,眼里蓄着泪,却不敢出声。 白香衣终于在人们紧张的目光里停下了手,缓缓站起身子,猛然抬手解开了发髻,乌黑的长发倾泻了下来。她拿起剪刀剪下一缕头发,天女散花似的撒在墓坑里,接着又剪。 人群里又有人惊叫起来。引哇的一声哭出了声,呜咽着问玉翠:“奶奶,奶奶,俺娘这是咋了?” “俺哪知道她发哪门子疯?”玉翠没好气,搡了引一把。 引一个趔趄,骨碌碌地滚到了墓坑里,白香衣扔了剪刀,把引抢在了怀里,对玉翠怒目而视。“有什么本事就冲我来!别拿孩子撒气!” 引伏在白香衣的怀里,呜呜地哭,浑身抖个不停。 玉翠没想到引会被推下去,伸手拉没拉住,心里有些不安,面对白香衣的质问,却不甘示弱:“就撒了,你能咋样?” 白香衣用沾满泥土的手,理了理凌乱的头发,露出那张妖艳的脸,用挑衅的语气说:“你不是自作聪明给春生找阴亲吗?看到了没有,这里我先睡过了,我的头发也给我占着地方,那个死鬼女人只能是个添头!” “春生都被你害死了,你还在这里弄鬼!瞧瞧你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玉翠气得浑身乱颤,指着白香衣说:“你不要脸,俺老孔家还要脸面呐!” 白香衣手一挥,说道:“别管我是人是鬼,春生稀罕我就行!这十多年,春生还不是和我睡一个被窝,没睡到你的被窝里!”玉翠给春生找阴亲触及了白香衣的底线,她不再顾及什么,口不择言。 “不要脸,不要脸!白香衣,俺终究是看错了你!”玉翠猛然抬起头,泪如雨下,她抹了一把眼泪,擤了擤鼻子,娓娓道来:“白香衣,你要是还有良心,就摸着心窝子,听俺一件一件当老少爷们的面摆一摆。当年你跟了宝柜,进了老孔家的门,虽然咱的服气很远,可俺掏出心窝子来得跟你好,豁着得罪人不让你受欺负。你进城后又回来,俺还是像以前那样实心实意地待你,让你当俺孩子的干娘,合计着有事可以名正言顺的帮衬你。你家春晖俺就像自己的亲儿子一样看待,可是你不行人事啊,勾引了春生,俺心里明明白白,只是装糊涂。你千不该万不该,竟和春生登记结婚,乱了辈份丧了天理,这个俺还能忍。可是你明明是丧门星,俺不能眼睁睁看着身上掉下来的肉被你活活害死,就找来破解的法子,给春生和你埋了个替身,按照那瞎厮的说法,早该破解了,俺就想事情都这样了,承不承认,你都成了俺的儿媳妇,就盘算着不再计较那些,一家子和和睦睦过日子。可是谁知道,你的命太硬了,春生还是没躲过被你害死的命。春生命苦啊,活了四十多年竟没有得到一个女人的囫囵身子不说,连个后都没有啊。俺这当娘的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春生到了那边还打光棍,连个做伴的人也没有,这才给他找了阴亲。白香衣,你也不想一想,你前面有多少男人,到了那边,死鬼们争来抢去,就是你想一心一意的跟着春生,那些死鬼会答应吗?” “这事一码归一码。你对我的好,我记着,你捅我心窝子的刀子,我也记着。”白香衣怨毒地说:“春生活着是我的男人,死了也是。如果不是引,我现在就跟着他去。现在我的头发替我陪着他,我的男人,活着的人,死了的鬼,谁都抢不去!” 玉翠气急败坏,跺着脚冲她的娘家侄们吼:“你们就眼瞅着你们的姑被这不要脸的欺负?去,把那不要脸的拖出来,捡干净那些骚毛!” 小伙子们扑通扑通跳下墓坑,去拉扯白香衣。白香衣甩脱了他们,说:“我自己上去,不用你们管闲事!” 桂兰把引接上去,又把白香衣拉上去,深深地松了一口气。玉翠还在夹七夹八地骂,白香衣也一句不饶地回敬过去。桂兰说:“你们要是真的心疼春生,就谁也别说了。你们这样,春生也不得安生,闭不上眼。” 这句话很见效,玉翠和白香衣都住了声。 棺材下到了墓坑里的时候,玉翠坚强的外壳随着春生入土轰然破碎,狠命地号啕,最后哭倒在地上,被人抬回去的。当她被抬到院子里,忽然有了力气,吵嚷着让人把她放下,她趴在石榴树下,使劲捶着地面,重复着一句话:“咋就不管用呢?咋就不管用呢?” 白香衣依然是干嚎,眼里没有泪。忽然白香衣的眼睛就刺痛起来,视线模糊了。被桂兰拖着往回走的时候,眼前已经是一片黑暗。 她想天黑了,春生却再也不能回家了。想到这儿,就感到眼眶又热又湿。 她听见引怯生生地跟桂兰说:“大娘,大娘,俺娘的眼又流血了。” 49 衣锦还乡 纯种孔小三衣锦还乡了。 他大摇大摆地挎着一个女人的胳膊走上大坡,那派头比当年他大爷宝柜领着白香衣回来时大多了,可惜村头没有闲人聚集聊天了。村里人现在忙得很,不是一心一意扎进地里流臭汗,就是四处转悠着,瞪大眼睛寻找挣钱的门路。 四十多岁的人了,小三梳着个大背头,带着一副黑窟窿墨镜,上身穿着一件花格衬衫,下身是黑色喇叭裤,脚蹬一双红色火箭头的高跟皮鞋,活像一个香港来客。他身边的女人烫着老鸹窝似的头发,面皮涂成干巴巴的白,嘴唇红得像要滴下血来,身上穿着一件粉红色的旗袍,凹凸出了一身肥嘟嘟的赘肉。两人手里都提着大包小包,走得趾高气扬。 他们下坡,恰巧遇到白香衣和娴雅。白香衣提着两个大大的旅行包走在前面,娴雅拎着一只陈旧的小皮箱走在后面。自从彻底和玉翠决裂后,白香衣就把引的名字改成了娴雅。 白香衣没有认出小三,小三却一眼认出了白香衣,尽管白香衣的风韵已经荡然无存,一双红通通的烂眼,一张干巴巴密布细碎皱纹的脸,只有从容的气度没变,那是她几十年不倒的招牌。 “大娘。”小三亲热地喊道。 白香衣的视力不行了,听见有人叫就站住,使劲打量却看不真切。 “我是小三啊。”小三拽过身边的女人,说一口似是而非的普通话:“这个是你侄媳妇刘菲菲。” 白香衣丢下旅行包,一手握住小三的手,一手握住刘菲菲的手,笑着说:“哎哟,小三,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娘想你都要想疯了。” 小三看看跟在白香衣身后的娴雅问道:“这是谁呀?” “俺闺女娴雅。”白香衣回头对娴雅说:“快喊叔喊婶。” 没等娴雅喊,小三就大笑着说:“大娘,你糊涂了,应该喊我三哥呢。” 白香衣笑了一下,没有解释,心里明白,小三并不知道娴雅是她和春生的女儿。 小三问:“大娘,看样子你要出门?” 白香衣说:“是啊,我带引去城里住。” 小三点头赞叹:“那敢情好!这破地儿一点儿也不恋人!” 说完又叫刘菲菲给娴雅拿吃的玩的。白香衣推辞了一番,架不住小三两口子的热情,最终娴雅的衣服口袋里装满了花花绿绿的糖果。 临进村子,小三对刘菲菲说:“想当年咱这个大娘是出了名的美人,她穿上旗袍那才叫一绝。” 刘菲菲撇了撇嘴,恍然大悟的样子:“怪不得你非要让我穿旗袍,原来为了这个。早知道我就不穿了。” 小三正在调动儿时模糊的记忆,提取白香衣穿旗袍的那一段,没听清楚刘菲菲说什么,就问:“你说什么?” “我问你我穿旗袍好看,还是你大娘穿旗袍好看?” “当然是你穿着好看,我的老婆,那绝对错不了!”虽然小三嘴上拍着马屁。但是与记忆里的白香衣比起来,刘菲菲穿着旗袍,让他感到有一些别扭,至于哪里别扭,他却说不出来。 胡桂花揉搓着从天而降的小三哭得天昏地暗,抹了小三一身眼泪和鼻涕。 宝橱吸着小三孝敬他的过滤嘴烟,随口问了声多少钱一盒,听了价钱后直咂巴嘴,说:“就这一根烟,赶上两盒烟的价了。”吸了一半,忙掐灭了,留着一会儿再吸。 小三的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侄子侄媳侄女闻讯赶来,挤了一屋子。小三忙着分派带回来的见面礼,人人有份儿,满屋子的欢声笑语。 到了晚上,纯种回村的消息才像一颗延时爆炸的炸弹,在村里产生了轰动效应。胡桂花动员孙子孙女挨家挨户分糖果,一家一户只有那么三四粒,却一家也不能漏下。每到一家,放下糖,都是千篇一律的说辞:“俺三叔发财回来了,这是他从大城市带回来的糖,让你们尝尝鲜。” 美中不足,小三和刘菲菲没有熬下一男半女,胡桂花抽空悄悄告诉小三,春宝家的存东,都说是他的种。小三问清楚存东的出生年月,掂量着可能性很大,就记在了心里。 玉翠家的糖果是胡桂花亲自送来的,她夸大其辞地说了一百个小三有本事又孝顺,好像全然忘了当年小三是怎么离家出走的。 玉翠有些黯然说:“你家小三回来了,可俺的春生再也回不来了。” 胡桂花走后,玉翠对着春宝大发脾气,赶着让春宝写信,叫春来回家一趟。春来在部队干得好,提了干,在那里成了家。 春宝不解:“这不年不节的,叫他回来干啥?” “让你写你就写,就说,俺要死了,回来不回来,让他看着办!”玉翠让胡桂花刺激得铁了心,说话掷地有声。 春宝本想告诉玉翠白香衣和引去城里了,看到她火气这么大,就没敢说。 其实玉翠早知道了,耳报神多得很,白香衣她们娘俩前脚刚走,就有人热心地跑来跟她汇报了。 自打春生下葬那天,玉翠就变成了一个骂人的机器。春生没了,桂兰又来了个釜底抽薪,把她的两个宝贝孙子都弄进了城。她逮不着桂兰,白香衣和引就成了挨骂的靶子。有人的时候骂,没人的时候也骂,看见了白香衣骂,看见了引也骂。玉翠在花甲之年拥有了高音喇叭这个响当当的名号。 白香衣厌烦了她的胡搅蛮缠,引更是被她骂怕了,躲在家里不肯出门,学都不想上了。白香衣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变卖了一些粗重的家什,带着引去城里寻个活路。 逼得白香衣和引离开村子,玉翠却高兴不起来,她就像绣花女捏着针找不到可绣花的布,打铁匠举着锤找不到可打的铁,心里空落落的。高音喇叭一下子哑巴了,进来出去,玉翠病歪歪的,没精打采。 春来拖家带口风尘仆仆地赶回孔家屋子。一路上春来提心吊胆,生怕见不到老娘最后一面,脸阴沉得像黑锅底,吓得一儿一女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离家十多年,儿子存青八岁,女儿存兰也六岁了,还从来没有回来过。他的女人江红是个南方女子,不是太漂亮,却从骨子里透着精明能干。 远远看见了村子,春来的情就更怯了,心也提到了嗓子眼,腿脚有些发软,豆大的汗珠子滚了满脸。正当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日头还很毒,街上没有几个人。春来看见家门前的臭椿树底下的树荫里,几个乘凉的老娘们里面好像有他娘的身影,心里就开始犯嘀咕,春宝的信里明明说老娘都起不了床了,难道忽然好了不成? 玉翠虽老,但一双老眼还毒得很,她无意中扭头,看见了这一家四口,脸上怒放了一朵大菊花,屁颠屁颠地迎了上去,一只手先捉住孙子的手,另一只手再捉住孙女的。 春来给江红介绍说:“这就是咱娘!” “妈。”江红的嘴很甜,但是她觉得娘这个字太土,便叫妈。 玉翠给当了一辈子的娘,听到儿媳妇喊妈,有些扭捏,答应得有些理不直气不壮。 春来问:“娘,你的病啥时候好的?” “俺压根就没病,有病也是想孙子的病。”玉翠责怪地瞪瞪儿子,自鸣得意地抢白:“俺叫你大哥那么写的,要不你们一家子能回来吗?” “胡闹!”春来不满意地嘟囔。 冷清了很长时间的院子里,一下子红火热闹起来。玉翠张罗了吃的,又张罗喝的,笑呵呵的,忙得脚不沾地。等到要支派春生带回来的东西时,玉翠有些不快,因为春来赶着回来,并没有带回多少东西,远不如人家小三回来时置办得丰富。玉翠抱怨:“这点子东西,怎么分啊?” 江红听了有些不悦,躲到一边没有言语。春来陪着笑说:“不够,明天我进城去买。” 玉翠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解释说:“关键是人家小三回来,家家户户都送到了。” “明白!”春来快活地说:“你儿子不会让你没面子的。” 玉翠眉开眼笑:“养了三个儿子,就数俺老小孝顺。” 春来偷偷为了二哥的死哭了一场,一个劲埋怨春宝一把子年纪了还不通情理,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不通知他,现在没事却跟着娘瞎起哄。 春宝一辈子吃人的言语,由着兄弟数落,也不知道辩白。 夜里,玉翠安顿江红和孩子们在西屋里歇下了,在堂屋里和春来唧唧咕咕说了大半宿。说着说着,玉翠提起大儿媳妇和二儿媳妇,就忍不住哭了,派了她们无数的不是,听得春来义愤填膺,心想明天进城买东西,一定去找找这两个嫂子,给老娘讨讨公道。 50 水里调油 春来两口子是和春宝一块进城的,孩子留在家里,玉翠领着他们走街串巷炫耀去了。春宝进城是硬着头皮去,因为他奉了玉翠的死命令,一定要把存粮、存东叫回去,她可不想自己辛辛苦苦养大了的孙子,让桂兰䞍了现成。 存粮、存东在县城了住了几天,迷上了县城里的生活,都乐不思蜀了,春宝几次奉了玉翠的命令叫他们回去,他们都不肯。现在桂兰给存粮找了个临时工干着,等待找机会转正。存粮的志向是学开车,他觉得汽车司机神气而风光。存东插班进了五七小学上学。 恰逢星期天,桂兰和存粮都在家里没有上班。 白香衣到了城里,没有地方落脚,暂时住在了桂兰家里。娘儿五个正守着一台黑白电视机,一边看电视,一边说笑。 春来的意外到来让桂兰和白香衣措手不及,同时也给了她们一种措手不及的喜悦。桂兰打发存粮骑着自行车带着白香衣去买菜,自己则烧水泡茶,和春来两口子聊这些年工作上的一些事情。 午饭非常丰盛,充当饭桌的茶几上摆满了碗碟杯盏,桂兰还特意拿出一瓶珍藏了多年的五粮液。酒满上了,春来喧宾夺主,先举起了杯子说:“我先敬两位嫂子一杯。”见白香衣的杯子里没倒酒,就说:“二嫂也满上。” 白香衣没说话,桂兰先替她开脱:“你二嫂的眼睛不行,沾不得酒。老三今天要豪饮,我陪你走几盅。” 春来却不肯放过白香衣,用话挤兑她:“二嫂,十多年你兄弟才逮着这么一次机会,赏个脸吧。” 白香衣自己主动倒满了酒说:“我就是眼睛瞎了,也要领春来的情分,先干为敬。”说着就端起杯子干了,桂兰想拦都来不及。 “还是二嫂痛快。”春来也一仰脖干了。 桂兰干了自己的酒,嘱咐白香衣说:“哎,别再喝了,你的眼睛真瞎了,娴雅就掉地下了,没人替你管!” 江红察觉气氛不对,就对春来说:“别挤兑二嫂喝酒,我陪着二嫂喝水,你们喝酒。” 春来也不接江红的话头,扭头对春宝说:“大哥,愣着干啥?你也喝啊!这是好酒,错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你想喝都喝不到。” 春宝畏畏缩缩,偷眼瞅桂兰的脸色。 桂兰冷声说:“想喝就喝,看我干啥?” 春宝就低头干了。 桂兰冲存粮使眼色,存粮跟着桂兰经过几个酒局,因此心领神会,离开自己的位子,给春来倒满酒,双手端起来,说:“叔,侄敬你一杯酒。” 春来不接酒杯,瞅着存粮的脸说:“看你小子人模狗样的,不像不懂事的样。出来没几天,别学坏了,常回去看看你奶奶。” 存粮被他说得脸上冒火,春来不接,他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江红站起来,从存粮手里接过杯子,说:“别理你叔,他爱喝不喝,你只管坐着。” 春来却从江红手里抢过杯子,一仰脖干了,说:“老侄子端的酒我能不喝吗?想当年,他一个光腚猴子,哪一天不缠我,尿我一身也是常有的事。现在大了,他要敢忘本,我就揍他。” 这话说重也不重,在这个场合,却让存粮禁受不住,眼里噙了眼泪,饭也不吃,扭头躲了出去。 江红数落春来:“你看你,惹孩子干什么?” 桂兰看出了春来是存心找茬,说:“小江,咱们不管他们爷们的事,狗咬狗,一嘴毛!” 喝了几口酒,春来觉得一股热气冲上头来,许多话跳跃冲撞着要出来。他听见桂兰这样说,又自己倒了一杯酒,吱溜一声干了,郑重其事地说:“本来有些话是不该做兄弟的说的,今天就豁出去了,咱们开诚布公地说一说。” 江红一口菜没来得及咽下,就连忙阻止说:“你喝多了……”不想呛住了,咳嗽个不停。 桂兰一边帮她拍背,一边说:“就让春来说说,话憋在心里,难受!也让我和你二嫂听听,春来这些年长了多少出息。” “好,那我就说了。”春来不顾江红一个劲地递眼色,不紧不慢地说:“这里没外人,除了我亲哥还有两个亲嫂子,再就是亲侄子,亲侄女。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咱一大家子人,和和美美多好,也不被外人小瞧了。你看看咱们家,人本来就不多,我二哥又早走了,现在家没有家样,七零八落的。我也知道,咱娘脾气太爆,可咱们为子女的,也不能只想着自己,对老人应该多担待些,其实她打也好,骂也好,还不是为了咱们做儿女的好?” 白香衣听到春来提到春生,低下了头,眼睛红得似乎要滴出血来。 桂兰倒是平静得很,说道:“说得好,继续说。” “我对两个嫂子没有别的话,就是希望你们常回去看看老人,老人年纪大了,还不是图个红火热闹?”春来说。 “是哩,就是哩。”春宝也附和。 桂兰忽然横眉冷目地对着春宝爆发了:“你搀和什么?你也配跑到这里来充大尾巴狼?当年你娘糟践我,你也帮着你娘糟践我,现在还有脸一次一次地到我这里来?” 吓得春宝忙低下了头,大气也不敢喘。 春来说:“这就是大嫂的不对了,大哥也没说什么,即使说了也没有错。大嫂现在也是有身份的人了,大道理不用我讲你也明白。” 桂兰恨恨地说:“别人都能说,就是他没有发言权。春来,你是男人,在外面混了这么多年,你觉得容易吗?我是一个女人,更乐意在家里守着那几亩地,一家人热热乎乎地过日子。可是我能安稳在家过日子吗?不能,你娘不让,你哥也不让!在外面抛头露面,表面上风光,心里头的苦谁知道?” “我的那些事不提也罢,横竖我都熬过来了。”桂兰看看低头不语的白香衣说:“看看你二嫂吧,她比我更可怜。你二哥没了,那是意外,你娘硬说你二嫂害死的。你二哥说走就走了,你娘难受,你二嫂就不难受吗?可是她大张旗鼓地给你二哥找阴亲,不让你二嫂参加丧事,分明是用刀割你二嫂的心尖子肉啊。这还不算完,见了你二嫂就骂,见了引也骂,你说就算大人有错,也犯不着捎带上孩子吧?你看看,你娘骂得她们娘俩在村里住不下去,才躲到我这里来。春来你说说,这是做老的的应该行的事吗?要说一家子和气,两好才能裹一好;要说一家子窝里斗,一个巴掌拍不响。即使你能做得了我和你二嫂的主,你能做得了你娘的主吗?” 春来梗着脖子硬撑:“娘怎么说也是长辈,就是有不是,咱做小辈的也要担待着,孝顺孝顺就是既要孝又要顺。不说别的,咱娘给你带大了俩儿子,你总该领情吧?” 桂兰冷笑说:“俺就不领情。我出来的时候,存量十多岁了,用不着人照顾。存东那是你娘自作自受,我本来送到娘家去的,是你娘硬抢了去,存粮他妗子到现在提起来,还恨得牙痒痒呢,说你娘死不讲理。她受累,那是她乐意,活该!” 关于小存东这桩公案,白香衣心里最明白,确实是桂兰的娘家嫂子从中捣鬼,当年硬把存东送到孔家屋子,后来事事指望桂兰的硬腰杆子,就编排出这番说辞来糊弄桂兰。可是,白香衣气玉翠,也不肯帮她澄清。 桂兰喝了口水,接着说:“春来,你躲得远远的,水大也湿不了鞋,可以轻巧地当孝顺儿子。你要是真孝顺,这么多年,你为你娘做了些什么?不就是一年半载的写封信吗?要我说,春来,你在部队里过你的安生日子,这事你想管也管不了!” 春来被桂兰堵得半天说不上话来,酒精让他变得脆弱,一个三十来岁的大老爷们竟吧嗒吧嗒地滴下大颗的眼泪来。 白香衣劝道:“这是咋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我这快瞎了眼的老娘们都没哭,你哭啥?” 江红用眼剜春来,轻声骂道:“丢人现眼!” “还叫我过安生日子,你们这个样子,我能安生吗?”春来哽咽着说。 桂兰对耷拉着脑袋干坐着的春宝说:“春来醉了,你还不扶他进去歇歇?” 春宝扶起春来,春来痛哭流涕,还一个劲说没醉。进了里屋,春来又絮叨了大半天,才没了动静。 这一家子人就像水里裹了油,看着水是水油是油分得很清楚,可是想要分出丁是丁卯是卯,却又无法分开。春来本来踌躇满志,想把一家子人凑到一块,吃顿团圆饭,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不是他一朝一夕就能化得开的。 团圆饭吃了,却不团圆。他的两个姐姐春花春草带着外甥们来了,桂兰也卖了春来个情面,让存粮带着存东回来了,桂兰自己却不肯来,白香衣和娴雅也没来。依着玉翠的主意,不放存粮和存东回城,春来好说歹说,说孩子们在城里更有前途,才说服了玉翠。 春来在家住了一个多月,带着遗憾回了部队。 51 流年 玉翠家里吃团圆饭,小三才得到见存东的机会。这孩子和小三很投缘,跟在他屁股后面叔长叔短地叫,叫得小三心里痒痒,恨不得让他改口叫自己爹。关于存东到底是谁的种,又一度成了村里的一个热门话题。 有人问春宝为啥存粮存东兄弟俩长得不像,春宝坦然回答:“一母生百般,也有貔子也有獾。” 小三在外面野惯了,孔家屋子盛不下他,没住多久,就和刘菲菲进了城,赁了两间沿街房,开了家小百货。刘菲菲是温州人,骨子里透着精明,好像生下来就是为了作生意的,把小百货搞得风生水起,鸡生蛋,蛋生鸡,雪球越滚越大,小百货成了本地数一数二的批发商行。独具慧眼的刘菲菲又瞅准了老粗布这个行业,开了公司,注册了商标,组织周边的群众加工手织布,推销到各大城市,甚至远销海外。小三摇身一变,成了企业家,一颗在本地冉冉升起的耀眼新星。 这些年为了生儿子,小三和刘菲菲没少流汗,也没少寻医问药,后来遇到一个专家,一检查说刘菲菲先天性子宫畸形,没法坐胎。生子无望,小三开始惦记让存东认祖归宗。正好刘菲菲提出抱养一个孩子,小三觉得放着亲骨肉闲着,却养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划不来,就不同意。别扭了一阵子,刘菲菲跟孔小三说,你心里究竟打什么算盘,干脆摆到桌面上。孔小三就说你抱养孩子可以,但必须认了存东这个儿子。刘菲菲自然不同意,俩口子开始了旷日持久的内部谈判,差点儿谈崩了,上升到分割财产闹离婚的地步。最后刘菲菲权衡再三,让了步,说你认你的儿子,我抱我的儿子,和平共处,互不干涉内政。 可是,小三迟迟没有行动,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向桂兰开口。他们曾经太熟悉,造就了如今的太陌生。两个人都是县里上得了台面的人,时不时在酒局上蓦然相逢,倒是一般无二地谈笑风生,可是揭开灿烂的笑容,却是明朗朗的生疏。 眼见认子大业一天天蹉跎,小三每每想起来就抓耳挠腮,望子兴叹。有一天,小三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喜悦之余,大骂自己糊涂,怎么把她给忘了,她倒是一个穿针引线的现成人。 小三想到的人是白香衣。 白香衣进城之初,就闲不住,弄了个小推车,满大街卖冰棍。虽然有退休金,但是为了治眼睛花去不少,再说城里花销大,为了娴雅能够衣食无忧,她不得不从长远考虑,挣点儿零花钱。她的眼睛时好时坏,一天到晚,离不开眼药水。 桂兰说:“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我就纳闷你怎么能放得下架子。” 白香衣苦笑,她早就没架子了,哪里有什么架子需要放。她也听出来了,桂兰是要面子的人,自己整天推着冰棍箱子进出县府大院,给桂兰丢脸,就主动搬出了桂兰家,和娴雅租了一间房子住。 随着城区的不断扩大,当初只有一栋楼房的县城成了高楼的森林,她们住的地方成了一条繁华的商业街。 仿佛一眨眼,娴雅就上了高中,出落得水灵灵的。娴雅从小到大,白香衣像捧着凤凰蛋一样捧着,娇生惯养,不肯给她吃一点儿屈。娴雅也争气,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看着娴雅,白香衣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巴结得更有劲了。如今,在商业街头有了固定的摊位,还置办上了大冰柜。娴雅很乖巧,从来没有嫌弃娘是卖冰棍的,做完了功课,还常常跑来帮白香衣照看摊子。倒是白香衣怕她被同学们看见了笑话,总赶她回去看书。 桂兰退了下来,谁也没想到她退休后第一件事,竟是和春宝办理离婚手续。人们不可思议,年轻的时候闹了一阵子离婚,放了哑炮,如今都抱上孙子了,却说离就离了。头发胡子都白了一半的春宝哭成了一个泪人,桂兰却说:“有啥好哭的?我解脱了,你也解脱了,这是好事。” 小三开着他的桑塔纳停在白香衣的摊位前,提着一盒人参蜂王浆下了车,微笑着说:“大娘,买卖还不错啊。” 白香衣看到小三,也笑着说:“这算啥买卖?比你的差远了。不过是挣俩零钱,给你妹妹买双袜子穿。” 按说白香衣嫁了春生后,就和小三平辈了,可小三说啥也不肯改口,还是只管喊白香衣大娘,认娴雅作妹妹。 小三吭哧了大半天,才把要认子的事情跟白香衣说了,求白香衣帮着周全。 白香衣知道这是一捧热蒺藜,又烫手又扎手,犹豫着没表态。 小三好容易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哪里肯松手。“大娘,只求你跟桂兰去说说,挑开这事,剩下的我来办。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开这个口。” 白香衣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就怕我一提,桂兰一口回了,那更不好办。还是你自己提的好。” “大娘只管提,成不成的,我都领大娘的情。当年俺曾过继给你,也算你的儿子了,你总不能眼瞅着我们父子不能相认吧?大娘不是还因为小忙的事怪我吧?我知道你们娘俩投缘,可那时候年轻,不知道轻重,现在知道了,却晚了。”小三说着,眼睛便潮了。 小三提以前的事,也勾起了白香衣的伤心,拿出眼药水,仰头点上几滴,叹着气说:“那我就试试吧。” 白香衣也正好有事要找桂兰,只是觉得不好意思总是烦她,一直拖着。无缘无故,她的退休金已经停发半年了,她自己问过几次,人家答复说根据她的情况,是本不该享受退休金的,以前搞错了,领到手的退休金不用她退还已经是天大的便宜事,想再领却是不可能了。 白香衣到了桂兰家,才知道桂兰的经也不好念,存东正在家里摔摔打打,和她治气。存东的媳妇在一边瞅着冷笑。 比较起来,存粮让桂兰省心,本本分分地在县委开车,结婚后就分出去住了。存粮的媳妇杨惠是工商局职工,人如其名,挺贤惠。一开始他们住平房,后来单位集资盖楼房,他们便东挪西借,集了资,住上了楼房。存东跟桂兰住在一起。存东上学不用心,初中毕业后就上班了,安排在当时很红火的物资局,可时过境迁,物资局的辉煌已是昨日黄花,每月只能象征性地发点儿生活费。存东的媳妇李晓倩长得跟花似的,是百货大楼的售货员,百货大楼改组承包,没能承包上柜组,又心高气傲,不肯给人家打工,也在家闲着,还要吃好的穿好的。现在取消了福利住房,工资正常的单位职工买房子也要摔个大跟头,七大姑八大姨地挨门子借钱,脱一层皮先筑高了债台,才能搬进楼房。以他们两口子的收入,买房子只能是梦里的事。 桂兰退休后,脾气有些暴躁,看存东两口子整天甩着手吃闲饭,不免唠叨几句。存东就回敬说桂兰偏心,给大哥找了个铁饭碗,给自己弄了个泥碗子。 桂兰就说:“当初进物资局,可是你哭着闹着要去,赖不着别人。” 存东说:“你是妈,应该高瞻远瞩,我鼠目寸光,那你也该掌好舵,把好方向。” 桂兰骂:“讨债鬼!当初就不该生你!” 存东说:“知道你不乐意生我,要不你能在我小时候把我扔在奶奶家不管?” 桂兰气急败坏,骂道:“吃我的,喝我的,到头来还一肚子委屈,你的良心让狗吃了。这不正操心着给你调工作吗?你这么没良心,我索性不管了,也落个省心!” 白香衣一进门,就闻到了火药味,笑着说:“大热的天,你们娘俩还嫌不够呀?” 桂兰见什么气什么,看见了白香衣也来气,说:“你不守着你的冰糕摊,少赚多少钱啊?一年也难得见你来,今天咋想起我来了?” 存东见了白香衣很亲热,打了招呼,沏了杯茶,端给白香衣,和李晓倩回他们屋了。 小三托付的事,白香衣觉得很难开口,先说了工资的事。桂兰一听,眼就竖起来了,埋怨说:“这么大的事不早说?心里都想啥了?”摸起电话,连着打了好几个,最后摔了电话,一脸的气恼,对白香衣说:“我得亲自去一趟,还真人一走茶就凉啊!?” 桂兰一去就是半天,白香衣还得给娴雅做饭,跟存东说了声,回去了。 晚上遛弯的人多,白香衣的生意正火,桂兰来了,站在旁边等了大半天,白香衣才得了点闲。 桂兰说:“说你钻钱眼里吧,却放着现成钱不稀罕!说你不钻吧,偏净捡些小钱。一开始你就跟我说,还好办些,现在却有些麻烦。” “要是真不该享受,那就算了。你也别犯难。”白香衣善解人意地说。 “倒不是该不该享受的事。你还记得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自杀的那个姓邵的吗?” “记得,当年我的档案,还是他给办的。” “据说他自杀是因为给你建了假档案,如今他的闺女女婿是教育局的局长,不知怎的又翻腾出这陈芝麻烂谷子来了。” 白香衣心里忽悠了一下,记起了那年办理落实政策手续时举止反常的女孩,若有所思地问:“她闺女该不是在档案局工作吧?” “对,落实政策,她接了班。” “说起来,还是咱拖累了人家,这退休金不要就不要吧。”白香衣沉吟了一阵子,叹了口气。 “你说的轻巧!那时候的事,谁能分得清谁是谁非,要怪也只能怪那个形势。这事你别管了,我去办。”桂兰憋着一肚子火气,她想到的是这分明是欺负她退休了,才敢动到她的亲戚头上,白香衣可以不要退休金,但是她不能不要她的脸面。 桂兰要走的时候,白香衣才提起了小三。“小三来看我了。” “哦,那还算他有点儿良心。我退休这半年,连他的人影也没见着,可见人情薄得不如一张纸。” “他提起存东了。”白香衣委婉地向话题上引。 “是不是笑话存东吃不上饭?人一有俩臭钱,就不知道姓啥了?说得好听是个企业家,归根到底还是个干个体的。”说起小三,桂兰就嗤之以鼻。 “他说……”白香衣咬了一下牙,说:“他说存东是他的儿子。” 桂兰脸一红,怒道:“他纯粹是放屁!他说这话,你就该打出他去。他还放什么屁了?” “他说要和存东相认呢。”白香衣说完这话,就松了口气,她的任务算完成了。 桂兰怒气冲冲,有些歇斯底里,“你就跟他说:他要敢打存东的主意,就别怪我不讲庄乡情面,黑的白的,我桂兰奉陪到底!” 白香衣对桂兰的反应并不吃惊,这是意料之中的。 隔了两三天,小三来打听消息,白香衣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桂兰不同意,并劝小三放手,别恼了乡亲。小三面上答应,心里发狠:“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就不信斗不过一个娘们!” 52 上拴 钱能催着鬼推得磨滴溜溜转,小三也有信心让存东围着自己滴溜溜转。 桂兰干了这么多年党政工作,自然明白一个理,凡事都离不开政治思想工作。要把住阵地,不让别人䞍了现成儿子,关键是让存东从心底里厌烦小三,鄙视小三,从而取得疏远小三的最终目的。因此有意无意地,桂兰把小三说成了害群之马,汤锅里的老鼠屎。 存东对这个庄乡叔的印象不坏,忽然听桂兰把他说得如此不堪,心里不以为然。更何况存东有个多年的习惯,桂兰说东好,存东就认定是西好,桂兰指鸡,存东偏要打狗。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小三处处留心,拿出了全挂子的本事,招呼存东,张着一张大网,等着存东来钻。背着桂兰,小三总约着存东下馆子,泡澡堂子,足浴按摩,让存东享受尽了有钱的好处。 小三为了进一步巩固战果,培养感情,干脆带着存东去新马泰转了一圈,更让存东乐不思蜀了。 存东在外面逍遥快活,家里却出了大事,玉翠得了脑血栓,住院了。存粮忙得焦头烂额,连个帮手也没有。问李晓倩,李晓倩只说存东跟朋友出去做生意了,至于去了哪儿却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忙点累点都不怕,只是住院费一项就能把一个大活人愁死。存粮刚搬进楼房不久,买楼欠下的账离还清还差老远,原先考虑不装修就搬进去,可是等分了楼房钥匙,人家都忙着装修换家具,就自家寒酸,怕被人看低了,一咬牙,该装的装,该换的换。家搬了,新居新家具,四处看着舒坦养眼,就是债台又高筑了一层。听说奶奶住了院,存粮扫净了家里所有存折上的钱,也才凑了二千元。这两千元交到住院部,没动没静,两天一夜就花完了。 虽说朝里有人好做官,这医院里有熟人也可以沾沾光,但是那也只能让人家态度和蔼一些,耐心一些,到了钱的问题,最多通融一下,迟个一天半日,时间再长,就都不好说话了。 存粮被钱逼得转花,杨惠瞧着心疼,又去娘家淘换了一千元钱,交给存粮的时候说:“按说孝敬奶奶是应该的,但也不该咱家吃独份儿。存东是一样的孙子,也该给人家点儿孝敬的机会。还有咱爹、二婶、三叔和两个姑,他们做儿女的更该拿大头儿。不拘他们能出多少,你都该挨个走一趟。” 存粮开着车转了一圈,春花春草各拿了五百,并跟车来了医院。她们说:“钱是出不了多少,只能多出力儿。”去找李晓倩,李晓倩说现在吃饭穿衣都是花婆婆的钱,她和存东实在拿不出。存粮知道他爹没钱,就硬着头皮跟桂兰要,桂兰说这事找不着她,和春宝婚都离了,自己早不算老孔家的人了,没有理由把钱扔到一个不相干的人身上。三叔春来那是远水,止不了近渴,剩下的就是二婶白香衣了。 中午的大毒日头照着,碰碰哪儿都是热乎乎的,街上难见一个人影儿。没有生意,白香衣坐在太阳伞底下,昏昏欲睡。 听到车响,白香衣睁开眼睛,却见存粮蔫儿吧唧地从车上下来。 白香衣站起来说:“来,存粮,吃根雪糕凉快凉快,要奶油的还是水果的?” 存粮瓮声瓮气地说:“不吃。” 白香衣察觉他的情绪不对,问:“咋了?和媳妇吵架了。” “没。”存粮说。 “那是咋的了?” “俺奶奶脑血栓住院了。爹没钱,我跟娘要,她不给。我自己有点儿,可不够交住院费的。” 白香衣咯噔了一下,慌慌地对存粮说:“你看着摊子,我很快就回来。” 过了半个多钟头,白香衣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塞给春宝一沓钱。“这是五千,先拿着用,不够再对我说。” 一个下午,白香衣都在跟自己打架,她搞不明白,为什么一听玉翠病了,就慌了手脚,把辛辛苦苦攒来的钱拿出来。最后她想,权当报以前受的恩惠吧,是她先欠了玉翠的。还有为了春生,也得尽尽心。 她没去医院,星期天打发娴雅去瞧瞧。娴雅没忘玉翠推她进坟坑,也没忘玉翠的那些骂,不肯去。娘俩因为这事,破天荒地闹起了别扭。后来娴雅委委屈屈地去了,回来只说:“死不了。” 存粮再一次来到摊子前,白香衣二话没说,又拿出了五千。玉翠住了十多天院,病情稳定了,医生让出院回家养着。 白香衣牵肠挂肚的,坐不安稳了。玉翠住院时,她没去看,那是因为她觉得在医院里,有医生护士们看着,不会有事。可是出了院,家里就春宝一个老爷们,肯定服侍不好。魂不守舍了几天,白香衣去找桂兰。 桂兰一听白香衣要回孔家屋子照顾玉翠,迷惑不解地说:“你这是何苦?她一辈子霸道,现在拴住了,活该!你去照顾她,就等于把自己也拴住了,啥事也甭想干了。难道你忘了她当年咋待承你了吗?” “怎么说也是我欠了她的,算是还情吧。这情还完了,我这心里也就舒坦了。这几天我心里直闹腾,干什么都安不了心。” 桂兰摇头说:“你呀,这是自找苦吃,你以为你是观音菩萨啊!” “冰柜我卖了,房子也退了,不回去不行了。”白香衣根本没给自己留后路。 桂兰只能无可奈何的叹气。 桂兰这段时间也挺矛盾的,倒不是为了玉翠,而是为了白香衣的退休金。她一直想给存东调动工作,都操作了几个月了,可到了一个节骨眼上,就办不动了。如今这小县城里,就像一张细密的网,连着肉扯着筋,你这里想碰谁还没碰呢,隔了老远就有一个看似不相干的人喊疼了。 桂兰对给白香衣停发退休金的人大动肝火,没过了多久,有人打电话过来了。这人是桂兰的老同事,现在还在位子上,存东调动工作的事,桂兰就全权托付给他了。人家先做了一些自我检讨,说自己办事不力,至今没给老侄子落实工作。接着又保证说年底一定解决这件事。桂兰连声说费心,那人的话题就转了,问桂兰和白香衣的亲戚关系是不是很吃紧。凭着直觉,桂兰察觉有问题,回答时给自己留下了足够的余地,说也算不上很吃紧。那人就说人家小邵也挺苦的,四五岁的时候没了父亲,遭了不少罪。再说这也不是泄私愤,白香衣那身份确实有问题,当年弄错了,就不能一错再错下去。 桂兰已经明白,白香衣的事她不能插手了,如果死抓不放,存东的工作问题就不好解决。放下白香衣的事不管,她心里毕竟有些不忍,白香衣托她照顾娴雅,倒使她得了机会,多少减轻一些愧疚。 当白香衣把决定对娴雅说的时候,娴雅一百个不理解:“娘,为了个老不死的,不值得!” 白香衣大声训斥:“她是你奶奶,不许这么叫她!” 娴雅吧嗒吧嗒地掉眼泪,委屈地说:“为了她,连我也不要了,你真狠心。” 白香衣说:“凡事都有个轻重缓急,你奶奶现在需要人,你跟着你大娘,和跟着我还不是一样?别哭天抹泪的,等你奶奶病好了,我不就回来了?” 娴雅还是一个劲地哭,到白香衣提着简单的行李离开时,也不肯和她说话。这是她们娘俩第一次长时间的分离,白香衣的心里疼,面上却表现得淡淡的,怕自己一动感情,娴雅更没完没了,让她走不成。硬着心肠走出桂兰家,倒像仓皇逃窜。 孔家屋子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站在大坡上,白香衣看到的是绿树环绕着一排排整齐的红砖大瓦房。场院屋子还在,还是那样离群索居,孤苦无依。玉翠家没有盖新房子,在周围瓦房的映衬下,小院就像一个迟暮的老人,在苟延残喘。 屋里屋外,又脏又乱,臭气熏天,活像一个猪圈。玉翠瞪着呆滞的眼睛,看了半天才认出白香衣,嘴里笨拙地只说一个字:“滚,滚……” 白香衣既然决定要照顾她,心态豁达起来,一点儿也没生气,大声说:“娘,你就省省吧,留着力气养病。” 春宝趿拉着鞋走了过来,惊讶地说:“咦,他二婶,你咋来了?” 白香衣说:“来照顾娘啊,你看你,也不知道拾掇拾掇,再这样下去,屋里就糟成虾酱了。快去,挑几担水来。” 水挑来了,白香衣里里外外打扫、洗涮,洗了一院子的衣服、床单。最后白香衣又给玉翠擦洗身子,只要白香衣一靠近玉翠,玉翠就不住声地含糊地喊滚字,白香衣说:“娘,再不洗你就要浑身生蛆了。” 白香衣叫娘叫上了瘾,反正玉翠没有多少力气反对。开始时白香衣还有气气玉翠的成分,叫到后来,一会儿不叫几声娘,白香衣就像少了什么。 屋里屋外干净了,臭味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来苏水清爽的味道。 到了夜里,白香衣执意要到场院屋子过夜。场院屋子经过春宝简单的修葺,也能凑合着住了。白香衣的要求不高,只要一家子人好好的,吃苦也不是苦,受累也不是累。在场院屋子里,她感到自己距离春生很近,不时有那个野男人,有那个干儿子,还有那个憨丈夫出现在她的梦里,如同春天的花事,烂漫而妖娆。 有时候存粮回来,和白香衣提过几次钱的事,说他记着账呢,等什么时间要算算,花出去的钱他爹春宝、他叔春来和白香衣各占一分,多退少补,不能让白香衣吃亏。每到这时候,白香衣就拦着,不让他说。 遇到星期天的时候,娴雅偶尔也跟来。但是娴雅从来不肯进玉翠家的大门,只在场院屋子那儿,等白香衣回去撒撒娇,说说话。 53 债 存东跟着小三在外面足足转了一个多月,才意兴阑珊地回了家。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也让存东感觉到了没钱的日子很无奈。住星级酒店,吃不完的美食,看不完的美境,存东恨不能这样过一生一世。过苦日子不可怕,可怕的是过一段奢侈的日子,再回到苦日子里。虽然存东在家里也是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但是与这一个月的生活比起来,那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凡事都怕比较,一比较,优劣就像秃子头上的虱子,突兀而明了。 小三近距离观察这个传说中的儿子,觉得他能说会道,而且有眼色,会来事,像是个做买卖的材料,但心里却拿不准,存东到底是不是他的种。存东的长相不随春宝,也一点儿也不随他。小三又犯了难,这事只有桂兰心里明白,可从她嘴里掏话,却好像是虎口拔牙。 存东迟迟不归,引起了桂兰的警觉,她一再追问李晓倩存东的下落。李晓倩遮遮掩掩,今天说他去了东,明天说他去了西,答案一天一个样,驴唇对不上马嘴。由于存东去得太久,李晓倩心里也渐渐不痛快了,心想你在外面快活,我却成了犯人被审来审去,于是向桂兰和盘托出,说存东跟着小三叔出去了。 桂兰一听,又急又怒,正好手里拿着电视遥控器,一扬手狠狠地摔在地上,摔了个石破天惊,摔了个粉身碎骨。 存东回来,李晓倩替他捏着把汗,可是桂兰并没有像李晓倩预期的那样火山爆发。她只字不提存东出去这回事,好像存东这一个月压根就没出去过。桂兰这样,存东更心虚得厉害,诚心诚意地当了几天乖巧儿子。 桂兰不在的时候,存东才会眉飞色舞地向李晓倩和娴雅大谈这一个月的经历,说得李晓倩和娴雅既羡慕又向往。说完之后,存东总会对娴雅说:“我跟你嫂子是不行了,娴雅你还有希望,好好上学,考个好学校,以后当白领。”说这话的时候,存东有些老气横秋,也有一些落寞。 存东的落寞,是因为从回来以后,孔小三就忘了他,好久没有联系了。存东去过几次小三的批发商行,可是小三都不在那里。孔小三倒不是有意疏远存东,一是经过一个月的集中消费,花了不少钱还在其次,关键是耽误了几宗买卖,他要集中精力放在生意上,弥补一个月来的损失;二是他要想清楚,如何确认存东究竟是不是他的儿子。 存粮听说存东回来了,约了他一块回孔家屋子看奶奶。娴雅正好过星期,也跟上了。在路上存粮和存东算了一笔帐,说奶奶看病的钱存东摊两千五。存东斜倚在后座上,懒洋洋地说:“知道了,等有了钱再说吧。” 存东的态度激怒了存粮,黑着脸吼:“啥叫等有了钱再说?你啥意思?” 存东坐直了身子,红着脸说:“你急啥?我又不是不认账,这不是没钱嘛!” “钱可是咱二婶垫上的,她的钱来得不易,你自己看办!”存粮不满意地说:“奶奶病了你没钱,却有钱出去游山玩水!” “那是咱小三叔出钱,我可没花一分。要不你去问问。”存东也有些急。 “他有病啊,无缘无故冲你花钱,鬼才信呢!” “爱信不信!” “你给我滚下去,这车不拉你!”存粮动了真气,来了个急刹车。 “谁乐意坐,还不是你叫我坐的?”存东也不含糊,回敬了一句,开门下车。 娴雅也跟着下了车。存粮在车上叫娴雅:“娴雅,别管他,咱们走。” 娴雅说:“大哥,你们别吵了。小哥哥不坐,我也不坐。” 存粮无奈地说:“行了行了,那你们快上来。” 存东扭着身子不肯上,娴雅就帮他开了车门,推他上。存东半推半就上了车,阴阳怪气地说:“这是我看娴雅的面子才坐的。” 存粮忍住火,猛踩油门,车子便冲了出去。 娴雅把存粮哥俩吵嘴的事告诉了白香衣,白香衣把存粮悄悄叫到一边,对他说别总把那点钱放在心上,为这个恼了亲兄弟,不值得。存东看见她们娘俩在一边悄悄说话,就以为他们在说自己的不是,心里对白香衣也有了看法。 玉翠的病情好转了许多,能够拄着拐棍走几步路,嘴舌也利落了许多。 这一天春花来了,在屋里帮玉翠洗澡。春花春草姐妹,有时候回娘家,就会抢着替替白香衣。 白香衣自觉地躲到院子里,怕影响人家娘俩说悄悄话。忽然听到屋里咣当一声响,玉翠含糊地说了几句话,听口气很生气地样子。白香衣条件反射地站起来,但想了想又气馁地坐下。说起来自己不过是一个不被承认的儿媳妇,人家亲娘俩的事情掺合不得。 一会儿,春花端着脸盆走了出来,脸上悻悻的。 “娘真是越老越难伺候了。”春花压低了声音埋怨。 白香衣只是微微一笑,没说话。 沉默了一会儿,春花忽然笑道:“现在娘只认你哩。” 白香衣叹息说:“娘连正眼都不看我一眼,她恨我才是真的。” “才不是哩,刚才俺帮她洗澡,她老嫌我笨,说你二嫂都是这样那样的,最后干脆赌气不洗了。俺看她心里早认了你,就是嘴硬不肯说。老了老了,到老了还是这么犟。”春花说着又笑。 “记得以前娘老说春生是犟种,我看春生活脱脱随咱娘。”白香衣也笑了,春花的话就像大热天的一片冰镇西瓜,甜丝丝地凉爽到心底。 玉翠恢复的快,白香衣护理的好还是其一,其二是要靠大量的药物来维持,白香衣不多的积蓄便流水一样的花了出去。白香衣的眼睛也该靠药物维持着,她早把药停了,特别难受的时候,才滴上两滴眼药水。 白香衣回来了一年多了,每次回场院屋子,玉翠就拄着拐棍站大门口,默默地向村口张望,看见白香衣进村的身影,她的眼睛就会爆出亮光。可白香衣走近了,她又爱搭不理的,装作看不见。但是有一天,村里来了一个人,逼着她亲口说出对白香衣的重视来。 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高原来到了孔家屋子,他先找到学校,可学校已经停办多年了。近些年生源少,孩子们都集中到王家镇中心小学上学了。他一路问询,找到场院屋子,白香衣不在,他坐在门前的石墩子上等。 经过噩梦般的十年,他的状况一直好的不得了,六十多岁了,头上还不见多少白头发,脸白白胖胖透着滋润。从市教育局长的位子上退下来,生活悠闲了,不用上班,忍不住想起一些前尘往事,白香衣是这些前尘往事里最醒目的一笔。他的老伴是前年走的,走的时候他竟没有多少忧伤,反而有一种触目惊心的轻松,可他不敢过多去追究那些轻松,害怕揭开来暴露他的无情。为了证明自己并不冷酷无情,他决定回孔家屋子还债。但是他很害怕,怕白香衣已经走了,自己失去了机会,转念一想,即使白香衣走了,也要找到他们的儿子,没准还有几个孙子孙女的等着他见呢。 现在不但知道了白香衣还在,而且还是孤身一人,就打定了主意,剩下的日子要和她一块过。既来之,则安之,他没有急着满村子里找白香衣,反正守着庙跑不了和尚,他有的是时间等。 高原来的消息,是春宝告诉白香衣的。那时候白香衣正熬好了药,端给玉翠。春宝从外面进来,一惊一乍地说:“高原来了。在场院屋子等你呢。” 白香衣一惊,失了手,摔碎了碗,撒了一地的药。 “不见他,你去赶他走。”白香衣说得斩钉截铁,蹲下身子,收拾碎片。 春宝在屋里转圈,抓耳挠腮。 玉翠凝神考虑了一会儿这个高原到底是谁,冷不防给了春宝一拐棍,焦躁催促说:“你咋还不去,没听引她娘说吗?快去赶他走!” 春宝应了一声,走了出去。 白香衣收拾好碎片,魂不守舍,往外走竟碰到了门框上,脑门上蹭破了一块油皮。玉翠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走过来,帮她吹。 白香衣终于忍不住说:“娘,我还是去看看吧。” 玉翠一把抓住白香衣的手,机警地说:“不许去。让春宝赶走他,你别去。” “我去是让他死心。娘放心好了。”白香衣轻轻拍拍玉翠的手,走了出去。 玉翠在她身后用拐棍捣地,捣得咚咚直响。 春宝没有去赶高原,打死他他也没那份魄力,从家里出来后,就躲到一边去了。 出了村子,白香衣远远看见一个人影坐在场院屋子前面。近了,白香衣看清楚了,那是一个陌生的老头儿,和自己在心里藏了几十年的影子毫无关联。 高原也没有马上认出白香衣来,等到白香衣从他身边走过,径直打开了屋门,他才敢确认,这个清瘦的老太太就是白香衣。他跟着走进了屋。 白香衣觑着窗外摇曳的树影说:“你走吧,你不该来这儿!” 高原目不转睛地看着白香衣说:“我早就应该来,你在这里,我不来,死都不能安心。” “现在你来过了,可以安心了,你走吧。” “我还想看看咱们的儿子。” “这里没有你的儿子。” “有,那一年我见过的。” “那是我和宝柜的儿子,你弄错了。” “让我见见吧。” “你看不到了,他死了。” “怎么死的?” “他有一个窑子里出来的妈,羞得上了吊。” 白香衣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说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高原却如同五雷轰顶,呆立在那儿。 “走吧,走吧。现在你无牵无挂,可以更安心了。”白香衣催促道。 “是我害了你们啊!”高原在心里狂喊,泪水哗哗直流。他至今还不知道,白香衣当年咬紧牙关,保全了他的父亲高瀚海,这事他以后也不会知道。 “我从来不怪你,只怪自己,这一切都是我活该受的。”白香衣感到眼睛涩痛,就说:“你走吧,走吧,我的眼泪早流完了,可没眼泪陪你。” 高原抹了一把老泪,语气坚决地说:“我走,你得跟我一块走!” “凭啥哩?跟你走?”白香衣笑了,但比哭还难看些。 “因为我欠你的。” 高原走近白香衣,试图捉白香衣的手,白香衣躲开了。 “你不欠我的。你快走吧。”白香衣几乎是哀求了。 “不,你不跟我走,我就留下。”高原固执起来,眼神里有一种情绪也炽燃了起来,但他自己也分不清爱占几分,怜悯占几分,愧疚占几分。 玉翠拄着拐棍,一步步挪到场院屋子,心慌气短,大汗淋漓。白香衣走后,她很害怕,从此再也见不到她,所以她必须亲自出马,要把高原赶得远远的,白香衣是她玉翠的儿媳妇,谁也甭想沾边。 一个大胆的念头从玉翠的心里冒出来,让她心花怒放,给她增添了留下白香衣的底气。 喘着粗气进了场院屋子,玉翠不说青红皂白,抡起拐棍就照高原身上打。 高原被打得莫名其妙,边狼狈躲闪边嚷:“老嫂子,我是高原啊。” “打的就是姓高的。”玉翠蛮不讲理。 “你是玉翠嫂子。”高原认出了玉翠,不再躲闪,故意挨了几拐棍,连声叫好。“我是该打,嫂子打得好!打得好!” 玉翠反而停下了,不再理睬高原,而对白香衣说:“俺想让你和春宝结婚。” 白香衣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追问:“娘,你说什么?” “你和春宝结婚!”玉翠一字一句地说。“娘把春生给了别人,就还你个春宝。” “娘,你糊涂了吧?”白香衣哭笑不得。 “你才糊涂呢!俺心里亮堂着呢。”玉翠没好气地说着,又回头对高原说:“你听清了没有,白香衣啥时候都是俺玉翠的儿媳妇,你就死心吧!” 高原无可奈何地走了,没带走来时提的旅行包,他是故意的。等高原走了好一阵子,白香衣才发现,指给玉翠看。玉翠颤颤巍巍地提起来,扔到了门外,对白香衣说:“咱不稀罕他的东西!” 白香衣不顾玉翠翻白眼,出去捡回来,说:“咱不要,也要留着,有机会还给人家。” 没人的时候,白香衣打开了旅行包,里面放着几件旗袍,花红柳绿的,一看就喜煞个人。里面还有一个盒子,打开一看,是一副耳环,一条项链,一枚戒指,黄橙橙晃人眼。白香衣明白这是高原送给自己的,心里涌动起一些娇羞,在心里骂他傻:“也不想想,这样的东西,人家都一大把年纪了,怎么穿怎么用?”忽然又心酸,这些东西来得太迟了,她不能接受的,迟早要还回去。 54 回光 玉翠意外捡到个棒槌,就当了真,大张旗鼓张罗起白香衣和春宝的婚事来。村里人闻风,像打了兴奋剂,七嘴八舌都说这事,年轻人更感到好奇,追问老人们白香衣到底有过几个丈夫。老人们悄悄合计一番,无奈地说:“她有几个丈夫,只有她自己知道。”说完又忍不住叹气,补充一句:“说起来,这个女人也实在不容易。” 春宝再见到白香衣,倒扭捏起来,他的难为情,好像一个未经世事的毛头小伙子。 白香衣起初没当回事,她以为玉翠热乎一阵子就会把这件事抛下,小婶子嫁给大伯哥,说一说都招人笑,况且玉翠有爱面子的天性,说不准哪一天就会明白过来。 可是玉翠自从被拴了一下子后,好像换了一个人,糊涂起来没完没了。有一天,白香衣终于忍无可忍,为这事恼了。 春花春草姐妹一块儿回了娘家,娘仨在玉翠屋里嘀嘀咕咕开了很长时间的小会。春花春草从屋里出来,直奔在伙屋里做饭的白香衣。 她们笑嘻嘻地说:“嫂子,给你道喜了。” “黄土都埋到脖子了,哪里还有喜?”白香衣咔嚓咔嚓地往锅里打鸡蛋,然后用勺子使劲搅和着。 “娘说这个月十六,就给你和俺大哥办喜事呢。你说喜不喜?”春花说。 “这回好了,嫂子你咋转也转不出这个家了。”春草说。 “胡闹!瞎折腾!”白香衣扔下了勺子,转身去了玉翠的屋。 一进门后,白香衣就气恼地嚷:“娘,你就不要瞎操心,添乱了。” “咋了?”玉翠老眼昏花,没瞧清楚白香衣脸上的怒气。 “你要给大哥娶媳妇行,只是别拉扯上我。”白香衣怕她听不见,抬高了声音,清亮亮地说。 玉翠噗嗤笑了,说:“不拉扯上你怎么成呢?让他娶谁去?” “别打我的主意,爱谁谁谁。”白香衣在玉翠面前忽然有种无力感,于是放下狠话:“逼急了我,我就走。” 玉翠听到白香衣说要走的话,就急了,口不择言:“你又不是黄花大闺女,有啥难为情的?俺家春宝也辱没不了你,难道你还要立贞节牌坊不成?” 白香衣被贞节牌坊四个字刺得心口生疼,抽身就走,边走边说:“是我辱没春宝呢!我就要立贞节牌坊,就要立!” 春花春草面面相觑,喊了几声,没喊住白香衣。白香衣一阵风似的回了场院屋子。 接下来几天,白香衣和玉翠冷战着,尽管她在伺候玉翠上仍然不遗余力。玉翠对白香衣又恢复了爱理不理的态度,春宝则尽量不见白香衣,能躲就躲出去。 玉翠常常在屋里自言自语,没白天没黑夜的,说一会儿,笑一会儿,有时候还哭几声。春宝问她跟谁说话,她就说:“你爹,还有春生、春晖,他们也都同意你娶引她娘,可引她娘咋就不同意呢?” 听得春宝脊梁骨嗖嗖的冷,不敢再问。 桂兰听存粮说起此事,回了一趟孔家屋子。她见了白香衣的第一句话就是:“给你来道道喜!” 白香衣生气地说:“你也跟着起哄!” “没事找事,没病找病,这是你自找的。”桂兰笑着打趣说:“还别说,你和春宝也算般配,你就依了老东西吧。” “桂兰,我跟你说句明白话,虽然我在春生之前,有过男人,没能给春生个清白身子,也没熬下一男半女,可自打春生死的那一天,我就打结实了主意,要为他守着,不管多好的人,我都横竖不嫁。”白香衣寒着脸,激动地说。 桂兰见白香衣这么说,不好再玩笑,就和白香衣说些闲话,见白香衣半天不见一丝笑意,提议说:“要不去我那儿住几天,散散心。” 白香衣答应了。临走去跟玉翠说,玉翠石破天惊地说:“打量俺不知道你的心思,你是去找高原呢。” 白香衣觉得没法跟她说清楚,扭头就走,听见玉翠在身后放狠话:“走就走吧,俺打发春生和春晖跟着你,你别想勾搭野男人。” 在县城住了一个星期,白香衣的心里并不肃静,疙疙瘩瘩的。到了星期天,紧催着让存粮带着娴雅回去看看。 娴雅已经上高三了,为了能考上个好大学,恨不能整个人都钻进书里去,对于娘的这个安排,很不满意,不肯去,最后存粮自己去了。 玉翠已经在炕上躺了一个星期,不吃也不喝,只有一口气吊着。存粮埋怨父亲春宝,早该把奶奶送医院。春宝说是他奶奶不许。没办法,一个人窝囊了一辈子,你别指望他有一天能突然挺起腰板来。 白香衣赶到医院,她剩下的一点儿积蓄,也随着住院费、治疗费、医药费去了。 玉翠一直在胡言乱语,口口声声让存粮去孔家屋子接人。“你把俺弄这儿来,你爷爷,你春生叔、春晖叔找不到俺,要着急的,都接来,咱们就团圆了。” 存粮答应着,出了病房。他医院的朋友告诉他,老人不行了,准备后事吧。 他给春来挂了个电话,说奶奶病危,让他马上回来。打电话叫存东,李晓倩说存东又跟小三叔出去了,气得存粮摔了电话。 玉翠住院的第五天夜里,有了些精神,她睁开眼睛,对着春宝、白香衣、存粮、杨惠、春花、春草一个个看过来,问:“春来还没到吗?” 存粮说:“应该快到了。” 玉翠又问:“咋不见存东?” “出差了,正往回赶呢。” “引呢?” “在上课呢。” 玉翠就喘着气,闭上了眼睛。 白香衣拉拉存粮的衣袖,娘俩走到病房外面,白香衣说:“我看你奶奶今晚上不保险,你快去看看存东回来了没有,顺便把娴雅接来。” 存粮点点头就去了。去了半天,同着李晓倩和娴雅走了进来,存东还没回来。 玉翠睡得不安稳,一会儿又睁开眼睛,四下里找,最后看见白香衣就停住,白香衣忙走到她跟前。玉翠拉着白香衣的手说:“别怪娘老糊涂了,俺心里其实明白。这孙子孙女的俺不担心他们,可俺就担心你和春宝,临老了还没有个伴,俺想着趁着有这口气,把你们凑合到一起,以后你们也好有个说话的人,别像娘,守了一辈子,到头来找个说话的人都难。” 白香衣说:“娘,别说了,我明白。” “俺知道你不乐意,再不逼你。咱们做姐妹的时候,那份好就甭提了,亲姐妹也赶不上。可惜做了婆媳,却磕磕绊绊的,没过几天消停日子,难为了你。要是高原再回来找你,你就跟着他去吧,一辈子了,别总难为自己。” 白香衣说:“娘,俺哪里也不去。俺有了春生,再不会有别人。” 玉翠点点头,又招手叫娴雅,拉着她的手说:“引啊,奶奶没稀罕你,你别怪奶奶,奶奶是老糊涂了。以后考上大学,有了工作,好生待你娘,她这一辈子不容易。” 娴雅含着泪,一点头,泪珠子就滚了下来。 玉翠看看存粮,说:“你可以把奶奶忘了,可别忘了你爹。” 存粮听了,扭身走出病房,在走廊里抱着头无声地哭。 玉翠又叮嘱李晓倩:“你告诉存东,让他也别忘了你爹。” 玉翠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好像累了,闭上了眼睛。半夜里,玉翠到了弥留之际,喉咙里转着一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她是在等小儿子和那几个没在跟前的孙子孙女。可是她已油尽灯枯了,终于没能熬到他们回来的时候。 春来是带着儿子回来的,在娘跟前狠狠地哭了一场,好像只有如此,才能把这些年没有尽的孝补回来。 春宝没有钱,白香衣的积蓄也花光了,玉翠葬礼的一切开销都让春来包了。 玉翠的葬礼办的很体面,有唱大戏的,有吹唢呐的。寿衣是上好的,她当年自己做的那身春来没让用,而是另外挑选的。白香衣把那身不用的寿衣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她忘不了这是玉翠本来做给她的。 春来还给娘置办下了纸糊的童男童女,彩电、冰箱、小汽车、小洋楼,花花绿绿的摆了半屋子。这人死了,倒好像是搬家,到另一个地方去居家过日子。张玉成被人扶着过来看,满意得直点头,夸春来是个孝顺儿子。 丧礼完了以后,存粮提出要算算账。春来眼睛一瞪,说:“有啥好算的,葬礼的钱我出的,你奶奶看病的钱你们出了,也是你们该尽的心,一家子人哪里就要分那么清楚。” 白香衣也拦着不让,她宁愿吃亏,也要一团和气。 存东回来的时候,连奶奶的葬礼都没赶上。他这次出去,收获颇丰,因为他有了一个腰缠万贯的爹。 孔小三这次带他出去,没有到处乱逛,而是直奔上海,说先到医院彻底检查一下身体。存东不以为然,说自己年轻,用不着。但孔小三说现在健康查体是时尚,是对自己负责。 在上海闷了几天,有一天孔小三兴冲冲地举着一张化验单给存东看,说:“看清楚了,你是我的儿子。” 存东懵了,脑筋无论如何也转不过弯来。孔小三也不着急,慢悠悠的大致说了一下当年他跟桂兰的交情。存东在宾馆里睡了两天两夜,才渐渐头脑清醒了些。再见到孔小三,他虽然还是叫他叔,心里却已经认了这个爹。 从上海回来,孔小三买了一辆桑塔纳2000送给存东。存东开着新车去给玉翠上坟,虽说知道了疼自己的奶奶居然不是亲奶奶,但是这些年的亲情却不是假的,他买了一车子纸钱,堆在玉翠的坟前像一座小山,烧了足足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里,他趴在地上悲痛欲绝,不肯起身。 最后还是白香衣和春宝把他拉起来,劝了又劝才好些。他心里气春宝装模作样地当他的爹,瞒了他这么多年,也气白香衣偏向存粮,饭也不在村里吃,拍拍身上的土,就回城了。 桂兰终于把他工作的事办妥了,可存东没上几天班,就把工作扔了,一心跟着孔小三跑生意。桂兰发脾气使性子也没办法,她看得很清楚,存东阔了,住上了小别墅,开着小车,玩着大哥大,这些都是她不能给存东的。 白香衣没有进城,就住在了场院屋子里。存东两口子搬出去后,桂兰几次叫她过去作伴,她都没有去,她怕她离开了这里,就会丢了什么东西。钱花完了,她又一次拿出她的小皮箱,把最后的几块银元和几件首饰变卖了,得了几千块钱,她自己能省就省,却不肯让娴雅吃屈。视力一天不如一天,她就对自己说,老了老了,瞎了也不冤枉。 一次娴雅星期天回来,白香衣拿出高原留下的旅行包给她看。娴雅调皮地把旗袍给娘穿上,戴上那些首饰,拍手笑道:“娘,你像个新媳妇。” 白香衣瞅瞅镜子,笑道:“哪里是新媳妇,是个老妖精!” 脱下旗袍,白香衣又一古脑给娴雅穿戴起来,眯着眼瞅了又瞅,总也看不够。穿着旗袍的娴雅,活脱脱就是当年的自己。 娴雅回来时,村里的老人们瞧见了,窃窃私语:“真是跟了谁就随谁,这闺女越长越像她娘。” 这话传到白香衣耳朵里,心里就像抹上了蜜。 55 暗涌(大结局) 娴雅考上了南方的一座大学。假期里回来,娴雅给白香衣说南方的景,南方的人。白香衣听得入迷,神情像听故事的儿童,聚精会神。 白香衣问:“你见过油菜花吗?大片大片的,嫩黄嫩黄的。” 娴雅说:“我没去过乡下。以后,我一定去看看。” 娴雅有时候搂着白香衣的脖子说:“娘,你等着,我会挣很多很多的钱,给你治好眼睛,让你过好日子。” 白香衣就说:“只要你好好的,就是娘的好日子。” 在这个假期过到一半的时候,高原又来了一次,他没有再说要白香衣跟他走的话,而是放下了六万元钱。他说这些年,高军每花一分钱,他都拿出一分来给在孔家屋子的孩子存着,这么多年下来,一共存了这么些钱,既然那孩子没了,这钱就留给这闺女花吧。 白香衣坚决不要,高原坚决要给,两个人僵持不下。 最后高原把钱塞给了站在一旁发愣的娴雅,疾言厉色地说:“白香衣,这钱是一个父亲的心,是给这闺女的,你无权干涉!” 高原心安理得地走了,他很轻松,仿佛终于偿还了一笔数额巨大的债务。 娴雅很兴奋,说一部分钱给娘治眼病,一部分作她的学费,剩余的还可以添几件新衣服,她说她在学校里太寒酸了,都抬不起头来。 白香衣却很坚定,咬着牙说:“这钱一分也不能花,一定给他退回去!” 娴雅不干了,顶撞说:“凭什么?人家是给我的,我偏要花!” 白香衣气急,就打了娴雅一巴掌,骂道:“没出息,不是什么钱都可以花的!” 娴雅哭了,边哭边数落:“你从来都不为我着想。为了可恶的老太婆,你把我扔在大娘家里,大娘对我是不错,可在人家家里住着,你知道我多么不自在,要天天陪着小心;你把钱都花在了老太婆身上,不心疼,却处处紧着我,看看人家的孩子吃什么,穿什么,我又吃什么,穿什么。我总算明白了,你根本就不疼我。原先别人说我还不信,现在总算明白了,我不是你亲生的,你哪里会像亲娘那样疼我?” 白香衣心里一痛,颤声问道:“你说啥?你说啥?” “我不是你亲生的,我是你捡来的!以后我不用你管了,我自己能养活自己。”娴雅尖声喊着,夺门而去。 白香衣追到门口,腿脚打颤,扶着门框再没力气追。 娴雅跑了就没有回来,她找到存东,借了些钱,提前返回了学校。这一去,就是一年多,假期也不回来。 白香衣不停地给娴雅写信寄钱,可是好像泥牛入海,不见娴雅的只言片语。 村庄是安静的,年轻人都走出去,发了财或者赔了本。老人们在阳光的照耀下,任凭寸寸光阴悄悄溜走。白香衣就是其中的一员,她想着娴雅,在远方的城市里,走过校园的小路,去教室,去图书馆,娴雅边走边笑,白香衣想着也忍不住笑。想起娴雅至今对自己不理不睬,心里又不免难过。 白香衣终于不能在村子里呆下去了,娴雅还有两年才能毕业,她已经没钱供应她。她又一次进了城,没有了本钱,走街串巷拾破烂。一次存粮在大街上遇到蓬头垢面的白香衣就忍不住哭了,在他的记忆中,这个二婶从来都是干净利落,他拉着白香衣的手说:“二婶,娴雅妹妹让我和存东来供,你用不着这么累。” “你们有这心我就知足了,只要我能动弹,就不拖累你们。”白香衣说得很坦然。 存粮不开车了,人总不能当一辈子车夫。坐他的车的一任领导上调之前,把他安排到了一家国有企业当副总。他去南方出差订设备,厂家隆重地接待了他。吃过了饭,带着他去娱乐,进了夜总会。在包间里,厂家负责接待的人告诉他,这里的小姐都是百里挑一的,有的还是在校大学生。 存粮感到新鲜,问:“大学生怎么会干这个?” 那人说:“这年头,谁不稀罕钱?” 几个浓妆艳抹的小姐走进了包间,一下子让存粮感到眼花缭乱。存粮发现有一个熟悉而陌生的面孔,就盯住看。那个小姐忽然唉呀了一声,捂住脸跑了出去。存粮叫了声:“娴雅。” 娴雅跑,存量追。直到两个人都没力气了。 娴雅喘着气说:“大哥,你这是何苦?” 存粮走过去,扇了娴雅一个耳光说:“别叫我哥,我没你这样下贱的妹妹!” 那天晚上,存粮和娴雅在大街上坐了一夜。关于白香衣,存粮将自己了解的都告诉了娴雅,白香衣的大半辈子,在女儿的眼泪里又鲜活了一次。存粮对这个二婶,也有了更深层次的认识。这是一个属于思考的夜晚,快节奏的生活,难得有时间思考一些被忽略的事情。存量觉得,这些被忽略的事情,其实是很重要的。 存粮离开那座城市之前,又去看了一次娴雅,娴雅拿出了五千元钱,让他捎回去。存粮看着那些钱心里犯堵,最终还是接了,他怕自己不接的话,会刺激了娴雅,伤了她的自尊。那些钱他没有捎给白香衣,而是封在了一个信封里,写上了耻辱二字。 存粮心里不好受,他觉得事情到了这种不可收拾地步,他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联系上存东,哥俩在一家火锅店会面了。很久了,他们哥俩没有坐在一起吃顿饭了。 鸳鸯火锅,红汤鲜艳似火,白汤纯净如雪,氤氲的热气隔在哥俩之间,仿佛一些无法消散的往事。 存粮动情地说起了奶奶,那个大嗓门,头上顶着一些红血印的奶奶;那个笑也亲切,骂也亲切的奶奶。 存东也动了感情,唏嘘说没赶上奶奶的葬礼是终生最大的遗憾。 “咱们心里孝顺奶奶,可咱二婶却拿出了全部孝顺奶奶,花光了积蓄不说,还扔了经营了多年的冰糕摊子。要是她还有这个摊子,一年能见不少钱,完全能供得起娴雅上大学,可是她现在却满大街拾垃圾。奶奶在地下知道了,一定会怪我们不照应。现在咱哥俩在这城里,也算混得人模狗样了,可是眼看着二婶那样,心里不好受啊。”存粮说着,眼泪就忍不住流了下来,止也止不住。 存东伸出手握住存粮的手说:“哥,你说该怎么办,我听你的。” “咱们养咱二婶,咱们就当她的亲儿子。” 存东也含着泪水,郑重地点点头:“好,咱就这么办!” 存粮和存东找到白香衣,他们直挺挺的跪在地上,齐声叫二婶。白香衣慌张起来,要扶他们,又怕自己身上脏,弄脏了他们的衣服。“看你们哥俩,这是干什么?” 存粮说:“我们接你回去,你要是不跟我们回去,我们就一直跪着。” 存东说:“你乐意住在我们谁家都行,我们都是你的亲儿子。” 白香衣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她只感到眼睛疼得钻心。 后来白香衣拗不过两个孩子的诚心诚意,跟他们回了存粮的家。 存粮说:“二婶,我出差看见娴雅了。” 白香衣的心收紧了,忙问:“娴雅过得好吗?” 存粮说:“很好很好。她学习好,人缘也好。娴雅是个乖女孩,错不了的。她说了,再放假就回来。” 白香衣笑逐颜开,点头说:“那就好,那就好。” 存粮扭过头去,眼泪又下来了。 白香衣在存粮家住了两天,执意回孔家屋子,她说在那里可以离你们二叔近一些。 送下白香衣,他们哥俩想接春宝进城,春宝一辈子拿了第一个结实主意,死活不去。哥俩没办法,给他们一人安了一部电话,并各给他们弄了一块大纸牌,醒目写上他们哥俩的电话号码,嘱咐他们有事一定要打电话。 白香衣闲不住,在场院屋子旁边开了片小菜园,整天在菜园里忙碌,拔拔草,浇浇水。她的眼神更不好使了,大毒日头低下,也仿佛是到了黄昏,眼前迷迷朦朦的一片。 存东带她去大医院找专家,财大气粗地说:“花多少钱都没关系,只要能治好。” 专家仔仔细细给白香衣检查了一番,惋惜地说:“已经错过了治疗的时机,钱再多也没用!” 存东不死心,对白香衣说:“二婶,这里治不了,咱们再去别的地方。” 白香衣豁达而坦然,说:“不用了,只要多少让我见点亮光,能看到你妹妹出嫁就知足了。” 桂兰偶尔回孔家屋子,和白香衣做几天伴。她听见白香衣在菜园子里忙活的时候,总哼一支小曲儿,听得时间长了,她自己也会哼哼了。 油菜花,黄又黄, 邻家的姑姑当新娘。 桂花油,滑溜溜, 大辫子盘起了朝凤鬏。 花儿红,胭脂红, 樱桃小嘴红通通。 哭一回,笑一回, 大姑娘坐轿头一回。 这是白香衣小时候唱过的歌谣,她自己也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还会记得这么清楚。 一天夜里,白香衣做了个梦,自己穿着宝石蓝的旗袍,娴雅穿着大红的旗袍,一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西装革履,挽着娴雅的手,笑吟吟地叫她娘。白香衣笑着笑着就醒了,她对自己说:“瞧这闺女,穿了旗袍好看死个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