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 日月为明,容光必照 我将以磕完十万长头之心,写完此书。 应是我五年来,写得最漫长和投入的作品。 当这个故事在心中逐渐成型,当这个名字在我心中显现,我便知道,这是注定的因缘。 完成这本书,对我而言,不啻于另一种形式的朝圣,如书中的尹长生--索南次仁一样,回到故土,发愿磕完十万长头。 这是一次心灵的完整回溯和超拔。 若说这五年来我最大的改变,不是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女子,成为畅销书作家,不是身份际遇的改变,而是,我逐日确认了自己内心的归宿,找到可以信受奉行的信仰。 这是有福的。如我在书中所言,在这浪游的尘世,多少人心醉神茫,能在有生之年,找到心灵的皈依之所,无论是一地、一人、一事,即是至深福德。 这一切的改变,与那雪域高原隐秘关联,与那茫茫轮回之中的因果,更是密切相关。 我对西藏的感情,超越我的生养之地,超越所居的任何城市。这感情一旦被唤起,渐渐成为一种血脉里沉涌、跌宕,终至静默的情感。它与宗教、民族、信仰、经历无关。 西藏,在我的意识中,亦不是一个地域的概念,不再是一个符号,不再是一个一相情愿的避世之地,我见的它的好和不好。辉煌和残败,均不能减损我对它的情感和虔诚。 举重若轻,又举轻若重。欲说还休,欲休还说。写作的过程中,我始终沉湎于这般深重的感情中。我对西藏的感情,不可言尽。这一本书,不是终结,只是起程。 是一个关于成长、超越、觉悟的故事。我二○○七年八月第一次入藏,在珠峰脚下的老定日,遇见了一个极伶俐的流浪小孩。一面之缘,是他触发我的灵感,由此构思出这个故事,这是此书的缘起。而今思来,却不知他身在何处,际遇如何。一面之缘,恐难再遇,人世茫茫,浮生之嗟,莫过于此。 初时只想探讨人的出生和成长的问题,以及一路行来,所目睹的现代商业文明对古老文化的侵蚀问题。渐次变成了探讨人与生俱来的孤独感,讲述一个人摆脱世俗的束缚、内心欲念的执障,寻根溯源,踏上修行之路,走回觉悟之途的故事。 我实质是愚笨的人,从构思到故事成型、写完,我花了四年时间。在这四年中,我不断地游走各地。每一次,回到西藏,都是一次整理和剖白;每一次,匍匐在布达拉宫和大昭寺前,都是一次检点和回望。 无论我在做什么,我的心魂是与这个小说里的每一个人物联结在一起。他们行走的每一处地方,都是我曾亲身走过、驻足观望的。 体验无常。这书写的历程,犹如书中提及的转山之旅,本身即使不具备赦免人罪的能力,亦可使人付出长久的耐心和耐力,无形中成为我对自己的检点、自省和修度。 游走中,我将自己想象成尹长生、尹莲、苏缦华、谢江南、范丽杰、Sam,这书中若隐若现的每一个人,试图在自己和所见的每一个人身上,找到光明和觉悟的契合点,剖解人性与生俱来的矛盾。 唯有,懂得自己才能谅解他人;唯有,宽悯他人才能解脱自己。开始懂得,我与众生,众生与我,并无分别。坚信,每个人身上都存在光明和晦暗的部分,如日如月,执障与觉悟,一体同源,和光同尘,它终将被人证得。即使此时,我所知悉的不是究竟的答案。 从今开始的修行,允许自己困惑、怀疑、时时折转、退还反复,但心中,不存倦意、懈怠。 听到遥远而清晰地呼唤。心中渐次升起的正念、正信、正觉,是来自纯真本我的召唤。我寻回它,即将奉持它,如奉持心中的莲花。 故事的男主角--尹长生,藏名“索南次仁”,亦是长生之意。这个名字,来自李白的那首诗《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在许久之前,我已认定,这是我小说里必将用到的名字。 尹长生的故事,可以看做仓央嘉措的现代版。两人都是突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从一无所有变成应有尽有。但又心有不足,存在种种挣扎。生命的矛盾在于,不是满足了物质和地位,心性就能得到彻底的自由和圆满。心识的混沌正是现代人所有精神疾困的根源。 市面上有很多写仓央嘉措的书,很多人谈论仓央嘉措,解析他的诗或人。仓央嘉措是不可解的,起码不可单纯作为一个情圣、情僧来理解。 我将仓央嘉措写入故事,塑造了长生这个角色,希望能够更全面地诠释“仓央嘉措”这个符号所蕴含的精神意义和价值。 仓央嘉措存在的意义,不是浪漫和叛逆,颠覆了众人对活佛的理解,迎合了众人对爱情的喧嚣期盼,他昭示人性的自由广阔和觉悟的可能。他的境遇和状况,他的痛苦,在每个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呈现,只是方法和形式不同。 我所擅长的不是写情节,因此故事并不复杂,情节亦不算跌宕起伏,靠的是文字所营造的意境和意蕴。意图写出人物在不同的时段,对生命的理解和困顿。 生存的价值和方式该如何抉择?人所寻觅和追逐的最终答案是什么?孤独感与生俱来,焦虑感与日俱增,物理的乡关和精神的乡关混淆不清,生命的根源在哪里? 无论是生活在何方的人,爱与救赎,死亡与再生,纠缠与解脱,幻灭与真实,拘禁与自由,都是命定的主题,这也是这个故事要探讨和应答的内核。 微言大义,我所能给出的不是答案,是属于个人的理解。 对爱心存执念,生死大关,觉悟超越--这是我在这本书里书写的内容。 人性有种种弊端,亦有种种珍贵。得到和放下,同样不易。修行是希望和失望反复交递的过程,是可能终此一生都无法抵达和完成的事。 从当下开始,比永远踟蹰不前要好。 修行,不仅是佛教徒所为,它应属于每一个升起觉悟,试图超越烦恼拘禁的人,以自身真诚认可的方式,对生命做出的探讨和回应。 日月为明,明者为觉,觉而后悟。生而为人,不应泯灭本来的灵性之光。 慈悲喜舍,是这本书传达的意念核心。 如我当年借红楼一梦中贾惜春这个寥寥数语的人物,写出了,那是一个关于女性,自证觉悟的故事。我自信表达了自己当时要表达的理念,即使它并不完善圆满。但我深信,懂得的人,会懂得,喜欢的人,会喜欢。 而今这部小说,背景放在现代,主角为男性,和遥相呼应,如日月交辉呼应。 《永嘉证道歌》言:“在欲行禅知见力,火中栽莲终不坏。”信然!我的小说,从来只与自性的觉悟相关。 超越性别、出生、境遇、种族、信仰,超越这人世交付给我们的种种身份标签,认知的困缚,宕开胸怀,接纳无常变幻,做一个真实坦荡、端正敬直的人,获得长久的安宁和喜悦。 慈悲的爱人即自爱,此生纵不能无憾,亦求无悔,问心无愧。在自省中觉悟前行,度过短暂的一生,这便是此时我所认知的“长生”和“永恒”。 引 长生,我写下这个故事给你。 感谢你,成全了我。 我原本支离破碎的感情,即将涣散的元神,因你而凝聚重生。 所以,长生,你是我的佛,你来度我。 在梦里,我又看见你了。 在湖边。你的背影,绛红袈裟,火一样烧穿了我的眼睛。我眼中无泪,血已干涸。 未曾相见已相识,未曾相识已相思。我对你的感情,就是这样莽撞,惊心动魄,来势汹汹,不清不楚。 你,坦然受之。 山峦。深谷。 你衣袖边流连的白云,隔断了,我的望眼欲穿。 你在看云。我在看你。 心若清空。我懂得了,什么是咫尺天涯。 一开始的距离,到最后也无法逾越。 第1节 他终于,要离开这个地方。在他的一生中,如此决绝的离去,只发生过两次。如同脱离母体出走,除非藉由死亡化去行迹,否则再也无法回转。这一次离开,他三十七岁,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三十一年。离去时与初初到来时一样,他一无所有。 长生。他仿佛听到有人唤他。睁开眼。四下无人。壁灯依然亮着。他看到墙上的钟,指向四点五十分。凌晨。他坐起来,拿起笔。纸就在眼下,竟无从落笔。想想。还是留了几句话--“姑姑。我走了。愿你今后一切好。诸事我已托付杨律师。你回来可找他。相忘。勿念。”无署名。他在夜色中离去,悄无声息,像一滴水融入大海。 若摩天大楼轰然倒塌,若世间一切貌似井然的秩序崩猝,若你与我,尘霜满面,相见不相识。我们所持守的信念是否能护持我们各自安然,孤身走完必经之路。 去了这城市的新车站,宽阔明亮齐整,处处显露刻意修饰后的崭新堂皇。记忆里的老车站看上去灰蒙蒙的,肮脏而残破。那时的火车是黑绿色车皮,样子很蠢笨,到站时又很嚣张地口吐浓烟。列车员身材粗壮,清一色是大嗓门,一脸严肃挥舞着小旗。乘客下车时,接站的人不比坐车的少,常常是一堆人一拥而上,簇拥着一个人,指指点点,大声说话。 但那时连忙乱无序都满蕴温情。不似现在,有气势但寡清。 “返老孩童?”他脑中陡然冒出这个词。听说人老了才容易心事重重,一不小心就跌回回忆里。一念闪过。自失、自笑,哪里是变回孩童,不过是内心逐渐退守旧日。如人老去时重返故土,难免心有微澜。虽然只有三十七岁,但他已不自觉地用老来定义自己。 三十一年前,他随同尹莲进入这个城市的第一天,差不多也是这个辰光--这也是他为何挑选这个时候离去的原因。 上车之后,不管身后人怎么推挤,长生一直固执站在门口,不往里走。说不清在抵抗什么,仿佛脚下是仅余的一块阵地,断不能失。直到身后咣当一声,车门关闭。他心往下一沉,如同被一股不知名却极为强大的力量推入另一个世界。列车渐渐驶快。他站在那里,望着窗外,景色模糊。心里一片荒芜,脑海中不断闪现往昔的片段。记忆像一地的碎玻璃,无声却冷硬地存在于那里。他才知道,自己原来记得那么清楚。 记忆如此霸道、持久、鲜明。那些以为被遗忘的过往,是潜伏的汹涌巨浪,瞬间呼啸而来,将他吞噬。这种感觉竟似当年溺水一般,挣扎只会越陷越深。无望之中的心,却是静的,一星一点死灭。 他眷恋的,抑或是决意遗忘的那些人,那些事,都随同时光一起,无可挽回地离他而去了。 只是为什么?千帆过尽,木已成舟了,兀自情难割舍? 第2节 一九七九年春。 三月高原,清寒天气。 尹莲开车进藏,到达孜已经是下午,离拉萨还有几十公里。一边是拉萨河,一边是嶙峋山体。山上被雨水洗刷,冲去泥土,凸出坚硬的碎石,像是随时会掉下来。路面狭窄倾斜,路况惨不忍睹。这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被碾出的一道道土痕。坑坑洼洼,颠簸起伏。路极难走,估计到拉萨得很晚。 尹莲一边开车,一边看路。前方泥石随时有可能掉落来。每过一个弯道,总是既兴奋又紧张。从车窗看出去,入眼皆是黄黑的山脉,连绵不绝。秃山顽石伫立在河两边,莽撞地拥到眼前来。山上没有植物,山石粗糙地泛着光,并不秀丽。 路边的树,青叶未发,光秃的枝桠裸露在寒冷的空气中,不屈不挠指向天空,好像誓要讨个说法。拉萨河水轻缓清澈,如青绿相间的碧带。河洲上的红柳,一簇一簇,是眼前触手可及的亮色。 空气里有一种仓皇的味道,叫人顿生寂寞。天空清澈斑斓。明湛的蓝色,饱和得像要滴下来,看久了的话也会令人很疲惫的。 春天的气息虽然寒凉,高原炎阳直射过来,仍是逼目刺眼。远方的山和路都像在水汽里蒸腾,车仿佛开着就会开到水里,或撞到土坡上去。尹莲心里一阵躁郁,拉下遮光板,带上墨镜,看世界暗淡了一层。开得累了,下车来休息,在路边的摊子上买了几个野果,讨了水洗了,靠在车门边吃着。 从这路上就能远远地看见甘丹寺。半山腰一片庙宇,从高处逶迤而建,层层叠叠,回环起伏,如展开的金色哈达,气势不凡。 五彩经幡摇动,白塔鲜明,金顶灿烂,阳光下辉煌夺目。太真实的目睹,反而像海市蜃楼的幻梦。 尹莲想起入藏之前做的一个梦。梦里是一座藏式的寺庙,如眼前这般恢弘、沉静。法音梵唱,韵律齐整动人,似有神秘力量召唤。她攀着狭窄木楼梯,走上二楼。楼上一眼望不到边,数不完的转经筒中间有一座高高的佛塔。辨不清眼前的光明是酥油灯光,还是灼灼的日光,总之让人心生暖意。 许多人在转经。她顺着人潮走,看见人群中有个小孩沿着转经廊走。她心里觉得莫明亲近,居然就一路跟着那小孩,走到她都觉得很累了,依旧追不上,她又累又急又不肯放弃。 一时人潮退去,那小孩回头,居然是谢江南年幼的样子。她大吃一惊,站住了,正迟疑间,却见那小孩顽皮笑着招手,感觉上是谢江南在说,我在等你呀!带我走吧。 她心中又喜又悲,再看自己,也变成了年幼时的样子。因为追不上谢江南,眼看他消失,待在原地,哀哀地哭。 醒来时她脸颊犹带泪痕。明明感觉此梦未完--这个梦使她念念不忘,一度她企图日有所思夜有所想。白天都在使劲回想追溯,想找到契机回到梦里去,延续梦中的情节。看清楚那个小孩到底是谁,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尹莲确信那小孩说的是:“带我走吧!”但最后到底是谁带谁走,她混淆了。那个梦如一闪而过的惊鸿,再也没有回来过。 以后的梦里,绕满经幡的白塔,红墙巍峨、金顶绚烂的藏式寺庙一再出现。就连拉萨,年幼时行过的古旧街巷,残破的青石土路,灯火昏黄、笑语喧腾的小酒馆,都久久存在于她的念想中,一心探究的情节却从此下落不明。 梦中,铺天盖地的阳光,像永不熄灭的璀璨火种。沐浴在这样的阳光里,灵魂好似被照亮,变轻盈,整个人不再沉痛,悲哀羞耻地无处藏身。 得知谢江南结婚的消息,两人深谈之后,尹莲知事无挽回,亦深知他的绝情。潜在是想逃避,自我放逐,最好一人远至天涯海角,人迹罕至。她甚至想过死在外面,天地之大,人身渺渺,连尸骨都不被找到。 感到冥冥之中宿命的指引,尹莲有强烈的心愿要回到藏地去。寻回什么?是当年的谢江南,还是当年的自己,还是曾经相爱,无所畏惧的赤子之心。 是。你拥有他的现在,而我拥有他的过去。尹莲这样宽慰自己,亦与那不曾相识的女子交言。 如果能够,藉由这趟藏地之行,洗去内心的尘垢。如果能够,勘破,解脱……留在这里,哪怕是死在这里……无论结局之后的结局如何,算是给自己一个彻底的交代和慰藉吧。 沿途也参拜了不少寺庙。此时,面对着甘丹寺,尹莲隐隐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好像回到了久违的亲近之地。 寺主甘丹赤巴是父亲尹守国的故交。一九五一年签订和平解放西藏十七条协议,尹守国奉命率军进驻拉萨,对甘丹赤巴和寺中僧众多有照顾,甚得敬重。尹莲年少时多次到甘丹寺,对这个寺庙和这里的人比较熟悉。 车开到寺前就停下,尹莲一路走上去。从半山腰往下看,眼前是一片平坦开阔的腹地,欣欣然有绿意。群山莽莽,山间的青白炊烟,像千百年不曾消散过那样漂浮着。墨黑丛林隐于其后,明净苍穹悬于其上。 寺庙周围错落有致的石头房子,是僧侣的居所。那墙上的白色因为年久而泛黄变脏,窗户和门上都长出了野草,却因此增添了几分沧桑的情调。 寺庙里,身着绛红僧衣的古修拉,手持念珠静然走过。他们与这时日无扰。措钦大殿门口的石阶上,有两个年轻的英迥拉坐着聊天。他们抬头看了尹莲一眼,两双眼睛寂寞而宁静。 尹莲向他们合掌示意,跨入了昏暗的大殿。 尚待整修的大殿与她记忆中略有不同,然氛围如旧。肃穆,略显阴沉。经堂正中放置着僧人讲经上课时用的卡垫。 佛前长供香花、净水、明灯。有信众往大缸里添酥油,喃喃自语,将头贴在法座上躬身礼拜。毡垫上打坐念经的古修拉僧衣耀眼如火,与佛案前跳跃的烛光交相辉映。他面目黝黑、沉静。偶尔抬头看一眼,又低头翻阅面前的经卷。 绕佛三匝,行五体投地大礼。虔诚礼拜。额头重重叩上地面,匍匐在地时,泪水夺眶而出。依次礼拜毕,尹莲跨出大殿。 黑暗像一道闸门,切开了内外两个世界。外面阳光盛烈,劈头倾泻下来,与殿里的幽暗形成强烈对比。她一时适应不过来,站在石阶上好一会儿,方敢举步往下走。 日色倾泄得一地斑驳,心中也似波影颤晃。踏上台阶的那一瞬,尹莲心头一震,谢江南突兀地浮现在眼前。她悲哀地意识到,这个人从没一刻远离心间。他如影随形,他就是这无所不在的阳光及阴影。 尹莲绕到后面僧侣居住的地方,连比带画地打听了一圈。幸好自幼熟识的罗布次仁还在寺中,现在已升任堪布。几经周折,尹莲随英迥拉到了罗布的僧房。 罗布听她报出姓名,脸上露出惊讶神色,忙从榻上下来跟她顶礼,问,哦呀!贝玛,你怎么来了? 哦呀!我来看你了呀。她笑着回应他,献上准备好的哈达。 第3节 罗布见尹莲笑颜明净,觉得亲切如昨。时光显然未能将她变得粗糙、暗淡,她较以往更为清雅明艳。 上次见她,是十四年前。十岁的尹莲入藏陪伴父亲,在甘丹寺认识了他们这群小孩。大家年纪相仿,嬉笑玩闹甚为投契。罗布当年还是侍奉仁波切的英迥拉。现在,当年的那些玩伴,早已各奔东西。 罗布无法形容心中对尹莲的感觉,像当年一样,他看见她第一眼就觉得舒服、亲切。他仿佛从不记得她,然,纵多年未见,亦未忘怀。那青嫩的时光又再随眼前这个亭亭玉立的女子,摇曳到心头来。 当年仁波切为尹莲取名贝玛,亦即藏语莲花之意。此时他唤起她的藏名,尹莲听了好不亲切,挨着他坐下来,笑问,这些年,你还好吗?罗布多年未说汉语,一时找不回语感,只能笑着频频点头。英迥拉一看两人确实认识,默默施礼走掉了。 两人互叙寒温,说着别后境况。寺中做杂役的小孩,提着一壶酥油茶掀帘进来,他从柜子里取出两个碗,擦干净,恭恭敬敬为两人倒茶。尹莲合掌致谢,正要端起茶,手忽然一抖,茶险些洒在衣服上。罗布注意到,她的目光乍一触及这孩子的脸,像捕捉到遗失多时的真相。尹莲喃喃自语,怎么这么像?他是谁?罗布问,怎么了?尹莲稳了稳心神,笑容变得勉强。她喟叹,流露些微伤感,没什么,这孩子像我一个朋友,像得让我有点吃惊。话虽如此,她的眼光却再也放不开,紧紧锁住那孩子。罗布说,他叫索南次仁,按照汉人的习惯,你也可以叫他长生。罗布用藏语唤次仁,叫他过来。那小孩乖巧上前见礼。尹莲看见一双清澈、温顺的眼睛,心中百转千回,说不出怜惜。一见尹莲盯着他看,次仁慌慌地低下头。索南次仁……尹莲不住默念这名字,注意力一下全转到这个初初见面的小孩身上。忍不住又追问罗布,他,是从小在寺里吗?两人说话时,这个叫索南次仁的小孩,一直低着头站在那里。罗布用藏语温言交代他,次仁,你出去玩吧。 见次仁放下暖壶,退出去,跑远了,罗布才说,是。他叹了口气,长生是个可怜的孩子。他被父母遗弃在寺外。罗布用手比画着,我捡到他的时候,他才这么点大。 尹莲怔怔地听着,不由自主落下泪来。罗布疑惑,不知这孩子为何这般触动她心肠。 沉默。注视她良久,罗布轻声问,贝玛,你有心事?我感觉到你悲伤,深切。 他说话那样慢,连语意都有裂缝,似在思索。可她听得出他不减的关爱。尹莲抬头看他,罗布的眼神一如十多年前清澈宁静,没有沾染岁月的尘埃。 面对着儿时玩伴,如兄长般的罗布,在这间温暖房间,她终于可以放开抑压已久的情绪。 坐在那里,泪肆无忌惮地涌出来。罗布轻轻伸出手来,给她安慰。 尹莲的泪水滴落在他僧衣上。容她说出来,亦不过是寻常情事。不过是爱的人要结婚了,新娘不是她。 尹莲哀哀低语,像一只受伤的燕子,在栖息,呢喃。罗布就似那檐下听燕语的人。 她说,换做其他人,其他事,或许我都有一争的余地。唯独是面对谢江南,我只能服从。不能争,只能逃。我为什么这么爱他?连一句狠话也说不出,只能狼狈而逃。 罗布怜她哀苦,却无言以对。世间情爱他本无经历,只能纸上谈兵。他甚至不知,这名唤谢江南的男子,是怎样的面目和来历。 过了许久,尹莲泪眼婆娑地看着罗布。我想在这里住几天,可以吗?我想留在这里一段时间,可以吗? 罗布正在沉吟。英迥拉进来请示可以开饭了。罗布拍拍尹莲的肩膀,你饿了吧?我们去好好地吃东西。 他指指脑袋,吃饱了,这里才有力气想别的事情,贝玛,相信我,一切都会好的。 是的。看着罗布平静坦然的脸,尹莲想,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最坏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罗布陪她走去饭堂,合掌念佛,目光深深,只望佛无所不在的慈悲能化解她的伤痛。 第4节 汪渡尔山。穿插着青草野花的小路。没有云的天空。凛冽的蓝色。直视久了会不由自主地流出眼泪来,在泪光中看清它的绚烂和清明。 山风呼啸。尹莲常常独坐在山坡上,凝望天空、云朵、星辰,直至月色满怀。誓言是沉睡的种子,她将自己和它同埋在孤独里,等待它开出莲花。她又常常深深厌世、绝望。没有什么厮守是恒常的,就像她和谢江南,情投意合,山盟海誓,亦逃不开离散的结局。 她在山上经常能看见那唤作次仁的小孩提水,捡柴,看管牛羊,拾牛羊粪,喂狗。他很勤快,甚少有闲的时候。山路上,总能看见他身边跟着一条神情倨傲的大狗,他唤它阿宝。 次仁干活的时候,阿宝总是不远不近跟着。他歇下来的时候,阿宝才会走到他身边趴下来。好几次尹莲经过,都听见他在和阿宝说话,看见尹莲来,就抿紧嘴,露出腼腆的笑容。 山间有牛羊经过,次仁挥着柳条,吆喝着,绕着牛羊跑来跑去,闪闪跳跳,拿着草逗弄它们--这是他难得的娱乐休闲。尹莲看着他,会不由自主微笑,想起小时候,她和罗布也是这样玩闹,亦想起谢江南曾告诉她,他小的时候,生活在农村,天天帮大人干活,放牛、放羊是最轻松的。 她始终默默观察。细看次仁,发现他有极俊秀的面容,眉锋英挺,眼角微上挑,双眼温顺宁静,清澈如湖水。笑起来,嘴角隐带忧伤,或许是源于他与生俱来的伤感及不安。 这幼小孩童,对尹莲仿佛有魔力,致命吸引。看见他,总有冲动想亲近他,想抚摸他的脸。她有满心爱意无处倾泻,她有满腔相思欲诉衷肠。索南次仁就是年幼的谢江南,如此生动鲜明,是她来不及去看到的谢江南,是她已经失去,却想寻回的谢江南。 然,她清楚知道,次仁不是谢江南,因此她必须克制,三思而行。不能举动莽撞,惊吓到孩子。 因着对次仁的关注,尹莲总在找机会接近他,跟他说话,试图帮助他。看着他吃力地拎着水桶上台阶,会涌起一阵辛酸。她想起梦中的情景,他对她招手,言犹在耳,你带我走吧。 她真有冲动带他走。一个六岁的小孩,就要开始劳动,这在尹莲生活的环境里是不可想象,对于高原上的孩子,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吧……不单大人,连孩子本身也习以为常,不以为苦。她所面对的是一种古老的生活方式,与周遭的生存环境息息相关,平等相待,慢慢成了自然中不可分割的自然了。 次仁。她远远叫住他,赶上去想帮他一把,却被拒绝。小小的孩童,摇头,一脸正色,不行!你提不动的。 尹莲笑起来,比了一下两人的身高,说,我比你多多的大。 次仁不为所动,护住水桶,态度坚决地表示,这是我的活。你是罗布拉的朋友,尊贵的客人,你,不可以,不可以。 他的话中藏语夹杂汉语,要不是尹莲有在藏区生活的经验,连蒙带猜,还真不知他叽里咕噜说的是什么。 提到罗布,尹莲就无计可施了。她深知罗布在寺中的威望。他是尊贵的上师,对虔诚的藏族人来说,上师、活佛的言教都是必须要遵照奉行的。 不单是次仁,寺中其他人对她同样奉若上宾。她想偷着干点活,帮帮手,一被看到就被劝止。不是说厨房不许女人进去,就是说我们人多,不用你帮忙。 她鄙视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自己。 这时,大一点的英迥拉跑过来帮忙。尹莲只好作罢。不晓得为什么,她知这细弱孩子暗藏倔犟,不可勉强。尹莲只得惆怅地站在原地,看着次仁摇摇晃晃走进寺里的厨房。进进出出,来回往返多次。 第5节 有许多次,在罗布为寺中的僧众讲课的时候。她看见次仁蹲在门口,趴在地上,拿着炭条、树枝写写画画。罗布为僧众讲的课,次仁是听不懂的。他年纪太小,也不被允许进去。 尹莲观察许久,思忖多时,终于从随身的行李里找出一本配图的书来。拿着纸笔到长生面前,假装很随意地说,次仁,我们一起来画画吧。 次仁看了她一眼,瞄了一眼她手里的书,摇摇头,干脆地说,这个,不会。 尹莲愣了一下,问,那你在画什么呢? 我在画阿宝,画山,树,花,云,还有菩萨。对于这个问题,他似乎比较有兴致回答。 哦呀!那,这些纸和这个笔都送你给你了。尹莲将纸笔递到他面前,心里暗自打鼓。不会连这个都说不要吧!如果他说不要,她该找什么理由说服他,下一次又要找什么由头亲近他。 幸好,次仁接过了纸笔,还对她道谢。 每当次仁抬头直视她的时候,尹莲都会心神恍惚。这世上面目相似的人何其多,但眼神和神态如此相似的人,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还有那个梦,梦中他的脸,清晰得令她无法忘怀。 隔天,她又悄悄凑过去,蹲在次仁身边,看他画那些稚拙的画。 她和谢江南的感情波折难与人言。唯有面对次仁的时候,想起这些事,行云流水,满蓄温柔,毫无阻滞。她迫切需要一个情绪的出口。与谢江南面容神似的长生如同一个神秘的容器,安然包容着她的未了情。如是,旧日温柔仍可潺潺。 看见次仁,尹莲忍不住欢喜,忍不住伤感,忍不住想落泪。 数日相处下来,次仁已不再强烈拒避她。尹莲惊喜地看到次仁对她亦有关注和回应。 夜里下雨。猎猎的风,撩着树叶,哗哗作响。淅沥雨声扰人清梦。尹莲夜里拥着被子起来坐在窗前听雨。窗外的黑夜里,雨丝交织在清旷的天幕间,穿越天与地,凝聚的寂寞,具备敲击人心的力量。 雨声繁杂又有一种零落的寂,似她此时万马奔腾又荒茫无着的心境。 此情此景,令她想起清人黄仲则的《感旧》。 从此音尘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烟。 泪添吴苑三更雨, 恨惹邮亭一夜眠。 讵有青马缄别句, 聊将锦瑟记流年。 他时脱便微之过, 百转千回只自怜。 幼承庭训,她诗文造诣虽不及哥哥尹凯旋,前人旧句倒还记得几首。触景伤情之下,只恨不能如父亲素日那样展开尺幅宣纸,笔墨挥洒,尽泻心中哀。 想起那日分手,谢江南在路边送她,为她拦车。她想起他招车的手势和身影,失魂落魄,像风中不能自主的稻草人。而她自己,虽然佯装坚强,可是,在他说出分手的那一刻,已经心如死灰。 “诸色无常,诸想无常,诸行无常,诸识无常,诸爱无常。”难道我爱你也是我的幻觉一场?什么叫,不思量,自难忘。江南,江南,感谢你让我懂得了。 门外有脚步声,惊断她思情。掀帘一看,是次仁拎着暖壶站在门口。看见她,仿佛是吓了一跳,放下暖壶就跑了。小小的身影,在暗黑的长廊上益发显得细弱。 尹莲提起暖壶一看,是一壶热水。 次仁令她觉得这个濡湿的夜都温暖起来。抬头看天,雨已经停了,乌云散去。天边一颗硕大的星子,清辉湛湛,如这孩子明净无暇的双眼。 尹莲抱着暖壶,脚下寒凉,胸口温温,泪水慢慢沁透了眼眶。 第6节 长生。周围人声喧嚣,他仍似听到她轻唤。 尹莲!明知不会是她,他仍不自觉循声回望。列车窗口坐着一对面目寻常的男女,旁若无人嬉戏调笑。真好,二人世界不被打扰。 他阖目。尹莲在他的记忆中,靠窗而坐,淡淡阳光拢在她身后。她的脸,静美得如女神雕像。她将一个苹果削好,递给身边小男孩,脸上笑意微微。 男孩回过头来,接过苹果,露出极乖顺的笑意。长生认出那是六岁时的自己。 长生,我们很快就到家了。尹莲同他一起望向窗外,火车的速度已不像夜间那么快,一程一程的山水看得极清楚。 视野开阔,一眼可以望到很远地方有高高低低的房子,勾勒出即将要到达城市的轮廓。城市的工厂,巨塔永不疲惫地向天空喷射浓烟。与之并存的是郊野保留的天然气息。牛在道旁树下悠然而卧,农夫在水塘边躬身劳作。阳光将万缕金丝轻洒入水,波光盈盈薄有羞意,绿藻浮萍舒展自在。偶尔有几枝荷花,白的粉的,开得姣静艳美,近得仿佛触手可摘一般。 我想要那枝花。长生头抵着玻璃,那花的艳美惊动了他,他想将它摘下送予尹莲。其时,他并不知尹莲名中恰好有个莲字,只觉得这花与她十分相衬。 尹莲笑笑,言语温和,长生,如果你喜欢,到家之后,我们一起把它画出来,好不好? 离藏之后,她不叫他次仁,总是不厌叫他长生。声声唤,似在确认,培植他的自我意识,使他知从今后是被人重视的。借此牵引他走入日后的繁芜,也始终知晓自身位置。 他,是她的长生。 尹莲教他闭上眼睛,回想方才所见之花,它的颜色,它的姿态,叫他想明白它何以动人,何以一见之下就打动了他。想好了,又不叫他说出,不让他急速产生又快速宣泄情感。只叫他留住这感觉画在纸上。 后来,在他六岁所作的这幅画作上,他所画的莲花旁边,她写下一句话:“自然之物不受损伤,勿因爱念,轻取轻弃。” 日前他翻捡旧物,无意间发现这张画仍在,这句话如一道闪电击中了他。当年未懂得的,霎时全懂了。心中依然凄楚惆怅。 “赏花不沾襟,爱物不执著。”她是在教他,还是在规劝自己?至今,他仍是不懂。 三十多年前,在甘丹寺。渐渐地,长生与尹莲暗自默契许多。吃饭的时候,长生会自觉挨着她坐。那是他对尹莲无声的认可。 她递给他的饼干糖果他亦不再拒绝。在后山,长生摘到好吃的野果亦会留给尹莲,与她分享。就连他抱着阿宝在墙根下晒太阳,那静谧单独的时光,尹莲走过去,他亦不再逃开。虽然也只是两个人一条狗,默默坐上一会儿。那情景已被定格在脑海中。 与她共处,所经历的一点一滴,都如高山上一面清透湖水,亘古存在,储于他的记忆里,不干涸,亦不褪色、模糊。这是可怕的侵占,纵然他此时一无所有,依然背负着如山记忆艰难前行。 长生黯然发现,自己自小到大不善与她沟通。从某种层面来说,他如此冥顽,对任何人,他都慎于言辞,慎于表达。 成年后他亦习惯默然静听,是态度谦和、清晰决断的那一类,很少主动发表意见。 他是性格吊诡,深藏自隐的人。内里愈是爱重一个人,外在愈淡然。好在他与尹莲有天然的亲近,彼此沟通并不仗赖言语的烦琐,虽然经历数次大的波折,亦可深信自己在对方心中的位置。 有她在,他的世界纵然清冷也坚毅稳固。她不在,沧海世界,一念成灰。 第7节 从方形的窗口看出去,能望见寺庙明亮的金顶,纯粹的蓝天,这迥异于城市的清晨。风响,雨声,鸟鸣,牛羊咩咩的叫声,凌乱的犬吠,僧侣们诵经、法器奏响的宏大声音,纷沓而来。 寺庙有种岁月滞留的陈旧感。尹莲会在寺中转经。日影渐短,脚步渐长。看着周围人沧桑、平静、安详的脸,她深信,有信仰是一件好事。信仰之光一旦升起,就不会轻易熄灭。能够指引人超越短暂的迷茫,勘破生活机遇的颠沛无常。了知悲喜得失都是生灭,不会长久。毋须执著。 日色沉静的下午,星光淡薄的晚上。罗布闲暇时,尹莲会去找他,探讨一些问题。某些心结困缚着她,无法自释。她需要引导。 两人对坐。罗布讲话的声音一如既往沉缓,像永不枯竭的山泉。他注视着她,眼神沉着,无尽包容,尹莲将之视为慈悲。他耐心倾听,无论她问出怎样自觉浅薄的问题,罗布总是不厌其烦地开示她。 与出家人探讨感情的困惑,看似荒谬,实则不然。尹莲深知罗布不是寻常的出家人,他所具备的智慧,足以帮助此时的她渡过迷津,破除感情的执念,他是众人景仰的活佛,更是她的朋友,她的兄长,她对他心存敬重,亲近无畏。 他们谈及执著,无常,因果,永恒。这些看似宽泛虚无的主题,如参天大树,其下所衍生的枝节正深入到人生的每一个地方,最隐秘的角落,历经时光亦蓬勃繁盛。 罗布,这是为什么?罗布,我该怎么做?她总是在问,迫切如孩童。 罗布教她观想,对她说,来,贝玛。我们一起来试着观想。你要观想上师在心中,与你合二为一,与你并无分别。他就是深藏在内智慧的你,他了知你的一切情绪。来,跟着我念祈请文…… 她跏趺而坐,按照罗布教导的,调整呼吸,静息思虑。 每一次走出罗布的房间,尹莲都会觉得心头轻快,开阔一点,明朗一些。可惜过不了许久,阴霾再度遮蔽过来。当她独自一人的时候,情绪的波澜又会卷土重来。知易行难,她知道自己放不下,根本就是作茧自缚。 要如何才能明白罗布说的,永恒是由每一个当下组成。甚至说,没有永恒,当你得到的时候,你已经失去。 第8节 坐在车上。目光所及都是一座座面目平庸、骨骼坚韧的城市,建筑怪异,突兀,不伦不类。除却站名,结构和气质都一样。这是一个逐渐丧失气度的时代。千篇一律或者哗众取宠,看重外在繁华超过真朴本质。锐意进取的同时,丧失平衡。越来越多的城市舍弃了原本特有的文化风致。若说世间熙攘,本是浮生若梦,如今是连梦都乏善可陈。 高原上那座小城,不知今日是怎样的面貌。回想起来,若无赛马会上发生的意外事件和之后的事,或许尹莲不会下定决心带他离开。他和桑吉的命运由此渐次走向不同方向。 他想起桑吉。相信他在藏地等他。 藏历四月,江孜的达玛节即将举行,罗布将前往白居寺参加法会。尹莲静极思动,计划带长生到江孜去看看热闹。 据罗布所说,达玛节本是宗教活动,是为白居寺竣工而举行的宗教庆典活动的延续。另一种传说是,十五世纪初,江孜法王绕丹贡桑为祭祀祖先,请白居寺的喇嘛作法念经,跳神展佛,后来才增添了赛马,射箭,藏戏,成为全民性的娱乐活动。 江孜地处通往印度北部的路上,是连接前后藏的枢纽之地,自古以来就是交通要塞,一方重镇。白居寺的十万佛塔更是全藏闻名,达玛节是全民性的狂欢活动。藏族人喜爱节日,乐观热闹的天性显露无疑。偌大的江孜城热闹非凡。处处可见穿戴一新的藏人拖家带口,载歌载舞,通宵达旦,饮酒作乐。 热闹得如同赶集一样。湛蓝天空下经幡飘动。桑烟升腾的城市配着人间烟火,人歌马嘶,亦幻亦真。被气氛所感,尹莲为长生打扮一新,自己也扎起藏辫,买了藏装穿上,加入狂欢的人群中。两人在人群中甚为打眼,所经之处,人群中经常响起一阵阵嬉笑,口哨声。 赛马场的草地上,帐篷星星点点。不时有年轻的藏族小伙打马经过。人们三五成群聚坐在一起。有人拉着尹莲跳舞,对着她敬酒,大声唱祝酒歌。笑容灿烂,目光真挚。抵挡不了如此热情,尹莲饮下杯中酒,这一开头却是不得了!一会儿她就被灌了许多酒。 酒到微醺,尹莲起身加入人群,一起欢歌跳锅庄,男女是一样的步伐,男人舞步粗犷奔放,女人舞步细碎工整。有人拉起弦子,婉转低回,似山风拂面。清旷苍凉韵味,与藏人醇厚自然的音色极为衬和,浑然天成,令人心醉。 踏歌,彩袖舞动,周遭裙裾飞扬。她们这一群人,边唱边跳,情致高昂,气氛格外热烈。很快聚拢过来许多人,藏族小伙子,对着心仪的姑娘唱情歌。 尹莲容色灼灼,连次仁都目不转睛看着她,觉得她美如女神。几个小伙围住她。当中一个大胆的藏族小伙,按捺不住走上来,口中唱着歌,强要跟她交换信物。混乱之中,尹莲手上的玉镯被那人褪下,手中被他塞了一块硕大的蜜蜡。待她反应过来,那小伙子已经走远。 事出突然!乍见手腕变空,尹莲脸色陡变,惊出一身冷汗。她身上诸物可舍,惟这玉镯意义非比寻常,这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须臾不离身。 尹莲一下子觉得手足无措,看到次仁在身边,忙问,次仁,你看到谁拿走我的手镯了吗? 次仁点头,说,被刚才那个人拿走了。他一直紧跟尹莲,将一切看在眼里。 快告诉我,他是谁!他是谁?我一定要把手镯找回来! 第一次见到尹莲失魂落魄,焦急万分,从她煞白的脸色,次仁看出那手镯对她非常重要。 此时他显现出惊人的冷静,极快地说了一句,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帮你找回来。说着,不等尹莲回答便钻出人群,不见踪影。 眼看着次仁消失了,尹莲只觉得手足发软,愣在当场。周围人眼见她神色不对,不好再与她嬉闹。 尹莲许久不见次仁回来,心念纷乱。这些正在狂欢的年轻人在她看来长得都差不多,衣着也差不多,连名字都大同小异,简直不知从何找起。想着莫名其妙丢失了母亲的遗物,心中懊丧,惊凉,周围的热闹即刻变得毫不相干。 她脑子里空空如也,不知何去何为,又不敢走开,只能继续在原地等待。 暮色已沉。她守着篝火,火光跳跃,心里还是彻骨的凉……绝望穿过这些欢歌笑语的人,一层一层地逼过来。她意识到自己是这般无用,满心颓丧。 她从未对自己产生如此深的质疑。她的家境,她所受的教育,和她自身的经历,令她深信事在人为。也确实如此,许多事即使中途稍有波折,最后她总能得偿所愿。 然而,当熟悉的规律被打破,一切外力帮助都不作数的时候,她有被弃置的痛苦和恐慌。忽然意识到过往坚定的荒谬,一个小小的意外就足以击溃她的自以为是。 此时,尹莲开始认知到无常,体验到许多事的不可控,甚至清清楚楚想起了罗布对她说的:“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她一个人坐在那里,悲从中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当周围的人都散去,四周慢慢地静下来,渐渐听得见帐篷里男人酒醉的呓语和鼾声。抬头看见月亮在薄如蝉翼的云层中穿行。月如霜。 她等到无望,心想着实在不行,只有天亮回到白居寺找罗布帮忙想办法。她已经想到,最坏的情况就是手镯找不回来了。 这时,听到背后有人轻声说,我回来了。 尹莲心头一跳,猛地转过身去。没错,是次仁。他身上都脏兮兮的,估计是着急跑回来,脸上的汗都来不及擦,站在她面前还带喘。 尹莲一下子忘了玉镯的事,上前搂着次仁问,你去哪了?现在才回来?摔跤了吗?还是打架了? 她问得太多,语速太急,次仁来不及反应和回答,睁大眼睛看着她。等尹莲说完,次仁从怀里小心翼翼掏出用哈达包好的玉镯,说,这个,我给你找回来了。 尹莲打开一看,玉镯完好无损。 来不及欣喜,她的眼泪涌了出来。 她紧紧抱住他,哽咽着,我知道,次仁答应我的事一定可以做到,次仁最棒了! 次仁被她的感情惊到,在她怀里小小地挣扎了一下,才适应。他指着身边一个男孩说,不,不是我一个人找回来的,是桑吉帮我找回来的。桑吉是我的朋友。 尹莲这才注意到,次仁身旁还站着一个陌生的男孩,比次仁大一点,高一点,神情举止老成许多,衣服褴褛,一看便知是个穷人家的孩子。 她不停地道谢。 第9节 尹莲带着次仁和桑吉去了镇上最好的招待所。时间已晚,镇上已经没有饭店开门营业,好在车上还备有一些干粮、零食和水果。不担心会饿着。 次仁和桑吉有生以来第一次住进招待所。如同进入一个前所未有的世界,一切都令他们惊奇。 那时的住宿条件自然比不上如今遍地都是的五星级酒店,然第一次踏足的情形却是毕生难忘。那种感受以后入住任何奢华的酒店都无法比拟。 尹莲开了两间房。长生和桑吉跟在尹莲身后,高高的天花板上日光灯耀花了他们的眼。进了房间,长生和桑吉站在那里,不敢乱碰墙壁,不敢用力踩地毯,看着雪白的床单不敢落座。 尹莲拉开椅子让他们坐下,拿出面包、水果和零食,与他们分食。等次仁和桑吉心满意足地吃完,教他们如何使用淋浴器,觉得两个孩子都明白如何使用了,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洗漱沐浴。尹莲这时才觉得劳累不堪,暗想这一天真是过得精彩纷呈,想忘记都难。 水流的冲击让尹莲的心绪逐渐平静了下来,开始回忆今天所发生的事。 陡然间,她想到,拿走玉镯的是一个年轻力壮的男子,瞧他喝多了的样子,讲理是肯定行不通的。他也给了尹莲蜜蜡,依照藏人的习惯,这就是交换了。那这两个孩子是怎么把玉镯拿回来的?莫非…… 一刹那,失而复得的兴奋烟消云散,她有一种不太好的猜测和感觉。她想,或许明天应该问一问。 一觉睡到自然醒。尹莲带两个孩子去街上美美地饱餐一顿。 吃完饭,尹莲故意说准备再去赛马场,看看能否找到昨天的人,其实也不是虚言,她想找到那个人,把蜜蜡还给他。话音刚落,两个孩子明显不自在起来。 桑吉说,找不到的,别去了。次仁也附和。 原本小小的疑惑,瞬间扩大。她对次仁说,告诉我,昨天你们是怎么把玉镯要回来的? 次仁慌张地看着桑吉,不知如何作答。 桑吉不吭声。无论尹莲怎么启发试探,他都不回答。问得多了,他想开溜,次仁一把拽住他。 看到两个孩子的神情,尹莲已猜到大概,不想陷入僵局,唯有暂时放弃追问。她说,那好吧,不找了,咱们回白居寺吧。 两个孩子松了口气,尹莲一路上却像做了贼似的心里不安。 桑吉原本四处流浪,乞讨,几天不回家是常有的事,法会期间,尹莲就把桑吉留下,与他们同吃同住。次仁循规蹈矩惯了,身边也都是一群规行矩步的英迥拉,遇上性子野的桑吉之后,觉得新鲜无比。原来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多有趣的事可以去尝试,这么多险可以冒。桑吉成为他信赖和崇拜的偶像。 桑吉带着次仁在寺里爬高下低,不一会儿工夫就不见踪影,过一会儿又从犄角旮旯冒出来。打坏窗户碰坏碗是常有的事,尹莲就看到几回。做饭的师傅,拿着大勺追出来,追得桑吉抱头鼠窜。一时风平浪静了,他又若无其事,四处晃荡。 桑吉带着次仁出去乞讨,抓住一只鼠兔站在人家门口高喊,给点青稞吃吧!可怜的鼠兔要饿死啦!这一招在法会期间屡试不爽。 一个老人打开门笑呵呵地走出来,问,鼠兔是不是死的呀? 次仁在旁边拿着口袋,听老人这么问,忙说,不是呢,不是呢,活得好好的!桑吉教过他,鼠兔不能死,如果鼠兔死了,就没人给青稞了。要不到青稞,他们就没法换到风干肉和糖果。 桑吉把鼠兔抓在手中,伸出手去,说,真的是活的,你摸摸。老人摸摸鼠兔,点头,哦呀!真是活的!他乐呵呵接过口袋,进屋装了几大碗青稞。 鼠兔在桑吉手里动来动去,次仁在旁看得心痒难耐,说,下一家换我来。 桑吉说,好,待会儿给你,你小心不要让它跑了。 要到了粮食,换桑吉背着口袋,次仁抓着鼠兔,乐呵呵地跑向下一家。如法炮制。如果大人吝啬不给,孩子们就可以要挟大人,大喊大叫,鼠兔会饿死的,瞧!鼠兔是被你饿死的! 这是孩子们的杀手锏,饿死了小动物可是罪过。大人纷纷投降,乐呵呵地给他们装青稞。这是藏族孩子常玩的游戏。藏人尊重生灵,习惯布施。在丰收的季节,如果孩子们以这种方式向大人讨东西,一般都会获得满足。那青稞不是给鼠兔的,是给孩子们的零花钱,是丰收后的犒劳和分享。 换得了风干肉和糖果,次仁兴高采烈地回来告诉尹莲他的收获。这都无伤大雅。令尹莲隐忧的不是他们淘气,是桑吉的一些习气,他不爱说实话,一旦闯祸,第一反应是先逃跑。被抓现行就咬紧牙关,死不认错。 整个藏历四月,又称佛历月。按照藏历,佛祖释迦牟尼诞生、得道和圆寂的日子都在这个月份,因此整个四月都极为殊胜,法会众多。法会期间,寺中人多,来往的藏民带着孩子的也多。孩子在一起玩闹,小摩擦在所难免。次仁跟着桑吉,好几次牵涉进去,灰头土脸地回来。问他怎么回事也不吭声,尹莲想,你倒是仗义。 每次桑吉都保证,不再闯祸了,但他的手永远动得比脑子快。连寺庙里的僧人都感慨,真是一百年也出不了一个像他这么淘气的。站在山坡上,看见下面的青稞地长势喜人,桑吉雄心陡起,带领几个孩子从山坡上滚下去,看谁先滚到坡底,孩子们兴奋地尖叫,雪崩似的滚下去,压坏了一大片庄稼。 农人告到寺里,管事的再找到尹莲。虽然事后了解都不是大事,孩子们也没受伤。但这一而再发生的小事,让尹莲格外留意桑吉的举止品行和这样的成长环境对次仁可能造成的影响。 尹莲慢慢了解桑吉的家境。桑吉父亲放牛时被落下的石块砸死,家里有一个妹妹和重病的母亲。桑吉虽然好勇斗狠,油嘴滑舌,但本性不坏,只是不服拘管。 藏历四月十五日,是转经朝佛的高潮。这一天所有的男女信徒,携儿带女,有的还带上自家的狗,绵羊,奶牛。一边摇着转经筒,一边吟诵着六字真言,潮水般从城中的大街小巷涌来,最后汇聚在一起,以白居寺为中心转圈。 尹莲半夜起来,穿戴整齐,等她收拾停当,发现次仁已经起来了,要跟她一起去转经。 尹莲说,桑吉呢? 次仁说,我叫过他了,他说他要睡觉。 尹莲叹了口气,带着次仁出了门。 第10节 尹莲带着长生汇入转经的人流中,在不断磕着等身长头的人群中,在朗朗的颂经中,在迷蒙的桑烟中祈愿。走得累了,就喝口甜茶,吃点糌粑,和众人说说笑笑,缓解疲乏。 渐渐走回白居寺。晨曦中的白居寺,天际深沉的蓝,逐渐透亮起来,展露在晨曦中的十万佛塔,如此庄严美丽。令人观而泪下。 尹莲开始磕长头绕塔,从底层开始,一步一步磕上去。次仁跟在她身后。听见有人叫他,一回头,发现桑吉已经追上来了。置身神圣肃穆的气氛中,桑吉亦不再淘气,规规矩矩顶礼膜拜。周围有人唱起六字真言,声浪越来越大。 白居寺法会结束后,尹莲把桑吉送回家。 与桑吉分别时,尹莲拿出两个信封,对桑吉说,这个信封里有一些钱,你把它交给妈妈,带她去治病。以后如果有困难,你就去甘丹寺找罗布次仁,他是那里的堪布,他会帮助你。另一个信封里是赛马会上那个人留下的蜜蜡,你帮我找到他,把蜜蜡还给他,好吗? 听她再提那天的事,桑吉很不自在。他想了想,肯定地说,好,我一定还给他。 尹莲欣然一笑,谢谢你!不忘表扬他,桑吉是个好孩子! 回拉萨的路上,尹莲回想自己的处理方法,既没戳穿桑吉和长生的秘密,又交代了桑吉,把东西物归原主。 嗯,挺周全的。尹莲暗暗得意了一下。 放眼望去,雪域高原,天是苍茫,山是雄浑,人得自在。道旁树木蓊郁,草青花艳。尹莲轻轻地唱起歌来。 “在那东山顶上,升起皎洁的月亮,玛吉阿米的脸庞,浮现在我的心上。” 唱完她愣了,惊觉自己已经太久没有放松心情,没有开口唱过歌。阳光照在灰白的裸岩上,反射着淡淡的紫色光芒。 春去夏至。不知不觉间,时节已变换,虽然,还不能放下,但心情是该变一变了。若爱到欲将轻骑逐的地步,距离结局,是否也就不远了? 无声告别,学会聆听内心的声音,是解答也是解脱。 送走桑吉,回到甘丹寺的当天夜里,次仁回到房中,见尹莲躺在床上,以为她生病了,慌忙跑到床边来看她。 尹莲笑一笑,握住他的小手,睁开眼睛,说,我没事,次仁,不用担心。她拍拍床,次仁,来,陪我坐一会儿。 他贴着她身边坐下,彼此凝望,微笑。她又如此近地看着他。索南次仁,他的眼睛比星星还亮,比世上最稀有的宝石还令她珍惜。 次仁。她唤着他的名,抚摸他的眼眉,心意幽沉。 告诉我,你们是怎么把玉镯要回来的?她温和的声音自有一种震慑。 次仁欲言又止,别过脸去,他的泪水涌出来,滴到她手上。他不停地说,我错了。 安抚啜泣的次仁。他的眼泪足以令尹莲心软,放弃坚持,不再深问。她隐约已经猜到是怎样的情况,叹了口气。不管次仁和桑吉做了什么,起因都是为她,她又何忍苛责? 尹莲决定,只要次仁不主动说出,她就不再追问,让这个秘密保留下去。她不想让孩子承受出于好心做错事而带来的责难。她需要的是他的态度,次仁已知错。这就够了。 身边的孩子终于睡去,蜷缩在她身边,像闭合的莲花。 沉沉暗夜里,尹莲闭起眼,又回想起来藏地之前做的梦。那个梦对她此行的促动至深,犹如宿命牵引,不可抗拒。此刻她豁然开朗,梦中的那个孩子,和次仁,谢江南,本质上是一个人,只是由于不同的环境,日后分化成不一样的人。她来此寻到的,既是次仁,亦是谢江南。 次仁秉性纯善,天资聪颖,如同璞玉。聪明的孩子更需要善加教养,悉心引导,耐心雕琢。否则磨折了天分。更有甚者,恃仗着小聪明,行为卑贱,将来也有可能沦为人所侧目的下品之流。一念及此,她就痛惜难忍。 于极静之中,尹莲脑中闪现出一个连她自己都觉得大胆的决定,原本模糊的想法渐渐成形。压抑着心中强烈的冲动,尹莲逼迫自己睡去。 第11节 夜行的火车是个流动的秘密。有多少人似他这样心神动荡却佯装镇定?多年之后,站在时间的此端,长生自思自量。尹莲从未违背过对他的承诺,是以,无论经历多少内心的磨折,他依然感念她的恩德。又到一站,火车咣当停下,长生从梦中惊醒。醒来才发现,自己睡了不到一小时。恍惚是她在问他,次仁,愿不愿跟我走?他是点头还是摇头?他一生的命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是从第一眼看见尹莲开始,还是从他答应跟尹莲来到陌生的城市开始?索南次仁,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名字。思来,恍若隔世。尹莲,你可知道?当年只是一个转身,变了姓名。如今的尹长生,要做回索南次仁,找回那个赤子之心的自己,是多么难,多么难。 轻轻揭开窗帘,站台上的灯如匕首直直地刺入他眼里,一瞬如盲。他闭上眼,听到汽笛响起,声音尖锐,像寺庙里的法号骤然吹响。 当尹莲问他,次仁,你是愿意待在寺里,还是愿意像城里的孩子一样去上学,学更多的知识,有更多的孩子跟你一起玩? 他觉得难以回答。寺庙里的生活显然是他更熟悉的,英迥拉们也对他很好,但他从尹莲处了解到的外面的世界,又像蜜糖一样吸引着他。他渴望了解更多,看到更多。 尹莲描述的越动人,他心里越矛盾。 尹莲也知道,要一个六岁的孩子去决断自己将来的去向是为难了他。在尹莲心里,认定这是对次仁的未来好的事,她渐渐心意坚决,不再犹豫。 一个温暖无事的下午,在罗布的房中喝茶,尹莲把想将索南次仁带回北京的想法告诉罗布。 罗布深感意外,露出吃惊的神色,他盯着尹莲看,甚至怀疑她是不是鬼迷心窍了。 你说什么?他迷惑地问。 我想带次仁走,带他回北京,让他在北京上学读书。尹莲说。她思前想后,还是直说的好,不必拐弯抹角。 不行,次仁应该留在寺里,他将来会是一个很好的修行人。罗布拒绝得很干脆。 尹莲深知罗布对次仁的看重。对修行人而言,好的上师和好的弟子同样难得。一个修行人希望找到一个值得终身学习的上师,好的上师同样希望有资质出众的弟子来传承衣钵。 罗布顿了顿,神色凝重地说,次仁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灵性。这灵性源自于高原,亦终将归属于高原。纵然你此刻将他带走,命运的力量终究会召唤他回到这里。 猝不及防,尹莲被这谶语般的论断所震慑,半晌说不出话来,罗布说的话,其实很多年后她都记忆犹新,但在那个刹那,她不甘服从于罗布的指引,生起莫名坚持。 她说,罗布,有一种修行是去经历世事。你不能让他一辈子待在寺里。 罗布看着她,微笑摇头,问了一个尹莲无法回答的问题。你能确定,去了那遥远的地方,次仁能如你所愿,适应那里的生活?如果他和那里格格不入,怎么办? 尹莲被噎住了,思量了一会儿说,我会尽我所能照顾好他,如果真出现那样的状况,我会让他回来。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逐渐暗淡下来。他们连晚餐都无心用。英迥拉进来撤走饭食,点起酥油灯。 罗布闭目不言。他不善与人争执,当他意识到尹莲态度坚决,不是一时冲动后,他选择了沉默。 尹莲亦静坐不言,不过是沉默的对峙,看谁心意坚定。如果就此退却,那不是她的性格。 贝玛,你确定,想清楚了?你还没有结婚,将来,这是个问题。良久,她听见罗布问。 罗布睁开眼平静地看着她。 尹莲愣了愣,闪念之间想到谢江南,心中搐痛。现在,结婚对她而言是多么遥远的事,她已不作念想。尹莲愈加确定地说,我想清楚了,我会对次仁,对我自己的决定负责。 罗布沉默片刻,走到门口对一个英迥拉说,去把小次仁叫来。 等待次仁进来这短短的几分钟里,时间漫长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离自己人生中最重大的一个决定越来越近,尹莲心跳加速,但她强作镇定,几乎屏住呼吸。 次仁跟着英迥拉进来,见二人神色凝重,感觉有事发生,站在那里,异常拘谨。 罗布挥手示意英迥拉退下。尹莲问,我要不要离开,你单独问次仁。 罗布摇头,说,你留下吧,我们一起听听他自己的意思。 他看着眼前小小的孩子,指着尹莲,先用藏语问了一遍,最后又用汉语问,次仁,贝玛想把你带到北京去,你可愿意? 次仁的眼中有一瞬间闪现迷茫和矛盾。他没有立刻回答,低下了头。尹莲心里直打鼓,同时她亦决定,如果次仁不愿意跟她走,她也会尊重他的决定。 感觉上又过了很久。她看见次仁抬起头来,说,我愿意。 尹莲惊喜地看着次仁。在他做出决定,抬头的这一瞬间,从他脸上的神态,她觉察这个孩子已经接近成人。他懂得清晰准确地表达出意愿,在选择面前做出决断。 罗布的神色平静如常,目光深沉,无悲无喜,好似早就预见会有这样的结果。他静静地看着尹莲和次仁,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对次仁说,你过来。 次仁乖乖地走过去。罗布抚着他的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叮嘱道,次仁,无论你走地多远,无论你将来要经历什么,不要忘了,自己是谁,不要忘了,这里是你的故乡。当你找不到方向的时候,就是你该回来的时候。 罗布拉,我记住了。次仁低着头恭顺地回应。六岁的他并未意识到这句话对他今后的影响,罗布指出去路的险恶,同时为他指出归途的坦荡。 时光一泻千里,三十一年来,当长生逐日长成,随波逐流,身不由己,迷失在城市丛林,内心被欲望填塞的时候,他确实久已遗忘罗布的教诲。 当他重新想起这句话的时候,他决意起程,寻回自己。 第12节 次仁走开后,罗布将尹莲留下来。 贝玛,你要想好。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你要想清楚。法不孤起,必仗缘生。这缘是好是孽,最终由不得我们妄加揣度。我只能告诉你,随顺世间的世相而行。不要让次仁在欲望中陷溺。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不要被主观的情绪、意见、计划影响,无论无常怎样,你要持守今日的善念。 天色全然暗下,房中酥油灯灼灼。凝视着罗布,尹莲不由自主地跪下来,对他合掌顶礼。诸天菩萨为证,我会一生善待次仁,不离不弃,不馁不退。我会教养他成为一个正直、善良的人,这是我的责任,是我一生的修行。 见她发了重誓,罗布看着她,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起身从柜子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包裹,交给尹莲。他坐在那里,眼中显出追忆的神色,慢慢地说,这是我捡到次仁的那一天,在他身上发现的。 尹莲打开来一看,里面是几件小孩的衣服,衣服里放着红线穿起的一枚避邪的狼牙,一块硕大的绿松石。还有一张写着次仁名字和生辰的纸条。 罗布按着她的手说,贝玛,我将次仁托付给你了,这是属于次仁的东西,你要好好保存。等他将来,想知道的时候,再告诉他。 罗布的语气让尹莲伤感,仿佛他有生之年再也见不到次仁那样。她想安慰,又觉得言语空洞无力。她觉得自己有罪,无论如何,是她生生的将次仁从罗布身边抢走的。 她想起了桑吉,桑吉或许比次仁更应该留在寺院中修行。尹莲这样想着,对罗布说,罗布,我还认识一个孩子,想要托付给你。请你帮我好好地教养他。 听她详细说了桑吉的情况,罗布答应如果桑吉愿意,可以将他带回寺中教养。一切他会妥善安排。 你放心吧。他说。 尹莲满怀感激。罗布是值得她信任的人,他给予了她索求的一切。他就像一盏永不熄灭的明灯,用温暖和包容,接纳一切,给人带来希望。他不需絮言,已令她由衷信服。 在此后的人生中,虽然目睹现实晦暗,心中时时挣扎,罗布所昭示的那份光明,始终在遥远的、却又让人看得见感觉得到的地方,熠熠生辉,令她奉持善念,不悔不退。 再见罗布,遇上了次仁,尹莲觉得自己找到来此的答案。前路亦不再迷茫。她或许失去了谢江南,但亦因此寻得了索南次仁。失去和得到同时存在,同等重要。她不再深感遗憾了。 在拉萨,收养长生颇费了些周折。当时的情况下,要将此地的孩子带回内地长期收养,且尹莲又是未婚,在一般人是全无可能的。尹莲动用了父亲的关系,在京也要人尽快去办理。时隔不久,不单收养的手续办妥,在京的学校也安排妥当。在收养的证明上,尹莲为次仁写下新的名字:尹长生。 临行之前,罗布为他们诵经,打卦。得出的卦象吉祥。 尹莲与长生起程离开甘丹寺当天,天空出现的景色让人驻足,那是长生有生以来第一次目睹日月同辉的奇景。空气清冷干燥,天空非常蓝。当金灿灿的太阳从山后喷薄而出,月亮高悬天空,色泽淡白,如一面沾满霜露的镜子。 日的明烈、变动和月的幽定、恒静--以无边际的蓝作背景,形成强烈对比。那一刻的莫名震撼,铭刻在他的记忆里,难以取代,不能磨灭。 第13节 到达一个站,停车时间较长。长生下车到站台上活动腿脚,天边星辉淡淡,东方微露曙光。远处山坡上草木萧瑟,沉默如岩石。火车开动时,他看见枝桠间惊飞的鸟雀,在天空中盘旋。 人的一生,都行走在寻找光的漫长旅途中。因为尹莲,他心中的光芒虽然时时摇摇欲坠,却从不曾陨灭。 他从尹莲处获得的洁净力量,比爱情具有更大的拔除力。命运颠沛,红尘浪荡,他虽屡受伤损,终因内心持有善信而保有一条深入灵魂,超越自我的渠道。那觉悟之门,始终为他打开,也为所有人打开。 他所前往的远方,有终点,亦没有终点。故乡,此时成为心理上的概念。这趟溯游之旅,连他自己亦不知最终会浪迹到何处。只是心意所引,是以义无反顾。 关山阻隔,故园已遥。 这一宵是在兰州,黄河穿越了这座城市,让它变得狭长。这孤凉的城市,没有金戈铁马,没有冰雪塞川,没有尹莲。梦中若隐若现的涛声伴随了他一个长夜。 以为会泅河而遇,梦醒却一无所获。 醒来长生想起一句诗:“年来多梦少年事,唯梦闲人不梦君。”心下无限凄清。 现实向前,回忆往后。已经是这样了,还不能两两相忘。 早起去吃了一碗面,转身离开,前往敦煌。当年尹莲带长生返京,走的就是二○五国道,由拉萨到格尔木,经敦煌,前往兰州。如今他重走故道,只为怀念。重新收集与她的点滴记忆。 敦煌比当年齐整得多,是座健旺的,令人欣喜的小城。而更多的地方,荒原如砥,沙漠如海。七月骄阳,照得人心惨烈荒芜,举目望去黄沙漫卷,寸草不生。当年尹莲曾带他去过很多地方,莫高窟、鸣沙山、月牙泉、玉门关、阳关、汉长城,而今他独自一人,静默走过,孤单坚决如千年之前的行脚僧人。 洞窟,山川,城阙,依然如故。它们经得起万载风尘侵蚀,而他无能,仅仅是数十年的岁月磨砺,已令他千疮百孔。 莫高窟的壁画依旧斑驳鲜亮。那时是尹莲带着他一个个洞窟走过,告诉他许多典故和传说。阴暗陈旧的洞窟里,即使外面阳光如瀑,里面也凉气逼人,尹莲打着手电,一点点照亮。藏经洞北壁的壁画,画的是僧侣和侍女,树木的枝条垂下,上面挂着一些物品,像是酒壶和挎包。僧侣的手中拿着团扇,女人的手里拿着长长的木杖。 身处幽深洞穴,与佛像壁画劈面相对,太古老的陈旧感,令年幼的长生既新奇又害怕,紧紧拉住她的手,直到走出洞口才松一口气。牵住她的手,始终不舍放开--当年回京,尹莲特意选择多行经一些地方,一路丰富他的见闻,亦是长生此生旅行的开始。 心事如尘,小心翼翼步入旧梦,目睹的却是崭新现实,心知逝日不可追。如今莫高窟建了博物馆,洞窟被保护,整修,多了专家学者的关注,门前有许多佩戴讲解器的导游。鸣沙山前则多了许多驼队,有组织地殷勤招徕游客,还有往来穿梭的区间车,载着兴高采烈来去匆匆的游人。 长生徒步走到月牙泉,坐在沙丘上,直到月色满怀,游客作鸟兽散,再难觅到一个人影。 一望无垠的沙海,沙丘像波浪一样起伏,冷风袭来,卷起细沙。工作人员来清场。长生裹紧了外套往外走。月光下沙漠浩瀚,月色浮动,隐隐如波光潋滟。转过一座沙丘,那一泓清泉就看不见了。清澈月牙的影像却深印脑海,久久难以消散。泉山对峙,他想,人与人的感情,若能如这月牙泉和鸣沙山一般多好?亘古相依,存在着小小的距离,遥遥相望,不厌不离。 或许,他的错误,不是爱上了一个人,而是对这份爱起了贪执。贪执让人不舍,痛苦,煎熬,但他努力过,尝试过,真的不能放下。 山河暗淡,星月陨落,掌纹断裂。纵然形骸朽烂,生命湮灭沦陷,他对她赤子之心永存。 仿佛下一刻,尹莲就会从大漠中缓缓走来,风尘满身,光彩不减。脑海被回忆塞满,长生知道,是离开的时候了。 搭车回到城中。经过夜市,霓虹招牌招摇闪烁,各式小吃目不暇接。但人声鼎沸,待久一阵会觉得听力受损,心跳加速。长生径直穿过那些热情招徕生意的人,去菜场附近吃驴肉黄面。 “顺张”是老字号,当地人才知道,以前尹莲带他来过。问了人,拐进小巷,这家店果然还在,生意越发红火。不一会儿院子里坐满了人。吃完饭出来,长生在街边买了点李广杏。这也是他童年的记忆。 穿过几条街,选择一家私人旅馆住下。小旅馆有个露天院落,等待前台办理入住手续时,长生站在走廊里点燃一支烟。听见旁边几个形似背包客的年轻人,正兴致勃勃讨论着行程。一会儿是新疆,一会儿是甘南,一会儿是稻城,亚丁,一会儿是拉萨,墨脱。议论纷纷,显然是一群对旅行充满热情想法的年轻人。许是放暑假结伴出行的大学生,许是城市中久被拘禁,好不容易讨得年假出游的普通白领。 长生的出现,令他们短暂中止了热烈讨论。座中两个女孩一见长生,对他招呼,嗨!帅哥,要不要过来坐一下? 长生礼貌地微笑摇头。他不欲加入这样的讨论。前台安排好房间叫他,长生进屋去取了钥匙和行李出来,一个短发女孩摇曳生姿,迎过来问,hello,帅哥,你一个人?你准备去哪里? 还没想好。长生笑答,随即道声,晚安。绕过那女孩转身上楼去,不理那女孩脸上显而易见的落寞。 我叫Lisa!你记住,我叫Lisa!短发女孩站在楼下大声说。长生站在楼梯上点头一笑,好的,晚安,Lisa。他上楼去,听到楼下一阵起哄,有人吹起口哨。旅馆的前台小妹,不得不出来招呼他们小声点。 此时旅馆里住客不多,关上门,依然能听见他们在院子里嬉笑,聊天。一时是在议论他,一时话题又从国内转到了国外,那短发女孩Lisa刚从加拿大留学回来,口口声声说着温哥华多伦多的优越,另一个女孩便不甘示弱地说起在美国上学,香港工作的经历,话题渐渐由旅行的精神追求转入城市的物质生活经历。 当长生听见他们喋喋不休争执旅行线路,或谈及都市物质生活的种种,因为年轻的缘故,在细节上仍旧心存攀比计较,长生失笑,索然。 Armani,Cier,golf, sports car……言语之中,中英文交杂,逻辑混乱。在那群年轻人津津乐道的喧嚣里,长生翻起随身携带的书,静心阅读。 木质的旧床,坐上去咯吱作响。长生在笔记本上记下上师开示的一段话:“希望受到赞美,不希望受到批评。希望得到,不希望失去。希望快乐,不希望痛苦。希望声名远播,不希望默默无闻受到忽视。毁与誉,得与失,苦与乐,讥与称,世间八法十分重要,应当熟记于心,如此就可以不时检查我们是否落入其中一个甚至全部陷阱。”(宗萨蒋杨仁波切语) 长生检视自己,觉得自己完全掉入这些陷阱中,喜欢被赞美,喜欢赢,不喜欢输。虽然看似不在乎别人的关注,事实上,他始终生活在被重视和关注的环境中,未被真正轻视过。他最想得到的,就是尹莲的关注,和她全部的爱。这么多年,为了得到想要的,他努力在扮演着一个符合别人要求的角色,满足着别人的自我。 灵犀触动,但尚有关窍未打通,困意来袭,伏枕睡去。 第14节 敦煌到格尔木,乘坐汽车卧铺。未出城前,车开得极有风度,司机忙着四处拉人,兜圈带货,将车上的铺位塞满,兜带的各式货品和众人的行李放在车底厢里。司机在车下跟川菜馆子的老板抽烟聊天,交接货物,一点也不着急赶路。看着时间充裕,长生进店要了一碗粥,门口热气腾腾蒸着馒头花卷。他买了几个。在旁边的小卖部买了水、烟和干粮。 一出敦煌,车速就提起来。无惧颠簸,在戈壁上开得意气风发,义无反顾。忽而青天白日,大风凛冽。忽而沙尘滚滚,遮天蔽日。戈壁上的红柳杂草,掩映在风尘中,与荒山做伴,显出孤傲的生命力。 汽车卧铺条件比火车硬卧又差许多。低矮的铺位,令人无法直起腰来,只能躺卧。躺久了又震得周身酸痛。车上没有厕所,到了某个可以如厕的点,司机就大力按响喇叭,叫起车上的人去撒尿。下一个停车点可能远在数小时后。一群人下车迅速朝道旁奔去,遇到连简易厕所也没有的地方,只能在风力逼人的旷野找一个避人之所,匆匆解决。 天渐渐地暗了,落日余晖铺陈的道路充满迷幻色感,犹如传说中的天路。车厢里各种混杂的气味和声音让人感觉是在一座流放的集中营。 路途漫长,司机放出音乐来,一车人跟着碟片哼哼唱唱,一会儿是《青藏高原》,一会儿是《回到拉萨》。歌手的声音在平时听来还有几分苍凉,到了真正的青藏高原上就显得太甜腻轻薄了。 过了一会儿,车载电视又开始热热闹闹放着几年前的香港枪战片。身边小孩啼哭,大人聊天,有人打电话。热闹纷呈。长生的整个旅程就在这样的氛围中一寸寸挪移前进。 道路颠簸。书看久了,眼睛酸胀。长生躺下来,闭上眼睛。尝试着按书中所言的方法去调息,修习禅定。 禅定随时随地可做,无论采取何种姿势(当然以身体坐直,全身放松,坐姿端正为最佳,躺着容易入睡),静下心来,双眼微闭。将注意力专注到自己的呼吸,跟随气息的出与入。初时可观想身如大地,头触苍穹,安然不动。渐渐身化虚空,只余呼吸存在。 释迦牟尼说:“我们在每一口呼吸里都经历着生死。” 念头纷沓而来,意念飘散。以往看过贝托鲁齐的电影《小活佛》的片段闪现脑海。一场大雾降临王城,王宫里的人纷纷陷入沉睡,悉达多王子在车夫迦拿的帮助下走出王宫。 悉达多回望故城,他们尚在沉睡之中,而他已经醒来。踏上觉悟之路,不会中途折返。 长生深吸一口气,将念头收拢,再次专注呼吸。禅定意在调服心性,不断与散漫对峙,直至念头不再如乱马狂奔,雨后春笋般冒出。 觉察到念头,不去执著,让它来去如行云飘散的过程,直至意念减灭,波澜平息,心如止水。 实在地去修习,每一步都殊为不易。尤其对于尘世中心事繁杂、思虑重重的人而言,深入空性、灵性的修习,是漫长,艰辛的过程。 昏沉来袭,不再专注于呼吸吐纳。 在深长的记忆里跋涉,又再忆起,昨夜跟他打招呼的女孩,提醒他想起生命中经历过的那个也叫Lisa女人。 他和她的关系,一言难尽。一如敦煌壁画,斑驳残损旧痕,不能长久与之相对,令人思绪飘摇,内心凄楚。 与范丽杰相识,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细节不明,亦无心追究,总之是纠葛,不是愉悦。她和他,只是特定时期的必然勾连。她是长生决意舍弃的曾经,不想携行的过往。 是以曾经的青春繁华慷慨相赠,还是以岁月的漫长荒芜相欺,相欠,相负。无论怎样定义,都势必与这个人一刀两断,再无干系。 暮色已沉,路灯亮起。错车时,刺目大灯射在他脸上。同车的藏民翻了个身,发出响亮鼾声。 长生朝前看了一眼,司机侧头点一支烟。火星一闪,灭了。车往前开着,四周一切已经没入黑暗中,荒原荒山,不知到了哪里?看时间估计,应过了当金山,还未到大柴旦。 星沉海底,雨过河源。车打着锥形的光柱,在黑夜里颠簸穿行,更远的地方尚埋藏在黑暗中。时间无法篡改记忆,历历分明,毫不紊乱。 一路行来,长生时时陷于回忆中,因而得以反省。是当年旧事如梦,还是这么多年的辛苦劳碌如梦?他是踏上了寻梦之旅,还是已经醒来的归人。观想前尘,如梦境深沉。 夜里,车突然抛锚停下。司机下车修理,车上人逐渐醒来。车内开始喧嚣,有人抱怨,有人谈笑,有人则开始打手机。长生下车去车前帮忙,然后独自绕到路的另一侧。 扑面仍是西北夜间惯有的寒凉大风,促人清醒。仰面看天似水墨,星河横亘,远处山峦模糊起伏,近处的山路,迤逦通向黑暗未知。邂逅这样的场景,恍若置身梦境。不期而遇,又异常熟悉。长生伏下身子,触摸道路,粗糙的石子和沙砾,尚带有白昼里阳光炙晒残留的余温。 天地清旷,大地呼吸绵长。 当年,随尹莲沿这条路从高原走入城市。索南次仁,成为了尹长生。有些路,纵然多年不曾重走,亦保有深重感情。 听见司机打开大灯,按响喇叭,催促众人上车,长生回望耀眼之处。那光影中仿佛有尹莲。 第15节 一九七九年秋。 尹莲本想开车带长生回去,但又想让长生坐坐火车。她决定先开车走一程,到兰州再乘火车返京。 尹莲独自开车带长生走。从二一五国道出来,经青海,敦煌,到兰州,道路颠簸艰险,有时绵延百里苍山寂雪,戈壁荒滩。有时又见河川秀雅,树木葱茏,炊烟袅袅,走入山中仿佛置身江南幽谧的小村。 湖泊静雅,草原丰美,戈壁绵延,胡杨苍劲,红柳柔媚。长生从不知自身世界之外还有如此广大美好的天地。尹莲一路指点风光给长生看,长生虽然对途中某些景致早已司空见惯,但此时有尹莲在旁,心情大好,入眼时总觉得风光耀眼,不同以往。 尹莲一人开车。风景太好,或是觉得累时,就会停下来,找地方歇够了再走。其时青海正好油菜花开,蓝天白云底下,灿黄于一片艳绿中喷薄而出,前赴后继扑入眼底,霸道地盘踞不去,一开始看,只觉得亮眼,振奋。 尹莲一直觉得幸福如果有颜色,就应该是这种浓艳的黄,铺天盖地而来,可架不住幸福太多,泛滥成灾。看到后来,连开始兴奋的尹莲都戴上墨镜,笑说虽然不花钱,也架不住这么看,眼睛吃不消。 在青海湖边过林卡,在草原上遇上了牧人,邀请他们同饮、共食。有时同样被邀请,做短暂逗留,被人迎入毡包休息,觉得困倦就小睡片刻。醒来心明眼亮,心怀畅快。 只要尹莲愿意,一路自有人接待。有些路段艰险,路况不熟,可找当地军车开道。有时,路段较崎岖时,有军人代为开车,尹莲就窝在后座和长生聊天。 这样自在的旅行经历,在长生可算有生以来第一次。亦因这一路走来,朝夕相处,使他愈加信任尹莲。她不会半路抛下他,她是真心带他同行的人。这个认知使他振奋。长长旅程,使他忐忑悸动的心情也时有平复。 如是边走边玩,走了半个月,车开到兰州。尹莲带着长生转乘火车入京。她打过电话,家里一早安排了车在站台等。车甫一到站,就有人避过人潮,将她和长生护送上车,一径开出站去。 车穿过这城市的心脏部位。尹莲细细告知长生,这是天安门,我们走的这条路是长安街。车里极安静,司机坐得笔直,形同一个会开车的雕塑,连头都不回一下。只有尹莲轻软的声音在耳边涓涓滴落。 长生四顾茫然,再次因羞惭而忐忑不安,他听见自己心跳得又快又急,像战鼓擂动,好像马上就会挣脱这胸腔飞去。由车窗望出去,这城市华灯绽放,绵延灿若星河。眼前这么亮,光芒已灼伤他眼眸。他不知道身在何处,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甚至不知,自己的表情是否自然。 藉由这光芒穿越黑暗,车拐进了一条林荫密布的小道。又不知怎么三拐两拐,走了多远。他还在发愣,司机已经停车熄火,下车打开车门。尹莲跳下车,笑着伸出手去,长生,下来。这下我们真的到家了。 长生随她跨进院子。只见庭院深深,不知要走多远。看着眼前矗立的小洋楼,分辨不清是什么茂密植物爬满了院墙,开得繁盛的,仿佛是花。晚风过处,一阵幽香逼到鼻端,长生呼吸一窒,脚下一顿,心里一惊,这就是新家了吗?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 他站在台阶上,不能举步。眼前门半掩,透出淡薄亮光,像一匹丝缎。虽然他不知里面是个怎样的世界。但他知道,那个世界与他之前生活的截然不同。 忽然他有畏惧。觉得自己并不像预期的那样期待这新生活,他情愿还是在甘丹寺,退守在熟悉的世界里。站在这高门深户前,他一点也不雀跃。未来,以深不可测甬穴的形式出现在眼前。他全然不知即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以为自己勇气十足,然而,仅仅是这一扇门,已不够胆量推开,去看看门后有什么。 长生转脸看一眼尹莲,突然疾步走下台阶。 长生!尹莲愣在那里,陡然领会到他的意图,心中一紧!急唤出声。 长生朝院门走去,他听得出尹莲的关切紧张,可他按捺不住心中想要逃离的恐惧。 他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院门外是憧憧树影,幽幽的一片黑。木叶颤动,霍霍有声。外面一样是他不熟悉的世界,长生回过头,看见尹莲站在台阶上,看着他,她身后有光,光虽然微弱,却足以引诱他回转。 他默默站住,转身走回来。尹莲奔下来,紧切地抱住他,你要去哪里?别吓我,长生。 猝不及防的亲密使长生一惊,强忍住要退避的想法,抿嘴望着她,尹莲眼中莹然有泪,星星点点,她对他的感情总是鲜明得让他困惑。一个人,怎么就能对另一个人如此好。 我……怕。长生以悄不可闻的声音说。心中比夜色还要深沉的惧意,也只能化作云淡风轻的两个字。 他站在那里,腿紧张地打颤,手心里全是汗。 进退无路,是他最真实的感受。是他自己决定到此,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这里,没有一丝痕迹与他曾经生活的世界相同,他是贸然的闯入者。惟一熟悉的只有尹莲,但不知她可依赖多久。 有我,长生。你相信我,好吗?尹莲握住他冰凉的手。她能够感受到他的惊惧,却无言告慰。 好似过了很久,又仿佛只在刹那。长生若无其事地笑笑,点点头。 最终还是走进去,偌大的屋子里看不见人,每一处陈设都和他熟知和设想的不一样。有些东西见所未见,盘旋而上的楼梯,壁灯朦朦胧胧的光,映在墙上,像一只只蝴蝶,停在那里。 尹莲领长生上楼。勤务员只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在需要的时候及时出现。 “首长出京开会去了。”有人为他们打开房门。 “知道了。你们去睡吧。东西明天再收拾。” 尹莲带长生进了三楼的一间套房,随即有人送上一碗粥,尹莲略略喝了几口就叫端下去了,另叫人给长生备了点心。房间里也不甚奢华,只是每件东西都恰到好处,显出清淡的贵重来。 洗漱,睡觉。一夜无话。 在大而软的床上醒来,被子那么温软,几乎像溺死一样醒不过来。睁着眼,盯着房梁上雕刻的繁复图案,并不认识具体是什么花鸟,只觉得层层漾到眼底来。闭上眼睛,伸开双臂去探测。好像不是躺在床上,是睡在宽阔河面一样,手探不到边,翻滚了两次,才摸到床沿。 长生小心翼翼跳下床,揭开窗帘,此时才看见这院落的样子。一楼的院落里,疏落种了丹桂、玉兰、海棠、金银花,还有一株青梅,结实累累。庭院里已有人忙着修剪花木,扫洒庭院。清风拂过,送来一阵馥郁花香。 长生想起昨晚,站在院里,不敢抬脚出门去。现在,从楼上看过去,门外是几条幽静曲折的胡同,看不清通向哪里。国槐夹道,枝叶间有鸟栖息,啼鸣。近处,是几处格局相似的院落。再往前,隐隐一带红墙黄瓦,一座矮得不像山的山,脊梁被楼群割断,艰难蠕动,一如被禁足的兽。 这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地方,在陌生早晨,对年幼的他展开了模糊的面目。 长生茫茫看着,听见身后门响动。他回过头来,看见尹莲,披散着长发,站在门边对他点头。 你起得真早。她笑着说。 海棠初醒,花容愈媚。长生被她的美惊得低头,笑了笑。又抬起头来,看见她,他心就安乐了。 第16节 远山和树木的轮廓在日色中逐渐清晰,车在清晨时分抵达格尔木。 格尔木,蒙古语音译,意为河流密集的地方,一九五二年,跨越“世界屋脊”的青藏公路从西宁修到格尔木。一九七九年青藏铁路西宁至格尔木段八百一十四公里铺通,全线通车后,高原上僻静的小城格尔木密集进入大众视线,开始有人在此逗留。取道去三江源,去昆仑山口,去看盐湖。一九七九年,他随尹莲到此,此地还是初具城市雏形,人迹罕至。 在长生心里,时光深处,格尔木依旧是个小镇,而非现在的新兴城市。 重抵格尔木,走在街上,长生惊觉时间流动如此迅疾,生动,无情。它令一个当年荒僻的小镇,变成明显有城市气质的地方,亦令当年的幼童涉过了而立之年。格尔木朗朗而立,是岁月的镜面,令他不得不直视内心的苍老,荒芜。 下了车就去旁边的火车站买了车票,选择坐火车去拉萨。格尔木之南,就是故乡。 一路奔波,到此终于要休整一下。住进了格尔木宾馆,当地最好的宾馆之一,整齐洁净,服务周到。洗头,冲凉,刮完胡须之后,出门去旁边的超市买点东西。凌晨的车,由格尔木到拉萨尚需一天。 潜意识里,他又不自觉拖延回到故土的步伐。因为自觉面目全非,羞于面对。 出乎意料的,宾馆旁小小的超市里挤满了人,热闹得令人起疑。长生听到身边人议论,接下来几天可能会停水,可能会发大水,先后听来几个版本,不知真假。只见不断有人蜂拥到超市来采购,小孩兴奋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大呼小叫。他听到身边人在感慨,真是,格尔木过年也没这么热闹。 长生买的东西少,两瓶水,一碗面,一盒木糖醇。眼见他只买这点东西,身边一位大姐好心提醒他多买点以备不时之需。长生一笑说,谢谢,我明天就回拉萨。 是回,而非去。脱口而出后,才怅然吃惊,察觉蛰伏的念想有多深。此身之于西藏,长生自认是弃子。非是西藏抛弃了他,而是他自觉离弃了西藏。长于北京,成年后工作经商足迹历遍大半地球。投身了另一种光怪陆离,催人麻木的城市生活。是以此时近乡情怯,心中惭愧。 怅怅然出了超市门,日色竟还鲜亮。这高原小城日光丰沛,不依不饶。幸好还有丝丝凉风,道旁树木青葱挺拔,是高原特有的昂然之态。迎面有年轻女子牵着孩童走过干净街道。小孩看见他,甜美一笑,长生亦摇摇手。这骤然而至的温馨刺目,照亮他心底空洞,酸楚。 记忆里恍惚有过类似的温馨场景,当年尹莲一定带着自己走过这样的街道。 要在远镇的落日里踽踽独行,检点悲伤深处,才痛恨自己倔犟,痛恨生性的疏离,错失了那么多相处的时光。光阴一去不返,岁月深处,往事难追,故人再难亲近。 人间事事不堪凭,心事历历终虚化。一帧一帧过往亦不过是废片。 长生自知,他至深的辜负不在别处,乃在于他默默成为心机深沉,谋定而后动的人,背离了尹莲单纯美好的愿望。因此他沿着来时路,与记忆缠斗,想看看当年的自己。想试一试,能否寻回本真的自己。 寻找的意义,不在终局,而在过程。 短短的一段路,心意飘摇,牵连太多记忆,因而走得极慢。长生走到宾馆门口时,两个小孩冲过来,围着他争闹不休,拉扯不断。 长生醒过神来,凝看两个小孩,闪念之间明白他们要做什么。他静静看着两个小孩的把戏,不动声色。他身无长物,出门时亦没带钱包,只拿了一百块钱。两个小孩在他身上摸索一阵,暗中交递了一个失望的眼神…… 长生看在眼底,忍不住笑意浮现。正当两个小孩失望准备离开,长生叫住他们,掏出刚找的零钱,又将手提袋打开,问他们想要什么。 两个小孩把戏被识穿,明显怔住,愣愣地看着他,又再交递了一个眼神,准备开溜。 长生再次叫住他们。他温和的声音自有一种震慑。两个小孩乖乖地站住,长生蹲下来,将钱塞在他们手中,打开手提袋说,想要什么,自己拿吧。 两个小孩确信他不是在开玩笑,亦不像要为难他们,小心翼翼拿了两瓶水,两个面包。腼腆地道谢之后跑开。 看着小孩的背影,长生突然想到,当年他和桑吉的作为,在尹莲看来,是否也一目了然呢?她宽容凝视,从未点破。 想起桑吉。当年尹莲离藏时带走长生,将桑吉托付给罗布拉。一别经年音信稀,不知桑吉如今怎样,是否一直在甘丹寺里? 这一宵人在格尔木。 梦回时,痛楚根深蒂固。他像一只蚂蚁,背负着伤痛,眷恋前行,自以为行进了千山万水,却依然在她手心辗转。 长生头疼欲裂,双眼涩痛。睁眼醒来,晨光折进。世景荒茫,如天地初开。好像记得什么又好像忘记了许多,仿佛得到过什么,转手失去了更多。 起身收拾了行李,下楼退房。格尔木前往拉萨的火车在早上五点多发出。长生出门打到一辆车,街上人迹稀疏,只有路灯寥寥亮着。城市很小,不到五分钟就到了火车站。 火车驶出。车窗外的零星灯火,使他想起古人所言:“伤情处,高楼望断,灯火已黄昏。” 晨景凄清,回望这座城,它面貌簇新,在他眼中却满覆烟尘。处在记忆的节点,他想起自己初到城市的狼狈。 第17节 尹莲料不到长生会有那么多的不适应。 初离高原,长生的身体有强烈的“醉氧”反应。开始几天,只是寻常低原反应症状,胸闷,头昏,嗜睡,整个人无精打采。尹莲带他去医院看过,医生吩咐好好休息,随后情况越来越严重,吃什么吐什么,没几天,原本健康活泼的他就变得面黄肌瘦。低烧持续不退。尹莲急得无法可想。 那晚,长生已经睡下。听到一楼有响动,不一会儿即灯火通明。长生正要从床上起来,看见尹莲打开房门出来。 你躺着别动,老爷子回来了,我下去迎一下。尹莲说着匆匆下楼去。 老爷子是谁?长生疑惑却不敢多问。即使是待在床上,亦能感知今夜不同寻常,只因一个人归来。家中宁静被打破,从众人的郑重中,长生骤然感到恐惧,兵荒马乱的茫然。 像一个战俘,不知将被如何处置。 因为紧张过度,听力反而变得迟钝,怎么集中了精神亦听不到一言半语。又过了一阵,楼下声音渐悄。长生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听到尹莲开门进来,走到他床前,却是另一个人开口说话,明儿叫人弄点青稞、酥油过来,还有风干肉,饮食不习惯,吃不进东西,营养怎么跟得上!小孩子家没经验,乱吃药没好处,都给我停了! 是个男人的声音!还是个老人家!幼小的长生吃了一惊,睁开眼,看见床边站着一位面目端严的老人,头发花白,双目炯炯有神地看着他,说话中气十足,身板很硬朗的样子。 长生想不到,第一次跟尹莲以外的尹家人碰面,是在这样狼狈的境况下。 听他说起糌粑、酥油、风干肉、不用吃药,长生感动得口水和眼泪快一起流下来了,骤然对眼前这老头子产生了巨大的好感和亲切。 波拉!他望着他,喃喃地,不由自主地叫出来,眼泪不争气地流出来。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波拉”,叫得尹守国也愣住了。他回头对尹莲说,听见没有?孩子叫我波拉。你看你把他照顾成什么样了!没本事尽逞能! 知道父亲的脾气,尹莲一声不敢吭。 尹守国对尹莲发作完,回过头,俯下身子,伸出大手擦去长生的眼泪,换了一种温和的让尹莲诧异的语气,对长生说,乖孩子,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波拉保证,过不久你就能吃上糌粑、奶渣、风干肉、人参果,波拉叫人给你打酥油茶,甜的咸的都有! 长生听话闭上眼,尹莲在旁实实在在地愣住了。她想不到长生一声“波拉”,就能把父亲叫得心软,心里暗松了一口气。这个头开得不错,下面的事应该会顺利点。 探视完长生,尹守国叫尹莲一起去自己的书房。尹莲到目前为止,还不完全知道父亲对自己收养长生的态度,心里惴惴不安。 上楼进了书房,尹守国将尹莲撂在一边,站在窗口远望了一会儿,方转过身来,劈头就说,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你打量我看不出你想什么?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什么情况,你竟然给我带个孩子回来!别人会怎么想,早知不该放你去。 尹莲见父亲沉下脸来,心中暗惊,知此事没有那么容易放过,只是先前在长生面前顾及颜面不发作而已。 爸。尹莲站在那里思忖良久,终于开口,我在江孜过达玛节,不小心丢了妈留给我的玉镯。如果不是长生,妈留给我的东西怕就找不回来了。我跟长生相处了好长时间,知道他是好孩子。 --理由不假,根本原因却不是这个。长生神似谢江南,这是不能说的秘密,别人看不出来最好,由她独享。 她知父母这一生相濡以沫,感情极深。母亲死后,父亲常临诗词,尺幅的宣纸上,来来回回只得一句:“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笔意凌乱,不能终。 提及母亲,尹守国脸色果然缓了缓,眼中浮起一丝怅然,半晌才道,就算这样,这么大的事情也该跟我商量下。感激他也有其他法子,未必一定要领他回来。 尹莲见父亲语气大见和缓,当下松了口气,回道,我怕可惜了他。这孩子是个孤儿,留在那边,如果没有好的教育,长大了不晓得变成什么样子。咱家又不是养不起,何不成全了他。 尹守国听得一笑,小孩子家的不经人事,你想得倒轻省!收养一个孩子是那么简单?说不惊动也要惊动!你还大张旗鼓四处找人办这办那,唯恐天下不知! 尹莲知自己收养长生,托人办入学的事已有人禀报父亲,现下揣摩不透父亲态度,唯有闭口不言。 尹守国慢慢踱到桌边,坐下,端起茶喝了一口,抬头望着尹莲,突然岔开话题,这一趟出去回来,我瞧你是瘦了不少,难不成他们没好好照顾你? 尹守国虽仍是面色沉沉,留心去看,却早已风消雷隐。他和夫人育有一双子女,长子不幸早逝,夫人又先他而去,身边惟有一女。尹莲眉目似她母亲多,一颦一笑一恼一默,皆能牵动情思,由不得他不心软松动。 爸,可别冤枉了你那些老部下,人家事无巨细,恨不得二十四小时紧迫盯人。我前脚到拉萨,他们后脚就找到了,抓贼倒没见这么快的!是我自己不想麻烦他们,我去看了罗布,在甘丹寺附近住,比住招待所舒服多了。尹莲含笑半真半假抱怨着。 尹守国看着她,叹一口气。这也罢了。总算你出门还知礼,没给我惹是非。赵家那孩子前一阵去了趟成都,风言风语传到北京来,老赵气了个半死。你不许学他,做人做事谨言慎行要紧。 尹莲见父亲训话,忙毕恭毕敬地应了。 尹守国眼波一闪,隔了半晌说,长生这孩子我瞧着不错,举止清贵,倒不像穷乡僻壤出来的。西藏这地方我也有感情,留下就留下吧。也是他的缘法,只要品行好,出身倒在其次。既然姓尹,对外就说是你哥的孩子吧。只有一条,入了我尹家门,对他要严加管教。 尹莲原想着要大费一番口舌,正暗自拿捏言辞。想不到父亲轻易答应下来,一时喜不自胜,忙凑上去给父亲捏肩。 少拍马屁!尹守国笑着打她的手,早干吗去了?性子来了就去了西藏,这么长时间也不和家里联系,差点海陆空三军都要出动找你了;一时顺了你的意就眉开眼笑,半点城府没有。 话虽如此,仍是闭目享受爱女为己捏肩孝敬的快乐。 尹守国一时又想到一事,眉头一皱,你和他到底怎样? 尹莲心头一凛,含糊回道,哪个他? 尹守国霍然开目,瞪了她一眼,半笑不笑地讥讽道,非逼我挑明了!谢江南!你要有第二个人你倒是出息了。 这个名字让她胸口一窒,血气闭塞,逼住了,什么都出不来。明明有人拿刀在心上剜,伤痕密布却不见血流出。她转头向窗外,想起在高原上看到的起伏不绝的山。想到达的那一座永在前方,巍巍峨峨,无法靠近。 爸,我能怎么着?他已经结婚了。她苦笑,不觉停了手。 所以你就领养个小孩回来,也算是表明姿态? 尹莲心中一惊,父亲到底是看出来了! 闷了半天,她说,除非是跟他,否则我不打算有小孩。这是真话。 感觉到父亲身体一僵,半晌才听尹守国沉沉道,现下你这么别扭着,我由得你,可你别指望永久这么着。 爸,我知道。我需要时间。现在,你且由我一阵吧。我答应你,我会好起来的。爸,我已经好多了。 屋里静如废墟。人埋在废墟里不能出来。见父亲闭上眼,尹莲放下手,轻悄悄经过他身边,下楼去了。 无能为力的,尹守国看着女儿的背影一声叹息。每个人都有无能为力,无法自拔的时候。 横亘在心中,那人是一道深不可测的暗流。只可观望,不可泅渡。这种感觉他懂。 悲欢喜乐在其间繁衍、生灭、流转不息。真心相爱的恋人,他和夫人也是这样。他不欲女儿变得无情,冷硬。是以,不勉强她忘,不勉强她放,惟等时间来平息干戈。或者沧海横绝,或者海枯石烂。他这一生经历太多,得到的多,失去也多,已知顺从天意,万事自有天命裁夺。 第18节 第二天,长生醒得格外早,站在窗口看到门口停了一辆黑色小轿车,过了一会儿,只见尹守国从林荫间走来。 走到院门口,早有人迎上,尹守国将手中蒲扇递给身边人,抬脚跨进院子。虽然昨天迷迷糊糊叫了波拉,但长生此时方敢确定他是尹莲的父亲,那位连尹莲都很畏惧的“老爷子”。 不一会儿,尹莲出来叫他起床,见他已醒,不由笑道,我忘了你总起得比我早。这下好了,以后你陪老爷子锻炼去,我是陪不了他,起得绝早,要人命的。 长生去洗漱,换了衣服,随尹莲下楼,见尹守国在餐桌前端坐看报。见他们下来,略抬眼,颔首,坐。 尹莲先站着叫了一声爸,方敢挨着他坐下。长生亦步亦趋,见尹莲坐下,方挨着她坐下。 一阵静默,尹莲用眼神示意长生叫人。 老爷……子。长生艰难张口,差一点脱口而出叫成“老爷”。 跟她学那些混账叫法,叫我波拉,叫我姥爷也行。尹守国哼了一声,将视线从报纸上移开,不动声色地瞥了尹莲一眼,又盯着长生看。 尹守国有一张清冷严峻的脸,颧骨稍宽,言谈时不怒自威,只一双眼睛望着尹连和长生时,流露出淡淡温情。长生尚未反应过来,尹莲已喜孜孜地对长生说,长生,快叫姥爷啊! 长生方才反应过来,赶紧叫了一声,波拉。想想不对,又改口叫姥爷。 尹守国心情大好,露出笑脸,对长生说,“波拉”好!“波拉”听着亲切,想当年,我在西藏,被人叫做“居觉”,现在也到了被人叫“波拉”的年纪了。 尹守国见长生一脸迷茫,不用尹莲解释,自己兴致勃勃地说,波拉以前,那个,年轻的时候,在西藏当兵的。波拉还会说藏语! 说话间,家中的保姆端上早餐。尹母是南方人,家中饮食以南方风味为主,早饭尤其清淡。只单为长生捏了糌粑,打了酥油茶,还配上一碟生牛肉酱。 一听尹守国会说藏语,长生明显没有那么拘谨了。他指着面前的酥油茶说,这个,怎么说? 考我呢!尹守国哈哈大笑,却不厌其烦回答。他说得比长生问得还多。尹莲惊得差点合不拢嘴,为了掩饰惊讶,只有低头不停地吃东西。 酥油茶叫Qiape jia,喝茶是Chia dong,肉是Caxia,青稞酒是Qiang,奶酪是Daxiu,碗是Po ba,杯子是Gela si,筷子是 Kuai zi。你说,我回答得对不对? 长生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眼睛发着光,拼命点头,他像见了亲人,心里高兴,不知怎么表达,忽然啪啪地鼓起掌来。 尹守国被他的动作和表情逗乐,熟练地捏了一个糌粑,说,我也吃一个!好久没吃了。 好吃吗?他用藏语问。 很好吃!长生用藏语回答。 老少之间有问有答,尹莲倒成了局外人,一顿早饭吃得其乐融融,热闹非凡,这是多年不曾有的奇观。尹守国历来威严少语,自从三年前爱子尹凯旋意外过世,更没怎么展露笑颜。 与父亲的关系,一直举重若轻。尹莲觉得父亲更器重哥哥一些,对她只是娇宠。这娇宠有时不免使她失落,怀疑自己的能力。 在尹莲的心里,一直蛰伏着保护和照顾人的欲望。遇见了长生,她的欲望更蓬勃起来。 她开始学习做一个母亲。 第19节 火车上的人逐渐安顿下来,少年的嬉笑声响起。长生对面的铺位和隔壁几节车厢都是在内地上初中放假归来的孩子。长生帮他们拎热水,取放行李。很快与他们熟络起来。这群孩子,有来自那曲的,有来自山南的,有来自拉萨的,都是藏地家庭条件不错,自身成绩又优异的。因为离家在外,言行举止更多了几分稳重和朴实。 仿佛是天生的亲近,他们亦乐意同长生交谈,围住他问,叔叔你是藏族人吗? 长生惊讶他们能一眼看出,点点头,我从小就离开了,现在回去。我的家在拉萨。 几个小孩相互看一眼,表情更振奋了,听了长生的话,说,我们也想家!很快就能见到爸爸妈妈了! 一句无心之言,勾得长生心潮起伏。这些孩子们还有家可回,他的家在哪里呢?回到拉萨,也只能先回甘丹寺,看看能否找到桑吉。罗布拉已在几年前过世,桑吉是他唯一的亲人。但他和桑吉已经失去联系好几年,能不能找到他,还是未知之数。 和孩子们闲聊,问起他们在内地读书的情况,孩子们七嘴八舌,说的大致是一个意思,开始是不习惯的,现在慢慢习惯了。但还是会想家,一到放假就归心似箭。 是啊!怎么可能一声不响就习惯呢?毕竟是离乡背井。到一个生活习惯、文化背景完全不同的地方去。需要一个不短的适应过程。眼前这帮孩子,小的才读初一,大的也才读到初二。此刻人生某些段落重叠,他们就像年华的倒影,让长生想起初到城市、初入学校的种种不习惯。 尽管学校一早联系好,回到北京后,尹莲亦没有急于安排长生入学。假如汉语不过关,长生不可能跟上学校里的学习进度。如果无法与人正常交流,他的不适感会更加严重。 为帮长生打好语言基础,尹莲找来汉语拼音的教材,一字一句教他。他们的教学并不限于某一特定时刻,而是随时随地。长生像一个重新睁开眼认识世界的孩子,总是拉着她不厌其烦地问,这是什么,这个用汉语怎么说。她耐心纠正他的发音,回答他的疑问。 尹莲从中获得极大乐趣,长生不经意间冒出的话,问出的问题,都能令她反省深思,仿佛是换了一双眼,一颗心去看待万事万物。 她能够感觉到他旺盛的求知欲,像久旱的树等待雨露滋养,或者更强烈一点,像是一头饥饿的小兽,攫住猎物便不松口。而她亦是乐在其中,教导一个孩子,感觉自己同样是在学习,把幼时慢待的知识和文化,一一寻回,默默回味,它们似旧还新,等待再度与之相认。 最令尹莲惊讶的是长生的天赋。他异常聪颖,几乎是过目不忘。教他汉语拼音,二十一个声母,三十九个韵母,只花了不到两个小时。第二天,已经能把声母和韵母区分得丝毫不错。其次,他非常勤奋,对尹莲布置的功课总是超额完成。他的作业,从开始到最后一页,一笔一划,字迹同样清楚,整整齐齐。 尹莲忍不住经常夸赞夸赞。 长生见她高兴,得她夸赞,自己也高兴。长生自幼未体验到母爱。与尹莲相处中获得的关爱,由此衍生的亲密,都足以令他对尹莲生出浓浓眷恋。 尹莲应承过罗布,不会让长生放弃藏文化的学习。难在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老师,尹守国得知之后,表示由他来教授长生。 尹守国待长生亦是亲厚。这亲情浓厚似与血缘无关。他也是一见长生就喜欢,长生举止沉稳,性格机敏果断,深得尹守国欢心。 长生让他想起尹凯旋。想爱子当年,也是这般机敏。尹凯旋出生时,他刚从越南战场上回来不久,那几年相对清闲,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享受一段难得的天伦之乐。后来,他开始忙起来,几天几夜不回家是常事,回来也是晨昏颠倒,同在一个屋檐下几天见不上面。 现在记忆最清晰的,是尹凯旋六七岁的样子,古灵精怪的,问一答十。一见他回家就扑入怀,要背要抱,亲昵得不容他板起脸推开说不。他再忙再累,看见儿子就百忧全解。 尹凯旋三年之前意外过世,未及留下子嗣。这是他丧子之哀之外的另一重创痛。见到长生的第一眼,长生眉清目朗,英气勃勃。尹守国内心震动,陡然有幼小儿子重回怀抱的感觉,这一层心绪,是对尹莲都不曾流露的。 尹莲求之不得,深知这是长生的福分。父亲学识渊博,早年就是西藏通,他愿意亲自教授长生,耳濡目染,潜移默化,比外请老师强过百倍。 尹家是书香门第。尹守国早年与妻容青云一起留洋归来,脱离家庭,投身革命。几十年戎马生涯,不改知识分子的清贵做派,对子女教育尤为看重。尹莲少时,与哥哥尹凯旋一起接受父母熏陶。读书习字,琴棋书画茶无不涉猎,虽然是红色家庭的孩子,底蕴还是深厚。 教长生描红作画,尹莲想起小时候和哥哥在一起的时光。想起,很小的时候,她和尹凯旋也是这样挨在一起,亲密地,像永远不会分开。哥哥会拿起她的画作,涂涂改改,自作主张添加一些东西。不是把她画的云画成小狗叼骨头的样子,就是在她画的美女脸上添两道浓眉,画一个大大的黑痣,然后煞有介事地写上:这是你。 她气得捶他,他站起来跑,腿长脚长,她追不上他,气得顿足。但她知道,只要她低头,假装在哭,哥哥一定会乖乖跑回来,任她责罚,哄她开心。不管多少次,无论真假,一如既往。 现在哥哥走了,无论她流多少泪,他都不会返转。与长生相处愈久,尹莲愈发觉得罗布告诫得对。收养一个孩子是需要深思熟虑的事情,一旦决定,此后责任深重绵长,关乎一生,绝不可凭一时兴起。 她反省自己。以往做事总是肆意而行,有欠周全。反正身后有哥哥和父亲支撑料理,他们表面不说,暗中亦不会坐视不理。现在哥哥过世了,老父年迈,她告诫自己万万不可再让父亲担忧。 第20节 入学前的两年时光,是长生一生中最快乐,最无忧无虑的日子。起居饮食有人照料,尹莲又深居简出,日日相伴,陪他读书、习字。尹莲工作清闲,每天下班回来就教他背唐诗宋词,每晚给他讲一个故事,从讲到。隔三差五带他去图书馆、博物馆、动物园、少年宫,看动画片,木偶剧,参加少儿活动,观看各种表演,甚至带他去军营看军人训练。 两人形影不离。很长一段时间里,长生都觉得两人的世界自成体系,不被打扰,这样的生活是他能够习惯,并且乐在其中,梦寐以求的。 时间拥簇,世事熙攘,光阴迁徙,如这一路疾驰而过的风景,来不及回望。生活初看丰富多彩,使人眼花缭乱,真正深入也是寻常巷陌,燕语人家。 生活在尹家,长生深有此感。即便后来他出来做事,别人因着他的出身对他注目,倾慕,他也波澜不惊。深知好感和好奇多来自外界的揣测和误解,看重的,不是他自身能力。 尹守国公事繁忙,数日不归是常事,一旦归家,亦会亲自督导长生课业。空闲时,尹守国给长生讲的是格萨尔王征战、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莲花生大师伏魔、密勒日巴大师修法的故事。这些都是藏族广为流传的神奇人物、神话故事。长生从这些故事里,知晓了本民族的历史和文化传承。 听尹守国绘声绘色地说起这些故事时,长生感觉仿佛雪山,蓝天近在眼前;仿佛牧人的马蹄声、嘹亮歌声响在耳边,窗外灰蒙蒙的天也不让他感觉压抑了。 八岁那年,长生开始上学。他记得被尹莲牵着手进入校园的那一刻,既紧张又兴奋。一切都是新鲜、陌生的,他知道,自己要在这里开始认识新的世界。 在学校里的生活却不是一帆风顺的。长生不喜与男孩扎堆,对女孩也是淡漠,无形中成为异类。他身形单薄,站在同龄人中显得格外幼小。与一般活泼好动的孩子不同,长生内向,神色常含忧郁。对着外人不苟言笑,不懂得和同学交往。原先他甚为期待学校生活,入学之后才发现,学校里教的内容,远没有他在家中学的有趣。 彼此存在的差异如此根深蒂固,短时间内根本无法交融。学校老师的严谨刻板不同于寺中上师的慈悲引导,不同于尹莲的循循善诱,面对生硬的教育方式需要适应。 城市孩子的油滑散漫令长生尤为不惯。长生自幼在寺庙长大,习惯沉默,听从教导。在尹家,更习惯循规蹈矩,谨言慎行。同龄人的种种玩乐,逮蜻蜓、捉青虫、拿弹弓打麻雀……他看在眼中,觉得是伤害生灵,无视他人痛苦的自私行为。 长生愈加寡言少语,默默忍耐。沉默如岩石。 好在长生在学习中表现出了不错的天分,令他风光的是平时课堂回答问题常被表扬,作业全是满分,考试成绩名列前茅。每当这个时候,老师的表扬,让他抑郁的心情稍得平复。 但长生不懂得迁就,示好,不会给人抄作业,不会帮人作弊。要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已是万般难为他,内心总觉得犯下大错。 某次课堂测验,他看见同学作弊,表情尴尬,坐立不安,被老师发现端倪,处罚了作弊的两个同学。放学后他被两个同学堵在校园的角落里打了一顿。 他完全不懂得还手,觉得打人是不对的,更不懂求饶,求饶是可耻的。他不明,人和人之间怎么不能和平共处,不能知错就改,还要把错误赖到别人身上。 他们推搡他,他不哭,他们骂他,他不还嘴。直视着趾高气扬的两个同学,直到他们撒完气,扬长而去。 长生看着他们的背影,默默地朝校门口走去。这个时候,他非常想念甘丹寺里呵护他的小师兄们,非常怀念带着他嬉戏玩耍,却从不欺负他的桑吉。他不明白,这里的环境,这些人,怎么和他熟悉的人,如此不同。 尹莲来接他放学,发现他身上的血迹,很是惊讶,你跟人打架了? 长生摇头。 尹莲问,那为什么身上有血?长生说了原因,尹莲一股怒火蹿上来,就要去找老师,长生拉着她说,不要去。 尹莲说,为什么?他们欺负你,你为什么不告诉老师?人家打你,你为什么不还手? 长生静静地看着她,说,打人是不对的,骂人也是不对的,他们不知道。 尹莲沉默,凝望他无辜的眼睛,长生脏污的脸也净洁如明月。她的怒气平息下去,无比心疼。 也许长生不自知,他自幼在寺中,耳濡目染,心存慈悲。习惯善待别人,但也许换了环境,这善忍,在别人看来就是懦弱。她字斟句酌,思量着怎么和他说明这其中的复杂和微妙。她该如何告诉他,城市与寺庙不同。 尹莲沉默片刻又问,那为什么不让我去告诉老师? 长生说,自己的事自己解决。他已经意识到,凡事告诉老师只能让矛盾激化。 尹莲好奇,你怎么解决? 长生说,等他们忘掉。 尹莲闻言一惊,长生的气量让她惭愧,长生比她更懂得放下,不计较。 盯着他看了半天,尹莲替他拍去尘土,擦去脸上的污渍,柔声问道,长生,告诉我,你在学校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 长生缄口不言。 尹莲知道,他的隐忍,从不是懦弱。这也是她暗自心疼、着急的原因。 这事像块石头压在心头,尹莲一等父亲回京就郑重其事地和他商量。想问父亲是否需要让长生换学校。 尹守国耐心听她讲完种种担忧和看法,说,你就是小题大做,换个学校又能怎样,还不是一样要和人打交道?你那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长生必须学会和同龄人相处,你不能一辈子看护他。人要去适应环境,而不是要求环境去适应自己。再说,你当初带他来北京就该料到这种可能。 尹莲不敢回嘴,听父亲说完才说,那您看怎么办呢? 尹守国沉吟一阵说,这样,暑假让长生到部队里去,和部队的孩子一起接受军训,锻炼下他的纪律性和意志力,也学点格斗,强健体魄,不伤人也可以防身。 尹莲知道,父亲最不能容忍一个男孩子变成文弱书生。经历了战争年代的残酷洗礼,从战火死亡阴影中走出来的尹守国,觉得文弱可怜又可悲。精神上自然要有觉醒,紧跟时代的意识,身体素质也一定要跟上。自青春年代延绵至今的忧患意识,以及他潜意识里的移情作用,都让尹守国不由自主把长生当成儿子悉心栽培。 尹守国所指是专门锻炼部队子女的训练营。尹莲小时候也受过这种训练。尹莲仔细思量,亦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用集体生活的方式来锻炼长生,在封闭的环境中,让他学会与人相处、合作。开发他的主动性,比被动的挑剔环境要好。 尹家历来是很民主的做派。即使两人商议定了。还要去征询长生的意思。 尹守国跟长生说了军队生活的大致情况,然后问他,你愿不愿去尝试一下。这一多个月都是封闭式的训练,会很辛苦。波拉跟姑姑都不能去陪你,生活中的一切困难需要你自己去面对和克服,你有没有信心?出乎尹莲意料,长生听完之后几乎没有犹豫,说,波拉,我会自己照顾自己,你放心。 尹守国甚感欣慰,一副如我所料的语气,对尹莲说,你看,我就知道这孩子意志坚强,不是温室里的花朵。 尹莲看父亲的眼神,就知道他下一句话是,哪像你。赶紧接过话来自我批评,哪像我,我是温室里的花朵。 尹守国又好气又好笑,大手一挥,去睡吧,你不睡孩子还要睡。 长生态度坦然,反倒是尹莲,自从决定送长生去军营,就开始不舍。她对长生,已经有了很深挚的感情。越来越像慈母的心态,既想孩子独立,又舍不得他离开身边,吃苦受累。亦因如此,若非尹守国扳正她的想法,她是怎么也舍不得送长生去受训的。 送长生到军营的那天,尹莲都不敢多待,将他安顿好,送到教官手里就出来。转身就红了眼眶。 第21节 在部队的特别训练营里,长生和四十多个孩子一起,接受对他们来说称得上是残酷的训练。孩子们要在漆黑凉风里喊口号跑操,在大雾弥漫的操场练拳直到晨光微熹。要把被子叠成豆腐块,要打扫卫生,做到一尘不染。每天背条例条令,稍有差池,便会受到惩戒。一切起居活动都要符合部队的生活节奏和规定,只是训练量较成人酌减。 在家长们的特意安排下,一群平时娇生惯养的孩子在这段时间里经历着从未有过的考验。长生还相对能够适应,他毕竟有过艰苦克制的生活经历。这来自雪域高原的孩子,性格坚忍,不喜诉苦。 受伤受苦是难免的。刚开始的时候,几乎没人能适应。一天训练结束后,有人喊累死了,有人甚至在床上哭泣,嚷着要回家。听着身边叫苦声不断,长生躺在床上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强迫自己抓紧时间睡去。到了第二天,每个人必须五点起床,开始接受新一天的训练。 与其他的孩子不同,长生渐渐感觉愉快。在这里,不管什么样的家庭背景,都是训练营的队员,大家被要求成为一个有团队意识,互相帮助,互相学习,纪律严明的集体。封闭的环境,一起吃苦,一起受累,一起生活。人与人的关系很单纯。遵循秩序,这也是长生喜欢的感觉。看着队友原本白净的脸被晒得黧黑,就像是高原的孩子,长生有种莫名的亲切和安稳。 他亦有了朋友,这个孩子叫赵星野,睡在长生的上铺。入营的时候,教官考虑到长生年纪较小,安排他睡下铺,和赵星野调换床位。赵星野很大方地同意了。这个满口京腔,嘻嘻哈哈的队友给长生留下友善的印象。 赵星野比长生大两岁,是自幼娇生惯养的孩子,同样是被他爷爷,一位严厉的老军人送到部队里来的。与长生自愿受训不同,赵星野直到踏入军营的前一刻,还在车里讨价还价。最后生生是被他爷爷命令警卫员丢到车外的。 这些都是互相熟悉之后,赵星野主动对长生说的。他说,他家里有个坏脾气的爷爷,连他爸爸见到爷爷都大气不敢出。爷爷很严厉,比教官还可怕,但他还是忍不住崇拜爷爷。因为很多人见到爷爷都得敬礼。 不管赵星野说什么,长生都能耐心听,津津有味。他成为赵星野最好的听众,听他抱怨,听他叫苦,叫苦之后又认命地鼓足勇气接受训练。长生喜欢赵星野,他能感觉到赵星野个性真诚直率。天生性格的原因,长生的好友,都是这样性格直率,大咧咧,敢作敢为的。在赵星野身上,长生仿佛又看到了桑吉的影子。 他觉得异常亲切。 每天凌晨五点起床时,赵星野都痛苦得一塌糊涂。后来相处多年,长生了解到他天生属于夜间动物,一到晚上就精神抖擞,可以晚睡,不能早起。在军营那段时间,赵星野是全宿舍著名的起床困难户,被大家笑为懒虫。长生坚持每天叫他起床,硬生生把他从床上拖起来,拉他去洗脸刷牙,才使他免于被教官惩罚。 在赵星野眼里,尹长生是班里最牛的学生。他年纪比自己小,看上去身材不高且消瘦,却是所有学员中最能忍耐也最守纪律的。长生还很仗义,每每冒着受罚的危险帮他打掩护,趁他刷牙洗脸磨蹭的时候,替他打扫卫生,把被子叠成豆腐块。 朝夕相处,沉默寡言的长生与嘴巴从来闲不住的赵星野,成了最要好的朋友。是天生投契抑或是一物降一物,赵星野在其他孩子面前趾高气昂,俨然是个孩子王。对年纪比自己小的长生,却很是服气。 一个多月的训练对长生而言卓有成效,他觉得充实而愉快。除却心理上的满足,他还有了来到北京的第一个朋友,也是他此生最重要的一个好友。体会到了与人相处的和睦温馨,他开始尝试和同龄人相处。自卑的阴影在骄阳暴晒和超负荷的体力训练中渐渐淡化,悄然走远。 当尹莲在训练营结束,把长生接回家里后,她欣喜地发现长生的变化。长生内向的性格虽然没变,但比过去活泼了许多。他会不时主动跟尹莲和尹守国说起军营里的生活,和赵星野淘气的故事,说到兴奋处会连比带画,笑出声来,这在过去都是没有过的情景。尹莲暗中松一口气,佩服父亲决断英明。 趁着长生的兴奋劲儿,尹莲告诉他另外一个好消息。她与罗布取得了联系,得知桑吉已经被母亲送到甘丹寺出家修行。他不再流浪,母亲和妹妹也得到很好的照顾。 长生非常开心,尹莲趁机鼓励他勇敢地表达自己。 她说,长生,如果你想念桑吉,你可以写信给他。你知道吗?罗布拉同样很挂念你。你可以试着告诉他们你的近况。 长生有很多话想表达,入城市愈久,他愈思念西藏。故乡的概念此时在幼小的孩童心中显现,不是抽象深刻的精神概念,而是一些细微生动的细节,如风过青萍。他不知如何用言语形容,自己是如何想念藏地的白云蓝天,灿烂阳光。 他想念罗布,想念一起长大的英迥拉们,希望听见他们嬉戏、玩闹、诵经的声音。想念甘丹寺周边熟悉的一草一木,想念那条叫阿宝的大狗,最想念桑吉。 听了尹莲的话,长生跑去请教尹守国。他说,波拉,我想用藏文给他们写信,我有很多话想说,可是我写不出来。 尹守国看他苦恼的小脸,笑眯眯地鼓励他,没关系,波拉教你。我们时间多多的有。 长生非常开心。他尚不觉得自己有多大的改变,但在尹莲和尹守国眼中,他的转变不啻于脱胎换骨。这种积极自信,令他们为之欣喜。 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长生终于写完给罗布和桑吉的信。他左思右想画了两幅画,一幅是和罗布在一起,一幅是和桑吉在一起,身边还跟着阿宝,长生用藏文写了给他们的话。尹守国翻译给尹莲听。 罗布拉:我很想你。我会听索母贝玛和波拉的话,用心读书。 桑吉:我好想你。我很希望和你一起玩。我想和你一起抓鼠兔,用青稞换酸奶吃。什么时候我能再见到你呢?桑吉,你要听罗布拉的话,不要调皮,不要闯祸,不要跟人打架。请你帮我好好照顾阿宝。写完这些,他又郑重地加了一句,我想念你,桑吉。 一个月后,长生收到来自西藏的信件。罗布在信中告诉他,桑吉正在学习藏文,不久之后应该会用藏文写简单的句子,到时他就能给长生写信。罗布随信附上桑吉画的画,桑吉画了他和长生,长生抓着鼠兔,桑吉背着装着青稞的袋子,两个人笑得很开心。桑吉歪歪扭扭写了一个字,笑。 那封信和那幅画,长生当宝贝一样珍藏。这是秋雁捎回的关于故乡的讯息,给他安稳和力量。 事实证明,孩童的成长,包容性远比想象中具有更广泛的容量。经过军营的历练,家庭的引导,长生逐渐适应过来。 由于成绩优异,亦因长生入学的年龄比班中其他孩子大一岁。读完一年级后,尹莲说服学校让长生直接跳级上了三年级。而令长生更加意料不到的是,在自己新的班级里,有一个调皮捣蛋的留级生,就是赵星野。 好友重逢,两个孩子都兴奋不已。赵星野人缘好,在学校里有很多追随者,在他的带动下,长生也有了很多朋友,不再形影孤单。 第22节 转眼之间,长生到尹家生活已经三年多。 初时外界对长生的来历也有议论、揣测。尹守国自有一套令人信服的说辞,是老战友的遗孤,流落在外,机缘巧合被尹莲寻回收养。 长生一直叫尹莲姑姑。 漫长时日中,长生都不知一个叫谢江南的男子的存在。 在长生印象里,那几年中,尹莲身边似乎没有过任何男性的身影。偶尔家里会来一些客人,他渐渐分辨出,有一些是来找波拉的,有一些是来找姑姑的。来找尹莲的,一般是一个长辈带着一个与尹莲年龄相仿的男子。他们谈些什么,长生从来不知。他留意到,每次在客人走后,波拉都会问姑姑同样的问题,你对这个人感觉如何?尹莲似乎每次都是摇头。 有一次,长生无意中听到尹守国对尹莲说过这么一句话,难道没有那个谢江南,你就一辈子不嫁了?依我看,差不多就行了,这些人知根知底,都不算差劲,你年纪也不小了,还想耽误多久? 这是长生第一次听到谢江南这个名字。虽然不知他是何人,但从尹守国的语气和尹莲的尴尬表情中,隐隐感觉到这个人对尹莲而言非比寻常。 又一次,长生忍不住问尹守国,波拉,为什么每次有人来看姑姑,姑姑都不高兴?他们在谈什么? 一提这事,尹守国就心头冒火,说,别理她,我还不高兴呢!惯她惯出毛病来了! 长生吓得愣在那里,睁大眼睛,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尹守国一见,忙放缓了语气对他解释,长生,男孩子大了要娶老婆,女孩子大了是要嫁人的,你姑姑这么大了不结婚,波拉心里着急,给她介绍对象,她又看不上。 结婚,就是一辈子,和另一个人生活在一起。当长生渐渐明晰这人世间的普遍规律时,却陷入了莫名的恐慌和失意中。 他要如何对疼爱他的波拉说,他也是不希望看到尹莲结婚的。 长生偶尔目睹尹莲出门应酬,有男子相约,多半是父亲的世交之子,碍于情面推却不得,归来却是神色寂寥,心事重重。 尹莲在推拒,这推拒是坚守,为一个离去多年的男人。长生不知,在那个习惯早婚的年代,尹莲为着谢江南,独自承受了多少外界的压力,吞咽了多少寂寞与孤独。 有时,尹莲会带着长生一道出门,参加活动或约会。长生记忆中常见的一个画面是,三四个人分坐在桌旁,尹莲同长生总是挨在一起坐,对面是拘谨或主动的男子,彼此言谈寡淡。 这种场合,长生在旁默不做声,默默观察。他喜欢看尹莲用纤长的手指转动茶杯,端起茶盏。喜欢看她乌黑的头发在阳光中闪光,喜欢看她神色漠漠,嘴角似有若无的微笑,喜欢看她对那些人冷冷淡淡,心不在焉。 渐渐,在这种会面中,长生无意间扮演起转换气氛的角色。尹莲一旦觉得索然寡味时,就会低声与长生说话,旁若无人地和长生说笑。有时长生出去玩,尹莲和来人说着话,也会分神,起身看长生在外做什么。 次数多了,机敏的长生,也就摸到规律。一旦察觉尹莲百无聊赖了,他就会主动跑出去。这样,过不了一会儿,尹莲就有借口出来找他,偷偷夸奖他做得好!帮尹莲解围,这是他俩的默契。 每当只剩两个人的时候,长生说,姑姑,我知道你不喜欢和他们在一起。尹莲说,是啊,我为什么要喜欢他们?我喜欢的是长生。 长生紧紧拉着她的手,心中甜蜜欢喜。他喜欢陪尹莲出门约会,从不担忧这些人会抢走尹莲。相反,种种迹象表明,这些人到来,只会让他和尹莲更亲近。 尹莲对于相亲冷淡敷衍的态度,尹守国看在眼里,虽焦急却也无济于事。婚姻大事,你情我愿,才能长久。他明知尹莲拿长生做挡箭牌亦无可奈何。 第23节 一九八四年入秋后,一个阴雨的早晨,尹莲陪长生吃完早饭,正要出门上班时,收到邮递员送来的一个邮包。当尹莲看见邮件上的字迹时,仿佛触电般全身颤抖了一下。落入眼底的字迹非常熟悉,又异常陌生。关于他的一切,她曾经想方设法要忘记。 尹莲什么话也没说,吩咐司机送长生上学去。长生留意到她脸上明显的怔忪,上学时间到了,他来不及问,心怀疑惑出门去。 送走长生,尹莲拿着邮包坐下来,满心迷蒙混沌,手不由自主发抖,好半天才打开,里面是一本书和一封信。 书是一本旧的,信上只有寥寥数语:我很想见你,有话要对你说。你若方便,可否回信一见?落款是谢江南。 只是看见这三个字,尹莲的心跳倏忽急促起来,脑海一片空白,完全没了主意。她立刻没心情去上班,拨电话到单位请假,然后跌跌撞撞回到房中,锁紧房门。 拉上窗帘,她庆幸此时家中无人,不会被人发现她的慌乱和无措。 整个白天,尹莲都在房中闷坐发呆。心事浮沉,往日的一幕一幕,潮来汐往,争先恐后浮现。回忆像失去斗志的兵卒,四处逃散,她根本无力约束。是这样翻江倒海的烦乱,身不由己的沉沦。 肉身会衰败,趋于消亡,记忆终会埋骨于时间深处。可是,若是对一个人不曾真正放下,心若不曾死灭,情还刻骨铭心,又怎经得起撩拨? 长达四年的时间里,尹莲与谢江南失去联系,各安天命。任时间流逝,思念磨折。她不去思量、设想将来,未来在心中形同凝固,只不过浑浑噩噩,随波逐流,走一步算一步。 谢江南曾是她的全部,犹如她的神魂。她将对谢江南的思忆,化作爱宠付诸在长生身上,长生由此得到的爱是完满、明确、独一无二的。尹莲亦觉得,这样可以蒙混过关。 原来只是自欺欺人,根本没有忘却。就像此时,她将自己反锁在房中,不代表房中无人。谢江南的存在也是一样,无声无息却坚定稳固。 他还不曾露面,一封来信就击溃了她多年辛苦伪装,诚实地面对自己,是这般尴尬,伤情。 时隔四年再想起,细节蓬勃,如此清晰。他挑眉、微笑、说话、凝神的神态都历历在目。关于他的一切何曾遗忘?最末微的记忆都随时触手可及。 看见他的第一眼起,他轮廓分明的脸就蓦然坠入心湖,再也打捞不起。 少年时的谢江南,即有一种天生的清静儒雅,如他的名,江南三月的杏花春雨,散发着令人心醉神迷的气息。 他和她相见刹那,如那戏词所唱:“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相识时年少,尹莲对他一见倾心。从高中到工作以后接近七年的时间里,感情从朦胧到浓烈到坚定,除却谢江南,再无第二个男人在她心里占据如此不可动摇的位置。 为了谢江南,尹莲违背父命,毕业之后,没有到部队工作。她若进入部队,轻易便可获得提升。但她不愿,仅仅是因为,部队纪律严明,她将不得不减少与谢江南见面约会的机会。 尹莲进入机关工作,整天无非是看看报纸、开开会,闲得发霉,最充裕的是时间。而谢江南则分配到一个工厂工作,从事技术设备的维护,在当时也是前途不错的工作。 感情深厚,稳定。尹莲真心以为,过一两年结婚是顺理成章。若有阻碍,恐怕也是在她自己这边。出身普通甚或寒微的谢江南,能不能通过父亲这一关,还在未知之数。她已经未雨绸缪,央求哥哥到时代为说情。 过了不久,她听到小道消息,说谢江南与同厂的一个女孩子关系密切,那女孩是厂长的女儿,她初时置之一笑,不相信这是真的。后来发生的事,却由不得她不信。 某天晚上,她去等谢江南下班,亲眼目睹谢江南和那女孩举止亲密,有说有笑。 尹莲看见,他们两人站在昏黄的路灯下,投下长长的剪影。她漫漫地流了一脸泪,街灯的黄光在泪眼中变得模糊,迷离,非常地不真实。她突然觉得这一幕像刻意排演的旧戏,她看见的是电影里的情节,她并不认识那个正投入演出的人。 月色迷蒙,夜风清凉。她站在路灯下,孤零零,遍体生寒,满心不信。 那是尹莲迄今为止,人生中最为悲戚惨烈的一年。就在她发现谢江南变心后不久,尹凯旋出现意外,他出差在外,视察工程现场时,一块预制板从高空掉落,砸中尹凯旋和其他几个人,事故中,只有尹凯旋抢救无效死去。 哥哥过世,尹莲痛不欲生,无心理会谢江南的花花新闻,亦是有心逃避,与他冷战多时。 经历了几个月的分分合合、争争吵吵之后,谢江南承认了一切,正式提出分手。 至今不堪回首那一幕,当谢江南说出那句对不起,真是万箭攒心,避无可避。尹莲宁愿自己盲了,聋了,亦不想听到他接下来的话。 他说,希望你成全我,希望你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人。我过年之后就要和悯芳结婚了。 成全的另一层意思就是割舍。望着态度冷静,断然转身的他,尹莲意识到,一切无可挽回了。他说出这样的话,就是叫她不要纠缠。她懂。 多么讽刺!她持信多年的感情,全心全意的付出。抵不过他对一个相识不到一年的女子突然迸发的热情。她苦心希冀将来,他轻而易举许给了另一个人。 是谁说的,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她清晰地记得,那晚无星亦无月。那个不动声色的夜晚,还不到冷的季节,她却觉得坠入寒潭,心灰意冷,恨不得立刻死去。 她的自尊和教养不允许她失态,不允许她死缠烂打--默默接受失恋。为避开那个终将到来,让人心碎的日子,为了寻找感情的答案,尹莲决意远行,请了长假,去到西藏散心。 尹守国看着形销骨瘦的尹莲,无奈答应。已经失去了儿子,还能再失去女儿吗?只得顺从她心意。他暗中给沿途各部队的老部下打了电话,作了安排。 某个寂静的清晨,也许就是谢江南结婚的那一天,尹莲独自离开北京,去往小时候熟悉的雪域高原。 七年,又四年。到如今,已经十一年了吧!时光的流逝如此钝重。她每一天都度日如年,像行走在刀尖上,每一步都鲜血淋漓。可就是这样痛,依然不能放下。 是否,每个人,一生之中,内心之内,都会有这样一段感情、一个人存在?你对他的感情由来无因,不能用理智去解释。解不开,放不下,丢不开,忘不了。不同的是,有些情,被光阴稀释了,束缚解开。有些人,在岁月中失散了,渐行渐远,化为床前一轮明月光,对他的念想,只剩,梦醒时分隐隐的惆怅。 而她,被他弃置在原地,却是这样不争气,作茧自缚,困坐愁城。 反复看着那几句不露痕迹的话,尹莲在心里画了无数问号。四年了!他欠她一个解释! 一切的犹疑,在“谢江南”这三个字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解铃还须系铃人。她无法不去想他。无论他抱着什么样的目的约她见面,她必定无法拒绝。 思忖多时,尹莲颤抖着拿起笔,写下简短回信:如果,你确实有话要说,我办公室的电话是……尹莲。 第24节 谢江南收到信之后,打电话来,约了面谈。他们约在东城一家老字号的淮扬菜馆。 人群中,谢江南看见尹莲,眼前一亮。那一天,她穿着青色棉裙,布鞋,乌发轻绾,不施粉黛。手上仍戴着那只白玉镯,如风摆青莲摇曳而来。谢江南无端升起一份感慨。一切看来如旧,四年的分离,并不曾使她容貌气质衰变。 他急忙起身示意,还未来得及招呼,一眼瞥见尹莲身后跟着的小孩。整个人,僵在那里,万分疑惑。无论如何,尹莲都不可能生一个那么大的孩子。但这样私密的场合,她带一个孩子来,又有什么用意? 谢江南愣在那里。直到尹莲走进隔间,一声不吭地望着他。 好容易恢复了笑容,谢江南招呼尹莲坐下。看着尹莲和她身后跟着的小孩。那小孩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彼时,谢江南心思烦乱,来不及细想。 相对无言。他递过菜单,讪讪地说,菜我点了,你要不要再看一下? 尹莲不看菜单,淡淡地说,不用,你点了就行了。 食物渐渐送上来,依旧是他们旧日吃惯的淮扬风味,几样精致点心。谢江南食不知味,一杯一杯喝着水,喝到茶都无味。 两个大人长久对坐无语。长生觉得奇怪,今天不同以往,姑姑没有和自己说话,没有拿东西给他吃。坐了一会儿,吃了几口点心,长生说,姑姑,我先出去玩了。 尹莲侧过脸看了他一眼,说,好,你自己在院子里玩,别到街面上去。 长生心里更觉奇怪,又看了一眼对面那陌生男子。短发,衣着朴素,神色镇定。长生说不出他与别人有什么不同。谢江南也在看他,笑意微微,眼睛灼灼发亮。 长生看着谢江南,又看看尹莲,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慢慢走了出去。 谢江南的精神,在长生叫出一声“姑姑”之后暗自恢复了五成。他走过去,将门掩上。 第25节 被搁置在这狭小封闭的空间里,气氛都陈旧。四目相对,内心波折动荡,前尘旧事不甘寂寞,席卷而来,所思所想却各有指向。 与故人相对,进退无路。尹莲忽然怯懦想夺门而逃。她开始后悔自己来到。这氛围太古怪尴尬,不是她所能料想应对。经年之后,能够坐在一起,言笑殷殷共叙往日的人,不是已经千帆过尽,就是彼此已经波澜不惊。 遗憾是,她对谢江南两样都不是,甚至都做不到心淡。他像一团火,时时刻刻在她心头簇动,她的心还分分秒秒烧灼,作痛。 这个当下,谢江南怎样想。她不知道。她全副的精神都用以躲避着他的目光,暗中败下阵来。 这几年你还好吗?他的声音穿透沉闷寂静,扑摄过来,一如既往沉缓,动听。尹莲必须全力克制才能维持表面平静,用同样的语调说,我很好。你,为何不问我好不好。他的语调听起来有几分戏谑和失落。尹莲瞥了他一眼,很是诧异他还能够这样云淡风轻地说话,她似乎是冷冷地扬起嘴角,面上带笑,心里却是厌恨的!只有他能随时随地重创她,真要命!她比不了他镇定,整个人都麻木了,声音艰涩,吐字艰难。 说实话,我不想知道你的情况。我觉得这样问,客套又虚伪。哦?那你为何来见我?他依然态度温和地咄咄相逼。胸中一股无明火蹿起,尹莲站起来,说,谢江南,如果你约我见面只是要说这些,到此为止。我不奉陪了!这是她时隔四年,再次叫出这个名字!心底一阵纠痛,未愈的旧伤口迸裂。别!谢江南见她变色发作,慌忙出声挽留!起身太急,一不小心带翻了桌上的热茶,烫得他眉头一皱。你要不要紧?尹莲心中一紧,脱口而出。说完她就后悔得恨不得咬断舌头。她惊他被烫,更惊自己按捺不住,轻易就露了原形。来之前做足准备,对自己保证见一面便罢。孰料,见了他还是不能淡然。见他受伤就揪心,失态。我没事。谢江南忍痛,若无其事抬头一笑,说,你别走。好不好?他对她说话的语气,还是这般亲近无畏,像一根绳索,又将她拽回当年,她不由自主坐下。两下里目光交接。谢江南语带伤感,笑容凄凉。他说,你一点都没变,我却老了很多。 尹莲心中感伤更甚于他,却要按捺,态度冷硬,淡淡道,客气了,我不觉得我没变,也不觉得你有多老。事实上,看见他的第一眼,她就敏锐地发现了他的不同。他气质的微妙变化,她是有所觉的。 时间可以淡化许多事,甚至淡化她心底的怨怒,却淡化不了深情。眼前,须臾不曾忘的这个人。不管他是沧桑还是颓唐。他在她眼中还是这般独一无二,不可取代。 这一种衷情耿耿,她如何能够明言?这般念念不忘,她自己都不能安然面对,难以自圆其说。 为缓和气氛,避免尴尬,谢江南把话题转移到了他们共同的同学上。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之后,谁上了大学,谁去了东北,谁去了新疆,谁和谁结婚了,谁的孩子多大了。接近三十分钟的时间里,谢江南说出十几个同学的去向和近况,惟独不提他自己。 尹莲神色淡淡,沉默静听,不表态,不插言。听他说了这么久,她还是没有弄清楚谢江南约见自己的真实意图。她相信,他绝不会为了跟她叙旧,专程跑来告诉她老同学的现状。 等谢江南絮絮叨叨把同学们的情况基本讲完。尹莲应道,事实证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轨迹,大家今后都会越来越好。我和你也是一样。 她将他逼到图穷匕见,无可掩饰。他欲言又止地说,其实,我最想知道你的近况,你是一个人过,还是已经结婚了? 尹莲心头一震,强作镇定,冷冷一笑,这与你何干?她潜意识里回避着“结婚”这个词。 谢江南自嘲地一笑,换了话题,难道,你就一点也不想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他凝望着她,神色凄恻,似有无限苦衷。 尹莲迅速地低下头去,眼泪就要夺眶而出。她无法硬起心肠,言不由衷说不想知道,唯有沉默不言。 偃旗息鼓,相对无言。谢江南默默点了一支烟,大口大口地吸。 又不知过了多久,尹莲说,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先走了。 说是要走,她仍是坐在那里,谢江南凝视着她,纠葛重重。她无法逃脱他的眼神,那是无形的牵绊和掌控。 谢江南吐出一口烟,沉沉地说道,难道你就一点也不想知道,当初我为什么离开你?我和你分手,你从头到尾就没有半点怀疑? 终于说到正题,戳中她的心结,这是她至今不能释然的原因。多年的怨怒涌上心头,尹莲无法再假作平静,恨声道,当年你不是说得很清楚,你要和悯芳结婚。 谢江南笑了。他说,如果我告诉你,当年你哥哥来找过我,说我们不合适,说你父亲不会同意,叫我不要妄想,你会相信吗? 如遭雷击!尹莲愣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原来当中还有这些曲折。疑惑似解非解,心中将信将疑。父亲不待见谢江南,她是早就知道的,但哥哥已经过世,她无法求证哥哥是否曾经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当时是怎样的情况。 谢江南自嘲,这是个很俗的故事,一个穷小子,爱上一个高干子女,门不当户不对,她家里人不同意,她哥哥警告他不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穷小子自尊心受损,负气退缩了……不幸的是,这种事就发生在四年前的你和我身上。 尹莲心中耿耿,一股莫名悲哀,分辨不清是怜悯他还是怜悯自己。以她对谢江南的了解,这确实是他的死穴,性情清高自负如他,是难以忍受这样的屈辱。她又恨!难道就为了她哥哥的一句话,他就自作主张地放弃了,全然不顾她的感受! 尹莲深吸一口气,说,那么,你是想告诉我,当年的分手都是我家人造成的?你是被迫的? 相比她的激动,谢江南平静摇头,直视着她,说,不,我不是被迫的。我承认,我自私,我现实。当年我想得很清楚,你跟我身份悬殊,既然我不被你的家庭认可,又何必高攀?所以我选择悯芳,我以为那样的生活会让我更安全。我承认我自卑,对感情不够坚定,现在我知道,我错了。我最大的错误就是离开你。是我自己退出,怪不了别人。 他坦率得令尹莲百感交集,无言以对。一颗心碎为微尘,丝丝缕缕都是痛。压抑许久的泪水夺眶而出。尹莲瞪着他,站起身来,颤声道,谢江南!你现在说这话有意思吗!你不觉得这样说,很对不起你的爱人? 谢江南惨然一笑,爱人?你说悯芳?我已经离婚一年了。 尹莲心里是吃惊的,定定地看着他。 他是旧时光挟带的一个谜,她无法揣测他曾经的经历和现在的想法。 他是她,迄今难舍的旧梦。 他是她,尚未渡尽的劫波。 第1节 见面之后的那个晚上,尹莲彻夜失眠。 整晚翻来覆去,回忆着白天发生的一切。脑海中念头翻涌,难以闭目安睡。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让她措手不及。 谢江南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清晰如新刻。她心中矛盾挣扎,不知是否应该相信他的说辞。 尹莲并不了解谢江南的前妻,那个曾经将谢江南从自己身边夺走的女人。只知道她叫何悯芳,是谢江南当年所在工厂厂长的女儿,其余一无所知。对她,尹莲不想了解,刻意将她隔绝在自己的世界之外,生怕天长日久,脑海里会幻化出一个活生生的情敌与己缠斗不休。这样她会疯的。 关于离婚的原因,谢江南说,他结婚之后才发现妻子娇生惯养、颐指气使、得理不饶人。他说。比性格不合更令人痛苦的是,两人的价值观不一致,对人对事的态度有本质不同,观念难以调和。生活在一起怨怒不息。忍了三年后,他提出离婚。对于其他,他不愿多说。 更令尹莲吃惊的是谢江南的现状,他不仅已经离婚,而且已经辞职下海。她清楚记得当年他是多么看重这份工作,而今怎么能果断放弃了呢?随着国家政策的变化,当时虽然已经有很多人毅然辞职,下海经商,对于尹莲这样常年待在国家机关或者国有企业的人来说,辞职依然是遥远如传说的事情。 这夜静寂无声,如沉闷苦酒,无人对酌。她在房中徘徊如困兽。理智和情感,不停对峙,相互叩问--是原先不够深入了解这个人?还是,现时所面对这个人,才是真实的他?生活的磨砺到底会让人披上重重的盔甲,更懂得矫饰和防卫,还是让人退去伪装,深明内心所取,变得更真诚强大? 他说的话,哪句真,哪句假?没有人能告诉她答案,是与否需要她自行判断。而此刻,她所能凭恃的,只有直觉,只有过往建立的感情。 不用闭起眼,亦可回忆起白天的每一幕,甜蜜又酸涩。平心而论,这时隔多年再度出现的男子,依然令她眷恋,有奋力投身的欲望。爱的感觉已经消失了好多年,而今重新燃起。命运似乎在撩拨她的意志和定力。 谢江南说,辞职后的第二个月,他在中关村一家计算机公司找到新工作,负责汉卡销售。他对微机本来一窍不通,幸而真正精通的人也少。当时的微机本身也不复杂,汉卡刚刚面世,他还有大把时间去熟悉,了解。他勤学好问,很快掌握知识要领。采购这种产品的客户多数来自政府机关和事业单位。与这些人打交道恰好是他的特长。 公司正是谋求发展壮大的时候,重视人才。由于销售业绩突出,现在谢江南已经成为公司的销售骨干。 谢江南有运气,亦有能量,是适宜在尘世行走谋生的男子,符合大多数人观念中关于完备和善巧的定义,中规中矩之中,隐藏锋芒。一旦开局,很快便能游刃有余,能力过人。 他最后的表白更让尹莲坠入情感的深漩,摇摆不可自拔。 说破了那层尴尬往事,谢江南不再拖沓,直指要义。似乎坚定她内心的通道始终对他敞开。他手中握着钥匙,没有探询,没有迟疑,长驱直入,心中笃定。 他说,我知道,我很自私,我想再争取一次,我不想再跟你错过。我不想抱憾终生,如果你没有结婚,我要娶你。 尹莲愣在那里。谢江南的承诺,劈面而来。他总是出乎她意料。眼前这男子,较以前更清瘦健朗,皮肤黑了不少,隐带沧桑和疲倦。在她眼中是如此值得爱和珍惜。 他就像一个深藏的瓷器,稳定坚固,从不轻易打开过自己。此时,他袒呈感情,表明姿态。尹莲愿意相信,多年的爱没有轻掷。期望太深,一旦她所期许的结果到来的时候,她忍不住犹疑,心生退拒,怕又是幻觉一场。 尹莲低着头,半天才说,我没有结婚。 她至今还在回味。谢江南霍然起身,不顾旁边会有人看到,越过桌子伸手抱住她,箍得很紧,像要把她嵌入胸口,印刻在心上。 他说,对不起。要你等这么久,这一次,我不会退却,不会放手。 时隔多年的拥抱,那一刻心跳如初生,尹莲闷在他胸口大哭。 这些年的磋磨,煎熬,漫长得像永不了结。这壮阔胸膛,失而复得的怀抱--她多贪心多奢求,才能得到。是天意弄人,还是有意成全?几度欲相忘,却又在山穷水尽时萧然相见。 尹莲此时完全相信。他给的拥抱是如此真实,值得信赖。纵然上天让她轻而易举得到一切,没有这个男人,她亦心怀有憾,觉得一切虚空。纵然此刻要她放弃一切,只要与之携手并肩,她心甘情愿,在所不惜。 理智败退,她抗拒不了。就算是海市蜃楼亦要全身心投入。她整个人,因他一个拥抱而再度真实,存在。 放下质疑,无心计较,不再患得患失,只要他在,便是完满。 第2节 往事明明灭灭,回忆若隐若现,心事似沉还浮。需要很久,翻转过来往回看,长生才能意识到进入尹家的生活,是他生命中重大的裂变。 他望着眼前这帮活泼可爱的孩子想得出神。车厢里突然躁动起来,不断有人相互呼喊,看到没?看到没?在哪?哦!看到了!看到了!快来! 许多人涌到窗口,拿了相机咔嚓拍照。还有人手持相机在旁等候,看见一个空隙就钻过去,迫不及待张望。广播里开始介绍,列车到了青藏线上著名的景点“措那湖”。中国人热衷热闹,喜欢扎堆的习惯和天性,在一个小小的惊喜面前立刻显现无疑。 没有相机,没有照片,所凭恃的只剩记忆。记忆看似断简残章,实则有线索和章法可循。时间中渐次剥落存留的真相,不能欺骗和删改。离开北京时,长生丢弃了相机、手机、电脑等一切可与外界保持沟通、联络的物件。将自己清退,从生活了三十一年的城市彻底消失,与某部分的过往断绝。 他舍弃了往日自我,却没有舍弃往事。他与某部分的过往断绝,却试图与更遥远的过往联结,重新建立一个自我。而这一切的作为,最终乃是为了突破所有用语言、逻辑、行为建立的“我”的概念和形象,冲破无始以来轮回的限制。这种意图,用语言来作出定义和表达注定晦涩、模糊、摇摆、似是而非。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在归途中,尹长生这个人,一分为二,一部分在回忆中沉默跋涉,一部分沿着真实的道路持续前进或后退。找回,确认生命最初始的价值,是他的最终目的。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火车缓缓驰过高原湖泊。绵延起伏的高原大地上,那一块蓝宝石似的湖泊,在苍穹喷薄而出的日色下熠熠生辉。 窗外闪过一片湿润辽远的草甸,有帐篷和青稞架,牛羊悠然吃草。这一幕一幕,不断重复出现在少年时的梦中,这不是风景,是久别的故乡。 喧嚣之中。长生与几个小孩安坐不动,相视而笑。他的回忆亦如遗落在这大地上的湖泊一般静寂无言。 他们不懂他,就像他当年不懂尹莲和谢江南。年龄差距所造成的经验隔阂,无法抵消,彼此无法一步就深入到对方的世界。 那次跟尹莲见过谢江南,过了很久,长生才知道,尹莲和谢江南在偷偷约会。 谢江南行事谨慎,与尹莲见面隐秘。他忙于工作,见面次数亦不多。尹莲亦甘心隐没他身后,不露面,不出声,不催促,安心守候。他们已非少年,历经患难再度携手,深知抉择重大以及来日的艰难。 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由不得他们肆意任性。 长生对此不是全无所觉,尹莲脸上日益饱满生动的神采,不自觉流露的微笑和叹息,都会泄露讯息。她偶尔有流露亦是在朝夕相处的长生面前,面对外人全无异样。长生对她有着浑然天成的信任和尊重。假如尹莲不说,他绝不会好奇过问。 尹莲为着瞒住众人,掩饰谢江南的存在,煞费苦心。她知道,要说服父亲接受谢江南有很大的困难。她宁可先行隐瞒,再找合适的机会说明。 与尹莲重修旧好的同时,谢江南的事业处于稳步上升期。汉卡的销售局面已经稳固,业绩在同类产品中遥遥领先,公司获得可观利润。谢江南不满足于此,直觉还有更大的市场空间可供挖掘,一直在细心思索,观察。他发现,如果能直接代理微机出售,同时搭配汉卡的销售,利润会成倍增长。 当时的微机市场利润可观。新时代的人们对新生事物,热情高涨,微机是稀罕物。两万块钱的机器买进来,就算加价到四万,依然不少人抢着购买。 谢江南前往深圳考察市场,做细致调研。说服公司进口微机,拓展销售范围。这本是大有可为的事。苦于手中没有“进口许可证”,即使公司有足够的钱照章缴纳关税,没有政府许可,也不能随便进口微机。 公司跟客户达成购买微机的合作意愿,彼此你情我愿,用的是自己的钱,谈妥合作的过程顺利,结果却险些成了一场空欢喜。变数在于最终购买与否要由第三方来决定,后者手里捏着一张决断生死的“进口许可证”。他不点头,一切都是空谈。 谢江南四处托人找关系,他是能将自己的意志层层推进,坚持始终的人。亦如他所料,当他的事业再度起程时,尹莲暗中给予的帮助是及时,准确,有效的。 几乎在所有谢江南需要公关的部门或机构,尹莲都能通过父亲的关系找到掌握实权的熟人。经由尹莲引荐,对方总算赏脸,谢江南也频频施展交际能力,大献殷勤,送礼陪聊,请客吃饭。终于使对方松口,为自己的业务拓展扫清了障碍。 千辛万苦,过关斩将,一笔笔重大的生意总算做成了。事实证明这个转向正确,谢江南由此进入到公司的决策层,负责市场开拓。 旧情复燃,尹莲和谢江南的感情益发深厚,如高山之上跌宕重落的瀑布,长生猝不及防,被激流冲击至四分五裂。 第3节 忆及年少时那场心劫,如同一个沉默而深远的梦魇。他跋涉其中,难以退步。长生惊异自己如何能够安然忍耐,掩饰心伤与之相对。 有些事长生似乎天生明了。他知尹莲出色动人,绝非一般女子,正常亦会有男人喜欢,他对此司空见惯,但谢江南的出现给他的冲击太大。成年人相互取悦、获取、彼此占有的方式,赤裸裸的呈现眼前,令年幼不解情事的他觉得羞耻和危机,由此失陷正常感情的巨大一块。 他原先和后来都一直感情深隐。不能接受无关女子的示好和诱惑,亦不懂取悦女人,与谢江南的圆滑有天壤之别。这样的坏处是,在世俗情爱游戏的立场上,敏感如他无法获得短暂快乐和满足,落落寡欢,遗世独立;好处是,逐渐趋向精神的超拔,寻求性爱之上更稳固的情感。 要破开俗世的规则,不论成功与否,首先,他势必成为一个孤独的人。 到了假期,尹莲向父亲提出带长生去杭州旅行。因她经常带长生出行,尹守国没有疑心,还嘱咐他们玩得尽兴。 那年夏天,尹莲带着长生从北方的燕赵故都,前往南方的古城。 杭州是山温水媚的城市,自古被视为江南文化的代表。湖光山色,钟灵毓秀,令人流连忘返。 先是入住西湖边的汪庄,尹守国专门打电话帮他们安排的住处。这里别墅临湖,地理位置绝佳。推窗就可看到西湖,目光所及就是三潭印月。繁花碧柳凌波垂荡。尹莲在这城市中且行且停,因地制宜教长生唐诗宋词,兴之所至为他说不同掌故。 这城市存留太多令人留恋神往的过去,如一艘沉船,可打捞魏晋风雅,唐宋风流,民国遗韵。尹莲领长生赏花,望月,品茗,夜游,听曲教他领略生活种种意趣,不需耗费太多金钱即可获得;教他开阔怡然,自得其乐;令他知晓,风流可自赏,亦可与人同乐。 过了两天,尹莲带着长生住到了一个幽静的农舍,在灵隐寺后的法云村。典型的江南山居村落,房子是两层坡顶的建筑,粉墙、青瓦、木制门窗、古老石桥、清幽路径。 村中农舍三五成群,清流婉转道旁。香樟古树郁郁蓊翁,翠竹成林。草木清新,虽不是春深三月,依然是杂树生花,月出山中,鸟鸣山涧。 尹莲稍作整理、清扫,扦插花木做篱。屋内陈设简单,好在生活设施一应俱全。尹莲带着长生,白天去寺里听经,晚上回村里居住,向村人购得新鲜果蔬,下厨做饭。 长生白天在村中与差不多年纪的孩童一起嬉戏,玩耍,晚上归来,读书写字。这悠长假期,对长生而言堪称完美。 那一天,他提前回到院里,推开篱笆,推不开木门。想起尹莲告诉他要进城去见朋友,他想她或许有事耽搁了,还没回来。安心等待。 长生觉得饿,四处找吃的。发现厨房也被锁上。他想起院后有一棵果树,果子好不诱人,平素尹莲不让他上树,此时她不在,长生陡然有种冒险的乐趣,噌噌噌爬上树去。 长生正吃得高兴,一眼瞥见二楼的房间有人,心里好生紧张。为了通风,这扇窗户平时也不关起。莫非是进了贼?他很警觉,小心在树杈间藏好,用枝叶隐蔽自己,保证不被发现。一边想,如果是贼,该怎么办? 留神看去,却是他无法想象的画面。 成人之间的性爱,此时劈面而来,令他惊颤,几乎跌下树去,其实不该多看。但因看清那人是尹莲,这情景便如魔咒摄住了他,定格在他的记忆里。 肉身缠斗的场面,对成人而言具有裂帛之美。撕开伪装,裸裎相见。进入,确认,回复动物本性,征服,容纳,若是以真心做引,肉身作伐的告祭,将引渡彼此到言语无法企及的彼岸。那种深邃宁静之美,与万物生长蓬勃衰败的秩序遥相呼应。这仪式之美,之必要,与荡漾其间的个人私欲和企图无关。 眼前,他依恋、敬慕的尹莲,躺在一个男人的怀里。长生惊得手足发软,唯剩意识还清晰,他不敢发出声音,连呼吸都不敢。 他看见他们亲吻相拥,直到确认他们倦极睡去,才悄悄滑到树下去。心中惊震仍在,蜷缩在树下许久不能动弹。他无法摆脱那一幕,越是不想回想越是不由自主。 手和腿都在无意识中擦破,细密血珠渗出来,深浓的悲哀在胸中起伏蹿动,不可抑制。 突然想到村旁那条清流小溪干净敞亮,他此刻只想扑身入水。 第4节 长生脱去衣服,跃入水中,将头闷在水底。 浸身于清凉水中,心如烈焰焚烧。泪流满面,无法自控。一次一次,心底的绝望,拉扯他不要起身,抬头。心如同被碾碎一般空虚,整颗心揪成一团,种种疼痛,此刻逐一呈现,翻江倒海,混杂难辨。 不想被尹莲发现异状,他就不能用激烈的方式去宣泄情绪。极悲愤之中,仍持有强烈的清醒和冷静--这是长生秉性截然不同于普通孩童之处。 选择用水来冲刷自己,洗净自己。闷在水底。一次一次,直到无法承受才抬起头来。 水很冷,浸得久了,五脏六腑都似被冻住,四肢冰凉。唯有大脑还在晕天黑地地转动。许久之后,长生才意识到,这深重痛苦亦是广厚福田。他早早明确心意,一心一意,不再挣扎,犹疑,胜过太多一世寻寻觅觅不知情为何物的人。他应该感激谢江南这个人,从一开始就已经存在,并存在他对尹莲的感情里。 那日,最后一次从水中站起,长生分明感觉到内心的剥落,成熟。 他在暮色中穿起衣服,天空有行迹孤单的鸟飞过,划出一道优美弧线。再一次凝望夕阳余晖中的倒影,那卑微孱弱的孩童,已被他弃置在水中。 要像溪水里的卵石,沉默静定,去留不惊。他要成为这样的人,才能够安心忍耐,守候在尹莲身边。 长生在几个小时之间获得的成长和超越,比某些成人半生都多。究其本质,不过是不再逃避,接受面对。对长生而言,成熟不需要很多年,只是一个契机,一个瞬间的事。 这个情景定格在脑海中,成为一种图腾。成年之后,每遇大事,难以决断,他只要静下心来,就能看见站在岸上的自己对水中的自己微微笑笑。以后所遇的事,跟这一次相比都不算伤筋动骨。十岁时,他已知独力去承担剧烈痛楚,之后的诸般磨折,都不能使他畏惧,退却。 回到院落中,看见谢江南,长生也未显得多惊讶。倒是谢江南,正在整理桌椅,准备端菜出来晚餐。看见他,对尹莲喊,不用出去找了,长生回来了! 谢江南对他笑笑,招呼他,声调里倒有一分亲昵,二分温柔,三分热络,未见得有诧异。 尹莲闻声从厨房里走出来,看见他,很愉悦地说,饿了吧!饭好了,把菜端出来就可以吃饭了。长生默不做声走进去,帮忙盛饭端菜。 此时他们三人围坐一桌,和睦温馨,多像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一家人。别无他途,唯有容忍,谅解,才可维系这平和现状。 终究是食不下咽,他喝了几口汤,就说累了,先回房睡觉。 长生浑身困乏,倒在床上沉沉睡去。梦中,也无悲喜也无怨,也无风雨也无晴。醒来,看见尹莲守在房中,神色幽幽。 心,又隐隐作痛。长生坐起来问,他走了吗? 尹莲点点头。她知道长生会察觉到什么,但不打算向他解释谢江南的出现。这不是长生需要了解的问题。他只需知道,接受谢江南的存在。 四目相对,依然是这样温柔凝望,中间却有了无形的千丘万壑。长生闭上眼,谢江南的身影又再浮现。 胸口一窒,他闷声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尹莲心中惊动,眼前有眩惑,觉得长生好看异常,最难得他眉宇之间的清贵之气,与谢江南一般无二。 尹莲一怔,说,随时。 第5节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任尹莲行事如何隐秘,耳聪目明如尹守国仍然知道了她与谢江南暗中交往的事。 尹守国的不满可想而知。他对谢江南的抵触有多种原因。最重要一点,是他认定谢江南心机深重,待尹莲不是真心。然而,无论尹守国怎样施加压力。在这件事上,尹莲铁了心,寸步不让。 好话歹话说尽,父女俩僵持不下。在长生的印象中,尹莲性格温和柔顺,对父亲敬畏有加。长生从未见尹莲如此剑拔弩张,态度尖锐。他听到尹莲表明态度,爸爸!你可以不让我嫁谢江南,我也可以一辈子不嫁! 彼时硝烟弥漫的家中,长生成为尹莲和尹守国争相倾诉的对象。 尹莲对长生说起,尹守国和容青云当年是怎样逃脱家庭的掌控在一起。当年两人恋爱关系曝光,容青云被关在家中,半夜撕开被单打成绳索翻窗逃出来,跟尹守国会合,先乘船去重庆,又跟着学校去昆明。战火之中,几度离散,最后在延安结婚。 父母一生的经历,相濡以沫的感情,对尹莲有正面积极的影响。她相信爱,相信忠诚。她对长生说,爸爸说我反叛。他当年和妈妈不是更反叛!他自己坚持了,不让我坚持,有什么道理?他都没后悔,凭什么断定我日后会后悔?我不知道以后怎样,我只知道,如果放弃这段感情,放弃他,不用等到以后,我现在就会后悔。长生,你明白吗? 尹莲从不把长生当做不懂事的小孩看待。她对他,始终坦诚。 让尹莲足以欣慰的是,后来的后来,即使他们之间不可避免有了距离,她与长生之间的信任,从未改变。如同遥望雪山之巅,虽然有些距离终生不能抵达,那个人一直在心里。从未远离。 长生,很奇怪,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不把你当成小孩子,觉得很多事你都懂,有些话脱口而出。这些话通常是不能跟别人说的,你明白吗? 长生点头,默默无语。 尹守国亦对长生推心置腹。他说,波拉是过来人,看得出谢江南这个人急功近利,说得难听点是心术不正。波拉是怕你姑姑日后吃亏,无处诉苦。波拉年纪大了,还能护她几年? 听着两种截然不同的论断,长生心中非常矛盾。他觉得两人的坚持都有道理。 他不希望尹莲嫁人,更加不希望她嫁给谢江南。但直觉告诉他,这事无可改变。 想了很久,他对尹守国说,波拉,我觉得,姑姑开心最重要。 这句话说出来,撕裂般心痛。 尹守国伸出手来,抚着长生的头。一老一少相对无语。半晌,尹守国像泄了劲似的说,她嫁了也好。她嫁人,了我一桩心事,往后,我匀出心力来专心栽培你。 感情的对峙,最后取胜是意志坚决者。尹守国管得住千军万马,管不住女儿一意孤行。 良久,尹守国说,长生,你说得对,她开心就好!我不能代替她去生活。一切的得失,都需要自己去经历。 夕阳光影漫入书房,映在脸上。退去了素日的威严,尹守国亦不过是个失意的老人。 不过是寥寥数月。波拉脸上皱纹又深了许多,鬓间添了许多白发。长生不由自愧,如此明显的变化,他竟到现在才发现。这段时间,他只顾沉浸在自己的难过之中,却从来没有意识到,害怕失去尹莲的,不止他一个。 尹莲婚期选在秋天,这城市最丰满的季节。北方的秋天这样纯粹。满城飘金,越发显得世景蓬勃,情意丰足,掩住了不为人知的心意萧索。 早上,长生跟随婚礼的车队出去,前往郊外的庄园。是私密的婚礼,隆重精致,不欲伸张。 落花流水,天上人间。一样风景,两样心情。 长生想哭,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第1节 到达拉萨,长生被这城市的新貌惊到,如异乡人惊惶。站在站台上,望着崭新豁亮的火车站,久久不能动步。 离开的三十一年,这里发生了什么?他一无所知。三十一年,思来一瞬。但在现实中,时间的浩瀚如锐利的箭矢,再次击中了他。 说来谁解。梦中乡关易寻,现实故土难回。他还算是个藏族人吗?站在时间的此端,他早已非索南次仁。此时他比任何一个初到此地的游客都惊震,彷徨。他们还有明确的目的地,而他没有。 同车的人到了拉萨就哗拉一声散开去,溶入夜色中,像从没聚集那样,消散而去。长生愣在那里,周围人潮涌动,欢欣鼓噪。一路上早已跟他熟悉的孩子见他不走,好心催促他,叔叔,到了!见他不应,又用藏语叫他,阿觉!阿列送! 长生回过神来,问,措美林怎么走?那几个孩子看他一眼,善解人意地表示,叔叔,你跟我们走吧。 长生乖乖跟着一群孩子走。一路有武警维持秩序,出站口有许多接站的人,见到自己要等的人就抵头,献上哈达,拥抱,密切交谈。 长生站在一旁,目睹一家家人团聚,相聚相亲的情景。暮色深浓,月华半掩。抬头看高原星空如水墨渲染。夜风吹来,捎带凉意。 他心里一点悲喜的踪迹都找不到,空茫一片。 几个孩子的家人走过来,给长生献上哈达。 欢迎回来。他们说。 藏人的热情淳朴亘古未变。见长生孤身一人,其中一个孩子的家长坚持要送长生去措美林。长生推辞不掉,只得上车。 这城市果然大不同了,道路笔直宽阔整洁,钢铁大桥建起。现代化的程度比之内地城市有过之而无不及。夜色中的城市更显繁华,无处不在的高楼,霓虹招摇的酒店宾馆,令长生深感畏惧,陌生。 直到远远看见城市中心的药王山、白塔,和布达拉宫辉煌的金顶,长生的眼泪才流下来。 布达拉宫前已经建起阔大的广场,那条道俨然北京的长安街了。只有布达拉宫看上去依然如旧。听那孩子的父亲言来,这里面也在整修。像一个老人,布达拉已经招架不住许多游客蜂拥而至的殷勤拜访了。 大昭寺也是一样,稍微有名的寺庙都成了景点。游客太多了撒。那孩子的父亲感慨摇头。 男人健谈,一路说着。长生听着,只是点头,苦笑。 这么多年他迟疑,不愿轻易回来,亦是因为他知道西藏已经成为游人口中称颂的神灵之地。一片回归自我的假想园,却不一定是他内心所期许的故乡。 再见已是不堪,又何堪再见?他此来并非暂时隐遁,收拾心情之后,再入红尘。决意返回这里,是为寻根,处置余生,而非走马观花的游玩。 荣华易逝,悲甚于喜,他投身城市,而今半生已耽。不愿灵魂亦淹没在那城市不明所以的汹涌喧嚣中,葬身那面目相似,拥挤的墓碑群中。尹莲已有谢江南、谢惜言相伴,他不愿再生打扰。 男人随手打开CD,放出的竟然是,苍凉歌声中,车到措美林。长生强忍内心的悲怆,道谢下车,目送他们离去。 那首突如其来的重击他心,萦绕不去。藏族的歌曲,译成汉语之后,大多会失却本味、原意,词曲媚俗,这一首却是例外,汉语版的演绎更忧伤动人。 心头影事幻重重, 化作佳人绝代容。 恰似东山山上月, 轻轻走出最高峰。 吾与伊人本一家, 情缘虽尽莫咨嗟。 清明过了春自去, 几见狂风恋落花。 跨鹤高飞意壮哉, 云霄一羽雪皑皑。 此行莫恨天涯远, 咫尺理塘归去来。 古老而熟悉的歌谣,深情苍凉。句句听来都似在感叹他和尹莲。而他又非仓央嘉措,咫尺天涯,便是永不复见。 长生依从所命回到西藏,背负她给予的回忆,阑珊前行。哪怕变成轮回中的清烟一缕,她依然存在他心底最温柔的地方,给他最清晰的指引。 他相信,时候到了,轮回的业力会来带他走。死亡是圆满的归宿,不是畏途。 第2节 时候不早,长生先到预订的YABShI PhUNKhANG入住。这里原是十一世达赖喇嘛家族的宅子,现被改建成颇有味道的小酒店。相较于声名在外的雪域和亚宾馆,这里知者甚少。而东措和八郎学这样的青年旅馆,年轻背包客太多,人来人往,热闹喧嚣,亦不符合长生此时的心境。 他就想找一处离大昭寺近的藏式老宅,安静蛰居。每天可以走路去大昭寺转经。 登记入住之后,长生要了一杯咖啡。喝完之后,请店里的人给他留门。他去大昭寺门口磕长头。 夜间的大昭寺空旷清净,人迹寥寥。日间在此磕长头的人也收拾铺盖准备离去,次日再来。那转经道蜿蜒曲折幽深,不似真实,似是俗世之外的轮回道路,静默存在。长生凝望着大昭寺,默念六字真言,五体投地拜下去。 面对布达拉宫只能仰望,面对大昭寺只能匍匐。从这建筑的实相上感受到无尽的虚空和人生的易逝。 我回来了!他心里作是言。一路困扰他的癫乱情绪,在面对大昭寺时骤然静息下去。夜空明朗如洗,星光湛然,无尽的虔敬和忏悔从心底升起。 他祈愿,愿上师加持,愿佛陀慈悲照拂。 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面对着大昭寺,长生决意磕完十万长头。今夜,是起点。 因是忽然升起的意念,长生并未准备磕长头的东西,就先对着大昭寺,观想着释迦牟尼等身像,规规矩矩磕足了一百零八个头。额头红肿,内心安然。每一次匍匐下去,贴面在地,都能感受到这大地的召唤,以及内心涌起的对这土地的深沉热爱,热泪滴落。 起身离去之时,发现不远处还有一女子,也在收拾铺盖。这深夜滞留在此,虔心朝拜的女子令长生心生尊重,不由多望了一眼。 苏缦华低着头,并不知这是与长生的第一次默然相对。此时,他们只是不交一语的陌生人,在尘世满怀心事,擦肩而过。 十二点之前,长生回到住处,稍作洗漱之后上床就寝。凌晨时分,复又醒来,听见铜铃声,和车轮碾过的声音。他失眠已有多年,浅眠且易醒,一旦做梦又如连续剧,好像竭力要从时光深处赎回所失。似不甘心,要在短暂光阴里,比别人多活几生几世。 听见淅沥雨声,他以为听错。这个季节,还未到真正的雨季,无端怎会落雨?推窗一看,孤月高悬靛蓝天空。细雨扑面,脸上一阵冰凉酥麻。 睡不着,看看又要天亮,长生索性穿衣起身,走去布达拉宫。黎明之前的静寂街头,深巷中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小巷里,藏族人聚集的酒吧彻夜热闹,弹唱不息。 转经道上已有人摇动经筒,喁喁前行。那绛红僧衣的古修拉,神情悲漠顺然,口中念念有词。长长道路,并无一人开口交谈。这朝圣之路,唯以身体丈量,用灵魂贴近。除此之外,都是多余。回头望去,布达拉宫燃烧了千年的酥油灯,仍然将熄未熄。天似水墨,寓意不明,唯有月光明洁,雨似甘露,消解心头业障。 头贴着冰凉地面,热泪如火再一次灼伤脸庞。这土地似有神圣灵性,吸吮他的悲。回到拉萨,长生仿佛失去对眼泪的掌控。他羞耻而酣畅地,要将抑压了三十余年的眼泪悉数流尽。为这红尘浪迹消耗搁置的半生光阴,为这徒劳无功,罪孽深重的争斗之心和无用之躯。 若眼泪能清净轮回之道,若肉身死灭能使内心莲花焕然盛开,他愿以死相赎。 第3节 甚长的一段时间,入住YABShI PhUNKhANG的人都能在院落里看见一个男人一整天坐在那里,看一本书,喝一杯茶或咖啡。他轻易不与人交谈,不是背包客式的故作落拓或急于交流。 他看的书从《西藏通史》到《菩提道次第广论》《入菩萨行论》,深广驳杂,不一而足。店里的小妹已经习惯他的存在,静默安然姿态,会准时为他续水,送上餐食。 长生饮食清减,并不挑剔刁难。回到拉萨,他恢复用藏语对话,如此可以免却许多不必要的搭讪。他亦并不着急去寻桑吉,而是独处一隅,阅读非常多的书。阅读使他沉心思索。 人需自赎,而非枯坐等人救度。没有见到桑吉之前,他需要自行梳理,希望能整理出头绪,辨别内心症结所在。纵不能解决,亦当自觉自知。 他身体里,有一部分深藏的阅读欲望被勾起。关于西藏的历史,关于宗教、修行的深意,生存的真意。长生静默的外表之下,潜藏着对故土的深愧和深切探寻。童年时,离藏太早,一切未及了解。成年后,忙于在经济转型中掌握规则,做一个成功的商人。与人心缠斗,同变幻不定的局势、政策博弈,关注之处亦难在此。 这是三十七岁前的尹长生,如今的索南次仁摈弃前尘,甘心隐遁。昔日呼风唤雨只成一晒。更甚者,昔日的野心执着正是今日罪孽的根源。 长生知上天对己的庞大福泽。他六岁之后便生活优渥,年纪轻轻阅尽荣华,一路风光无限。这般际遇转折,正如昔日被桑结嘉措迎入布达拉宫的仓央嘉措。 同少年的仓央嘉措一开始就能意识到布达拉宫生活与故乡的巨大落差不一样,幼年的长生,除了生活际遇与以前天壤之别以外,并未特别意识到尹家与普通人家的不同。要到少年时,他看到社会体制改变,从商的人如过江之鲫,而日后他们津津乐道、吹捧炫耀的东西,是他司空见惯的,他才知晓,原来自己早已身处在社会物质的高处。 事实证明,物质的繁盛,对内在的清醒觉悟,毫无用处。 少年时,长生从尹守国处得知这位经历传奇的喇嘛。他将他的故事,当做传说来了解。 今日他读《仓央嘉措秘传》,内心怆痛。仿佛从三百年前波光水影中照映己身。因有年少至今的一段经历,他看仓央嘉措,不是品味其叛逆、浪漫的情怀,感同身受是其身不由己,悲苦煎熬。 荣华富贵,至尊名位皆如风尘,无法取代,更不能弥补内心的缺憾。从仓央嘉措被上苍选定的那一刻起,弦音奏响,命定的悲苦无法更弦。 他面对那悄然张开巨网,由此衍生的不甘根深蒂固。他不是没能力做好雪域僧王。仓央嘉措是诸世活佛中慧根最高的一位。他只是不愿!不甘被摆布! 仓央嘉措原是个普通人,他的毕生所愿亦是做回一个普通人。命运错置了他,让他不得自由。爱情是他借以对抗命运安排的利器,而非根本。错被热情世人误认那是他毕生所求。 亦如长生,名利不为他所顾念。他们都是任性纯粹的人,可为自由和爱奋不顾身,不计代价。长生只恋尹莲,余者皆可不望。为尹莲,他可投身红尘;为尹莲,亦可抛绝尘寰,默然终生。 上天眷顾,长生从未如寻常寒苦男子般,为实现人生理想而耿耿于怀,苦苦拼搏一生。从某个意义上来讲,他与仓央嘉措一样,命中注定要立在尘世的巅峰,凝望世人。亦是这个高度,使得他们的一生,永如孤身行走在雪山之巅。 书后所附仓央嘉措诗作,长生读之悚然心惊,如故人迎头照面,难以安稳相对。那汉语译本大意如下: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 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深知这可能并非仓央嘉措诗作本意,是经后世文人言语修饰,但长生被这译本所传递的情殇惊到,正正切中心事。思绪在诗句中循环往复,一时悲从中来,怆然欲泣。 第4节 下着轻雨的庭院里,起初人声寂寂,耳畔只闻雨声淅沥。藏家小妹将盆栽花木搬出来承接雨露。藏式旅馆红朱色的廊柱上盛开着葳蕤莲花。八宝纷呈。不一会儿尼泊尔的音乐响起,男孩子随着音乐扭动身体,女孩子亦轻轻扭摆腰肢,挥舞长袖。他们在没有客人的时候自娱自乐。 长生看他们跳舞,默默微笑。他也曾这般年轻,却从未获得这般灵性的愉悦。他的心身总是空寂滞重。这些孩子生活并不富裕,每天接待客人,工作也很辛劳。然而心思甜软、单纯。不自觉中拥有许多人求而不得的快乐。 喝完冷掉的咖啡,长生起身去大昭寺。转经,是他身在拉萨每天必做的功课。大昭寺是慈父的面容,而转经道犹如母亲的身躯。他踏足上去,脚步轻微,沉稳,是幼小孩童重回怀抱的感觉。虽然他从未获得一个切实,安稳的,来自母亲的拥抱、 道路拥挤却并不漫长,前方浮动着许多面孔。乡人的面孔看起来陌生又暗藏熟悉。金刚乘说,轮回无尽,众生在轮回中都做过你的父母,亲人,因此你要善意对待,恩感每一个与你擦肩而过,甚至素未谋面的人。 众人沉默虔诚的凝视中,香柏桑枝被点起,淡白桑烟扶摇直上,是久远以来,升腾在这雪域高原的精神图腾,带着众生的祈愿,直抵苍穹。煨桑的香气令人心意安宁。 回到西藏,长生对尹莲的思念已不再激越,不再时时如利刃割裂肝肠。这并非淡忘,而是沉缓下去,隐没入一种更深沉博大的感情中,与他对故土的追思融于一体。 故乡的轮廓在他的凝视中一点一滴清晰起来。当年他未觉知。这八宝瑞相,大山围拢的逻些谷地迥异于其他城市,与生俱来静洁沉着,深藏不露。必要他在外兜转半生,跨越大半个地球之后,才能体味它如莲花般度世的意象。 日复一日。长生的长头已经磕到三千多个。额头、手掌、手肘,膝盖处已磨出老趼。身躯跋涉,最初劳顿不适感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内心的丰足和身体的轻捷,晚上竟可睡得深沉一些。他亦深知,这是回到故土,内心获得某种安全感,摆脱了某些牵扯的缘故。 向晚时分,游客散去。人迹渐少。暮色从天际涌起,长生依旧沿着八廓街一遍一遍走着,与许多老人并肩而行。人群中绛红僧衣的古修拉飘然走过,眼睛明亮。僧衣被暮色染得发黑。在转角处,长生看见一个修行人靠墙而坐,面前放着一只钵。他闭着眼睛,像一尊佛像。 长生慢慢走到他面前,蹲下来,在他的钵里放了一百块,轻声问,桑吉,是你吗? 那尊佛像睁开眼睛,看见他,伸出手来拥抱他,声音有一丝颤抖,次仁……次仁!你回来了! 是我!桑吉。我回来了!再也不离开了!长生定定地,说出一个早该兑现却延误多年的承诺。有泪如倾。 第5节 “拉萨仅仅是一座城吗?为什么从踏足的那一刻起,我就能时时感受到它对我的眷顾?而我内心所回应的眷恋,是比生养我的地方更深切,真实的感情。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第一眼看见布达拉宫时就泪流满面,第一次面对大昭寺时就长跪不起。顶礼布达拉宫,猛烈的阳光使我对眼前的建筑失去了准确判断,它不像是一座宫殿,是我心中一直珍藏的图腾。 “顶礼大昭寺,泪水使我失去了祈祷的欲望。我只想痛哭,不觉自己有任何的资格,对它许愿或是做出要求。像婴孩重新回归母体的宁静,是迷途之人见到明灯的心平。我能回到这里,已是余生最大的福德!” 这是苏缦华陆陆续续,记在记事本上的话。她刚来时候,是高原至为孤寒的冬季。 苏缦华从青海湖往西南而行。经都兰、格尔木,翻越昆仑山口、风火山口,海拔逐次升高。经过可可西里大草原,翻唐古拉山,抵达那曲,经当雄到拉萨。她路上已经严重感冒,又赶上痛经,一路强忍不适,抵达拉萨。次日就病倒在旅馆。幸好及时被人送到医院,检查不是高原反应,没被强制“遣返”。在医院里躺了几天,重新生龙活虎起来。 每天早晨,阳光穿进窗户,空气和光线都带着着拉萨特有的气味。她第一次看到高原的雪,厚密无声,纷扬之态犹如最奔放自在的舞蹈,一夜之间倾覆了整个城。 凝望着头顶冰雪王冠的布达拉宫,庄严如山岳。仰望着布达拉宫上空的月亮,雪月清绝。她想起仓央嘉措大雪之夜潜出宫邸时留于雪上的足迹。那多情的喇嘛,因此而被监管他的人觉察踪迹……言及废立。 她自青海湖上溯,目的是去寻仓央嘉措的隐遁之地,如许多藏人一样,她至不愿相信仓央嘉措是受政治迫害而死。她愿意相信他有神力,可以悄然隐去,保全余生,从此化身托钵的行者或是做回他所愿的自由少年--继续他的传法或是尘世修行。 在拉萨遇见尹长生,以及之后发生的一切,是缦华从未料想过的。 那日,苏缦华在小昭寺旁喝甜茶,无意间看见长生。第一眼看见他,隔着人群,那么远,她看见他神色温柔疏离。她的心一紧,继而前所未有地急促跳动起来。飞快地掏一百块拍在桌上,等不及服务生找钱,直冲到楼下。 直到站稳脚,心跳仍激越如战鼓。望见他,他在不远处跪拜。三步一身,口诵经文,顶礼匍匐,五体投地。然后,他站起来,走三步,再五体投地。他重复着这样的动作,意念专一。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不想错过他的每个动作。 他身姿挺拔,面部轮廓如刀刻。喧杂阳光越发显得他静默。那是一种积累了时间和沧桑的俊美。 在明澈的阳光下,眼眶不知不觉被泪水积满。苏缦华被强光钉牢当场,舍生忘死地看着她的佛。 她的佛,自西而来。 第6节 看见长生的第一眼,苏缦华便认定,这个人是仓央嘉措,是自己一直寻找等待的人。 没有理由的绝对相信。 她悄然跟随长生,从小昭寺到大昭寺,到八廓街,到那著名的黄房子“玛吉阿米”。她看着长生经过那所黄房子,平静如常,甚至都不曾稍微移转一下目光。她心里却莫名惊动,惆怅。 从下午到晚上,她看着长生毫不懈怠磕着长头。到了该吃饭的时间,他穿过密集人群,在小巷里“光明”甜茶馆喝茶,吃藏面。他去窗口取了面,坐在那里,举止安闲,对着倒茶的阿佳双手合十以示谢意。她陡然觉得那陈旧喧嚣的老茶馆明亮,安静下来了。就这样坐在角落,默默注视他。 苏缦华自认阅人无数,却难以判断长生的来历。看他面容轮廓似是藏人,看他气度又不似。看他神情举止已是僧人,看他衣着又不尽然。他举止形貌,纷纷出离尘世,而他偏偏在这尘世降临,出现,做着与普通人一般无二的事情。 她知他不是仓央嘉措,但在她的理解中,仓央嘉措就该是这般形容模样,年轻而又沧桑。骤然遇见长生,这特出的男子,她久远的念想便清晰起来,像一幅被修复的古画,画中人的脸,映对上眼前这个人。 她心中几番跃跃欲试,想跟他说话。其实只隔了两三张桌子,但她始终踟蹰,没有上前。 她并非胆怯,只是珍重。 缦华看着长生吃完面,走出去,跟着他慢慢走回住的地方。她想不到他住得离大昭寺这样近,是繁华深隐的一处处所,外人难以觉察。 长生甫一推门,店里的姑娘便迎上来问候,你回来了!惊喜之情溢于言表。他亦温和有礼地问候她们,卓玛,曲珍,你们吃过了吗?彼此亲切之态不像是普通住客。 贸然跟进去,显然不合适。一旦他回头,她还不知如何面对。 隔着玻璃门,看他跨过中庭,走进院中,像主人回到自家宅院,缦华怅然若失,又雀跃心安。 这样清浅自流的喜悦,只在年少时出现过,如一道溪流潺潺流过,润物无声。 苏缦华此时遇见的长生,是从青朴山上修行方回的索南次仁。 与桑吉重逢之后,长生便正式开始了修行生活。彼时,桑吉刚结束在青朴的闭关苦修不久,下山来遇见长生。长生得知桑吉受寺庙所托,下山来为修行者采办生活物资,坚决要尽绵薄之力,便随桑吉去了桑耶,再往青朴。 当年去桑耶,远没有如今方便,要在渡口乘小木船,横渡雅鲁藏布江。然后乘车,开过一片偶尔看得见红柳的沙漠,才能到桑耶,到青朴就更麻烦。 时至今日,青朴比之藏区一般的旅游景点,所到之人仍是少,无形之中为修行者保留了一块僻静之地。 第7节 前往青朴之前,桑吉还有些手续要到桑耶寺交割,长生独自在寺中转。桑耶壁画精美绝伦,是声名在外的文化瑰宝。对于本族的僧人而言,绘画本身是一种宗教仪轨。以绘画技艺来供养佛,本身即是修行。 完成一幅唐卡、坛城和壁画,往往需要数月乃至数年的时间。古老技艺传承,内心安妥专注,艺术性是无意间必然成就的高度。对佛的虔诚和敬服,在完成的过程中,已经抵达。 桑吉请一位从小在寺中修行学习绘画的英迥拉为长生讲解。这些壁画深藏在中心大殿的夹道中,若非专人指点,很难看出门道来。 沿着窄小的石阶从一楼走上二楼,廊道幽暗狭长,昏暗无光。桑耶交通闭塞。正因如此,这些历时约一千三百年的壁画经历患难,才得以保存。有些年代久远的壁画剥落、凋残,如敦煌壁画一般。只剩鲜艳的色彩和模糊的线条可见,金粉闪烁,犹如历史的余烬,古旧乐章连绵,诸相尽归无常,湮灭始终令后人感慨,惋惜。 长生打着手电细细观看。佛本生记,经变,传说以及佛经里的故事,内容繁复浩大。每看一卷都要耗费极长的时间。他珍惜这样的一期一会,深深感到自豪。再走出大殿,依然日光明照。高原的阳光让人很难准确地察觉时光流转。有一种错觉,他仍是那个身在寺庙里的小男孩。 在顶层俯瞰整个寺庙,仿佛大千世界尽收眼底。眼睛和记忆同时被擦亮。长生想起,尹莲对他提及,当年她前往藏地是因为重复做一个梦,梦中寺庙的转经廊和桑耶寺一模一样。 红尘浩瀚,她因此机缘遇见他。婆娑世界,他因为遇见了她,命运由此截然不同。 生命中最初始的秘密,没有几个人知道--当年,如果他没有随尹莲去北京,他就不会成为尹长生。也许,他会终生留在这高原上,安静无名度过一生。也许就留在寺庙里,成为一名心思净洁,终身侍佛的修行人,和桑吉一样。 命运的暗流在庞杂浩荡的人世间穿梭进退。假如,再给他一次抉择的机会,三十多年后,他确然知晓自己依然会做出当年相同的选择。尹莲是他的缘起,亦是他的劫数。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长生和桑吉在寺庙旁的宾馆歇息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在镇上吃完早餐,捎上路边的两位阿尼拉,一起出发。 青朴和桑耶虽然相隔只十余里,但山道难行,行车比步行快不了多少。若不是越野车,怕会慢上加慢。太阳未出来之前,海拔四千五百米的地方仍是寒凉。云雾深浓。青朴山若隐若现。长生开车,桑吉坐于副驾,两位阿尼拉在后座,一路除了诵经声,四人不交一言。 车到山下就停住,车上的物资需要徒步背上去。路过朝圣的人都来帮忙,如此仍是往返了三四趟。 山道上,彩色经幡和玛尼堆随处可见,青朴山云雾缭绕。那淡白,始终若隐若现的,也许是雾气,也许是煨桑的桑烟。回望半山,有一个小小的湖,明亮清澈,草甸上繁花点点,牛羊闲悠。山势旖旎回环,脚边就是潺潺流水。 自从七世纪时莲花生大师在此修行以来,青朴就是苦修者的圣地。山上散布着不同,用以修行的大小洞穴。 最高的山洞被云雾遮蔽。据说那是莲花生大师修行的山洞--扎玛格仓。这山中隐匿着太多与世隔绝的修行者,他们奉持着往来圣贤觉者的教诲,决意要从轮回的苦海中拔除出来。 一路长生都在想,如果自己是一个修行人,在苦修的路上,就算能减灭一切身体上的欲望,又能否敌得过追寻信仰途中的孤寂?信仰的长度,有似梦的长度,不能道听途说。真正的大信,需要用一生去丈量。 真正的修行,是无言的坚持,尤其是在山中,无人督促,全靠自律。若有饥饿,病痛,也无人料理,多半是听天由命。 坚守信仰,是与命运另一种精神层面的对抗,不容被这无常反复和庸常琐碎湮灭了人生的大信,不肯屈从于习气的摆布,誓要从中拔节而出,证得稀贵永恒。 在山上住下,与桑吉日夕相对,长生时时自省,深感到命运的吊诡。其实他比桑吉更早有机缘踏上修行一途,命运同时在他面前展开两条道路。他跟随尹莲选择了远行,离开。 他为自己择定的那条路,指向三十一年的红尘颠沛,欲望深渊。堕入城市,与人缠斗,感情纠葛,煎心熬骨,时时五内如焚。 直如行走在绝崖边缘,下一步就前功尽弃,粉身碎骨。无人倾诉,只能独自吞咽苦水和灰烬。无论外人看他如何清洁峻拔,他自知损伤,难以自欺。 而今他回到这里。发现留在此地专注修行的桑吉与当年截然不同。他端静,柔和,满蓄慈悲,对任何人事亦然。他犹如天上自在的云朵,月明风清,而自己是蛰伏于地上的阴影,满身尘罪。 如今的桑吉是他内在渴望成为的样子。长生不禁想,若然当年自己留在甘丹寺,追随罗布拉修行,会不会如桑吉一样成为虔心修行的僧人? 现在他愿跟随桑吉,秉持纯善的信念,以善信化解生存之途上的疾厄。不畏惧,不抱怨,不言退却,遇到任何事都当做是修行路上的考验。 如此单纯专注,奉行不悖,心生欢喜。 他对桑吉说起往事。他说,桑吉,我写给你的信,你还记得吗? 桑吉说,我记得。我还收着我们从小到大的每一封信。 长生说,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在信中提起想念西藏,是在什么时候吗? 桑吉说,我记得。那是你十二岁的时候。你来信说,尹莲结婚,她与谢江南去了深圳,你留在北京和波拉一起生活。 长生默然。不须信笺提点,他亦能分毫不错地想起,这三十一年间,聚散离合的大事。 第8节 与尹莲结婚之后,谢江南对工作赋予更大的积极和热情。从那一年起,他频繁出差去深圳,不久之后,谢江南从原先的计算机公司辞职,打算自己办公司。 在谢江南的说服下,尹莲决意与他共同进退,一同前往深圳。她知道,虽然自己对商业没有什么灵感,但自己的家庭背景总能在无形中给谢江南必要的帮助。 考虑到长生,尹莲又很犹豫,不知道是带他到深圳好,还是应该留他在北京。 彼时,长生即将升学,如果此时去深圳,一切又需重新安排,重新适应。 为这事在家中商议,尹守国不以为然,怎么?你走了还要把长生带走?一个人都不留给我,你愿意去闯去拼我由得你,长生不能跟着你折腾。 长生的心瑟缩了一下,深黑眼瞳悲喜莫辩。良久,他说,我留下陪波拉吧。我走了,波拉一个人会很寂寞。 尹莲听长生这样说,心里既失落又欣慰。从感情上来说她希望长生同去深圳,但理性告诉她,长生留在北京更合适,可以替她陪伴父亲,另一方面,她也希望谢江南拥有相对独立的空间。 谢江南对此本不便发表意见,长生不愿同去,其实正合他心意。 事实上,他们初到深圳也着实辛苦。创业的前几年,凡事亲力亲为,早晨七点已到办公室处理事务。事无大小,都得亲自定夺。自行车锁在门口,晚上十点以后才满身疲惫地骑车离开。日日如此,没有假期。 事业没做大之前,每一笔支出都要精打细算。请人吃饭花几百块,面上带笑,心里作疼,如果事不成,这钱就算是打了水漂了。处处看人脸色,小心着意。这期间种种甘苦磨砺,不是尹莲和谢江南两人独有的,是那一代商人共同的辛酸经历。 尹莲走后,长生怏怏不乐。他长久待在房间里不出来,常常站在阳台上,像一块从远古流落至此的石头。看这燕赵故都污浊的蓝天,乱絮一团陈旧的白云,凌乱的树枝,在楼群之中疲于奔命行色匆匆的鸟群,暗淡的苟延残喘的星月。 这城市的繁华、落寞。日复一日的变化,或者毫无变化,与他有什么关系呢?失去了尹莲,他就失去了与这城市最根本的联系。 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不会恐惧,想不到孤独远比他想的强悍。长生又一次明确感觉到它的存在。原以为尹莲会帮他摆脱无助的感觉,结果却适得其反。 长生上初中之后,尹莲两头牵挂,经常来去匆匆,在家待过周末又去深圳,往后三四年间她往来频繁,长生与她聚少离多,渐渐也成习惯。 像始终来不及愈合就不断被撩开的伤口,他与生俱来的孤凉因与她不断分离而根深蒂固,成为生命的印记。 尹莲回北京时,虽然极力神采奕奕,绝口不提创业之劳累艰险。但她消瘦、疲惫,是被长生和尹守国看在眼底的。看尹莲如此义无反顾,尹守国表面不说,暗中为女儿女婿提供不少方便。 以世俗标准来说,谢江南不失为出色的男人。他聪明果断,善于把握时机,虑事周到有格局,意志坚毅,是天生的生意人,又有尹家背景扶助,不消几年,他的商贸公司就经营得有声有色。 就在此时,尹莲回到北京长住。长生来不及欢喜,就得知尹莲怀孕的消息。 长生震惊,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尹莲对长生说,长生,你将会有个弟弟或是妹妹。你高兴吗? 长生心中苦笑。他能说什么呢?难道他能说不高兴?难道他能高声宣扬,你的生命里只能有我,不能出现其他人?所有的事都不在他的预料之内,也不会按照他的预期去发展。 已经被卷入一个乱局中,长生感到无比颓丧,无能为力。他不明白自己的生活之中为何接二连三出现对手,而且个个强大无比。先是谢江南,后是这个孩子。 他们是因果关系,是命脉传承的母子或母女。他和她是夫妻,而自己是因缘际会插足的第四者。 长生笑一笑,对尹莲说,是菩萨赐予你的,我当然高兴啦。 尹莲释然。得到长生的祝福和允诺,她是真的安心了。 尹莲怀孕之后备受呵护。她初期妊娠反应强烈,精神倦怠,动辄吐得翻江倒海,一点东西也吃不下,每每吐得胆汁都翻出来。家中虽然有保姆贴身照应。谢江南依然坚持每周五赶回北京,过完周日再赶回深圳。 眼见谢江南如此细心周到,尹守国对他的恶感也减淡几分。 这几年,长生和谢江南之间不冷不淡,或许彼此都有防备敌意,但碍于尹莲,只能相敬如宾。长生不是傻瓜,他知这孩子一旦出生,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这孩子才是真正的天之骄子。 第9节 几个月后,长生看着肚子明显隆起的尹莲,觉得陌生异常。她待他仍是亲厚,但他知道,她已经是别人的母亲。 尹莲生养的辛苦,难产时九死一生,差点丢了性命。 长生恨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不能代她去经历生关死劫,甚至不能守在她身边。他只能在心中一遍遍念着六字真言, 嘛呢叭咪 …… 原谅他不够虔诚。这么多年,只有在最危急的时候才想起请神灵菩萨庇佑。希望诸佛慈悲,不要遗弃他。 长生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显现藏人风范,是在尹莲危急的时候,他在医院的走道上磕着等身长头,不理会来往的人侧目,他们如何劝,拉他,他也不起来。最后是尹守国到来,看着他,对众人说,你们随他吧。 最终尹莲母子转危为安。长生深信一定是神灵保佑。上天一定接受了他的祈祷。 确信她安然无恙,长生才回到家,昏昏沉沉睡去。 孩子出生后,取名谢惜言。取“惜言如金”之意。 这却是个天生精力充沛、闹人的孩子。许多次尹莲抱着他,对着长生叹气,长生,他什么时候才能像你一样听话,省心呢? 长生不言语。见她抱得累了,就接过手来。好在谢惜言一到他手里就不哭不闹。百试百灵。 长生原本以为,他和尹莲之间会因孩子的出生而疏远,但至少在当时看来并不是这样。谢惜言仿佛是他介入尹莲和谢江南之间的一个合理借口。 唯一煎熬的是内心。时时的情绪起伏,需要他用尽全力去遏制。他需要说服自己,尹莲对谢惜言全心全意的关爱是正常的。任何一个慈爱的母亲都会这么做,他不该妒忌。 可是,如何才能不妒忌呢?生活展现在长生眼前的一幕一幕,无微不至顺理成章的父母之爱,都在提醒他,他是一个缺失了父母的孩子。就算是尹莲来到他身边,就算是尹守国所给予他的,也是接近成人的爱,克制,隐忍,绵长,不动声色。 多少次,长生看尹莲为惜言神色疲惫,熬红了眼睛。每当谢惜言生病时,只要尹莲一打电话给谢江南,谢江南就会急急忙忙赶回来,两人一起守着生病的孩子,彻夜难安,直到他好转。如天下间所有初为人父母的人一样,尹莲和谢江南全心全意呵护惜言,在谢惜言身上发生的所有事都值得他们倾心,关注,为之欢喜,为之担忧。 真是爱得如珠如宝。如果没有对比,长生也不会觉得难过,因他本身也不是渴求与人亲近的,而今,在他默默隐忍过了这么多年后,遽然呈现的温馨美满,令他如被擦亮双眼,随之翻涌的满腹心酸又从何倾泻? 虽然他与自己的父母素未谋面,但长生幻想自己和他们相处的情形,应该也是这样的温馨甜蜜。 长生懂事之后,问起自己的父母,罗布告诉他,每个孩子都带着父母的爱和希望来到世间,父母有时会因特殊的原因不能守在孩子身边,不能看着孩子长大,但这爱是与生俱来的,不必怀疑。 故而,长生是不恨的,只是会惆怅。现在,他忍不住会想,我的父母在哪里?他们还活着吗? 这个疑问不时出现在长生的脑海里。 第10节 在这样的困顿下,长生再次提笔写信给桑吉。在桑吉面前,他不用伪装大度和坚强。 桑吉,我觉得我在这个家里是多余的。我想回西藏,回到罗布拉身边去,我想和你在一起。你还好吗? 此时桑吉已经可以用藏语流利地写信。他很快回信,次仁,我知道你很难过,但你要相信你和索姆的感情,必须经历这样的考验。你不能独占她,任何人都不能独占另一个人,你明白吗?你要接受这现实。 长生拿着信,一遍一遍地看,久久地陷入思索。 尹莲在家的时候,依旧是未嫁时的样子,待长生一样亲厚。 有时长生会恍惚,一切未变吧。她就像她承诺的那样一直看顾他,守着他长大,她结不结婚,好像也影响不大。 她视他为孩子,他却有着成人的悲伤。他在太小的时候,就必须学会克制自己的情绪,掩藏自己的感情。虽然这么多年他只叫她姑姑,可是从她收养他的那天起,她就已经成为他的母亲。名分已定,这是铁硬的事实。 虽然年少时,他也曾幻想自己快快长大,长大之后能够成为保护和陪伴尹莲的人。但日复一日,长生早已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事。然而他还是希望,在某个意义上,尹莲是属于他一个人的。他要守着她,陪她老去。 因着这个念想,长生对尹莲的感情既复杂又单纯。从谢江南的身上,他也明白,自己要成为一个出色的,强大的男人,才足以衬得上尹莲。 他发誓要比谢江南更出色,优异,强大。 十五岁,俊逸的长生,开始受到女同学的瞩目。进入青春期,他迅速长高,不似以前的瘦弱矮小,而是高大挺拔,在众人之中鹤立鸡群。又因着一贯的淡漠低调,举止沉稳,迥异于飞扬跋扈的高干子弟,让人油然而生亲近。 但是当身边的女孩来示好时,他不自觉地躲避她们。一视同仁疏离。他总是冷着脸,如非必要不和女生讲话。 长生对同龄女孩的冷漠令死党好奇。最要好的几个朋友中,赵星野已经开始同女生交往,前前后后谈了几任女友。眼见长生毫无动静,赵星野私下拍着长生的肩膀说,你打的什么主意这是?不是有毛病吧! 你才有毛病!好色的毛病!长生笑着回他一句。引来众人一阵会心哄笑。 我是正常,人不风流枉少年。青春期的赵星野的性格益发桀骜不羁,相较长生内敛沉默,赵星野是另一种飞扬夺人的风采。 第11节 长生对桑吉回忆起自己的童年,只觉得如一道深长漫卷的河流。独自浸身其中,寒凉侵体。遇有惊涛骇浪也无人可诉。那些记忆拖沓成狭长暗影,紧随身后,挥拭不去。 他至今脑海中仍不断出现尹莲穿着大红嫁衣的身影。依然记得,那天尹莲归来。高高盘髻,簪一根凤簪。露出修长白皙的颈脖,线条优美,引人遐想。嫁衣,是一件质地精良,剪裁合身的旗袍,寸领、斜襟、琵琶扣。领口、袖口有繁复绮艳的绣片,端庄之中暗藏妩媚风情。手上带着宽大的龙凤镯,都是容青云留下的旧物。 在八十年代。尹莲持有的依然是旧时大家女子的风范。气质特出,迥异于时代。宁愿衣着静简,亦不着剪裁粗糙的衣物。平素戴得体不张扬的首饰,簪起长发,身上淡淡幽香。 尹莲脸颊飞红,连眼皮亦泛红,走路摇摇晃晃。一见长生就推开众人,走过来抱住他,蹭他的脸,笑道,要不是从小在部队里待着,今儿真被他们灌翻了!这群疯子……长生,你以后见他们躲着点。 她絮絮说着,呵呵笑着,顾盼生辉,身上有酒气,流露出真心欢喜的洒脱豪情。她拖住长生嬉笑,直到被人搀上楼去,仍不住回头叫着,长生,你来,你来。 长生在房中陪着尹莲。谢江南在外和亲友们周旋,不甘就此散去的亲友准备闹洞房,满室欢欣热闹,仿佛唱戏。无人留意长生眼中的苦涩和失落。作为一个孩子,在这样热闹的场合,被理所当然地忽视。 那孩童年纪,说痛苦还太做作。可是,眼睁睁看她嫁作他人妇,这痛苦自那时起,分明根深蒂固,未从他心中消失过。 他今日面对桑吉,一一细述。他是如何不甘,如被命运狠狠掌掴,那痛感鲜明而持久。 尹莲婚后对长生并无多少怠慢,但谢惜言出世以后,她的精力却不可避免地分薄在幼子身上。 得而复失,整个初中,长生都沉浸在巨大的失落中。他性格又不叛逆,唯有将精力和不忿发泄在读书上。高干家的子女,少有似他这般成绩优异的,直接被保送上重点高中。而与他交契的赵星野,成绩之差令人除了摇头叹气,别无他法。能进了同一所高中,毫无疑问是动用关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山上夜宿一处,湛湛星辉下,长生想起赵星野,忍不住笑道,桑吉,我觉得赵星野俨然是你化身,他和你一样,总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让我觉得日子不那么难熬。 桑吉听了也忍不住笑,说起自己差不多年纪时在寺中也这般淘气,尽干些损人不利己的事。 桑吉露出胳膊上的刺青说,看,这是我小时候刺的金刚杵,现在长胖了,金刚杵也变肥了。 见他说得声情并茂,长生大笑。 桑吉笑眯眯地说,不止呢!我算好的,刺在胳膊上,袈裟盖得住,有些师兄弟贪玩刺在袈裟盖不住的地方,执事僧见一次打一次。真的拿棍子追着打。 与桑吉相对而坐,微弱烛光中,凝视他笑容,如莲花悠然盛放。长生感慨。数十年光阴弹指一瞬,是非悲喜已经无足轻重。他能回到这里,寻回桑吉,已是上天至深的福德。 吹熄烛火,躺下入睡前,长生说,桑吉,谢谢你。谢谢你还在这里等我。 黑暗中,长生能感觉到他回应的笑容。 桑吉说,次仁。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长生安心睡去,还有更多的往事,他将在醒来时一一解封,告知桑吉。 第12节 山间夜来有雨。长生梦见海浪拍岸的声音。 那声音牵引他回到一座海岛上,在梦中,分明还认得出这是觉华岛。十八岁,高中毕业,与同学一起旅行的地方。 高中三年,长生愈发像城市男孩。这几年正是尹莲对谢惜言倾心最重的时候。为避免日日相对的尴尬,长生选择住校,多跟同龄人交往。在赵星野的带动下,他结识了许多性格各异的朋友。和他们在一起,谈不上有多快乐合拍,至少可以泯然众人,消磨时光。 生活平顺,交际简单,课业更花不了他太多精力。长生从未为课业烦恼,高考亦如平时,只不过稍加用心,是以他从无青春期因压力而生的迷茫倦怠。锥心之痛他已悄然承受,心态逼近成人。以一个成年人的心态去对待青春期的种种困扰,真是云淡风轻,不值一晒。 高考结束之后,长日无事,长生应允参加赵星野组织的野外旅行团,前往辽东的海岛过暑假。 一行人出发,到车站会合时,长生才发现队伍里还有两名女生。他眉头一皱,低声问赵星野,怎么回事?还有女生? 赵星野满不在乎地说,唐僧取经一路还有女妖怪主动送上门呢!咱四个大男人出门,不带个女的做伴,有意思吗?带一个怕人家尴尬,索性带两个了!他拍拍长生肩膀,安慰道,放心,咱这队伍,待遇好,米粮管够。 听他一番歪理邪说,长生嗤笑,学着他的口气说,有意思吗?看你忙不忙得过来? 赵星野看了两个女生一眼,正要张口说什么,汽笛声响起,火车到站。长生推着他说,别贫了,赶紧上车,这一路还不够你啰唆的。 十八岁时邂逅的女孩,在生命中留下的印迹,宛如夜空中的流星般浅淡迅疾,到如今,他连她名字样貌差不多都忘记。 到了觉华岛,长生才发现,其中一个女生确实是赵星野当时心仪的女孩,短发,长相娟秀,小鸟依人。另一个明显与赵星野没什么暧昧。她脾气火暴,常常像护雏的母鸡一样护着那短发的女孩,唯恐她被赵星野染指。那女孩视赵星野为洪水猛兽,两个人说不到三句就抬扛。 长生在旁边看着这女孩伶牙俐齿,几句话噎得赵星野直翻白眼,忍不住偷乐,对那女孩刮目相看,暗笑赵星野自找麻烦。 开始的几天,长生与那女孩并无话说,只是偶尔举动的默契,让两人相视一笑。那女孩看得紧,赵星野为着得手,暗中央告长生出马调虎离山。几天观察下来,长生亦觉这女孩个性独立,思想成熟,和她搭伴做事也不讨厌。 起先两人相约一起去找食材,回来做饭,喂养其他几个坐享其成的懒汉。渐渐变成两人的探幽。 登山,访水,寻古刹,是十八岁风清月朗的少年男女。就算心中再多心事惹尘埃,入眼亦是风光如画。结伴穿行于海岛上,看见蓊郁丛林,山花招摇,行至崖边,粉白花瓣飘摇坠落。赤脚踩在沙滩上,方才见朝阳初生,海鸟啼鸣,转眼就金乌西坠,白浪如咽。日子消磨得这样快。 有时路上遇雨,浑身淋湿,因有人结伴同行,亦是欢喜,戏耍为乐。 二人在海边捡海胆,拾海螺,不知不觉坐在礁石上聊天。那女孩对长生说,你可还记得我。我是那年和你们一起参加训练营的女孩。我叫许清妍。 长生歉然,他的记忆里,历来不留存女孩的身影。何况当年年纪太小,彼此又无交集。 许清妍不以为异,潇洒一笑,我知你不记得,连我家人都说我女大十八变,就是说以前长得难看,现在好不容易能出来见人了。 长生被她说得一笑,对这洒脱的女孩心生好感。 她说,我却记得你。那年的训练营里,你年纪最小,表现最突出。你还是个藏族人,叫人想不记得都难。 许清妍看他一脸困扰,只差挠头,忍不住笑出声来,解围道,别想了,你认得现在的我就可以了。 碧海流霞,渔舟唱晚,令人畅怀忘返。与许清妍相处有一种超越性别的自在。对长生而言,若是太娇媚、痴缠的女孩会让他厌烦,早早地退避三舍。二十岁的许清妍,刚好介于成熟和不成熟之间,性格亦刚亦柔。像层层待开的花蕾,内在蕴藏力量,外在恰到好处。 长生向赵星野打听许清妍的事,赵星野贼眉鼠眼地揶揄他,咋啦?你这石头人也动心啦? 长生任他打趣。等他聒噪完,说,麻烦入正题,我很好奇。 赵星野一脸得意,问这事,你还真问对人了。她家的事,除了我,还真没人知道得这么详细。 许清妍小的时候父母离婚,她跟随父亲长大,女孩充作男孩养。许家与赵家交情不浅,所以赵星野对这个跟自己同月同日生,但比自己大一岁的许清妍亦无计可施。 许清妍稍大一些,她父亲再娶。继母是个懂得兴风作浪的女人。以许清妍的脾气与她关系自然好不到那里。 长生的打听到此为止。他开始明白许清妍的游离从何而来,她的症结一旦被他找到,他便不再困惑于这女孩眉宇间涌动的抑郁,偶尔的愤世嫉俗。他对她有种同病相怜的怜惜,她的苦楚,她的困顿,长生都能感同身受。被至亲至爱的人再三弃置的痛苦,不是未曾亲身经受的人可以了解。 第13节 在岛上,赵星野和许清妍分别度过自己的十九岁和二十岁生日。这是他们的度假正题之一,那晚六个人大醉,同来的两个男生刘敏锐和李承泽率先倒下。赵星野醉翁之意不在酒,对那女孩小心看顾,始终还保持半分清醒。长生是天生的藏人酒量,啤酒可以拿来当水喝。从暮色迷离,一直喝到星光斑驳,赵星野送女孩去睡。长生一转头就不见了许清妍身影。 茫茫海滩,四下无人。长生怕许清妍出事,跟赵星野打过招呼,只身出去寻找。许清妍的去处亦只得他找得到。他在他们常去一处海滩边找到她,冷冷清辉下,许清妍松开长发,坐在崖边喝酒,身边堆着好几个空酒瓶。 许清妍亦是那种酒量上好的女孩,越喝眼睛越亮,回眸看他,两颊酡红,双眼粲然如水洗的星子。 长生走到她身边,坐下,许清妍将啤酒递给他,长生什么话也没说,接过来就喝。两个人喝着闷酒。许清妍突然脱去衣服,走到海里去。 长生先是一惊,随即也就释然。 深浓的夜色遮住了零星渔火,夜半清梦又到谁家客船。 突然下起雨来,硕大的雨点兜头砸下来。海面一片迷蒙。长生看着许清妍似沉似浮的身影,像童话里孤勇的美人鱼。他心有所感,怆然欲泪,骤然间只觉得人世的哀苦重重,变化多端,令人防不胜防,降临到每个人身上都是一样,需要独力承担。 这人世苦酒当前,如海般宏阔,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举杯相陪。 许清妍不管不顾地游了几个来回,走上岸来,看见长生若有所思地喝酒,便说,小傻瓜,这么大的雨,你也不躲? 长生举起酒瓶,饮尽最后一口,微微一笑,等你呀! 许清妍伸出手来,撩开他额前被雨淋湿的碎发,凝视着他,痴痴笑着,醉眼迷离,眼中又似怜爱,又似怜惜。她突然吻住他。 像迎面开来的列车,避无可避。她潮湿温暖的呼吸覆盖到长生脸上,像某种致幻剂,有海的气味升腾颈脖边,她发丝如海藻撩拨缠绕。长生整个人,难以动弹。长生颤抖,又深觉痛快,身体里有一部分,轰烈烈地碎掉了。他听到响亮声音,那一刻,闪电惊雷,酒瓶咣当掉地。 那场大雨,白花花地下到心底去,将一点动荡、犹疑都覆盖了。 那是一次错乱急切的潦草缠绵。他们的开始亦是结束。在陌生的海滩上,褪尽衣衫,裸裎相向。他伸手去拥抱她,她也是。她成功激发他的欲,他开始主动,将她压在身下,她引导着他进入,指甲狠狠掐入他肩头。 就在恣意纵情的时刻,长生的脑海里闪现出尹莲。一刹那,他突然对在自己身下的这个女孩失去了冲动和欲望。 长生在茫然中离开了许清妍的身体,仰卧在地上,沉默无语。海面光线幽暗迷离。不远处的矮崖边是层层密密的树,只听到风掠过树梢,雨水打在枝叶上噼啪不绝的声响,似是癫乱的余韵。 在长生心里,情欲的暧昧已然散去,在许清妍惊讶的注视下,长生说,清妍,对不起,一旦我想到一个人,我就会对其他女性失去兴趣。他闭起眼睛,翻了个身,回避去看自己和许清妍的身体。 以为,许清妍是舟筏,他能够借助她的肉体登临彼岸,解除内心的困疾。孰料暴烈如雷、闪电易逝的激情之后,彼岸仍是无际无涯,无声无息的寂寞、心如夜海,呼啸有声。一想到尹莲,那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又席卷了他…… 尹莲是他心中一触即伤的暗礁。 周围静谧无声,黑暗重重压下,窒息迫人,葬身坟墓般寂静。长生感觉到疲惫,清醒觉知,穿越内心的业障,是这样难。 良久,雨停了,他听见许清妍说,长生,我们都忘掉今天发生的事情。你内心寒凉,不是情爱可以消融。 长生转头看见许清妍的漠然表情,心下同伤。他知道,这肉身的激切媾合,犹如此时消散的一场暴雨。他们是崖下邂逅一同避雨的少年,心意相投,相谈一刻的相契,无须诧异,不必欢喜。可以凭借直觉去投入,去尝试,但借此要识破情爱的荒诞却是无凭,不可一蹴即至。 像搁浅在海滩的船只,他们都做了失败的尝试。 一前一后沉默无语走回住处。那一夜的缠绵,如沉没在海底,事后无人提起。长生终生再未踏足此处。许清妍亦未再与他相见。 第14节 在梦中,缦华又回到南方的家乡。推开那扇木门,闻到小院悠远花香,沁人心脾。 孤月高悬。父亲在花下饮酒独酌。身后大片茉莉花聚拢花瓣,叶脉青翠饱满,花苞如一颗颗晶莹露珠。 缦华,你回来啦。父亲听到咿呀门响,放下酒杯,对她笑笑,转身指给她,你看,茉莉花又开了,我想你是时候回来了。 那样淡然的语调和神情,仿佛她从不曾离去。但她知道,光阴的两岸,终无法一苇以航。 茉莉是父亲最爱的花。她的名字— 华,便是茉莉的古称,但那个“ ”字极难写,上下字形,上面是“鬓”字的上半部分,下面是一个“曼”字。在学校里她嫌麻烦,写名字都平白比别人慢了许多,便自作主张改了“缦”字。父亲倒也应允,说这个“缦”字本意是无花纹的丝织品,女孩得其素净、柔和,也是妥帖。 父亲总是这样纵着她,缦华却慢慢感受到这个名字所揭示的命运谶语,以及随之而来的不安与不甘。在她落笔的刹那,命运在她稚拙的字迹中隐隐显现。她将不断面临动荡,折转,如一匹素绢,被不同的规则裁剪。要顺和别人心意,旨愿。 大学毕业,苏缦华顺从母亲的意愿,去往上海实习。她对这个骄纵浮华的城市素无好感。在缦华眼中,这座城市是催动繁华幻象的机器。它贩售一个个廉价的梦想,与金钱物质媾合,野心勃勃又意兴阑珊。这不是构建于她价值体系中的城。 她不与这城市相亲,不屑一顾。这城市却不断显现种种诱惑,试图令她臣服。实习的广电集团有明确意愿让她留下。家庭的人脉关系亦令她可以毫不困难进入知名杂志集团,一开始就是从编辑做起,直接越过助理编辑一级。 当身边女孩密切谋算如何方能留在这里,谋求一席之地时,苏缦华两个都不要,潇洒返家。气得母亲指着她的鼻子骂了三天,末了愤愤道,一对犟货!缦华自然知道这评价是给她和父亲。 她转身看到父亲淡漠眼底隐隐浮动的笑意,便知道自己没有做错。父亲将情绪隐匿得极好,懒得与母亲发生正面冲突,与她之间却有无须言语道破的默契。 母亲待父亲不是不好,只是她性格过于强势外显,难以讨喜。两人之间最大的问题在于价值取向不同,母亲世故,精于算计,处处要彰显自己能耐。父亲生性淡泊,孤寒,偏偏绝顶聪明。他所喜好的事物,待人处世的标准,与今人有甚大差异,根本不屑去应和。 当别人的父亲推着自行车满身汗臭从工厂赶回家,絮叨着抱怨待遇不公时,她看见的,是父亲在纸帘上作画,在月下吹箫,漫吟诗句。她记得最深是那句:“辜负此时曾有约,桂花香好不同看。” 秋天,整个院落都会沉浸在蜜一样的香气里。她闻到桂花馥郁香气,看父亲落寞的剪影。自那时,她便猜想,父亲心里一定有人,他爱的不是母亲。 而她竟怜惜父亲多过母亲。父亲是尘封的古人,本不属于这个喧嚣浮夸时代,他是落魄失意的贵族,犹如从山中移出的兰花,摆荡在这尘世浊流中,阴错阳差与一个他看不上的女子,成就了一段他不得不迁就的婚姻。虽然极力克制,仍流露出知己难觅的无根之痛。 寻常如母亲易觅得爱侣,父亲则不易。精神上的超拔,给他带来极深的孤独感。人一旦抛离的是整个时代,只落得踽踽独行。 陈寅恪自言:“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斜阳。”父亲何尝不是如此。他的疏离,幼小如她亦有感知。母亲的躁郁可想而知。 母亲自尊极强,内心太多缺失。年轻时上山下乡,满怀理想,被时代耍弄。回城后就业几番波折,怎奈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一怒之下破釜沉舟,放弃公职从商下海,虽然赚得点钱,却需时时应酬奉承,身心俱疲。最不忿是感情,无论怎样做出胜利者的强势姿态,她在丈夫面前永是败军。 母亲心怀激愤,转而求取更实际的东西,比如金钱,房产,社会上的虚名逢迎,喜欢热闹,要一堆人围拢,抬举。愈是如此,她和父亲的隔阂愈大。 缦华自小常听母亲说的一句话就是,苏谕哲,你说,你到底要我怎样?母亲渐渐连歇斯底里亦不是,问话间充满了无力感。她是在质问,更像是自嘲。自嘲这段从一开始就不在状态的关系。她不愿断绝,只有屈服。 男女之间要舞要斗,夫妻之间要有争执、了解,进而才谈得上原谅,彼此适应。但父亲就是一片森然沧海。任其悲怨,任其吵闹,她怎样去兴风作浪,他一概静纳。 缦华亦领受到父亲的孤寒,无情。无论她消失多久,在父亲看来只在片刻,犹如贪玩孩童去到别处,少顷自会还家。 夹在这样不契的父母、冷淡的家庭关系中,缦华必须自我调整,两方调和,在两种截然不同的价值观中找到自身的落点。多数时候,她遵从母亲的意愿,努力做好她要求的一切。缦华非常适应应试教育,一路保送上大学,为人处事得体、周到,为母亲挣足脸面。内心深处,她趋从、认同父亲的价值观,厌恶交际、应酬。只专注自己认为有价值的事,不畏人言,是潜在的完美主义者。 她的成长始终是一个人的事。雨过河源,星沉海底,光华自潜。她的成熟、清醒、自持,看似静洁如兰,实则是以整个青春期的丧失为代价。过早担负起成人的思维,是以成人之后,反而心如少女。若不如此,她便容易对这人世怀疑,产生厌倦,彻底丧失信心。 二十三岁,苏缦华最终选择去到北方,那是父亲的家乡。这北方的城,犹如她的父。凌晨下车呼吸到第一口空气开始,她就心安,似是早有约定默契,知道可以长居下去。 裹紧大衣穿过广场,拖着箱子走过人行天桥。大风凛冽,天色灰蓝。心肺里充满冷气,逼人清醒。她看着桥下穿行不息的车流。两旁是密集高楼,明艳霓虹,缱绻灯火。这是陌生的北方,是她需要的城池。 一个人亦不畏惧。她知道,自己一定会被这城市接纳。她对它,只有亲近,没有不喜。似是回归,不是光临。 相较于许多心怀理想衣食无着的北漂、蚁族,苏缦华无疑幸运得奢侈。第一份简历投递出去,就应聘到国内著名的杂志集团。也算她运气极好,遇上肯提携她的上司,委以重任。两年之后,已在CBD中心城区拥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公寓。而她平素选择住在雍和宫附近一座租来的小院里。 天性里的机敏和多年在父母恶劣关系下磨砺出的成熟情商,让苏缦华在职场上游刃有余。承袭自父亲的天赋才华,足以令她远远超越同辈,工作能力出类拔萃,无可挑剔。 一切顺遂得让人嫉恨。她却自知,过分的成熟等同沉堕。她的内核,现时呈现出虚假的饱满,并不是真相、她等着它完美的腐烂,爆破,面目全非。 第15节 苏缦华自梦中醒来,眼角犹带泪痕。耿耿于怀,隐隐有不甘。这个梦后面的情节照例变得模糊。她的梦是主题始终一致的电影,纠结于性格上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顽疾带来的痛感,昭示着她看似均衡的性格中潜伏着巨大隐患。 醒来又去大昭寺,许多建筑在晚上会分外巍峨庄严,大昭寺亦不例外。 苏缦华在转经道上遇见尹长生。在梦境未消散的情绪冲击下,她这次没有犹豫。坦然走到他面前,将一瓶水,放在他身边。 长生抬起头来,看着她,拿过那瓶水,打开喝了一口。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好像在这里见过你。 缦华呆住,那一霎,她只想大笑。所有看过的桥段都不及生活来得出乎意料。她磨磨唧唧,鼓足勇气来找他搭讪。他却在看见她的第一眼说,我好像见过你。 除此之外,他们还没说出第二句话。 他一语道破了她的心声。 凌晨四点,缦华跟随在长生身边。听着他磕长头的啪啪声响,回荡在凄清街道,声音穿透夜间的风,直抵人心,那声响仿佛是来自寂静天地的遥远呼唤,潜伏在她生命里,因长生而开启。 他的额头已结了厚厚的痂,神情淡泊,目光澄定。有转经的人陆续跟上来,看见他们,微笑嘉许,而长生亦点头示意。 缦华在他身后,心意安宁。这漫漫长夜,突然就天荒地老,如在彼岸,而她何其有幸,能与他同渡。 天边隐隐透亮。长生已不知在大昭寺前磕了多少长头,缦华陪着他,惊异于他如此专注,每一个动作都虔诚得如同第一次俯身下去。 这幽深宁静的男子,偶尔休憩,坐下来喝水,肤色在晨曦中闪烁淡淡金光。 活泼阳光跃入眼帘,迎着光,他眯起眼睛,神情放松,形容自在。眼角有细密皱纹,然而不显苍老,别有一种韵致。细看他年岁已然不轻,面容清矍,身材匀称,挺拔,结实,乍一看不过二十八九。 她默默端看他,怕眼泪会因喜悦和悲楚不由自主涌出来。拿过旁边的铺垫,一言不发磕着长头。 抬头仰望大昭寺的金顶,眼泪还是滑落,那温顺灵巧、仰首朝着法轮的双鹿,在泪光中闪烁,是如此喜悦,她此时的内心也温驯如鹿。 所能想到的话只有一句,转山转水转佛塔,只为途中与你相见。这一句,就将她半生的播迁道尽。 而今,她见到他。得偿夙愿。 人渐渐多起来,他们一起去刚吉吃早餐,共享一壶甜茶,继续聊天。才获知对方的名字。 苏缦华看着他,眼中光芒炽热,眼角眉梢俱是笑意。这是她无法自控的,亦无需遮掩。有一些人需要悉心分辨,有一些爱需要反复掂量,需要经年之后,才明了本心。而她在看见长生的第一眼,就知道他是自己失散已久的爱人,要紧步跟随,不计得失,不论前程。 她想。她何其有福德!能遇上这样一个人,他是她所追寻的真相。是灵性的追索所蓬勃绽放的信仰之光,准确投射,应和到这个男子身上,她不能抗拒! 究其本质,人与人无分性别,差异甚微。他们是在亲近另一个自己,探求自身的深渊暗壑,并试图跨越障碍,登临光明坦荡的彼岸。 而长生当时就清楚,眼前的女子对自己并无企图,无意痴缠。她不过是在探究,如探究一个久远的梦境。不同于他目睹过的那些活色生香,卖弄风情,招徕关注的女子。他能够感觉到她内在涌动和他韵律一致的波澜。 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乔装的同类。 拉萨的阳光这样明媚丰沛。刚吉正对着大昭寺,他们在二楼上凭栏而坐,啜饮甜茶。长生微微侧着脸,逆光的轮廓俊逸如雕塑。他转过脸来看着缦华,眼眸清亮如星,嘴角笑意隐隐。 此时此地,时光静谧,流转无声,他们好似相处多年依然相契的一对爱侣。 此时长生清明如日,而苏缦华内心静洁如月。想起第一个与之恋爱的男子。 第16节 那是在十五岁。苏缦华远离父母去外地上中学。母亲忙于事务,父亲独自去送她。站台上尖厉汽笛响起,在她登车之前,父亲匆匆拥抱她,交代一句,自己小心。 拥得很紧。她成年后第一次如此贴近父亲胸膛,吮吸到他的男人气息。父亲的心跳声伴随了她一路。一路怅然若失。 时隔不久,她回到家中,看到寥落失意的母亲,以为她是生意不顺。父亲不在家中,竟不是她以为的短期旅行。父亲去了终南山修道。从此之后,不再回转。 她被这变故惊到。想不到那一次送别,寥寥四个字。父亲是在跟她告别。 拿着父亲留下的存折。那是父亲给她留下的学费和生活费,足够她读完大学。这么一大笔钱,母亲都不知父亲从何赚来。这当时看来巨大的数字,仿佛是对母亲劳碌营役的绝大讽刺。 而他离去,是与母亲的断绝。他留给她一个名分,让她独自守着婚姻尸骸度过余生。 父亲是绝情的,但缦华竟无从恨起。心中清楚,父亲是为她拖延这么多年。等她长成之后,才选择离开。 他只不过是回到他原本的轨迹当中,继续他的命途。 缦华回到杭州,便接受一个男孩的追求,开始恋爱。她心中一无所求。是父亲骤然离去的失落让她急于寻找一件事来做,恋爱最便利。至于对象是谁,只要并不令她厌恶,都可以。是这样貌合神离。 这样的感觉一直延续。她对感情始终无法投入,保持冷静,旁观。这似乎是父亲遗留在她命中无法驱除的阴影。 从中学到大学,选择与同一个人恋爱八年,够得上一场抗战。在别人眼中,苏缦华稳妥、长情,相较于许多变化多端的女孩,她不可多得。而缦华自知,这只是借此来免却更多的麻烦骚扰,她需要清静。她亦想好退路,长达八年的感情,大学毕业时,大可以以一句,没有感觉了,分道扬镳。 她感受到承袭于父亲的疏离,与母亲的忍耐。那是她性格中不可逃脱,难以超越的部分。所有的感情都涵盖在理智之内,如勒紧的缰绳。明明是不爱的人,亦可以相处安宁,在别人看来温存默契,胜过许多要死要活要分要合的激情爱侣。 她在长达八年的时间里,确定情爱真相不过是:如果不是灵魂相契的伴侣,所谓的恩爱不过是男女之间敷衍互酬的成熟演技。懒得折腾再换,因为适应而迁就相处,形成习惯。只要有心隐匿,外人根本无从得知真相。这与她自幼从父母身上获知的峥嵘事实并无不同。 世上人多半如此,极少的那一部分,又不知从何寻觅。 她心存悲凉,消极应对。那天真男孩浑然不觉,兀自沉溺于人生第一次到来的爱情之中,燃烧热情持续。有许多次,她在他身边醒来,都有冲动摇醒他,告之真相。就连他第一次进入她,她亦不觉痛。那所谓珍贵的处子之身,在她,只不过是借用他的器具,破除了自身的禁忌。 她心中波折动荡,时时有泪如倾,常守着床前明月光,到天色渐明才辗转睡去。他浑然不觉,在她身边酣然入睡,嘴角笑意未隐。口中嘟嘟囔囔,翻身,发出轻微鼾声。醒来又会告诉她,他昨夜做了如何稀奇古怪、如何搞笑的梦。 她听着,报以微笑,温言以对。内心一场消黯。 八月的杭州,桂香满城。这熟悉的花香,是苏缦华记忆里起伏的味道,是她选择留在这里的原因。 她与那男孩把臂同游,历遍这城中大小风光。是外人眼中一对耀眼璧人。她与他如白娘子与许仙。她看他,依旧是手舞足蹈的孩童,兴致勃勃。所不同的是,她心存怜惜,了无爱意。虽然他极力成长,仍旧远远不及她苍老的速度。也因此注定无法承担她内心的伤损和激越。 即使后来,她深明他专一、热忱,种种种种,同样是不可多得的男子。她一样无法爱上他。她无法爱上一个自己看着长大成人的男孩,命运的脉络不该如此清晰。从一开始不爱,就不爱。她不是可以驯服自己,日久生情的人。她对他,最大的感情,只有感激。 纵然此刻携手,他依然不是可以和她比肩的人。他眼中所观望风月良辰,与她期待的迥然不同。 苏缦华所持望的,是伤损之后依然持有的顽固天真。不是这等不经世事的单纯。她渴望有一个男人,稳妥,清明,如日光明照,对她有与生俱来的挟制和呼应。这个人,满足她对父亲的需要,又不似父亲若即若离。他在,就在。 这个念想无比坚决,但她知道,要遇上这样心意合一的人,漫长渺茫。她必须忍耐,必须成长,积聚足够的内心力量,独自涉过惨淡年华,抵达命定的地方,等待。 第17节 父亲偶尔会寄信来。寥寥数语,旨在告知自己尚存于世,叫她不必忧念,更不必来探访。缦华端看父亲的字迹,从字里行间的运笔,感知他的心境变化,从苍凉到平和。 大学期间归家,母亲的生活状态无甚变化。不过是忙碌、应酬、疲惫、暴躁,周而复始。年节之中,缦华被母亲带出去应酬,心知肚明母亲是用她来为自己脸上贴金,证明自己成功,要听人奉承,明白看到人家羡慕。 她看见母亲新烫了卷发、纹眉,深浓眼线不甘寂寞溢出眼角,t区油光闪现,从不知用吸油纸,唇上殷红不匀,唇线明显,是二三线城市世俗女子的时髦装扮,偏偏是一副自得,骄矜的做派。 暗自一声叹息。 她早已习惯照顾好母亲情绪、颜面,使她在人前面上有光,所以应对得体,素颜静语,做个乖巧的淑女道具。 就在母亲与人觥筹交错时,苏缦华想起远在山中的父亲。想他此时,在山中烧水、沏茶、生火、做饭,伺弄梅、兰,青灯幽火,阅读古人留下的卷籍。 两个价值取向,生存状态天渊之别的人,同处一室这么多年,也是奇迹。 饭后众人告辞。母亲打过电话后不久,有人驱车来接。是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开一辆奥迪,平头,穿休闲西服,长相并不难看,举止言谈亦算得体。母亲介绍是水电局的某副局长。缦华无意记得来人姓甚名谁,礼貌打过招呼,谢绝了来人送她回家的好意,送母亲上车之后,便独自在路边打车回家。 江南的冬季,铅云低压,一顿饭吃完就细雪霏霏,冷得人无处躲藏。缦华站在路边看那车开远,迎面又是车流奔腾,大灯晃眼。 内心钝重。她是从那一刻,意识到无根之痛,满目熙攘,何枝可依?在这个城市里,亲人都似路人。 母亲那晚没有回家。这些年来,母亲与陌生男子约会,在外过夜,已是常事。缦华从不过问,无意干涉。只要母亲给彼此留下余地,不把人带到家中在她眼前厮混就行。其余的事,她抱定态度,悉听尊便。 隔了几日,两人在家。母亲对她提出有再婚的打算。是那晚所见的男子,原来早有伏笔。 母亲絮絮叨叨陈述前情……缦华把脸从电脑前转过,凝视了她一会儿 ,淡淡说,随你,你开心就好,我没有意见。 她看到母亲面露惊讶,难以掩饰的落寞。此时她残损的艳美,蓬勃有光,在她眼中分外真确。仿佛是花期将过,报复似的盛放,只此一次,此生不再。 缦华知道母亲希望看到她反对,最好情绪激动,激烈不允,这样才能证明她是父亲在意的人,证明她曾拥有那段婚姻,如果连女儿都不在意,那她是彻底失败,无足轻重。 缦华更知道,假如她真的反对,母亲就愈发坚持,她就是这样决意折腾,让自己和别人都无所适从的女人。 执念如此深重。缦华无意陪她演戏,纠缠。 缦华不置可否。母亲捉不到错处,只得隐忍暴怒,拂袖而去,再婚亦不了了之。她未尝不怜悯母亲。一个女人,忍受丈夫的冷漠,十五年的无性婚姻,在外有个感情寄托是理所当然。 她承袭了父亲的残忍,任其开落,不管不问。 第18节 从那日相识起,长生和缦华便常在一起。命中注定的相遇,总是来得清楚分明。 桑吉去哲蚌寺随另一位上师修行,长生约上缦华一起去日喀则,朝拜扎什伦布寺。 起了大早,出发时天色未明。暗蓝天幕上一弯残月,低得触手可及。山体露出朦胧轮廓,似沉睡未醒。渐渐天亮,如灰色纱幕被揭开。汽车沿着雅鲁藏布江行驶,山势开阔起伏,道路蜿蜒逶迤。山间云烟飘逸,白塔高踞其上。 高原大地已有回春迹象。道旁是青碧绿树,新犁开的田地,田间升起蒙蒙薄雾。初升的阳光洒落在土地和水泽上,点点金光耀闪。两人默契对望,相视一笑。眼望青天湛湛,一碧万顷,心生喜悦安宁。 路上限速,车开得并不快。缦华说,我又困了。 长生伸出手臂,说,靠过来睡一会儿吧。 她自然地靠在他的肩膀上,朦胧睡去。 翻过岗巴拉山,经过卡若拉冰川,下车活动腿脚。身边有人趁着短暂时间咔嚓拍照。两人站在一旁看热闹。长生故意逗缦华,要不要给你也来几张? 听得懂他的揶揄。缦华扑哧一笑,看不出来啊!您还有这癖好? 长生哈哈一笑。虽然相处日短,但他深喜缦华灵慧,无论他说什么,她都深解意趣。这样的人,相处不累。 并肩站在山岗上,天空是耀眼的蓝,纯净得不带一丝杂质。乃钦康桑清晰可见。海拔四千多米的垭口一片银白,雪线以上没有植物。长风猎猎,吹得人几乎站立不住。 到达日喀则,将将是下午,两人在路旁随便吃了点东西,走到扎寺。僧侣穿行其间,往来众多。缦华此时方知,寺中即将有法会。 扎什伦布寺在日光的映照下壮丽非凡。青天之上白云舒展,金顶反射阳光,云蒸霞蔚。强烈的色彩比对,光影的变幻使得半山上的庙宇看上去犹如幻境。从青海到前藏,后藏,无论多少次面对藏传佛教的寺庙,它恢宏壮阔的气势都让她甘心臣服,从心底生出信仰和敬畏。 扎寺是四世之后历代班禅大师的驻锡地。缦华对扎寺有特殊感情,亦是因为仓央嘉措。历世达赖和班禅互为师长,五世班禅大师洛桑益西为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老师。 她看过的书上这样写道:“曾为少年仓央嘉措落发授戒的五世班禅大师,五年后又该再次为之授比丘戒了。仓央嘉措依约去往日喀则扎什伦布寺,满脸的乌云密布。我们无从得知一路上他想了些什么,我们所看到的只是他的决心已定。经由五世班禅自传我们得知了结果:班禅大师祈求劝导良久,仓央嘉措沉默以对良久,然后毅然站起身来,夺门而去。他双膝下跪在日光大殿外,给大师磕了三个头,反反复复只说一句话:‘违背上师之命,实在感愧!’念念叨叨黯然而去。 “在后来的许多天里,不仅没有转机,甚至变本加厉:不仅拒受比丘戒,反而要求大师收回此前所受的出家戒和沙弥戒。说这番话的时候,仓央嘉措痛彻肺腑:‘若是不能交回以前所受出家戒及沙弥戒,我将面向扎什伦布寺而自杀。二者当中,请择其一!’” 凝望恢弘庄严的措钦大殿,缦华久久不能举步。桑烟和藏香的味道在空气中交缠,诵经梵唱响在耳边,恍若隔世,而她守候在此,从未远离。 举目四望。不知这周围众多小小黑色窗户的房间,哪一间曾禁锢过他?想起三百年前在此长跪不起,哀求被放过的多情少年。光阴契阔,穿透岁月风尘,他凄切的语调和神情仿佛历历在目。 血泪迸溅,身不由己的无果抗争,成为日月亦无法消融的憾恨。仓央嘉措内心的冲突和哀苦,当时又有几人能明了?长生站在她身边,表情静默,若有所思。缦华不动步,他便也陪伴在旁。 看着长生,缦华深感轮回真实不虚。一直,她对这里念念于心,而今,随着长生--她心中的仓央嘉措回到这里。她心潮汹涌,不知他作何感想。 缦华随长生入殿,在后排卡垫上,结跏趺坐,静听僧人诵经,阵阵如潮汐涌来。有泪如倾。 落泪是因有心结未解。若记忆被摧毁,彻底清除,不留一丝痕迹,人是不是容易活得快乐一点? 耽于记忆的人,纵然经历漫长时光,行过千山万水,亦不过是画地为牢。 法会结束,天已暗晚,两人离开扎寺。长生本可以住在寺中。为陪缦华,他选择和她同住在外。明日两人再来。 缦华亦不觉麻烦亏欠,要如何致意感激。今日在长生面前数度哭泣,精神恍惚,这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她对他信赖,托付,如幼童面对亲长,不会觉得失礼,丢人。 第19节 相比光芒四射的圣城拉萨,日喀则更陈旧,沉默内隐。晚间行人更少,街上风大,刮得路边店铺的招牌、窗上布帘都噼啪作响。缦华冷得发抖,长生揽过她,用围巾围好她的脸,握住她的手问,好些了吗? 长生手掌宽厚温热,一股安定的力量传来。这是她期待已久的力量。缦华抬起红肿的眼睛,看到长生眼中的慈悲。 长生。你是我的佛,你来度我。她说。 长生不语。深浓悲伤从心底泛起。刹那间,想起了尹莲。如果他也能成为别人眼中的佛,那他确信,他心中的佛,早已存在,是尹莲,她一路接引他到此。安住心中,从未走远。 苏缦华察觉长生眼中的温柔,转成稍纵即逝的悲伤,没等她出言安慰,即消隐在不可探度的消黯中。这男人的心事、过往,她尚且一无所知。 找到一间旅馆。前台问开一间房还是两间。缦华说,一个标间吧。 长生点头,表示没有异议。房间在二楼,上楼梯时,缦华轻声说,我不想半夜去敲你的门。 这话听来暧昧。长生一笑,我明白。我也夜夜失眠。睡不着,刚好一起聊天。 洗漱之后,缦华坐在床边,递过一支烟,长生摇摇头说,戒了,在青朴的三个月戒掉的。 缦华点头,站起来开了点窗,点上烟。她沉默许久,抬起头来说,存留,还是舍弃,是我至今堪不破的迷局。 她说的是记忆和过往。 如此熟稔的一幕,是她记忆中似曾相识的场景。没有前情提要,无须言语铺陈,她知道长生会懂。 长生说,记得或遗忘都需要时间。 他没有劝她不必执著。他知道。他们都还奔走在牢中,仍有烦恼执著。 因为放不下而沦落天涯,相逢在这里。此时妄谈放下,多么空泛无力,自欺欺人。 一支烟燃尽,缦华说起自己日间在扎寺的困惑。她始终参不透仓央嘉措心中哀苦根源。她不信仓央嘉措是为爱情才一意孤行。身为宗教领袖,雪域僧王,他所受的教育令他行事自有法度体统,再妄为亦非一般的冲动少年。无论是《秘典》,还是《秘传》都印证了她的想法。 仓央嘉措其名有“音律之海”的意思。他留下的情歌,被藏人尊为道歌。密宗尊者亦奉持修行,其间蕴藏着一个智者对人世修行的至深感悟和悲悯。 长生说,世人多为情爱障目。他们需要寻立一个精神标杆,以此论证谬行的正确。仓央嘉措不幸在情爱喧腾的今世被人宣讲,引为同盟。实质上,仓央嘉措从未背弃过他的信仰。对我们藏人而言,信仰是与生俱来的。困缚仓央嘉措的,是宗教的外壳,他所反抗和力求挣脱的,是宗教与政治媾合过的假体。 长生的一席话开启了缦华前所未见的境界。这些道理,她曾想过,却不能如长生般透彻,精准。的确,理解仓央嘉措的行事为人,绝不能背离他特殊的成长环境和他日后所处的尴尬境地。十五岁的门巴少年,出生成长在歌酒之乡,心性自由浪漫,忽有一日天降荣光,告知他即将被迎至布达拉宫,成为承接五世达赖法统的雪域僧王,受万民跪拜景仰。 名位上至高无上的活佛,实质上只是政治斗争的过河卒子。在布达拉宫被教化,苦修三年,形同囚笼,等他捱到十八岁亲政,想一展抱负之时,第巴桑结嘉措与拉藏汗的权力之争正值白热化,审时度势,于情于理,桑结嘉措都很难将政权交付与涉世未深、羽翼未丰的仓央嘉措…… 理想与爱情的双重失落,连活佛都难以幸免。至此之后,顶礼膜拜更让年轻的活佛看穿了俗世假象。要舍去尊位,孤身犯险,以身示道,探寻人间大爱。 长生说,若我所见非虚,仓央嘉措有句话其实更能代表他的心意。他说,我将骑着我梦中那只忧伤的豹子,冬天去人间大爱中取暖,夏天去佛法中乘凉。 他们在房中聊天,是意态放松闲散的人,说话有一搭没一搭,却时时有醍醐灌顶之效。 声音似灰烬,一点星火就可以燎原。即使长久默然相对,亦不觉尴尬。他们的交谈如两个人月下漫步,没有目的,没有指定的方向,兴之所至,眼神交汇,相视一笑便又可以重新起程。 聊到夜深,长生去洗澡,出来发现,缦华已靠在床上睡着。 他轻轻将她放平,为她盖上被子。关上窗。调暗床头灯光。取出《入菩萨行论》来看。看一小段,做些笔记。然后按照桑吉教授的方法打坐调息。这是他每天坚持的功课。 第20节 半小时后,缦华醒来。睁眼看他。长生结跏趺坐,表情如此静定。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笃实。这般环境气氛,他的古旧澄定,皆符合她的念想。她要的,不过是陪着这样的男人。安守一隅也可,奔走天涯亦可,不过是,睁眼就能看见他在身边。不过是,不交一语亦可感知内心澎湃的相应。 念想太深,此情此景,在她看来如幻似真,忍不住怀疑是梦。咫尺之遥。她几次欲伸手去触碰他,那都是念想。离得如此之近,她怕惊扰他,连呼吸都细微。是想到他,心中就会牵动,温柔胀痛的喜悦。 她长时间地看着他,在他身边,翻身假装睡去。 打坐时,意念又似云层翻涌开来。尹莲又再浮现在他脑海。无论他如何收摄心神。往事如脱缰野马,不容分说奔袭而至。长生叹一口气,睁开眼睛。 缦华听到长生在暗夜里的叹息,心头一凛,清晰感应到他内心的困顿和暗涌。她按捺着,不去翻身惊扰他。微微睁开眼,看见窗外冰轮皎洁,月中树影婆娑,宫阙隐隐,未知桂露白否?那女仙是否凄凉如故。 时见疏星渡河汉。月如霜,心事沉凉。 自幼她便知道,人世迢迢相隔。抵足而眠的人未必能够心意相照。同床异梦者比比皆是。勉强去破除禁忌,要求知道的未必是真相。对于许多事,她习惯不问,任其保持距离,维持自有的庄严静谧,习惯到时机成熟的时候才被告知,担当真相的力量,在等待的过程中已积聚。水到渠成不是坏事。 对于长生,虽然满是亲近之心,亦有机缘相处,但她绝不会好奇多嘴,试图去探测他的秘密。 苏缦华最后知悉尹长生所有一切过往,逐次深入他的命中,是因不言。 做完晚课,躺下,又失眠。长生和缦华相差十岁,经历阅历不尽相同,却一见如故。 身边这睡姿安稳的女孩,令他想起Sam。回想起来,他与Sam相识,亦如和缦华相识这般偶然和不可抗拒。亦是他独身流离在外的时候。 记忆将他围困,时光裹挟他回到从前。长生知道,今夜又将无眠。 长生高中毕业之前,对于未来的方向,家里有了不同的意见。谢江南主张让长生去当兵,去部队锻炼,认为这对长生未来有所帮助。这个建议听起来合情合理,但长生已经敏感地察觉到,谢江南的用心并非如此单纯,他有意拉开自己与家里的距离。到了部队,自然都要服从军队的安排和指挥,难有机会与家人长时间相处。时间一久,生疏难免。 对此,尹莲和尹守国都不同意,他们坚持让长生继续学业,有所深造。 长生与谢江南的矛盾,彼此心知肚明起来。虽然不曾道破,不曾起正式起冲突,戒心却未放低,危险关系亦未解除,像两只对峙的野兽,按捺不动,观察着对方,暗中巩固自己的领地。 相处日久,种种细节证明尹守国识人以微,谢江南并不似表面那般豁达宽厚,他对长生的存在始终介怀,这种情绪随着两个孩子的成长而日益深厚。好在彼时谢江南倾心事业,并没有太多精力去顾及长生,他们的矛盾也得以隐藏,隐而不发。 时光推演到九十年代初,此时的谢江南与尹莲,已获得资本的初步积累。成立了承天电子有限公司,承天储运有限公司,凭着谢江南的聪明、干练,与不凡的交际能力,加上尹家适时的帮助,他们已经获得许多国外知名品牌的代理权,销售客户都是大型国企和机关单位,利润稳定且无任何资金风险。承天已经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逐步成为在业内很有口碑的企业,逐渐有了集团的雏形。 尹莲最终决定送长生到香港读大学,攻读工商管理。这个学科在内地的大学还只是刚刚开始设立,教学经验和质量都无法与香港相比。这些年来,尹莲因业务关系经常往返香港,对那里比较熟悉。 尹守国思想开明,年轻时自己亦留学国外,对尹莲愿意让长生出去深造历练的想法亦深表赞同。 虽然这不是谢江南愿意看到的结果,他也没有刻意反对,这几年,他和尹莲相处已经形成了某种默契模式,谢江南在外面呼风唤雨,风头正劲,在家里,还是以尹莲意见为主。 他心知肚明,妻子的智商是不逊于男人的,创业之初所起的管理筹谋之功不提,单就跟政府官员打交道,他就少不了尹莲。 谢江南是有心术的人,他待长生不见得有多尖刻,恶形恶状,落人口舌,只是他习惯计算利益,不愿倾心培养长生,将来平白分去一份家产。在他内心深处,长生是外人,与谢惜言不可同日而语。 谢江南的戒备和敷衍,敏感如长生,如何能不察觉?他的成长看似顺遂,实则经常要留意和提防谢江南。 好在一路有尹守国护持,尹莲为他做主。他的生活表面看上去还是安稳顺利,无忧无虑。 长生感觉到,今后的生活可能与经商联系起来。他尚不了解商业的秘密,不解其中艰辛,诡谲。心里充满了期待和好奇。 第21节 与尹莲一样,长生喜欢香港,那是不同于北京的城市气味。忙碌而充实,世俗而不市侩,香港的繁华亦带着敦实的感觉。最重要是,穿梭在人群中,他是一个彻底的异乡人、陌生人。这样的身份隔离,让他无牵无挂。 那天,过海,拥挤的人潮中,一个和长生年龄相仿的男孩挤过人群,在长生身边站定,手里拿着根烟,看了他一眼,问,请问你有打火机吗?长生掏出火机,递给他。 男孩接过,把烟点着。把打火机还给长生时说,谢谢,我叫Sam,你呢?两人目光交递。长生眼中的这个男孩,有一种天真不羁的气质,像一匹野马。 长生一笑,不客气。我是尹长生。 时近黄昏,天空中布满艳丽云霞,流霞如丝缎,倾覆了半海半天。天空掠过白色海鸟,低低旋飞,低低鸣叫。海面粼粼波影,船只来往。船舷边翻滚着淡白泡沫。海面有灰烟,岸边城市高楼密集林立,沉默孤寂,散发着忧伤疏离的气息。 那天相识之后,长生和Sam开始交往起来。 Sam名叫吴承平。Sam的父亲,是七十年代举家迁往马来西亚的华裔富商。Sam对传统的学习方式没有任何兴趣,对学校生活也抵触。他喜欢自由自在,专注于艺术方面的兴趣,无意顺从父亲的意愿从商,接管家族生意。大学时,偷偷改专业,学习电影。某次与父亲发生激烈的冲突后,他索性背起背包四处旅行,游荡欧洲一圈后只身返港。 离家之后,Sam的经济由母亲暗自供给,到香港之后,Sam兼职做了钟点Model和夜店歌手。 第22节 Sam眼中,长生的世界更为神秘。他会穿着t恤、仔裤,穿梭在大学的图书室,研究历史和哲学,亦会衣着齐整,去中环的商务会所,彬彬有礼冷静苛刻与人洽谈事务。那时,尹莲已经开始让长生学习打理公司在香港的业务。 如果不去上学,进修,不用谈生意,长生会花大把的时间伺弄花木。在厨房里烹饪食物,对着一本菜谱研究数小时。或是待在家中看碟,与Sam分享心得。 更多的时候,Sam看见长生阅读一些自己说不上名字的古书,习字,泡茶。Sam注意到,长生时常放在案上的是两本经书,《六祖坛经》和《金刚经》,书页已被翻得起卷,平日却从不见他谈禅论道。 阳光淡然洒落。长生端然静坐不语。窗台上兰花香气幽幽,Sam默默坐近,凝视长生,他在长生身上感受到温暖及阴凉。长生对周身一切用心投入又心神游离,像一株雌雄同体的植物,内在力量绵长,自在茁壮。 以Sam自身的家境和修养,他自然能从生活细节上看出长生成长环境家世不凡。但长生从不提及家人,不迷恋名牌,明星,衣着简静,生活规律朴素。身外喧嚣,繁盛物质产品的更迭对他毫无影响,迥异于外间多数的少年。 在Sam看来,长生的性格古老又单纯。内心似有风光绝胜,又仿佛清净荒芜,罕有人迹。Sam不明白与自己一般大的长生何以能够心如止水。无论在外多忙碌,浮华,只要和长生在一起,他就会安静下来。长生令他感觉到别处难觅得的清净,令他内心越来越安定,柔和,满足。 长生从未过问Sam过往,但Sam忍不住主动倾诉。某夜在湿热的空气鼓动之下,他费力说出尴尬往事。那曾是他讳莫如深的,与家庭的矛盾,父子兄弟之间的隔阂。 他说……我的父亲一直以我为耻。他否定我的一切,我的存在对他而言就是个笑话。 长生一直倾听,不曾开言打断,发出轻微的喟叹。 长生目光沉沉,凝视他,许久才说,我明白你心里的苦。 他的黑深眼瞳似有魔力,是高山湖泊,古老的深潭,随时能将Sam吸纳吞噬。面对长生,Sam甘心将过往坦白,整个人悉数奉上。他惴惴不安,害怕长生会如他父亲一般发怒,至少也会惊异,却只看见长生眼中无限悲悯。 长生所给予的多过Sam的预期,在长生身边,他感受到一直渴望的父兄般的温暖,没有责骂,怨怒,失望,没有质疑,不要求改造,彼此能够包容理解。 那一夜,Sam如释重负。他却无从得知长生内在的苦痛,隐密。 第23节 长生和Sam结伴旅行,前往印度,尼泊尔。 在喜马拉雅山麓穿行,雪山、高原、河谷、寺庙、村庄、蓝天白云是永不消失的背景。青葱静谧的茶园,梯田上盛开的油菜花,山坳间花苞累累的花树,到了三月会满山开放,即飞旋落的鸟雀在天空中舞蹈歌唱。 苦行的僧人,晒太阳的老人,兜售鲜花和牛奶的孩童,聊天喝酒掷骰子的男人,劳作的妇人,浣衣的姑娘……迅疾的光阴在东方古国,散落的旧城遗址中沉淀成岁月,流光溢彩,能捧在手心,细细品赏。 Sam不知长生有意绕开西藏,却绕不开心中的情结。每每看见僧侣或藏人,Sam发现,长生的眼睛都会不由自主地发亮。 从德里到达兰萨拉,在瓦拉纳西朝拜恒河,去到佛教的四圣地朝圣:菩提伽耶,鹿野苑,拘尸那伽,蓝毗尼。经印度,尼泊尔边境去往加德满都、帕坦、巴克塔布尔,最后从泰国返港。 Sam随着长生朝圣,顶礼,历遍佛教圣地,何者是佛陀成道处,何者是佛陀初转法轮处,何者是佛陀涅处。他不是佛教徒,对此所知寥寥。一路听长生讲述那关于宇宙神灵,觉悟者的传说,亦觉得趣味,深有所得。每到一处,长生都会用藏文写下一个名字“贝玛”,供养给喇嘛。Sam好奇问过是什么意思。长生说,是我的信仰。 这些旅行,除了Sam参与之外,无人得知。 由始至终,长生将乡愁深深隐藏。是对故土心怀愧疚的人,翅膀折翼,停栖在别处,默默望乡。 第24节 记忆如颠簸在海上的浮舟。往事在波澜中若隐若现。思绪陈杂,一直辗转难眠。隐隐又是梦。到后来,他都辨不清是醒着还是睡着,挨到天明。 次日清晨,天色欲晓,长生已起身洗漱。缦华听到他的动静,默默起身穿衣。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昨晚没睡好? 长生说,你也没睡好? 缦华点头。长生说,我吵着你了? 缦华摇头,不是,我睡了一会儿就醒了,想起以前的事,失眠习惯了。精神还不错,放心。 长生不再多问,轻笑一声,同病相怜。 两人下楼出门去,扑入料峭的风雾中。晨曦淡薄,灰蓝的晨雾笼罩着高原小城。寂静如浅海。这城市是被上海对口援建的,街道整饬干净,偶尔传来几声犬吠。街上的店铺大部分还牢牢关着门。只有四川人开的早点铺露出一豆灯光,有人从店里走出来往街面上泼水,蹲在门口清洗蔬菜,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生意。 简单用过早点,去到扎寺。在寺外遇到昨日在此转经、磕长头的老人,便如熟人一样相互致意问候。长生与缦华以往所见男子最大不同,在于他待人真心,平易近人,缦华跟随他身边,便如日光明照,温暖透亮。 两人走出殿外,走到无人处坐下聊天。长长浮生流离,只如这早晨的安闲时光。总以为一生太长,回忆起来才知不过是片刻光阴过手,一生经过,简单几个词汇就可以概括。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件事在遥远的岁月里闪着温暖而凄恻的微光。 长生说,寂天菩萨说,世上一切幸福,来自于利他的心,世上一切的不幸,来自于对自己的爱。缦华,你和尹莲一样,都是至善的女子。 那个下午,坐在扎寺措钦大殿的台阶上。高原四月的阳光温柔慷慨,耀人眼目。吻伤脸颊。第一次听长生提起尹莲。缦华心头一震,这个名字立时让她想起了“隐秘的莲花”,想到门隅、墨脱,想到仓央嘉措。 这一切,在她这旁观者看来是命定的巧合。尹长生,索南次仁,她心中的仓央嘉措,正是由这个叫尹莲的女人一手带出。命运由此衍生的波澜曲折,宿缘深重,玄机难料,是上苍指引。 对长生而言,那失散的光阴从未存在过,似乎他一直跌跏趺坐在这里。一睁眼,就看见尹莲示现眼前。 他对她念念于心,须臾未曾忘却。诚如仓央嘉措所感慨的:“静时修止动修观,历历情人挂眼前。肯把此心移学道,即生成佛又何难。” 长生二十三岁的时候。虽在香港读书,假期仍要回到北京。看着尹莲和谢江南恩爱互酬,看着谢惜言一点点长大,看着尹守国一天天苍老,所有的变迁都让他无能为力。 长生在香港读大学的四年,如离弦之箭。发生了什么,尹莲不甚了了。她知长生稳妥,不必拘管太多,相反,幼子谢惜言却令她头疼不已,耗费无数精力。 谢惜言自幼跳脱,并非安稳之人。 第25节 八月的北京,暑气逼人。长生去钓鱼。 随尹守国生活久了,二十岁出头的他,养成的爱好都是静的。看书、练字、下棋、钓鱼、泡茶--都是自幼陪尹守国陪出来的兴趣。平时喜欢刺激运动的赵星野笑他一像和尚,不近女色,二像老头,喜静不喜动,总之下了断语,你就差剃度出家。 山上的水库少有人来,山上的居民亦被限制不从此道经过。水色空澄清澈,完全倒映山形云影,白云朵朵从山顶飘过,林间有啾啾鸟鸣。长生喜欢独自一人静坐沉思。因他自知心中乱云堆叠,太多情绪欲诉无门,盘桓不去,侵占他正常的思维。 夏日骄阳逼面,热得像给人带了个罩子。浓荫隔绝了酷热。沉心静气,观望水面,静查钩饵的响动。那一霎那时机微妙,稍纵即逝。他钓了鱼从来不吃,又放回水里。只是喜欢掌控、抓住时机的感觉。 不远的地方,保姆带着谢惜言在玩。这个周末,尹莲陪谢江南出去应酬,谢惜言在家里待不住,闹着要出来。长生便带着他出来玩。 谢惜言自幼喜欢下水,管也管不住。嫌在泳池游泳风平浪静不过瘾,偏要到水库里玩。他是野性难驯的性子,越是不叫他做的事情,他偏要做。 长生一早料到谢惜言要游泳,吩咐保姆看紧他。自己也在目力所及的范围内看好他。 孰料,谢惜言下了水后趁着保姆不注意就独自往水深处游去。因为平时经常练习游泳,他水性确实很好,否则家里人也不会放心让他下水。但他先前已经玩了许久,体力消耗很大,再次下水却逞勇一径要往中间游,眼看着离岸越来越远,想着那帮跟屁虫再也管不到自己,兴奋得忘乎所以。年幼的孩子身负另一种狂妄,意识不到危险,等危险到来时已迟。 先前还生龙活虎,突然就体力不支,小腿抽筋。越慌乱就越害怕,惜言在水中挣扎,呼救。 保姆发现谢惜言游向深水区后就马上向长生告急。 长生惊出了一身冷汗,立刻沿着岸边一路狂奔,远远看见谢惜言在水面挣扎。 许多奇怪的念头都一刹那在电光石火之间涌来。他在瞬间清理掉了杂念,还是敏捷地跳下水,朝谢惜言游去。他无论如何不忍见尹莲痛失爱子,肝肠寸断。 长生其实不擅水性,自十岁以后,他不曾主动下过水。他心存畏惧,害怕水会诱引他深藏的死念。 奋力游向谢惜言,将他救起,托着他的头游向岸边。谢惜言已然无力,整个人都往下沉,只是还有求生欲望,看见长生就死死拽住,越发沉重。长生勉力将谢惜言推向岸边,累得筋疲力尽。 脚下水草缠绕。长生看着谢惜言大半个身子已躺到岸上,心知他无恙。自己要爬上来时,却已经没了力气。 就在一念之间。他想到的是放弃。内心涌起的倦累覆灭他--人是这样奇怪,一念可以欲望翻涌,亦可以心如止水。 陡然间就失去了求生的欲望。他想到尹莲,想到尹守国。他想到年少时在南方的那个下午,他得知尹莲心有所属,明了自己只是她心爱男人的代替品,那份绝望的屈辱无以言喻,心碎欲绝,只想溺毙水中从此一了百了--如今,那绝望的死意又来纠缠他。告诉他,多年的眷恋,沉默的隐忍,不如放手。 还有谢惜言的出生带给他极大的压力和忧患。唯一的好处是可以让他逃避自己养子的身份,不用视尹莲为母亲。 这命悬一线的时刻。他又想起离散多年,面目早已模糊的生身父母。他们如今身在何方…… 急急赶到的司机和保安联手救起了他。他们却不知长生一心求死。 躺在岸上,还有残存的一点意识,睁开眼,看见谢惜言偎在保姆怀里,吓得脸色青白,茫然地睁着眼睛,张大嘴巴只知号哭。 长生心头一软,朝他露出个模糊的笑容,动动手指,又晕厥过去。 第26节 溺水之后,长生昏迷许久。专家来会诊,各项身体指数的检查都正常,只是人醒不过来。长生自己知道,那是因为内心刻意的逃避,对死亡的迷恋。他执意要驻留在那个安然不被打扰的空间里,越久越好,不想出来面对任何人。 昏迷中,长生能意识到自己的抉择。心识漂浮于身体之外,他朦胧中看见许多人在身边忙碌,穿梭来去。他依稀知道尹莲日日守在他身边,日日期盼他醒来,但他还是不想睁开眼睛。 心里有巨大的失望,裹挟他沉坠其中。长生知道自己不能就此长睡不起,但他愿意极力拖延时间,任神识在外飘荡,独自涉过千山万水。 像一条长长的隧道终会走到尽头,当他看见洞口的耀眼白光,睁开眼醒过来。是日光明白的下午。 幽静的疗养院,青翠树梢在眼底悠悠颤晃,他看见尹莲泪痕未干的脸,在清朗的日光下,泪痕分外触目惊心。尹莲清瘦了许多,神色憔悴,看起来别有一番清冽之美。 心中怵痛。是尹莲的眼泪唤起了他,还是他内心对许多事还有眷恋,不甘心就此放下? 长生吁出一口气,轻轻地动了动,惊动了守候在旁的尹莲。 姑姑。他朝她笑了笑,好像只是清早醒来睁眼打招呼,先前发生的事故根本不是发生在他身上。 尹莲瞪着他,本已停泪的眼,又再大雨滂沱。尹莲扑身抱住他,抚摸他愈加清瘦的脸,轻吻他的额头。只是哽咽,她被这不安压抑太久,见他无恙,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她的泪,像有生命一样贴着他脸,自主游走。他尝到她苦涩的泪,还有温度。从他的唇隙,进入他的身体。这在长生,也是震动。他们极少身体接触。小的时候,尹莲带长生出门逛街,还会抓住他的手。等到长生渐大,连牵手这样的举动也少了。除非是送别和重逢,才会有短暂拥抱。 像这样情不自禁的拥抱,在长生的记忆中,只发生过两次。一次是他初到尹家,畏惧声势不敢入门,转身要逃走,尹莲抱住他;一次是在尹莲结婚的时候,长生心中懊郁,情难自禁地抱住酒醉的尹莲,流露出不舍。 这一次,却是非常长。四下无人,长生任尹莲抱住。她不停地流泪,他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从她拥抱他的亲密姿态,就知她从不认为他是心意成熟的男子。 长生心中凄楚,像有一个荒凉深渊,一条湍急河流,怎么也填不满,亦停息不住。他对她的爱从未获得想要的回应。那呼应总是南辕北辙,令人啼笑皆非。他最深的悲,是真实的感情不能流露,不被允许。 这般倦怠无力。闭起眼睛,被她拥抱着,紧贴着她,心田空寂似天地初开。往事一幕幕,流光碎影,镜头纷呈闪现,仿佛穿越时光长河,回到久远的过往。再睁眼时,恍惚已到一生尽头。 如果,到了一生尽头,还能这样静静相拥,死亦瞑目。 窗户微微敞开,薄薄的白色蕾丝窗纱被风吹拂,轻轻飘荡。 第27节 紧紧拥抱的两人,心境却迥异。无意间经历的生离,让尹莲再次意识到长生对她的重要性。她看着他的脸,那乖顺的笑意,在她眼中,依旧是六岁时的孩童模样。 他自幼便是动人孩童。无意间展颜一笑,别人却因此心花怒放。那双清透凤眼,端凝的神态,自小到大,不曾变换。 一直以来,长生丝毫不让她操心,安稳长大。长这么大,她未看见他做任何出格的事情。只有一次,她看见他在阳台上抽烟,夕阳如墨,绘出他金色孤单侧影,心事重重的样子。 看见她来,长生就掐灭了烟,说,我以后不会抽了!尹莲笑而不语,以后她在家里就真的没见过他抽一支烟。 有时尹莲希望长生能够坏一点,任性一点,不要那么克制。把所有的情绪都埋在心底。但长生总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早已习惯将最好的一面展现在人前,将压力苦水全数自行吞咽。 尹莲对谢惜言也不是溺爱,只是相较于长生,谢惜言更需要照看。长生外表明朗似阳光,内心又清冷如月,难以揣度。年岁愈长,长生与她交流愈少。两人愈是情深意重,相对时愈是无话可说,是默契也是哀凉。 一直以来,长生以成人的姿态与她相处,端正静直。长生不知,他的静默无意之间与自己挚爱的人筑起高墙,叫尹莲深深失落又无计可施。 她又有预感,随着长生长大,感情不能再轻易流露。一不小心就出界,道破了真相,难以相对。她其实清楚那不可言说的暗礁在哪里。 当尹莲意识到自己可能失去长生的时候,惊惧几乎将她击溃。自从出事以来,她几乎寸步不离守着长生,不知流了多少泪。 意外发生之后,因谢惜言也受了惊吓,尹莲没有责打他,甚至连句重话也不曾出口。她只是不理睬他,以冷淡坚决的态度叫他明白,他一时任性的后果有多严重。 目睹尹莲的态度,谢江南同她聊过,认为她对惜言的态度过了。尹莲明确表态,这是我能容忍的极限。 这是她婚后第一次对谢江南说重话。谢江南亦是聪明不过的人,不愿与她起争执,对这个话题,就此撇开不谈。 虽然离开学还有一段时间,长生醒来后调养了几天,还是准备动身回香港继续读书。急于离开的原因,他缄口不言。那是他躺在病床上时,半梦半醒之间,听谢江南和尹莲为溺水的事争执。 人在半迷糊中,没有即刻醒来的意思,连那争执听起来都像梦话。他听到谢江南的声音灌入耳中,惜言是小孩子,长生没看好他,没有半点责任吗? 他心中一凉,依旧闭目睡过去,仿佛如此,就可以将那句话当做梦中之言。 临行的前夜,尹莲站在窗口,看见长生在院子里站了很久,似要溶进沉沉夜色中。尹莲走下楼来在他身后,低唤他的名,长生应声回过头来。 尹莲说道,你身体还没好,干吗那么急着走? 长生淡淡苦笑,没什么。姑姑,我回学校多些时间看看书。安静一下。上次你交代我办的事,我还要回去跟进。 那些事,不急的。尹莲轻轻喟叹,接下来的话,又不知从何说起。 楼下,桂花落满一地,花落如碎金,幽香馥郁,影影绰绰如人心事。尹莲站在长生身边,想起上一次与他并肩仰望天空,是在长生六岁时,在甘丹寺的山上。 光阴似箭。 良久,尹莲轻轻说,长生,你觉不觉得,自从那年离开了西藏,我们所见的天空就不再那么明亮了。 长生不语。他们都没有道破这伤感,一丝怔忪从心底泛起,难言的悲哀席卷而至。他必须强行按捺才能不露痕迹。 尹莲想起当年离藏时,罗布的预言。其实她为此耿耿于怀,多年以来,一直努力回避这宿命般的谶语,竭尽所能将长生留在身边。此时默然相对,她隐约意识到自己的徒劳和或许有一天,长生会离开。或许这一天,正在无声无息地逼近。 尹莲叹气,长生,我怎么觉得你越来越不快乐?是否我当年做错了,不该带你到这里来,也许留在高原,留在那片你熟悉的土地上,你会更快乐。 尹莲的话触动了他,长生心中有句话蠢蠢欲动,险险脱口而出,那个蛰伏的念想,回西藏去,找回自己的根脉,这个愿望,近年来已经日渐强烈。 言语至此如至悬崖,已不能再深谈下去。 尹莲望着他,这昂然如碧树的少年如今已年满二十三岁。她虽未觉得自己苍老,却不能漠视他的成长。 这一望间,她发现一种辽远。长生的眼神,和那些散落在藏地的眼神,很像。长生脸上,早已没有了高原红,可轮廓依然鲜明桀骜,标榜着无法遗忘的血统。无论她将他带离多远,他终有一天会回去,如高翔在蓝天的鹰隼。 第28节 从日喀则回拉萨的路上,在羊湖逗留。向晚时分,游人皆散。湖边空寂得仿佛天地初开。那湖光山色,雪山倒影,诚然美不胜收,若不以跋涉千里的匆忙之心掠看,不急于用影像去摄录其美,接纳其荒芜,则更有沉寂的豁然之美。 山道逶迤,点点霞色,栖息在渺无人烟的山峦之上。千年万年,你来或不来,有多少眼观望,赞叹,是杳无人烟都好,此地完满依然。 他们的相处是这样静,如山如湖相依为伴,长生临水静坐观想,缦华捡起石片,丢入湖中。湖面打起一个个水漂,小小旋涡,很快静息下去。 日头像倦鸟,掠过远峰,向西而去。黄昏薄暮中,湖水波光粼粼。湖边冷风侵体,坐不了多久就要起身运动。他们沿湖而行,聊起来日的计划。 缦华一心追溯仓央嘉措的踪迹,墨脱是她挥之不去的情意结。此时她还不知道,墨脱在长生心中的殊胜地位--在藏语里,墨脱的含义就是“隐秘的莲花”。在久远的将来,他会去到这魂牵梦萦的地方。心中有此念,却不急于安排行程,在此之前,他要追随桑吉,精进修行。 抬头看着暗蓝天空,月影朦胧。长生喟叹。我耽搁了太多光阴,耗费心力在无用之事上,而今从头学起,希望还来得及。 这话,令缦华凛然。 第29节 二十五岁。苏缦华的经济基础全然稳固,纵然在这物价攀升,人人自危的城市中,亦可衣食无忧。她转而负责杂志广告,与生意人打交道,投广告,拉赞助,人与人之间的机心算计,利益合谋。摆在台面上的游戏规则,对她而言,比日日面对那些浮华矫饰的文字,贩售华丽幻相,更让她轻松。 杂志圈隔三差五就有活动,一周能收一摞邀请函。媒体见面会,品牌发布会,特卖会……名目繁多,花样百出。其实就是在富丽堂皇的场合,聚集一群衣着楚楚的男女,穿梭其中,觥筹交错,说着似是而非的话,相互搭讪,显露腔调及姿态,交流自以为得趣的话题,希望宾主尽欢,达成各自的目的。 人与人之间必须互相迁就,基于工作需要,她不能孑然置身事外,显出与众不同。然而,除却工作上的必要应酬,不得不出现的场合,她宁愿将这种抛头露面的机会交给一些急于露脸获得赏识的同事或下属,让她们去领取几百块的车马费或是小小的纪念品。 她宁愿搬张椅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喝喝茶,本质是清闲散淡的人。何苦要为难自己。 独居,家中少有人来。父亲的来信,是她为数不多的期盼。 生活方式简单。工作起来极认真,亦有方法。曾死追一个大客户半年,从被秘书挡驾拒之门外,到与人结为好友,家中做客,客户的老婆孩子都与她熟稔。最后那客户说,只要我在这个位置上,跟你苏缦华的合作就不会断,你们杂志圈变动大,但我将一句话放在这里,今后你在哪里做,我的广告就投到哪里。 亦是有毅力魄力。某年集团高层变动,部下反水。时至年底,正是要做来年大刊的时候,编辑流失严重。一时间内忧外患,许多人等着看笑话,看她倒下。 不能坐以待毙!苏缦华一个人身兼数职。策划,定选题,采访,拍大片,组稿,审片,审稿,排版,印制,发行,投放市场。一个星期平均每天只睡不到两小时。凌晨刚在办公室盯完印制,看着杂志装车运走,投向市场。这边就要化妆,穿戴,神采奕奕,参加十点钟的新闻发布会。下午动身飞往另一座城市,晚上和客户见面,言笑殷殷,思维不乱,啃下一个被前任搁置的项目。夜里还要打电话安抚下属,发电邮。督促交代下一步要完成的事。 每天一睁眼,不是刷牙洗脸,而是打电话盯印厂,跟紧杂志进度,确保质量。踏入办公室,不是吃早餐,而是与渠道沟通,印出来发不到,一样前功尽弃。 那段时间她忙到天昏地暗,连叹气说声累都是奢侈。不如省下口气,接着做事。能撑下来全凭骨子里一股意志。她有如兽一般不屈的斗性,亦是深谙世态炎凉,人的趋炎附势。若是就此认输,以后断难建立威信。危难时刻只有熬出头才见转机,力挽狂澜,一旦翻转局面,不怕人不重聚回来,到时再宾主尽欢。 低谷之后,人人敬畏。行业内的声誉到达新的高度。 平日在琴馆练琴,缦华衣着静简,举止低调,言谈之间甚少透露自身信息。多数人以为她是普通的小女生。独自身在异乡,有一份安稳工作,衣食无忧,爱好古琴。如此而已。 那日,周以行带人来听琴。来人是收藏界的大家,姓沈,台湾人,受邀来北京参加秋拍,唯好戏、琴、茶。闲暇时以行领他去听了厅堂版和《玉簪记》,又去听了几出京戏。 以行花了大心思,包下庭院,请了名角开堂会。《四郎探母》《锁麟囊》《苏武牧羊》,连演了几天大戏。亦包下琴馆,领了贵客雅集。不料原先定好操琴的老师临时生病,事到临头,急得馆主打电话四处找人救场。眼看着客已到,操琴的人却被堵在路上。缦华来琴馆取东西,被她看见,抓住不放,再三恳求。 抹不开情面,只得上了。 缦华度其意,先弹一曲《平沙落雁》,又弹一曲承以《流觞》最后一曲,技惊四座。 她本不是献艺的人,又不知来者是谁,只是心意散淡,倒比刻意为之合了曲意。 以行见来人兴致颇高,言下对缦华琴艺甚是肯定,不免面上有光,心中欢喜。待缦华操琴毕,他亲去致谢。 以行找到缦华,缦华正收拾东西要走,被他拦住要塞红包加以酬谢。缦华淡淡道,不必客气。 周以行愣在那里,不知所措。馆主在旁很不好意思地解释,苏小姐是被我请来救场的,今天约的琴师生病……实在不好意思,差点误了您的事。 以行这才了然,收起红包,对缦华说,救场的!那更是意外之喜了。请您到前面饮茶,聊表我的谢意。 见他言语潇洒,缦华瞥了他一眼,问道,什么茶? 以行笑道,号记茶。 缦华眼波一转,抿嘴一笑,那倒可以尝尝。 以行听她口气就知道她是同好,甚是惊喜,苏小姐会泡的话,那就更好了。我们都是俗人,只会喝。 缦华回头对馆主一笑,李姐,我今儿算是被使唤上了。 馆主见他们言谈相契,便笑着推她,错不了,我记着呢,回头谢你!去吧,一事不烦二主,号记茶,七十年的好东西,也不低了你的手艺。缦华不再推辞,对以行说,稍等,我换件衣服就出来。苏缦华去换了衣服,理好头发出来。周以行站在门口,乍见她淡妆素立,姣姣如梨花,眼神清亮,似笑非笑。以行与她对视,心中悸动,不动声色掉转了眼光。风起青萍,对她,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第30节 临走客人告辞时,特特对缦华说,意犹未尽啊!这是我来北京过得最轻松愉快的一下午,希望下次还能见到苏小姐。缦华不动声色瞥了以行一眼,含笑道,这是我的荣幸!以行坚持要送缦华回家,悄声说,耽误你一下午,而且……沈先生以为我们是朋友,我不送你于礼不合。缦华想一想,便应了。路上客人问缦华住在什么地方。缦华随口说,不远,就在这旁边,我租了个院子,叫“今生今世”。客人拊掌笑道,苏小姐太和我心意了!下次我从台湾给你带几本书来,《山河岁月》如何?缦华嫣然一笑,多谢您了!也不错。客人点头笑道,我记下了。胡兰成的书,我都找来送你。希望下次有机会去你的雅舍坐坐。缦华落落大方,说道,蓬荜生辉,欢迎之至。 以行在前座听见他俩相谈甚欢,心中对缦华又多几分赞许。偶尔回头答言,见缦华言笑殷殷,眼波流转,余光似是瞥到他,又似是无。他转过头来,目视前方,无端想起里形容宝钗的那句“任是无情也动人”。 到了住处,以行送缦华下车,对缦华说,手机没电了,借你手机用一下。 缦华不疑有他,依言递过手机,以行拨了号码,说,你的号码我有了,我的号码在已拨里,我叫周以行。 缦华一笑,这么老套骗号码的!我叫苏缦华。 以行也笑,是成熟男子的稳重狡黠,简短地说,人等着,不聊了,回头我再约你。 缦华摆摆手道再见,转身进了院子,以行看她闭了院门,才跑上车。 之后以行约过她几次。缦华不是在出差,就是忙得死去活来。等到她有时间,以行又东南西北,奔波在外。两人时间始终凑不上。 直至年底杂志举办慈善晚宴,是一年一度所谓的时尚界盛事,大小明星赶来捧场露脸,一众名流凑趣埋单。媒体等着拍明星走红毯,走光,等着慈善夜上随时可能出现的各色新闻和八卦。 这样的场合,缦华推辞不掉,只得打扮齐整,粉墨登场。 却遇见周以行。两人在这种场合照面都是一惊,看对方衣冠楚楚,面有讪讪之色。 没多聊,各忙各的去。 酒会中被人拽到一起,相互介绍。两人忍住笑,装作是第一次认识,煞有介事地相互递名片,口中说着久仰啊久仰。 原来你是大名鼎鼎的…… 原来你是赫赫有名…… 言中有意戏谑,像知悉了对方秘密似的窃笑。晚宴结束,以行照例送缦华回家。两人在车上忍不住相视大笑,异口同声说,真丢人! 是这样正式开始的。 第31节 他们都是成人,分明确定感情的指向。遇见那个人,就能分辨出是不是自己需要的。没有多余的客套,欲擒故纵,欲拒还迎的折转。耳闻目睹过太多男女之间的把戏,他们之间不需要那种试探,自然而然的交往。 两人不常在一起,一个月见一两面。这频率契合缦华心意。太快或太慢的进展都会耗损感情。这世上所有的东西都是有额度的,衣食福禄,寿命……感情尤其是。 渐渐深入对方的生活和工作,自有法度规则。多数时候见面是因以行有客来,需要应酬招待。缦华陪他出席这样的场合,言谈举止,身份,都为他增色。在人前两人从不会打情骂俏,流露亲密仪态。平日里短信电话亦不会亲昵暧昧惹人怀疑。 以行对缦华亦深有益助。他令她见识更广博,交际到更多有实用价值的人。有以行做她的后盾,对她的事业发展不无裨益。有些人,在私交的场合认识,熟稔。有了这层铺垫,到谈公事时就方便许多。缦华亦有分寸敏慧,以行引荐她认识的人,她都将关系维系得恰到好处。 饮食男女,一段如此相得益彰的关系,相互之间有价值体现,是令人欣悦的天时地利人和。除却婚姻。 第一次正式去缦华住处,路上,以行对缦华说,我已经结婚。 缦华说,你放心。我有分寸。我不想结婚,不会成为你的困扰。 缦华的镇定让以行意外,隐隐有失落,但也只是一瞬的事。以行伸过手来,握住她的手说,我对你明说是不想骗你。我对你不是感情游戏。我爱你。也许你会不信,你让我后悔结婚太早…… 缦华静静截断他的表白,以行,不是每个人都有幸,能在对的时候遇上对的人。所以不应失望。日后发生波折,内心矛盾,再做选择也是自然。坦白说,我对感情没有激烈的信心,因此也不会妄加猜测,徒惹不安。对待感情,我更像是一个守株待兔的人。我只是相信,你是我要的人,所以我们遇上了在一起,相信你也一样。该发生的事就让它发生。至于将来怎样,由不得你我承诺,做主。 这不是情人之间应有的甜言蜜语,相互欺哄。指天为誓说着山长水远,两不相负。她无疑欠缺制造暧昧的能力,直白尖刻得令人扫兴。 那一夜,是缦华两年来第一次做爱。触碰到以行温热的身体,她竟紧张得瑟瑟发抖。以行的身体全然契合她的需要和想象,太逼真,反而像幻觉。是第一次如此酣畅尽兴。不论是精神还是情欲,与这个男人缠斗,势均力敌,才是她要的感觉。 在以行,虽然对此早有期许,但还是惊喜。男欢女爱,他不是生手,但如此心魂交契,还是第一次。 那一夜睡得深沉。缦华是习惯独眠的人,习惯背人而眠。但他在身边,她睡梦中觉得冷,竟不由自主地返身抱住以行,缩在他怀里。第二天一早醒来,发现自己兀自抓着人不放,以行含笑看着她,尚未说什么,她自己先满脸通红,跳下床去。 第32节 大学毕业时,Sam有意去英国深造,学习电影。他希望长生能够与他同行。但长生的决定令他大失所望,长生说,Sam,我的家人需要我。 时值圣诞夜,维港半城烟花,在Sam眼里却只见凋零,未见绽放。 举杯相对黯然。Sam也知长生性格,一旦决定的事情,容不得他置喙。最无力的是,他能以何种身份要求长生呢? 长生是他命中至为华美的幻象,一往情深寄托。一朝破碎,他不知如何自处。然而,拖延至今,这是最后挽留的机会。他不得不做尝试,即使击破这镜花水月。 Sam说,长生,我很想和你在一起…… 窗外,是大片烟花,片刻璀璨之后,化作流烟滑坠,留下让人伤怀的痕迹。周遭是喧嚣人语,犹如当年相遇一样,他的表白令周围骤然静下来。 角落里的两个人默默对视,久久无言,射灯在彼此脸上投下晦暗不明的光影。这句话落入心坎,长生并不意外,这些年来,他目睹Sam交友的迹象,与之相处的细节,早已告知他,Sam未曾出口的心意。 有一种真相,似雾隐千山,他一直试图回避掩盖。他对Sam的感情,同样深重,而今却要舍弃。舍弃他,犹如舍弃真实的自己,脆弱天真的自己。卑劣的是,他只能给出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 Sam俊逸非凡的脸,在他眼中呈现破碎的美感。 言语道破,内心眷恋。他们一直坐到饭店打烊,服务生过来提醒他们买单。Sam说,长生,我先走了。 Sam起身,从他身旁经过。长生拉住他,Sam顺势回身拥抱他。 Sam,对不住。长生说,声音艰涩到陌生。 Sam的身影汇入熙攘人流,倏忽不见。未静的午夜,长生站在街头茫然四顾,街道上人潮汹涌,举目望去,人都变成鬼影幢幢。霓虹闪烁接引亡灵,灯红酒绿的街头,像一个巨大的坟穴,吞噬着一切悲欢离合。 第33节 长生回到北京,正式加入承天科技实业有限公司。尹莲想让长生从行政管理做起。因长生并无从商的经历,这本是无心又最合适的安排,但谢江南并不欢迎长生的到来,心下耿耿。 谢江南只信自己,要力争上游,想掌控一切。结婚以来,他逐步得到自己想要的,财富、名望,却还欠缺权势。私下里,必须借重尹莲。蛰伏在尹家权势的阴影之下,是他不愿,亦是不甘。 尹莲是聪明不过的女人,生性恬淡,懂得分寸,从不在琐事上与谢江南一争长短。人前人后都极力顾全他的颜面。他们结婚多年,争执甚少。几次尹莲坚持己见,都是因为长生。她言之在理,谢江南亦无从辩驳。但他由此不可避免地与尹莲生出隔阂。 尹莲对长生的护持与生俱来,即使谢惜言出生亦不能分薄。谢江南为之不解,为何她会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付诸如此持久鲜明的感情,而长生对尹莲的感情,他看在眼底,亦是不快已久。他数次试探,都铩羽而归。 看着长生长成,如同在自己的领地看着一个危险的对手茁壮成长。他不能趁其羽翼未丰时将其剿灭,却要故作大度为其提供机会。 而今长生学成归来,他知道长生暂时不可能危及他的地位,但他不能放下隔阂和戒备。 尹莲本想让长生自己选择管理人事,或是市场开拓,这两处均是谢江南不欲让人染指的。谢江南明确地提出反对意见。 尹莲心平气和地问,那依你的意思,让长生管什么呢?他总得做点什么,不然白上了这些年的学,爸爸也不答应的。 提到尹守国,谢江南心里一紧。 依着谢江南的设计,是早早将长生困在体制内,让他日渐平庸,无所作为。偏偏尹莲安排他加入承天。 他不知别人如何看待长生,亦不知长生如何看待自己。谢江南看着长生,总觉得那是一个异常熟悉又陌生的自己,野心勃勃,暗中与他势均力敌。如若长生是他亲生,两人如此相像,他没有理由不感到欣慰,偏偏长生是与他半点血缘关系都无的人,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的生活中,理所当然地分享着他奋斗得来的一切。 那么将来呢?难道他辛苦得来的一切要理所当然交接到他手中? 他恨在不能直言,一个成年男子对一个少年的戒备和敌意,平白落了小气。何况还有尹守国。尹守国的权势和威望令他不能不心存忌惮。尹守国对长生的关爱比尹莲更甚。早在长生大学期间,尹守国就托香港的故旧代为照顾,并安排他到进入国际知名公司实习,丰富经验。尹守国栽培长生,让他从商的意图明显。 谢江南想了想,让长生管储运吧! 尹莲险些被他的提议噎到,与其说储运是冷门,不如说仓储物流是公司的硬伤。其间存在的问题,相当棘手,一度谢江南亲自挂帅上阵都未能解决,只能暂时搁置。承天科技代理hP、IBM等数种国外计算机品牌,处于行业领头地位,业务量逐年扩大,与其增速严重不相对等的是仓储、物流管理水平的滞后。 和当时国内绝大多数企业一样,仓储物流不被重视,管理处于原始状态,责权模糊,基本无规章制度可言,经常发生野蛮装卸,产品损耗,甚至丢失的情况,公司每年为此白白损失数十万元。客户投诉也主要来自这块,买了机器后发现由于装卸野蛮,里面的零件已经有所损坏。 谢江南将这一块重灾区交给长生,尹莲盯着他看了半天,心里升起一个奇怪的念头,他为什么这样处心积虑防着长生?再一转念,暗责自己想多了,他们是夫妻,她不该这样疑他,勉强笑道,这样的安排……你真是用心良苦。从低做起,也好。 谢江南见她言下仍是隐隐不快,知道必要让她放下疑虑,当下不紧不慢地补充道,你也知道,储运是我们公司的弱项,与香港和国外相比,内地的物流和储运刚刚起步,差距不是一点半点,这正是我们需要学习的。长生从香港回来,比别人更了解这些先进情况,而且,从基层做起才可能有较快的进步。我总不能因他是家里的孩子,就空降个职位给他,没有资历,坐上那个位置,也难以服众。他做出成绩来,我让他再管其他事,也就顺理成章。 听起来合情合理,尹莲便不再反对。两人一起征询长生意见。 长生虽然不如尹莲深知内情,亦隐约猜到谢江南的安排,绝不会像他说的理由那样冠冕堂皇,但这确实是一个锻炼的机会。对他而言,只要能帮到尹莲,为尹家尽心尽力,在公司担任什么职务并不重要。存了这个心,当下也就坦然了。 没问题,就让我来管物流和储运吧。长生不卑不亢地应道。 他的态度让谢江南和尹莲喜出望外。谢江南高兴的是长生不知深浅,接下了这个烫手山芋。反正谢江南抱定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若长生做得不好,他则更有理由阻碍他进入核心层。尹莲则欣喜长生的表态正符合她希望看到的勇气和担当,以及顾全大局的品性。 第34节 该为长生争取的,尹莲不会放弃。当着谢江南的面,尹莲说,江南,这样吧,让长生担任公司副总经理,负责管理储运和物流,不过,作为管理层,他应该开始介入公司的主体业务,熟悉了解公司的发展状况。你觉得呢? 尹莲态度温和,意思明确,无论如何,长生作为家庭的一员,肯定要参与到公司的经营和管理中去。谢江南心知再反对也是于事无补,与尹莲闹得不快,徒然显得自己心胸狭窄。当下一笑道,当然,如果长生有好的想法和意见,能令公司发展壮大,我高兴还来不及。 一直以来,谢江南作为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对外是一言九鼎。尹莲虽只是挂名董事,甚少抛头露面,但她的决策一样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公司业务是靠尹家的背景才得以迅速发展,公司刚成立时的启动资金,也几乎全部是靠尹莲筹集的。 尹莲主管财务,她的意见谢江南不能不听。 真正进入到管理中去,长生才知道现状远比他想象的复杂,困难重重。且不论储运管理情况之混乱,单只储运部管理人员之稀少,管理理念之落后就令人头大。 装运工人只负责干活,将货品从A运到B。人员流动性大,没有成熟的管理理念加以指导、约束、训练、明确权责利,指望这些散兵游勇是不现实的。仓库管理人员缺乏系统的管理知识,一旦发生损耗、丢失,追究起来相互推诿,这些人往往是公司中高层的亲戚朋友,本是想来吃一碗安乐茶饭,人浮于事,基本上将仓储管理认知为看大门。 对于长生的到来,他们不以为然。 人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不单是谢江南,公司里其他人也都等着看长生怎么做。 空降的长生没有急于显示自己的权威,发号施令。他虽然性格清冷,却善于与人相处,稍稍用心便让人如沐春风。 经过仔细观察后,长生发现这与自己在香港所看到的仓储物流业存在巨大差距。要改革起来必然牵涉到许多人的既得利益,并非一句话的事。他有心变革,一要顾及公司的现状,计划举措不能不切实际;二要处理好内部的利益关系,不能一意孤行,事未成,先树敌。 经过一段时间的慎重考虑,长生提出了改革物流的想法,主张按国际标准重建仓库与物流,购进先进的仓储设备,聘用有经验、受过专业训练的仓储人员,制定规范的仓储管理条例。现有的人员如果上进肯干,自然不必辞退,甚至可以委以重任。但一定要加强他们的责任心,更新管理理念。 谢江南这么多年纵横商界,所凭恃不止是运气。他是成熟的商人,知道权衡利弊,做出正确判断,知道何时该计较,何时该顾全大局,既然现在长生有了合理可行的建议,他亦欣然采纳。 谢江南的首肯和全力支持,亦出乎长生的意料。他原想着多少要费一番唇舌,毕竟公司一举砸下近百万元,不是小数目,收益却不在眼前。现在看来谢江南确实是有魄力和远见的人。他不禁对他有所改观,更加竭尽心力去完成这个项目。 经过一番努力,承天率先按照国际标准建立了仓储系统,招收了一批有一定学历的物流管理人员,定期从香港聘请专家来对员工进行培训。这在当年实属大手笔。这一套管理理念贯彻下来,承天的仓储物流有了根本性的改观,大大领先于同业。 卓有成效的,原本消极怠工的人员亦有了工作积极性和责任心。产品损耗、丢失现象得到控制。服务跟上后,客户满意度回升,回头客源源不绝。不仅如此,现代化的仓储还成了承天对外宣传的窗口。谢江南带一些新客户来考察,客户一看到仓库就下定了与承天合作的决心,无形中为承天的业务发展带来很大帮助。 谢江南是那时起,意识到打造品牌的效应,他索性将打造企业形象的事交给长生。 那是最好的年代,长生初投商界,心无畏惧,亦无倦怠。小试牛刀,即崭露头角。最高兴的是尹莲,目睹长生出手不凡,与谢江南首次合作即大获成功,企业蒸蒸日上。她的成就感更甚于当初创业。 那是最好的时光,尹长生积极进取,谢惜言慢慢长大。尹莲和谢江南依然恩爱互酬。生活在激情之内,安稳无忧。 第1节 回到拉萨,长生带上缦华去哲蚌寺探望桑吉,这是非常合缦华心意的,历史上仓央嘉措曾在这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往事,思来令人心怀激荡。 那是一七○六年春末,仓央嘉措离开布达拉宫,被解往京师。他临去的那一天,闻讯而来的藏民自发地赶来送行。 回望身后万般不舍的乡人,他何尝不是万般不舍呢?他曾不止一次想过逃离这里,在他年轻激越的时候。然而,等到不得不离开时,二十五岁的仓央嘉措,再一次被迫离家的孩子,才真切感觉到自己对这片土地的留恋和热爱,意识到自己肩负的责任。 会不会,太迟? 是第一次,在布达拉宫的钟声,哲蚌寺的梵唱中,在送行的人们喁喁的祈祷和脚步声中,在远山河谷穿梭不息的风雪声中,他听到了灵魂深处不曾动摇的声音。 那信仰的声音,一直存在,却是第一次如此坚定,清晰,震痛他的胸膛。 不是他所想象的那样。他,仓央嘉措,不仅仅属于自己,属于爱情和自由,他根本就属于这里的天地万物。 他注定与这些淳朴、良善、大气的乡人生生世世永不分离,是他们赋予他的包容和热爱,令他有了心胸和翅膀。 会回来的!这一世未尽之责,且容我,乘愿再来! 因缘早定,不负前缘。在他留下的诗作里,他早留下“此行莫恨天涯远,咫尺理塘归去来”的伏笔和谶语。 如天空翱翔的苍鹰,盘旋回望,振翅高飞。仓央嘉措将生命中最神圣壮烈的一幕,留在了雪域,留给了哲蚌寺。 缦华随长生走在山道上,仰望着近在咫尺的哲蚌寺,耀金映垩。这山道逶迤,入眼还是三百年的远山近树吗?似耶非耶?浩瀚的虚空中,没有永恒存在的事物。即使这壮阔天地,沧海桑田之后,不知会成何模样? 长生没入她的眼底,犹如三百年前的回眸,她是置身人潮的人。不同的是,这次她不再身不由己,这次她能紧步跟上。这是比爱还不由自主的情绪,不论他到哪里,她都不要与之分离。 凝眸的瞬间,浩大的爱意击中了苏缦华。有一些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但她按捺住了,在心里顶礼,长生,我寻见你,遇上你,才了解,在世事的沧桑之中,在岁月烟尘背后,仍有一些人,一些事,值得以命相待,值得毫不犹豫地相信。一如你遇上尹莲,而我遇见了以行。 第2节 二十七岁那年,苏缦华在国外出差,接到老家的电话,说母亲病重住院,诊断结果已经出来,是乳腺癌,末期,已经扩散。开刀化疗都已无用,只等她回来,要尽快,迟了怕见不到最后一面。 接完电话,缦华愣在那里,短时间内脑子一片空白。心里却奇怪地如释重负。交接完公事,坐了二十多个小时返回北京。来不及倒时差,第二天一早就要飞回老家。航班凌晨抵达北京,以行去机场接她,见她脸色苍白。拥抱时拍着她的背问,缦华,你撑得住吗? 停车场的风令她浑身发冷,一阵战栗。以行见状搂紧她说,别怕。还有我呢! 缦华点点头,倦累地连话也不想多说。上车后即昏沉睡去。 以行原本计划第二天一早送缦华去机场,现在改变主意,陪她一起回去。 缦华赶到医院。母亲浑身插满仪器导管,头发稀疏凌乱面色蜡黄,消瘦浮肿,时时陷入昏迷。清醒时见到她守在床前,笑说,我以为你不会回来。 一句话使缦华自愧,苦楚无言。原来这么多年,母女之间的隔阂、疏离,母亲同样深明于心,备受折磨。只是她们都执拧,不到最后关头,不肯道破。 空气中混含着福尔马林溶液,消毒水的刺鼻味道,让人心生荒凉,看得见死亡的阴影徘徊。母亲一生讲究,单独住一个病房。房中没有其他人。病床上的母亲看起来如此孱弱瘦小,深陷在棉被中,几乎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 缦华坐在床边,母亲看着她,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开口,我后悔没有给你安稳的成长环境。我和你父亲之间的矛盾,让你一直不能安稳快活。 面对母亲的忏悔。缦华咬紧嘴唇。没说两句,母亲又疼痛起来。缦华慌张地要去叫医生。母亲忍着痛,叫住她,不要去,我习惯了。趁现在还有气力,我们好好说几句话,迟了就来不及了。 她强迫自己坐下,忍着泪,拼命点头。 不管你信不信,我一生最爱是你父亲……所以,我明明知道他爱的不是我,还是要跟他在一起。我以为,少年夫妻老来伴,只要他在我身边,时间久了,他对我还是会有感情。我错了。别人也许会变,但你父亲不会。到现在,我最恨的,不是他,是我自己。是我执意不肯放我们一条生路。 眼见母亲情绪波动,痛楚难忍,缦华劝她休息。 母亲坚持要说下去,感情的事勉强不来。这是我一生最悲哀的感悟。 这是第一次,见母亲用这样诚恳平淡的语气和她说话。缦华心中惨伤,她与母亲自来关系疏远,犹如楚河汉界,此时方知这些年来母亲也是暗中在改变的,至少不给她添任何麻烦。譬如大学毕业之后就不再过问她的感情和工作,见到以行,亦不过问他们的关系。以她母亲的性格,能做到不干涉,已是极大的忍耐包容。 她从不知父母的恩怨,只道他们性格不合,是此时自母亲口中,才得知过往。那一段遥远又近在咫尺的往事,母亲淡淡说来,听在她耳中却似平地惊雷一般。 父亲年轻时在西藏当兵。他在那时便心有所属,爱上一个藏族的女孩。那注定是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父亲转业回来之后,便在家庭的安排下和母亲相识,交往。 母亲对父亲自是一见钟情,一心一意要嫁给他,不介意他心有所恋,心想远隔万里,身份有别,两人也不可能再续前缘。 正当母亲满心欢喜要嫁给父亲时,却得知父亲喜欢的是镇上的一个女人,父亲想娶那女人的意愿,要比对母亲强烈得多。与母亲相亲,不过是他避免被家人啰唆的小小妥协。新仇旧恨,母亲便不能再忍。前事不计,她不信还会败给第二个从各种方面来看,条件都不如她的女人。 母亲不吵不闹,装作毫不在意,暗自分析筹谋。那个女孩天真纯美,在小城的食品店做售货员。每天抛头露面,天真无邪,身边亦有为数不少的追求者,当然,苏谕哲是其中最出色,亦是与她两情相悦者。只是苏家嫌弃她的农村户口,并且她的家庭又是在这城市毫无根基的人。 母亲找到了两个街上的混混,给了他们一些钱,让他们到处散布和那女人有染的消息。 这事闹得街面上不少人知道。苏家坚决不同意那女孩和父亲的关系多少亦是受了流言的影响,觉得她行为不检。 那女孩意外遭此不幸,名誉尽毁,精神受了刺激。几番折转,父亲最终留在母亲身边,与她结婚。但父亲始终念念不忘过往,母亲时时出言讥讽,两人之间的裂痕随着生活日久,越来越深…… 母亲将尘封往事揭开,缓缓道来,缦华听得悚然心惊。虽然母亲性格强势偏激,但做出这种的事情,仍是出乎她意料。她知此时此刻,母亲绝不会虚构故事来骗她。只可惜,她一生耗尽心机,最终也未能谋得幸福。 缦华见她说完这长长的一番话,已有虚脱之态,忙说,妈,你快歇一歇。这些事以后慢慢跟我说也不迟,我会陪着你。 母亲眼中光芒一闪,随即闭上眼,只是摇头。眼角深深泪印,却是流不出一滴眼泪。 看着憔悴支离的母亲,缦华心中百感交集,想着那旧事凛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眼下只得斟酌语气,安慰她道,过去的事都过去这么久了,你也不用想太多…… 母亲别过脸去,再不肯说一句话,只是胸口起伏,显见得情绪尚未平静。 缦华眼眶一热,也许她和母亲最大的不同,不在于她不执著,而在于,她面对执著,会舍得放手,转身就走。即使这洒脱是假装,她也会这么做。这是父母一生的纠葛,给予她的最大参悟。 数日之后,母亲死去。缦华让以行先回北京。待她处理完母亲的身后事,自行回去。 母亲在当地薄有家资,声名。丧事却在缦华的坚持下一切从简。她将母亲的家产分赠给亲属,捐赠给慈善机构,只为让母亲无牵无挂,去得安心。至于她自己,早已经济独立,衣食无忧,更不需这些遗产傍身。母亲故去,她亦不会再回到这里。 她不曾多想这样做是否有功德。她仍随身诵读《金刚经》,记得经中有云:“以福德无故,如来说得福德多。” 家财散尽,苏缦华的举动在当地引起波澜不小。她知母亲不会介意如此安排。母亲一生最想得到的早已落空,如今这些身外物,如雾如露,任凭处置。 她去信告知父亲,母亲去世的消息。 第3节 缦华料理完母亲的后事回到北京。时隔不久圈内就开始有人传她和以行的关系。原来是以行陪她回家好几天,他们的事终于被他妻子察觉。 以行的妻子不是一般的家庭妇女,处理这种事排兵布阵,步骤清晰。先不动声色调查了缦华的底细,接着利用手中资源在她的工作圈内大造舆论,誓要搞臭她的名声。再来是影响到缦华的工作,有些眼看谈好的合作,临门一脚时功败垂成。直接造成了集团领导对此事的关注。 缦华看着情况不对,先请假暂避风头,将手上的事务交给同事处理。一面约了以行,问他什么情况,打算怎么处理? 两人约在国贸晚餐,以行打趣道,嘿!咱俩这算不算顶风作案? 缦华看他一脸无所谓,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倒笑起来,说不定后面就跟着私家侦探,你小心。 以行笑着跟她碰杯,彼此,彼此。 缦华望着他,你老人家潇洒。我这边满城风雨,污水横流。 以行给她盛了碗汤,递给她,天地良心,我那边也鸡犬不宁。我想求你收留庇护,你也不在。我只能一个人顶着枪林弹雨,唉,一个字惨哪! 缦华幽幽笑着,要不要写个冤字送你? 以行闷笑着给自己盛了碗汤,一边喝一边若有所思地说,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这么勇敢地追求爱情,你是不是该鼓励下? 见他一脸正色,说着这样无赖的话,缦华含着一口汤差点没喷出来,好容易强咽下去,握着嘴喘气。这哪像正陷入婚姻难题的人正常该有的严肃的忧国忧民的态度?缦华微微颔首,嗯,不容易!我去西四买个奖颁给你。 两人清闲戏谑不像在谈正事,缦华笑看他,问,大人,小女子孤苦无依,请问该怎么办? 以行回答得很干脆,她闹随她闹,我和她离婚。我净身出户。你准备接收我。 缦华说,我也无所谓,别说不在这行业做,就算不在北京,我也无所谓。 缦华今日未着妆,素着一张脸,益发显得眸如点漆。以行深深望着她,半晌笑道,放心吧,以你男人的能力,就算净身出户,也不至于饿死,养你还是养得起的。 这其实就是承诺,但两人都表现得轻描淡写。见以行之前,缦华就想好,如果以行态度模糊,她就退出,远走他方,不再涉足这摊浑水。如果他愿意在一起,那两人就共同进退。 缦华笑,谢主隆恩!低头却要流出泪来。以行见她眼皮泛红,眼波滟滟,说不出的可怜可爱,唯恐她伤心难过,忙握着她的手低低地说,傻丫头,这不是应该的吗! 缦华亦握住他的手,感觉到他手心温热,只将头点了点,心下安宁。 她其实是在赌。现在以行的态度,告诉她结果。缦华深感庆幸,自己认定的男人并非胆小怕事、临阵脱逃之辈。换言之,他们都是义无反顾的狂徒,内心认定的人事,不惧流言障碍。 事态发展未如两人预期,即便以行愿意净身出户,处理这桩事的难度依然超乎他的想象。 第4节 以行最终未能离婚,还有另一个原因。第二年的体检时,以行发现自己患了某种不易治愈的病,身体会日复一日地衰弱下去。是遗传基因的病变,就目前的医学水平,即使去国外也难有彻底救治的方法。镇定下来以后,以行拿着诊断书给缦华看,对她说,我们分手吧。 两种可能在缦华心中交战。既然以行说出分手,接受不接受,结果只有一个。如果他说谎,那么无谓纠缠下去。但她宁愿以行在说谎,编造谎言来骗她,亦不愿确知他得了不治之症。 她知道,接受分手,就是承认了他会离开的结果。明明是下午,外面天光正亮,她陡然觉得天全暗了。世界在这一霎那离她而去,将她弃绝。 全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他的话如雷鸣般响在耳边。 没有人告诉她,与至爱诀别的感受是这样,电影、电视、书。从小到大,听过的,看过的桥段都不作数,远不如此刻的感觉真实、复杂、凄厉,难以形容。 突然一阵虚空,难以立足站稳。仿佛魂魄离体。她看见自己摇头,听见自己说,我不要。我们分手了,你怎么办?谁来照顾你? 那声音并不凄厉。她分明感觉到垂死的惊悚。那种痛,更接近沉闷的撕裂。她体内有什么东西迸裂之后悄然粉碎了。 以行静静地看着她,静静地说,缦华,这由不得你。如果我能照顾你,我会离婚和你在一起,这是我已经决定的事。现在我不能照顾你,她那边又不愿离婚,我跟你在一起是置你于险境。两败俱伤的事,何必呢?如果你想让我安心,我们分手,我的身体,我自己会处理。 缦华看见自己傻呆的样子,仓皇地退了一步,若无其事的,仿佛还带了点笑意,只管摇头,我们分手,我离开。只求你告诉我,这张诊断书不是真的就行。我不信,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你不要拿这么拙劣的借口来骗我! 即使当日说出在一起的承诺时,以行也没有如此严肃。他们都太了解对方的个性,知道决定的事,如离弦之箭,势无挽回。 缦华心如刀搅,只觉得魂飞魄散,层层血肉都刮净了。可就是这样执拗的人,当此诀别,她却无泪。 大悲无声。以行的语气是那样淡,却是没入骨髓的颓然。他说,这不是演戏,所以我不会编造一个自己都不会相信的理由骗你离开。缦华,你听好,我们之间的感情是真的,我不要你猜。现在是,我爱你,请你离开。不是我不爱你,要你离开。如果你对我也是一样,你一定要走。我们好聚好散。 没有拥抱,擦肩而过。最后的分手是她一个人站在屋子里,看他走出去。走出她的世界。听见他关上门,发动车,像一个逝去的梦境。她伸出手去,握不住任何东西。 这一生永不复见了……这一生。 以行走了之后,她一个人哭到呕吐。 若然是不够相爱,抑或是单恋一场,以苏缦华的性格,痛苦一番之后都可断然放下。偏偏是相爱至深、至诚,一片真心不假。 他们是年岁愈大,愈知不可任性。爱情算什么呢?简直轻如鸿毛,说出来,贻笑大方。他们不可手捧着爱说,我们相爱,请让我们在一起吧!在现实面前,爱情必须退让。现实是,如果你还有爱,必须走得干脆,潇洒离开,让这个人不再心有牵挂。 人们常说,心碎如死,可现实是,心碎了也不会死。 生离死别亦可以悄无声息。她终于明白,背负着爱的回忆离开,比背负着伤害的回忆离开,更寸步难行。 第5节 苏缦华辞去工作,只身离开北京,她孑然一身,没有多余的人际牵念,只去信告诉父亲自己去远行。等安顿下来再联络。选择远行的目的地时,她没有明确的概念。只是清楚知道不想待在城市,甚至不想待在汉地。 在新疆和青海盘桓数月。最终决定由青海湖上溯,前往拉萨。 青海湖藏语名为措温波,意谓青色的湖泊。游人不多的时候,依然可以窥见这片湖泊静谧寂定的姿态。 若在以前,她也会反感游客喧杂,当地人学得奸巧滑坏,牵着牦牛和羊劝人照相,拉着你非住他家的帐篷。吃饭讹人,要匪夷所思的高价。卖假货,兜售廉价纪念品。现在,离开了以行,一切都不一样了。 当生命中最难舍弃的一部分舍弃之后,她进入一个更广大、宁静的世界。看待世间更深静,开阔,并无那么多冲突和急于纠正的地方。无论是游人、生意人、当地人,他们的存在,自有其必要和理由。 心如止水,与世无争。 她有时坐在湖边,思索的已经不是爱与不爱的问题--甚至感觉到自己也消失了。 就像我们不能只要生,不要死;只要黑,不要白;只要好,不要坏。世事总是美丑交错,善恶交织。变数又太多,人是多么渺小。一点点变故就可以让自以为是的稳固转眼面目全非。人自以为可操纵的,仅仅是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这是青海湖给她的启示。 天地茫茫,山势逶迤不绝,她坐在那里观湖,从日出到星沉,湖水清澈,浩淼。 青海湖的水色,每日在日光下经历几次变幻。每一次变幻都值得凝望。水复有辙,人之聚散无凭,流浪之路无期。白天鸟群起落,翻飞若旧事蹁跹。晚上风吹草长,一地星光。 她住在帐篷里,远处就是沙陀寺。寺外有个大的玛尼堆,经幡在风中摇动,玛尼堆上手绘的佛像真言五彩斑斓,在夕阳里发出令人心醉的湛湛微光。 夜深了,高原上寒意执著、难以抵挡。盖上被子依然能感觉到彻骨的寒意侵体,辗转难以入睡安眠。听得见,风声、雨声、犬吠、鸟叫、虫鸣,甚至能感觉到星光闪烁的声音。 主人家的小姑娘怕她冷,掀帘进来添柴。缦华在老人的诵经声中,朦胧睡去。 梦里看见以行。以行分明是走了长路来看她,风尘仆仆,尘霜满面。她坐在他身边看见他鬓间的白发,要伸手去抚摸他眼角的细纹。眼泪将落未落时,他的脸却变成了父亲的样子。再看她自己,业已退回到少年时,仿佛刚涉过青草河滩、荷花池塘,手把花枝,无忧无虑地笑着。 可她心里是这样苦,苦不堪言。对他和他,已经没有怨了,连潜意识里也没有,只是悲,还舍不掉。 醒来心中沉痛,眼中却无泪。掀帘看去,天色依然暗黑。黎明未至。 日出于东海,月沐于千江。黯然销魂者,唯别而矣! 第1节 走到哲蚌寺,桑吉在上课。长生同缦华在僧房等他,缦华对长生说起前事。 她说,那个晚上,我仿佛探测到某种真相:一个人,留下还是离开,世界一直是这样开阔浩大。说破,不说破,这世界都在繁芜开谢。因果不息。我们在梦境中跋涉,求取永恒,在幻觉中追求幻觉,还以为那是甜美的果实。世界让我领会真相,我体察到了。却还不能如实接受。 长生定定地看着她,叹了口气,我何尝不是? 缦华问,现在呢? 长生一笑,有时候好一点点,有时候退转,倒回去更多。 缦华没有再追问。相视无语,洞悉彼此的沉默。漫长的寂静中,桑吉来了。长生和缦华起身将供品给他。桑吉合掌感谢,笑呵呵地说,东西已经很多了,什么都有。你们来就很好了。如此干净的笑容,令人见而忘忧。缦华去向喇嘛们敬献哈达。长生与桑吉端着酥油茶,走到殿外的平台上活动身体。靠着栏杆并立交谈。远眺是拉萨一望无垠的蓝天,苍黄山脉。长生说,桑吉。你不知道我是如何地羡慕你。你像一尊古佛,与世无争,而我在尘世间费尽心机,上下求索,成了满身尘罪的罪人。 桑吉凝视着他,次仁,不要这么说。出离,但不要落入差别的执念。不要对自己厌弃,所有的心态和境遇都可以转换,如日月之轮转不息。从你离开的时候我就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会重逢,你属于这里。 长生想起,尹莲带着他离开之前,他去跟桑吉告别,是如何地依依不舍。他并不清楚,两人从此会走向全然不同的两条路。彼时,他有着跃跃欲试的英勇和决然。挥剑斩断过往,跟随内心涌动的欲望,奔往未知的远方。 桑吉说,少年时,我羡慕你可以离开,去过完全不一样的生活。当我跟随罗布拉苦学经文和仪轨时,我常为自己的愚钝羞愧。我想,换作是你,你一定会做得好。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以你为念,我一直非常想念你。 长生想起,在差不多的年纪,当桑吉成为一个在寺庙中修行的英迥拉,苦苦想念他的时候,他已经成为尹长生,正专心致志全身心投入,学习城市生活的种种规则。 相比桑吉,他是自私,世故,无情的。他握紧拳头,埋头向前冲。毫无疑问,他做到了,甚至成为佼佼者。然而,摊开双手,除了耗费的光阴在心上留下的沧桑印记。他一无所有。 长生摇头说,不,桑吉,如果说,当年的我比你聪明,那如今的你,比我智慧。你专注于修行,自性清净。我却沦身于欲,迷失了菩提。 桑吉笑道,仅仅是迷失。如今,你回来了,不是吗?“在欲行禅知见力,火中栽莲终不坏”,次仁,请你记得这句话。无论我们经历了什么,都只是经历。 故人似旧还新,桑吉的沉静宽容让他无言以对。长生饮尽碗中的酥油茶,对桑吉说,法会结束以后,我想和你好好聊聊。 正说着,长生一眼瞥见缦华靠在门口招手,进来啦,别说悄悄话了。又说藏语,欺负人听不懂。 长生一笑,跟桑吉一起进殿入座。 第2节 缦华其实早站在那里,看着长生和桑吉,见他们有话说,就没有上前。 长生惯常穿着最简单的灰白t恤,绒裤。桑吉着绛红僧衣,袒露右肩。两人站在午后的艳阳中,不紧不慢说着话,像两只偶尔到此的仙鹤停栖在殿角。一只灰白相间的猫溜达着从他们脚边经过。缦华靠在门边,看着这静美如画的一幕。 从前她独自游走在寺院的高墙下,看见那些年轻或年迈的身影,心里总有向往和探究,想知道他们眼中深广的慈悲和宽悯是怎么来的,想知道他们心中是否还有困惑。她想知道答案,却不便探问他们内心的想法。偶尔交言,也是匆匆就散。 自从遇见了长生和桑吉。她所获知的答案,比她料想的还要多。他们向她昭示着某种她尚且不能达到的圆融境界。 眼前长生和桑吉并立,皎如日月。 此时她确知自己领觉到两股亘古存在彼此呼应的强大力量,豁然到达,流经了她,清除了内心的尘垢。缦华心有所悟,那一瞬间仿佛走入一个从未看见的天地,体验到清净充盈的法喜。 人与人之间互为映衬。一个人相对于另一个人而言,可能是日之湛湛,亦可能是月之澹澹。阴阳没有确定的界限,两者之间亦可互转,无分性别。每个人内在的能量,性格的构成,若以日月来象征,明暗互映,亦可说得通。 日行月随,日夜滴漏。日所象征的阳代表光明,积极,进取,突破禁制的刚强。月所象征的阴代表禁忌,守旧,脆弱,沉淀在生命中,孕育着可好可坏的转变。力量自身呈现中性,无好坏对错,只看操持它的人如何理解和运用。 日月为明,容光必照。一个人若能通达内在自有的力量,善加运用,就能步向觉悟的正途。 缦华想到这些,内心更加开阔,静定。 喧嚣的间隙,缦华听到长生对自己说,我一直觉得桑吉是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的我,一个令我向往的我。 说完这句话,长生就不再说话,凝视着坐在前排的桑吉,持诵经咒,仿佛刚才那句话不是从他口中说出的一般。 听到这云淡风轻的一句话。缦华没由来地心中一痛,愣在那里,不知作何反应。似是那早有预感的结果陡然间清晰可见。一股酸辛直冲鼻端,险险落下泪来。 自她看见长生的第一眼,她就知道他注定不会在尘世中搁置太久。他的出世,已明白无误,自然地贯穿于他的行为举止和思想中。 长生正沿着修行之路一步步往前跋涉,她有幸追随,无权阻止。毕竟,这是一条通向真正的自由之路,无漏之路。然而,一想到他有朝一日会彻底离去,还是会不由自主眷恋,难舍。 犹如那些眼看着仓央嘉措跨鹤高飞的人。虽然他曾承诺他会回来的,虽然知道这是因果轮回,谁也逃不开,那被遗落在尘世中的人,依旧忍不住千般依恋,万载怀想。 第3节 安坐在桑吉的僧房里,这次是缦华开口问,桑吉,有没有方法为亲人祈福? 桑吉微微一愣,问道,你的家人和朋友怎么了? 缦华仰起头,侧过脸去看窗外,任窗外的阳光晒干眼中的泪意。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转过脸来,看着桑吉说,我的母亲过世了。我的朋友身患重病,生死不知。 悲伤是如此深切,简单的一句话,长生已经感受到缦华抑压的怆痛。 长生坐在旁边。缦华身躯轻颤,她眉宇间的悲伤像水一样淹没了她。见惯了她的笑容,她的眼泪没来由地令他心悸。有一些事他已经知道。更多的事和细节,他亦是第一次听闻。 父亲远离,母亲故去,爱人生死未卜。长生闭目,亲身聆听这生命中隐隐作痛的故事。从另外的角度去深入了解人生,将那重重悲喜拆开、品尝,那乱云堆叠后的真相是……百川纳海,殊途同归。他要问的,其实是缦华正在问的问题。 关乎生死,关乎存在。 若桑吉是他,缦华何尝不是以另一种方式和经历存在的他?或者他是以行,她是尹莲,明暗交融,角色转换。众生,本无分别。 他忽然有一种解不开的困惑,我们要经过多久跋涉,多少磋磨,才能遇着人生的清喜水泽,得到分内的太平盛世? 他听见桑吉说,好的纠缠也是一种福气。这话刺透了宁静,不可自控地,Sam的影子又再浮现心上。 是的,好的纠缠,或者不应叫做纠缠。它应是一种助缘,由思忆而生,清灼如莲花,指引我们祛除内心的尘垢,穿越执障,拔节而出。Sam走入不归之途,长生不知自己在其中担当了什么角色,是否起了致命的作用? 这是他一直困惑,不能释然的地方。 长生和Sam分别之后,一直未再见面,他偶尔收到Sam的信。Sam告知他最近动向,唱片获奖,将在何处开演唱会。他亦有主演电影,偶尔参演电视剧。长生离开香港之后,Sam签约做了全职艺人,他是有星相的人,影视歌三栖发展,很快红遍香江,魅力散播到东南亚,成为炙手可热的新人王。 他们的生活,就这样截然分流。他在商场奋战,他嬉游在娱乐圈,看上去良辰好景,两两皆宜。 长生会默默去看Sam演的电影,连他历来不看的电视剧亦会看。他留意Sam在每一部戏里的改变和成长,看他的演技从青涩到成熟。Sam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情,长生都不自觉地回味琢磨。看得出他是用心还是敷衍。许是太熟悉了,长生总能从他的角色里看出很多前尘旧影,不动声色的心底微澜。 Sam不会知道,他默默陪他看了多少场电影,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 隔着屏幕,他看得出,Sam眼瞳深处泛起的倦怠。那是魅惑众生的笑容无法掩盖的,是万人仰望,流光溢彩的生活无法抵偿的。他知道Sam不过是竭尽所能扮演一个符合众人意想的角色,生活演变成一场永不谢幕的表演。人在戏中,身不由己。 长生心知肚明Sam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偏是他不能给予。想安慰总是词不达意,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欲落笔的一刻又全数收回。有时想给Sam打个电话,拿起话筒又放下。 进退不得,思前想后,唯有缄默是最妥当的。回信语亦寥寥,只道平安喜乐。 在深夜回信,失眠之后,长生一遍遍听Sam的歌。那歧路少年,迎面风雨,满身风尘,不辨梦与现实的差距。 人生是美梦与热望,梦里依稀有泪光。 长生的失眠在那时愈来愈严重。晚间十一点上床,一点钟醒,四点钟醒,六点钟再醒,比定时还准。辗转反侧,尝试入睡的时间比入睡时间长。睡眠被彻底绞碎,毫无休息效果。有时醒来,一阵伤神,内心恍惚悲凉,不知身在何处,活着所为何来。 失眠是一尊年代久远的大鼎,熬煮着他。滴水的屋檐,半湿的砖墙,老宅上茂密的爬藤绿了又黄。他一人住一栋房子,隐没在窄巷深院中,时日是墨色的,将年轻的日子,染成了老年。 感到内心抑压,无可倾诉,遂在深夜里铺开宣纸练字。他从八岁开始练习书法,柳体已颇见功底。当年尹守国为他选学柳体,即详细告知他柳公权的生平,其人历仕七朝,注重操行,其字风骨如老洞深泉。柳公权援佛入儒,始终保持做人的气节,佛老的静达旷放用儒家的浩然正气来支撑,成就虚静高洁的心灵和淡泊超逸的人格。 长生从尹守国的言谈中,感知他对自己的期许,是希望他成为柳公那样端正静直的人。 而今年岁渐长,长生愈发能领会柳公“心正笔正”的说法,无端亦解柳公心中苦闷。今夜他不想临《金刚经》,临的却是纳兰容若的一阙《于中好》:“书郑重,恨分明,天将愁味酿多情。起来呵手封题处,偏到鸳鸯两字冰。” 第4节 长生睁开眼睛,看见桑吉和缦华还在缓缓地聊着,偶尔端起酥油茶来饮。他不知自己暗中陷入回忆多久。 长生起身为他们续茶,听到桑吉说,缦华,不要灰心。正视死亡正是你的精进。 见长生和缦华都沉默。桑吉说,我们聊天倾听彼此的过往和心声,就是在听法,深切领会对方的感受,感同身受就是在观想,能从彼此的交流中打开心灵,各自有领悟,能量的交换就是加持。 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桑吉的僧房是与世隔绝,静思的好地方,敞开心扉的对谈,致使人对时间的流逝毫无知觉。当窗外暮色像潮水一样托起漫天星辰,才惊觉已到告别的时候。 料峭的春夜寒风中,桑吉送他们下山。三人并行了许久, 隐隐可见山下灯火零星,渐渐落于身后的哲蚌寺像是一个古老的梦。 长生对桑吉说,如果你这几天能下山,我们一起转林廓。 桑吉不多问,毫不迟疑应承下来,法会结束之后,我都有时间。他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说,次仁,你问我的事,过几天见面告诉你。 如是约好。 “林廓”是围绕着大昭寺、小昭寺、布达拉宫等拉萨市内的十多个寺庙进行的大转绕。 夜间的拉萨寂静辽阔如深河,清晨的拉萨桑烟飘荡,如云间的城池,神圣幻美。从夜至晨,缦华和桑吉缓缓走在长生身后,缦华向桑吉趁机请教。 缦华说,现在修行的人越来越多,喜欢皈依有名望的活佛,法王,尊其为自己的上师,像追星一样,仿佛这样说出去才有面子。桑吉,请你告诉我,什么是上师,我们如何才能找到真正的上师?而不是被外在的名望所惑。 桑吉微笑颔首,你能够这样想真好。上师分两种,外在的上师,是生活中具备上德的师尊,他有不同的实修经验和法门,可以直接指导我们修行;内在的上师,是人自身所具备的,公正,客观,清醒,平和看待世间的智和慧。它具备圆满佛性,不被消减,染污。我们需要追寻的是真正的思想,而非成为某一个著名人物的崇拜者。 缦华看着前方一丝不苟磕着长头的长生,心有所感地说,那我是否可以将你和长生看做我的上师? 桑吉一怔,答道,当然可以。你可以将任何给予你启发的人事物看做是上师的显现。不过,他羞涩地笑起来,我呢,真是不够资格! 缦华笑意微微,看着桑吉,看着前方长生的身影在乳白淡蓝的天色中,渐渐透亮。她心有所悟,此时他们三人正如佛陀所言,身,语,意的化显。 桑吉对她说,人只要定下心来,聆听内心的声音,就能发现真正的方向。 是了,长生,我的佛,我将追随你,踏破虚空,直至证悟。 长生一路极少言语。目光专注,持念经咒,稳健踏实地行走,神思静定,不作顾盼。心中有神,眼中方有光。一个人内心的自在力量,可以通过眼神传达出来,让他人感知。每一步的前行中,他都在同过往告白,同时将自己奉呈给未来。 转完林廓,将将是中午,长生和缦华各回住处洗澡换衣,桑吉在院中逗猫玩,等他们一起吃饭。 结果缦华比长生动作还快,洗完,见长生还没出来,就眯着眼晒太阳,顺便晾干头发。天蓝的旖旎,相看两不厌,阳光的温度刚刚好,落到皮肤上,也是恰到好处的轻吻那般。一夜未眠,挡不住困意来袭,半梦半醒之间,缦华见长生从楼梯上走下来。阳光下,头发半干的他是那样好看,穿着最简单的t恤,峻拔英挺,神情闲散。 她一时被惊艳到,少不更事时读过的言情小说里的句子冒出来:没来由的心中一荡--这都是什么陈谷子烂芝麻的句子了。但,此情此景,真他大爷的贴切啊! 认识小半年了,她每每倏然看见长生还会不由自主心跳加速,想到他便心荡神驰。有时早起想到今天和他有约,还会磨磨蹭蹭。她当然不愿让他等,不会迟到,但总是要磨蹭到无可磨蹭才出门。见他的时间,精准到她自己都耻笑自己。 这一切,她当然不会让他知道。 长生坐下来点菜,缦华趁他不注意,溜回房取了相机。瞄着角度好的时候,咔嚓来了一张,构图和光线都好到令人叫绝。缦华一时兴起围着长生拍个不停。 长生抬头,似笑非笑地说,什么情况?再拍收钱了啊! 话音刚落,缦华迅速拿出一百块拍在桌子上,说,财迷,一毛钱一张,我准备好了。 这下连桑吉都忍不住笑出声,指着那一百块钱说,次仁,我们的饭钱出来了。 此言一出,长生也忍不住笑。缦华一直兴致勃勃,直至店里的姑娘送上午餐,才停止创作。 进餐时,桑吉说,次仁,你曾经在信中问过我你父母的事,我问过罗布拉,他只能确定你的父母大概来自新措,或是墨脱?其他的事,他也说不清了。 长生心中一动,脱口而出,墨脱?这与尹莲的名字,暗自呼应的地方,一直是长生对外人不曾道破的念想。如果说,拉萨是故乡,那墨脱,就是他暗中护持的精魂。 他们用藏语对话,缦华听不懂,只觉得长生的神色一下子凝重起来。她正不明所以,只见长生转过脸来对她说,缦华,看来我要下一趟林芝。 林芝?那不就接近墨脱了吗?她闻言很是雀跃。 长生说,缦华,我不是要去徒步探险。我是要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亲生父母。 缦华一下子肃然起来,问道,我们几时动身? 长生喝了一口茶,想了想,说,随时吧。 第5节 因桑吉不能同行,缦华便找了自己的朋友尼洋作陪。尼洋出生在林芝的尼洋河边,对林芝一草一木都熟悉。他正好要回去打理旧屋,因此自荐同行。 约好尼洋,办好边防证,他们便动身。 尼洋是新一代的藏人,年纪不大,经历却不少。父母是援藏知识分子,他在林芝长大,中学之后回到北京,毕业之后去美国工作,从事NGO自然文化保护工作,最终选择回到西藏,在拉萨开了“雪堆白”,专注从事藏族手工艺的保护工作。为人沉稳风趣,见识亦广博。有他作伴,沿途方便不少。 五月初,刚下过一场大雪。米拉山口白雪皑皑。雪下裸露出黑色山体,如水墨淋漓,意境萧远。 早起是长生开车,尼洋在副驾驶座打盹,车里放着琼英卓玛的《断法》,音韵流转,呼应寂静天地,击中心弦。 缦华坐于后排,默默注目长生,听见他持诵经咒。心中喜悦安宁,满足难以言喻。她一点也不觉得倦累。车灯破开茫茫雪路,行走在山崖之间,此情此景,如世间只剩两人结伴同行。她只希望这路途越长越慢越好,不要到头,如是天涯荡尽,走完一生亦心满意足。 到了林芝又是另一番春意融融,杂树生花。原野上缭绕着明媚的气息。山道旁桃花未谢,杜鹃初开,更兼那茂盛如雪的,不知是梨花还是苹果花。 车行下河谷,汀州远望,草甸丰美。有牛羊缓行其上,红蓝小屋点缀其间,一派田园牧歌景象。最令人惊艳的是尼洋河的水色,寻常总以为水之青碧为美,到了林芝才知道水的颜色可以如此变化多端,犹如魔法幻化,音弦自鸣,每一段河谷都俨然是一支独立的乐章。 山光水色交映,雪山,冰川,峡谷,林海,人行于画中,移步换景。辗转于山道上,沿途绿荫逼面,时时有空翠湿人衣之感。每呼吸一口空气都是在接受自然的净化和滋养,心怀畅快。 路上常见小小的藏香猪旁若无人地溜达,车要慢下来避让等它们过街。缦华感叹着可爱,恨不能抓一只回去当宠物。尼洋打趣道,藏香猪真不错,自己吃,自己睡,自己玩,完了还贡献一身肉,一点不给组织添麻烦。此言一出,惹得一车人大笑。 一路上藏香猪见得多了,长生对尼洋说,她要抓宠物,咱们车应该改装一下,前面装个铲子,后面再装个网兜,兜了就跑。 尼洋和缦华被他逗得乐不可支。趁长生下车拿过路条,尼洋对缦华说,次仁哥很幽默嘛,不像表面这么冷。 缦华看着长生,微微一笑,他很有意思。一路行来,她见长生言笑自若,外人一点也看不出他背负着如此沉重的心事。 开车从拉萨过来,一路络绎有旅游大巴驶过。这些车将载着游人前往目前已经成熟的旅游线路,太昭古城、巴松措、雅鲁藏布江大峡谷、嘎定沟、南伊沟、鲁朗。 林芝气候温润宜人,海拔远低于西藏其他地区,大约等同于云南。对于不耐藏区高海拔的人而言,是旅游的天堂。 此处是广东福建对口援建,街上一水儿的四川馆子,找饭馆时长生笑说,看吧,不管是哪里的人来援建,最终留下的都是四川人。大家爆笑。停车吃饭时,听见许多人不住高声感慨这里是名不虚传的世外桃源。不是江南胜似江南。 第6节 真正的江南在城市文明的倾轧下已经面目全非,接近荡然无存。依然声名在外的几处地方,商业化的雕琢也减损了江南山水原本清新自然的风貌,有一点青山绿水和历史遗迹,即刻成为提升商业价值的点缀。古人山水游行,寄兴歌赋,物我两忘。这种情怀,在今人是求而难得的境界。古人对山水坐忘,融而不伤,今人为利所驱,对山水褫夺,利用。不计后果。 林芝长期以来是少数民族聚居,远离汉族兴盛无序的商业文明,又地处青藏高原,无形中筛选了大批人流涌入。原始风貌得以存留。现今国家主持开发林芝旅游的人,尚有远虑和见地,懂得资源保护,调配合理适度。同时注重环保观念的宣传。所以此地看起来不那么令人揪心。 但在尼洋看来,此地还是有了变化,他一路不时回忆他儿时的林芝。在他的印象中,那时的林芝才是真正的世外桃源。 连他的叙述都美得像诗。我小的时候,每天林芝都会下一场小雨,有时是在早上,有时是在傍晚。早晨一般是多云,山岚在青葱的山间懒洋洋地飘来荡去,有如一个温柔女子,情态缱绻。大约到了十点多钟,天会放晴,这时候去到山野林间,满目青碧,空气清甜得醉人。小动物都不知道躲人。山上总是开满了许多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到处都是野果。松茸烂在山上也没人去采。我们可吃的东西太多了,谁稀罕松茸啊!这玩意是后来被日本人炒起来的。 饭后换作长生开车,尼洋在后排跟缦华聊天,实话说,我上初中之前就没好好读过书,在林芝,老师根本管不住学生,山太大,林子太多。藏族的小孩又调皮。一不留神我们就溜到外面玩去了,什么危险事都干过。一起玩的小伙伴,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没了。老师提心吊胆也习惯了,只求学生不出大事故就好。后来我爸妈看看不行,才把我送到北京去上学。<dfn>http://www?99lib?net</dfn> 他说起自己儿时那些顽皮捣蛋事,绘声绘色。缦华听得目瞪口呆,两眼放光。她自幼生活在城市中,寻常人家的子女。生活不过是上学读书,偶尔春游。去乡间度过节假日,除此之外别无新意可言,实在想不到还有如此生猛活泼的童年。 长生默默聆听,听到有意思的地方,发出轻笑。他另有感触,极少插言。他虽然出生在藏地,对尼洋所说的情况并不陌生,然而他六岁以前生活在寺庙,严谨不同于尼洋,六岁之后随尹莲入京,接受较常人繁重的教育,严苛亦不同于缦华。 第7节 尼洋在八一镇打理旧屋,长生缦华两人驱车去往新措。 由巴松措一路深入,转入僻静山路,直到车无法行进,必须徒步的时候,新措亦在眼前了。 峡谷在眼前渐渐合拢又豁然打开。 密林遮天蔽日,巨木参天,枝桠在低空交错,形成长廊。脚边时时出现浅短的暗流,地面潮湿。倒下的树木腐朽的枝干,落叶和青苔非常厚实,石缝间开着颜色艳丽的野花。没有理论上现成的路,人需要小心脚下,时时跳跃穿行。长生精力充沛,自告奋勇到前面去探路。缦华走在后面,沿着一个幽静的湖慢慢走着。 跟长生在一起,似乎一切都慢下来。事实上,他们来到新措,没有明确的目的地要抵达,会绕湖一圈,寻访村人。这像极了求道之旅,没有终点,每一步,既是终点,又是开始。 那个湖极致秀美。从这个角度看一汪碧水绿如翡翠。换一个角度看,就蓝得令人心颤神摇,并且随光线的转换而不断有变化。真正是“春来江水绿如蓝”。这其实是自然本真的样子,因其纯粹而呈现出不受侵夺的丰饶。 雪山,出现在湖的背后,山隘之间,高出云端。蓝天,白云,一丝不错,映入湖中,清波微漾,岸边绿树婆娑,浓绿之间偶尔出挑一朵淡红山茶,临水自照,仙姿凛凛。 长生在湖边,静坐观想。 缦华走到他身边,见他睁开眼睛,笑说,你知道吗?我来这里,是为完成我父亲的一个旧梦。他年轻时爱过的姑娘,就住在这里。不知道还找不找得到。 她坐在湖边,对长生说起父亲的故事。 苏谕哲睁开眼睛,看见月光下的银色雪山像是一条有生命的巨龙,随时会腾空而起。听到风掠过密林,掠过草尖,掠过湖水,撩拨使之泛起涟漪的声音。眼前的幽沉湖水掩映星光,泛出鱼鳞般的白色。看看天色未明,脚边的火堆快熄灭了,隐约还是有点冷。他检查了一下,没有失火的危险,又裹紧了衣服睡去。 等他再度醒来的时候,他听见清脆鸟鸣,潺潺的水声。庞大的山谷苏醒了,寂静中有了欢欣,向他致意一个全新的早晨来临。湖水泛着桃色的晨光。他看见小鱼在水底欢快地游来游去。 苏谕哲走上一根自然倒下的朽木,蹲在树干上掬水洗脸。水是如此清甜,令人清醒,精神为之一振。远处还有薄薄的雾气,他站起身来,熄灭了火堆,拨开灌木丛,向有雾的地方走去。 跨过浮桥,走入那层薄雾。他看见什么了!一定是梦境。他从一个梦境跌入一个新的梦境。他看见一个姑娘披散了长发,从水中站起,当她转身走向岸边的时候,她也看见了他。 来不及惊呼,他迅速背过身去,而她迅速蹲下,游向岸边,抓起了衣袍。刚刚那一幕像魔咒一样攫住了他的心神。她骤然呈现在他眼前的少女胴体,堪称完美,犹如神造。脑海中不断闪现姑娘闪亮的眼睛。乌黑及腰的长发,酥油一样洁白光滑的身体,挺拔的乳房……一向大胆的他,紧张得腿都在抖,完全无法动步。而心里,根本不想离开。 当姑娘穿上衣袍走到他身边,轻拍他的肩膀。他像如梦方醒一样,回过头去,看见一张清秀艳美的藏族姑娘的脸。 她有一双清透的凤眼,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笑意明璨如初生的阳光,那是年轻时的曲珍,新措最美的姑娘。 她问,你是谁? 他听懂了,说,我叫苏谕哲。他感到非常窘迫、紧张,不敢与她对视,垂下了目光,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想了想,掏出军官证,说,我是军人。 曲珍歪着头,微笑地看着他,似是听不懂他的话。苏谕哲忽然意识到她可能听不懂汉语。一时之间,准备好的解释的说辞全又憋了回去。 曲珍对刚才的事好像并不在意。她拉着他坐下,分享给他新鲜的牛乳。苏谕哲掏了掏自己的口袋,掏出两块压缩饼干和几颗水果糖,递给曲珍。 曲珍剥了一颗糖放进嘴里,露出孩童般天真满足的笑容。她吃完一颗,他又帮她剥了一颗。 他看见水沿着她的鬓发滴落下来,滚入她秀美的颈脖,他突然觉得很渴,咕嘟咕嘟喝完了一碗牛奶。曲珍又开心地给他倒了一碗。 他凝视着这美如青莲,心地单纯的女子。她藏身在这幽静的山谷里,出现在他将尽未尽的梦境中,像上苍收藏在此的林中仙子,试问他如何忍心心存邪念去亵渎? 在一起共度了一个静谧欢悦的早晨,临别的时候,姑娘告诉他,我叫格桑曲珍。 苏谕哲推测曲珍是住在新措的人,一次一次找机会去看她,主动承担了进山探测的任务。第二次进山时,他抱着侥幸的心理又来到湖边,果然看见了曲珍在湖边放牧。看见她轻巧的身影,他心里是如此的满足和愉悦。 为了能和她说上话,苏谕哲暗自更加努力地学习藏语。随身携带了一个小本本。将自己想说的话记下来,亦将曲珍的发音记下来,回去鹦鹉学舌地问人,为此受了不少嘲笑。渐渐地,他们可以说更多的话。他亦逐日地感受到曲珍对他明确的情意。 他深感自己被眷顾。爱情的降临是令人畅快生动的事。二十一年来,他从未对人如此动心,亦未感受到如此单纯热烈的爱意。这在他的余生,后来,亦未有相同的激情出现。 很快苏谕哲就要面临选择,这关系到他的前程。如果他愿意回到内地,他的前途会更好。但他愿意为她留下来,留在这里,隐姓埋名做一个农夫或是牧民。 某个星辰如水的良夜,他们终于在一起。那时苏谕哲已经有了一定的自主权。他和藏族姑娘恋爱的事也渐渐公开,他相信自己有能力处理好和曲珍的婚姻关系。 为此他接受了探测的任务,前往遥远的无人区。这是一般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事,他踊跃地接下,只为立功之后好退伍,名正言顺地和曲珍在一起。这一去要一年多。他嘱咐曲珍耐心等待,要相信无论如何他都会回来。 等他千辛万苦地回来,听到的是曲珍和别的男人好上的消息。 第8节 缦华对长生说,你可以想见他的失望吗?曲珍在他心里是如仙女一般的人,在这与世无争的地方。他克服了千难万险,几次死里逃生,支持他的信念就是在这个地方,还有爱人在等他。可是,等他终于回到这里,收获的却是爱人的背叛和她即将嫁人的消息。 长生凝视着湖水,久久无语。 那往事并不触目惊心,隔了悠远的时光想去,还带了淡淡的纯情芬芳,令人心软的惆怅。 缦华说,也许情爱是这世间最虚幻的东西。它并不残忍,符合表象世界的无常轮转。有太多人,心怀希望,踏着失望前进,希望可以获得为数不多的例外,收获可以收藏一生的丰美果实。或者,人在不懂得失望的时候,才会意外地接触到失望的真相。我的父亲也是这样。 长生是懂得聆听的人。他在缦华讲述的时候并不插言,专注的倾听,等她说完才谨慎的问,你的父亲,他,希望你找到曲珍吗? 缦华露出一丝苦笑,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并不在意我能否找到。这对他而言,只是一个未完成的夙愿,一个需要践行的仪式。长生,或者你也是一样。 长生说,是。 缦华看着他,但笑不语,她实在欣赏长生这种随遇而安的洒脱心态。处处无家处处家。 一路上他们逢人便打听,可惜牧民居无定所,迁徙频繁,况且年代久远,他们所掌握的线索又少得可怜。长生和缦华在新措一无所获,意外之喜是收获了一段美好光阴。 他们在林中穿梭,在河谷嬉戏,在河边漫步。觉得累了就停下休息,不急不躁,安心享受自然所赐予的丰馈。清风、烈日、暴雨、阴云,每一个稍纵即逝的清晨和黄昏。每一天的曙色,夕阳和星光都不可复制和再现。 每一天,每一段路,都有新奇发现。 采摘肥美的野菌,比小南瓜还大的柠檬,滋味奇妙的野果,遇见各种精灵古怪的小动物。沿途偶尔看见牧人放牧,牦牛悠闲至极,看见人亦不惊慌躲让,只管瞪大眼睛挡在路中间。 长生用拍立得为放羊的小姑娘拍照,结果差点引发骚乱。第二天早上醒来,帐篷外站满了四乡八里赶来的藏民,直到相纸用光才脱身。 长生笑道,早知如此,我们就地支个摊子替人拍照,说不定还能换点酥油,糌粑,风干肉,也不用到处找人打听了。 缦华盯着他看,但笑不语。三十多岁了怎么还能笑得如此好看?真是叫人又惊又羡,百看不厌,她心中情意涌动,比流露出的笑意更深。 她看着他,欲言又止,长生发觉了,问道,你想说什么? 缦华低头一笑,被你这样一打岔,话到嘴边又忘了。 长生不以为意,悠然一笑,那以后想起来再说吧。他目光和煦,如新凉时节的艳阳照在缦华脸上。幸而是低着头,他看不见她脸上的一抹飞红。 晚上回到八一镇,与尼洋会合,本是要去周围的村落再打听的,尼洋中途接到拉萨的电话,要他赶回去,不能陪他们继续寻访。 尼洋虽不太清楚长生和缦华找的是什么人,但这样半途而废终觉歉意。缦华笑道,没关系,走之前请我们吃顿好的就行。 长生接口道,就是,饿四天了,好不容易能大吃一顿。 尼洋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俩,叹了一句,你们俩也未免太默契了。他是有感而发,随口说出,恰好戳着缦华心事。长生犹可,缦华却暗自慌乱,别过脸去,抬眼看见前面一个火锅店,忙道,就这个吧! 三人吃饭分别。尼洋担心他们两人寻人不便,言语之间仍是歉意,缦华让他不必担心,只管回去便是。缦华当年做杂志时,便对西藏情有独钟,拉着客户策划了几场活动,做了好几期西藏的专题。对雅鲁藏布江大峡谷,墨脱都不陌生。只是她不觉得以前那种因工作关系而进行的探查和她现在和长生一起的状态可以相提并论,因此也就略过不提。 席间谈及接下来的计划,尼洋提议他们去一趟大峡谷,现下正是观看南迦巴瓦的最好的季节。相较与藏地其他声名在外的雪峰,南迦巴瓦峰的神秘令人最为津津乐道,一年四季多半时间遮蔽在浓云密雾中,偶尔显露真容时的壮美叫人叹为观止,被《中国国家地理》评为最美的山峰。 尼洋这样提议,缦华却不敢雀跃,毕竟他们此来不是旅行。却见长生点头赞同,既来之则安之,怎样?我们去一趟吧。 缦华眼睛一亮,她对此毫无异议。与长生在一起,去哪里,不去哪里都是一样。她望着长生想,也许找到这样一个人,才是此生的目的。在新措的时候,她就有一句话欲言又止。她想问他,如果有一天,他愿不愿意跟她一起,回到这里来隐居。 她不好多问,长生怎么就陡然动了去大峡谷的心思。这必然是有原因的。隔着火锅升腾的雾气,长生坐在那里,微微走神。缦华看着他眉心的郁结,心中一揪,在幻觉中似乎就要伸出手去抚他的脸,轻触他的眼眉,纾解他不可知的抑郁。 离得这样近,近的她可以看见他的睫羽闪动,就是这样咫尺之遥,中间却仿佛隔了人山人海。 送走尼洋,两人步行回旅馆,夏夜星空静谧,映照着前路暗淡。明明是不长的一段路,今夜却不知为何显得格外漫长。缦华和长生之间,一下子沉闷起来。清辉冷月下的长生身形格外颀长,看上去却是心意沉沉,形容萧瑟。 心意相牵,缦华心中酸痛,跟在身边,也是缄口不言。 那一路都是无话,那一夜各自无眠。 第9节 不知为何,在林芝长生仿佛会更多地想起尹莲,想起儿时她常带他前往山清水秀的地方小住。他一直了解,尹莲内心深处向往田园牧歌似的生活,她用心去寻找的本是一个可以同她一起在尘世中心存退却的人,而今想起却成了一个飘渺到不能实现的梦。 雪山温泉桃花,葱绿寂静山村。这个季节的格嘎村很容易让人想起《东邪西毒》里盲武士执意要回到的故乡。任何一个角度看下去,都美得像明信片一样。 抬头就能看见南迦巴瓦,冰清玉洁,傲然矗立在蓝天下,那么远,那么近。顶峰依然有暧昧不清的云气缭绕。南迦巴瓦虽然悄无声息,不像雅江那样时时发出沉闷的吼声,但它慑人的气势,是令人屏息以待,无法忽略的。 海拔七千七百八十二米的南迦巴瓦峰,雪线以上白雪皑皑,云岚涌动,遮蔽群峰,若隐若现,似人心事重重。 长生在茶馆叫了酥油茶和藏面,缦华没要藏面。 长生问,怎么?吃不惯还是不饿? 缦华说,不饿,点了吃不了也是浪费。我喝酥油茶,回头饿了捏点糌粑吃就行。 不知为何,只要跟长生在一起,她就不会觉得累,也不会觉得饿,吃很少的东西,也会觉得很饱足。心理的满足感直接导致食欲减少。并且,自从在扎寺参加完法会之后,她就自然而然地戒掉烟,一点也不念想,就像她从未抽过烟一样。 一时无话,缦华低头喝茶,一抬头瞥见长生似笑非笑望着自己,忙问,怎么了?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长生目光茫然了一下,摇头说,不是,我记得你说过要去墨脱,怎么近在咫尺又不去了? 他们在派乡,常常可以见到结伴去墨脱的人,就在刚刚还有人过来打听,问他们要不要去墨脱。 缦华不答反问,那你为什么一定要来看南迦巴瓦呢?难道因为它是《中国国家地理》评出的最美的山峰? 话到嘴边,她依然没有说破。朋友是,你可以号召他一起浪迹天涯,爱人是,你可以为他浪迹天涯。 见她调侃自己,长生忍不住笑出来,说一句,牙尖嘴利! 缦华一笑,不好意思再与他目光相触,转头望向门外。眼前视野开阔,南迦巴瓦近在眼前。 夕阳西下时,雪峰被落日映照,如遽然点亮的火炬。壮美之外又有十分瑰丽,撼动人心。长生凝视着夕阳下的南迦巴瓦,幽深如潭的眼眸渐渐涌起浓云蔽日的惆怅,神情复杂难以捉摸。 良久,长生放下茶碗,以轻不可闻的声音说,缦华,你知道南迦巴瓦最大的错误是什么吗?是贪执和嫉妒。桑吉对我说,不必把自己关起来,随着自己的心行走,所到之处,见山见水都是修行。我来瞻仰南迦巴瓦,是为了观修,确证自己的罪孽。 他语气平静,没有流露特别的情绪。缦华闻言,心头大震,她无端想到母亲当年做的事,内心冒起一股寒意,手一抖,茶溅出少许,忙把持住心神,问,你做了什么? 长生不答,慢慢闭上眼睛,流露出不可言的凄楚。 是何时开始,尹莲在他的意念中无处不在,她成了他过于沉重的宿命,不能割断的往生。他和尹莲之间,从无过于亲密的举动,亦无山盟海誓,却不知为何,他对她,这般刻骨铭心,难舍难离。 这爱成了他脚踝上沉重的镣铐,稍一动弹,旋即跌倒。深重到超越爱情本身的欲望,令他甘心像一个影子般,不言不语,追随着她。现在想来,他所日复一日目睹的不过是她的苍老和生活的破败啊! 可,即使是这般满目苍夷,断壁残垣也让人留恋不去。 许是因为身在林芝,离墨脱近了,许是和缦华在一起,她不时提起仓央嘉措的缘故,长生亦不由地屡屡思及仓央嘉措来。 想起他第一次了解到仓央嘉措,不是在故乡,而是在遥远的北京的书房。那地方,对大多数藏人来说,是多么遥不可及的地方。 那时他已不满足于听尹守国讲故事。尹守国的书房里,靠墙的面,累累码的都是书。有些书,市面上是见不到的,是尹守国自己做的手抄笔记而已。尹守国鼓励他自己阅读,自己理解。 长生知道了仓央嘉措的身世际遇,想起故乡那支流传久远的民歌,其实他还能张口唱来。“在那东山顶上,升起洁白的月亮,玛吉阿米的脸庞,浮现在我的心上。”他甚至会想起望果节,想起赛马,赛歌时,骏马如风奔驰,哈达如云飘荡。 隐隐不能忘,故乡人唱起这歌时,嘴角的笑意和眼底的忧伤,他们的眼睛是那样不容磨灭的亮。 他读过,并记得仓央嘉措的诗,当时并不是那样感慨良深。也许那时,生而为人的不自由,离他尚远。他对于“遗憾”二字,了解得还是那样浅薄。他确实是进入了一个牢笼,只不过牢笼没有关闭。这一切,像一个阴影,蛰伏着,试图侵蚀着,却还没有全然笼罩过来。 一直到大学毕业,与Sam分别,他是那样痛不可言;一直到投身商界后几年,他逐渐体味到人心诡诈。同被迎入布达拉宫,尊为僧王的仓央嘉措一样,随着年岁渐长,长生开始体味到种种不得已和不自由。 他在那城市里迎来了二十七岁。屈指算来,他的生命已有十一年与这座城息息相关。 不是没有犹疑的,长生问过自己,如果再次选择……这个问题却被他自行截断。人生没那么多如果,时光荏苒,年岁久远,他渐渐已不能辨别,是因为尹莲而心甘情愿羁留在此,还是因为他已经逐渐习惯了这城市所给予的一切。 第10节 由于承天实力壮大,业务拓展很快,加上北京作为首都所拥有的经济后劲日益彰显,谢江南和尹莲决定将公司总部迁到北京,深圳只作为分公司存在。承天全力主攻北方市场,原本的南方市场亦不容有失,谢江南一人精力难以兼顾,本来公司的管理要交给尹莲负责,尹莲却全权交付给长生,自己仅是从旁点拨,在大事上做决断。 长生在几年中,凸显出的管理才能毋庸置疑。谢江南并无太多亲朋故旧,谢惜言年纪尚幼,他虽对长生心有防范,仍是委以重任。一切来日方长。 长生生性稳妥,做事周全,擅于处理人际矛盾,有他在,等于后方稳固,这一点,谢江南亦心知肚明,他接纳长生进入到公司核心管理层亦因如此。 真正进入决策层,长生所体验到的却不是挥斥方遒的快意。时日愈久,他和谢江南在经营发展方面的理念分歧愈明显。 长生所学习的商业理念更为先进,谢江南却保有许多早期商人的习气,习惯一言堂,不容人挑战自己的权威。 长生在他手底下做事,更需谨言慎行。 初时长生着意于管理,并不需要频繁出差,在京的时候更多。相反是谢江南和尹莲因公司进行战略转移,牵一发而动全身,需要频繁往来于两地,两夫妻不在北京,尹守国又忙于公务,照顾谢惜言的责任,无形中落到长生身上。 自打八岁那年发生溺水意外,被尹莲严加管教之后,谢惜言对长生一直有愧疚和无形惧意。等长生二十五岁回到北京,谢惜言将将年满十岁,正是上小学的时候。谢江南与尹莲公事繁忙,京深两地往返,商场上有诸多不可免的应酬。双方父母年事已高,精力不济。每当尹莲出差,照顾谢惜言的责任不可避免地落在长生身上。 在家辅导谢惜言课业,去学校开家长会,接受老师的投诉,处理他的调皮捣蛋事。安排他去春游、夏令营、课外辅导,这些事谢惜言巴不得长生出面,替他遮掩过去。长生心软,总当他的同盟。次数一多,谢惜言简直将长生视为挡箭牌。 长生有时跟赵星野等聚会正酣,接到电话就要匆匆离去,处理谢惜言的事,几次下来,大伙深觉扫兴,纷纷表示不满,赵星野快人快语,你这当哥的,都赶上人家当爹的了!人爹妈不管,你操什么心? 累不累啊! 长生不理他揶揄,拿了衣服就起身,应道,你们先乐着,回头我做东,咱们再聚。 赵星野推他出门,去去去,哥的应酬多了,稀罕你请。赵星野毕业之后分配去了建委工作,不大不小是个头目,他生性疏阔,喜爱交朋结友,寻常日子亦多的是饭局应酬。 长生一笑出门去,果然听到赵星野喊了一嗓子,准备好银子,等着哥几个敲诈你啊。 长生回头啐了一句,狗改不了吃屎。 撇下死党一路飞驰去到学校接谢惜言,又是没交作业被老师留堂。长生在办公室默默听完老师训话,对老师保证一定督促他补完所有作业,好话说了一箩筐,才领了如蒙大赦的谢惜言出来。 长生对谢惜言说,你好意思!考试不及格就算了,居然连作业都不写,你够胆公然蔑视老师,有本事你别打电话叫我来救你啊! 谢惜言早已习惯他来帮自己收拾烂摊子,听他几句训斥也不伤筋动骨,跟在长生后面,嘻嘻笑着,哥,你不觉得老师讲的东西很无聊吗?我一点也不喜欢上学。惜言身形还没完全长开,面目灵秀,黑湛湛的一双眼最是无辜,两颊微微有些婴儿肥,倒不埋没了父母的好基因。 惜言是招人疼的,撒娇耍赖有求于人时,尤其将这特质发挥到极致。长生知道此时半点松泛不得,绝不能给他好脸色,冷着脸将他塞到车里,别跟我嬉皮笑脸。我跟你说,无聊也得学,全校那么多学生,个个觉得无聊就能不上学?不做作业?你是不是要我告诉你爸妈? 想到尹莲犹可,一想到谢江南那寒霜般的脸,谢惜言忍不住浑身一激灵,央着长生说,哥,求你了,别告诉我爸。 谢江南教子甚严。虽然爱宠这个独子,对他的学业却从不放松,为此谢惜言不知挨了多少骂。谢江南出身寒微,是因读书出众,才考入重点中学跟尹莲相识,说起来这算是他人生不可忽略的转折。 长生看惜言心有余悸的样子,知道有效果了,却不预备放过他,好整以暇地补了一句,不告诉你爸妈,那我告诉姥爷,你看行吗?好像你好久没去部队参观了,小黑屋挺想你的。 听长生提及素来对自己不假辞色的姥爷,谢惜言更是不寒而栗,服软大叫,我补完作业还不成吗? 尹守国对子女管教严厉,那是有传统的,尹莲都忌惮三分,从来也就对长生稍加言辞。脾气倔犟,玩性正重的谢惜言总也入不了尹守国的眼,言语起来,连带着尹莲都经常挨骂。 偏偏尹守国杀伐决断,霸气外露,自来说一不二,谢惜言见了他,就似是贾宝玉见了贾政,“避猫鼠儿一样”。 长生目视前方,悠闲地说,行,当然行!我又不是你班主任,不催你。别怪我不给你透消息,周末你爸妈就回来了,你自己看着办。假如你这周内完不成作业,班主任告诉你爸妈,我是瞒不住的。 哥…… 怎么? 我不会做,你教我。 长生叹了口气,这没问题。 回家辅导谢惜言课业,他是需要他寸步不离地看着才能专心的。看着灯下奋笔疾书,狂补作业的谢惜言,长生心情复杂,处在这般家庭关系中,他对谢惜言的感情不可能像哥哥对弟弟那样单纯。 他后来自思自想。这些年都如行在悬崖深谷,稍有差池就把持不住,纵逸邪念,庆幸对谢惜言是这样全心全意善待过,不然日后平地风波,又该以何种面目相对? 譬如此时灯下,他守着谢惜言,心里却念念不忘尹莲。她的面容又淡淡地覆盖过来。将她藏在心中太久,久得慢慢氤氲开来,想起她时,总不是很清晰,很具体,只是眼眉之间,说不尽的温柔涟漪,叫人耿耿不忘。 想着她不日要回来,又是一阵踟蹰。如今,每一次见她,对长生而言都是很苦楚的考验,他们之间除了工作,除了谢惜言,可探讨的话题并不多。 是熟稔相知到极处的人,性子爱好不须再了解,在家中,不发一言亦可意会对方的举动,尹莲不好过问他,他更不好过问尹莲。这样僵持着,暗暗生疏了。他们都明问题所在,百折千回,只得将心思埋于深处,不露痕迹。 他偶尔会留在家中陪她吃饭,甚至和她一起下厨做饭,离得那么近,他却总有种错觉,以为是身在河洲水湄,荒烟蔓草,烟云茫茫。他只能这样看着她,心中甜蜜又酸涩难当。其实是珍惜这样的短暂,默默凝视,在她发觉前,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 长生看着谢惜言补完一部分作业,叫保姆领他去睡了,自己留下来处理文件,事务繁杂,他喝了咖啡,抽了烟,审核文件,做PPt,忙到三点才去睡。 尹莲既然将公司托付给他,他一定要全力以赴,不负所托。 这样也好。尹莲问起,他有理由说,我忙得没有时间恋爱。 第11节 他确实是忙,总公司迁到北京后,长生职权增加,代替尹莲频繁出差。一个月里有半个月的时间奔波于各地。 结束宴请,与人作别,穿行在陌生城市的街头。他在车上,接到尹莲的电话,问他,长生,你在哪里?睡了吗? 听到她的声音,他心中一紧,刚刚涌上来的酒意顿时消散了几分,立刻拧小了音乐。过了这么多年,他依然对她不改初衷,接到她电话的刹那会心跳加速。听到她的声音会心神恍惚。就连在路上遇见一个背影或侧脸,神似她,也会暗自失神许久。 冻结在某个时段的感情,如同化石。时间不能使之淡化,消失。只是被压抑,尘封在深心处,不去挖掘,处理。渐要连自己,也遗忘这样的存在。 他说,我在安阳。现在办完事正要回酒店。 她说,好的。你一个人吗? 他说,嗯,放心。 她说,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心中泛起一丝涟漪,想了想说,我二十号左右就可以回来。 感觉电话那头,尹莲稍微沉默了一下,随即很轻快地说,注意身体,长生。我们好久没见了。 你也是。 挂了电话,心里百味杂陈,明明还有许多未尽之言,却什么也不能说。如今他甚至不能对尹莲表现出亲昵关心,连他自己也觉得不自然。 有一股冲动再给她拨回去。刚按了拨号键,又颤抖着手指挂断。 手机暗掉。抬头看见,街灯在眼前闪烁。长路坦荡笔直。她一声问候就能使他心潮汹涌。他被她一通电话逼入了另一个时空,轻而易举打回原形。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 街灯光亮如招魂路引,此时他如古墓中逃逸的孤魂,飘零涣散,举目无亲,心底深深惶惑,不知裹身轮回中,何时何地是尽头。更不知自己死心不息奔走于世的终极意义是什么?。 看见路边有就地躺倒的流浪汉,黑黢黢卧成一团,他不知怎的就触动了情肠, 陡然泪意翻涌。雨刷刮落飞跌在车窗上的秋叶。他很想放声一哭,却眼角干涩,头疼加剧。 不到三十岁的年纪。人生在某些时刻被洞穿,只得一片煞白,已感意兴阑珊。 回到北京,感觉逼仄,无论是面对谢江南还是尹莲,出了什么让他意想不到的事,他都必须隐藏,克制自己的情绪。 原来那日在电话里欲言又止是有原因的,尹莲叫他回来,却是安排他与别人相亲。对方亦是高干子女,门当户对。长生忍耐着没有发作,彬彬有礼完成了见面。 看着尹莲热心张罗,他只觉得胸口淤塞,又似要炸开一般,恨不能呕出血来,憋得脸色发青。几次借故离席去洗手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眼睛里能喷出火,与这世界同归于尽。 晚间他们回去,一路疾驰不说话。尹莲自知今日事惹他不快。但从她的角度,这样去做没有错。一时找不到话题开口,两人僵持着,一直到楼下。 长生不下车开门,坐在那里像一尊塑像。尹莲坐在后排,亦闷声不语,气氛非常压抑。长生心头蓦然涌起巨大的悲。这世上不会再有人对尹莲的爱,比他深,因此也再不会有人因尹莲而受的伤害,比他深。 他们的情势不同旁人,长生的性格亦不同于莽撞少年。已然到了悬崖边缘,他却仍旧不能松口说出真相:自己数十年如一日地爱着身后那个女人。纵然她已为人妻,为人母,纵然她已不再年轻。 可他对她的爱,由来已久,从来就找不到原因,亦寻不到解药。 姑姑,我求你,别再为我安排这种事。他是痛苦到了极处,面上反而一点不显,声音也平静得可怕。尹莲不答,他回过头去,看见尹莲无力地靠在座椅上。眼前的一双眼,满含倦怠。仿佛是无星无月的茫茫夜空,黑得叫人心悸。尹莲心头一哽,无言以对。长生对她的依恋,这年轻男子偶尔偷望向自己的灼热情意,她不是愚钝之人,无知无觉,可她和长生之间有千万个不可能。这一步雷池,她没有可能,亦没有必要去逾越。 这些年来,静静对峙,渐行渐远。长生不说破,她更无理由说破。长生逐年回避自己,原因她不是猜不到。是不能看着长生耽误下去,所以想着为他订下终身大事。想要处理好症结,结果却令两人尴尬伤情,无法面对对方。 他侧头,露出讥诮的笑意,那笑意到不了眼底,他说,我的事,我自有主张,不劳你费心,如果你希望我有女朋友,我可以有很多。听不见尹莲回答,只听见车门被重重带上。他看见尹莲,踉踉跄跄走下车去。 他坐在车里,竭尽全力去忍耐,五脏六腑揪成一团。咬破嘴唇,捏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不觉得疼,握住方向盘才发现手掌鲜血淋漓。 盯着眼前的那堵墙,他有冲动一头撞上去,车毁人亡,理智却叫他头也不回地驱车离去。长生借口出差频繁,搬去酒店住。尹莲回去大病一场。说是受了风寒,无甚大碍。然而缠绵病榻,咳得撕心裂肺,总不见好。 第12节 ……长生……长生……是谁在唤他。 梦中,谁的声音唤他,这般熟悉,令他闻之戚然。在泪意未坠时,翻然惊醒过来。眼皮似有千斤重,靠在床上,一阵心力交瘁的虚脱,许久才睁开眼睛。 他当真是疲惫极了,心口喉咙干烧,头痛的焚心欲呕。身边的女子睡得正熟,窗帘很遮光,长生不想开灯,漠漠暗色中,看不清她的脸,也无所谓,他不在意她是什么长相。长生冲凉洗漱完毕之后,去楼下吃早餐。楼下的自助餐区,已摆上丰盛的早餐,有人逡巡其间,挑选食物。他烤了一片吐司,拿了一杯咖啡,坐在靠窗的位置。清晨七点半,从窗户向外看去,是北方秋日清冷如霜的一角天空。他吃完早餐,回公司上班去。长生身边渐渐出现女伴。这转变令赵星野感到惊讶,抓住他逼问原因。面对质疑,长生淡淡说,总不能一直单着吧,惜言都开始给女孩写情书了。他总有能力将自己掩饰得很好。 赵星野眉开眼笑,拍着他的肩膀大笑,和尚还俗,可喜可贺。你丫再不找女朋友,我怀疑你的性取向……话未完,就看长生似笑非笑地斜睨着他,慢条斯理地卷袖子,说吧,你是想下半身不能自理,还是下半身只能自理? 赵星野一脸泼皮无赖相,最懂见好就收,赶紧伸手挡住,笑嘻嘻露出一口白牙,别介,您是练过的。我哪敢跟您这儿讨赏,不过是过过嘴瘾罢了。 他一口又响又脆的京片子,逗得众人哄然一笑。赵星野为庆祝他脱离单身,联合一众朋友开酒会,大肆庆祝长生加入他们的行列。身边影影绰绰都是人,觥筹交错,许多人过来跟他说话。说的什么,他事后都想不起来。微笑举杯咽下苦酒,感到内心的坍塌,空荡的失意。他不是清高到厌恶别人的生活方式,只是料不到,兜兜转转,最终还是踏入了声色犬马的行列。 毫无疑问,长生对那些女孩不曾用心,任其来去,更换频繁,不惮让自己染上花花公子的名头。是报复和遗弃,尹莲不是希望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吗?可以。他如她所愿--至少这样看起来正常一些。 捅破疮疤,偶尔再见倒不尴尬了,步履相和,身影交映,若无其事问候、谈天、聚餐。有了这层防卫,表面看来,互不干涉,其乐融融,自有一番疏离静好。 染上尘埃,挂起面具。此时的长生,看起来与汲求俗利,纵情声色的男子并无二致。习惯了生意场上杀伐决断,寸土必争;习惯了在不同地点,不同女伴身边醒来。虚情假意,以昂贵礼物博取红颜一笑。牵手、约会、上床,走完情侣间的必经之路,分道扬镳,开始邂逅下一任情人。 他不喜欢女人纠缠,不与她们谈婚论嫁,因此总在女人心意萌动,以为可以抓牢他的时候及时将她们换掉。是薄凉无端的情人,他的风流不羁,在众人中,大有后来居上的趋势。 本质的区别在于,他从未因肆意而忘情,获得满足,情欲亦不蓬勃。把持的原则是不主动去招惹,适可而止。谈情说爱从不是他人生的主题。 表面流连声色,无拘无束,实则仍以禁锢的姿态行走,独身泅渡暗河。 回到拉萨后。长生再读仓央嘉措传记,见有记载道这位活佛在布达拉宫后的宗角禄康纵情声色,时时与年轻貌美的贵族女子欢宴调情,违背戒律的记载。长生是能感同身受,确知仓央嘉措所行的原因的。 “深怜密爱誓终身,忽抱瑟琶向别人,自理愁肠磨病骨,为卿憔悴欲成尘。”那时,仓央嘉措远在家乡的初恋早已嫁做人妻,与他情投意合的姑娘达瓦卓玛也被父亲带离拉萨。人去楼空,触景伤情。八廓街那间温暖的小酒馆“玛吉阿米”再也不属于人间浪子宕桑旺波,更不属于被禁锢在红宫里的仓央嘉措。 为了忘却一个刻骨铭心的人,势必要让自己经历更多的人。哪怕到头来,才识破皆是枉然。 他在这种场合,几次擦肩而过,遇上谢江南。事后两人都默契地不提,大约是在这样的场合见到长生,之后谢江南对他的态度很暧昧。这改变很微妙,长生感觉得到,谢江南初时是惊讶的,后来莫名地松了口气,少了几分针锋相对,对他的态度若即若离,说不上多好也说不上太坏,后来有一些应酬也就主动地叫上他。 长生想,男人的交情来源无非几种,一起扛过枪,一起下过乡,一起打过架,一起喝大酒,一起嫖过娼…… 他现在这般放荡,落在谢江南眼中恰好是正常。 他想必视他为同道众人,说不定还在留意品断他的趣味,长生失笑,也就是传说中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第13节 不是无人察觉他的异状。长生身边一直有尹守国。那深藏不露,睿智的老人,在关键时候点拨他。只有回到尹守国身边,长生焦灼的内心才有一丝清澈安然。他的身侧成了他的退所。 尹守国的身体日益衰败。一年中有大半时间静养,早已不能出外理事。长生陪尹守国在植物园,练字,吃饭,散步,喝茶。 他来时,尹守国刚写完一幅字,搁在旁边,长生一看,是李商隐的《暮秋独游曲江》: 荷叶生时春恨生, 荷叶枯时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长在, 怅望江头江水声。 一见之下默然,正是对情应景,叫人思绪万千。简单用过午饭,尹守国没有睡意,便叫长生陪他去一墙之隔的卧佛寺走走,长生忙搀了他出来。 落日红枫。举步无尘。这里少有人来,远隔重山,城市被弃置在身后,难得清静。从卧佛寺出来,回到山庄,尹守国招呼人摆出茶具,在院中喝茶。一面闲闲和长生聊天,长生,从世俗的意义来看,释迦牟尼出生即贵为王子,拥有世人辛苦奋斗所追慕的一切,他为什么还要放下一切,出家修行呢?我想听听你的见解。 长生沉吟着,三世佛静肃慈悲的面容还浮现在脑海。他说,波拉,我也是鹦鹉学舌。处于优渥中的释迦牟尼看到了人生的贫苦,哀愁,生老病死,这些都是伴随生命而生的,根深蒂固的忧患,缺乏根本的解决之道。这些问题由轮回衍生,又再度形成轮回。 尹守国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举手泡茶,说,还有呢?你继续说。 长生想了想又道,他意识到权势财富,当下的恩爱幸福都短暂如露。他所拥有的都不是真实拥有。他要寻找的真实超越其上,是断除轮回痛苦的解脱之道,这甚至不是当时普世的知识体系所能解决的问题,所以他要亲身证道,寻觅答案。这个过程要亲身经历,不能道听途说。普度众生,这是他的慈悲,可也未尝不是他的野心。 慈悲和野心?你这说法有点意思。尹守国饶有兴味地思索,为长生倒上茶,长生喝了一口。 尹守国端详着眼前言语从容、举止端敬的长生。眼前这个孩子似有情?似无情?是冷漠?是旷达?他难下断语。若非从小看着他长大,连他亦难看穿他心思。难以想象外间那些风言风语是关于他的。或许他这么做,不止是年少轻狂,还存了更深的心思。 一阵风起,落叶簌簌而下,阳光在眼前细碎晃动。老少二人对坐饮茶,各有各滋味。隔了一会儿,尹守国说,长生,你是有慧根的孩子。你是否清楚自己,人生所要追寻的真实意义? 长生无言以对。心底的答案若隐若现,似浮又沉。 他有一股怨怒。无法释然疑惑。这些年生活所赋予他的生存状态和价值,扭曲了他的性格,以至于他都快遗忘自己的本性,虽然顺从接受,看上去如鱼得水,却不曾从中获得真实的快乐和价值。 他知尹守国找他谈话的意思,老人家虽然避居深山,但耳聪目明,不比寻常。想来他是对外间的事有所耳闻,寻机点拨他。 尹守国不看他,微闭上眼,仿佛是自言自语,这问题大了,难怪你不好回答。我其实是想说,人生需要自己去经历。对错得失在开始的时候,不会那么清楚。我们这一代人,被时代推着走,年轻时信仰的东西,到老来发现全部变质。外面人怎样,不代表你要怎样,你自己要把持住。 对长生,尹守国从来是点到即止。他隐约知晓长生心中疾症所在。其实这也不难猜到,若非对尹莲深深信赖,深深眷恋。一个当年只有六岁的孩子怎会离乡背井,追随她来到全然陌生的城市。 收养一个孤儿,将他带离故土,如将幽兰移出深谷,无形中背离了自然法则,虽然悉心教养,结果未必尽如人意。尹守国从一开始就不觉得尹莲做得对,奈何长生投了他的缘,让他老怀安慰。即便意识到隐患,他亦愿尽力去化解。 尹守国自然知道长生的忍耐和克制,知道他在外行事恪守本分,并不骄扬跋扈,这是他仍非常钟爱长生的原因。 隔墙有钟声传来,尹守国的声音亦似染了秋霜,如果有时间,我希望你能回到你的故乡去看一看。早年我在藏区带兵,对那里有情结。你替我回去看一看。 长生悚然心惊。这是多年以来,第一次有人对他提及西藏,提到回乡的话题。纷乱心绪得以暂停,骤然意识到,自己荒谬,枉认他乡作故乡。 他一阵悲从中来,正思索着怎么答话,尹守国示意他扶自己起身。回到屋里,尹守国道,你也陪我大半天了,回去吧。得空再来看我。 是!长生应了一声,人却站着不动。 尹守国摆手道,不要不放心,一时半会儿我还死不了!走吧! 长生知道他脾气,破颜一笑,波拉,那你歇着。我过两天再来看你。有什么需要我带上来的东西,给我打电话。 尹守国点点头。他退了出去。 刚踏上走廊,就听见尹守国叫他。 回来!尹守国扬声叫住他,平时你替我把惜言看紧点,别在学校里给我丢人。 第14节 长生在觥筹交错的场合,眼光越过众人,看见人群中的谢江南,看见穿梭在谢江南身边的各色女子,真真是莺歌燕舞,歌舞升平。也真是鹤立鸡群的人,随随便便往人堆里一站还是吸引人眼光,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谢江南谈笑风生,脸上看不出什么异状,举止言谈一派从容,可他明明记得,尹莲的病还没好。 当然,他也有许久未见过尹莲了,心下一涩。或许还是要找个理由去看看她。 长生正这样愣愣地想,揉着发紧的眉头,门口一阵喧嚣。一大群人,拥着一个女人进来。长生看见谢江南甩开众人,带头迎了上去,与那女人相谈甚欢。这般殷勤,不像谢江南素日的风格。 长生心想,这女人什么来历? 他懒得去应酬,索性走到旁边的休息区,找个位子坐下,静静观望。 一时主席台区围了很多人,那近来颇红的主持人踩着恨天高走上台去,用娇媚到令人发腻的声音,介绍来宾,这名叫范丽杰的女人神色从容地走上台去,与谢江南并立,款款致辞。 以她的年纪来讲,妆容很得体,不浓,至少看上去不像画皮。站在女主持人身边,身高身材都不占优势,但明显气势夺人,顾盼生辉,立时就把那年轻貌美的压下去了。话也不多,言简意赅,既给了主办方面子又不失身份,不失风趣,倒和随后一干在台上夸夸其谈,不知所云的大老爷们形成鲜明对比。 长生看她的利落做派,听着她明显带着香港口音的普通话,无端有些亲切和趣味。她在台上,有几次眼波流转,掠到台下来,眉宇中颇有些柔中带刚的气质,叫人过目不忘。 看看时间不早,长生准备开溜,这样的场合,说来是慈善酒会,实际上是人际勾兑,人到场面子给到就是了。花钱买名声,抛头露面的事有谢江南去做。 他放下酒杯,去了洗手间出来,正朝门口走去,听见有人叫他。 尹长生。 他回头,看见是范丽杰,独自一人。也不知是刚巧在那里,还是有意等在那里。他露出个清淡温和的笑容,道声,范小姐好,彬彬有礼地伸出手去。范丽杰笑一笑,语气不似初识,落落大方地说,叫我Lisa。长生不由问,我们认识?范丽杰将头一偏,耳畔的翡翠坠子轻轻颤晃,一阵暗香袭来,她换了粤语,说话间流利几分,我识得你。Sam多次跟我提到你。长生心中恍然。一眼瞥见谢江南正朝这边打量,他笑一笑,Lisa,我先走一步。说着就要走,范丽杰也不留,低声说了一串号码,轻笑道,下次聊,记下我的电话。长生扬眉,示意记下了。范丽杰抿嘴一笑,施施然向谢江南那边走去。隔几天谢江南问起,不动声色,范丽杰对你印象不错。长生微微笑道,她跟我同学认识,兴许是听他提过,那天刚好认出我来。我也是第一次见她,就打了个招呼。谢江南隐隐有些振奋,道,那好。她很有些手段和资源。最近想回内地发展。她如果找你,你就多跟她聊聊,增进了解。长生看了他一眼,心平气和地应道,知道了。也难怪谢江南如此看重范丽杰,这女人出手不凡,甫一进京,拿下了东长安街的一块地,这在很多人是想也不敢想。长袖固然善舞,背景和关系同样深不可测。京城商界关于她的传言,也渐渐喧嚣尘上,或赞或弹,众说纷纭。传得最声情并茂的,是她是那亚洲某超级富豪的红颜知己。那素有善名的人,晚年因她而父子失和。 无论怎么看,她都不是平凡角色。长生暗自存了几分忌惮和小心。酒会之后几次范丽杰找他,长生都推辞不去,有时是真有事抹不开身,有时是懒得应酬。还有一次电话来,他陪着尹莲在医院复诊,看到电话来,到走廊上接了,说,真不巧,我陪我姑姑在医院。 范丽杰在那厢也不相逼,笑道,那好,你先忙你的事,闲了电话我,我最近被一帮人烦不过,想躲清静,你找个地方陪我去喝茶。 长生看着尹莲走出来,遂心不在焉地应道,要不我找人陪你去? 范丽杰声音有些慵懒,说,那倒不用,停了一停说,别人没你顺眼。言语间似戏谑,又似认真。 他含糊地应了,改天……挂了电话。 尹莲看着他说,你要是有事,就去忙吧,医生说我再吃几副药就好了。你也不用老是陪我来。 长生伸手拿了药方说,没什么,生意上的事忙也忙不完,推一两个约,我当躲清闲。 尹莲闻言,悠悠地一笑,神情温良。她笑起来总是极动人的,像一朵花慢慢打开,要相知这么深,才看得出她笑意里隐藏的惆怅。 她说,江南要是像你这么想就好了。 长生恍若未闻,快步跑开,又站住嘱咐她,我去取药,你直接下楼等我。 医院的走廊有种超现实的惨白,阳光透进来也不觉得暖。他看见尹莲站在那里,身形纤瘦, 容颜如玉,止不住一阵轻咳,肩头抽搐,像清荷凌波微颤。 那咳声牵得他心里纠痛,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急急地转身离去。 取了药,送尹莲回去,长安街上,高大的广玉兰,一盏一盏盛开,仿佛是灯,又仿佛是莲,洁白明亮得人心神恍惚。夕阳在楼群之间缓缓落下去,天际出现的艳紫,那样冷凝的颜色,像千万年才成就的一块琥珀。这样静的美,远胜过天色全暗下去之后霓虹闪烁的滟影流光。 车流熙攘,人如潮汐。他有意无意将车开得很慢。单独和尹莲在一起,莫名地总有种虚幻感。一分一秒都像是偷来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丢失了。小时候就是如此,如今大了,这感觉更是明显。此刻他有冲动,不管不顾,将车子一路开下去。只要她愿意跟他走,开到天涯海角也罢,可这世间哪有真正的天涯海角呢? 何况她不会跟他走。 慢慢地,听到尹莲说,你真的打算一直住在外面?常住酒店也不是办法。 长生目不斜视,说,是,我在雍和宫附近看好了一个院子,单门独院的,也方便。 尹莲抬起眼来,目光只在长生脸上转了一转,又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最深最浓的一重苦涩从心底化开来,直漫到嘴上,几乎开不了口。过了半晌,才说,我病了这段时间,公司的事,你看着处理吧。我知你一向稳重的。 长生神色如常,说,好。我还是会常回来的,有什么想法我跟你说。有事,随时叫我。 尹莲笑容亦淡,说,好。 一路两人再无话。 已是这样淡到似水无痕。 长生送尹莲到家,已是晚饭时分,尹守国在西山疗养,谢江南出差,惜言参加学校的体验活动,家中并无别人。他站在门口,展眼望去,光阴在心底一转,恍惚间是二十多年,第一次踏足尹家时的情景,幽深而空荡,这么一想,许多往事便历历在目。 华堂富贵,寂寞深隐。 长生突然有些明了当年尹莲为何要带他回来,在这样的地方住久了,一个人,生命的活气会一寸一寸消磨殆尽。他本是要走的,想想说,我没吃饭。说话间竟带了些孩子气。 尹莲站在那里,见他这样说,婉婉笑起,这一次笑意是到了眼底。 第15节 范丽杰让长生带她去大觉寺短住。在京郊的诸多寺院中,长生最中意这座本名为“清水院”的大觉寺。古寺,灵泉,名花,各有值得品评称道之处。不同的季节来,会有不同的风光。春之玉兰,夏之素荷,秋之银杏,冬之翠柏。平素独自前来,在寺中住上几晚。晒着太阳,读书喝茶,想着什么,或什么也不想,日影如清水漫漫,一天很快过去。 在大觉寺住的晚上。雨过之后,清月皎洁。脚灯映在湿路上如古剑的锈色。会有风,不甘寂寞地翻枝覆叶,庭草如碧波荡漾。喝一泡茶,然后回房看书。每次住在藏式的屋子里,看着那熟悉的鲜艳色调都和陈设,都有回乡的感觉。也因此,总有恍惚,觉得此时此刻,人已不在北京。 之前范丽杰来过一次来就很是喜欢,回香港之前又要求长生独自陪她来。长生之前已推过范丽杰多次。近期刚好与她有不大不小的一笔合作,无论如何不好再推。 穿越城市中心繁华,抵达城市边缘。经过破败脏芜的城乡结合部,环境杂乱,如同落后地方的小镇乡村。感觉是全然陌生地方,不一样的生存处境。似掩藏、附着在华丽都市巨大身躯上微小伤口,真实存在,却被刻意忽略。 在范丽杰的念想中,在大觉寺住上数晚,择素净的地方,不要豪华的房间。早起行走在古静的寺院,窸窣的风声,空气温润沁凉,踏上那些斑驳的台阶,日影淡淡,廓而忘忧。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 长生与她是难得交心的,之前见过,亦不过是你一言我一语地敷衍过去,此时见她这样说,长生倒很是惊诧,面上不由露出来。 范丽杰横了他一眼,半笑不笑道,怎么?我们这样钻营,钱堆里打滚的人,连读读宋词,附庸风雅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长生笑而不答,过了一会儿,范丽杰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你怎么不说话了? 他笑咳了一声,你这样自贬,叫我说什么好?我只是好奇春拍上的钱都是怎么花出去的? 他这样一说,范丽杰不由莞尔。她不久之前买下一幅赵孟 的画,价格不菲,长生这样说,暗是赞她品味好。何况那幅画,也是长生帮忙才顺利拿下的。先前她留意的是别的物件,后经长生提醒转投这幅画。稍一琢磨,便觉得这东西更妙,买了回去,那一位果然甚是喜欢,对她褒奖了一番。 她是由此更注意到长生,世家的修养比起那些纨绔子弟的吃穿浮华,总是不同的。她渐渐才听人说起尹长生是尹守国亲自调教带大的,不由得一笑,道一声,难怪。 难怪他和谢江南不同。她后来便借故更多地让长生陪了。 夏季多雨,千年古刹在雨中净尘。风摇叶动,淅沥雨声听来别有韵致。饭后人迹渐稀,范丽杰撑了伞去散步,回来时见长生在檐下泡茶,听雨,自得其乐。 院中的灯映得他一身暖意。范丽杰站在院门口,突然想到刚才看到的“动静等观”四个字--定定看了他一会儿,举步走上台阶,收伞坐在他身边。 长生递过来一杯茶说,范小姐回来得正是时候,这一泡正出味。来,试一下。 她薄怒微嗔,不接茶。长生机敏地改了口,Lisa。 她回颜一笑,别怪我坚持,你一叫我范小姐,我顿时觉得我在公司办公。 长生失笑,点头道,也是。 他去过范丽杰的公司,见识过她工作的样子,确实是忙得不可开交。几个秘书轮流进来汇报,三言两语指示明确,效率之高令人叹服。再想想去国企谈合作时,从办事员到大小领导,态度之优柔,决断之磨蹭令人发指,长此以往,是人整个都锈住了。也难怪赵星野忍不了那尸位素餐的风气,辞了职出来。 长生改口之后,两人之间气氛松快许多。范丽杰脱了鞋,围着披肩蜷在椅子上,意态放松。她接过茶细细品了,是滋味正好的岩茶。顶级武夷肉桂所制,炭火细焙,汤色温润。品之如行于丛林,曲径悠深,隐约花香甜蜜,回味甘辛醇厚。 她淡淡赞道,以新茶的资质来说,很可以了。 长生道,这是去年我自己去武夷山收制的茶。做这款茶的人是吴觉农的学生。 范丽杰一笑,所以我说不错啊!这款茶叫什么名字? 长生说,上次请你喝的那款是前年的,取名叫“空谷幽兰”,今年的这款我还在想名字。你有什么好灵感?给点建议。 范丽杰盯着他看,轻笑出声,你这个人吧,确实有趣,别人请我,总是挖空心思,三请四邀,倒是你,十次约你九次忙,等你闲了,也不管我忙不忙,揣一泡茶就敢来找我,叫我赔上些好水。现在不过喝了你一杯茶,又想起叫我起名字了,真是一点亏也不吃。 长生笑了一声,也不辩驳,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范丽杰虽是这样说,脑子却是转得极快,看着院中碧色翻涌,雨意空,回味着茶味,灵机一触说,叫它“青青子衿”如何? 长生低低地念,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不知为何,范丽杰觉得那语调听来有几分缱绻几丝苍凉,十分动人心怀。来不及细想,只见那双乌沉的眼睛霍然一亮,如夜色中星光闪动。 长生这般惊喜神色令她很是受用。心中悠然一动。离长生这样近,他眉目清晰生动,对上他熠熠逼人的眼,阅人无数的她竟暗自有些许失神。毕竟是过了动辄心花怒放的年纪,一念之间,她就将心思按下不提。 长生,她悠悠地开口,虽说是不提公事,但我还是有些话要问你。两个问题,你可以不回答,如果你愿意回答,我希望听到的是真话。 长生早知范丽杰约他来此,绝非参禅,吃茶,谈风月这么简单,闲话已毕,自当切入正题,一笑道,Lisa,你问吧。 范丽杰看着他,不紧不慢地说,一、你和谢江南关系如何?二、你对承天将来的发展有什么想法? 她神情很笃定,目光柔和,像是能望到人的心底去。 像是大海涨潮或退潮前的静谧,范丽杰看着长生泡茶,注水出茶,一气呵成。 眼前这男子,小她甚多,但神气凝重,黑沉沉的一双眼眸,看不出任何端倪,两两相对,他渊停岳峙的气势,令她不能小觑。 她初时不过是因Sam的原因对长生稍加留意,渐次,是对他真正起了兴趣。长生不太类同她素日接触应酬的那些老老少少们,他家世显赫,却不是纨绔;他自然是年轻的,却又老成持重得恰如其分;他明明是有野心的,却又显得古淡脱俗。真是意趣十足。 他像她新到手的一件古玩,难辨真伪,来历,难以估算其准确价值,却已足够让她上心,留意。 长生先为她斟了茶,随后举杯浅啜了一口,抬眼,神色坦然地说,目前是不好不坏。往下可就是不好了。两者皆是如此。 他对着眼前这女人不欲说假话,一则她足够聪明,二则她足够干练。只怕承天的事,她从各种渠道了解的信息不比自己少。 不小觑轻慢任何对手,是长生从商之后学会的第一条法则,第二条法则是,谨言慎行,但尽量说真话。 见他如此直率,范丽杰笑道,那接下来的事就好谈了。房地产,你有没有兴趣? 长生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从从容容说,我不懂这行水深水浅。 她笑着举杯与他遥遥示意,我懂。 范丽杰和长生各住一间房,门对门。隔着窗可以看见长生坐在那里,久久不动,如老僧入定。隔得这么远,她依然能感受到他心事沉沉。 范丽杰自知提出的诱惑不小,考验自然也不小。那答复,自然也不急于一时。长生虽然待人接物谦谦有礼,但剔透如她,阅人无数,如何会觉察不到那温润如玉的外表下深藏不露的倨傲? 她回想起刚才长生问她,侧着头,眼睛里有一点纯真的狡黠,他说,你是否觉得我太闲? 她又忍不住笑,英俊的男人偶尔流露出的稚气总是动人的。何况他不是真的幼稚。 帘外雨潺潺,她有耐心等他慢慢靠拢过来。 第16节 雨意正浓,一阵阵风卷雨袭,淅淅沥沥窸窸窣窣只是不尽,那声响连素日的唧唧虫鸣也掩下了去,长生心里一片岑寂,睡意全无,他知道范丽杰多半也没睡,索性亮着灯。今晚和范丽杰把话开了,心里反而澄定。 他不得不服这女人眼光狠辣,料事于微。她提议的时机也恰到好处,莫非她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他和她,算上谢江南,三者往来也不频繁,怎么就被她看出端倪?他思前想后,暗想究竟是哪里露了破绽,也不得什么头绪,总躲不过是稚嫩罢了。 范丽杰无形中提点了他。他和谢江南之间,不长不短也消磨了这么多年,近年来两人关系稍微改善些,也仅止于周到而已,远远谈不上亲近,他甚至比不过公司里其他几个副总受信任。眼下公司里派系已成,明争暗斗,保不齐将来还有势同水火的时候。他夹在里面十成十是炮灰。 平心而论,因是有谢江南,他学了不少东西,可亦是因他,他不得不束手缚脚,许多想法施展不得。仰人鼻息,看人脸色,做到实在憋闷的时候,他就自我安慰,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即便他如范丽杰所言,自立门户,难道就能过得舒坦? 也只有这么想,才能把那年少如火的性子压下去。 他所忧虑的是,是两者经营理念的分歧。谢江南近来越发野心勃勃。手下的贸易公司和运输公司盘子已不算小,稳稳当当也算是行业领袖,偏偏意犹不足,想着一本万利,插手其他行业。他想起尹守国的论断,聪明人就怕过了头,手太长,什么都想沾。 他深以为然,却无能为力。许多事,不是他说了算,他说多了,就成了僭越。 这二三十年间,商业从历史断层中重新萌动,骤然苏醒就需应对世界经济高速发展的效率、步骤及规则,如幼童追赶成人脚步。激进、热闹、混乱,欠缺规范和有效制约。草莽英雄辈出,一时风光,草草收场,善终者少。“富不过三代”仿佛是中国商人生来背负的诅咒。 长生从商,是成长环境自然放置他到这个位置上,是尹守国所愿,尹莲所愿。他自知被尹家恩养,这是偿报的方式。而他世俗层面的性格,多谋善断,冷静机诡,善搏善斗,确实也能从中得到乐趣。 另一方面,尹家所带给长生的身份优势,足够他去呼风唤雨。名利、财富、女色,在眼前纷纷开谢,来去匆忙。要得之太易,反而失去获取的兴致。内心深处,他始终睁着一双眼,辨析眼前幻象,花花世界,如风入松,穿身即过。 初时长生以学习之心介入,学习掌握规则,整个生意在他看来是一场游戏,商业所带给他的快乐,是在现实中和理想中获得平衡,获得实现价值的激情,经济利益尚在其次。无论多大的局面,输赢无甚着意。即便是面对比他经验丰富,强大许多的对手,他亦不曾心存惧意。 实而言之,他不是没有野心的人,只是没有那么急切昭彰罢了。尤其是明知谢江南防己甚严,志不同道不合之后,他不愿意先做出什么事来授人以柄,落人口舌。毕竟根基浅薄。 心头的火,暗暗地烧着。迟早会烈焰腾空,焚烧他所怨憎的一切。屈于人下,非他所愿,亦非能善了之举。 长生关了灯,躺到床上去,范丽杰的提议,不可谓不诱惑,但尚需思量,从长计议。 眼看星河欲晓,他才朦胧睡去。 第17节 高原天气变化无常。晚间陡然下起雪来,先是细如绒毛,渐渐纷扬,变作鹅毛大雪。凌晨时长生和缦华被冻醒,缩手跺脚起来生火。 朔风无声,只见暗蓝天空,大雪簌簌飘落。往火炉里投入柴火的噼啪声,这是属于藏区夜晚的声音。火光映照中,长生的脸看起来沧桑又年轻。缦华盯着他明亮的眼睛,不知这男人还有多少幽沉过往。 一直以来,长生的讲述并不冗长,有时会短暂的沉默,像是陷入某种回忆,需要从往事中梳理线索,之后才会继续。她不由自主地沉浸在他的讲述里,如同沉醉在一部节奏缓慢寓意深长的电影里。 长生的讲述停顿的时候,缦华毫无睡意。有句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长生。她慢慢地说,我很难想象你是怎么熬过来的,遇见你之后,我才知道,我工作上的那些考验,全都不值一提。 长生仿佛是在笑,呵了一口气,他转头看了窗外,声音有些艰涩,这么大的雪。那些人很难翻越多雄拉山口,到达墨脱。 是了,他虽然从不说去墨脱。可是心心念念那里。缦华忍不住还是问了,你为什么不去墨脱呢? 大藏经《甘珠尔》称颂:“佛之净土白马岗,殊胜之中最殊胜。”墨脱被指作白马岗,是西藏最为神秘之地。藏人心中的莲花圣地。白马,贝玛皆为藏语“莲花”音译。墨脱之意即为:“隐秘盛开之莲花”--墨脱原为全国唯一不通公路的县。二○○三年后,知者渐众。近年来尤为声名在外,成为旅者心中趋之若骛的圣地。 长生说,墨脱……墨脱,会留着以后去。 回味着墨脱的意蕴,缦华脑中灵光一闪,长生说过尹莲的藏名即为“贝玛”,墨脱之寓意又特为“隐秘的莲花圣地”。或许长生不去,是因为尹莲。那成了他心中的禁地。 她揣测到他真实的心意,心中凄恻。忽然有种刻骨的悲哀。终于体会到母亲那种悲哀和怨愤。这世上有那么一个人,无论她是生是死,无论他们是聚是离,你是越不过去的。 窗外朔风寒雪,万仞横绝,缦华心中酸涩沉重。她想,我高估了自己。 缦华起身从铁壶里倒了一碗茶,递给长生。四目相投,她说,如果你不困,我很想继续听你说。 长生望着她,目光似这南迦巴瓦的积雪莹然,语气却是暖如炉火的。 缦华,感谢你来到我的身边,他说,我不是个擅长倾诉的人,那些往事压得我失语。遇见你之前,我一直以为这些陈年旧事,会随我的生命一起消失,沉入轮回。遇见你之后,我才懂得,能够诚挚地与人分享自己的内心和经历,是一种尊贵的修行。上天还肯赐予这样的机会,是我至深的福德。你让我,能够坦然面对内心不敢直视的怨愤和挫败,进而懂得珍惜此生所得。 她说,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是在遇见你之后,我才更深地懂得。生命是一条河流,静缓,深阔,恒无止息,它属于存在于世的所有生灵,千沟万壑,终了时,殊途同归。最终的指向,都是内心的平静和安然。我们在这里相逢,不是为了寻找彼此,而是为了寻找真实的自己。 他说,其实我当时有鲜明的预感,这次不同以往,我做出的决定,很可能导致今后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是要安安稳稳护着尹莲,待在承天,做谢江南的下手,还是跟范丽杰合作,自立门户。说实话,两条路都是蜀道。而我,是臣服于自己的嫉妒与欲望了……我终是想着和他一较高下。这个念头无时无刻不在鼓动我。 第18节 虽然表面对范丽杰不置可否,但长生对她的提议,毕竟是上了心,闲来亦同赵星野饭局,席间聊起房地产。赵星野一贯大方,对他言无不尽。 他是粗中有细的性子,长生尚未问什么,他先自兴致勃勃地问,怎么?你有兴趣?要我说,你也别在谢江南手下做了,做什么狗屁副总,憋屈死人。要我说,咱哥俩做房地产得了。 见他说得这样直白,长生忍不住笑出声,摇头,你说得跟菜场卖菜似的,就你这个炮仗性子,一点就着,怎么在机关里混这么多年的? 说来有意思,赵星野的父辈都是宦海浮沉谨慎不过的性子,赵家多年来谨慎经营,堪称政坛不倒翁,偏偏出了个赵星野,最是尚义任侠,不服拘管。眼见是不适合入仕途的,大学毕业之后,就被他父亲安排到建委工作。他在建委工作接触到房地产,过不了几年,就辞职出来,跟人做起了房地产。他为人仗义疏财,交游广阔,家庭背景又深厚,真正放出话来,明里暗里,谁不买他几分面子。 赵星野嗤地一笑,得,您斯文淡定,谨言慎行,我打小是个泼皮无赖,习惯了口无遮拦,成吗! 长生笑骂,滚你的蛋! 赵星野大乐,扬扬得意地说,我估摸着,也就我能逼得你爆粗口,不胜荣幸啊不胜荣幸。 他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大刀金马地坐着。将酒杯往桌上一放,挟了几口菜吃了,神采飞扬地笑道,这不是混不下去,趁早自个儿请辞,省得日后捅出漏子被人告到我爸和我姥爷那里,那才是吃不了兜着走。我在万方,也不过是挂个名,谁还认真管我,乐得逍遥自在。 长生闷笑,是。我觉得你最适合是当江湖老大。 他本是随口一说,赵星野却真来了兴致,认认真真地点头,我跟你说,住宅地产和商业地产、工业地产大不一样。政府官员倒好办,真正遇上钉子户,拖家带口要死要活的,还有,施工过程中万一出现什么意外,你当不需要那些人出面吗? 他又絮絮说了好些运作内幕,长生皱眉听着,末了说,你这些话可别跟别人说,仔细传到你父亲耳朵里不好。你父亲是要名声的人。 赵星野拿筷子指指门口,这是自个儿的地方,这里就我们两人,你是我兄弟,我不信你信谁?话说回来,这一顿你请。 他这样推心置腹,肝胆相照,长生心里一热,只得举杯相陪。饮到微醺时,只听赵星野笑语,只怕谢江南不那么容易放你过身。常言道,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 长生心中一凛,迎上赵星野一双似醉非醉的眼睛,对视一笑,世家子弟骨子里的练达,耳濡目染的精明,不是纨绔的外表可以掩盖的。 他说,你放心。谋定而后动。我有什么打算,会提前知会你。 长生没有跟赵星野提范丽杰,这个女人眼下正是城中热点,众人津津乐道,说起来,又有一些云山雾罩,爱恨交织的意思,他不欲让人误会自己和她过从甚密。 第19节 事后,范丽杰再约他时,长生开门见山地问,你为何不直接找谢江南合作? 他问得直接,令她一番准备好的说辞暂时失效。范丽杰微微错愕,没有显露出来,落落大方地说,原因有官方版本和非官方版本,你要听哪一个? 长生答得干脆,两个都要。 范丽杰不以为忤,抿嘴一笑,贪心的小孩。见长生目光灼灼看着她,便娓娓道来,鸿达看好内地的住房需求,进军内地是势在必行,董事会的意思,不仅要一鸣惊人,还要求稳中求胜。谢江南野心勃勃,锋芒毕露,与他合作风险太大。 长生好整以暇地说,天子脚下,人才济济,我不信除了谢江南和我,你能没有别的备选? 范丽杰端着咖啡,靠在那里,笑得眉眼弯弯,点头道,那自然是有的,不过那是退而求其次了。你是第一人选。如你所说,天子脚下,派系林立,我这样的外乡人,如果不是深思熟虑过,也不会跟你开口,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香港那边有你的个人资料,我们做过分析。这六年里你做过哪些事,帮承天赚了多少钱,你有多少能力,我们恐怕比谢江南还要清楚。 长生淡淡道,承蒙夸奖,人贵自知,我不想失掉自己为数不多的长处。 范丽杰笑吟吟地瞧着他,走近些,微微侧身,便有一缕如兰似馨的香气透过来。眼波流转,半是调笑地说,我就喜欢你这清心寡欲的样子,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 她相当乐意同他打这样的眉目官司。 长生抬眼看她。今次不同以往,范丽杰不着晚装,亦不同于大觉寺里休闲打扮,身着有一套看似平凡又极见品味的套装,剪裁得宜的西服长西裤套装,将她的气质凸显得更为不俗。 装的。他干脆利落地回答。 在她的笑声中,长生不动声色地起身走到窗边,垂目把玩着手中的瓷杯,那杯中绿意沁人,阳光下看来分外悦目。他嘴角勾起浅浅笑意,Lisa,你还是不能说服我。 他那样凭窗而立,一笑之间,风神夺人。范丽杰只觉得眼前似水波一晃,险些乱了心神。 她低头抿了口咖啡,做出个无奈的样子,好吧,实不相瞒,我们同样看中尹家的资源,而尹守国看重的人是你,不是谢江南。这你不必自谦。我想知道的事,自然有了解的渠道,至于尹莲,她从小待你亲厚,如果你提出自立门户,她应该不会反对,反而会帮着你应付谢江南。私人的原因是,我中意你。 她随即话锋一转,你现在长期受制于人,束手缚脚,仍将承天打理得有声有色,一旦你放开手脚,前途未可限量。这么出色的人才,我怎么舍得放过? 她盯着他,眼中水光潋滟,半笑半叹道,哎,有问必答,我这样开诚布公,言无不尽,你可满意了? 长生不置可否地一笑,承天发展到今天,是谢江南领导有方,善于把握时机。他是很有魄力和远见的人,我不过是奉命行事,尽我本分罢了。 他慢慢地喝了口茶,放下茶杯说,时间不早了,想必你还有约,我先走一步。 范丽杰点头,款款起身拉开房门,脸上笑意不减,那我不送了。 第20节 长生的车刚出了范丽杰住的酒店车库,就接到尹莲电话,他对尹莲极是上心的。她语气稍稍有异,他便察觉出来了,问,怎么了? 尹莲只说,电话里不方便说,你快回来。 长生心下一松,尹莲既然不在电话里说,想来不是尹守国或是惜言出了什么意外。待他回到家中,看见尹莲等在客厅,身边一个杂人也无,气氛已是大异往常。尹莲见了他便迎上来说,跟我上楼,波拉在书房。 乍听本该在西山疗养的尹守国在家,长生不由得脸色一变,想着什么事,事态这么严重,远远超出他预料。 他见尹莲神色凝重,额头一层密密的细汗,来不及多问,急急脱了衣服,跟着上楼。 尹莲反手关了门,尹守国示意他和尹莲坐下,书房里一时静得鼻息相闻。长生正待开口,只听得尹守国一通猛咳,他和尹莲一同站起来,长生站到尹守国背后帮他顺气。 好一阵面色才缓过来,尹守国睨了垂手不语的尹莲一眼,现在知道急了? 长生尚不知出了什么事,但见尹守国眼风甚是凌厉,被他眼风扫过只觉得心头一凉。此时见他嘴角微抿,轻扣桌案,眼皮微跳,隐隐是动了真怒。尹守国虽生性威严,不苟言笑,对着尹莲和长生却一贯温和,从小到大,他这般严厉神色并不多见。 长生不明所以,当下不敢插言。尹莲见父亲气色缓过来,也是不敢坐下,垂手肃立,轻声说,爸,那这事到底怎么办? 话音未落,只见尹守国一掌拍在桌案上,震得那茶盏中茶水飞溅,厉声道,你们有胆子走私,就该想到后果。现在不过是协助专案组调查,你急什么? 只听得走私二字,长生已是心头大震。“你们”这二字,想来是包含了尹莲的,难道此事她早已知情?他想起公司里那些透着古怪的账目,不由朝尹莲望去。 夕阳余晖从窗外脉脉地投进来,纷纷扬扬落在高大的书架上。屋里光影错落,沉香袅袅,暗淡里生出一种浑然天成的庄静。只见尹莲低垂着头,她脸上的神色,隐隐是惆怅、委屈,长生不知怎么的出了神。 等他回过神来,只见尹莲已平复了神色,柔声道,爸,此事可大可小,不知承天能不能安然度过。 转眼入了秋,那个案子牵涉甚广,幸而谢江南介入不深。经尹守国一番运作之后,承天只关了手下南方两个涉案的运输公司了事。 眼看京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长生方知自己一路走来多么幸运,简直可算是未经人事。警醒这荣华显赫背后的刀光剑影,如履薄冰。桩桩件件都跟政治的动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想来这也是范丽杰强调的背景的用处。 风波之中,长生倒是见出谢江南的担当来,暗中对他很是佩服。公司里,除却极少数的几个人,并没有多少人知道牵涉了要案。谢江南照常办公,理事,应酬也不误,那份不焦不燥,镇定自若,倒不似作伪。只不过要协助调查的缘故,比之前少了出差,除却必要的应酬,只回家中。面对尹守国的冷淡,也是泰然自若。 长生自忖,若教他长年累月应对尹守国的冷淡,他未必有那个定力。 为料理这个事,尹守国常住家中,尹莲虽未开口,长生想着替她缓和关系,也不声不响搬回来住。这么一来,尹莲自然是高兴的。 尹守国只她一个独女,不过是气头上责备几句,事后照样缓过来,何况谢江南在此事中不过沾了点烟草运输的事,不涉要案,很容易洗脱,比起其他人来,显得清白规矩许多。尹守国猜是尹莲暗中把关、规劝的原因,回心一想,对她的怒意不免又消减几分。 尹莲历来孝顺,此番又格外上心,兼有长生从中斡旋,惜言在旁插科打诨,不久哄得尹守国回心转意,围桌吃饭,颇有了一些其乐融融的意思。 不论外间如何,这家中倒还风平浪静,恍惚中,又回到了当初的样子。 可毕竟不似当初。尹莲也难以细述这当中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即便心知肚明,这也不是三言两语能化解开的心结,年岁愈久,她愈觉得自己活得像个秤砣,小心翼翼惦着斤两,维系着微妙的平衡。这样一想,连吃到嘴里的甜汤,亦有了丝丝苦味。 第21节 用过饭,照例是长生陪尹守国去散步。谢江南去了三楼办公,尹莲盯着谢惜言做完作业之后,才回到房中。 窗棂边一抹淡淡月华,如霜如雪。她不自觉地伸手拂去,指尖微凉。房中这样静,静得可以将她沉没在里面,静得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也似听不见。 等了又等,不见谢江南回房,尹莲径自去了书房。只见书和文件散乱放在桌上,那杯茶也是原封不动地冷了。谢江南站在露台上,点着一支烟,低头想着心事。 尹莲是能看出他暗中消瘦了许多。他是这样好强的人,人前总是极修边幅,神采奕奕,不肯叫人看出端倪来。 听见脚步声,谢江南回过头来一看,见是她,不由得温颜一笑,你来了,我就快好了。 她心中一软,拿起他随手丢在沙发上的外套,走过去替他披上,晚上风大了,你站久了仔细着凉。 谢江南沉沉一笑,就势握住了她的手。尹莲见他神色松懈下来,便有说不出的疲惫、倦怠。即使是笑着,那眉头也不由自主地皱着。忍不住伸手摸他的脸颊,柔声道,你也别太辛苦了,生意上的事忙不完的。就着这阵子的事,你歇一歇也好。 谢江南若有所思,良久叹了一口气,父亲那边,多亏有你担待,你可会怪我? 尹莲摇摇头,说,夫妻之间,何必说这种见外的话?你心里怎么想的,我还是清楚的。爸爸对你的态度,我也是知道的。这么多年来,其实是你担待得多。 她这样说,明明是与他贴心的。谢江南心中一暖,握她的手更紧。两个人并肩而立,只见那月华如水,映得他脸上有惘惘之色。尹莲留神看去,只见他眼中矛盾挣扎,一掠而过,她几乎疑心是看错。 谢江南不知怎的,忆起旧事。说,记得那年我们在杭州听昆曲,那时只贪辞藻华美,腔韵动人,现在想来,人生真如那戏文所唱:“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任你花好月圆,总是有不足之处。“富贵险中求”,尘世中功成名就的人,哪个不是刀光剑影搏杀过来的?这当中的风险、苦楚、无奈,杜丽娘那种不经人事的小姑娘哪里晓得。 他说得那样恳切,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和疲惫。尹莲心中一哽,几欲流出泪来。她千辛万苦和谢江南在一起,自然也知道他千辛万苦的坚持所为何来。他这样苦心经营,他的野心,说穿了,也不过是比旁人多出了几分不甘罢了,不甘出身寒微,不甘屈于人下,不甘仰人鼻息,不甘被她父亲和身边这些人看低了去。 扪心自问,即便他自甘淡泊,落在尹守国眼里,也未必可取,恐也不免落个碌碌无为的评语。 这么多年,他们早已知道,喜欢不喜欢,往往是一面之缘,也往往根深蒂固。即使不能释然,也要云淡风轻,当做若无其事。 她知道他累。做一个成功的商人,需要极高的心智和定力。本身亦是修为。但在中国,始终秉持善念,谨守操行从商基本是妄想。许多变故会来撩拨,挑战道德底线。许多规则必须熟悉、懂得、接受、与之交媾。就尹莲自身经历而言,能做到有所为,有所不为已是殊为不易。 商道,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中国又是这样魔幻现实的地方,今日不知明日事。一朝风云变,令人防不慎防,得势时不得不抓紧时机筹谋后路。她是入世深了,才懂得很多事,身不由己,是非曲直不是那么料理得清。怪不得尹凯旋当年宁愿清清白白去念个工程师。 从商这么多年,太多不愿做的事,她也做了,只为陪着身边人,义无反顾地走下去。事到如今,她只能暗中把着他,不让他走得太快。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他的理想,虽不是她的理想,也只能默然相随。 尹莲想得深了,暗自沉吟不语。谢江南见她低眉敛目,依偎在旁,说不出的温柔体贴,虽说人到中年,但身材纤弱,气质娴雅,白净脸庞上一双眼乌亮澄静,睫羽闪动,如许的矜贵娇美,倒似不解人事的少女。 心知她是依恋自己的,谢江南心里愉悦,不由放柔了语气笑道,我刚才站在这里,不着边际地想,“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但到底也要江山在手过,才有权力这样感慨。一见到你,我又觉得自己俗不可耐。 尹莲也笑,说什么傻话?你在我心里是最好的,无论你做什么,不做什么,我们会一起走下去。只望我们能抛开商场上这些烦心事,清清静静在一起的日子快点到来。 他说,会的,等惜言长大,我们就放鹤归山。 尹莲点头,他说的是惜言,她想到的却是长生。 第22节 夜来,谢江南在身边酣睡,他呼吸安稳平静,尹莲却辗转难眠。这次的事,她固然受了父亲几句责难,倒不至于使她无眠,她是由此事,渐渐梳理出一个明确的头绪:将集团分出去。谢江南仍做商贸运输,有余力,他要涉足金融也可以,但必须趁早将集团业务分开,给长生自立的机会。不然的话,将来一旦发生变故,很可能就回身乏术,重创到底。 尤其是,今夜听了谢江南的剖白之后,尹莲更加确定,这是保存实力,制约他的方法。 她慢慢睁开眼睛,晦暗的光线里,看不清谢江南的脸,他刚毅的轮廓在夜里看来无端柔和了几分,睡得迷蒙了,无意识揉鼻子的动作有些孩子气,看得她心头一软。她是太了解,太熟悉这个人了,他眉峰的起伏,鼻梁的高度,嘴角的弧度,乃至他心里的九曲十八弯,她十有八九都拿捏得到。有时候是太清楚了,所以必须装糊涂。 谢江南得知此事的反应,不问可知。她暗中叹了口气,借此按下心底的歉疚和犹疑,喃喃道,江南,别怪我心狠。 长生听尹莲提出拆分承天想法,很是吃了一惊。当下也不便表态,只有默默静听而已。唯是尹守国听尹莲这样说,精神一振,不免丢了个十分赞赏的眼色给女儿。意云,你还不算糊涂。 他一直担心尹莲对谢江南一往情深,情到深处丧失判断力,现在看来未必,倒令他放下大半的心。 我觉得这主意很好。他很是开怀地说。 尹莲静静定定地笑着,语带娇憨,爸,你难得夸我一回。我这就出去看看今儿太阳是打哪边落的? 长生却没有他们父女那份轻松愉悦。暗礁多年,又共事多时,他自然十分清楚谢江南的秉性为人。叫他不去开疆掠土,已是千难万难,此番叫他拱手交出半壁江山,他又如何肯干? 如果说谢江南的反应是意料之中事,尹莲的提议是让长生真正意外的。尹莲看来不理外事多年,想不到仍保有这份清醒敏锐,选在这个时机提出,更见出其决断。 但,这样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对公司,对这个家……他越想越觉得需要慎重。尹莲看出了他的疑虑,笑道,拆分的事势在必行,宜早不宜迟,我会让他答应的。 长生一愣。 尹莲说,你别忘了,我是承天最大的股东,如果我坚持,他很难不答应的。 言语间竟有一种不容忽视的霸气,令长生错目。 他问,拆分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尹莲微微蹙眉,叹气,赚钱的买卖固然不少,但很多事我们沾不得,又要顾及承天原有的业务。我想了多时,房地产或是个不错的切入点,人会越来越多,地终归是那么多,这是刚需。而且,地产工程和承天原先的商贸运输可以结合。况且,真正进军这一块,你波拉的很多关系,可以用得上,也不算全无基础和头绪。 长生暗自一震,想不到尹莲闭门不出,她的判断竟然和范丽杰不谋而合。他不禁看了尹守国一眼,只见他面色怡然,颔首道,我觉得可行。长生,你放手去做。 尹莲不由笑道,爸,这是今天你第二次赞成我了。尹守国瞪了她一眼,你说得有理,我做什么要反对?你当我老糊涂了不成? 尹莲笑吟吟地应道,是是,转头对长生说,我们分头行事。你给我一份详细可行的计划书,我需要的不只是数据,要让我看到你自己对这个行业的认识和判断。至于江南那边,我去跟他谈。 他们说好大概的时间节点,长生点头,我记下了。尹莲起身笑道,好了,本次家庭会议到此结束,家庭妇女要去安排晚饭了。长生不由地跟着站起来,说,姑姑,我去帮你。却被尹守国叫住,厨房能有什么事?你留下,我还有话跟你说。尹莲笑道,接着来,我帮不了你了。 第23节 尹莲下楼后,尹守国对长生说,你也不必顾虑大多,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早分开,对彼此都好。你要记得,为人最怕所行之事与道德观冲突,内心纠结。若能内心甘愿,道无对错,事在人为。 长生点头应了,他不是料不到这一天,亦不是畏惧自己要自立门户,独撑大局,只是念及尹莲为维护他不惜夫妻芥蒂,恩深义重,真是无以为报了。 这世上有人对己如此寄予厚望,而这个人又是尹莲,对他而言是无可取代的原动力。他这样默默想着,只听尹守国说,明天送我回西山。长生转念之间明白过来,尹莲虽说得轻松,但她和谢江南为此争执在所难免,尹守国不想介入,是以先行回避。 一直以来,长生都深知自己是幸运的。他的每一步,或险或巧,都有人提点。他只不过在此机缘的基础上做出决断,要不要这样做而已。故而他始终不觉自身的流徙有多坎坷,多么患难深重与众不同,亦是不懂自怜,始终保持着健旺的命力。也因此可以一直与内心的磋磨相抗衡。 那一场争执,长生一直怀疑,不是避不开的,但是谢江南有意发作开来,要他看见或听见。故而他一到家,就有人专程引到三楼的战争现场去。 他看到书房里一片狼藉,书桌上的东西大半被拂到地上去,不便立刻进去,就避在门口,一眼望见谢江南站在那里,气得脸上色变,浑不觉有人来,恨声道,我一直稀释自己的那部分股份,保全你的,现在你竟然以此来要挟我!他忽而想到什么,指着尹莲道,你分明是在算计我,步步为营,只等这一天。是!你一早算计好了。 尹莲没有做声,她站在那里,似乎无视眼前的杂乱和耳边铿锵有力的指责,她只是觉得,失败。从头到尾,心里深深涌现,重复出现在脑海的,真的就两个字,失败。这么多年小心翼翼地维护婚姻、家庭、事业的关系。耗费心血,陪他在商场上搏杀,多少次患得患失,在失望的边缘徘徊,他们互相鼓励、支持。哪怕明知要面对的,是一个狰狞的、惨烈不过的结局。 那时多磋磨,都不觉得自己失败,心底有一股不熄的斗志;再劳累,隔天醒来依然充满干劲受人敷衍,依然可以打起精神来,笑脸迎人。现在,听着他的话,她真的觉得全身无力,连动嘴反驳的劲头都没有。 谢江南见她不语,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更加怒火中烧。他道,长生到底是你什么人?你要这样护着他?你最好搞清楚,谁才是你的丈夫! 真是字字诛心。一股热血涌上脑门,长生几乎站立不住,要冲上去迎面殴他,只是被一丝修养和理智勉强拽住,捏得手上青筋暴露。偏偏这个时候,谢江南回过身来,怒意未熄的脸,带上一丝讥诮的笑意,哦,长生,你来了。进来,我们好好谈谈。 长生略略点头,让开了他,一步踏入房中。 谢江南还待说什么,尹莲转过身来,一双眼幽幽沉沉,莹然有光,竟然未曾动怒,心平气和地说,江南,既然长生来了,我们继续之前的话题吧。 谢江南转身坐下,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尹莲不理他面色难看,条理清晰地说下去,我把我的股份转给你,你和我依然持有同样份额的股份。你可以转移经营方向,主力进军金融,我不干涉。长生主理房地产这一块,如果他启动的项目不能为公司赢利,他现在所持有的股份归你所有。 谢江南眼睛一亮。 尹莲看他神色,又道,江南,你想想,承天原有的运输公司和地产项目合作,赚了仍是你的。你只当是开辟了一项新业务,何乐而不为? 她弯下腰来,握住他的手,语气柔和。谢江南见她先前态度坚决,显然是心意已决,现在又开出如此大方的条件,在商言商,他不免心中松动。然而余怒未息,看了尹莲一眼,又看了看静立不语的长生,面露讥诮,这么大的担子压下来,你还真是看得起他! 尹莲不答,他自觉无趣,横了长生一眼,你的意思呢? 在谢江南面前。长生照例惜字如金,我听姑姑的。 眼见他二人同气连声,谢江南心头一阵恼火,甩开尹莲的手,站起身来,我要五五,你也答应吗? 长生沉声道,可以。谢江南紧追不放,你打算多久见成效?三年,五年,十年?承天没有那么多富裕资金让你玩。长生暗中咬牙,两年。谢江南的眼光似要在他身上戳两个洞出来,盯着他半晌,恨声道,你好!我看你有什么能耐!又看看尹莲,面子上再也挂不住,言毕,拂袖而去。 第24节 自然是不欢而散的交涉,那一晚谢江南负气外出,尹莲也懒得在家吃饭,叫上长生,两人出去吃饭。尹莲说,我想吃得清淡些,最好有点酒。长生想了想,说,日本料理?尹莲点头,神色倦怠,不欲多言,长生便不再多说,径自开车去了北京饭店的“五人百姓”,京城最早的一家日本料理店。菜也是他做主点的。清酒和鱼生。尹莲没什么胃口,吃很少的鱼生,喝很多的清酒。她的脸在光影里影影绰绰,浮现一点笑容,说,真是老了,年轻时还可以化悲愤为食量,现在连食量都没了。长生静静看着她,她模糊的笑容在眼前氤氲开去,零落成霜露。 他心里一丝丝凄凉,波波荡荡,说不出一句话。他垂眼想,原来我真的讷于言辞。一抬眼,看见尹莲目不转睛看他,他不由紧张,拿筷子的手抖了一下。忽而尹莲说,长生,我错了,以前我竟然糊涂得要你去相亲。 他心里更惊,几乎就手足无措起来,一张脸腾地红了,不由得偷眼望去,好在店内灯光幽暗,她瞧不出来。 只听尹莲斩钉截铁地说,最好不要结婚。 他又是一愣,心中一凉,百味杂陈。 又听她,醉眼迷蒙地笑道,呃,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她笑着笑着,眼中盈盈有泪,看在他眼中如一颗颗露珠。他怔怔的,几乎想伸出手掌去接,来不及了!那露珠已陨,泪顺着眼角溢出来。 长生心乱如麻。 她是醉了,他却醉不了。醉不了的人,连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的资格都没有。 他想,他仅余的资格,也就是隐在这样半暗不明的地方,蜷着一颗心,不出声地看着她,陪着她,守着她,仿佛这样就可以地老天荒。 第25节 长生扶着半醉的尹莲出去,迎面遇上范丽杰。两人都是一怔,还是范丽杰反应快,早收拾起笑容打招呼,哟,好巧。一面不动声色瞥了尹莲一眼,半笑不笑道,这位是? 长生不耐和她耍花枪,语气便带了几分冷淡,Lisa,我先送我朋友回家,回见。 范丽杰少见他这副着紧的样子,卸去了平日的彬彬有礼,倒显出几分桀骜跌宕的真性情来。她心中暗道有趣,当下也不想惹了他,立刻行云流水地让开,一面笑道,要不要我派司机送你? 长生不答,径自扶着尹莲离去。范丽杰无端受了冷落,看他小心翼翼扶着尹莲出去,那样的一心一意,没由来地心头泛起一股酸意。 再与长生照面时,范丽杰又恢复了那谈笑自若,言笑殷殷的姿态。长生不免对她致歉,那天态度失礼。 她掩口一笑,说,哟,这事你要不提,我倒忘了。你自己送上门来,那就没得说了,陪我喝下午茶吧。 长生一笑应允。喝茶也简单,不消驱车外出另找地方,范丽杰下榻的酒店里就有不错的下午茶。她按铃叫了来,送到花园里两人独享。 这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北方午后的阳光慷慨。从树叶的缝隙里细细地落下来,漫地漫身,流金碎锦般,令人心情愉悦。 说是饮茶,其实主打还是谈事,长生很是钦敬她这样工作享受两不误的做派,诚心实意赞美了几句,正中其意,范丽杰心情愉悦,渐渐抛开了那晚的不快。 听长生说到谢江南终于同意拆分,她忍不住笑道,谢江南果然是高人。 长生一时没反应过来,范丽杰见他愣神,以为他不解,便笑着解释道,他一早看出你的潜质,才对你又用又防。先嫌弃,后打压,他不是不能识人的,你看他对公司里其他用得上的人,历来都是和颜悦色出手大方的,惯会笼络人心。名声好着呢!说到底,不招人嫉是庸才,你该高兴才是。 长生被她说的一笑,回道,不招人嫉是庸才,太招人嫉同样是庸才。 范丽杰扑哧一笑,你这滑头小子,人家跟你交心,你尽跟我来虚的。说吧,你有什么计划。若不从实招来,罚你可不止这顿下午茶。 长生神色似是些微黯然,像这眼前偶尔阴去的阳光。他闷道,我对这行所知甚少,单独出来做事,没人指点可不行。 范丽杰正中下怀。她笑,我说过要跟你合作,岂会自食其言,坐视不理?只是,你想过跟我怎么合作吗? 长生看着她,目光清静平和,似是午后不浓不淡的阳光,却是面带苦笑,Lisa,我已经被你拉下水了,现在骑虎难下,怎么合作,还不是你说了算。 范丽杰轻笑一声,慢慢说了合作方式。 长生听了,沉吟半晌,道,这个我倒不反对。只有一件,鸿达风头太劲,财大气粗,我怕初初起手就招人注目,于你于我,都不上算。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这点浅薄世情他还是懂的。 范丽杰略一沉吟,笑道,依你。 长生朗朗一笑,一语双关,我不会令你失望。 范丽杰举杯致意,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第26节 既然公司的事尹莲放手让他拿主意,长生也就当仁不让。但真是辛苦。辛苦得牙根都崩酸了。地产是商政不分家的,任他关系背景过硬,该卖的情面还要卖,该应酬的场合还有打叠起笑脸去应酬,京城地面上尤其讲究这一套。 初起步没有自己合用的人手,从计划书到规划图到定工程队,样样要自己上手来盯,他这才知道,真正历事是这样千头万绪,错综复杂。事情多如牛毛,汪洋如海,饶是他正值盛年,精力过人,也不由有被溺毙其中的感觉。 扑身红尘,这是长生一生中与利益纠葛最深的时期。晨昏颠倒,忙碌无比。 若当个甩手掌柜,似赵星野那样,他大可不必那么辛苦。但他做不来,一则重任在肩,和谢江南的约定言犹在耳;二则他天生劳碌,赵星野取笑他是无须扬鞭自奋蹄。他是习惯给自己高压,不甘于坐享现成。不愿被人欺瞒,事事要做到心中有成数,结果生生逼得自己成三头六臂。 极忙碌间,领会到尹莲和谢江南当年的辛苦。创业之难,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吧,果真是“一寸山河一寸血”。若教他是谢江南,赤手空拳打下的江山,也不舍得平白无故,拱手让人。他如今倒是越发理解他了。 闲暇时走到窗口,透了口气,接了赵星野的电话。那厢约了一干发小在京郊逍遥,约他去喝酒,他苦笑回了。真真想骂人,妈的,社会上,哪有那么多集团总裁花前月下的风月轶事? 如前所愿,他忙得没有时间恋爱,何止是恋爱,他忙得接个电话当换换脑子,松口气,如今看秘书和看清洁大婶的脸是一样无感的,只差没有雌雄不分。 是他太笨了吗?才笨得手忙脚乱? 可喜的是,项目进展顺利,有了范丽杰的资金注入,可以坦然招兵买马。 令他斗志不懈的是,与尹莲之间亲密无间,有商有量,精诚合作。每一天见到她,是长生最欣喜的一刻,犹如溺水的人从水中抬头,看见陆地星辰的那种欣喜。 尹莲对他一贯包容鼓励,关键时候的提点更令他受益匪浅。 长生回到家中,跟尹莲商讨完进度,径自回到书房去工作。 真是累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长生醒来看见灯已关上,又打开,继续伏案工作,兀自不知尹莲进来看过他。 尹莲临睡前来看长生,见他窝在办公椅上,眉目沉沉地睡着,她不敢惊动,静静站在他身边注视着他。 站得久了,思绪沉沉。尹莲有说不出的歉疚。难道这就是必要的成功?她当年带他离藏时,是那样肯定和坚持,说要给他优越的生活环境,要让他接受完备的教育。她一心让他成为她期许的那样,以为那样就是成功杰出。 而今长生这样长成了,步步朝着她的期许前进,担当和魄力甚至有过之,然,她一点欣喜的意思也没有。 只觉得沉重、懊丧、落寞,无言以对。是她一手将镣铐替他拷上,甚或,加重他的刑罚。 长生睡得沉了,梦中兀自想着方案,不会听见她脱口而出的那句,对不起。 第27节 缦华笑道,想不到你也这样昏天黑地地忙过,我平衡了。 长生笑道,幸灾乐祸啊!你是不是以为高干子弟都是那种风花雪月,不劳而获的纨绔子弟?言情小说看多了吧。固然有那样的,但不能一概而论,但凡真心做事的人,就算基础再怎么好,该做的事还是要亲自打理的。 缦华点头,心知他所言不虚。 长生将手里的碗放下,淡淡道,熬过了第一个项目,理出头绪来,团队也慢慢建立了,两年后,我也松泛些了。如果一直那么忙的话,你现在早到八宝山去看我了。 缦华吃吃一笑,真不容易,庆祝我们相逢在雪域。 长生扬眉一笑,似是想到什么,神色渐渐凝重起来,吁了一口气,叹道,其实那两年,如果不是范丽杰暗中相助,我势单力薄,也撑不下来…… 他说到这里,似是倦了,对缦华说,困了,今晚说书到此为止吧。明天睡到自然醒,然后回拉萨。 缦华点头,两人掩了炉子,各自睡下。 许是这晚住处空间太小,又门窗紧闭,缦华只觉得压抑,难以入眠。思维却是活跃清晰,像是捕捉到久远以来不敢面对的真相。 随着对长生了解的深入,缦华逐步意识到自己性格的缺陷所在,解开那困惑她多年的症结。 她素来过于相信自己的承受力,起初习惯隐忍不语,看似冷静,实则动荡,一任自己消化,到最后不堪承受,便寻机离去,彻底放弃之前的隐忍、坚持、努力,截然转身,不惜功亏一篑。 性格里与生俱来的妄,看似潇洒,实则是深重疾患,伤人伤己,深受其苦,却不懂自医。 缦华从未对长生说她要离开,在今晚之前,她都没有想过会离开。她一直以为自己遇上了他,就会陪着他。 他如日光明照,她如月随行。这命定的力量和秩序,自相遇时,开始作用。其隐深,并不局限某一事物、事件、时刻、地点,暗自呼应、绵延、无法割裂,是超越轮回,形同信仰的稳固存在。 可如今,离开他的念头竟然如此鲜活。在她的脑海中上蹿下跳,张牙舞爪,如此不可驱离,不可忽略。 原来,这就是所谓刹那间的起心动念,暗中又和多少因果相关联? 她默然想到,长生和尹莲的三十一年,漫长的三分之一人生。够千帆过尽,够沧海横绝了,有什么敌得过时间铸就的感情?这漫长年月悠然划过,是一条不可泅渡的银河,将她悄无声息地搁置在河对岸。尹莲伊人独立,在他心中始终眉目如雪,未染尘埃。 何况,还有个若隐若现的范丽杰。瞧长生欲言又止的样子,他和她的关系定不止于合作这么简单。然而,不到他主动说的时候,她注定不能开口多问。 即使知道又如何?所有的往事,都只有倾听的资格。有什么立场去不甘呢? 回程的车上,离得这样近,她却是连伸手触碰他都不敢。怕他不喜,怕他像水中幻影一样消失,怕惊扰了心中的宁洁。车窗上长生的剪影,在她眼底晃漾,明艳如河岸桃花。 她心中自知,是到了暂别的时候。 第28节 回到拉萨,缦华独自动身去拉姆拉措,这是内心的约定,必须履行。 择日。从拉萨去泽当,转去加查。贞静的拉萨河突变辽阔,浩荡且不失柔媚。近处密树成林,树叶大半已泛黄,却不显老态。于大片铺开的温暖色中,又跳跃着绿,新绿和老绿交集,颜色层层叠叠,是画笔画不出的美妙和谐。那业已由金泛红的部分,让人想起北京的香山,但这一闪而过的树群,相比香山漫山红叶的肆狂昭彰,反而显得简约而值得回味。 沿途江水浩荡,有时出现两片寥落河洲,上有蒹葭苍苍,有时只是一块小小河洲,周边是茫茫白水,颇得枯山水的妙处;也有水色青碧,细沙宛宛。不知其来处,不知其归处。只爱这情意深长,一时,似归江南。 河对岸的山初看莽莽,它的不变与这水的多变交相辉映。那山亦不是寡然的,它自有如黛的青蓝色,上有白云写意渲染。山形灵峻,各有意相。光影的作用下,呈现出最美妙的水墨画。留白与着墨如此恰到好处,以至于,缦华觉得以前所看过的山水画,不过是对它意境的重复和模仿,人造的气韵,无论怎样强大都不能和自然造化相比。 这样一路到了山南。在泽当,鬼使神差去了当地人才去的月光宾馆,准备投宿,第二天找人拼车去加查。在院里,遇到司机扎西,高大壮实的藏族汉子,他迎上来问,你要去加查吗? 缦华说,要。扎西说,我送完货,空车回,你要走的话,我拉你,赚点油钱。缦华看着这面目憨厚的汉子,莫名地信任,一笑,我请你吃饭,吃完饭,我们走。很顺利行至曲松,却被阻在山上,警察告知限行,选择似乎只剩下回曲松找个招待所住下等明天早上出发,或是直接宿在车里。扎西看着她,缦华说,我们等等吧,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放行了。这一路小有波折。她相信这是朝湖所必须经历的考验,没有焦躁,只是暗自祈祷让一切顺利。 坚持等待起了成效,从下午四点多等到晚上八点多,警察终于放行。扎西肯定是要连夜返回加查的,缦华也愿意跟他走,连夜到加查,第二天去观湖。这样安排,是最合理的。 唯一的冒险是走加查夜路。加查路险难行远在缦华的意料之外,这段路简直是人间极品。警示牌上连续急弯,山体滑坡,泥石流,冰雪路段,应有尽有,深坑泥泞,白天飞土扬尘,一辆车过去之后,半天看不见路。晚上伸手不见五指,凡所能想象的路面险情,这条路通通具备。 缦华没有恐高症,且在藏区多时,但这路仍让她深深领教。想起入藏以来的路虽险,多半已是成熟公路,悬崖急弯都有路障。这路什么都没有,是崎岖土路,旁边是万丈悬崖,无尽深渊。错车时,车是呈四十五度挂在悬崖边的。晚上行在这段路上,感觉是进入了巨兽的肠胃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它吞噬了。 很多时候,只要一个石块硌一下,或者司机一个失神,就粉身碎骨死无全尸。此时,生死毫厘。只能将生死置之度外,付诸天命。 看到山崖边一辆翻毁得惨不忍睹的吉普车时,缦华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后悔没有写好遗嘱再出来。 她在手机里记下一句话:“我们都希望自己寿命久长,但也许死亡已经迫在眉睫。”她想,如果出了意外,这是她唯一的遗言,即使不被任何人看到。 对于生死的言及,并不意味着轻率、畏惧,或者毫不畏惧的坦荡,而是一种必须建立的心理预期和担当。 奔行在黑暗的山道上,她不后悔这样,知道这是必须要有的经历,心里有这样的笃定,只是不知道结果。不管是谁,都不能取代自身去体验和感受,生死的庞杂和豁大,需要独立承担。 夜深沉,海拔一直在四千多五千之间徘徊。扎西问她有没有高厚反应,缦华说没有。扎西问她怕不怕。缦华说,我相信你,你不怕我就不怕,你怕的话,我怕也没用了。 扎西哈哈大笑,竖起大拇指赞她,你真不像汉族的女孩! 开到山顶时,路程还剩一半,停车下来休息,扎西递了根烟给缦华,缦华接过,点上。迎上扎西诧异的眼神,她一笑,我会抽,但没烟瘾。她靠在车边抽烟,一路颠簸,长发已微微松散凌乱,不免伸手掠起鬓发,侧脸间,看见扎西盯着她踟蹰不语,缦华坦坦一笑,问,怎么? 她笑容明媚,一双眼清亮如星,扎西被她这样一看,反倒有些羞涩,黝黑的脸似红了红,嗫嚅着说,你真好看。 缦华微微一怔,随即笑出来。她素知藏人率性坦荡,好就是好,不爱虚言作假。扎西神态逗人,她心情再抑郁也忍不住轻笑出声。想来也好玩,荒山野岭,孤男寡女结伴而行,一个偌高偌大的汉子夸她好看,夸完之后还脸红害羞,也不知是她胆大,还是他胆大。也许正如扎西说的,她不像汉族的姑娘。 抽完那支烟,扎西神色放松许多,问,你一个姑娘家的,为什么跑到这里来?不怕危险吗? 她说,来观湖。菩萨让我来。 扎西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夜风真是彻骨寒凉,天边硕大的星子,荡荡湛湛如泪光。一轮满月栖于高山之巅,月色明净如绢帛,并不凄惶,可她要全心全力才能抵御离开他的失落。每走一步都是在跟自己角力,似是走在刀尖上。 长生,我们短暂的一生,总处于漫长的告别之中。 离开之前,她留了一封短笺给他。寥寥不过数语,思来想去,写了仓央嘉措的一句诗:“此行莫恨天涯远,咫尺理塘归去来。”这做法真够矫情,但又什么办法?她找不到别的话来代言自己的心意。 她是再度确认了自己的心,那种逼面而来的窘迫,让她没有容身之处。她和长生之间横亘的那么多人和事:尹莲、Sam、范丽杰,桩桩件件都不是那么容易消化,她不是圣母,可以若无其事坦然接纳一切。她原以为自己不会嫉妒的,不会失落的,可明明是嫉妒了,失落得很。 心中百般挣扎,不欲让他察觉,如果想更坦然长久地面对他,与之相处,就不得不先行离开。 第29节 夜里十二点左右平安到加查,寻旅馆住下。翌日起行,依旧用扎西的车前往拉姆拉措。加查到拉姆拉措还得七八十公里,真正走起来,车在山道上盘旋,路远得好像都不止。娇娆的是沿途的景致,清泉寒石,她惊觉自己对江南风光的体味,竟是在藏区得以升华。 离湖还有十五公里的地方,有一座半荒废的古寺,是二世班禅的修行之地,琼杰果寺,这荒废的寺庙还有几个僧人在照料。入内参拜,殿堂幽暗,僧人跟随在侧,也不说话。打开小小的阁室,供奉密修的明王。 曾几何时,缦华已不畏惧明王的狰狞法相,对狭小阴暗的空间也不再抵触,默立,祈愿,出。离开时,并不惋惜悲戚,这荒弃寺院给予她的,是胜于香火繁盛地的清净庄严。 存在于世的每一种法相,都有其必然和合理。 那天,前往神湖的只有缦华一个,这样真好,她不愿夹杂在一堆游客中,以观光的姿态来朝湖。一个人,一步一步走上去,深信此行,所需要的方便,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譬如,遇见扎西。半路下起雪珠,扎西感慨天气不好,担心雪下大了,看不到湖。缦华安慰他,放心吧,我们一定能看到。沿石阶,到了山顶。望见拉姆拉措在群山环绕之中。这形似头骨的湖,是秘而不宣的,有别于声名在外的三大圣湖。 对拉姆拉措的念想由来久远,她在皈依密宗之前,已经看过相关史料,历代班禅和达赖圆寂之后,护法高僧会来此观湖,根据湖水幻影给出的指示去寻找灵童。藏民传说,观此湖影,有缘人可以了知前世今生的因缘。后来皈依了格鲁,此处更成了她与自己的一个隐秘约定。 她此时来此,亦是为了找一个答案,即使这不是究竟的答案。点燃松柏桑枝,青烟袅袅,她在迷烟之间堕下泪来,有一种身不由己的悲恸。遥望那湖,长生似乎就在湖边。 他的背影。绛红袈裟,火一样烧穿了她的眼睛。山峦。深谷。你衣袖边流连的白云,隔断了,我的望眼欲穿。长生,你在看云。我在看你。她忘了是谁说的,当你完全了解一个人的过往时,如果你还爱着他,那你便是真的爱他--这般无私豁达,可以做到吗?如果明知他会离开,明知这感情注定无疾而终,步入虚空,她还可以义无反顾吗? 如果自欺欺人,闭上双眼,看不清尘世,看不清内在真我,自然可以蒙混过关。如果轻易放手,情意如风,转瞬即逝,那心许的永远又何处去寻?如何去盼? 这样剖白,内心深处的丝丝缕缕,困顿挣扎也丝毫不掩饰,真实面对自我,披肝沥胆,刮骨焚心。以爱执破执障,这涅浴火的苦楚,令人望而却步,不是每个人都甘愿承受面对。缦华跪在那里,看着湖,肆无忌惮地流泪不止。 扎西在旁手足无措地看着她,冻得手脚麻木,也不敢多言。他只是怔怔地看着这素颜明净的女子,汉族女孩的这些心思,他不懂,也懂不了。 第30节 阖目静坐,那远山,湖水,景致如画,似有启示。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尘缘倥偬,前缘过往皆风尘,尹长生也好,索南次仁也好,都是她认定的人。他在那,永远就在那。一身行走,望断天涯,却又回到来处,人道,此心安处是吾家。谁叫长生在她的感情里独一无二,不是空前,但已绝后。缦华慢慢见证到这种绝对。即便要她化为断崖上的石像也一样,不改初衷。她匍匐,合掌,许下愿去--不介意做他的影子,只要能与之相伴。无所谓谦卑,无所谓委屈,只要他以他的方式存在,就于愿足矣。 我对你深情至此,却不可言明。一旦道破,它便虚妄。守在你身旁,无论是以何种方式,都是我至深的幸福。 心潮平静,真如显现,那一霎那心若清空,法喜充满。长生的影子渐渐散去,心湖中浮现的是缦华自己的影子,他们合二为一,不分彼此。渐渐,有更多人聚拢来,消散开,那大千世界,红尘旧事,三千烦恼,交融和解,尽皆纳入虚空。 内心静定无波,圆澄照映,睁开眼,恍若新生。那冥冥中有人指引她,重新起程,不再害怕。人世间,爱与被爱,无论耗费几许年华,不要去妄念结局。只要认定值得,就应义无反顾,无惧磋磨。 心怀慈悲去爱人,即是自爱。 天地苍茫,铅云暗沉,下山的时候,雪下大了,细密如爱恨旧事落下。 第31节 缦华在加查住十来天。那地方非常之小,小到鸡犬相闻,横平竖直两条街,十分钟就走完了。街道两边的房子,大多用水泥和钢条草草建成,有太阳的天气里,街上会有热闹的集市。 她在那里待了数日,很快跟街面上的大多数人都熟悉了。出入时会相互打招呼,他们采了新鲜野果和菌子也会先跟她打招呼,问她要不要。小有小的好,不像以前在城市里,同一栋大楼,同一个集团的人,都对面不相识。 等她回到拉萨,发现长生已经离开YABShI PhUNKhANG。他仿佛料到她会回来,让店里的小姑娘带话,要她去色拉寺找他。 闻讯她只觉得震惊,却不觉得太意外,好像看见他落发为僧,穿着绛红袈裟,幻觉中的那个结局迅疾抵达。 院里阳光盛烈,照得人眼前一片花白,她在那样铺天盖地的阳光里浑身冰凉,手不由自主地发抖,想来面色是好不了。她竭力用平和的语调说,麻烦给我一杯热水。 坐下来,喝了一杯热茶,平静下来之后,缦华赶到寺中。 长生正在寺里做活,和古修拉一起提水、搬东西。他从高高的台阶上走下来,混在一堆年轻的小喇嘛中间,如不是衣饰有别,真的很难分辨。 缦华凝眸望去,长生的气质愈发沉静、内敛,与古旧寺庙融为一体。似乎他从来就属于这里,从来就未曾离开。 唯一突兀的,是他那新雪般皎洁的俊朗。 缦华看着他,短发如僧,突然就泪凝于睫。不想被长生看见,赶紧抬手拭去。看着他,她忽然之间有领悟,就像当年父亲选择的道路一样,长生也必将走回属于他的道路,无可阻挡。他现在做的,正是他小时候惯常做的事。 长生会离开。这结局,她在初识他的那一刻已经隐隐了知,是她一直贪妄,心存侥幸。 她看见长生脚步轻盈地迎上来,阳光下他整个人都粲然如金,令人不舍得移开眼去。没等他开口,缦华先若无其事地笑问,咦,你怎么不穿僧衣? 长生笑道,你以为想穿就能穿,现在出家修行哪那么容易?那些都是国家发证,被批准正式出家的孩子,像我这种老人家,只能厚着脸皮来蹭课,当旁听生。 见他自嘲,缦华忍不住笑,那我就是来蹭饭的。 是这样地爱着一个人,只要看见他,听见他说话,阴霾和犹疑就会一扫而空,心不由自主地欢喜。 长生顺手接过她提的东西,调侃道,来就来嘛!还带这么多东西。下次多带点啊!这都不够分的。说着跑过去,把包里的零食拿出来给英迥拉分了。 缦华笑看着他和孩子们打成一片,心中凄楚欢悦。虽然她对长生住到寺中感到意外,但眼看他精神健旺,想来是正确的。长生身上,已看不出往日波折的痕迹。他的笑容、举止都焕然一新,因其沉静,更显得尊贵、开阔。原来真如桑吉所说,精神的滋养和锤炼,可以让人历劫重生。 一起参拜措钦大殿。并立于佛前。看着身旁的长生,皎静无尘的样子,阖目站立。酥油灯下,他的身影伟岸颀长。抬头仰望,诸佛目光满注慈悲,如甘霖遍撒。缦华合掌在心中许愿:我与你并立于佛前,顶礼诸佛、接受加持。感谢诸佛慈悲、宽悯,许我在轮回中和你重逢,再度携手并肩在此。 出了大殿,缦华问,你住哪里? 长生说,我带你去。沿着那狭窄的碎石小路,走到寺后的一间小屋。身旁的男子,高大,消瘦,不笑时有一种无法忽视的清冷、疏离、淡泊,便举手奉上全世界也不能博他回顾,一旦有了笑意,哪怕只是隐隐,亦让人心旌摇曳,如沐春风。他的侧影很像父亲,苏谕哲的形象气质,几乎影响了她一生对男人的审美。 推开门的一刹那,她听到长生说,你回来了。 是巧合吗?这熟悉的语调,遥隔多年,令她恍惚不敢相信,眼泪倏然涌出。长生不过问她去了哪里,做过什么,举重若轻地长驱直入,轻而易举地攻陷她内心。 你说什么?缦华抬起头,从泪光中凝望他,泪水和阳光模糊了焦距,长生在她眼中亦幻亦真。身后院子里格桑花也开得嫣红姹紫,亦幻亦真。 她说,是啊!我回来了。 长生眼中微光闪烁,有什么东西依稀可见,来不及分辨,已稍纵即逝。长生站在那里,似是要拥抱她,慢慢地,垂下手去。转瞬之间,他又恢复了那淡漠温和平静无波的样子。 这微小的手势令缦华不能自已。长生是这样沉默谨慎的人,半生磋磨,他将心守得滴水不漏。她怕,只怕这一刻的错手,他们就得搁置半生。一念至此,缦华忍不住悲恸,扑过去抱住他大哭。 他气息安定。怀抱一如她念想的温暖。罢了,罢了,千山踏破,她要寻的归宿不就在此吗?不问前尘,不问以后。就任她放纵一会吧,哪怕只得一刻。 长生怔了怔,终是伸手抱住她。 第32节 晚间去见桑吉。似这样的倾谈已进行过多次,三人都习以为常。桑吉和长生均不以缦华的加入为异,照例继续着他们的话题。 谈过日间学习到的理论问题,桑吉问道,次仁,时至今日,你是否还仅仅将尹莲看做是你生死不渝的? 缦华闻言霍然心惊。只见长生摇头,平静说道,不了,桑吉,此时我已将她视作我的法侣眷属。是她引领我步入空性,她是我的本尊和空行,令我觉醒,知悉空性和光明。 喜舍之意是,得到放下,得不到也放下。我已懂得。 桑吉目露赞许,从榻上跳下,击掌赞道,哦呀!邪来烦恼至,正来烦恼除,邪正俱不用,清静至无余。次仁,你所少的,我不能令你增加,你所有的,我不能令你减少。自性具足,还归来处,你还是你。 长生阖目,喃喃道,你不曾令我增加,亦不曾令我减少,我本没有的,你无法指给我看。 他顶礼微笑,从今日起,皈依自性三宝。 那一笑如千叶白莲在眼前悠然盛开。甘霖普洒。 得闻甚深法,缦华甚至怀疑,自己一路跋涉,天涯觅道,就是为了等这个契机,在这个日色尚未落尽的时刻听他们昭示正信、正念、正道。 亲耳听到长生说已然不将尹莲视作爱人,缦华是吃惊的!她竟一时不知如何自处,起身说,我先出去一下。 一股悲涌上心头,跑得远远的,她蹲在寺庙的白墙下失声痛哭,不顾偶尔行经的人侧目。她不想对人解释,也难以确知这悲从何而来。她对长生的爱,要对抗的不是故人旧事,而是证道的虚空。 如果长生能放下尹莲,他一样可以放下她。缦华早已隐隐有觉,长生已步在证道之路上,只是料不到,他放下得这么快。 悲欣交集。泪水中抬头,看见碧空万顷,五彩经幡晃动。她忽然忆起,少年时父亲对她说过的禅门公案,风未动,幡未动,是心在动。 情绪起伏,来来回回磋磨,心识摇摆变幻,幻化出各种念想。修行是至难的事。 缦华擦干眼泪慢慢走回去,听到长生拜托桑吉为他在大昭寺联系一场超度法会。长生对她说,是为尹守国和Sam。缦华说,我也要为我母亲超度。 长生点头,那就一起吧!另外,法会结束之后,我要去阿里转山,来回时间比较长,我们需要做一些简单的准备。缦华眼前一亮说,好。 若教长生回顾。他真实的生命,不是从存在于母体的胚胎开始,是建立于与尹莲相遇之后,随着一系列的变故发生,他的生命实质终结。直至回到藏地,才一点一滴拼凑起,如莲花童子重生。 在尹守国的忌日之前,长生磕完十万长头。缦华与长生并跪在大昭寺正殿的觉沃佛前。身后梵音如海,她听见长生祈祷,波拉,我能为你做的,就是找回自己,还你长生。 心戚戚然。缦华深信九泉之下的母亲一样是这么期盼的,期盼她找回自己,真正能够离苦得乐。缦华凝视着觉沃佛慈悲而了知一切的面庞,心中升起无尽的眷恋之意。 这大昭寺的古佛,是佛祖释迦牟尼的十二岁等身相,原是印度进献给唐王的宝物。由文成公主千里迢迢从汉地带来,本是供奉在小昭寺,后来因缘际会转到大昭寺供奉,经历千年沧桑。 那永恒不灭的光芒,不是信徒的供养,而是慈悲的光明普照。光阴迁徙,他当是见证了无数盛衰成败,悲欢离合。一切的过眼云烟。轮回之中,无数的迷途之子,悲苦众生,都像长生和她如今这般匍匐在他脚下,依偎在他身边,诉说着自己的心愿,等待着智慧的启迪,慈悲的包容。 勘破无常,是以立于无常。 长生说,现在,我渐渐能够领悟到,万法归心,如幻如真。万法皆空,惟因果不空。命运的障碍,不是有人故意设置、刁难。一切皆因茫茫因果,承转运行。一个起心,一个动念,都在促动因缘成熟,世事发生变化。 这一切都是对我的考验,考验我对尹莲的虔诚,我对她虔诚,即是对生命的虔诚。我对她的感情,必须经历得与失,苦与乐,悲与喜,亲与疏,怨与怒,生与死才能得以明证,我对她是否依然能够坚定不移,初心不改。到最后,我连对她的执念也要化尽--这是我的必经之路,是我必要超越的滞障。 这是在前往神山圣湖,路宿改则的路上,在一家四川旅馆的楼廊下夜谈,长生对缦华说的话。 缦华抱膝而坐,凝视长生,听他言来,喜悦又感伤,长生啊,这样的你,我怎能辜负?怎能放纵我的爱,凭一己私欲去纠缠你,无端增添你的烦恼和牵绊。与你尊贵的灵魂相比,爱恋只是微尘。我要你明净无暇,我要以我的爱来供养你,如一切天人、阿修罗,供养佛陀。 诸佛菩萨将一切的因果看得清清楚楚,了然于心。这至深的福德,我唯有以一生的善行去回报。这一世,我要修持的,不是得到,而是放下。若我们同渡轮回,同登彼岸。我会放弃对你的爱执,让你自由地走。我的选择是追随。 在此之前,一切的煎熬都是修度。等待我大彻大悟,豁然放下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