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伯与祝英台》 一、周朝开国有太姒 当三月春光明媚的时候,满眼的树木,都已经翳翳向荣,那翠绿的柳树枝条,拖起丈来长的嫩叶穗子,正借着拂人衣袂的柔风,轻轻的在长空扇动。在这柳树斜对过,有一座蔷薇架,堆翠也似的长着新枝。那艳红色的鲜花,密密层层,都分布在新枝上。这种鲜花,经太阳一晒,正有一股浓丽幽香袭人。而在柳树和蔷薇架中间,正好搭着一座秋千架。这时,正有一个女子,两手挽住两根五色绳索,脚踏在吊着的平板上,一来一去,越打越高。那女子穿了红罗长夹衫,下面露出黄绫裙,脚踏齐云履,真是像大蝴蝶一样,和柳絮花影,贴住秋千架子飞舞。这架子旁边,站立着一位十六七岁的丫环,她身穿紫绫子夹袄,横腰束了一根青绫带,头梳双髻,倒也五官齐整。 她道:“小姐,下来吧!秋千打久了,你又叫累了。”那个打秋千的女子笑道:“今天我颇高兴,多玩一刻,不会累的。”说着,两腿齐站在平板上,手挽绳索一摇,身子一蹲,秋千又高上去。丫环道:“下来吧!我真有事,告诉小姐。若是没有,你尽管责罚我呀!” 那女子听了,就停止秋千不打,绳索慢慢儿缓了,由缓而停止,她就跳了下来。她头上原梳的盘龙髻,额边贴有翠花片,汗珠子正在上面流着。她是长圆的瓜子脸,可以说眉清目秀,通关鼻子,笑不露齿。她虽然不累,但自秋千下来口里还微微的喘气呢。丫环站在旁边望了出神。 女子笑道:“银心,你只管看我脸上作什么?” 银心道:“小姐,你说打秋千不累。我看有些不然吧?你今天多玩一会,你就脸上带了红色,额头上也出汗呢。” 那女子在衣服里取出手绢揩抹额头上的汗。叹了一口气道:“我祝英台的心事,你哪里会看得出。我玩秋千是闷不过,多玩会子出点汗,那算什么?你说有话要告诉我,现在可以告诉我了。” 银心点头道:“当然我要告诉小姐。不过在花园里谈,怕有人听见。或者不大方便。我们同到房里谈去,好吗?” 祝英台看她的神气,好像真有话谈,便点头说可以,抬步先走,银心跟着。一刻儿到了房里,祝英台在梳妆台上支起一面铜镜,看了镜里人影,笑道:“这房间里有四个人,从你的口里说出来,由我的耳朵听了进去,这里没有外人,你就说吧。” 银心站在小姐面前,倒是一楞。便道:“这房间里共只有两个人,何以忽然加起一倍?人在哪里?” 祝英台道:“这有什么不懂?我们在镜子里面(注:晋朝没有玻璃,镜子都是铜制的),各有一个人影呀。”说着,就在梳妆台前团几上坐着,对她微笑。 银心这才懂了。因道:“你不是闷不过,才去打秋千吗?我就能猜着你那番心事。” 祝英台道:“好的,你就猜猜看。” 银心道:“你时常这样说,你要像男子一样,也要出外跟从名师,求学几年,回家来,装成一个满腹诗书,才不辜负父母所生的这一表人才。听到有一位周老师,倒是满腹文章。而且道德高尚,决计想去杭州(注:杭州这个名称,隋朝才有。隋以前,汉朝的时候,名曰钱唐县。唐字旁边加个土字,是唐朝加的。所以这书出在晋朝,应当说钱唐县才对。可是戏剧故事书,都说上杭州,只好从俗),拜进周老师的门下。不过最近听到周老师有离开杭州的一说,所以闷闷不乐。你说,我猜得对也不对。” 祝英台抿嘴微笑道:“正是如此,我也和你提过的。” 银心一按桌子道:“我们家王顺最近曾往杭州一次,他说,周老师依然在尼山设馆,因为去馆不远,有一爿杂货店,是王顺亲戚开的,所以打听的消息,非常确实。” 祝英台望了她道:“这话是真?” 银心道:“你叫王顺来问上一问,便知真假啊!” 祝英台道:“好的,我去叫王顺来一问。若果然不错,今天和两位老人家闲话,我就要提出来。非到杭州去求学不可了。” 银心道:“我说怎么样,一猜就猜中了吧?去叫王顺来吗?” 祝英台点点头。原来王顺是这祝家打杂的,—叫就来了,祝英台一问,果然千真万确,祝英台自己盘算了—会,怎么向父母进言,约莫半下午的时候,父母都在小客厅闲话。祝英台慢步进屋,喊了—声“爹、妈”。 原来她父亲祝公远当年曾作过县令,因为膝下无儿,只有这个女儿,人口简单,银钱有了,不作官也罢。因此告老还乡。母亲滕氏,也是十分疼爱女儿。看见了英台,便道:“打过了秋千吧?瞧,你这身上红红儿的,怕要受累呢。”祝英台道:“上午打的秋千,这会子还会红吗?若真要红,那除非你女儿真害病不可。” 祝公远哈哈大笑。他坐在一张炕床上面,将大袖压着炕几。将手伸出来画着圈儿道:“虽然你母亲的话,有些不实在,然而她肯说出这话来,实在是爱你呀。” 祝英台走近一步道:“那是自然。不但母亲爱我,爹爹也爱我。” 腾氏坐在炕床相对的一只墩子上(注:自唐以前,我国人是布席于地,跪在席子上坐着,两只脚板朝后。晋朝可能用此种法子。自宋以后,跪席这种法子,不大方便,已经不用了。所以作者为读者习惯起见,从略),将旁边一只座位移了一移。笑道:“英台,你坐下。蔷薇开得很好,你没有摘一两朵戴呵!” 祝英台随母亲的指示坐着。因道:“今天很高兴,连蔷薇花都高兴得懒去摘了。” 祝公远道:“什么事这样高兴?”他用手摸摸嘴唇上的长黑胡子。 祝英台道:“今天王顺回来,据他对银心所说,周士章老先生并没有离开杭州,如今仍旧在尼山设馆授徒。” 祝公远道:“这与你有什么相干?又何从高兴呢?” 祝英台听到这里,就站了起来,向父亲道:“儿有下情禀报。” 腾氏望了她道:“我儿有什么禀报呢?他是个道德高尚的老先生啦。” 祝英台道:“正因为他是个道德高尚的老先生,才引起我一番尊敬。尊敬就尊敬吧,而怎样又引起一番高兴呢?这要感谢父母看得起我,自我八岁时候,就给我请了一位先生教授我许多书,教我为人修身之道。后来长到十五岁,爹爹告老还乡,先生就被辞退了。这实在可惜。好比搬梯登楼一般,只爬了一半,梯子又搬走了。如今是登楼既不能够,又不在地面上,就这样不高不低,一辈子让我作个半油篓子,这可是读书人的大不幸。现在好了,周先生还在尼山设馆授徒,儿想和国内少年男子一样,也往杭州拜在周先生名下,当几年好学生,将来学得微末功夫回来,不敢说满腹诗书,总比现在半途而废要好得多吧!所以今天为周老先生还在杭州授馆授徒,大为高兴。特意前来,请示儿要往杭州升学,父母的意思怎么样?”(注:舞台上祝英台要求上杭州的时候,常把花木兰作譬。但花木兰有人说,是北魏人。也有人说,是隋唐人,无论如何,她出世的日子,比祝英台都要晚,似乎不能比。) 祝公远听祝英台的话,还不明白什么事她会高兴,只管手摸胡子,静静的往下听。后来听到她要学少年男子一样,到杭州升学。胡子也不扯了,望了祝英台,才问道:“你要到杭州升学,你是说着好玩,还是真话?” 祝英台站在那里,还是从从容容的答道:“自然是真话!岂能把上杭州读书的正经大事,当作儿戏?” 祝公远对她身上望着。不觉哈哈大笑。把手指着她道:“我儿在这里,为什么说许多梦话?我们就从孔子手上说起吧?他在杏坛设教,收下弟子三千人。这个数目,真不为少。可是,三千人里面,哪一个是女子呢?孔子设馆,都没有女子,他周士章无非把圣人之学,传授后人,他不能在孔子设馆之外,另设一科,专教女子吧?所以作父亲的人,就是答应女儿前去,也是碰壁而回呀!所以我说你的话,完全是梦话。” 祝英台一点也不忙,笑道:“父亲的话,未见得完全顾虑周详吧?孔子当年设教,收罗弟子三千人,请问父亲,三千人里面,可断言没有一个女子吗?可断言就没有女子改装的少年吗?你说书上没有传下来,这里面有女子,所以三千人里面,都算是男生。但是你想想看,这能硬说是对的吗?因为女人穿了本装,人家当然晓得,若是女扮男装,无论什么人,都要被瞒过的呀!那为孔子立传的人,当然也会被瞒过的啊。女儿若去,自然要改扮男装前去,这个不用发愁。” 祝公远听说,连说:“岂有此理?” 祝英台道:“爹爹,不要性急。女儿的话,还没有说完啦。周朝开国的人,有女子在内,爹爹可曾知道?” 祝公远听说,昂头想了一想,便道:“没有。” 祝英台笑道:“你瞧,这样放在眼面前的书,都会忘记,当然女儿要去杭州攻读,算是梦话了。女儿这话,也是圣经贤传上找来的呀。就出在《论语·泰伯》章。曾说,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孔子曰,才难,不其然乎?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有妇人焉,九人而已(译成白话,舜皇帝有五个能干的臣子,天下就强盛了。武王曾说,我有治理国事的能手十人之多。孔子也很赞叹,说是国家大才,那本是难得的,唐虞的能手也只有五人,周朝盛况空前,共有十个人。不过里面却有一个女子,所以只有九人了。)爹爹,这不是女儿造的呀。至于那个女子,是武王的母亲,她嫁的丈夫叫文王,所以就恭维文母。她真正的名字叫太姒,这似乎没有错吧?” 祝公远倒没有想到她有这么一着棋,便说:“不错,是有的。但这与后人读书有什么相干呢?” 祝英台将头一偏道:“怎么不相干,关联还十分紧密呀!大凡一个女子,自小就不把自己等闲看待,和男子一样读书用功。于是男子可以作的,女子当然可以作。男子们有造就为治国有用之才,女子们也可以造就治国有用之才。所以女子才不才,还看自己觉得如何而定。就说太姒吧,若不是觉得为将来治国有用之才,凡事不肯用心去学,也不过平常一个妇人罢了。当然,人有贤不贤的分别,读书造就也不能完全一样。但是人只要肯念书,总比不读书的要强上好几倍吧。女儿现埋藏在家里,是祝家一位躺在绣楼上的小姐,再过几年,这绣楼上小姐就不能这样叫了。所以这个日子有这一点儿自悟,应当前往杭州加紧念书,他年读书回家,至少比现在好几倍,也好作一点事出来人家看看。”祝英台一说,道理很多,简直没有完。腾氏坐在身边,没法儿拦阻,好容易,这时有了空隙。 便道:“孩子,你说的都有理,可是周先生不收女生,也没法可想呀。” 祝英台道:“女儿不是说了可以改男装前去吗?” 祝公远听着英台的话,胡桩气的根根笔直。这时,见英台依然站着没动,似乎还在等父亲的吩咐,便道:“英台,你要到尼山去攻读,这志气是可嘉的。”虽说改装前去,可是这不是三五天的事呀!日子久了,谁能说一点儿不出毛病。再说,女儿身上破绽不少。像耳朵眼,胸口,都是极不好掩饰的地方,你能长久瞒得过去吗?这个不谈,我们光谈谈礼记吧。曲礼上说,他对男女之别,防范得很严的。凡是男女衣裳架子不通用,叔嫂不通音讯,外言不得进入门槛以内。请问,这种防范之下,周士章的学馆,女子进去不是很难吗?再说,你对父母的教育,应该听的。父亲痴长几岁年纪,说是不能前去,一定就不能前去。你不听父言,那就为不孝。”说到这里,禁不住生气,气得直把大袖在几上左右乱拂。 祝英台看到父亲这种情形,知道一定不让去杭州的了。但话在口里,还是要说。便道:“爹爹的话,当然是疼女儿的。但父亲的说法,经女儿仔细考量,都不会实现的。第一,儿知道身上有破绽,而且比别人知道多得多。这一些破绽,儿一定会掩藏起来,爹爹不必挂心。第二,爹爹叫女儿守礼,这一节女儿更知道。但圣人告诉我们,在紧要关头上,还应当从权呀!这在《孟子·离娄》章上,他说,淳于髡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与?孟子曰:礼也。曰,嫂溺则授之以手乎?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译成语体文,淳于髡问,男女之间,要放下或拿取一些东西,都不宜手对手的接授,这是守礼吗?孟子说,是的。淳于髡说,嫂子被水淹了,也应当用手去救吗?孟子说,嫂子淹了,还不用手去救,那是豺狼了)。当今的中国,被人占去了一半,晋朝的天子只好避居南京,这还不是嫂被淹了吗?我们应当救一救呀。男女授受不亲的守礼,现在来不及讲了。第三,说女儿对父亲说话不听,就为不孝。现在孩儿攻读杭州,正是讲求大孝。有一天学业多少有些成就回来,当然不敢说对晋朝天下,有什么贡献,但是比现在绣楼小姐,那总要好得多吧?这难道不是作爹爹所愿意的吗?” 祝公远听了这话,摇着头道:“这还了得,一律强辩。从今以后,你要准备三从四德,紧守闺门,如其不然啦,哼!”他两只大袖,紧贴胸前,自己放宽了大步,在客厅里走来走去。 祝英台看到父亲生气,有话也不敢说。只是呆站在那里两手搓弄衣服的带子。滕氏便站起来,拍着英台的肩膀道:“孩于,你爹爹都是好话,你就不必说了。随妈到房里去休息。” 祝英台才扭转身子来,向母亲道:“儿的话,也不是胡说的呀!都是圣经贤传上摘下来的。” 祝公远走来走去,兀自未歇。猛然听了这话,便站着瞪了双跟道:“多话我也不说,就是不许去杭州读书。” 滕氏道:“说两句大话,不要紧啦。这里也没有第四人听见。孩子,你进房去吧。” 说这话,用手去推她,谁知她站呆了,一动也不动。看时,祝英台在袖子里伸出右手来,拿着白罗手绢,只管在眼角上去擦泪痕。原来她自父亲把脸一变,她立刻脸色一红,眼睛里滚下热泪来。 滕氏把两手扶着她的肩膀道:“你是怎么啦?” 祝英台被母亲一问,却哗啦一声大哭,望着娘怀里一扑,浑身颤动起来。 二、一个折衷办法不能接受 祝英台向来不曾在父亲面前乱哭过,现在依靠母亲失声嚎陶起来,祝公远倒没有好法子,叫她别哭。只是不作声的,望了一望。 滕氏道:“哭作什么?有什么话好商量。” 祝公远看看自己女儿,倒在滕氏怀里,正好把脊梁朝着自巴,哭着身子颤动。滕氏身穿紫绫夹袄,远望着也有好几处哭湿了。于是将嘴一呶,将手对后面连指了几下。 滕氏会意,便道:“好孩子,到后房去吧。” 说着,丫环银心,小丫环菊儿,一齐来了。 祝公远还是把手指着。 滕氏道:“我也前去。” 于是把英台一只手轻轻儿的移出,交给了银心。英台将身子掉转。祝公远一看,见她头低着,两只眼睛里是一对一对的泪水,向外面直落。这在祝英台当然是很伤心。但是伤心有什么用呢?自己忘了自己是个女孩儿家吗?他自己摇着头自己走出客厅去了。 滕氏知道丈夫是—百个不愿意,只好跟着两个丫环送英台向后房走。原来祝英台卧室是在楼下,看书绣花却在楼上。祝家没有儿子,就只这位小姐。家里有的是钱,小姐要怎么铺张,就怎么铺张。祝英台卧室,是在后院,到前院正隔一座过厅。这后院正堆了几堆假山石,栽了两三株松树,百多根竹子,这个日子,正长得青翠扑人,越显得这后院格外幽深,没有人到。这卧室一排三间,外面建了走廊。廊两旁里鹅卵石面地,人走着扑的有声,这两位丫环一位安人,蜂拥着引了祝英台进房。这房里都是紫檀长桌面,雕花格子床,地上铺着地毯,堆叠很高。银心扶她进来,就让她在紫檀桌面前一张四方椅子上坐下(注:坐交椅,晋朝还没有发明这个制度。坐具寻常都是用床。人是膝床而坐。所以文中椅字,照例多半是床字。那末,文中何以不用床字呢?那又觉得与睡觉的床,太相混了。杌子墩子,亦宋初始有),她可不坐,泪痕满面,扶着桌面,起身向床上一歪,便倒下去了。 滕氏连忙走到床面前,将手扶着她身体道:“哎哟!你就这样歪在床上啊!就是要睡,也当好好儿的躺着,盖上夹被啊! 银心听着,也走了过来,两手伸过来搀扶。英台也不理。将两只腿伸着在床外一阵搓揉,胡乱将两只鞋子搓揉掉了。自己将身体随便顺过来挨着枕头睡了。把折好的蓝绫夹被,牵扯过来盖了腿。这就对母亲道:“现在是睡觉的样子了,你老人家可以走了。” 滕氏看她脸上,还有泪痕,便道:“你爹爹虽然管你,可是仔细想来全是好话啊!” 祝英台虽听到母亲这样说,也并没回驳,一个翻身向里边躺着,算是睡了。 滕氏发呆一阵,随后叹口气道:“唉!这个时候劝也不是容易劝的,随她去吧。小菊儿同我一路到前面去,这屋里交给银心了。银心,你记着,小姐要吃什么东西,你到前面去问我要。” 银心站在床边答应是。滕氏又看了一遍,然后又叹了一口气,自带菊儿向前面去了。 祝英台睡在床上,一动也不动。银心挨着床边问道:“打盆脸水来你洗脸吧!” 祝英台道:“不用,安人哩?” 银心道:“带着菊儿回上房了。” 祝英台把夹被牵开,人坐起来道:“真是够气人的,但是这还是刚开头呢。除非我说是不上杭州了,他也就不骂了,也不发脾气了。” 银心笑道:“这样说,你就死了到杭州去攻读这条心吧。” 祝英台道:“那为什么?就为了员外(注:员外称呼,见于《旧唐书》。晋时,好像还没有。不过临时还找不出同样的称呼,只好根据戏剧唱本,照旧使用)发脾气吗?我现在房里床上躺着,就说有病,大概三天两天,母亲会来转弯的。” 银心道:“那敢情是好。我从今日起,无论对内对外,都说小姐有病,他们送了三餐饭来,小姐尽管不吃,我私下给小姐买些可口的食品,背了他们吃,慢说三天两天,就是十天半个月,也不妨事。” 祝英台点点头,就照银心法子办。于是银心由这日下午,到次日上午,就急急忙忙,向滕氏报告:“小姐什么东西都没有吃,似乎胃口不好,摸摸她的手,有时候烫得沸热,有些时候,也和平常一样。问她哪里不好过,她说,头有些晕。我看,还是你自己去探望一下子吧。” 滕氏听说,立刻向祝英台房走来。本来人走到这绿荫荫的院子里,就恍惚有一种阴凉。银心更走得心慌意乱,鹅卵石子瑟瑟有声。 她道:“小姐,你醒醒吧!安人看你来了。” 那格子窗户,正有一只人影经过,也是等于报告有人来了。这里银心虽报告一声,屋子里并没有人回答。但滕氏来了,已经很明白了。滕氏走进房内,只见祝英台睡在枕头上,满头头发,却没有梳拢,堆了满枕。她脸上没有搽一点脂粉,恍惚黄瘦了些。她盖了蓝绫夹被,簇拥着白绫短袄,她似乎刚刚睡着,被人声叫着一惊,醒了过来。睁着一对不大张开眼睛,对人看了一看,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妈。临窗户的长桌上,摆着丹凤朝阳的铜炉,正添着檀香,一缕细细的轻烟,只管向上升。 滕氏走到床边,对祝英台道:“你是不舒服吗?刚才银心到我房里去说,你自从昨日到今日,水米没沾牙,这还了得!你应该勉强吃一点啦。” 祝英台对母亲这番话,点点头,又摇摇头,却没有作声。滕氏走过来,侧了身子坐在床沿上,伸手摸摸她的额角,又伸手到被服里摸摸她的手,似乎有一点热,而又不是怎么十分热。滕氏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毛病。因道:“你是什么地方不舒服呢?” 祝英台道:“头有点儿晕。”话说得声音非常之低。 滕氏道:“找个郎中瞧瞧吧!” 祝英台道:“瞧不好。” 滕氏道:“为什么瞧不好呢?” 祝英台道:“瞧不好,瞧不好。” 滕氏道:“这是什么缘故呢?”说着话,把披散在枕头上的乱发,给她一绺一绺的理好,理得像梳拢了一样。同时,在等候回话。但英台总不作声。银心站在桌子旁边添檀香,在一旁插嘴道:“这个病,安人还不明白吗?这叫心病啦!” 滕氏道:“若是心病,叫为娘也无可奈何。英台,你想一想,周老先生并不收女生呀!” 英台并不作声,稍等一会儿,又是一个翻身向里,不理母亲。 滕氏默坐了一会,对银心道:“我那里有莲子,我叫小菊儿熬上点儿,回头趁热的端来。”银心靠桌子垂手站定,答应着晓得。 滕氏缓缓的站起,向祝英台看了一看,便道:“读书本来不是坏事。晚上等员外回来,和他商量商量,看有什么办法没有。” 银心靠桌子垂手站定,看了一看安人脸色,没有作声。滕氏又唉了一声,然后走了。 银心隔了窗户,看着滕氏人影子,穿过后院,这就笑道:“的确,相隔三五天安人果然会来转弯的。” 祝英台缓缓坐起,把纷披乱发,扶着到耳朵后面,微笑道:“今天看员外和安人又商量出什么办法。至于我们的办法,那倒很简单,不是放我们去杭外,就是假挨饿。” 银心听到假挨饿,也扑嗤一声笑了。 约过两三顿饭时,菊儿捧了一碗莲子羹进来。 银心道:“我本说去端的,小姐说,什么东西她都不吃,不用去端了。” 菊儿将这碗莲子羹放在桌子上,碗里还放着一把银羹匙,她搓着两手道:“小姐不吃不成啦。由生莲子放在火上去熬,安人都让我看着。莲子熬得稀烂,你想,这要多少工夫。小姐你若是不吃,安人又要说我作得不干净了。” 银心笑道:“好甜的嘴,小姐果当吃两口。”于是就走向床面前,轻轻叫了几声小姐。 祝英台睁了一睁眼睛,坐起来向菊儿点了一点头道:“我恍惚听说你送吃的来了。” 菊儿指着桌上一碗莲子羹道:“那不是吗?”因把刚才对银心说的话,又重说了一遍。 祝英台道:“好的,凭你这几句话,说得怪可怜的,拿过来,我尝一尝吧。” 于是银心捧了碗交给她手上,她拿起里面的银羹匙,舀了碗里几羹匙糖汁,送到嘴里尝了一尝。菊儿还是站在床面前,右手抬起,将袖子衣服角,送到嘴里去咬着。 祝英台望了她道:“我喝一点糖汁,你心里觉得不够吧?好的,我还尝两颗莲子。” 就把银羹匙在碗里和去着,舀了两颗莲子,送到嘴里咬嚼了一会,勉强咽了,就把手里莲子羹交给银心,皱了眉道:“不能吃了,再吃就要吐了。” 菊儿看到祝英台那种要咽下又咽不下,不敢勉强,便道:“还是请郎中给小姐看看吧?这好的莲子羹都不能吃,两三天,肚里没一点儿东西,饿也要饿坏的。” 伸手在银心手里接过那碗羹对祝英台道:“小姐,你不吃,我可要回禀安人,这一碗莲子羹我也让安人瞧瞧。” 祝英台点子一点头,鼻子哼了一声。 菊儿告辞了,两手捧着那碗,回到上房,把那碗莲子羹放在桌上,就把祝英台喝点糖汁都难下咽的情形,细说了一阵。 滕氏坐在长桌边,对那碗莲子羹一瞧,叹口气道:“熬得这样稀烂的莲子羹,动也未曾动,又端了回来,什么东西,才合口味哩!” 菊儿道:“小姐恐怕是一点心病。” 滕氏默然,见那碗莲子羹还在桌上,叫菊儿收掉,心里想着,还是同老伙伴商量商量吧。这日晚上亮灯许久,祝公远方才回家。 看到滕氏一人坐在屋里,只是发呆。因道:“今日我出去了一天,英儿这孩子没有闹小脾气吗?” 滕氏道:“小脾气是没有闹,但是两三天水米不沾牙,这究竟不能拖延下去啊。” 祝公远道:“你没有给她一点儿东西吃吗?” 滕氏道:“你叫菊儿进来问上一问吧!” 祝公远就依着安人,叫菊儿一问。菊儿来了,又把吃莲子羹的经过,细说了一番。 滕氏道:“你听,熬得这样稀烂的莲子羹,都吃不下去,还能叫她吃什么东西哩!” 祝公远在屋子里走了几个圈儿,因道:“这个孩子总是任性,好吧,我算闹她不赢,你明天早上去和她说,我正托人邀请一位老先生,在我们家里坐馆,就教她这一位小姐。这自然是要多花钱的,但到现在也顾不了许多了。” 滕氏道:“我们一家请这位老先生吗?” 祝公远道:“可不就是一家请吗?只要她紧守闺门,我也不管花钱多少了啊!” 滕氏还要说话,一见菊儿又进来了,便道:“你去睡吧,没有什么事了。” 菊儿答应着,缓缓退了出来。离开了安人这间屋,就急忙向后院里来。隔了窗户,见着两个人影子在灯光下,便轻轻地叫了一声“银心姐”。 银心道:“是菊儿妹吗?还没有睡呀!” 菊儿推开门来进去。见祝英台围了被服,坐在床上。银心正捧了一捧针线,在灯下作。 祝英台道:“你半夜里,往后院跑,有什么新鲜事来告诉我吗?” 菊儿因把祝公远回家的事情禀报一番。 祝英台道:“好的,明天再说吧。” 菊儿见小姐并没有欢笑的样子,但是也没有发愁的样子,平平淡淡的姿势,看不到她对父亲这种办法,是欢喜呢,还是发愁谢绝。她想了一想,便道:“我到这里来,安人不晓得,明天见了安人,银心姐不要说我来了。” 银心笑道:“这个我自然知道。” 菊儿道:“那我走了,小姐保重。”说毕,菊儿就悄悄走了。 银心细声问道:“员外这个办法,一定猜小姐是会领受的。小姐.你的意思怎么样?” 祝英台道:“请个老先生,知道是怎么样子的人。跟这种人念书,不能见得什么好处。再说在杭州教书的周老先生,是中国有名的人,几多有名之士,都不嫌路远,几千里路跑来拜门,不是随便请一位念书的老人,就可以攀比得上的。” 银心道:“那末,明天安人来了,又碰你一个钉子了。” 祝英台道:“好好的说,不让她难过就是了。” 于是两人商议一阵,方才睡觉。次日早上,滕氏果然来了。银心打扫屋子方毕,添好一炉香,正在用火来焚。连忙上前搀扶着道:“你老人家起得很早啊!小姐的病,一点没有好,我正着急呢?” 滕氏让她扶着,直奔床边,见英台已坐起来了,把被子盖了下半截,上身披着绿绸长夹袄,头发虽然不纷披了,但是也没有梳髻,都把聚拢在脑后,垂着下来。齐着头发在脖子旁边,用红丝线压了几道圈而已。脸上依然没施脂粉,犹有几分黄色。她看见滕氏,有气无力的叫了一声“妈”。 滕氏就坐在床沿上,握住祝英台一只手,缓缓的道:“你三四天没有吃一点东西,身体可受不了。你爹也说,读书总是好事,现在想开了,决定……” 银心在身后跑过身前来道:“好了,员外许小姐到杭州去了。” 祝英台微微的一笑。 滕氏道:“决定并不是到杭州去。因为英台这孩子,总是要念书,决定请一位老先生在家里设馆教读。你总可以乐于答应了吧?” 祝英台道:“这是好意,我应当感谢。” 滕氏听了,微微一笑。 祝英台道:“虽然是好意,儿可没法子乐于答应。” 滕氏道:“这样好的事情,你怎么没法子答应呢?” 祝英台道:“你等儿说完了,就明白了。第一,周先生名闻国内,我们向那里去请。第二,说请一位老先生坐馆,可是这老先生姓张姓李还不知道,儿又怎么答应。第三,儿早年蒙爹妈好意,请先生坐馆教读,现在自己看书,也有个半通。请位老先生来授读,也许……也许不如我呢?妈,你看是不是?” 滕氏没有想到自己又碰了一鼻子灰。默然许久,才道:“这样说,你非上杭州不可。” 祝英台低了头没有作声。 滕氏道:“那回头再说吧,但是你应当吃一点东西啊。” 祝英台依旧低了头,把那只右手在被服头上抚摩而已。 三、改扮男装向杭州去 这席话,得这么一个收尾,这是滕氏所料不到的。在床沿上坐了很久,才道:“你尽管饿,总不是办法,我去跟你爹商量吧。” 祝英台总是不作声。滕氏站起身来,看看屋子四周,埋怨着银心道:“人都要死了,还不快想点办法,让她吃东西。只知道收拾屋子,屋子收拾得再好,也没有用呀。我走了;你想法子,让小姐吃点东西吧。”银心答应着是。 滕氏起身走出门去,一路只是唉声叹气。 至于祝公远因为这条计,似乎还可以,便自安人去后,便在屋子里等着。这时见安人垂头丧气走回来,又知道不妙,便道:那孩子现在好些了吗?我说的这个办法她答应了吗!” 滕氏道:“这孩子,我是没法子劝了,非饿死不可。”于是自己就把请先生的话说了。接着又将英台说的三点不可的话说了。手扶了桌面,挨了一把椅子坐下。叹口气道:“我也不忍逼她,这样久不吃东西,瘦的不成人样了。” 祝公远走到面前,问道:“难道这样久,一点儿东西都没吃吗?” 滕氏道:“那个还会骗你不成。三餐饭,是稀的也罢,是干的也罢,怎样的送去,怎样的端回来。此外熬点汤送去,也是照样的端回来。” 祝公远听说,也叹口气,没说什么。 过了许久,滕氏道:“孩子长了这么大,向来都很好,没有像这次这样闹过。这次不知是中了什么邪气,弄得孩子这个样子吧?” 祝公远背了两手手,在屋里走来走去,随口答道:“那也很难说!” 滕氏道:“回头算卦的来了,给她算—卦,你看好不好?” 祝公远道:“可以吧。只要使病人能吃点东西,我送大批银两与他,也是愿意的。” 滕氏道:“算卦的,可不能治病啦。” 祝公远也笑了。便道:“我们只有这个孩子,许久不吃东西,果然有个好歹,我夫妻这样大年纪,还有什么兴趣。真的,谁能使女儿吃饱饭,我真要感谢他呢。” 他夫妻两个人说话,小菊儿在旁边作事,都听在心里。约是半上午,她又跑到后院,悄悄地把找卖卦的话,都告诉了祝英台。她听了这话,还有点疑惑,又重问了一遍。 菊儿道:“小姐,你这几天没吃饭,我们都非常着急。员外的话,千真万确呀!” 祝英台道:“好!多谢你。我好了,也要感谢你呢。” 菊儿这才高兴,叮嘱不要告诉人是她说的,然后跑走了。祝英台也觉得高兴,把话对银心说了。因道:“你在村外看着卖卦的,若是来了,你就多给他几个钱,就把员外安人要找卖卦的卜问家事告诉他。家事是什么事呢?把我的事也完全告诉他。只要他把言语将员外的意见说通了,我这里还把银两感谢他呢。” 银心笑道:“常常上我们村子里跑的吴铁口,我正认得他。一说准成。小姐成功了,我呢?” 祝英台道:“那何用说,我一定带着你一路走啊!” 银心听说,就笑嘻嘻的去办事。 约莫半下午,祝公远夫妻二人正在上房闲谈。谈到祝英台的事,正想着没有什么好法子,只是叹气。忽然屋角上传来叮当之声,这是算卦的敲着铜磬的声音。 因道:“我们要找算卦的,算卦的就来了。” 滕氏道:“那何妨叫来算上一卦。” 祝公远还没有答言,银心正在外面经过,便两步走进上房来,问道:“安人有什么话吩咐吗?” 滕氏道:“外面有个卜卦的,你去叫他到客厅来,我要问上一卜。” 银心偷看祝公远,见他筒了袖子在小廊上闲步,但是双眉紧皱,脸上带着忧虑,正起身向客厅走。不敢耽误,悄悄地离开上房。一会儿工夫,银心引着算卦的向客厅里来。滕氏老远地见他穿皂色衣服,戴有方巾,脸上长满了落腮胡子。手上拿了一盏铜磬,一个竹筒。 那人走进门来,作了一个揖道:“员外安人要占卦吗?小人叫吴铁口,算卦很灵,村上都知道我的。” 祝公远站在客厅里,便道:“鄙人有个亲戚想问上一卦,以卜吉凶。” 吴铁口道:“员外所问,令亲是男子呢,还是女子?” 祝公远道:“现染病在床,是……是女子。” 吴铁口道:“啊!是女子。” 于是放下铜磬,手抱竹筒,对天先作三个揖,然后将竹筒尽摇,摇毕,将竹筒盖儿打开,向滕氏面前一张桌子上倒下。倒出来是短小的竹枝。数目是六根,前后交错;落在桌面。吴铁口失惊道:“哎呀!这卦不利。员外说是染病在床,那还是小事,恐怕不出百日,还有血光之灾呢。” 祝公远站在一边,心中不住为女儿祷告。听到这话,便问道:“有血光之灾吗?可有解救?” 滕氏也扶了桌子,站将起来,问道:“可有解救?” 吴铁口对桌上仔细看了一遍,因道:“可以解救。去此三百里外,小住几时,倒可逢凶化吉。你看这卦吗?这是六爻,六爻交错,这就应当出外。既是女子,出外更不可缓。” 滕氏道:“真是女子啊!” 吴铁口道:“若是女子,根据此卦,这个女子是个读书识字之人,今年大概一十七岁,这几天正交坏运,睡在床上,水米不沾。父母就只有一个孩儿,非常之着急,员外安人,小人是根据卦来说话,不知对吗?” 滕氏轻轻地拍着桌子道:“对极了。员外,卦上既要躲避一时,那就让她去吧。” 祝公远手摸胡子道:“去杭州怎么样?” 吴铁口道:“正好!那里既无血光之灾,而且今年文运正在那边。你来看这卦,不是正对了杭州方向吗?”说时,将手一指桌上。 祝公远道:“既然如此,那就让她去吧。” 吴铁口见卦爻已经动了祝员外的心,于是又说了许多话,祝公远因八卦是伏羲兴的,不敢不信,一边不住点头。吴铁口收拾卦筒,滕氏亲自送他五钱银子,吴铁口称谢员外安人而去。 这边小客厅里,只见短屏风移动,两个年纪稍大的帮工妇人,扶着祝英台出现,她已挽着髻,淡扑脂粉。 滕氏近前两步道:“女儿好了吗?” 祝英台道:“我听说算卦的来了,勉强起来,偷听他一听。他说的话倒是灵,爹爹说,让她去吧。于是女儿的病症,完全去掉了。” 祝公远对祝英台看了一看,点头道:“果然好了。” 祝英台不要人扶了,离开两个女帮工,走向客厅中间。向祝公远道:“爹妈都在这里,依允孩儿向杭州去求学,现在没有话说了。” 祝公远又筒起袖子,沉吟了一会,才道:“那不过是一句戏言。刚才看到吴铁口占卦,倒似乎真有其事,因之说句让她去吧。其实,那是作耍。” 祝英台重声道:“那不是作耍。父亲刚才当了许多人面前,说了让孩儿前去,这话不但孩儿听见,好多人都已听见。而且孩儿既闹心病,那真是说去就去,说来就来,爹爹总完全明白。” 滕氏见祝英台站着,就一反拖住她的手,向怀里一拉,因道:“你这孩子,有话好好的说啦。” 祝英台道:“好,你说你的话,是戏言不是戏言?” 滕氏微微一笑。 祝公远听了这话,料着英台说心病虽去了,弄得不好,说来就来。因此沉默了一会子,便道:“你既要去,料着是没法拦阻。但为父这里,也有三件大事,儿若能依允,便让你去。若不能依允,父也难让女儿成行。” 祝英台道:“你若能使女儿成行,三件大事何妨。我请问父亲这第一件。” 祝公远道:“你女扮男装,须格外仔细,若不加谨慎,可要让祝家出乖露丑呀!” 祝英台道:“儿自幼就喜欢男装,这装束儿还记得,父亲的话,儿当遵命。” 他父女两个说话,银心站在门边,仔细听去。听到这里,就近前两步,禀道:“小姐前去杭州,少不得要人使唤,我也愿意改装前去。” 祝公远手理胡子,沉默了一会,便道:“好的,让你前去,一路须要小心。” 银心道:“那是自然。”又在原位退下。 祝英台道:“请问这第二件。” 祝公远道:“你母亲身多疾病,你是知道的。你去之后,你母亲忽然感到有病,写信前去,你可要急速回来。” 滕氏自己坐在一边,听了这话,便插嘴道:“是呀!我若睡在床上,苦念我儿,我儿要回来才好啊!” 祝英台道:“这个一定遵命,请问第三件。” 祝公远将几上飞尘,用大袖挥挥,便道:“这事有几分难处。” 祝英台近前一步道:“请爹爹说出来,慢说只有几分为难之处,只要能赴杭州,就是赴汤蹈火,也万死不辞。” 祝公远点头道:“好的!现在你去杭州,父母远离,不能照顾,一定要你这主仆二人,互相帮助。互相照拂。你回家之日,上虞县的稳婆,我要请回家来相验,若稳婆验后相告,还是处女,儿还保持了你的清洁,那自然光彩。” 祝英台道:“否则怎么样?” 祝公远道:“那何待再问?你自寻个了断吧。” 祝英台道:“我以为有什么难处,这是女儿本分之事,自不须嘱咐。父亲提的三个大事,件件依从。” 滕氏坐在一边,听得第三件大事,想着一定为难,只是皱眉,又不便插嘴。现在见女儿毫不为难,件件依从,便一把拖住英台,望怀里一拉,口里道:“这才是乖儿。我儿哪天起程。” 祝英台道:“还听爹爹主张。” 祝公远道:“我既然答应你前去,家中留住几天,也无济无事。我看明日改装,后日登程。关于主仆二人所用的东西,明日叫王顺先挑着走,儿后日起程,家里先备好一匹马归儿骑,银心挑一副挑子,带一些零用的东西,应个景而已。” 祝英台道:“还要爹爹费神,好,就是后天走吧。” 于是主仆二人告别回房,收拾一切。过了两天,天气晴朗。祝英台重要的东西,收拾了一担,头一天,已经让王顺挑起走了。吃过半上午的午饭,主仆二人便向二位老人家告辞。这时候,祝英台是读书人打扮,倒是白白净净的脸,正是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银心头戴青色便帽,身穿一件青色对襟夹袄,倒也像一个小书僮样子,来至堂前,二老正在闲话,英台走上前来,拜了四拜。 站起身来,周身一看,因道:“孩儿这份打扮,像还是不像?” 祝公远道:“像倒是像,我吩咐孩儿的话,须要紧记在心。” 祝英台点头道:“紧记在心,时刻不忘。” 银心也过来拜上几拜。 滕氏对主仆看了一看,因道:“刚才员外和小姐的话,你都听见了。你和小姐要时刻在心。不,现在要称公子,你和公子要时刻在心啦。” 主仆二人称是,含笑而出。遇到家里人,都老远的作个揖,对家里的事,重重的拜托。走出大门口,二位老人,起步依然相送。 祝英台上前止步道:“儿子出门,不敢劳动父母相送。” 祝公远道:“看你上了马,走出村子去吧。” 祝英台一回头,见一匹枣色马,马上备了鞍镫,缰绳却捆在柳树上,正是预备骑的。银心将一挑东西,挑在肩上,只有二十斤重,果然应个景儿,要用的东西都在王顺肩上了。 祝英台掉过身来,对二老两揖,对二老道:“孩儿走了,望多加保重。” 家丁解了缰绳,牵过马来。祝英台顺手牵过缰绳,一跃上鞍,简直是老在行的样子,两腿一夹,马就走出村口。银心挑了一担挑子,在后面跟着。回头看着二老依然望着。只听滕氏一手招着,口里连呼保重。慢慢地后面树木遮住,就看不见了。 祝英台在马上骑着,便道:“你那副挑子,你挑得动呢!还是挑不动呢?” 银心道:“我有挑四十斤的气力,你是知道的,现在只有一半重,太挑得动了。” 祝英台笑道:“以前在家里,真是一点都不敢乱动,现在好了,打开鸟笼子窗户,天空任鸟飞了。我想不必忙,一天只走个三四十里。你看,当此暮暮三月,百花齐放,正是好景当头,我们应当缓缓的经过,以赏玩风景,你的意见怎么样?” 银心道:“那正合我意啦。走到好玩的地方,歇下二十斤重的挑子,在树荫底下一坐,谈谈说说,不知有多好呢。” 祝英台道:“我正是这番意思,慢慢走吧。” 两个人谈话,走上了大路,约莫大半下午,去家约二十多里路。 祝英台道:“今天初走远路,不宜走得太累,前面有家客店,我们安歇了吧。” 银心点头说是。当晚便投宿这家旅店,次日早起,依然慢慢走着,却也还不累。在路上行走,非止一日。这日下午的时候,忽然东南风猛起,天色慢慢的变动,黑云升起,当头已没有了太阳。 银心道:“哎哟!风暴来了,应当找个地方避雨方好。” 祝英台骑在马上四周一看,这里望北,天脚全是黑云遮起,望南虽天脚好些,但也是黑云团团移动,不久,恐也会被黑云挡起的。 因道:“果然要下雨,此地去客店多远?” 银心向远处一望道:“客店相去,恐怕还有两三里路呢,怕是来不及了,找一家人家躲避才好。” 祝英台依然四周观望,见往南相去不远,有一个草亭子,靠亭东边,有几株两人合拢抱不过的大柳树。 便将马鞭子一指道:“你看,这里有个草亭子,我们就到那里暂避一时吧。” 银心说声好的,挑了担子就奔草亭子。祝英台骑马后跟,因为怕雨很快就要来的。银心到了亭子里,歇了挑子。祝英台一骑马,也到亭子边上,立刻滚鞍下马。银心牵马过去,将缰绳捆在亭子外柳树上,祝英台步上亭子,四周嘹望,见西南角面临田野,此时麦已长齐,东南风正卷着绿浪,向西北角上吹来。那麦田中,有几块油菜地,这时,开着正盛的菜花,一片黄绸子,随着绿浪簸动。东南便是柳树林子,大风吹着,丈来长的绿色条子,正像掀动绿色的小山。柳树边上,有一带小溪,水潺潺的流着。那小溪沿上,长了不知名的绿草,还有小如金钱的紫花黄花,看着亭子里来人,媚然相对。 银心在亭子外望着道:“这里风景很好,可以赋他一首诗呀。” 祝英台道:“果然,这里柳浪很好,我正想赋一首诗呢。你听着啊!巨风自南来,掀动桑田绿。旅途倦征人,正思青葱木。忽然草亭湿,而未抱松竹。巍峨子尺柳,……(注:中国的旧诗,向来分个古体今体,大概古体,是五古,就是五个字一句。七古,就是七个字一句。今体,有五律,用字里面,要讲平仄,是五个字一句,三四五六句子,要讲究对起来,共八句。七律,是七个字一句,也是八句,内容和五律一样。五绝,七绝,是五个字或七个字一句,每首四句。六律六绝,是以六个字组成,规矩和五律七律差不多。但是作的人很少。此外,尚有五排七排,不过句子多些,内容和五律七律一样。晋代作诗还只有五古。这首诗的大意说,好大的风自南方来,掀动了桑林里的绿色。长路行人走倦了,正想着青青的颜色树木呢。忽然之间草亭打湿了,是因为没有拥戴松树和竹子。高大的十丈杨柳呵……)。” 银心用手一指道:“你看,你看,一匹马,一挑行李,也望着这亭子路上来呀!也是躲雨吗?” 四、草亭相会 祝英台听了银心的话,向前看去,果然一个年轻的男子,骑了一匹灰色马,匆匆而来。马的后面,跟着一挑担子,正是铺盖行李。 那挑担子的道:“相公,这亭子里已经先有避雨的人呢!” 那骑马的道:“是的,把行李放在一边,也就是了。” 说话之间,人已滚鞍下马。那人头戴儒巾,身披蓝衫,也是文士打扮。不过所穿蓝衫,丝织得非常的粗,并非文土里面有钱的模样。脸是长圆形的,眉目八字分开,非常明朗。看那人样子,十分规矩,所以将马牵过柳树边下拴住,然后走向亭子里来,他看到先来的人,也是文土模样,便一拱手道:“请了,大雨要来了,这里暂避一避。” 祝英台站在亭子一边,有礼相还。说道:“请了。是的,大雨要来,避上一避的好。” 正在这时,那个挑行李的小伙子,也挑向亭子里,靠外边歇下担子。他身上穿着灰色大襟夹袄,头戴皂色便帽,年纪也不过十八九岁。因脸上流汗,拿着一方白绢,只管在圆脸上揩汗。但是两匹马拴的太近,只各拴在一棵柳树上,不知争吵什么,两匹马同时蹦跳,同时嘶叫。祝英台的马转过身去,拿起后腿便踢。那小伙子跑了向前,一顿吆喝,将缰绳解了,另拴在一棵树上。银心也自向前,将缰绳牵了过来去,马被拉走一边。 那人将银心看了一眼,问道:“牵马的,你自哪路来啊!” 银心对那人看看,将牵着的马放了,没有作声。 那人道:“哎哟!是哑巴吗?” 银心道:“你才是哑巴呢。” 那人两手一张道:“不是哑巴,为什么不讲话呢?” 银心道:“有道是和气生财,你和人打招呼,开口便是牵马的,我觉得不受听,所以没有答言,这才真正不是礼貌。” 那人笑道:“哟!这成了我的不对,大哥,小弟施礼。”说毕,躬身一揖,银心含笑,也就有礼相还,便道:“你们从哪道来的呢?” 那人道:“会稽梁家庄来的。” 银心道:“现在到哪里去呢?” 那人道:“前往杭州念书呀!” 银心道:“你去念书?” 那人道:“不,我们相公。” 银心道:“哪个是你相公。” 那人道:“就是他。”说时,向亭上一指。 这时,那个被称的相公,正对天上雨势留意,站在亭子边上,对天上望着。 那人道:“我也得问问足下,你们是从哪道而来?” 银心道:“上虞祝家村来的。” 那人道:“往哪儿去呢?” 银心道:“和你相公一样,往杭州去攻书。” 那人道:“也是往杭州攻书,念书的就是足下吗?” 银心道:“不,是我们小……小相公。”这时,指着亭子上,这时,祝英台正坐在石墩上。 那人道:“这太好了。到了杭州,诸事还要请教呢。大哥,你是怎样称呼?” 银心道:“小名叫着银心,就是银子的银,心事的心。大哥,你怎样称呼?” 那人道:“我吗?小名叫四九。是我爸爸四十九岁生我,所以取这个名字。” 银心道:“不用说闲话吧。大雨要来,我得请我相公多加仔细。” 四九道:“是的,我也应当告诉相公。” 于是两人各要把听来的话,和大雨要来的话,都告诉相公,都急忙向里走。四九相公在亭边看雨势,相离得更近些,便道:“四九,为何急着向里走?” 四九走到石头阶下,就停步道:“大雨要来,相公留神点。” 相公一点头。四九道:“刚才四九和银心大哥谈话,相公可曾听见?” 相公道:“听到一二,还不曾听得仔细。” 四九向亭子里一指道:“这位相公,也是到杭州去攻书的。” 相公道:“果然如此,实是幸会,等我来动问一二。”说着,掉转身来,见了祝英台正和银心谈话,她脸上似乎现出着欢喜。便作一个揖道:“仁兄请了。刚才四九报道,我兄是到杭州去攻书的,不知此话是真吗?” 祝英台起身还了一礼道:“是真的。仁兄今欲何往?” 那相公道:“也是向杭州攻书的,岂不太妙。请问仁兄,由哪道而来?” 祝英台道:“上虞祝家村而来,仁兄呢?” 那相公道:“会稽梁家庄而来。” 祝英台道:“这真是美不美,故乡水了。” 那相公道:“亲不亲,故乡人,太巧了。” 祝英台道:“这里还有一个石墩,何妨请坐叙谈。” 那相公道:“好,正要请教。” 于是二人重见一礼,那相公近前两步,靠近石墩,祝英台取过行李袋中尘拂,掸去石墩上浮尘,将尘拂归还行李袋。石墩相距三尺路,二人分开坐下。 祝英台道:“请问仁兄高姓尊名。” 那相公道:“在下梁山伯。山水的山,伯仲叔季的伯。我兄呢?” 祝英台道:“在下祝英台。祝是祝福的祝,英雄的英,楼台的台。不知我兄前往杭州,想投哪位名师?” 梁山伯道:“周老先生士章,设馆尼山,我想拜周老先生门下。我兄前往,又是投哪位名师呢?” 祝英台道:“正和仁兄一样。现在名师难得,这位周老先生门下,听说有不远千里而来的学生呢。” 梁山伯道:“正是如此。” 正说到这里,只见黑云遮盖的地方,两道电光由云里钻出。仔细看,电光由头到尾,好像一个人字形,尤其人字形的接栒所在,电光极为强烈。有一道白光,由人字形发出,照得四周山川,全体变白,好在电光所射的时间尚短,一闪就过去。但电光虽过,雷声便来。只听见霹雳一声,哗啦啦直响。这样雷电交作,有十余次,那大雨便来。看那雨的来势,有如密挂珍珠帘子一般,由近而远,那些田园屋合,有些模糊,越远模糊越厉害,顶远的地方,模糊一片,田园屋舍都看不见。银心四九被大雨所赶走,一齐站在亭子角上。 梁山伯道:“四九,大雨你怕么?” 四九道:“大雨我倒是不怕。只是刚才一阵大雷,就像打在亭子外一般,好像有些……” 梁山伯道:“有些害怕。这是人情所不能免的。雷声猛烈,尽管与我无关,孔子圣人,也道个疾雷必变色。” 祝英台道:“仁兄这话,倒讲的是。现在大雨滂沱,一步难行,不免在此多盘桓些时候。请问仁兄,杭州地方,有亲戚没有?” 梁山伯道:“倒未曾有,不知仁兄哩?” 祝英台将手拍着大腿道:“小弟也未曾有呀。” 梁山伯道:“如此说来,倒是情形未免相同。请问兄台。家中昆仲几位呢?” 祝英台道:“家中就剩兄弟一人,所谓独生孤儿啊?” 梁山伯叹口气道:“如此说来,与小弟又已相同,小弟也是孤儿独生,这真是巧极了。苍天下这大雨,与你我两人赶着草亭相会,这真是有缘了。” 祝英台道:“是,正是巧合。” 梁山伯偏头对亭子外看看,雨势略微小一点,便道:“现在雨势稍住,等弟来看一下,下午还可赶路吧?” 说着,站起身来,慢步来到亭子边上。这时,那两匹马被雨势淋漓,站立不住,都已站到亭子边下。天上的雨,恰被屋檐遮住。 梁山伯笑说:“你看,马被雨势所赶,自自然然相聚无雨的所在,可见万物都有个缘字在暗中牵动。” 祝英台听了,只是默然,将两只袖子,按住大腿。 梁山伯道:“呵!雨势更小了。你看,西北已经天开,云势渐渐的向东南移动,今天下午,天气晴明,你我还可以赶路。” 说着,将手抬起,向云开的地方一指。祝英台也为他手指所引,便起身过来相看。果然雨势大停,云势开朗。青天丽日,慢慢现了出来。那屋舍清楚透露,屋外的大小树枝,被雨洗刷过,全是碧绿。过去约半里路,有一弯白色粉墙,围了一丛竹子,七八株柳树,白色和绿色相映,格外好看。最妙的还有两株粉红花,全有绿叶子配着。那人家墙外有一道浅浅的细流清溪,看去也不过三尺,正向麦垄中流去。那两株粉红花儿,正向溪头开着,向亭子里微笑。 祝英台道:“好景致。这一番大雨,正向绿的红的,添了许多鲜艳之色。” 银心四九也都被两位相公引动,一齐向外站立。 四九道:“是真的,经过这一番大雨,景致都非常的好,可惜怎样好法,我又说不出来。相公,你何不作首诗,以表示我们在杭州所遇景致。从前在路上,一路啾啾咕咕你都说是吟诗,我一句也不懂。现在好了,在这里遇到了祝相公,我敢说你作一首,祝相公还要和一首呢。” 梁山伯笑道:“看你不出,还晓得吟诗,人家祝相公大才,我吟出诗来,惹人见笑。” 祝英台道:“我兄说哪里话来,小弟正要请教呢。我兄何不吟诗一首,以开茅塞。” 梁山伯道:“吟诗不必,我们谈谈诗吧。我兄以为曹子建之作品如何?”他说着话,仍旧走回来,依旧和祝英台坐在石墩上。 祝英台道:“好的,愿就教。小弟在家常读曹子建之诗,觉得他怕曹丕害他,所以伤感的多。” 梁山伯后两手一拍道:“此言正合我意。但子建之诗,真不错呀。你看,这里不是‘远望周千里,朝夕见平原’(注:远望周千里,朝夕见平原。说远望千里路那样宽宏,日里黄昏的时候都看得见平原)吗?” 祝英台道:“是。他还有的《浮萍篇》,开头就说,‘浮萍寄清水,随风东西流,结发辞严亲,来为君子仇。’(注:这一首诗起首四句,大意说,浮萍托迹清水里面,风吹着东西不停的流。人是把头发结束起来辞了父亲,去与正人君子成为朋友。曹子建名植,曹操第三个儿子,是那个时候才子。哥哥曹丕,常要害死他)这正是说到小弟一样。所以在草亭遇到仁兄正是合拍,以后还望多多赐教呢!” 梁山伯一听祝英台所说,正是读书有得,便道:“既是同窗,切磋之处,彼此共之。你所说的‘结发辞严亲,来为君子仇’,小弟也是一样呀。”于是两个人哈哈大笑。 祝英台道:“现在我们去读书,可以说便当得很。可有一件事,极为不平。” 梁山伯道:“何事不平?” 祝英台道:“你想呀!现在周老先生设馆授徒,可不收女生。便是寻遍国内,也没个女先生授徒,这让国内许多识字的女子,都半途而废,你想,这不是极为不平吗?” 梁山伯点头道:“我兄说得极是。不过这个不平,不是一朝一夕之故呀!” 祝英台道:“我想东汉女先生授徒,还是有的。例如班昭 (注:班昭,字惠姬,为班固的妹。固作《汉书》,其《八表》和《天文志》,未成而死。昭继续成之)是个文学大家,续成汉史,这岂是平常先生所能教的?还有一个蔡邕(注:蔡邕,字伯喈,是东汉时人,博学多能,官拜郎中,后得罪宦官,流朔方,赦还。董卓专权,强要他出来,封高阳侯。后董卓被诛,蔡坐党卓,死牢中。文姬是他女儿,名琰。为匈奴擒去,后曹操赎回)之妇叫文姬,流落匈奴,是曹操把金子赎了回来的。她也极有文学,又解音律,似乎也非平常人所能教的,可惜史书,总没有提过是谁教的。 梁山伯笑道:“吾兄说来,道理很充足,将来吾兄娶位才学嫂嫂,可以设馆授女徒了。”于是就吟蔡邕的《饮马长城窟行》道:“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注:诗的大意说,河边上的草是青青的,千万里的远路真是相思不尽,远路是想不到,只有两三天晚上梦寤中可梦见吧!) 祝英台笑道:“我兄对蔡中郎的诗,也熟得很啦。” 梁山伯道:“都是我兄勾引起来的呀!” 说时,大雨已经过去了。只见六七株柳树,排成一道绿雾,笼罩了草亭。行人的衣服,都变成了绿色的。柳树圈以外,太阳又已出来了,阳光照得行人路上,都变成白色。而且这白色条纹,直钻进麦田里去。 梁山伯见祝英台的抱负不凡,又满腹诗书,便道:“现在天色晴了,我们就要上道,一路之上,少不得都要帮助,到了杭州以后,需要帮助的地方更多,所以我们这一会,真的实非偶然。” 祝英台道:“我兄所说的极是。” 梁山伯将头抬起想了一想,然后向祝英台道:“弟有一句话,不能不说。” 祝英台道:“我兄与我一见之下,是十分投机的,我兄有什么话,尽管说不妨。” 梁山伯道:“尼山设馆,所收的学生必多,言语习惯上,一定很多隔阂,我和仁兄就不同了,言语习惯,样样相同,以后先生有什么指示,尚望你我两个人多多的商量,互相勉励,小弟有见不到的地方,我兄要不客气的赐教。这样合作起来,比从言语习惯不同的学友讨教要好得多。” 祝英台点头道:“这好极了。小弟正想找一位书理通达的同学,将先生讲的文章经济,温习议论一番,以便求个实在,我兄能不客气的赐教,弟非常欢喜。愿多多就教。” 四九也站在亭子边看天气,便道:“银心哥,你听见了没有?你家相公正答应了我家相公之请,在一处看书。我想我们也应当帮助帮助,我们不妨求求先生,也给我们一间屋子,没有事的时候,相公给我们两本书念念,我们自己也可以拿着纸,练练字。再其次,相公派我们的事也可以商量商量,这样做法,也许事情作的好些。” 银心站在祝英台身后收拾网篮,听了四九的话,便望了祝英台,想说话又不敢说话。 梁山伯道:“四九这几句话,倒也可取。” 祝英台道:“是的,一二十岁的男小伙子,读读书,写写字,总是本身好处,房子事情,见了先生那一面的人再说吧。” 银心检理东西,东西触动一下响。 梁山伯回头看看,见担子里面放的东西,非常之少。便诧异道:“仁兄所带的行李,非常之少,莫非到了杭州预备再做吗?” 祝英台笑道:“这次小弟出门,携带了两个人。有一个王顺,颇有点气力,关于出门的东西,都是他挑了。他走得快,这个日子应该到杭州了。这里银心所挑,只限于路上零用的,所以非常的少。” 四九听了这话,就道:“我说呢,祝相公就只这样轻便一些东西,银心哥真挑得轻快。但出门的人,这些是不够用的呀。本想问银心哥,又怕银心哥嫌我太罗嗦,心里只管纳闷。原来祝相公已有一挑行李上前了。” 梁山伯道:“祝相公若是觉得身体凉,我这里还有衣服,随便挑一件去加凉。” 祝英台摇头道:“多谢关照,弟尚有衣服加凉,不敢劳动。” 梁山伯看看亭子沙土,已轻轻向干燥边靠近,天上的黑云,已全数飞去。便道:“现在天气已经晴了,我们路上有了伴,一路也不寂寞,我们走吧。” 祝英台看着四周,便道:“是,但我对草亭,尚不能忘记,你看,那七八株柳树,被大雨一冲,柳条枝枝下垂,远望了去,真像一座小小的绿山。柳树下那道曲曲弯弯的水沟,是走亭子右边经过,水沟已被大雨冲洗加深了。站在亭子上,已听到水冲动的泠泠响声,真是耳目一新。” 梁山伯笑道:“我兄曲尽描写,已经是一首诗了。” 祝英台笑道:“但是我还有点不足。亭子左边,缺少个蔷薇花架,以挡亭子左边空隙。” 梁山伯哈哈大笑。这时,四九银心已将马牵上大道。梁祝各让了一路,还是梁山伯先上,四九银心挑上担子随后跟着。那马蹄踩着人行大道,不免沙沙有声。忽然麦田弯处,水沟露出,扑嗤嗤一双五彩野鸭,背人飞了出去。 梁山伯后道:“妙,这才是马蹄声的点缀品呢。” 于是四人大笑,惊破这野外人行路上的寂寞。 五、柳荫结拜 当梁祝四人上了官马大路,一路所见,野林桑田,平川秀石,本来也就欢喜。加之梁祝相公都有些诗情画意,一人见物发生点感怀,另一人也就赋起诗来。一路之上,颇不寂寞。约莫三天旅程,就到了杭州。 在路上,祝英台道:“小弟有些东西,王顺先一日挑来杭州的,等着先把东西寻到,再换了干净衣服去拜见先生,好吗?” 梁山伯道:“但凭仁兄的意思。” 祝英台因记好王顺所告诉饭店,前去一问,果然在内。梁祝也就投身这家饭店,先宿一宵。次日,便换了衣服,往尼山周士章所设经馆中来。到了门口,就见白色粉墙,八字门,里面种了几百根竹子,遮掩到门外,决不是三家村里私塾了。两人到了门里,门旁有一人闪出,问来馆有什么事。 梁山伯道:“在下叫梁山伯,这位叫祝英台。我们是特意到杭州来,打算投奔周先生名下读书的。未知能通报否?” 那人道:“我是他看门的。周先生设了经馆多年,各方来读书的,现在共有一百多人。周先生倒是一位博施济众的人,对于来者总不拒绝。请二位稍等,我去给二位通报。” 说着,把姓名籍贯开了,向屋里去禀报。过了一会,便出来相请。二人便随了进去,见一座堂屋,正中摆了一字长案,案上摆了许多钞写书籍(注:自唐以前,没有印刷,书都用手钞。书不用本子,都是用卷轴。所以一“本”书,古人讲一“卷”书。可见古人藏书以至读书,都是不容易的事)堆叠得像砖墙一样。四围都是书架,大小卷轴摆满。 那先生头戴古母追巾,身穿蓝衫,三绺苍白胡须,有三四寸长,正站在案头外边。那看门的就告诉梁祝二人,这是周先生,然后告退。梁祝二人一看周先生倒是落落大方,先作了一个揖,各通了姓名。 周士章道:“两位请坐,有话细谈。” 说着,将手一引身旁,有两排木椅。说道:“请坐下。”自己也在对过一张胡床坐下。然后对梁祝二人道:“二位来这里动机,可以略说一二。” 梁山伯道:“久仰大名,早已想来的,只是堂上二位老人家难以分合,所以未能成行。但是今年春季,眼见山伯渐渐长大,周先生名下求学,也不可耽误,所以就命弟子前来。行至中途,遇着英台仁兄,晓得他也是来求学的。而且神气飘爽,英朗照人,淡得非常投机,于是结伴前来杭州求学。自觉有二人在一处,遇事都可勉励一点,这就是经过实在的情形。” 周士章手摸胡子,只是点头。他在梁祝二人之间,只觉得山伯和英台都有点英气扑人,但英台英气之外,总带几分媚气。便道:“祝贤弟到这里来的缘由,也可略说一二。” 祝英台道:“慕先生大名,正和梁兄一样。想到国家正在用人之际,所以想求点实用,以备国家采纳。其余的话,也同山伯一样。” 周士章道:“呵!二位可带了窗稿前来。” 二人都答应有。各在衣服里面,将窗稿取出,双手捧着送上。周士章将窗稿取过,看了两遍。便道:“好!二位窗稿,还不少进取模样,我就收两位作我的学生。我的学生共有一百零八名,每逢二四六日听讲,就在这后面,有一所顶大的讲堂,那就是为众生预备的。其余的日子,学生将读的书,前来问问,我倒也是知无不讲。当然,也许有不懂的,留在我这里以待考查,过后再行奉答。” 梁祝二人各答了是。就请周先生上坐,各拜了四拜。 周士章道:“二位既是同气相投的朋友,就在这后面有房两大间,分作读书休息之用。” 梁山伯道:“谢谢先生。还有两个学生家里带了来的书童,也要住房。” 周士章道:“也给你二位两间小住房,这住房就在你二人读书房子对面,正好以便呼唤。” 梁祝称是,告称回寓。第二日,把东西挑了进馆,看门人已经将房间打扫干净。所住的是两间正房,房外靠南院子里两株大樟树,映得屋子阴凉,后屋有雕木窗户,正对屋角上一个小院落。里面有百十根竹子,最妙的还有两株大柳树。外面是一道粉墙,墙外常常听到马蹄声经过,想必外临大路了。屋子里床和几案,都是现成。 祝英台道:“仁兄,这后面一间屋子很好,哪个居住。” 她说这话时,走到后屋的窗户边。梁山伯随在祝英台的身后进来道:“这间屋子,既然仁兄说是很好,那就归仁兄居住。我看先生对我二人,甚为关心,知我二人性情相投,所以挑选房子,也不用我多费唇舌,就分两间彼此相连的。”祝英台点点头,随意将房子观察。忽然哎哟一声。 梁山伯走到她的面前,问道:“仁兄,为什么作一个失惊的样子。” 祝英台道:“梁兄,你不感觉吗?这后面房间,没有通外边的门户。” 梁山伯哈哈一笑道:“这是对的。我觉得有门户自前房进出,那就够了。后边再开个门户,又多一层照料,不但本房里不谨慎,连前面房也欠着谨慎。” 祝英台怎好说出所要说的话,因道:“虽然说谨慎些,此原是对一个主人而言。若是两个主人,就怕读书吵闹,所以我主张对看房子的人说一说,把通前房的门户,调上一调,使后房前后不通,摘下那个房门安起来通外。” 梁山伯道:“仁兄若是觉得这样妥当,就这样办吧。” 祝英台一想,这事还是不妥。先生都觉得我两人共一扇门为是,若是把前房通后房的门阻死,另外向外开一门以为进出,那就和其他同学一样,无所谓同气相投了。女子这一关节,千万不可露痕迹,还是不提为妙吧。笑道:“我不过有这个想法,仔细想来,还是兄的想法为是。” 梁山伯不知道她为什么有此一驳,他只好付之一笑。于是打发四九与银心把房子布置起来。因问起四九的屋子。 他道:“出房门左边便是。” 祝英台问银心道:“可有什么不便当地方。” 银心道:“倒没有什么不便当,只是壁缝多些,四九哥若从壁缝里张望,怪有不便。” 四九道:“哟!壁缝多些,怕我由壁缝里张望,张望要什么紧呢。壁缝张望,和打开门瞧,有什么两样呢?” 祝英台点头道:“你这话说得对。他自小有个毛病,怕人家私瞧,这样会感到周身不痛快。” 四九道:“既是那么着,我不瞧就是。” 他两人口里说着话,手里做着事,不到半上午,房子布置已经就绪。各人长案,都靠窗户。梁山伯对两株大樟树,满院青苔,只是阴凉爽快。而祝英台环境又属不然,她窗外一百多根竹子,那长的几枝,带了绿色,直压到她窗户台上。尤其下雨以后,竹梢比屋脊还高,那滴笃响的雨点,正好打在青苔上,好看煞人。那两株大柳树,也正好长阴遮日,阵阵凉风袭人。这里两人读书,浑浑就是一正午。晚上点烛攻书,倒过了个自在。过了一些时候。 梁山伯道:“小弟倒想起一件事。” 这时,祝英台正点了一支烛,插在铜制的烛台内,放在桌子角上,自己坐了看书。就望梁山伯道:“仁兄,想起了什么事?” 梁山伯手一指道:“我们两间房,各点一支烛,未免过于浪费。以后非有重要事情,可同在一案攻书,共点一支烛,仁兄以为怎样?” 祝英台不敢说不是,便道:“是的,以后可以俭省的地方,仁兄作主便是。” 于是祝英台便端了两只烛台放在梁山伯桌上,把原来烛吹熄了,两人对面坐下,温习他们的功课。这梁山伯真是至诚君子,他说着省点一支烛,真是省点一支烛,等祝英台共坐而后,他依然温习功课。两间房里共点一支烛,同坐看书。第一晚是如此,第九晚第十晚也是如此。祝英台着实有些感动。至于日常情形,除了读书作文而外,梁山伯第一件事,就是散步。同学的一百多人,慢慢的混熟到二三十人。散步时候,总是太阳离山不多高的时候。当梁祝一对儿,由学校门口,散步附近的人行大路上,那熟同学,相遇一点头。有时候,谈点先生课余的指示,有时候,谈点古人的得失,有时候,谈点他乡的人情风俗,梁山伯因话答话,倒也谈论得拢。有时候,谈及妇女的事情,颇有引起不正当的兴趣,梁山伯总含笑点头,并不回答。祝英台对他这点涵养功夫,也非常的满意。有时候,遇着混得熟的同学,点头道:“二位散步,总在一处,真个像弟兄一样。” 梁山伯道:“我们熟人很少,只有彼此熟悉一点,所以外面散步,不期然而然就是我们两个人了。” 同学听了这话,有为之一点头,也有不以为然的。但梁山伯倒是实话,每日下午,总是邀祝英台出来。 这日下午,天上下毛毛细雨,祝英台道:“今日同去散步,天气上不能够,仁兄可觉得烦闷?” 梁山伯走到祝英台窗子下,因指着柳树道:“是的,不过因此,我倒想起一件事,草亭相会,还有此物,那时枝叶青青,我想我们相会,也是柳叶青青吧?” 祝英台也站在窗户边,看那柳叶拖了细雨,青得爱人,觉得这书斋让柳树笼罩。因之点点头。 梁山伯道:“现在同学都道我们像亲生弟兄一样,小弟看来,也的确是如此。本来我们都是独生孤儿,都是来杭州同拜名师,求学深造,有许多地方,又属相同。据我看来,多少有一个缘字相引。因此,弟有一句话,考虑再三,还不敢说出来。” 祝英台道:“我兄与弟相见之下,果然十分投机,我兄有什么言语,尽管说不妨事。” 梁山伯道:“我想与我兄更结盟为金兰(注:在晋以前,金兰二字,根据《易·系辞》:“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后人就假托异姓结为兄弟之辞)之好,虽不能说什么祸福共之,至少有一个帮助,未知我兄对这事意见如何?” 祝英台对窗外竹枝看去,正好枝叶交叉。那竹叶子上,半晌滴落一点水。还有交叉阴密地方,叶子铺张得像一把伞一样,那雨点落下格外来的大,而且急速得像一根绳索一般,只是响得的的扑扑,这就像击鼓催花,好像告诉人说,帮忙越大,成功越快。于是点头道:“我兄的话,也正合小弟的意思。不知仁兄实在年龄多少?” 梁山伯将手一比道:“今年痴长一十八岁了。闻道我兄今年十七岁,是吗?” 祝英台道:“正是一十七岁。” 梁山伯道:“这样说来,我痴长一岁了。” 祝英台两手一拱道:“我敬你为兄了,不知何处结拜?” 梁山伯将手一指两株柳树道:“你看,这房间里面很好,百根竹子,两株柳树,表示这结拜前途,正是绿叶蓬勃的日子。” 于是祝英台叫四九银心进来,将书案扶得正中,焚好了一炉檀香。梁山伯祝英台在香案前跪下,对天三拜。梁祝二人起来,祝英台又过来一揖道:“梁兄,小弟有礼了。” 梁山伯以揖相还道:“贤弟,为兄有僭了。” 祝英台道:“银心,你过来见过梁相公。” 银心对梁山伯拜了一拜。 梁山伯道:“四九,你过来见过祝二相公。” 四九赶紧过来,对祝英台也拜了一拜。 梁山伯对四九道:“现在我们是一家人了。以后作事,比以前还要尽力。” 四九站在梁山伯面前道:“相公既然和祝二相公都拜把子,我想和银心哥哥也拜个把子。因为我和银心在外,都是一个人,我们虽也互相帮助,但究竟不如手足那样亲密啦。” 梁山伯微笑,目视祝英台。 祝英台道:“银心,四九的话,你听见吗?我觉得相当有理的。” 银心道:“相公都拜了把子,我等自不能例外呀。四九哥今年几岁了。” 四九道:“我比相公还大—岁哩,今年十九了。” 银心道:“我今年一十七岁。” 四九道:“那末,我是哥哥了。” 银心道:“那是自然,要敬你为兄。” 梁山伯指指檀香道:“现在炉香正热,正好结拜。” 于是四九银心对天赶快磕头,爬起来,银心对四九叫了一声哥哥。 梁山伯道;“今天余兴甚豪,回头吃晚饭,要同饮几杯。” 祝英台道:“小弟不善饮,但今天是一桩喜事,稍微尽一两杯吧。” 梁山伯甚喜,数了银钱,交给四九打酒买肉。到了晚上,烧起两支红烛,放在长案上。叫厨子共作了四碗菜,乃是烧鸡,烧鱼,虾子拌芹菜,咸菜烧肉和豆腐,另外两双杯筷。 梁山伯将一只左手袖子卷起,把左手托起右手,右手提了酒壶道:“贤弟,请坐。为兄斟上一杯。” 祝英台在一边看着道:“这就不对了。应该由弟斟酒,怎么梁兄抢起壶来。这似乎不像小弟了。” 梁山伯道:“贤弟,你就坐下吧。一来弟不会饮酒,所以不善斟。二来既是一家人,谁得空谁就斟,毋须客气。” 说着,就把壶向对面空杯子斟了去。古人杯子格外大,一杯就是一两多酒。壶的形式,原不一样,梁山伯抱的这把壶,是陶器,是个扁瓜形,装满了怕不有斤把斤。 祝英台向酒壶笑道:“酒怕打多了吧?” 梁山伯道:“这壶只有半壶,为酒不多。四九买的酒,多了他也不会干的呀,请坐吧。” 祝英台听了,只好落座。 梁山伯自己斟了一杯酒,端起来一饮而尽。笑道:“其味甚佳。”说罢,方才落座。梁山伯自斟自饮,拿着筷子挑碗里的莱吃。因道:“贤弟,人生所没有的事,一天变成了有,这是人生所最快活的事。你我原是独生孤儿,今天结拜之后,你有了痴兄,我有了贤弟,是人生一乐呀。喝……” 说着,举起杯子来对祝英台一请,自喝去了。祝英台看见梁山伯甚为高兴,也不拦他的酒兴,也不断的微笑。 梁山伯道:“贤弟酒量怎么样,我还给你满上一杯吧?” 祝英台道:“弟只有一杯之量,够了。” 梁山伯一手举起酒壶,一面摇头道:“还加上一杯,至多醉了而已。” 祝英台见他手举了酒壶,始终不肯落下。自己一想,加上半杯,大概不要紧。便举起杯子道:“好,这是喜酒,请还加上半杯。” 梁山伯是信任祝英台的话的,真的,只给了半杯。举起杯子来道:“贤弟饮呀!” 祝英台依然微笑。在这样高兴之下,四九进来了,他站在桌子边,望了一望酒壶。 梁山伯笑道:“大概酒是差不多了,你收去吧。” 于是都为此哈哈大笑,吃了晚饭,祝英台便前仰后合,坐在一边,颇有点醉意。 梁山伯道:“贤弟真有点醉态,对酒真有点不中。那末,去睡吧。”祝英台想打个呵欠。手刚一伸,又猛可的停住,望望梁山伯道:“唯酒无量不及乱(注:《论语·乡党章》上,专门记载孔夫子的行动。有一句话,“唯酒无量不及乱”。那意思说,酒是没有量的,但喝下去绝不会乱来)这句话真是不错。我们不能乱啦。”说着脚一抬,似乎没有着实,人晃了一晃,将手赶快扶住桌子。 梁山伯道:“贤弟真有点不行,我搀扶着吧。”说着,就走过来伸手扶着她后背,笑道:“走吧。” 祝英台这时真不要走,可说不上什么道理。因为真要说出是个女子,那就读不成书,若不说出道理,盟兄扶着盟弟上床,手膀子搂着后背,那是十二分的亲切,怎样可以谢绝?她这样一番考虑,依然没有走。 梁山伯道:“真醉了,走吧。” 说着,手膀搂得更紧。祝英台不容再顾虑,就随着梁山伯一推,半依靠他的手背,竟近了床前,连忙倒了下去。梁山伯给他脱了鞋,他一翻身向里而睡。梁山伯因为他没脱长衣,正想低身和他去解纽扣,忽然靠里的汗衫,发现了钉着许多纽绊。便道:“哎呀!这短衣服上,何以钉上许多纽绊。由袖子直到胸脯,像钉上许多补钉似的。” 祝英台道:“这是有缘由的。是三年前家母常常害病,小弟暗中许愿,将里衣绽上三十六节,所以有许多纽绊。至于绽上三十六节的缘故,就说家母有三十六节的毛病,都移到小弟身上来了。要望解除,须待四年以后,母亲不生病了呢!” 梁山伯两手一拍道:“原来如此,贤弟可说孝心很重。不过这种孝心,是鬼神的说法,将贤弟迷惑住了。” 祝英台道:“完全属于迷惑,小弟也知道,但穿着也有三年了,也没什么不便,所以现在还穿着。” 梁山伯点头道:“贤弟说得是,愚兄去睡了。” 说毕,自去。祝英台听了半天,一点响声没有,不觉私下赞道:“梁兄真是君子人啦。” 六、莫辜负这绿叶扶疏的日子 祝英台朦胧睡去,便天已大亮。她睁开眼来,向窗户边望去,天已放晴,只见窗外竹子的浓密绿荫,已经爬上粉墙。便失声道:“哎哟!昨夜一床好睡,这时起床,同学大概都已起来了。梁兄已起来了吗?” 梁山伯道:“我早已起来了。因为见贤弟睡得太香,银心进来两趟,我拦阻不必惊动,他就含笑不言出去了。” 祝英台道:“以后你起来,也叫唤我起来,免得同学们笑话。” 说着,忙穿衣起床。银心便进房舀水叠床。祝英台梳洗已毕,便走过前面屋子来。 便道:“梁兄,小弟半夜里可曾惊动?” 梁山伯已在长案上习字,因道:“没有没有,我曾呼唤贤弟,没有答复,睡得很熟呢。” 祝英台过来看了一看,便道:“梁兄习字端正,小弟也要来练习。” 梁山伯放下笔来,在座上抬起头,向英台道:“贤弟习字,自然是赞助。可是别学兄这种端庄有余,而潇洒不足。人家都说,看我写字,知道我是一个书呆子。” 祝英台听了这话,对梁山伯嘻嘻一笑。 梁山伯道:“不说笑话了。今天吃过中饭,先生讲书,贤弟预备笔砚吧。” 这才停止二人笑话。原来他们这里,供饭不供菜。而且为谋学生的便利起见,饭都开来书房里吃。梁祝二人和银心等的菜,天天在厨房里作,每次菜随饭送来。今天是先生讲课的时候,饭菜都照一定时间送到。饭后,梁祝二人就到大堂听讲。至于同学平常日子,各住各人的屋子里,决不吵闹。等待日子久了,方才熟悉,才有来往。否则在讲堂上见面,彼此只一揖而已。所以他们初来杭州,也没有什么朋友来往,听讲以后,自回房去。这样过了三个月以后,杭州慢慢的进了暑天。祝英台银心两个人常穿两件衣服。虽然拿了扇子,他们的衣服,并不脱下来。有一天,梁祝二人并坐。 梁山伯道:“天气有些炎热,现在我们并不外出,贤弟何不脱了长衣。” 祝英台道:“小弟没有这样的习惯,何况这房子是大户所盖,本来就很凉爽,不脱也罢。而且小弟虚弱多病,一脱长衣,反过来受了寒,那就更不好了。” 梁山伯以为这是实话,也自由他。一到将熄烛安眠,祝英台脱了长衣,里面的衣服,也和春季一样,绽了许多纽扣。梁山伯一想,这是祝贤弟为母亲许的愿,小衣上三十六节,不容易解下,也不怕热。人家说我过愚一点,要往衣服上说,祝贤弟比我还愚呢。暗中好笑,可未曾说明。 有一天,银心见屋子没人,便道:“到这屋后去玩玩吧。师母人也是很贤慧的。相遇到也可以拉拉交情。” 祝英台因独自坐在屋子里,怪闷得慌,出去走走也好。于是由银心引路,到屋子后面来。后面一列山峰,全是吴山。顺着吴山的山势,俯望杭州的市景,也觉得千万幢人家,与绕城的两面是山湖,两面是田野,非常的好。尤其是山外面,每丛树木,映着一座山峰,一座庄屋,由近到远,绿色大一片小一片,好像图画一阵。两人玩到傍晚方才回去。走到后门,银心走近前来,轻轻的道:“那个拿桶汲水的,是师母呀!她总挂念着你,今天可以说几句话了。” 祝英台看那后门里,一片菜地,中间一口井。井旁一个穿紫褂的女人,正在汲水。脚旁有一只洗衣盆,盆里正装了苋菜呢。那正是师母何氏。因走耳门进来,见了师母拱手一揖,叫了一声师母。 何氏见着,连忙将手里桶放下,笑道:“祝相公好久不见了,真是对功课很忙呀。” 祝英台道:“那都是周先生教导之功。我们不努力,周先生讲的书赶不上呢!” 何氏点点头,一双眼睛对祝英台银心都看了一看,便道:“你轻轻年纪,就离了家了,怎么样,有些不方便吧?” 银心站在祝英台后面,就插嘴道:“可不是……” 祝英台道:“先生顾惜周到,没有什么不方便。” 何氏对她二人笑了一笑,因道:“你两人还有什么东西没有的,尽管来借。” 银心道:“眼前要用的,就是针线,你老人家可以借吗。” 何氏道:“可以,回头你到我屋子里去拿。不过针线是女孩子用的东西,你也会用吗?” 银心要答复的话,还不曾说出来哩。祝英台就道:“我们乡下,男子也勉强动几针,所以出门方面,倒便当得多呢。” 何氏道:“是的。这样说,祝相公也能拿针线啦。” 祝英台笑道:“那和小孩拿笔差不多吧?” 何氏又一笑,因对银心道:“回头我在家里等你呀。” 银心点头,陪着相公回来。祝英台回到书房,梁山伯早已回家,问起哪儿去了,祝英台说到屋子后面,看风景去了,这自然算了。可是祝英台听听师母的口风,又像看出什么破绽似的。因在无人的时候,嘱咐和师母讲话,要小心一二。银心自放在心里。然而师母也没有什么别的话,给了针线就算了。关于破绽的,那是过疑。当然也就不提了。 这时,已临七月,南方气候,还热得很。这是七月七日晚上,天正晴朗。看看天上,天河横在天空。半圆的新月,要落下去,照见人家墙角影子,半明半隐。有那吹洞箫的,正在柳树荫下发出,只觉那声鸣亮入耳。祝英台穿了长衣,端了一架胡床,卧在窗子外小院中,对天不语,沉沉的看这夜色。 梁山伯在屋子里叫道:“祝贤弟,你在哪儿?” 祝英台道:“在小院里乘凉呢。你也端小圆几来坐,我们可以闲话。” 梁山伯道:“好的,今天晚上是七夕,乘凉闲话,正得其时呢!”于是端了一个小几,靠胡床旁放下,摇动自己团扇,坐下来消受。 祝英台道:“今晚是七月七夕,你也记得?” 梁山伯道:“自然记得的。家家都记得呢。尤其是有小姑娘人家,家家要预备瓜果,等蜘蛛盘网于上。若是蜘蛛真盘网于上,这瓜果的幸运了不起,以为是丰年之兆。这种瓜果引蜘蛛的玩意书上传下的名词,叫着乞巧。” 祝英台道:“梁兄所说不错。但还有一说,梁兄没有提到。” 梁山伯道:“还有哪层?我没有提到。” 祝英台哈哈一笑,她坐起来道:“小姑娘的瓜果,蜘蛛若盘网于上,那是她今年要提及喜事,还要得个有心郎哩。你们府上,没有这个风俗吗?” 梁山伯道:“是我忘了,是有的。贤弟,你乞过巧没有?” 祝英台道:“我吗?没有玩过。听说,预备瓜果,还要预备七孔针,五色丝线,盘结在瓜上。此外还要供设庭中,等蜘蛛自来,这就太不容易了。” 梁山伯道:“我弟细心,料到乞巧不容易,所以不玩。其实这传说,也有点荒谬。” 祝英台:“何事荒谬呢。” 梁山伯道:“父老传说,织女又名天孙,是天帝的外孙女儿。因要嫁牵牛星,所以织锦误事,天帝因罚她一年仅七月七日,相晤一回,不得多会。你看这事,不太荒谬吗?” 祝英台半天不作声,又对天上望望。因对天叹口长气,因道:“你看,天河这样宽,让他天天望见,不让过去,这个罚,比什么都难受。我看,天河这样东西,人世上就有,一年一会,日子实在太远了。” 梁山伯对他的说话,不十分了解,抬头看着天上,月亮早沉得没有。天河横嵌在天空,满天星点,其光灿灿。那织女三颗星是三角形,牛郎也是三颗星,是个一字形,相当明亮。想牛郎织女也许正在相会,一年一会,这也正好呀。 祝英台道:“梁兄对天上,看些什么?” 梁山伯道:“我想,这牛郎织女,一年一会,虽然时间太长了,到底有一年一会,总算不错。人世间不能够一年一会的,那就多了。” 祝英台听了这话,心房有些蹦跳,但是坐在胡床上,依然沉静。问道:“梁兄,你说哪种人不能相会?” 梁山伯道:“我不过譬方这样说。譬如看馆的人,他有四五年没回家,他家那位织女怎么样呢?” 祝英台笑道:“你说的是他。当然他家那位织女是难过的。我的意思,还有一个说法。譬如请了一位泥塑匠,雕了一男一女,十分像样。主人的意思,并没有许配他们为夫妻,但他却已相配了。主人一听大怒,把这两个泥人,分隔前后院,永不相逢,这才是惨啦。” 梁山伯哈哈笑道:“贤弟说的话,还不如三岁小孩,木雕泥塑的东西,他毫无人性,自相许配夫妻之说,哪有这种事。不要说然种子虚乌有的话了。” 祝英台笑道:“这是子虚乌有的话?但泥塑的人,有时还男女清楚,可以配一对假夫妻,有些人男女分不清,说死了也枉然,那真不如这一对泥人呢。” 梁山伯道:“不要说笑话。你看,斜月西沉,凉风习习,你进房去睡吧。明日还要早起呢。” 祝英台伸个懒腰,缓缓而起,搬了胡床,自进房去。梁山伯以为祝英台闹着玩,也不放在心上,到了第二日中午,银心却笑嘻嘻地,端了两盘水果进来。一盘是桃子,一盘是梨。放在桌上。笑道:“这两盘水果,昨晚上供过牛郎织女,可以吃的。” 梁山伯道:“原来你乞巧来着。” 银心道:“我用不着乞巧,我想,我们的巧,就在眼前,相公你说是不是?” 祝英台坐在桌子旁,将手胡乱摆着,笑道:“你去吧,不说笑话了。” 梁山伯道:“你主仆二人一说笑话,连自己也不懂,这才真是笑话了。” 二人一笑而罢。又过了两个月,已是重阳佳节,这个日子,远自东汉,已经盛传,降至东晋,已经成为风气。头一天晚上,梁祝都在温课。 祝英台道:“明天是重阳佳节,学堂里放假一天,梁兄,你打算到哪里去玩啦?” 梁山伯把面前书推了一推,手按住桌面,笑道:“愚兄对于这个玩字,很是随便。若是贤弟一样不愿出动,咱们就观书取乐,不出门了。” 祝英台摇头道:“这个不好。你想,学堂一年放假几日?四九银心好容易望到今日,正打算问我们哪里去,我们来个哪儿都不去,那未免扫兴之至。” 梁山伯道:“贤弟既如此说,可以一游,贤弟打算到哪里去?”说着,抬起头来望着。 祝英台道:“西湖(注:西湖这个名字,唐末才盛传。东晋这个时候,应该是明圣湖。今以读者之便,还是叫西湖)可以一游。那地方洪荒未辟,颇多野趣。” 梁山伯道:“好的,明天带上些吃的,弄一挑担子,让我家四九挑着,咱们挑个雅致的地方,野宴一回,贤弟以为如何?” 祝英台笑道:“这样就好。只要我兄前去就成,那些小事,你交给我就是了。” 梁山伯依允了。次日早起,正是天高日晶的日子,梁祝二人带了四九银心二人同行。四九挑了一副小小的挑子,便上西湖来。那个时候的西湖,没有一切人工点缀。倒是山是青山,水是绿水,天然的景致,却是不坏。大家来到湖边,隔湖一带青山,高的矮的,照见一湖都是水影。也就是湖里的水,倒插高的矮的山,迎接来人呢。 梁山伯道:“西湖景致是不坏,只是欠缺人工,点缀上差一点。” 祝英台道:“这好的景致,总会有当政的人慢慢修起的。唉,梁兄,人生不过百年,好景不可错过呀!” 梁山伯说是。这时,脚踏沙石稀唆作响。梁祝二人的影子,紧紧的靠着,斜盖在路上,那种稀唆之声,恍惚着说略微靠得远一点儿吧。但是梁山伯并无这种了解。至于祝英台当然有这种省悟,不过梁山伯挨着自己走,决不好意思走开。因道:“梁兄,此地有小船,我们雇上一只,以当代步。” 梁山伯道:“好。在水上看风景,比走路看风景安逸得多。” 于是四九歇了挑子,站在人踏成的码头上,瞭望一番。在水旁上停有四五只船,就雇好了一只船,先把担子陆续入舱,然后四人一齐登舟。原来这船很小,船里可容纳两个人,梁祝盘膝坐了。四九银心在船头坐下,没有下舱。留着船尾给一位船家撑船。 梁山伯看那船篷是竹席子编的,四周透风,便道:“这船家给雇船的一种便利,席子破了不用补的,等于两方开了窗户。” 祝英台道:“下起雨来呢?” 船家在后艄撑船,就插言了。他道:“下雨,你不是个个都带有雨伞吗?雨来了,把雨伞撑开,撑住破席子的漏洞,那不好像篷一样吗?” 祝英台道:“梁兄,听见没有,既在船上,就要划到对岸为止,如是一只破船,尚要拿出雨伞,同济到对岸,若是一只好船呢?” 梁山伯道:“自然也要划到对岸。” 祝英台点点头道:“那就好,若是遇到了好船,我们要一致努力呀。” 梁山伯道:“话虽如此,我们也不能坐一辈子船啊!” 银心道:“梁相公实在忠厚得很,这是我们相公一句譬方话吗?” 梁山伯道:“哦——这原来是一句譬方话。” 祝英台看看银心,微微一笑。船家也不管他的话,慢慢划着走。梁山伯坐在船舱里,看看四周山色,缓缓的移动,有些柳树叶子,随水漂流。捞起一支柳叶,叹道:“还记得我们在浓柳荫下看书,说起来真快,看看要到绿叶飘零的时候了。” 银心道:“今日是重阳,梁相公要趁早的乐一乐。现在尚是绿叶密密的日子。” 四九笑道:“好的。我们把酒瓶子打开,我们四人都吃了烂醉。银心老弟你要是走不动了,我背你回去。” 银心道:“我不要你背,你……” 四九道:“我怎么样呢?” 银心道:“你比我也大不了多少,先生看见要骂哩。” 梁山伯道:“倒是银心说的不错,有酒当饮,不可太醉。” 说着,把酒菜分了两份,一份给四九银心吃喝,一份自己和英台吃喝。篮子里有茱萸(注:茱萸是一种乔木,自晋代以来,重阳都戴此物)两串,梁山伯拿起一串,对了船外天光一看。笑道:“这可避除不祥,我给贤弟戴上一支吧?” 祝英台点头一笑,梁山伯就拿起一支茱萸,除了几片老叶,给祝英台插上鬓角。祝英台对船外水中一照,那茱萸几片叶子,正掩藏半边脸的红晕。 梁山伯道:“贤弟,今年是愚兄插的茱萸,明年……” 祝英台道:“明年仍是兄插呀。” 梁山伯道:“好!各饮上一杯吧?” 他于是将黄花酒自瓶子里倒出,将带来杯子斟满了两杯。笑道:“我们喝啊。”于是两个人各举了那杯黄花酒,相对饮干。 七、疾病相扶持 梁祝二人这回在西湖上,度过了重阳,倒是兴致甚豪,吃逛得红日西斜,方才回去。祝英台也觉得一个老实人梁山伯,也比重阳前似乎要柔和一点,不像以前一直向前,很少转弯的机会。这个日子,有几位同学,也常到梁祝房里来坐。看到梁山伯一位规规矩矩的夫子,背后都笑他有三分愚气。对于祝英台的脾气,虽然细小文弱上有点儿过分,但是还没有料到她是个女子。 这时,已到次年二月之尾,梁祝快同学一年了。祝英台出来散步,与几个同学闲话一番。有人说:“梁山伯为人很好,不过过于本分。” 祝英台道:“正是如此。我对他十分投缘。你想,我一个对外事务知道得很少的人,交一个繁华子弟,小弟还一同住着,那前途是不可料的。” 同学听到这些话,也都点点头,以为祝英台的话很对。祝英台谈了一些话,回转房来,只见梁山伯抱膝闲坐,望天长叹。自己倒骇了一跳。便道:“梁兄,今朝有什么事不快活吗?” 梁山伯摇头道:“胸中有点烦恼,不谈也罢。” 祝英台看他对天望着,自己问话问不着头绪,就靠了桌子边,将手一摸胸襟道:“莫非小弟年轻,有什么言语,冒犯了兄长。” 梁山伯将两手一扬道:“贤弟说哪里话来,愚兄与贤弟相交,已经一载,向来没有言语冒犯愚兄,就是有,愚兄说明,贤弟改过就是了。贤弟所猜,不是的。” 祝英台道:“莫非周先生那里,对兄功课有些指摘?” 梁山伯道:“周先生指摘,那正是我求都求之不得的。慢说没有周先生的指摘,就是有,我们也应当共勉之呀。” 祝英台道:“这就难猜了。莫不是想念家中两位老人家。” 梁山伯将两手摆了两摆道:“我不想念家中两位老人家,家中很好,两位老人家也很平安。不过你猜的,倒有一半是对了的。” 祝英台将身体一耸道:“我明白了,二位老人家很挂念你。” 梁山伯叹口气道:“挂念倒非挂念,刚才接到家中来信,家中来钱已断,劝我不必在外面念书了,家中以后恐怕无钱接济,最好回家一次,再作打算。贫而不能念书,那倒罢了。只是与贤弟相处,真是如同亲手足一般,一旦分离,那能够不悲伤呀。 祝英台道:“哦!情形如此。就丢下我们异姓兄弟的情分吧,刚刚追随周先生一年,便抛开要走,那真是功亏一篑呀。梁兄!” 梁山伯道:“此层愚兄知道。但家中无钱接济,那怎样办呢?” 祝英台道:“若只为钱的一事,那倒好办。小弟的接济,家里是不会中断的。而且客囊还很充裕,以后梁兄用钱,小弟照拿给兄用便是了。” 梁山伯道:“贤弟之意甚好。但是,……这个……” 祝英台道:“别这个与那个了。你我如同亲手足一般,我兄自己都已承认。这点财物,何足挂齿。” 梁山伯道:“好,就依着贤弟,愚兄写信回禀双亲,便托人带回家便是。” 说到这里,梁山伯已没有了忧容,如同往常一样。这是春天,读书也格外有劲。一天晚上,祝英台坐着温习功课,只是要打瞌睡。 梁山伯道:“贤弟,你是累了吧?那先去睡。” 祝英台扶着桌子,慢慢儿站起道:“今晚果然支持不住。小弟要先睡了。 于是唤银心进房来,点着蜡烛,铺好床,请相公上床休息。可是祝英台离开桌面要走,只觉周身发软。便对银心道:“你过来,搀我一把。” 银心便走过来,扶着她走。 梁山伯瞧了他的后影,问道:“贤弟莫不是病了?” 银心扶着她到床边。祝英台道:“怕是有点儿病。但是睡一两天自然会好的,不必挂在心上。” 梁山伯听到了这话,便抢着走过来。只见祝英台已脱了长衣,倒下就放头睡了,把被子牵了盖着脚。银心见梁相公过来,只好闪到一边。 梁山伯道:“明天请个医生来瞧一瞧吧?”说着,伸手在她额角上一摸,只觉如热石一般,非常烫手。便道:“贤弟真个病了,这多半是晚上少盖被,受了凉了。” 祝英台睡在枕上也没作声,微笑了一笑。 梁山伯道:“今天晚上,你不必叫唤银心。我在贤弟脚头抵足而眠,有事只管叫唤我。” 祝英台道:“哦!如何敢劳动兄长?银心也没有事,叫他搭一张小床,就挤在我睡的大床边上,他若睡了,我有什么事,叫他一声,他答应了,也就够了。” 银心站在脚头,答应一声是。 梁山伯皱了眉道:“贤弟,有些地方你是过于固执了。现在病势已经来了。我在你脚头,睡个一天二天,那要什么紧。” 祝英台道:“睡在脚头,怕兄长受累。” 梁山伯摇着头道:“何至于。” 银心一听,这可糟了,可是人家是好意,又不能得罪人家。便道:“这是我们当书童的事呀。” 梁山伯道:“说的不错,是你书童的事。可是到了病人真叫唤的时候,我怕睡在外屋的人都醒了,你还在梦见周公呢。这事你休学你相公一味固执,这脚头两三晚,我睡定了。” 祝英台见他如此说了,也不好再作谢绝的意思,便道:“银心,你就不必在我房里睡了。真有什么事,我再叫你。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知道,不用你费心。” 银心站在脚头边,只好不作声。 梁山伯对祝英台道:“若厨房里还有开水,泡一碗茶给你喝,你看如何?” 祝英台点点头。于是银心去和英台泡茶,她喝过茶,侧身向里而睡。小半夜,祝英台翻身向外醒过来,只见长案上点了一支烛,梁山伯就着那支烛光,侧身坐着看书。他听着床上有翻动声,便放下书向床下望着。见英台两眼睁着,便道:“贤弟,你好点吗?” 祝英台道:“不见得好,可也不见得坏。” 梁山伯放下书来,便走向床边,伸手将他手一摸,还是非常烫人。便道:“今日已经夜深,看病是来不及了。明天一早,请位郎中来给你瞧瞧,好吗?” 祝英台道:“好!明天再说吧。请梁兄给我叫一声银心。” 梁山伯道:“叫他什么事?” 祝英台望望她那帐子顶,很久很久,才道:“告诉梁兄,也不要紧,我要小便。” 梁山伯道:“你是病人,大便小便,本来要人扶持,贤弟只管起来,愚兄来搀扶你就是。” 祝英台手扶被褥,慢慢坐起,便道:“不,小弟在家中的时候,父亲对我说,大小便都是不恭敬的事情,不宜唤人同去。就是银心跟了我去,也不唤他到厕所里去,在厕所门口等我就是了。” 梁山伯听他所说,大小便都是不恭敬的事,颇觉有理,便依允了,叫银心前来扶持了祝英台缓步而去。一会儿回来,祝英台颇觉吃力,银心送她到床面前,她只是手扶银心的手膀,喘气不已。梁山伯看了,不觉走了过来,伸了两手,上前搀着。 便道:“贤弟,你的病势不轻,不宜上厕所,往后拿了便壶进来,就在房里小便,免得劳累。” 祝英台答应一声是。梁山伯侍候着病人睡了,见银心还站在床边,便道:“你去睡吧,你相公若呼唤你,我自然会通知你。” 银心虽然答应着,可是两只脚并没有移动。 祝英台道:“你去睡吧,我若非叫你不可,梁大相公自然会通知你。” 银心这才走开。 祝英台道:“梁兄,时候不早了,你也去睡吧。” 梁山伯道:“睡我自然会睡,可是在贤弟脚头睡。” 祝英台道:“我看兄还是回到自己床上去睡吧。” 梁山伯将头一摇道:“不,今天我一定要在贤弟脚头睡,你看,你周身像火一般烫人,这个时候,你还讲什么客气。” 祝英台听了这话,心上又像擂鼓一样。本来,这一年多,就是亲生兄弟一般,要说床上不许梁兄同睡,说不出一个道理。要说让他抵足而眠,自己是个黄花处女,目前纵然瞒过了,将来总会让人家知道,那时如何交待?自然,百年配偶,已经看定梁兄,可是黄花处女不宜和别人同睡,梁兄也不能例外呀。她心里尽管为难,可是梁山伯并不知道。 便道:“贤弟,你又在想什么心事?” 祝英台道:“梁兄,你要睡弟脚头,可是弟乃……” 梁山伯坐在床沿,因道:“贤弟,弟乃怎么样,弟是病人,只怕弟会传染,那是笑话了。你的病来势不轻,让兄多关照一点的好。” 祝英台点点头道:“兄说的是。只是在家中父母惯坏了,自小就让弟独睡,现在两人同睡,恐怕睡不着。 梁山伯拍着衣袖道:“睡不着,就让他睡不着吧?兄倒可以陪伴于弟。” 祝英台望了一望帐子,又望了望梁山伯,便道:“好,兄可以睡在脚头。只是有个习惯,是家母惯坏了的。 梁山伯道:“是什么习惯?” 祝英台道:“凡是与弟同床的,弄个纸盒子,里面装满了灰。于是共榻的带了棉被,睡在外边,纸盒子装满了灰,放在外边棉被之间,睡觉的时候,谁要不留神,打泼纸盒子里一点灰土,那就明天受罚了。受罚什么东西呢?普请家里人大吃一顿。” 梁山伯笑道:“这是笑话,决无此事。” 祝英台道:“笑话,一点也不是。你叫银心来问问看,他就吃过老母输的东道。” 梁山伯道:“既然如此,我就试试看。当然,我们不请外人,受罚的连自己在内,一共是四人。但是怎么样知道是哪一方面泼的呢?” 祝英台道:“盒子不是四个犄角吗?这就很明白了,里面泼了沙土,是我泼的!外边泼的,自然是梁兄了。” 梁山伯想了一想,然后道:“好,这是很容易的事。”于是出去找了一个纸盒子来,有面盆那么大,里面装满了细沙,把纸盒子放在床中间。这就向祝英台道:“就是这样一个坏习惯。现在照办了,还有什么?” 祝英台想着放个纸盒子,这原是笑话,实在是不愿抵足而眠。不料自己说过了,梁兄说句那是笑话,那就是笑话吧。可是梁兄太相信自己了,稍微给这句一驳正,梁兄就相信了,不但相信了,虽然夜深,也照办了。心里虽有一百分好笑,也不忍笑出来。便道:“没有什么了,你抱锦被来,就在脚头睡吧。” 梁山伯见他没有什么话,就抱了锦被枕头一齐放在床外边,宽解长衣,打算要睡。想起和祝英台说了许久的话,恐怕引起了他的烦恼,因之走到床头边,用手向被里他手心上摸了一摸,觉得他手虽然还热,已不烫人。再看看他脸上,也不像以前一样,喝了酒那样红。他是朝里闭着双眼的,大概是睡着了。这就不敢惊吵他,自悄悄地回转那脚头,掀起锦被睡了。其实,祝英台并没有睡着。梁山伯抚摸着他的手,只是轻轻的感触着,不敢有所惊动,立刻就抽手回去了。祝英台原想以为他还要摸头一下,就只是装睡。但是他并不摸头,就立刻轻轻的走开,她心里暗想,梁山伯心里,真是没有邪念,自己这样做作,任何男子,总要向女子方面猜,但是他却无此思想。刚才若是说破了破绽,现在还是疏远呢,还是亲近呢?她想至夜深,还没有睡着,梁山伯已经睡熟了。 次日早起,银心已来了两回,看看床上放了纸盒子,纸盒子里装着满满的沙,放在两条被子中间。看小姐侧身睡着,一支手伸到锦被外面。玉藕一弯,横起在绿绸锦被上。她心想,这只有梁山伯会猜不出她是女人,若是别人,早已看出来了。她二次进来,祝英台已经是醒了。她对纸盒子指了一指,银心点头。祝英台依旧由银心引路,去了外面一次回来。 梁山伯也为惊醒,对床上祝英台道:“贤弟,已经病好些了吗? ” 祝英台道:“似乎好一点了。” 梁山伯起来,移了纸盒子,看了一看病况,以为病虽好些,医生一定要请的。祝英台也乐意他出去一次,就答应了。后来周先生来过,安慰了几句。随着医生同梁山伯也来了,诊了一诊脉,说是感冒,叫梁山伯好好照应,别转别的病症,三五天之后,自然会好的。自然,别让风吹着。梁山伯答应着是。医生走了,梁山伯送出大门。 过了一会,四九买了一个带盖圆桶回来。梁山伯吩咐放在床脚头,告诉祝英台道:“大小便现在不必出去,就在木桶方便好了。” 祝英台虽是答应了,但是她大小便的时候,总是屋中无人,梁山伯对此,也没有什么领悟。梁山伯虽然睡在她脚头,已经睡了四夜,总不敢惊动他,到了第五夜,病势已大见减退。梁山伯抱过锦被,回到自己床上,已不在脚头睡了。一连十日,祝英台方起床。对梁山伯道:“梁兄,小弟生病,老兄煮药给弟吃,弟现在已好,应当如何报答。” 梁山伯坐在长桌子边,把面前书一推道:“你好了,就算是报答了。” 祝英台站在桌子边,将头一点道:“梁兄,父母待我,也不过如此呀!记得端药我吃的时候,我的烧热,正在狂涨。我兄一手抱住我的头,使我的头仰起来,另一只手端了药碗,让我用嘴从容抿下,这是如何难得呀。” 梁山伯道:“碗放在桌上,已经温凉了,贤弟又抬不起头来,我不那样做,那药你怎么下咽呢?” 祝英台道:“我记得,厨房里送来稀饭,兄将小圆几放好,放在床边,不过我无法吃。梁兄从被中将我抱起,我四肢无力,还是无法吃。梁兄,实在难得呀,你右手拿筷子,左手端稀饭,身子俯在床上,亲自喂我吃,这是朋友做不到的事呀。” 梁山伯笑道:“疾病相扶持,这是圣贤书上告诉我们的,而我们读圣人书就忘了不成?而贤弟待我,也有一样好处。” 祝英台手抚长桌,想了一想,摇头道:“没有呀。” 梁山伯笑道:“贤弟说过,除了伯母,还未曾与人睡过,这四天夜里,贤弟独许我在脚头睡,虽然加上点拘束,究竟是难得的事呀。” 祝英台对他所说,驳也不是,不驳也不是,竟是勉强一笑。 八、师母为冰人 自从梁山伯伺候祝英台病体转愈之后,祝英台对梁山伯的友谊,更进了一步。梁山伯也想要个什么东西,还不曾开口要呢,那东西已经在手边了。 梁山伯心里也很受了感动,对祝英台道:“假如我兄弟是两个,那小弟像贤弟一样,那我作什么事,也是放心的,那真是有弟万事足了。” 祝英台站在梁山伯身边从容的道:“小弟侍候兄长,情愿侍候一辈子,也和兄长有个小弟一样呀。” 梁山伯看了一看,笑道:“但贤弟也是兄弟一人呀!将来读书回家之后,撑持门户,岂能随兄一辈子?” 祝英台道:“但是唯其是一个人,更要随兄一辈子。” 梁山伯哈哈大笑道:“贤弟的话,好像三五岁小孩子,请兄吃糖。但小孩子请兄吃糖,完全是真意,我是知道的。” 祝英台想了一想,也就只微微一笑。两个人在学校里攻读,又是两年八九个月。一天,梁山伯习字,祝英台伏在桌子边,用笔调和墨丸。这墨九是用漆烟同松煤两种东西做成的。那时,已经不用竹斗盛汁,改用凹心砚。将墨丸调和以后,笔染了墨汁写。祝英台尽管伸了头,调和墨汁,身子上半截就横桌子当心。梁山伯见祝英台半边脸上溅了几点墨汁,于是掏出手绢,给英台擦掉。他拿着罗绢,卷了右手中指和食指,正在脸上擦,他忽然哎哟一声,手拿了罗绢,坐了下来。 祝英台放下墨丸,站起来问道:“梁兄何以忽然惊讶失声?” 梁山伯道:“贤弟耳朵缘上,有耳环穿孔,是什么缘故?” 祝英台道:“梁兄问的这个,这原因很简单。是我未满十岁,家母因我是孤儿,就对佛盟誓,穿下两耳,算是向佛国讨下来一条牛喂养着。” 梁山伯道:“原来如此。伯母对此小儿,未免太妈妈经了。” 祝英台道:“正是如此。好在这是过去之事,现在不必提了。” 梁山伯因为父母疼惜儿女,果然有这类事,当真就不提了。不过祝英台想把这事说破,又没有这个胆量,这事总在心里,忐忑不定。这事又过了三个月,已经是三月尾上,梁祝同窗已经是三年了。祝英台无事,正在后门口散步。忽然过来一人施礼,口称相公。祝英台见是王顺,便道:“你又来了,有信没有?” 王顺道:“老安人有病,请相公快点回去。有信,相公请看,便知明白。” 说着,从怀里取出信来,双手呈上。古人的信,有一尺多长。还没有信封,里外一卷,把口子糊上。祝英台接过信,就拆开一看,果然说是母亲病了,赶快回家探望。 祝英台问道:“你知老安人是什么病?” 王顺道:“我只知道病了,就睡在床上。什么病,信上想必写明。” 祝英台拿着信,低头一想,记得起程前夕,答应母亲有病,即刻回家。管她是真病是假病,回家是无可推诿的。再说,留学已经三年,也应当回去看看。 于是向王顺道:“好,我回去。但是我还得料理料理行装,至早明日动身,你看如何?” 王顺道:“但凭相公。” 祝英台道:“还是你挑担先走,我和银心随后跟着。” 王顺说是。祝英台命他休息,匆匆回来,碰见银心告知此事,叫她收拾东西。然后进得屋来,见梁山伯正襟而坐,在长案上看书。这时候心里难过,无可形容。便走近书案旁,站定了脚对梁山伯看看。便道:“梁兄。” 梁山伯把书抛下,抬头问道:“贤弟有什么事?” 祝英台道:“我们来此攻书,于今几年了。” 梁山伯道:“算起来,也不为短,于今三整年了。贤弟问起此话,一定有缘故?” 祝英台道:“正是。刚才家中来信,说老母生病,应该即速回家。不过据弟推测,老母纵然有病,有也不重。只是离家三载,不为不久,叫我回去,倒是不能不去。梁兄之意如何?” 梁山伯道:“当然要回去,况有伯母来信叫你回去,只是……。”梁山伯说到这里,站了起来,望望祝英台。 祝英台道:“我何曾舍得梁兄,不过,望梁兄散学回家,早早到我家去……就是。” 梁山伯道:“贤弟何时起程,愚兄要送你一程。” 祝英台道:“打算明日动身。梁兄相送,小弟不敢当呀。” 正说着,外面四九跑来,见了梁山伯,便道:“银心告诉我说,祝二相公来了家信,家中要他回去,相公,你挽留一下子吗?” 梁山伯道:“母亲有病,叫他回家,也是正理。只是我和祝贤弟意气相投,万难割舍,明天你我二人相送一程吧。” 银心跟着话走进来,便道:“梁相公要送一程,这话不错。我家相公有话相赠呢。” 四九道:“银心,你的担子让我挑一肩,我不会说话,这就算是四九哥哥的交情吧!” 祝英台道:“可以的。我还要禀告周先生呢。银心和我同去。我拜过先生,你也拜上一拜,你在这里也吵闹三个整年了。” 银心说是。于是就在祝英台头里走。到了周士章房间里。 周士章道:“贤弟有何事问我吗?” 祝英台站在房门边道:“弟子有话禀告。” 周士章坐着的,于是把对面椅子指了一指道:“请坐,有话慢慢讲吧。” 祝英台未肯坐下,便道:“刚才接到家中来信,老母说是病了,叫弟子赶快回去,所以前来请问老师一声。” 周士章道:“既是老安人病了,当然回去,你是哪天动身呢?” 祝英台道:“打算明日动身,弟子还要拜别师母。” 周士章对他看看,又摸摸自己的胡子,因道:“你也要拜别师母,好,请她出来,与你作别,请你稍等一等。” 祝英台答应是。周士章起身,自往里面去。不多一会,何氏出来。对祝英台道:“刚才周先生说,贤弟要回家去了。” 祝英台道:“是。吵闹师母三年,特意前来辞行。” 何氏道:“师徒一家,何言吵闹二字。” 祝英台手摸摸衣领子,便道:“就是银心,也常来吵闹师母。他常常说师母为人太好。” 何氏听他的话,见银心站在他身后,静垂了两只手,可是脸上有一种想说话的样子。 于是何氏笑了一笑,便道:“无非借点东西,这是一件极小的事呀。” 祝英台想抬步走开,但脸上又透出不愿走的样子。 何氏道:“祝贤弟有什么话要说,只管说出来。” 祝英台又牵了一牵衣服领子,便道:“弟子要走,这段秘密,也不怕泄漏了,师母,我主仆两个……” 她心里徘徊了一会,最后终于说出来,因道:“我主仆两个并非男子。只因周先生设馆授徒,是难得的机会,所以女扮男装,前来拜师。” 何氏道:“我早已看出来了。但是你主仆十分谨慎,瞒得甚好,我就不放在心里。请坐,有话慢慢谈吧。” 说着,拖了一拖椅子,自己坐下,接着,向对面指了一指。但是祝英台并不坐下。走近了一步,对何氏道:“那位梁山伯仁兄,虽然亲如兄弟一般,人却十分忠厚,同窗已经三年,他却丝毫不知。” 何氏点头道:“这真是难得。” 祝英台道:“虽然说是难得,始终是瞒着他,我却对他过意不去。” 何氏道:“那你就告诉他吧。” 祝英台道:“这样告诉他,那不是让他很难过吗?所以三年之内,我有意想说,但说了就没法同窗了。因之隐忍至今。现在我要走了,有请师母……” 何氏笑道:“那没有难处,我决定告诉他,还有什么话吗?” 祝英台道:“光告诉他,那也不是报答手足情深,所以请师母去告诉他,就说我三年共砚,此身已不容再许旁人,望他早……” 何氏道:“好的,我作你们一个冰人吧!你可能给一点凭证呢?” 祝英台伸手衣服内摸索一会,摸出一个玉蝴蝶来,交给何氏。因道:“这是我从小就带的。那个时候,爹妈疼爱我,叫我九妹呢。师母见了他,就叫他以玉蝴蝶为凭吧。” 何氏接过玉蝴蝶看了一看,笑道:“好,我准办到。” 祝英台道:“多亏师母照顾,秘密幸而保全。请周先生出来,弟子要拜辞了。” 何氏就带了笑容,高声叫了两句士章。周先生出来,祝英台对他夫妻两个,各拜几拜。银心也过来拜了几拜。然后高兴的回到自己屋子里。只见梁山伯已把自己东西归到一边。 祝英台道:“梁兄,你我攻读,比亲生兄弟恩情还深,零用的东西,已经难分你我了,所以梁兄收拾,我认为难分出彼此。” 梁山伯将两手一拍,笑道:“可不就是你说的情形吗?这只好就大致说,凡是贤弟喜欢的,就算是贤弟的吧。” 祝英台道:“这是梁兄偏疼小弟,有好些东西,小弟喜欢的,梁兄也就喜欢,只是怎样的分法。” 他说这话时,已经步行到桌子边,见凡是自己所爱的,已归到桌子边篮子里面。祝英台低头一看,见有一对小鸳鸯站在水孟子边。这些东西是钢制的,全体有碗大。便弯身拴起来,放在桌子上。便道:“这样东西,梁兄喜欢他在小弟以上呀。” 梁山伯道:“因贤弟喜欢这东西,愚兄也跟着喜欢这样东西,因愚兄观弟,常常看了发呆,这喜欢的限度,分明是在我以上呀。” 祝英台用手摸摸那鸳鸯的扁嘴,摇摇他的翎毛,两只鸳鸯的形势,差不多挤到一处去。她又用一只手,在两只鸳鸯背上盖着。便道:“不,这鸳鸯的形势,有点像兄的境遇,弟若去后,将这对鸳鸯天天抚摸,也许抚摸得出所以然来。” 梁山伯哈哈大笑道:“贤弟要把这些东西留给我,留给我就是了。至于贤弟的譬方,愚兄倒是不解。” 祝英台以为自己是要走之人,想在东西上点破于他,偏偏梁山伯不懂。因道:“你分的东西,也许还有当留下来的,小弟应当检查检查吧?” 梁山伯站在桌子里边,就用手抚摸着桌子边,对篮子望着道:“贤弟就检查检查吧。” 祝英台将篮子一翻,拿出一只陶器笔筒(注:晋朝尚无瓷器。所以陶器最为上品),那笔筒上画的花,是一棵石榴。 祝英台道:“梁兄,这笔筒何以归小弟。” 梁山伯道:“这也无须解释呀,每当提到家庭人口稀少,贤弟总是笑。后来我明白了,贤弟所买笔筒,大有用意。” 祝英台歪着头,对他笑了一笑,问他道:“有什么用意哩?” 梁山伯道:“石榴这项果木,最容易结子。所以贤弟留下这笔筒,预报他年结子之多。贤弟,你是个独生孤儿,正要结子之多,这一猜猜着了吧?” 祝英台道:“猜是猜着了。我问梁兄,你是不是独生孤儿?” 梁山伯道:“正是同贤弟一样。” 祝英台将那笔筒拿在手上,看了一看,见有一个石榴笑破了口,那石榴子暴了出来。笑道:“这石榴子,意思是暴了出来,请问,这要送人,还是要送人家先生呢,还是送人家的大娘呢?” 梁山伯道:“笔筒送人,当然送人家先生。” 祝英台点点头道:“我还记得,笔筒是我所买,算我送给梁兄。预报他年结子之多吧?” 梁山伯道:“这是贤弟盛意。但贤弟何以不要?” 祝英台看看屋子里,并无第三人,心想现在点破于他吧!因道:“弟吗!只要兄有,弟自然有呀!” 梁山伯道:“这是什么意思,愚兄不解。” 祝英台心想,话都说明了,还是不解。这实在没奈何。把手上那笔筒放在两只鸳鸯一起,然后对梁山伯道:“小弟还要检点检点。” 梁山伯道:“就再凭弟检点检点。” 祝英台弯腰随手翻去,翻到一块陶器板,正是压书所用,陶器有六七寸宽,长也如之,版上画了一双五彩大蝴蝶。祝英台看了心里动了一动,连忙捡了起来,向梁山伯看了一看,将陶器版一扬,因道:“这是梁兄捡了给小弟的?” 梁山伯道:“是的呀!你不是很喜欢吗,我看你看书,总离不开它,它总压着书的。” 祝英台道:“是的。我总喜欢这双大蝴蝶,我捡起来,特意送给梁兄。” 梁山伯对他望着,因道:“这个你也送给我?我见贤弟没有哪样东西,比他还可爱的了。我要过来,贤弟如有所失呀。” 祝英台道:“原因正是我所喜欢,所以送给梁兄。自我去后,梁兄看到这一双蝴蝶,有你有我,忽然大悟起来,一定大为感动。” 梁山伯道:“你这话不对了。画匠画的是一雌一雄,不会两只都是公蝴蝶,哪里有你有我?” 祝英台看看手上的陶器,又看看梁山伯,见他并没有欢喜的样子。话说到这里,已经大门洞开,只要伸头一望,哦!原来祝英台是女的。然而他不向这方面猜,也看不到这里洞开的大门,这便怎样办?想到这里,忽然噗嗤一笑。 梁山伯望了他很久,因道:“贤弟,你为何失笑。” 祝英台笑:“我兄真是忠厚长者。不过这些东西,一定要兄收下。”说着,把手上的陶器、笔筒和鸳鸯一齐放在一处。 梁山伯道:“一齐放下就是。贤弟尚有何言语?” 祝英台心想,我还有什么话说,我说的已经开门见山了。便道:“没有什么话说了。明日尊兄还要送第一程。一路之上,也许见物思人,看见的什么东西,说上一两句吧。” 梁山伯始终没有料到祝英台是个女子,所以,他有些话理上欠通点,也许是心乱如麻,所以语气不顺。这样想颇觉有理,也就不追究所以然了。因之就点头说是。两人又把东西检点一次,整理了一担,王顺来了,担子齐了便走。剩了些零碎东西,交给银心挑。 吃过晚饭,梁山伯与祝英台共话。祝英台端了一把木椅靠木壁坐下,两手放在大腿上,尽管去缓缓低拍,因道:“梁兄,放学之时,你回家少待,望急速朝弟家中去,须知弟回家中,唯一的事,就是盼尊兄前来。” 梁山伯坐在对面桌子边,将桌子沿推敲着道:“贤弟既然如此盼兄,兄一定前来。但弟盼兄急迫,莫非吾弟喜事有消息吗?” 祝英台忽然听到喜事两字,有点红潮上脸,因道:“小弟有何喜事?” 梁山伯笑道:“弟家催弟回去甚急,莫非寻到了岳家吧! 贤弟有贤弟妇,兄也很喜欢啦。” 祝英台不由得笑起来,因道:“梁兄这样猜法,越猜越远。好在自小弟去后,梁兄自然明白。 梁山伯道:“哦!我自然会明白。” 祝英台微笑。两人谈谈说说,又将三鼓。 四九就朦胧着两眼,走进房来道:“二位相公该睡觉了。明日,梁大相公还要起早,送祝二相公一程,睡得太晚了,怕起不来啊!” 梁祝二人方才去睡觉。 九、十八里长亭相送 天上的云影,被淡淡的东南风,吹成几撮轻烟。太阳已经出来三四丈高,那阳光晒在西边的院墙脚下,正有一股暖气,好像天气告诉人说,这三月艳阳天,正好赶路。四九挑着银心那副担子,银心牵着那匹马,两人在前行走,后面梁山伯与祝英台缓缓而行。祝英台走出学堂大门,见竹荫长得格外浓密,因道:“梁兄,我们先生设馆授徒,名声很好。这竹荫一年比一年长大,这意思先生这馆里,要出人材。你看,应该出在哪些人身上。” 梁山伯道:“依我看,人才莫过于贤弟,人家称贤弟英姿有一二分女性,这真是王佐之才。汉家三杰,张良年少,就带有女性。可是他作出来的大事,大豪侠都不敢作呢。” 祝英台道:“那怎么比得上?不谈这个吧。今日晚上一定景致不错,我随意取来,或吟诗一两句,或作个哑谜,梁兄无事,沿路或和诗句,或猜谜,你看如何?” 梁山伯道:“好的,愿就贤弟高才,略供一二吧!” 于是两人经过一道树林,有棵高大的樟树,绿荫有房屋一样高大,高出丛林之上。那高大的枝上,正有四只喜鹊喳喳的乱叫。 祝英台道:“小弟回家,喜鹊所报何喜,正是,密枝出高林,浓荫赛空谷。上有喜鹊鸣,喳喳悦心目。莫非好风迎,佩之昆山玉。吾俩莫迟延,然彼金莲烛。” 梁山伯道:“贤弟好敏捷,刚才走到树林子外,就得了一首诗。但这首诗,为兄不怎么理解。吾俩莫迟延,然彼金莲烛。这是什么意思?” 祝英台道:“这个难解吗?” 说着,笑了一笑。梁山伯也没追着问。转眼间,已步行到了城厢。此处走路的人,略微少一点。七八幢房子,顶出一片绿莹莹树木。来往城厢的人,或者在树下歇凉,或者走进店铺吃些饮食。看到几位挑柴草的,挨身而过。 祝英台道:“挑柴草的人,应该晚上进城的,怎么他们一早进城呢?” 梁山伯道:“这有点缘故。大概挑柴草的,都是附近乡下人。前几天上山,砍下柴草,今天才进城来卖。卖掉了柴草,下午身上有了钱,买点东西,回家去度日。所以和城里挑柴不同。城里的人砍柴一天了事,是晚上入城的。” 祝英台指着卖柴的道:“哦!他是为家小出来奔走的。梁兄,这奔走和你一样呀。” 梁山伯摇摇头道:“不一样,不一样!挑柴的为了家中有妻子,要吃要穿,我是为贤弟送行呀!” 祝英台听了,也没法作声。步行慢慢踱过城厢,这是三月天气,满眼全是绿色。前面有一座小山,山前有一个六角亭子。 祝英台指着亭子道:“梁兄,记得当年草亭相遇,非常有缘。今日相别,整整三年,光阴真快呀。这个六角亭子,颇能勾引当年旧事,亭子里看看如何?” 梁山伯说声好。于是叫住四九银心二人,走进亭子里去。 四九把担子歇下,笑道:“银心这副担子,简直轻得很,我挑了担子走路,像没有挑一样。你家王顺实在讲交情。我若是王顺,一定对员外说,银心娶弟媳妇,我要坐首席,预备多喝几杯。因为我总是遇事帮忙,把银心当自己兄弟看待呀。” 银心牵着马拴在亭子柱上,笑道:“我的酒呀,你喝不着。” 四九道:“这是什么缘故?” 祝英台正在亭子上四周观望,便道:“四九,这个道理,你休得问我二人,你问问你们相公,对这亭子回想怎样?” 说着,指了面前一块行路碑,上面写明,风栖山由前面上山,向西而进。 梁山伯道:“不错,这里面有座小花园,名叫凤栖山。我也同贤弟来过两次,此地,所谓牡丹甚好,可惜不能分两棵给人。这更谈不上什么回想,更与四九说的吃酒无关啦。” 祝英台点点头道:“不明白这个道理,好像无关。我说梁兄呀,既爱牡丹,我家花园里很多,只要兄到我家的日期,稍微提早,岂但是牡丹归兄所有,这花园所有的东西,一切都归兄所有。” 梁山伯听了这话,不大明白,低头在亭子里走来走去,只是寻思。 祝英台笑道:“梁兄听了,慢慢想吧。我们走吧。” 于是四人走出亭子,顺了大路走。祝英台心想,梁兄是个老实人,说远了,他就猜不到,说近点,也许他猜得出来。自己低头想着,猛然抬头,见一道黄沙港,水流甚急。凡是水流的地方,遇到河床底下的沙子,唆哕唆哕发响。这急水流过浅滩,便变成小塘,那塘中间有一群白鹅,全在游来游去。 祝英台一见,暗道有了。便道:“你看水平如镜,这鹅好像铜镜上面嵌宝石一般。” 梁山伯道:“是的。水流沙浅,草乱鹅浮,风景甚好。” 祝英台道:“那鹅叫声,兄可听见。” 梁山伯道:“听见啦,叫的并不好听。” 祝英台道:“不,这里面有诗情,这群鹅雄的在前面游,雌的在后面游,雌的怕失散了,只是叫着哥哥,哥哥。” 银心在路上前面走着,对四九道:“你家相公在前面走,真是像一只公鹅。” 梁山伯听了,不由噗嗤一声笑道:“你相公只管把鹅乱比,鹅还会叫哥哥吗?银心,你更不成话,把我比起公鹅来,真叫胡闹。” 祝英台低头走着,心里只管为难。心想比喻深了吧,他不懂;浅了吧,他又说人顽皮。把女扮男装的事来说破吧,但在家中临行的时候,明誓三件大事,决不泄漏,还是忍耐吧。 梁山伯一回头道:“贤弟,你又在想什么?” 祝英台猛然抬头,又见一道小河,流声甚急。看那样子,约莫三丈宽,水触着小石,流得哗啦有声。乡下人经过,为过河便利,搬了七八块方石头,丢在水中心,高出水面,一路摆了向前,直达彼岸,乡下人高明,连走带蹦,踏着石头就过去了。 她失惊道:“踏着石头过去,我有点害怕。” 梁山伯道:“不必害怕,我来打主意。” 走到河边一望,两岸都有两三丈高。并有长丈来长的乔木,和几尺长的灌木,树叶蓬密,笼罩全河。走石头搭路的所在,相距约莫十丈路,有板子搭成小桥。便道:“贤弟,不必害怕,有小桥发现了。我扶贤弟过去。” 祝英台看时,这桥并没有栏杆。下面是三角架子,当了桥脚,撑起在河里,一共是四个。桥身是木板,宽不到三尺,就盖在三脚架子上。由这岸伸长到彼岸,这就是所谓板桥了。 因道:“梁兄,你要好好搀扶。” 于是急忙走来,刚到桥头,忽然卜笃一声。原来是祝英台由衣服里落掉下一样东西。 梁山伯在前面回转头来道:“贤弟,你有东西失落了。” 祝英台道:“什么东西?” 梁山伯弯腰拾起,原来是雪白的玉蝴蝶。是平常作扇坠子用的。上面还有红线线穿着,大概有五寸长。因道:“这是玉扇坠,不可失落。” 祝英台道:“梁兄拾起来就是,扶小弟过河吧。” 梁山伯先走到桥上,伸过一只手来,抓住英台的右手,祝英台身子俯就他的手膀,那头巾战巍巍的,几乎人要触及他的胸口。还道:“梁兄,你缓一点啦。”那板桥不会塌下,可是一挤两个人,走一步,顺一步,倒真的摇摇欲坠。 梁山伯道:“你不要怕,我正牵着你呢。” 祝英台故意闭住一口气,不望两旁无栏杆的所在,就只低头看了身子前面,挨了梁山伯身子移动。到了最后,桥快走完了,她让梁山伯抓紧了手,望岸上一跳。笑道:“我居然走过了。自然这总要梁兄保护我的。” 梁山伯跟着上了岸,笑道:“我只能送你一程而已。以后贤弟要胆壮些才好呀。” 祝英台道:“以后我要梁兄做保护人。” 梁山伯笑道:“以后贤弟要做弟媳妇的保护人了,岂能要我做你的保护人。哦!我拾着的这个白蝴蝶,贤弟拿了回去。”说着,把左手捏着的玉蝴蝶送了过去。 祝英台只管望着,并不来拿,因道:“这只玉蝴蝶,送给梁兄吧。这蝴蝶不久能变成双的,你好好收着吧。” 梁山伯忽然见祝英台半路之上送只玉蝴蝶,不解什么用意,但他既然说了,也就只好收下。而且他又说了好好的收藏,益发解开衣服,将白蝴蝶红丝线系在腰带上。 四九银心歇在路边树荫下。四九道:“祝二相公对这样一道桥,也不敢过。你看我,在河里石头路上一跳就跳过来了。这样说,真是我们相公要做几年保护人才行。” 梁山伯道:“你懂得什么,走吧。” 于是四人起身,顺了大道行走。只见前面一带松树林,看那松树有七八丈高。而且由大路那边起,直到这边山边下止。一直往前,绿密的树林,就把大路吞没了。树又长得非常密,一棵挤着一棵,看不到树底下有人行走。 祝英台道:“这是哪家树林,真是密得很。” 梁山伯道:“这是哪家陵墓吧。” 祝英台:“大概不错,我们来寻寻他的墓碑。” 于是顺了一条古路,东望西望,后来在东角上居然找到了,那块碑上,刻得有字,乃是××考妣之墓。 祝英台徘徊在古碑左右,点头道:“哦!这是埋葬的夫妻之墓。他们的后人不错,你看,这丛林拥护这陵墓,长得多好。小弟之意,你我百年之后,由后人将双棺埋在一处,共立一家,将来有人经过,看到满陵林木,也让夸说一遍。” 梁山伯摇头道:“你我是异姓兄弟,这个不行。” 祝英台将脚踢着地面长草道:“我说可以行,就可以行。” 梁山伯见祝英台有发急的样子,便道:“现在我送弟回家,只宜说吉祥的话,这是百年以后的事,不提也罢。” 于是两人拂开拦路松枝,走上大道。只见四九银心已走过一大截路,两人赶了一程,方才赶上。约莫走了一二里路,忽见前面古木葱茏,树枝低桠,那下面有一条青石面的人行路。 祝英台道:“梁兄,这里人行路打扫得非常干净,这里面一定有清洁人家。” 梁山伯前前后后一看,点头道:“果然清洁,就在这里稍歇片刻吧!” 四九银心听见,就在道旁一株冬青树荫里坐下。 梁山伯道:“行路的时候,颇想水喝,我们寻寻,哪里有水。” 祝英台听说,也就四下观望。只见一个农夫正挑着两只木桶,由树荫下,人行道上出来。 祝英台点头道:“大哥,我们走路口渴,想讨碗水喝。” 那人挑着水桶,答道:“要水喝,有的是。顺着这条路向前走,那里有口泉井,就在路边。那里有水勺,四位尽管喝。” 祝英台向那农夫道谢,四人就依着他的话。由人行道望着前面行走。果然,右边古木分开,闪出一个桌面大小的积水潭。其上是暗沟,埋在水潭底下冒水,只是由水鼓起水泡泡,把积水潭里的水,拚命的往上加。其下是明沟,在积水潭边下。积水潭里的水,盛得太满时,便由缺口流入明沟。这明沟有二尺多宽,水在沟里潺潺作响。全潭像镜子一般圆,人在潭上,照见须眉毕现。四周长的草浅浅深深,有个干葫芦撕成两边,正好像两把勺,放在水草里。正是为行人预备的。 梁山伯用手指道:“好,正好喝个痛快,四九银心,除了我们喝一把勺,还有一把你们也喝。” 祝英台站在一旁,心想,这回对他说明些,也许他会明白。便行前两步,因问道:“水味很好吗?” 梁山伯拾起地上一把瓢,正蹲在潭边舀水喝,连忙将瓢一举道:“很好,这是泉水,还带甜味呢。”说着,舀了一瓢过来,说道:“贤弟,你喝口尝尝。” 祝英台接着喝了。看四九银心喝了好几瓢水,已经走开,便道:“梁兄,这水很清,我们回到水边照照,出门以来,究竟形状如何?” 梁山伯说声很好。于是祝英台将葫芦瓢放在草地上。然后扶着梁山伯一只手,并排站在水边。这时,两个人影,齐齐显出。一个眉目开展,精神疏爽得很。一个眉目含春,精神仿佛若有所属的样子。祝英台笑嘻嘻地把头靠在梁山伯耳髻边。梁山伯蓝衫飘然,一点灰尘不沾,干干净净的。水边上正有一棵柳树,在人影子上拂来拂去。 祝英台道:“这水为我们留影,颇为俊俏。” 梁山伯道:“俊俏二字,用的不妥。” 祝英台道:“这水里双影,一个英姿疯爽,一个容貌俊丽,两人要合作起来,这水也为之生色不少呀。” 梁山伯道:“话虽是好话,但措词不妥。” 祝英台道:“梁兄,这水比人更清楚明白,措词明白不明白,他可知道呀。” 梁山伯轻轻推了一把。便道:“我弟说话,有些错乱,大概是离别之情所刺激的,走吧。我还可以送你一程。” 祝英台只好走开,手扶了一支柳树。对梁山伯道:“梁兄我打个诗谜你猜呢。” 梁山伯道:“愿请教。” 祝英台微昂起头来,念道:“清丽古潭水,对我照玉颜。诗情不容己,随流杨枝攀。开怀美貌俊,清风垂髻鬟。临岐惊一笑,何为淡淡山?” 梁山伯道:“这是诗,不是诗谜哩!贤弟真敏捷得很,出口成章。不过措词还是不妥。我辈文人,对这上面应该磋磨磋磨。” 祝英台真是生气不是,笑又不是。便放了树枝,叫一声银心。她在一株大树底下答应出来。 祝英台默然了一会,对银心道:“天色甚好。瞎!走吧。” 于是四人出了绿树丛中,依了大路前进。祝英台远远看到一座亭子遮了前路,便道:“十八里长亭已到,我们可以稍歇。” 四人已到亭子里,这亭子是四面屋瓦垂檐,四柱落地,为四面透风亭子。上亭子经过两层石阶,亭子里有石墩石桌,来人可以落座。四九进亭子放下担子,银心牵马吃草。梁山伯到了此时,无精打采进了亭子,面色惨然,独自在亭子上张望。祝英台跟进亭子,也在四望。便道:“梁兄,你已送了十八里,不用再送了。” 梁山伯道:“是,只是三年同窗,如今分手,有说不出来的难过。” 祝英台一路之上,前后都已想了,梁山伯为人十分厚道,左说右说,他都不向祝英台是女子方面猜,这时只好明说了。便道:“是的,胸中很是难过。但弟有个法子,梁兄垂爱小弟,可以永远存在。” 梁山伯道:“贤弟有什么法子?” 祝英台道:“梁兄对弟谈过,堂上两位老人,因兄是独生子,择媳甚苛,所以兄还没有婚配。兄还记得这事吗?” 梁山伯道:“不错,是有的,贤弟何以提起这句话?” 祝英台见梁山伯正注意自己答应这句话,双目对了自己望着。自己攀着柱子,闷看人行路。便道:“弟……” 梁山伯道:“弟什么呀?” 祝英台不攀柱子了,对梁山伯正色道:“弟家有一九妹,愿结丝萝(注:《古诗选》:“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兔丝、女萝是两种草,非常的紧密,结婚的情形,就是这样。所以丝萝二字,为古人求婚之意),不知梁兄尊意如何?” 梁山伯吃了一惊道:“贤弟还有令妹呀!” 祝英台牵着衣领道:“这个……正是。” 梁山伯道:“贤弟为兄作媒,焉有不愿之理。只是未见一面,有点儿高攀吧?” 祝英台道:“此事请梁兄放宽心,弟和九妹,是个双胞,所以九妹相貌,和弟长得一样。而且知书识字,与弟在外求师,简直没有分别。弟既应允了,犹如九妹当面许婚一样。” 梁山伯道:“贤弟的话,料无差错的。老伯、伯母的意见怎样呢?” 祝英台点点头道:“是的,回家当禀明父母。只望兄早点来,早期请媒下聘,这样,也免得弟昼夜悬望。” 梁山伯道:“贤弟约我什么日子?” 祝英台望望梁山伯,便道:“我和你打个哑谜吧。我约你一七,二八,三六,四九。” 梁山伯道:“哦!一七,二八,三六,四九。这就是哑谜。”说着,昂头想了一想。 祝英台摆手道:“梁兄现在,不用猜它,到家一想,也就想起来了。” 梁山伯道:“哦!到家一想,也就想起来了。” 祝英台含笑道:“是的。你看白云升起,我向那方面行走,我们从此暂别了。”向对面一指,回头向梁山伯一揖。 梁山伯回揖道:“恕不远送了。沿路保重。” 祝英台站在亭子口上,招手道:“银心过来,拜别梁大相公。”银心道是,走过来深深的一揖。因道:“我家相公的话,你都要记准呀!” 梁山伯回揖道:“我记准就是!四九,你拜别你祝二相公。” 四九在亭子外,连忙进来作揖。因道:“祝二相公,过些时,我家相公会来看你,我也跟着来,看看银心小弟。那那时候,祝二相公要格外关照呀。” 祝英台回揖道:“那是当然。”于是银心走向前,挑着担子试了一试,就开步向前。祝英台也出了亭子,在四九手上牵过马的缰绳,一跃上马,又回头一揖,然后跟着担子走。 这时,梁山伯在亭子里,四九在亭子外,双双的站定,只朝人行道上一骑马一挑担子呆望了去。那边的行人,也时时掉头向这里望着。慢慢的道旁古林交叉,人马的影子也都已消失。 四九道:“他们走远了,我们回去吧。” 梁山伯也没作声,出了亭子向原路走回(注:十八里相送,原唱本即有。但按之晋代社会,不合逻辑者甚多。所以能避免,即行避免)。他们来是四个人,回去是两个人,当然,这里有一种分散的情绪呢。 十、由回忆到回家 这日大半下午,梁山伯回到经馆,也没心温课。自己想起三年以来同窗共砚,一双两影,多么逍遥自在。今日只剩一人,任什么都是两样意味。这个别后境况,真是不堪回想了。一人坐在屋里,觉得今日的情形,太孤单了。要去找同学谈谈吧,人家或者会说,祝英台走了,守不住寂寞,这条计策不好。到门外去散散步吧,可是今日送人回来,来往一共四十里,又要去走路逍遣,两腿恐怕不听指挥,也不好。忽然想起祝英台临走的时候,他倒是作了个哑谜教我猜。并且说,我到家一想,也就想起来了。现在且猜猜看,究竟这个哑谜,限我多少日子,于是坐在桌子边,拿起笔和纸来,自己写道,一七,二八,三六,四九。就念道:“一七如七,二八一十六,三六一十八,四九得三十六,口里念着手里写。这样写法,横聚直摆,摆来摆去,总不像个数目。“哎哟!祝贤弟说,回家一想,就想起来了,不是这样容易吧?”想了年久,也没有头绪。自己又想道:“这大概数目搞迷糊了,今日不想,明日再想吧。”看看时间,已快到三更天了,便熄灯安寝了。 不过他虽安寝了,总也睡不着。在枕上也就想到,祝贤弟今日在长亭分别的时候,特意提及九妹介绍于我,其盛意自然是十分可感的。据贤弟说,他和妹妹是母怀双胞所生,所以面貌性情,这个妹妹无一不像贤弟。因小妹晚生一会儿,所以叫九妹。而且也知书识字。这种事,自然是难得遇到的。且事前贤弟一个字未曾提过,这闺闼之严密,也就可想了。自然,贤弟决不会说慌,这九妹的姿态言语,也一定和贤弟一样。自己慢慢猜想,人也慢慢的迷糊,忽然眼前一亮,有个人冉冉向前。等到他到近外一看,是一位闺阁女子。她头枋着盘龙垂髻,身穿一件紫绫衣。只看那脸子,虽然是女装,却和祝英台一模一样。连忙起身—揖道:“小姐有礼。”那女子倒大大方方的两手道个万福。 梁山伯道:“小姐,敢动问一声,看你性情举动,为何像祝贤弟一样,是有点缘故吧?” 小姐轻轻拍着衣襟道:“我就是九妹呀。我们是双胞所生,厅以很多地方相像。” 梁山伯道:“哦!原来就是祝家九妹呀。怪不得贤弟说,他与小妹极端相似,于此看来,真正不错。” 九妹道:“那日英兄回家,提及小妹婚事,说已经许配梁兄。 梁山伯道:“我与令兄,情如同胞,他一提及,兄当然遵从。于今一见小妹,足见贤弟之言不虚,真是三生有幸。只是小姐之意如何呢?” 祝九妹微微一笑。 梁山伯拱手道:“老伯、老母意见怎么样?” 九妹道:“英台兄告知梁兄是个志诚君子,读书又十分用功,二位老人听言,也就十分欢喜。望兄早日向舍下请媒纳聘。” 梁山伯道:“虽然祝府及小妹这样盛意,但山伯家道贫寒,不能相配吧。” 九妹将手比着墙,一回头将两手一推,因道:“只要男女同心,铜墙铁壁也打得开。” 梁山伯道:“哦!铜墙铁壁也打得开。”还要说什么时,那祝九妹忽然一闪,不见踪影。梁山伯大叫九妹,忽然把自己叫醒,原来是一梦。 梁山伯在枕上沉思,自己这一梦,梦得太快,作媒的祝英台还在路上呢。不过祝九妹梦里所指示,男女同心,铜墙匠壁都打得开,说的多么痛快,我可不能辜负了她,一定要赶上她家,给她爹妈说明。想到这里,又把数目字一七二八猜了一一猜,依然猜不着。又把祝英台失落的玉扇坠,从小衣里解下来,拿到手上细细去抚摸。这样猜了又摸,摸了又猜,颠三倒四,好大一夜,方才睡着。 次日,照常工作,但到了下午,师母何氏,派人来相请。梁山伯也摸不着什么事,就到上房来谒见何氏。 何氏笑嘻嘻的从坐椅上站起来道:“梁贤侄,我有话问你,你请坐吧。” 梁山伯就在何氏对面木椅上坐着。看何氏脸上依然笑嘻嘻的。 何氏道:“你读书用功,我是知道的。但,一读书一用功,连起居饮食都大意了,你这分忠厚,那是太过余了。” 梁山伯也不知什么事,只是唯唯称是。 何氏道:“和你同砚的祝英台已经走了,有话可以实说。你在种种事情上观察,她究意是一男子,还是一女子?” 梁山伯拱手道:“他是一位男子呀,难道师母看出破绽来了吗?” 何氏道:“不,英台是一位女子呀!不但是她,而且那陪伴的也是女子呀!” 梁山伯闻言,吃了一惊,呆了一会。问道:“这事何以师母知道。” 何氏道:“是临行之前,她前来告辞,把这事经过,同我说了,所以我知道。” 梁山伯听了此话,只哦了一声。 何氏道:“他说共砚三载,知道你是个诚实少年,因此愿托终身于你。她并由身上解下了白玉蝴蝶一只,作为凭证。”说着,伸手向怀里一摸,摸出一只玉蝴蝶来,伸手交与梁山伯。 梁山伯接过一看,正是和祝英台由失落相送的玉蝴蝶一只,一模一样,不觉如大梦方醒。便站起来道:“多谢师母关照。哎哟!她是一个女子,读书三年,总在一处,我竟是一点不知,真正该打。临别之时,她又和九妹作媒,难道这九妹……” 何氏道:“九妹就是英台呀!现在你应该前去拜访祝老伯、伯母,请正式媒妁通过两位大人。” 梁山伯道:“是,先生知道么?” 何氏笑道:“以前先生不知道,但是经过昨日,已经知道了。回头我和你说一说,当然,他也是主张你早日通过她两位老人的。” 梁山伯道:“好!晚上我通知先生,看择定何日动身。这事我真感谢师母。” 他又是一揖告别。连忙回到书房,把两只玉蝴蝶放在桌上,相比之下,真是不差分毫。于是将袖子把衣服一拍,大声道:“弟怎么不露出一点影子来,我一些看不出呀。” 又坐在椅子上,半响不言语。最后点头道:“其实我不留神罢了。若要留神,慢慢的也看出来了。有一天我在练字,她伏在桌上调和墨丸。我低头一看,耳朵上有耳环孔,我正惊讶,她说这是母亲许愿穿的耳孔,我也居然信了。这是我太老实呀。如今看起来,像这样的事实在太多了。最令人难忘的,就是她病了,我一番好意,要同她抵足而眠,她一百个不愿意。后来采用个折衷办法,用纸盒子装了细沙,放在床中间,分开里外边,就把我挤着睡在外边。说起来,也是说她自幼母亲惯的,这哪里是她母亲惯的,完全是限制着我呀!我怎么这样老实,完全让她限制起来?” 想到这里,不愿想了,自己走到床边,横身躺下,睁了两眼,老望了床顶。这时恍惚这床顶有人撕开,裂成个大圆洞。祝英台穿了女装,缓缓的由圆洞里伸出来。她说:“只要男女同心,铜墙铁壁都打得开。”又忽然不见了。是呀!铜墙铁壁也会打得开。于是自己将床重重的拍了一下,自己又站了起来。 四九正进房来收拾东西,倒骇了一跳,是不是什么东西掉在床上,相公都骇得爬起来了。但看相公脸上,却是笑嘻嘻地。 他也不等四九先开口,问道:“四九,你和银心相处日久,他还是……”他说到这里,想着还不可急于相告,免得一人传十,十人传百,学堂里人都知道了。于是改口道:“他是怎样一种人?” 四九道:“他还是一种好人啦。自从跟着他相公和我们认识以来,我们没有红过脸。” 梁山伯道:“好的。过两三天,我们一路上祝家村去看她。” 四九笑道:“那就太好了。” v梁山伯也没有多提,自把两只大袖,反在身后,在房里踱方步。只把一七、二八、三六、四九,来回的盘算,也不知四九什么时候走的,房里就只剩他一个人。他还只管盘算,也不管他。忽然灵机触动,自言自语道:“一七二八,除了一二,七八是个十五,三六四九,除了三四,六九也是个十五。一二三四,是号码的意思,不必管他。两个十五,就是一个月。祝贤弟的意思,我一定要去,别出一个月呀! 自己还怕算错了,又把一七、二八、三六、四九,重算一道。对的,把一二三四除掉,就是这个数目。不错的,就是这个数目。”他把大袖举了起来,高过他的头,大声道:“就是这个数目!” 因为前后院子,同学们听到大声一叫,都跑过来望望。他猛可的省悟,便笑道:“没有什么?一条蜈蚣钻进房里来了。我一追一赶,蜈蚣跑了。” 同学们见没有什么稀奇,各自走了。梁山伯坐下,又对桌上摆的玉蝴蝶,呆呆地望着,脸上还带着微笑。心里想着,祝贤弟是有计划的。就是这对玉蝴蝶,两次交给我,这不含有深意吗?再看,退还我捡的东西,一次是鸳鸯,二次是石榴,三次是蝴蝶,哪次不大有深意?而且这蝴蝶,“有你有我,忽然大悟,”这话曾亲自灌入我的耳朵,而自己一点也不忽然大悟,实在对不住祝英台了。她自己对我说了,在三十日以内,一定赶到,是,我一定赶到。梁山伯对了桌子,轻轻的拍了一声,口里说声“走!” 好容易挨到这日晚上,拜见了周先生。周士章知道他和祝英台故事了,也勉励一番。并规定后日动身,梁山伯称是,方才告辞。次日买点东西,收拾行李,匆匆又过一日。到了临走的这天,依然是一个晴朗的日子。他的马已经病死了,就改为步行。出门不多远,就遇到那棵巍峨的大樟树。他想起那喜鹊的叫声,祝英台还做了一首诗,诗的最后两句,“吾俩莫迟延,然彼金莲烛。”这还要多么明显?那天我若是明白了,有多么好。这思想没完,又走到流水浅沙的地方,又想起祝英台指着鹅说,雄的在前面走,雌的后面叫哥哥。这分明指着鹅,说着自己。银心还在旁边说梁相公真像一只公鹅,这已经对我说明白了。可是我不懂还罢了,还说银心胡闹。哎!这样想着,一直想过十八里长亭。复又想起一首诗,于今想起来,那诗更进一步,完全表明她是个女子。所以她问我为什么还春容淡淡的呢?但是我依然不懂,惭愧呀惭愧!祝英台真没奈何,就提起九妹来了。而且愿代九妹作媒。唉!哪里是九妹,就是英台自己呀!他想到这里,不免两手一举,叫道:“我自己太不明白呀!” 四九挑着担子在前走,问道:“相公,什么不明白呀!” 梁山伯醒悟过来,随便答应道:“不相干,我捡着一片树叶,以为是女人的玉环呢。” 四九也没追问。不过这几天,粱山伯在路上,老是一个人自言自笑。四九也不免发呆,相公为什么这样高兴呢?一天上午,赶到了家。梁山伯父亲梁秋圃正在门前看大路上行人。只见一副担子一直向前,后面跟着一人,四九老远的叫了一声老相公。 梁秋圃道:“哟!山伯回来了。” 梁山伯走向前,躬身一揖道:“大人还安康。” 梁秋圃笑道:“身子还好,赶快回家,去拜见老母吧!” 梁山伯急忙向老人身上一瞧,头上没戴头巾,将半白头发梳上一个圆髻,用一根蓝绫子束住了。身穿一件皂色大袍,长胡子有四寸长。他两脚提起来,走得很快。他道:“山伯的妈妈,山伯回来了。” 山伯的母亲高氏,穿一件紫色衫子,正拿了一个大筐,捡理什么。听见一声叫唤,满心欢喜。口里咕道:“我的儿。” 她站在房门口向堂屋里一望。梁山伯已到堂屋,躬身一揖道:“妈妈你好。” 高氏连忙走过来,牵起他袖子看看,问道:“孩子,你好呀。我顶好。” 梁山伯道:“儿很好。不见我两腮很肥胖吗?母亲可是脸上瘦一点了。你看,两耳鬓添了不少直纹。” 话说时,四九把担子挑上堂屋。叫了一声老安人。 高氏点点头,一面将山伯手看了一看,又摸了几摸。便道:“赶快烧一锅水,你们洗澡换衣服,有话慢慢的谈吧。” 高氏放了梁山伯的手,亲自浇水洗澡,烧菜煮饭,清理房间,足忙了一阵。 晚上,天上很圆的月亮,正中桌上点着高烛,梁山伯把木凳圈了桌子,让双亲同坐着,自己就坐在下方,就把路遇祝英台的经过,说了一遍。梁秋圃夫妇都异常称赞。 梁山伯道:“我还只说一半哩。她并非男子呀!”又把主仆都是女子,细说了一遍。 梁秋圃摇一摇头道:“这是了不起的一个女子。你又怎么知道了呢?” 梁山伯道:“始终不知道。后来十八里相送,他打哑谜我猜,我却没有料到有这样能干的女子,女扮男装来求学深造,因此我还不知道。最后,她说有一妹,和她是双胞。她愿意使我二人订为婚姻。”说至此,梁山伯起来,对双亲深深的一揖。因道:“恕儿不孝之罪,儿已答应这婚事了。” 梁秋圃笑道:“这话说得像故事一样,非常有味,你再往下说。你答应婚事,我并不怪你。但是你答应她家九妹婚事,你这位把弟不是落空了吗?” 高氏道:“你坐下,慢慢的说,你怎样对付你把弟吧?” 梁山伯坐下道:“原先我并不知英台是个女子呀。后来,师母叫我去问话,她才说祝英台主仆两个全是女子。她临走的时候,说愿与梁山伯订为婚姻,随身解下玉蝴蝶一只,以为凭证。我说她为双胞所生,有一九妹,许我为婚哩!师母说,她哪来的九妹,九妹就是她自己呀。我细想之下,恍然大悟。这玉蝴蝶,当走路的时候祝英台曾失落一只,儿弯腰拾起,她便举以为赠。现在把那一只配起来,自然成双,这就是祝英台订为婚姻凭证了。” 梁秋圃道:“这个姑娘,遇到我们这忠厚的孩子,她怎样说,我们的孩子就怎样听。哈哈!” 高氏道:“忠厚也不是他一个人呀!银心不是陪着英台同去的吗?四九可也没有看出她是女子呀。” 梁山伯见父母大喜,便道:“父母对这婚事,是没有什么话说了。儿子打算三五天之内,就向祝门走一趟。” 高氏道:“我儿就只管前去,只是祝老伯那儿要预备也对答才好呀。” 梁山伯道:“据祝贤弟所说,老相公那里也没有什么为难之处。” 梁秋圃站起身子,摸了胡子道:“别的都罢了,就是贫寒些。这一层,要好好去说。三日之后,你动身吧。” 梁山伯答应一声是。 十一、两位大媒 这是梁祝分别的第五日。在半上午的时候,祝英台在马上望着,已经离家不远了,因向银心道:“王顺昨日就到了家,依我算来,大门口已经有人望着了。” 银心道:“大概是。如今回来,说走就走。当日要出去,可就费了大事了。” 祝英台道:“这也难怪我的父母。但凡为父母的人,都是向窄路上想。不是男装打扮,我们又哪得出来?大概千百年后,女子是可以求学的。这只怪老天爷让我们出世太早了。” 他们二人说说笑笑顺着大路径直向家里走。果然,家门口很多人在那里等着呢。看到二人回来,笑着一拥上前。接担子的接担子,牵马的牵马。 祝英台滚鞍下马,笑问道:“我变了样子没有?” 大家都笑着说:“还是一样。” 祝英台笑道:“这话不对。这男装衣服,我已穿了三年多,哪有不改变的道理?不过我的心,却还是洁白无瑕,倒是和在家一样。” 说着话,已经走上堂屋,只见爹妈都在这儿正迎接女儿。祝英台叫了一声爹妈,甩着大袖一揖。 滕氏笑道:“干么还向我作揖呀?” 祝公远道:“她还穿的是蓝衫,向我们作揖,也还交代得过去。” 于是二老哈哈大笑,接着银心来拜见二老。 祝英台道:“妈妈说病了,现在想已痊愈。” 滕氏道:“这是你爹爹写信骗你回来的。” 祝英台银心都微微一笑。 祝公远道:“现在回来,改换装束要紧。你们先回房去,改换衣服。三年攻读事多,慢慢再谈吧。” 二人回房去,各自更衣,晚饭以后,祝英台站起来,对着父母遭:“爹爹约我三件事,儿片刻不敢忘记。县中有稳婆,应当请来检验。” 滕氏道:“哎哟!临行之时,几句话你还记得。” 祝英台道:“这个岂敢忘记。” 祝公远道:“好!过两天,请稳婆来家吧!” 滕氏见父女说红了脸,便道:“这又不是什么急事,女儿说过了,我们记在心上就是了。”连忙说些地方上的风俗,地方上的土产,把这话牵扯过去。 祝英台谈了很久的话才回房。她心里可暗记着,一个月期限,平常觉得太短,现在要等人,这时候就太长了。每在风清日午的时候,每有月朗星稀的时候,都在静静的细想。当她静静细想的时候,有一天上午要南风,偏偏是北风来了。祝公远在花园看花,银心低了头弯了腰扫花,祝公远抬起一只衣袖,摸摸胡子笑道:“这里是该扫一扫了。你那位小姐,除了看书,就是上花园。” 银心没有答话,他家王顺却匆匆的跑了进来,因道:“门外来了一个李长史小厮,说是有话须禀明员外。” 祝公远道:“李长史小厮有话须禀明我,这等我去见见。”说着话,自来到客厅。 王顺自迎那个小厮到客堂相见。那小厮见过礼,便道:“小斯是在李长史家当差。今晨有田刺史由远道来,听说祝员外也住在这里,邀我们长史特来引见。” 祝公远道:“既然如此。就快请吧。只是我家并没有好东西,足留远客哩。” 小厮道:“主客现时在路上行走,距此还有一二十里路,我特来报告一声。我还要回去回信呢!”说着,自向主人告退。 祝公远得了这个消息,自是欢喜。但刺史这个官,是当年作县令时候顶头上司,他特意来造访,这不知哪位老同仁暗中保荐。这倒千万不可大意,必须竭诚款待。当时就吩咐厨房,预备上等酒席。又督促家里小厮将各房打扫一番。所有家中人应该侍候的地方,都预备好了人。家中人知道大官要来,也小心侍侯。这里没有打扫完毕,家中看守大门的报告。客已经都到了。祝公远亲自迎接到大门外来。 这时,大路上来了三辆牛车。第一二辆到了大门口,人一同下车,共是八位,全是小厮打扮。第三辆奔到大门口,车上先跳下来一个小厮拢住牛,让车子停住。然后跳下两个人来。第一个头戴青母追巾,身穿蓝罗绣花大袍。面上三绺黑长须,一个酒糟鼻子,这就是李长史,外号有成。第二个头戴诸葛巾,身穿红罗绣边大袍。面上三绺苍白胡子,其面上团团的轮廓。手上拿了麈尾(注:晋以来牛车最阔绰。执麈尾为最潇洒),带笑不笑,倒有点道貌岸然。这就是田刺史。 祝公远连忙上前打躬,李、田一边还礼。 祝公远道:“乡居一切简陋,今天何幸二公远临。” 李有成道:“特来打扰,里面长谈吧。” 祝公远称是。在前引路。并吩咐家人对小厮们好好款待。到了客厅,请二公登炕上坐,自己坐在一边椅子上相陪。寒暄之下,才知道刺史叫令谋。李有成和田令谋和主人先谈了几句话,祝公远令家人送过一道茶汤。 田令疳道:“祝公有几位令郎呢?” 祝公远道:“唉!谈起这个,实在惭愧。公远半百开外,并无一个儿子。只有一女,当了儿子养大。” 李有成将手一理长须道:“是呀! 听说令爱学问好得了不得。” 祝公远道:“那是过奖了。不过没有男孩子念书,这个女孩子就当男孩子一样读书而已。” 田令谋将麈尾一拂,问道:“今年多大呢?” 祝公远道:“今年二十岁了。” 田令谋道:“现在还在念书吗?” 祝公远对女儿上余杭,原是一种秘密,因此哈哈一笑道:“孩子的本意,还打算念几年的。只是念到今年春天,觉着念书有许多不便,所以今年春天就停书不念了。” 李有成道:“是!女子念书,究有许多不便。令女公子现在有了人家没有呢?” 祝公远这才有几分明白,二位是被请来作媒的。这男家请了李长史作媒,已经了不起。还不嫌路远,请了田令谋同来,这人情圈子得特大呀。想必来头不小。便道:“小女尚未有人家。因弟只有这个女儿,不免留在家中,多过几年。” 田令谋道:“那么,我和有成兄,这个机会来着了。马子明太守,祝君认识吗。” 祝公远两手一拱道:“久闻其名,家住贸县廊头(注:鄞县汉朝以来,称为贸县,在现在鄞县以东。据《康熙志》,马氏家住廊头)。” 田令谋点头道:“这就是了。太守的儿子,名叫文才。特意在家请师授读。所以这个名号,他竟是名实相和会的。太守听说你家有一位千金,饱有文学,人品更不必提,堪称第一,因此特命小弟前来,为两家一作媒人,将你家小姐许配马文才。小弟又怕自己面子不够,拉了有成前来,可说双媒造府。祝君对此,谅无推辞的了。”说着,哈哈一笑。 祝公远听说马子明的儿子求婚,心里已有三分愿意。何况这两位媒人,在这乡下又是天字第一号的阔人,也不敢推辞。因道:“我公之命,小弟焉敢不遵。但文才多大岁数,人品怎样,小弟尚无所知。” 田令谋哈哈笑道:“是我们说话说得太快了。今当补行报告,文才今已二十二岁,人品啦,你不用提,保居……”他这言语没有说完,把一支麈尾轻轻地在手上拂了几拂。 李有成不等他把言语说完,免露穷相,便笑道:“第一两个字,当然不能说,这里千金已称第一,文才的人品,只称第二吧?” 田令谋那保居第一的话,自己正不好开口,一刻又想不起别的话来。他从旁一插嘴,正好解了围。便笑道:“对了对了,保居第二吧?” 祝公远道:“二公说话,当然不会错的。但是我家只有这个女儿,小妻也疼爱得了不得,小弟拟看一看小妻的意见如何,三日之后,可以听弟的回音。” 李有成道:“哎哟,那不是这消息靠不住了吗?” 田令谋道:“三天也不算多。可是我是个行路之人,三天期限,成了也罢。若是不成呢,这三天太无所谓了。” 祝公远点了一点头,又拱手作了几回揖。因道:“根据二公之为人,说的话,没有不相信的。以公远而论,当然唯命是从。可是小妻是个女人,又只生了这个女,若就是这样一笔将她抹煞,这样议论,小弟也不好开口。”说着话,站起来,又作了一个揖道:“愿二公明以教我。” 二人连忙还揖,大家坐下。 李有成道:“这样说,祝君是没有什么话了。照着平常而论,也似乎应当通过安人。这样吧,我们两人就此闲谈,祝君可以告便。” 田令谋道:“好,就依了有成兄。我还可以告诉公远君,马子明兄,论起家财来,这几县可称首富。凡是尊嫂令媛觉得马子明兄所可办到的,只管说,在纳礼时候,一定叫马家努力为之。这件事,祝君虽不曾对我说,我们也非常明白呀!”说毕,又打了个哈哈。 祝公远道:“既然二公许我暂时告便,我也不客气了。二公不一定在这里等候,小弟家中有一小园,可以在里面散步散步。” 二人都答应了好。祝公远起身告辞,自向里面屋子里头来,滕氏正靠窗户坐着,见丈夫高高兴兴进了房间。便道:“客都走了吗?” 祝公远道:“大远的路,刚刚来,哪里就走了。恭喜安人,贺喜安人啦!”站住脚,奉上一揖。 腾氏道:“什么喜讯?看你乐成这个样子。” 祝公远道:“二位不辞远道,特地到我家来,你猜,是干什么来的?” 滕氏道:“不知道呀!” 祝公远道:“是为英台作媒来的。” 滕氏道:“哦!作媒来的,哪一家呢?” 祝公远道:“是马子明太守家。他家有一个大儿子,名叫文才,今天二十二岁,特意请二公前来作伐。只看二位作这样大的官,这个媒人非同等闲啦。” 滕氏道:“这马太守家,颇是有名。不过男孩子我二人都没有见过,似乎应当看看。再说,他家既很有钱,现今还在念书,应当带两篇文章来看看才是呀。” 祝公远道:“你这话,都和我说的一样。一定转告二公。除比以外,你没什么话要说了吗?” 滕氏道:“还有呀!我家英台现在肚子里真装满了书。差不多的人,她不会放在眼里的。似乎应当问她一问。还有,讨回文章来,也应当让她过目。” 祝公远进来,就在滕氏邻近一张方几上坐了。这时突然站起来,红着脸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从前英台要上杭州去念书,我是不答应的。后来七说八说,我答应了,你想想看,这三年以来,我两人担惊受怕,还在小处吗?再遇到出阁这件大事,我们又从哪一点上不想她过得去。你想,马家这样的人家,真是打灯笼也寻找不出来的,岂能放过?何况这两位大媒人,又是两位大官,哪里去找。你再要事先征求认可,实在太麻烦了。照说呢,她也没有什么不认可的,你想,还有第二家马家吗?所以我认为事先无征求她同意的道理。” 滕氏见丈夫说得振振有辞,家里有客呢,也不宜过于争执。好在也不是一天就能说妥的。便道:“马家是有名声的,我知道。但是他的大孩子,总以为要像个人样,不能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那就把钱堆成山,让英台嫁过去,英台也是不会乐意的吧?还有那文稿,我是无所谓,可是英台就成了自己的性命,那也非拿来看不可。” 祝公远道:“说来说去,你不就是这两句话吗?这个我已经知道,还有什么话?” 滕氏道:“再没有什么话了?” 祝公远道:“没有什么话,我就陪客去了。英台,你暂时不必告诉她。” 说毕,他仍回到客厅里来。果然,那两位大媒人都游花园去了。这里派家人去请,两位佳宾才回来。 田令谋将麈尾摇了两摇,笑道:“千金果然不同等闲。在秋千架子上刻她一首诗,可惜没有纸笔,不能全记。仿佛有这样几句,‘红索彩云客,一度争高人。’又说,‘明月送影去,风细落地轻。’这种句子,都是弄秋千,而又描写有寄托,句子结尾,有英记字样,所以我猜,不是祝君作品。而二十岁姑娘,能作出这样的诗来,真是不容易。” 祝公远连说见笑大方。 李有成道:“不,几多读书种子,还作不出来呢。” 大家分宾主坐下。 田令谋道:“祝君进内见了安人,一定把我两人来意详细告知,嫂夫人意见如何呢?” 祝公远就婉转地把滕氏之意告诉一番。 田令谋道:“事情倒有七八分可成,有成兄之意见怎样?”说时,把麈尾慢慢的拂着。 李有成点头道:“据我看,不止七八分可成吧?因为一见祝旨,他就说过‘我公之命,焉敢不遵。’这简直不打折扣,实实在在十分可成。后来入内见嫂夫人,商量意见,当然,这也是人情中事。现在据祝君来说,对我两位媒人,也说这是难得的。现在只要看几篇文稿,和马文才本人,根据人情来谈,这没有什么话可说的。马文才现时在家中,只要我说声奉请,他不能不来,来了之后,祝君夫妇要看新姑爷,你说,这还不好办?至于几篇文稿,那更容易,明天我派专人,到马府上去拿。不但三篇五篇,把他的文稿,尽量拿来,都可以办到。所以据我看来,丝毫没有为难之处,令谋兄说,只有七八分可成,现在经我一一解释,简直就是十成。不过经过手续延搁,迟两天日子而已。” 田令谋哈哈一笑道:“经过有成一解释,的确没有什么为难之处。祝君,这事就算定妥了吧?” 祝公远听他两人说话,一个打锣,一个击鼓,非常合拍,就微笑道:“兄弟没有什么话可说。只是内人方面,要看看马公子本人,和请看两篇文稿而已。二公来舍下好大半天了,叫厨房开饭吧。” 于是就吩咐家里人开饭。家里人答应一声,立刻在客厅隔壁屋子,摆下全席。这番全席,就凭两位大官,也办到应有尽有,更不用说两位大红媒了。两位吃过饭,依然在客厅里坐。提到作媒的事,说来说去,非逼祝公远答应不可。 后来李有成道:“这样吧,五七天之后马公子要来我家的。文稿自会带着身旁。那时,让内人携带文稿来府上一趟吧。自然,安人自会亲自接见,女人见了女人,说话容易得多,我敢说准成。至于祝贤嫂如何赏识这位新姑爷,那听嫂夫人的便。以哪个时间为宜,也可以临时再定。你看,这个办法怎样?” 祝公远一听李有成话,不好再驳,只好又说遵依台命。于是两位佳宾带了几分高兴,告辞而去。 十二、了不起的女公子 祝英台在家中后院,只听说来了贵客,当然不必挂在心上。又过了五日。丫环小菊儿来报告,说李长史的妻子刘氏来拜客。祝英台听了,倒有些疑惑。这个女人向来没有来过,今天为什么来了。就告诉银心前去打听打听。银心听说,前往打听去了。 原来李、田二位来过那一趟,祝公远再三叮嘱家人,不许乱说二公来意。滕氏以为这事只媒人来过一趟,不见得能说妥,也就没有告诉英台。这日刘氏来了,自己亲自到门外来接。刘氏也是紫绫滚边大衫,下面系着百褶裙子,看去约摸四十开外年纪。见了滕氏深深道着万福。滕氏引到客厅坐着,自己侧面相陪。 刘氏先说了几句客气话,然后含笑道:“我今天的来意,前几天外子到府上来叨扰,已经说过了。” 滕氏道:“是小女的事,有累贤伉俪挂心。” 刘氏笑道:“这话说不得了,一边是马太守,一边是祝员外。但愿两家结为亲戚,我们跑几次路,那不算什么。” 滕氏听她口风,还完全在接洽期中,倒不失为媒人的身份,比祝公远转告李、田的话,总是一说就成,那是好听的多。便笑道:“马公子为人,听说很好,我们想见一见。” 刘氏道:“是的,应当一见。譬如买东西,不见东西的好歹,你怎么好还价呢?实不相瞒,马公子现在我家,只要你说一声,哪里相见便利,就在哪里相见。祝安人觉得哪里好呢?” 滕氏真没有想到马公子一听见消息,马上就来了。便道:“哦!马公子自己来了。”昂头想了一想道:“这事我还不能作主。等我问声公远,看他拟定何处相见,我再行奉告!” 刘氏产:“祝员外在家吗?” 滕氏道:“现在家中。” 刘氏听说,就把大袖举了一举,对滕氏面前炕席轻轻拍了一下,笑道:“这就好极了,我就在这里坐着,等上一等,祝安人就去问员外一声,以何处为宜。” 滕氏笑道:“我看两家作媒的,真比男家还急,恨不得马上就说妥了,就要我们的酒喝呢。” 刘氏道:“可不是吗?本来谈起门当户对这四个字,没有马家和祝家恰好的。哦!我还忘记一件事。”说着,在衣服里一摸,摸出红绫子一块,笑道:“这是马公子文稿五篇,带来请祝员外指正。你看,祝员外的话,都已办到,现在只听祝员外一句话了。”说着,两手托了那红绫子,起身交与滕氏收下。 滕氏也起身来接住。正好这时,银心在门外走过。 滕氏道:“银心,你去告诉员外一声,一会儿,我要找他有话说。”银心答应了是。 刘氏问道:“这是哪个屋子里丫环?” 滕氏道:“是小女的丫环。” 刘氏道:“好极了。我正要请她带个信,请你叫她进来。” 滕氏虽极不愿意,但刘氏这样说了,又推辞不得。便道:“银心进来,向李夫人行礼。” 银心只好进来,向刘氏道过万福。 刘氏笑道:“我们听得说,你小姐满腹都是文章,几多读书少年,都没法儿比。今天得到贵府来了,应当见一见。你去对小姐说,前面来了一位女人家,是李有成家的,要来见见呢。” 银心答应了是,又对祝安人望了一望。 滕氏见刘氏硬要求见,料是推辞不得。便道:“李有成长史的刘夫人,一会儿老安人陪着前来,告诉你姑娘收拾收拾。” 刘氏笑道:“收拾全用不着,只是平常打扮才好呢。” 银心告辞,先向祝员外书房里来,把滕氏的话告诉—了。然后向祝英台的屋子匆匆走来。 祝英台见她匆匆的跑进来,便道:“这样急就跑回来了,又得什么好消息吗?” 银心道:“真是不凑巧,刚到客厅边,让老安人瞧见了,那位李有成的家眷听见了,就把我叫了进去,老安人说,李夫人要来拜见我家姑娘,叫我回来报个信,老安人又说,请姑娘收拾收拾呢?” 祝英台心想,一个女客跑到祝家村来见我,这是什么缘故?她对空点点头。对银心道:“我上楼去看书,客人来了,就请上楼吧。”说着,仍带着微笑上楼去了。 银心自在房里等着,她心想,这样子,小姐一定猜着来人的用意,等一会儿,听听宾主之间,各逞辞锋吧。银心存了这样一个念头。专等刘氏前来。 等着一顿饭时,只听鞋子吱哒作响。滕氏引了刘氏进来,刘氏一进后院,就赞不绝口,说道:“不用看见人,只见松竹交叉,绿影横窗,这屋子主人,便不是等闲人可以比的。”说着话,刘氏走进屋里,又只见竹木的器具,只安排着屋子深度,为数不过四五样,并没有人家所称绣房的样子。横窗摆了长案,那上面书卷,就占据一半,靠桌子横头,书架也摆了书卷。 刘氏还没有开口呢,银心就迎上前道:“小姐现正在楼上看书。听说贵客要到,特意在书楼上恭候。” 刘氏道:“哦!在书楼上等候。小姐这间住房,已经是不俗呢,还有楼?好,上书楼去拜访。” 于是银心在前引路,到了楼上,银心道:“客人到。” 刘氏正在用心瞧。只见楼上横壁,上面挂了横额,大书会心楼三个字。楼上三面开着窗户,窗子外面都是小花园。尤其是柳树,最大的有四五棵,遮了楼的一半。这里说是书楼,真不愧这两个字。由里到外,共有十二架书,每个书架,塞满了书轴,都有一人半高,四五尺宽。我们须知晋朝读书,没有印的,全靠读书人自抄,每个字有半寸多那么大。抄好之后,有纸裱糊作里子,把抄起来的书糊上,再把里子一卷,这就叫为一卷。所以这里有十二架书,已经不是平常读书人所能办到的了。 朝外两张琴桌,上面放有琴瑟。靠里有张长案,是主人读书之处。此外有几个圆墩,围住长案。另外有几个不同形的竹木器具,放在楼上书架子空档里,各搁着花盆乐器。刘氏也略微识字,跟着李长史,人家都赞一声识字夫人。现在一看,祝英台这种情形,长史都有点招架不住。你想,这十二个书架,不用多,肚子里就摆下了一半去,那也不是平常人物了。这楼叫着会心楼,要好好的读下去才对。这样虽不会心,也不至于违背到哪里去,不然,今日此来,非碰钉回去不可,她正在暗下里计划,祝英台已经听到招呼。早轻轻移步过来,道过万福。 刘氏见她穿件蓝绫长夹衫,头上梳了盘龙圆髻,脸上眉清目秀。尤其读书这股聪明劲儿,由脸上外露,长鼻子两边,一笑盈盈,透上两个酒窝。刘氏回礼道:“我已听到说,英台小姐学贯古今,只怕没有机缘来会,今朝这一会,可以说三生有幸。” 祝英台道:“女生念了几年书,不过肚子里稍微浸了一点墨水,算不得什么,请坐吧。” 于是分宾主在圆墩子上坐下。 滕氏道:“我还有点事,要和你父亲商量,留下李夫人在这里,女儿好生陪她坐。” 祝英台答应是。滕氏向刘氏告辞自去。 刘氏坐在长案里面,看了对面一个书架,因道:“这些书都是大小姐念过的了,不知这架书里面,是些什么书。” 祝英台心想,你还有心考书吗?当然,不管你怎么问,我得仔细回答。看你怎样谈话,再作计较。便道:“这是司马迁一部《史记》,此外还放了一些零碎书。” 刘氏道:“这是读书人看家本钱,不能不熟读的。可是我念书太少,关于《史记》,我只抄写两篇而已。这样一部大书,我就没有全数念过。大小姐这样多的书,真难为你念。那末,家中女红,是无须你动手的了。” 祝英台心想,来了,便昂头微微一笑,因道:“不,女红是女生本分,多半是自己动手。虽然做得粗糙一点,反正是自己做自己穿,也无所谓。有时候,也和爹妈做一点,虽爹妈不在乎,也可以证明女子的事我都会做而已。” 刘氏道:“哦!厨房里的事,更属在行了。” 祝英台心想,这何须问得这样清楚。答应会做,请问考官为什么要考这些琐事。答应不会做,也无须在这生人面前扯谎。这样一犹疑,便昂头笑了一笑道:“李夫人大概也有小姐,回去将小姐一问,就问出来了。” 刘氏听她一答,不即不离,倒合乎会心楼三个字。于是笑了一笑,不往下问。虽谈得海阔天空,英台总留个分寸,每到要紧的地方,总是一笑。 刘氏看到琴桌上面放着琴瑟,还是线纹整齐,因道:“不用说,无论琴,或是瑟,大小姐都是能手了。” 祝英台道:“早四五年前,倒是学过,现在丢生了。” 刘氏正要往下问,只见菊儿跑上楼来,对刘氏道:“我安人在客厅里等李夫人,若是谈完了话,请李夫人就去。” 刘氏还不曾说走的话,祝英台已经站起来了,预备送客。刘氏看这样子,料着无须考虑,就向英台告辞。并约定了,有功夫前来请教。 祝英台笑道:“请教不敢当,请过来坐坐吧。” 刘氏点头别了读书楼,就望客厅里来。见了滕氏就夸赞道:“这是了不起的一个女公子,可惜我的儿子都定了婚了,不然,这样好的姑娘,谁不愿意要。真不愿和马公子做这一趟媒呢?我的安人,现在话对员外说了,祝员外怎么样呢?” 滕氏道:“文稿看过了,员外说,马马虎虎吧!这要……” 刘氏道:“这要和你家女公子比起来,当然差些。马公子现在我家,李长史陪着,若是要见的话,还是到乡下市场呢,还是二位到我家去呢?” 滕氏道:“若是能到你府上去,那就更好了。” 刘氏道:“那就是我家吧。员外去,安人也去。马公子一同相见。” 滕氏见刘氏自己都答应了,也就答应次日上午到李府上相见。刘氏在祝府吃过午饭,告辞回去。 次日早上,祝公远滕氏共坐一辆牛车,高高兴兴向李家去。这里祝府的人便瞒不住,唧唧咕咕传说了起来。 银心听了这番话,不敢耽误,便来告诉祝英台。她道:“小姐,今日员外安人同到李府去回拜,听说还有一件新鲜事,说是看新姑爷呢。” 祝英台一天有大半天都在楼上,这时,正翻了一本书在看。听了这话,将书放下,对银心道:“这事我已知道好几天,但是这项传说,过两天就没有事,所以不大理他。但是昨天李有成家眷一来,我就知道来的用意。用全副精神,听她说话。但是说了半天,她也不敢在我面前透出半句话。今天二老一早就出门去,只说上朋友家去,我也没留意。照你打听的结果,是上李有成家去了,这当然有些缘故。但这事不是三天两天的事,现在也不必急。可是,我给梁相公的限期,如今快到日子了。怎么还不见来,这倒有些急人呢。” 银心道:“也终该快来了,我算了算,我们动身后的五六天,他应该动身。路上除了五六天,回家耽误三四天,如今是快来的时候了。” 祝英台靠了桌子,把手撑住自己的头,沉沉的想。 银心看到,便道:“不要呆想了,我还是给你打听打听吧!”。 祝英台也没作声,自己还是沉沉的想。 银心也不拦阻她的思想,自己便向屋前屋后打听一周,但和自己听来的消息,也差不多,就只听到多一点儿的消息,这男家姓马。此外一直打听得员外安人回来,以为有消息,但打听之下,惟各人面有喜色。问消息怎么样。跟去两个人,只说员外安人两个人是到李府去回拜。回拜席上说些什么话,却是不知。银心摸不着头脑,见了祝英台一一告知。 祝英台坐在书桌边,点头道:“既是二老不肯说,自然里面有点儿不合适,这就不必问了。” 银心将一个右手中指含在嘴唇边,想了一想道:“怎么脸上都带笑容呢?” 祝英台将书一推道:“李府上消息灵通,这里面员外亲戚朋友作了大官,也未可知吧?不要打听消息疑神疑鬼了。员外果然有了什么意思,一定会告诉我的。” 银心见小姐不疑,当然也就不疑。谁知过了五天,祝公远正式宣布,已接受马家的聘礼,英台许配马太守儿子马文才,聘礼马上就要入门,要拦阻已经来不及了。 十三、拒绝马家婚 这是个月头的日子,天亮得很早。祝公远一见东方发白,就督促家里人收拾房屋,揩抹器具。祝英台以为家里什么祭祀,原也不放在心上。 后来早饭将熟的时候,菊儿听祝公远吩咐道:“你说父母等候,叫英台赶快前来,有话和她说。” 菊儿跑到后院,就叫道:“小姐起来了吗?员外安人现在堂屋里等你呢。”她说着,走进屋子来。 祝英台端了一只圆墩靠了窗户坐着。这时,天上正下细雨烟子,那竹丛正暴了许多新竹枝,长有七八尺高,已是初夏到了。她正在看得入神。菊儿一阵嚷,把她惊醒过来。问道:“叫我就去吗?” 菊儿道:“是的。” 祝英台道:“是不是祭祀什么人,要不要换衣服?” 菊儿道:“这个没有听到说,员外在等着你呢。” 祝英台听了这话,心想管他呢。爹爹没有说明,就这样去。要换衣服,回头再说吧。 于是跟了菊儿一路向堂屋里来。果然,堂屋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上面祖先神位前,桌上拢子铜制和陶器家具,里面都盛着一些祭品。另外两张长案,摆在堂屋中间。上面空着。门旁列了两行座位,祝公远滕氏分坐了,静等着祝英台。她一进门来,刚叫一声爹、妈。 祝公远便望着她道:“恭喜我儿,贺喜我儿。” 祝英台站着道:“今天祭祖,儿有何喜可贺。” 祝公远手摸胡子道:“这祭祖和儿有喜可贺,是一件事呀!我现在告诉儿吧,是前几天长史李有成刺史田令谋,共同到我们家里,为马太守长子文才作媒。我以门户相配,大意可以同意。但马公子尚未谋面,约了看过马公子再为决定。过了几日,李有成夫人来到我家,当面告诉我,马公子已到他家,随便在哪里都可以会面。并且,李夫人也带了文稿来了,红绫包着呈上,我看了一看,大概也过得去。我答应了李夫人,次日,我带你母亲在他家会面。男孩子次日会着了,大概五官也还整齐。男孩子只要读书用功,能成为大器,那就行了,长得如何好,那却无济于事呀。因此,我就一口答应亲事了。今天,是男家过聘礼,因之打扫房屋,开了祖先神堂,一下聘礼到了,就在这里空桌上摆列,也就告诉祖先,英台是马家人了。这马家官居太守,那真是……。” 祝英台站在旁边,好像几百把快刀,向周身猛扎来了。脸上已经通红了好几阵。不等父亲把话说完,便道:“此是儿终身大事,爹爹何以不先告诉女儿。妈妈,你也知道女儿的脾气,为什么你也瞒着女儿。” 滕氏望着英台那种生气的样子,就道:“我本来要告诉女儿的,尤其我和你爹爹自李家回来以后,但是刘氏拜见了你,她说姑娘很好,马家公子虽然现在还在念书,怕还比不上姑娘。所以事先说了,也许姑娘有个不愿意,不如到放定的日子,才告诉姑琅,那就无可反悔了。我本打算不这样做,但是放过了这个马家,还有第二个马家求上门来吗?好在只有几天工夫,瞒着就瞒着吧。这个马家富有,附近几县里堪称首席,何况你公公现任太守,比你爹爹官高。我想,你也该愿意的吧?” 祝英台这可急了,一会子工夫,心中郁塞,也说不上来何以不愿意,便对了爹妈爽爽快快的答道:“儿对这门亲事,不愿意,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不愿意。”她说毕,身躯笔直,两手十指交叉,放在胸前,听候父母回话。 祝公远脸也气红了,因道:“什么事这样不愿意?且不说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你说不上来,就是一个不愿意,你也说不上来。请问你,马太守的官还小吗?马家富有,在这附近几县堪称首席,还小么?马家公子如今还在念书,也许将来作官,比父亲还要大呢!难道这前程还小吗?” 祝英台见他父亲报告第三次马家,有点儿不能自圆其说。禁不住噗嗤一笑。 祝公远道:“你笑我什么,难道我说的都是假话不成?” 祝英台听了父母的话,已经有了一会儿,答应父亲的话,想到一点头绪。便道:“并不是说父母拿假话骗我,只是父母疼我,已疼得夹缠外去了。我问父母,是真疼儿不是?” 滕氏将头一点道:“这何须问得!你父母面前没有第二个儿女,父母一辈子都为着是你呀。” 祝英台道:“那末,你许女儿女扮男装去杭州念书,也是为你疼爱女儿。” 祝公远道:“那还不是为了疼爱女儿吗?你在尼山三年,你母亲总祷告三万遍。就是为老子的,有点儿风吹草动,生怕你受了惊骇,也坐卧不宁。于今幸是女儿原样回家,父母真是喜之不尽啦。” 祝英台牵一牵衣襟道:“好了,女儿直说了。女儿路过草亭,道遇梁山伯,只比儿大一岁。他不但文质彬彬,外貌是个至诚君子,就是内里,也认女儿是个男子,一点没有邪念。那时曾结为异姓兄弟,三年以来,非常得他的帮助。分别之时,送我十八里,一路之上,打了许多哑谜,他竟是完全不懂。女儿一想,这人真是老诚,就托言家中有一同胞姊妹名叫九妹,尚未许人,愿结丝罗之好。而且言九妹是和女儿双胞。因此和女儿长得一模一样。梁山伯听说自然喜之不尽。尼山馆里有一师母何氏,女儿临别之前,也曾告诉她我是女扮男装,三年同砚,深知山伯是个至诚君子,因亲自将扇坠子玉蝴蝶作为凭证,托何氏作媒,何氏也慨然愿亲自说合。爹妈既是疼女儿,愿有始有终。大概不久梁山伯就要来了,还望二位老人家作主呀。” 祝公远突然站起来道:“你简直胡闹。” 祝英台道:“怎么叫着胡闹,读书三年,丝毫未识女儿是女子,真是忠厚人。临行之时,女儿亲自许他九妹为婚,正正堂堂的举动,何言胡闹?” 祝公远道:“你哪来的九妹?” 祝英台道:“九妹就是英台。父母到如今,九妹九妹,还是这样叫唤。” 祝公远道:“就算是你有媒妁之言,你这父母之命在哪里?”他说到这里未免大怒,手推了临近窗台,摇撼不止。 祝英台道:“我这不是请父母之命吗?” 祝公远道:“你是请父母之命的,好,梁山伯婚姻的事,不许,一千个不许。” 祝英台在父亲的面前,一点不怕,从容走去,还要开口。她母亲滕氏怕事情太决裂了,赶快上前,一把将祝英台拉开。对英台道:“你这孩子,可没有礼貌了。和你爹说话,哪能够这样暴躁。” 祝英台道:“我没有暴躁呀。爹问我一句,我答应一句,还有什么不可以的。” 滕氏道:“不说许多闲话了,我问你,马家聘礼,大概总有几多抬。这几多抬东西,望祖先堂上一摆,你若不依,请问家里人怎样对付?这纳聘的抬子,大概快到门了,我儿不要闹吧。” 祝英台两手一扬,然后分开来,大声道:“这有什么难处,把人到大路上去拦着,说祝家不收这种礼,原礼退回。” 祝公远一指道:“你听听,这孩子疯了。” 祝英台道:“孩儿一点也不疯,这礼一定得退回去。” 祝公远道:“这孩子说什么话。”说着,又坐上了圆墩。 滕氏道:“有话你回房去说吧。这里……。”话说不下去了,只管把两只手来推英台。 祝英台不理她母亲,依然半偏着身子道:“这里人多,说话就大家知道了,这很好哇!我正要大家知道。” 祝公远急得两只手发抖,抬起一只手指着天道:“我不能!我不能!”他说这这话并没有交代清楚,什么事他不能。但他话的用意,却十分明白。 这时,天上阴雨,来的格外紧密。在斜风细雨中,家里在前后院收拾的人,都为这大声说话所惊动,全站在屋檐下观看变化。 滕氏招手道:“你们来,把小姐劝回屋里去,有话慢慢商量吧。” 于是这些人一拥进门,围着祝英台劝她回房。 祝英台道:“我也不能老和父母争吵,自不能久站在这里分个高下。但我的心已经决定了,我宁可死,绝不是马家人。”说毕,也不用众人劝,分开众人自回房去。 银心早已在屋檐下站着,这时跟着祝英台进了房去。 祝英台道:“事先怎么一点没有打听出来,今天争吵,已经晚了。”她说这话,靠了床沿站定,两眼望了鞋尖,只管对地上出神。 银心站在身边,问道:“已经晚了,你怎么办呢?” 祝英台冷笑了一声,望着银心道:“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宁可死,也绝不是马家人,我的志向已经决定了,绝不能变动了。” 银心道:“过两天梁相公要来,那时,再作计较。” 祝英台道:“梁相公就是今天能来,已经无补于事了。” 银心道:“小姐,还是等梁相公来了再说吧。我还是去打听打听。” 祝英台道:“无须去打听了。一切听其自然。” 银心一看她说话的神气,的确下了决心,也就无言而退。那前院里尽管热闹非常,祝英台只当没有事,只是关门睡觉。那天下的雨,紧一阵,松一阵,落的这院里的竹叶松针,哗啦哗啦直响,更分外增加愁绪。 那前院祝公远虽然把事情办完了,但一整天没看见女儿露面,也放心不下。就叫了银心去问上一问。银心到了,祝公远问:“小姐还好吗?” 银心看看祝公远,闷坐在方墩上,两只手彼此起落,只管摸胡子。便道:“小姐像人有点不舒服,终日关了院门睡觉。” 祝公远听了半晌,点了一点头,把手挥了一挥,银心自退。他听了这话,也自在意中。但英台晚餐没有吃饭,次日早餐又没吃。祝公远虽没作声,滕氏可有些焦急,便到后院来看她。 这时,祝英台披了衣服,坐在长案边,抬起一只手撑在桌上托住自己的头。桌上放了一卷书,还是不曾动,书卷也没卷。滕氏走到门边,站了很久,她头也不回。 滕氏便叫了一声道:“英台,你是有了病吧?来了一个人,站了这么久,你还不知道呢。” 祝英台抬抬眼一看,方知是母亲来了,便抛书让坐。滕氏牵了她的手,细看了一看,就在面前圆墩上坐了,因道:“你有两三顿没有吃饭了,这却不是办法。有饭尽管吃,有话尽管说,这才是大小姐的办法。” 祝英台靠了长案边站着,微微一笑道:“有饭尽管吃,有话尽管说,这是好法子。但有饭吃不下,有话不能说,大小姐的办法也穷了。” 滕氏道:“你还说你有话不能说吗?这就不对了。你那么高嗓子,这屋子前后都听见了。” 祝英台道:“就算都听见了,我算胜利了吗?” 滕氏道:“这个……现在我们不谈这个了,孩子,你当平一平气,也当用一点儿饭,然后……” 祝英台道:“然后怎么样?” 滕氏笑道:“不谈这个了,什么可乐的,我们寻这些可乐的谈一谈吧。” 祝英台道:“不谈这个了,你说了两遍,其实,除了这个,你真无话可谈了。说句老实话,要平一平气,只要父母不把我当犯人办,气是会平的。话说完了,妈请走。” 滕氏道:“难道你不要父母吗?” 祝英台道:“我并没说不要父母呀。我只说请妈走。” 滕氏正站起来作要走的样子,忽然又停住了,问道:“我既是只知道这个,索性有两句话,要问一问。就是上次李夫人到这里来,带了几篇文章来。你爹看过,说也还罢了。现在他特意交给我,叫我转交给你,请你品评一下。不过我看你的样子,好像不愿意看吧?所以文章虽然放在我身边,始终没有敢拿出来。” 祝英台道:“我说怎么样,还是有话说吧。我既非马家亲友,又不是故旧,看人家的文章作什么?” 滕氏看她言谈之间,对着父母还是生气的,因叹口气道:“我就常对你父亲说,英台这个女孩子,颇有点男孩子气度,对她的婚姻大事,要慎重进行呀。自从你由杭州回来,越发带了几分蓝衫习气,我更留意这婚姻事情。后来马家提亲,我以为他是簪缨世家,阀阅门弟,又是富豪首席,这样的人家,当然配得过你。不患你在杭州读书,又认识了梁山伯,而且又自动的许配了九妹。哎!真为难死人。” 银心正站在窗子边,听了这话,以为安人是来解绳子的,便道:“马家在后,解除婚约就是嘛。” 滕氏道:“你懂什么?马家婚约,现在无法解除的了。” 祝英台听见母亲说了一遍话,还是没说一样,便道:“你老人家请回吧!不说这些闲话了。” 滕氏看看女儿,也觉有话难说得进去,又叹了一口气,起身望前院去。走到院子中间,她又停住脚步,叫声银心,银心就走了过去。 滕氏道:“小姐正在气头上。她要什么,你就替她办什么。午餐只要能吃饭,无论什么都照办。”银心答应是。滕氏方才缓步而去。 这是个睛天,那正中的太阳,照着松针竹叶都密密在地面铺了一层浓影。祝英台一人走进了竹丛,几十根竹竿,正挡住了去略。几处横枝绿叶,还打在走路人的头上。 祝英台见银心跟在后面,因道:“这竹竿是笔直的,等你砍下来,他还是笔直的,所以我很爱竹子,人要像竹竿一样,人才千年不朽,你懂得吗?” 银心道:“小姐说了,我才懂得。” 祝英台道:“姓马的并没有得罪我,他尽管是簪缨世家,他尽管是富豪首席,我家里不爱世家首席,也就算了。所以我家乱,是我家自找的。从今天起,不许提马家一个字,以示我们与马家无缘。”银心点头。因此祝英台在几日里关起后院门,仅仅日与松针竹叶为友了。 十四、楼台会 当顶的太阳,照着行人路上热烘烘的,这正是初夏日长正午的天气。梁山伯带了四九顺着人行大道,往祝家村而来,梁山伯远远望见一带竹林,拥了一座八字门楼,这就是祝英台家了。行到门口,梁山伯叫四九前往敲门。门里出来一位老者,问“找哪一位? ” 四九道:“我们是会稽来的,拜访老员外祝公远。” 老者道:“来的不凑巧,员外昨日出门了。” 梁山伯就抢步向前,点头道:“小相公祝英台在家,也是一样拜见。” 老者听了这话,犹疑了一阵道:“我们这里并没有祝小相公牙!” 梁山伯道:“在杭州攻书的那个小相公。我叫梁山伯,与小相公同学三年,不能没有哇。” 老者哦了一声,对梁山伯看了一看,因道:“你阁下就是梁相公。安人在堂,待我去禀报。” 梁山伯道:“滕老安人,也正要拜访。” 那老者便让梁山伯四九进门等候,自己向老安人禀报。滕氏正在后堂观花。 老者就向前道:“门首来了一位梁相公,说是拜访老员外的,我说员外已经出门了,他说拜访小相公也是一样。我说我家没有小相公呀。他说他叫梁山伯,与小相公三年同学,怎么没有?我听见他说叫梁山伯,这就明白了,答应他禀报安人。他又说,安人也是要拜访的。” 滕氏失惊道:“哦!梁山伯来了,就是他一个人吗?” 老者道:“还有一个书童。” 滕氏想了一想道:“他们远道而来,不能不见,你带他到客厅里见面吧。” 老者答应是。他心里就想,小姐待我很好,她的同学来了,不可瞒着她。于是走到会心楼外,在窗外高声叫道:“银心姐。” 她在窗户里伸头望道:“是谁呀?” 老者道:“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银心道:“什么好消息?” 老者道:“刚才门口,来了一位身穿蓝衫,自道姓梁……” 银心在窗户里招手道:“哎哟!他来了,请等我一等。”于是连忙下楼,绕过了后院,跑到老者面前,问道:“他自道是梁山伯呀?” 老者道:“是呀!他因为员外不在家中,愿拜访老安人,我禀报了,安人命我引他客厅相见。” 银心道:“这真谢谢老伯伯了。” 老者道:“快去禀报小姐。另外还有个书童呢,银心也是要见的呀!”说银心笑着啐了一声。 老者道:“快些禀报小姐,我要去前面,引客拜见了。”说着自去。 银心跑进屋里,在院子叫道:“这可好了,这可好了!” 祝英台正整齐了衣服,打算上书楼。只听见银心一路嚷了进来,便问什么事。 银心在祝英台面前站了,面上压不住笑容道:“刚才看门的报道,梁山伯来了,老安人约他在客厅相见。” 祝英台也禁不住微笑道:“你怎么知道?” 银心道:“我在楼上收拾物件,他来叫我,告诉我的。” 祝英台听了,人靠在梳妆台方面,只把右手托住脸,低头沉沉的想。 银心道:“小姐,你还想什么?” 祝英台道:“我怕妈不许我见,我……” 银心道:“怎么样?” 祝英台道:“好,我们一路到客厅里去,故意让妈妈知道。安人传我见,我自然是见。安人不传我见啦……我自然也是见。” 银心道:“好!我们走吧。”于是银心在前,英台在后,齐向客厅里来。 这时,梁山伯已引到客厅里来,四九紧随在后,他看到侧面有一位老妇人,料是英台的娘,便道:“伯母在上,小侄拜见。” 滕氏站起身道:“路远迢迢,走着怪辛苦的,不用拜了。” 梁山伯拜了四拜,又叫四九上前行礼。滕氏引他在炕上坐,他不肯坐,随身坐在侧面椅上,滕氏也坐在对面相陪。因道:“贤侄是路过寒舍吧?” 梁山伯道:“不,小侄是专诚前来拜见的。老伯何以不见?” 滕氏道:“是朋友约去了,大概有两天才能回来。” 梁山伯说着话,四面观望,因道:“英台贤弟,想在家中,小侄急须一见。” 滕氏向梁山伯看看,正想说英台不在家中。就在这时,银心急忙走进客厅来。向梁山伯道了个万福。并道:“梁大相公好哇?” 梁山伯吃了一惊,见她梳两个圆髻,身穿一件半新绿绸褶子,长圆的脸,竟是一位上等丫环。因为别后虽已知道祝家主仆是个女子,却没想到女装相见。便道:“哟!银心。” 那四九正站在梁山伯旁边,他却没有料到是个女子,睁着一双眼,看看银心,又看看山伯。 银心对他微笑道:“四九哥好哇!” 四九张口结舌道:“你是银心贤弟!”把手指了一指。 滕氏看到主仆二人尴尬的样子,便道:“英台是一女子,此事想梁贤弟已知,你们三年同学,当然可以一见。银心,你姑娘在哪里!” 银心还没有答言,侧门边有一架屏风,只见是屏风里红衣服一展,已出现了祝英台。她上身穿水红衫子,下系淡黄百褶裙,头梳堆云髻,脸上淡抹脂粉,因之越是二目灵活,双眉长秀,嘴齿都端端整整,没有半点轻狂样子。她直奔梁山伯座前,深深的道个万福。口称“梁兄,你好呀!” 梁山伯起身回上一礼,问道:“哎哟!你是英台贤……” 祝英台道:“是呀!就叫小妹吧。” 梁山伯道:“贤妹,愚兄好,贤妹好呀?” 祝英台低头一看,才答道:“小妹吗?也好。”说罢,勉强一笑。 梁山伯道:“四九,这是你祝家二小姐,过来见过。” 四九便过来一施礼道:“祝二相公……” 祝英台笑道:“二相公称呼也好。” 梁山伯也为之一笑。四九知道自己喊叫误了,臊得满脸通红,闪到一边。 滕氏一看梁山伯眉目开阔,骨肉停当,说话斯文,果然是英台所称的满脸忠厚。要不是马家媒已作好,由同砚变为夫妻,倒也使得。由她这心事一软,心想,我走开吧。让他们谈谈,也不碍事。便道:“梁贤侄,老身有事,恕不奉陪。英台好好款待梁兄,不得怠慢。” 梁山伯拱手道:“伯母请便。” 滕氏起身道:“英台随我来,我有几句话,要告诉你。” 祝英台看看母亲,只好起身同她走。滕氏离客厅已远,便道:“我原想说你已经出去远游了。我还没说出口,银心匆匆的出来了。因是我猜想你已经知道梁山伯来了,瞒也瞒不了,只好让你相见。这是适逢其会,你爹出去了,若要在家里,你他今天小别重逢,也许是一件喜事,也许不是一件喜事。好,他已出去了,我去吩咐厨房,酒席款待,款待之后,即时回去为是。” 祝英台道:“从前是异姓兄弟,如今是异姓兄妹,长谈有何妨碍?” 滕氏道:“我是好意,你须知你是马家人了,别让旁人闲话。话尽于此,你自己斟酌吧。我去了你去款待。”说着,匆匆回到上房。 祝英台听了这话,心里非常难过。停了一停,把忧容去掉,换了一种可喜的样子,重回客厅。这时,四九只和银心闲谈,梁山伯在旁边听着,只是笑嘻嘻地,把两手靠在身后,有时又移到身前,闲闲的站着,对四九银心谈话,不加禁止,也不张嘴插言。 祝英台走得近前,因道:“梁兄,这里不是讲话之所,小妹有一座书楼,可请到楼上小坐。” 梁山伯道:“如此很好。” 祝英台道:“银心,你陪四九去楼下歇息。” 银心答应是,她道:“四九哥随我来呀!” 四九走近两步,低声向梁山伯道:“我可以去吗?” 梁山伯道:“谨慎点儿,我叫你就来。”于是银心在前,引着四九走了。 祝英台道:“梁兄,你随我来呀!” 粱山伯答应一声好。祝英台在前引路,看见去路都让浓荫遮住了。梁山伯看见,正与此相反,觉得烈日当空,都被树影遮盖,祝英台轻起缓步,踏着树影,好像去路都有云霞掩护。走到楼口,梁山伯看到横壁上挂了一块横匾,上面大书会心楼三个宇。他看了暗暗点头。 祝英台手扶长案,先让椅子道:“梁兄,请坐吧,有话长谈呀!” 梁山伯看这楼,三面是窗户,都已打开。现在各种树叶子,都组成绵密的绿荫,将楼重重拥护。一面就是挂着会心楼匾的横壁。楼上都是书架,排作三列。各种乐器花盆,都按照了楼面空档摆下。楼的北面,摆了雕花的长木桌,桌上罗列着文房四宝,是读书人用的东西。长木桌两方,摆列着三个方墩,也正是读书人所有的。 梁山伯道:“好一座会心楼。邀一两知己,共坐谈心,这快活是不用提了。”说着,就倚靠长桌坐下。 祝英台坐在长桌对面,因道:“是的。邀一两位知己对坐谈心,是我们一生的宏愿,但是这一件事,真是不容易。” 梁山伯道:“贤妹何以有这个念头?愚兄不敢说是贤妹知己,但贤妹的确为兄之知己,今日谈心,其乐无穷呀!” 祝英台听他所说,微微一笑。因道:“兄到此,就为了同座谈心来的吗?” 梁山伯道:“同座谈心,也为此来原因之一。但最大的原因,一是向老伯伯母请安。二是贤妹哑谜限期所限,不敢耽误,是特意探望九妹来的呀!” 祝英台道:“哦!九妹。” 梁山伯道:“是呀!多蒙贤妹作媒,特意前来讨个喜讯啦。” 祝英台道:“我家哪里有九妹,九妹就是英台呀!”说时,就袖子抬起,把手按摩鬓上鲜花,那脸上露出笑意。 梁山伯拍手道:“这个我早已知道了。真是前世姻缘啦。哈哈!”这时,真是乐不可支。 祝英台突然站起来,有气无力的道:“梁兄……” 梁山伯望了祝英台道:“妹为什么原因想说又忍住不说,我倒猜不透。” 祝英台道:“哎!梁兄……”说着,倒退了两步。 梁山伯道:“回来有俗事,所以耽误两天,但是这也不算晚啦。” 祝英台道:“兄来尚不算晚,只是他人不能等,真是徒唤奈何!” 梁山伯站起来道:“他人不能等,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祝英台道:“小妹自杭州回来,来了两位大官,自称冰人。我父见来势甚大,不敢违抗,将我许配了马……”说着,脸子变白,自己伸出一只手扶着书架。 梁山伯道:“马什么?” 祝英台只说得一个唉字,身子一动,几乎要倒,赶快抽回那只手,兀自身子摇摆不定,抢着三步变着两步,竟自下楼去了。 这时,银心烧着两碗茶汤,用托盘托着,上楼敬客。上得楼来,梁山伯扶了长桌,两目尽管注意楼下,见银心走到身边,放下茶碗,才省悟过来,便道:“刚才你小姐提到了马家,脸色就变白,抢下楼去了,你必知道这事情的缘故!” 银心看看梁山伯脸色惨白,便道:“不问也罢。” 梁山伯手扶桌沿,又目注视着道:“事到如今,生死关头,岂可不问?” 银心手拿托盘,刚待要走,被梁山伯一逼,便道:“小姐已被员外许配马太守的儿子马文才。” 梁山伯道:“哦!马文才……”双手撑住桌子忘记了动作,也忘记了说话。 祝英台已经赶上楼来,便道:“梁兄,事不由我呀!” 梁山伯道:“好!事不关贤妹。在此耽误久了,有些儿不便。小兄就此告辞。”说着,走过来一个长揖。 祝英台站住下楼的路上道:“梁兄请你放缓一步,虽空跑一趟,但三年结拜,不能放怀,备有几杯水酒,以纪念兄弟之情。” 梁山伯点头道:“也好!”于是一转身就在圆墩上坐下。 祝英台吩咐厨房,就只端几碗菜放在楼下,银心再搬上楼来,就在旁边四仙桌陈设。其余的菜,不必要了。银心答应知道,自下楼去。 祝英台面色红白不定,慢慢转过身来,对着梁山伯坐下道:“梁兄,此事不能怪妹,无奈势力压人。” 梁山伯坐着,两只大袖压盖大腿,一句话不说。 祝英台道:“你可记得七夕之夜,共话天河?你可记得重阳之日,共话绿叶?” 梁山伯叹口气道:“我哪里能懂你是个女子呀!” 祝英台道:“你可记得我生病了吗?” 梁山伯将脚在楼板上重重一点道:“记得啊!” 祝英台道:“梁兄,你真是君子,紧抱一床被条,就在脚头睡,一点不向邪路上猜。可是我……”说到这里,不知是什么缘故,只觉有点热泪,由眼睛里直落下来。但是她不能给梁山伯太伤心了,只回转头四处回顾寻找银心。恰好银心手托托盘送酒菜上楼来,在四仙桌上摆下。 祝英台缓缓起身,眼泪已干,向梁山伯道:“酒已来到,我敬三杯吧。” 银心站在一边道:“梁大相公请过来喝酒吧!算我们小姐表表心意。” 梁山伯缓缓站起来,和银心点点头。银心自下楼去。 梁山伯在桌边站定,因道:“不必坐了,贤妹斟上酒来,我喝了就走。” 祝英台将客人面前,一只陶器大杯子移过来,将酒壶对里面斟酒。可是她手提半把斤酒壶,竟是提不动。一只手端杯,一只手缓缓移壶,只觉筛糠似的抖。好容易将酒杯斟和满了,放下酒壶,两手捧了酒杯道:“梁兄,请饮一杯吧!还望前途保重。” 梁山伯把酒接过,将酒杯一手举着,向口里一倒,咕,喝干。将酒杯子放在桌上,因道:“贤妹,愚兄走了。” 祝英台抬起一只右手,挡住去路道:“梁兄,请缓走。” 梁山伯失惊道:“哦,还要缓走。是了,贤妹莫非跟愚兄一块儿走。好!兄等贤妹吩咐。” 祝英台道:“那如何能够?这祝家村都是员外势力,叫一声拿下,你休想出祝家大门。这还不谈,那马家势力,正在这几县,我们要走,也万万逃不出他的天罗地网,这一层更休想。” 梁山伯道:“那么,贤妹尚有何话可说。” 祝英台将手比着道:“我送兄扇坠上一对玉蝴蝶,还在吗?” 梁山伯急忙在衣服里摸索着道:“我都忘了,现在身上,应当交还贤妹!” 祝英台摇手道:“不是不是!我叫兄收藏得好好的。” 梁山伯不摸索子,两手一拍道:“人都归马家了,玉蝴蝶要它何用?” 祝英台细微的声音道:“我……我……我总对得起梁兄,留着那双蝴蝶,正可作为凭证呀!” 梁山伯道:“贤妹何出此言!” 祝英台道:“梁兄呀!兄在学堂,小妹万语千言,总望兄明白,无奈兄总是不明白。当妹生病之日,兄的侍候,我亲兄弟也不过如此。因之暗下定了非兄不嫁。临别的时节,故意将心爱之物,割让给兄,然而兄始终不解。十八里长亭,言谈之间,差不多倾心披露,兄还是不解。没奈何以九妹相许。原以为兄来自然结合。想不到一月工夫,人事大变。虽然,我这条心是千古不变的。”说着话,面上一点血色没有,一手扶了圆柱,一手整理衣服。 梁山伯道:“贤妹,我是太忠厚无用了。不能……。”一阵咳嗽,连忙在身上将一条白罗手绢取出,两手捧住,紧紧的握住嘴。身后有一只圆墩,就坐了下去。低了头,弯了腰,两手握住堵嘴的手绢,咳嗽不住。 祝英台看见,忽然哎哟道:“你手绢上面,怎么许多的红点,不要是吐红了吧!” 梁山伯没有作声。 祝英台弯腰将手绢抢了过来,打开一看,正中只见鲜血一团,手绢四五层都湿透了。她抖着手绢道:“哎……你……你果然口吐鲜血呀?小妹将你害了!” 梁山伯有气无力的道:“不要紧,这是心头烦闷,一时咳嗽失红,过一会儿就好了。” 祝英台把手绢放在桌上,把桌上银心送来的一碗菜汤,双手捧着递到梁山伯面前。因道:“梁兄,请漱漱口。” 梁山伯因碗在祝英台手上,看了她道:“生受你了。”因对碗喝了两口,漱了口,把桌上放的手绢取了过来,将水吐在上面,把手绢折叠着手里捏了,站了起来道:“我在这里,可不能病倒,这真是要走了。” 祝英台放下碗,好久好久,点点头道:“梁兄,我送你一程,尽一尽……。”她话未曾说完,眼睛再包不住眼泪,像抛砂一般,只管向下落。她站在会心楼匾下,抬起一只袖子,只管揩泪。 梁山伯叹口气道:“我一路奔来,真个汗如雨下,但是为要见贤妹,均不计较。如今啦……”摇摇头,说着,开步下楼。 祝英台怕他跌倒,步步跟随,因道:“我每日在楼上攻书,每听到脚步响,总以为我兄前来。如今望得我兄前来,这样吐红回去,可怜!可怜!” 梁山伯道:“但愿贤妹时时念着愚兄。” 四九银心都在楼下,看见梁山伯手扶了墙,一步挨着一步走。祝英台随着人下楼,已哭得泪人儿似的。两人都吃一惊,同喊一声相公。 祝英台道:“银心,你把我的马,备好鞍子,牵至门外,送梁大相公回去?”银心答应是,赶快牵马去了。 梁山伯向祝英台望望,拱拱手道:“不必送了。” 祝英台揩揩眼泪,也望望梁山伯道:“望兄回家,好好休息,好了,还望再来。” 梁山伯道:“若并无大病,自然要来。若是病体加重,怕我会短命,那就不能前来了。” 说时,已走出楼底下,偏西的太阳,照见楼下的柳树树荫,有半个院子大,已向东移。 祝英台站在柳树荫下,因道:“兄何必出此不幸之言。万一不幸,甬江岸旁,有个胡桥镇,是我两人千秋歇足之地,这里埋下两道碑,一碑上写梁山伯,一碑上写祝英台,我……”她已泪不成声了。 梁山伯本来候银心牵马,听听门外可有马叫。听了祝英台这话,猛可的一惊,问道:“胡桥镇是我两人千秋歇足之地,妹也愿意去?” 祝英台道:“我已说了,暗下定了非兄不嫁,虽死不改。兄若定了胡桥镇为千秋歇足之地,妹决计前去,与兄共冢。” 梁山伯点头道:“贤妹此言,一定可以办到,真是照耀古今。兄万一不幸,就叫家人把我安葬胡桥镇,立下两块碑,尽等妹来。” 祝英台泪如雨下,只是点头。 四九自屋里出来道:“相公,回去吧,你的身体不好得很呢?” 梁山伯向祝英台一揖道:“贤妹,我走了。”祝英台回了一个万福。梁山伯抽转身来,向大门口而去。 祝英台道:“梁兄呀……” 那柳树枝被乱风一吹,齐向东来,挡住望远的人目光了。 十五、讨药方 银心牵到大门外,共是两匹马,都备好了鞍镫,一手牵着一匹。四九和梁山伯出来了,一见是两匹马,问道:“银心姐,多牵了一匹马,作什么用?” 银心道:“梁相公不舒服,到家不可太晚,牵来两匹马,你梁相公骑一匹,你骑一匹,免得跟着跑,岂不甚好。” 梁山伯缓步走向前,因道:“生受你了。两匹马放开脚步,小半夜就到家了。” 四九还走上前作个揖道:“多谢多谢,改天我亲自送马来。” 银心看见梁相公面无人色,不敢笑,只是点头。 四九于是接过一匹马的缰绳,让梁山伯先骑,然后自己骑上。 银心走拢,低声道:“梁相公病体好坏,你赶快送个信来。” 四九会意,也连忙点头。两匹马放开蹄脚,就离开祝家村了。在路上四九常问:“相公可好些?”梁山伯也懒作声,只是点点头。在路上歇了两次,梁山伯都不大作声。四九料着山伯病没好,赶快到家为是。好在这是月中,夜里有月亮,两人骑马走,一股子劲,便是一二十里。不到半夜,梁山伯便到家了。四九叫开门,引梁山伯进去。梁秋圃听着儿子冒夜回来了,料必有什么急事,便披衣起床,跟着上梁山伯卧房,见梁山伯和衣躺在床上,扯了一条薄丝棉被,横盖下半截。看他的脸色,又白又青。便道:“哎!生了病了。” 梁山伯点点头道:“爹爹,不要紧的,中了一点感冒,今晚上好生睡一觉,也就好了。” 梁秋圃伸手抚摩一阵,只觉周身烫人,因道:“难道儿没有到祝家就回来了。” 梁山伯道:“会到祝家贤弟。因为改换了女装,所以改称贤妹。贤妹待我甚好,酒席款待。” 梁秋圃道:“提到婚姻事情呢?” 梁山伯因自己狼狈归来,父母甚为挂念,这婚姻事情,不提也罢。便道:“这话很长,明天细谈吧。” 梁秋圃坐在床沿上,见山伯不甚舒服,这事恐有纠缠,便道:“也好。我听到一片马蹄声,你回来不止一匹马呀。” 梁山伯道:“是!两匹马,四九也骑着一匹,都是祝贤妹借的。” 梁秋圃一听祝英台,尚如此款待,料无重大缘故。就问梁山伯要吃些什么,梁山伯摇摇头。 一会子母亲高氏,也亲自过来,看到梁山伯满脸煞白,便道:“哟!孩子病了。” 梁山伯摇手道:“不要紧的,明天就好了。”说着,也勉强露齿一笑。 四九进了房子,见二老都在这里,梁山伯和衣躺卧,闭目养神。便道:“你二位老人家回房去安歇吧,这里病人也养养神。我看,明天大概全好了。” 二老看着梁山伯,已经闭着眼睛睡着了,也不愿再与说话。梁秋圃对高氏道:“走吧,让他睡觉吧。”于是二老轻轻悄悄的走了出去。 四九等他们走了,就搭个小床,放在床边侍候。梁山伯睡觉,作过好几回梦,都是梦见祝贤妹。抒他叫醒,才知道作了梦。梁山伯暗想,这事应该声明才好,不然,父母还不知道所为何事呢。因之主意想定,明天对父母说明。这样一来,倒反是睡得着,并没有作梦。可是次日,已是精神不振已极,双眼一睁,听到窗外有脚步声。自己也想起来,看上一看,是谁起得这样早。可是自己想起来时,两手一撑,身子还只起来一半,自己不能作主,撑的两只手已撑立不起,手一松,身子又倒了下去。自己摸摸头道:“骑马回家,还觉可以,怎么一觉睡了,头脑昏沉,竟是越发不行了。” 他在床上身子翻动,便是咕呼一响。在床面前搭铺的四九被惊醒了,一翻身爬了起来,问道:“相公怎么了。” 梁山伯道:“想爬起来,已经爬不起来了。你起来,烧点水给我喝。” 四九答应是,收拾地铺,下厨房去烧水。梁山伯躺在床上,半天哼一声,把梁秋圃也惊醒了,急忙披衣起床,走进梁山伯房间,对床上一看,问道:“孩儿,你觉得怎样?” 梁山伯道:“恐怕病是真来了,已经起不来了,来得真是好快呀!” 梁秋圃很注意的望着他,见他睡在枕头上,两腮瘦削,眼睛一点神色没有。长衣已经脱了,穿了一件白色汗衫,露出一只袖子在被服外。因道:“那就请个郎中来瞧瞧吧?” 梁山伯道:“那当然可以,不过是无济于事的。” 梁秋圃道:“那是什么道理呢?” 梁山伯道:“等妈起来,我再告诉你。” 梁秋圃只有这个儿子,又是十分疼爱,儿子既然说了,一面告诉家里请郎中,一面催高氏起来。 这时,四九已把水烧开了,捧着一碗热水到床面前来。梁山伯就着四九手上喝了两口,一摇头。四九知道不用了,就端碗放在桌上。正好二老又都过来,床面前放了两把方几子,让二老坐下。山伯半坐半躺在丝棉被上,自己叹了口气道:“这一件事,一不能怪英台,二不能怪儿子,只怪势力压人而已。”因详详细细把祝家的婚事告诉一遍。因道:“我果真有个长短,爹妈空抚养了儿子一场,一点孝道未尽,罪该万死,只好力图来生,再行报答吧。” 梁秋圃道:“原来如此,儿放宽心吧。只要儿病好了,再行寻访就是。” 高氏道:“是呀!娘替儿细心寻访得了。儿正在青春,千万不要说有个长短的话。” 梁山伯也怕引起二老的悲哀,就连声说是。可是他的病症,自这日起,越见沉重。虽然请了郎中来瞧,那汤药如石沉大海。吃下去,一点不生效力。到了第五天,梁秋圃看山伯的病,是日见沉重,就到床前问道:“祝家的马,应该送还人家了。我想叫四九再跑一趟,儿还有什么言语,要告知英台。” 他睡在床上,要睡没睡,听了父亲的话,双眼睁开,脸上有了笑容。因道:“儿正想到此事,爹爹的话,正合我意。我得起来,写一封信给她。” 梁秋圃愁了眉道:“儿病体沉重,不写也罢。有什么话告诉四九,叫他转达好了。” 梁山伯两手在后撑着丝棉被,已经挣扎了起来。因道:“不要紧,这信是要写的。” 四九正走进屋子里,见相公自己要写信,老相公发愣,看样子也拦不住,只得移一张炕几,先放在被上,且当了桌子。随着纸笔墨砚,一齐摆好在几上。梁山伯伏在几上,在一张尺来宽的纸上,提笔就写道: 兄山伯奉揖致书英台如妹,会心楼一晤,快慰生平。三年砚榻深交,未知妹为巾帼丈夫,兄实笨伯也。及开怀爽论,始知人各一天,堂上不谅,已受聘马氏,南辕北辙,未容强合,人生惨遇,无过如斯。妹虽清言娓娓,顾已涕泣沾襟。兄亦俯首难言,悲痛咳血。病由突起,兄遂未敢妄留,吾人境遇,何其哀也。回家一卧四夕,终日梦寤,虽医药时施,如石投水,以兄私意秘筹之,恐难久世矣! 闻妹处有入世奇方,问病良药,故命四九前来,把函请命,如能拆函指示,自有秘剂,则九死之人,豁然立愈,是毕生之愿,敢不拜嘉。十时之珍,无此盛意。下风逖听,垂意万千。山伯拜手。 梁山伯将这封信,自己从头至尾念了一遍,因道:“信是写起来了,通与未通,我自己也不晓得,但是我也不能再写了。”向梁秋圃讨了一张硬纸,把信卷了(注:那时没有信封,所以信如书卷起来)。 四九料着不用笔墨了,将文具东西收拾放好。 梁秋圃道:“这信可以随便交吗?我刚才在床面前看过了,这信若让老员外祝公远知道了,怕是又有许多是非。” 四九道:“那不要紧,我会秘密交与祝小姐。” 梁秋圃见一听说写信给祝英台,梁山伯就爬起来了,料得两人之间,有那种说不出深情密意,站在床头边,点着头道:“好吧,就依四九的话。你要是真带得处世奇方回来,我们家里永远不会忘记你。” 这时,高氏也进来了,见儿子已能写信,也站在旁边,只管含笑点头。 梁山伯将信交给四九,四九还怕遗落,放在衣服靠里,将衣眼紧好。 梁秋圃牵了四九衣袖道:“你也骑了马去。把信交给祝英台。她看完了信,一定也有信交给你,你依然放在里面,或者明日上午,你就可以回来了。” 四九道:“你放心吧。我一定带好方子回来呢。” 梁秋圃送四九到门外,又叮嘱了几句话。四九牵了两匹马,又骑了一匹马,就往祝家村直奔。到了门口,已认识那个看门的了,对看门的道:“那天梁山伯相公回家,颇蒙这里银心姐好意,昔了两匹马骑,现在马送还府上了。” 他说话时,三匹马正在大门外啮路边的青草。 看门的对马望望,因道:“想必你还有话,对我们小姐说吧?”四九站着没有作声。 老者道:“老员外在家,你来了,若是让他知道了,又有许多麻烦,现在不通知他。我迳直禀明小姐,一会儿银心姐出来,你同银心姐一路进去。你的马交给我吧,喂得饱饱的,等你出来,将马交给你,你看好不好?” 四九听说,连忙奉揖,因道:“多谢多谢,老人家真好。” 老者告诉四九等一等,自己独自到上房后院去禀报。一会儿银心在前,老者在后。银心老远就招手道:“四九哥,你来啦。梁大相公病怎么样?” 四九道:“梁大相公病倒啦,今朝似乎好些。” 银心道:“小姐在会心楼等你回话。” 四九和老者告别,自向会心楼来,银心在前引路,到了楼上,祝英台扶案而起,来不及问别的话,劈头就道:“梁相公的病,好些了吗?” 四九上前行礼,回道:“回家就睡倒了。老相公请了郎中瞧,天天吃药,不但没好,反而加重。今天老相公吩咐送马回府上,问梁相公有口信带给小姐没有,梁相公一听此话,精神就来了,立刻答应有有,爬了起来,坐在床上,就写了这封信。” 祝英台道:“哦!写了一封信。” 四九解开衣服,双手取出那封信呈上。祝英台见信上,果是梁山伯的字样,于是拆开信卷,取出信来,从头至尾一瞧,一句话没说,两眼的眼泪,像檐下溜水似的望下滚,四九站在面前没有敢作声。银心也是靠了书架站定。 祝英台抬头一看,这才知道人站在面前。就对银心道:“你带四九去楼下用饭,饭后,我回头会叫四九前来取信。” 银心听说,就带四九下楼去了。祝英台独自在楼上,又将来信看了一遍,只望空叹了口气。取出纸笔,伏案就回复起来。 小妹祝英台敛衽奉复山伯如兄:读来信,泪随句下。窥君之意,妹唯有随兄出走,如其果成,妹何妨为之。初之海滨,继之山麓,与鱼龙伍,与鹿豕游。唯梁祝二子末出祝村一步,已缉骑星布,不须远遁,即入法网矣。天实为之,为之何哉?今兄既罹重症,唯善自珍摄,以图后晤,果其命永,另作良图,苍天密迩,亦末可知。至于英台今立誓不嫁虽鼎镬在前,甘之如怡。万一君将不幸,则旅途未远,君直候我于黄泉,妹言,不贰,鬼神鉴之。夕阳将落,邮程方到。读毕来柬,方寸已乱,匆匆奉复,不觉罗绢之湿透也。伏维病体日瘳,珍重万千。妹英台敛衽。 祝英台将信写完,拿张硬纸,上写梁山伯仁兄开拆。将信卷好。这时,已是上灯时候,银心上楼把灯点起。祝英台道:“你把四九找来,我有话对他说。” 银心看看桌上,见已写好了信,便轻轻下楼,—会儿将四九带上楼。 祝英台指着桌上道:“我的回信,已经写好了。你回家为你相公说,祝小姐望他保重,病好了,再图与相公相会。若是……”把话说不下去,坐在椅子上,半天不说什么。把手扶了桌沿,上半身如同不禁风寒,在那儿微微抖战不定,眼泪一对一对的往下落,半晌,才把袖子去揩。四九自是不敢开口,只把眼睛望了桌上。 银心走近桌边,轻轻地对英台道:“现在员外已经回上房子,大声说话,也怕楼外人听见。小姐有什么话快对四九哥说了,让他好走。” 祝英台道:“我没什么话可说了。要紧的话,都在信上。”说着,取过那封信,交给四九。 四九依旧解开衣服,把信插进短衣袋里。问道:“祝相公还有什么话没有?我可要走了。” 祝英台道:“你休息一会儿再走。你日夜奔走,不要把你也跑病了。” 四九见英台没什么话了,便施礼告退。银心怕他把路走错,依然送出。四九见四顾无人,轻轻的道:“我家相公万一不好,祝相公……不,小姐将来怎么办?” 银心道:“小姐的脾气,我是知道的,这话很难说呀。” 四九道:“小姐自有小姐的办法,我也知道。还有我们呀?” 银心却嘻嘻地笑,没有作声。 四九道:“我是真话。” 银心道:“我们大小姐正有心事,哪里有工夫谈这些。” 四九道:“等到有工夫谈,恐怕不由你作主了。” 银心道:“现在又能作主吗?” 四九听了,叹了一口气。 这时,到了大门口看守的房间里,看门的老者极力以示留客,酒饭都预备现成。 四九道:“银心妹,你进去吧,怕小姐叫你。” 银心点点头,看了四九一眼,低头自去。 四九借他一张床,睡了三四小时,还是老者叫他,才醒过来。这时,瞧马已经预备好,拴在门外柱子上。热水也在空碗里斟得满满的。四九连道劳驾。喝了热水,取了马鞭,解了马拴子,道声再会,骑上了马照原路奔回。等着到家门口,也不过半午的时候。下了马在树上拴着,自己就直向梁山伯房里跑。只走到天井,梁秋圃就迎接出来了。 梁秋圃问道:“祝英台有信寄回来吗?” 四九答应一声有,就在怀里将信取出。梁秋圃将信接过,把信卷打开,将信纸取出来,在天井之下,观看一遍。叹口气道:“孩子是个好孩子,只是山伯我儿……” 只听得窗子里梁山伯道:“爹爹,你和谁说话,是四九回来了吗?” 四九立刻应声道:“是呀!祝二相公有信回复哩。” 梁秋圃将信卷了,依旧包好,四九拿着进了梁山伯卧室。他躺在床上,半叠的丝棉被,轻轻盖着。伸出一只手来,连招了几下,口里只说得一个字,“信”。四九连忙把信送上。梁山伯拿出另外一只手来,两手把信拆开,一手举着信纸,就在半叠丝棉被上念。一口气念完了,只得叹口气道:“天实为之,为之何哉!” 十六、半下午了我应该走了 梁秋圃这时站在屋子中间,看见儿子把信一丢,叹了一口长气。就问道:“孩子,你看回信怎么样?” 梁山伯道:“回信啦!哎!就言辞说,那已经难为她了。不过,这世无望,只望来生吧。”他把那封信,交给父亲,在床上躺着望了四九。 梁秋圃拿过信来,对四九道:“对了,你到祝家村去,怎么样的情形,告诉告诉。” 这时,高氏也来了,也挤着来听。 四九道:“祝家的待遇情形很好。”因把自己到祝家的情形,详细报告了一番。说到祝英台恸哭的情形,略微含糊一点。 梁山伯道:“除了老员外夫妻而外,都十分好。然而祝员外也不可怪他,谁叫他生在这势迫利诱之下呢。”说着,把丝棉被抖了一抖,盖了身体下半截,侧身向里而睡。 高氏道:“孩子要回信,回信来了,孩子不怎么高兴,什么道理?” 梁秋圃道:“信在这里,我可以告诉你听,四九也可以听。”他就把信取出,凑近窗户的光线念道:“自接到你的信,眼泪随了句子望下落,看你的意思,最好是跟你一块儿走。但是能这样,我也很愿意,在海边上,山坡上,跟那些龙呀、鱼呀、野鹿呀,在一处玩。” 高氏靠了床站定,便轻轻敲了一下床道:“这孩子能说出这样话来,难得呀!” 梁秋圃续念道:“但祝马两家,村子外就布了陷阱,我这里说走,那立刻就逮捕了。” 高氏和四九都唉了一声。 梁秋圃道:“这是老天捉弄的,没有办法。你现在害了病,望你好好保重,后来也许有聚在一处的日子。更也许命很长,能另想个好法子,老天很近啦,后事也未可知。” 高氏道:“这话也说得很好。” 梁秋圃道:“还有好的呢。她说,她已经决定了。今生不另嫁人,虽摆烈油锅在前,也都像吃糖一样甜。万一你要是不幸,请你在黄泉等候着她。这话是祖先佛菩萨都看见的。” 高氏听了这话,早是哭起来了。垂着泪道:“这是差不多的朋友,都不肯说的。信上还写了什么呢?” 梁秋圃道:“还是叫他保重。”说着,又叹了口气道:“这样的话,的确是非泛泛之交所能说的。山伯,你要保重呀。” 梁山伯点点头,还是朝里而睡。四九也是听得呆了,这时流下泪来。抬起袖子来擦。 梁秋圃把信卷起来,塞在叠作枕头丝棉被底下,因道:“山伯睡了,我们也各自去休息,这里的事,请李嫂来照顾一会。” 李嫂是他家远房亲戚,平常帮着作饭洗衣等事。经梁秋圃提议,高氏同意,就叫李嫂来房里坐下,这里三人,各自出来。 高氏见她的儿憔悴不堪,哪里有心去休息,有时候望望太阳,有时候望望野景,有时候又看看厨房里的火,煨了些东西给梁山伯吃。后来想起一点事,把四九叫了进来,在堂屋里问他的话,问道:“你相公和祝小姐同学三年,难道一点儿都不知道她是个女性吗?” 四九道:“她们改装得好,真是一点不知道,不要说相公不知道,就是银心我也不知道是个女子呀!” 高氏道:“我想你相公和祝小姐住在一起,共有三年之久,时间又是那样长,总会知道一点吧!” 四九跳起来道:“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 高氏道:“我的儿子,我自然信得过,可是这样一来,眼见得他不久人世了,就没有一点法子可想吗?”她说着话,眼泪又流出来。 四九道:“我笨人想起了个主意。让我们写一封信给马太守,说祝小姐和他同学,因为晓得祝小姐是女扮男装,于是订下百年之好。请马家把这婚事退了吧。让他两人因爱慕而成为婚事。不然,祝小姐立誓不嫁,你们留着这婚事,也是枉然呵!” 高氏听了这话,正自犹疑着。梁秋圃在影壁后面转了出来,两手同摇着道:“这事千万使不得。据我听见人说,马家正因祝小姐三年读书,还守着贞节,这事极为难得,所以很快就订成了婚事。你写信大谈其婚事,马家考证梁山伯说的不确实,马太守有的是人,他会把梁家人抓起来,那真会弄得后事一塌糊涂,所以千万使不得。现在我夫妻只有各尽人事,一方面劝劝山伯,祝小姐回的那信,已经很好,自己把病治好了再说。一方面请高明郎中瞧瞧吧。” 高氏只有擦擦眼泪称是。于是又请郎中瞧了几次,梁山伯吃了药下去,一点效力没有,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就会瞧见祝英台。那柳树浓荫,遮遍大地。一个六角草亭,立在浓荫底下,梁山伯慢慢在亭子以内散步。只见一丛蔷薇花,开得红花朵朵,和绿叶交叉,遮遍人行路。梁山伯只管瞧着,心想这个地方,正是与祝贤妹结交之处,只是多了一丛花。正在猜想,忽然蔷薇花架移动,只见祝英台拂开了花枝,走了出来,而且正好是女装。不由得失惊道:“贤妹,怎么出来了。” 祝英台走上草亭来道:“梁兄,是妹见兄想妹想得可怜,因此不问家庭怎么管得严厉,打破了樊笼,冲了出来。” 梁山伯道:“那正是难得,如今到哪里安身?” 祝英台道:“现在是离家越远越好,海滨山麓,哪里都可以去。” 梁山伯哈哈大笑道:“这太好了。贤妹,你看这是什么地方?” 祝英台道:“那怎么不认得,正是当年订交之处。” 梁山伯道:“只是多了这丛花。” 祝英台道:“这是我亲手栽的呀!等我去摘两朵来戴。”说着就跨了大步,由亭子石阶上下亭子,一步不留神,那只移上前的脚踏了空,身子着虚,就斜倒下去。 梁山伯道声不好,跑了过来,弯腰牵了她的手,使劲望上托。 高氏就叫道:“山伯山伯,不要拖住自己的手呀。” 梁山伯睁开眼来,原来是一场梦。看着自己右手还用尽气力,使劲拖住自己的左手呢。 高氏坐在床沿,睁眼望着,口里还喊着道:“为什么要拖住自己的左手呀。”说着,用两手来将梁山伯右手拖开。 梁山伯醒过来了,便道:“不要紧的,我在作梦。” 高氏道:“作什么梦呢?” 梁山伯也不用瞒,就把梦中所见,略微告诉高氏。 高氏道:“梦由心造,不要放在心里。” 一句话刚完。忽然四九叫进来道:“祝家来人了。” 梁山伯道:“你听,祝家人来了。是什么人来了。赶快去看一看。”说着,就把躺在床上身子,挣扎着坐了起来。 高氏也知道山伯性情,说看一看,一定得去看上一看,于是起身向堂屋里走去。只见四九引着一个汉子挑了一挑东西,放在堂屋中心,梁秋圃也早被四九叫了出来,四九在一边介绍着道:“这是老相公,这是王顺大哥。” 王顺施了礼,然后道:“我家小姐听到梁相公病了,打发王顺前来看看,王顺还有点力气,就和安人商量着,把家里现在的东西,挑上一挑,请相公笑纳。” 梁秋圃道:“哦!还是安人同意的,这越发不敢当了。” 高氏出来了,四九又介绍一番。高氏看那挑子,包括樱桃,枇杷,梨,腊肉,熏鸡,还有纸包七八包,便哎哟一声道:“这都是给病人吃的吗?实在多谢。” 王顺道:“这不过是一点意思,梁相公现在哪里,小姐叮嘱我瞧瞧。” 高氏道:“他还要瞧瞧你呢,我引你去。”说着,引王顺进了梁山伯卧房。 梁山伯坐在床上,首先看见了他,便道:“哦!是王顺。” 王顺施过礼,见梁山伯瘦得颧骨高起,嘴唇干燥,脸色病容很重。因道:“小姐请你多方保重,带了一点东西,请相公病里吃呢。” 四九便将一挑东西挑进病房,让山伯过目。 梁山伯道:“多谢小姐,还有什么话吗?” 王顺道:“这些东西,都是老安人过目的,小姐点交东西,安人在旁,只得说请相公保重而已。是王顺将要走的时候,银心私下交了一块红罗手绢给我,说我小姐送给相公的。这手绢呈上相公,相公自然明白。”说完,在身上取出红罗手绢,双手交给梁山伯。 梁山伯接了手绢,见上新旧斑痕,清清楚楚。便点点头道:“我明白了。我的病,恐怕不会好的。我本来想修书一封,交你带了回去,但我今天不能写信了,只觉四肢无力,请你告诉小姐,彼此心照吧。” 王顺看那样子,梁山伯实在不行,便在床前,安慰一番,然后出去。那挑子依然由四九挑出卧房。 梁山伯坐在床上,拿了那块红罗手绢,只是翻来复去,默然不语。王顺吃过了午饭,进来告辞,梁山伯点点头。王顺看这样子,病体是恐怕没有指望,对床上施一礼,告辞而去。 到了晚上,梁山伯喝了点稀粥,略微有点精神,正好二老都在床前坐着,就对二老道:“儿的病已经是十分不行了。这对二位老人家不孝之罪,那是无可补偿的,这只有请二位老人家原谅。我死后,请在胡桥镇上,面对甬江建立坟地。坟地以外,请写两块碑,一写梁山伯之墓,一写祝英台之墓。等着不久的时候,儿的话是会灵验的。关于儿的东西,只有一样,须为殉葬,就是祝英台送我的两只玉蝴蝶,这两只玉蝴蝶,现时在我身上。” 梁秋圃道:“我儿真是不幸,白发人断送黑发人,是人生最可怜的事,哎!我儿说的话,自然办到。惟写两块碑的事,恐怕不能照办吧?因祝英台系祝家姑娘,而且活跳新鲜的人,这碑立起来怕人家不愿意啊。” 梁山伯道:“那也不妨,尽管写起来。到立梁山伯的墓碑的时侯,祝英台的墓碑,暂时埋在土内也可以。” 梁秋圃道:“埋在土内,又有何用呢?” 梁山伯道:“那你老人家就不用管。” 梁秋圃道:“好!就依儿的言语。” 高氏听了儿子的话,只背对了灯光,兀自流泪。 梁山伯道:“你老人家,且莫要哭,儿子还没有死。” 高氏揩着眼泪道:“自然,我总是指望儿子活着的,你说这话,叫我这年老的娘,还有什么指望呢?” 梁山伯听了老娘的话,一阵心酸,也不由得自落两点眼泪。粱山伯是躺着的,把棉被盖着身体,脸子挨着枕头,泪滴在枕头上。那颧骨下稀松的肌肉,都浸得湿透了。梁秋圃把丝棉被慢慢给梁山伯盖好,拿出旧的白罗巾,把眼泪水由眼睛边到满脸,给他擦干。又用手轻轻拍着棉被,才从容的道:“好好的睡吧。也许今天睡一宿,明天就慢慢的好了。现在叫四九进来睡。” 梁山伯听说,点点头。 高氏道:“四九睡着的时候,我每回进房来三四次,他知道吗?” 四九在外面答应着走进来,才道:“也有一两次知道的。” 梁秋圃站在高氏后面,把嘴对床上一撇道:“自今晚起,睡觉要惊醒点。” 四九会意,连声答应是。但是这一晚上,尚幸无事。这样子结果,梁山伯虽没大好,也没有大坏。一连三天,都是如此。到了第四天头上,太阳刚斜照东边壁上,大概半下午,梁山伯睡着半迷糊的时候,见五色云端,幻成了整个太湖石,太湖石又高又大。至少有十丈高,石正中开了一个极大的洞门。太湖石也会腾云驾雾,且慢慢的望上升。那洞门忽然走出个挽官髻,穿宫装的女子,向他招手道:“来呀来呀,快上天啦。”梁山伯看这女子有点儿像英台,但仔细的看去又不是的。正要叫喊,却惊醒了过来。一看秋圃、高氏、四九三个人,都站在床面前。问道:“现在什么时候?” 梁秋圃对院子里看看太阳影子道:“大半下午了。” 梁山伯慢吞吞的道:“我请示二老,我死后,将我葬在胡桥镇,可以办理吗?” 梁秋圃垂着泪道:“当然可以办理。” 梁山伯道:“谢谢两位老人家,恕我不能起来叩谢,就在枕头上叩谢二老吧。”说着,头歪着在枕头上连连摇曳了几下。 高氏早是不能说什么了!只是手扶床沿,望着梁山伯,唏唆的哭。 梁山伯望着四九道:“四九,你过来。” 四九连忙挤过来,将身子俯着依靠床沿。 梁山伯道:“我很对不住你,跟我七八年,一点儿好处没有得到。但我的二老决不会亏待你的,请你放心。” 四九连连说是。泪珠子落个不止。 梁山伯道:“还要跑一回路,我死之后,家事不用你管,你赶快到祝家去报信,你说,我家还没收殓,静等小姐前来,以为最后一面。祝小姐听说,一定会来的。” 四九答应不出来,泪珠落着,只管点头。 梁山伯道:“爹,妈,刚才爹爹说了,已大半下午了,我要走了。” 高氏走靠附近床沿道:“你……你……你不能走呀。” 梁山伯两只手由丝棉被伸出,一只手牵着梁秋圃,一只手牵着高氏,很久很久,不能作声。最后才道:“我对不住你二位老人家。但是男女婚姻事件,千万不能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主,总要听凭儿女自愿。你二老是能听凭儿女双方自愿的。但祝家父母却不然,只晓得势力,父母虚荣。儿这一死,叫做父母的看看,尚有为男女婚姻事件以死力争的人。” 说到这里,声音模糊,慢慢四肢无力,便觉有进气无出气,梁秋圃将他两只手轻轻的放下,与身子放平,就觉得进出都没有气了。 十七、最后一面 梁山伯过世去了。梁家少不得有一番杂乱。梁秋圃把四九找到一边道:“家里自有一番忙乱,但你也不必管他。你骑一匹马赶忙到祝家村去。关于梁山伯病后的事,自然你都会说,我现在希望她来一趟,以为此生最后一面,所以梁山伯还等着她未曾收殓。” 四九答应晓得。 梁秋圃道:“你骑了马去,大概半夜可到,那就不必去敲门了,等候天亮再去。你看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四九道:“无论如何,明晚深夜,也要赶回来。” 梁秋圃认为对的,牵了一匹马来,四九骑了就走。果然大半夜就到祝家村了。四九在村子草亭里打了一个瞌睡,等到天色大亮,方才去祝家报信。四九已是门路很熟,遇见看门的略微一说。在看门的那方一听见报告,知道这是急事,把马牵过去拴了,便带四九来到会心楼下。正要叫喊,只见银心摘了一捧花,正要进屋,一眼看到四九,便道:“四九哥,来得好早啊!” 四九道:“昨晚跑了一晚,自然不晏。” 银心道:“梁相公的病,好些了吗?” 四九垂泪道:“死了!我就为这事来报信了。” 银心听了这话,手上的花,完全落在地上,问道:“死了?哎哟!” 四九就把梁山伯临危的言语说了一遍。 银心也垂泪道:“那天吐血回家,我就知道不好。昨晚三更以后,小姐忽然惊醒,我也被惊醒,还以为今天或有信来,梁相公病—定好了,原来是永别了。” 四九走进两步道:“现在应当给小姐报信。” 银心道:“慢来,等我把小姐引到楼上,你再去报信。不然,小姐性子急一点,你说句不好,她哭倒在地,让员外安人知道了,又说我们不是。” 四九就站在楼下,银心擦干眼泪就往里走,到了房里,祝英台要往外走,看见银心空着两手回来,问道:“花呢?” 银心道:“你到楼上,有话禀报。” 祝英台沉吟着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银心道:“你到楼上去,就知道了。”说毕,她就先走。 祝英台心想鬼鬼祟祟,到底有什么事,也跟着上楼来。银心见祝英台神色还自然,便道:“关于梁相公的消息。” 祝英台手扶桌子沿,问道:“病好了些吗?” 银心道:“现在四九在楼下,叫来一问,便知端的!” 祝英台把手轻轻的拍着桌子沿,皱了眉道:“叫他快来呀。” 银心于是大声叫四九,便见四九匆匆上楼,见祝英台施上—礼,接着跪下磕头。 祝英台道:“梁相公病可好点?” 四九道:“祝二相公,你莫性急,梁相公……昨天下午过世去了。” 祝英台两手扶住桌沿,立刻脸上变得灰白,问道:“他死了?” 四九道:“是的,昨日下午死的。” 祝英台身子向后一坐,落在圆墩上,两眼的泪珠,如暴雨—般往下落,哽咽道:“我道……早是不可救药了。” 四九站起来,也陪着落泪:祝英台坐着哽咽,只见泪珠直滚,一句话也不说。银心也是垂泪,走到桌子边道:“小姐莫哭,听四九还有什么话说。” 祝英台把袖子擦干眼泪,便道:“是的,梁相公临危的时候、还有什么话?” 四九道:“临危的时候,我站在床边。梁相公死之后,我赶快来报信。现在我家从他叮嘱,还没有收殓,静等小姐前去,为最后一面。” 祝英台突然站起来道:“我去我去,叫他们预备车子。” 银心道:“去虽去,也得禀明员外。” 祝英台道:“员外不许,又奈他何?” 银心道:“所以你说你去你去,也无人敢预备车。也无人预备……” 祝英台道:“不用说,他全都明白。现在同去见员外,他愿意我去,那是很好;他若不要我去,我情愿一死,也对得住梁兄。” 银心道:“这事虽不用那样办,但话硬要那样说。” 祝英台道:“好!我们同去。四九,你在这儿楼下等一等。” 于是他二人一路来至上房,只见二老刚刚漱洗完毕,滕氏见祝英台满脸是泪痕。便道:“大清早起来,我儿为什么有不悦之色?” 祝英台站在窗户边,因道:“梁山伯家来人报信,梁山伯昨天死了。” 祝公远坐着对门椅子上,手一拍腿道:“哦!他死了。” 祝英台道:“我与他三年同砚,如同骨肉,他这一死,我要前去吊祭一番,特意来告知父母。” 滕氏和祝公远并排坐着,便道:“什么?儿要前去吊祭一番。” 祝英台道:“正是!” 祝公远道:“我儿胡闹。我儿是闺门千金小姐,为太守未过门的媳妇,根本就不宜乱出房门。何况梁家青年丧亡,正是不幸的家庭,儿去不得。” 祝英台道:“我同砚情深,他家不幸,正是我的不幸,我非去不可!” 祝公远道:“你不怕马家怪罪于我。” 祝英台见窗户上有一把利剪,顺势就拿在右手,作个要扎的样子道:“让我前去,那还罢了,若不让前去,剪子在手,就当父母之面,一扎完事。” 滕氏急摇手道:“快放下剪刀,你要去,让你前去就是了。何必提刀动剪。” 祝英台道:“爹还没有答应。” 祝公远道:“好!让你前去。但有三件大事,儿当依从。” 祝英台道:“这也有三件大事。” 祝公远道:“有。一不许你在家披麻戴孝。二须多带人去。三是早去早回。” 祝英台道:“这样三件事,儿件件依从。儿要带银心跟我去。至于你派谁跟我去,那都随便。” 滕氏道:“好吧。你回房去换衣服。银心,你跟小姐去,一路之上,你须仔细一点。”银心答应是。 祝英台这才放下剪刀,回房而去。四九等在会心楼下面,已得了消息,祝英台已得了爹妈许可,准她前去,于是听祝府招待,在祝家吃过早饭。这时,收拾的人也收拾停当。祝英台换了蓝绸衣服,未滚花边。头上未系红绿丝线,脸上未扑脂粉,自到大门外来上车。银心在后紧紧跟着,手上随带了一个包袱。另外两个人,一个是赶车的,一个是王顺。王顺也牵着马,骑了马走,好减轻车子上的重量。祝英台银心上了牛车,四九牵过马,说声劳驾,上马先行。王顺和牛车紧紧随着。一路之上,少有耽搁,在初更的时候,已经到了梁家门首。祝英台打开包袱,换了白绫衣裙,头上圆髻,也压了一仔麻。车子停住,银心先下车。再来接姑娘。祝英台一身缟素,缓缓下来。 这时,四九早已来家报信,邻居听得这个消息,大门外早围站一个圈子。及祝英台下车,原来是一位极美丽的姑娘。这远的路程,跑来吊奠,已是难得。而且是披麻戴孝,犹如一个寡妇,更为大家料不到的事,都暗下赞叹。 那梁家得了四九的信,梁秋圃高氏亲自迎接到大门口。四九走到祝英台身边,轻轻的道:“祝二相公,那大门口迎接二相公的,就是老相公和安人。” 祝英台顺了四九的指示看去,只是秋圃穿件旧蓝衫,苍白的胡子,面孔倒好像梁山伯,高氏身穿件皂色夹衫,脸上虽没掉眼泪,可是泪的痕迹,满脸都是。大概今天是最难过的一天了,虽然难过,二位老人家迎接佳宾,还不失蔼然可亲的样子。 梁秋圃道:“还要姑娘亲跑百多里路,真是难得!” 祝英台看到两位老人家,跑上前抓住高氏的手道:“这不算什么,老伯、伯母,还要二位来接我呀!” 梁秋圃道:“这是应当的呀!” 高氏道:“还要姑娘戴这重孝,山伯冥中有知,何以敢当呀!这里不是讲话之所,请到里面去说话。” 于是携着祝英台的手,望堂屋里引,秋圃、银心都在后面跟着。 到了堂屋里,她就把高氏的手摆脱,对二老道:“这是二老养身之所,英台今日冒昧前来,应当拜见。二位老人家请至上面,容英台行礼。” 梁秋圃连说不敢当。四九由人缝里拿着拜席,就祝英台面前摆下。大家看热闹的,大声喊道:“应当应当。人家不嫌百多里路跑来,多么诚心呢?”说着,就有动手的,把梁家二老扶着在拜席大手站定。 祝英台从从容容的,对着上首拜了四拜。起来之后,就叫银心也拜了四拜。这就对二老道:“梁山伯兄过去一天多!现在还没有收殓吗?” 梁秋圃道:“衣衾棺椁都已预备,专等姑娘前来见他一面,然后收殓。” 祝英台道:“你老人家叫一声侄女吧,千万别叫姑娘,那倒生疏了。现在我要去看山伯,哪位引我一引。” 梁秋圃道:“好,贤侄女随我来。” 于是他在前引路,到了卧室里,只见屋子内外,桌上地下,点上许多支白烛。梁山伯已经睡在地上,身上只穿一件蓝色单衫,四周用芭蕉叶子,围了他的身体。他的头用芭蕉叶子作枕头给他枕了,他戴儒巾,尚端端正正。面向上看着,微微睁了两眼,还像活人一样。两手一垂,手里还握着两只玉蝴蝶。 祝英台道:“梁兄,妹来祭奠,你可知道呀!” 当时泪如泉涌一般,也不用拜席,就跪了下去,拜了四拜。站起身来,让银心也拜了。 这时,高氏也进来了,垂泪道:“我儿,你那有情有义的祝贤妹,来看你呀。”这一声叫唤着,满屋子人都嚎啕大哭。 祝英台道:“梁兄为何两眼睁着?” 梁秋圃道:“正是为了这事发愁。我想,他一定等贤侄女亲自前来,相见一面。” 祝英台道:“梁兄啊! 梁兄啊!”有只拜席放在山伯身边,祝英台就跪着坐在上面,哭道:“我只道草亭订交,三年同窗,这是人间的佳偶。谁知道姻缘簿上,缺少我们的姓名。我只说,有朝一日,前面鼓乐,后面花车,欢欢喜喜来到你家。谁知缟衣披麻,一夜百里奔波,奔到你家前来祭奠呀!梁兄,你为何双眼不闭,莫非是堂上二老年迈,你丢不下吗?”说着,将手轻轻抚摩他的眼皮。哭道:“那不要紧,兄家还有许多子侄,他们可以照顾的。”说到这里,双目微睁如旧。祝英台道:“莫非是舍不得尼山师长同学吗?莫非是无人披麻戴孝吗?莫非是舍不得满腹的文章锦绣吗?呵呀!梁兄啊!莫非是舍不得小妹祝英台吗?”祝英台一面哭,手一面摸,说到舍不得小妹祝英台,那双眼微微要合。祝英台猜中梁山伯的心事,越发心里难受,眼泪跟着往下滚。哭道:“梁兄舍不得小妹,小妹又哪里舍得梁兄。你把胡桥镇托二老买好了坟地,将坟碑立起来。碑紧对着人行大道,大水江边,有朝一日小妹会来的呀。姻缘簿上虽没有我们的名字,然千古不朽的英名,我们誓死力争,一定是我们的呀!现在我可以明告梁兄,我决不是马家人,也不上马家去,我梁兄英魂不远,我这几句话,鬼神可鉴,梁兄听之。”说到这里,轻轻抚摸两下,梁山伯两眼合拢。大家看来,真是英魂不远,都嗟叹不止。 祝英台站起来,向高氏道:“现在梁兄双目闭了,伯母尚有何吩咐?” 高氏牵着衣襟道:“贤侄女一跑一百多里,实在太累了。等我引你去歇一歇。” 祝英台道:“现在不累。眼看梁兄手上还提着侄女送给他的玉蝴蝶,要歇也歇不安稳啦。”于是又哭起来。 梁秋圃一摆手道:“虽然歇不安稳,贤侄女歇一会,总可以歇过这口气来。现在赶快给山伯换衣服,天亮入棺,贤侄女看到了入棺,然后可以回府。” 祝英台看到老人说得尚入情理,便同高氏前去。回头见银心一边站着,四九却站在门外。便道:“四九,现在到了你府上,你可以引银心四周看看。” 四九道:“好的。我们这里虽没有祝府上排场,但梁家却还很自在呢。” 银心因这是小姐说的话,只好跟四九前去。四九引导她前后门望望,邻居房屋看看,因道:“可惜相公死了,要不死。却是好过的。” 银心生怕把话说近了自己,便道:“胡桥镇这件事怎么样,没有什么难办吗?” 四九道:“那事轻而易举,那镇上很多我们的亲戚,说一句话就成了。” 银心道:“有话过几天再说吧。我还要去侍候我的小姐。” 四九也不敢挽留,送她到高氏房门口,自去前院。银心见祝英台坐在窗户边,高氏坐在床上相陪。两人的脸上,都泪痕未干。 祝英台见银心进来,问道:“四九带你附近都去看过了?” 银心道:“都去看过了。” 祝英台道:“住家怎么样?” 银心道:“梁老相公选择的地方,自然很好。” 祝英台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银心道:“小姐,你休息一会儿,天快亮了。” 祝英台道:“伯母已说过几回了,我哪里睡得着!” 高氏道:“银心妹,你去吃东西吧?吃过东西,你也睡一会儿。” 祝英台道:“伯母说的是,我们两个人,不能全病倒呀。” 正说着,李嫂进房来,高氏就请李嫂带了她出去。 高氏道:“这孩子很好的。” 祝英台道:“有话不能瞒着伯母,她和四九很不错。有一天,侄儿不能照顾她,你老人家对于银心,要多加照顾。” 高氏道:“只要孩子找着了我,我绝对儿女般看待。但是贤侄女何以不能照顾她?” 祝英台道:“那日后自明。” 高氏也不便追问,两人说些闲话,天已大明。只听外面有人叫道:“现在亡人入棺,宾主请到前面。” 于是高氏祝英台失声大哭,一齐向梁山伯卧室里来,这屋已是挤满了人。梁山伯卧在地上,已换上衣服,等候抬起入棺。 祝英台拖了拜席,对梁山伯跪下道:“梁兄,现在为最后一面,一会儿你已入棺,就不能再会了。我对不起梁兄,使梁兄抛别了年迈父母,锦绣文章,就半途而去呀!”说着,她爬了上前,将梁山伯的手两手抱起,送到口边,连亲了两下。哭道:“梁兄啊,你为何一言不发呀!” 旁边有人叫道:“祝小姐,请你让开,亡人入棺啦。” 这时,过来三位女客,一把从地下将人拉起。劝道:“小姐,你别太悲伤呀。” 抬亡人的人,四个人向前,弯腰把梁山伯抬起,轻轻吆喝走。便见梁山伯笔直躺着,四人托了手足,抬着向堂屋里走。屋子里的人,无不痛哭。 祝英台被三位女客拉着,眼见亡人抬着走了。才失声道:“呀!梁兄呀!” 十八、这里不晓得什么马家 当大家都去送亡人入棺的时候,祝英台大叫梁兄,已经哭晕过去了。三个女客同银心都在旁边,立刻把她抱到一旁椅子上,用手抚摩。一个女客忙去斟了一碗热水,让她张开口来轻轻灌下。过了一些时候,哭道:“梁兄呀!” 这时,堂屋里的人,也晓得了。高氏连忙挤了向前来,擦干眼泪道:“贤侄女,你可别太悲伤了。今日还有一百多里路程要赶呢。” 祝英台问道:“亡人已经入棺了吗?” 高氏道:“山伯已经入棺了。他的命薄,不去想他也吧。” 祝英台道:“侄儿应当祭奠一番,不敢多耽搁,祭毕,马上就走,银心,我那包袱呢?” 银心道:“下车的时候,我已经交给王顺了。” 祝英台道:“那包袱里面,有白纸两卷,是我自己的诗稿,给我拿来。这诗稿在余杭读书的时节,梁兄曾亲自批阅。于今完全变了,我从今以后也不作诗了。” 银心也不敢多说,自向王顺拿稿子去。 祝英台道:“伯母,堂屋里收拾好了没有?” 梁秋圃在门外,见英台虽哭晕过去了,已经醒过来。然也担心会有什么岔子,不敢久留。便道:“贤侄女,礼堂已经收拾清楚了。” 祝英台便走出来,只见灵柩头边,摆了桌案,桌案前铺了拜席,案上摆了陶器、铜器作的五供,插了大烛。除了晚辈磕头之外,平辈只奉一揖,长辈只发声长叹,所以礼堂上也极为冷淡。 她走来,对拜席跪了下去,掉了眼泪道:“梁兄,祭奠已毕,马上回去,不能过久耽搁,但愿英魂常在会心楼外,风雨晦明,我哭奠我兄吧。” 说毕,叩完了头。银心已将诗稿取到,祝英台爬起,接过诗稿,在烛上烧了。因道:“祝英台将所有稿子,在梁兄的灵前烧了,上面有梁兄的批评,同心之言,就此完结,祝英台不作诗了。” 诗稿烧完了。祝英台道:“四九,我的车在门口预备了吗?” 四九在堂前答应道:“早已预备好了。” 祝英台走过来和梁秋圃高氏深深道了万福。执着高氏的手道:“伯母,我走了,尚望你老人少抱悲哀。” 高氏点点头。祝英台回头向灵柩看了一看,点头道:“梁兄,小妹走了。”便又哭起来。 梁秋圃道:“贤侄女,不能哭了,车子在门口等候了。” 祝英台掏出手绢,揩了一揩脸,向在堂里的人,都告了别,然后走向大门外。梁秋圃高氏送到大门口来。 高氏道:“贤侄女,我就不派四九送了。” 祝英台道:“一路有两个男子,自然用不着人送。不过有事的时候,还希望派四九前去。两位老人家保重。” 梁家二老点点头。祝英台上了车,银心跟着上车。她看见四九站在树荫底下,手摘树枝,可是两只眼光,却跟最后一位女客送上牛车了。 这里的牛车,当然比马慢。可是晋朝士大夫家,出门总是坐牛车。所以尽管是慢,人家也不以为怪。车夫说声走,便离了梁家,王顺骑了马随着走。直到离家不远,祝英台才下了车,换上便服,再上车望家里来。到家也有二更多天了,祝公远虽看到祝英台泪痕满面,这也自在意中,只要女儿回来了,那些在梁家哭倒等事,也只好不问。 祝英台回房中安歇,足有个对朝。次日起来,漱洗已毕,只在房中闷坐。一连三日,尚是如此。 银心道:“这样闷坐,究不是个办法,还是到楼上去看看书吧。” 祝英台叹道:“书也看不下去。” 银心道:“书看不下去,但推开窗子,望望野景,总比闷坐房里好得多。” 祝英台听了银心的话,也颇有理,于是就到会心楼来,推开窗子,看看野景。这是夏季,到了中午,慢慢的热起来。一天下午,祝英台正靠窗闲眺,忽然小路上一男一女,约莫二三十岁,各挑了一担柴经过。 男子道:“天气慢慢热了,我们赶到街上,各把一担柴卖了,街上有卖绿豆的,我们买一升回来,煮稀饭吃,你说好不好?” 女的道:“好的。还买两个小饼子给两个小宝贝吃。” 说着话,担子挑着不见了。祝英台一听,生了很大的感触。两口子只要和好,虽挑柴去卖,依然有商有量,非常的高兴,听那女的说,家里还有两个小宝贝呢。马家倚仗他有钱,可以收买天下美女,可是这高兴在哪里。那被收买的美女,不高兴的还怕正多呢。祝英台站着尽想,身旁有一张胡床,不知不觉就坐了下来。心里转念一想,那天梁山伯到这会心楼上来,谈得何等伤心,他看到会心楼三个字,心里暗想,会心这两个字,又怎样说法呢? 这样一想,只见梁山伯穿了蓝衫,由楼下冉冉上来。 祝英台拂衣起座,连忙上前迎接。笑道:“梁兄,我正在念你,你从哪里来呀?” 梁山伯走向前,执着手道:“我妹说过,我英魂常在会心楼外,风雨晦明,你念我,我正在会心楼外逡巡啦。” 祝英台省悟他已死了,便道:“我兄虽死,还如没有死一样呀!” 梁山伯拍了手道:“我哪里死了,那死是骗你的。我正在祝家村外筑了一座花楼等你。” 祝英台望了他道:“哦!正筑了一座花楼等我?” 梁山伯道:“可不是吗?” 祝英台道:“这事只是恐怕知道的人太多,会来拦阻吧,马家就是一个。” 梁山伯哈哈笑道:“再人多,也无用,你随我来吧!” 祝英台让梁山伯携着一双手,正待要走,只听得有人叫道:“小姐,茶汤凉了。” 祝英台睁眼一看,原来是一梦,自己还躺在胡床上。银心站在身边,手里正捧着碗。 祝英台道:“我作了个梦,梦见梁相公他筑了花楼等我,这……”她见银心端了茶汤等着,于是取过茶碗来,喝了两口,仍旧交给银心。自己坐在胡床上想了一想,便道:“这个梦颇有点奇怪,也许明后日,四九还要来一趟。” 银心以为小姐终日都在思想梁相公,梦见梁相公,当然没有什么稀奇,一说也就算了。 到了次日下午,四九却果然来了。银心下楼迎着他道:“小姐说,这两天你会来这里一趟的。四九哥,今天果然是小姐说中了。” 四九在头上取下草笠,汗珠子由额角上往下直滴,将袖子揩着汗道:“这应该是最后一趟了。请你禀报小姐,我有事须禀明。” 说着,放下草笠,把皂色短衣牵了一牵。银心引他上楼。祝英台正坐着想什么心事,看见四九,心里一动,便道:“你来了。” 四九行过礼,便道:“特意来看看二相公。” 祝英台道:“我梁相公安葬了吗?” 四九道:“安葬了。” 祝英台道:“安葬在什么地方呢?” 四九道:“自然是胡桥镇。” 祝英台听了这话,心房又是一动。把衣服牵了一牵,问道:“这胡桥镇买地还容易吗?” 四九道:“我们有几位亲戚在那边,一托人就行了。” 祝英台站起来,手扶桌子沿道:“镇上的哪一边?” 四九将手一指道:“东北角啊!这里有个小地名,叫清道源九龙墟。”(注:清康熙《鄞县志》,梁死,叮嘱家人葬清道源九龙墟。现在九龙墟,有冢有庙。) 祝英台道:“九龙墟,是不是靠甬江的地方呢?” 四九道:“正是。墓地西北两边,都通甬江,我们在坟地里说话,船上人都听见。” 祝英台坐下道:“我知道了。还有什么话没有?” 四九道:“我家老相公,也去了坟地,看见安葬好了,带了家里人回了家,就命我大转弯地来到府上,向二相公报告一声。” 祝英台把四九的话,凝神想了一想,便道:“好!我已经十分明白。跟银心去用饭,饭后,回家去吧。” 四九告辞下楼。祝英台走到楼边,推窗东望,只见白云四起,绿树低垂,那梁相公坟地,就在那里。她心想,他打开墓道大门,等人来敲打,他等着谁呢?祝英台静静的想。会心楼上也没人来打搅,让她想吧。 这是夏天,日子很长,滕氏想到祝英台轻易不大出来,心想她除了看书,还作些什么?听说,总是靠窗闲望。秋天一到,马家恐怕就要娶他儿媳,倒要看看作了预备没有?于是带了小菊儿向会心楼上来。只见祝英台没作女红,也没读书,一人静悄悄地推开窗子四野呆望。 滕氏道:“你这样野望,望什么东西?” 祝英台这才晓得母亲上楼来了,因道:“母亲来了,没有什么可望的呀! 我因为天气炎热,心里烦躁,推开窗子来,凉快凉快。” 滕氏也靠近窗户坐下,向四处望望,真是太阳白光下照,暑气上升,人都藏在家里。便道:“天气炎热,你不看书也罢了。也当习点女红。” 祝英台道:“习女红吗?也怕热呀。”说着她嘻嘻地笑了。将衣服牵扯了一下道:“我的手工都够了。” 滕氏道:“我知道你的心事,总是纪念三年同砚的梁山伯。可是两个月以来,梁山伯作古了,你要去祭奠他,也让你去祭奠了,你应该丢了他才是。” 祝英台还没有坐着,人斜靠了窗台,便道:“不能吧?他虽然死了,然而他的砚友,还没有死,山高水长,永远着绵长的呢。” 滕氏看她还没有落座,就向站在身后的菊儿道:“你搬个椅子,让你小姐坐,我们有话细谈呢。” 菊儿就过去把胡床拖过来,放在祝英台身后,轻轻拍了道:“小姐,请坐呀!” 祝英台看了一看,向菊儿点点头,她依然没有坐下。菊儿也靠了窗户站定。 滕氏对她身上看了一看,便道:“窗子外有什么好看吗?你也站着看。”菊儿微笑。 滕氏道:“说正经话吧。离现在不久的时候,天气就要转凉。天气一转凉,马家就要娶他儿媳进门。那个时候,我儿一双空手,进他马家门,恐怕有点儿不好意思。” 祝英台道:“我这里不晓得什么马家。” 滕氏一摆头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到了那一天人家派了花车来娶的时候,你走,还是不走?” 祝英台将鼻子哼一声道:“这有什么可问的。我既不认得马家,他们派花车来娶谁过门,我不管,当然与我无关。他们接不着人,自然会找主人的。” 滕氏听了,不觉气往上升,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看了祝英台。但是她究竟压下这口气。笑道:“是的,自然会找主人的。但是主人为一家之主,他也会使出主人的威风的,口里发下命令,要你前去。” 祝英台将窗户上的灰尘,用袖子轻轻的一拍,冲口而出道:“我不去!主人拿出家法要我死,我可以马上就死,但是要我去马家,就是皇帝发了圣旨,我还是不去!” 滕氏站了起来,指道:“这是你说的!” 祝英台道:“是孩儿说的。” 银心在楼下,听了说话声音不对,马上跑上楼来,远远的对菊儿使了一个眼色。两人就跑了过来,把滕氏拦住。 银心道:“安人息怒,小姐年纪轻,不会说话!” 滕氏望了祝英台很久,才道:“我不和你说,过两天,你爹爹自然会找你说话,我去了。”说着,她带着菊儿去了。 银心看祝英台时,她姿态很自然,对窗子外天空,微微一笑。 十九、 忽然坐船可以走 滕氏一肚子的气走向前院。她想把这些话,对祝公远细细的一说,少不得又是一场是非。不如稍等一等,等着日期迫近,公远要她预备,看她怎样答复。现在梁山伯已死,难道她还真能悬梁自尽不成。这样一想,明的把这事放下不提。暗下就把家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嘱咐一遍,小姐一人在什么地方,多多留意。头一两天,祝英台并不放在心上,日子久了,英台自然知道。她不由得暗中好笑,我打算要自尽,家里人岂能看守得住。因此马家的事,堂前不提,英台也不提。 说话已到九月初边,天气已经转凉。祝家为新娘子作嫁时衣,为新娘子采办零用东西,一天比一天忙。但是祝英台只当没有看见。 这日时间,已交正午,祝公远走进滕氏屋里,因看见滕氏拿几尺红绫,为祝英台制衣,便道:“我有好几天,不看到英台了。大概喜期已近,英台不愿出来。” 滕氏道:“大概是为了这个缘故吧?” 祝公远道:“你我选择的衣服,英台还相当满意吧?” 滕氏这才把手上拿的红绫一丢,走到祝公远面前道:“英台儿的脾气,我们越惯越坏,这些衣服式样,虽然都极为时髦,英台却一件未曾看过。” 祝公远道:“这为什么?” 滕氏道:“她对马家的婚事,十分不满意。我曾为此,着实劝过她,她丝毫不为我说的话所动。” 祝公远道:“那她打算怎样?” 滕氏道:“谁知道呢?她说的话真够厉害,她说就是皇帝下的圣旨,她也不嫁。” 祝公远将脚一顿道:“这真是叫岂有此理,她说这话,多少时候了?” 滕氏道:“两个多月了。” 祝公远道:“这两个多月,她都执着不合理的见解吗?” 滕氏道:“大概是吧?” 祝公远将手一指道:“这真叫岂有此理,快点叫她来,我要痛骂她一顿。” 滕氏道:“你这样做法,只有越做越糟。叫得她来,和颜悦色和她说,她虽然嘴硬,总不能以死来拚。” 祝公远背了两只袖子,在房里踱来踱去,然后依了滕氏的话。点头道:“好的,就依了你的话,菊儿去把大小姐请来。” 滕氏笑道:“一客气,请字也出来了。”菊儿正在窗户下答应要走,滕氏叫道:“别忙走,我交代给你。”菊儿听了这话,又只好进来。滕氏道:“你见了大小姐,什么话别说,你说在外边刚进来,员外就派你叫小姐的。这是很要紧的事,叫你不许乱说就不许乱说。” 菊儿道:“这个你不说,我也知道。”这才匆匆忙忙,向会心楼上而去,见了祝英台,便道:“员外在安人房里,叫大小姐快去。” 祝英台对她周身一望,便道:“员外叫你来,没有生气吗?” 菊儿道:“我原在外头,员外叫我,我才进去的。所以员外生气没有……。” 祝英台道:“你是不知道。” 她刚说的一句话,被祝英台抢着说了,这时,银心也在楼上,一齐哈哈大笑。 祝英台道:“这时候叫我,当然是生气的。” 菊儿道:“不,员外一定和颜悦色的和你说。” 祝英台望了她道:“你何以知道?” 菊儿道:“我在窗户外听了一个够。” 祝英台道:“你不是人在外边,刚才进去吗?” 银心菊儿同时又笑了。 菊儿点头道:“我就全告诉小姐吧!知道了,也不外是挨一顿打。”于是把祝公远进房来的话,全都说了。 祝英台道:“怎么样?我全猜着了。走吧,我决不告诉人是你对我说的。”于是随了菊儿进了安人房里。 祝公远还是摇摇摆摆在房里踱慢步。一回头看见祝英台,便带了笑容道:“恭喜我儿,贺喜我儿!” 祝英台就站定了,问道:“儿一深闺弱女,有何喜可贺?” 祝公远道:“现在马家,以天气已凉,已通知我家,在这月底,就迎接我儿过门,儿百年大事,终身有靠,这岂不是一喜?” 祝英台用手一摆道:“马家婚事,儿未曾答应,他通知来接,来接哪一个?” 祝公远站定了,对英台周身上下,看了一看,仍旧把怒火压了,手摸胡子道:“当梁山伯在日,儿要嫁梁山伯,父逼迫儿出嫁马家,儿誓死不从,那还有理可说。现梁已死,要儿出嫁马家,儿无理可以推辞的。” 祝英台道:“何以无理可以推辞。梁山伯虽死,儿守节不嫁,此系天公地道的至理。” 祝公远道:“这是你胡说,谁许配了梁家?” 祝英台把头一点道:“谁许配了梁家,是我呀!难道儿自身许配,算不得事,父母作主,把女儿作为买卖,就算得事吗?” 祝公远手摸胡子道:“说你胡说,你更胡说了。你老子把你择配马家,真可以说富贵荣华,无一样不好。几多千金小姐梦也梦不到。这是作父母的把女儿出卖吗?” 祝英台道:“怎么不是?马家有财有势,你可以借他的财势,活动于当道。” 祝公远这腔怒火,再压迫不住,将桌子猛拍一下,喝道:“这女儿太无道理,拿言语冒犯她父母。” 滕氏一把扯住祝英台的衣服道:“你不应该说你父亲借马家财势的话,我夫妻两个,仔细点过,钱还有得花,何至于拿女儿出图财帛。好了,现在谁都在气头上,话说到这里为止,明后日我们再细谈一下。” 祝英台看她父亲那样子,知道在这里登不住,老登下去,一定是决裂,便道:“好!我暂走开。但是无论哪天对我说,我总是不嫁。” 说毕,自向后院走。银心跟在后面,进了房里,她看祝英台态度,倒还自然。因道:“小姐,员外今天的神气,可是不好。” 祝英台自在桌子边坐下,便笑道:“我早已料到是这样,我自有法,不用着急。” 银心虽日夜跟着小姐,小姐肚里藏下什么主意,小姐向来不瞒着。可是这一回小姐藏下什么主意,完全不知道。虽也问过几回,小姐总是微笑。这次,再碰她一回吧?于是问道:“安人明日早上,一定是要来的。你定了什么主意吗?” 祝英台点着头道:“到了真正为难的时候,反正我还有一个极妙的主意。至于定的什么主意,你可以不必问。” 银心听了这话,依然碰了个小小钉子,只好放在肚里。到了次日午饭以后,安人打听小姐在楼上,于是一人走上楼来,见小姐变了,完全在看书,而且目不邪视。滕氏咳嗽两声,她才推书而起,叫了一声妈。 滕氏在对面圆墩上坐下,四周看看,银心也不在。便道:“这倒好谈心,就是我们两个。” 祝英台将桌子上书拿起,轻轻一拍,依然放下,看那样子又将拿书念。 滕氏道:“我和你说话呀。这时候,你丢下书来,闲谈一会儿,好不好呢?” 祝英台道:“母亲的意思,我知道。还是把昨天的话,再说一遍,关于这样的话,我早听得腻了,还要谈一谈吗?” 滕氏道:“我还没开口,你就来个封箱大吉。但是我的话还是要讲。” 祝英台一偏头道:“那你就说吧。” 滕氏道:“人家马家……” 祝英台道:“不用谈,不用谈,我说过,一听就腻了。” 滕氏道:“哎!我儿一早就说不嫁,不嫁在家作什么事?” 祝英台道:“侍候爹妈。” 滕氏将手一拍大腿道:“你爹妈死了呢?” 祝英台道:“那孩儿已经老了,闭门读书守志。” 滕氏道:“那都是想入非非的话。我二老膝下无儿,俗言道,女婿有半子之劳,我儿嫁与马家,将来生下儿子,尚可过继祝家,这才是正理。” 祝英台道:“妈不必望下谈,再谈我就不听了。” 说着,端起一本书来念。滕氏说什么,他只当没有听见。滕氏说了半天,她半句回答都没有。 滕氏只好站起身来,轻轻扑去灰尘道:“好吧,等你爹和你说。” 她回到前院,只是唉声叹气。祝公远一问滕氏,也半天没有了主意。于是叫人去劝了英台几趟,也是一点依从的话没有。这些人报告,归根结底,她说,你要她嫁,她不嫁,他要她死,她愿死。她这话也太露骨了。祝公远养了这样大一个好女儿,决不愿好好逼她死。因之祝公远转了慢步两天,忽然想到一点主意。就对滕氏道:“女儿不嫁的原因,无非为了梁山伯。现在去问她,要怎样才可以对得住亡人梁山伯。她说的办法,若是能从的话,我就从了,从了之后,她总可以出嫁了吧。” 滕氏一听,人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办法。只是员外说了,也只好去一趟。去谈了半天,滕氏叹了气回来。 祝公远见滕氏回房,当头就问:“英台的答复怎么样?” 滕氏摇头道:“她说梁山伯已死,那有什么办法。爹妈若有疼惜女儿的真心,让她闭门守节,侍候爹妈吧。” 祝公远拍了桌沿道:“我不信,就凭她一个女孩,可以制服她爹妈。你不用管,到了那天用绳子捆,我也逼上迎接她的花车。” 滕氏见员外生气生大了,也没有作声。祝公远也索性不问,一切敞开来做。 到了次日正午,两个媒人李有成田令谋同来了。祝公远依然竭诚招待,不问后院的事。可是过了一会儿,自己却走进前院来,对滕氏道:“马家已择定二十八日娶了。到了现在,不能不告诉英台一声。还有一层,走旱路呢,还是走水路呢?若是走旱路,新人得在路上歇两宿,新郎官前来迎娶,跟着花车走,路上略感着不便。若走水路呢,顺了水道至多三天就到了。新娘在船上,一切像家里一样,新郎那就不必到我们家来了。水路离家二里路,有水码头,他们自到船上迎接。不过这是那边的意思,新娘的意思怎么样,可让我们问一声,因为这个新娘非同等闲呢。媒人这样说了,不能不请作娘的去问一声。” 滕氏对这个请求,不能不感到麻烦,但是这一种麻烦,要逃也逃不了。便道:“好吧,我去问问看。若是她的答复,同她往日一样哩?” 祝公远道:“你也告诉我,我当然有我的办法。” 滕氏点头,一个人就到会心楼来。祝英台虽在看书,滕氏也不理会。因道:“我又来吵闹你了。但这也是好事一件。他们马家现在已择定日子,规定这个月二十八日娶你过门。” 祝英台对她看了一眼,依然看书。 滕氏是站在桌子角边说话的,继续的道:“他们对于路程,也有一种看法,不晓得看法是对的吗?”于是将媒人告诉的话,说了一遍。 祝英台听了这话,不觉心房又是一动。便推书而起道:“坐船走,经过胡桥镇吗?” 滕氏道:“这个我不知道。” 祝英台道:“你叫爹爹问一问。经不经过胡桥镇,回头告诉我一声。” 滕氏一见,大为奇怪。不但没有骂,还要去问一问媒人。便道:“若是经过胡桥镇,就可以坐船前去吗?” 祝英台道:“告诉爹妈,也没有什么。梁山伯的坟,就在胡桥镇东北清道源九龙墟。” 滕氏想了一想,问道:“你是不是要看一看梁家坟?” 祝英台道:“当然是!” 滕氏想还问她一问,转念一想,不要问吧! 刚有点转机,不要又弄坏了。便道:“好的,我替你问一问。”于是走回前院,脸上并没有难堪的样子。 祝公远还没有走,见她并没有愁容,很是奇怪,问道:“她答应了吗?” 滕氏道:“很奇怪,虽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就是问坐船走,经不经过胡桥镇。我说,胡桥镇与你姓祝的有什么干系,她才说,梁山伯的坟就在这里。” 祝公远摸胡子道:“哦!原来如此。无论经过不经过,有告诉她的道理吗?” 滕氏道:“你真是傻! 你只要把她骗上了船,还管梁家坟不梁家坟呢?” 祝公远低头想了一想道:“那末,你就告诉她正要由那里经过。” 滕氏摇头道:“撒谎可不好,你那姑娘脾气大得很。” 祝公远又想了一想,便道:“也好,我去问一问。” 说毕,亲自上客厅去了,过了一会,祝公远点头进房道:“水程必须要走胡桥镇经过。媒人就问,还是姑娘问呢,还是别个问呢?我就撒谎说,姑娘有几个同伴,也住在这街上,女儿想去看上一看。两个媒人都说,这是小事,叫船去弯一弯好了。这是实在情形,你去告诉她,看她还说些什么。” 滕氏又只好前去,一见之下,祝英台不让她母亲开口,就先道:“船是由胡桥镇经过的?” 滕氏道:“正是。还有什么话吗?” 祝英台道:“现在我得经爹爹当面答应我一件事的请求。若答应了,我终身由父母作主,若不答应,我就是宁死也不愿出我祝家的门。” 滕氏道:“哦!当面求你爹爹。好吧,我们同去。” 于是滕氏引她到自己房里去。这时。滕氏房里正堆了绸绫匹头,祝公远拿起一匹绫罗看,又丢了下去,只管微微叹气。祝英台进到房门,先叫一声爹。 祝公远丢开衣料,然后一点头道:“你来了,你还有什么话说吗?”祝英台点点头。 滕氏道:“再来家里,就是客了,有话坐下来说吧。” 祝英台道:“不用,我问爹爹,坐船前去,要由胡桥镇经过吗?” 祝公远道:“不错,是由胡桥镇经过。” 祝英台道:“那胡桥镇东北角九龙墟,是梁山伯坟地所在,希望船到那里,停泊一下,儿上去一祭,以示今生未了之情。” 祝公远道:“这个……” 祝英台道:“爹爹不必为难。爹爹以为可去,那就去祭一番。若以为不可去,当然,船也不坐了。” 祝公远听了这话,答复她吧?分明是要答应英台请求,若不答应她的请求,又何必要她来问,真是依了自己的主张,把她用绳子捆起来,就交给马家了。因此只摸摸胡子,一刻答复不出来。 滕氏在旁看到,知道员外为难,便道:“就答应让她去吧。梁家吊孝,也让她去过,还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祝公远想了一想,将袖一挥道:“好!我就让你去。可是有一层,还是不能披麻戴孝。” 祝英台很干脆的道:“儿谨遵台命。可是君子一言,不能反悔。” 祝公远道:“要不答应,就不答应;既然答应,岂能反悔于你。可是你这番前去,是不是前往马家?” 祝英台道:“船是马家雇的,我一个人往哪里跑?” 滕氏连忙把话拦住,因道:“女儿说话,说一句是一句,既然答应了去,自然不能反悔。” 祝公远道:“就是这样说,我向前面陪客。” 祝英台也不管他陪客不陪客。自己往会心楼来。银心跟着后面,同上楼来。四周一看,并没有人,便道:“你答应马家婚事了。” 祝英台道:“不答应怎样办?” 银心道:“小姐决定不去,员外真能拿绳子捆吗?” 祝英台道:“你倒有此胆量!这件事,你不用管。现在我要坐船动身了,你打算怎么办?” 这句话问到银心心眼里去,站着自理她的衫袖。只管望了英台。 祝英台望了她道:“你说呀!现在到了最后的时候了。” 银心道:“我是跟小姐的,自然你到哪儿,我到哪儿。” 祝英台道:“这个我知道,我要问你心眼里的话。” 银心道:“我……我情愿小姐不嫁。” 祝英台道:“这还只有心眼的一半,那一半,我替你说了吧?把你给四九,完成你们百年的姻缘。” 银心微笑。 祝英台点头道:“一定办得到。到那时候,自然有人作主。现在我坐船去,你只管跟我去。到了要明白的时候,你自然会明白。” 银心见小姐这样吩咐,自然答应是。但是小姐说话里面,颇有点神秘的意味,那也只好听着吧! 自这天起,祝家上下,都知道小姐答应到马家去了,大家做事,也显出精神。不过祝英台本人,对于一切事,依然不问。到了二十四这日,马家雇的船,停泊一里多路的小码头。来的共有两只船,一二十位家丁,真是祝英台说的话,船上尽是马家人,她一人望哪里跑。当时,马家家丁拿了禀帖呈明祝员外。员外将舱位估计一番,将家里老少挤一条船,东西放一条船。自己夫妻因为不放心祝英台,因此亲自送姑娘到马家人手上才放心,也坐了船陪同前去。至于银心,依了祝英台的话,陪着小姐前去。 二十五日,大家上船。祝英台并未打扮,只穿了粉绿绫罗夹衫,脸上也未施脂粉。滕氏虽有点不以为然,然而梳洗打扮还有两天,且自由她。银心侍候她到后舱坐下,前舱就是爹妈所居。两旁船窗,都用细红绳拦住,扎的花叶密密,手都不能伸过去。祝英台看见了,心中只有暗笑。舱中倒是摆得齐整,有小床,有小杌,有圆墩。小杌上还摆了几卷书。 祝英台道:“这船舱很好,爹妈不叫我,我不来前舱。” 祝公远滕氏都答应好。 船走两日,没有一点儿不顺意的地方。到第三日早晨,船已开入甬江。忽然风浪大起,船家把帆下了,只听见船桅上的绳子,被风刮着呼噜直响。甬江的浪,有两三尺高,哗啦一声,向船边直扑将来,船便摇摆不止。往前后看,白浪一个跟着一个,一直抵靠天脚。由左右看去,左边隔江,浪向上翻动,江那边景物,看不清楚。右边江岸,却离船身很近,只见几十户人家,由几百株树木挡住。那树木一二分黄叶,被风一吹,树沙沙的响。人家也就由树木移动中,忽隐忽现。 祝英台就叫住船夫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船夫隔了船篷道:“这叫胡桥镇,镇头上有个地方叫九龙墟。” 祝英台大声道:“哦!你赶快靠了船。” 船夫道:“不用你吩咐,这大的风浪,船也不能开,我们也会靠拢的。” 祝英台扒了窗户,向右边望望,因道:“望你靠近九龙墟的地方,可以吗?” 船夫答应可以。 于是这一条船,就向九龙墟地方,缓缓的靠近。 二十、化蝶 这船靠岸的地方,由船夫口里答应,知道是胡桥镇九龙墟。况公远在舱中听见,心中暗想,这真有点奇怪,早也不刮风,迟也不刮风,偏是到胡桥镇刮风。风刮得真大,几乎江岸上站不住人。就向船头上船夫问道:“这风刮得真大,预计要刮多久。” 船夫道:“暴风雨,刮不了多久了。” 祝公远听到这句话,才安定一点。只是摸了胡子,没有作声。那船慢慢的颠簸小了。看看外面,船进了一道小堤。随着船头上铁链子响,船夫抛了锚。还有一只装嫁妆的船,也在此靠拢了。 祝英台就对前舱道:“爹,现在已到胡桥镇,儿要上岸去吊奠梁山伯之墓,爹看,要带多少人?” 祝公远默然了一会,因道:“你只带银心就够了。不过他马府人多,他们要去,为父不能拦住。” 祝英台道:“他们要去,随他们去吧!” 滕氏虽没说什么,却把两只眼向姑娘瞧去。只见祝英台头上新挽堆云髻,自己换上红丝线,头上的金钗翠钻,一齐戴上。上身穿桃红色绫绸衫子,绣了五彩的蝴蝶,盘绕着衣服边上。衣服前后,绣着牡丹花。下身穿了杏黄裙,足踏凤头履。脸上脂粉,扑得匀匀的。 滕氏道:“你这就不对了,你是去祭坟,为什么穿这样艳装。” 祝英台道:“爹爹说,不许披麻戴孝,那就是要穿艳装了。” 祝公远把手一指道:“不许披麻戴孝,那就是要穿艳装嘛!” 滕氏道:“哎!穿艳装就穿艳装吧。这点小事,不必惊动旁人。” 祝英台慢慢的起身道:“爹妈,我去了。” 滕氏道:“好吧!你快去快快回。” 祝英台想站一会,又恐怕爹爹见疑,因只得硬了心肠,由船头踏上跳板,缓缓的往上走。她只见马家家丁,已星罗棋布,站在码头边,祝英台看了看,默然无声。银心跟了祝英台走,也各方看了看,小姐不作声,她自然不说什么。两人都默默地走。 这里是一个江湾,分西北两路,可以走向前去。正前面树木丛密,不见人行路。顺着脚下路走去,只见树木分开,中间有个土堆完全新土。堆前树立一块碑,大书“梁山伯之墓”。不用提,这是梁山伯新坟了。 祝英台走到这里,赶快走了几步,坟面前有一方青石拜垫,急忙跪下,口里道:“梁兄,从前相约,候妹于黄泉路上,今日人事逼迫,正是其时。” 说到这里,那吹过的大风,正加快风力,呜呜的从树顶上经过。树顶上的天空,露出一大片作金黄色。银心见祝英台正跪在拜石上,便紧紧的随着,相隔约莫有五尺远。 祝英台道:“梁兄呀,昔日订约,议好在这坟上,安放两块碑,一块是梁山伯,一块是祝英台,而今只有梁山伯呀!”她说完,站将起来,两手按住梁山伯的碑,失声痛哭。 那变成黑云四布的天空,忽然云头推起,缝里头只见电光如几条银龙,闪上几闪,接着哗啦啦一个大雷。银心没有经过这大的大雷,身子一缩,两手蒙着脸。那大雨正像天陷去一块,雨下得向人身上盆倒下来。 就在这时,梁山伯坟边忽然裂一直缝,好像有人挽扶一般,由那直缝里,有一块石碑直立起来,碑上大书五个字“祝英台之墓”。这大雷雨向下直淋,祝英台身上丝毫没有雨点,一块石碑,正立在她身边。 祝英台猛一抬头,见碑上直列着自己姓名,不由心中大喜。便大叫道:“梁兄,请开门,小妹来了。” 这一声喊叫,只见地壳动摇,那新筑坟堆尤其厉害,忽然哗啦一声,那新坟的正面,现出两扇门大的地洞。人在洞门口,可以看到里面,灯烛辉煌。所有门外的土,都如刀削一样,齐齐的堆着门洞的两边。祝英台看到,大叫一声道:“梁兄,小妹来了。”起身往地洞里一跃,两边洞门外的土,自己又埋盖起来。 银心站在祝英台身后。当时,雨点停止,她也觉得地动,睁开眼来一看,见梁山伯的坟,开了一个洞门,里面光线灿烂,正是十分奇怪。等到祝英台身子望里一钻,来不及说话,连忙伸手去牵拉。但进洞的人身子来得快,身子一跃已经进入洞口。银心没有来得及抓住衣服,人往前一伸,跌倒在地。但她那杏黄裙子,临风飘荡,尚有一角飞扬在外。银心赶快两手同举,把杏黄裙子角抱住,死也不放,但那时快,那堆得齐齐的土门,就像有人指挥一样,登时两边一合。立刻门洞两边的土堆,犹如千百把锄头同起同落,真是风起云拥,已将洞门封塞。不到片刻工夫,洞门封得齐整如故,还是梁山伯的新冢,但银心抱住杏黄裙子一只角,死也不放,等这浮土盖起,杏黄裙子像有人拉扯一样,齐手一割,已经断了。银心死力抱住裙子一只角,就只有杏黄裙子一只角而已。 银心这时说不出那种难过,又说不出那种灵异。放下裙子,随便搁在草堆上。赶快爬了起来,扑去身上的水渍。这时,风也停了,雨也不落了,天上慢慢的晴朗起来了。银心未曾经过这种景致,正要拿起杏黄裙子,回船报与员外安人知道,谁知又发现了一种不可猜到的事,那杏黄裙子角,现在不是杏黄裙子角了,它是五彩辉煌黄色底子的大蝴蝶,扑在一丛草上。心里好生奇怪,便要弯腰去拿起,刚刚一只手要去扑到,那蝴蝶就在她手下一展翅膀,飞了出去。银心看蝴蝶飞与自己肩膀那样高,就伸手轻轻一抱。那蝴蝶也不忙,将翅膀一折,飞过她的头。银心不肯罢休,只管对那蝴蝶起势扑去,那蝴蝶慢慢躲闪,慢慢的飞扬,飞到最后,飞人树枝,一点不见了。 银心心想这是作梦吗?但明明白白,并不是梦。不过怎样才可禀报主人呢?正在想着,忽然有人叫道:“银心,刚才好大的雨,小姐呢?”原来是员外安人来了。正是祝公远走到面前问话。 银心道:“我一身淋得透湿,也没有工夫换,只是追小姐。但是小姐起身太猛,抓不住她,她一跳,钻进坟墓里去了。” 祝公远骂道:“你胡说,哪个好好的人,往坟墓钻?” 银心还没答应,早有六个人走近前来,周身都让雨淋得落汤鸡似的。都道:“那倒是真的。” 于是将银心所遇到的事,各说了一遍,“因为雨下得特大,看见银心姐姐救人,抓衣抓不到,我们非常着急,等雨住了,英台小姐已在坟墓里了。” 滕氏望了众人道:“真有这事,那真奇怪。你们去换衣服。换了衣服,我们细谈。” 于是银心和马家人都回船去换衣服。祝公远滕氏就慢慢向前,只见树木丛密的地方,忽然林木分开,有一座新坟,挡住去路。那新坟前面有两块碑。那碑上刻的字,一块是梁山伯之墓,—块是祝英台之墓。 祝公远忽然大叫道:“果然是真。这块祝英台墓碑,完全是新的。在我们船还未到之前,有谁这样大胆,敢在这里立上祝英台的碑,刚才祝英台上坟的时候,有多大一会儿工夫,马上就立起一块碑来,这事真有点神奇。” 滕氏说,左右前后,都找了一遍,没有看到一点踪影,这就哭道:“当我在船上下这样大雨,我自己就惊骇得了不得,正想着,她在哪里避雨,谁都没料到,她钻进坟墓里去啊!” 祝公远也掉了几点泪。银心换得衣服来了,又把祝英台进文墓与自己抢救的话,从新说了一遍。 滕氏道:“哎!这的确不能怪你。只是马府来的十几位,站得近些的,为什么不拉一把?” 马家人也换了衣服,上十个都站在坟台前,听银心细说经过。听到滕氏埋怨,就有人道:“方才瓢倒的雨,是谁都看见的吧!我们相距至近,到祝姑娘身边,至少有丈把路,那时大雨从头上盖下来,各在大树下躲着,真是寸步难移。就在这时候,墓开了一个洞,那洞口像城门一样,里面非常的光亮,简直像一座神龛。等到姑娘跳进去了,说声闭,洞外的土立刻风涌盖起。那时,洞外并没有一个人,他怎么会自开自关,谁都不明白呀!安人,你叫我们去救,不谈瓢倒大雨,就是晴天,伸手去拉人,也来不及吧?”马家其余的人,也都是这样说。 滕氏四方一望,叹道:“这样说来,女儿是完了。”说毕,嚎啕大哭! 银心忽然把手一指道:“蝴蝶又来了。” 大家随她手指所在看去,墓后有丛草,有一只五彩大蝴蝶慢慢的上升。这只蝴蝶刚爬到草头上,草丛里又来了一只。他们都是黄色的底子,周身印出五色团花,两只蝴蝶都在草头上,把翅膀一层,就上上下下,飞了起来。飞到墓碑上逡巡了一下,然后到祝公远滕氏头上,又绕上一个圈圈。 在坟台上的人,齐齐的喊道:“好大的蝴蝶。” 那蝴蝶就一飞飞到坟台上,好像对人的称赞,颇能懂的意思,对人展展翅膀,两只蝴蝶越飞越高,飞到树巅的地方,迷失所在。 祝公远对坟台看看,向安人道:“我们现在回去吧。要怎样收拾这一场戏,不妨问问马家的意思。好在今生上坟,周围前后,全是马家人,英台钻进坟墓里去,是他们亲眼见到的事,他们已经宣告拦阻不及。我们只有丫环跟来,自也拦阻不住了。” 滕氏掏出手绢,擦擦眼泪,好久没有作声。最后才道:“好吧!我们回去。希望马家的人回去,都要说实话。” 祝公远对银心招招手道:“跟我们回家去,还有好多话要问你呢。” 银心没有作声,跟了祝公远回船去。至于马家人跟了回船,也无话说,答应将坟墓上的事,立刻回禀马太守。 这里祝公远将船靠岸一天,问问镇上消息,一无所得,自坐原船回家。 银心回得家去,又经员外安人问了几回。她觉得留在祝家,有的是麻烦,一天晚上,开了大门,她就溜走了。 过了一些时候,又是二月中旬,这在江南,已是百花开放的日子。忽然梁祝墓上,四九银心同时出现。那时,落叶树木上,已长了乳黄色的叶子。不落叶的树木,也已露了嫩绿细芽。地上的细草,已经轻铺嫩绿色毯子,青石拜席,端端整整放在墓前。四九银心对墓各拜几拜,轻轻向墓边一站,只见草丛里面,突然飞起两只大蝴蝶。 银心对四九道:“这两只大蝴蝶,就是梁山伯相公祝英台小姐的化身呀。” 四九看去,那两只大蝴蝶又展了翅膀,一上一下,一左一右,缓缓的在树木丛中,双碑新冢之间,飞来飞去。四九留意看它,看向哪里飞去。只见两只蝴蝶此来彼往,越飞越高,飞进苍松横枝,忽然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