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金三角》 第一章 历史的禁区 1 这是世纪末一个令人生厌的夏天,天气反复无常:冰山消融,雪线上升,“厄尔尼诺”的怪影到处游荡。干旱与酷暑折磨着北方平原大地,洪涝和水灾却又像传说中脾气暴躁的坏孩子,把南方的秀美田园变成一片浊浪滔天的泽国水乡。 在这个灾害警报频传的炎夏,我同一群国内作家经由香港、台北前往曼谷开笔会。如今开笔会只是一种名义,其实就是旅游、约稿和亲近关系的另一种说法。你对杂志作出贡献,杂志社请你旅游,有投桃报李的意思,也是感情投入。我们一行十数人,来自全国各地,专业与业余作家各半,名气大者如江苏周梅森,他的小说《人间正道》、《天下财富》改编成同名电视剧正在中央电视台播放;湖北作家邓一光,山东作家李贯通,他们都有相当不俗的作品在国内获奖。还有几位极具潜力的年轻作家,他们都把这次笔会当作开阔胸襟放眼世界的大好机会,相信他们受到鼓舞之后将会更加奋力写作。 坐落在亚洲南部中南半岛上的泰国首都曼谷是座美丽而古老的旅游城市,湄南河水浑浊而平静,银白的鱼群竞相在水面跳跃,市区佛寺幢幢绿树成荫,高速公路车流滚滚,古老的宗教寺院与现代生活相映成趣。对于陌生而神秘的泰国,我们同许多游客一样,耳闻甚多,褒贬不一,因此充满好奇。这个古老的南亚佛教国家之所以成为世界旅游业的一面旗帜,名声遐迩,每年吸引上千万来自全球的游客前来旅游观光,除了优美的自然风景,周到而且成熟的旅游设施和旅游服务外,当然还要突出别具一格的人文因素,像宗教、寺院、服饰、饮食、风俗民情以及色情业娱乐业的高度开放等等。其中最为著名的一道风景,简直可以说就是泰国的标志,就像长城大熊猫等于中国,金字塔等于埃及,考拉袋鼠等于澳大利亚,和服等于日本,可口可乐等于美国一样,这道风景大餐等于在所有游客心中升起一面欲望的旗帜,引发许多迫切而强烈的向往之情,人人渴望一睹为快。 风景大餐的名字就叫“人妖”。 文人是感性动物,精神气质像波浪,容易排山倒海,也难免坠入深谷,因此这些人在一起总要生出许多故事,我们这群文人当然也不例外。第一天看人妖表演安排在一艘名为“湄南皇宫号”的大型游船上,时间夜晚八点。登船之前,我们远远看见许多艳丽的女孩子聚集在灯光明亮的码头上揽客。我们都是亚洲人,不像那些欧洲老外看不懂东方女人。我看她们都很年轻,个个浓妆艳抹,胸部挺得高高的,腰肢束得细细的,粉面桃腮,美目巧盼,如果不是导游事先打了招呼,我们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些漂亮女孩竟是人妖。所谓人妖,就是男人变女人。导游卢先生是泰国华人,他教我们一个诀窍,分辨真假人妖看他的喉结和臀部。人妖有喉结,臀部窄小,而真女人没有喉结,臀部丰饶,其余部分一概真伪莫辨。我们豁然开朗,个个直瞪瞪地盯着别人喉咙和臀部看,真是“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只是有人偶尔看差眼,把不大标准的真女人当成人妖。 游船开动,人妖们以载歌载舞的场面拉开表演序幕。我一看,台下几乎全是来自中国大陆的旅游团体,说着腔调各异的各种普通话,如果不是窗外景色有异,你简直不会怀疑置身中国某地。人妖蹦蹦跳跳,唱几支泰国歌,又舞一曲,赢得观众掌声喝彩。接下来表演就开始变味一样露出色相来。灯光半明半暗,人妖歌也不唱了,舞也不跳了,竞相上台表演脱衣服,一个赛一个脱得多,脱得大胆,并做出种种猥亵的下流动作挑逗观众,有的甚至跳下观众席作性交状,吓得胆小观众纷纷逃避唯恐不及。我一直感到纳闷想不通的问题有两个:一是男人变女人究竟有什么优越之处?就像仿冒产品一样,难道他们比真女人还好?第二是这些变性男人凭什么受到青睐?仅仅为了满足人们好奇心? 突然观众一角出现骚动,惹得许多人向那面驻足张望,原来是山东作家李贯通发作起来,执意要将一只啤酒瓶扔上台去。李贯通个子高大,曾获全国短篇小说奖,是个有血性的北方汉子。他上船后大约喝了不少啤酒,硬要挣脱周梅森邓一光阻拦,大声嚷嚷要是我女儿,我就……杀了她!……杀……杀!说罢抱头痛哭。我相信这是人妖色情表演直接损害这位中国男性和父亲的自尊心,一米八十的山东大汉,竟然泪流满面不能自己。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爱自己女儿,就能观赏别人女儿堕落而无动于衷么?这就是作家良心!听说周梅森和邓一光也当场落了泪,后来部分中国作家以中途退场来捍卫人格尊严和表示抗议。当然人妖并不在乎别人抗议,他(她)们继续将更加不堪的色情内容一直延续到深夜。 这天晚上大家心情都很沉重,不是因为泰国人妖出卖色相,而是因为我们朋友李贯通受到的心灵伤害。此后一些场合,部分作家都以提前退场来坚持自己的道德立场。我因为自己是付费观众,觉得不看完有点便宜了泰国资本家,加之内心确实很受诱惑,有点蠢蠢欲动的意思。要承认自己意志薄弱是件难为情的事情,显出自己不大高尚和有堕落倾向。问题是我没法美化自己,因为我确实没有及时响应李贯通周梅森一道退场。我发现自己很可能是个经不起考验和意志不坚定的人。 2 离开曼谷,我们又乘车前往风景名胜帕塔亚(PAttAYA)旅游。帕塔亚原是座荒凉海滩,距曼谷几小时车路,由于二战后美军在这里建起庞大军事基地,泰国人纷纷到这里赚钱,为财大气粗的美国大兵提供服务,后来帕塔亚就变成一座闻名遐迩的旅游胜地。 烈日炎炎,骄阳似火,道路两旁的草木都垂着头。豪华大巴内开着空调,立体音响里播放着流行音乐,对于连日辛劳的旅客来说,旅途总是显得格外枯燥和漫长。导游卢先生实在是个很负责任的人,他有三十几岁年纪,做了十几年导游工作,经验丰富。我认为导游工作就是不停地说话,不停地找话说,以避免旅客迷失在倦怠和瞌睡的浑浊河流中。当时车厢里正在公开地扩散着一种懈惰、困倦、自行其是和昏昏欲睡的无政府主义气氛,有人居然很响亮地吹起喇叭一样长长短短的鼾声。我看见卢先生脸上的表情有如一位悲壮的乐队指挥,在整支乐队将要失控之际仍然坚守阵地。他就是在这样一种散漫和四分五裂的状态下偶然提到金三角的。 卢先生说,金三角已经部分开放,总部在美斯乐的人数众多的九十三师(泰国人对国民党残军的统称)已经交枪,大毒枭坤沙也向政府投降,而他本人曾于年前亲往金三角参观,云云。 其实卢先生的絮叨也就持续了几分钟。在汽车低低轰鸣和旅客毫无反应的疲惫瞌睡的流水中,这些单词和句子像一阵逶迤的轻风,从快要凝固的池塘表面悄悄掠过,很快就被抛到车轮下面去了。我身边的诸多旅伴,他们清醒的时候个个目光如炬,头脑灵活思维敏捷,对世界人生洞悉入微。但是此刻他们大多昏昏欲睡,亚热带酷烈气候和马拉松般的长途旅行已经使得他们个个身心倦怠。没有人重视卢先生的热情讲解,或者说人们习惯导游的职业语言而无动于衷。 当时我也准备昏昏欲睡,我舒展开四肢,把腿尽量放舒服,头靠在头枕上,然后让疲倦和睡眠的柔软触角像章鱼一样从四面八方捉住我。我打算像个顺从而甜蜜的俘虏,坠入旅途短暂而快乐的梦乡之中。但是我注定没能如愿以偿。不能想象,如果当时我睡着了或者一无所知,我会不会同后来这段惊心动魄的人生经历,一个千载难逢的历史机遇擦肩而过? 卢先生讲到金三角之后大约几秒钟,我蓦然一惊,好比一头大鱼重重跃出水面,“啪喇——”一声将平静的湖面击破;又好比一个炸雷,把即将合拢的瞌睡大网炸开一个洞,我迷迷糊糊的大脑开始清醒过来。随着一声尖利的汽车急刹,我的身体从座位上重重地弹起来,然后又跌回原处。当汽车恢复行驶,我却继续感受一种突如其来的震撼:血管贲张,心动加速,头重脚轻,大脑缺氧。我紧紧抓住扶手,咬住嘴唇才没有失态地叫出声来。 这不是身体,而是精神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击。我一时难以分辨这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来自何方,历史还是现实,时间还是空间?我心跳如鼓,大脑里起了咚咚的回应。应该说无论从哪方面讲,那个令人生畏的魔鬼金三角均与我的平静生活无关,它遥远得如同月球,我们关心月球并不等于要长出翅膀去月球探险。问题在于,公元1998年的一天,我竟然被那几个简单的单词就轻易地击中了,像瓶子被子弹击碎,炸药被雷管引爆。我的世界开始崩溃,我受到的震撼如此之大,也许只有一件事物可以比拟,那就是彗星撞击地球。 一刹那喧嚣退远,四周安静下来,世界像座废墟。我周身发热,呼吸迫促,像醉酒一样控制不住自己。我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向导游卢先生走去,我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自己喉咙里钻出来:“喂,金三角?……” 3 这是世纪末炎夏如火的一天,室外气温摄氏36度,一次平平常常的跨国笔会,一个不可思议的偶然话题,或者说一个微弱的生物信息,一只不可逃避的上帝之手,居然将我,一个中国作家同千里之外的神秘异域,那个令人谈虎色变的毒品王国——“金三角”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我相信这就是命运。在这辆从曼谷开往帕塔亚的巴士上,命运引导我开始走向一种对话,去接近并同一个威胁我们人类生存的命运危机对话。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幸运。我想这大约是一种召唤,像上帝召唤他的仆人。后来我常常想,如果不是导游卢先生,如果他没有说出那几个不经意的句子,我会不可抗拒地踏上神秘的金三角之旅吗?问题是全世界都同我一样关心金三角,许多人都对金三角感兴趣,为什么单单我被击中了?我想这大约就是宿命,是你命运中的必然。 知青年代,我曾短暂地进入缅北山区流浪,那时候我幼稚的大脑混沌一片,即使与命运之神擦肩而过也浑然不觉。 但是这次不同。卢先生的话之所以石破天惊,是因为他让我突然前所未有地意识到,一个重大机遇已经进入我的视野,与我迎面相撞。金三角,曼谷向北一千公里,抵达清莱府,然后上山,进入赫赫有名的美斯乐。美斯乐,国民党残军总部,满星叠,世界贩毒大王坤沙的老巢。还有莱囊、大其力、江口、勐萨,世界毒品王国的秘密尽在其中。我顿觉天门陡开,头晕目眩。从前我关注金三角,那是出于好奇和职业本能,我从来没有把金三角与自己的创作联系在一起,现在不同了,我突然强烈地意识到,金三角就在面前,它是属于我的! 记得十多年前,我曾在滇西松山也有过类似石破天惊的感受,那次是一位老石工用凿子敲开我命运的蛋壳,我从此走进历史,才有后来的抗战作品。 这次当我歪歪斜斜地走向车厢尽头,走向几步之遥的导游卢先生,我感到自己就像一枚已经点火的火箭,正在不可挽回地走向一个未可知的命运彼岸,心中充满一种悲壮感。 幸好卢先生对于我废话连篇的询问表现出良好的职业修养。他耐心回答我的问题,为我画出前往金三角的交通路线图,甚至热心地建议与哪家旅行社联系,等等。但是当他明白我的意图是要独自离队前往金三角时,立刻断然表示反对。 “你不可能达到目的!”他说道,并把一瓶矿泉水喝得吧唧吧唧响。 我说:“为什么?” 他回答:“不为什么。你知道山里人进城的故事吗?他们常常在透明的玻璃墙上碰得头破血流,就这么回事。” 我觉得华人卢先生很有文学天赋,可惜错当了导游。我这个大陆人从小被灌输事在人为的精神,相信铁棒没有磨成针,只有工夫不深一个理由。所以我当即做出一个令人吃惊的莽撞决定:“我要下车——回曼谷,到金三角去!” 笔会组织者也就是某杂志负责人断然拒绝我的无理要求。这是一次集体活动,不是个人旅游,他们要对我在国外的一切行为包括生命安全负责任。导游卢先生再次加入反对者行列,他列举的强硬理由如同拉断电闸,令我眼前一黑。他呲着黄牙嘿嘿地说邓先生,你在泰国的签证还剩下不到一周时间,金三角远在千里之外,你这点时间显然是远远不够的。 “……你还认识谁吗?你懂泰语缅语掸邦语当地话吗?你去向谁采访呢?谁又会贸然接待你这个不明身份的外国人呢?金三角地域辽阔,有半个泰国大,有几十种少数民族,你总不能到处瞎撞吧?并且那里很危险,谁能保障你的安全呢?你愿意白白冒险吗?……我提醒你,按照泰国法律,游客过境滞留是违法行为,要坐牢的。”导游警告我说。他像个胸有成竹的阴谋家,将我的满腔希望变成一片焦土。 我失败了,只好夹着尾巴沮丧地返回座位。同伴还在睡觉,打呼噜的依然打着呼噜,车内空气凉爽,车外阳光依然酷烈,天地间腾起一片金灿灿的火焰,可是我却尝试了失败!我早已睡意全无,笔会对我索然无味,我的全部思想空间都被那个神秘的金三角牢牢占据。金三角像座云雾缭绕的金字塔矗立在我心中,那里才有最美的人间风景,令我心往神驰。我把腿尽量蜷曲起来,心里暗暗憋劲,就像运动员的起跑姿势:千里之行,始于脚下。 我的全部目标就是——闯进金三角! 4 一到帕塔亚,我就开始了寻找金三角线索的艰难工作。伟大目标从脚下开始,这是我的经验,导游卢先生到底是个热心人,他答应帮助我。 我的方法非常拙笨,到处见到华侨就用中国话同他攀谈,因为在泰国各地华侨非常之多,很快我的工作初见成效。在帕塔亚一家商场,我偶然认识一位名叫梅琳的华人女孩,当时她站在一只专卖镀金饰物和佛像的柜台后面,我从她的相貌立刻断定她不是当地人。果然她告诉我她就是国民党九十三师的后代。她爷爷是国民党军官,已经过世多年,她父亲当过兵,打过仗,也做过生意,现在已经六十多岁,在金三角安享晚年。她还说像她这样的九十三师后代,光在曼谷和帕塔亚就有数万人。 最后这句话说得我怦然心动。 一位开出租汽车的年轻华人,也是九十三师后代,他答应替我联系金三角朋友,我们互相交换了通讯地址和电话号码。 几天以后,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辗转传来。导游卢先生告诉我,他的朋友替我联系到一个金三角国民党将军的儿子,那人原则上同意见我一面,但必须是我一个人。时间定在次日晚八点,对方派车来接我,地点在一家餐厅,餐厅店名位置均不详,据说在城外很远的地方。 我毫不怀疑自己撞上好运气。千真万确,将军的儿子!那一天我为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激动得寝食不安,好像热锅上的蚂蚁。我为第二天的神秘会见胡思乱想,一脑袋装的都是金三角故事,搞得自己精神很憔悴,像个神经衰弱的失恋者。我要单独采访的消息很快为几位笔会朋友知道,湖北作家邓一光同我要好,我们以兄弟相称,他是个值得信赖的朋友,老红军后代,写过、等激动人心的小说。一光很为我的行动担忧,因为身处异国,对方又是国民党后代,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不测呢?我当然明白其中风险,万一对方设个陷阱,我就成了自投罗网的傻狍子。但是我坚持认为自己不具有暗算价值,作家都是公开的人,是社会的朋友,又以挣稿费艰辛著称,谁会去暗算一个穷朋友呢?何况金三角诱惑实在难以抗拒,你不去试一试,怎么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我咬咬牙,人生有时像一部侦探小说,我们自己就是小说中的人物,而小说作者却是那个冥冥中的上帝。 见面的时刻终于来到了。那一天很不凑巧,太阳还未落山海上就起了风暴,渔船游艇都躲进避风港。不多一会儿,堆积在泰国湾上空的浓云挟带雷鸣闪电吞没了海洋和陆地,大树弯了腰,热带风暴像发怒的巨人在空中大声咆哮,豪雨如注,天黑得像锅底,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类似硫磺燃烧的刺鼻气味。来接我的是辆出租汽车,当地出租车都是那种不带棚的轻便“皮卡”(客货两用汽车)。我后来体会,发明将这种汽车用于出租的人一定是个恶意的贩奴主义者,因为司机躲在驾驶舱里,相当于客人,客人则暴露在货舱,相当于货物。有棚的好一点,接我的这辆恰恰不带棚,头顶只有半块帆布,于是我只好像个受难的耶稣,蜷缩身体听凭暴雨将自己浇成落汤鸡。 汽车像只小小舢舨,在风暴横行的公路河流里颠簸航行。车灯前面是一道由黑夜和雨帘组成的厚墙,十米开外什么也看不见。我额头上哗啦啦淌着雨水,心里交织着无比紧张和不安。风呼呼响着,耳边的水声好像大海波涛,我希望自己此时变成一尾鱼儿,或者这辆车变成潜水艇,这样我们就不用艰难爬行而在风暴的河流中畅游。其实我并不在意大雨带给我的狼狈,恰恰相反,我喜欢这场热带暴风雨,这种特定氛围好像是一篇精彩小说的开头,生活中并不常常都能享受小说,我坚持认为这是一种难得的乐趣。我想,如果以后故事得以展开,我一定要这样开头:“一场可怕的热带风暴来临了……” 汽车在我的胡思乱想中终于停下来,路边有了几星灯火,隐约能看见几十米外有幢大房子。我看看表,晚上八点多钟,也就是说汽车开了将近两小时路程。司机是泰国人,他从驾驶舱匆匆摇下玻璃,探出头来说句什么,指指那幢大房子。因为天黑,不辨方向,四周没有任何可资辨识的建筑物或者路牌标志,其实一路上我都在努力辨认方向,但是没有任何效果,因为在黑暗的大海里我基本上等于瞎子。我悄悄打个寒噤,那幢大房子声息全无,门口连个鬼影子也没有。我的心情再度紧张起来,一股寒气从脚下升起来,腿肚子竟有些打颤。司机不耐烦地敲着窗玻璃催我下车。我不敢再犹豫,因为我毕竟站在命运的大门口,我深怕命运与我擦肩而过。 出租汽车开走了,尾灯一闪一闪,很快消失在水雾和黑暗中,扔下我独自站在空地上,面对灯光昏暗的大房子。我想,即使这是通往地狱之门,是布满荆棘和烈焰的道路,我也要信心百倍地迎上去。我是逐日的夸父,填海的精卫鸟,我要高擎信心和勇气的火炬,心中熊熊燃烧对一切天堂圣殿或者魔鬼王国的热切向往,那是一种天火般的烈焰,是理想主义的大火,一切胆怯、懦弱和犹豫不决的阻拦都将统统被焚毁。 我在心中轻轻呼喊:金三角,我来了! 5 大房子果然是家餐厅,不知道为什么远离城市村镇,而且早早打烊关门。大门留了一道缝,不知道是不是专为我这个客人准备的。屋子里面寂无人声,亮着一颗昏黄的灯泡,像座高大的陵墓。一个人远远站在大厅深处,他倚着柱子,抱着手臂,像个没有生气的影子那样注视我,我想他应该就是这家餐厅主人,金三角国民党将军的儿子。 我同他互相对视几秒钟。 我感到时间无比漫长,这是一种奇怪的经历,我们都是中国人,我们祖辈以前并没有区别,但是现在我们却好像两个来自不同星球的太空人,经历漫长的宇宙旅行,终于面对面站在一起。我们都以陌生和好奇的眼光打量对方。 他有三十多岁年纪,身体粗壮,皮肤黝黑粗糙,头发短而硬,像皮鞋刷子。我认为他的眼睛传达出许多内容,那种目光很硬,很霸道,像钻头,或者子弹,在我身上地钻出许多洞来。这双眼睛没有礼貌,没有教养,充满敌意,而且不加掩饰。老实说,我不喜欢这双眼睛,也不喜欢眼睛的主人,他不给人好感,并让我联想到那些横行霸道的海盗和黑社会老大。金三角当然不是礼仪之邦,那里盛产世界上最多的毒品,却从不生产文化人。我从接收到这位主人的第一道目光开始,就明白我将面临许多困难,包括身份经历截然不同,意识形态和政治背景差异,文化教育和价值观念反差等等。他是否愿意理解并帮助我,对此我毫无信心。 我向他伸出手来,他却没有响应。 “你对金三角好奇什么?有什么话就快说吧。”主人打破沉默。 我看见他皱起眉头,毫不顾及客人浑身湿透,用一种不大耐烦,听上去很不客气的云南话对我说道。经验告诉我,他与我绝非一路人,不是文学青年,也不是知识分子,我们彼此很陌生,也很戒备,但是我无路可走,我必须消除他的敌意,取得他的信任。 “我计划写一本书,是关于金三角的。我希望采访金三角和美斯乐的各种人物,包括蒋残匪……”我猛然省悟自己的失误,狼狈地改口说:“唔,国军,就是包括九十三师官兵在内的全部历史。” 主人没有理会我的口误,他紧盯我问:“你为什么单单对金三角感兴趣?谁派你来的?” 我暗暗笑起来,心情反倒轻松不少。我感到这位主人其实很幼稚,他对文化人基本上一无所知,所以感到恐惧。于是我平静下来,简要介绍自己身世经历,比如已经出版多部关于国民党抗战的长篇作品,不仅国内轰动,海外也多次出版,好评如潮。我父亲参加过抗战,高中未毕业就投笔从戎,参加著名的中国远征军,从印度、缅甸浴血奋战打回国内,直至抗战胜利,云云。 “……所以金三角历史,或者说九十三师历史一直为我所关注,这是整个中华民族历史的一个分支,至今仍属空白。今天我有机会来泰国,有幸遇上你,我想这是我的运气。我的目标是进入金三角采访,希望得到你的帮助。” 他一直抱着手臂,目光中充满警惕和怀疑,好像要看穿我是不是说谎。 “……你应当相信我,现在中国改革开放,台湾人到大陆投资做生意,天下华人是一家,还有什么必要搞对立呢?……所以我想去金三角采访,就是要把这段中国人的历史告诉所有的中国人。”我只好苦口婆心推销自己。一个不明来历的陌生人,好像突然从天上掉下来,并且来自曾经敌对的中国大陆,你有什么办法在短时间内让他消除怀疑呢?但是我在泰国停留时间短暂,如果我不能说服这位主人,得到他帮助的许诺,今后我还会有这样的机会吗? 时间在这种僵持和生硬的气氛中飞快溜走。我偷偷看表,三个小时过去了,我们的关系没有改善,对峙依旧,主人对我依然不信任,我们的关系好像一条结冰的河流,隔着厚厚的坚冰当然什么也无法交流。主人常有电话或者什么事出去,丢下我一人独自呆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偶尔也有些穿黑衣服的人借故过来走动,一望而知是些年轻华人。我想他们该是国民党九十三师的后代吧,他们显然出于好奇,想看看我这个不速之客。但是当我向他们微笑,想同他们攀谈时,他们立刻绷紧脸走开了。我在这个令人窒息的时刻无计可施,眼看失败一步步向我逼近,我想起一个蚂蚁穿珠子的古老故事。珠子孔小,许多人穿不过去,聪明人捉来一只蚂蚁,把丝线绕在蚂蚁脚上,珠子另端抹上蜂蜜,这样蚂蚁为了吃蜂蜜就把丝线顺利地穿过去了。可是此刻我的蚂蚁在哪里呢?我简直快要痛恨起自己来,莫非我注定只能像导游卢先生所说那样,在透明的玻璃墙上撞得头破血流? 绝望之下,我决心孤注一掷,我还有个重要的背景砝码,但是我没有把握它是否有效。既然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也就只好垂死挣扎,将这颗重磅炸弹扔出去。我说:“你知道我这个大陆作家为什么偏偏对金三角格外关心吗?告诉你,除了我父亲曾经当过远征军外,我母亲的姑姑,也就是我的姑婆在台湾很有名,她是蒋纬国先生的原配夫人石静宜女士。” 其实我说出这些话来实在出于无奈。我心里厌恶自己像个趋炎附势沾沾自喜的无耻小人,拉大旗作虎皮,让人感觉我像个蒋家的什么皇亲国戚。我从未见过我家族里这位著名的姑婆,她在我出世前就去了台湾并死在那个海岛上,至今台湾有静宜女子中学、静宜女子学院为证。我生在大陆,长在四川,除了家谱和血缘上的联系已经陌同路人,但是我迫不得已将显赫的姑婆抬出来,目的当然是为了敲开金三角之门。 主人果然大吃一惊,我欣喜地看到这枚重磅炸弹相当有效,将封冻的冰面炸开一个缺口。主人眼中先是闪过惊讶,嘴合不拢,然后有些茫然,显得没有主意,就是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仿佛在考虑是否应该对我客气一些,恭敬一些。但是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说:“我不能相信你的话,谁证明你的话不是撒谎呢?” 我说:“你不难了解呀,蒋纬国先生还活着,石静宜的亲属还在台湾。” 他语气突然坚决起来,我看见他眼睛里敌意的城墙又筑起来,炸开的缺口渐渐又被冰面冻住。他说:“我没有必要那样做,除非你能证明自己。” 天,此刻我怎么证明自己呢?我就是把心剖开也不能使他辨别真伪,纵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啊!我仇恨地看着他,简直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这个关键时刻,我猛然想起一个人来。 6 我相信“灵感就是才华”之说。 我的大脑就是在这个穷途末路的时候突然爆发出灵感火花的。我想起的这个人名字叫曾焰,是位女作家,从前也是云南知青,也在边疆插队。她住在台北,我们是朋友,已经通了长达数年的书信,但是从未谋面,没有通过电话,彼此见面不相识。我是从曾焰的小说中认识她的,知道她曾经在金三角流浪达十二年,在许多著名地方包括美斯乐满星叠教过书。金三角很大,像大海,一个人的命运很渺小,像小舟,或者像稻草,我所以想起曾焰来,是因为她在金三角教过多年书。我不敢寄予希望,但是不管怎么说,曾焰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我别无选择,只好紧紧抓住它。 我说出曾焰的名字。 我看见主人粗壮的身体动了动,像一扇结实的大门受到撞击。他的表情发生戏剧性变化,先是惊讶,盯着我,嘴张开,像头面向观众的大熊,一脸的困惑表情。但是很快他就高兴起来,眼睛发亮,那张多肉和令人生畏的脸也因此变得柔和起来。他的表情像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放声大笑,笑声像风吹唢呐,中气灌得很足。他说:“哈哈,哈哈哈,是她呀——曾焰!我的老师,作家!……我为哪样不记得她?整整六年!我老爹把我们兄弟五人寄放在学校她家里念书,真是难得啊!……说实话,我今天还能认几个中国字,写几个中国字,都是曾老师教育的结果啊。”我的心先是紧张一抖,随即落回原处,快乐起来。 多年来,当我与曾焰隔着海峡在书信里架起桥梁,海阔天空地探讨问题交流体会时,我从未想到这位同龄人会在某个关键时刻充当我命运的领路人,帮助我取得打开金三角大门的金钥匙。感谢命运,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生活有时就是这样:有心栽花,无心插柳,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一个共同的熟人,一个共同的朋友就像一根导线,将绝缘双方的电流接通。我的蚂蚁找到了,珠子穿过来了,坚冰裂缝,透明的玻璃墙被撞开一个洞。 这时主人主动隔着桌子伸过手来,我们的手终于跨越千里握在一起。 闸门打开,积蓄的洪水倾泄而出。接下来我提出深入金三角采访的要求,丰先生(这时我知道他姓丰)亮出他的底牌:他算得上土生土长的金三角人,国民党残军第三代,从小当兵打仗,给大毒枭坤沙当过副官。他父亲为原国民党残军第五军三十师上校师长(不是将军!),现为美斯乐自治会会长。丰先生告诉我,自民国三十八年(1949年)以来,在广大金三角山区已经自发形成数以百计的汉人难民村,栖息、繁衍着数百万没有国籍的中国难民。 丰先生对我说,他此生最大心愿是办好两件事:一件是为中国难民解决国籍问题,因为他们至今多数人没有国籍。另一件就是办学校。“……哪怕今后把财产变卖了,也要回金三角办学校,让我们汉人后代有机会受教育。”丰先生说这番话的时候表情沉重,像个忧国忧民的爱国志士。 我却像挨了一颗炸弹。 金三角!数百万……中国难民!丰先生千真万确是这样对我说的。我理解难民的含义,是指大陆解放时逃过国境的原国民党军队以及各种其他人员,这个庞大数字大大超越了我的想象力。 民国三十八年(1949年)至今已经半个世纪,这些中国难民部落在金三角这片原始不毛之地怎样生存?怎样融入当地社会?他们同金三角其他民族以及历史、社会演变是什么关系?他们在金三角这个全球最大的毒品王国过去、现在和未来扮演着什么角色?…… …… 我的情绪随即变得亢奋起来,就像饥饿的野狗嗅到腐尸的气味。无论如何,出人意料对作家是一个收获,“国家不幸诗家幸”,苦难是作家的养料。我觉得自己像个幸运的探宝者,远远看见星空之下的大地上躺着一块迷人的历史碎片。那碎片熠熠生辉,闪烁着令人眩晕的神秘光斑。我相信为数众多的宝藏还隐藏在厚厚的夜幕和迷雾后面。一想到这种令人陶醉的景象我就感到心跳和气促。坦白说,我的心已经像被海风鼓满的快乐风帆,期待扬帆远航,直驶神秘的金三角彼岸。我坚定地对丰先生说,由于种种历史原因,海峡两岸中国人错过许多彼此认识的机会,现在机会来了,条件成熟了,我明确表达我将在近期内采访金三角的愿望和信心。 告别时暴风雨已经过去,夜空中还在洒落着稀疏小雨。丰先生亲自派车送我,他表示愿对我今后采访提供必要帮助,至于哪些帮助他没有细说。 回到下榻宾馆已是次日凌晨,几位笔会朋友竟没有睡,正为我通宵不归着急,此情此景令我心里感动好一阵。 7 1998年初秋,也就是距离泰国笔会大约半月后的一天,天空淤集着厚厚的阴云。早间电视说,长江流域的抗洪斗争已经取得决定性胜利,国企改革攻坚战又将拉开序幕。这天我独自一人,背负简单行囊,踏着稀疏的落叶走进成都双流国际机场。 妻子把我送到入口处,她脸上每根细小的皱纹里都写满担忧,千叮咛万嘱咐就是一句话:如果采访不成也没有关系,人回来要紧。这句关爱之语令我心头布满阴霾。 空旷的停机坪,一架飞往曼谷的国际航班已经发动,我的心情也同停机坪一样空荡荡的。一位美丽的空中小姐站在舷梯旁向旅客致意,我看见她那张年轻的脸上焕发着露珠一般新鲜和晶莹的光泽。空姐轻轻对我说:欢迎您,先生。 我停住脚,问她:过几周返回还能看见你吗? 她稍稍愣了一下,很快回答:是的,我一定还在这里欢迎您。 我心中有一缕明亮的阳光透进来,心情突然变得好起来。十年前,我为写作长篇纪实文学,曾向有关部门及国外学术机构和基金会发出无数申请报告,希望获准前往缅甸印度进行实地考察,采访和收集战争素材,并期待获得部分采访经费。不难想见,等待这些报告的下场是石沉大海,我至今没有收到哪怕一个“不”字的答复。当然也不能怪别人,写作毕竟是个人的事业,谁叫你自己不具备行动的能力和条件呢?谁叫你把成功的希望寄托在别人或者组织身上呢? 现在我毕竟行动起来。虽然我的脚步姗姗来迟,采访初出茅庐,但是它毕竟属于我,一个中国作家的行动开端!我为此内心充满勇气和激情。不能想象,金三角将有什么不可战胜的困难和危险能够阻拦我,令我却步?! 于是我在心里暗暗发誓: ——上帝啊,只要你抛下一根丝线,我就能爬上月球去! 第二章 走进金三角 1 李国辉,人称“小李将军”,国民党陆军第八军七零九团团长。生卒年月不详。 这是一个历史之谜,谜一样的人物,谜一样的身世。这个人物在中国大陆肯定无足轻重,基本上没有人知道这个名字,但是在金三角,这个人物却赫赫有名,到了家喻户晓的地步。打个不恰当比喻,如果你在金三角不知道李国辉,就像法国人不知道拿破仑,中国人不知道孙中山一样。我从资料上得知,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国民党团长居然是金三角的开山鼻祖,也就是说,没有李国辉,就没有后来世界闻名的毒品王国金三角。 然而我在此前对金三角所作的大量研究中,竟然没有找到有关李国辉的任何一本完整传记,甚至一篇权威材料,能够让我对这个神秘人物有所了解。仅有的零散资料也仅限于只言片语,一鳞半爪,而且互相矛盾,漏洞百出。比如一本台湾出版的回忆录说:“……李国辉将军身材高大,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常令敌人心惊胆战。”大陆一本纪实文学则说:“……李国辉是云南人,行伍出身,生性残忍,常常逼迫士兵冒死冲锋,人称‘魔鬼团长’。”另一本文化大革命前发行的内部史料称:“……经过一夜激烈战斗,国民党第七零九团被全歼,副团长被击毙,团长李国辉不知下落。”一篇刊登在曼谷《世界日报》上的文章则这样写道:“……李国辉将军毕业于著名的黄埔军校,虽然出生在中国北方的河南省,却像南方人一样个子瘦小,他的专业是做政治教官,所以并不擅长打仗。”云云。 我简直被搞糊涂了,这样五花八门别出心裁的说法,就像一群爱好标新立异的美国议员,吵得我脑袋发疼。可是它们究竟谁是谁非呢?我该相信哪一方呢?假如说这些材料都是一面之辞,包含有片面真理,我该如何取舍呢? 在我看来,这些材料都是零散的,支离破碎的,缺少一手材料的可信度,不足以消除我心中淤集的疑团。李国辉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他是怎样开创金三角的?或者说他是怎样把威胁人类命运的巨大恶魔——毒品从瓶子里释放出来的?他为什么那样神秘,外界对他的庐山真面目知之甚少?我甚至怀疑李国辉这个人物的真实性,如果历史上真有这样一位重要人物,他为什么名不见经传?难道历史学家有意忽略他,让岁月的流水将他诡秘的足迹悄悄抹去? 总之怀疑的精神使我斗志倍增,就像职业拳手受到挑战。我目光炯炯,关注金三角历史风云,不放过任何一个疑点。我看到自远古以来,金三角一直像头安静的小兽,或者就像那些原始的部落民族,柔弱而善良,易于受惊,它蜷伏在亚洲南部缅、泰、老诸国崇山峻岭中,丝毫也不引人注目。但是自从本世纪五十年代初,一个名叫李国辉的国民党团长带领一支现代化军队进入金三角,这头善良小兽就像被注入魔鬼基因,或者像被传说中的狞恶巫师施展魔法,它迅速扩张身体,横空出世,长出獠牙和利爪,变成一头面目狰狞威胁人类的食人魔鬼。有关专家指出,二十一世纪人类将面临两大危机:一是环境恶化,另一个就是毒品蔓延。联合国卫生组织统计数字表明,目前全球约三亿人吸毒,亚洲约占一半。而全世界海洛因百分之百来自亚洲,其中百分之八十五来自金三角! 金三角,金三角!这是一场注定要吞噬人类的世纪恶梦吗? 我将关注的问题焦点逐渐集中在李国辉身上。金三角究竟怎样成为金三角的?一个默默无闻的国民党小人物李国辉究竟怎样一夜成名,变成臭名昭著的金三角开山鼻祖?李国辉为什么在中国大陆无所作为,而在金三角却如日中天,这是巧合还是另有原因?是英雄造时势,还是时势造英雄?他后来为什么销声匿迹,难觅踪迹?他的命运究竟如何? 2 公元1998年秋,我乘坐的“波音-757”飞机像头钢铁大鸟,在亚洲东部和南部上空划了一个很不小的弧形,终于风尘仆仆地降落在曼谷机场。我是带着无数沉甸甸的疑问,和更加沉甸甸的期待走下飞机的。 临行前我多了一个心眼,我想万一丰先生不可靠,不认账,说话不算数,到头来陷我在异国他乡还不是寸步难行?于是我通过熟人关系,找到一家泰国公司办事处,请求他们在必要时给予援助,帮助我进入金三角采访。一位可能是华侨同胞的负责人听完我的陈述,他显然把我的个人请求误解为怀有某种不大光彩的可疑的经济目的,比如诈骗什么的,他回答说,敝公司在金三角没有业务,无法提供帮助。 倒是一位本地经济电视台的朋友,听说我要独闯金三角,二话不说赞助我一笔采访经费,替我解决一个沉重的后顾之忧,令我至今仍然感动不已。 我一度寄予厚望的丰先生似乎没有把我的采访当回事,或者说是一种有意冷淡,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出发前我在国内打了若干电话,发若干传真,丰先生只在那头简短吩咐:你到帕塔亚来。我说你叫我独自一人怎么到帕塔亚来?再说你的大房子在什么位置,那天夜里我完全弄不清楚。他说你到了帕塔亚,再给我打电话。我想这个丰先生真是不近人情,他怎么不替我想想?身在异国,语言不通,两眼一抹黑,谁都会弄得寸步难行的。但是我转念一想,从成都到曼谷有多远?你能够从成都到曼谷,为什么就不能从曼谷去帕塔亚?你凭什么要别人专门到机场接你?这不是一种奢侈的要求么?如果你能有幸进入金三角就很不错了,还讲什么条件!我想也许丰先生有意考验我,看看我这个大陆作家能力如何。我安慰自己说这不过是个小问题,当年斯诺从美国到延安采访要克服多少困难,如果我连这点小小的困难都克服不了,配到金三角采访吗?你不是给自己丢脸吗? 走出曼谷机场,丰先生果然没有到机场接我,好在我拨通一个帕塔亚的电话,却没有人接。我不敢怠慢,立即又拨通另一个曼谷电话,这回对方有人了,丰先生在电话中说:我在曼谷,你到×××地方来。我哭笑不得,心想你倒说得轻松,让我差点千辛万苦跑到帕塔亚去了。此后我颇费一番周折才在曼谷市郊一幢巨大的别墅里找到丰先生。我发现丰先生有个癖好,就是喜欢住大房子,我看见他时,他正在指挥手下人把一些大大小小的木头箱子搬上楼去。他是个干练的人,不耐烦回答我嗦嗦的问题。他说:“你到了金三角去找李国辉的副官,他会对你讲的。” 我心中一喜,连忙问李国辉副官在哪里,怎么找? 丰先生更加不耐烦,他提高声音说,你急什么?……到那边人人都会告诉你! 丰先生的话给我造成一个错觉,好像金三角人人都是活历史,都能讲出一大堆关于李国辉的精彩故事来。其实后来的事情远非那样简单,几天之后我与向导兼翻译小米以及司机驱车一千多公里进入金三角山区——这段经历我在后面还要叙述,我很快发现并没有几个人知道李国辉副官是谁,住什么地方,为我提供采访线索。金三角是个地域宽广的概念,它的确切地理分布包括一片面积约为台湾七倍的重重叠叠的亚热带高原山区,和山区众多民族组成的复杂的社会形态。在这样一个如同汪洋大海的广阔天地,人人都像微不足道的鱼虾,时光转瞬即逝,除了几个称王称霸的大人物留在人们记忆中,谁又会对一个过时的副官,一个小人物的下落知道多少呢? 万事开头难。初进金三角,一切采访工作都是那么仓促而又杂乱无绪,我像个勇敢而莽撞的水手,被迎面打来的海水呛得直翻白眼。我的采访常常浮于表面,好比不谙水性的渔夫尽捞起一些浮萍和泡沫。我不是说浮萍不重要,但是河流的灵魂是大鱼,诚如古语所言:“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是那些翻江倒海的精灵而不是泡沫主宰金三角历史。我将第一个目标锁定李国辉,他始终藏在水下,像一条曾经兴风作浪的孽龙,将真面目躲在历史烟云的深处,令我望洋兴叹又无可奈何。 寻找李国辉副官的种种努力好比大海捞针,基本上没有线索。一连许多天,我顽强深入金三角腹地采访,同时到处打听李国辉副官下落,然而收效甚微。杂乱的历史碎片无法与现实图案拼贴起来,历史暗河错综复杂,常常令我寸步难行。我焦急万分,眼看宝贵时间在我手中一点点流走。 3 这天我们偶然经过一个地名叫马鹿塘的掸族寨子,停下车歇脚吃饭,这个寨子很小,小得在地图上没有任何标记。我说的“我们”,是指我,向导小米和司机小董三人。小董是金三角汉人,也是国民党残军后代,我雇他的车。我照例同小米到处走动,拍资料照片,同山民拉闲话,问些不经意的问题。顺便说一句,我发现在金三角,当地人对于外人总是很戒备,眼睛里露出警觉,好像外人都是奸细或者敌人。我的采访显然属于引人注目的那一类,因此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引来许多探究的目光。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神经过敏,反正这些目光常常令我感到芒刺在背。这天我从当地人口中偶然得知,寨子里有两个汉人老头,谁也说不清他们有多大年纪,反正已经很老很老,算得上当地的古董。据说他们从前都是“小李将军”的部下。 我不禁大喜过望! “小李将军”就是李国辉,是金三角人区别于另一位国民党将军李弥的称呼。感谢上帝,功夫果然不负有心人!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屈指算来,李国辉时代距今已经半世纪,那时我还没有出生,他的副官如果活着当然应该很老很老,如果他们不是很老我才不会这样高兴呢!我私下已经确信,我苦苦寻找的李国辉副官一定就在眼前。 我当即改变主意住下来,然后迫不及待登门造访老人。在金三角,别人告诉我,贸然登门是件不得体的事情,所以我按照他们指点,去大路的镇上购买一些价格不菲的礼品,比如美国奶粉、西洋参、韩国高丽大补汤之类,作为见面礼。当我第一次拎着这些沉甸甸的礼品,就像拎着自己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忐忑不安地敲开寨头一家铁皮屋门,一股历史的霉灰味扑面而来。 我一眼就看见那个老人。 他是个真正的耄耋老者,偎在火塘边,佝偻身体,裹一条当地掸族人的毯子,微闭眼睛好像睡着一般。我看见火光在他干枯的脸皮上跳跃,投下许多皱纹的阴影,他的头顶看上去好像落了一头霜,或者因为潮湿的雨季发霉长出白毛来。他听见动静只动了动眼皮又慢吞吞地合上,我觉得他像一只千年老龟,已经从唐朝或者更早的朝代活到现在。我想如果活人用这般静止的姿势打发漫长时光,我相信他已经变成一个会呼吸的化石。 一个中年妇女,我猜想她是汉族,尽管她的衣饰是掸族,她的身份应该是他的孙媳妇之类。她凑在老人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话,化石慢慢睁开眼睛,这次我看见他的目光并不十分浑沌,也就是说还没有老到糊涂昏聩不知人世的地步,这一发现令我暗暗高兴。老人目光并不到处费力寻找,而是像苍蝇一样准确落在我的脸上,我相信他是凭感觉,或者凭气味嗅出我的陌生气息。火塘的光亮反射在他枯萎的眼窝里,我怎么看都觉得他更像一个木乃依。我恭恭敬敬献上礼品,中年妇女立刻替老人把礼品收走了,然后对我说,你跟他说话大声些,他耳朵背,你坐过来挨着他。 我巴不得挨着老人,经验告诉我,这样做会缩短我们之间的心理距离。老人像雕像一样久久凝望着我,我猜想他久居深山,已成洞中之人,不食人间烟火,他大约从未接触过像我这样来自文明社会的不速之客吧?当时我身穿一件米色短采访服,右肩挎一架微型摄像机,左边是自动照相机,胸前挂着采访包,兜里暗藏采访录音机。他嚅动着嘴巴说一句什么话,我没有听清,我以为那是一句缅语或者泰国语。我凑近他耳朵大声说,您说什么? 他又嚅动没牙的嘴巴,这回我听清楚了,他说的是汉语,而且是北方口音!他像一架漏气的风箱,嘶嘶地说:你从香港……来吗? 他居然知道香港!我摇摇头,他又嘶嘶地说:从……台湾来? 我大声告诉他,我不从台湾来。我是大陆作家,从中国大陆来的。 我看见他眼珠亮了亮,好像电压不足的灯泡突然充了电,但是他脸上并没有显示出惊讶的表情,我想这是他面部肌肉太老化,神经已经失去作用的缘故。铜壶里的水噗噗地开了,溅到火塘里,灰尘扬起来,老人忽然大声咳嗽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脸皱在一起,表情很痛苦。我连忙替他捶背,我猜他一定患有老年性哮喘或者肺气肿之类疾病。我想起采访包里有咳嗽药,就取出来请他服用,但是遭到他拒绝。我看见他的腰越佝越低,身体蜷曲,好像同体内一个看不见的敌人搏斗,我想要是在城市,他怎么也该住院治疗。后来还是那个中年妇女出来,喂他半碗黑糊糊的什么汤汁,他的咳嗽才渐渐平息下来。咳嗽耗尽老人体力,他像架能量耗尽的破机器,呼哧呼哧地喘息着,渐渐沉入半睡半醒的休眠状态。 我只好轻手轻脚地告辞了。 4 没想到第二天再次登门拜访,竟吃了闭门羹,中年妇女面无表情地推辞说,老人身体不适,此后几次求见均遭婉拒。 我明白这是老人不愿意接受采访,也就是说,我这个来自祖国大陆的作家成了不受欢迎的人。至于其中原因,我猜想可能还是历史遗留的意识形态起作用。我愤愤想现在什么时候了,海峡两岸都在搞统一,一国两制,实行“三通”,他这个老顽固怎么这么陈旧,还生活在发霉的阶级仇恨里?万般无奈,我只好转而拜访另一位老人,不料登门才知,那人早已中风瘫痪,老年痴呆,连话也不会说,我只看见一具会呼吸的干尸。 很显然我在这里遭到历史狙击,问题在于,主动权操在别人手上,不由我支配。说服老人,帮助他超越意识形态对立?向他宣传大好形势,或者再讲一遍关于我父亲参加中国远征军,我著名的姑婆如何嫁给蒋纬国先生的故事?恳求他帮助我,以情动人?如此等等,我绞尽脑汁,可是别人根本不给我机会。他根本不见我,就像面对石壁,你能让石头开缝么?一连两天,我像热锅上的蚂蚁,欲罢不能,欲采访也不能,我该怎么办呢? 这天下午,寨子里突然发生一件事,这事看似与我这个外人无关,但是它的结局却意外改变我的处境。一个年轻产妇难产,立刻惊动全村人。需要说明的是,我下榻这间小旅店是村里唯一旅店,其实也说不上旅店,一间大房子几张竹床,相当于鸡毛店,平时只有过往马帮歇脚。店老板是个很老实的掸族人,名字叫若埃(音),会讲几句汉话,他慌慌张张来敲门,拉着我结结巴巴说客人救救罕娜。 罕娜就是那个年轻产妇的名字。我弄糊涂了,连忙声明我又不是医生,拉我去做什么?若埃把我拉到一间被称作“公房”的大房子里。公房外面已经围了很多村民,大家表情沉重,都不说话,默默让开一条路,好像我是他们等待已久的救星。等我进屋一看,倒把我吓了一跳,原来根本没有什么穿白大褂的医生,除了香案上供着菩萨和供品,只有两个面孔黢黑的老女人(接生婆)在摆弄那个产妇。产妇已经没有声气,地上淌了许多发黑的血。很明显接生婆已经束手无策,她们只好不停地往产妇嘴里灌黑糊糊的汤汁。即使我从未学医,我也看出来如果再折腾下去大人孩子肯定都没命了。 我在长篇纪实文学里讲述过一位上海女知青死于难产大流血的故事,那是知青年代发生在云南边疆的惨剧。然而世纪末在金三角,我又面对另一出即将发生的同样惨剧。我着急地说干吗不快请医生来?若埃哭丧着脸说没有医生,村里女人都这样生孩子。我说村里有懂医的人吗?她需要输血而不是灌那种破汤,要不赶快送镇上医院。若埃回答说镇上没有医院,勐回也没有医院,整个百里范围内都没有医院。我大吃一惊,说怎么可能呢?你们不生病吗?生病怎么办?若埃不说话,我明白他的话是真的,如此广大地区,方圆百里竟没有一座医院,甚至一所小小的卫生所?……远离文明与科学,这就是金三角人一直面临的生存现实。我说你快告诉我,我能帮什么忙?若埃低声说,客人的车……救救罕娜。我明白了,山区交通不便,村子里有马帮,却没有汽车,我是从美斯乐雇的一部客货两用车,以保障长途采访之用。我说,最近的医院在哪里?若埃回答:在清迈,清迈有生孩子的医院。我心里惊叫起来,清迈至少有两百公里以上,又是山路,谁知道产妇会不会死在路上? 问题是产妇现状容不得我多想,事不宜迟,我马上让司机小董把车开来,人们小心地把产妇抬上车,我看见许多女人都低着头,双手合十,嘴里默诵着什么,好像是祈祝菩萨保佑。汽车开动,这一路真是漫长无比,我从来没有感觉汽车开得如此之慢。山路颠簸,牛车小道像细细的肠子一样盘绕在大山和丛林里,天渐渐黑下来,金三角之夜伸手不见五指,树林中传来野兽的吼叫,只有汽车灯光像一把雪亮的利剑刺向厚厚的帷幕。我们为了减少产妇痛苦,将帆布做成垫子,一人拽住一头,我的手臂很快因血液循环不畅,因麻木而失去知觉,肚子空空如也,腿肚子直打颤,但是我仍咬牙坚持。因为我知道,我们的努力将使得一个年轻妇女和她肚子里的小生命每一分钟都向希望靠近。 半夜时分汽车终于开进清迈医院,我几乎瘫倒在汽车上。仅仅半个小时后,孩子剖腹产,是个男孩,母子均报平安。我与小董连夜驱车返回寨子,到村口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当金灿灿的太阳从东边山头升起来,第一抹阳光穿过树林照耀在寨子的尖屋顶上,我的心里充满疲惫和欣慰。我觉得这一天很有意义,因为我以自己努力避免一个惨剧发生,我从这里开始认识一个社会问题,那就是,金三角之所以成为金三角,贫穷是否是其中主要原因? 按照计划,我前面还有很远的路要赶,很多地方要去,很多人物要采访,金三角很大,所以我不能再白白等下去。我收拾东西,告诉小米准备出发。我想,也许别的地方还会有机会,李国辉部下很多,也许不止一个副官。 这时旅店竹篱“吱呀”一响,那位中年妇女探进头来,她礼貌地向我躬躬身,说她爷爷(果然是她爷爷!)请我再去坐一坐。我简直大喜过望,不及细想,便迳直穿过院子,飞奔出门。门是虚掩的,我放慢脚步,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在那所半明半暗的大房子里,我看见那位仿佛赶了长路归来的疲惫老者。他还是以那样似乎永远不变的姿势依偎在火塘的黑影里,虽然没有出声,但是我清楚看见,他的目光分明是醒着的,并且一直从历史岁月的深处注视着我。 5 对我的整个采访来说,这是不同寻常的一天,意义重大的一天,因为从任何意义上说,这才是我金三角之行的真正开始。 我恭恭敬敬地说:请教老先生尊姓大名,高寿多少? 老人嘶嘶地说:姓牛,贱姓。民国发大水……你知道吗? 我茫然地摇摇头,天知道他翻的是哪一年老皇历。我含含糊糊地说:解放前哪一年?哪条河发大水?……今年长江洪水,百年不遇,没有造成灾害。 老人侧侧耳朵,我猜想他没有听明白,因为他眼睛中浮起一些疑问。他说:解放……前? 我猛然省悟,在金三角,这是另一个世界,大陆许多专有名词比如“解放前”、“解放后”、“新社会”、“旧社会”、“反动派”、“纸老虎”诸如此类等等,人们从来没有听过,所以听不懂。我换了一个中性名词说:哦,就是民国三十八年(1949年)以前。 他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又指指我说:你大陆,哪地方人? 我回答四川,祖籍湖北。 他慢慢想着,好像自言自语:四川?哦,是南方……我是北方人,中原,你去过中原吗? 我赶紧说去过去过,不就是郑州洛阳开封吗? 老人摇摇头,脸色生动起来,他纠正我说:不对,不是郑州……是杞州。杞人忧天,中原杞州,你知道吗? 老天!他居然知道杞人忧天的典故,而我则是从书本上知道的。关键在于,我确实对这个叫杞州的地方一无所知。每次乘火车或者飞机都经过中原,却没有机会将脚结结实实踏在中原大地上,为了不使老人失望,我只好信口胡诌:是不是,对了,我知道兰考,以前叫兰封。那地方,吓,从前风沙特厉害,还有盐碱地,被一个叫焦裕禄的人给治好了。 没想到老人突然动了感情,一滴浑浊的老泪像烛泪一样从枯萎的眼窝里慢慢滴淌下来。老人说:李长官,就是兰封人啊。叙齿的话,我还是李长官的远亲呢……他家人都给风沙埋了,十多岁就出来逃荒,吃兵粮……听说老长官在台湾过世前还念叨老家,他是想叶落归根啊! 李国辉是河南兰考人!我的心快乐地大跳起来。我小心翼翼地说,老人家,您是李国辉副官吗? 老人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抖抖的,我感觉那手像风中的枯树枝。中年妇女连忙趋前替老人抹去眼泪。老人叹息道:李长官,根本没有什么副官啊。 我很惊讶,连声说怎么可能?他不是将军吗,金三角的开创者,怎么会连副官也没有呢? 老人沉默下来,怕冷似地将毯子往身上裹了裹,他的侧影让我联想到半截遭雷击枯树。过了好一阵,他又说话了,声音很小,嗡嗡地像从地下传出来:你错了,李长官只有贴身卫士…… 我说您呢?是不是其中一个?他没有回答,我想算是默认吧。我说听说从前寨子里有几位老人,他们也是李将军部下对吗? 老人咧咧嘴,我看见一团黯然的乌云遮住他的眼睛。他忧伤地叹道:老兄弟……都向李长官报到去了。就剩一个老麻子,从前骑马打枪,威风可大了,打印度雇佣军,硬是救了李长官一命……年前摔一跤,咋就再也爬不起来,变成一个傻子? 我心中壅塞着无数疑问。我迫不及待地问:据说李国辉是政治军官,不会打仗,有这样的事吗? 老人回答:那个年代,哪个军人的星星(肩章)不是命换来的?松山大血战,日本人打得那么凶,老长官当连长,一条胳膊打残了。 我说,当年大撤台,你们为什么不到台湾去? 老人没有说话,那位中年妇女却在一旁打破沉闷,她告诉我,据说李长官自知回台湾没有好下场,临别有令,让部下坚持反攻大陆。这些老兵就忠实执行长官命令,把自己一生乃至后代都留在金三角。 我心中涌起沧桑的潮水。透过历史烟雾,我依稀看见一群忍辱负重的前国民党军人,或者说一群中国人,为了完成长官的神圣嘱托,把自己生命一个个埋葬在异国荒凉的泥土里。可是他们后悔吗?或者说他们对国民党政权怨恨吗?他们当初怎样走进金三角,怎样开创局面的?我相信他们初衷也许不是为了制造毒品王国,但是他们对今天金三角演变成世界上最大的毒品王国有什么看法?他们还有反攻大陆的梦想吗?他们对飞速发展的中国大陆还抱有偏见和敌意吗? 我说:您为什么愿意见我?是知道我要走吗? 妇女看看老人,代替他回答说:爷爷说你是个好人,好人应该有好报。 原来如此!世界上的事,只要心诚,石头也能开出花来。意识形态原来是可以跨越的,对峙的心灵也能达到沟通,桥梁就是普遍和伟大的人性。我望着风烛残年的老人,就像注视一盏即将熄灭的油灯,心中充满无法言说的感激之情。我宁愿相信这一切都是命运安排的结果,因为在我有幸到达这个小山村之前,任何一个小小的不测,一阵因时光流逝而起的小风,都有可能把老人这盏枯灯刮灭。我在心中暗暗感谢上帝,感谢命运之神的指引,于是我赶紧把身体向老人身边挪近,悄悄打开衣兜里的采访录音机,开始记录并仔细倾听老人讲述。 此后数天,我都忠实地守候在老人身边,跟随他一道进入半个世纪前那座尘封而遥远的历史隧道。我面前始终有一盏摇摇欲坠的如豆油灯,它带领并照亮我在黑夜的峡谷和迷雾中穿行,我因此得以跨越许多岁月的障碍,穿过迷宫般的荒原、沼泽和神秘古堡,正确选择抵达彼岸的方向和途径。于是在这里,在金三角一个不为人知的小小山寨,我终于认识并走进五十年前一群饥寒交迫的中国人中间,他们正是今天这个令世界谈毒色变的毒品王国的历史之源,任何现代金三角的故事都无法回避或者撇开他们,就像我们溯流而上考察长江和黄河源头一样。在我往后长长的叙述中,我们将随同这群中国人,准确说随同一个名字叫做李国辉的国民党军人历经千难万险走进金三角的脚步开始…… 6 那是半世纪前的一个夜晚,天上没有月亮,星星像无数眼睛在头顶调皮地闪烁。中国西南边陲,一片没有道路也没有村寨的荒山野岭,一支约有千余人的残破军队正在连夜行军。准确说不是行军,是撤退。队伍里夹杂许多缠绷带拄拐杖的伤兵,还有不少妇女孩子挟裹其中,她们都是军官家属,有的走路,有的骑在驮弹药的马匹或者骡子背上。看得出这些人全都十分疲劳,连牲口也因不堪重负而连连打滑失蹄。但是队伍没有得到命令休息,也没有改变方向去选择一条好走的道路,他们一直朝着正南方向开进,避开村寨,避开大路和人群,在黑暗和丛林的大海中慌不择路地逃命。突然有情报传来,追兵离他们只有不到十里路,于是手电和火光被严厉禁止,这支死里逃生的队伍惶惶如惊弓之鸟,急急如漏网之鱼,任何一点意外动静都会引起他们极大的恐慌和不安。 我从史料中得知,这是隶属李弥第八兵团的一支队伍,第八兵团是国民党坚守西南大陆的最后一道防线,蒋介石令其据守滇南,以策应反攻大陆。没想到解放军同时从四川和广西发动千里奔袭,蒙自一战,第八兵团势如山崩,元江追击,兵团主力数万人被歼于元江河谷东岸。剩下残部四分五裂,纷纷南逃。国内战史将这场战斗称之为“解放大陆的最后一战”。 在此后长达一个多月的超级马拉松追击中,没有汽车,没有飞机,没有公路铁路,双方全凭一双脚板,跑得快就是胜者。国军大多数没能跑赢共军,要么成了散兵,要么做了俘虏。后来的历史表明,此刻正在急行军的队伍正是少数免遭覆灭的队伍之一,他们的全部希望只有一个,那就是赶在追兵封锁国境前抢先越过界河,成为这场生死攸关的长途赛跑中的侥幸胜利者。 半世纪后我的目光随同历史脚步一道南移,从我的家乡四川西昌越过高高隆起的大小凉山,进入莽莽苍苍的滇南丛林,然后止步于与金三角接壤的千里国界线上,我看到历史的延续性在此戛然中断。对中国大陆来说,这是一个旧时代的终结,对一界之隔沉睡千年的金三角来说,却预示一个新纪元的开始。 前面传来一阵欢呼,值星军官报告,尖兵班已经抵达国界,等待命令。一位佩戴少将军阶的指挥官终于大大松了一口气,这就是说,他们至少不用担心做共军的俘虏。将军看看夜光手表,时针正好指在午夜十二点,他没有说话,回头望望北方,那是中国,他们的家乡,而此刻中国已经留在他们身后。天空一片漆黑,除了北斗星在天际闪烁,什么也看不见。站在他身边的一名年轻军官提醒他:“长官,队伍等着您下命令呐。” 指挥官问:“钱科长,你对前面的情况熟悉吗?” 被称作钱科长的军官回答:“至少十几公里外的勐果城没有缅甸驻军,这一点可以肯定。” 指挥官挥挥手臂,下达命令:“继续前进,越过国界后宿营,后卫部队担任警戒。” 队伍乱纷纷涉过界河,踏上缅甸领土。指挥官点亮打火机,蹲在国界的木桩旁刻字,他的一只胳膊不大方便,那是打日本人留下的残疾。他用力刻下一行歪歪斜斜的字:李国辉,第八军七零九团团长,民国三十九年二月。 李国辉留恋地环顾四周,长夜如晦,黑暗如滔滔大江,不见尽头。人人都明白这个时刻对他们这群中国人的重大意义,跨过国界,他们就是离乡背井,到异国土地上流浪了。前面等待他们的命运还未可知,身后追兵如潮,他们的命运就像风浪中一叶孤舟,不知归宿何在?如今一去故国,何年何月能够返回?这个沉重的念头令人挪不开脚步,一个卫士轻声劝道:“长官,队伍已经过完了,我们一定会打回来的。” 指挥官仰天长叹,打火机熄灭的瞬间,卫士看见将军眼睛里有泪光闪烁。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金戈铁马的将军?指挥官回答:“是的,我们一定要打回来……打回来!” 如果我们把时间定格,把我们的目光投向更加广阔的中国大地,这是一个天翻地覆的历史性时刻,国民党政权如同“泰坦尼克”不可挽回地沉没,蒋介石逃到台湾,而船上大多数乘客注定要葬身大海,谁相信今后会发生奇迹呢?我相信这群人自己也不相信。因为在他们身后,国民党青天白日旗帜已经陨落,另一面五星红旗正在冉冉升起,古老的东方大地为这种历史巨变而欢呼。那时候我年轻的父母彼此互不相识,他们分别在南方两座不同城市做着同一件事情,那就是与学校同学一道载歌载舞,迎接解放大军入城。 在这个不可逆转的历史变更面前,在人类为胜利者而歌唱的时候,这群人作为旧时代的幸存者悄然离去,逃离自己的国土,或者说作为政治对抗的牺牲品被逐出国门。他们的心情无疑是沉重而暗淡的,多数人痛不欲生,因为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是那些胜利者和追兵的同胞,是我们共同的炎黄子孙和华夏后代。卫士看见将军蹲下身去,把祖国的泥土取了一捧,用手绢仔细包好,揣进胸前的口袋里,许多年后卫士把这个细节讲述给一个来自中国大陆的晚辈作家听。我认为这个动人的细节在中国大地曾经被复制过千万次,当年那些结伴闯南洋,闯美洲的中国华侨不是都怀揣故乡泥土登上一去不复返的“猪仔”船么?而这位军人正是因为对反攻大陆没有信心,一去孤魂万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所以才将故国魂魄长留心中,死后也要把坟头朝着祖国方向,这不是充分说明李国辉告别祖国的壮烈心情?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可是李国辉的汗青在哪里呢?历史的巨大悲剧性在这一刻间铸成了,军人的忠诚指引他们义无反顾地走进金三角,走向生命的终结之地。但是他们注定要制造一个与自己更与人类为敌的魔鬼。 我们看见,在历史的星光下,一群军人簇拥他们的长官涉过国界,加快脚步追上队伍,一行人很快消失在沉沉夜幕遮盖下的金三角土地上不见了。 第三章 潘多拉魔盒 1 将近五十年前的一天夜里,一钩银白的下弦月慢慢从掸邦高原的山巅上露出脸来,把清冽的光辉撒向金三角亚热带丛林和莽莽深谷。那一天月华美丽如水,但是我们国内的历史学家研究专家却没有能够看见这钩弯月,因为他们的目光被森严的国界线挡住了。 在这片月光照耀下的古老而宁静的树林中,野兽不安地睁大眼睛,猫头鹰惊慌地咕咕叫着,因为它们看见一群从未有过的陌生人群闯入它们的世界来。 这支终于逃脱覆灭命运的国民党残军暂时喘过一口气来。国界是一道生死线,将追兵和死亡挡在身后。指挥官下令宿营,许多篝火明亮地燃烧起来,山谷里人喧马嘶,士兵卸下身上的武器弹药和其他重负,男人凑着火堆抽烟,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来。女人和孩子分到一盆热水洗脸洗脚,她们快活地说话,黑暗中不时响起孩子嘹亮的哭声。行军锅里的稀粥开始向空气中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气,伙夫头高声骂娘,因为不时有饿极的人趁他不备来偷稀粥,于是一种久未有过的放松和疲惫的幸福气氛渐渐洋溢在营地上。 李国辉披一件军衣,胡子好多天没有刮,看上去非常憔悴苍老和忧心忡忡。太太唐兴凤领着三个孩子,肚子里还怀着七月身孕,此刻她没有同丈夫厮守在一起,而是被派到家属队做妇女孩子工作。篝火忽明忽暗,好像一个哮喘病人,很不通畅地呼吸着。潮湿的树枝在火焰中吱吱作响,不时腾起大团烟雾,在夜空中呛人地弥漫开来。 很多年后一位姓牛的卫士对我说,李国辉其实是个脾气温和的人,体贴部下,从不打骂士兵,在国民党军队,这样好脾气的长官实在不多见。但是如果逼入绝境,任何长官都会因为心绪恶劣而变成咆哮的狮子,所以除了卫士紧跟长官,其余人都悄悄躲在一旁,不敢轻易上前打搅他。 可以想象,这时营地气氛虽然暂时放松,但是人人心里都清楚,他们已经逃出国境,谁也不知道未来前途。到哪里去?出路在哪里?前面有什么在等待他们?一千多人的军队总得有个归宿,哪里才是他们的归宿呢?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士兵把命运交给长官,问题是长官也不知道出路何在。显而易见,逃出国境只是权宜之计,他们非法闯入别人国家,别人肯定不会欢迎武装入侵者。兵团主力已经覆灭,军、师长不知去向,没有人指挥他们,他们该上哪里去接受命令呢?到海南岛,到台湾去?那要横穿整个东南亚,姑不论你是否走得出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走完长达数千公里的漫长路程,就是作为主人的那些主权国,他们允许吗?不允许怎么办,靠武力行得通吗?区区一千人,打不赢怎么办?比如眼前,如果缅甸政府不允许过境,对他们实行强制缴械,等待他们的就是当劳工和做苦役! 伙夫送来一大缸热气腾腾的稀粥,长官却不想吃,只让放在火堆边。长官不吃,卫士当然也不敢吃,他们看见长官紧皱眉头,一脸惆怅,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划来划去。稀粥开了,空气中有了一股香甜的焦糊味。卫士正要伸手去挪一挪,不料树林里突然传来一阵惊慌马嘶,紧接着响起刺耳的枪声,营地顿时大乱起来,人人都变了脸色。李国辉嚯地站起来,一抬腿却踢翻那缸煨在篝火上的稀粥,弄得腾起一片呛人的烟雾。 如果此时用“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或者“惊弓之鸟”来形容这群人的紧张神经是再恰当不过了。他们都是军人,打过许多大仗,经过许多艰险,其中许多军官和老兵还经历过八年抗战。他们本来应该处乱不惊,可是眼下任何一点动静都会使他们变得惊慌不堪。一个军官报告说,野兽袭击牲口,咬伤一匹驮马。李国辉下令增加岗哨,另外多烧篝火,因为野兽怕火。经过这场虚惊,人人再也无法安睡,险恶环境提醒他们,他们命运随时处在危险威胁之中。 火苗熄灭了,卫士赶紧生火,但是湿树枝怎么也燃不旺,恰好一阵旋风扬起,呛得他们一齐狼狈大咳起来。这时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将一只盛满稀粥的搪瓷缸放下,俯身将湿树枝拿掉一些,又用力吹火,烟灰腾起来,烟雾消失,红彤彤的火苗又欢快地跳跃起来。 五十年以后我在金三角采访,我的目光越过漫长的时空距离盯上这支丛林中的败军,我意识到这是一个重要时刻,无论对于今天的毒品王国金三角还是那群离乡背井的中国人,甚至下个世纪还将受到毒品危机困扰的人类命运,这一刻都能称得上具有重大意义。如果说五十年前的金三角还是我们这个蓝色星球上的一片净土,如同我们人类肌体上的健康器官,那么它什么时候开始悄悄发生恶变,成为威胁人类命运的恶性肿瘤呢? 当人类命运被伟人决定的时候,那是英雄造时势,英雄创造历史。但是更多时候,当一切外部条件已经成熟,就像果子在树上快要掉下来,许多默默无闻的小人物就顺应历史,充当英雄角色,我们称之为时势造英雄。充当英雄的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看谁离果子最近。 一只不起眼的瓶子被海水冲上陆地,有人匆匆而过不予理睬,有人将它重新踢回大海。一个孩子偶然捡起瓶子,好奇心驱使他打开瓶盖。这个无意举动造就人类灾难。朗朗乾坤,一股黑烟从瓶子里钻出来,越来越高,一个巨大的魔鬼渐渐现出原形,狂笑不止…… 2 生火的人是军部少校情报科长钱运周。 钱科长很年轻,二十七八岁年纪,军部在元江打散后偶遇七零九团。钱是云南人,经常奉命出境侦察,对金三角情况比较熟悉,正好做了李国辉向导,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也是一种冥冥中的命运安排。 “钱科长,缅甸决非久留之地,长官部也断了联系,你认为前面怎样走好?”李国辉仰头喝完稀粥,将搪瓷缸递给一旁的卫士说。 钱科长拾起一根树枝拨弄火堆,火星不时溅起来噼啪乱响。他不看长官的脸,却看着火堆谨慎地说:“我听说,一九三师罗长官扔下队伍,自己带钱到泰国去了。” 李国辉脸色悲怆。岂止一个罗长官?在一派兵败如山倒的大崩溃大灾难时刻,树倒猢狲散,飞鸟各投林,许多长官扔下部队,钱饷一裹就开溜,或者把枪械卖给当地摆夷土司,变换成现金金条到国外去做富人。这样的坏榜样实在太多,弄得下级官兵人人自危,唯恐什么时候一觉醒来已经被长官出卖了。 月光从树缝中泻下来,映照在异国的山谷和河滩上。营地一片宁静,几个月来的危险威胁暂时抛在身后,可是前面的道路更加使人迷茫。远处有人在低低地哼唱一支家乡小调,那是一首中国北方的《花儿》,凄婉哀绝的歌声如泣如诉,勾起人们无尽的乡愁。 “钱科长,我李某人要是想开溜,决不会等到现在!”卫士洗完搪瓷缸回来,听见李国辉大声说:“……这一千多官兵,都是跟我出生入死的弟兄,一日为长官,便如一日为父母,如不能身先士卒,反倒苟且偷生,上愧皇天后土,下愧国家人民,我李某宁愿当众自杀!” 钱运周喃喃解释说:“我没有那样意思……我是担心,如果长官要走,我们做部下的当然也只好各奔前程。” 李国辉叹息道:“钱老弟,你对缅甸熟悉,正好替我出主意。现在已经不是谁和谁的关系问题,反正我们大家命运捆在一起,生死与共啊!” 钱运周试探地问:“不妨留在金三角,等待时机反攻大陆,或者看看形势再说怎么样?” 关于队伍去向显然是件生死攸关的大事。有时一念之差,一失足成千古恨,历史上不乏其例,比如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面对滔滔大渡河水一犹豫,一松懈意志,酿成全军覆没的历史悲剧。在这个何去何从的关键时刻,前途茫茫,道路茫茫,这支小队伍好比一叶孤舟,大船沉没,这些侥幸活下来的人向哪里靠拢呢?他们怎样才能不在惊涛骇浪中被吞没呢? 历史的惯性不可抗拒,如果这支队伍退回国境,向大兵压境的解放军缴械投降,那么李国辉就不是李国辉。道理相同,如果抗战时期的蒋介石向日本人投降,蒋介石还是蒋介石吗?所以李国辉注定要往前走,这是他作为国民党军人的历史惯性。但是他往前走的目的是什么?目标在哪里?他有哪些计划和打算?此时却是一团模糊,或者说一团黑暗。一支被黑暗笼罩的军队,灭顶之灾几乎是被命运注定的下场。 在这个历史性时刻,我的目光扫描这群决定未来金三角命运的人们,我看见一星灵感的火花在那个名字叫做钱运周的年轻军人大脑中跳跃,那个灵感是偶然性的,零碎的,却是奇迹般的。他突然一拍脑袋,连声大叫起来:“我险些给忘了!……前天在佛海路上,听一个九十三师军官说,第二七八团有一千多人已经越过国界,走的也是这条路线。听说他们是要到小勐捧,然后绕道泰国去海南岛,带队长官是副团长谭忠。” 像一支焰火嘶嘶鸣响着升上夜空,这个消息短暂地照亮李国辉眼前的黑暗。不管将来如何,先期过境的兄弟部队无疑是他们的希望所在。道理很简单,两支部队合兵一处,力量壮大一倍,无论下一步怎样走,他们的处境都会好得多。 李国辉摸摸脸上哧啦作响的胡髭说:“……对!赶上谭忠,我见过他,一定要追上二七八团!……将来怎么办,赶上他们再说!” 先前迷雾一团的形势在几秒钟之内变得清晰起来。虽然形势依然严峻,前途依然堪忧,但是一个切近和明确的目标却树立起来,那就是,去追赶一个名叫谭忠的副团长和他率领的队伍,赶在他们消失在泰国之前与他们会合。 3 十多年前,我为写作中国远征军入缅抗战的长篇纪实文学,曾经深入滇西高原和中缅边境进行艰苦不懈的采访。就当时而言,这样孤身一人长途采访也算得上一种壮举。我到过松山战场,深入腾冲、龙陵和横断山,几渡怒江,爬山涉水,徒步行走在著名的“史迪威公路”上,举凡滇西战场我的足迹几乎无一遗漏。我曾登上高黎贡山主峰,遥望云天之外重重叠叠的缅北野人山,泪流沾巾,长歌当哭。四十年代,中国远征军兵败野人山,数以万计的中华儿女不是战死沙场,而是葬身险恶无比的原始丛林。沼泽、山岳、野兽、蚂蟥、蛇虫、瘴疠、疾病、毒蚊、小咬以及饥饿、伤痛和形形色色的敌人一齐向他们进攻,日本人没能消灭他们,但是野人山却把这支中国军队变成骷髅白骨。中国历史,或者说一部抗战史,就是书写在铺满我们前辈累累白骨的大地上。 公元1998年,当我的目光越过中缅国界,追踪另一群为逃命而进入野人山原始丛林的战败者时,我看到的仍然是一幕幕惊心动魄和惨不忍睹的悲壮情景。历史就像放电影,常常被后人拷贝复制,唯一不同的是,四十年代中国远征军翻越野人山是为了最后打败日本人,而五十年代李国辉翻越野人山则是为了制造一个庞大的汉人难民部落。结局不尽相同,过程却惊人相似,他们都把将近一半官兵埋葬在异国的深山老林里。 我从当事人断断续续的叙述中触摸历史发展的脉络。 从地图上看,国境线距离这队人马的目的地小勐捧,直线距离只有一百多公里,中间隔着一架被土著称为“野人山”的大山。这是一片方圆数百里的原始森林无人区,没有道路,只有一条马帮小道曲曲弯弯穿行其间。由于两天前第二七八团一头钻进这片密林,后来者别无选择,只好跟在后面拼命追赶。因为没有向导,他们很快在迷宫一般的大森林中迷了路,后来全靠一架指南针辨认方向。 可以想见,这些毫无准备的文明人冒冒失失闯入险象环生的热带雨林,就等于误入魔鬼宫殿,他们终将为自己的入侵付出沉重代价。亿万年来,大自然在地球上划出严格界限,造就另一种人类禁区,那就是森林和海洋。你看,重重叠叠的植物群落将天地溶为一体,飞鸟如云,孔雀舞蹈,野兽怒吼,蟒蛇横行。没有人迹,没有房屋,更没有道路车辆和城市喧哗。大自然赋予每一种生命以平等权利,相生相克,生生不息,优胜劣汰,生命进化。而繁衍和死亡一直是主宰这个世界的永恒主题。直到二十世纪中叶的某一天,这种亘古宁静到底被人类的入侵脚步所打破,于是禽鸟惊飞,小动物惊慌地竖起耳朵。 透过历史烟云,我看见士兵轮流在前面开路,他们挥动砍刀,在厚墙一般的藤蔓、灌木、荒草和植物中劈出一条小径来。不断有人倒下,被致命的瘴疠、蚊虫、毒蛇和野兽击倒,但是后来人踏着死者尸体继续前进。他们决不能停留,停留意味着死亡。长官得到报告,健康牲口和人口都在剧减,每天失踪和掉队官兵多达数十人,生病者与日剧增。军需官报告,携带粮食告罄,由于无人区没有村寨,于是饥饿像狰狞的魔鬼开始威胁人们。由于吃不饱,队伍有时一天只能前进几公里。李国辉下令宰杀牲口,扔掉重装备,派人打猎,然而这些措施还是不能从根本上缓解断粮威胁。队伍的前进步伐不可避免地慢下来。 求生本能支撑着人们,没有退路,所以只有前进,这个简单道理成为一座照耀队伍的灯塔。马鹿塘的老者终于哽咽起来,他那张刀刻斧凿一般的面颊缩成一只风干的核桃,我看见那颗烛泪般坚强的眼泪沉重地滴落下来,滚动在地板上发出叮当的脆响。 五十年前,在缅甸东北部一座山箐,这支军队被一片水雾蒸腾的沼泽地挡住去路。沼泽位于横卧的两山之间,很像人的两腿之间,看上去很平静,茂密的水草迎风摇曳。长官果断下令涉过沼泽地。但是他们万万没有料到,大自然早已在这里布下死亡之阵,那些致命的敌人已经在山谷里等待了几万年! 貌似平静的丛林沼泽是一座魔鬼的浴池,水气氤氲之中暗藏杀机。由于亚热带气候高温高湿,植物快速腐烂,经过若干亿年堆积,沼泽就变成一座水生动物盘踞的世界。无数微生物、软体动物、昆虫类、蜘蛛类、吸盘类、蛭纲类、腔肠类、爬行类繁衍其间,生生不息发达兴旺。沼泽表面呈铁锈色,锈水中分布着厚厚的红色藻类,由于营养丰富,植物发育尤其繁茂,从细密的水草到一人高的野笋芭茅长得郁郁葱葱密不透风。虽是无风之晨,那些细长的叶片还是无缘无故向空气中摇曳,你以为自己发生错觉,树欲静而风不止,运动是绝对的,静止是相对的,但是等你偶然低头一看,这才蓦然一惊,浑身鼓满鸡皮疙瘩。原来水草下面的锈水中游动着成群结队的水蛭(水蚂蟥),它们一如芭蕉粗细,像蛇那样兴奋地昂着头。而草茎叶片上则挤满成千上万饥饿难耐的旱蛭(旱蚂蟥),它们像装备雷达的战车,嗅觉格外敏感,一遇有人或动物气味,立刻争先恐后地聚拢来,张开吸盘,只需数分钟即可将一匹马或者牛变成空壳。 丛林瘴气也是一怪。每逢大雨之前或者之后,旱季或早或晚,便有灰色浓雾在沼泽洼地上成团游荡。这种雾团似烟似雾,若隐若现,远看好像空气颤动,近看酷似炊烟袅袅。奇怪的是这种雾气并不随气流飘动,而是像长了听觉的动物,会循着人畜声音而来。一旦人畜给它笼罩,你才会发现哪里是什么烟雾,分明是亿万只细小难辨的毒蚊小咬纠结在一起,它们无孔不入地攻击你身体的一切地方,将毒液病菌刺入你的皮肤,侵入血液,深入呼吸道和心脏器官。大凡遭遇瘴气的人畜,往往九死一生,所以连当地土著对瘴气也避之唯恐不及。 还有毒蜂、毒蜘蛛、毒蛇和巨蟒,它们都像神话故事里的千年妖怪,埋伏在外表平静的森林和沼泽中,等候百年不遇的西天取经人经过。这就是蚂蟥谷,当地人叫“魔鬼谷”,一座大自然设下的死亡陷阱。 我无法确切表述当年这些身陷绝境的人群被迫向死亡宣战的壮烈场面。有这样一个细节,几个年轻士兵将衣裤脱下来举在头顶,跳下沼泽探路,才行出几十米,宁静湿润的空气中,连草茎也没有摇晃,那些人面部就发生剧烈变化。先是像中了暗箭一样发出惨叫,恐惧把他们的脸和身体一齐拧歪了,然后有人开始转身往回跑,但是没来得及跑上岸就跌倒在水里,鲜血立刻把水染得更红。有两人侥幸上岸,大家这才赫然看清,原来他们身体每个部位,包括眼球上鼻孔里都被各种毒虫厚厚地叮满了,像腐尸上生出的肉蛆。当人们七手八脚替他们拉下身上的蚂蟥,有人粗略估计达千条之多! 问题是他们无路可走,也无路可退,面对这片没有人迹的大自然,长官被迫下达悲壮的冲锋命令。人们裹着厚厚的衣裤,赴汤蹈火一般扑下沼泽。前面的人挥舞燃烧的草捆开路,熊熊火焰在凝固的沼泽表面开辟一条短暂通道,后面队伍前仆后继,妇女和孩子恐惧地骑在牲口背上,大火一过,那些凶猛的嗜血动物重又包围上来,重重叠叠地向人类进攻。这是一场亘古未有的厮杀,不是人与人,而是人与自然,与沼泽,与上帝和魔鬼搏斗。杀声四起,血流成河,数百米宽阔的沼泽地带,就像地雷阵,像堵枪眼,冲破日本鬼子封锁线,不断有人和牲口陷进水里,耗尽体力倒下。有人不能自拔,也有人因为极度恐惧和痛苦拉响手榴弹自杀,但是多数人毕竟继续前进。前面倒下的人用身体铺成道路,后者踩着这条生命通道奔向彼岸,这是大自然上演了亿万年生死循环大戏中最为常见的一幕,就像非洲大草原角马迁徙,哪怕一再遭遇狮子、猎豹、鳄鱼和掠食者袭击,同伴垂死的惨叫哀鸣惊天动地,生者还是义无反顾地奔跑,把生命轨迹一直朝着下一个太阳升起的未来延伸…… …… 将近五十年后的一天,我在一位当地妇女带领下来到蚂蟥谷,如今这里已经有了伐木队的踪迹。那位妇女将发生在她爷爷时代的故事现场一一指点给我,我看见这是一片风光秀丽的天然牧场,山谷宁静,植被丰厚,沼泽平静而妩媚,烟云般的草丛中开满星星点点的小白花。一个掸族人在岸边放牧一群黄牛,牛们哞哞的叫声好像来自遥远的古代。白骨沉入大地,死亡之路已经被岁月的芳草掩盖。我看到半个世纪前那支小队伍终于越过死亡沼泽继续南进。团长李国辉回过头来,这个军人眼里饱含泪水,他慢慢举起手,向那些永远留在沼泽里的部下敬了一个军礼。队伍去远了,一度沸腾不已的沼泽地终于复归平静,就像开水渐渐冷却,旋涡消失,锈水如铁。大自然还是那样宁静,波澜不兴,好像这个世界亘古如初,什么故事也没有发生一样。只有一道金黄色的夕阳突然从山巅上斜斜地映照下来,把这片仙境般的魔沼涂抹得金光闪闪无比灿烂美丽。 我站在遥远的历史彼岸,向那些长眠地下的同胞亡灵深深鞠了一躬,以表达一个后来人的诚挚哀悼。 4 队伍的足迹继续在无人区延伸。 第十二天,他们终于遇上救星,这是一个天大喜讯,因为一座土人的石寨奇迹般出现在人们面前。天无绝人之路,山寨意味着居民、粮食、房屋和短暂休息,队伍里一半人都在害病,人们头上长满虱子,身上生着毒疮,许多人打摆子,拉痢疾,伤员伤口化脓感染,妇女孩子急需补充营养。你想想,一间遮风避雨的石头房子,一口跳动红色火苗的火塘,一锅咕嘟作响的热气腾腾的大米饭(或者玉米红薯地瓜干均可),也许还能奢侈地宰杀一头猪或者牛什么的,再洗上一个热水澡,换上被火烤干的衣服,躺在屋子里不用担惊受怕,不用顾虑风暴雨露和野兽蚊虫袭击,伸展四肢痛痛快快地睡它三天三夜。天啦,你能想象这是什么样的幸福生活吗?那些伤和病痛简直算不了什么,不用医治保证全好了! 因此山寨就像传说中上帝的城堡,在正午一轮金光四射的太阳映照下,在受尽磨难的人们眼睛里放射着幸福而诱人的宁静光辉。 老者的叙述急促起来,也许年代久远,也许触动什么心事,总之他的声音很压抑,喉咙咕噜作响,好像那些珠子一样的单词和句子都在喉咙里打转。我说:“祝贺你,你们得救了?” 他回答:“是的。” 我说:“主人并不欢迎你们?” 他沉默,没有回答。 我说:“你们怎么办?” 他过了很久,挤出几个字:“……杀光他们。” 我相信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血腥时刻,就像干旱的非洲草原,狮群和土狼家族为争夺一具斑马尸体,其实也就是生存权而殊死搏斗。大自然的严酷法则在这里显露无遗。土人部落当然不欢迎同类入侵,他们之所以在原始森林中生存并繁衍,就是因为他们远离文明社会,远离人类,在森林中他们是百兽之王,大自然是他们的朋友,而人类则是他们的天敌。土人吹响呜呜的号角,敲响节奏急促的木鼓,那是向敌人传达一种古老而强烈的宣战信号,让人想起非洲的人类远祖和美洲丛林的印地安人。寨子外面出现许多赤裸上身的人影,他们大叫大嚷地跑来跑去,跺着脚,将弩箭和长矛举过头顶恫吓敌人。 然而宣战和恫吓并不能阻止军队前进,这是一支濒临死亡的军队,所以他们必须以别人死亡来换取自己的生存。据说本来李国辉下令对天开枪,把土人赶跑了事,他需要山寨的粮食而不是屠杀。但是土人十分顽强,他们决心保卫家园死战不退。他们灵活地藏身于石壁、山洞、崖畔与草丛树林之中,像猴子一样跳跃攀援,从树上和崖畔嗖、嗖地射出许多细小的弩箭,掷出锋利的长矛。弩箭不同于弓箭,只有几寸长,疾如闪电,那些箭头和矛尖都被雨林中一种俗称“箭毒木”的毒液浸泡过,就连野象也只消一时三刻便倒地毙命,因此中箭的士兵很快全身乌黑不能活命。 后面的结局不难想到,这不是作战,是屠杀,是掌握先进武器的文明人类对于原始部落的野蛮掠夺。一个小时后,这场实力完全不对等的战斗宣告结束,土著部落被消灭,土人死伤无数,侥幸活着的逃进树林,山寨被占领,饥饿的军队得以补充和休息。这个雀巢鸠占的故事令我悲哀不已,我想起十五世纪西班牙人对美洲大陆的血腥入侵,十八世纪欧洲白人在非洲贩运黑奴,十九世纪美国白人对印地安土著的种族屠杀,以及八国联军在北京烧杀掳掠的历史往事。社会文明的优势仅仅在于技术领先么?当我把这个意思告诉老者,他眼珠动了动,干巴巴地说:“我们怎么办?……饿死吗?” 我无言以对。 几天之后,当又一个傍晚即将来临,一缕金色夕阳穿过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照耀在这支历尽艰辛的队伍身上时,前面有人突然惊叫起来。人们顺着落日的方向看去,在他们脚下,在远远的森林和大地边缘,一座湖泊样的平地出现在他们眼前!哦,小勐捧!哦,坝子……人们欢笑雀跃,许多人哭了,眼泪像瀑布一样淌下来。远处的坝子是那样美好,村庄是那样温馨,弯弯的河流,平坦的道路,一块块翡翠镶嵌的庄稼和充满温情的房屋。为了到达目的地小勐捧,他们在恶梦般的大森林里整整挣扎了半个月! 但是没等人们喘过气来,尖兵班发出战斗警报,一支武装队伍正在飞快向他们接近。李国辉命令战斗,迫击炮卸下来,子弹上了膛。但是不一会儿前面发出了欢呼声,原来是前卫营张营长终于在小勐捧追上谭忠和二七八团。 5 李国辉多次对人感叹:谭忠是个好人,忠厚老实之人,没有谭忠合作,就没有金三角的今天。我认为李将军道出一个实情,即谭忠成全李国辉。 查《黄埔将帅录》(广州出版社1998年版),谭忠生于1901年,军阶少将,广东兴宁人,广东西江讲武堂和南京中央军校高教班毕业。如果仅从资历看,算得上国民党一朝元老。他追随孙中山,早在北伐战争时期就当上连长,参加过“一·二八”淞沪抗战,1933年任第十九路军团长。问题在于,第十九路军后来公开反蒋,所以谭忠不仅没有升上去,反而到了知天命之年还是一个副团长。 本来他在第二七八团也不是说话算数的人,因为师长团长都在危难之际,裹了见不得人的钱财开溜,把一个烂摊子扔给他,他是个正直军人,不肯苟且偷生,所以最后时刻带领队伍进了金三角。 距第八兵团元江覆没之后大约两个月,确切时间只能追溯到公元1950年那个漫长旱季中的一天,在金三角东北部一处叫做小勐捧的荒凉地方,一群国民党指挥官聚在一起召开一次具有历史意义的会议。这次会议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记载,但是对于未来的毒品王国金三角来说,这次会议却意义极其深远,它表明国民党军队作为一支重要力量主宰和统治金三角的开始。顺便指出,我曾在另一部作品中这样比喻,历史是一列行进的列车,每一个道岔口都是一次新的选择。公元1950年旱季搬动金三角道岔的人是李国辉,他决定历史前进的方向。会议结束时,李国辉走出房间,他以总指挥身份宣布,第七零九团与二七八团实行合并,一支崭新的部队——“中华民国复兴部队总指挥部”从此诞生。 残军合并后共有战斗员一千六百余人,步枪卡宾枪千余枝,数十匹骡马,轻重机枪数十挺,迫击炮两门。李国辉出任总指挥兼第七零八团团长,谭忠任副总指挥兼第二七八团团长,钱运周任参谋长,下辖三个支队和两个特别大队,总部暂时设在小勐捧。李国辉有一部出了毛病的电台,而谭忠队伍里刚好有个懂修理的电台兵。数日之后在小勐捧举行复兴部队成立暨升国旗仪式,官兵排出整齐方阵,高唱军歌,枪炮架在四周,一轮红彤彤的太阳在头顶照耀。时任卫士的牛老人站在李国辉身后,他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总指挥的表情,总指挥百感交集,眼睛湿润,他只说了一句话就哽咽不能语。他说:弟兄们,青山再好不是我家,往后我们还得走…… 走到哪里去没有说,反正命运漂泊四处流浪。一旦接到命令返台,还有数千公里艰苦路程等待他们。家属围坐在地上,她们个个愁眉不展忧心忡忡,女人是面镜子,能照出男人的命运。不过此刻她们没有抱怨,因为作为军人的男人不属于她们,她们只是军人皮带扣上的一个针眼。 晚些时候,一个喜讯像闪电照亮天空:电台修好了。电台终于响起来,电波嘀嘀地发射出去,带着人们无限的希望和焦虑飞向遥远天际。次日凌晨,电台终于与台湾联络上了,收到一份盼望已久的回电。李国辉迫不及待地展开电报,窄窄的纸带上只有短短一行译电:“你部……自行解决出路。” 当天听到此讯息的残军官兵和家属,无不抱头痛哭,心如死灰。 一个古希腊神话:大神赫淮斯托斯用泥土和水做成美女潘多拉,命其将一只盒子带给诸神,嘱咐不得中途打开。潘多拉的任性和女人好奇心占据上风,她偷偷打开盒子,于是各种灾难、疾病和战争就飞出来降落人间。 我们看到,当命运之舟飘落到金三角,潘多拉的盒子打开了。 第四章 铤而走险 1 出于叙述需要,现在让我回头补充走进金三角的经过。 应该说我是抱着对金三角毒品这一要害问题的极大期待和关注进入金三角的,虽然我在曼谷并没有对丰先生挑明这个想法,但是我想他应该能够猜到。金三角在当今社会家喻户晓是什么原因,还不是因为它是全世界最大的毒品王国?我关心它的成因和秘密,所以当夜行汽车抵达金三角边缘清莱府时,我的心情格外激动。当时是清晨五点多,天空下着小雨,路上湿漉漉的,放眼望去,大地一片浓绿,田野、河流呈翡翠色,金黄的佛寺掩映在绿树丛中,空气清新得像醇酒。我就是在这样一种类似醉氧的兴奋状态下与向导小米在路边一家简陋的小餐馆胡乱梳洗就餐,然后乘车继续上山。 我的一个突出印象是,山脚下泰国警察明显多起来,他们荷枪实弹,牵着大狼狗,设置一道道检查站,仔细盘查过往车辆乘客。这种戒备森严的景象等于提醒我,金三角快到了。我心头无端增加一种心跳。联合国资料显示,去年(1997年)泰国缉毒成效显著,查获海洛因成品将近一吨,逮捕涉嫌走私毒品的疑犯达十三万人之多,为世界之最。 大约因为我是外国人,警察只看看我的护照就敬礼放行,但是他们对我的雇员小米却毫不客气,把他衣兜里的东西都翻出来检查,还命令他取下皮带,把手伸进裤裆里乱摸一气,连我在一旁都十分尴尬。小米却满不在乎,说他们(指警察)对本国人凶得很哩。 通过检查站,汽车又飞快上路,这段山区公路修得不错,柏油路面十分平整,几乎感觉不出颠簸。司机小董说,这条公路是前几年台湾人出资修的,只有几十公里,把部分难民村连接在一起。公路两旁都是灌木,山里雨雾时浓时淡,有时像海潮翻滚,有时又裂开一道缝,让阳光像闪亮的金子一样洒下来。我注意到山区的泥土都是红土,不是中国西北高原那种暗淡的褐色,而是有光泽的鲜亮的赤红,红得割眼,好像刚刚从砖窑里烧制出来的红砖。这个印象与我对云南高原那片红土地的亲切记忆十分自然地吻合起来。后来我查《亚洲地形》,知道与云南接壤的金三角地区(包括缅甸掸邦高原和老挝、泰国北部山区),无论民族历史还是地形地貌,都是云贵高原的自然延续。 汽车发动机大声吼叫着,山势越来越陡峭。公路两旁出现大片次生林,都有榉木、洋槐、青桐、铁刀木等杂树,并不茂密,与我想象的热带雨林景观相去甚远。小米说,他小时候这里都是原始森林,后来人为地破坏了,近年政府号召保护环境,树木才又慢慢长起来。 公路两旁偶尔有些山民走路,我根据他们服饰辨认出,有傈僳族,阿佧族和摆夷(掸族)。一个老人在山坡上割草,他用的不是镰刀而是一种“闩刀”(热带山地民族特有的一种长刀),让我记起在云南边疆当知青那些遥远的岁月。汽车放缓速度,来到一处三岔路口。这是个山垭口,地势险要,路上有武装军警检查,气氛比较森严。我看见路边有棵大青树,山坡上有座佤族山寨,两条公路呈“V”字形分道扬镖。一条从这里通向山势汹涌的北方,另一条路继续往西。小米说,这是进入金三角的最后一次检查,此后就是自由天地,山里实行自治,各村都有自治会,政府对山里的局面基本上无法控制。他还指着路边那座山寨说,你看这就是金三角有名的老罗寨,许多历史上有名的事件都在这里发生,比如小蒋(蒋经国)视察残军,国民党残军缴枪等等,都在这里进行。我问为什么在这里?是巧合吗? 小米没有说话,只向山上努努嘴,我看见山上有座铁丝网围起来的军营,许多身穿油绿色军服的士兵正在出操。小米悄悄说,这是黑虎师,敢死队。我问他,是对付……美斯乐吗?他摇摇头,指指那条往北的公路说,喏,那条路通往满星叠。你知道满星叠吗?坤沙从前住在那里。 我心里一动,天!原来那就是世界闻名的毒品王国心脏满星叠呀。我当然知道坤沙是世界头号大毒枭,两年前(1996年)报纸登出特大新闻,坤沙向缅甸政府投降,满星叠实现和平。我的思绪随着那条公路伸展开去,我想象公路尽头满是灿烂如云霞的罂粟花,那里的人们个个是毒品贩子,所以我暗暗决定,一定要深入满星叠,一睹毒品王国的庐山真面目。 过了垭口,汽车继续向西奔驰。我抑制不住心跳努力张望,想在路边或者山沟里发现一片醒目的罂粟地,或者大烟走私马帮什么的,但是我很失望,什么也没有看见。我记起罂粟开花应该在来年春节前后,所以不见踪影是自然的事情。小米看出我的心思,他说,毒品走私都在金三角深山里,公路两旁你什么也看不见。 山更大,路更陡,有时产生幻觉,仿佛公路在峭壁上直上直下,像架在山坡上的云梯,叫人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小董显然熟悉地形,把汽车开得飞快,急转弯时我常常都有失控打滑的感觉。汽车吼叫着爬上一面陡坡,那坡顶裹在云雾里,四周都是水淋淋的雾岚,树叶嘀嘀答答地滴着水,我绝望地想山上最好不要来对头车,否则天下着雨,路又那么陡滑,还不闹得大家一起同归于尽?幸好这条公路很僻静,许久不见有车经过,偶尔几辆摩托车冒着黑烟,你追我赶像游戏一样飞驰而过,刚要惊叹,却见骑手个个都是十来岁的孩子,很灵活地表演驾车杂技。小米见惯不惊地闭目养神,我咽下一口唾沫,终于什么感想也没有说出来。 汽车就这样在大山里转来转去,开了大约两小时,云山雾海地上坡下坡,后来路边终于有了房屋,司机下去买了一盒香烟,上来对我们说:“美斯乐到了……你们去哪家?” 2 美斯乐自治会会长丰老先生就是曼谷丰先生的父亲,丰老先生身体不大好,快七十岁的人,前年得了中风症,目前基本痊愈,只是行动不大灵便。他和太太都是云南澜沧人,1958年出境,最高职务任国民党残军师长,授上校军衔。 丰宅是幢乳白色三层洋楼,坐落在村子最高处,楼房背后是花园,一条水泥车道通上去,为当地风景线之一。当然丰先生的洋楼并不算村里最豪华的建筑,我惊讶地看见美斯乐这个金三角山村,不仅到处都能看见西式洋楼别墅,而且还有琉璃瓦大飞檐画梁雕栋的中国宫殿。这些金碧辉煌的建筑物大多依山而建,背衬灿烂蓝天和郁郁苍苍的绿树,让人怀疑这不是蛮荒之地而是来到疗养胜地。小米说,那些都是长官的豪宅,长官是这里的上帝。小米说这话的时候全然没有中国知识分子酸溜溜或者愤世嫉俗的口气,而是充满敬畏和景仰。以我的印象,村里至少有几十幢装修华丽的豪宅吧,它们居高临下地占据村里的显要位置,给外来者以财大气粗和富丽堂皇的表面印象。 因为有我与曼谷丰先生的关系作铺垫,丰老先生对我的到来表示谨慎的欢迎,邀我共进午餐。丰宅很阔气,宅院很大,我想如果放在西方,主人一定会在空地上种植许多树木,培植大片草坪,体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但是这家曾经当过国民党师长的主人却养了许多狗和家禽,那些精力旺盛的畜生不停地互相追逐,在空旷的泥地上打滚和奔来奔去,像一群淘气孩子或者业余足球运动员。我们穿过院子来到饭厅,这餐饭是我进金三角第一餐,印象十分深刻;饭是泰国米饭,菜是道地的云南菜,辣椒鸡块,茄子肉,辣椒山菌,水豆豉,等等。这些饭菜挟带扑面而来的家乡气息,我在云南生活十七年,自认为是半个云南人,所以这种浓郁的家乡气息令我食欲大开,倍感亲切和满足。 采访是从饭桌上开始的,我直截了当地切入正题:“……请恕我冒昧,请问国民党残军依靠什么经济来源养活自己?” 丰先生吃得很慢,他因为中风,一只手不大灵便,慢慢往口中送饭。他说:“护商。我们为马帮提供武装保护,商人交保护费。另外我们在管区内抽取一定比例的税收。” 我停止咀嚼,说:“你们不种罂粟吗?比如贩毒,做海洛因、鸦片生意?” 丰先生显得很有准备,他稳稳地回答:“部队有时也做一些生意,比如第三军李文焕就靠做生意起家,至于他怎样做,做些什么你去问他好了。我们第五军从来不做毒品,如果有人悄悄做,那是个别人的事,不是部队行为。” 我怀疑地说:“最困难的时候,比如李国辉时代,段希文时代你们也不种罂粟,不做毒品生意吗?外面很多报刊可不是这样说的。” 丰先生放下碗筷,慢慢抬起手来抹抹嘴巴说:“外面说法很多,好像金三角人人都是毒品大王,这不是事实。其实在金三角,种罂粟很正常,甚至比种粮食还简单,因为罂粟是懒庄稼,收入高,一亩罂粟要抵十亩粮食,种粮食多辛苦,还不值钱。告诉你,我倒是亲自种过粮食,因为要吃饭,但是没有军人种罂粟。种罂粟都是山民;佤族、掸邦、傈僳族,国军坐地收税,干吗自己去种那玩艺儿?” 我心头一抖,有些茅塞顿开。我继续紧追不放说:“可不可以这样说,你们国军是靠抽毒品税养活队伍?而金三角成为世界上最大的毒品产地,客观上与你们国军这种刺激政策有关?” 老人面有愠色,他不快地质问:“你是什么意思?告诉你,长期以来,我们协助政府维持山区治安,查禁毒品和走私活动。政府按编制发给一定补助津贴,台湾方面也不定期给予资助。我们全体官兵转为农业生产,屯垦戍边,这是世人有目共睹的事实。” “屯垦戍边”这个熟悉名词,令我想起我曾经当知青的生产建设兵团。我说:“你们国军抽税怎样抽,护商怎样护,还有您亲自参加过护商没有?请谈谈好吗?” 丰老先生打个大大的哈欠,摆摆手说:“你刚到,先安顿休息,时间还多,以后再谈吧。” 但是我坚决地提出最后一个问题:“您认识坤沙吗?您个人认为他是怎样一个人,是十恶不赦的毒枭吗?” 丰老先生懒懒地回答:“我同张奇夫(坤沙)算老邻居吧。他坏不坏不由我说,但是我知道,他为地方上,就是掸邦老百姓做了不少好事。他本人不吸毒,掸邦革命军也不准吸毒,三次吸毒(者)枪毙。他不是第一号毒品大王,那是政府栽赃给他,比他大的毒贩有的是,都安然无恙。外人不知道内情,都让政府蒙蔽了。前年(1996年)坤沙投降,金三角毒品并没有减少,照样生产走私,不是很说明问题吗?” 我头次听到如此高论,不禁目瞪口呆。需要补充一句,鉴于金三角国民党残军多为前李弥第八军老部下,而我曾在长篇纪实文学中专章描写第八军血战松山的悲壮场景,所以我专门携带若干本国内和台湾版本的,分别赠送当地一些重要人物以及华人会馆。我的良苦用心当然不言自明,事实证明,这个明智之举为我深入金三角采访起到不可估量的铺垫作用。 3 我的目光紧随五十年前李国辉的脚步移动。 当我无数次注视历史的时候,我发现李国辉身边还有一个人,这个人不可避免地落入我的视野。我看见他年轻有为,雄心勃勃,却又面目神秘,上窜下跳,常常让你看不清楚。他行踪诡秘,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穿行于金三角历史风云之间。李国辉时代没有哪一件大事少了他的身影,他就是一度占据复兴部队参谋长高位的前情报科长钱运周。 关于这个神秘人物,我所能知道的,仅是他在八十年代突然失踪,不知去向,成为金三角无数尚未揭开的谜团中的一个。对于他的情况,包括战争年代的活动,人们缄口不言,似乎知之不多,又似乎不愿提及,好像他是个地下工作者。我猜想他们可能有所顾忌,知道也不愿说,不能说。总之他们对于我的询问态度暧昧,言语吞吞吐吐,遮遮掩掩,欲言又止,有意回避,隔三岔五,顾左右而言他,好像早就统一口径,这是金三角的机密,不得向外人泄露。 我在国内查阅的史料书籍中均无钱运周这个名字,足见得他是个不入史册的小人物,一粒草芥。与大名鼎鼎的李国辉、李弥、柳元麟、段希文、雷雨田不同,历史记住并书写他们的业绩而忽略草芥的存在。可是在我采访所到之处,我明明到处看见钱运周那活跃的身影,听到他呼风唤雨仰天长啸。无论崇山峻岭,山道马帮,在金三角每处战场旧址乃至每个角落,我仿佛都能听到钱运周出生入死搏击命运的巨大回声。我私下认为这是个巴顿式的人物,或者像汉高祖麾下的大将韩信,如果缺少他,李国辉将不成其为李国辉,金三角也不成其为金三角。 我心中暗暗激动,我凭直觉感到自己正在接近一种事物的核心,这种东西往往不属于历史的范畴,但是比历史更有价值,人们欲盖弥彰的态度正好说明这一点。我通过种种努力寻找钱运周,我期待从他身上打开缺口,破译许多传奇的金三角之谜。 一个偶然机会,我听说钱运周家属还在金三角,而且就在距美斯乐不远一个地名叫做大象塘的难民村,不禁欣喜若狂。前面说过,在地域广阔山大林密的金三角,如果没有确切线索,找人等于大海捞针。顺便解释一下,所谓难民村,就是指1949年以后从中国大陆涌出的前国民党军队、政府人员及各种平民,他们中许多人至今没有国籍和身份,结庐而居,垦荒种地,受到各居住国政府严密监控。这样的汉人“难民村”,在金三角山区比比皆是,人数多达百万以上。然而大象塘并没有一家姓钱的汉人。向导小米有事留在美斯乐,即使我独自一人千辛万苦赶到这里,村自治会长还是诚恳地对我摇头,解释说汉人确实有一百多家,但是确实没有一家姓钱。我说男人死了,剩下女人孩子?会长还是摇头。我绝望地说会不会改了姓?假设钱运周老婆姓李,就将儿女都姓了李。自治会长是个老人,姓蒋,云南昭通籍,从前在国民党军队里当参谋。他皱着眉头,表情很痛苦地将那些乡邻人家一一历数,然后以更加确定的口吻对我断然说道,汉人都跟父亲姓,这是中国人的规矩,大象塘没有一家汉人是跟母姓的。 希望破灭了。金三角地广千里,浩如烟海,你上哪里去寻找一个没名没姓的寡妇人家呢?何况钱运周是个神秘人物,不像李弥李国辉,一提起来人人都知道。但是我仍不肯死心,长期采访经验告诉我,世界上的事情,最重要的是决不要轻易放弃,哪怕看上去已经没有希望。 我索性住下来,对汉人居所进行大面积走访,尤其是那些退役的前国民党老兵。我心里怀着暗暗的期待,万一发现什么新线索,出其不意蹦出一两条大鱼也说不定!但是采访工作四处碰壁,人们对我这个大陆来的不速之客心怀芥蒂,好像有人在背后指使他们拒绝我的采访。每当我按当地习惯拎着礼物登门,他们要么闭门不出,派女人堵住门,要么装聋作哑,好像听不懂中国话的样子,再不干脆告诉我,这里从来没有姓钱的,你问也白搭。 更惊人的是,我发现有人跟踪我!不是幻觉,也不是神经过敏,确确实实有个尾巴跟在我的身后。自从进入金三角,我的第六感官就时时起了作用,就像雷达向天空发射看不见的侦察电波。我感到有双看不见的眼睛在暗中监视我,我想金三角应该如此,别人凭什么轻易相信一个外来人的话?你要是个……间谍怎么办?这样一想反倒安心,真金不怕火来炼,心中无鬼不怕半夜敲门,我索性公开自己的行动。记得一进金三角,我就提出拜会最高总指挥雷雨田将军,表明自己来意。丰老先生却搪塞说:雷将军一般不见人……以后再说吧。 问题是这次我肯定没有看错,我亲眼看见那个不高明的跟踪者!那是我从村外一个汉人家里出来,经过一片杂树林的时候,清清楚楚听见树枝折断的响声。我警觉地回头一望,就看见那个男人尾随我的身后。他是当地掸人打扮,裹着头帕,看不清他的脸。我突然记起来,这两天我常常在村子里看见这个人,他有时蹲在街上,有时出现在旅店里,只是没有引起我的警惕罢了。 他是什么人?谁派来的?雷将军?坤沙?别的什么贩毒组织或者台湾情报部门?他想干什么,监视,跟踪或者暗杀?一时间我脑子里头绪如麻,涌出种种猜测。在没有警察保护的金三角,要干掉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冒冒失失的外来人,简直比消灭一条狗,一只鸡还要容易。那么苍莽的山峦,那么深黑的箐沟,那么茂密的树林,还有那么多巡游的野兽和虫蚁,不消一时三刻你就变成一堆白骨,从这个世界上无声无息地蒸发掉,好像你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即使不说贩毒组织或者特工间谍,当地就没有刑事罪犯吗?没有抢劫、杀人、抢夺财物和谋财害命吗?在吸毒遍地的金三角,你能指望这是个没有犯罪的清明世界吗?如果你不幸被人盯上,或者你的钱包被人盯上,那也许就是你的末日到来了。总之那一瞬间我心跳加速,血往上涌,大脑一片空白,背上冷汗涔涔。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处在一个多么危险的境地中! 我努力镇定一下自己,继续往前走。这片野地距离村子约有两里多地,足够发生一件恐怖的谋杀案,我手无寸铁,要跑也来不及,喊叫也没有人听见。如果他要抢劫,我就把钱包掏出来,东西给他,如果他要杀人灭口,我只好以死相拼,作困兽之斗。我看见路边有根枯树杈,连忙拾在手中,反正今天鱼死网破,听天由命。 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那人正在快步赶上来,我暗暗数着距离,然后猛地转过身来,高举树杈作搏斗状。我本想惊天动地地大喝一声,像平地落下一个炸雷,将那人吓破胆,因为中有猛张飞长坂桥一声怒喝,吓死大将夏侯杰的故事,但是我喉咙里仅仅吱溜一下就没有声气了,我脑子“嗡……”地一响,连棍子也落在地上。 因为那人手中有把枪! 金三角几乎家家有武器,这不是什么秘密,枪的作用,自卫与犯罪相等。我开始后悔没有同小米小董一道,后悔自己单独冒险,我不想视死如归,我的采访刚刚开始,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只要那人动动手指,我这个作家就算当到头了。 我这样的大陆男人,平时自认为意志坚强,品格出众,下过乡,吃过苦,上过学,扛过枪(建设兵团),算得上优秀一族,自我感觉良好,但是在关键时刻,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懦弱,多么不堪一击!我是那么怕死,不知道这该算优点还是缺点,以致于我差点被活活吓死,腿一软,竟瘫坐在地上。 时间凝固几秒钟。枪没有响,我的脑袋也没有开花。我听见一个声音平静地说:“不要害怕……我得跟你单独谈谈。” 4 他是个中年人,看不出具体年龄,但是我能看出他不是汉人,而像所有当地土著一样,脸很黑,皮肤粗糙,眉骨突出,嘴唇肥厚,具有掸族人或者马来人种的一切面部特征。令我惊奇的是,他竟然说一口流利的汉语,而且还是标准的普通话!他收起枪,大约为了表示没有恶意,他口气淡淡地说:“你别怕,我到过中国,在大陆念过书。” 我几乎是挣扎着坐直身体。我说:“你为什么跟踪我?” 他在我面前盘腿坐下来,这是一片林中空地,四周树木挡住视线,所以格外幽静。他绷紧脸说:“你为什么到处打听钱运周?你跟他什么关系?谁派你来的?” 这句话使我长长松了一口气,心里变得踏实下来。他既然不是抢劫犯,不关心我的钱包和谋财害命,这就足以使我恢复信心。我试探地说:“我是大陆作家,我的名字叫邓贤,专门前来采访,计划写一本关于金三角的书。你知道钱运周的下落?或者你认识他家属?我希望采访他们。” 说实话,我不怕别人盘问,也不怕别人对我感兴趣,我怕的是人人对我摇头,吃闭门羹。我愁的就是没有人跟我谈钱运周。我听见他说:“你别自找麻烦,你这样到处打听,会对你没有好处。” 我问:“为什么?他不是金三角的四朝元老吗?” 那人脸上还是没有表情,他说:“是啊,在金三角,他是个不受欢迎的人,是败类,是钉在十字架上的……牺牲品。” 我从他的话中隐隐听出那么一点意思,我想他是知道钱运周下落的,不然为什么阻挠我对钱运周的采访?我还猜想,要不钱运周根本没有死,只是因为某个不为人知的重大理由隐居起来,也许就住在附近什么地方。我立刻为自己的念头激动起来。我急促地说:“你是他什么人?请相信我,我希望见见他……我将本着一个作家的良心和道德,将历史还原本来面目,你能带我去见见他吗?” 那人轻轻叹口气,他说:“你来晚了,我想他应该死去将近二十年,或者称失踪也可以。” 我不相信,反驳他说:“你凭什么这样武断?你的根据是什么?听说他太太还健在,她也不知道他的下落吗?” 他摇摇头说:“他太太的确还在人世,但是灵魂已经跟着丈夫去了天国。” 我大吃一惊,瞪着眼睛问他:“请问你是谁?大名尊姓?你同钱……家是什么关系?” 他从腰间取下一只椭圆形水壶,我一眼就认出那是二战时期的美军水壶,因为我父亲也有一个。他仰头喝了一口,然后揩揩壶嘴,礼貌地递给我。从这个细节我看出他是个有教养的文明人。我正感到喉咙渴得快要冒烟,就接过来不客气地吞下一大口,不料竟呛得大咳,险些没咳出肺病来。原来水壶里装的全是酒。 他抬头望着我,下决心地说:“你想知道我是什么人吗?……好吧,可以这样告诉你,我有三个名字,泰国名字叫披汶·差素里,缅甸名字叫刀瑞安,中国名字是父亲取的,叫钱大宇。” 我脑子一亮,疑惑地说:“你是……” 他回答:“是的,我是钱运周的儿子。” 那一刻,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感动上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不后悔,真的不后悔,哪怕为这一刻的得到去死一百次!我快乐地喊道:“钱大宇,钱先生,你知道我为了寻找你们,跑了多少路,吃了多少苦头啊!” 钱大宇平静地说:“我读完你写的,谢谢你,因为我父亲也参加过松山大血战。” 我的惊讶和欢乐别提有多大了!工夫不负有心人,我的铺垫到底见成效了。他继续说:“我还有个问题,你与台湾蒋家,有些特殊关系是真的吗?” 我的姑婆石静宜女士成为蒋家儿媳妇一事,我在书中有所提及。我点点头回答:“是真的。” 他友好地伸出手来说:“从你打听钱运周起,我就开始注意你的行踪。但愿我没有看错人……做个朋友吧。” 两个男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就这样我们认识了,并且成为莫逆之交。应该说我们天生有缘分,钱大宇竟然与我同庚,我们都是1953年6月生,他比我小五天,算老弟,而我就以老哥自居。后来我才知道,因为他母亲是勐萨掸邦大土司的女儿,所以他有一半掸族血统,许多人不知道他们是钱家后代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再后来我终于在他家里见到神秘人物钱运周的遗孀,那位从前的土司小姐已经白发苍苍形同枯槁,坐在竹楼前悄没声息地晒太阳,像个风干的木乃依。钱大宇悄声说,他母亲疯了许多年,对一切冷热温饱失去知觉,但是只在某个特定时间,老人会突然清醒过来。这天下午我亲眼所见,门扉吱溜响了一下,老人动了动,深陷的眼睛顿时有了生气,她开口说话了。我清楚地听见她说: “儿……你父亲……回来了?” 5 公元1950年旱季的一天,走马上任的国民党复兴部队参谋长钱运周接受了一个艰巨的任务,去做一笔报酬丰厚的大烟生意,具体说就是替一个泰国商人押运一批走私鸦片到寮国(老挝)某地,这就是后来金三角人常说的“护商”。时逢金三角一年一度鸦片收获季节,各国走私商人竞相进山来收购鸦片,然后沿着秘密商路把这些“黑金”运出山,走私到东南亚各国乃至香港、欧洲黑市上卖高价。早在一百年前,这些被称作“秘密商路”的金三角森林小道就已经存在,它们是金三角与外部世界联系的脆弱生命线。这些森林小道不仅漫长崎岖,人畜难行,马帮往往要走几个月甚至更长时间,而且充满各种难以想象的危险。金三角地势复杂山高林密,素以匪患深重著称,土匪强盗多如牛毛,专干杀人越货勾当,商人弄不好不仅丢了钱财,还要搭上性命,所以人们常常要花大价钱请人护商。 “护商”是一种古老的行业,中国古代称“镖局”,西方叫“保安公司”,就是专门提供安全服务的民间机构。出入金三角的商人须雇人护商,少则十几个几十个保镖,多则上百个枪手。这些人扛着火药枪或者快枪,随同马帮一道辗转于凶险莫测的山道上和热带丛林中,土匪来了则打,实在打不赢则跑,或留下买路钱,或魂断深山密林,总之生生死死没有定规。几百年来,金三角一直上演着这幕生死大剧,剧中没有不败的赢家,也没有永远的输家,人人都是弱肉强食的森林法则的牺牲品。 台湾命令李国辉“自行解决出路”,复兴部队山穷水尽,没有军费,没有军粮,也没有枪枝弹药补充,他们到底是国民党中央军,有军纪约束,总不能像土匪那样在外国土地上到处抢劫吧?军队是政治家的工具,从前他们打仗为政治,为政权,为党派,也为民族国家,总之那些都是很伟大的责任和义务,与军人自身利益无关。现在这支军队忽然失去责任,就像马没有笼头,同时也就失去存在的理由,所以他们只好为自身而战,为生存而战。换句话说,从这时他们开始失去军队的性质,仅仅作为一支“武装”而存在。 我的朋友钱大宇的父亲钱运周受命于危难之际,商队路线将途经掸邦腹地山岳丛林,穿过掸、佤、苗、傈僳、克钦等土司头人领地,山大林密,股匪出没,专事杀人越货勾当。为了确保护商万无一失,他挑选六十名有战斗经验的官兵组成金三角第一支由正规军组成的护商队,一色美式卡宾枪,附轻机关枪多挺,迫击炮两门。如此强大火力配置,即使在当时号称精锐的国民党中央军里也不多见。钱运周换上便装,头戴斗笠,手提冲锋枪,扮演复兴部队第一号商人的历史角色。 让我们来看看这位活跃人物钱运周的历史。 钱运周,云南通海人,毕业于黄埔军校成都分校,祖籍湖南,据说先祖因为犯下死罪流放边地,不过祖上荣辱对于后代已经没有意义。钱运周属于那种半是热血半是野心的有志青年,指望在战场上大干一番,好搏得个当将军的远大前途。他踏出校门正好赶上抗战尾声,打了一场松山大战,他因战功从少尉排长升为中尉,接下来内战开始,国民党军队像雪崩一样从东北溃退到云南。在排山倒海的历史大潮面前,任何个人的力量都是渺小和微不足道的,所以他像所有壮志未酬又报国无门的青年军官一样,垂头丧气又凄凄惶惶地被败兵潮水挟裹来到金三角。 一个无所作为的小人物,一支濒临绝境的小队伍,他们面对贫穷落后遍地盛开罂粟之花的金三角又能实现什么理想抱负呢?他能像拔着头发那样离开地面超越现实么?我们说时势造英雄,金三角的现实又能造就什么样的英雄呢?我们常常为历史遗憾,因为历史的必然性不仅造就辉煌,也铸就罪恶。 我们看到,五十年前一个漆黑的亚热带之夜,金三角的空气中浮动着细小蚊虫扑面的喧嚣骚动和腐叶青苔的苦涩气息,一支庞大马队悄无声息地开出小勐捧。没有灯光晃动,没有人声喧哗,林间小道像铺了一层厚实而松软的地毯,牲口蹄子踏上去几乎没有声音,只有那些沉甸甸的脚步偶尔踩断树枝发出的脆响。钱运周亲自走在队伍前面,他目光沉着,无所畏惧,那是一种职业军人才会具有的自信和坚定表情。在他身后,百余匹驮马背上驮着沉重的鸦片,士兵像黑色的影子保持沉默,脚夫粗野叱骂不听话的牲口。这条长蛇般的马帮队伍蜿蜒而行,很快被夜幕遮盖,隐没在凶险莫测的大森林深处不见了。 6 许多天过去了,商队竟然平安无事。 路程近半,人货无恙,没有发生预料中的大战。有零星股匪袭扰,打上几枪,眼见对方人多势众,就不敢轻举妄动。只是一天夜里遭老虎袭击,咬死一匹马,哨兵也被抓伤,让钱运周懊恼不已。为防备类似不测发生,他下令尽量赶到有人烟的村寨借宿,如无人家,则选择河谷平地宿营。在营地燃起大堆篝火驱赶野兽,脚夫把驮子卸下来堆放在中间,骡马圈起来吃草料,人围在货物四周睡觉。士兵加放游动哨,睡觉的人子弹上膛,枕戈待旦。 这天他们宿营的地方叫老扁山,是两架大山对峙的一条深沟,有座傈僳族山寨,只有十几户人家,一条溪水从寨子下面淅淅淙淙地流过。钱运周看地形险恶,跟马帮首领商量赶到垭口再宿营。但是脚夫个个走得人困马乏,一心指望赶快住下来生火吃饭,再说有那么多武装保卫,一路上平安无事,所以谁也不愿意赶夜路。脚夫都是些自由散漫的人,一辈子浪迹天涯,不受人管束,所以顾自把驮子卸下来,放了牲口吃草料,燃起火堆来烧茶煮饭,马帮首领躺在皮褥上舒服地吸大烟,一副放任自流逍遥快活的样子。这就是老百姓,你长官管得了军队,管得了老百姓么?弄得长官想发火都没有对象。 然而到了下半夜,果然出了大事,一股黑压压的土匪来袭。 这是一股自称“东掸邦自卫军”的武装土匪,有三百多人,算得上金三角一霸。匪首是个掸邦头人,人称“鸦片司令”,因在缅甸军队当过兵,受过几天军训,就效仿军队将他的部下都封了营长团长,自称总司令。这股土匪占山为王,仗着人多势众熟悉地形,常常敢对大队马帮下手。他们个个都跟猴子一样灵活,攀悬崖过绝壁,抓树藤荡秋千,翻山越岭如履平地。打不赢就钻山林,得了手就大砍大杀,骡马货物洗劫一空,来无踪去无影。狡猾的土匪居然没有惊动山口的哨兵,他们顺着又深又陡的山涧摸进寨子,然后开始放火放枪,嗷嗷大叫,挥动雪亮的长刀逢人便砍,当场杀死几个惊慌失措的脚夫。 通常情况,马帮势单力薄,稍作抵抗,或者放弃抵抗,弃货逃命,那么土匪得手也不追赶,只将货物掠走。如果遇上货主不知好歹,硬要坚决抵抗,土匪就要大开杀戒,所有俘虏都将无一幸免。这就是金三角的游戏规则,虽然没有文字规定,但是约定俗成,几百年来马帮土匪共同遵守,自然就成了这个地区没有条文的至高无上的法律。 问题是,今天这支护卫不同于从前任何一支保镖队伍,他们遇上强敌偷袭并不慌张,也决不肯弃货而逃,他们当然也就不可能遵守从前的游戏规则。于是我们将看到,一场古老的金三角与文明社会的对话由此开始。 钱运周本来只在火堆旁打个盹,枪一响他就立即清醒过来。职业军人的灵敏和反应是一种条件反射,他一个翻滚动作就趴在石头后面,并且射出一串子弹。其实多日来风平浪静的行程使他心中一直不安,马帮在明处,土匪在暗中,谁知道土匪什么时候偷袭?现在土匪露头,他竟感到如释重负,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杂种,果然找死来了!”许多年前钱大宇的父亲痛快淋漓地骂道。他看见马帮首领趴在地下脸色发白,嘴唇直打哆嗦,黑黢黢的山林里,子弹在空气中尖锐地划来划去,土匪吼叫声格外刺耳。 敌情很快就查明,土匪主要有两股,分别从正面和两翼压来,看得出他们意图是迫使马帮放弃货物逃命。土匪枪声杂乱,有步枪,有火药枪,他们在黑暗中起劲地打着唿哨,一味地大吼大叫虚张声势,企图把对方吓跑了事。土匪毕竟不是军队,他们好像一群野狗,只会仗势起哄,不像真正的狼群,在咬断猎物喉咙之前决不声张。所以土匪万万没有想到,他们正好暴露在严阵以待的山坡和树林两组机枪交叉火力面前。 一枝单调的冲锋枪突然响起来,枪声凄厉而高亢,好像乐队指挥手中那根细细的指挥棍一扬,立即引来许多歌手加入合唱队伍。紧接着是许多沉闷而迟钝的卡宾枪,它们好像一群被歌声惊醒的鸽子,不情愿地咕噜咕噜地叫着,拍着翅膀在夜空中响亮地飞翔。最后登场的是埋伏在山头上和树丛中的机关枪群,它们才是这场战争歌剧中的领衔主演,激情飞扬,声音高亢,如同世界上最伟大的男高音歌唱家。机枪激越而嘹亮地歌唱,把死亡和血腥的信息向四面八方的夜空传播。这才是真正的战争之歌,枪口喷吐火舌,眼睛捕捉目标,飞速旋转的钢铁弹丸好像死神挥动的鞭子,刹那间就把那些暴露身体的土匪抽倒在地上。 土匪立刻被打懵了。 在他们有限的经验中,或者说自从他们在这个世界闯荡以来,生活头一次变得不真实,这天夜里的事情突然变了味道,好像谁同他们开了一个玩笑。因为这种场面不大像他们通常所说的“做活儿”(行话,即抢劫),倒像进了屠宰场,被屠宰的却是他们自己。他们闹不清楚究竟问题出在哪里,因为在金三角,打仗的游戏规则历来是人多为王,枪多为强。许多天来他们一直派人悄悄跟踪这支马帮,数得清清楚楚带枪的只有六十个人,而他们却有整整三百人!按说那些人打一打,放几枪就该弃货逃命,小狗怎么能与老虎争食呢?但是马帮非但没有吓跑,还把老虎打个脚朝天。这就如同一群自以为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江湖好汉,等到头上脸上狠狠挨了一通揍,牙齿踢落了,眼睛肿起来,鼻血也淌了一地,这才发现对方好像并不是个等着挨揍的软货。当他们确实省悟偷袭失败时,地上已经躺下不少于一百具尸体。于是侥幸活着的人喊爹叫娘豕奔狼突,只恨爹妈少生两条腿,气急败坏的土匪司令哇啦哇啦一通叫唤,带领残兵败将刮风一样钻进山涧逃跑了。 枪声平息,钱运周担心狡猾的土匪没有走远,派个人摸下山涧去侦察。不一会儿侦察员回来报告,说土匪果然躲在山涧里,好像还在等待什么。有人不解,说土匪干么总是躲在沟里?钱运周不屑地回答:“土匪么,就得钻山沟。” 片刻工夫,一个小匪从涧底水淋淋地爬上来,仰着脖子抖抖地发问:司令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钱运周让马帮首领用掸语大声回答对方:“我们是中国人。李国辉将军的复兴部队。” 小匪立刻像鬼影子一样消失在水沟里不见了。钱运周命令迫击炮朝土匪聚集的山涧轰三炮,他半开玩笑地嘱咐道:“不许落空,给他们送颗定心丸!” 几秒钟后,一道红光一闪,随着一声闷响,一颗滴溜溜打转的迫击炮弹憋足劲,在夜空中划出一道很夸张的弧线,然后带着很响亮的哨音落进涧底爆炸开来。巨大的火光腾起来,烟雾笼罩深涧,猛烈的爆炸将岩石震裂,碎石像天女散花一样抛上天空,巨大的气浪把树木连根拔起,隆隆的爆炸声像惊雷一样经久不息,在山谷里发出一连串轰鸣的回声。那些惊魂未定的土匪还不明白发生什么事,第二发经过校正的炮弹又接踵而至。炮弹划破空气发出的尖啸像一份死亡宣言,把没有见识过战争场面的土匪彻底吓破胆。他们原本都是当地山民,世代居住在这片与世隔绝的大山里,金三角尚处在刀耕火种的原始社会,他们哪里有幸见识文明社会的杀人武器?杀人用刀和杀人不见血,这就是野蛮与文明的区别。这种情况与中国鸦片战争相似,洋人坚船利炮,清兵手持大刀长矛,这样的战争能进行下去吗?战争是生产力的对话,所以不是打仗的人不勇猛,也不是土匪跑不快,而是他们运气实在太差,因为这天夜里他们不幸面对的是另一个时代。 炮弹砸下来,转眼间就把山涧填平一半,就像天塌下来一样。机枪大炮彻底摧毁土匪的信心,侥幸活命的人,包括那个曾经威风八面的土匪头子抱着被弹片削去半只耳朵的脑袋,都跟兔子一样没命地窜出山沟,窜进树林,从此销声匿迹不见踪影。 战斗结束,除死了几个脚夫,伤了几匹骡马,护商队未折一人。 7 一路晓行夜宿,士兵百倍警惕,不敢稍有松懈。这天他们来到一座险要山隘,前面叫起来,说有土匪拦道。 拦道者很霸气,敲着一只木鼓,吹着号角,山隘上垒起圆木和石头,一溜排开几十条步枪火药枪,发下话来留下买路钱,否则不许通过。钱运周急忙赶到队伍前面,他看见山隘两边都是悬崖,地势险要无法迂回,山顶一座大寨,能看见露出竹楼尖顶,估计是土匪的大本营。再看拦道土匪,个个跟野人一样头发老长衣衫不整,有的抱着竹烟筒,有的站起身来看热闹,全然没有打仗的准备。这就是说,土匪并不清楚护商队底细。他心中有了底,让向导问土匪,留下买路钱是多少?山上答:按老规矩,三抽一。 三抽一就是每三驮货留下一驮,钱运周当然不肯认这个账,但是打起来地势不利,恐怕会有伤亡。于是他派人对山上声明:我们是中国军队,李国辉将军复兴部队,借你们地盘过路,请高抬贵手,将来大家交个朋友。 小匪把话传回寨子,过一阵有人发下话来说:大爷说了,看在你们什么将军面子上,留下十匹骡子十驮货,放你们走路。 马帮首领在金三角走了一辈子山道,见过许多世面,他连忙去拉钱运周衣角,示意他答应下来好走路。通常遇拦道劫匪,三抽一或者五抽二都有,只给十驮买路钱已经给足天大的面子。行话称“放血”,有放鸡血、猪血和牛血之分,放鸡血总比放牛血或者血本无收强得多。问题是钱运周不是老百姓,他是军人,军人有自己的准则。对这些偷鸡摸狗的强盗,莫说十驮,就是留下一驮货他也不干。军人的准则就是靠枪炮来说话。 于是迫击炮悄悄脱掉炮衣,机枪从大树后面伸出枪管,卡宾枪子弹上膛,枪口瞄准山上那些暴露的人影。他让向导继续麻痹土匪:感谢大爷给面子,这十驮货全孝敬你们啦! 土匪不知是计,一个小头目大摇大摆走下来,后面跟着十几个人来收货。他们倒背着枪,全然没有防备。钱运周眼看时机已到,大喝一声“打!”顿时枪声像爆豆一般骤响起来。那些神气活现的土匪顿时变得跟树叶一样轻飘飘的,被子弹下风暴刮得站立不稳纷纷人仰马翻,侥幸活着的要逃命也来不及了,卡宾枪点名一样追上他们,把他们牢牢地钉在地上再也没法动弹。 与此同时,迫击炮也怒吼起来。第一发炮弹落在山隘上炸开来,把一堆血淋淋的泥土和人体抛向空中。土匪乱成一团,哇哇怪叫,再落几发炮弹,土匪就炸了营,乱糟糟地扔下工事逃回寨子去。士兵毫不费力就占领山隘。钱运周命令迫击炮继续向寨子射击,炮手瞄得准准的,炮弹落下去,火光和浓烟腾起来,那些竹楼都像不结实的玩具一样散开来。土匪好像受惊的耗子,慌慌张张从窝里被驱赶出来,但是子弹炮弹仍不肯放过他们,到处追逐把他们变成一堆堆四分五裂的尸体。 马帮首领不再害怕,他从地上爬起来观战,拍着手哈哈大笑道:“过瘾,过瘾!我一辈子走南闯北,今天算是开眼界啦!” 职业军人钱运周站在隘口上,了望四周战场,心里竟生出一丝小小的悲哀。他不是叹息对手太弱而是遗憾自己太强大,一支参加过二战的正规军,在金三角如此打仗,也许根本不能算打仗,只能算镇压农民起义。土匪一触即溃,垮得那样彻底,连一点小小的反抗都没有。他们唯一的长处就是逃得快,眨眼工夫就钻进树林里不见了,当你的望远镜还在草丛里搜索,他们的身影却已经在对面山头上闪现。为了不给土匪喘息之机,他命令炮手再发几炮,把那些吓破胆的当地人送远些,让他们彻底消失。他们把土匪老窝里的骡马鸦片掳掠一空,放一把火,然后押着骡马队伍浩浩荡荡通过山隘远去,把那片冒着黑烟和尸体狼藉的战场丢在身后。 8 一个月后,钱运周率领护商队胜利返回小勐捧,他们满载而归,带回部队急需的银圆、弹药、药品、电池、百货用品和盐巴布匹。这一天是小勐捧的节日,营地沸腾起来,人们像欢迎英雄一样迎接护商队凯旋。第一次护商成功不仅意味着这支国民党军队开始转变职能,自力更生养活自己,对于整个金三角的历史进程来说,这都是个不可忽视的重要开端。它的全部意义在于,文明社会之手无情抹去金三角的原始封条,那只装有魔鬼的瓶盖被打开了。 金三角!我听见魔鬼哈哈大笑! 第五章 背水一战 1 阳历五月,金三角一年之中最干旱也最高温难熬的日子,这时雨季尚未来临,大地被火炉般的太阳炙烤了整整一个旱季,空气像着火一样吱吱燃烧。狗伸长舌头流汗,水牛把庞大身躯浸泡在肮脏的水坑里,蚊虫像赶庙会一样成群飞舞,人们像害瘟病一样打不起精神,纷纷躲在阴凉处午睡或者纳凉,连哨兵也抱着枪无精打采。 这天下午小孟捧起了风,是那种被当地人称为“晕头风”的龙卷风,龙卷风在半空中盘旋几小时,把寨子里一些不结实的屋顶旋上了天。巫师打了一个鸡卦,断言有祸事来临,闹得寨子里人心惶惶。黄昏时分风住了,天空渐渐亮起来,夕阳奄奄一息,好像得了可怕的出血热。这时一匹白马从远处狂奔而来,得得的马蹄声踏碎山道的寂静,不多时,一个惊人的消息像风一样传开来——打仗了! 血光之灾的阴影笼罩小孟捧。 这是一个关键时刻,复兴部队成立仅两月,立足未稳,李国辉千头万绪:派兵护商,筹集经费,盖房修屋,收容大陆逃出来的败兵,此时他的军队已经剧增至三千人。小孟捧是孟萨大土司刀栋西的领地,汉人军队的入侵自然引起土司极大不安,他曾派人试探对方几时回国?李国辉答,借一方贵土养命,等待命令反攻大陆。 大土司明白这些汉人军队是要赖在他的领地上不走了。军队是战争机器,连傻瓜也明白拿他那些抽大烟的土司兵去征讨,等于老鼠向猫宣战。惟一办法是报告仰光政府,请出政府军来驱逐汉人,保护土司领地不受侵犯。 此时的缅甸形势是,年轻的缅甸联邦共和国刚刚摆脱英国殖民统治,独立建国仅两年,仰光政府对于殖民历史的屈辱记忆犹新,民族主义情绪高涨,所以对汉人军队入侵事件反应强烈,政府军大张旗鼓调动部队,形成大兵压境的战略态势,并下达最后通牒令,限复兴部队十天内退回国境,否则政府军将全面围剿。 对于尚未喘过气来的李国辉复兴部队来说,这是又一个严峻的生死考验。何去何从,他们处在命运的十字路口。他们是一支败军,用一句话形容就是“走投无路”,因为一个月前数千公里外的海南岛已经失陷,薛岳兵团全军覆没,他们即使有心要回台湾也断了归途,何况台湾已有命令“自行解决出路”。离开金三角,哪里才是他们的容身之地呢?如果不走,势必要遭到缅甸政府军大举进攻,以三千残兵败将与一架强大的国家机器对抗,这不是以卵击石螳臂挡车么?在生死存亡的夹缝中,他们该怎么办?谁能看到一线希望的曙光? 李国辉后来对人说,这是他一生中最为暗淡和绝望的时刻,缅军送来最后通牒,将他们逼上绝路。即使隔着数十年遥远的时空距离,我也能感受到当时那种笼罩在人们头上的巨大悲观气氛。据说当时召开军事会议,多数人主张走,避开政府军锋芒,到寮国(老挝)去,那里山更大,林更密,人烟更稀少。也有主张解散队伍,交出武器,各奔前程,更有少数官兵听到风声不妙,悄悄离开部队不辞而别…… 李国辉怒不可遏,这个很少发火的人拍案而起,狮子样咆哮起来。恰好这天他太太唐兴凤顺利分娩,产下一子,体重不足三斤,瘦得像只老鼠,经过几个月前那场历尽艰辛的千里大溃败,母子所受之苦可想而知。不知道是不是儿子的出生坚定了父亲的责任和战斗意志,在这个风雨飘摇人心动荡的关键时刻,李国辉的战斗决心像路灯一样,照亮被失败和悲观恐惧的迷雾所笼罩的官兵们。 “你们听着!要是再来一场千里大撤退,我们都将死无葬身之地!”他头发直竖,眼睛发红,愤怒的目光鞭子般抽打在那些动摇不定的军人背上:“……告诉你们,如今没有退路,只有背水一战!你们回头看看,多少军人倒在那条死亡之路上,我们走到今天容易吗?……胜则生,败则亡!这是最后的选择,任何犹豫动摇等于自杀!我们是军人,为荣誉而战,为生存而战,为我们的妇女和孩子而战!你们想把妇女孩子交给老缅吗?交给敌人吗?乞求敌人仁慈吗?……你们错了!从前我们打败仗,所以身陷绝境,今天我们必须决一死战,争取胜利!只有打败老缅才有出路!” 人们安静下来,指挥官的决心就是军队的决心,一支军队,可怕的不是迎着死亡前进,而是失去前进方向。副总指挥谭忠,参谋长钱运周当场表态支持李国辉,战斗方案很快便形成了。 会议结束有情报送来,政府军一个加强连开进大其力。大其力在地图上又叫孟板,从前没有驻军,该地在金三角战略位置十分重要,那是复兴部队退往泰国老挝的惟一通道。李国辉对军官们说:“现在好了,人家把后门关上了,关门打狗,看你们还有谁想溜?……从现在起,谁再动摇军心,就地枪毙!” 2 将近五十年前,一场实力悬殊的战争在金三角全面爆发。 前哨战打响,复兴部队后撤,江边阵地失守,缅军渡江后迅速跟进。李国辉将指挥部设在半山腰,他从望远镜里看见蚂蚁样的敌人拥挤在多拉山口蠕动,氤氲的雾气好像海潮在脚下涌动不息,那些灰色的敌人匆匆越过山口,没入乳白色的雾岚中。不多久敌人前锋的影子又在山脊上出现,先是牵成一根线,随后散开在高高低低的树丛中。 李国辉放下望远镜,政府军还在等待主力到达,所以战斗一时还不会真正打响。他叫卫士拿副扑克牌来,在地上摆出一个八卦,然后高声叫部下来赌钱。等他把底牌一张张翻开,偏偏差一个黑桃尖,部下都伸长脖子,闹哄哄地等着看长官手气如何。那一天太阳刚刚升起来,山谷半明半暗,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清香,政府军还在集结,复兴部队做好准备与之决战,这时有股看不见的寒流从身后悄悄袭来,一下子将李国辉攥着扑克牌的手冻在半空中。大战前的宁静尚未打破,天地澄明,阳光普照,小鸟在枝头快乐地啁啾。很多年以后卫士回忆这个危险时刻说,指挥官突然扔掉牌,向空中开枪示警,大叫道:“隐蔽!……敌人飞机来了!” 果然,不久响起一阵震耳的飞机马达声,四架涂有缅甸空军机徽的英制“水牛”式战斗机气势汹汹飞临小孟捧上空,对于猝不及防的汉人军队来说,这真是个不幸和灾难的开始。飞机像同地面人们开玩笑一样,把大大小小的炸弹接二连三扔下来,于是一团团爆炸的烟雾就像蘑菇云盛开在山头上。飞机又一架跟着一架俯冲扫射,像表演飞行技术,在汉人阵地上卷起一阵阵灼热的死亡旋风。人们一筹莫展,他们没有防空工事,没有防空武器,许多人没有防空经验,不知道怎样躲避空袭,他们被恐惧紧紧攫住,把身体压在地上等着挨打。 好容易第一拨空袭刚完,第二批战机又飞到,依旧是低空盘旋,呼啸,投弹,轰炸,扫射。树林起火,工事炸塌,炸弹掀起的气浪将死人的残肢碎体血淋淋地抛上天空。一些惊慌失措的士兵跳出战壕逃命,飞机就如老鹰追逐小鸡一样,把密集的机枪子弹毫不留情地打进他们身体,将他们打得像醉鬼一样摇摇晃晃站立不稳,然后跌倒在地下不动了。缅甸飞行员把老式螺旋桨飞机开到只有树梢高度,机翼下掠过的强大气流把寨子里的草房屋顶也掀翻了。 李国辉经过八年抗战,在战场上见识过日本飞机美国飞机,而眼下看到缅军飞机太猖狂,简直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他悄悄把机枪组织起来,组成交叉火网,专等敌机低空俯冲再开火。 年轻的缅甸空军其实从未真正打过仗。1948年缅甸独立,组建空军也不过一两年历史,所有战机也就十多架英国人留下的二战时期老式飞机。由于没有对手,技战术水平自然难以提高,所以当山头上这些可恶的汉人军队突然向飞机开火,在飞行员完全没有防备的时候射出密集的机枪子弹,不是零乱还击,而是那种互相交叉的对空火力网,一下子就把两架飞机罩进火力网中。 一架飞机当即冒烟起火,撞在一棵很古老的大树上,大树与飞行员同归于尽。另一架飞机中弹后企图拉高,就像一只受伤的鸟儿绝望地振动翅膀,终于还是没能飞上天便斜斜地掉下来,在明净湛蓝的空中涂抹下一道生动的水墨线条。勇敢的飞行员死里逃生,被地面友军救回去。后来人们才得知这个大难不死的飞行员竟然不是一般人物,而是这支年轻空军的指挥官,不久他平步青云,当上空军总司令,再后来入阁,一度担任政府首脑。所以当未来的总司令跳伞之后,金三角的天空从此安静下来,再也没有飞机来战场轰炸。 击落飞机当然是个鼓舞人心的胜利,趴在战壕里的官兵个个欢呼雀跃,人人意气风发,连从不轻易失态的李国辉也把军帽扔向空中,流下激动的热泪来。 但是胜利的喜悦没有能够保持多久,山下有了响动,好像一只巨大的鼓槌沉重敲击大地。空气在凝固了一瞬间之后被击碎,人们听见更多大锤擂响起来。随着刺人耳膜的尖啸,无数死亡的钢铁弹丸像黑乎乎的乌鸦聒噪着擦过树梢,发出地动山摇的巨大轰响。大树连根拔起,泥土被抛到天上去。 人们从惊愕中突然清醒:这是真正的重型大炮,缅军进攻了。 3 将近半个世纪前,缅甸共有国防军二十个团,三万人,这次他们出动将近一半主力,兵力达一万二千人,是国民党残军的四倍,配以若干飞机、坦克和大炮,缅军大兵压境,司令官下令:一周内必须占领小孟捧,一月内完全驱逐入侵者。 这是一场生死血战,以死相拼,刀锋相向。年轻的缅甸军队占据绝对优势,他们勇敢进攻,不怕牺牲,为捍卫领土的完整和民族尊严而战。所以他们誓死战斗,以鲜血和生命驱逐敌人。战场另一方是走投无路的国民党残军,他们没有退路,也没有生路,所以负隅顽抗,置之死地而后生。为生存和希望杀开一条血路而战。 缅军采用拉网战术,逐步推进,多路进攻,步炮协同,地面占领。缅军拥有苏制驮载式120毫米重迫击炮,这种前苏联人二战时期制造的大炮曾经在欧洲战场上大显身手,令德国法西斯闻风丧胆。缅军还装备若干美制127毫米勃朗宁式大口径机枪,这种重机枪原本是用来对付飞机和战车的,弹径大,枪管长,射程远,穿透力强,有效射程达两千公尺以上。 重炮果然威力强大,汉人阵地到处烟雾弥漫,房屋炸倒,战壕垮塌,树木起火,岩石满天飞舞像天女散花。很快大口径机枪也哒哒地响起来。重机枪不同于普通轻机枪,它们射速慢,却低沉有力,像患重感冒的老黑熊在咆哮,咯咯咯、咯咯、咯……缅军机枪阵地设在对面山上,刚好躲在步枪射程以外,这种情形就像两人打架,你的拳头够不着他,他的长棍子却一下又一下落在你头上。李国辉刚刚抬起头来,一发大口径子弹把一棵碗口粗的小树像割草一样轻易击断,然后打在一个人体上,那人连哼都没有来得及哼出一声就栽倒在总指挥身上,弄得长官一头一脸都是血,卫士虚惊一场,以为总指挥中弹阵亡。 政府军初战告捷,大获全胜,复兴部队在机枪大炮攻击下伤亡惨重,他们主动放弃阵地向深山转移。缅军占领小孟捧,控制战略高地,继续将敌人往北驱逐。 收复小孟捧的胜利使缅军司令官大为高兴,战地记者当天就把胜利消息用电讯稿发回仰光,缅甸各家报纸均在头版大幅刊登号外,欢呼前线重大胜利。此后数周,金三角雨季陆续来临,大雨使得缅军重装备行动困难,对进山清剿不利,而复兴部队则在丛林中与政府军周旋,并扔下一些破枪支旧装备迷惑敌人。节节胜利使得缅军司令官开始相信侵略者不堪一击,他们不过是一群东躲西藏的流寇,因此缅军除了等待雨季结束再行发动清剿。这期间他们举办战果展览,举行记者招待会,鼓舞国人斗志。司令官还在前线指挥部发表讲话,指出入侵者均是残兵败将,他们除了投降或者被消灭,没有别的出路。 就在缅军面对大山和大雨麻痹松懈的时候,一个被大团浓云遮盖的漆黑夜晚,他们对手的拳头悄悄在丛林中捏拢来。汉人官兵共计六个战斗营集结完毕,分路开拔。指挥官李国辉对军人说了下面一段心情沉重的话,他说:“这是我们的生死关头,生死存亡,在此一战!……我相信大家只要想想,八年抗战我们是怎样坚持下来的,而八百万国军又是怎样被共军打败的,你们就知道今晚该怎样去打仗。今晚我们不是国军,国军每天只能走三十里路,我们要向会走路的共军学习。元江战役,共军一天一夜赶了二百里山路,他们理应成为胜利者。现在,我们面前有一百二十里山路,我们明天早上要同时向敌人发起攻击,我想只要我们学会像共军那样走路,就没有打不败的敌人!” 队伍出发,卫士看见李国辉站在一旁为队伍送行。长官心如铁石,冷酷,沉着,人们向他举手敬礼,他则始终把手举在帽檐上,表情严峻,身体僵硬得像半截木桩。眼前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身后还有几堆没有熄灭的篝火。持械军人像铁流一样从他面前哗哗淌过,他看不清士兵面孔,但是他能嗅出每个士兵身上熟悉的汗味。钱运周带领突击队走过来,他们彼此握手,谁都明白这也许是两个活人最后的告别。很快谭忠也过来了,他将带领另一支突击队转向另一个方向。两位总指挥互敬军礼,一切心情尽在不言中。队伍走完,李国辉对紧随其后的卫士下令:出发,四点进入阵地。 刚刚聚集的队伍又散开来,战争的铁流悄悄潜入丛林,像地火在地层深处运行。黑暗的潮水涨起来,营地空无一人,已成灰烬的火堆里,几粒不肯熄灭的火星对着黑沉沉的天空眨眼睛。 4 我在金三角采访中触摸到一段坚硬的历史河床。 历史已经沉淀,硝烟散尽,当年的年轻卫士已经白发苍苍。岁月不留痕迹,却遗下无数像卵石一样裸露在历史河床之上的问号。令我惊叹不已的不是三千国民党残军如何抱着必死的决心,向数倍与己的缅军主力发起孤注一掷的最后反攻,也不是胜利或者失败的结局下场,而是我在这里看到一支与国内战场天壤之别的军队。仅仅数月之前,同样还是这群人,这支队伍,他们一触即溃,落花流水,逃的逃,垮的垮,好像根本不会打仗一样。不会走山路,不会打夜战,不能灵活机动,不能吃苦,没有斗志,坐在汽车轮子上的第八兵团六万大军,蒙自一战,被解放军两个师击败,元江追击,再遭没顶之灾,如此等等,狼狈之至。但是为什么在一境之隔的金三角,面对优势的缅甸政府军,他们忽然就变成另外一支军队,变得会打仗了?仿佛一夜间这些人得了灵感,个个面貌一新,都把战争打得有声有色,打出一种令人刮目相看的艺术境界来? 钱大宇带领我走进历史迷雾的深处。他说那天夜里,他父亲率领五百人突击队在丛林中衔枚疾行,他们的任务是重新插回小孟捧,杀缅军一个回马枪,出其不意夺取那些对他们构成很大威胁的敌人重炮和重机枪。 午夜时分,浓云渐渐稀薄,一轮银盘皓月钻出云层,把水银般的月光亮闪闪地泼洒在大地上。钱运周举头望明月,心中暗暗叫苦不迭,军人常识告诉他,偷袭忌讳暴露目标,如此白昼一般的月光,还不几里外就被敌人发现了?可是天上的月亮不听命令,月光横竖是躲不开的,你在地上走,它在天上行。他只好命令部队子弹上膛,随时准备战斗。 后面发生的遭遇简直是一种巧合。在一个地名叫做扎瓦的险要隘口,走在前面的侦察员突然与一群黑影迎面相撞,尖兵扣动扳机,震耳的枪声响起来,原来他们遭遇了敌人。事后才弄清楚,那是一队缅军,正好也是一个营,号称“铁脚营”,在当地掸邦向导带领下去偷袭汉人营地。这两支抱着完全相同目的,有着同样意图,行进在同一条路线上但是互不相知的军队在同样没有准备的情况下猝然遭遇,爆发战斗,应了“冤家路窄”这句中国老话。 冲锋枪哒哒地响起来,串串火舌在夜空中飞舞,双方几乎同时到达隘口,所以各自占据一半有利地形,彼此以火力封锁对方,相持不下。不能想象,要是钱运周晚到一步会是什么结局?如果此战一败,另外两支队伍得不到炮火支援,失败命运几乎是注定的,因此扎瓦隘口就将成为李国辉以及汉人军队的滑铁卢。 钱大宇对我说道:“你知道什么是哀兵吗?……哀兵!” 我理解哀兵就是不怕死的人,或者自知必死而不想死的人,比方死刑犯。因为战死和被杀不是一回事。钱大宇反驳说:“不对!哀兵不是为死而战!” 我说:“你父亲想到死吗?” 他神情阴郁地回答:“只有不想死的人才能活下来。好比在悬崖边上,手一松,你就滑进无底的深渊。可是我父亲说,胜利才是军人的灵魂,如果人死了,胜利送给敌人,你死得再英勇又有什么意义?” 关于这座著名的拉瓦山隘,后来我到孟萨采访时途经小孟捧,汽车在这里停下来,钱大宇陪我一道登上隘口看了看。我看到这不过是当地一座普通山峦,自然也算不得多么险峻,比起自古华山一条路或者剑门古道的著名兵家要隘来,它只能算座小土坡。隘口比较狭窄陡峭,一条羊肠小道被迎面一座天然巨石阻挡,巨石高约数丈,关键是对面还有一座峭壁对峙,这就形成战斗中一分为二的格局,我能想象双方互相射击,却都拿对方没有办法。巨石如天然堡垒扼住要隘咽喉,机枪封锁,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加上是在夜晚,战斗仓促展开,如果设身处地,我承认五十年前的钱运周和他的突击队基本上处于一种接近绝望的险境中。 对峙就等于死亡。我着急地问:“后来怎么样?想出办法来没有?” 钱大宇好容易爬上光滑的巨石,站稳了说:“为了争夺这座制高点,你知道死了多少人?……整整一百人!能相信吗?” 我的心紧缩一下,如果把这些沉甸甸的尸体堆积起来,恐怕该与巨石一般高吧?我相信战争之路就是一些军人踏着另外一些军人的尸体走向胜利或者失败。钱大宇又冷笑说:“他们不断发起冲锋吸引敌人火力……另一些人找到另外一条悬崖小路摸上去,袭击敌人背后。” 据说那天夜里,山上杀声震天,尸横遍野,双方都没有退路,只好拼死一战。空气中滚动着浓烈的硝烟,草木燃烧,大火噼啪直响,浓烟令人窒息。老天似乎也不忍心目睹这场惨烈的生死搏斗,一片乌云涌来,天上下起大雨。突然隘口对面响起熟悉的卡宾枪射击和手榴弹爆炸声,钱运周抬起头来,他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卡宾枪更动听的音乐,这是他盼望已久的胜利之声。复兴部队终于击溃敌人,隘口没能阻挡他们通往胜利的脚步,尽管付出的代价是一百多名军人永久长眠在这片土地下。 天空继续下着大雨,电闪雷鸣,幸存者没有时间悲伤和喘息,他们马不停蹄地赶路,终于抢在天亮前到达小孟捧。缅军还在睡觉,清晨大雨容易像霉菌一样滋生一种风平浪静和麻痹松懈的和平情绪,加上敌人节节败退,眼看就要被赶出国境,胜利已经像挂在树上的果实一样唾手可得。所以枪声响起的时候,许多毫无警惕的缅军在睡梦中突然醒来,光着身子做了俘虏。突击队顺利夺取大炮和重机枪,控制制高点,然后掉转炮口对准缅军大本营。 早上六点,按照约定时间,他们向敌人阵地试射第一发炮弹。 5 另一场突袭战在孟萨坝子全面展开。 孟萨是金三角战略要地,控制着东、西掸邦的交通要道,四周都是高山,1998年我曾经到此采访。我对孟萨感兴趣主要基于两个原因,一是后来李弥把国民党残军总部迁到这里,并指挥反攻云南,开始了金三角历史上一个国民党帝国的全盛时代,称“孟萨时代”。 另一个纯粹出于个人原因,即我的朋友钱大宇家族命运与这片被称作孟萨的土地紧密相连。 指挥官谭忠的运气似乎比钱运周好得多,他率领突击队乘雨夜顺利摸进孟萨镇,准备对缅军指挥部发起攻击。据说当时谭忠精神亢奋,用泥手抹掉脸上的雨水骂道:“妈的,谁要提前暴露目标我就拧掉他的卵子!……活捉那个什么鸡巴将军,奖十两黄金,打死奖五两!” 黑夜和大雨掩护了汉人的卑鄙阴谋。缅军指挥部遭到偷袭,被一举摧毁,一团缅军被俘虏,没有抓到将军,只击毙一名团长。这是整场战斗中毙、俘缅方级别最高的军官。缅军后方被打乱,形成群龙无首的混乱局面。 孟萨小孟捧得手,等于关上后门,前方两团缅军已经落入包围圈中。形势急转直下,前方缅军没有得到警报,那个侥幸漏网的缅甸司令官正在逃往景栋城的途中,他和他的一队卫兵将在泥泞难行的丛林小路上担惊受怕地步行两天以上,这时大反攻开始了。 天空渐渐亮起来,大山和树林现出模糊的轮廓,鸟儿刚刚苏醒,忙碌一夜的小动物刚刚回到巢中,这时地面忽然动了一下,接着又是一下,好像起了可怕的地震。万籁俱寂之中,所有生命都惊愕地屏住呼吸。几秒钟后,天边滚来一阵沉重的雷声,好像许多庞大的石头辘轳从空气中碾过。 李国辉盼望的时刻来到了。他的耳朵狗样直立起来,眼睛睁得很大,所有感觉器官都像高效雷达一样行动起来,捕捉天空中那群滴溜溜打转的重型炮弹。他听见金属弹丸被火药的强大动力推动着,好像破冰船破冰而来,一路划破清晨湿漉漉的空气,发出美妙动人的快乐歌唱。连他的卫士也忘记隐蔽,同长官一起仰起脸来,倾听这场期待已久的战场音乐会。当然他们都知道,这回炮弹将换一个位置,不是落在自己头上而是要让敌人尝尝苦果。 山下红光一闪,大地猛烈抖动起来,好像火山喷发,像地壳运动,黎明的阴影顿时被通红的岩浆吞没,在一阵阵暴风骤雨般的巨响中,缅军阵地上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房屋和村庄都在燃烧。李国辉举起望远镜,他清楚地看见许多惊慌失措的缅军官兵好像滚汤浇窝的蚂蚁,纷纷逃离营房和工事,他们被这些从后方袭来的炮弹炸昏了头,弄不清楚究竟是做梦还是现实。 天亮之后,缅军工事基本上被摧毁,复兴部队开始进攻,这时重型机枪也中气十足地加入这场战争大合唱。在亚热带清晨的风雨中,各种枪炮都在射击,都在大显身手,这回轮到缅兵变成一群没头苍蝇,在弹雨织成的大网中撞来撞去。失去指挥,通讯中断,炮火打击,退路截断,总之一切都完了,谁也无力回天,就像“泰坦尼克”号的最后时刻,人人只顾逃命。 这一天三千名汉人士兵重演二十世纪战争史上辉煌一幕,他们以几乎无懈可击的战术隐蔽和机动性,创造一个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典型战例。这个战例的经典性堪与古希腊特洛伊之战、马拉松会战、萨拉米斯大海战以及人类历史上许多著名战例媲美。令人遗憾的是,他们在道义上一点也不占上风,因为他们不是为正义和反侵略而战,而是扮演侵略者的可耻角色,凶悍入侵弱小邻国的强盗,霸权主义,这就使得他们的军事胜利因为缺少道义内含而黯然失色。 另外两团缅军听到主力覆没的噩耗,当天放弃阵地撤退,一口气退到一百公里外的景栋城。景栋一片混乱,缅军继续退过萨尔温江。复兴部队乘胜追击,基本上不是打仗而是接管,顺利占领孟果、孟萨、大其力等十多处重要县城和地区。缅兵望风而逃,不到半月时间,复兴部队占领大半个金三角,并且摆出随时准备渡江的进攻姿态。 二十世纪是霸权主义时代,发生两次世界大战以及各种局部战争,在这个战争的舞台上,人类不是讲道义而是靠武器说话,在金三角,战争尚未结束,打了败仗的缅甸人就主动找上门来说话,当然说话不是谈判,而是丧失谈判资格的某种交易。缅甸政府提出,恳请复兴部队释放俘虏,退出所占城市和大路。作为交换条件,缅方也将释放汉人俘虏,允许非法入境的汉人武装暂时居留在金三角,欢迎他们尽快反攻大陆,返回自己国境一侧。 几经讨价还价,一个含含糊糊、无可奈何、很不情愿又不得不签字的临时协议诞生了。协议显然是一种权宜之计,它加剧对立和仇恨状态的延续,为以后连续不断的战争埋下伏笔。 我还注意到以下一个事实:二十世纪中叶,中国社会剧烈动荡,各种各样与前政府有关或者无关的人们,军官、士兵、家属、官员、议员、官吏、警察、宪兵、职员、银行家、工厂主、钱庄老板、企业主、资本家、土地经营者、打手、商人、宗教徒、平民、农民、国民党员、三青团员等等,他们像逃避世纪洪水的小动物,惊恐万状源源不断地冲破长达数千公里的中国边境涌入东南亚各国。据台湾学者保守估计,他们的人数至少高达数百万人,形成当时世界上最大的难民潮,就像后来波黑战争、中东战争制造大批难民逃离家园一样。这些汉人难民滞留金三角,成为复兴部队发展壮大的社会基础。 是年底,李国辉部队发展到九千人。 6 政府军战败的消息在缅甸引起舆论大哗。 区区两三千人的汉人军队,居然打败拥有飞机大炮重型装备的一万多名正规军,这不啻一个晴天霹雳!对这个刚刚独立的年轻共和国来说,军事上的失败当然是个难以接受的国耻,深深刺伤国人的民族自尊心,如同“芦沟桥事变”刺伤中国人感情一样。报纸将此称为“国耻日”,仰光学生上街游行,要求政府罢免国防部长,市民爱国热情高涨,新闻媒体推波助澜,反对派乘机跳出来兴风作浪,要求吴努内阁集体辞职。一时间全国上下沸沸扬扬,造成缅甸独立后最大一次政治危机。 金三角之战也引起西方媒体的关心。当其时,韩战刚刚爆发,共产党政权对西方人基本上是个谜,共产党横扫国民党八百万军队如同秋风卷落叶,装备精良的国军几乎没有还手之力,顷刻间土崩瓦解,可是金三角这些国民党残军怎么跨过国境线就像换了一个人?两三千人的队伍,居然把一个国家打败了?打得缅甸政府出面签约,听上去真像是编小说!西方记者素以好冒险和不屈不挠著称,于是一批黄头发黑头发的外国记者冒着生命危险,不顾旅途艰辛交通不便,长途跋涉风尘仆仆地奔向金三角。但是他们全都被汹涌怒吼的萨尔温江迎面挡住了。他们看见汉人复兴部队控制所有渡口,江对岸的士兵头戴钢盔,身穿美式野战服,手持卡宾枪,将记者一律拒于江岸以西。隔着吼声如雷的滔滔大江,记者万般无奈,又不能插上翅膀飞过去,所以只好远远拍下几张照片,记下当地一些道听途说的传闻,加上自己的想象和推测,回去就在打字机上制造出一篇篇想象力丰富的新闻稿子寄给报社。这些新闻见报后又被更多报纸按照需要转载加工,于是关于汉人复兴部队的神话就如风一样刮遍全世界。 第06章 土司招亲 1 1998年雨季,我将向导小米留在美斯乐,与钱大宇一道深入孟萨采访。 钱大宇在孟萨的生意出了问题,据说有批药材被人放了水,就是给偷掉的意思。钱大宇的脸色有些沮丧,我提出与他一道前往,他犹豫片刻之后还是痛快地答应了。孟萨距我下榻的美斯乐大约两百来公里山路,是缅境内一座长条形坝子,战略地位十分重要。我所指的战略地位当然是战争年代,现在孟萨已经实现和平,有政府机构驻扎。我们的汽车在大其力办了简单的通关手续就上路了,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从泰缅边境向前延伸,沿途窗外有大片原始雨林,黑压压的令人兴奋,可惜没有看见期待中的野生动物。从缅甸地图上看,大(其力)孟(萨)公路是条老路,其中几段划着虚线,表示不大通畅或者雨季无法通行,等汽车开上这条缺乏养护的砂石公路我才发现,其实整条路都应该划上虚线,缅境内只有一百多公里路程,我们竟然颠簸了整整一天!直到天黑,终于看见一些稀疏灯火像从海水中浮起来一样在车窗前面闪烁,钱大宇说:“孟萨到了。” 将近半个世纪前,毗邻金三角的云南边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土司制度被废除,部落民族从原始社会直接进入公有制社会,再后来走向市场经济。但是在二十世纪末的某一天,当我带着满身尘土和疲惫走下汽车,挎着摄像机、照相机和采访包踏上孟萨土地,我惊奇地发现自己站在一座散发出阴森和腐朽气息的中世纪土司城堡大门口。 不久我便认识了当地掸邦土司刀桂庭(音)。 这位刀土司与钱大宇沾一点亲戚关系,他是几十年前孟萨那位赫赫有名的大土司刀栋西(音)也就是钱大宇外公的远亲。起初我猜想,也许所谓土司只是一种名誉头衔,就像英国女皇荷兰女皇,还有那些贵族封号,只标志你的高贵血统和家族渊源,并没有社会特权和实际意义。 很快我发现自己大错特错。这里是一座封建社会的标本陈列馆,土司就是土司,货真价实,跟几百年前的土司没有区别。 威风凛凛的土司府在我看来像个浑身锈铁的中世纪武士那样简陋可笑,一座占地很大的石头寨子,有寨门、竹楼和许多高高低低的铁皮顶房子,地上铺着石板,石板缝里长出顽强的野草来,给人感觉像拍电影的外景地。惟一称得上气派的是许多扛枪的家丁,也就是私人武装,家丁都是掸族人,穿着黑色或者白色的掸族衣服,跟从前电影上那些地主民团差不多,称“土司兵”。还有许多奴婢佣人,钱大宇说这些人都没有人身自由,属于土司私有财产。我深为惊骇,说:“这是什么年代,还有农奴制吗?”钱大宇一脸鄙夷地说:“这算什么?从前我外公气派大多了,光家奴就有一百多人。” 土司是个五十岁的小老头,上唇生着几根细细的鼠须,穿西装,下面却打一条笼裾(男式裙子),他坐在竹席上,身后跪着两个男仆,轮流摇动一把巨大的蒲扇。客人一坐下来,立刻也有人上来摇蒲扇。孟萨气候炎热,蚊虫小咬成群结队,清凉的徐风替我们驱走炎热和蚊虫。可是我看到打扇人自己却汗流浃背,这使我想起六十年代那些阶级教育展览,我感到过意不去,感到不公平。钱大宇制止了我的冲动,他解释说:“这是规矩,你就忍耐一会儿吧。”我不解地问:“土司为什么不用风扇或者空调?他们有电灯啊!”钱大宇回答:“这才是土司,只有土司家才会有人给你摇扇子。” 钱大宇用掸语同土司谈话,我听不懂,但是我能感到土司并不热心欢迎我们的到来。钱大宇说,他告诉土司,我是中国作家,要在孟萨访问,希望得到他的许可。土司说,现在许多人都同中国做生意,有人将“四号”(海洛因)藏在他刀土司的货物中,致使他蒙受损失。他问我能不能回去跟中国官员说一说,把他的货物还给他?我说回去一定替你向有关部门反映。钱大宇低声问我:“你真要去替他通融吗?”我说:“哪能呢。我人微言轻,哪有能力替他办这些鬼事,再说他是否走私毒品我哪里知道?”钱大宇悄悄说:“对,别信他鬼话。在金三角,真正的大毒贩都是有势力的人,穷人都给他们跑腿。” 不料土司听了我的话大为高兴,摆酒席请我们吃了一顿饭。席间我才得知,这位土司竟娶了七个太太,都养在府邸里。我目瞪口呆,一个男人怎么可以娶七个女人?钱大宇说:“这不算多,我外公有十多个太太呢。”我不满地说:“钱大宇你有土司情结是不是?老婆多光荣啊!”后来他解释说,在掸邦,太太多与骡马财产多是一个意思,土司间要互相攀比,谁太太多谁有面子。 刀土司领地,从孟萨到小孟捧,再到孟赛河谷,方圆约数百平方公里,而将近五十年前钱大宇外公、前孟萨大土司刀栋西的领地比这大几倍!难怪钱大宇一提起来就自豪无比。曾几何时,刀栋西一度是金三角声势最为显赫的土司,无人能与比肩。我说:“你外公为什么家道中落?什么原因使他变得一无所有?” 我看见他眼睛里涌出忧伤的阴云,仿佛太阳被魔鬼的翅膀遮挡。他低声叹息道:“兄弟,这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呢。” 我同时想到另一个问题,我说:“你父亲钱运周,一个国民党的正规军人,怎么会跟掸邦土司小姐结上姻缘?是爱情使然,还是因为政治或者别的什么需要?” 他垂下头,捂住眼睛,我看见泪水从他手指缝里淌下来。我大惊,不知所措,连忙请求他原谅。过了很久,他抹抹发红的眼睛说:“请别介意,兄弟,是风把沙子吹进眼睛里。” 这天晚上,我的朋友钱大宇在他的老家,也就是他的出生地孟萨喝醉了。一醉不醒。 2 粉碎政府军围剿的李国辉庄严宣告:我们(残军)是借土养命,将来还是要返回大陆的,可是缅甸政府连这点宽容都不给,我们只好背水一战……这番话出自一位老人的个人记忆,他在多年后向一位来访的大陆作家转述,地点在金三角一个地名叫马鹿塘的山村。 我虽然理解五十年前李国辉们的处境,我认为他讲的话句句都是实情,但是道理却是无论如何站不住脚的。你们仓惶闯进一个主权国家,这并不是主人的错,所以愿不愿“借土”是主人的权利,这并不说明你们有为此作战的理由。日本人要在中国建立大东亚共荣圈,中国人民不同意,日本就向中国开战。李将军是打过抗战的军人,吃过苦,受过伤,可是面对一个弱小民族,他的逻辑却站在帝国主义一边。 另一位在这场汉人入侵事件中成为受害者的掸邦土司刀栋西也与我抱有相同看法。他是世袭土司,他的家族几百年来都是这片土地至高无上的主人和统治者,上溯至东吁王朝,他的祖先就是皇帝御封的大土司,世代相传,成为皇权在这片原始土地上的象征和延续。虽然后来皇权崩溃,但是掸邦的土司制度并没有动摇,古老的土地依然生长和维系着古老的权威。 但是汉人军队的闯入直接践踏了这种古老和脆弱的土司制度,使刀土司成为国际强权政治在金三角的第一个牺牲品。汉人军队在他的领地“借土养命”,说“借”是客气,外交辞令,因为他们根本无需征得主人同意,国民党是正规军,土司那些可怜的兵丁打又打不过,连政府军飞机大炮都打输了,你小小的掸邦土司又能怎么样? 近来不断有人向土司报告,说汉人在小孟捧大兴土木,招兵买马,修工事修碉堡,武装护送走私。还有消息说汉人要在商道设卡抽税,商人做鸦片生意都要交税。这些迹象表明可恶的汉人军队根本没有打算离开的意思,他们要在大土司的私人领地安家落户,长期驻扎下去,真是问题越来越严重。大土司愁得寝食不安,人眼看瘦了一圈。卧榻之侧有人酣睡,可是你却毫无办法,汉人军队什么时候要撵他走,来个雀巢鸠占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掸邦大土司刀栋西就是在这种无可奈何的绝望中被迫走进社会变革的大门口。 这天大管家跌跌撞撞进来通报,复兴部队总指挥李国辉将军登门求见。 大土司的烟枪掉在地上,他愣住了,或者说吓得发抖,不明白汉人将军为什么亲自上门,是好事还是祸事?难道他们知道是他向仰光政府告密,要来跟他算账?或者来向他要东西,派税?派款派军粮?要牲口驮马?要女人?他本来应该叫巫师来打个鸡卦,测一测凶吉,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汉人将军到了门外,所以孟萨大土司几乎是硬着头皮,战战兢兢地把李国辉一行人迎进府邸。 汉人将军态度谦和,他通过掸语翻译有礼貌地把副总指挥谭忠、参谋长钱运周一一介绍给土司,然后说了一番客气话。汉人表达的意思是,复兴部队在土司领地上是暂时栖身,借土养命,对给大土司带来的叨扰深表歉意和感谢,对大土司的宽厚仁慈以及美德给予赞美。其实李国辉心明如镜,正是眼前这个土司十万火急地向仰光告密,才把一场战争从山外引进来。 大土司眨巴着小眼睛,困惑地说:“李将军喜欢……做土司么?” 汉人都笑起来,翻译回答说:“将军喜欢跟你这样的土司做朋友。” 大土司直摇头说:“朋友的兵不该开进朋友的领地……你们上别的地方去吧。” 李国辉回答说:“正好相反,我们跟大土司交朋友,就是要借宝地住一段时间,等待反攻大陆的命令。” 大土司听了表情很沮丧,连连摇头说:“你们汉人在我的领地上盖房子,打仗,做生意,也不向我交人头税,也不交地租,你们算什么朋友呢?” 李国辉向门外招招手说:“尊敬的土司,你是主人,我们是你的客人,客人当然应该向主人表示诚意……今天我们来贵府拜访,带来一点小小的礼物,不成敬意,请土司笑纳。” 一队汉人士兵从门外抬进来几只大木箱,木箱很沉,压得士兵脚步直摇晃。土司瞪着眼睛,不知道汉人玩的什么把戏。然而等到木箱盖子打开来,礼物一件件摆在院子里,土司的嘴巴张开合不拢,眼睛一下子放出光来。 原来汉人所说“一点小小的礼物”,居然是二十支快枪,一千发黄澄澄的子弹。在金三角,土司割据盗匪横行,无论什么价值连城的礼物都不及武器宝贵,武器意味着征服、权力和一切。刀土司的家丁多半还在使用老式火药枪,那是英国殖民者两百年前征服亚洲土著的战争武器,就是那些占山为王的土匪强盗有几支快枪也就威风凛凛,牛皮大得撑破天,谁不垂涎这些烤蓝闪闪发亮的枪支弹药呢? 总之刀土司被汉人的慷慨举动惊呆了,就像一个小贩被人赏赐一张千元大钞。不管怎么说,武器同土司生命一样重要,他从这里看到同汉人做朋友的价值。土司惊喜之余大摆宴席,传下话来让掸族青年敲响象脚鼓,少女跳起婀娜多姿的孔雀舞,他要以最盛大的场面款待尊贵客人,以表示自己对朋友的敬意。席间他把小儿子叫出来,当场认李国辉做了义父。 3 几个月过去,刀土司眼看汉人军队在自己领地不断扩大势力,触角密布在土司领地上,这种局面使土司感到十分不安。虽说李将军向他保证只是暂时借住,可是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反客为主,一翻脸就把主人的家产太太统统霸占了?而汉人军队的行为表明,他们是越来越不想走了,他们没有任何迹象要去同国境对面的共产党打仗,而是摆出一副安居乐业的架势,要在小孟捧长期赖下去。 尽管李将军赠送土司一笔厚礼,他们的私人关系发展也不错,攀上干亲,汉人军队在他领地上也不扰民,纪律严明,但是外人毕竟是外人,鸡同孔雀没法混在一起,于是军队就成为土司眼皮子底下的一块心病。摆在五十年前掸邦土司面前的是道没有答案的历史难题,这道难题土司父亲老土司以及老土司的父亲都没能赶上对付,所以注定只能由他来解答。这种情形很像鸦片战争之后清王朝面对洋人入侵,遍地租界却又无可奈何的糟糕心情,问题是形势不由心情决定,土司多次召集心腹商议对策,均无办法。 后来还是一个“小汉人”(华侨)管家献出一条锦囊妙计。他说从前缅甸蒲甘王朝为了消除来自北方汉人的威胁,采取“和亲”政策,把公主远嫁中国,或者把汉人公主娶到缅甸来。在掸邦,土司间互相通婚,为的是结成牢固的土司联盟。中国自古也有文成公主进藏、昭君出塞的历史掌故,编成戏曲世代传唱。既然动干戈不利,不如做亲戚,借汉人势力去压制其他掸邦土司,具体办法就是招亲,将土司小姐嫁给汉人的“召龙”(大官),再下令各村寨依次效仿,凡是招汉人军官做女婿的掸族人,土司一律重重有赏。 我初听这个故事,击节赞赏,感叹这是一种古老的民族智慧,融历史、文化、政治、外交和生理于一炉。“和亲”是一种战术,说穿了也就是“美人计”,以美人作炮弹,以柔克刚,达到战争达不到的目的。对于焦头烂额的刀土司来说,这条妙计很合他的胃口,因为在金三角,女人这种东西不大值钱,一个男人哪怕再窝囊,一驮鸦片或者几匹牲口也能讨上两三个老婆。刀土司的老婆就有一打多,他那么多女儿,数都数不过来,当然不能指望个个都嫁王公贵族,所以能发挥“和亲”作用,也算物尽所值。 在对付汉人入侵者的问题上,由于缺少历史经验作参考,只能摸着石头过河。刀土司派出一队马帮,马背上驮着身穿掸族礼服的和亲使者将这个美好而迫切的愿望带到汉人军队。据说当天就在军营里引起一阵前所未有的骚动。其实身为总指挥的李国辉哪能不明白土司招亲的用意,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是复兴部队“借土养命”,如何同主人搞好关系同样是件大事,所以他反倒主张与土司联姻。这件事很难说是谁利用谁,也许双方受益。 这个金三角历史上第一次大张旗鼓的掸汉招亲的经过极富喜剧色彩,掸汉通婚原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由于种种原因,掸汉双方都高度重视这门带有功利目的的民族婚姻,把它看成通向未来安定团结的重要纽带,我们说时势造英雄,时势也造就婚姻,而这门跨国婚姻的历史重任就落在我朋友钱大宇父亲钱运周身上。 我们很难说这是一种幸运,也很难说是一种不幸,因为在当时国民党支队长以上军官中,只有参谋长钱运周未婚,尽管他声明已有未婚妻在昆明。倒是已经在大陆讨过两房老婆的支队长蒙宝业很乐意这门亲事,自告奋勇要为民族团结做出贡献。李国辉觉得蒙宝业争当摆夷土司的上门女婿有失尊严,就把他骂得狗血淋头不敢吭声。 土司并不都是蠢人,他们也有自己的情报工作。过了几天,招亲使者的队伍再次走进汉人军营,这次他带来刀土司原话,指名要招参谋长钱运周做女婿。土司将陪送丰富的嫁妆和财产,一切依照汉人习惯,他有十六个未出嫁的女儿,由参谋长任选,选几个都同意。 据说在掸邦,只有地位高过大土司的皇亲国戚和地方行政长官才被如此巴结。如果土司的美意不被接受,就将被视作敌人。连皇亲国戚的最高待遇都遭拒绝,大土司在金三角不是丢尽脸面吗? 钱运周没有退路,他注定只能被绑在婚姻的战车上。蒙宝业志愿当替身,土司那边传话过来,答应嫁一个头人的女儿给支队长。也就是说土司认为蒙支队长的规格还不够高。李国辉无奈,只好亲自说服钱运周接受这门婚姻。我体会五十年前钱大宇父亲的心情一定很苦恼,一面是报国无门,悲观失望,另一面长官却要他同一个素不相识的土司小姐结婚,这真是个很荒唐很混乱的时代,一切都乱了套,一切又身不由己,随波逐流,谈何爱情价更高?钱大宇却啧啧称赞他父亲那时候很英明,及时抛弃那个梦中的昆明姑娘转而选择他母亲,不然天知道他这个儿子还躲在什么地方转筋呢! 相亲那天去了许多汉人军官,孟萨土司官寨如同过年一般,张灯结彩,杀猪宰羊,隆重款待贵宾。土司坐在竹席上,贵宾身后一律跪着仆人摇扇子,就像后来我在土司府受到的待遇。钱运周是未来的新郎官,是喜宴的中心,理所当然被大家哄闹着灌了许多酒,吃得头重脚轻醉眼朦胧。当别开生面的掸族相亲仪式开始时,土司的十六个女儿打扮得跟天仙一样,花枝招展地从天上飘下来,跳起婀娜多姿的孔雀舞。钱运周瞪着醉眼,看得眼花缭乱,觉得不是现实,像一场梦,就像神话传说的仙女下凡,仙女在眼前晃来晃去,个个又美妙又朦胧。他使劲揉眼睛,还是水中观月雾里看花,看不清眉眼分不出人来。众人都笑,他也笑,后来就放肆地抱住一个穿水绿裙子的仙女,头拱进裙子里,口齿不清地说:“你来,来,就,就是……”然后咚的一头醉倒在地上。 于是那个叫瑞娜的土司小女儿成了钱运周的妻子和我朋友钱大宇的母亲,金三角汉掸和亲的历史从此翻开新的一页。 不久蒙宝业也如愿以偿地娶回一个掸族太太,生下我的另一位金三角朋友蒙小业,这是后话。此后陆续有汉人军官同当地掸族通婚,李国辉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产生深深的忧虑。从长远看,婚姻是一种腐蚀剂,如果更多的土司头人蜂拥而至,将汉人军官招上门做女婿,用他们女儿作诱饵把军官手脚捆住,就像蜘蛛捆住猎物手脚一样,今后他们就变成一群拖儿带女的老百姓,军队还反攻什么大陆,打什么仗,服从谁的命令呢?李国辉忧虑并非没有道理,问题是时代潮流不可阻挡,外来种子落到土地,你能阻止它生根发芽么?当年复兴部队指挥部下了许多严厉命令,军官未经批准一律不得与当地人通婚,违令者降为士兵。 4 就在这个亚热带季风渐渐减弱,滂沱大雨开始稀疏,一年一度炎热难耐的旱季又要到来的时候,沉寂许久的无线电台又响起久违的呼叫信号。一则密电送达李国辉手中。电报是台湾国防部发出的,只有短短一行字: 不日将有重要客人到达。 第七章 封疆大吏 如果说记录了一个生机勃勃的抗战军人李弥,那么十年之后我重新认识的李弥则是一个走下坡路的倒霉将军。同一个李弥,松山之战腥风血雨,亲自带队冲锋,与日寇大小数十战,不可谓不忠勇,虎虎有生气。但是一举扬名,官场得意,跻身国民党兵团司令高官,养尊处优,炙手可热,成为蒋介石最器重的爱将之后,这一切全都发生变化。我注意到如下一个事实,即松山大战之后的李弥从此与胜利无缘,他再未打过一次像模像样的胜仗,当然他也不再带领突击队冲锋,只会把一支支装备精良的兵团葬送在战场上。难怪老头子对他失望已极,让他到台湾坐冷板凳。 其实李弥也有委屈难言之隐。作为个人,在历史的大趋势面前能有多少作为呢?难道他不想打胜仗?难道他不会打仗了?比如德国著名元帅隆美尔,他在北非战场打了许多胜仗,最后失败是因为他不会打仗?不努力?日本军队无法阻止盟军进攻,是因为皇军对天皇不够忠诚?很多年后李弥隐居台北大坪林,他对来访老友慨叹: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大势所趋啊。我理解,这是一个经历彻底失败的老将军内心淤积的复杂心声。何况台湾弹丸之地,达官贵人多如牛毛,他一个云南人,平民出身,一没有皇亲国戚作靠山,二不是天生的浙江人,部队扔在缅甸,他靠什么本钱立身呢? 当李弥在台湾坐了大半年冷板凳之后,报纸上一则不起眼的消息再度改变了他的命运。这则消息转引自海外报道,称一支国军部队在缅甸山区击败优势兵力的缅甸政府军,引起仰光震动,云云。关键在于,这则消息引起台湾国防部重视,继而蒋介石火速召见李弥。据说老头子大动肝火,大骂李弥“娘希匹!为什么把这样一支会打仗的部队扔在缅甸?” 时值亚洲局势复杂多变,韩战爆发,美军迅即出兵朝鲜半岛,紧接着北京作出令全世界目瞪口呆的强硬反应,宣布组建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在即。美国人看到缅甸的潜在价值,而蒋介石则看到从缅甸那块三角形地带升起的希望曙光,在共产党的背后插上一把尖刀,这不是反攻大陆的最好机会么? 挨了一通臭骂的李弥终于得到抚慰。蒋介石亲自委任他两个头衔,一个是“云南人民反共救国军总指挥”,另一个是“云南省政府主席兼云南绥靖公署主任”,也就是集军政大权于一身。命令他立即返回缅甸,去把他的队伍召集拢来,建立反攻大陆的前沿阵地。 半个月后的一个雨天,一位戴黑礼帽穿西服的中年男人登上开往香港的客轮,他轻车简从,尽量不引起别人注意。他将经香港、曼谷到金三角,最后目的地是勐萨。他就是国民党陆军中将李弥。此时李弥重任在身,他终于要告别台湾的冷衙门和冷板凳,去到一个遥远的战区重新统帅兵马。 古代把这种执掌关防大印的统帅称为封疆大吏。 2 如果不是亲历亲见,我怎么也不敢相信,金三角赫赫有名的勐萨就是这样一座灰土飞扬的肮脏小城。街上人来人往,铺面鳞次栉比,赶牛车马车的很多,做生意的也很多,也有妓院和赌场,但是决没有城市的繁华气象,像中国内地某个喧闹集市。偶尔有汽车经过,扬起经久不息的尘土。 钱大宇解释说:因为遭受战乱,勐萨镇多次变为废墟,国民党残军全盛时期的遗迹已难寻觅。比如他外公的土司府邸,比如残军司令部,军火库,反共抗俄军事大学旧址等等,均已毁于战火之中。我望着杂乱无章的勐萨城将信将疑,我相信这片土地曾经承受过太多变迁和苦难,但这决不是使它停步不前的理由。 在勐萨,吸毒是半公开行为,我亲眼看见有人躺着抽鸦片,也有人偷偷问我要不要“四号”(海洛因)?因此我相信底下贩毒集团一定很活跃。钱大宇警告我说,这里比不得你们中国,犯罪很严重,你千万不要随便出门,尤其晚上不要单独出去。 我说晚上有什么风景可看么?钱大宇咧嘴一笑,呲出几颗大黄牙。他说,晚上是男人享乐的时候,嫖妓,赌博,吸毒,你想试试?我说还有抢劫杀人?他回答是的,特别是外来人,也许有人盯上你的钱包,也许有人觉得你形迹可疑,是政府的奸细,那么你都有可能付出最大的代价。 我越发来了兴趣,我说嫖妓赌博都免了吧,我想试试吸毒。钱大宇吓了一跳,他嚷道:你要玩女人赌运气都由你,干吗要碰那玩艺儿?我主意已定,我说晚上你带我去,“四号”就算了,听说那东西特厉害,一沾就上瘾,我试几口鸦片好吗? 好说歹说,他勉强同意我的恳求,天黑以后,他给我换了一身掸族打扮,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可笑极了,不伦不类,好在是晚上,别人看不清我的狼狈样。 我们悄悄来到城外一幢竹楼跟前,这是家地下烟馆,主人认识钱大宇。我看见屋子里还有另外一些人,他们都不说话,躺着身体并排吸烟。那些烟具很像我小时候见过隔壁婆婆的水烟枪,只是大些,烟管粗些,他们用铁钎挑起一个个作响的烟泡,放在烟灯上烤,然后边烤边吸。 我只吸了半颗烟泡就头晕目眩,没有丝毫快感,只觉得控制不了自己,心慌想呕吐。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体验我们的祖辈如何被鸦片毒害的滋味,我觉得跟抽劲很大很猛的北方莫合烟味道差不多,只是劲上来得更快,晕得厉害,人一下子就给打倒了,立不起来。我躺在席子上悲观地想,我不行了,一下子就给毒品打倒了。要是我变成个大烟鬼,今后怎么完成这部金三角作品? 那些人看见我不像吸烟的人,纷纷拿怀疑的眼光看我,我在朦胧中也能感到,他们的目光是威胁的,不友好的。钱大宇连忙用掸族话对他们说些什么,我估计是解释我的身份,然后那些人才又安心躺下吹自己的烟泡。我至少躺了半个多小时,跟个醉鬼一样被钱大宇搀扶着,摇摇晃晃地往住处走去。山区冷风一刮,我一阵恶心,就蹲在地上哇哇大吐,把胃里什么东西都倒出来。 这时我们身后响起脚步声,听得出是有人快步向我们走来,而且我凭本能意识到来者不善。我刚刚叫出一声“有人!”钱大宇动作敏捷地闪到路边,掏出一把手枪,朝来人大喊了一句什么。 来人是几个当地打扮的男人,我看清他们确实是亡命之徒,有的手中拿着木棒,有的提着长刀,看样子是想打劫。我心往下沉,要是他们一齐扑上来,钱大宇也寡不敌众的。没想到钱大宇朝他们吼了一通当地掸族话,那群人竟然一声不吭,连忙慌慌张张地转身逃掉了,像挨了打的狗一样。 我很奇怪,问钱大宇,你究竟对他们说些什么?钱大宇淡淡地说,没什么,我用黑话警告他们。我说什么黑话?钱大宇看我一眼,说你别刨根问底好不好?不管白道黑道,规矩总是有的。在金三角,规矩就是法律,人人都得遵守。我听得有些心惊胆战,我怀疑地说:喂,朋友,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他笑笑回答,我干什么与你有什么关系?得了老兄,你抓紧做你的采访,别惹麻烦就是了。 我越发觉得这个钱大宇是个神秘人物。这一晚初次抽了大烟,又受到惊吓,搞得神经很兴奋,脑子里出现许多幻觉,一夜没能睡好觉。3 经过多方打听,我们意外得知,勐萨城外石头山有位武姓老者,居然是李弥的副官长(一说是参谋长)! 老人住在石头山的一座汉人寨子里,其实也是一座难民村。他家的经济状况看上去不大好,木板房破旧不堪,铁皮瓦也锈迹斑斑。老人有八十岁高龄,却眼不花耳不聋,真是个奇迹。我想是不是回归自然的原因,得益于金三角空气清新的自然生态环境? 老人是云南玉溪人,话不多,基本上一问一答,当然他没有拒绝采访就是万幸,所以我准备了足够耐心来与他周旋。他说他并不是什么副官长或者参谋长,那是外面讹传,他不过是李主席身边一个无足轻重的幕僚。 幕僚!按现在时兴的话说就是智囊团,也就是说,他比执行具体命令的军官参与更多内幕。我兴奋地说,李弥接管金三角达两年之久,请问武老,您是不是一直都在为李弥出谋划策? 老人回答:说不上出谋划策,李主席幕僚很多,有几十人,你说不清他会听谁的主意。 我说您参与策划反攻云南那次行动了吗? 老人忽然警觉地看我一眼,他慢吞吞地说:我没有去打共产党,反攻云南是台湾命令,以后我还要回大陆去,你可不要断了我的后路啊。 我连忙向他保证:我不会直接报道您的话。我需要了解历史真相,与个人无关,我向您保证。再说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五十年,大陆早已改革开放,我相信不会有人再计较。 他这才稍稍放了一些心。我说那次反攻云南,李弥为什么屯兵不前?他是因为这个才被台湾撤职吗? 老人摇摇头说:这件事讲起来就复杂了,不是一时半时说得清的。官场上的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说您什么时候退出国民党军队? 他眨巴眼睛说,大约是……民国四十二年(1953年)秋天吧。 我说您为什么不去台湾呢? 他愤愤回答:李主席在台湾被软禁,我去那边干什么? 几天后在另一处叫做曼塘的难民村,我有幸采访了另一位当年历史风云的见证人和亲历者李崇文将军。李将军的家同样俭朴,铁皮顶平房,泥土地面有些潮湿,同所有当地人一样,他的客厅里也供奉一尊观音菩萨。他一开口我就知道他是云南人,而且是滇西方向人氏,因为我曾在那一带当知青。果然他介绍自己是云南临沧人,十八岁投笔从戎,黄埔军校五分校十六期步兵科毕业。二十七岁任上校师参谋长,二十九岁兵败广西,混迹难民逃至香港。后遇李弥,被说服去金三角组织队伍反攻大陆。 在公元1951年那次著名的反攻云南行动中,李崇文任第十三纵队少将司令,一度踏上他家乡云南临沧的红土地,当然那次返乡之路注定是短暂和失败的。他经历和参与了李弥时代金三角发生的所有重大事件和战役,直到国民党残军大撤台,李崇文因对内部争斗和前途悲观失望,选择解甲隐居的道路,从此在金三角这座小山村一住就是将近半世纪。李将军再次踏上家乡的红土地已经是大陆改革开放以后,他以华侨身份回乡祭亲,临沧政府和人民以友好态度欢迎远方游子归来。李将军没有加入外籍,他始终坚持自己是个中国人。 七十九岁的李将军个子不高,满头白发,耳不聋眼不花,依然像军人一样腰板挺直,他的儿女分别在台湾和美国定居。我问他为什么不去台湾或者美国?他回答人老了,还是在山里安静。 我向老人提出一个萦绕心头的疑问:据说蒋介石怀疑李弥谋反,把他软禁在台湾,李弥真有这个意图吗? 李将军叹道:李主席在劫难逃啊。如果他要谋反,依当时他在金三角的声望和实力,台湾是鞭长莫及的。可是即使他有这个反骨,下面的将军敢吗?柳元麟、李国辉,还有多数纵队司令,恐怕都不会跟他走。 我说,是台湾找的借口吗? 李将军摇头说:也不全是吧。多半是美国人在其中捣的鬼。你们年轻,不知道美国人干了多少坏事,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吧。 我再次目瞪口呆。在我后来的采访中,我不止一次听到这些前国民党将领对美国人的深刻揭露,他们对于美帝国主义的仇恨远甚于我这个大陆新生代,所以我想,这大约是一种历史真实,还原历史真实很有必要,提醒我们认识帝国主义的丑恶本质。 李将军是个豁达和开通的老人,对于我的提问,他不仅以自身经历和回忆一一作答,还让我参观一些珍藏的历史照片。我几乎屏住呼吸,因为我看见一组真实的历史画面,一队活生生的军人从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向我走来,走进五十年后一个大陆作家的历史书卷里…… 4 (从台湾来的李弥接见了李国辉、谭忠等人,责令他们交出指挥权,然后就到曼谷遥控金三角的复兴部队。李国辉从此淡出历史舞台,李弥开始大权独揽。) 5 (反共救国军成立当月,指挥部收到台湾国防部发出的密电指示: “大总统示谕,着你部全力反攻云南,先攻取一地或者数地,使共军首尾不能相顾。然后相机占领昆明,光复云南乃至西南诸省。反攻计划尽快电告国防部……”云云。 3月,一场代号为“火炬”的大反攻拉开序幕。) 第八章 “反攻云南!” 1 许多老人都说,我出生前的五十年代初期,那是怎样一个生机勃勃和万众欢腾的年代啊!一提起那段日子,我父母的神情立刻变得年轻起来,因为那时候他们正好年轻,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年轻的日子谁不珍藏在心呢? 旧政权像昨天的太阳已经落下山去,新时代像初升的朝阳刚刚升起来,新旧交替的时代变革给年轻人带来许多新的选择,许多美好的憧憬和希望。人人都有机会改变自己,改变未来,在一个给人带来变化的年代,人人都因为充满希望而朝气蓬勃。 我一位堂伯父说:“那时候,报纸天天都有胜利消息,广播里朝鲜战场天天都在打胜仗,美国人变得跟兔子一样只会逃跑。解放军进军西藏,大剿匪,农村土改,镇压反革命等等。人人都在欢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大街上秧歌队锣鼓喧天,欢送青年到队伍里去。总之那是个火红的年代,人人都有紧迫感,形势逼人,时代像滚滚车轮,你一犹豫就掉队了。” 我的岳父,一位享受离休待遇的老人,他的经历更是大起大落。本来到美国留学的飞机票已经买好,因为听从组织召唤(他在成都和平解放前参加共产党领导的进步组织),毅然放弃出国深造的机会,转而投身保卫城市和学校的斗争。后来他被分配到政法战线工作,是我们这座城市里资格最老的法官之一。不幸的是1957年他被错误地打成右派,从此命运一落千丈,直到改革开放,经过种种努力才争取来一个离休待遇。 相比之下,我的父亲就显得比较被动,他一心只想当科学家,对政治不感兴趣,我认为这起码是觉悟不高的表现。父亲说:“那时政府号召年轻人参军,抗美援朝,学习文化。大学里也招兵,不少同学上着课就不见了,原来是参军走了。” 我问:“您为什么不去参军呢?那时候参军多光荣,我们也好落个革命军人的光荣出身呀。” 父亲回答我:“要是我打仗死了,就什么也没有,现在至少我还留下你们这几个孩子呀。” 我说:“当时您大学毕业准备干什么呢?” 父亲回忆说:“你爷爷打来电报,要全家都到加拿大定居,后来没有走成,我也跟着留下来。” 我心中掠过一阵激动,原来我们险些就成为令人羡慕的海外华侨啊。我几乎绝望地嚷起来:“当时您为什么不走?爷爷不去,您一个人走啊,拿出您当年背着家里参加远征军到印度打仗的勇气来。” 父亲望着远处说:“我回到你爷爷的工厂做练习生。是你爷爷决定的。” 父亲辛勤工作一辈子,历经人生坎坷,八十年代以副教授职称退休。我几乎有些恨我的爷爷,是他老人家扼杀了父亲和我们一家人的光明前途。后来发生的事情我知道一些,爷爷工厂没能坚持多久,因为私有化很快被公有制进程取代,爷爷变成一堆被称为“股票”的废纸拥有者。他老人家民国初年创办中国“裕华”、“大华”纱厂,是著名的民族实业家,仙逝于1960年。 我美丽的母亲在学生时代向往参军,当一名光荣的志愿军或者解放军的女文工团员。那时候她只有十七岁,还在成都华美高中念书,是那种充满幻想的花季少女。她的不少女同学都因为走上革命道路,穿上军装,成为跳舞唱歌的文工团员然后嫁给首长,成了很有级别的高干夫人。我说:“您为什么没有去实现自己梦想呢?依您的条件,走这条道路应该不成问题呀?” 母亲有些害羞地笑笑说:“当时部队到学校招文工团员,我记得很清楚,说是到广州去。首长第一个批准我,马上就让上车出发。我说我得回家说一声,我最放心不下你外婆。结果这一回家就再也没有出来……都怪你外公自私。他把我当成摇钱树,当兵还摇什么钱呢?” 我说:“您为什么不反抗呢?白毛女都能反抗黄世仁,您还不能反抗一个外公吗?您一反抗,我们这些后代不就走上另外一条道路了吗?” 母亲叹口气说:“这都是命啊!女孩子,迟早要嫁人,反抗有什么用?” 我觉得像母亲这样的资产阶级小姐基本上没有什么希望,没有反抗精神,也没有革命理想和坚定信念。但是连她都有过突围冲动并险些获得成功,这说明革命形势已经像春风一样深入人心催人奋进。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关于本世纪五十年代初一个新政权建立时的精神面貌。国民党旧政权的阴影正在消失,共产党领导的新时代刚刚开始,年轻的共和国因为赢得大多数民众拥护而生气勃勃,兵强马壮,显示出敢于同一切帝国主义较量的前所未有的生命活力。在这样一个年代,任何人复辟旧政权和反攻大陆的梦想都是注定要失败的。 2 许多年前,我在云南边疆度过一段漫长而且难以忘怀的知青岁月。那时候我们兵团知青分布在千里边防线上,一手拿枪,一手拿锄,执行祖国赋予我们屯垦戍边和接受再教育的光荣任务。我所在的团(后改为农场)地处中缅边境,地名叫陇川,全县人口不足万人,以致于许多知青到了目的地他们的父母还没有从地图上找到那个叫陇川的小地方。 其实我们守卫的这片国土上还是出过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出过全国知名的英雄人物,比如女英雄徐学惠。八十年代以后的年轻人已经不大听说这个名字,但是在五六十年代,这个名字几乎妇孺皆知,其知名度与江姐、刘胡兰、丁佑君、向秀丽等女先烈并列,惟一的区别是先烈死了,徐学惠活着。 徐学惠是陇川县银行,准确说是我们农场一个小储蓄所营业员,那个小储蓄所离我们连队只有三里地,在糖厂水库边上,而我们农场另一个后来成了有名气作家的北京知青王小波,他们连队也离那座水库不远。我们很多知青都到那个小储蓄所存钱,不是钱用不完,是怕花光了回不了家。 徐学惠事件发生在五十年代的一个夜晚,当时年轻的徐学惠只有不到二十岁,未婚,是否有对象不详。一群国民党残匪从国境对面的“洋人街”过来抢劫储蓄所,徐学惠死死抱住钱箱不松手,以致于残暴的匪徒竟把她的双臂活活砍下来…… 这是我们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陇川发生的著名事件,这件事甚至惊动当时的党中央和毛主席。徐学惠出名后受到党和国家关怀,调到昆明,装上假肢到处给青少年作报告。“文革”期间受“四人帮”拉拢当上省革委副主任,相当于副省长,终于晚节不保销声匿迹。 当我在金三角采访反攻云南的国民党残军,提及名噪一时的徐学惠事件,他们都摇头否认,不肯承认罪行,好像个个都很无辜的样子。我理解他们的心情实在是跟日本人差不多,日本人至今不肯承认南京大屠杀,好像那几十万人都是自杀的。徐学惠会把自己手臂活活砍下来吗? 国境对面那个外国小镇叫“洋人街”,据说是国民党的据点,后来我才知道,“洋人街”是联合国禁毒署列入名单的世界毒窝之一。不过当时金三角恶名远没有像今天这样令人谈毒色变,政治任务高于一切,所以我们屯垦戍边的主要任务不是禁毒而是防止蒋残匪窜犯边疆。 “蒋残匪”是个定义不详的历史符号,从前我常常在电影中看到他们,就是那种经过艺术加工的獐头鼠脑的坏人。但是在我的知青生活中,这个符号就变得很不具体,比方夜里突然升起一二颗信号弹,出现几张反动传单,传说某地桥梁水库遭到破坏,生产队耕牛被毒死,等等。开始知青警惕性很高,深夜一吹集合哨,大家赶紧起床执行任务,裤子穿反也顾不得,一心指望抓住敌人当英雄,有人因此掉进沟里摔断腿终身残废。久而久之,白天劳动,晚上备战,人累垮了,敌人却连鬼影也没有见一个。幸好后来上级传达指示,说敌人搞疲劳战术,我们从此安心睡觉不再理会。 我们劳动的山坡对面就是今天令人谈毒色变的金三角,国界是一条不足两米宽的小河沟,两边山头上都覆盖着郁郁葱葱的森林。我们男知青常常站成一排,一齐把尿撒过国界,戏称“轰炸金三角”。“洋人街”坐落在我们连队对面山上,肉眼能看见许多铁皮房子掩映在绿树丛中,太阳一升起来,那些房顶就闪闪发光,像小时候看过的童话故事,令人遐想无限。但是指导员严肃指出,残害徐学惠的国民党残匪就是那里派出来的。敌人亡我之心不死,他们每时每刻都在企图复辟,妄想反攻大陆。还乡团回来了,我们就会千百万人头落地! 边疆七年,我的知青生活中像风一样刮过许多有关国民党反攻大陆的传说。比方五十年代,某寨子吊死我两名英勇的侦察员。某路口,敌人支起大锅将我方伤员(或者干部,或者农会主席)活活煮死。我没有想到的是,许多年以后自己将走进这些躲在金三角也就是历史帷幕后面的人群中间,成为一段特殊历史的揭秘者和书记员。 另一件事情是,八十年代末我重返农场,改革开放,边疆发展边贸,我终于有机会走进国境对面那座像乩语一样神秘邪恶的“洋人街”,了却一桩心愿。其实我看到这是座很平常的缅甸小镇,低矮的铁皮屋顶,飞舞着蚊虫苍蝇,充斥着垃圾和热带气息的肮脏街道,做生意的人群和骡马散发出令人恶心的汗酸味,毒贩公开向游客兜售毒品。在一座大房子跟前,当地人告诉我,这是从前的汉人(国民党)情报站,废弃多年,现在成了教堂。我驻足倾听,果然听见有呜呜呀呀的管风琴声从教堂的窗口飘出来。 我重重舒一口气,走出历史阴影,走到明亮的阳光下。 3 许多金三角老人回忆说,1951年,反攻命令一下达,在国民党官兵中引起一片热烈欢呼。许多人流出激动的眼泪,对空鸣枪,扔帽子,还有人干脆蹲在地下嚎啕大哭,好像一群被告之可能回家的流浪孩子。 我在研究这段历史的时候曾经对此深感困惑。因为我不明白,这些丢盔卸甲的国民党残军难道没有一点自知之明,他们凭什么相信反攻大陆会成功?他们难道忘记仅仅一年前,他们是怎样从大陆狼狈逃出来的?他们难道真的不知道他们的对手比过去任何时候更加强大,而他们自己不过是一群虚张声势的流寇? 但是当我走进五十年前这群失败者中间,我的心情豁然开朗,因为我并不费力就找到答案所在。 在泰国北部城市清莱,一位参加过反攻云南的前国民党将军面对来访的大陆作家,极为感慨地叹息道:“我们同共产党打了几十年仗,还是不了解共产党。现在来看,反攻大陆完全是一厢情愿的事,因为我们根本不了解大陆,总认为人民站在我们一边。如果人民站在我们一边,国民党怎么会失败呢?……弄明白这个简单道理,我们用了五十年时间。” 在金三角小镇回海,另一位已经加入泰国籍的华侨老人平静地说:“什么叫鸿沟,什么叫仇恨?国民党被赶出大陆,赶出国境,这叫仇恨。广大官兵只能听见台湾宣传,相信一面之辞,这是鸿沟。台湾宣传说,共产党如何残暴,屠杀人民,共产共妻,老百姓怎样生灵涂炭,人民如何盼望国军回去解救他们,只要你们反共救国军一到,人民立即就会群起响应,以起义和战斗欢迎你们,共产党政权立刻就会像太阳下的冰雪一样土崩瓦解……你知道蔡锷北伐的故事,他是辛亥革命的功臣,我们把李主席看作金三角的蔡锷,反攻云南就是又一次北伐。如果我们有可能像现在这样常回大陆看看,谁还会相信那些幼稚可笑的政治谎言呢?问题在于,当时我们都相信了,而且深信不疑。” 我感兴趣的另一个问题是,如果广大官兵被蒙蔽,作为国民党主帅的李弥,他相信自己会成为一个新的蔡锷么?他有能力改变历史命运,反攻大陆成功么?如果他不相信,他为什么还是要全力启动这场大陆解放以来惟一一次大规模窜犯大陆的军事行动?他怎样扮演这个两难的历史角色? 根据不少老人的叙述,我渐渐看见将近半个世纪前,反攻云南的国民党主力在孟萨集结完毕,李弥亲自将部下兵分两路:一路大张旗鼓向东佯攻景洪,扰乱共军视线,另一路主力则在缅北山区隐蔽行军,直到四月下旬才抵达一座地名叫做岩城的佤山。岩城古称永恩,界河对面就是云南西盟县城。 我对此感到疑窦丛生。作为一个军事指挥官,“兵贵神速”永远是一条战术要义。可是李弥部队似乎并没有紧迫感,他们就像游山玩水,几百里路居然走了两个月时间。我向武老请教,前国民党幕僚回答说:“行军就是行军,没有人拖延时间。” 我摊开地图向他指出:“可是这样一条路线,你们居然走了整整两个月!那么你们都干些什么事情?” 他态度甚为安详地说:“发动群众,扩大影响呀!我们每到一个地方,就动员青年当兵,建立反共游击武装,宣传三民主义等等。” 我说:“你们不怕暴露意图,不怕解放军侦察到你们行踪?” 武老笑笑说:“只有傻瓜才会相信,我们那区区几千人能反攻云南。美国人在韩战中吃紧,台湾有精兵百万尚难自保,我们能起多少作用?” 我眼睛一亮,追问道:“李弥真是这样想的吗?既然明知道不可为,为什么还要反攻云南?” 武老点头赞叹道:“这就是李主席英明过人之处啊!古人云,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嘛。” 我开始有些明白,李弥其实是在下赌注,只不过他押的宝不在大陆,也不在台湾,而在美国人身上。 缅北山区原本没有国民党势力,李弥大军一路走,一路招兵买马,几乎毫不费力就把沿途土司山官统统招安,封了许多纵队司令支队司令,最小的也是上校独立大队长,反正只要给枪给钱,那些没有见过世面的部落酋长封建头人决没有不肯依附的道理。李弥对此很满意,向台湾发电称,反共救国军实力扩大好几倍。 岩城是座方圆百里的大山,为佤族山官屈鸿斋的领地。屈鸿斋号称“岩城王”,这个土皇帝却不是佤族,他是云南汉人,犯杀人罪逃过国境避难,做了佤族山官的上门女婿。山官没有儿子,由他继承世袭领地。李弥派人做策反工作,送了许多银元和枪支,委任他为少将纵队司令。事实上这种收买战术几乎百战百胜,比如从前的杀人通缉犯屈鸿斋,一夜之间旧貌换新颜,坐在家里就白白当上将军,这样的好事上哪里去找?山大王屈鸿斋简直被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昏了头,立刻竖起反共救国军旗帜,积极充当反攻大陆的前锋。 4月,担任佯攻的部队来电告急,说共军主力来势凶猛,队伍被黏住撤不下来,如不及时撤退,将有全军覆没的危险。也就是说,李弥在路上慢腾腾地磨蹭,反攻大陆的计划尚未执行就有可能流产,这样至少没法对台湾交差。当然还有一个更加重要和隐秘的原因,这是李弥全部计划的核心,如果反攻流产将危及这个计划的实施,所以李弥突然变得着急起来,仓促变更部署下达命令。 前卫师长李国辉奉命凌晨向沧源县城发起进攻。 4 这是个久旱无雨的黎明,云贵高原的红土地因为缺乏水分而变得苍老,一层薄雾如碳灰般将天地笼罩,河流奄奄一息,岩石蒙上一层灰。在这个雾蒙蒙的背景下远远望去,巨大的朝日刚刚升起,好像一枚被踩扁的红鸭蛋,坐落在山峦间的沧源坝子犹如涸辙之鲋,张开干渴的大嘴等待一天漫长的热带干风和太阳的无情煎熬。 在这个旱季即将走到尽头的早晨,国民党先遣部队越过国境线,对沧源县的前哨阵地蛮宋发起攻击。解放军驻蛮宋一个排,以石头碉堡的哨所为阵地进行顽强抵抗,战斗随即展开。钱运周指挥特务大队和士兵将哨所团团包围,虽然国民党官兵都知道共军只有一个排,等于一颗钉子,而不是匕首,但是他们的行动还是十分小心谨慎。因为这里毕竟是大陆,对手不是只会朝天放枪的老缅兵土司兵,谁能说钉子不能致人死命呢? 青黑色的碉堡像一头怪兽,披着一层淡薄的晨雾蹲在山坡上,黑洞洞的枪眼犹如深不可测的眼睛,让人感到心惊肉跳。一群色彩斑斓的印度虎皮鹦鹉被士兵脚步惊飞起来,它们在亚热带旱季干燥的空气中努力振动翅膀,把夸张和不安的尖叫声撒得很远。钱运周从望远镜里看见碉堡外围有许多障碍物,树丛中有新掘的战壕,解放军隐蔽得很好,看不见人影晃动。 碉堡越来越近,只剩下几百米距离,敌人还是没有动静。钱运周感到背上有些发冷,这是一场正规战,不是打土匪,作战双方是较量几十年的老对手,彼此熟悉得如一家人。共军好像有意折磨他们,越是保持沉默,进攻者越是紧张,谁都知道,距离越近,打得越准,国民党士兵快把头埋在地上,虽说敌人只有一个排人,可是枪响起来,谁又担保自己脑袋不被先打穿几个窟窿呢?…… 终于“砰”的一响,共军开枪了!枪声使人精神一振,快要凝固的空气哗啦破碎了。这一枪实在太差,像走火,因为子弹并没有射向人体,而是滴溜溜地钻进泥土里去了。所有人都同时松了一口气,就像捆绑在身上的绳索松开来,他们从地上抬起头来张望,看见解放军阵地上冒出一缕细细的青烟,可以想象那是个惊慌失措的新兵。于是进攻一方士气大振,嗷嗷叫着凶狠地弯腰冲锋。 形势对防守一方不利,尽管他们顽强抵抗,但是双方毕竟力量悬殊太大,所以第一轮进攻下来,国民党残军占领外围阵地,把剩下的解放军全都逼进碉堡里去了。 晨雾渐渐散开去,太阳露出脸来,把红通通的光辉斜洒在战场上。碉堡四周躺着几具尸体,他们看上去不大像死人,脸上泛着红光,像心满意足的醉汉。钱运周让士兵喊话,缴枪不杀,国军优待俘虏,碉堡里面有人大声回骂。这时李国辉也上来了,他听出对方是个河南口音,就对钱运周苦笑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妈的!给我轰老乡几炮!” 炮声一响,对方沉默下来,解放军当然明白炮击对他们意味着什么。炮弹将不结实的碉堡掀开一角,石墙炸塌,一些残肢断体被气浪血淋淋地抛到阵地外面来。国民党官兵欢呼起来,他们被胜利的炮火所鼓舞,挺直腰来进攻,解放军这回是真的完蛋了,好比一头死老虎,谁先冲上去谁拣胜利果实。 顽强的解放军还有一挺机枪在废墟中射击,零落的步枪也向进攻者表达誓死不降的决心,进攻人群呐喊着,像潮水一样扑向孤零零的石头碉堡。这是个激动人心的时刻,胜利眼看就要得手,敌人马上就要被全歼,反攻大陆首战告捷的电报立刻就要飞向台湾,国民党打了许多年败仗,逢共必败,这回他们要向老对手划一个精彩的句号。但是这时候一个意外发生了,他们身后突然飞来一阵劈头盖脑的手榴弹,就像晴空万里下起冰雹,手榴弹的猛烈爆炸打乱进攻的队伍,连督战的李国辉也险些被一块弹片击中。 一台精彩救援的好戏就在国民党反攻大军眼前抢先上演。大约一百多名机动灵活的解放军援兵(其中部分民兵)从侧翼发起虚张声势的袭击,一下子将敌人打懵了头,与此同时,困在碉堡里的解放军迅速撤下阵地突围。他们配合得十分默契,一进一退,一张一弛,就像给国民党官兵上军事课一样。 李国辉眼睁睁看着共军像孙悟空一样逃出他的手心,这一仗打得无比窝囊,煮熟的鸭子居然在他面前飞走了。他咬牙切齿地说:“给我追上去,一直追进县城。小钱,你带一团人绕过县城,切断敌人退路。我要看看共军再耍什么花招!” 解放军并没有如李国辉所料那样死守待援,他们在退路被切断之前主动放弃县城,朝双江方向撤退。国民党军队占领沧源县城,俘虏部分未及撤退的伤兵、民兵和工作队员。李弥闻讯大喜,迫不及待向台湾发出战场告捷电,报告反攻云南首战大捷,消灭共军多少多少,已经切实占领云南第一座县城沧源。云云。 5 五十年前的沧源是座只有几千人口的滇西小县,不通汽车,所谓县城也就跟内地一个小镇差不多,除县政府临时办公的几间平房,其余都是民居。七十年代我曾经到过沧源,那时我眼中的小县城仅有一家国营百货商店,一家国营食堂,一个小邮电所,和一条石板铺成的简陋街道。听说九十年代沧源彻底改变面貌,县城扩大十倍,柏油公路一直通到省城昆明。 1951年春天,所有重返云南的国民党官兵都为胜利欣喜若狂,李弥宣布在县城举行一场庆祝“光复”仪式,他迫不及待地骑着马,带领一群幕僚和台湾记者越过国境,意气风发地开进沧源县城。长官检阅了入城部队,国民党官兵举行分列式和阅兵式,喊了许多参差不齐的口号,可惜当地居民甚少,因为打仗又逃掉一些,所以掌声稀落无人喝彩。 台湾记者进行采访,许多官兵流下激动的眼泪,他们说早就盼望反攻这一天,我们一定要打到昆明去,打到南京去,光复整个大陆。记者把这些豪言壮语都记在本子上,用电台发回台湾,还附上传真照片,说明国军官兵士气高昂所向披靡。 李弥视察县城时险些被一发偷袭的子弹击中,他身后一个幕僚做了替死鬼,原来是沧源县民兵大队还在山上抵抗。民兵大队长是号称“岩帅王”的当地佤族山官田兴武,他同时还担任共产党沧源县长,本来经过秘密策反,田兴武已经答应里应外合消灭共军,不料战斗打响,他又出尔反尔站在共军一边战斗。李弥很恼火,叫“岩帅王”的亲戚“岩城王”去招降,这才弄明白佤族山官有顾虑,怕国民党不成气候,搞不好落个鸡飞蛋打的下场。于是李弥决定放下架子,亲自同田兴武谈话。可怜佤族山官一辈子没有见过比团长更大的汉人军官,他甚至连一百公里外的临沧城也没有去过,所以当大名鼎鼎的国民党省主席亲自同他谈话,这位立场不稳的山官吓得连汉话也说不清楚,结结巴巴像个小学生。他本是个世袭的部落首领,被中国历史剧变的潮流所挟裹,身不由己地卷入阶级斗争的激流旋涡中,所以他就没法不像个陀螺一样左右摇摆。李弥当然看出田兴武不是个人物,他只用了不出一袋烟工夫就说服他倒向国民党一边。李弥当场委任他为上校支队长,然后将他和他的四百多个佤族民兵派到战场去打头阵。 俘虏没有得到宽大。他们多数是工作队员,有人负了伤,打着赤脚,还有一个女俘虏,很年轻,戴着眼镜,据说是大城市来的大学生。他们来不及跟上部队撤退,也没有战斗经验,对于阶级斗争的严酷性估计不足,因此他们成为这些反攻倒算的国民党同胞的复仇对象。我在沧源采访曾听当地人控诉国民党令人发指的暴行,其中最惊心动魄的一件,就是这些灭绝人性的国民党匪徒在沧源城里支起大锅,将水烧开,把俘虏和伤兵扔下锅去煮。当时的情形不难想象,开水翻滚着,冒着滋滋的水蒸气,许多人围观,发出快乐和满足的哄笑,俘虏捆得像粽子,但是那不是粽子,是活人,女大学生!这幅残酷的画面一直留在我的脑子里挥之不去,我曾为那位不知名的女大学生的悲惨命运暗暗揪心,悄悄垂泪。后来我在金三角质问当时参加反攻的国民党官兵:“你们这样做,不是跟日本人差不多吗?” 他们回答:“对不起,我保证我所在的部队没有发生这种暴行……枪毙俘虏的事是有的,但是煮活人没有听说过。” 我气愤地说:“难道是别人造谣,诬陷你们不成?” 他们安静回答:“可能因为仇恨太深,彼此都会有一些过激言论和误解。” 这回轮到我无话可说。我只好问:“现在……还有仇恨吗?” 他们摇头说:“都是中国人,过去的事想来很内疚。不管什么党,只要你把国家治好,中国强大,我们就拥护你。” 反攻沧源的初步胜利鼓舞了李弥,他下令乘胜进军,一路由李国辉率师进攻耿马和双江,另一路由钱运周指挥进攻西盟和澜沧,起侧翼屏护作用。“岩帅王”田兴武决心将功折罪,带领他的民兵冲在前面打头阵,解放军兵力薄弱,连连后退,滇西防线很快被击破。国民党残军相继占领四座县城,并在城头升起青天白日旗帜。这时大批守候在境外的马帮蜂拥而至,他们像蚂蚁搬家一样把这些小县城里可怜的百货商店、储蓄所、粮站以及一切可以搬走的财产驮上马背,然后源源不断地运往金三角。这种盛况在当地持续了一段时间,络绎不绝的马帮很有耐心地将上述几座县城搬成空城。 对于兵败大陆的台湾国民党来说,他们太需要胜利,太需要精神鼓舞了,胜利是一道美味大餐,而他们是一群饥不择食的饿汉。于是台湾岛上所有报纸电台一齐欢呼滇西反攻的伟大胜利,好像他们明天就要返回南京一样。军政要员频频发表讲话,政工部门组织民众上街游行,商会财界出资募捐,经过一番沸沸扬扬地炒作,李弥顿时身价倍增,从一个坐冷板凳的光杆司令变成家喻户晓的国军英雄,他俨然成了共产党的克星,战无不胜的二战名将蒙哥马利或者巴顿将军。 台湾的胜利欢呼还有一个苦心,那就是做出姿态给美国人看。当时美国人在朝鲜战场陷入苦战,巴不得看到共产党后院起火天下大乱,如果李弥们一路高歌挺进昆明,共产党岂不是两面受敌首尾不顾么?朝鲜战场的局面不是很快会发生变化么?蒋介石这样做等于提醒傲慢的美国佬:你们与共产党打仗离不开我们国民党,离不开台湾! 然而就在台湾和美国盟军期待李弥胜利捷报频传的时候,李弥却下令反攻队伍在耿马县城停住脚步,一住就是三个月。 6 耿马县城以东四十公里,有一块山间平地叫猛撒,因为是半山腰,没有水源,所以也没有人居住。据说知青到来前几十年,这里森林茂密,是动植物的乐园,后来遭遇大炼钢铁,再后来伐木开荒,到处成了梯田,水土流失严重。当时我的同学王仕陆被分配到猛撒农场插队,番号是建设兵团第二师第八团,他兴奋地告诉我,八团居然有座飞机场!我讥笑他,你们八团知青回家探亲不是可以乘飞机了吗?他说是座报废了的机场,野战机场,也许还能起飞战斗机。我说莫非你们八团的橡胶树需要空军保卫?他说你别笑,都是真的。抗战时期,美国盟军为了保卫驼峰航线,对滇缅日军实施有效打击,曾在猛撒秘密修建了一座简易野战机场。机场只有一条砂石跑道,几间简易棚屋,仅供小型战斗机临时起降。机场即将完工之际,太平洋传来日军投降的胜利消息,机场于是尚未启用便荒芜下来。后来我查阅史料,同学说得不差,基本上与历史吻合。 1991年我为写作专程到猛撒采访,果然看见那座荒芜的飞机场。机场平整如故,没有树,跑道上长满荒草,像座天然的足球场。 但是当我的视线投向1951年春天,李弥命令他的反攻部队停在耿马、双江一线按兵不动时,我注意到他同时占领了这座废机场。国民党残军在废机场四周布下重兵,我从军事地图上看见,李弥部队的防卫重心事实上已经转移到这座没有人迹的废机场。另一个反常的现象是,他们的对手解放军好像也睡着了,没有反击迹象,连民兵游击队骚扰也时断时续,有气无力。这就有点像姜太公钓鱼,人和鱼彼此漫不经心,玩着让外人看不懂的游戏。根据侦察报告,解放军一个团已经撤退到临沧,滇西方向没有大部队。还有情报说共产党政府机关也开始向大理撤退。一些将领和幕僚认为共军主力被调到朝鲜战场,后方空虚,正是长驱直入的大好机会,有人甚至乐观预言,半个月收复昆明,打败共产党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好像前途一片光明,共军不堪一击,需要的只是进攻。 李弥稳坐钓鱼台,不为人言所动,对大好形势视而不见,根本不理睬部下的焦急心情。他安之若素,每天与幕僚品茗论道,谈棋说画,好像他不是来打仗,而是来游山玩水一样。许多急于打回老家的国民党军官都沉不住气,猜不透老长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连师长李国辉也蒙在鼓里,跟别人一样干着急。 糊里糊涂过了十多天,一个没有月亮也没有乌云的夜晚,星星在天空闪烁,李弥走出他在耿马县城的指挥部,骑上心爱的东洋大白马,率领一行部下和随从直奔猛撒机场。当他们翻过山坳,一个前所未有的灿烂景象突然像银河落九天一样展现在他们面前。黑夜沉沉,机场燃起熊熊火堆,将山间平地映得如同白昼。士兵戒备森严,骡马集合待命,树丛中隐蔽着大批民工。不久天空响起隆隆的马达声,一架没有国籍的美制飞机飞临人们头顶,这只黑色的巨鸟在天空低飞盘旋,沉重的呼吸响彻夜空。许多国民党官兵欢呼雀跃,他们激动万分,以为几年前抗战大反攻的辉煌场面将在猛撒重演:巨大的舱门打开,全副武装的空降兵和坦克大炮源源不断地从飞机肚子里开出来。 可惜时过境迁,飞机只投下几只降落伞就慌慌张张飞走了。人们找到这些挂在降落伞下面的木头箱子,箱子里躺着美国武器和弹药。不管怎么说,这也算个期待,美国人没有来,但是美国武器来了,抗战八年,大后方不就是靠着美国援助坚持下来的吗?民工忙碌起来,马帮将这些从天而降的大箱子分解开来,驮上牲口,然后运回金三角大本营孟萨去。当然这仅仅是个开始,此后两个月,没有国籍的神秘飞机常常夜间光临猛撒机场,将各种各样的作战物资空投下来,有次还投下两名美国情报军官。值得一提的是,这些武器大多是美军二战中使用过的枪炮,美国人用旧武器支援盟友也不是什么新闻,何况是无偿支援。 直到这时,军官们开始省悟李弥肚子里的算盘。有一天钱运周对李国辉说:“什么反攻大陆?我看叫做反攻台湾,或者反攻美国更好。总指挥在同台湾做交易,我们都是他的道具。” 李国辉吓了一跳,连忙制止他说:“老弟,咱们都是军人,传出去就是谋反罪。再说长官不依靠美国不行啊。” 钱运周叹道:“师长,我敢打赌,咱们这辈子是不要指望打回老家了。你没见总指挥在积蓄他的家当么?好容易积攒的家当舍得同共军硬拼?……唉,反正当兵吃粮,脱了军装也饿不死,管他个鸟!” 钱运周的话不幸而言中。当隆隆作响的飞机将装备一个标准军(三万人)的美式装备空投下来之后,李弥不是宣布挺进昆明而是立即撤退,将主力部队从双江和耿马县城撤到国境上,作出随时准备退出国境的姿态。这真是一场莫名其妙的战争,西线无战事,大家好像彼此谦让,而让战局以外的人摸不着头脑。当台湾和西方舆论大肆渲染胜利,把这场有名无实的反攻云南炒得沸沸扬扬时,李弥却让他的队伍躺在国境上睡大觉,而他自己为了保险,将指挥部先期撤过国境十公里。这个谜一直藏了许多年,直到我在金三角采访,一位老者才向我揭开这个谜底:美国要求台湾开辟第二战场,台湾命令李弥反攻云南,李弥则讨价还价要求美国援助武器。最后达成秘密协议,美国人同意援助武器,但是有个先决条件,就是空投地点必须在中国境内,也就是说必须在李弥反攻云南之后进行。 这场游戏没有输家,各得其所。 战争演变成一场旷日持久的对峙。战场双方隔着两百公里距离,好像在玩老鼠和猫的游戏。解放军稍有动静,李弥就往后退,解放军一撤走,国民党又恢复原来的态势。几个回合下来,大家似乎都在比赛耐性,这就很像一场没有裁判的拔河比赛,双方都在拖延时间,等待对方耐心耗尽。 对峙第三个月,僵局终于被打破,解放军突然以两师兵力快速运动,国民党残军本是惊弓之鸟,立即向后撤退。这时一个更加惊人的情报传来,令李弥不寒而栗。原来共产党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一支神勇的精锐部队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穿插到国民党侧翼潜伏起来,只等乌龟把头伸出来,向前深入一步,这支部队立刻封锁国境,切断退路,形成关门打狗的局面。从前那些鼓吹反攻昆明的军官幕僚此时背上出了一身冷汗,他们暗自庆幸还是老长官英明,没有利令智昏,否则他们全都做了共军俘虏。反共救国军火速撤过国境,为防万一,李弥还将总部退过萨尔温江东岸。 只有不识时务的田兴武屈鸿斋们没能逃脱覆灭的命运。他们本来是部落民族,为历史潮流挟裹,又为眼前利益诱惑,因此替汉人李弥做了挡箭牌和替死鬼。解放军封锁国境,他们像被蜥蜴扔掉的断尾一样,被毫不留情地扫进历史垃圾堆。 7月,朝鲜战场传来和谈消息,李弥终于找到借口,迫不及待地下令撤退,于是反共救国军一路高奏凯歌喜气洋洋返回大本营孟萨。李弥不仅收获了美国援助,而且队伍空前壮大,总兵力翻了一倍。 7 1998年初冬的一天,我踏上飞往云南省会昆明的航班。扬声器报告飞经西昌上空时,我突然记起将近半个世纪前那个黑色的清晨,李弥从西昌机场起飞去与他的部队汇合,但是失败的命运无情阻断了他的希望。这位国民党将军无法在大陆任何一处机场降落所以只好只身飞往台湾。我从一万米高空鸟瞰大地,红土高原像一只制作粗糙的沙盘躺在我脚下,这只古老沙盘已经存在了亿万年,而我乘坐的飞机则像一只渺小的流星,在永恒的时间和空间纬度上匆匆划过。 我的采访是从原昆明军区离休干部李老开始的。1951年李老职务为军区作战参谋,参加过制定围歼国民党反共救国军的全部作战计划。 “……年初军区有情报,境外国民党残部可能对边疆地区进行大规模窜犯。到三月下旬,敌情就陆续传来,逆(李)弥残部约有一万多人蠢蠢欲动,将于近期分路窜犯国境。”李老是陕北人,虽然到南方生活大半辈子,但是一口乡音未改,一如既往地把“李”说成“逆”,“我”说成“额”。 “4月,第一股敌人在南路出现,来势很凶,目标是勐连,景洪。额(我)们开始判断有误,注意力被吸引到南路。加上下面个别部队领导犯了急躁主义,以为这是敌人主力,想立头功,没有等把他们完全放进来就冲上去,违背军区首长诱敌深入的指示精神。敌人本来就是佯攻,你一打,他头就缩回去,跟你玩‘敌进额(我)退’的游戏。直到4月下旬,敌人主力才真正出现,他们的目标是临沧和思茅。当时分析,敌人还有没有更大的作战意图?他们只是一般性骚扰还是真的打算在云南建立根据地?他们还有没有别的战术目标? “军区首长多次指示:不要性急,把敌人放进来,放深入一些。放长线钓大鱼嘛。额(我)们采取一些主动措施诱敌深入,希望敌人再向东前进,最好是临沧和凤庆,这样额(我)们就有把握关上门,把他们全歼,除去境外一个毒瘤。但是敌人很狡猾,始终不肯上当,相持两个月,敌人时进时退,逆(李)弥龟缩在耿马、双江一带,也搞发动群众那一套,当然是欺骗蒙蔽觉悟不高的群众。” 我问:“你们后来查清楚敌人意图了吗?” 李老笑着说:“反攻大陆呗。蒋介石要他反攻,逆(李)弥又不能违抗命令,可是他反攻又怕被额(我)们消灭,所以就来个消极怠工。” 我说:“从客观上讲,李弥反攻起到什么作用没有?” 李老沉思片刻回答:“恐怕不能说一点作用也没有。为防备国民党残部窜犯边疆,中央军委把原定入朝作战的第某某、某某军都留下来,这就是一种牵制作用。另外逆(李)弥把滇西、滇南分散的蒋残匪和反共势力纠集起来,起到了壮大队伍的作用。” 另一位离休老人彭荆风是我尊敬的前辈作家,老人看上去面色有些倦怠,但是精神尚好,思路敏捷,记忆力惊人。他对过去发生在西南边陲的几乎所有事件都了如指掌,说起话来仍然带有江西老家口音,语气果断勿庸置疑。 “1951年我在连队当文化教员,那时候我还是个十八九岁的小青年,投身革命队伍,热情似火,整天不知疲倦。国民党窜犯大陆,云南边疆是重点地区,当时打了那场很有影响的耿马、双江战斗。我并没有直接参战,而是后来接触了许多战斗英雄,又深入部队和临沧地区采访。生活是创作的源泉,火热的生活孕育了我的创作灵感,所以我一口气写出了两个电影剧本,还有一些别的作品。” 我问:“您认为您的作品反映了生活的真实吗?” 彭老毫不迟疑地回答:“是的,至今我仍然坚持这样认为。当时刚刚结束内战,民心向往和平安定,渴望建设家园,共产党有充分的信心挑起建设国家的重任。国民党反攻大陆是一种不得民心和逆历史潮流而动的举动。” 我说:“根据我的采访,1951年的战斗没有达到全部消灭敌人的预期目的,是否可以认为是一场不成功的军事行动呢?” 彭老连连摇头道:“这样看法是片面的,很不客观。边疆保卫战虽然只毙俘一两百名敌人,看上去不能同解放战争中任何一场胜利相比,但是在政治上的影响和意义却十分巨大,不仅有力保卫了边疆,支持抗美援朝,而且彻底粉碎了国民党反攻大陆的妄想,起到警戒一切敢于来犯之敌的作用。李弥缩回金三角,从此再也不敢大规模窜犯边境。这一仗还应该包含一些有益的军事启示:境外之敌已经不是一两年前的国民党正规部队,他们正在和还将发生变化,热带丛林作战是他们最大的特点,应当予以密切关注。可惜当时大家都意识不到这一点。当然也不能怪谁,人的认识总是随着事物的变化而逐步提高……这个教训直到十年后的勘界警戒作战才表现得淋漓尽致。” 我把话题转向境外。我告诉彭老,现居金三角的许多国民党将领都对1951年春天那场反攻云南的战斗有所反省。比如李崇文将军说,因为政治仇恨蒙住眼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实在是件可悲的事情。 彭老笑笑说:“如果他们都像现在,能回大陆亲眼看看,他们就不会去做那样自欺欺人的所谓反攻梦想。” 最后一个话题是关于对金三角国民党残军政策。彭老说据一本公开出版的资料披露:鉴于金三角国民党军残军同台湾当局在组织上已无隶属关系,残军人员大多在当地安家,取得所在国“居留证”,有人已加入外国籍,不再从事危害祖国的活动,1981年根据中央和总政指示,停止对这股前国民党武装的工作。等等。 第九章 掸邦风云 (李弥整顿的云南反共救国军实力大增。为了建立金三角王国,李弥以武力威慑当地土司,令他们俯首称臣。 国民党残军势力越来越大,缅甸政府非常不安,于是精心策划了“旱季风暴”。政府军倾巢出动,并以重金雇来原英属印度国际军团参战,其兵力超过国民党残军数倍以上。 战争再次爆发。) 第十章 “旱季风暴” 1 关于将近五十年前这场发生在金三角的大规模战争,双方投入兵力总数接近十万人,这是迄今为止整个金三角历史上规模最为宏大的一场激战,可谓惊天地动鬼神。战争主战场在勐萨以西的拉牛山口,我曾亲临此地考察战役全过程,采访各方人士。我得出一个结论是,这场战争造就了一个全盛的国民党金三角帝国,同时也直接导致这个帝国的没落。 对于独立仅数年的南亚小国缅甸来说,国民党残军日益成为国内局势动荡不宁的根源。一位历史学家吴貌貌在报纸上撰文呼吁:“汉人军队已经严重威胁缅甸的国家独立和自由精神,并有重新引发国内战争和分裂的危险……他们占领了大半个掸邦(金三角),征收税赋,参与走私鸦片、贩卖军火武器等等。他们的头子是李弥将军。有种种迹象表明,某个西方大国在暗地里支持他的行动。这是非常危险的信号。我要指出的是,汉人军队的存在不仅使缅甸主权受到侵害,而且鼓动了那些从事分裂的民族主义分子向国家权威挑战。” 一本伦敦出版的外交杂志披露说:“缅甸政府默认国民党军队在其领土的存在并经常骚扰邻国边境,这种暧昧态度激怒了北京共产党政府。北京政府多次通过外交途径进行交涉,敦促仰光政府采取强硬立场,驱逐国民党军队直至完全解决中缅边境安全问题……” 我认为西方观察家的判断并不准确。仰光政府是最早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交的国家之一,作为友好邻邦,国民党残军把金三角作为反攻大陆的军事基地是不能被容忍的。问题在于,仰光政府决不是不想把侵略者赶走,以保持领土的统一和完整,而实在是心有余力不足。 国家问题,归根结底是实力问题。实力不如人,正义也好,谴责也好,游行示威也好,统统不管用。第一次围剿国民党残军,本该趁他们立足未稳,一举将其歼灭或者驱逐,没想到却大败而归。仰光政府痛下决心,拨巨款购买武器,增加飞机数量,加强政府军作战训练,针对国民党残军有备而战。 李弥在金三角大肆招兵买马,修建机场,缴税纳粮,以及反攻大陆的种种活动引起仰光政府严重不安。他们担心国民党残军羽翼丰满,将金三角变成国中之国,那时候谁也奈何他们不得。有最新情报称,李弥派人到处煽动少数民族头领叛乱,联合对抗政府。对一个主权国家来说,国中之国就是一个火药桶,必将引爆一连串危机。 国民党残军一再窜犯边境,北京政府决不会坐视不管,一旦解放军越境清剿,吃亏的自然还是缅甸人。三百多年前,满清军队追击明朝最后一个皇帝,从云南追进缅甸就不走,这个历史教训使缅甸人牢记了几百年。大国打仗,小国遭殃。所以与其让别人来打,不如自己动手摘除这个心腹大患。 2 (训练有素、士气高昂的国民党残军经过浴血奋战,再一次打垮缅甸政府军及其招聘的精锐雇佣军,巩固了自己的地盘。 战争后,后来举世闻名的大毒枭坤沙崭露头角,从普通士兵中脱颖而出。) 3 李弥在曼谷大酒店接受西方记者采访。 美国记者:“请问李将军,贵军再次打败缅甸政府军,您能谈谈经过吗?” 李弥避而不谈:“我反共救国军乃国军精锐,以反攻大陆为宗旨,不以缅甸政府为敌手。我军官兵均有丰富作战经验,他们日夜操练军事技术,学习政治理论,枕戈待旦,随时准备服从命令,光复我中华神州。” 法国记者紧追不舍:“贵军已经两次在缅甸境内与政府军作战,您能说不以缅甸政府为敌手吗?” 李弥正色道:“我堂堂中华国军,初到金三角只是暂时过路,借土养命。如果缅甸政府欺人太甚,我军奉行的原则是:‘人不犯我,和平共处;人若犯我,我必痛击’。” 英国记者:“请问李将军,您所说‘暂时过路’,大约还要多少时间?” 李弥义正辞严地回答:“这要视形势和需要而定。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一点历史知识,金三角萨尔温江以东,腊戌以北地区,历史上一直属中国所有,清朝末年永昌府(保山)和腾冲府还派有中国官员管辖。我反共救国军想在那里住多久就住多久,这不过是我们继续行使曾经中断的领土权利。” 记者们飞快记了一阵,有人抬起头提问:“请问,贵军现在实际控制区有多大面积?” 李弥:“即我刚才指出的上述地区,它的面积为台湾数倍。” 记者:“贵军有多少部队?计划发展多少兵力?” 李弥:“对不起,那是军事秘密,无可奉告。” 一个香港记者问:“外面有消息说,某个西方大国在秘密地援助贵军,李将军能予以证实吗?” 李弥面不改色地说:“请注意,这是不负责任的谣传。我反共救国军本来就是有建制的正规军,装备精良,英勇善战,并且广泛地赢得反共志士和广大华侨的支持,根本就不存在什么西方大国的援助之类。” 英国记者追问:“贵军番号是‘云南人民反共救国军游击总指挥部’,那么是否可以理解为,萨尔温江以东,腊戌以北地区都属于云南省范畴?” 李弥谨慎回答:“这个问题比较复杂,有历史和现实的诸多方面原因,我暂时不愿对此加以评论。” 一个澳洲女记者:“李主席先生,您是云南省主席,外面称您为云南王,您打算什么时候返回省会昆明?” 李弥大笑,如同被人搔到痒处。他厉声说道:“实话告诉你们,我李弥要做云南王不大容易,但是做缅甸王却易如反掌!关键看我想不想做。” 一时语惊四座,会场哗然。消息传到仰光,缅甸舆论为之大哗! 第十一章 谲波诡云 1 公元1950年秋天,时任李国辉复兴部队参谋长的钱运周从山外押回一群汉人,其中一个瘦高个青年,疑是奸细,严加盘问。不料这一问却引出一个大人物,他就是日后金三角大名鼎鼎的总指挥雷雨田将军。 刚进金三角,我迫不及待提出要采访雷雨田将军,丰老先生委婉回答:可以转告,但要看雷将军时间安排。我明白这话背后的意思,翻译出来就是要看雷将军见不见你。我将一本拙作交与丰先生,请转交雷将军。 是块有份量的敲门砖,扉页和内容刊有关于我家族历史的介绍,我相信雷雨田不会无动于衷。 关于金三角这位举足轻重的灵魂人物,当地人有许多说法,比如美斯乐村民不称其军职,而称呼“雷公公”。据说雷公公行踪神秘,平时出门带卫兵。他的豪宅更是戒备森严,有人站岗,一般人难以接近。又说他是个派头和官气都很大的人,笑里藏刀,一声令下就要你的命。如今残军虽然归顺政府,难民村都有自治会,但实际上大半个金三角地盘还是雷雨田说了算。事无巨细,比如做生意,比如有外人要居留,盖座房,弄块地来种,安身立命,都得雷公公点头同意。一个形象的说法是,雷公公用手杖在地上划个圈,表明你就是这块地的主人,否则你就得在三日内离开金三角,不然你就会在某一个白天或者夜里莫名其妙地从地球上消失,蒸发干净。 还有人说,连雷公公都弄不清自己究竟有多少金钱和财产,有几十亿几百亿也说不清。说这话的人带着满脸的羡慕和愤怒,他说,雷公公在山上修美斯乐丽所,修宾馆和工厂,在清迈和曼谷买楼房办公司,听说他儿子还在台湾香港投资,那些钱堆起来像山一样高。关于雷公公的钱是从哪里来的?那些人异口同声地讨伐说:还不是贪污军队的钱!归顺以后就变成他自己的了! 总之当你在美斯乐,在金三角任何一个难民村采访,你都会不时听到人们对你说,雷公公怎么了,雷公公又怎么了。由此可见,这个被称作雷公公的老人的确是统治汉人流亡部落的灵魂和核心,他的权力和意志足以影响到金三角的每个角落。 钱大宇对雷雨田保持一种古怪的缄默态度,他绝口不提有关雷公公的任何话题,哪怕他父亲曾经关押审问过雷雨田,与雷雨田一道命运沉浮达数十年之久。 我决心采访雷将军,但是我相信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所以不迫切上门求见,不去雷将军清晨散步的小道上拦截他(别人告诉我老人有早起散步的习惯),也不去“雨田茶馆”磨蹭转悠,这一切小伎俩只会令人厌烦。我抓紧时间工作,深入金三角腹地采访,我感觉在我身后有双好奇而且深藏不露的眼睛随时注视我。 勐萨回来,人困马乏,我们决定休整一天,然后出发去江口、勐杯老机场和猫儿河谷。听说那边情况更复杂,不肯缴枪的坤沙旧部仍在活动,新崛起的毒贩常与军队交火,毒贩间火并频繁。我感到刺激,但是我并不想送命。钱大宇看出我的心思,他说:其实金三角就像一条河,只要你懂规则,熟悉地形,避开旋涡暗礁就安全无恙。我认为他说的很对。 这天丰老先生突然来到我下榻的旅馆,他用一种很偶然的声调对我说,你想不想去见雷将军?那一瞬间,我的心快乐得几乎停止跳动,这就是说,雷将军终于同意见我了。这个金三角的灵魂人物,活的历史见证人,前国民党陆军中将,他是同意接受我采访了?钱大宇对我使个眼色,他悄悄在我耳边说:你去见了他,许多事就好办了。 我当即随同丰先生去了美斯乐丽所,在那间很醒目的“雨田茶馆”里,已经坐着一位身材高大的老人,他站起来同我握手,满脸慈祥,亲切而又不失身份,他就是金三角土地上的传奇领袖雷雨田。 我注意到,丰先生,准确说是患局部中风症的前国民党军人丰师长在距离将军两三米地方,尽管走了很长一段山路气喘不匀,他还是两腿一并,吃力地抬起右臂,手掌碰碰额头,向长官敬了一个标准的举手礼。这个细节令我对军人的职业多了一分敬意。军人是一种烙印,它打在人的精神习惯上。 深秋的阳光斜斜地洒下来,回廊上树影婆娑,有人给我们沏来盖碗茶,我们就着阳光和本地出产的高山茶,开始这次不同寻常的访谈。 我从背景资料中早已清楚,雷雨田,原名张秉寿,云南曲溪(现建水县)人。1918年生,1937年毕业于南京中央宪兵学校,历经抗战八载,任昆明宪兵队长。1950年沿滇缅公路外逃,化名雷雨田,投奔金三角国民党残军,历任师长、军参谋长、军长、总指挥等职,是目前金三角国民党残军中资深元老。 我问雷将军:“您为什么要化名,外界几乎没有人知道您的真名?” 老人望着远远的天边,好像要竭力看清什么东西。他回答说:“那个时候,害怕累及家人啊,毕竟一人做事一人当……结果弄假成真,几乎没有人知道我的本来面目。” 我说:“您回过家乡没有?您的家乡云南建水这些年发展很快。” 他点点头说:“我回过云南老家,回去两次,是云南省政协邀请我回去的。政协刘主席请我吃饭,现在大家化干戈为玉帛,举杯一笑泯恩仇,都是中国人嘛。” 我观察面前这位八十岁的老将军,他须发全白,皮肤上起了许多灰色的老年斑,但是精神却好,面色红润,目光有神,看得出是个头脑清醒的老人。我们的话题很快转到战场上,从1950年残军入缅,谈到几次大败缅军,反攻大陆以及后来江河日下的困境。 雷将军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他开始大骂美国人,骂美帝国主义。我愣住了,不解地望着他。据我所知,美国人应该是国民党的盟友和恩人,支持打内战,派军舰到台湾海峡,而金三角的国民党残军,自始至终都有美国人插手支持。雷将军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老人的手有些哆嗦,把茶水碰洒出来。一个小姐赶快送来毛巾给老人擦手,他转向我解释说:“美国人从来不干好事!他们从来不做亏本生意,就是抗战开辟太平洋战场,也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这些美国佬,到处搅浑水,唯恐天下不乱。在金三角,我一直负责同美军顾问团联络,其中许多内幕黑幕,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只有我知道……我有权利作出评价!” 我紧紧地盯住雷将军,唯恐他就此打住话头。这是独家采访,内幕新闻,珍贵史料,几十年后从当事人口中说出来,不啻上帝的恩赐!我的心紧张得快要发抖。雷将军仿佛随意地看我一眼,一瞬间,我眼前一亮,突然省悟到他决不是随便或者随口说出这些话来,他是有选择地对我说这些话。 是因为我的……作家身份?与台湾的家族瓜葛?我在大陆的影响和知名度?他对我有什么期待?但是我基本上可以断定,他对我是有所期待的。 有期待正是我所希望的,否则我将一无所获! 2 关于五十年代美国人策反金三角国民党残军,雷将军坦言确有此事。他说,当时美国顾问在国民党军队中大肆活动,向许多掌握实权的高级军官许诺,如果脱离台湾将会给他们更多更好的美国援助。美国军官甚至煽动说,台湾坚持不了多久,所以忠于蒋介石没有出路,如果离开美国保护,台湾一天都存在不了。将来亚洲反共中心要转移到金三角来,等等。 我问:“他们鼓动反蒋独立,目的是什么?” 雷将军答:“西藏。他们要我们支援西藏独立。” 我说:“蒋介石答应吗?他们不怕蒋介石翻脸?” 雷将军叹口气说:“美国人就是知道台湾离不开他们,才敢这样狂妄。” 我知道这是穷人的尴尬。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我想起五十年代轰动台湾的“孙立人谋反事件”,孙立人的冤屈在于他没有谋反,但是美国顾问进行大量策反的间谍活动却是事实。雷将军很谨慎,对老长官李弥的事情缄口不提,我相信这是一种做人的道德修养,为尊者讳,这使得我对雷将军十分尊敬。 据说美国中央情报局反目成仇,他们主动将搜集的情报提供给政府军,帮助政府军打击国民党残军。六十年代后期,美国中央情报局试图秘密雇佣(收编)国民党残军到越南战场作战,遭坚决拒绝。雷将军对美国人的反感和厌恶情绪一直延续到九十年代,美国驻清迈总领事亲临金三角拜会雷将军,提出“互相帮助”计划,美国政府资助金三角搞建设,兴修水利,作为交换,他们应该帮助美国人“做一些事情”。雷将军一口回绝了美国人的好意。他们自力更生,开掘一条十三公里长的环山水渠,把河水引到美斯乐,解决山区的生活和生产用水。 我们谈了一整天。其中一个小插曲,雷将军说着话竟然歪在椅子上睡着了,他只睡了大约二三十分钟,涎水从口角淌出来。我没有惊动他,毕竟是老人,年龄不饶人。我耐心等他醒来,他睁开眼睛,歉意地笑笑,接过小姐的热毛巾揩脸,然后继续谈话。 我无意中提到钱大宇父亲钱运周将军,雷将军没有回答,而是打个哈欠,然后把话岔开了,这给我心里留下一个疑团。我说请问您与坤沙关系如何?他淡淡回答没有什么关系,我们各走各的道。我说坤沙曾经是您的部下?他又打个哈欠说不是我的部下,是李文焕部下。看来他不想谈这个话题。我发现一个规律,但凡他不肯交谈的话题,比如坤沙集团,比如护商走私,比如贩运毒品,他都会借打哈欠来岔开。我想其中一定有不肯示人的难言之隐。然而我所关注和意欲揭开的,恰恰正是这些被人们用沉默掩盖起来的黑色秘密! 雷将军多次提到对邓小平的尊敬。他认为邓是个经邦治世的人材,大陆有邓小平领导是一件很幸运的事。他对大陆改革开放的政策有很好的印象,他说:“从前作为军人,看问题是一种立场,一种方式。现在作为华侨,作为平民,看问题又是另外一种方式。原先我反对共产党,一心反攻大陆,光复神州,现在我不反对共产党。不管什么党,只要你把国家治理好,人民过上好日子,我就拥护你……(共产党)发现错了,改了就好,不犯错误的人是没有的。邓小平的政策对头,国家发生很大变化,老百姓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我为什么要反对呢?” 我在雷将军家里看到一台专门收看北京中央电视台节目的卫星电视,据说整个金三角只此一家,我想这就是老人的胸怀。这天雷将军备下一桌饭菜请我这个大陆客人,我在饭桌上又认识了许多其他重要客人,原国民党残军参谋长、军政部长、军需部长、副军长、师长,等等。我的心激动不已,暗暗考虑怎样安排对这些人物进行个人采访,我相信金三角的历史就浓缩在这些人物内心里。这天桌上菜肴居然全部是云南家乡菜,令我大为惊叹:汽锅鸡、炸鸡棕、路南油乳腐、狗街烤鸭、腾冲炒饵块、“大救驾”(一种风味名吃)、宣威火腿、建水豆豉、麂子干巴、过桥米线,西双版纳米酒等等。在远离祖国的金三角,云南美食就是一种浓浓的乡情,但是我的大脑里已经被各种话题和采访念头塞得满满的,以致于什么味道也没有吃出来。 听说雷将军自建一座豪华墓葬,我便循迹找去,在半山腰果然见了,为夫妻合葬墓。雷夫人尚未谢世,所以坟墓空着,雕梁画栋,很是气派。大理石上刻有约两千余字自传,嵌于石壁,为雷将军自撰。文字流畅,文白夹杂,状将军戎马一生,感叹时事人生,勉励后人,复杂心境流诸笔端。 我拍了照,拿出采访本,将自传录于笔下。 3 1952年,李弥对西方记者的讲话引起轩然大波。 缅军吃了败仗,却不敢声张,打掉牙往肚子里咽。执政的吴努政府唯恐受到民众舆论和议会反对派攻击,对新闻界实行消息封锁,但是纸哪里包得住火,打败仗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在仰光民众首先是仰光大学校园里激起强烈反响。大学生举起标语上街游行,向市民发表演讲,抨击政府腐败无能。新闻界也勇敢地站出来响应,几家有影响的报纸冒着被查封的危险,披露战场真实战况,使民众看到一个巨大的阴影正在入侵和威胁他们刚刚独立的年轻国家。 议员们感到受了蒙蔽,纷纷站出来声讨政府,要求总理吴努和国防部长兼三军参谋长吴奈温将军下台。其实政府决不是不愿意打败国民党,好在国民心目中提高威望,他们实在还是一群年轻的政治家,铁腕人物吴奈温当时只有四十岁,而他独揽军政大权时只有三十多岁。年轻意味着勇气和野心,同时注定缺少经验和眼光。一般说来,东方国家都不大喜欢民众学生到大街上闹闹嚷嚷,政府把面子看得很重,宁愿事后道歉也决不愿意当众难堪,所以军队接到命令维持秩序。而东方国家又缺少法制传统,政府不讲法律,民众也不讲法律,他们以为民主就是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欲望无限膨胀,于是许多人乘机砸店铺抢商店强奸妇女发泄私愤。殊不知民主也是一种共同遵守的秩序,无秩序则无民主。缅甸军队即使外战外行,但是对付内乱却是从不手软,于是仰光立刻发生大规模骚乱和流血镇压。 李弥对西方记者声称做缅甸王的讲话被报纸转载,最先从仰光大学里发出“我们不做亡国奴”的吼声。爱国主义是最具煽动性和牺牲精神的民族传染病,它一经爆发出来,立刻就像九级震波一样从仰光传向全国,这一回连许多政府官员也站在学生一边。政府内阁接连开会,紧急讨论国内外严重局势。原先政府内部有强硬派和外交派之分,强硬派都是少壮军人,主张大举进剿,将国民党残军消灭或者驱逐。然而打了两次都打不赢,打不赢就说不起话,实力是政治的基础,于是外交派的主张就占了上风。外交派说,不打仗并不等于放弃主权,军事只是政治的手段,仅仅是一种而不是全部手段,所以军事应该为政治服务。这就等于给头脑简单的军人上了一课。 持外交观点的代表人物叫吴丹,他曾经是一位勤奋好学的作家和翻译家,到欧洲留过学,长期从事宣传和外交工作。事实证明吴丹先生是一位杰出的政治家和外交家,他后来担任缅甸常驻联合国代表,1961年被推举为联合国代理秘书长,次年正式出任秘书长,连任三届。 于是战场转移到了联合国。时值二战之后,民族独立和反对强权的浪潮风起云涌,许多长期遭受殖民统治的亚非国家纷纷挣脱殖民枷锁宣告独立,历史潮流不可阻挡。缅甸政府的代表在这个没有硝烟的战场上很快寻找到了许多同盟军。缅甸政府控告国民党军队侵略其领土,并向联合国大会提供大量有关证据:照片、图片、缴获的文件、俘虏供词,以及枪械、实物和记者报道,这些如山的铁证使得缅甸代表在联合国讲台上义正词严占据主动,未来的联合国秘书长吴丹先生更是初露头角,成为外交战场上的巴顿将军。“入侵缅甸事件”在许多中小国家引起强烈反响,因为这种以强凌弱的行为重新触动这些国家被侵略和奴役的辛酸历史。联合国辩论成了声讨殖民主义和霸权主义的大会,国民党代表成了过街老鼠,连美国大叔站出来也帮不了忙。 几个月后,联合国以压倒多数作出决议:一切外国军队必须立即无条件撤出缅甸领土,缅甸的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必须得到尊重。 4 我认为李弥要做“缅甸王”的狂言并非心血来潮。 一个官至云南省主席兼兵团司令的国民党封疆大吏,一个官场练达,宦海沉浮几十年的政坛老手,面对大批西方记者的照相机镜头和闪光灯,他难道不知道应该怎样说话?哪些话当说得,哪些话不当说,怎样遣辞造句,哪些话要惹大祸,他难道不知道?“出言谨慎”、“祸从口出”的古训他难道忘记了?何况外交场合不是儿戏,不是自己家里,容不得乱说一气! 但是他毕竟开口了,发出一个惊世骇俗,令全世界包括台湾为之震动的声音,这究竟是为什么?是否说明他早有预谋,真的打算自立为王?将近五十年后我试图证实这个事实的时候,许多金三角老人都异口同声告诉我,都是美国人背后捣鬼,他们策反李主席,把金三角变成独立王国。我说李弥是不是被策反了?或者说李弥是不是确有此心?老人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他们生气地说:李主席是忠臣!他要是有二心,就不会赴台湾开会,就不会有后来的下场。我说:那么他为什么要对记者说做缅甸王的话呢?那不是造反吗? 老人回答不出。 于是我又产生第二个问题,李弥明知道有危险,为什么还要应召赴台?他不如干脆宣布独立,省去后来一段历史悲剧。我对这个历史人物的命运越来越感兴趣,他的初衷是什么?动机是什么?为什么突发狂言,又为什么落到后来那个众所周知的悲惨下场?个人大起大落的命运律动是时代的脉搏,我从这条脉搏中把握历史的曲折动向。 钱大宇说,他父亲在医院里躺了两个月,伤愈归队不久,就受到总部柳元麟将军格外青睐。外面传说他要升官,连师长李国辉也打电话来问他,他并不是柳元麟的人,在国民党军队,派系是一切仕途的通行证,所以这种从天而降的器重反而让他心里惴惴不安,有种大祸临头的不祥预感。令他惊讶的是,拉牛山大战后,勐萨变成一座大军营,到处建起仓库和营房,到处拉起铁丝网,道路有了,汽车有了,青天白日旗高高飘扬。国民党军人不再穿着破破烂烂的军装,他们换了咔其布美式军服,头戴钢盔,脚登皮鞋,个个神气活现的样子。这种繁荣景象在抗战胜利之后那几年中曾经短暂出现过,然后就昙花一现地消失了。 我从史料中知道,此时为国民党残军鼎盛时期,他们的势力范围迅速扩展,北到密支那,南抵泰国清迈府,东达老挝山区,控制区域面积达二十万平方公里,超过台湾将近七倍之多!队伍剧增至三万多人,除从大陆逃出来的原国民党官兵、旧政权人员和各种汉人,连盘踞山头的土匪、土司武装也纷纷前来依附。在金三角,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当为第一真理,国民党军队的强大就向所有人展示这个无往不胜的真理力量。 钱运周当然清楚这一切强盛的根源都在于美国援助,美国佬才是这场大戏的幕后导演。他们将武器装备和各种援助包括美元秘密空运到勐杯机场,骡队马帮将这些物资源源不断地运进勐萨,运到金三角各地,就像输血一样,武装和加强着国民党残军。有了这个后台老板,怪不得李弥说话那么气粗。然而美国人越是下本钱,他们对美国依赖就越大,如此下去,不听美国人的摆布行吗?他是情报处长,美国人在背后的间谍活动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包括那个会说中国话的詹金森上尉,公然多次对他策反,说要脱离台湾,宣布独立,李主席态度怎样,李师长态度怎样,等等。他听了也不吭气,藏在心里,不敢对任何人透露。这是谋反的大事,弄不好会掉脑袋的。 钱大宇说,有一天柳长官将他父亲请去,或者说是“传唤”去进行一场非同寻常的询问。这场询问彻底摧毁了他父亲的做人信念,改变他父亲的立场乃至人生走向,很久以后我明白,这是一个军人悲剧人生的开始。钱大宇强调说,其实不是询问,也不是谈话,而是阴谋。确切地说,这场被称作“阴谋”的询问始于将近五十年前某个普通的傍晚,天空下着雨,地点在金三角勐萨。 我认为有必要介绍一下金三角第二号人物柳元麟。 《黄埔将帅录》载:柳元麟,浙江慈溪人,黄埔四期步科毕业,历任连长、副官、教导大队长,抗战爆发后任总统侍从室警卫团长、少将副主任、副侍卫长等,1949年春任第八军副军长。云云。我们从这段资历排列表上不难判断,这位副总指挥决非等闲之辈,他与李弥同为黄埔四期同学,后来又给李弥当副手,应该说与李弥关系很深。与李弥不同的是,柳元麟是浙江慈溪人,蒋介石小同乡,这一点对他的仕途至关重要。黄埔毕业,他先后在南京和重庆做了十四年总统府侍卫官,只是后来因为一不小心得罪某个大人物,被贬到陆军大学将官班学习,幸逢同学李弥重组第八军,举荐他担任副军长。我以为李弥提携同学很可能不是顾念旧情,而是一种投资眼光,因为柳元麟与南京官场关系极深,盘根错节,这恰恰是作为军人的李弥所缺少的。 民国三十八年(1949年)冬,李弥一行被卢汉骗至昆明扣押,李弥把老婆龙慧娱和副军长柳元麟作为人质留在昆明,自己得以脱身。这件事虽然后来李弥用任命他当副总指挥予以补偿,但柳元麟内心是否耿耿于怀我们不得而知,总之通过后面事件的演变发展,我们可以看到,作为政治动物的人是怎样为自己牟取利益的。 钱大宇的父亲,那个注定要倒霉的小小情报处长,一个校官,突然被长官叫去,卫士开了一瓶“绍兴黄酒”,长官亲自同你喝酒说话,你说钱运周能不紧张得背上出汗吗?他当然知道副总指挥的来头,但是作为下级他不大闹得清楚长官之间的复杂关系,如果一旦说话不慎或者说错话说漏嘴,那么他这个小人物的命运就算活到头了。 几杯酒下肚,柳长官看部下表情僵硬,汗也淌下来,手脚无处放,不像喝酒,倒像受审。他笑笑说:“钱处长,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 钱运周连忙立正回答:“报告,确实不知道,请长官指示。” 柳元麟和蔼地说:“看你紧张的,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啊?” 钱运周大吃一惊,他不知道柳长官暗示什么,是不是指他与李国辉有某种特殊关系?或者隐瞒什么情报没有汇报?李国辉是金三角元老,因为受排挤,与柳元麟关系不甚融洽,他是李的老部下,处在夹缝中的他就说不清楚。他正要解释,长官把他肩膀按下去说:“不着急,来来,喝酒喝酒。” 两人一连干了五六杯,柳元麟吩咐再开一瓶。钱运周不敢说不喝,只得硬着头皮往下灌。热辣辣的酒精顺着喉咙一路淌下去,将肠胃里的血液点燃,他觉得脸开始发烧,嘴巴控制不住,话也多起来。柳元麟又像责备又像关怀地说:“钱处长,你很年轻,又有能力,真是前途无量啊。你为什么从来不向我汇报有关美国人的情报?” 钱运周心里很清醒,他大声回答:“回长官的话,李长官下过命令,对盟军一律开绿灯,不保密。所以没有监视他们。” 柳元麟没有看他,却把玩手中的酒杯,轻描淡写地说:“钱处长,你是李师长老部下,我知道你们曾经在医院里密谋事情。是不是同美国人有关,啊!?” 钱运周脑袋“嗡”地一响,像挨了一颗炸弹,差点跌下椅子。密谋造反可是要掉脑袋的。他在医院养伤期间,李国辉来看他,确实悄悄谈起美国人策反李弥和脱台独立的事情。李国辉反对独立,但是不敢反对李弥,所以对金三角前途忧心忡忡。柳元麟居然就知道他们在医院谈话?难道隔墙有耳,还是有人出卖了他?他汗流满面,战战兢兢地分辩说:“长官,那天我、我……你知道,我受了伤,李师长来看我,不是什么密、密谋。” 柳元麟刀片一样的眼光一下子刺穿部下的心,他悲天悯人地摇摇头,盯着下级躲闪的眼睛说:“钱处长,你搞对外情报,那是打仗用的。我搞内卫情报,什么人的行动都别想瞒过我的眼睛。这一套我比你在行,懂吗年轻人?” 钱运周终于感到吃不住劲了。他是个小人物,一只蚂蚁,他怎么敢得罪柳长官,这个除李主席外的金三角最高统帅呢?他会像踩死蚂蚁那样把他踩得粉碎。但是他也不愿意背叛李国辉,那是他的人格,他的自尊,他作为人的起码精神信仰,“忠”、“义”、“信”,这些信念是军人的精神灵魂,支撑他的脊梁,使他站着而不是趴在地上做人。 但是柳长官显然不肯放过他,他温和地俯下身来威胁说:“年轻人,你不替自己前途想想,不替家庭孩子,还有你的土司岳父想想吗?……已经有人告发你,我是为你好。” 长官的话像一柄重锤,他听见“轰隆”一声,自己的脊梁骨像狗一样折断了。一个人要是中了枪弹,他还可以复原,但是如果人格被摧毁,他就再也没法站起来。这天夜晚,一头小动物被大蟒猎杀,一个小人物的灵魂被吞噬,忠诚与叛卖,信仰与利益,崇高与卑微,道德与耻辱,大千世界每天都在发生激烈的冲突和碰撞。钱大宇说,后来他父亲酒气醺天地摸回家里,莫名其妙抱头痛哭,那时候他还呆在母亲肚子里,他听见父亲喃喃地对他说,儿子啊,长大走得远远的,千万不要……当兵。 5 据说李弥要当“缅甸王”的狂言传到台湾,引起诸多非议猜测,一个中心话题是,李弥到底想干什么? 李弥就是拥兵自重,就是要当“缅甸王”,蒋介石也无能为力,台湾自身难保,对千山万水之外的金三角,对有美国人做后台的李弥,你又能怎样呢?没有资料记载蒋介石对此事如何反应,是否又骂了“娘希匹”,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台湾决不会坐视不管。 李弥讲话过后一个多月,一个化名杨哲惠的台湾木材商人随马帮抵达金三角边缘重镇美塞(夜柿),等待进入缅甸大其力(勐板)。 台湾商人看上去有四十岁年纪,戴副墨镜,所以不大看得清楚他的眼睛。他个子不高,厚嘴唇,脸上多肉,高颧骨,样子不大随和,不大像个会做生意的商人。商人大多油嘴滑舌和气生财,见人三分笑,这个人却始终皱着眉头,好像不会笑,或者即使笑也决不会露在脸上。他给人感觉比较生硬,比较独立,就像一块棱角锋利的大石头,有种让人不寒而栗的肃杀之气。他的随行马帮有几十人,个个噤若寒蝉,小心谨慎地跟在后面。 对面土路上出现一队赶路的骡马牲口,马蹄得得,踏出一溜急急的尘烟来。一个穿便服的汉人男子跌跌撞撞跳下马来,看得出他表情激动热泪盈眶,要不是旁边有人拦住,他准会趴在地上磕起响头来。 “柳将军,民国二十八年经国回奉化溪口老家奔丧,一晃十五年过去了,真是世事沧桑啊!”木材商人执着中年人的手亲热说道。 “大公子,元麟真是时时想念您和校长啊。”穿便服的中年人喉咙哽噎,眼泪涌出来。 中年男人是前总统府副侍卫长,金三角反共救国军副总指挥柳元麟。而貌不惊人的木材商人则是未来的台湾国民党领袖,蒋介石的大公子兼接班人蒋经国! 这是一个极为秘密和冒险的行动,连李弥也被蒙在鼓里,蒋介石竟然派出蒋经国到金三角视察,我们便不能不联想到,这是对李弥狂言的最敏感反应! 设想一下,如果李弥有心造反,闻风将蒋经国扣押,当作人质与台湾谈判,台湾又能怎么样?还不是只有乖乖答应李弥条件?退一步说,即使李弥不造反,缅甸政府或当地土司绑架蒋公子,蒋介石也是后悔莫及啊!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一贯老谋深算的政治家蒋介石走出这步险棋,当是一着败招。不料我在美斯乐台湾读书会看到一本书名为《蒋总统与海外赤子》的书,信手翻来,却翻出一段惊天动地的历史缘由,无意之间,历史之谜迎刃而解。 原来蒋经国曾与柳元麟有过一段鲜为人知的生死交情,我相信这是台湾决定派蒋经国前往金三角秘密接见柳元麟的主要原因。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十一月,浙江奉化溪口遭日机轰炸,蒋经国生母毛福梅被炸身亡,时为总统府侍卫总队团长的柳元麟奉命护送蒋经国前往老家奔丧。日本人闻到风声,一路飞机跟踪投弹,还有日奸给飞机指示目标,幸好柳元麟一路悉心护卫化险为夷。有两次惊心动魄的遭遇,一次车队被炸,还有一次呼啸的炸弹落在前面,柳元麟奋力将蒋经国推到水沟里,自己和卫兵压在上面,结果自己负伤血流不止。当时他们都还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年轻人容易动感情,柳元麟比蒋公子长两岁,蒋经国当场感动得泣不成声,抱着受伤的柳元麟叫大哥。 柳元麟很快被晋升为少将警卫旅长。 柳元麟接台湾密电,当时并不知道什么人物来视察,当然更不会想到小蒋亲自出马。他从电令中那种严厉口气能猜出来人是个不同寻常的人物,也许是国防部长亲临金三角。直到远远看见桥头上站着一群人,看见那个熟悉而又久违的身影,这才如同醍醐灌顶一般,明白原来生杀予夺的上帝已经来到他的面前。 我相信这次会见决定了李弥的命运。台湾信任柳元麟,柳元麟效忠蒋氏父子,这就等于架空李弥。再说李弥自己躲在曼谷享福,而柳元麟却在勐萨第一线打仗,谁能更快控制部队呢?我不知道柳元麟是否忌恨李弥,我不愿意猜测他的个人品质,但是效忠台湾显然比效忠李弥有更大的好处,也更名正言顺,柳元麟何乐而不为呢? 蒋经国在大其力一家华侨私人当铺与柳元麟密谈一夜,密谈内容不得而知。钱运周亲自参加布置秘密警戒行动,一连二十四小时不敢合眼。他得到的最高报偿是未来的蒋总统亲自与他握了手,并亲口勉励他“好好跟着柳总指挥干,前途无量”。请注意,是好好跟着柳总指挥,而不是李主席,所以钱运周受宠若惊之余,庆幸自己总算没有站在柳总指挥对立面。 第二天一早,这个化名叫杨哲惠的台湾木材商人悄悄离开大其力返回泰国,一行人身影过了界桥,登上等候在泰国边境的汽车。汽车发动起来,在夜柿通往曼谷的漫长公路上扬起滚滚尘灰,很快消失在雾气中不见了。 6 关于云南省主席兼反共救国军总指挥李弥被诱骗至台湾软禁一说,民间有多种版本,台湾官方未见证实。我在金三角采访时,从很多人口中听说这件事。我关心的问题是,李弥是否意识到是个阴谋?他为什么还是要去?这其中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 三十年后,晚年的李弥在台湾出版一本《李弥自传》,对这段对于他个人至关重要的历史一笔带过,称:接台湾国防部急电,要我立刻赴台出席。当时有幕僚劝我以副总指挥代行出席,我不允,到台后以身体不好为由,不再返回金三角。 这段含含糊糊的话中确有许多隐情。为什么幕僚要劝其……代行出席?为什么“我……不允”?到台后为什么“以身体不好为由”留下?我在勐萨采访那位前幕僚老者,他回答说:“多数人都劝李主席不要去,台湾传说很多,早已有所耳闻,李主席犹豫不决。” 我说李弥主要顾虑什么? 他说不去正好给了别人口实,没有的事情也就有了。老头子疑心重,当面解释还要好些。 我说李弥为什么要说当缅甸王的话,他不想造反吗? 幕僚回答: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李主席是想在美国人和台湾之间打张牌,既不能全听美国人的,也不能太受制于台湾。既要更多美国援助,又要更大权力,没想到老总统就使出那一招。 我恍然大悟,军人注定成不了政治家,这就是李弥的悲剧。我说:在李弥去台湾这个问题上,柳元麟是什么态度? 幕僚说:柳副总指挥一日之内打来三份电报,力劝李主席成行。 我明白了,李弥其实还是无辜,他是个忠臣,就像台湾后来评价他“孤臣孽子”一样,他决不是想谋反,只不过想多得一些美国援助,多得一些自主权,把金三角的事业再做大些,做轰轰烈烈些,于是他遭到政治家迫害。 反之蒋介石又有什么错呢?你在外面闹大了,气粗了,美国人援助给得多了,你要当缅甸王了!“王”是什么?不是跟总统平起平坐吗?政治家嗅出的是闹独立的危险野心。 柳元麟装着很清白的样子,把李弥顺手推下井里去。他做错什么吗?他不是忠君爱国吗?所以没有人做错事,历史的车轮只不过按照惯性向前滑行。 雷雨田说,李弥被软禁还有一个小插曲。据说李弥同太太龙慧娱搭乘国际航班前往台北,李弥把太太安顿在一位朋友家,然后去见一个老长官。没想到那位老长官一见他不由得脸色大变,连连埋怨你太胆大,怎么就敢回来了?上面正要追究你谋反罪呢! 李弥大吃一惊,等他道出由来,才知道原来小蒋已经微服私访,悄悄去了金三角视察,顿时吓得手脚冰凉。要说他谋反是没有证据的,但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谁不知道?老蒋手段的狠毒他不是没有领教过,许多人头落地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老长官提醒他,趁他们还没有来找你,快回去再好自为之吧。 李弥出了一身冷汗,慌慌张张叫了辆车直奔机场。不凑巧的是,曼谷航班刚刚起飞,还有一架香港航班正在登机。他在机场十万火急给朋友打电话,对方回答李太太同女主人逛商店购物去了。太太龙慧娱是原云南王龙云的侄女,上次在昆明扔下太太,让她做人质吃了不少惊吓,这次倘若又扔下她,他这个丈夫还算人么? 这个闪念断送了他搭乘香港航班的最后机会。好在晚上还有一次航班是飞往马尼拉的,李弥打定主意,只要离开台湾就行,回去再解释吧。时间一分一分过去,李弥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天快黑的时候,太太终于逛完商场回到朋友家。他在电话里什么也没有多说,只吩咐她火速赶来机场。还有半小时登机,这是最后一次国际班机,如果再错过,他们只好听天由命了。 当广播里传来催促旅客登机的通知时,一辆黑色大轿车终于飞驰而来,他快步迎上前,车门打开,他看见下来的人不是太太龙慧娱,而是另外一张秃顶而多油的中年男人笑吟吟的胖脸。他认出此人是台湾总参谋部副总长萧毅肃上将。 李弥长叹一声,钉在原地再也动弹不了。 据说蒋经国兴冲冲向父亲报告李弥被软禁的消息,蒋介石没有马上发表意见,他过了一会儿才说:“他回来了,就是一只死老虎,也不要急着去打,以免给美国人造成不合作的印象。还是给他一两个闲职养着,像个有功之臣的样子。” 儿子请示:“金三角方面如何改组?” 蒋介石说:“那个地方,不要搞太大规模,山高皇帝远,搞不好就成了独立王国,变成自家对头。联合国不是在声讨我们吗?可以公开撤退一些人回来,把李弥的旧部人马全部撤回来,也好给联合国做做姿态。” 蒋经国建议说:“剩下的队伍,是不是让柳元麟指挥?我看他是个效忠的人。” 老政治家看了小政治家一眼,没有明确表示赞赏或者反对,只是谆谆告诫他说:“这件事你去做决定。官场之人,无论对谁都不要太相信。你给他权力他就会取代你,所以记住一条,决不能让他们羽翼长丰满。”他满怀希望地鼓励自己接班人说:“你是主子,他们是奴才,该打断他们腿时决不能手软。” 后来台湾秘密下达最高统帅令,以李弥突然中风为由,解除他云南省主席和云南人民反共救国军总指挥职务,调任台湾国大代表,中央评议委员等职,金三角由柳元麟指挥。根据台湾近年出版的史料,许多亲近李弥的友人回忆说,李弥直到逝世前没有任何中风迹象,身腿自如,可见中风之说只是一个掩人耳目的借口。李弥从此退出历史舞台,销声匿迹,真正过起退休寓公的平庸日子,直到1973年心脏病发作去世。 1952年10月,蒋介石密令特务制造车祸暗杀亲美派政要吴国桢,次年吴被迫激流勇退,辞去台湾省主席职务,赴美讲学定居。 两年后亲美派将军孙立人被解职。再后来发生所谓“孙立人兵变”事件,孙被囚禁达三十三年,其部下被判刑遭迫害受牵连者达五百余人。 第十二章 大撤台 (迫于种种国际舆论,台湾决定撤回金三角的部队。消息传来,广大将士仰天长叹。 金三角功臣李国辉撤台后,退役当了一名以养鸡为生的农场主。 李弥的副总指挥柳元麟接到台湾密令,让他出山接管金三角的残余部队。 国民党残军主力撤走后,金三角汉人部队进入一种半地下的状态。他们与台湾的关系已经变得很松散了。) 第十三章 兵燹 1 许多年前,我在边疆听到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故事主人公是一群十六七岁的男女知青,他们为了献身崇高的世界革命,也为了心中隐秘的浪漫爱情和理想,莽撞地跨过国界,投入金三角莽莽丛林。有人因此成了老虎黑熊口中的美食,有人葬身沼泽密林,有人被蚂蟥吸成一具空壳,还有人被未开化的土著野人掠走,不知做了什么工具。几个月过去了,这群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只剩下一女两男,他们走啊走,终于走出不见天日的原始森林,当他们看见洒满阳光的第一座山寨,第一缕炊烟时,不禁跪在地上抱头痛哭。当地人惊讶地看见山林中歪歪倒倒钻出来几个衣不遮体的怪物,像传说中的人熊。 幸存知青后来又经历了许多生死磨难:战争、贫困、疾病、毒品、婚姻、家庭,其中两人相继死去,最后一个女知青顽强地生存下来。她不再热衷于激情澎湃的口号,也不再轻信闪光的语言,而是安静地在那片遥远而贫穷的异国土地上扎下根来,做了一个哺育孩子灵魂的山寨女教师。她后来把自已经历写成小说,在台湾一举成名。这个故事多次令我怦然心动。它的教育意义在于,苦难是铺垫,就像鲜血浇灌的花朵,生命撕裂的辉煌。我悄悄崇拜那个幸存的女主人公,把她当成心中偶像。1993年,我的长篇纪实文学出版获好评,一时间海内外都有反响。这年秋天有封台湾来信,一位署名“曾焰”的读者写了长信来,她开门见山介绍自己曾在云南瑞丽当知青,瑞丽距我当知青的陇川不到百里,这段共同经历立刻把我们的感情距离拉近了。往事如烟,曾焰那些跳动的语言如同洪水开闸,一泻不可收,几次令我唏嘘感叹不已。我想,这个曾焰,是个真性情的人。 我对读者来信一般不复,不是不想复信,而是复不了那么多。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肯定不是读者热爱的好作家。但是曾焰的信我破例复了,而且写了很多,感情激动。此后我们逐渐熟悉起来,海峡两岸,常有书信问候。后来有了互联网,交谈就更方便。有次我偶然提到前面那个故事,想知道女主人公是不是她。曾焰回答:也许就算吧,不过不全是那样。 我说是怎样呢? 她说我们当时年轻,各有想法,有的怀了崇高浪漫的理想,有的不是,仅仅为了一点好奇,想到外国看看,外国给人感觉太神秘,结果一去不复返。他们有的死了,有的散了,有的没有下落,现在天各一方,续写各自的人生故事。 曾焰在台湾一家报纸做编辑,业余写作,她已经出版二十多本小说,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是在金三角的油灯下写成并发表的,时间是公元1974年。那一年她只有二十四岁,是一个孩子的母亲。 1999年秋,曾焰从台北回大陆,我飞往昆明与她见面。 曾焰个子不高,衣着朴素,属于那种本分、宁静和不肯张扬的女人,她穿一双白色旅游鞋,看上去像个游客,但是她一开口我就认定她是云南人,整整三十年,居然乡音未改。我们的谈话持续了整整两天。 曾焰告诉我,李国辉回台后基本上无事可做,生活也不宽裕,就到台北县乡下养鸡。数年前李国辉过世,有一本生前所写自传,可惜没有地方发表。我对此表示强烈兴趣,曾焰答应回台后替我去把这份珍贵史料找一找,然后寄来给我。 曾焰说,李弥1973年去世,他的老部下来找她,希望由她执笔给老长官写本传记。曾焰答应试试,于是许多老军人纷纷拿起笔来写回忆文章和史料。这些材料她掌握一些,还有一些发表在云南会馆编辑的《云南文选》中。 金三角老兵撤台后境遇都不好,当时台湾经济尚未发展,他们这些游击队当然不可能继续留在军中,于是集体复员做老百姓。这就应了留在金三角的那个土匪司令李文焕的话:台湾卵子大的地方,都挤在那里搞哪样? 事实上握惯枪杆子的手很难适应别的工具,就像你把老虎牙齿磨平也没法让它像牛一样吃草。一段时期大陆籍老兵成为台湾社会一大包袱。后来蒋介石向共产党学习,把台湾偏僻山区和海滩划出来,把老兵迁到那里集体种地,相当于办军垦农场。老兵都很有怨愤和失落感:与其在卵子大的台湾开荒,不如回老家种地,都是做农民,值得离乡背井么? 这种贫困、压抑和苦闷的状态持续到六七十年代,台湾经济起飞,老兵才纷纷扔下锄头弃农经商,有人发了财,混出模样,这才有了后来回大陆探亲风光无限的那些场面和故事。我的一个忘年朋友杨先生,就是四川去台老兵,苦熬一辈子终于发了财,为老家捐了几所希望小学,还写了一本书叫《四川轿夫》,我认为写得很真实。 我问曾焰,台湾舆论对李弥如何评价? 曾焰想想说:可能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吧。台湾报纸用了四个字,叫做“孤臣孽子”。曾焰认为李弥命运更像宋朝的岳飞,一心要救主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结果并没有好下场。 我认为台湾报纸的评语比较矫情,好像李弥受了多大委屈。岳飞对南宋小朝廷的忠诚无可厚非,而作为金三角霸主的李弥则值得怀疑。不过隔着一道海峡,不知道我们对于一些问题的看法能不能达成比较接近的统一?曾焰的话让我想起一个比喻。中国是一座山,台湾和大陆都在此山中,走出这座大山需要几百年,所以我们只有耐心地等待几百年然后才能看清现在的自己。 曾焰回台后果然给我寄来许多珍贵资料,是山那一边的资料,使我获益匪浅。我努力振动想象的翅膀,渴望使自己变成一只飞鸟,飞越当代历史的重重迷雾,去窥见那座伟大庐山的真面目。 2 勐萨城外一座小山坡,长着许多灌木和荒草,如果你不是偶尔踢到一块烧黑的砖头,一片生锈的铁皮屋顶,或者铺了石板的房基,你怎么也不会相信这里曾经是一座土司官寨! 钱大宇一声不吭地领我在山坡上钻来钻去,好像我们是两个寻宝人一样。后来他拨开荒草,在一个隐蔽的洞前站住对我说,你信不信,这个洞从前专门贮藏鸦片和军火,我外公就因为这些东西丢了命。我说是吗?洞里有多大,能藏很多东西吗?他摇摇头说,已经给浮土填起来了。我执意要下去看看,就点燃打火机,里面果然已经没有多少神秘,站不下一个人。 钱大宇说,这里就是他外公的土司府邸,曾经是整个金三角最显赫的土司府,人丁兴旺,一座山坡都是房子。钱大宇说这句话的时候完全没有自豪感,而是像念悼词。应该说我与钱大宇同病相怜,我祖父从前也曾十分显赫,但是我认为做一个没落贵族没有什么不好,如果一个人或者一个家族好运几百年不变,说明这个社会几百年没有发展。我友好地拍拍他肩膀,对土司的命运表示同情。我开玩笑说你要是继承勐萨土司的话,还叫钱大宇吗?他愣了许久,回答是啊,这个“钱”姓,把我们祖孙几代人都同汉人血脉连在一起分不开。我理解他的意思,他外公刀土司家族命运的兴衰荣辱大起大落都源于同一个人,那就是他的外来国民党汉人父亲钱运周。因钱运周而得道,而如日中天,而雄踞金三角土司之首,又因国民党汉人撤退而一落千丈,而崩溃瓦解。我认为这件事映证中国一句古话: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我对他念了一句唐诗: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他琢磨一阵,连连说很有意思。 就在距离我陪同钱大宇抒发怀古之幽情将近半世纪前的一个旱季,钱大宇外公刀土司的官寨都为一个大人物到来而惊慌失措惴惴不安,这位大人物是个矮个子缅甸将军,他正从望远镜里观察前国民党总部勐萨,然后下令部队沿着两年前李弥走过的土路谨慎开进城来。 我从有限资料中获悉,这位后来很著名的将军是缅甸当代史上一位不折不扣的大人物,他拥有许多军队头衔,其中最重要显赫的就是国防部长兼三军参谋长。将军亲自出马,说明政府对这场军事行动的高度重视。这天已是下午,将军先看到一轮浑圆的太阳已经偏西,西斜的太阳宁静地照耀着萨尔温江东岸树林,天高云淡,森林如黛,一头水牛在山坡上悠闲地啃草,老鹰在空中盘旋,勐萨坝子笼罩一派和平宁静的安详景象。 3 (国民党刚刚撤军,缅军立刻兵分多路进攻金三角。 缅军对当地土司及山民进行了大清洗。神仙打仗,百姓遭殃。许多山寨经历战火后不复存在了。) 第十四章 刀锋相向 1 我与向导小米、司机小董驱车前往“小金三角(GOLDEN tRIANGLE)”。钱大宇有事下曼谷去了,他没有忘记替我安排好下一个行程,遗憾的是他不能陪我同往。有时我会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怀疑他是不是钱大宇,是不是钱运周的儿子?会不会有人冒名顶替?也许在另外地点场合,他又换个别的什么名字,总之我对这个人疑窦丛生。 所谓小金三角,就是缅、泰、老三国交界地,美塞河与湄公河在这里相汇,形成一个两河夹峙的三角地带。几世纪来这里都是三国边民贸易口岸,走私集散地,远至中国、曼谷、中东的商人汇聚这里做生意,将鸦片、玉石、毛皮、山货以及珍贵柚木等等经由这里远销世界。而现在这里作为市场已经衰败,我看到穿着打扮各异的男女边民在这里摆着小摊,边防警察海关人员云集,违禁走私商品不见踪影,小贩大多卖的都是当地旅游纪念品,小金三角以风景和旅游胜地著名。 放眼望去,大河滔滔,山林翠绿,一片风和日丽的美好景象。人们安宁地生活,忙碌地挣钱,阳光下没有硝烟,没有战争,但是在我脑子里却深深刻有另外一幅三角图案,它北起中国云南,南至泰国清迈,东到老挝北部山区,著名萨尔温江和湄公河是它的两条边,这个大三角,后因为毒品出了名,成为闻名世界的“魔鬼金三角”。 我与向导小米登上一条机器船,沿着浑浊的湄公河溯流而上,我在走向一条通往过去那段硝烟岁月的时间隧道。湄公河上游的金三角腹心地带,隐藏一块不起眼的山间平地叫江口坝子,那里人烟稀少与世隔绝,仿佛世外桃源。然而在金三角的历史系年表上有段重要时期,国民党大撤台之后,这个鲜为人知的江口就取代勐萨,成为国民党残军主宰金三角的新权力中心。机器船冒着黑烟,在江面上轰隆隆地开了几小时,两岸都是茂密的热带雨林和陡峭峡谷,我从书本上知道,在全球最后仅存的珍贵热带雨林中,两河(萨尔温江、湄公河)流域是其中一处。我惊讶地在江边看见野生猴群攀援跳跃,看见一头亚洲野象慢吞吞地走出树丛,走到江边饮水。这头性情温和的庞然大物看见轮船经过,只是抬起头来注视片刻,丝毫不为人类干扰所动,又埋下头专心饮水。 再往前走,江面突然开阔起来,水流变得平缓,远远看见江岸边一溜狭长的平地,大榕树下露出尖尖的铁皮屋顶来。小米说,那就是江口寨了。江口寨有百十户人家,从前过着原始野蛮的生活,山民以种大烟为生。从走私商人手里换回布匹、盐巴、煤油和其他物品,这就是说,江口曾经是个毒窝。因为交通不便,至今毒品走私还是十分猖獗。我想起钱大宇说的话,这一带有坤沙残部活动,匪帮割据,形势十分复杂,不禁有些忧心忡忡。 船靠岸,我的第一印象就是,这是个凶险莫测的世界。当然我得声明这不是结论,只是主观印象,而且可能是先入为主的错觉。同任何旅游地不同(这不是旅游地),当地人用一种阴沉沉而不是热情的目光迎接下船客人,尽管客人很少,基本上就是我跟向导小米两人。他们一群群蹲在自家竹楼前,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空中交织,黑黝黝的脸像粗糙的石头模具里倒出来一样,你根本看不出这样的脸上会有什么动静,但是你却能感觉他们的目光是不友好的,警觉的,有预谋的。这就让我实实在在感到背上有些不寒而栗。 如果钱大宇在身边,我也许会感到踏实些。尽管我对他的神秘身份一无所知,但是他经验丰富,在金三角如鱼得水,至少可以替我采访保驾。小米才是个十九岁的青年,所以这天住下的时候,我对小米说:“咱们夜晚睡觉惊醒些,别糊里糊涂让人做了手脚。” 2 我此行目的地是江口、国军老机场和猫儿河谷,与勐萨不同,这条路线不通公路,没有汽车,都是山路,就是所谓金三角腹心地带。钱大宇安排我到了江口以后随同一队商业马帮行动,商队老板是个泰国华人,名字叫蒙小业。我此行目的有二,一是考察采访历史旧地和遗迹,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这一地区发生过轰动东南亚乃至世界的战争。这场大战彻底改变金三角的力量格局,直接导致鸦片军阀罗星汉、坤沙崛起。二是我怀着一种侥幸的心理,希望有机会获得一些意外收获,比如采访(如果可能的话)贩毒集团首领,实地偷拍一些贩毒照片,跟随贩毒集团作某些实地体验,等等。 当然我知道这是一厢情愿的事情,如果你是贩毒集团首领,你愿意被曝光么?愿意被人了解内幕么?但是鼓舞和支持我想法的是一部名字叫《金三角鸦片军阀》的纪录电影,它是美国中央情报局1970年以及八十年代中期深入金三角拍摄的,主要方式采用偷拍,在当时西方极为轰动。美国人七十年代能做到,说明机会和疏漏还是有的,金三角并不是铁板一块,基于这样的信念,我决心不惜冒险一试。 目前就我知道的形势,金三角靠近公路、水路等交通带,贩毒活动极为隐蔽,或者说毒贩已经转移到人烟稀少的深山里。现在我所选定的路线远离交通要道,距离约为一百多公里,是金三角腹心地带,没有人向我担保会与贩毒集团打交道,但是机遇与风险并存。 第二天下小雨,我在寨子里到处走了走,这是个掸族山寨,居民生活可能比我想象好些,我看见有的竹楼顶上竖起锅盖一样的电视卫星接收天线来。有电视就会有文明,就会少一些愚昧和野蛮,这个景象使我稍稍感到一点欣慰。这里男女老少一律穿掸族服装,他们的皮肤都被亚热带太阳灼黑,看不出谁是汉人的迹象。我猜想他们中间应该有汉人,难道当年国民党残军总部就没有留下几个人来? 河对岸是老挝领土,山民过河全靠一种俗称“水板”的大竹排,我看见人们把骡马牵上竹排去,货物卸下来,人团团蹲下,篙手一声吆喝,两三枝篙同时插下水,竹排就斜斜地向对岸撑去。如果雨太大就撑不了。上游暴涨的洪水会将沙滩河岸全都吞没,浊浪滚滚,河面打着屋顶大的旋涡,不时有树木、房屋和淹死的牲口冲下来。好在这天雨不大,我看见到处笼罩在烟云中,一片湿淋淋的景象:山是湿的,树是湿的,寨子和竹楼是湿的,人也是湿的,连空气都能挤出水来。 下午无事可干,我与旅店老板聊天。老板是个中年男人,长着一双狡猾的小眼睛,头天小米就悄悄告诉我,老板有两个老婆。我果然注意到,他屋子里有两个掸族女人,年轻那个手中抱着婴儿。我们谈话通过小米翻译。我问他你们寨子,或者江口坝子有汉人吗?就是当年国民党军队留下来的人?老板回答:汉人走光了,汉人把我们寨子也烧光了。 我说:你指的是不是1961年战争?我想知道战争遗迹在哪里? 老板声音拉长了,喉咙里发出一种像野鸭子的叫声,我知道这是掸族人用于表示惊讶或者愤怒或者感叹。他说:啊嘎嘎,你们汉人,在河边上杀了多少人,河水都染红了。 我来了兴趣,我说:到底杀什么人?谁杀谁?怎么杀的?还有你们掸族寨子,又为什么也被烧光了?老板只管摇头,弄得我一团糊涂,张飞打岳飞,打得满天飞。我说你们是什么时候重新盖房子?你是这里人,还是从外面迁来山寨的? 这里面有个误会,在当地话中,“盖房子”意指娶亲,所以老板停止感叹,自豪地回答:寨子里婆娘多,我用了三匹马换了第一个,又用两匹骡子换了第二个。 后来我终于弄清楚,这座寨子曾经毁于战火,国民党残军总部遗址就在我下榻的旅店附近,也就是说毗邻寨子。当地老人还记得,说那些汉人的房子多得像树林,可惜当年那场战争引起大火,不仅烧掉国民党房子,连同掸族寨子一道遭殃,被烧成平地。 这天夜幕降临,我怀着惆怅的心情站在江口湿淋淋的土地上。当年景象已一去不复返,虽然山还是那些山,河还是那湄公河,但是江口寨子的居民已经换了几茬人,湄公河上有了每周定期开来的机器船。我站在世纪末时间隧道的驿站上回头张望,我看见一个人站在许多年前的这片古老土地之上。他是个军人,有一张浙江人的有特点的窄马刀脸,着国民党陆军制服,佩戴的军衔是中将。随着历史之轮疾驶,我渐渐看清他肩头上那两颗银亮的星子在灯光下闪耀着暗淡的光辉。我认出他是柳元麟,国民党残军总指挥,金三角第三位叱咤风云的霸主人物。 3 (大撤台后,金三角只剩下六千余人的国民党部队。由于美国援助没有了,台湾的支持也有限,军队经费只能从金三角唯一特产——毒品中来。) 4 (经过多年战争,到了六十年代初,国民党残军仍控制着金三角三分之二的山区。) 第十五章 危机四伏 (留在金三角的国民党残军,由于派系之间的矛盾,再加上柳元麟的威信不够,特别是部队失去了共同的政治理想,于是内讧就愈演愈烈。最后国民党残军形成以段希文李文焕领导的三军五军的联盟。 金三角军阀割据的时代来到了。) 第十六章 仰光枪声 (北京代表团访缅甸,残军派人行刺代表团长周恩来。阴谋败露,杀手们集体自杀。缅甸与中华人民共和国签订“互不侵犯友好条约”,两国关系日益发展。) 第十六章 仰光枪声 (北京代表团访缅甸,残军<dfn>http://ww</dfn>派人行刺代表团长周恩来。阴谋败露,杀手们集体自杀。缅甸与中华人民共和国签订“互不侵犯友好条约”,两国关系日益发展。) 第十七章 兵车南行 (六十年代初,缅甸政府为除金三角心腹之患,协同友军从两个方向进剿残军。 大战一触即发。) 第十八章 “湄公河之春” (残军面对两面夹击,采取了专打缅甸军队的策略。即便如此,战斗也十分惨烈。 残军以弱胜强的希望就在于炸开湄公河河谷上游湖泊草海子大坝,以水淹七军的招数打垮政府军。 政府军发现残军企图后,拼命阻止,两军在大坝上以死相搏。 炸药已经安装,却来不及引爆,残军含恨撤退,缅甸军民则避免了一场大灾难,赢得了保家卫国的重大胜利。 公元1961年春天,由于国民党残军撤退到老挝,引起老挝局势动荡,从而引起东南亚国家强烈反响,台湾处境尴尬,遂命该部全部撤回台湾。这一命令到年底才告执行完毕。柳元麟总部及下属第一、二、四军部分官兵经由老挝、泰国空运返台,第三、五军大部分云南籍官兵拒不执行命令,自动返回金三角。台湾国防部发言人证实,撤军已告完毕,“云南人民反共志愿军”番号取消。所剩残余约数千人,均为擅自脱离部队者,台湾方面不为其行动负责。 柳元麟回到台湾,被当作前线归来的反共英雄和有功之臣。蒋氏父子把他当作忠臣对待,让他先后担任台湾国防部作战督察员,第八、九、十届中央评议委员、顾问,过起衣食不愁和特权阶级的优越生活。直到本世纪末的1993年8月还重新出山,当选为国民党第十四届中央评议委员。 与他在老挝分道扬镖的段、李、钱诸人命运则大相径庭。台湾虽然对段、李抗拒命令的行为感到恼怒,但是自家的儿子终归抛撇不下。后经蒋介石秘密下令,又将番号改为“东南亚人民反共志愿军游击总部”,下辖第三、五两军,段希文出任总指挥兼第五军军长,李文焕任副总指挥兼第三军军长。) 第十九章 罂粟王国 1 其实早在知青年代,我们就对毒品有过粗浅的感性认识,因为国境对面是金三角,我们常常难免与毒品打交道。一天有个缅甸山民躲在甘蔗林里拉屎,守青的女知青听见动静,以为有野兽,吓得险些尿裤子。跑回连队报告,连长带了一班武装包围甘蔗地,发现那个边民不仅拉了一泡屎,把甘蔗林弄得臭气熏天,还一口气偷吃了十多棵尚未成熟的青甘蔗。 本来这种事情并不严重,教育几句就放过了,我们知青也常偷吃青甘蔗,只是不在甘蔗林里拉屎。可是这天连长因为兴师动众,脚下不当心又踩了许多稀屎,臭得别人直捂鼻子,心里觉得很窝火,就骂骂咧咧地把那人押回连队。不料一审就审出名堂来。原来这人的竹背篓,上面装野果子,下面却是芭蕉叶盖着的大烟。 大烟就是鸦片,我们在学校上过历史课,知道那场著名的鸦片战争,还知道林则徐是民族英雄。这天我们看见的鸦片很像狗屎,塑料纸包着,黑糊糊的,有两三斤重,换算成国际标准计量单位就是一千多少多少克。依照今天的禁毒标准,算得上一件大案要案,而破获大案要案的人,当被授予禁毒英雄称号。可是那时候国内没有人吸毒,抽大烟似乎是一百年以前林则徐时代的事,与我们生活无关。我们都是生在解放后长在红旗下的知青,头脑单纯得像一张白纸,如果不是有人介绍,这些被称作鸦片的毒品就是扔在大街上也无人能识。 边民被押走了,那包大烟先是放在连部会议室,大家嫌它气味难闻,又扔到仓库里,许久无人问津。有次我们知青在仓库里干活儿,有人翻出那包东西,大家都好奇,有人提议尝一尝,有人同意,有人不同意。同意的就挖下指甲盖大小一点,塞在纸烟里轮流吸。我不敢吸,只嗅嗅那股飘来的烟味,觉得不算难闻,但是有人称赞说味道硬是要得,比“红塔山”还好抽。问题是没过多久就有人呕吐,还拉肚子,于是偷吸大烟事件败露,在场知青都受到处分,这件事直接导致我后来短暂出境流浪的错误行为。 六七十年代,走私鸦片事件时有发生,大凡对面边民,单个或者一群,白天晚上经过连队门前,只要拦住一查,多少都能查出一些大烟来。当时兵团纪律很严,知青都过半军事化生活,每月二十六元生活费,政治要求严格,天天学习毛主席语录,但是对边民往来却盘查并不严格。如果边民辩解说自己抽,数量不多就放掉,数量多的扣起来,也没有什么实质性惩罚,多是教育一通放人。只是偶尔,我为这些背着鸦片在国境两边忙来忙去的山民感到困惑:鸦片又不能当饭吃,这些人大都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看得出生活并不富裕,甚至不能吃饱饭,他们就不能干点别的有益事情吗? 渐渐地,就听到一些传闻,说国境对面到处种鸦片,人人抽大烟,不管土司头人还是贫下中农都一样。蒋残匪也种鸦片,所以都变成纸老虎。以我们知青当时的觉悟,认为应该打起红旗到金三角闹革命,说明搞世界革命很有必要。 但是当我流浪到金三角北部山区,没有找到革命队伍,而是与罂粟打了半年交道,参与并完成从播种到收获的全过程,至此我终于解答心头疑问,同时深刻理解什么是原始生存的残酷性。 又过了许多年,当我再次走进金三角,翻开一大堆历史资料才赫然发现,金三角毒品泛滥正好是六七十年代。也就是说,我们知青时代天天“与狼共舞”却浑然不觉。有人警告说二十一世纪人类面临两大威胁,一个是环境,另一个就是毒品。我相信这决不是危言耸听。当我们面对金三角,面对这场世界性的毒品灾难,面对威胁我们世界和人类共同命运的世纪恶梦时,我的思维之箭一路鸣响,穿越黑暗岁月的空间,穿透重重迷雾,去射向一个遥远而崎岖的历史暗河之源。我要试图揭开这个折磨所有史学家也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历史之谜是:为什么世界最大的毒品中心不在欧洲非洲,也不在同样地理位置的亚洲越南老挝柬埔寨,或者印度阿富汗巴基斯坦,却偏偏是毗邻中国的金三角?这是偶然还是必然?地理因素还是人为因素起作用?那个短命而强大的国民党帝国,他们的入侵究竟给金三角带来什么后果?他们在这个危害全球的毒品王国中究竟扮演什么角色,牧师,教父,还是上帝?…… …… 2 1999年,我在云南某戒毒所采访戒毒者。我面前是个年轻姑娘,说姑娘不大准确,她其实尚未成年,只有十六岁,是个花季少女。但是这个花季少女提前枯萎了,因为她与魔鬼打交道。 她是个中学生,一脸憔悴,给人感觉像个风尘女子。我问她为什么吸毒,她说好奇,又说不,因为寻求刺激。我说寻求到了吗?她凄惨地笑笑,没有说话。我一连问了几个问题,她都低头不语。最后我说,你有信心戒掉毒瘾吗?她突然抬起头来,我看见那双大眼睛被泪水溢满了,接着眼泪像珠子一样滚落下来。少女说,不,不是我不愿意,是……没法呀。你不知道,那个魔鬼……钻进心里啦。她放声大哭:我完啦,没有人救得了我呀! 花季少女的悲声萦绕在空气中。据介绍,这座戒毒所,未成年人占了一半以上,我的心中像压了一座大山。如此下去,我们的国家会变成一棵被毒品蛀空的大树,我们的后代会像枯树那样垮掉。据不完全统计,中国登记在册的毒品受害者已达××万人(另一说为×××万人)。 在边境,一间边防武警办公室里,我见到缉毒英雄某队长。因为工作保密的关系,我必须隐去他的姓名。这是个话语不多的年轻军人,皮肤黝黑,一双眼睛很亮,目光尖锐。此时他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我们采访的内容,不外乎从前已见诸报端的各种缉毒事迹。 采访结束时,我问,你最大的苦恼是什么? 军人回答:是被动。毒贩到处贩毒,防不胜防,而我们只能被动防守。我们都知道金三角是毒源,毒贩在那边从容生产毒品,我们却隔着国境鞭长莫及。 我说,你是不是说,应该主动进攻? 他沉默不语。 最后我说,你能告诉我,作为缉毒警,你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吗? 他站起身来,毅然决然回答:如果上级批准,我愿以生命为代价,彻底消灭金三角毒巢,铲除祸害世界人民的毒瘤。 我看见军人眼睛里燃烧着正义和责任。 关于金三角的话题,有次我同台湾作家曾焰讨论:“以你的见解,为什么偏偏是金三角而不是别的地区变成罂粟王国?” 她回答:“我是个基督徒,我只能说相信上帝安排。” 我说:“为什么上帝偏偏把鸦片安排给金三角?” 她突然反问我:“你知道金三角之前,世界最大的罂粟王国在哪里吗?” 我一时瞠目,回答不出。 后来我查阅许多历史资料才明白,十七世纪以来近三百年,世界最大鸦片生产国是印度,十九世纪之后,中国取代印度,成为世界最大的鸦片生产国。 我认为这个事实并没有贬低中国形象的意思,恰恰相反,只有当国人知道自己的耻辱历史,明白自己曾经有过哪些痛苦教训并给别人也造成过痛苦,我们才有资格信誓旦旦地说,中国人有信心造福于自己并将造福全人类。 中国种植鸦片的历史远远早于十九世纪那场著名的鸦片战争,只不过从前祖祖辈辈吸国产烟土,自给自足,比如“贵土”、“云土”、“川土”等等,直到英国人驾驶战船大炮来推销洋烟,洋烟又多又好又便宜,就像二十世纪的日本汽车家用电器,符合市场规律,迎合国人消费心理,至此一发不可收,史称“烟祸”。 中国种植鸦片,鼎盛时期是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那时候军阀混战,政令废止,纲纪松弛,获利极丰的鸦片生产运动席卷中国西南、华南和西北十数省区。据不完全统计,抗战前的1937年,中国罂粟种植面积已达八千万亩,鸦片产量超过六万吨,为当时金三角鸦片产量的二千倍,为世界各国产量总和十倍以上,吸毒者近一亿之众。中国因此获得三个世界第一称号:罂粟种植面积最广,鸦片产量最大,吸毒人口最多。 我由此想到一个有趣问题,十九世纪的帝国主义分子比如英国人,他们贩卖鸦片,干出伤天害理勾当,可是他们自己吸毒吗?答案是明确而否定的,英国人不吸毒。他们为什么不吸毒呢?因为觉悟高,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因为从一百多年鸦片消费的地区分布看,欧洲基本为零,亚洲最多,又以中南半岛、印度支那各国和中国为最。这是偶然,还是必然? 1995年我到日本访问,在东京博物馆,我看见1853年佩里准将率领美国舰队,第一次逼迫日本天皇签订的通商条约,随后又有西方四国舰队炮轰下关事件,至此日本国门洞开。这种形势与中国鸦片战争极为相似,但是结果迥异:大清政府因此更加腐朽堕落,而日本则产生划时代的明治维新运动。我关心的另一个问题是,西方人是否将鸦片也推销到日本?如果推销,日本人民接受吗?为什么? 答案同样令我震惊。 西方人当然也向日本推销鸦片,日本人很快接受鸦片,但是没有像其他亚洲民族那样自己吸食,沦为鸦片的瘾君子和受害者,而是精明地学会利用鸦片赚钱,毒害别国人民。日本紧随西方人,一度成为亚洲最大的鸦片输出国,把鸦片卖到一衣带水的中国和朝鲜。这个悲惨事实令我痛心得好几天睡不着觉,好像被敲断脊梁骨的狗。 令人欣慰的是,一个勿庸置疑的事实,中国共产党仅用三到四年时间,就完成清王朝和民国政府一个多世纪没有完成的伟业。到1953年,也就是我呱呱坠地那一年,中国政府宣布:中国大陆彻底铲除鸦片,禁绝烟祸。帝国主义毒害中国人民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 3 我在拙作中多处提到,我曾有过一段偷越国境与罂粟花共舞的短暂日子。 当时我不满十九岁,怀揣两本书,一本是红宝书《毛主席语录》,另一本则是禁书,废纸收购站偷出来的《莱蒙托夫诗选》。我先在缅甸克钦山区游荡,寻找伟大的共产党游击队,但是山区没有红旗,没有革命,山林起伏莽莽苍苍,传说中的游击队始终像大海的鱼儿不见踪影。后来我辗转流落到掸邦山区,害了一场大病,幸好遇见一个好心的山民罗勒(音)大哥,病好之后我就留在山寨里。 1998年雨季我到金三角采访,所到之处没有一株罂粟花,这不是说毒品已经绝迹,而是还不到罂粟播种和开花的季节。不管是钱大宇还是蒙小业,他们指着那些深山老林对我说,再过几个月,这里将是罂粟花的海洋时,我脑子里涌现出来的则是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看见罂粟花那种惊心动魄的印象。这是一个早已定格的画面,就像婴儿的记忆,伴随生命成长,被深深烙进灵魂里。 我至今仍清楚记得,当时大病初愈,刚刚从死亡边缘逃脱的我,歪歪倒倒扶着竹楼爬出来,带着满身的疲惫和虚弱,终于走到明亮而热烈的阳光之下。我看见迎面的山谷像大海一样沸腾起来,微风拂煦,百鸟鸣唱,五彩缤纷的鲜花迎风怒放。远山近壑,大山深谷,一片片彩霞从天上飘落下来,大地辉煌灿烂,一如仙境降落人间。壮丽的花海顿时像潮水将我淹没,一瞬间我的心脏停止跳动,像溺水之人拥抱死亡,我的心灵快乐地向往这种美丽的窒息。 辉煌的音乐奏响起来,天才诗人莱蒙托夫面对大海放声歌唱:在那大海上淡蓝色的云雾里/有一片孤帆儿在闪耀着白光/它寻求什么,在遥远的异乡/它抛下什么,在可爱的故乡?/下面是比蓝天还清澄的碧波/上面的金黄色的灿烂的阳光/而它,不安的,在祈求风暴/仿佛是在风暴中才有着安详。 我顿时泪流满面,心中坚冰开始融化,我被大自然感动得无以复加。在我面前,花海重重,万紫千红,鲜花澎湃怒放,将美丽生命热烈地绽放在春风里,辉映在阳光下。花海无边,从极远的天边一直铺落到我眼前,仿佛是一匹无与伦比的精美缎子。蜂蝶飞舞,花香四溢,轻风絮语,太阳歌唱,美好的事物暂时化解我心中淤集的孤独和痛苦,我跌跌撞撞地扑向花海,俯向鲜花大地热烈亲吻。我宁愿相信这是一条通往天堂的五彩路,谁不为这个美丽得令人窒息的仙境而大哭大笑呢? 一个名叫玛青(音)的掸族姑娘从我身边走过,她诧异地注视我的颠狂举动,用半生不熟的汉话对我说:“小汉人,泥(你)吸土(鸦片)么?烟花不有,有几个街子(五天一街)呢。” 山民称呼当地华侨,不论年龄大小一律叫“小汉人”。我抬起头,疑惑不解地望着她,她又重复一遍,罗勒的妻子金蛮卜(音)笑着解释说:“她说,这些都是烟花(罂粟花),收烟土还有二十多天。她以为你犯了大烟瘾呢。” 原来这些无与伦比的美丽花朵就是被称作魔鬼之花的罂粟花!我为之瞠目的同时,也为好心姑娘的误解哭笑不得。 不久我发现,罂粟花其实很像世界著名的荷兰郁金香,它们开放红、白、粉花朵,高傲而妖冶,映衬高高的蓝天白云,迎着温暖的亚热带熏风向人们摇曳。我喜欢这些美丽的鲜花,它们跟世界上所有美丽生命一样,娇弱高贵,一尘不染,它们热烈地诠释生命,开放自己,尽善尽美地展示大自然赋予万物的生存意义。人们都说罂粟花是魔鬼之花,我认为很不公平,妓女之为妓女,是女人本身的责任么? 花儿本身没有罪过,魔鬼藏在人们心里。 4 罂粟,当地话叫“必壳”(音),意思是会唱歌的花。至于为什么罂粟花会唱歌,我从头人阿金的老奶奶阿婆那里听来一个传说。老阿婆据说已经有九十岁,脸皱得像山核桃,一双枯手伸出来抖抖地活像鸡爪子。她每天都要花很长时间歪在火塘边吹大烟,当地大烟有两种抽法:一种是把生烟丝与生膏(生鸦片)掺在一起,填进竹烟筒点燃吸,跟吸水烟筒差不多,称“舵把筒”。另一种是从中国传来的吸法,就是比较考究地用烟具吸。先在烟灯上将生膏熬熟,用细铁钎挑出一个粘糊糊的烟泡在烟灯上烤,然后再放进铜烟枪上边转边吸。 老阿婆用的就是价格不菲的铜烟具。我常常看见她颤巍巍地挑起一只熟烟泡,凑在灯罩上边转动边吸,嘴唇一鼓一鼓地,像生蛋的鸡屁股,然后不是生出鸡蛋而是喷出一股股蓝色烟雾。她脸上表情也随之发生变化,从急迫、饥饿、贪婪渐渐过渡到慈祥和幸福。当她过足烟瘾,才眨巴着被烟火熏得半瞎的泪眼,向我断断续续讲述下面这个美丽动人的民间传说:九十九个仙女从天上下凡,九十八个阿姐都找到如意郎君,过上美满幸福生活。惟独最小的阿妹在深山里迷了路,只见狼虫虎豹,不见村寨和人烟。阿妹走不出大山,只好不停地唱歌,最后忧郁而死,化成一片美丽的罂粟花海。老阿婆还说,要是在开花季节,你躲在石头后面,一定会听见仙女唱歌。但是你千万莫要出声,不然要遭大祸呢。 我当过红卫兵,受过无神论教育,自然不相信关于仙女之类胡说。我故意说:仙女唱什么歌呀,想搞对象吧?老阿婆停止吹烟,她的瞎眼睛里分明射出一股怨毒的光来,炭火一明一灭,使她看上去更像传说中骑扫帚的老妖婆。老妖婆探起身子,恶狠狠地说:诅咒你们男人呢! 我吓得身子一缩,再也不敢接她的话茬,像老鼠一样悄悄溜出去。 在金三角,我渐渐走进当地人生活,同他们一道体验大自然的严酷和生存的原始形态,于是我看见罂粟作为最重要的经济作物,是如何坚实地支撑着山民的日常生活,就像农民种植蔬菜粮食,牧民放牧牛羊一样。试想如果农民无粮可种,牧民没有牛羊可放,那将会是怎样一个灾难降临?我的房东罗勒大哥说:大烟啦,我们很喜欢,换粮食,换盐,换钱。还换姑娘。这个意思是说,大烟是他们生活中最值钱的物品,可换回一年的生活必需品,还可以换老婆。事实上当地人早已同罂粟结下不解之缘:果实(大烟)是一年的经济收入;罂粟壳卖给药材商人,罂粟秆喂牲口,烟膏治病,连罂粟籽也是他们餐桌上不可缺少的食用油料。 我头次品尝罂粟美味是刚到山寨不久。 房东罗勒大哥从山上打猎回来,他的火药枪上挂了一头野兔,一只松鸡,算得上运气不错吧。他的妻子金蛮卜挺着大肚子,快活地在火塘边忙碌,一只松鸡献给头人阿金,兔子归己。这天晚上,外面月朗星稀,山峦的黑色剪影静谧得像一幅画,竹楼里燃着红红的柴火,火塘上面熬着鸡烂饭,当火苗不时窜起来映亮低矮黑暗的屋子,酸笋鸡杂和大米饭的香气渐渐就溢满了简陋的屋子。这是我在金三角流浪生涯中难得一遇的欢乐时刻,我和主人的三个孩子都像馋猫一样守候在火塘边,幸福像火光一样映红我们的脸膛。这时候女主人起身出去,罗勒大哥一面用“舵把筒”吹大烟,一面快乐地朝我们挤挤眼睛说:“大嫂去取好东西啦!” 当大嫂进来时我看见她手中多了一只竹筒,那是只陈年竹筒,陈旧得变成黑色,好像有一百年历史。我好奇地凑上前去,看她打开盖子,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顿时直冲脑门,险些没让我晕过去。我看见一堆像粪便一样浓稠的秽物在锅子里翻滚,谢天谢地!我险些没有叫出声来,这是人吃的东西吗? 大嫂看出我的厌恶和疑问,她乐起来,抿嘴一笑说:“小汉人,这是烟籽豆腐,好吃哩。你尝尝就知道了。” 我拼命抵制自己的恶心,饥饿和食欲到底占了上风。我想世界上的道理千差万别,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别人能吃的,我当然也能吃。罗勒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当我病倒在山上的时候他偶然发现并救了我,所以我决不能让他们好意落空。当我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时,奇迹却发生了,原先那股奇臭渐渐消失,代之以汤锅里发出阵阵肉香,引得我直咽口水。 当我在大家注目下品尝第一口鲜汤时,一切疑虑和厌恶立刻烟消云散。天啦,烟籽豆腐!汤不仅鲜美可口,而且汤面上还漂浮着一层亮晶晶的油花。我喉咙里伸出手来,不用说,这是一餐难忘的美味,我贪婪地把一大碗汤全都倒进肚子里。 5 当地人管罂粟叫懒庄稼,意思是不用像种粮食那样操劳,跟种草差不多。但是我的体会是,世界上没有不劳而获的丰收,种罂粟有时也要付出很大代价。 我在山上替头人阿金干活,说好只管饭,不给工钱。雨季一过,我就跟着大家去砍山。砍山是男人的工作,你得挥动长刀,将漫山遍野的杂草、灌木清理干净,付之一炬,砍出一面平整的山坡来。然后再用锄头整地,将土疙瘩一一敲碎,最后就轮到妇女上粪。当地脏活都由女人来做,比如上粪,女人头上盘着厚厚的黑头帕,将散发出恶臭的牲畜粪便装进背篓,又将背绳顶在头上,随后佝着腰,头几乎要俯到地上,亦步亦趋地将这些秽物背上山去。 我虽然免费给头人干活,但是寨子里的人都知道我的身份是学生,是有文化的人。在金三角,有文化的人有权受到尊重,所以头人免除我跟女人一道背粪,使我得以跻身在有优越感的男人堆里袖手旁观。 接下来播种,锄草,间苗,看青。为防止雀鸟和野兽糟蹋,还得轮流住在山上守夜。那年天旱,雨季早早收了场,太阳把泥土全都烤成粉末,罂粟本属耐旱作物,也都长得又黄又瘦。头人请来巫师捉鬼。巫师打了一个鸡卦,然后念念有词地说,树鬼山鬼,不要跟人争水,你们去背西边的泉水来浇地吧。 于是寨子不分男女老幼,包括头人阿金全体出动,人人背一只大竹筒,到西边的泉眼背水抗旱。这个令人感动的团结场面使我想起农场抗旱,不同的是农场知青人人一根扁担,一对大水桶,挑得晃晃悠悠的狼狈样子,把救命水一桶桶浇灌在橡胶苗或者金鸡纳霜小树下。背竹桶对我来说是种陌生体验,无论如何,将背带勒在头顶上,光溜溜的竹桶随着脚步颠簸在脊背上滑来滑去,思想和身体一齐疼痛难忍。我想他们为什么不用铁桶或者塑料桶呢?但是我很快明白,金属和塑料都是文明社会的产物,那种时代的脚步距离金三角还很遥远。我们像抢救婴儿一样,把一筒筒救命水浇灌在罪恶的罂粟苗下。 缅历十二月也就是公历二三月,罂粟终于开花了。 春节一过,山寨敲响庆祝丰收的芒锣和象脚鼓,收获的季节就到来了。头人再次请来巫师,村民彻夜不息地跳起传统的象鼓舞和拜神舞,祭拜山神和土地,祈祝保佑丰收。最后举行剽牛仪式,将一头公牛绑在柱子上,男人赤裸上身,载歌载舞,用铁矛将牛刺死,人们轮流喝过牛血酒,吃下被巫师念过咒语的牛肉,然后带上早已准备好的刀具、刮片和碗盆上山了。 花期一过,壶状果实就成长起来,小至鸽蛋,大到鸡卵,当地人称烟果包。收大烟就是收割青烟果包的浆汁,太阳出来,人们踏着露水走进地里,他们的工具都很简单:几张薄薄的刀片缚在一起,露出浅而锋利的刀刃,还有一只竹刮片。人们灵巧地沿着果实表面,自上而下划两下,或者三下,很快便有乳白色浆汁从伤口中渗出来,称“割烟浆”。这些新鲜烟浆很像牛奶,也像乳胶,它们浓稠地挂在伤口上,像一串洁白的眼泪,于是空气中就开始弥漫起一股令人陶醉的微甜的芬芳气息来。 割烟浆看似简单,其实非常累人,你得整天弯着腰,埋着头,不停地划呀划,也不知道要重复几万次这种机械动作,而且稍不留心就会把自家手给划了。我因为长期病后虚弱和营养不良,有天竟一头栽倒在地上,骨碌碌滚到山崖旁。幸好那位叫玛青的好心姑娘抱住了我。在后来那些艰难无助的日子里,许多好心的山民给我的生命注入宝贵的勇气和信心。 烟浆一旦与空气接触便发生氧化。一般几小时,多则十来小时,烟浆就开始变黑变硬,使果实表面看上去好像多了几道难看的瘢痕。我估计一株烟果包大约能刮下05—1克浆汁,一亩地有五千株左右罂粟,也就是说,一亩地大约能产几斤生膏,而且人们必须赶在烟果包成熟之前收割,否则果实一成熟浆汁就干涸了。人们用竹刮片将这些渗出来的烟浆小心刮在事先准备好的竹碗里,置于阴凉处晾干,再用芭蕉叶和塑料布捆扎成小包,这就是生鸦片。当地人称“生膏”、“生烟土”。 这天中午,当最后一坨生烟土被芭蕉叶包扎起来,我远远听见寨子里的狗一齐狂吠起来,兴奋得好像发了疯。随后我们都直起身体,看见远远的寨子外面,蜿蜒的山道上走来一长溜骡马队伍。阿金眨巴着老鼠眼睛,脸上露出喜色,说马帮来了。 6 马帮规矩通常不进寨子,所以商人很快在寨子外面的空地上搭起五颜六色的帐篷,又从牲口背上卸下许多蒙着严密油布的驮子,当着众人把油布一一打开来,就像魔术师一样立刻变出许多令人眼花缭乱的货物来,引起围观者啧啧惊叹。我看见商品有当地奇缺的盐巴、冰糖、布匹、胶鞋、煤油、锡碗、铝锅、烛台、腰刀,有日用百货和妇女喜爱的金银饰物、玻璃镜子、针头线脑,还有掸族男人离不开的三件宝:酒精、烟枪和猎枪。这次商人带来一件了不起的货物,那就是一枝精美的双筒猎枪。猎枪不是通常的火药枪,那些大号子弹黄澄澄的,像金子一样在高原的阳光下闪闪发光。我看见头人阿金眼睛放出光来,像狗一样围着猎枪转来转去。 这是山寨一年一度的盛大节日,人欢马叫,连畜生都嗅出过节的气氛,个个摇着尾巴发情一样追来追去。 商人当然都是做生意的行家,他们只换鸦片、动物皮毛和玉石,鸦片以“甩”(约合15公斤)为计量单位。比如一甩烟可换一匹花布加一壶酒精,或者半甩盐巴。反之一包冰糖可换半甩烟,一瓶治头痛感冒的“十滴水”(中国大陆产)换半甩大烟,等等。他们双方使用的计量工具都不是秤,而是一种自制的原始工具:一根木棍作为杠杆,一头压上盐巴酒精,那么另外一头就得压上同样重量的大烟。如果一头是大烟,那么另一头就得以某些商品相平衡。调剂双方商品价值的关键因素是木棍上那根提绳的位置。 山民蹲在地上,诚实而又宽厚地对待那些狡猾的外来商人。盐巴自然是必需品,一甩生烟可换一小包(大约一市斤)盐巴,一张熊皮换五斤,可见得盐巴贵如黄金。头人阿金是寨子的首富,他奢侈地用一甩鸦片给儿子换了一包冰糖,于是阿金家三个拖着鼻涕的儿子立刻成为山寨孩子崇拜的英雄。孩子们争着趴在地上给英雄当马骑,然后取得舔一舔英雄嘴里甜咝咝滋味的资格,分享到接近吃冰糖的快乐。 当地人没有穿鞋的习惯,只有极少数头人才能拥有一双胶鞋。我看见这些胶鞋都印着中国商标,它们是通过边境贸易流入金三角,然后几经辗转,普通胶鞋的身价就上涨数十倍乃至上百倍。我亲眼所见,又是阿金,以三甩鸦片的天价(约合九斤!),从商人手中换回一大一小两双中国胶鞋,大的当然归他自己,小的给头人的接班人儿子。更多的人当然只能羡慕,因为头人在寨子里是统领,头人拥有冰糖和胶鞋是天经地义的特权。 玛青父亲经过长时间深思熟虑,终于确定交换商品的主要内容,这些物品包括:五斤盐,十斤火药和铁砂,一只煮烂饭的铝锅,两根钢针和一卷洋线,一面化学玻璃镜子,一只敬菩萨的烛台,一壶烈酒,一匹尼龙布,以及一只漂亮的银项圈。这些物品一经换算,立刻耗尽这家人整整一年辛勤劳动的全部汗水和收成,但是他们毫无怨言,焦黑朴实的脸膛上漾出满足和幸福的笑容。 将近两天的交易活动眼看就要结束,商人纷纷收拾驮子,他们留下文明社会的商品,换走一驮驮沉甸甸的鸦片和动物皮毛。这时候最后一个惊心动魄的高潮出现了。头人阿金像头狡猾的黑熊,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围着那枝猎枪嗅个不停。精明的商人早把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稳坐钓鱼台,对阿金的欲擒故纵战术装做视而不见。于是双方展开一场激烈而又漫长的斗智斗勇。当商人收拾东西准备离去,阿金终于沉不住气了,他像一头愤怒而伤心的豹子冲出竹楼,拦住马帮去路。 “莫非头人要换给我们一个姑娘吗?”商人骑在马上,快活地互相挤眼睛,装出吃惊的样子说。 “你把枪留下!”阿金坚决地说,并且拿袖子抹了抹粘在眼角的眼屎。“……那种两个筒的,子弹……我全要。” “嗬嗬!……要很多很多生烟来换的。”商人故意做出不相信的样子激将他,好像他不是寨子里最有地位的头人,而是个穷小子。 “你要多少?我有!”这回阿金脸上有种破釜沉舟的悲壮表情。 “三十甩。三十,一甩也不少。”商人一口开出天价。 “三十?啊嘎……我出十甩,多半甩也不干!”阿金蹲在地上,像遭到抢劫一样呻吟起来。 这场漫长的讨价还价就像一场旷日持久的拉力赛,也像拔河,你拉过去,我又拉过来,但是双方都没有取得实质性胜利。山民兴致勃勃地围在一起,七嘴八舌公开评论,出谋划策,好像头人的成败关系到大家的集体利益。最后头人以不屈不挠的顽强精神取得成功,猎枪以二十三甩半的价格成交,阿金成为当地第一个使用双筒猎枪而不是传统火铳打狗熊的猎人。只可惜好景不长,他在半年后被一头发疯的黑熊咬掉一只胳膊。 头人阿金喜孜孜地说,马帮是嗡嗡飞舞的蜜蜂,是翩翩起舞的彩蝶,是金三角盛开的罂粟花吸引他们来采蜜,要是山里没有罂粟花,蜜蜂还会再来吗? 7 那是几个月后的一天,我在竹楼里偶然看见我发自内心敬重的房东,那个又做母亲的年轻妇女金蛮卜抱着粗粗的“舵把筒”,像哺乳小鸟一样,将吸入嘴里的烟雾一口口吐进婴儿口中。当地人早婚,金蛮卜虽为人母,年龄却并不比我大。我始则惊讶,随后像头发怒的公熊一样冲上前去,抢过她的烟筒扔得远远的。 她迷惑不解地抬起头来,看着我因气愤而涨红的脸,那双纯净如水的眼睛里写满问号,好像是在小心地询问,我做错什么事情吗? 我大声质问她,愤怒使我的声音走了调。我说:“你……怎么能这样?” 她低头到处找找,又仰起脸紧张地问我:“哪样?我,怎么啦?” 当她弄清楚我生气的原因后,立刻轻松地笑起来,连连安慰我说:“不有关系不有关系,小汉人!我们世世代代这样喂娃子,(母亲)吸了大烟,奶水就好,娃子吃了不闹病。不信你看……”她抬起一只丰满的乳房,用手轻轻一挤,雪白的乳汁就像珍珠泉一样喷出来,臊得我满脸通红。 “……娃子要是闹睡,闹肚子,你给他喷几口(烟),他就好了,睡得乖乖的。不光娃子,我们大人要是闹病,头疼肚子疼,打摆子,吸吸烟,再不就吞一丁点生烟,保准你壮得跟头黑熊一样。” “生病可以吃药,为什么要吸鸦片呢?你不知道有很大危害吗?”我对她的理论并不信服,觉得是她在为自己的恶习辩解。 “我们不有药,鸦片就是药。你刚来,打摆子,发烧头热,就是给你喷了烟,吞了生鸦片才好的。”我大惊,愣了一阵,只好躲到一边去。那个婴儿果然在母亲悉心照料下安睡过去。 在我曾经短暂地走过金三角的那段日子,我看见美丽的罂粟花不仅像旗帜一样飘扬在掸邦高原的红土地上,而且它的根系还深植于那些山地民族的灵魂里。他们从未走出大山,原始封闭,大自然给予他们的唯一恩赐就是贫穷和罂粟。他们在努力同贫穷搏斗的同时收获罪恶,罂粟是他们通往天堂或者地狱的唯一途径。他们决不是天生的罪犯,然而正是这些救助和呵护过我的善良而勤劳的山民,他们源源不断种植出来的大烟被提炼成更加可怕的海洛英,走私到中国大陆,到亚洲、欧洲、美洲和世界各地,毒害全球人类和他们的后代。魔鬼不是自己生长出来,而是被包括我的恩人罗勒大哥一家这样善良的人们共同制造并释放出来的。 联合国禁毒署资料,二十世纪下半叶,在亚洲南部以种植罂粟为生的各国人数超过一千万人,地域主要分布在萨尔江流域直至湄公河流域的大约二十万平方公里的三角形地带,区域面积之广大,相当于缅甸国土的三分之一,或者七个台湾岛加在一起的总和。 这个区域就被形象地称为“魔鬼金三角”。 第二十章 末路英雄 1 统计资料显示,国民党入缅前的1949年,金三角鸦片产量仅为三十七吨,这个数字与当时东南亚各国鸦片产量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仅以越南、老挝和泰国为例,这些国家鸦片产量均超过一百吨,可见当时金三角还算得上一片净土。 六十年代前,也就是国民党残军反攻大陆的“勐萨时代”和柳元麟时代,金三角鸦片生产也无明显变化,1959年世界卫生组织估计,金三角鸦片产量约为六十吨,这个数字仍然不足以对人类生活构成威胁。 这期间相邻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发生一件大事,这件事看似与金三角无关,然而历史表明,它对金三角乃至整个世界禁毒运动都将产生举足轻重和意义深远的影响。北京政府仅用三四年时间,就在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历史性地完成禁毒壮举,中国大陆不再有罂粟遍地烟祸横行的景象。中国政府为全世界做出一个榜样。中国禁毒成功意味着世界最大的鸦片产地和市场消失,但是这并不等于毒贩坐以待毙,市场供需杠杆就是靠利润刺激生产,毒品暴利给不法商人带来巨大财富。也就是说,市场可以培养,可以开辟,只要有人吸毒,毒品就会被源源不断制造出来。 我们看到,进入六十年代,尤其是国民党帝国崩溃之后,作为反攻大陆的军事桥头堡不复存在,政治意识被淡化,金三角鸦片种植业反而开始兴旺,以迅猛势头快速增长,产量也像滚雪球一样成倍上升。六十年代中期突破一百吨,1970年突破一千吨,十年间产量翻了十番。到八十年代更是不可遏制,创下当时的世界纪录二千吨,令全球震惊。后来这一纪录屡屡刷新,九十年代金三角鸦片终于突破二千五百吨大关,成为全球最大的毒品王国。 与这一组数字相对应的是,世界吸毒人数直线攀升,九十年代国际麻醉药品管制委员会发布公告称,全球吸毒人口约为三亿,也就是说平均每二十人之中有一人吸毒,其中百分之六十六为青少年。1994年,全球毒品走私总收入约占全球商业贸易收入总额的百分之八,达到四千亿美元! 对我来说,上述数字提供一条可供参考的变化的历史坐标线。我的疑问在于,为什么恰恰六十年代是一条分界线?五十年代国民党兴旺时期,金三角毒品处于休眠状态,政治对于毒品生产有抑制作用吗?或者说,五十年代播种,六十年代开花,七八十年代结果,这是历史发展的周期规律?1961年,国民党残军的没落直接导致金三角毒品王国的兴旺,这是偶然性使然,还是因果关系?我将目光投向云遮雾罩的亚洲南部金三角,在那片神奇而古老的土地上,无数巨大的问号像漂浮的冰山,它们将自己的真面目隐藏在水下,隐藏在历史暗河的深处,只露出八分之一的山峰若隐若现地向我迎面驶来。 2 我的另一位泰国朋友刘舟是个诗人,说“泰国朋友”不十分准确,主要是不够亲切,因为很多年前他同我一样也是云南知青,也在边疆插队,后来去了金三角,当过缅共,打过仗,吃过很多苦。再后来他辗转到了塘窝,娶了当地一位汉族姑娘为妻。姑娘的父亲就是大名鼎鼎的李文焕将军的妹夫,原国民党第三军参谋长古少卿将军。 刘舟是个执着的汉语诗人,性格十分豪放,泰语至今说不好,汉语诗却写得激情澎湃。他寄给我许多诗作,其中部分在国内刊物发表。他这样吟唱道:历史的长河呜咽流逝 暗淡的岁月不再重返 普天下炎黄华胄 携起我们森林般的巨手 重铸黄魂九鼎。 他对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热爱诗歌?为什么痴情不改,一往情深?” 我说:“理想主义?爱情至上?或者生活优越,低吟浅唱?” 他哈哈大笑说:“什么这样主义那样主义。告诉你,你受过刑吗?或者中枪伤而没有麻醉药,所以你就得拼命地吼叫,把那些可怕的疼痛从喉咙里吼出去。” 这个比喻令我毛骨悚然。我说这是诗吗?是恐怖主义。 他说你在缅北流浪那阵,我正在勐版打仗,为生存而战。一个人,一群人,一个社会如果到了仅仅为生存而战的时候,你就到了毫无人格、信心、自尊和理想可言的地步。你变成野兽,你的敌人也是野兽,弱肉强食,茹毛饮血,你的神经就压迫变形,这时候我想到写诗。 我反驳说:“你岳父,还有段希文李文焕他们打了一辈子仗,一辈子不得安宁,他们写诗吗?” 他叹口气说:“其实他们都写诗,只不过各人方式不同。你看那些将军身后墓碑上,哪个没有留下无限感叹,那不是诗又是什么?” 我立刻表示服气,承认他的话很有道理。对戎马一生的军人来说,他们不是用手中的枪写诗么?我说你岳父他们在金三角打仗究竟为什么?为信仰,理想,还是权力、金钱? 诗人陷入沉思,最后悲观地摇摇头说:“我认为只为一个目的,那就是‘活着’。” 无独有偶,我有幸采访和认识的许多老军人:雷雨田、杨绍甲、李崇文、丰顺禧、梁中英、黄科、马鹿塘和勐萨郊外的老人,他们都无一例外表情庄重地使用这个名词“活着”。事实上活着是胜利,谁活在最后,就能看到或者接近希望,虽然他不一定活得最好。 雷雨田回忆那个艰难岁月说:“后来无路可走,好像降临一个死亡的世界,那时候我们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活下来。” 我说你们怎么选择美斯乐?是偶然,还是必然? 老人想想回答说,都算吧。 我以同样问题询问杨绍甲将军,我说你们为什么选择塘窝而不是别的地方作根据地?他苦笑说,因为走不动了。 另一位梁中英将军则指着自己腿上的伤疤,干脆地说:“都是命,死了是命,活着也是命。遇见什么人,跟谁走,那都是命!” 3 公元1961年雨季说来就来。 仿佛旱季还在逞凶,凶恶的阳光炙烤得地面积起厚厚的粉尘,没有风,那些细小尘埃随着热气流上升,明净的空气仿佛融化的玻璃发出阵阵颤动。人们躲在屋檐下,水牛把庞大的身躯浸泡在河沟里,狗们趴在树下伸舌头。到了下午,空气变得滞重起来,太阳好像抽筋一样突然散了神,变得有气无力,坚硬的光线像风筝那样飘飞起来,空气中明明白白地增加许多水份,变得浓稠粘滞,于是人和牲口都一齐张大嘴巴,像扔在沙滩上的鱼一样徒劳地张合,好像他们都用腮而不是肺呼吸。 这时候雨季就像一头阴险的鳄鱼一样扑上来。 积蓄了整整一个旱季的积雨云团好像冲破闸门的洪水,汹涌地扑进中南半岛上空,长长的闪电像鞭子凶猛抽击大地,猛烈的炸雷由远及近,发出骇人听闻的巨大爆炸声,于是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硫磺味。台风横冲直撞,将海平面挤压变形,就像万吨水压机挤压一张薄铁皮,将它们变成几十米高的波峰浪谷,然后驱赶它们浩浩荡荡地冲上陆地来。城市和村庄被冲毁,树木、行人和房屋被卷走,台风还像一个野心勃勃的封建暴君,到处攻城略地,把蓄满水分的积雨云团源源不断地赶往大陆深处,将山林覆盖,河沟注满,淹没低地,冲毁山坡,引发洪水和泥石流,将山川大地变成一片汪洋泽国。 这一年全世界都笼罩在“厄尔尼诺”现象的可怕阴影之中。中国后来宣布发生百年不遇的灾害,饥荒在全国蔓延,时间持续三年,死亡人数未见公布。史称“三年自然灾害”。 段希文骑在马上,沿着泥泞山道艰难前行。 头顶大雨如注,山谷仿佛变成一座昏暗的牢房,低矮的云层挤压树梢,疲惫的队伍像蜗牛一样在崎岖的山道上缓慢移动,人人脸上都挂着茫然和疑问的表情。段希文忧郁地望望天空,心里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第五军从猫儿河战场紧急撤退,之后一度进行战略大转移,先是根据台湾命令渡过湄公河,试图像当年占领金三角那样在老挝北部重建根据地。谁知这回是美国人站出来反对,因为他们不愿意看到一个新的不安定因素加速老挝内乱,白宫直接向台湾施加压力,台湾不得已,只好命令柳元麟撤军。第一、二、四军服从命令,经由泰国空运撤台,第三、五两军再次联合抗命,宣布就地独立。 独立是要付出代价的,如果台湾不承认,取消番号,你就名不正言不顺,这支连国籍也没有的汉人队伍只好变成土匪。 老挝政府宣布非法入境的汉人军队为不受欢迎的人,政府军出动飞机和地面部队拦截,第三、五军在老挝军队打击下不得不落荒而逃。早有准备的缅甸军队当然不肯放过这个报一箭之仇和痛打落水狗的大好机会,他们像猎狗一样扑上来,一路围追堵截乘胜追击。时光流转,此残军非彼残军也,第五军痛失根据地,流离失所,又经历内部分裂,情报不灵,到处被动挨打,变成丧家之犬。好比从前威风凛凛的兽中之王,一旦受伤落魄,它的敌人包括那些最胆小的豺狗都会猛扑上来撕碎它。为了不被敌人消灭,他们只好不停地行军转移,冒着大雨在金三角崇山峻岭中四处流窜。这是一个悲惨的时刻,雨季提前来临,交通中断,到处洪水暴发,官兵士气低落,伤员病号剧增,开小差溜号甚至集体逃亡事件天天都有发生,仿佛整个世界都成了这支不幸队伍的敌人。 段希文默默看着队伍从他面前经过。这是一些他熟悉的灰暗面孔,他们都是云南人,家乡子弟兵,经过岁月演变,这些人早已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军队。一个妇女从他面前经过,她是军人家属,怀里婴儿大声啼哭,母亲却没有奶汁,还有两个跟在后面走路的孩子累极了,坐在地上说什么也不肯走。母亲打了孩子又打自己,结果大人孩子哭成一团。将军看得心酸,险些掉下眼泪,他把坐骑让给孩子,自己随队伍步行。 民国三十九年(1950年)以来,这支前国民党军队已经悄悄发生变化:年轻人长出胡子,中年人进入老年,单身汉变成拖儿带女的丈夫和父亲。自然规律不可抗拒,这支行军打仗的队伍里有将近一半是妇女和儿童。反攻大陆的政治目的已经消亡,台湾也不再是他们的靠山,他们没有合法国籍,没有目标,没有精神向往和追求,甚至没有正式番号,他们沦为一个流浪部落,一支类似古代迁徙民族的汉人队伍。他们背负着生活的全部希望,就像蜗牛,到处寻找一个可以落脚的生存之地。他们身上唯一具有可供辨识的标记,那就是他们是一群汉人,根在中国,与金三角毗邻那个伟大民族共同拥有一个血脉相连的炎黄祖先。 参谋长雷雨田和钱运周在前面焦急地等他。钱运周不愿追随柳元麟撤台,遂投奔段希文,因他在猫儿河谷通风报信有功,被任命为第五军情报处长。他们低声通报,副军长兼前卫师长曾将军病危,曾将军在战斗中腿部受伤,按说这种伤并不致命,谁知队伍天天行军,天降大雨,结果伤口感染,得了败血症。 在一架临时帐篷里,曾将军躺在担架上昏迷不醒,军医正向他嘴里喂稀释鸦片水。山风鼓号着从破洞里灌进来,帆布开了裂,滴滴嗒嗒往下漏雨水。曾将军家属都留在大陆,关山阻隔,音讯杳无,剩下这个孤独无助的老军人在异国他乡的死亡线上痛苦挣扎。 段希文问军医:“……还有针药吗?” 军医惶恐地摇头。这当然不怪军医,军队早已断了药品。原先药品来源有两条渠道,一是台湾空运,另一个是马帮走私。现在两条渠道都被切断,贮存药品消耗殆尽,许多伤病员皆因无药医治死亡。原先军队有严格纪律不许吸食鸦片,但是到了这种地步,唯一办法就是学习当地人,以鸦片代替药品治病。 好像有了某种感应,曾将军突然从昏迷中清醒过来,苍白脸上浮起一抹回光返照的红晕,那是生命中最后一抹恋恋不舍的晚霞。他对站在面前的军长说:“看来……我不中用了,人各有命啊!希公,我担心不是自己,是……队伍啊!” 曾将军眼里溢出泪水,他知道败血症病毒正在侵入自己大脑和心脏,山林外面传来军马凄厉的哀鸣,那是粮食告罄,士兵不得不宰杀忠心耿耿的军马维持生存。军马挣扎的长啸和抗议像刀片一样划破挤压在帐篷里的沉闷空气,让活人心脏为之一颤。 曾将军急促地说:“希公,别在金三角兜圈子,从前的根据地,是回不去了……换个地方,到南边去吧,让泰国收留队伍……要不然,会像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杜聿明远征军那样,被野人山,活活吃掉。” 段希文心中大恸。曾将军经历两次印缅大战,两次走过野人山,为一代抗战名将,但是这次他是再也走不出去了。他执着垂危人的手,耳朵凑上去,倾听死神的脚步。老军人声音越来越细,越来越远,最后终于被风带走。 “……朝南,队伍……冲出去……再来接应……不然……完蛋……” 病人的手渐渐凉下来,在场人无不神色黯然,他们明白老军人决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为生存付出生命代价的人。 这天晚上段希文召集紧急会议,全体军官一致赞成放弃夺回原根据地计划,向南转进,甩开敌人,打开一条生路。缅军对汉人军队的突然转向感到迷惑不解,后来意识到他们确实要离开缅甸领土,立即表现出大度和宽容的姿态。第五军基本上没有遭遇大的战斗,顺利进入泰国北部同样是原始森林覆盖的龙帕山脉。 雨季结束前的一个傍晚,前卫营在一座无名山谷停下来。这里三面环山,森林茂密,站在山顶可俯瞰地平线上像湖泊一样闪亮的大平原。据当地山民讲,马帮到泰国北部清莱府只需走一天,而去到与缅甸大其力一河之隔的泰国边境重镇美寨(又称夜柿)需走两天。 段希文勒住马,在夕阳余辉的映照下,他看见远处的平原与河流在一层淡淡的暮霭中闪闪发亮。这就是说,他们已经走到金三角边缘,平地像魔鬼一样诱惑着这支历尽千辛万苦的汉人队伍,有人禁不住哭起来。雷雨田后来对我说,他一看见大山外那片宁静富饶的平原,双腿立刻就软下来,再也爬不动大山。他听见段希文的声音从夜色笼罩的山上传来:“就是这里,不走了,打仗也不走了!……我们要在这里扎下根来!” 段希文给这座山谷取个汉泰合一的好听名字,叫美斯乐。“美”,泰语村子,“斯乐”,汉语和平,即和平村之意。 4 刘舟对我说,六十年代李文焕第三军退出老挝,在金三角深山老林与缅军周旋。那时候他老婆古月棋刚出生不久,裹在襁褓里,抱在她母亲也就是他未来的岳母李文焕妹妹怀中,连天大雨和没完没了地行军打仗险些没有要了婴儿的小命。 刘舟说,这支队伍起决定作用的是亲情。与第五军不同,第三军主要将领和骨干基本上都是李文焕亲戚和乡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古老的血缘联系和家族统治奇迹般地团结着这支汉人军队,哪怕在最困难的时候也能保持坚强的战斗精神。 我以为刘舟的话有一定道理,因为我在后来的采访中看到,李文焕在第三军威信确实深入人心。许多人并不直接称呼李文焕为军长或者将军,而是按照滇西习惯,称“老表舅”或者“爷叔”。 同第五军强大实力相比,第三军基本上无法望其项背。五军鼎盛时期达七千之众,而李文焕充其量也就两千余人,经过一番挫折,还剩下不到一千人,包括一百多名妇女儿童。在这个动荡时刻,当地人都悄悄离开队伍各奔前程,那个已经当上独立团长的未来的世界大毒枭坤沙也不例外,他将队伍悄悄拉回当阳老家莱莫山自立山头,成立土司武装“弄亮自卫队”。这就应了“树倒猢狲散,飞鸟各投林”的老话。李文焕既不肯与五军合并,那样就等于交出队伍,但是他又决不能离开第五军单独行动,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联合起来力量大,这个简单道理谁都明白。所以第三军就不远不近地尾随第五军,拉开一两天距离,若即若离的样子,像头被大熊遗弃的可怜巴巴的小熊。这种情形还造成另一种尴尬,第五军先期经过的寨子,所有粮食都像蝗虫扫荡一样,后来者就得挨饿。但是李文焕有自己的办法。他派出骡马到远处山寨购买粮食,他的队伍少,经费却充足,所以没有断过给养。 战争毕竟不是游戏,随时都有意外发生。王索公路桥是一座战略要地,第五军通过后,为甩掉追兵就把桥炸断,结果把尾随其后的第三军和缅军都隔在东岸。这就等于先得救的人往水中挣扎的同伴头上踹了一脚。这并不说明第五军一定要借刀杀人,战争法则就是以保存自己为第一要义。 李文焕与参谋长古少卿一起赶到河边,只见山谷中洪水滔天,那座炸断的钢索桥已经被洪水卷走,剩下几根钢索孤零零地悬在空中。李文焕脸色铁青,他觉得自己遭到出卖,段希文拿他和第三军做点心,慰问那些穷追不舍饥肠辘辘的缅甸政府军。重新搭桥显然来不及,另选路线也为时过晚,缅兵随时可能赶来。不到万不得已,应当避免作战,否则等于自杀。我朋友刘舟未来的岳父古少卿将军是个真正的职业军人,黄埔十六期毕业,李文焕虽不是正规军人出身,他倚重的军官却多是黄埔系。李文焕到底不是等闲之辈,他二十岁成为镇康一霸,闯荡金三角二十余年,什么风浪世面没有见过?所以要论在滇缅丛林的生存之道,他恐怕比段希文雷雨田还要高明些。 李文焕捻着下巴上的鼠须,望着湍急河面沉吟不响,古少卿和担任前卫的第十四师师长杨绍甲焦急万分。这时天空阴沉,河水吼声如雷,上千官兵还有妇女孩子都拥挤在河岸边,人人都意识到形势不妙,眼前洪水拦路,后有追兵逼近,炸断的大桥像一把大锁,锁断他们到达彼岸的希望。 绝望像恶魔一样扼住人们的喉咙。我仿佛看见诗人刘舟未来的妻子骇怕地把头挤进母亲怀里,母亲哆嗦着抱紧幼小的婴儿。厄运当头,空气结了冰,没有人说话,天地间出奇安静。一群乌鸦在山谷盘旋不去,好像不祥之兆笼罩人们头上,有人说当时李文焕大怒,夺过机枪狠狠扫射一梭子弹,中弹的乌鸦像石头一样跌进河水里转瞬即逝,其余乌鸦立刻哀号着飞远了。李文焕怒气冲冲地扔下枪,他看见那几根孤零零的钢索在峡谷风中不停地晃动,突然激发灵感,转身问杨师长:“你是腾冲人,跟李主席是老乡对不对?” 杨师长莫名其妙地回答:“是啊,听说梁河乡现在改县,从前归腾冲府管辖。” 李文焕嗬嗬地笑起来,对大家说:“你们有谁见过溜索?我记得从前腾冲一带就有。” 溜索是滇西北横断山峡谷的一种古老交通工具:一根粗藤条或者钢索,下面系一只竹筐,载上人或者货物飞快地溜向对岸。这种交通工具至少已经存在几百年。杨绍甲一拍脑袋,大声说:“对对!天无绝人之路,这里不是还有几根现成的钢索吗?” 我认为农民李文焕具有某种领袖才能。一个人,要想在金三角,在严酷的战场上和国民党内部争斗中站住脚,牢牢控制队伍,这不是件容易的事。五十年沧桑,李文焕至今仍为金三角领袖之一。我在金三角采访,许多第五军的人都不大看得起李文焕,他们公开指责第三军,嘲笑李文焕是草包、恶霸、土匪和奸商,使我感到这两支患难与共的汉人队伍之间有很深的成见。 人们从树林里砍来藤条和竹子,只用一天时间就将钢索变成可载人或马的大溜索,紧急渡河由此展开。人和骡马都被吊在半空中,令人眼花缭乱地来回飞动,由于钢索有好几根,所以队伍渡河进展很快,到第四天缅兵赶到河边,第三军已经离去,仅余少量辎重丢弃在河岸。李文焕还是捻着鼠须对杨师长说:“感谢第五军兄弟,他们没有把钢索全部炸断,否则你我就该向孙总理报到了!” 第三军把剩下的工作做得更彻底,他们在钢索两端绑上炸药,将任何人的渡河希望炸得无影无踪。 这支顽强的小部队像一个甩不掉的影子,始终尾随第五军向金三角南部转进,当第五军终于停止长达数月的行军脚步,在美斯乐驻扎下来并建立根据地时,李文焕也选择友军以西安营扎寨。他们驻扎的山谷更加险要,是半山腰一处凹地,当地话叫“塘窝”。“塘”,即石洞,“窝”即猴子,就是有许多猴子和石洞的地方。 5 大树一倒,猢狲的宴席便不得不散,一度称霸金三角达十余年的国民党残军终于像影子一样退出掸邦高原。不愿撤台的官兵多为云南人,除第三、五军较大两股外,其余零散人员各奔前程,或解甲归田,变成当地华侨;或投奔三、五军,背靠大树好乘凉;或拉起队伍自立门户,占山为王,反正成龙上天,成虫钻地。总之在金三角这片广大而古老的土地上,来自中国大陆的流亡汉人就像远古时代的迁徙民族,注定要上演无数龙蛇争霸和弱肉强食的人间悲喜剧。 值得一提的另一位重要人物是原国民党残军副总指挥兼第一军军长吕维英。 这位在台湾失去靠山的落魄将军,因为一不当心中了柳元麟反间计,虽说依旧挂着副总指挥的头衔,手下却连一个小兵也调不动。将军没有队伍,就连草寇也不如。柳元麟撤台无疑给他一个重新出山的机会,吕将军立即在老部下中进行游说,招兵买马,重拉队伍,他的努力没有白费,几个月后终于招集拢一支大约三百人的队伍。应该说这是个很不错的成绩,当年李国辉谭忠打天下,不就一千多个惊魂未定的残兵败将吗?何况这三百人都是精兵强将,武器精良,个个身经百战,他们中间有一批雄心勃勃的优秀军官,其中包括未来金三角的灵魂人物,国民党团长张苏泉和参谋长梁中英。 原来的根据地已经丧失,经过一番深谋远虑,吕将军决定向老挝北部琅南塔省发展。当时老挝政局动荡,革命党左翼在首都万象发动军事政变,但是这个红色政权仅仅只存在四个月就被卷土重来的富米政府军击败,革命党撤往山区打游击。与此同时,许多大国加紧插手老挝事务,他们各自向老挝派遣军事顾问,运送军援,扶持亲西方或者亲共势力。老挝各派纷纷扩大武装,以便在未来的内战中多捞一席之地。需要说明的是,吕维英是国民党中情局出身,与美国情报局联系密切,在这样纷繁复杂的政治背景下,他打出“东南亚国际支援纵队”旗号,由美国情报局牵线,投靠富米·诺沙万将军,当起真正的国际雇佣军。从前印度国际军团喋血拉牛山战场,李国辉曾经感叹军人命运如浮萍,他也许对国民党残军的命运有种不祥预感,后来大批国民党军人果然纷纷去做国际雇佣军,这或许是个必然结局。吕将军将三百人编为三个连,称“110特种作战部队”,他亲自出任总指挥,张苏泉任参谋长,对外号称三千大军。 十多年后已经在坤沙贩毒集团坐稳第二把交椅的张苏泉面对美国记者的镜头侃侃而谈。他说1961年在“110特种部队”作战,本来形势大好,但是中了寮国(老挝)人的诡计,不得已返回金三角。这句话的意思可以解释为,本来他们决心当好雇佣军,不得已转向贩毒。我认为张苏泉说的实话,这是金三角毒品发展史上一个重要转折时期,战争是军人的舞台,内战外乱为这支失去目标的军队找到用武之地。 梁中英说,“110特种部队”确实英勇善战,上寮一仗,打得寮国反政府武装闻风而逃。吕维英野心勃勃,想趁老挝内乱发展队伍,招兵买马扩大地盘,然后再当一回老挝霸主。不料老挝人对于这些让缅甸政府伤透脑筋的汉人军队理所当然怀有高度戒心,一是利用,二是消灭。一年之后的1962年,老挝成立三方临时民族团结政府,左中右各派坐在一起握手言欢,三方坐下来达成的第一个协议就是联合消灭国民党雇佣军。 张苏泉说,那回他只差那么一点点就死在寮国人的卑鄙袭击中。我们很难想象,如果后来的金三角毒品发展离开张苏泉这个大人物会是一番什么模样?而坤沙集团缺少张苏泉,还会像现在这样如日中天,成为众所周知的世界最大贩毒集团吗?总之历史是一根链条,缺一环不可相连。 政府军战斗机是在一个完全没有迹象的早上突然飞临驻地上空并开始扫射的。飞机俯冲投弹,反复扫射,而随后赶来的大批政府军则像狼群一样凶狠地进攻,包围山头,寮共游击队则封锁湄公河,切断退路。国民党军队从一开始就处于劣势,他们简直被闹糊涂了,许多人至死也没有明白一个简单道理:昨天还是好好的友军,怎么一夜就变成敌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苏泉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职业军人,尽管一开始处于被动挨打的不利地位,好比老虎,一旦拼死相搏还是无人能敌。他们抛下受伤和阵亡的战友,且战且退,在山里与政府军周旋。几天之后,这支伤痕累累的小部队终于突出重围,渡过湄公河回到金三角。当追兵远去,张苏泉清点人数,已经有三分之二官兵做了友军袭击的牺牲品。 寮国方面大肆宣扬了这场军事胜利,报道国民党入侵者的可耻下场。台湾方面矢口否认这些“侵略者”与国民党有任何瓜葛,声明那只不过是一些当地土匪,与台湾官方无涉。吕维英大干一场东山再起的勃勃雄心再次化为泡影,他心灰意冷,变成一条丧家之犬,终于在一个暮色苍茫的夜晚悄悄离开队伍,独自去了泰国,在异国他乡销声匿迹地生活二十多年。八十年代中国大陆改革开放,古稀之年的吕将军毅然踏上归程,在云南昆明见到日思夜念的亲人和子女。1992年秋天,老先生在昆明溘然仙逝,葬于著名的风景区筇竹寺玉案山,实现叶落归根的人生夙愿。 吕维英远去,张苏泉成了这支残破不堪的小队伍首领。他带领百十个人,百十条枪,像孤魂野鬼一样游荡在金三角的崇山峻岭之中。他们先后投奔过段希文和李文焕,皆因国民党内部派系斗争和重重矛盾,不得已又重返森林,过起野兽一般的流浪生活。他们随时都得提高警惕,因为在这片布满杀机和弱肉强食的土地上,到处都隐藏着致命的危险和敌人:缅兵、掸族武装、佤军、反政府游击队、土司兵以及各种土匪。这就好比一头小狼,群狼以数量称霸森林,小狼则可能成为别人的猎物。 一个没有太阳的阴天,雨云在远处山头上聚集着,这支精疲力竭的小队伍刚刚摆脱缅兵追击,却在一处没有地名的河谷遭遇另一支人数更多的当地武装包围,形势万分危急。枪声响起来,小队伍基本上突围无望,只好拼死抵抗。关键时刻,对方突然有人高喊张苏泉的名字,不是用陌生的缅语或者掸语,而是道地的汉语。我们看到,就像阳光突然穿破云层,这个偶然机遇彻底改变了张苏泉的命运,上帝之手在不经意间为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世界埋下一个苦难的伏笔。张苏泉从此结束作为职业军人的流浪生活,转而走上另一条布满荆棘的地狱之路。 那支队伍的领袖不是别人,正是他从前的部下坤沙。 6 钱运周带领特工大队,个个披着蓑衣,头上扣一顶尖竹笠,冲锋枪藏在蓑衣里面,远看像一群马帮,乘着黑夜悄悄返回勐萨。钱大宇外公,那个十代相袭的勐萨大土司刀栋西,因为投靠国民党残军而得罪政府,终于在这场绵延不断的战乱中彻底败落,他那一大群妻妾还有管家仆人兵丁,因为主人破落而作鸟兽散,剩下一个小女儿也就是钱大宇母亲瑞娜无路可走,带着孩子与父亲相依为命。 钱运周在寨外放了哨,封锁道路,这才带人从篱笆破洞中钻回家去。土司官邸已经被没收,瑞娜住的是从前下人的小屋,一条黄狗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呜咽冲出来,认出自家主人,立即欢快地摇起尾巴。屋里听见有动静,刚问一声是谁,立即就被嘘住。门打开一条缝,钱运周闪进去,大难之后一家人终于团聚,当即哭成一团。 钱大宇说,那年他九岁,一睁眼看见父亲站在面前,疑心是个梦。父亲又黑又瘦,脸上长满长毛,样子很凶恶,像个恶煞,当即把妹妹吓哭了。父亲背着冲锋枪,浑身散发着汗酸臭,男孩子立刻意识到父亲带领队伍又打回来,一颗心欢快地大跳起来。母亲死死抱住父亲,浑身像生病那样抽搐,眼泪浸湿父亲胸膛上一大片军衣。一年来父亲音讯全无,金三角谣言纷纷,有说汉人军队去了台湾,再也回不来了。有说亲眼看见他们渡过湄公河,被寮国人消灭了。还有人幸灾乐祸地说,缅甸政府军打死的国民党尸体堆积如山,一百匹骡子也驮不完。金三角三十三家土司联合开会,宣布剥夺刀土司的世袭领地,把他的财产像瓜分烤羊肉一样分掉了。 父亲对母亲的唠叨不感兴趣,他干巴巴地问:“听说大人(岳父)有很多烟(鸦片),你知道都藏哪里?” 母亲停止哭泣,惊慌地抬起头来,她从丈夫眼睛里看出不祥之兆。父亲沉下脸,威胁母亲说:“你到底跟不跟我走?想走的话,就把藏烟的地点告诉我,我马上送你和孩子去泰国。” 母亲还是没有说话,男孩听见父亲又缓和口气说:“就算队伍先借大人行不行?队伍急需经费,我们很快要打过来,到时候我去跟那些忘恩负义的土司算账,还怕没有堆得像山一样多的大烟?” 母亲到底没有见过世面,就把老土司藏大烟的地方告诉了丈夫。男孩看见父亲眼睛里射出一股恶狠狠的凶光,就像狼群的眼睛,叫人看了害怕,他就赶快躲在母亲身后。父亲唤进一个军官来,命令他先护送家属出寨子,到山里与马帮会合。那天夜里,他们一家人三代包括老土司都离开家乡勐萨,从此离乡背井远走他乡,再也没有回来。他们在山头上看见土司官邸燃起大火,把整个勐萨坝子的夜空映得通红。 这天以后,钱运周带领特工大队在金三角大开杀戒,对所有投靠政府军和背叛汉人军队的当地人进行疯狂报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一时间金三角淹没在恐怖主义的血泊之中,当地人防不胜防,无不心惊胆战,他们给钱运周取个外号叫“嗯玛尼”,意即“魔王”。一个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夜晚,这个杀人魔王突然出现在勐崖土司官寨里。 土司养了几百兵丁,几百条步枪,甚至也有几挺机关枪,但是这些武装对真正的特种部队来说就像泥胎小鬼,都是庙里的摆设。经验丰富的侦察兵像猫一样无声无息地窜出来,干掉岗哨,堵住营房,然后钱运周带了一队人大摇大摆地直扑土司竹楼。 土司正与小妾睡觉,突然门被一脚踹开,一群凶神恶煞的汉人闯进来,知道天塌下来。他的官寨养了几百兵丁居然一点作用也不起,可见得那些土司兵只能吓唬老百姓,在职业军人面前就像猫见了老虎。土司心中叫苦不迭,肥胖的脸上连挤出的笑容也挂不住,五官扭歪了,难看得好像在哭。不等钱运周开口,他就噗通跪下来连连求饶:“召龙(长官)行行好,不关我的事啊!令大人他、他的事,实在是……强盗干的啊!” 钱运周玩弄着枪柄,冷冰冰地说:“哪个强盗?不是你勾结老缅兵,占我大人地盘,抢他老人家的财产,放火烧他寨子,谋财害命,哪个大胆妄为的强盗敢去?……告诉你,今天要是交不出凶手,我就把你当那个强盗。” 土司吓得大小便一齐失禁,弄得屋子里空气臭烘烘的。他几乎是抱住钱运周的腿,边打自己耳光边哭诉:“冤枉啊!召龙不是我干的,我发誓……我不敢害人,召龙要什么我都给,求你开恩不要杀我呀!” 钱运周一脚把他踢开,叫人把他捆在院子的柱子上,剥光衣服抽三十皮鞭。然后当着土司的面,让部下轮奸他心爱的小妾。如此还不解恨,又把土司屋里的女人赶出来,逼迫家丁兵丁来大肆强奸。经过一番折腾,土司官寨已经乌烟瘴气一塌糊涂,土司尊严扫地,瘫在地上像一堆狗屎,钱运周这才用枪点着他的头警告说:“让你们这些混账摆夷明白一个道理,哪些事做得,哪些事做不得!你这颗头,暂时寄放在你的脖子上,我随时可以派人来取!……罚你三千两大烟,三日之内缴齐,要是敢耍花招,明年这天就是你的祭日!” 有部下不解地问他:“为什么要那么糟蹋女人?” 钱运周咬牙切齿地回答:“我比你们更懂这些下贱摆夷!他们生来欺软怕硬,老缅兵强奸他们的女人,他们因为害怕就去讨好老缅兵。汉人对他们仁义,他们反以为你软弱好欺!妈的,这个世道决不能心慈手软!” 特工大队神出鬼没,用同样手段一连威胁了十几家勾结缅兵的土司头人,稍有反抗就杀光全家,烧光寨子,杀一儆百,弄得偌大一个金三角,土司头人无不人人自危战战兢兢,纷纷派人来说情,答应各种苛刻条件。从此土司再不敢与国民党汉人作对,无论纳粮缴税还是替汉人做事,都规规矩矩不敢造次,唯恐什么时候那些杀人不眨眼的特工大队破墙而入,把一串冷冰冰的子弹射进你和家人脑袋里。 7 1964年,在金三角重新站住脚跟的两支国民党残军终于召开第一次联席会议,李文焕亲自翻山越岭来到美斯乐,这个举动本身可以被认为是重新团结的象征。他们讨论了形势、任务和重返缅甸的可能性,研究联合作战方案,划定各自作战区域,确立各自势力范围。当会议快要结束时,台湾发来一封密电,批准组建“东南亚人民反共志愿军游击总部”,总部设在美斯乐,任命段、李分别担任正副总指挥。 这就是说,台湾依然舍不得放弃这支武装,从名义上还是要把他们纳入国民党旗下。然而此一时非彼一时,此残军非彼残军,段希文李文焕也非当年盛极一时的二李(李弥李国辉)。第三、五两军合计兵力仅四千余人,要重现昔日辉煌谈何容易!台湾基本上不再供应经费和装备,也就是“自谋生路”,段、李非常清楚自身处境,他们与台湾是那种名存实亡的关系,好比分居多年的夫妻,恢复从前的关系已属不能,所以他们明智地确立为生存而战斗的目标。是年旱季残军倾巢出动,发动一场代号为“怒吼行动”的战役,重新打通萨尔温江走私通道,建立由他们控制的安全护商走廊。 谁掌握走私通道就等于控制鸦片贸易,谁控制鸦片贸易就等于控制金三角,我们看到,国民党残军这只蚕蛹,经过痛苦而漫长的进化,终于挣脱茧壳的束缚,完成从蛹到蛾的蜕变。这是大自然不可抗拒的进化法则。一只狗,如果不再依附于人类,它就会回归森林重新变成狼。如果说五十年代以二李和柳元麟为首的国民党残军固守政治信仰,念念不忘反攻大陆,给金三角涂抹上一层政治色彩,那么到了段、李时代,这种政治色彩就如同斑剥陆离的油漆一样,早已纷纷风化脱落,什么“反共抗俄”、“反攻大陆”,种种政治神话如同幼稚可笑的痴人说梦,早已灰飞烟灭不复存在。我们看到,这支经历时代变迁的汉人军队除了历史原因与台湾还有某些血缘牵联,沿用国民党番号,但是他们存在的全部目的和意义,已经与台湾政权没有任何关系。 对金三角来说,这支谋求生存的汉人军队不再作为一种政权形式,而是作为一股强大的经济和社会力量出现,对于金三角的原始社会关系迅速瓦解,新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产生起到重要促进作用。原始的鸦片贸易被更大规模的走私所取代,国民党残军像推土机一样肃清障碍,在金三角建立起长达数千里的鸦片走私通道。很长一段时间,国民党残军都暗中控制着金三角最大宗的走私生意,经他们武装护送的马帮源源不断地将各种走私品送达老挝、金边、泰国和仰光以及周边国家。 这就是金三角历史上有名的“段、李时代”。 第二十一章 龙蛇争霸 (坤沙在外界知名度极高,人们都知道他是东方大毒枭,金三角的拿破仑。而他的参谋长张苏泉却很少有人知道。在金三角,当地人习惯称他们“二张”,称掸邦革命军为“张家军”。 金三角鸦片走私,自六十年代风起云涌。随国民党军队撤台,一统天下被打破。军阀、土匪们经过几年的火并,主要剩下坤沙和罗星汉两大势力。 六十年代中期,经过两个多月的鸦片大战,张家军伏击了罗星汉的鸦片马队,缴获了大量鸦片。 坤沙从此一举成名。他们卖掉十二吨鸦片,招兵买马扩充队伍,终于在金三角群雄割据中脱颖而出。他的名字在西方报刊上频频出现,引起东南亚国家、美国中央情报局和世界缉毒组织的注意。 金三角,终于结束了它在国民党残军控制下反攻大陆的政治使命,从而演变为一个侵扰人类的世纪毒瘤……黑(鸦片)白(海洛因)相间的魔鬼王国。) 第二十二章 坤沙出逃 (正当坤沙、张苏泉的贩毒事业大发展之际,缅甸政府诱捕了坤沙。 张苏泉为救坤沙绑架了两名援缅苏联医生。缅甸政府迫于国际社会舆论,改监禁为软禁了坤沙(坤沙七年后趁看守不备逃走)。 第二十三章 神秘满星叠 1 我的知青朋友曾焰在金三角生活达十二年之久,如果加以区分,她在美斯乐教书写作七年,满星叠二年,金三角各地流浪三年。这期间她多次遭到移民局羁押,结一次婚,生下两个孩子,死了一位丈夫,出版(发表)六部长篇小说。而我的另一位怀才不遇的知青朋友焦昆,至今还在金三角生活,他从1969年出境当缅共游击队,已经整整三十年没有回过国,一直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他太太是缅甸华人,生下六个结实健壮的儿子。目前焦昆唯一的精神安慰是教书和写诗。还有吸鸦片。 我问焦昆:外界都觉得坤沙贩毒集团很恐怖,你在满星叠教了十年书,有什么感受? 焦昆脸色蜡黄,这是吸鸦片者的共同特征。他打个哈欠说:都是瞎扯,其实台风中心最平静。满星叠甚至比金三角别的地方更文明,人人和平生活,没有犯罪,路不拾遗。 我不服气,说:可是他们在贩毒,获取不义之财,制造人类危机啊! 焦昆解释说:那是满星叠以外的事情。满星叠从来没有罂粟,或者说不允许种植,你看不见一点毒品的影子。山坡上种着庄稼,人们忙着修公路,建学校,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我说:你见过坤沙、张苏泉吗?他们是不是如外界所说,过着奢侈放荡荒淫无耻的豪华生活? 焦昆大笑说:八十年代,几乎天天能看见总司令(坤沙)、参谋长(张苏泉),副总参谋长梁中英亲自兼任满星叠大同华文中学校长。坤沙喜欢穿便衣,手中拿根藤手杖,白白胖胖,样子很和善,没有架子。遇到插秧季节,他常常挽起裤腿,下水田帮助老百姓插秧,我就亲眼见过这种事情。张苏泉爱穿军装,我从来没有见他穿过别的衣服。他喜欢握根马鞭,大步走路,甩动手臂,性情直爽,完全是军人样子。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尊重有文化的人。我们这些流浪知青,只要愿意到满星叠他们不会拒绝,而且多数安排在学校当先生。我第一次被人称呼“先生”,感到很不习惯,大陆称“老师”,这就是差异。先生待遇比一般军官好,所以许多知青都被吸引到满星叠来。我到过坤沙的家中,告诉你一个秘密,坤沙老婆是个佤族婆娘,人长得奇丑,还比坤沙大几岁。以我们知青的眼光,坤沙相貌堂堂,称得上一表人才,他的婆娘简直是个丑八怪,可是他却很怕她,就是惧内,老婆把他管得很严,你说怪不怪?至少我从来没有在当地人口中听到过坤沙的风流韵事。坤沙的家很俭朴,两间铁皮房子,比一般人多几件家具。张苏泉根本就是个军人,屋子里什么也没有,睡竹床,一张写字桌,外面睡传令兵。至于坤沙投降以后他们是不是在仰光过上奢侈生活,那我就不知道了。 我讥讽道:照你这么一说,他们都跟共产主义战士差不多了,既然甘愿做苦行僧,那么他们贩毒到底为什么? 焦昆答:一段时间,总司令(坤沙)、总参谋长(张苏泉)常常来找我们知青讨论问题,其中讨论最多的就是,怎样在掸邦国独立后建立人人幸福平等的社会?掸邦国独立是一千万掸邦各族人民的最高理想和利益,为实现理想可以不择手段,这是他们的原话。 我说:广大金三角老百姓怎么看待坤沙集团?他们拥护还是反对这伙自以为是救世主的人?他们不知道正是坤沙集团给亚洲乃至人类制造多么巨大的灾难吗? 焦昆半天没有说话,他苦笑着摇头说:邓贤老弟,你错了。坤沙在金三角,在掸邦老百姓里威信之高,到了你难以想象的地步。他们都是穷人,把坤沙看作唯一的救世主,是掸邦各族人民的大救星。老百姓尊称坤沙为“昭坤沙”,昭,就是王者,至高无上的意思,相当于古代帝王,这还不说明问题吗?再告诉你一件事,满星叠有一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岩运部队”,就是一种少年童子军,职业预备军人,小到四五岁,大到七八岁即被父母送来当兵,接受文化教育和军事训练,接受忠于坤沙和掸邦独立的思想,满十六岁即补充到部队里。在金三角,老百姓穷苦无望,他们的子女没有前途,所以当兵是唯一出路。小小年纪就当兵,不仅能吃饱饭,为家庭减去一份负担,还能挣一份在当地人看来很不错的军饷,所以老百姓送子参军极为踊跃。满星叠的少年军人多达数万人,我亲自为许多这样穿军装的少年上课。你说说,如果没有坤沙,金三角老百姓出路何在?谁来拯救他们?几百年来,谁过问老百姓死活?他们难道愚昧透顶,不是发自真心而是糊里糊涂地拥护大毒枭坤沙吗? 我简直被这种混账逻辑搞昏了头。 在我看来,毒贩就是毒贩,他们都是人性丧尽的坏人,像港台电影的黑社会,挥金如土,尔虞我诈。我没有想到金三角的事情这样复杂,连贩毒还有一大套理论,未必真如黑格尔所说“凡是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但是我一想到世界上有三亿吸毒者,平均每二十人中就有一个沦为毒魔的牺牲品,我想到中国戒毒所的吸毒少女和他们父母悲愤的眼光,心中就感到义愤填膺。如此说来,金三角各族人民的美好生活就必然造就他国人民灾难的根源?把自己幸福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我又想到那个云南武警的誓言,我相信如果上级许可,许多热血儿女都愿以生命来肃清金三角所有毒品和毒贩。问题是,魔鬼金三角,危害人类和世界的毒品王国,那里仅仅是毒贩如坤沙制造的罪恶深渊么? 焦昆看着我,苦笑着说:对不起,邓贤老弟,我们不必费力争论了,这种事是争论不清楚的。我也没有替坤沙张苏泉涂脂抹粉说好话的意思,你都看见了,我一贫如洗,染上大烟瘾,也是受害者。但是我不过说了实话。 我相信焦昆,他是个诚实人。我点点头,无言以对。 2 坤沙出狱这年秋天,他采纳张苏泉建议,将掸邦联合革命军总部秘密迁往金三角南部一处地名叫做“满星叠”的隐蔽山谷。这是湄公河东岸龙帕山脉南麓,位于泰缅边境泰国一侧,与国民党残军总部美斯乐隔山相望,最近距离只有几十公里。不同的是,美斯乐在山梁上,气候凉爽,而满星叠则在深谷里,白天气温高达四十多度,像座大火炉。满星叠是泰语,“满”是石头,“星叠”是炸裂,即气候炎热,连石头也炸裂开来之意。 坤沙在满星叠一住就是十几年,把这座深山野谷变成了不成功的掸邦反政府武装大本营和世界著名的毒品王国的心脏。他在这里控制大部分金三角地区,队伍多达三万余人,训练有素装备精良,拥有各种现代化武器,甚至还有先进的美制防空导弹,足以与任何政府军对抗,成为继国民党残军之后金三角最大一支地方武装。 使坤沙在全世界臭名远扬的不是那个所谓的“掸邦共和国(MtA)”,而是他苦心经营下的毒品王国。联合国资料统计,1949年金三角鸦片生产只有三十七吨,到六十年代末期,金三角鸦片产量剧增至一千吨,至九十年代,鸦片生产已经超过创纪录的二千五百吨,海洛英产量达二百五十吨之多,占世界鸦片总量的百分之八十五。而坤沙集团每年走私海洛英就占世界海洛因的百分之六十。 七十年代以后,坤沙对走私毒品的控制由从前运输沉甸甸的鸦片逐渐改为生产、加工和提炼体积小、重量轻、纯度高和便于运输的吗啡、海洛因。他在深山里建立秘密的海洛因加工厂,重金从香港聘请有专门技术的“上海师傅”,将生产的毒品源源不断地走私到世界各地。从前毒品主要输出地是欧洲和美国,金三角生产的海洛因占美国市场的一大半,因此坤沙成为美国联邦政府最头痛的眼中钉。但是八十年代以来,随着中国改革开放和打开国门,本来已经绝迹的毒品在中国重新沉渣泛起,威胁和危害中国人民的毒品百分之百都是来自金三角。由此可见,毒品问题已经不是如大毒枭坤沙所诡辩的那样,只是报复西方的一种手段,毒品祸水已经跨越国界,成为威胁整个人类生存的一个魔影。金三角作为本世纪世界最大毒源中心,早已恶名远扬家喻户晓。 两百年前,西方人利用鸦片贸易大赚其钱,他们放出了魔鬼,并借助魔鬼的力量完成资本主义原始积累,他们的文明确如马克思所说,每一个毛孔都滴淌着肮脏的血液。现在轮到他们出来禁毒了。我不怀疑西方人禁毒的诚意,他们想收回被他们爷爷和爷爷的爷爷放出瓶子来的魔鬼,但是这种诚意恰恰表明西方人的极端利己主义。试想如果吸毒不是令美国政府最感头痛的社会问题,他们舍得花费那么多钱来禁毒吗?可见他们的出发点并不是为了全人类,而是为了保护自己利益。当然这种利己只要不损人,并且对别人也有好处,我们都是欢迎的。七十年代末,坤沙以掸邦共和国副总统兼国防部长身份在满星叠秘密会见美国禁毒委员会成员,国会议员伍尔夫先生。他向美国议员提交一份详尽的禁毒计划书,其中最核心的内容就是,美国政府将每年用于禁毒费用十几亿美元的百分之一,即一千七百万美元交换给掸邦共和国,坤沙则将他所控制的毒品全部交由美国政府处理。但是该建议遭到美国政府断然拒绝,他们的理由是美国政府决不同毒品贩子做交易,为此美国国会当年又增加拨款十亿美元的禁毒开支。我开始敬佩美国人。我原以为美国佬是世界上最大的商人和实用主义者,在商人眼里没有原则,只有利益,这只是美国人精明的一面。他们的另一面却是坚持原则,决不妥协,宁可再增加十亿美元禁毒开支也决不与坤沙做交易。这种决心使我看到一种丰富的美国精神,我想美国人是对的,如果全球毒贩都来效仿坤沙,美国人岂不成了世界上最大的敲诈对象? 此后美国年年增加禁毒经费,但是十年后金三角毒品产量翻了一番。国际禁毒组织一直将坤沙视为头号罪犯,悬赏重金缉捕和杀死坤沙,但是这个被当地人崇拜的“昭坤沙”居然幸运地一次又一次逃过死神光顾。据他自己对记者发表讲话称,他经历过“……至少不下于四十次的各种暗杀、伏击、行刺以及各种阴谋和圈套”。坤沙一直健康而神秘地活着,他成为一个以他的存在而搅得我们这个蓝色星球不得安宁的少数非常人物(英雄或者魔鬼)之一。 公元1996年春天,一条爆炸性新闻通过电波传遍全世界:世界头号大毒枭,金三角掸邦联合革命军总司令张坤沙向缅甸政府投诚。从简短的电视新闻画面上,我们看到缅政府官员在金三角受降的场面:一排排美制卡宾枪、冲锋枪、轻重机枪、掷弹筒、火箭弹,各种火炮、肩扛式导弹静静躺在地上,放下武器的人员列队离开。播音员解释说,这个武装贩毒集团还有更现代化的军事装备,比如直升飞机等等。 关于坤沙投诚的原因一直众说纷纭,有说是因为内部矛盾,有说坤沙与张苏泉失和,也有说分赃不匀内部起讧所致,更有人猜测是因为坤沙患了重病,不愿意呆在森林里,他想跟别人一样过太阳下的体面生活,等等。不管怎么说,坤沙确实结束了毒枭生涯,当这条短暂的电视新闻像风一样吹过之后,坤沙就从金三角消失了,张苏泉也跟着消失。他们都像影子一样消失得很彻底,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在这片是是非非的土地上出现过一样,虽然金三角并没有因为他们的消失而恢复平静。 坤沙集团的瓦解引起我极大兴趣。我关注的一个重大问题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以汉人(华裔)为核心的跨国武装贩毒集团,它的存在和消失对于人类彻底铲除毒品有哪些重要借鉴意义? 3 1998年雨季将要过去,我从猫儿河谷返回美斯乐旅馆,按照采访计划,我应等待钱大宇从曼谷回来,他在那边有一笔生意,然后他陪我一同去帕勐山和考科考牙山考察,那是国民党残军终于沦为国际雇佣军的最后一个惨烈战场。这时候传来满星叠发生枪战的消息。 我的心一下子狂跳起来,精神亢奋,就像嗅到腐尸气味的野狗。众所周知,满星叠是坤沙王国的大本营,据说坤沙交枪后,当地局势一直不大平静,拒绝交枪的坤沙余部仍然活动频繁,走私贩毒猖獗,贩毒集团不仅常与缉毒军警发生枪战,而且他们之间以及内部也屡屡摩擦火并,所以人们都说那是个危险而且不安宁的多事之地。 关于满星叠枪战说法很多,有说是贩毒集团火并,又有人说与反政府武装有关。总之夜晚响了一夜枪,打死六七个人,都是冲锋枪打死的,尸体扔在水沟里。这个故事被渲染得很恐怖,像真正的枪战片,我当即决定,马上出发到满星叠去!但是我的翻译兼向导小米拒绝前往,小米态度很坚决,令我无可奈何。他认为我们不应该往那个方向去,我只好央求老知青焦昆帮忙。焦昆推不过,找来自己儿子阿祥为我引路,阿祥是个中学生,懂泰语掸语,同孩子一道去不会太引人注意。阿祥虽是华侨后代,却像所有热带少年一样早早发育,脸膛晒得黑红,乍一看会让你误认为是掸族人。阿祥话不多,性格腼腆,是个听父母话的好孩子。焦昆说,那是个多事地带,情况复杂,你们早去早回,千万不要逗留。摄像机不要带,照相机也不要带,那边人不喜欢背这些东西的人。总之他满脸都是极力不赞成我们到那个是非之地去冒险的表情。 为了来去方便,我决定不坐汽车,放弃带摄像机,照相机藏在兜里,由阿祥驾驶他心爱的小摩托车载我前往。满星叠距美斯乐不算太远,步行要走一天,现在通了公路,汽车大约要开两小时。老知青焦昆喋喋不休地叮嘱阿祥,如果怎样就怎样,如果……就去找某某摆夷大爹,还有某某,某某某。直到阿祥发动小摩托车,那个绝望的父亲还追在后面大叫:有情况就赶快回头啊,千万千万…… 阿祥的日本“hONDA”摩托车跟玩具车差不多,110CC缸径,载我这样一个重量级大男人,去做翻山越岭的冒险活动,我的两条腿几乎拖在地上,感觉跟骑在小狗背上差不多。这条山区公路修得不大规范,坡路极陡,弯道则很急,我们就像在爬云梯,常常被对面扑过来的汽车吓得心急气喘,背上出了一身冷汗。摩托车马力小,几次上坡熄火,我只好下来推车。阿祥红着脸承认自己学驾驶还不到一个月,当地摩托不用上牌照,也不用考驾驶证,他的话更加让我提心吊胆。 渐渐地我认为,阿祥反应还是敏捷的,其实我没有告诉阿祥,我有十几年摩托车驾龄,是国内较早一批摩托“发烧友”,曾与外国跑车一道飙车。但是我看出阿祥渴望在我这个陌生叔叔面前露一手,所以我尽量鼓励他,以增强少年人的自信心。大约因为载我吃力,我从后面看见他的颈子上渗出许多亮晶晶的汗珠来。从美斯乐转向满星叠路口,我又看见树丛中露出军营特有的绿色铁皮尖屋顶,岗亭有哨兵站岗,营房门口竖着“StOP!(禁止通行)”的警告标志。阿祥夸张地说那是国防军“黑虎师”,经常要做打仗演习的。从前小米说这是进入满星叠的最后一道军事防线,我想军队防范谁的意思是不言而喻的。 通往满星叠的公路比较糟糕,这条等级很差的公路是政府不久前修建的,它的意义相当于一条通往和平之路。但是沥青路面质量很差,起了很多大坑,一不当心就把我们颠得老高。从地图上看,这是属于泰缅边境的龙帕山脉,也可以算作掸邦高原的余脉。山势越来越陡险,沿途不见人迹,也没有庄稼之类,都是荒山、野草和树林。极目远眺,烈日暴晒下的金三角大山深处,除了重重叠叠的山峰还是山峰,偶尔有一两点隐约的房屋影子,可以想见那该是一座什么山寨。公路一会儿在山脊上蜿蜒,一会儿下到谷底,山风静静吹,热日烤得路面沥青变成稀泥,车轮碾上去发出一溜粘滞的响声。偶尔有一两辆摩托车飞驰而过,车上骑手不是戴头盔而是扎着黑色或者红色头帕,腰间挎着长刀,阿祥大声说他们是倮黑人,缅甸那边来的。我说倮黑人是什么民族?阿祥回答不出。 又过了几座山头,终于看见半前面一座村子,没有当地常见的竹楼而是中国式的砖瓦房。我见不少人家门上贴着红纸对联,上面写着祈祝好运的汉字,几个穿汉族服装的男女坐在自家屋檐下歇凉,听见摩托声一齐抬起头来。阿祥说这是回棚,后面是回莫,从前驻张家军,也是汉人难民村。我问现在呢?阿祥头发被风吹得飞张起来,他说:还是他们,只不过不站岗了。 过了回莫,眼前的大山突然陷下去,出现一座狭长而且幽深的地缝,那是一座隐蔽的山坳。沿山坳而下,很快就看见树丛中露出一些稀疏的铁皮屋顶和楼房。阿祥手一指说到了,那就是满星叠,我的心脏立刻像上足发条一样剧烈地跳动起来。如果按照外界报纸的说法,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毒品王国心脏,称得上魔窟了。魔窟该是个什么样子?毒品多吗?恐怕到处都是毒贩吧?这里还生活着一些什么样的人们?他们怎样生活?与狼共舞吗?他们会怎样对待我这个不速之客呢? 一想到夜里被冲锋枪打死六七个人,想到坤沙集团长期盘踞此地,是毒品走私最为猖狂的区域,尽管头顶烈日当空,心里还是不由得打个寒战。 我想,不管怎么说,满星叠,我来了! 4 在阳光明晃晃的大白天,在风清月白的光天化日,要让人睁开眼睛做噩梦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通常习惯把恐怖事件安排在黑夜发生,有夜幕和神秘氛围作掩护,想象力就格外活跃。但是这一回我却大错特错,因为我一下子就从阿祥脑袋后面看见那六具血淋淋的尸体。 尸体扔在河滩上,一条清清的山涧从村外流过,那几个死人就保持一种安静的姿态躺在那里,估计是枪战现场,因为我看见地上的血迹都变成黑色。我冲动起来,想跳下车拍照,但是阿祥却不停车,反而轰大油门冲过去,这时我才看见,原来还有几个穿黑衣服背冲锋枪的男人蹲在河边上。我一看见冲锋枪就紧张起来,感到呼吸困难,我想从逻辑上讲他们应该是缉毒警察,为了证实这一点,我跟阿祥商量,装着问路看能不能偷拍几张照片。 阿祥低声说:不行!他们会把你押回清莱去。我吃惊地说为什么?我有护照啊。阿祥回答这里不是旅游地,不许游客擅自进入。这一说我暗自庆幸,要是大摇大摆坐汽车来,没准已经被人赶下山去了。 但是我仍不死心,我想我一定要想法偷拍到那几具尸体照片,将来发表在书中才不枉此行。摩托嘟嘟地开进村子,其实满星叠算得上是座初具规模的小镇,应该说比我当年下乡的那座陇川县城还要繁华,基本上都是中国式建筑,不少两三层水泥楼房,商店饭馆以及做生意的店铺比比皆是,乍一看会让人误以为来到唐人街。村口有所很气派的学校,这时候正好学校放学,一群群男女学生,有开摩托,有走路,他们身着整齐统一的校服,脸上焕发光彩,显得整洁、文明和有礼貌。阿祥在校门口刹一脚车,指给我看说,这就是大同中学,从前是坤沙办的华文学校。我意识到这就是二十年前,我的知青朋友曾焰、焦昆、杨飞、杨林等人生活和教书的地方,我采访的曼塘梁中英先生曾任该校校长。我看见这所学校的校舍相当完备,从外观上看比之大陆任何一所城市中学也不逊色。阿祥自豪说他们美斯乐中学每年都要与大同中学比赛篮球,他是主力中锋。我问他今年谁胜了?他低头说没打好。 “满星叠,石头炸。”这是当地一句民谣,时值中午,溽热难耐,太阳像火球,地面卷起白晃晃火焰一般的热浪,狗和人都躲在屋檐下伸舌头。我周身被汗水湿透,这才体会到民谣“石头炸”是多么的生动形象!阿祥放慢速度,摩托绕街道行驶,相当于观光。我没有发现任何罂粟或者毒品海洛英的影子,如果你不知道这是著名的毒品王国,你几乎会以为这里是一片净土。相反我在中缅边境一些地方,比如洋人街、木姐、南坎、八莫等,贩毒的人就像苍绳一样叮着你,他们甚至把毒品伸到你的鼻子底下。可是在这个世界闻名的满星叠,我看见街上行人很少,没有任何公开买卖毒品的迹象,居民大都在家里吃午饭或者午睡,店铺和饭馆开着门,一派和平安宁景象。 村子中心是片很大的空地,跟中国农村的集市一样格局,到处扯起花花绿绿的篷布,地摊上摆满水果农副产品以及百货洋货烟酒糖茶之类。我转了一圈,仍然没有发现任何海洛英和大烟的影子。我发现这里集市与国内不同。在被称作集市的地方,应该人头攒动,车马喧哗,烟雾缭绕,杯觥交错,饭馆气氛热烈,商店里录音机电视机放出最大音量。而眼前这座集市基本上没有声音,没有嘈杂,称得上“这里黎明静悄悄”。人们互相用眼神说话,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好像做地下工作。我还注意到集市只有商贩,没有顾客,连一个顾客的影子也没有,没有顾客的集市怎么做买卖呢?但是人们仍然耐心等待,好像很有信心,知道顾客和生意会从地下钻出来。我觉得这种气氛很怪诞,很压抑和诡秘,好像人人都是演员,在演一出神秘哑剧《等待戈多》。我不知道这种氛围是否与夜里枪战有关,他们从前也这样不出声地做生意么? 在1998年雨季即将结束的一个酷热难耐的白天,在金三角腹地这个没有声音的奇怪集市上,在从前世界闻名的坤沙大本营满星叠,我和一个名字叫阿祥的当地华人少年在一家饮料店铺坐下来喝冰镇可乐。这家店铺面对集市,就像一个位置很好的窗口,虽然空气很热,眼睛被地面反射的阳光晃得睁不开,我还是感到心中有股阴冷的凉气像蛇一样爬开来。我们慢吞吞吸啜冰镇可乐,喝完一听,又要一听,这时我看见好像起了一阵风,平静的水面有了动静。 一群摩托车轰鸣而来,恐怕有十几辆吧,扬起一股烟尘来。骑手冲进集市,戛然刹住,车上的人并不下车,与摊主叽叽咕咕说一阵话,然后又惊天动地飞驰而去。我数了数,半个多小时里,竟然有几十辆摩托车穿梭来去。那些摩托不运货,也没有载来顾客,好像他们奔来奔去就是为了表演车技。而生意人依然耐心地等待,好像他们坐在这里就是为了欣赏摩托车手的高超车技。 我决定同饮料店女老板搭讪。她是个五官端正的中年女人,皮肤白皙,穿黑色长裤(当地人穿统裙),她一出现我就判断她应该是中国人。我用云南话问她:“请问你家,生意格好做?”女老板没有接我的话茬,却反问我:“先生从哪点来,日本,台湾?” 我已经听出她的滇西口音,我说:“我从云南来。你家是滇西人格是?” 她眉毛一扬,似乎很感惊讶,转而口气淡淡地说:“哦,老家是保山,不过我没有去过。” 我装作不懂的样子问她:“我看你们这点都是汉人,你们为哪样来到这点安家?” 她很戒备地看我一眼,回答说:“汉人多得很,都来讨生活,有哪样奇怪的?” 我仍然不死心,故意问她:“我看你们这点的生意不好做哦,客人也没有,都卖给哪个嘛?” 她指指山上说:“上头(指缅甸)的寨子多呢,马帮牛帮下来驮走,生意才好做呢。” 我假装随便的口气说:“听说夜晚满星叠打死人,为哪样事情嘛?” 她说:“我们是生意人,不晓得这些事情哦。” 我指着那些地摊问她:“他们做这些小生意,格赚得到钱啊?” 她说:“我晓不得,你家去问他们嘛。” 我悄悄说:“你们做不做别样生意,枪枝,海洛因,鸦片?” 女老板正色喝道:“你打听这些搞哪样?找死啊?” 她的口气着实让我吓一跳,我一回头,无意中看见柜台后面竟然倚放着一枝粗大的双管猎枪,枪口像死神的眼睛,黑洞洞地让人心惊肉跳。我知道在金三角,很多人家都有武器,或者说家家有枪也不过分。赶快付了饮料钱离开店铺,我仍然不死心,装作观光客的样子在集市上走来走去。但是无论我走到哪家地摊跟前,哪家主人立刻把目光移开,好像没有看见我这个顾客,但是等我一离开,他们的目光立刻又粘在我的背上,像吸血蚂蟥一样凉津津的。我一无所获,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弄明白,只好悻悻地让阿祥替我拍两张照片作纪念。没想到他刚一举起相机,立刻有人哇啦哇啦地嚷起来,样子很凶恶,瞪着眼睛,嘴角上挂着白沫。阿祥小声翻译说,他们不喜欢有人给他们拍照,让我们赶快滚开去。 我一想到像眼睛一样黑洞洞的双筒猎枪,想到他们都会有这样或者那样的枪,就赶紧灰溜溜地滚开了,去找阿祥父亲的熟人莫朗大叔。5 莫朗大叔老家在云南勐海,年轻时赶过马帮,在美斯乐第五军当兵,后来给坤沙当保镖,会说一口流利汉话。当阿祥在一条街道拐角找到这位前大毒枭的保镖时,我看见莫朗大叔是个头发花白的当地摆夷,正蹲在街子上同人说话。他身体干瘦,像条晒干的咸带鱼,同当地掸族没有两样。我同他打了招呼,都没有吃中午饭,就邀他同进午餐。我在路边餐馆要了两斤当地米酒,一盘炸牛肉干巴,一盘干鱼,炒鸡蛋果条(炒米粉)。我看他两根手指熏得又黄又黑,就买一盒“三五”香烟给他,他也不推辞,就收下了。 我们边吃边聊起来,话题当然是满星叠。 “……总司令走了,参谋长也走了,都到仰光去了,如今满星叠可不行喽。”米酒一下肚,莫朗大叔的话匣子就打开了,我认为他同当地大多数好酒之徒没有两样,逻辑混乱,感情冲动,因为我看见他脸色开始发红,摇头晃脑,嘴里喷出酒气:“从前山上都是队伍,我们的人……政府军都不敢进来,多神气!那些土匪蟊贼,谁敢撒野?跟老鼠见了猫一样。” 我猜想这话跟半夜打死人有关,就试探地问他:“满星叠为什么枪战?打死的是什么人?” 他忽然警觉地望我一眼,我看见他的眼神很清醒,清醒得像竖起一堵城墙,使我的企图一下子碰了壁。餐馆老板坐在柜台后面,目光炯炯,竖起耳朵听我们谈话。我只好请求他说:“听说你跟坤沙当了多年保镖,讲讲坤沙的故事好吗?” 一提到给坤沙当保镖,就像提到一段光荣历史,莫朗脸上立刻焕发出光彩来。他说:“讲讲什么呢……好吧,就说说1982年政府军围剿满星叠。那天战斗发生很突然,头一天什么迹象也没有,第二天太阳出来,满山遍野都是政府军,还有装甲车、坦克和直升机。总参谋长一看不好,命令往莱囊方向撤退。莱囊你知道吗?就在山那边,是我们的基地。我跟着总司令,一颗炮弹爆炸开来,我扑上去,救了总司令的命。”他很神气地撩起上衣,让我们看他身上的伤疤。 我说:“后来怎么样呢?坤沙怎么感谢你的救命之恩呢?” 莫朗眼神忽然暗淡下来,他泄气地说:“都怪我自己不好,对不起总司令。” 我看见阿祥频频向我使眼色,估计这位莫朗大叔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就赶快换个话题说:“满星叠打仗,有个叫曾焰的女知青,她的丈夫杨林就死在学校里,你记得这件事吗?” 莫朗大声说:“怎么会不记得?满星叠的人,没有人不记得这个杨先生!那一仗之前,美国一个什么上校被打死在大谷地,泰国政府出动黑虎师和直升飞机进攻,中国来的先生死了好几个。他们都没有武器,杨老师挥舞校旗,结果被炸死在楼顶上,尸体扔了好几天,都发臭了。” 我心里忽然涌出一种深深的忧伤,我想为我的朋友曾焰的丈夫,我没有见过面的同龄人杨林献上一束小花。我说:“他们坟墓还在吗?在哪里?” 莫朗说:“就在学校上面的路边上,不远,呆会儿我领你们去。” 莫朗大叔终于将两斤米酒全都倒进肚子里,他打着酒嗝说:“你过来看见的,回棚,回莫,从前那里都是阵地。喏,山里都种大烟,收了烟就卖给部队,部队讲公平,谁也不敢欺诈老百姓。总司令住在山上,但是他经常下山来,满星叠都是老百姓,我们大家拥护他,才有好日子过……呃,山上那样穷,摆夷、拉祜、佧佤、傈僳、倮黑,不种大烟吃哪样?种大烟没有人来保护他们,早被土匪抢光了。还是总司令好。” 我相信他说的话都是实情,因为我亲眼目睹金三角的贫困,和老百姓生活对大烟的依赖。我叹口气说:“莫朗大叔,坤沙自己不吸毒,也不许部下吸毒,但是他却把毒品卖到别的国家,给别国社会和人民造成多大危害?这是多大的犯罪呀!” 莫朗头摇得拨浪鼓一般,瞪着眼睛说:“不不,政府不让种烟,山上人(缅甸)都要饿死,满星叠也没有饭吃。” 我说:“前天打死人,是不是贩毒集团火并?” 莫朗大叔嘘了一声,他看看饭店老板,刚好那个老板进里屋去了,他低声警告我说:“这个地方,大家忌讳提这种事,当心挨黑枪!” 我连忙低声问:“到底怎么回事,求你告诉我?” 他吞吞吐吐说:“反正,一下子说不清,这年头,什么样的人都有。” 我急了,说:“究竟谁跟谁?打死的又是什么人?” 莫朗大叔突然朝我翻起白眼珠,哈欠连天,鼻涕口水一齐涌出来,倒把我吓了一跳。阿祥告诉我说,莫朗大叔烟瘾发了,要不然怎么会被赶出部队呢?听说还是看在救命之恩的情面上没有枪毙他。于是我们饭没吃完,这位大叔就跌跌撞撞地回家吸鸦片去了。 阿祥下午还要赶回学校去上课,而我好容易进入满星叠,许多神秘面纱尚未揭开,许多故事刚刚开头,所以我让他开摩托车回去,我要独自留下来,留在这个令我神往已久又胆战心惊的神秘世界。 6 太阳落山,集市散场了,我还没有看明白,倏忽间人们就散光了,就跟钻进地下去一样。黑夜像一幅巨大的幕布徐徐拉上了,我相信满星叠的白天只是它的假象,而黑夜才是它的舞台和真面目。 这天下午我独自到山上转了转,没有发现罂粟地,倒有一些废弃工事、战壕和地堡。我下榻是家小旅店,老板是个汉人,姓罗,祖籍云南思茅,他说满星叠从来没有人种鸦片,坤沙时代没有,现在更没有。看我表示惊讶,他笑一笑,很有优越感地说,你不信?告诉你,在金三角,汉人不种鸦片,种鸦片的都是摆夷。 我明白了,难怪在美斯乐、曼塘、塘窝,你绝对看不见罂粟花的罪恶身影。但是这并不是说,汉人与罂粟无涉。我说,这是不是说,在金三角,摆夷种鸦片,而你们汉人只做鸦片生意? 他不与我争论,这时候又来了客人,他忙着招待去了。我心中挂记河滩上尸体,欲拍照而不成,心中耿耿于怀。对我来说,照片比文字更重要,试想这本关于金三角的书出版时,附上现场照片,多么权威,多么有说服力!我暗暗下决心,不管怎样一定要拍,悄悄趁黑夜,用闪光灯偷拍,总不至于那些黑衣人通宵守着死人不睡觉,难道他们怕尸体飞走不成?这样一想,我就按捺不住,满心都是兴奋和刺激。我怕自己熬不住夜打瞌睡,泡了一杯酽酽的当地炒青茶,记了半夜日记。又换一件深色体恤衫,牛仔短裤,检查了相机和闪光灯,万事俱备,看看手表已经指着深夜两点半钟,我心里打着小鼓,手脚紧张得直打颤。我说服自己一定要冷静,要沉住气,然后悄悄摸出旅店。金三角所有旅店都一样,没有围墙,出入自由。 老天保佑,天上没有月亮,四周大山夹峙,所以到处很黑,基本上可以称作伸手不见五指。我发现自己不大适合做秘密工作,因为在黑暗中辨别方向很困难,又不敢开手电筒,野地里到处都差不多,转几个圈就晕头转向。我好容易摸上小桥,看看表,已经凌晨四点。我想这样更好,据说小偷作案一般都在下半夜,那是人们放松警惕的时候。下桥就离尸体现场不远,为了谨慎起见,我躲在桥下向河里扔了一块石头,这一招是从影碟中学来的,目的是试探有没有人打埋伏。 没有动静。 又扔一块石头,还是没有动静。我满心都是压抑不住的兴奋,我想自己注定要成功了!我猫着腰,迅速奔上前去,微微发白的河滩上,我已经隐隐看见那些无声无息的死人,他们好像一些不真实的道具或者河水冲下来的木头,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我心紧张得或者说刺激得快要跳出胸口,我这人的毛病,一取得成绩就控制不住自己,忘乎所以,不知天高地厚。原本计划是,按下一张全景就胜利大撤退,就算成功。可是一到现场我就贪婪起来,控制不住想要多按几张,拍局部,拍近景,拍特写,最多五分钟,不,三分钟!三分钟同半分钟有什么区别呢? 我把相机凑向尸体的面部,我模模糊糊看见死人的眼睛是半睁开的,也许还在动,不过没有关系,这都是天黑的错觉,并且我从不怕鬼。我相信将来的照片上,这人的眼睛一定像死鱼一样灰白和暗淡无光。我跪下一条腿,屏住呼吸,已经充足电的闪光灯亮着红色信号,我刚要按下快门,一件出乎意料和匪夷所思的事情突然发生了。这件事发生得那样迅速,就像大地开裂,飞机失事,令我完全没有准备和猝不及防! 天!死人居然坐起来,一下子抱住我的头!…… …… 不难想象,我当场险些灵魂出窍,心脏窒息,变成一个真正的死人。我想我决不是一个优秀的士兵,我根本不懂搏击格斗之类战术,我只是一个四肢和体力都日渐蜕化的大陆作家。所以我基本上不堪一击,眼睛一黑就被按翻在地上。我听见自己那架日本“理光”自动相机重重砸在石头上,发出一声清脆而且凄惨的破裂声。我魂飞魄散,绝望地想完了,明天一早也许满星叠居民发现河滩上多了一具陌生尸体。他们见惯不惊,见怪不怪,只有野狗将为多了一顿肥美的人肉大餐而欢欣鼓舞。但是一座远在千里之外的中国城市将因此多了一个寡妇,一双年迈老人将为失去他们亲爱的儿子而悲痛…… 更重要的是,我的雄心勃勃的采访和写作计划将因此化为泡影,我的写作生涯将划上一个句号,我的读者将永远看不到这本书,我的一切冒险和努力将付诸东流前功尽弃。在这片异国他乡的土地上,我也许没有坟,没有名字,永远只是一个神秘的失踪者,一个谜,只有我自己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我被捆住手臂,眼睛蒙上布条,我感觉自己像只结实的粽子。我什么也看不见,任凭一些很粗重的手在我背上推来搡去。我认为这是典型的黑帮手法,为的是怕俘虏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秘密。我浑浑噩噩,大脑一片空白,只嗅到空气中散发出一股浓重的人体汗臭味,还有枪械的机油和冷冰冰的铁腥味。我猜想那是一些体格粗壮的男人,在他们眼里,我一定是个神情沮丧而又可笑的俘虏。我绝望极了,四肢痉挛,就像怕冷一样打起抖来,如果此时有人对我头上开一枪,我相信自己一定麻木不仁,一点反抗都没有。 人只有到了这个地步,才知道自己多么软弱,多么身不由己!不知过了多久,我磕磕绊绊的脚步停下来,我感到脚下被什么东西又绊了一下,很硬,可能是门槛,所以我判断被带进一间屋子。屋子的空气滞重而闷热,散发出浓重的烟草味。一双手替我解下蒙在眼睛上的布条,我终于看见一束亮光,那亮光像太阳一样刺得我睁不开眼睛。等我渐渐适应光线,周围的东西清晰起来,我看见屋子里有桌子,椅子,也有床,有家具,不像审讯室,也不是地下室,那些地方容易让人引起恐怖联想。门口站着几个人,他们背着武器,都默不作声,因为光线暗淡,看不清他们的脸。我本想问问这是什么地方,但是想到自己不会当地话,就忍住了。 屋子外面响起脚步声,一个人噔噔地走进来,带来一股外面的山风和草木气息。我猜想这人是个头目,他穿一身黑衣服,没有带枪,也没有坐椅子,而是坐在桌子上。那些带武器的人都对他毕恭毕敬,说明他的地位在他们之上。头目背对我,低头点燃一枝香烟,喷出一口烟雾,然后把脸转向我。 我觉得做了一个梦,因为事情发生太突然,太不可思议,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大真实。这是拍电影?幻觉?还是明明白白的生活? 他的脸上现出惊愕的神情,这种吃惊一点不亚于我这个绝望的俘虏,他和我的问号都写在脸上。 我们几乎同时说:“怎么……是你?” 7 关于这个神秘的朋友,许多性急的读者会猜测他是谁,但是请原谅我暂时不能透露他的姓名,因为这将危及和损害他所从事的特殊工作。谢天谢地,他的奇迹般出现拯救了我,使得这天晚上的惊险故事发生戏剧性转折。他居然眯缝着眼睛,用警察那样的口吻教训我说:“你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要是今晚我不在你的麻烦可就大了。” 我说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情报局?缉毒局?国家安全局?他根本不回答我的问话,吩咐手下人马上送我回美斯乐。我抗议说你们把我相机摔坏了,你得赔我,不过不赔也可以,你得让我重新拍几张照片。他冒火地说,你再到河滩上看看,还有什么尸体吗?告诉你,什么也没有! 我气坏了,我说你妈的还算朋友吗?这点小忙都不肯帮,你把我的计划都毁了!他也发火了,拍着桌子说你瞎掺乎什么?你知道这是多重要的行动?联合国禁毒署都来了人!……你快走吧,不要对任何人讲你看见什么,不然最好结果也是驱逐出境! 我被吓住了,驱逐出境不是好玩的事情,这才乖乖出了门,不敢再提非分要求,我自以为聪明的偷拍计划终于以失败告终。当天我即被一辆汽车送出满星叠,路过小桥的时候,明晃晃的阳光下,果然什么尸体也没有,好像这个世界上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回到美斯乐,我简直累坏了,就像从地狱回到人间。焦昆见我安全归来,显得很高兴。他主动告诉我两件事:第一,坤沙确实受人爱戴。泰军进攻满星叠,许多人自动拿起枪保卫家园,当时他在大同学校教书,亲眼目睹那场壮烈战斗。 第二,坤沙被人栽赃陷害。他虽是毒贩,并不是外面传言那样,他做了许多好事,造福掸邦老百姓。这次向缅甸政府投降,换取政府向掸邦自治作出重大让步,也可以看作是某种自我牺牲,不然他本来可以稳稳当当享福,成为世界上少数几个最富有的富翁之一。 我觉得有些啼笑皆非。难道我冒着危险,不远万里跋涉而来,就是为了寻找这样一个救世主么? 关于坤沙向政府投诚的原因众说纷纭,据刘舟所言,他与张苏泉女儿张××女士一直保持较为密切联系。他说,一是张家军内部权力之争,张苏泉重用汉人军官,引起掸邦军官强烈不满,以至于发生多次内讧、叛乱和哗变,直接导致张家军衰落。二是与佤邦军作战不胜,节节失利。三是国际禁毒压力增大,难以为继等等。还有一个重要的个人原因,坤沙年事已高,身体患病,所以很难说哪个原因起了主导作用,当然也很难说哪个原因没有起作用。 我个人倾向于认同刘舟的分析,焦昆认为坤沙做出自我牺牲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总之我相信反对毒品是人类大趋势,所以促成1998年春天全世界都看到的轰动一幕。 一年之后的1999年,媒体再爆一条新闻:坤沙重新出山,再登世界贩毒大王宝座。我立即向刘舟询问此消息的可靠性。刘舟断然否定道:简直是空穴来风!真不知道这种无中生有的消息如何变成新闻的?他郑重相告:坤沙已是六十七岁的老人,脑瘫中风,健康状况每况愈下。即使有心重演二十几年前的金蝉脱壳之计,也是心有余力不足。张苏泉更是古稀之年,他是主动要求与坤沙一起软禁,相伴生死的。 我宁愿相信这样一个普遍真理:地球是圆的,人也是圆的。 第二十四章 青春似血 1 本世纪六七十年代,数十万城市知识青年来到与金三角毗邻的云南边疆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在他们中间,有狂热的红卫兵、干部子弟、造反派,有权力场的失意者,站错队,划错线的保守派、走资派子女,也有被打入另册抬不起头来的“黑五类”、剥削阶级子女等等,当然随波逐流的广大平民子女是大多数。毋庸置疑,那是个与压抑、绝望、躁动和贫困为伍的年代,我本人作为一名背负家庭十字架的初中生,曾经不可避免地加入放逐者的大军,成为这场轰轰烈烈又悲怆失落的中国二十世纪新青年运动的历史见证人。 在我长达七年的知青生涯中,曾经耳闻目睹不下数十起知青越境事件,这些年轻的逃亡者或公开参加缅共,或神秘失踪异国,总之他们中的多数人跨过国界一去不复返。1991年我写作,曾经大量查阅知青档案,追踪和调查有关当事人。据一位当年主管知青工作的干部回忆说,仅他任职期间,这类事件所涉及知青人数,“……大约有几千人吧。”他含含糊糊地说,过一会儿又补充道:“也许还多一些,后来回来一些人,总之弄不太清楚。” 当时云南有兵团知青和地方插队知青之分,插队知青人数更多,无人管束,他们是这类外逃和越境事件的主要制造者。一位曾经有过此类经历的知青作家在回忆文章中说:仅1969年6月,就有六百多名(插队)知青越过边境参加缅共。究竟有多少知青流落金三角并且一去不回,成为这场青春大逃亡运动的牺牲品和冒险者,未见档案数字记载。有人保守估计为七八千人,有人说应为上万人,也有人认为除去部分陆续返回国内,留在境外的实际人数不会超过数千人。 1998年我只身进入金三角,寻找这些逃亡知青的命运轨迹是我采访计划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与其说关注知青下落,不如说重新回首青春岁月,关注自己的人生走向,要是当年我的流浪生活没有及时回头,我现在会在哪里呢?我会成为作家吗? 金三角采访千头万绪,无数困难和障碍像高墙一样包围我,令我疲于奔命。最初一段时间,我居然没有打听到一个知青的下落。问了许多当地人,他们都茫然地摇头,那种困惑的眼神,好像我在打听外星人。 但是我依然不肯放弃。 我相信这些俱往矣的老知青,如同零落成泥的花瓣,他们中间有的活着,或者生如草芥,默默无闻,或者被当地人同化,成为土著。当然许多人已经变成冰凉的墓碑,孤独的魂魄游荡在历史岁月的深处,还有的不知所终,不知所往,变成当地人口中一段传奇故事。在异国他乡,这些一度发着政治高烧和狂热迷乱的中国知青像外来的种子,被金三角土地所包容,所吸纳,所接受,一切与自然生存法则相悖的偏见、信仰、理论、乌托邦很快烟消云散,残酷的丛林社会露出真面目。金三角就是金三角,好比狼就是狼,如果你不能变成一头狼,你就将被狼群吃掉。 我渴望走进这个未知的知青世界,渴望在这里重新认识许多同龄人,他们在那个扭曲的年代走进国境另一端,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中。我关心的问题是,这些知青续写的人生篇章究竟是什么内容?天使,还是魔鬼?人性,还是兽性?血祭沃土,还是魂断异域?总之在金三角这个充斥着毒品、战争、贫困和杀戮的舞台上,我有理由相信他们将演出一幕幕生生死死的精彩人生大剧。 这是中国知青史上鲜为人知的特殊插曲。 2 结束勐萨之行回到美斯乐,我的石英手表在关键时刻出了一点问题,它一天只工作几小时,有点磨磨蹭蹭消极怠工的意思。旅店老板是个华人女孩,二十多岁,却精明能干,她热心指点我到村子拐角一个钟表匠那里给他看看。 钟表匠是个性格孤僻的人,他不喜欢说话,看上去面容枯黄,腰背佝偻,好像一阵风也能把他刮倒。我猜想他该有六十岁出头吧,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头发杂乱,即使染过仍然掩盖不住刺眼的白发。在金三角,戴眼镜的人比较稀罕,不像在城市里,所以我猜想他应该有一些文化。他表情冷漠地同一个修手表的村民说着泰语,那人扔下二十铢钱,他装进衣兜又埋头工作。我站在一旁看他修表,很快我发现他衣着古怪,趿一双当地人的夹趾拖鞋,肥大短裤,上身却穿一件老式蓝布中山装,衣领扣得紧紧的。这种四个兜很严肃的中山装在六七十年代中国大陆占据统治地位,后来几乎绝了版,成为历史文物。我的青年时代基本上就是被这种面孔呆板的制服包装过来的,所以当我一眼看见中山装,禁不住内心尘土飞扬,就像我爷爷看见长袍马褂的心情。 我想,这里是金三角,居然有人穿中山装。其实想想也不奇怪,都是汉人,炎黄子孙,中山装顾名思义是孙中山倡导的服装,因此也就表示理解。那人对我的普通话不置一词,但是我从他的表情上明白他听懂了。手表换上一块液晶电池就修好了,我问他多少钱,他生硬地向我伸出两根指头,我付他二十铢泰币。 这天中午,向导小米满头雨水,兴冲冲地跑来告诉我,他母亲偶然提起,从前美斯乐确有许多大陆学生,后来陆续都离开了,但是有个教书先生一直留在村子里。小米母亲在学校门口卖了十几年米粉,知道一点先生来历。我禁不住欣喜若狂,终于找到一个老知青!我相信只要工夫深,铁棒磨成针,找到一条线索,就一定能找到十个、一百个知青下落。 老知青住在山脚一片低矮的棚户区,与村里那些大院豪宅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他的家基本上就是一间用竹子篱笆围起来的铁皮棚屋。当地人说住这种棚屋的人多是近年从缅甸老挝非法越境的难民,替人打工度日,像农村进城的打工仔。而当年的国民党残军官兵,现在个个根深叶茂,财大气粗者不乏其人。我想不出这位老兄怎么混的,落到如此境地? 一个男人应声从黑黝黝的棚屋里走出来,我大吃一惊,因为这位老兄就是上午我见过的修表匠,名字叫焦昆。 焦昆对我这个远道而来的知青战友反应冷淡,如果仅以外表,你完全无法把他同当地山民区别开来。我感觉他像块石头瓦片,生硬,冷漠,麻木不仁,毫无热情,我在他家呆了两小时,总算弄清楚一个问题,那就是焦昆确实是老知青,昆明人,与我同属一个云南生产建设兵团。我临走留给他一本书,就是曾经在知青中引起轰动的。 这天晚上我在床上辗转反侧,脑子里尽是焦昆无动于衷的漠然面孔。我猜想他为生活所累,家境不好,所以不知道对我那本书有没有兴趣,会不会将书扔在一边?他为什么活得如此落魄,即使放在大陆也属于扶贫之列?他的冷淡是因为曾经沧海,心如死灰?他心底埋藏着一些什么秘密,有过哪些鲜为人知的人生经历,或者铭心刻骨大悲大痛的个人遭遇?我能启开他尘封的心扉,走进那些山呼海啸长歌当哭的历史岁月么?他愿意帮助我找到其他更多的同龄人和老知青吗?…… …… 我相信,在当过知青的整整一代人心中,无一例外淤集着人生岁月沉淀下来的某种共同情感,这种情感纠结起来,剪不断理还乱,就像化石,成为灵魂的一部分,有人称之为“知青情结”。我这本一度在国内外引起强烈反响,那段时间我常常收到远至北美、欧洲、南非、澳洲,近至日本、东南亚、台、港、澳以及国内读者雪片般来信,来信者大都是当年下乡插队的老知青,他们的认同使我强烈感受到同龄人的某种血缘关系。我与台湾作家曾焰就是因了这本书得以相识,后来遂成为鸿雁传书的至朋好友。 我想,人的记忆和情感真的会死灭么?譬如火,暴风刮灭,大雪压灭,那些垂死的灰烬仍可能复燃。就算一个死囚,已经套上绞索,他的心灵还是有权利奔向自由天地。焦昆就算心灵之火已经熄灭,心扉之锁已经锈蚀,难道就没有火种能将他重新点燃,钥匙重新开启吗?即使心如死水,如枯井,就没有重新掀起感情狂澜的一天吗? 我与自己搏斗,心力交瘁,到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睡去。 3 一阵很粗鲁的拍门声像强盗一样闯进大脑,或者像一匹野马踏破梦境,突然惊醒了我。我睡眼惺忪地看看窗外,天地依然混沌,山头刚刚露出鱼肚白,时间刚好清晨五点多钟,是谁这么早来拍我的房门?开门一看,原来是我昨天见过的老知青焦昆。 他脸色更加憔悴,目光暗淡,好像刚刚害过一场大病。他不等我邀请就自动走进屋子,开门见山地说:“我知道你是大陆作家,我还知道你每天都跟哪些人谈话,你见过丰会长,雷雨田也请你吃饭对不对?我知道你迟早要来找我,在读这本以前,我已经决定不接受任何采访,因为我没有必要成为你的写作材料。” 我问他喝点什么,他看看茶叶,又看看咖啡,自己动手冲了一杯很浓的雀巢咖啡,加进许多牛奶伴侣。我看他很虚弱的样子,就赶快把饼干贡献出来,这些食品都是我熬夜的干粮。他也不客气,把一盒巧克力饼干吃得精光。 我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他。等他将杯子推到一边,我才小心地说:“焦昆兄,你现在改变主意了?” 他脸上有了一些精神,眼神也有了生气。他在衣袋里寻找什么,我估计他是找纸烟,就把国内带来的“红塔山”扔给他。他点燃一枝,贪婪地吸了两口,徐徐吐出一阵烟雾。他说:“妈的,这烟真好抽,好多年没有抽过家乡烟了,有三十年了吧……是的,我愿意跟你谈谈。” 我大喜,冲动地站起来想同他握手,他却把头转向一边,弄得我很自作多情。他吐着烟雾说:“你当然知道是你那本书打动了我,这是一个原因……但是你不知道,我一直坚持写诗。在金三角这个鬼地方,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坏事,包括吸毒抽鸦片杀人放火都不奇怪,好像都很正常,但是写诗却是一件令人费解的怪事,就像你精神不正常。没有人理解我,包括我老婆,她只有一半中国血统,说汉话,不识一个汉字。昨天晚上,我从你的书中突然惊醒,就像一个人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真面目,我应该鼓起勇气面对自己,虽然我是一个已经很堕落的人。请不要吃惊,我会慢慢告诉你原因……我是凭直觉接受你的。” 采访就这样急转直下地开了头,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老知青焦昆带着他的一脸疲惫和沧桑风一样闯进我的视野。他坐在我对面,如果说我是个辛勤的探宝人,他就是那座从未开启过的宝藏之门,是上帝对我孜孜不倦的真诚信念的奖赏和回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如同那个著名的阿拉伯神话:“芝麻、芝麻,开门……”于是大山崩裂,宝藏洞开。 此刻我无暇品尝成功的短暂喜悦,很快就被接踵而至的感情潮水所淹没。焦昆好比一座年久失修的水库,他倾尽全力一点点启动那道早已锈蚀的记忆闸门,于是浑浊的水流冲刷淤泥,渐渐地,洪峰呼啸而至,惊涛拍岸的岁月洪水不时吞没他的讲述,当他那只承载过重的心灵小船被来自遥远年代的痛苦记忆和悲伤情感的大浪所掀翻所撕裂时,他的脸便扭曲了,忍不住发出惊天动地的悲号。哭声惊动旅馆的服务小姐,惹得她们惊慌失措地探进头来察看。 这天上午,讲述猝然而止,老知青连连打起哈欠,跳起身来说有要紧事做,就像他的到来一样迅速消失在门外。晚上他又来了,在我房间里洗了一个澡,很舒服地坐在席梦思床上,我们的谈话继续进行下去。这期间除了吃饭,他总有几次神秘消失,都是打着哈欠离去,就像哪里失火一样。感谢上帝!焦昆果然是一把打开历史之谜的钥匙,我随他潜入坚冰之下的水底世界,打捞被岁月封存的历史碎片。 在他的带领下,我陆续认识了许多流落金三角的同龄人:诗人刘舟、杨飞,编辑段学明,商人伊建、董明贵,失踪已久的秦大力,还有那些已经去了天国的于小兵、刘黑子、郜连胜、姜小玲、余新华、李红军、张和平等等。焦昆具有中国知识分子的一切品质,富有正义感,嫉恶如仇,他的感情一点也不麻木,面对金三角触目惊心的贫富差别,他拍案怒斥道:“这些都是不义之财啊!喝兵血,走私毒品,卖军火,穷了当兵的,肥了当官的!一将功成万骨枯……长官发了多少财,谁也说不清,那些死在战场上的兄弟,九泉之下不瞑目啊!” 焦昆每年都要在华文报纸上发表几首十几首诗作,他将这些作品小心地剪贴成册,引为自豪。他刚刚加入当地华人诗会,这是他内心的骄傲,他向我说起这些成就时脸上放着红光,我看到中华民族“文以载道”的光荣旗帜在高高飘扬。焦昆说,他从小厌恶体力劳动,认为那是污辱斯文。他本来在华文学校当老师,因为政府颁布法律,取消华文学校,所以他这个华文老师就失业了,而且活得很凄凉,只好去修修电子钟表电器雨伞什么的。我问他技术跟谁学的,他鄙夷地说:“学什么?胡乱弄弄就是了。” 我见过一次焦昆太太,她是个脸膛黑红,健康、勤劳和吃苦耐劳的华裔妇女,性格直爽开朗。她最大功绩是养育了五个高大健壮的儿子,和以辛勤劳动的微薄收入维持家庭生活。焦大嫂见我第一句话,竟然是拉住我悲愤呼号:“你来看看,你来看看……这个嘎男人呀!” 我不能明确当地话中“嘎”是什么意思,但是我能猜出决不是表扬。大嫂拖着我的手好像要让我去看看什么罪证,我看见焦昆的脸上立刻挂不住了,唰地一下赤红。他讪讪地遮掩说:“她没有文化,去去!……不跟她一般见识!” 大嫂后来送给我一袋她自己亲手摘的茶叶,茶叶味道很好,打上商标就是台湾高山茶。焦昆说他太太靠给台湾商人打短工,种茶,采茶,制茶来维持生活。他愣了半天说:“是啊,我没有本事,对不住她,她跟我过得很苦。” 直到我结束采访即将离开金三角回国,焦昆执着我的手,满脸都是依依不舍。我问他:“焦昆兄,有事尽管说吧……你在昆明还有亲人吗?” 焦昆叹口气说:“我是不愿意开口麻烦你。我出来整整三十年,至今没有回去过,早与家人断绝音讯……我有个妹妹,名字叫张琳,她跟我母亲姓。父亲‘文革’出走,母亲改嫁,也不知道还在不在?我妹妹最后一次是1972年托人带信给我,说她在某技校念书。” 我记下这个线索,安慰他说:“你等着,也许会有好消息。我这人运气特好,没准能创造个奇迹!” 回到四川,我立刻鞍马不停,专程飞往昆明。但是该学校已迁走,单位撤消,我调动各种社会关系,好容易从原系统员工中找出九个叫张琳或者张玲或者张林的女性。一位朋友很负责任地替我电话查询,口气像个办大案要案的户籍警察。几天后喜讯传来,在若干叫张琳的小姐女士中,确有一位某技校毕业生,并且有个哥哥早年在边疆当知青出走,至今没有下落。 我当即与张琳见了面。从这个妹妹脸上,我确信看见从前焦昆的影子,只是她很幸福,面色红润,没有焦昆的憔悴和沧桑。我把焦昆的消息和联系电话告诉她,这个电话很曲折,需要经过一系列国际中转。当晚这对失散达三十年的兄妹终于通上电话,隔着漫长的岁月风雨和千山万水,电波将骨肉的声音传向远方,妹妹只来得及叫出一声“哥啊!……”立刻放声痛哭,泪雨滂沱。 我的眼睛湿润了,我能想象电话那一头,那个海外游子焦昆,想必也泣不成声,被幸福和心酸的眼泪淹没了吧? 有件事我始终没敢告诉这位妹妹。在清迈府,我采访另一个老知青,他淡淡一笑说:“焦昆么?他走不出金三角的……他抽大烟!” 我目瞪口呆,许久说不出话来。 4 战争以猝不及防的灾难方式降临新兵头上。 这是公元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一天,北京红卫兵于小兵刚刚扛上枪就遇上政府军偷袭,当时山上下着雨,天空漆黑一团,枪声突然穿过睡梦,像打雷一样在人们脑子里炸响起来。卡宾枪好像不是射击,而是狞笑,咯、咯、咯……像魔鬼的晚餐。机关枪上气不接下气,好像许多怪兽在黑暗中疯狂咆哮。很近的什么地方,手榴弹接二连三爆炸,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子弹在看不见的空气中飞舞,你感到好像许多锋利的刀刃在四周呼呼作响,一不当心就会把人的脑袋或者胳膊削飞出去。 于小兵翻身滚下床,但是睡在门口的林建国动作比他更快,林建国从前是校田径队员,打破过中学运动会纪录,他抢先一个箭步拉开门,迎面一股火焰像潮水扑来,只听见他“哎呀……”一声就跌倒在地上。野佧班长连忙用中国话指挥他们:“不要从门口走,翻窗出去!撤退到树林里!” 于小兵摸摸田径队员,觉得他身上湿漉漉的,好像从温水里打捞起来一样。他试试鼻孔,觉得还有呼吸,就想去拖他,但是林建国身体软绵绵的,好像一头被剔去骨头的牛,死沉死沉的。他急得大叫:“谁来帮帮我?——林建国负伤了!” 敌人好像回答他,一串机枪子弹击中门框,木屑乱飞,半边门板倒下来。在这个紧要关头,野佧班长匍匐着爬过来,在他耳边大声吼道:“你快撤!我来掩护你!” 红卫兵心头一热,觉得革命队伍真好,革命同志万岁!就像电影上一样,关键时刻班长果然及时出现在面前。他连忙翻出窗户,跟着队伍撤退到安全地带。等到天亮清点人数,伤员林建国并没有出来,确切说并没有被班长背到安全的树林里。他好像挨了当头一棒,脑袋“嗡”地大了,结结巴巴问:“你……怎么……扔给、敌人?” 班长是个“野佧”,这是一种当地汉人的习惯称呼。在金三角,佧佤有野佧熟佧之分。开化和文明的佧佤称熟佧,野佧则指未经进化,仍然吃生肉,喝牛血,砍人头的原始部落。野佧班长黑着脸,将一撮烟丝扔进嘴里嚼,用生硬的汉话说:“他,已经死啦!” 于小兵瞪大眼睛说:“我明明看见他还有气,你怎么说他死了?” 班长嚼着烟丝无动于衷地回答:“我开了两枪。” 于小兵一拍步枪就跳起来,狂怒骂道:“混蛋!偿命来!……你这个凶手!” 新兵多半都是中国来的知青,一听于小兵吵架就围上来,野佧班长迅速操起冲锋枪,他警告新兵:“你们都给我放下枪!谁要动一动我就开枪……干娘×!他活不成了,伤口有嘴巴大。”所有在场人目瞪口呆。班长打死林建国,把革命同志变成一具尸体,这真是闻所未闻的犯罪行为!田径队员明明活着,为什么见死不救呢?阶级弟兄,革命战友,你要是不想救,也不能朝他开枪呀!你能下得了手吗?你的阶级感情到哪里去了呢?很明显,知青遇到教科书和革命电影中不曾遇到的新问题。 班长却教训新兵说:“干娘×!敌人要是抓住他,会把他的头砍下来!……我要是受了伤,你们就打死我,这是命令!” 营长赶来,把新兵训斥一通,当场命令将于小兵关一周禁闭,以警诫所有目无军纪的中国知青。营长说:“……我们是游击队,要是敌人比我们跑得快,我们就会被消灭!你要是受伤了,要么你选择自杀,要么别人来帮你开一枪,总之我们不会把一个活人留给敌人。” 于小兵在禁闭室里悲痛一周之后,虽然感情上无论如何不愿接受这个残酷现实,但是道理却并不难想通。你想想,在战场上打仗,翻山越岭,与敌人赛跑,情况万分危急,谁能背得动一百多斤重的林建国?他做不到,班长也做不到,没有人能做到,谁背上伤员就等于自取灭亡。既然你做不到,为什么又要怪罪班长呢?与其伤员被俘,被敌人杀死,头颅挂在树上,不如让他壮烈牺牲免受污辱。可是林建国毕竟是他的同学,战友,一起来自中国的伟大首都北京啊!一想到林建国被班长打死,他就感到一阵阵揪心的疼痛,无以发泄,只好揪着自己头发像狼一样嚎叫起来。 雨季一过,政府军旱季围剿便开始了,战斗日趋频繁。半年过后,于小兵已经当上班长,成为一个有战斗经验的老兵。他的屁股上曾经穿过一颗子弹,脸上落下一道难看的刀疤,那是一个敌人用刺刀给他留下的终生纪念,幸好是轻伤,否则难免成为烈士。野佧班长在两个月前被一颗炮弹炸断腿,当时敌人正在进攻,他疼得在地上拧成一团,脸上五官全错了位,只有那双垂死的眼睛射出哀哀的光来。班长其实并没有错,他打死林建国,那不是他的罪过,是战争使然。于小兵想通了,他抬头望望天,天空晴朗而深邃,像口天真烂漫的陷阱。他不去看伤员,只将冲锋枪口向下压了压,扣动扳机…… 从前的红卫兵于小兵就这样被自己的子弹消灭了,他变成一个真正的士兵,对子弹和死亡无所畏惧,心像石头一样冷酷无情。这期间游击队总是被敌人追击,一道越境的北京知青牺牲好几个:罗援朝是夜间行军失踪的,他失足掉下一座悬崖,只有风把他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声惨叫慢吞吞地刮向远方。而另一个担任侦察任务的江国庆则是被敌人迎面捅死的。他喝多生水拉肚子,刚刚从一棵树后站起身来,来不及拉上裤子,一柄雪亮的刺刀迎面捅在肚子上。他死后姿势很难看,糊了一裤子稀屎。 一个太阳光金灿灿的日子里,战友聚在一起喝闷酒,都是北京知青,气氛压抑,情绪悲观。于小兵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他盯着大家说:“切·格瓦拉是怎么死的?” 李红军喝着糯米酒回答:“好像是被俘后牺牲的。” 于小兵又说:“他为什么不开枪自杀?” 喝酒的人都愣住了,切·格瓦拉是红卫兵狂热崇拜的精神偶像,他们都是读过《格瓦拉日记》才投身国际共产主义革命的,但是没有人能回答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于小兵哈哈大笑,笑得流出眼泪,连连说来来,为活着干杯。于是那天四男一女都喝得酩酊大醉,又偷偷吸了鸦片,吐了一地秽物。 5 被对立派通缉的打砸抢分子刘黑子刚到边疆插队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越过边境参加反政府游击队。 初中生刘黑子并没有那么多高尚的革命理想,他不喜欢读书,不痴迷革命理论,更不知格瓦拉为何物,即使知道也决不会顶礼膜拜。他是那种下层平民子弟,出身低贱,父亲拉三轮车,码头扛大包,子女缺少教育,靠本能生存。因为重庆武斗打死人,为了逃避运动和对立派通缉,他与同伙才选择了非法越境的道路。如果刘黑子拥有格瓦拉同志的地位和权力,他为什么不好好享受而要自讨苦吃呢? 刘黑子说:“回去是不行了,我们都是打死过人的,日他娘!……打仗老子不怕,老子在重庆是出名的武斗大王,谁见了不怕?那回在朝天门,老子一口气打了一万发子弹,枪筒打红几根!打活人靶子赌香烟,谁敢干?所以我说,弟兄们好好干,将来坐了天下,大家还不弄个省长市长干干!反正闹革命,打死人不偿命!” 但是重庆的武斗大王第一次上战场就吓得尿了裤子。 那是一次遭遇战,真正的战争,而不是重庆乌烟瘴气的群众武斗。游击队正要开进寨子,正好遭遇政府军出寨子,枪声立刻哒哒地响起来,一颗大号达姆弹把碗口粗的树干拦腰击断,树枝砸在刘黑子头上,立刻鼓起一个大血包。就在他跌倒在地上的时候,一个人好像被风刮倒一样重重压在他身上,那人仿佛刚从粘腻的海水里捞上来,浑身湿漉漉的,散发着一种新鲜海草温暖而浓烈的咸腥味。他感到海水还在顺着那个身体往下淌,流到他的脸上和嘴里,像小虫子在爬,弄得他痒痒的。他砸砸舌头,感觉海水是咸的,不,好像是甜的,像小时候外婆熬的糊米水又浓又稠。 一发迫击炮弹在附近炸开来,几乎把他的耳朵震聋,爆炸气浪把他身上的那人掀开来。他使劲睁开被胶水粘住的迷糊眼睛,这才看清那人原来是他的同学陈倭瓜。陈倭瓜眼睛睁得大大的,样子很怕人,肚子已经变成一个空洞。刘黑子赶快在脸上抹一把,抓到一手破碎的肠子和人胃,胃里还有早饭和没有消化的食物。武斗大王一恶心,就趴在地上哇哇地呕吐起来。 枪战激烈进行,各种武器的射击简直惊天动地,咚咚咚,咣咣咣,咔咔咔咔,刀光剑影,死亡之神漫天舞蹈。每个人都在杀人和被人杀死,他们用生命进行赌博,虽然最后的结局尚未产生,但是不断有痛苦的哀嚎和惨叫响起来,像屠宰场,反正那些人一定不是赢家。中弹的人像牲口一样噗通栽倒,四脚朝天,有的痉挛扭曲,有的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一样。许多红彤彤的液体就从他们身体里流出来,让人觉得他们的身体本身就是一只易碎的玻璃瓶子。 武斗是什么?是中国无产阶级的狂欢节,是成年人模拟的杀人游戏。战争才是真正的死亡大餐。好比演员在台上表演收割舞蹈,悠扬而多姿,但是他们永远学不会收割,而脸色黝黑的农妇在水田里干活,只一下,那些水稻就直挺挺地倒在泥地上。军人都是杀人专家,他们的职业就是收割死亡。他们甚至不用弯腰,手指轻轻那么一动,生命就像水稻一样纷纷跌倒在肮脏的泥地上。 此刻来自山城重庆的武斗大王刘黑子被一种深刻的恐惧和死亡气氛所包围,他把头埋在泥土里,身体像树叶簌簌发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觉得好像有根鞭子在脖子上嗖地抽了一下,就那么轻轻一抽,脖子上的皮肉就好像不结实的报纸一样裂开来,鲜血四溅,他一下子看见自己的脖子断了。“哦……我的脑袋要掉下来啦!”这么一想,他的尿就不争气顺着裤子汩汩地淌下来了。 一颗手榴弹在不远处爆炸,掀起泥土溅了他一头一脸。他动了动,下意识甩掉头上的泥土,这才发现脑袋依然结实地长在肩头上,他的脖子也没有因此折成两段。这时他听见一个走调的声音在心里急切地叫道:“你没有死,你活着!……你得活下去!” 一瞬间鲜活的生命和生存愿望重新回到身体里,血液依然汩汩地在体内流淌,他不顾一切地翻身滚进一条水沟。这一滚果然救了他的命,因为不久他就看见一排机枪子弹打在他躺过的地方。子弹优美地在空气中打着旋,跳跃着,歌唱着,像一群快乐的小鸟,幸好他及时躲开了。子弹撞击在石头上,石头立刻像朽木一样裂开来,溅起一群五彩缤纷的火星。他虚弱地躲在岩石下面,大汗淋漓,像个初生的婴儿。 幸好政府军不占优势,打了一会儿就主动撤退,游击队打扫战场,在岩石下面找到负伤的重庆知青刘黑子。其实刘黑子也没有负什么重伤,只是擦破了一点皮,抹抹烧酒就好了。只是他的情绪恢复得慢一些,过了几周才渐渐恢复正常。 第二十五章 走向深渊 1 不难想见,三十年前焦昆到金三角寻父的企图是注定要落空的。 焦昆是昆明知青,在滇西下乡,那时候下乡知青很容易耀武扬威,偷鸡摸狗拔蒜苗,把对命运的绝望不满发泄在当地农民身上。焦昆不这样,他本分得像头绵羊,老乡都夸奖说没见过这么本分的男知青。只有焦昆自己心里清楚,他当然比不得别人,别人有张狂的资本,他没有,因为他父亲是右派,还在劳改农场服刑。 有一天,一个人悄悄带信来,告诉他父亲去了金三角。这个消息很突然,父亲到金三角干什么?金三角那样大,他在哪里呢?焦昆傻眼了,就像面对茫茫大海,一时间不知所措。当然父亲的行动有他的理由,焦昆猜不出来,冥思苦想几天以后,他还是做出一个足以改变他一生的惊人决定:偷越国境去寻父。 关山重重,山大林密,金三角地广人稀,加上语言不通,人地不熟,连线索也没有一个,他到哪里去找父亲呢?流浪一个多月,他很快在腊戌附近被缅甸警察抓住,先痛打一顿,然后关进拘留所。 拘留所是在一座地下室里,没有窗户,刚从明亮的地方进来,两眼一抹黑,就像掉进黑窟窿里,什么也看不见。焦昆闻到一股刺鼻的恶臭气味扑面而来,像掉进了大粪池,熏得他连忙捂住鼻子想:“妈呀,这是什么牢房,怎么这么臭?” 等眼睛适应黑暗,他才看清牢房很像闷罐车厢,地上挤着许多犯人。那些犯人都不出声,坐在草席上看他,眼睛像野兽一样在黑暗中闪动绿荧荧的光。焦昆倒吸一口冷气,幸好这时靠近屎尿桶地方站起一个人来,大声用汉语问他:“你是新来的知青吗?……这里有空位置,不过要忍耐些。” 于是他就同牢房里的知青认识了。招呼他的这人是昆明知青,叫秦大力,另外两个,一个是上海知青余新华,另一个是北京知青郜连胜。他还得知,隔壁女牢里还关着两名女知青,一个是余新华尚未结婚的妻子周招娣,另一个也是昆明知青,叫姜小玲。 放风的时候,他见到隔壁的女知青,原来周招娣是个孕妇,挺着大肚子,因为阳光见得少,脸色苍白。姜小玲也没有什么表情,对他们点点头,就顾自蹲在水槽跟前洗头发。大家都觉得很苦闷,很绝望,周招娣忧心忡忡地问余新华:“听说移民局要把偷渡的知青遣返回去,是吗?” 余新华安慰她说:“侬要多保重身体,管他遣不遣返。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 北京知青郜连胜头发直竖,怒发冲冠的样子。他是读过一本叫做《格瓦拉日记》的油印小册子,然后决心献身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不料革命没有找到,却被关进牢房,他坚信革命信念决不因为坐牢久了,就像雨季的潮湿天气一样发了霉。他看一眼周招娣的大肚子,鄙夷地说:“嘁!你们这样乱搞男女关系,哪有一丝革命青年的气味?” 余新华脸涨红了,脖子充血,问题是他是上海知青,上海男知青个个长得跟豆芽菜一样,是不兴跟人动手打架的。倒是一旁的秦大力看不过去,站出来愤愤地说:“老郜你不能这样说话,都是知青,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你要是思想崇高,到山上打仗去,干么跟别人过不去?” 郜连胜看他一眼,因为秦大力人高马大,动起手来会吃亏,就冷笑着走到一边去。焦昆觉得不解,说:“都什么时候了,身在异国他乡,还这么不团结?” 上海知青就乘机说了郜连胜许多坏话,什么自大狂、极左思潮、自以为是、唯我独尊等等,听得焦、秦二人无话可说。放风结束,回到牢房里,几个人都气鼓鼓的不想说话。 开饭时候,牢卒给每人发一只芭蕉叶饭团,只有一二两大小。焦昆放在鼻子底下闻闻,觉得气味不对头,打开来一看果然是馊的,吃不下去。他看见那个郜连胜一点也不挑剔,大口吃得很香,心里觉得很佩服。余新华恳求牢卒说:“请把我的饭团给我妻子,她怀孕了,行行好!” 秦大力很同情他,说:“你不吃饭怎么行?”就把自己饭团分一半给他。上海知青很感激,接过来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吃完就抹开眼泪,说:“早知道受这么多罪,干么还要往外跑?” 郜连胜像个坚定的革命者那样说:“只能以革命的暴力对抗反革命暴力。我们必须越狱!”秦大力赞同道:“对!得想法出去!” 拘留所好比一座垃圾中转站,旧垃圾还没有运走,新垃圾又来了。金三角形形色色的人都在这里出入,小偷,毒贩,杀人越货的强盗土匪,也有不少背景复杂的政治犯,比如反政府武装分子,国民党情报人员,等等。总之你很难辨别他们的身份,弄清朋友还是敌人。 这天夜里,隔壁女牢突然传出凄厉的喊叫,夹杂着敲打铁门的哐啷声。余新华脸一下子白了,抓住铁门发疯地喊叫:“来人啦!哦,招娣,招娣,你怎么啦?是不是……要生产啦?!” 一个值班牢卒睡眼惺忪地走进来,大声呵斥道:“闹什么啊!再闹,明天给你戴脚镣!看你们老实不老实!” 余新华央求他:“我妻子要生孩子了,行行好,把她送进医院,求求你了。” 牢卒瞪起眼睛骂道:“想得倒美!你是什么东西,还想进医院?……生就等她生在牢里,明天叫人来收尸。” 知青都气炸了,扑到门边破口大骂:你一个反动派走卒算什么东西?老子堂堂中国知青,受你这样侮辱?……你还是不是人,连起码的人性都没有,你只配做条狗!帝国主义的乏走狗! 正闹得不可开交,有个人从地上站起来,用标准的汉语劝说他们:“好了好了,你们别跟他吵,救人要紧,让我来想想办法。” 大家一愣,这是个新来的犯人,有四十多岁年纪,穿掸族服装,其貌不扬的样子。他原本不声不响地坐着,谁也没有在意他,把他混同于其他缅甸犯人。只见他低声用缅语说了几句,牢卒的态度立刻像演戏一样发生变化,暴躁与怒火像乌云一样从脸上退去,温驯和恭敬的笑容像潮水一样爬上来。他唯唯诺诺,出去打了一通电话,不久就有一辆破破烂烂的救护车开进来,用担架把产妇抬走了。 余新华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声说救命恩人救命恩人。那人扶起上海知青,摇着头说都是中国人,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大家为他的见义勇为而感动,许多日子的苦水委屈无处倾诉,这天晚上他们就热烈而激动地讲了一夜话。那人自己称姓卢,金三角华侨,在仰光做玉石生意,这回因为路上遇上麻烦,才被警察关进拘留所。他说少则两三天,多则一星期他就会被朋友保释出去。焦昆天真地问他,怎么一下子就让牢卒变得像狗一样听话?他笑着说我告诉他如果按我的话去办,明天他就能到一个朋友那里领一笔赏钱。这个朋友的名字在这一带很有影响。郜连胜紧皱眉头,像哲学家一样庄严地思考着,他慢慢张开嘴,提出一个出人意料的问题:“你对文化大革命怎么看法?” 那人摇摇头,表示不大清楚或者无可奉告。郜连胜没有找到辩论对手,就一脸不屑地坐到一边去不说话。上海知青脑子转得快,他分明对卢先生刚才关于朋友的话产生兴趣,这时他突然急促地说道:“好心的卢先生,能不能请你的朋友,也把我们保释出去?……我们会永远感激不尽的!” 几个中国知青,这时才突然意识到,卢先生的出现对于他们的命运转折意义重大。他的朋友能够保释他,为什么不可以保释别人呢?他们难道还有别的救星或者机会吗?于是他们一齐紧张地望着卢先生,好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卢先生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如果能帮忙他一定想办法。这个回答很像圆滑世故的推诿,也可以看作一个借口,当然不能使知青满意。刚刚燃起的希望立刻又破灭了,他们都很失望,个个垂头丧气的样子。话说回来,要把一群外国偷渡者弄出拘留所决非易事,谁愿意无缘无故地惹这个麻烦呢? 第二天医院传来消息,上海女知青生下一个女儿,母女平安。大家对这个喜报激动不起来,悲观的情绪像虫子啃啮他们的心脏,要知道,产妇和婴儿对这群人来说意味着多了一个沉重的负担,原先还梦想越狱,你能背着孩子越狱么?你能把产妇孩子扔下不管么?! 两天后,卢先生果然自由了,他的那个有地位的当地朋友将他保释出去。卢先生的出狱极大刺激了男知青,郜连胜像狮子一样在牢房里走来走去,他变得越发烦躁和神经质,连睡觉都在说梦话:“越狱!越狱!……” 郜连胜的绝望像传染病一样影响男知青,他们开始认真研究怎样夺枪,怎样越狱,然后怎样击退追兵,从哪个方向沿着怎样路线上山去。但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号始终困扰他们,那就是,你们究竟要干什么? 郜连胜回答说:“干革命!唤醒广大劳动人民,推翻反动政府!” 秦大力反驳说:“你懂缅语吗?连缅语都不会,怎么唤醒?” 郜连胜哑口无言。焦昆却喃喃地说:“我要去找父亲。” 余新华说:“你父亲在哪里?总不能像瞎子一样找下去吧?金三角有多大,你怎么找?你这一辈子也找不完。” 于是灰心和悲观绝望的气氛又像大雾一样笼罩他们,知青们整日懒洋洋的没有力气,个个都像患了恶性贫血症。现在就是放着越狱的机会,他们大约也懒得去冒险,与命运的抗争的结果是更加茫然,因此日子就像令人恶心的脏水一样慢吞吞从他们身边流过。又过了十多天,走廊里响起杂沓的脚步声,牢卒哐啷一声很不情愿地打开牢门,大声对知青吼道:“还不快滚!……下次再见到你们,决没有你们好果子吃!” 几个人还没有清醒过来,就被莫名其妙赶出拘留所。他们走出大门,看见一个中年男人站在明亮的阳光下面,手捧一束鲜花,亲切友好地朝他们点头微笑。焦昆最先认出那人是卢先生,他像孩子见到亲人一样,“哇”地放声大哭起来。 卢先生以一种看似漫不经心的口吻向知青提出一个意想不到的要求:“你们愿意做先生么?……去教那些中国人的孩子吧,他们需要先生。” 2 战争是一种类似在刀尖上行走的生活方式,你简直没法预料什么时候这把刀子会将你削成两段,或者削去你身体的某个部分,再不然就把你的同学朋友同你永远分开。刘黑子的朋友陈倭瓜、郑九九、郭老四就是因为这场该死的战争相继离他而去,陈倭瓜几乎没有落到全尸,郑九九踩上地雷身亡,而郭老四死得更惨,他被政府军抓了俘虏,绑在树上开了膛,活活喂了野狗。大约半年之后,刘黑子忽然向他的朋友李大毛和杨红梅提出一个问题:“我们为什么要替他们打仗?” 朋友看着他,觉得这个问题很深奥,把“他们”同“我们”分开,说明刘黑子已经放弃弄个省长市长干干的雄心壮志。李大毛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说:“是啊,我们为什么要……打仗呢?”杨红梅的公开身份是游击队卫生员,她是刘黑子女朋友,他们很早以前就有了那种暧昧关系。她小声建议说:“听人说南边有个泰国,那里生活好,不打仗,人人都有汽车。我们往泰国跑吧。” 刘黑子说:“是资本主义吧?” 杨红梅没有把握地回答:“可能是吧。反正能过好日子。” 刘黑子一拍大腿,咬牙切齿地说:“日他妈!老子想来想去,就去找那个资本主义!” 逃跑是一种反叛行为,在游击队,两种人抓住没有好下场,一种是逃兵,另一种是叛徒。他们趁半夜下大雨逃离营地,躲进一个山洞,等游击队开拔后才沿着萨尔温江往南走。三个人在老百姓竹楼里换了便服,碰巧一队马帮到瓦城运货,经再三央求,并声明免费做脚力,首领才勉强同意让他们跟了一程。就这样,三个中国知青,他们既没有钱,当然有钱也解决不了问题,也不懂当地语言,不懂缅语、掸帮语、克钦语和佤语,再加上人地生疏,无论给游击队或者政府军抓去都没有好下场。但是他们有枪,凭着求生本能,小心翼翼,昼伏夜行,绕开大路村镇,沿着萨尔温江险峻的丛林小道往南走。其实小路也不安全,不但常有毒蛇猛兽出没,而且土匪强盗多如牛毛,防不胜防。他们变成惊弓之鸟,一刻也不敢离开枪,困了抱着上膛的枪打个盹,饿了到寨子里讨口饭吃,遇到老百姓的玉米红薯地就偷上一大抱,躲在树林里大嚼一顿。 这天下午他们来到一座山谷,看见前面有些竹楼和庄稼散落在山坡上,两个男知青躲在树林里,让女知青杨红艳空着手去讨些吃的。按照以往经验,年轻姑娘去讨东西,往往会得到善良主人的同情,讨得一些山薯干玉米棒子,有时还会捧回一竹筒白生生的米饭来。金三角民风淳朴,许多竹楼里都供奉普渡众生的西天佛祖,所以刘黑子往地上一坐说:“小红,给我要撮烟丝来,我的烟瘾实在熬不住了。” 杨红艳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就走了。两个男知青看着她走出树林的阴影,走进闪耀着金色光斑的太阳里,女青年步履有些不稳,身体瘦弱,头发被山风吹起来,像个发育不良的孩子。他们都没有说话,刘黑子抱着枪想心事,李大毛打起盹来。 过了十多分钟,寨子里突然响起刺耳的枪声,他们吓得跳起来。只见杨红艳跌跌撞撞奔回来,一群穿土黄布军装的缅兵在追赶她。女知青显然又饿又累,渐渐跑不动了,士兵像一群黄狗快要追上她。她绝望地挥动双手,脸拧歪了,大声喊叫什么,大约是让他们快逃,也许是让他们开枪,但是风把她羸弱的声音刮得支离破碎。黄狗追上她,把她按倒在地上,然后开始撕扯她的衣服,士兵显然逮住一个美妙猎物,他们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强奸她,把她弄死。李大毛紧张得声音变了调,他绝望地问:“怎、怎么、办?……” 刘黑子手脚冰凉,他明白自己挽救不了即将遭受蹂躏的女友,求生的本能压倒一切,因为即使挺身而出,也只能白白增加两个牺牲品。可是杨红艳毕竟是他的女友,如果放在重庆,谁敢碰一碰她,他准会打烂他的脑袋。 问题是环境不同了,他们在虎狼横行的金三角,面前是一队杀人不眨眼的敌人士兵,他能怎么样呢?你要是愿意送死,谁也不会同情你。他终于被自己的软弱打败了,从嗓眼里挤出一个字:“走!” 两个男人像兔子一样蹿起来,慌慌张张地向树林深处逃去。然而另外一群狡猾的士兵已经从另一个方向包抄过来,他们断定树林里一定藏着姑娘的同伙,欲将这些叛乱分子一网打尽。刘黑子只得负隅顽抗,边打边跑,两支冲锋枪竟也撂倒几个敌人。但是李大毛在这个关键时刻却没有跟上来,原来他腿上中弹,跪在地上,脸色苍白。他的脸疼得挤成一团,喘着大气说:“大哥……救、救我,别扔、扔下我……” 刘黑子突然流下痛悔的眼泪来,他想起女知青杨红艳,半小时前他们手里也握着冲锋枪,与其都是死,为什么不同敌人拼一拼呢? 缅兵仗着人多,看看又追上来,他们跑不动,子弹也快打光了,正在这个山穷水尽时候,山上树林里突然响起意外的机枪射击,缅兵打懵了,以为中了埋伏,丢下他们连滚带爬地撤走了。刘黑子瘫坐在地上,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好像大梦初醒,不明白眼前发生什么。他的战友李大毛却因失血过多已经昏过去。两个知青就这样坐着,一个人身上搂着另一个人,山林静悄悄的,空气中散发着草木热烈的苦涩气息,刚才的战斗好像不真实,好像是场梦,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树林里有人说话,人的声音像无线电一样从远处传来,刘黑子动了动,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心脏猛然像敲鼓一样狂喜地跳动起来。因为他听得清清楚楚,有人向他们问话,不是像让人莫名其妙的当地话,或者别的什么土语鸟语,而是像母亲乳汁一样美妙而亲切的母语,中国话: “……下面是什么人?举起手——过来!” 3 排长于小兵在游击队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其实也不完全是个人原因,因为整个革命的大好形势正在变得严峻起来,游击队根据地效仿中国搞文化大革命,政府军趁虚而入,根据地遭到破坏,许多领导人牺牲和下落不明,新的领导机关转移到国外去办公,在国外发布命令和指示,这样就与浴血苦战的游击队产生了很大距离。一些从前收编的反政府武装纷纷宣布独立,游击队的活动范围越来越狭小,民众也不支持他们。金三角都是少数民族部落,群众基本上不觉悟,他们宁愿站在土司山官一边,也拒绝与革命游击队合作。于小兵常常困惑地看到,游击队大搞破坏袭扰,政府军就帮助民众修复道路桥梁,恢复生产。政府军与老百姓打成一片,下田插秧,上山劳动,军民鱼水情,这在他们看过的电影中应该是革命队伍才会出现的动人情景。 从内部因素讲,知青与当地游击队员的关系越来越对立。游击队长也是当地野佧,作风粗暴,对来自国境一侧的中国知青抱有天然敌意。据说队长家乡仍保留茹毛饮血和砍人头祭谷的古风,所以游击队长同这些高谈阔论引经据典的中国知青,尤其是干部家庭出身的北京知青有着天然鸿沟就不难理解了。 雨季的一天,上级命令攻打桥头哨所,炸掉吊桥。根据情报,哨所只有一个加强班敌人,也就十几个吧,两挺轻机枪。于小兵私下认为这座吊桥算不得什么军事目标,两岸居民过往都靠它,但是军令如山倒,上级自有战略考虑,难道你比上级还要英明吗? 这是个满月之夜,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月光像满地流淌的银色河流,将人的影子清晰地投映到地上。月光对偷袭不利,担任主攻是于小兵指挥的第二排,这排人基本上都是知青,名义上一个排,其实也就二十来个人,勉强凑够两个班。队伍悄悄运动到距离敌人营房几百米地方,面前有铁丝网,能听见敌人哨兵的咳嗽声。于小兵看见敌人营房附近有老百姓村寨和竹楼,他担心开火会伤及无辜,再说游击队打仗是为了争取人民解放,可是没等消灭敌人,倒把人民打死不少,这从道理上是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 游击队长亲自赶来观察,他绷紧脸下命令:“马上进攻!一定要全歼敌人。” 于小兵解释说:“我想应该白天打,否则会误伤许多老百姓。” 队长很冒火,拍着手枪说:“给我用火箭筒打!贻误战机我枪毙你!” 于小兵只好命令四零火箭筒手张和平瞄准敌人营房射击。张和平平时是个优秀射手,常常把火箭弹直接射进敌人枪眼里,但是不幸的是他患有轻微夜盲症,一到夜晚就不大看得清目标,这种病属于隐性疾病,别人不大容易理解。刚才排长同队长的争执给他造成很大心理压力,所以他在瞄准时内心紧张,导致击发时手指发生不该出现的轻微颤抖。 第一发火箭弹像一颗偏离轨道的流星,在夜空里短暂地划出一道弧线,越过敌人房顶直接命中老百姓竹楼。脆弱的竹楼理所当然像一枚新年爆竹那样炸开来,四分五裂并且燃起熊熊大火。第二发偏离目标更远,经过寨子外围落入江水里。敌人是正规军,营房下面有暗壕与工事相通,所以枪一响士兵就翻身下床,进入战斗状态。张和平把火箭筒一扔,蹲在地上大哭起来,游击队长简直被这个窝囊士兵气糊涂了,他一脚把火箭筒手踢个跟头,大声下令:“给我冲!谁要是怕死就先吃我的子弹!” 这一仗打得前所未有的糟糕:敌人躲在工事里,弹药充足,坚守待援。游击队偷袭不成只好改为强攻,如水的月光帮了敌人大忙,进攻者简直没法隐蔽身体,你一动敌人子弹就飞过来。敌人还在桥头开阔地上埋设许多地雷,那都是些小巧和不易发现的塑料雷,专门杀伤步兵,于是地雷爆炸就像在月光下绽开的一束束美丽焰火,游击队进攻失利,第二排伤亡大半。 于小兵胳膊负了轻伤,他眼看战友接二连三倒下,尸横遍野,哀嚎、惨叫和呻吟此起彼伏,内心好像被烈火炙烤一般。他明白,战斗根本没法取胜,唯一挽救的办法是,立刻撤退,保存实力,否则第二排就全完了。但是游击队长根本听不进,他挥舞手枪,眼睛喷火,强迫战士继续冲锋。 于小兵看见前面有个人影,刚刚直起腰来投出一颗手榴弹,就被机枪打倒在地,那人看上去好像张和平。他心一紧,喊了几声,那人不应,他连忙爬过去一看,果然是张和平!他已经躺在血泊里,软软的没有反应。 于小兵大恸,泪如泉涌,他唯恐哭声惊动敌人,抓下军帽来塞进嘴里。他与张和平是一个大院长大的伙伴,一起参加老红卫兵,后来又一道南下,投奔境外游击队。张的父母关在秦城监狱,他们根本无法知道他们的独生儿子已经死在战场上。可是这算什么战斗呢?就算消灭一班敌人,能换回这么多年轻战友的生命吗?炸掉这座桥,革命就成功了么?胜利就到来了么?他用拳头捶打自己脑袋,悲痛和愤怒像沸水一样在心中翻滚。 李红军像狗一样匍匐着爬过来,他一看见张和平的尸体就放声大哭,立刻招来敌人子弹。他抹着眼泪恨恨地说谈要武也牺牲了,狗日的,得叫他偿命!于小兵脑袋嗡地胀大了,跌坐在地上,转瞬之间两个情同手足的同学都死了,灰飞烟灭,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就是他们追求的革命?他们为什么要打仗,这能算死得其所吗?复仇愿望像狼一样咬啮着他大脑,眼睛让火焰烧成两粒黑炭,于小兵感到自己心中有条毒蛇咝咝地叫着,他放下战友渐渐变冷的遗体,拎着枪去找游击队长。 亚热带雨季,天气说变就变,一片黑压压的浓云遮住月亮,霎时间大雨滂沱,伸手不见五指,形势转为对游击队有利。于小兵听见队长在什么地方大吼大叫,他们悄悄摸上去,抵近开枪将他打倒。队长尚未断气,瞪大眼睛望着他们说不出话来,于小兵又把枪筒塞进他嘴里连开两枪,方觉了却心头之恨。他们溜出战场,拔腿逃进深山。 4 两个中国知青像野人一样毫无目的地在山里转悠了几个月。这期间他们几次险些让游击队撞上,也险些给政府军逮住。对游击队来说,他们是叛徒,是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对政府军来说,他们是破坏分子,是非法入境的武装罪犯,加之山里居民都是没有觉悟的少数民族,语言不通,习俗相悖,所以这个世界到处都是敌人。他们就像丧家之犬,整天躲在树丛里,一有风吹草动就难免心惊肉跳。 逃亡的日子,一日长于百年,生命由于没有目标而变得茫然和毫无意义。更要命的是,李红军不幸染上热带疟疾,这种恶性疾病是丛林最凶恶的守护神。他躺在山洞里,时而高烧,时而寒战,脸色红一阵,紫一阵。于小兵绝望得几乎要发疯,眼看战友为病魔所困,无药可救,甚至连一点粮食也没有,你就是自杀也不管用。山谷里有座野佧山寨,于小兵冒着危险去偷来一些苞谷,可是粮食并不能抵挡病魔肆虐。第六天,死神终于来临,来自同一座伟大城市的北京知青李红军在经历生命的苦苦挣扎之后离开战友,他的年轻灵魂幸福地远去,去到一个没有痛苦、疾病和战争的天堂世界。 于小兵守着战友尸体哭干眼泪,他不知道过了几天几夜,直到一阵又一阵单调、神秘而令人心悸的木鼓声才把他从没有边际的昏睡中拖回来。他睁开眼睛,惊讶地突然发现自己居然还活着,而且很轻松,好像一切沉重的精神负担,比如恐惧、死亡、饥饿、孤单、脆弱、动摇等等全都从他身体脱落,都跟随李红军远去,他因此变得无所畏惧,仿佛什么也不怕,也不在乎,就像小时候玩游戏刀枪不入一样。他为自己身上这种变化感到奇怪,一个人,怎么会变得轻飘飘的,连自己都不认识了?这是怎么回事? 他埋葬战友遗体,然后将两枝冲锋枪背在身上,擦干眼泪,跌跌撞撞地走下山谷。木鼓声越来越清晰,山寨燃烧着熊熊火堆,能看见许多人影晃动,他恍然记起原来是野佧在击鼓过节,野佧过节就意味着猎人头剥人皮,彻夜击鼓,将砍下的人头祭祀山神,称“猎生头”。 他忘记害怕,或者说叫做“胆怯”的东西在他身上根本不存在,所以他大摇大摆地闯进山寨。在他面前,全身赤裸的野佧在篝火旁跳舞狂欢,火堆上烤着整头的牛和猪。野佧手中挥舞长矛、毒弩和砍刀,鼓手将木鼓击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效果来:“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在静谧的夜空中,神秘鼓点传播着古老的死亡气息,就像杀人不见血的毒弩,令人心惊肉跳不寒而栗。 于小兵视而不见地往前闯,如入无人之境。野佧突然愣住了,就像看见天上掉下一个怪物。这是个奇特的僵持局面,一个汉人竟然闯进山寨,他难道不知道这里正在举行猎生头的祭祀活动么?一时间山寨出奇安静,连部落酋长也瞪大眼睛感到迷惑不解。这是一种陌生经验,没有先例可循,就像我们面前突然站着外星人,你该怎样对待他?又比如初生牛犊,见到老虎不仅不跑,反而摇头摆尾地迎上去,老虎该拿它怎么办? 于是我们看到,这个叫于小兵的中国老红卫兵从容不迫地穿过人群,安全地通过山寨。经过一个野佧妇女身边,他抱起她的盛水竹筒猛灌一气,又用刺刀割下一条牛肉来狼吞虎咽,吓得那些胆小的野佧纷纷躲闪到一边去。 一连几天,心如死灰的于小兵大摇大摆地走路,居然没有碰上游击队或者政府军,直到他实在累极了,一头栽倒在河沟旁,脑袋沉重得像块木头疙瘩,身体却如腾云驾雾一样飞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有人说话,那些语调和音节仿佛都是老熟人,很贴切很舒适地钻进他的耳朵。他神经一颤,接着就醒过来。他看见一个老人眯着眼睛,蹲在火塘跟前吹火,一只瓦罐噗噗地响着,飘来一阵粥香。“你是……什么人?”他像蚊子一样虚弱地问。 老人没有回答,而是对另一个人说:“他醒了,给他吃点东西。” 这回他听清楚了,老人果然说的是汉语,中国话。母语的力量是神奇的,一下子抓住年轻人的心,他的眼泪跟着滚下来。等喝下一大碗热稀粥,他终于弄明白,正是这个好心的汉人老汉救了他,否则他可能已经喂了山中野兽。 “……你往南边走,大约三四十里地方,有个勐平山口,那里有一支汉人队伍。”老人指点他说。 “什么……汉人队伍?”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跟你一样,说汉话……长官叫徐师长。”老人肯定地回答。 5 公元1998年秋天,我在金三角边缘一座宁静小城拜访一位身份特殊的居民。他是一位老人,头发几乎全白,瘦瘦的身体,患有严重的老年性肺气肿。当地朋友再三叮嘱,不得暴露老人真实身份,因为他是一位容易引起误会的历史人物。 我答应对朋友负责。因此我将在本书中完全隐去老人姓名身份,只通过暗示来引起读者注意,因为我的采访内容大都与这位老人一生从事的革命活动有关。 老人(以下简称A):“游击队发展的高潮在六七十年代,整个东南亚都在打仗,越南、老挝、柬埔寨,人民的力量发展壮大,帝国主义一天天烂下去(咳嗽)……游击队本来也是有可能夺取全国胜利的,我们走武装夺取政权的道路,农村包围城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在我们最强大的时候,党中央直接领导的军队达到三万多人,民兵五万人,根据地面积占全国面积的三分之一,人口一千万。我要强调指出,中国知识青年在我国的革命斗争中起到重要作用,他们很多人牺牲在战场上,为我国人民的解放事业贡献宝贵的生命(咳嗽)……但是后来党内出现机会主义、叛徒和反动政府的走狗,革命被他们断送了(咳嗽,然后喝水)……” 作家(以下简称B):“您能谈谈,究竟有多少中国知青参加你们队伍吗?” A:“究竟有多少,我也记不大清楚了。从前有关同志向中央汇报工作,曾经提到有几千人吧。队伍经常有变动,有减员,还有逃兵,所以很难进行这方面准确统计,也许多一点少一点。” B:“您对中国知青的表现如何评价?” A:“毛主席说过,要一分为二看问题。我认为大多数是好的和比较好的,为革命战争输送了新鲜血液。” B:“据说游击队对中国知青采取控制使用,就是只利用,不重用的政策,有这回事吗?” A(生气地):“……造谣!我们中央警卫师,就有好些中国知识青年,其中一个叫胡要武,当上警七营副营长(喝水)。胡营长是个好同志,1975年反动军队进攻解放区,德钦辛主席阵亡,胡营长也英勇牺牲(喝水,喘息)。东北军区副参谋长白小光,上海知青,指挥军队打过不少胜仗。还有第四特区司令林××,第108部队司令石××,都是中国知青嘛。(闭目,沉思)……我记得营以上指挥员,知青至少有十几个吧。” B:“听说不少知青向政府军投降,有这样的事吗?” A:“战场上,什么事情都会发生(凄凉的笑容)……中央机关被包围,给政府军带路的叛徒,有几个就是知青。” B:“战场上阵亡、受伤、被俘、逃亡等等,有具体数字吗?” A(摇头,咳嗽):“……” B:“缅共中央机关解散以后,他们出路何在?都到哪里去了?” A(沉默不语):“……” B:“刚才您提到的前缅共第四特区司令林××,前东北军区司令石××,有消息称他们为坤沙之后新一代大毒枭,您对此如何评价?” A(沉默不语):“……” 老人坐在竹楼的阴影里,像一艘静静沉入在海底的古船,时光流逝,岁月更替,古船正在走向死亡并变成历史墓碑。我嗅到空气中有一股悄悄弥漫开来的腐朽气息。当我向老人告辞出门,外面阳光灿烂,万物生长,无数草木鲜花的勃勃生命气息热烈地拥抱我,我努力眯缝眼睛,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来。 第二十六章 灵与肉 1 焦昆领我来到原国民党反共救国军总部旧址。 这是美斯乐南面约几百米一座环形山坳,据说从前生长着成片的高大树林,遮天蔽日,将隐藏其中的秘密遮掩得严严实实。如今这片山坡已经辟为茶场,改种台湾茶树,高大乔木砍伐殆尽,所以把从前的历史秘密暴露无遗。 当年的低矮铁皮房屋还在,焦昆说都是原样,一点没有改动,只是换过铁皮顶,住着茶场工人。我数了数,一共三排,二三十间屋子。我拍了照,因为角度不好,怎么拍都不理想。焦昆感慨说,从前你根本无法想象,这里戒备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外人根本不可能靠近,更不用说拍照。 我说你们知青初到美斯乐,有没有感到不能勾通? 焦昆笑笑回答:其实国民党残军也是人,而且是跟大陆人一样的中国人,所以并不可怕,我认为没有什么不能勾通。 我想起农场女知青失踪事件,就问认识或者知道一个曾经演过“白毛女”的女知青下落吗? 他费力地想了许久,然后摇头,表示不知道。 我有些失望,又问他:“文革”十年,究竟有多少知青流落到金三角? 焦昆耸耸肩,无法回答我的提问。我不期待他能回答这个问题,我相信这已经成为一个永远封存的历史之谜,就像我采访过的所有人都对我摇头一样。 我说国民党残军对你们就那么信任,不怕你们受过共产党“赤化”教育?段希文就不怕知青在美斯乐造反,再搞一场“文化大革命”? 焦昆耐心地回答:意识形态对立没有那么重要。你想想,身在异国他乡,生存环境恶劣,都是没有根的中国人,命运漂泊,彼此需要对方,这是最重要的。加上国民党残军已经宣布放弃反攻大陆,所以对知青比较宽容。 我步步紧逼说,知青来到金三角,他们能反抗自己的命运吗?众所周知,这是一个充斥毒品和犯罪的社会大染缸,他们能够出于污泥而不染,保持完整独立的精神人格吗?在危害人类的最大魔鬼——毒品面前,知青将如何与狼共舞? 我看见这一串问题立刻像子弹一样击中了他。焦昆饱经沧桑的脸皮动了动,就像那种因疼痛而扯动的神经抽搐。过了一会儿,他才从胸腔里深深叹息一声,苦笑道:唉!……什么与狼共舞?狼就是狼,生来是狼崽子,还怕不会吃人吗? 我看见这个五十岁的男人说话时弯了腰,苍老得像个古稀老人。 2 我是在电话里同原昆明知青段学明认识的。 我在美塞(夜柿)的秦大力那里得到清莱梁玉飞的地址,又从梁玉飞处获得清迈赵小兰霍通夫妇的电话号码,后来我就辗转地与段学明联系上了。老段第一句话就问我:“你去了美斯乐,焦昆和杨飞还在那里吗?” 我肯定地回答了他。我说:“杨飞告诉我,有一位姓蒲的知青,叫蒲江,曾经也在美斯乐当过教师。他是云南宣威人,×××的侄儿,因为‘文革’期间邓小平受冲击,他就跑了金三角,你知道他下落吗?” 他在电话那头说:“听说是有这样一位蒲江,他回国了,当然只是听说而已。干部子弟都是落难公子,一旦老头子东山再起,重返天堂不是很正常吗?” 我问他:“听说你的牙齿受过伤,现在怎么样了?” 他说:“一定是焦昆讲的。老实说,泰国牙医技术不怎么样,我的假牙经常让我难受。” 我说:“你错怪焦昆了,我是从另外一个人那里知道的,一个女知青。” 他那边顿时没有了声音,一会儿才变得懒懒的腔调说:“是啊,她现在不错,真的不错。生意做大了,名气也大了,这是我当初没有想到的。不过我见了她,还是要说,她的日子过得并不幸福。” 老段同一位金三角女知青有过一段生死恋情,直爱得天崩地裂地分了手,所以两人心里一直都忘不了对方。那天我们在电话里交谈了足足一个多小时,后来他在那头忽然大叫,说是火炉上的牛肉炖慈姑烧糊了,我才赶紧挂断电话。老实说,老段给我留下很好的印象:豪爽、乐观、真挚、有激情,在一个历经磨难的老知青身上,保留这些品质是一件难能可贵的事情。 后来我们终于在清迈见了面。老段在一家华文报馆当编辑,中等个子,皮肤晒得很黑,一头粗硬的卷发,穿件当地人的短袖布衫,乍一看像个资深华侨。他的家在市区一幢普通公寓楼里,两间住房,居室狭窄,陈设也简单,属于低收入和政府解困的范畴。太太是当地人,不会说汉话,而老段的泰国话则跟太太的中文差不多。我觉得奇怪,问他们这几十年怎么过来的,不交流么?老段一笑,淡淡地说:“什么交流呀?她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我的泰国名字叫差素提。是差素提跟她结婚,那个叫段学明的中国人么,还在一个人打独身。” 我心头一震,体会到其中难言的酸楚。我问他:“做编辑收入怎样?” 他摇头说:“这个国家,有两件事至高无上。一件是敬佛,另一件是做生意。我是华文编辑,报纸发行量有限,收入就少。太太做点小生意,这两年经济危机,生意难做,四个儿女都在读书,忙于养家糊口,这就是生活啊。” 我默然,也许生活本该如此。后来他教我喝炒米茶,把世界闻名的泰国稻米炒得黑糊糊的,再放少许红糖,兑米酒,总之我觉得像一味中药汤。我说:“恕我冒昧,听说你在从前第五军知青中算混得不错的,因为你是段希文侄儿。你能给我讲讲知青的故事么?” 他看看我,爽快地答应道:“这样吧,就算听故事,有些事情我也是听来的,至于你要怎么写,那是你的事情对不对?……如果有不清楚的地方,你提问好了。” 于是我们就彻夜长谈起来。身在宝藏的人,自己必然也是宝。我跟随他语言的指引,渐渐抵达历史深处。我不断提出问题,他则有问必答,我的采访本很快记满两本。后来我心情沉重地问他:“知青为什么要参与走私贩毒,他们不知道那是一种堕落和对人类的犯罪吗?他们最后的精神防线,也可以说是道德良心何在?” 老段回答:“这就是环境改造人呀!人能与社会抗争么?在国内,我们这代人都曾是狂热的红卫兵和知青,谁能例外?在金三角,任何人都不能逃脱另一种命运,那就是生存,为生存不择手段。” 我反驳说:“难道我们这些曾经有过革命理想,受过文明教育的一代知青,就甘心堕落到出卖灵魂,人性死灭而不察的地步?从前的革命理想教育,刘胡兰、董存瑞、黄继光、雷锋、王杰,都忘得干干净净,一笔勾消,一点作用也不起?他们搞窝里斗,互相残杀,并且心狠手毒,甚至比起贩毒集团也决不逊色,这究竟是为什么?” 老段长叹一声,我看见痛苦的眼泪从这个男人布满沧桑皱痕的脸上流下来。他说:“邓贤老弟,不瞒你说,我也常常这样扪心自问,有时半夜突然醒来,睡不着,就想起那些长眠地下的老知青,心里难过得不行。我们都是同龄人,我们所做的一切,今后都有历史为我们作证。可是历史为我们作什么证呢?证明我们从小所受的教育是文明教育么?证明我们的狂热、愚昧、野蛮和堕落是与生俱来的吗?我们灵魂已经下了地狱,因为我们把灵魂出卖给魔鬼,对人类犯下不可饶恕的罪恶。可是想想,这是我们的错么?但是我们自己就没有错么?……一想到过去那些可怕的岁月,我的心就缩紧了,我天天都要烧香,替那些已经进了地狱的老知青赎罪啊!” 我无声地流下眼泪,泪水模糊我的眼睛。人说男人的眼泪如金,如今两个男人泪如雨下,眼泪在洗涤一代人的灵魂污垢。 后来老段感慨说:“这些年来,我从来没有同人谈过这样多话,因为没有人理解我的痛苦。在家里,我跟太太孩子常常要靠比划手势来交谈。今天初次见面,我一下子讲了这么多话,讲出来我觉得很快活,谢谢你。” 我们互相拍拍对方肩膀,男人之间,信任才是金子。我问老段:“你回过老家吗?” 他的笑容消失了,嘴角咧了咧,额头皱纹又连成一片。他说:“我想是回不去了。有些事,别人是无法理解的,不是不想回去,是回不去,有人替你付路费也不能回去。” 我不解,问为什么?他叹口气说:“……道理很简单,你们在外面混了几十年,有人混出模样,有头有脸地回去,那是展览人生,衣锦还乡,是考中状元,荣归故里,是光宗耀祖的事情。如果你混得猪狗不如,一副落魄惨相,有什么脸面回去呢?还不如悄悄在你那狗窝里呆着。我常常怕想这件事,一想起就心疼,像刀子在割。不回去不肖,回去更不肖,鲜花从来为成功者而开放,这不是势利,是社会准则,是千古不变的硬道理。” 我突然明白,在金三角,许多老知青至今没有回过故乡,没有见过日思夜想的亲人。不是关山阻隔,也不是意识形态和国界的作用,而是在他们心中,或者说这个古老民族的心中,有许多障碍阻挡了他们的脚步。人心难逾啊! 后来我与老段遂成很好的朋友,常有书信往来。 3 许多年前,在我曾经考察过的美斯乐国民党残军总部,在那片遮天蔽日的树林深处,每年都要例行三、五军联席会议。随着与台湾关系疏远,两支兄弟队伍已经分道扬镖,就像两个分家的兄弟。这次李文焕带来一大摞过期的《人民日报》、《解放军报》,还有各种传单和红头文件,这是情报人员在大陆边境搞来的珍贵情报。李文焕坐下来就说:“大陆闹‘文化大革命’,越闹越邪门,连国家主席都打倒了,那些元帅将军部长省长都挨斗争。到处打派仗,搞武斗,工厂停工,铁路中断,学生下放农村。我真搞不懂,毛泽东是怎么想的?江山坐腻了?……要是早十年这样闹一闹,我们的日子也不至于这样难过。” 段希文笑道:“要是依李军长所言,再提早十年国共战争也不用打了,他们自己在延安就搞垮了。” 李文焕感慨说:“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你看那些位极人臣的大将军大元帅,远的不说,就是民国三十九年(1950年)在蒙自元江打败我们的那些共军将领,哪一个又有好下场?他们决然想不到,不是我们在战场上打败他们,而是他们自己搞垮自己。” 段希文问:“莫非李军长还想光复昆明?” 李文焕连忙摇头说:“台湾报纸说,照此下去要不了几年,共产党不打自垮,光复大陆只是迟早的事。我看他们大概忘记了,共产党还有五百万正规军和一千二百万民兵。谢天谢地,我倒不想做这种美梦,我那点人马,还不够共军打牙祭……不过共产党内讧,我们的日子会好过些。” 大家扯了一会儿闲话,话题都离不开大陆形势。虽然国民党残军流浪金三角,为生存而战,但是无论大陆还是台湾的一举一动还是牵扯他们的神经。段希文暗自叹口气,他前妻和儿女都在昆明,隔绝二十年了,不知道她们处境怎么样? 会议中途,钱运周低声向段希文报告,有一个从云南边境来的下放学生,名字叫段学明,口口声声自称总指挥侄儿,一定要面见总指挥。 段希文在脑子里飞快地搜索一阵,印象中竟没有一个叫段学明的侄儿,可是他抗战前就离开家乡,屈指算来已经三十多年,段姓在宜良是名门旺族,他不敢肯定自己有没有这样一个侄儿。于是他小声吩咐:“带他来见我。” 这是个面容瘦削的青年,只有十八九岁样子,个子不高,背却有些驼,穿一件蓝布中山装,那双不安的眼睛里,闪动着期待和惊恐的光。青年听说面前这个矮个子男人就是总指挥,立刻很激动地抽噎起来,哑着嗓子连叫几声“大表叔”。 他们费了好大劲才把彼此的本家和家族关系理清楚,青年的父亲是段希文姑姑的外侄,也姓段,但不是本家,也算沾着亲戚。大陆兵败之后,这是第一次有亲戚千里迢迢闯过国境来投奔他,这使他多少感到有些激动。侄儿在昆明念中学,对宜良段家的事知之不多,这又使他感到有些失望。他说:“你好好地在昆明念书,到边疆来干什么?” 侄儿恭敬地回答:“毛主席发表指示,全国大中学生都要上山下乡,到农村当知青,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段希文疑惑地问:“不念书了?” 侄儿诉苦说:“不念了,当一辈子农民。都觉得没有前途,灰心得很,所以我才跑过来找您家。” 段希文突然心中一动,仿佛听到一个喜讯,心中闪亮起来。他吩咐副官带侄儿去休息,自己回去开会。将领都在等他做指示,但是总指挥没有例行公事,而是先讲了这个段姓侄儿下乡当知青,千里迢迢来投奔他的事情。 “……各位请不要误会,我决不是说,我们反共游击队要改变方针,去做光复云南的美梦,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段希文表情很沉重,他谆谆告诫部下:“你们都看到了,民国三十八年(1949年)出来的兄弟,现在都是四五十岁的人,娶妻生子,养家糊口,我们的第二代已经一二十岁。人都得成家,有子女,有接班人,传宗接代,这是人之常情,人迟早要死的,我们是炎黄子孙,我们的子女也是中国人。你们知道,这几年没有打仗,三、五两军的家属,加在一起已经超过十几万人,比军队人数多十几倍。我们这支孤军,已经变成金三角的汉人部落,这就是我们为什么避免打仗的原因……我常常忧虑一个问题,如果我们一闭眼,将来我们的后代不识汉字,不懂中国文化,久而久之,连中国话也不会说,岂不变成一群山里的摆夷?圣人说,‘子不教,父之过’,‘学而优则仕’,如此下去我们将愧对皇天后土,愧对列祖列宗,愧对地下的孙总理英灵,哪怕百年之后,我们的后代也会诅咒我们的。所以我想了很久,一定要办学堂,请有文化的人来做先生,保持中华民族血脉相传。” 李文焕说:“不瞒希公说,我也想到这个问题,只是苦于不得答案。现在我要问一句,上哪里去找这么多先生?” 段希文笑道:“李军长差矣。你昨天说过大陆学生下放,我还没有在意,今天我算弄清楚了,下放不就是给我们送先生来了吗?大陆不要,我们来要。这么多有文化的学生,我们要以礼相待,让他们做学堂先生,做医生、护士,做财务、军需、文书、参谋,总之我们不缺士兵,缺的是有文化的军官。” 有人疑虑地问:“万一共党派奸细混进来怎么办?” 段希文环视众人,语气坚定地说:“那也不要紧,混进几个奸细算什么?我们已经宣布放弃反攻大陆,不与大陆为敌,就是奸细混进来,也正好把我们的真实情况报告大陆,这样我们的日子不是好过得多吗?” 不久,一道以总指挥名义发布的密令送达各部队。密令说,对于所有志愿投奔境外的大陆学生,不论男女一律予以收留,对于流落金三角的大陆学生,应积极给予帮助和解救,并动员他们来我方根据地。云云。 4 焦昆说,段希文开始对知青到来还是持疑虑和谨慎的态度,但是不久他就完全放心了,因为无论从哪个方面讲知青都称得上一支新生力量,一批不可多得的人才。大批知青的到来给这支奄奄一息的汉人军队注入新鲜血液,所以有理由认为,段希文收留知青是一种有远见的政治胸怀。 我说,你们知青是怎样适应金三角这个与大陆完全不同的社会环境呢?比如你们在国内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出来却变成国民党残军,许多人还参与贩毒吸毒,投靠坤沙势力,他们精神和心理上如何完成这个天壤之别的转变的? 焦昆回答,也许大多数人的转变过程可分为两步,第一步参加反政府游击队,完成精神乌托邦的彻底毁灭,完成灵魂与肉体的洗礼和堕落,后面的任何转变都不再困难。 我紧追不放。我说,以你的经历,你和曾焰、杨林、老段都没有参加游击队,但是你们却到了残军总部美斯乐和坤沙总部满星叠教书,你认为从前所受的教育还有什么意义吗? 他宽容地笑笑说,告诉你,在异国他乡,当你什么也听不懂,什么也无法交流,生活无着,漂泊流浪,而且还被关进又黑又臭的牢房里,连生命都无法得到保障,这时候只消有人对你说一句汉话,一句中国话,你就找到亲人,就能跟他走。中国话,多好的语言啊,就像母乳,让你体会什么是血脉相连,什么是兄弟亲情。我记得列宁说过,在欧洲,凭着《国际歌》的旋律就能找到同志和战友。我想说,在金三角,一个汉人凭着母语——中国话就能找到亲人。我们常说血浓于水,只要都是中国人,在这种民族关系面前,意识形态的差别就变得不重要。我决定到美斯乐和满星叠教书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因为我的学生都是汉人孩子,是中国人的后代。 我说,据我所知,当年的知青大多数已经星散,结局不同,下场各异,成为金三角历史舞台上步履匆匆的过客。也有少部分在当地扎下根来,默默无闻,被当地人同化。成功者只是个别,比如曾焰,刘舟,还有那几个继坤沙之后被称为九十年代新毒王的贩毒集团首领。这样一种群体命运给人以什么样的启示呢? 焦昆无语,看得出他心情沉重。我继续说,你认为这是一种时代进步,还是倒退? 他摇摇头说,也许这是一种物竞天择,大浪淘沙的必然结果。中国六七十年代的红卫兵运动,与后来金三角知青群体的悲剧性命运,不是有着某种相似和必然的本质联系么? 当焦昆与我严肃探讨知青问题的许多年前,也就是时光流转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硝烟弥漫的金三角丛林,在一长列透迤而行的武装马帮队伍里,我们能够看到重庆知青刘黑子挽着袖子,倒提一枝美式“M—16A1”自动步枪走在队伍前面。他看上去比刚下乡时黑了许多,也高大和结实了许多,嘴角的茸毛变成粗硬的男人胡髭。亚热带阳光与风雨直接塑造了这个来自中国内地的中学生,他面部皮肤呈棕黑色,布满汗珠,在太阳下泛着油光,很像一只上了反光蜡的皮鞋。只可惜一道凌厉无情的伤疤破坏了他的面部整体感,那是子弹穿过面颊留下的纪念,使这个重庆知青那张年轻的脸看上去平添几分狰狞和凶狠的表情。 马帮前后有一百多名护商官兵,称护商队,队长姓黄,也是个四川人,因此对小老乡比较照顾,刘黑子才来一年就提拔做了班长。护商队配备轻重机枪、迫击炮、火箭筒和无线电台,基本上可以称得上现代化。据说在金三角第五军管区,当时这样规模和装备的武装护商队达三十支之多。 七十年代的金三角,早已形成以国民党残军、坤沙张家军和反政府游击队三足鼎立的割据局面。他们互有矛盾,但是利益攸关,因为他们共同的敌人还是政府军。第五军在秘密走私线路上设有数十座情报工作站,训练有素的情报员用秘密无线电台与军部保持联络,监视外来动静,传递信息情报,确保鸦片走私安全。 刘黑子子弹上膛,持枪而行,他的心里却很不安稳,七上八下,右眼皮老是一跳一跳的。中国有句俗话:“左跳财,右跳岩。”跳岩就是有祸事的意思。刘黑子已经算个老兵,一年多来他深知这条贩毒山道险恶,随时布满杀机,常有亡命之徒铤而走险,原因当然是大烟丰厚利润的诱惑。 一年多前那次危急时刻,及时打退缅兵,救了他和李大毛的正是这个黄队长,“亲不亲,家乡人”,他们就地参加了这支汉人队伍。但是好景不长,他的好友李大毛在一次护商行动中被土匪子弹击中,当场阵亡,而他当时正在溪谷中洗澡,子弹击中面部,留下永恒纪念。护商队不断补充新兵,于是他认识了同为天涯沦落人的北京知青于小兵、郜连胜、昆明知青秦人力、焦昆,上海知青余新华等。这些人原本就像沙漠里的沙粒,如果不是碰巧刮来一阵命运大风,他们恐怕一辈子也不会走到一起来。 这天导致刘黑子心情紧张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那就是他偷偷夹带了一批私货。这批货不大,只有十多斤鸦片,藏在一匹驮架下面。夹带私货在部队是一种严重罪行,与盗枪同罪,一经发现是要枪毙的,所以老一代国民党残军与鸦片打交道几十年,很少有人敢于冒这种掉脑袋的风险。军人服从命令,自律性强,而刘黑子不同。刘黑子当过红卫兵,造过反,斗当权派,打武斗,当知青,后来又参加反政府游击队,他是一个被时代雕刻而成的造反派坯子,天生的流氓无产者,贪婪、自私、不择手段是他的本能。从前打仗是为别人卖命,争夺政权或者解放全人类,那些伟大的目标与刘黑子个人无关。现在不同了,既然军队可以走私,为什么个人不可以同时为自己赚上一笔呢? 焦昆对我描述说,头次走出金三角,走进泰国第二大城市清迈,面对灯红酒绿的资本主义花花世界,面对高楼大厦和流水一般穿行的汽车,他们这些来自中国大陆的逃亡知青个个呆若木鸡,就像被子弹击中一样!从前他们受到的教育,资本主义是垂死的,腐朽的,三分之二的劳苦大众在受苦受难,可是在他们眼前出现的竟然是一幅富裕、发达和繁荣向上的社会景象,不难想象这该是一种怎样可怕的,地震般的精神打击!最后一座信仰的高塔轰然倒塌。六七十年代的中国青年,经过文化大革命洗礼,他们大脑基本上是一张白纸,没有任何关于金钱的概念。金钱像头十恶不赦的魔鬼,被关进铁笼子打入十八层地狱,因此在一个严格实行供给制和没有多余金钱兴风作浪的社会,禁欲主义是每一个革命青年脖子上金光闪闪的奖章。然而地处中南半岛的泰国不同。这是个崇尚金钱和欲望的社会,金钱是身份、地位、荣耀和幸福生活的象征,乞丐可以没有钱,但是决不能没有欲望。事实上当金钱的太阳一旦升起,禁欲主义的冰雪就将迅速消融。 对于重庆贫民区长大的工人后代刘黑子来说,他连做梦都没有想到,世界上原来还有如此极尽享乐和富贵荣华的天堂。天堂是富人的天堂,穷人的地狱,这话对也不对,因为穷与富是可以互相转换的,关键在于你怎样去做。如果穷人努力把自己变成富人,那么他就进了天堂,如果穷人只是一味地仇恨金钱,即使革命成功他还是留在地狱里,因为他并没有改变自己。 工人后代刘黑子面对车流如水的清迈很快弄明白这个道理,他的觉悟始于自己口袋里面只有几十元捉襟见肘的泰铢。穷则思变,关键在一个“变”字,刘黑子决心铤而走险,不惜冒死罪风险尝试夹带私货。 前面树丛有点动静,也许是风,也许是野兽路过,由于刘黑子心情过于紧张,立即扣动扳机打了一梭子弹。树丛里惨叫一声,原来是一个躲在路边的掸族老百姓被打死了。黄队长从后面匆匆赶来看了看,命令把尸体扔进山沟里继续赶路。在金三角,老百姓撞上这样的祸事只好自认倒霉,谁叫你不躲远一点或者干脆不要躲呢?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老百姓更说不清。 可是北京知青郜连胜却不干。他涨红脸大叫大嚷地抗议说,怎么能这样草菅人命呢?人血不是水,换了你自己试试?再说怎么也该对别人家属有个交代,就这么不管不问地走了? 郜连胜来到金三角很不合时宜,也不合群,牢骚满腹,他虽然不再开口闭口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但是他对当兵吃粮也是没有兴趣的。只是无路可走迫于无奈,你不当兵又干什么呢?在金三角,如果你不跟汉人军队在一起,恐怕连命也保不住,所以只好不得已而为之。黄队长大怒,当场扇他几耳光,还要罚他背驮子。在马帮里,背驮子是最严厉的惩罚,就是把人当驮马。你想想,背着一百多斤重的驮子爬大山,人能与驮马比么?后来于小兵站出来解围,黄队长被劝住,队伍继续开路。郜连胜垂头丧气,半边脸红肿着,闷闷不乐地跟在大家后面。 几天之后,马帮顺利来到清迈府一处秘密交货地点,货主是个姓许的华侨商人,与他们很熟。刘黑子悄悄把私货指点给许先生,许先生当然精于此道,他也没有吱声,若无其事地付他一笔钱。买卖初获成功,刘黑子欣喜若狂,他想不到赚钱竟是这样容易的事。当兵一月只有几十泰铢薪饷,可是只要你把私货偷偷带出来,大叠的钞票就像淌水一样哗啦啦往你口袋里流。 当然刘黑子心里清楚,如果事情败露他就得吃枪子,掉脑袋,虽然他已经尝到甜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怎样夹带私货才能做到不露马脚呢?如果别人发现他有很多钱,大把花钱,这就等于不打自招,他怎样才能稳稳当当地赚钱又大把花钱享受而不被人捅破呢? 这天晚上,一向鼾声如雷的刘黑子破天荒失眠了。他辗转反侧疑神疑鬼,任何一个微小响动都会使他心惊肉跳。焦昆说,其实当时很多知青都看出刘黑子情绪反常,他还不够老练,所以把破绽留在脸上,但是大家还没有想到那个方面去。真正对他起疑心的只有一个人。 这天夜里刘黑子起夜,一条黑影从后面悄悄跟上他,一把抱住他的腰。他的钱都捆在腰上,所以这一抱吓得刘黑子灵魂出了窍,一泡热尿顿时撒在裤裆里。那人嗤嗤地笑起来,压低嗓音说:“我就知道有鬼,让我逮住了吧?” 他听出来,那人是北京知青于小兵。 5 很久以来,重庆贫民区长大的刘黑子对于所有当权派和他们的子女一概采取深刻仇视的态度,这也算得上一种阶级仇恨吧,因为他牢记三年自然灾害时候,他常常饿得两眼发绿,看见那些干部子弟穿着新大衣,脸上焕发出营养充足的红光,就恨不得扑上去一个个掐死他们。贫穷不滋生爱心而是制造仇恨的土壤,这也是后来中学生武斗大王刘黑子性格残暴往死里打人的一个重要心理原因。他对来自北京的落难公子于小兵天然怀有戒心,就像猫和犬天生为敌一样。但是这天夜里他的秘密恰恰被这个他不喜欢的人窥破,他紧张的大脑里一下子没有主意:是干掉他?还是先稳住他再下手? 于小兵把他拉到僻静处说:“你别瞒我了,我什么都看见了。这次行动从一开始你就很紧张对不对?” 刘黑子不吭声,装聋作哑。于小兵又说:“郜连胜差点坏了你的事,还是我出来打圆场,你得感谢我才对。” 刘黑子索性摊牌说:“你想要什么?去告发请功,还是分一份?” 于小兵笑道:“我要告发你早完了,你看不出我要什么吗?” 刘黑子警觉地问:“你要……什么?” 于小兵拍拍他说:“老兄,我看你是条敢做敢当的好汉,我佩服你的胆量。咱们都是知青,同是天涯沦落人,干吗跟自己过不去对吗?我明说了吧,我也早存此心,咱们合伙干吧。你是大哥,我当小弟,钱挣多了,我们就走他娘的,到美国、欧洲去,再不济也要到曼谷、清迈,好好享福,不然咱拼着命替人走私打仗,帮人挣钱是为啥呢?反正我想通了,人活着,就得为自己活。‘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人不为自己着想,连老天都不容你,你还活什么劲儿!不然哪天打死了,眼一闭,下到地狱还是穷鬼一个……真他妈的,操!” 一个“操”字,一番肝胆侠义的剖白,说得刘黑子心花怒放,竟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他本是个不学习不读书的中学生,适逢“文革”,更加头脑简单,崇拜暴力,崇尚江湖义气。其实他对干部子弟的仇恨也算不上什么真的仇恨,准确说只是一种嫉妒,一种对权力财富向往而不得的仇富心理,以及下层贫民子弟普遍不能幸免的自卑情结作祟。现在干部子弟主动向自己示好,甘愿以小弟自居,他觉得心里很受用。但是他还有一点疑问,说:“你别哄我,把老子话套出来,然后去报功请赏。” 于小兵掏出一把匕首,寒光一闪,一根血淋淋的小指头当场被剁下来。他疼得咝咝地说:“操!……我于小兵要是敢有二心……就跟这指头一样,有去无回!” 刘黑子大受感动,也手起刀落,把自己小指头剁下一截来。他指天发誓说:“日他妈!我刘黑子要是做了不忠不义的事,也跟这指头一样,死无葬身之地!” 两人当场结拜兄弟,此后又悄悄发展秦大力、焦昆、段学明和余新华等人入伙,发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人一多,胆子便大,每次都要夹带十几斤到数十斤私货不等。马帮首领当然知道,但是他只能佯作不知,因为他不敢得罪这些扛枪的知青老总。黄队长似有察觉,但是没有抓到证据,也只好作罢。 这年旱季结束,马帮再次走私到清迈府,护商队完成任务放一天假。按照惯例,大家都换便装进城玩乐。刘黑子等人拉上黄队长,大摇大摆走进一家按摩妓院,饱餐美色极尽享乐之后又来到一家中国餐馆,点了满桌子大鱼大肉山珍海味,灌下一肚子白酒。黄队长有些醉意,指着刘黑子骂道:“小子,我知道……你、钱哪里来的,别以为老子是……傻×!” 刘黑子朝大家看了一眼,大家都有些紧张。刘黑子说:“黄队长,您是我的再生父母,没有您我刘黑子早就黄土埋人了。我给您老人家磕头。”他果然趴在地上,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响头。刘黑子又说:“黑子不想给您添麻烦,但求您看在老乡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高抬贵手让弟兄们过去。黑子知恩必报,牢记您老人家大恩大德。”说完,掏出厚厚一摞钱来放在黄队长面前。 队长沉吟了半晌,把钱装进兜里,然后笑笑说:“你们这是逼宫啊!我要不收呢,恐怕出这个门就得挨黑枪。我要收下来,上面查下来同样脱不了干系……罢罢!以后你们当心点,我只作没有看见。”遂起身独自离去。 有人担心黄队长变卦,刘黑子摇摇头说:“他这人我最清楚,过去他常对我发牢骚,说上面军长师长哪个不吃黑钱?不知都有几百万几千万家私。你们想想,哪里最穷不是当兵的?以后我们每成一笔,都给他分一份,他乐得不管,做了人情还得钱。” 当时有人提到那个北京知青郜连胜,搞不好事情会坏在他手上。刘黑子咬咬牙说:“妈的!要是他敢告密就先干掉他。焦昆,你负责监视他。” 焦昆没有出声,他并不想做得罪人的事,问题是他更不敢得罪刘黑子。于小兵提议成立一个秘密团体,才能做到互相信任团结一心。刘黑子叫道:“对对!我也有这个意思,大家既然都是知青,都从大陆出来,就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关于这个秘密团体的名称,有人说叫兄弟会,有人说战斗队,还有说干脆叫红卫兵,各说不一。秦大力说:“我看叫青龙帮好了。我们都是青年人,中国人是龙的后代,我们要互相帮助,所以叫青龙帮。” 大家觉得有些道理,虽然和旧社会的袍哥大爷青红帮有些牵连,但是毕竟赋予时代新意,就一致通过叫青龙帮。他们当即叫刺花的人来,每人胳膊上刺了一条张牙舞爪的青龙,喝了血酒,宣誓永不背叛。许多年后,焦昆伸出他那条瘦骨嶙峋的胳膊,让我看刺在上面的青龙,我看见那条龙已经褪尽颜色,并且刺得不大高明,更像条可怜巴巴的小蛇。 这天他们从餐馆走出来,从前的老知青红卫兵手挽着手,在异国他乡吼着酒气冲天的“文革”歌曲,彼此觉得心靠得很近,很团结,气壮山河,有种大串联时代蠢蠢欲动的熟悉感觉。 第二十七章 知青火并 1 男知青郜连胜是个自视清高和不大容易合群的人。他出身在北京一个中学教员家庭,据说其父是个抱负远大却郁郁不得志的知识分子,因此郜连胜从生下来就继承了父亲的全部缺点。他热爱空想,痴迷于书本和理想主义,愤世嫉俗,看不起小市民习气的广大同学,而这些同学大多都是红五类工农子弟。他刻苦攻读马列主义的结果是对中国国情更加一无所知,更加脱离群众,正是这种孤芳自赏的毛病促使他向往并投身到国境外面的革命洪流中。 外国的月亮并不比中国圆,尤其是金三角的月亮。他不仅没有找到理想中的革命队伍,反而变成一个可耻的偷渡犯,关押在缅甸牢房里。后来事情的发展继续走向愿望的反面,他不得不堕落到与国民党残军和走私马帮为伍的地步。关键在于,在这个硝烟弥漫的金三角,他像只老鼠一样渺小和身不由己,他一旦离开这支说汉话的军队,立刻就会被不知道什么人逮了去,关在牢里或者当场打死,比之猪狗命运还不如,所以他在保全生命和拯救灵魂的两难选择中放弃后者。 郜连胜像个悬浮在半空中的人,他当上国民党护商队员是出于迫不得已,因为他无路可走,不得不屈服于命运安排。但是他又不肯甘心堕落,因此他的精神常常要起来造反,反抗眼前的一切,这就使他性格分裂行动反常。在外人看来,他的行为举止常常是古怪和难以理解的:心高气傲,却精神萎靡;嫉恶如仇,却难以亲近;与世俗享乐为敌,拒绝嫖娼,不吸鸦片,所以只好落得离群索居落落寡欢的下场。 一次护商途中,他亲眼看见刘黑子和于小兵把一包沉甸甸的东西藏在驮子下面,他向黄队长揭发了这件事。但是黄队长似乎不大相信,并不积极主动去捉拿赃物,待到过几天磨磨蹭蹭去指认,赃物早已经不见了,长官为此赏了他一顿耳光,并罚他扛了三天重机枪脚架。 长官的耳光并没有把郜连胜打清醒,北京知青是个坚持真理的人,他决不肯轻易服输,何况他认为自己决没有做错。为了捍卫自己的清白人格,他更加认真地监视刘黑子,决心抓住他们的罪证。这时刘黑子已经拉拢队里所有知青为同伙,他们在郜连胜挨打的时候都很幸灾乐祸,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他说情。也就是说,郜连胜已经被自己的知青战友和同龄人孤立起来了,成为大家的敌人。回程途中,夜里发生一起子弹走火事件,有人不当心拉枪栓走火,将一串子弹不偏不歪地打在郜连胜睡觉的帐篷里,只因当时他碰巧蹲在外面解手,才得以幸免变成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走火事件之后,郜连胜魂飞魄散,自知无路可走,就想法调离护商队。正好学校来人在知青中选拔先生,郜连胜写得一手相当不错的毛笔字,并且对繁体汉字也不陌生(金三角使用繁体汉字),就被选拔来到总部所在地美斯乐兴华学校教书。 这时候他碰见昆明女知青姜小玲。 他们原本在腊戌拘留所同过患难,彼此见过面,姜小玲是因一念之差出境的。她与一道插队的女知青搞不好关系,大家就异口同声诬陷她偷了五斤粮票,为了该死的五斤粮票,她一怒之下就出了国境,以此证明自己的清白无辜。现在看来,这个错误的念头是多么幼稚,多么荒唐可笑,问题是当时的女知青姜小玲只有十六岁,以我们今天的宪法解释属于未成年人,尚不具备自主能力,正是幼稚和容易犯错误的年龄,所以后来事实证明,她还要为自己的年轻幼稚付出沉重代价。 在金三角,汉族女人是希罕物,来自国内的汉族姑娘更是稀少,而念过书有文化的女学生就是宝中之宝,所以姜小玲被安排在军队医护所做护士,身价百倍,可以肯定没有人再为几斤可怜的粮票诬陷和折磨她。在腊戌拘留所,姜小玲长得又黑又瘦,胸部平板,像个没有发育的初中生,郜连胜根本没有把这个黄毛丫头放在眼里,所以当他在美斯乐见到护士小姐姜小玲时,竟一时没有认出来。 在金三角这个到处都是穿军装的男人社会里,护士小姐一身雪白,好像出于污泥而不染的白衣天使,娉娉婷婷地出现在你面前,吸引许多羡慕而好奇的目光。护士小姐戴着口罩,显得高贵而神秘,只露出一双黑黑的大眼睛让你去胡思乱想,所以当这位护士怯怯地唤了郜连胜一声,他不仅没有反应过来,而且张着大嘴,那种样子真是又惊讶又傻气。 姜小玲不得不取下口罩,露出藏在口罩后面的庐山真面目,她原先已有思想准备,如果郜连胜对她态度冷淡,她就不跟他说话,反正这里想对她献殷勤的男人多的是。问题是这回郜连胜不仅没有从前的清高傲慢,而且还从喉咙里发出一种接近窒息的“哦、哦……”的响声,不知是赞美还是惊叹,总之跟一只被扼住颈子的鹅差不多。 “你不记得我了吗?”姜小玲说:“在腊戌,我们关在一间牢里。” “是的,我们关在一起。”北京知青说:“那时候……我们就认识了。” “你现在还好吗?”护士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说。 “还好还好。”北京知青也低下头,也看着自己的脚尖说:“我现在做了教书先生,就在医院对面的学校里。” 女知青抬起眼睛看他一眼,说:“做先生,真好啊,祝贺你。” 男知青也看她一眼,连忙说:“哪里哪里,还是你好,救死扶伤,跟白求恩大夫一样。” 从此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儿就走到一起了。 2 金三角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凡是知青的事情,再远也会传开来。 没多久这件事传到刘黑子耳朵里,他把青龙帮弟兄找来商量,说:“听说那个家伙,跟医院女知青搞上了,不能让他们好。” 秦大力不解地问:“他们好,管我们什么事情?” 刘黑子横他一眼说:“我就是不许他们好,不让他们高兴。郜连胜把我们事情捅出去怎么办?” 余新华说:“我老婆从前跟那女的关在一起,叫姜小玲,脾气很古怪,不大理人。” 焦昆本想去教书,不想位置被郜连胜抢走了,心里也很不平。他愤愤地说:“去搅散他们,叫他们好不成。” 刘黑子看他一眼,抢白他说:“就派你去,怎么样?” 焦昆比较懦弱,关键时刻常常派不上用场,他属于那种动口不动手的白面书生,就嗫嚅着嘴不说话了。秦大力自告奋勇地说:“我去揍他一顿,让他放明白些。” 没想到郜连胜根本不买“青龙帮”的账,加上有了女朋友,勇气倍增,竟与秦大力当场撕打起来,打落对方两颗门牙,自己肿了一双眼睛,眼圈黑黑的像大熊猫。秦大力回来把经过加油添醋地说了一遍,尤其说到“他说要把你们全部告上军事法庭,枪毙你们”时,焦昆说,他看到刘黑子脸如铁板,眼睛里冒出杀气。 于小兵看大家一眼,说:“既然如此,也就留不得他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秦大力说:“将那女的一起干掉,省得她多嘴。” 过了许多年后,当事人焦昆回忆说,这个近乎疯狂和残暴的杀人举动几乎没有经过多少预谋,简单得好像宰一只鸡,一条狗,事情就决定了。准确说两个同龄人,两个“同为天涯沦落人”的知青命运就被另一群知青决定了。他们找了一个根本不能成为借口的古老借口,“捉奸”,于是这群从前的老红卫兵,在帮主刘黑子带领下,气势汹汹地闯进郜连胜住处。郜连胜是个有骑士风度的男青年,他一看对方来者不善,连忙用身体护住女朋友。刘黑子年轻的脸上挂着一丝沉着和开心的微笑,他不慌不忙地抬起枪口来看看,还轻轻地吹去枪管上看不见的灰土,然后慢吞吞指向比自己大几岁的北京知青,手指动了动,连开数枪。焦昆看见郜连胜脸上立刻呈现一种惊愕和疼痛的怪异表情,身体像虾米一样蜷曲起来,他没有挣扎,而是从喉咙里轻轻叹息一声,然后重重地跌落在桌子下面。刘黑子冒烟的枪口本来已经抬起来,但是当他看到女知青丰满的身体时,又临时改变主意。 “……老子要跟你玩玩,婊子!”他用枪管撩起吓呆的女知青衣服,不怀好意地说:“你跟他睡觉很舒服是吗?老子今天让你过足瘾!” 他挥动手臂,狠狠打女知青耳光,打她的脸,然后要强奸她。于小兵拦住他说:“不行大哥!你要么杀掉她,要么娶她!” 刘黑子很扫兴,骂骂咧咧地出门去了。于小兵对秦大力使个眼色,后者朝瘫在地上的女知青开了一枪。 3 知青火并事件没有受到认真追究,或者说基本上没有人追究。在金三角,民风野悍,武斗械斗事件时有发生,在外人眼里,这是一起争风吃醋的桃色事件,属于知青内讧。据说有人将此事汇报给最高指挥官段希文,段将军当时正在抽大烟,他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告诉他们,不许胡闹!” 郜连胜和姜小玲的尸体被草草掩埋。他们都是性格孤僻的人,没有什么朋友,亲人远在大陆,甚至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血泪冤屈,所以这对孤男寡女就只好沉入地下相依为命。后来我提出希望给他们坟墓拍张照片,不料焦昆领我在山上转了许久,到底也没有找到哪里是他们的归宿之地。 纸终究包不住火,知青走私的风声渐渐传出来,于是有消息说总部很快要派人来追查。这个消息非同小可,因为私自夹带鸦片与盗枪都是死罪,刘黑子心一横,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拖了十几条人枪连夜悄悄下清迈去了。拖走人枪更是头等大罪,等于“反水”,事件立刻报告总部,据说段希文发了脾气,拍着桌子大骂,说这些小王八蛋,都是养不家的狼崽子!钱运周命令特务大队派人去追,这些知青到底不是山里人,他们居然在夜里走迷路,被追兵赶上,于是发生战斗。余新华被当场打死,刘黑子打伤一条腿捉回来,其余人逃脱追兵,不知去向。 我问焦昆:你怎么没有跟着他们下山? 焦昆说,也是命中注定吧。当时我已经顶替郜连胜进学校当先生,你看见我这人一介书生,身体瘦弱,不适合行军打仗,得知刘黑子要拉人走的消息,我心里七上八下,毕竟都是知青,不走怕受牵连,跟他们走吧,谁知道今后是个什么命运?思来想去,觉得躲脱不是祸,是祸躲不脱,就找个借口推托他们。 我问他们后来命运怎样?老段我知道了,他在清迈当编辑,还有另外其他人呢? 焦昆直摇头,脸色比哭还难看。他说:刘黑子被马拖回来,关在土洞里,我悄悄去看了他。他自知难逃一死,还打起精神安慰我说,你放心,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刘黑子不会供出任何人来。后来我听说,他是掩护其他人逃跑才被抓住的。 我怀疑地问:你说关在什么地方……土洞?是土牢吧? 焦昆惨然地说:你不知道,土洞是金三角最残酷的刑罚,犯大罪的死囚犯都关在里面。土洞有干洞和蛇蝎洞之分,干洞把人慢慢折磨死,蛇蝎洞只消一两个钟头,就把活人变成一堆骨头。 我大感兴趣,急忙问:什么土洞,现在还在吗,带我看看好吗? 好说歹说,焦昆才不情愿地答应了。 关于另外几人的下落,简要补充如下:余新华死后,他太太周招娣被当地一个残军支队长霸占,后来远走他乡,不知下落。于小兵秦大力打入清迈黑社会,一度成为一方霸主,仍称“青龙帮”。但是好景不长,几年后青龙帮在黑吃黑的火并中惨败,于小兵被杀,据说是被火焰喷射器活活烧死的,应了“强龙难压地头蛇”的老话。秦大力侥幸逃过黑社会追杀,十几年来一直过着隐名埋姓的逃亡生活。 我盯着焦昆说:你一定知道秦大力的下落对不对?我要见见他。 焦昆看着地上,慢吞吞地说,我没有地址啊!我们早就失去联系。 我马上戳穿他的谎言。我说:不对!你们是好朋友,都是昆明知青,又是患难之交。求求你,让我见见他!我保证不把他的秘密泄漏出去。 他犹豫不决地把脖子扭来扭去,最后终于点点头。 4 我相信,如果不是因为焦昆的及时拯救,我完全可能因为绝望而发疯。这便是我所经历的最恐怖的土洞体验之一。 所谓土洞,我想象无非类似中国北方的地窖,或者枯井,我曾经参观过重庆渣滓洞白公馆的地牢,刘文彩的水牢,日本鬼子的集中营,以及西藏和平解放前奴隶主的秘密牢房,等等。我甚至在日本鬼子关押英美盟军战俘的新加坡炮台监狱和德国法西斯的波兰集中营留连徘徊,我相信如果人做了囚犯,那么就意味着他的命运跟一只可怜的小动物,比如老鼠、鸡猪狗差不多。 一面浅浅的山坡上,盖着几间铁皮房,房子低矮破旧,从外面看不出什么异样之处。焦昆走在前面,他轻轻推开门,那面竹子篱笆就哗啦地倒下了,地上腾起一片呛人的灰土尘雾来。我看见房屋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地上有块大石板。正要问焦昆,他却弯下腰来,吃力地把屋子中央这块石板掀开来,然后指着下面对我说:这就是土洞! 我探头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洞里不知有多深,不知有多大,反正黑森森的,什么也看不见,像传说中的无底洞。黑暗容易激发恐怖联想。我说:下面有没有……毒蛇?我听见自己声音有些不争气地发抖。 焦昆回答:这是干洞。蛇洞在隔壁。 我腿开始打颤,这是心虚和胆怯的生理表现。我认为自己是个感情冲动的人,但决不是个勇敢的人,因为我现在就有可能打退堂鼓。我勉强镇定自己说:洞……有多深呀?里面有没有水?焦昆边为我准备下去的粗绳子边说:这是南坡上,不会有水。洞有多深不好说,恐怕一二十米吧,也不算太深。 我的头“嗡”了一下,真他妈的!相当于七层高楼还说不算太深,你下去试试看!转念一想,这事明明是我自己一定要来,还逼着别人来帮忙,关焦昆什么事?所以我只好语塞,硬着头皮下洞去。 焦昆将一条粗绳子系在我腰间,把我蹬着洞壁一点点放下去。因为我需要彻底体验死囚的感觉,听说当年那些死囚都是光身一人关在洞里,所以我也光身一人,没有带电筒火柴一类照明工具。天渐渐黑下来,洞口那一点点光线悬在头顶上,离我越来越遥远,很快就成了一枚贴在窗户上的剪纸月亮。我脚下终于咯噔一下,到底了,焦昆按照事先约定,把绳子收上去,再把洞口石板盖上。月亮消失,一切声响、光线和生命之物离我而去,我被独自留在地心七层楼房深处,一口枯井,不,准确说是一座真正的坟墓中。 黑暗如潮水,四周一片死寂。我想世界上最深的海底也不过如此吧,当一个人把手放在眼前却什么也看不见,眼睛已经失去作用,他就会感到恐惧。人是需要光明的动物,黑暗让人想到死亡。 我用手四处摸索。我估计这个土洞大约有四五个平方米大小吧,我的脚下不时踩到一些磕磕绊绊的东西,但是我不敢用手去摸,我估计是死人骨头。这个想法令我头皮发麻,四肢冰冷,我咬住嘴唇才没有叫出声来。我竭力把自己想象成当年的死囚犯,如果一个将死之人,一个自知没有好下场的人还会惧怕这些死人骨头吗?我努力说服自己不去想象那些令人恶心的骷髅,而把自己精力集中起来,调整呼吸,坐下来心无旁骛,就像做气功打禅一样。 这样我就渐渐沉入状态,变成一个真正的死囚。我看见曾经也关押在这个土洞里的刘黑子,他向我抬起头来,我看见他满脸都是胡髭,像关在死牢里的宋江。 我坐在那个垂死的老知青同龄人身边。 5 我问刘黑子:你为什么杀人?这不是罪有应得吗? 他回答是的,重庆武斗我打死不下十多人,那时候我还不满十六岁,还是个中学生。在我一生所受的教育中,唯一成功的本领就是……朝人开枪。 我说你后悔吗?假如你有机会忏悔的话? 他摇头说,不,我不忏悔,如果我不杀人,别人不是也会杀我吗?如果大家都没有枪,我也就没有机会杀人。我相信我没有做错什么,我只不过做了当时我应该做的事。 我愤怒地反驳说,你在重庆武斗打死人,然后沿着错误道路越滑越远,非法越境,走私毒品,枪杀知青等等,这是一个新中国青年应该做的事吗? 我明明看见他笑起来,但是没有声音,所以这个景象令我毛骨悚然。他说,你急什么?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没有重庆武斗,我就不会在武斗中打死人,也就不会非法越境,不会走私毒品,当然也不会打死那两个知青。事情的发生和发展总是有因果关系的,你不能搞片面化,搞形而上学嘛。 我惊讶地发现他很会辩论,像个哲学家。我说你自己就没有责任? 他说我当然有责任,那次下山我不该讲义气掩护弟兄,应该他们主动掩护我才对。我是大哥,又是帮主,但是一到关键时刻,他们都变得很自私怕死。不过我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我早年的女朋友杨红艳,眼看被那些缅兵按倒地上,我明明知道等待她是什么悲惨下场,但是我不是也怕死吗?不是也不敢动弹,也只顾自己活命吗? 我觉得他应该流一流眼泪,但是他没有流。我说你就不总结一点什么教训吗? 他恶狠狠说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 我吓了一跳,当然这决不是我真的遇见什么超自然奇迹,与死魂灵对话,而是作为某种体验,与历史对象进行精神探索。当时做了阶下囚,关在土洞里的老知青刘黑子如何思想,如何浮想连翩,或者后悔,或者大彻大悟已经不得而知,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距离我们今天的时代列车已经十分遥远,就像我们的祖辈已经变成历史尘埃一样。然而当我一旦沉入(准确说是被一根粗绳子吊入)这个黑森森的土洞里,时空倒转,我相信那个生活在太阳下面即将进入二十一世纪的作家邓贤消失,而许多年前的死囚犯刘黑子就在土洞的黑暗中复活。 大地无声,万籁俱寂。在这个没有时间的空间里,我像一个迷途的孩子,完全迷失方向。没有时间(我没有戴手表),没有声音,没有光亮,只有泥土冰冷和潮湿的腐烂气息包围着我。黑暗像沉重的石块挤压大脑,我听见自己心脏在剧烈跳动,血液在血管中响亮地流淌,我听见自己关节和骨骼因为锈蚀而发出迟钝的格格声,眼睛耳朵因为寂静的压迫而产生许多幻觉,这时候我想我快完蛋了。我的看法是,如果你是死囚犯,如果你要活下去,那么活着就是你的唯一障碍! 本来我与焦昆约好,他把我放下土洞之后就离去,二十四小时也就是一天一夜以后来接我,我需要充分体验死亡感受。但是这时我突然后悔了。我想,要是那个叫焦昆的人起了歹心,他只需做到忘记土洞下面还有一个活人就行了,于是我就只好快速腐烂,被空气和黑暗蒸发掉,这个土洞就是我的坟墓,永远的归宿之地。从此以后,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一个名字叫邓贤的大陆作家,而这个谜团永远也不会有人解开。 我难过得哭起来,小声抽泣,好像这个灾难已经变成真的一样。我发现人真是很脆弱的东西,有时不用别人来加害,自己就把自己给消灭了。比如自以为得了癌症,就把自己给吓死了,其实可能什么癌症也没有。我为了坚持下来,不断给自己提问:你能坚持多久?十天,十五天?还是一周?我认为自己最少能坚持一周以上,我会喝自己的尿来维持生命,所以这个答案使自己增加一点信心。 忽然间,我听见一点什么异响,真的,因为死一样寂静,我的听觉变得格外灵敏。我的神经顿时绷紧了。那声音变得大起来,穸穸簌簌,在我头上什么地方慢吞吞游动,像老鼠,也像……蛇! 天!我魂飞魄散,汗毛一根根竖起来。 我像瞎子,什么也看不见,这就等于毫无反抗之力。要是隔壁土洞那些毒蛇蝎子嗅到气味爬过来,我该怎么办?万一天长地久,这些土洞有什么裂缝间隙相通,我就只好死无葬身之地了!我后悔莫及,我真傻,为了达到百分之百真实体验生活的目的,我拒绝携带手电和防身武器,也就是说我现在自作自受,没有任何防御能力,就像一头束手待擒的软体动物! 我终于吓出声来,不是吼,而是尖叫,惨叫,是垂死前的哀嚎。出乎我的意料,在没有声音的地心深处,我喉咙里滚出来的声音是如此之大,简直像火车汽笛鸣叫,把我的耳朵快震聋了。我想,也许会把那些恐怖的东西吓退吧,反正吼声也是武器。但是我转念一想,要是声波把土洞震塌下来,我不是被活埋了吗?不是等于自杀吗?七层楼高的地下,谁能救得了我呢?就是以后千辛万苦地把我刨出来,也是一具尸体,只能开追悼会,这样一想,立刻又把声音给吓回去了。我在心里暗暗祈祷:天啦,焦昆你快来救救我吧!洞子千万别塌,蛇也千万别来,我一点点熬吧,反正一定要坚持住! 说也奇怪,那响动真的没了,不知道是不是被吼叫吓住了。我想也许是蚯蚓吧,蚯蚓在掘土呢,根本不是什么蛇蝎。这样一想,至少觉得神经没有那么紧张。我发现人还是需要麻痹自己,太敏感的人常常没有好下场,比如飞机失事,你先心脏病发作,结果飞机迫降成功,没有与你同归于尽。我已经想好对策,如果再有声音,我还是要吼两声,装出很凶恶的样子,动物界是弱肉强食。但是千万不要把土洞震垮……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我是醒着还是睡着了,总之在黑暗中人是分不清真实与幻觉,思想和现实的区别的。头顶有一道细细的光亮射进来,洞口一点点打开,随后那轮明亮的圆月亮高高地升起来,出现在我的天空上。我掐了掐自己大腿,觉得有些知觉,有些疼,又扇自己一巴掌,一股火辣辣的痛感从脸颊上蔓延开来,这时我才相信自己醒着,这一切都是真的。也就是说,我得救了!我突然觉得世界上什么最好,那就是有亮光,有太阳,活着会呼吸,有人同你说话,生活在与你一样的人类中间,而不要生活在蚯蚓和死寂中间…… 我的眼泪唰地一下子流下来,嚎啕大哭,就像大难不死,劫后余生…… 爬出地面,我至少瘫了半小时才恢复力气。我发现自己变得很痴呆,思维混乱,并且疑神疑鬼,弄不清楚时间和方位。焦昆绷紧脸对我说:什么一天一夜!告诉你,才过了六个钟头,我怕你熬不住……当年刘黑子那么野,第三天就自杀了,活活咬断手腕动脉! 6 经过种种周折,我终于在金三角一座边境小城见到隐居多年的秦大力。 竹门嘎吱响了一下,一个男人探头向外张望,他的神色显得有些过敏。直到把我让进屋子,他还是很不放心地向后面看了一阵,这才仔细关上门,转过身来,于是我的面前就站着这个名叫秦大力的原昆明老知青。 以我第一印象,他的头上生着许多参差不齐的灰发,好像落下许多不干净的纸烟灰,这是时间给一代人留下的路标。当然他完全有理由年轻一些,比如染染发什么的,我知道他的实际年龄应当不超过五十岁,但是他看上去似乎更像一个破落小贩。他的这座被称为家的竹房相当简陋,铁皮顶,竹墙到处开裂,一望而知属于贫穷范畴。因为屋子盖在河边,时值雨季涨水,我听见河水在屋子后面哗啦啦流过。秦太太是泰国人,按当地习惯向客人合十问候,沏了一壶茶之后就再也没有露面。 我迫不及待地问他:“你在清迈逃脱追杀之后一直住在这里吗?” 他淡淡地说:“到处躲藏罢了。” 我说:“传闻你挟裹青龙帮的黑钱逃走,有这样的事吗?” 他苦笑一下说:“你看我活得这副模样,像洗黑钱的人吗?” 我认同他的说法。我说:“你现在怎么看待青龙帮的事?” 他回答:“团结就是力量。知青不靠自己靠谁?” 我说:“这么说,你认为选择暴力是一种必然?” 他答:“无所谓吧。” 我说:“现在世界上有三亿人吸毒,中国也有数目增多的毒品受害者,你们参与贩毒,搞黑社会那一套就没有关系?你后悔吗?” 秦大力没有回答。我看见他俯下身来,小心地将一粒大烟泡从烟盒里挑出来,填在一支粗糙的缅甸雪茄头上,然后就目光专注地吸起来,屋子里很快充满鸦片独有的香甜烟雾。他的面部表情变得很满足,很轻松,直到吸完这枝雪茄,这个从前的昆明知青才望着墙上的裂缝回答:“其实后来我才明白,人有没有知识都一样,知识并不能拯救灵魂。” 我说:“那么曾焰,她成了金三角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作家,你怎么看?” 他闭着眼睛不回答。我又说:“还有焦昆,他写诗、教书,自食其力,可见得知识还是有用吧?” 他睁开眼睛,那种怪异表情把我吓一跳。他简直是狞笑着说:“你以为焦昆是天使吗?错了,我们都要下地狱的,都一样。告诉你,刘黑子拉队伍下山,他为了划清界限,保全自己,就出卖知青,向总部告了密……那些知青都是他害死的。” 我如雷灌耳,目瞪口呆!焦昆,这是我认识的胆小怕事又正直善良的老知青焦昆吗?他为什么要出卖知青?刘黑子临死前他还去看望和安慰他啊!可是转念一想,他不这样做又怎么办?他也许活不到现在,早就扔下土洞,这不也是一种生存竞争吗?我换个轻松话题说:“你出来该有三十年了吧,昆明变化很大,明年要开世博会,想回去看看吗?” 秦大力摇摇头。我问他:“你没有亲人?” 他没有说话,表情淡漠。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见里面卧室挂着一张发黄的全家福老照片,那是两个戴红卫兵袖章的中国男孩与父母合影。秦大力急促地笑笑说:“三十年了,没有音讯,不知道还在不在?我想是不在了。” 我说:“至少兄弟还在吧,我可以想法寻找他并替你转告口信。” 他断然地谢绝我的好意,坚定地吐出一个否定词:“不!” 我当然不能强迫别人接受我的意见,哪怕是好意也不成。后来我告辞出门,那个替我辗转联络的朋友告诉我,秦大力至今是个没有国籍的难民,既不算中国侨民(需正式国籍证明),也不是泰国人缅甸人,所以他只能算个金三角人,在国境之间的空白地带生活,并且还时时受到二十多年前那场清迈黑帮火并的惊吓。 我心里突然很难过,就像丢失重要的东西。也许这些偷越国境的老知青注定永远漂泊,永无归宿,他们的命运就像天空的流星。中国人常说:人生无处不青山。可是秦大力、焦昆他们的青山在哪里呢? 第二十八章 理想之光 1 与焦昆偷越国境遭遇相似的是,我的另一位知青朋友曾焰也在同一年被关进另一座腊戌拘押所,忍受半年非人的折磨。她是与另一位女知青天真地到金三角走亲戚,结果被缅甸警察抓起来,从此改变命运。她的未婚夫杨林听说未婚妻失踪,毅然深入金三角寻找,其间几度生生死死,发生无数曲折故事。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对流浪的年轻人终于完成漫长的爱情马拉松赛跑,三年之后,他们殊途同归,在一个地名叫做美斯乐的山区学校,他们当上中国孩子的汉语先生。 曾焰说:她和丈夫杨林在美斯乐兴华学校教了整整七年书,她教国文,杨林教数学和物理。那时候,兴华学校的老师几乎都是大陆知青,他们在这里度过人生中一段年轻而值得回忆的美好时光。1980年,杨林决定离开妻子和家庭,独自到数十公里外的满星叠大同学校去教书。 我问曾焰:杨林为什么要到满星叠去教书?难道他不知道那里形势更复杂,更危险? 曾焰默然一会儿,我看得出她的表情有些沉重。她说:当时美斯乐有许多关于我的谣言,人怕出名猪怕壮,你一旦出了名,谣言就如影随形紧跟着你。中国人在哪里都一样,擅长播弄是非制造谣言,不患寡而患不均,唯恐别人比你过得好。杨林是为谣言所伤才决定去满星叠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杨林也是被谣言杀死的。 我承认我在美斯乐采访时,确实听到一些对曾焰名声不利的说法。许多人至今仍然津津乐道地向我重复当年的蜚闻流言,描述那些似是而非的桃色故事,好像那些事情都是昨天才发生一样。我怀疑地质问他们,难道曾焰给美斯乐留下的仅仅就是这些回忆么?他们理直气壮地回答我:曾焰靠我们美斯乐出名,她凭哪样该在台湾享福? 焦昆解释说:美斯乐跟世界上所有唐人街一样,窝里斗是一种特色,如果大家平庸就相安无事,如果谁不同一般就会遭到攻击非议,所谓“出头椽子先烂”就是这个道理。 我没有见过昆明知青杨林,当然不是说没有见过杨林照片,在我认识杨林时他已经变成照片。杨林下乡前为云南大学家属子弟,父母都在云大某系执教,恰好我在云大读书任教达十多年,因此当我前往母校采访时,不乏认识和熟悉杨林的人向我讲述往事。在我的印象中,杨林是个聪明、开朗、热情和脾气倔强的男知青,深爱自己的妻子和家庭,对学生有责任感,属于那种受学生爱戴的先生。受学生爱戴的前提是,你必须加倍爱戴学生。杨林有一条瘸腿,那是小时候患小儿麻痹留下的残疾,当时按照知青政策可以照顾留城,但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下了乡。曾焰深情回忆说,杨林是为他们的爱情下乡的。几个月后,他又拖着一条瘸腿跨过国境寻找失踪的未婚妻,在往后的金三角岁月中历经漂泊艰辛。我为他们的经历感动。我私下认为他们是一对爱情鸟,他们为爱情活着或者死亡。 问题出在,妻子曾焰开始出名了。 曾焰说,她从七十年代初开始悄悄写作,1976年在台湾联合报发表第一部长篇小说《七彩玉》,此后又有以知青漂泊生活为题材的长篇小说《风雨尘沙》等陆续问世。她的作品视觉独特,基本上以金三角和大陆知青为题材,在台湾和东南亚华人社会产生广泛影响。 我问她:当时你还是个流浪知青,居无定所,也没有受过很好的文化教育。你那么年轻,怎么就想到写小说?动力是什么,想当作家,想出名吗? 她回答:也许这就是命运吧。越是漂泊,越是孤独,越是思乡,就越有一种倾述的冲动。比如写信,一写就没个完,跟人聊天,越聊心中被触发的东西越多,就越想写作。渐渐这种冲动和愿望就在心里扎下根,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当时我们刚刚安定下来,住在一间简陋的草棚里,没有家具,只有一张床,一张竹饭桌。杨林在饭桌上批改学生作业,我就伏在床沿上写小说。如果说动力,恐怕就是这种倾述的冲动和愿望,如果想出名,想当作家,名利双收,当时在金三角那样地方简直是天方夜谭。 我说:你第一部小说写了几年? 曾焰答:前后写写改改,大概五年多时间吧。我把它寄给台湾联合报,没想到顺利就发表了,准确说是连载,一下子在东南亚华人中引起很大反响。我没有想到一个作家居然就这样诞生了,是在草棚里写作的作家。 我说:你得了多少稿费? 曾焰偏着头算了算,回答说扣除税后大约有六万泰铢(币)吧,这在当时是一笔巨款。我们教师的月工资才四百铢,所以在当地引起轰动,引起后来一些人妒恨,恐怕经济收入是个重要原因吧。 我说:你们怎么用这笔钱? 曾焰对往事很伤感。她摇摇头说:你知道,杨林虽然腿有残疾,但他是个生命力极其旺盛和有冒险精神的人,我们用这笔稿费买了一辆越野吉普车,正宗美国货,虽然当时美斯乐土路难行,杨林还是把车开来开去,其乐无穷。后来他把别人一辆新车撞坏了,就卖了自己车赔别人。我突然明白为什么曾焰成为众矢之的。女人,作家,巨款,汽车,这一切炫目的名利在一个贫困和荒凉的山区,在一个以军人为中心的男权社会,以及没有文化但是并不缺少欲望的汉人难民部落都是不可原谅,或者说不可饶恕的罪过。换种说法,女人出名必将成为是非和流言的靶子,这就是本世纪阮玲玉们的悲剧在中国层出不穷的原因所在。 我对曾焰的评价是,聪慧,文静,执着和有悟性。她在那样艰苦原始的地方伏“床”写作,一盏小油灯,孤军奋战,谁关心她的艰辛求索?谁看到她夜以继日年复一年为写作付出的心血劳动?谁曾想到她在写作之余仍要做教师和母亲?如果她不成功,我想人们一定会宽容她,赞美她,他们会说,看她多可怜啊,付出那么大努力,还是摔得头破血流!所以她是一个好女人。宽容和同情弱者是我们的共同美德,是我们最优秀的民族性中的一部分。问题是曾焰不幸成功了,在外面出了名,有了巨款和汽车,所以她受到种种愤怒中伤都是必然的,或者说必要的,不然你怎么让别人心理平衡呢?别人心理失衡都是你造成的,所以当然是你的罪过。这时候有没有桃色绯闻男女私情都变得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决不肯饶恕她,就像我们不饶恕叛逆和家族败类一样,谁叫曾焰不肯与大家一样享受平庸呢? 2 曾焰在另一座金三角小镇回海住了半年,她在这里独居和写作,因为这时候已经有不少华人报刊向她约稿。二十多年后的1998年我在回海呆过几小时,拍下一些风景照片,回海地处帕龙山脉谷地,热不可挡,距离缅甸大其力只有一小时车路。我被朋友告之,从前这里是坤沙的势力范围,张家军在这里与泰国军警打过仗。 曾焰在回海完成自传体长篇小说《风雨尘沙》,然后来到满星叠与丈夫杨林会合。我认为曾焰是个典型的东方女性,温柔体贴,热爱丈夫和孩子,她将自己有限的生命分成两份,一份给了丈夫和家庭,另一份则贡献给了文学。这样的女性,我们即使不用“完美”这个赞美词,至少也应该称之为“优秀”。如果说丈夫孩子是曾焰灵魂的栖息地,是那个给她亲情温暖的遮风蔽雨的家,那么写作或者说文学事业就是她生命中的太阳,将她流离失所和漂泊无所依的孤苦生活照亮。对一个人,尤其一个心中燃烧着浪漫精神的女知青来说,这种照耀使她对今后哪怕荆棘之路苦难生活也充满真情,充满诚挚的希望和热爱。 满星叠大同中学是一所华文学校,当时有数十位汉人先生执教,其中多为来自大陆的男女知青。知青在金三角不称“知青”,称“下放学生”或者“小汉人”,他们与国民党残军不同,虽然流落到异国他乡,有人贩毒,有人沉沦,有人随波逐流,但是他们毕竟是有文化的城市青年,受过现代教育,是文明社会的火种,所以一旦撒落到蛮荒不毛之地,来到愚昧野蛮之乡,他们大都顺其自然地肩负起播种文明和教育兴邦的责任。也许这是一种规律,是生活的必然,没有选择,但是没有选择本身就是一种选择。我在采访中得知,分布在金三角广大地区数以百计的华文学校,无一例外都有大陆知青任教,并且有的学校至今仍以知青先生为主。 比如曼塘村小,五名先生中有三名来自中国大陆,我认识其中一位章姓老知青,五十一岁,大有白发苍苍的衰老模样。通过交谈得知,他已经在金三角各地任教近三十年。仅以每年一班,每班二十人计,他教过的学生至少在六百人以上。我望着他两鬓白发,心中涌出无限敬意。我想,从文化传承的角度,他是不是也该算得上个播撒火种的普罗米修斯? 自从1950年国民党残军入侵金三角,大批随着政治动荡以及各种社会原因涌入金三角的中国难民达数十万(一说百万!)人之多。这个人数众多的汉人部落成为影响金三角历史的重要社会力量。据说一时间说汉语和学习中文成为一种时尚,有如改革开放后国人学习外语。各种华文学校应运而生,这些华文学校不仅只对华人学生,也对所有的当地孩子开放。 通过对许多人采访,我知道满星叠华文学校很正规,与山外的清莱、清迈学校相比也毫不逊色,由于办学条件好,报酬较高,吸引许多金三角知青到此执教,焦昆、杨飞、杨林、曾焰以及那位章姓知青都曾是这所学校的先生。据说坤沙时常要来学校视察,当然也不算什么正规视察,无非走走看看,见谁同谁说话。他喜欢串门,同大陆知青聊天,有时碰上学校或者别人家里开饭,也不拘小节同师生一起吃饭。坤沙体格高大壮硕,头尤其长得大,这种奇特相貌很使身体瘦小的当地山民敬畏,他们尊称他为“昭坤沙”。前面说过,“昭”就是神明或者帝王的意思。坤沙完全保持汉人习惯,衬衣长裤,手上喜欢拎一根藤手杖。这个世界闻名的大毒枭并不仅仅只对贩毒感兴趣,据说他的知识面相当宽,常常爱同知青讨论有关中国历史、哲学和政治问题,有次谈到秦始皇,大家观点不同,竟争得面红耳赤。 张苏泉则永远保持职业军人的枯燥本色。他生性严肃,做事认真,据说从来没有人见过他穿除军装以外别的衣服,你可以想象这是一个多么刻板和机械的军人!但是别人同时告诉我,张苏泉决不仅仅是一介武夫,他喜欢读书,喜欢音乐,戏剧,他家里有台老式针头唱机被视若珍宝,到处收集木纹唱片,有时人们听见这位河南籍的总参谋长嘴里哼哼叽叽的,原来他喜欢哼着家乡河南豫剧梆子,时不时来上一段,居然有腔有调像个发烧友。他除了钻研军事,也常来与知青讨论各种理论和社会问题。曾焰说,张苏泉比坤沙更爱到学校串门,有时独自摸到学校来,也不带卫兵,钻进知青寝室聊大天,一聊就是大半夜。 初到满星叠,曾焰觉得一切都很新鲜,因为是坤沙总部,这里不许吸毒,不准种植鸦片,更不许贩毒制毒,俨然一个清明世界。我向曾焰提出一个曾经问过许多人的问题:既然是贩毒集团,就应该不择手段追逐高额利润,那么他们的生活是否荒淫奢侈,挥金如土,贪污腐化和穷奢极欲呢? 曾焰证实说:那是外人的一种主观臆测吧。坤沙张苏泉都没有盖什么宫殿豪宅,也没有三妻四妾仆役成群,他们都住在跟大家一样的铁皮棚屋里。我认为曾焰所说都是事实,因为我在满星叠采访时,那些旧址已经毁于战火,但是许多当地人都向我不厌其烦地描述他们所看到的大毒枭接近俭朴的生活习惯。 我同另一位金三角诗人焦昆讨论这个问题。我说如果贩毒者不为钱,不图享受,那么他们是为什么呢? 焦昆谨慎回答:也许按照他们所说,是为政治理想而战吧。他们的政治理想就是建立一个独立的掸邦共和国。 我说,可是这个在他们看来也许是至高无上的理想主义,恰恰是以牺牲大多数人,包括牺牲世界和掸邦人民在内的长远和根本利益为代价的。崇高的理想张开恶魔的翅膀,这不是一件咄咄怪事吗? 焦昆想了想说:据我所知,当今世界反毒禁毒投资最大,花费最多的西方发达国家,不正是一百年前那些靠贩毒起家的最大的毒贩毒枭国家吗?是不是可以说,恶魔长出天使的翅膀来?我语拙,然后佩服,认为经典之至,简直称得上至理名言。 3 1980年满星叠发生一件值得一提的小事。 坤沙出于对知识人才的敬重,宣布为杨林曾焰夫妇在满星叠水塘边修一幢屋子。当然也不是什么小洋楼别墅,而是普通平房,铁皮顶,竹篱墙,只有两间正房,也没有什么奢侈和特别的地方。只不过经坤沙宣布修建,就属于公费,显得比较特殊,相当于一种破格礼遇。尊重人才尊重知识在当今世界已经成为共识,金三角从来没有出过作家,尤其是女作家,所以以我们现在的观点看,坤沙的破格待遇是一种顺应潮流和有战略眼光的表现。 问题出在曾焰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女知青(不是军人)这一点上。建房事件引起一场轩然大波,坤沙的决定立刻招致许多人不满,那些在战场上立下赫赫军功战功的军官质问道:曾焰仅仅是个下放学生,还是个女人,什么功劳也没有,总司令凭什么给她修房子? 可以这样认为,没有军官就没有满星叠,而没有曾焰满星叠照样存在,所以坤沙为曾焰夫妇修房子的决定是没有理由和站不住脚的。人们怀疑到:曾焰是个年轻女人,坤沙这样做是不是有什么格外的企图? 当然后来这幢房子到底没有修成。坤沙太太勇敢地出面反对,坤沙太太是个佤族女人,不习惯讲道理,她一生只管坤沙两件事,替他生孩子和不许找另外的女人。从这个意义上讲,大毒枭坤沙也具有男人惧内的光荣传统。据说坤沙太太与坤沙大闹,并且当场抓破丈夫脸皮,坤沙只好表示收回决定,从此不再提修房子的事情。 我头次听说这件事,简直惊讶到了难以置信的地步。我想坤沙是世界赫赫有名的大毒枭,他决定为谁建一幢普通房子还不是小事一桩吗?但是我很快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坤沙之为坤沙,他是环境造就的,坤沙离开那个使他成为坤沙的社会环境,他还会成为赫赫有名的坤沙么? 这就等于人不能拔着头发离开地球。 大同中学的学生,部分为满星叠汉人子女,多数则是坤沙“岩运部队”的孩子。岩运部队就是杨飞说的童子军或者少年预备役部队。据说坤沙完全是受中国红卫兵运动启发,然后下令在金三角招募各族(不限于汉人)男孩,让他们从小接受军事训练,过有组织的集体生活,同时学习文化知识,学习汉语,向他们灌输忠于掸邦共和国的思想。他常常说有文化的军队才能打胜仗。岩运部队的孩子长到十六岁就正式加入坤沙部队,成为一名真正的士兵或者军官。据国外资料披露,岩运部队最多时达数万人。 曾焰、焦昆和杨飞都做过这些童子军的先生。我问杨飞:他们父母是否真心愿意送孩子当兵? 杨飞回答:是的,因为在金三角,当兵基本上是穷人的唯一出路,所以孩子生得多的家庭都踊跃把孩子送到岩运部队。这样除了减少吃饭的嘴巴,还能得到一份军饷补贴。 曾焰说,大同学校课程与国内差不多,天天早读书晚自习,文体音美劳德育,一样都不缺,中考大考,照样把学生撵得跟风车一样团团转。但是有一点区别,这里使用的教材全部来自台湾。比如语文的启蒙课是“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使用繁体字,而不是大陆学生习惯的第一课“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 我问曾焰:你是唱着《东方红》长大的,你对台湾教材适应吗? 曾焰想想说:也没有多大障碍。都是中国人,“三字经”源远流长,在古代文化中能找到源头,所以心情很平静。 台湾教材都是翻越千山万水,经空运,邮递,然后再由马帮运进山里来,所以教科书是公共财物,每当学生读完一门课程,书本就被留给下一届新同学。杨林是个好先生,他年年都要受到校方嘉奖,虽然他腿不方便,他还是喜欢同学生一起打篮球,做游戏,周末带他们上山野营,讲解有关动植物的科普知识。他的同事,昆明知青杨飞回忆说,杨林充满朝气,讲课生动,深受全校师生的爱戴和尊敬。 这时的曾焰边教书边开始酝酿她的第三部乡情小说《在那怒水澎湃的地方》。满星叠表面十分平静,风光如画,鸟语花香,尽管国际环境变幻莫测,金三角到处都在打仗,但是台风中心总是平静而且安全的。事实上这是一种假像,生活中常常会有许多假像蒙蔽我们的眼睛和大脑,等到我们看到假像戳破,残酷的灾祸就像陨石一样已经降临头上。 1981年岁末,一百多里外的大谷地发生激战,很快传来消息,国际缉毒组织一名美军上校被打死。金三角天天都要打仗,这是一个战争的世界,所以这个消息并没有影响满星叠的正常生活。太阳照样升起,农民照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学生照样背起书包上课,学校书声朗朗,男女先生照样进教室讲课,像园丁精心哺育幼苗。日子如流水,平静得连一丝旋涡的迹象也没有,我想如果不是一个可怕的早上,黑云突然遮盖天空,战争猝然降临,对女教师曾焰来说,她的一生也许是另外一种模样。命运往往是被灾难改变的,不管是通往天堂还是地狱。 一瞬间,她的幸福家庭破碎了。 4 曾焰说,她头天做了一个梦,先是家里客厅倒塌,接着一架飞机冒着黑烟从天上掉下来。她想不明白客厅为什么突然垮掉,而那架飞机又为什么不好好地在天上飞,非要栽下地来?可是还没有等她想明白,却看见丈夫杨林驾着一辆马车得得地从山坡上冲下来,杨林酷爱运动,可是平时并没有见他赶过马车呀?正惊讶间,马车从她身边冲过去,她大叫杨林你等等我,没想到丈夫一回头,却是个可怕的骷髅…… 她大叫一声,惊醒来心噗噗直跳,吓出一身冷汗。 一位姓郑的昆明籍女教师也有不祥之感,她在满星叠河边洗衣服,看见傍晚的山谷里阴风惨惨,一片黑雾翻滚而来,吓得她赶快躲回屋子里去。后来她认为这是一种天象,一种血光之灾的预兆,关键在于,当时并没有人读懂天地玄机。郑老师现已退休,在金三角小城美塞(又称夜柿)安度晚年。 公元1982年元月21日,太阳刚刚从东边山上生机勃勃地露出脸来,这是金三角山区一个草木湿润和鸟语花香的清晨。学生照例集中在操场上进行集体训导,然后依次进教室上课,而曾焰则坐在自家门口改作业,她看见自己五岁的小女儿绮绮在草地上玩耍。 这天满星叠有件重要事情,对老百姓来说并不重要,那就是掸邦联合革命军总参谋长张苏泉过生日。张苏泉生于1927年,时年五十五岁,民间称“小花甲”。但是张苏泉并不张扬,也不大肆操办,只是按照中国人习惯,亲朋好友和老部下老战友聚一聚,摆几桌酒菜,热闹一番,凑个人气,据说坤沙将亲自为参谋长贺寿。 一切同平常没有两样,空气清新,山林葱绿,太阳热烈耀眼,眼看离中国人的狗年春节还有三天,而金三角的旱季植物罂粟已经进入开花季节,距离收割大烟只有不到半个月。满星叠有了来来往往的人群,校门口一队士兵出操归来,军营里响起开早饭的号声。这时候丈夫杨林从屋里匆匆走出来,边发动摩托车边对妻子说,要去山下清莱府接回正在基督教会学校念书的大女儿阿馨。曾焰低头看看表,七点五十五分,差五分钟到八点,后来这个时刻就像烙印一样终生刻在曾焰大脑里。杨林腿不方便,却是个一流车手,这辆心爱的日本摩托车几乎成为他的第三条腿,不论到几百米外的学校还是上街他都要开车去。妻子曾焰仰起脸来,目送摩托车上的丈夫越来越远,很快就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山坡上一团淡淡灰雾中。 曾焰万万没有想到,这竟是她与丈夫的最后一别。 命运是个魔鬼,曾焰说,丈夫跨上摩托,还朝她扬扬手,对她说看好小女儿绮绮,这张熟悉的脸庞、表情和手势就像一帧放大的像片,永久定格在妻子的记忆中。1982年元月21日早上七点五十五分,丈夫杨林就这样对命运毫无察觉地走了,一去不返,踏上人生不归路。 过了大约半个多小时,也就是八点半左右,曾焰又看看表,学生训导已经结束,教室里已经开始上课,而丈夫杨林正骑着摩托车行进在去清莱的崎岖山路上。她当然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其实这时的杨林已经发现山外的异常情况,正在从外面拼命往学校赶来。 曾焰说,事后得知,杨林完全可以迳直下山去,不管学校的事,或者躲到一个安全的地方,那样他就什么危险也没有,像所有劫后余生的人一样,至今仍然健康而快乐地活着,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但是他没有选择躲起来保全自己,而是当即掉转车头赶回学校。 学校一成不变的节奏是上课,大山深处的满星叠像世界上所有的偏僻山村一样,贫穷而忙碌,村民周而复始地开始一天的单调生活,曾焰在自家门口批改作业,他们五岁的小女儿绮绮正在逮一只青色的小蚂蚱,而那个名字叫做杨林的男知青正在几里路外疯狂驾驶一辆摩托车飞奔而来。这是个历史留给我们的全景式画面。我们看到,占据这个画面的中心位置,也就是太阳升起的东方天空,一队武装直升飞机隆隆地出现了。 5 这是一个可怕的时刻。 宁静的空气中响起雷声,或者说很像晴空中滚过一串闷雷,连续不断的巨大轰鸣将满星叠居民惊呆了。他们举头向天上张望,看到明净如水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湛蓝的天庭柔和深远如海洋,一群受惊的鸟儿从树林中窜起来,惊慌地躲向蓝天深处。一轮太阳刚刚从山巅升起,在红日照耀和万道金光的巨大背景下,一队传说中能驮起大山的黑色巨鸟排出整齐队形,杀气腾腾地出现在满星叠上空。 整个满星叠都被这个史无前例的壮观景象震住了,许多人从来没有见过武装直升飞机,所有人的见识加在一起也没有见过这么多直升飞机。学校师生纷纷从教室里跑出来,呆头呆脑向空中观看,跟和平时期我们观看飞行员表演一样。当然直升飞机决不是来进行和平表演,也不是国庆观礼或者让满星叠居民开眼界,他们是来打仗,来进行殊死战斗的。飞机上的各种火箭、炸弹和机枪早已对准毒品王国满星叠,飞行员得到命令,坚决清除这个危害国家利益和世界人类安全的毒瘤。军人为正义而战,为消灭毒品而战,这是一场神圣的战争,谁不拥护把毒品这个十恶不赦的恶魔从我们这个蓝色星球上清除干净呢? 几乎同一时刻,大地也像地震一样颤抖起来,数十辆轧轧行进的装甲车和坦克,以及大批戴钢盔的黑色士兵出现在满星叠四周山头上。后来人们才知道,这是一场由国际社会和政府联合发起对金三角最大的贩毒集团进行一次具有决定意义的围剿。战斗精心安排在张苏泉过生日之际,为的是将大毒枭们一网打尽。 猛然间,枪炮声响起来,透明的空气立刻像玻璃那样破碎了,到处都是像蚂蚁一样惊慌逃命的人群。直升机率先开火,向满星叠发射火箭,学校操场是个显眼目标,因此那些暴露的师生成了打击对象。炸弹爆炸的热浪令人窒息,到处硝烟弥漫,机枪哒哒,密集子弹像无数毒蜂,疯狂追逐惊慌逃命的人群,把他们打得血肉横飞,无情地抛进死亡旋涡里。 很快村子里有了坦克和装甲车令人心悸的钢铁碾压声,各种爆炸声射击声震耳欲聋。曾焰紧紧抱住小女儿绮绮,像老母鸡护住鸡雏,头伏在地上,身体像暴风中的落叶一样簌簌发抖。至少几天以后她才知道,就在这个危急时刻,炮弹和炸弹像雨点一般落下来的时候,她最亲爱的丈夫,那个一条腿微微有些瘸有些不方便的昆明知青杨林,用一种惊天动地的壮烈方式与她和孩子进行了最后诀别。 张苏泉的生日酒席当然没能吃得成,坤沙和他的队伍迅速放弃满星叠,钻进山沟撤走了。政府军大规模清剿一直持续三天,除逃进山上的人外,基本上把满星叠变成一座无人区。曾焰和一群难民乘空隙躲进山上,后来步行到了山外佧佤寨避难。她虽然一直悬心丈夫安全,但是她知道杨林下山去接大女儿,所以她想杨林是安全的,大女儿也是安全的,剩下的问题是她必须保护好小女儿,等待战争过后一家人幸福团聚。战争好比海上台风,个人的小船只好听天由命。那三天好像捱过漫长三年,女知青曾焰在无望的黑暗中煎熬,就像小船在茫茫风暴中漂流。曾焰说,当时她并不十分悲观,相信战争很快过去,一家人必将破镜重圆。 风暴终于平息。军队宣布战争结束,平民被允许重返满星叠。这时候心急如焚的曾焰走在路上,她到处打听杨林,相信丈夫和大女儿同样正在满世界寻找她们。在距离满星叠还有几里远的一个叫做回棚的山寨,她终于听到有关丈夫的确切消息,这是一个噩耗,有人告诉她,杨林死了,是在学校里被炸死的。 一个晴空霹雳!曾焰当即昏死过去,她的世界破碎了。 过了很久,她才断断续续听完这个壮烈的故事。战争开始不久,杨林驾驶摩托车冲回学校,当时校园一片狼藉,直升飞机正在开火,这个平时瘸着一条腿戴眼镜的男教师没有顾自逃命,他本来完全可以保全自己,因为他有摩托车,有体力,地形熟悉,头脑灵活,但是他没有选择逃跑。他转身冲上硝烟弥漫的教学楼,将一面飘扬的蓝色校旗拔下来朝直升飞机用力挥舞。校旗飞扬,风把他浓密的黑头发刮得飞张起来,子弹嗖嗖地掠过耳边,但是他丝毫没有畏惧。后来我在金三角采访时,许多活着的人向我证实,他们亲眼目睹这个惊心动魄的壮烈场面。1982年元月21日上午,身体单薄的昆明男知青杨林高高地站在满星叠学校楼顶上,他勇敢地挥舞校旗,并且声嘶力竭地呼喊一些什么。这些由昆明方言组成的句子排成一道脆弱的屏障,就像不结实的人的身体,它们很快被子弹击碎,落到地上的尘埃里。据说杨林向飞机示威的主要口号如下:“滚开!……这里是学校!……不许开枪!……混蛋!”等等。 一枚火箭弹在楼顶爆炸开来,人体被高高地抛向空中,就像当今盛行蹦极跳,人被一根看不见的弹簧绳子拉向高处,然后张开双臂,优美地投向布满战争硝烟的空气中。然而杨林没有飞起来,他像只中弹的小鸟,或者像块破砖头一样重重跌落在地面上,鲜血飞溅起来,大地增添一朵盛开的向日葵花。有人听见男知青胸腔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似乎惋惜什么,又似乎很满足,然后他把头一歪,脸庞深深埋进大地,亲吻这片遭受不幸和苦难重重的金三角土地…… 6 1999年曾焰对我说,她要控告联合国,向联合国索赔。我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向联合国控告与控告联合国是意义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曾焰肯定地说,是控告联合国!因为联合国禁毒组织误杀杨林,而杨林只是一个无辜平民,一个手无寸铁的和平教师!他没有武器,与毒品无关,是为保护学校才被军队杀死的。 我表示支持曾焰的正义要求,但是我的态度仅仅出于对朋友的道义支持和情感倾向。我私下里却认为,曾焰的控告不会成功,即使她是个坚强和有韧性的女性,也没有理由创造奇迹。 因为从联合国方面讲,他们会找出更大更充足的理由。他们会说,出动军队扫毒并没有错呀,满星叠难道不是金三角大毒枭坤沙总部所在地吗?打击毒枭和扫毒禁毒难道不是我们的责任和义务吗?而那些政府军官兵、美军官兵更没有责任,因为他们奉命向世界上最大的毒品王国开战,这是一场正义之战,神圣之战,是铲除毒品和保卫千千万万人类家庭免受毒品侵害而进行的一场正义与邪恶的殊死较量。他们向满星叠开枪射击,发射火箭,这都没有错,因为这是战争,你不能苛求军人在战场上先区分出好人坏人,毒贩还是平民然后再开火。战争就是你死我活,是残酷而且不讲道理的事业,战场上只有胜负而没有对错之分。要奋斗就会有牺牲,许多军人也就是人民的优秀儿女都在禁毒扫毒战争中献出自己的宝贵生命,包括那个在大谷地阵亡的美军上校,他们难道有什么错吗?他们不是最可爱的人吗? 至于那些误伤平民,哪一场战争受害最烈的不是平民百姓呢?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抗日战争,韩战越战,军队伤亡几百万,老百姓的伤亡损失却是这个数字的几十倍几百倍之巨!谁对他们进行赔偿呢?他们不是都默默承受战争的灾难后果吗?即使是侵略者战败国日本,至今也拒不接受我们的战争赔款要求,他们难道不该赔款吗?谁来主持这个正义呢?所以我估计联合国官员会这样回答曾焰,你去控告大毒枭坤沙并向坤沙索赔吧,因为他是罪魁祸首,没有他就没有满星叠扫毒之战,也就没有平民教师杨林之死,所以一切根源皆出于毒枭之罪。 但是这本书即将完稿之时,曾焰又来信说,她想通了,已经放弃这个想法,因为这是不实际的,是自己一时激愤。我充分理解我的朋友曾焰,并为她服从理智而不仅仅是情感感到高兴。 战争之后五个月,也就是公元1982年6月,曾焰获准前往台湾大学读书并在当地定居。当她和孩子第一次走出生活了十二年的金三角,走出这片似乎没有尽头的崇山峻岭并走进象征现代文明的飞机场时,她有一种结束漂泊和回家的熟悉感觉。当飞机腾空而起,她注视着机翼下面蜿蜒起伏的山脉和郁郁葱葱的森林,她想最后再看一眼美斯乐和满星叠,看看那座已经长出青草长眠着亲爱丈夫杨林的坟墓,但是她什么也没有看见。金灿灿的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来,仿佛播下万道火种,一刹那所有明晃晃的山脉和丛林仿佛都在燃烧,金三角像火炬般灼疼她的眼睛和灵魂。她突然感到一种根被拔起的撕裂的疼痛,这时她明白自己不仅在那片人迹罕至的土地上留下难以忘怀的青春岁月,同样也留下生命的根。 储蓄一生的眼泪闸门打开来,她几乎把飞机淹没在泪水里,幸亏机上空姐见惯眼泪和生离死别,才没有手忙脚乱地影响正常航班。 第二十九章 朝廷招安 1 这天清晨,我打开房门,钱大宇像从地下钻出来一样立在我面前。 在明亮的电灯光下,他皮肤还是那么黑,眼睛还是那么亮,穿一件花格衬衣,提着旅行袋,风尘仆仆的样子,只是人明显消瘦不少,眼圈发黑。经过这段时间,我们关系发生一些微妙变化,彼此心照不宣。我把他让进门,开玩笑说喂,你成詹姆斯·邦德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低低回答:我母亲去世了,我回家奔丧。 我大吃一惊,连忙表示歉意,说伯母什么时候走的?怎么没有人告诉我一声? 他在我床边上坐下来,叹口气说:丧事已经办完,很简单的,我是来告诉你一声。在金三角,没有几个人知道她就是从前大名鼎鼎的魔鬼参谋长钱运周的寡妇。人们只知道一个疯了十几年的老太婆死了,跟一棵草消失一样无足轻重。 我只好劝他节哀保重,好好休息。他咧咧嘴,样子难看得像哭,男人的悲痛令人感动。他却说,老兄,你在金三角时间不多了,我答应过陪你去帕勐山,还有考科考牙,你还有兴趣吗? 哦,我的好兄弟!我惊喜得跳起来,满心感激,恨不得当场拥抱他。 一刻钟后,我们的汽车出发了。 钱大宇一路无语,我知道他是个孝子,对母亲恪尽孝道,从这点讲他更像个传统中国人。我无法分担和化解他的悲痛,只好拍拍他的肩膀。不料他抬头对我说:你错了,其实我更大的悲痛是为父亲。母亲毕竟走完她的一生,虽然没有幸福可言,但是我父亲更不幸。他戎马一生,到头来不明不白,究竟是人还是鬼呢? 我突然明白过来。我说,你不是为我,而是为你自己上帕勐山对不对? 他点点头说,也可以这样说吧。你会看到,那里是我父亲最辉煌的人生纪念地,他作为一个职业军人,在战场上终于成就自己最后的事业。当然,这也就意味着毁灭的到来,就像流星,最耀眼灿烂之际也就是化为灰烬之时。 我看见这个坚强的男人眼睛里闪烁着点点泪光。 我说你父亲究竟怎样失踪的?他又不是一般人,而是金三角赫赫有名的汉人指挥官,难道就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他摇摇头,把脸转向车窗外面。 2 汽车来到一处地名叫做勐兰的山上,钱大宇让司机小董停车,说这里有道人间风景,让你开开眼界。我紧随他后面,沿着山间小道走了不多时,面前出现一面山坡,山坡上种着旱谷山芋之类庄稼。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一些正在劳动的当地人,她们都是女人,穿着色彩鲜艳的衣服,令我吃惊的是,她们也许根本不是人,而是像人或者什么稀有灵长类动物,要不就是外星人! 开始我目瞪口呆,以为自己看花眼,外星人都在劳动,看见我们走过来就停下手中的活儿,友好地打量我们。这时我看清她们有着跟我们一样的脸,一样的手和脚,一样的身体,一样的表情和笑容。不同的是,在灿烂的阳光下面,她们却有一条闪闪发光的长脖子,比我们人类的脖子至少长两三倍。 天,她们真是人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她们明明在劳动,马克思说劳动创造人,动物不会劳动,不会种庄稼,可以肯定她们都是人,是我们的同类。但是人类怎么可以长出如此之长的脖子,跟长颈鹿差不多呢?她们是异类,还是生命奇迹?我疑惑地望着钱大宇,他却蹲在地上,见怪不怪地抽起烟来,故意把脸转向一边。 那些奇怪的人向我们围过来,她们说一种在我听来很奇怪的语言,也许像印地安语,或者爱斯基摩语火星语之类,反正我听不懂。钱大宇这才慢腾腾地说,告诉你,这是金三角特产,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长脖子族。 我争辩说这个地球上,举凡人类灵长类都是短脖子,为什么偏偏她们会有一个长脖子?钱大宇努努嘴,说你去向她们提问吧,只给你十分钟寻找答案,因为我们还要赶路。 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我很快弄明白,她们长脖子发光的原因是因为脖子上箍了一匝密密麻麻的金属项圈,这些金属项圈坚硬地支撑起她们的脖子,使得她们的动作看上去个个都很古怪、僵硬和不协调。我让钱大宇告诉她们,能否取下项圈让我看看里面的秘密?她们一齐笑起来,叽里呱拉说一阵,钱大宇翻译说,她们说项圈取下来她们就会死。我惊讶地说有这么严重?钱大宇代替她们回答,是的,她们没有说谎。 我看见一个小姑娘,恐怕只有十多岁吧,也戴金属项圈,也是长脖子。我问她,你生下来就戴着项圈,就是长脖子吗?她害羞地笑,不肯回答。我开始猜到这里面一定有秘密。当然她们不可能在项圈里面做什么手脚,比如垫些什么东西来加长,更不可能玩魔术。我说能让我看看你们的婴儿吗?一个年长的长脖子回答说:不行!我们要干活了。 我一头雾水,急中生智说:喂,你们怎么都是女人?你们的男人上哪里去了?他们也是长脖子吗?没有男人你们怎么生孩子呢? 钱大宇哈哈大笑,赞许地说不错不错,你果然找出问题关键。他对那些人说了几句话,于是一个女人走回寨子,不久就领来一个年轻男人。 我一眼就看出年轻男人很正常,没有金属项圈,因此脖子跟我们一样长短。我想问题果然出在金属项圈上。这个发现使我大为振奋,我乘胜追击说你们的男人没有长脖子,说明你们女人的脖子也不可能生来就是长的。那么是什么原因使得你们女人柔软的脖子变长呢?我猜想应该是一种后天的原因。 钱大宇边听边点头。那些长脖子女人听不懂汉话,只会嘻嘻哈哈笑,钱大宇就把我的话翻译给她们听。我说这跟日本人制造方便运输的方西瓜差不多,他们把小西瓜装进一只方盒子里,结果西瓜只能长成方盒子的形状。你们是不是在女孩子小时候就开始戴金属项圈,然后逐年增加项圈高度,这样在她们成年时脖子就被抻长了,变成现在的模样? 她们还是不肯回答,这说明她们已经默认。钱大宇说,我还要考考你,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绞尽脑汁地说,一定是某种古老风俗,祖先流传下来,久而久之就习惯成自然吧? 钱大宇说那么为什么汉人没有这样风俗?当然我可以提示你,为什么都是女人长脖子?男人脖子为什么不长? 我脑子一亮,如开天窗,激动地大叫起来:我明白了,是审美观念使然!她们以脖子长为美,越长越美,所以只有女孩箍脖子。就像我们汉人几百年来强迫女人裹小脚,越小越好,越小越美,“三寸金莲”不是吗? 后面还有一句话我没有说出来,裹小脚是对女性的摧残,那么长脖子何尝又不是如此?据说她们只有死去才能取下脖子上的项圈。我不敢想象一辈子戴着冰凉坚硬的金属项圈生活是什么滋味,但是我能够断定,这种强迫接受的滋味一定不比裹小脚好受。为了表示尊重,我按照当地习惯,双手合十祝福,然后赠送一百铢泰币以示感谢。 3 本世纪六七十年代是亚洲反帝反殖运动和革命潮流风起云涌的鼎盛时代。 美帝国主义到处伸手,朝鲜、越南、老挝、柬埔寨、东南亚,世界两大阵营从意识形态对抗演变为直接军事对抗,贫穷落后的东南亚成为推广各种主义和理论的实验田。六十年代末期,一些激进的国际共产主义小组从老(挝)泰(国)边境渗透进来,在金三角组织武装起义,宣布以推翻反动国王统治,武装夺取政权为最高政治目标。 金三角东南部山大林密,河谷纵深,主要居民有苗、佤、傈僳、佬黑、掸邦等,尤以苗人部落为多。苗人生活在深山老林,缺医少药,贫困和疾病是他们的天敌,但是这里同金三角其他地方一样,却从来不缺大烟,因为至少在两百年以前英国传教士就教会他们种植罂粟。从地理位置看,这里的走私鸦片主要输往曼谷、老挝和越南,当时坤沙、罗星汉都曾与当地苗王达成协议,收购苗区大烟,所以苗区禁毒问题每每令政府十分头痛。当地政府曾向苗区派出收税官,征收土地税和大烟税,不料生性野悍的苗王根本不买账,他带领苗人起来造反,杀掉收税官,拿起武器暴动。一些越南人从老挝、越南运进枪枝弹药,派来党代表,把苗人部落组织成游击队,指挥他们同政府军展开游击战。这场围剿与反围剿的战争一直持续十多年,苗人依然种罂粟,依然走私毒品,但是生活依然贫穷,政府军面对深山大壑无计可施,双方处于敌对和僵持的战争状态。 七十年代后期,随着美国在越南、老挝和柬埔寨失败,东南亚革命形势一浪高过一浪,苗区游击队开始对政权表现出浓厚兴趣。他们以帕勐山、考科山和考牙山为根据地,下山袭击泰国县城,击毙县长和警察局长,然后打着红旗向泰国北方省会清莱府、帕尧府和难府挺进,要把武装革命的旗帜插遍整个泰国。 泰国朝野一片震动。政府军急调部队前往堵截,出动坦克、飞机参战,刚刚经历越战惨败的美国人为了遏制共产主义势力蔓延,也应泰国政府请求从帕塔亚美军基地出动战机助战。一时间金三角战云密布,炮声隆隆,游击队毕竟不是正规军,他们在山区打游击是优势,下了山却变得不会打仗,因此在政府军地面和空中立体攻势下损失惨重,可以说简直没有还手之力。革命暂时处于低潮,游击队功亏一篑,不得不退回山区重新进行持久战。 政府痛定思痛,下令军队全力进剿,根绝心腹大患。问题是政府军从平原开进山区,他们的飞机坦克大炮都被挡在天然屏障之外,好比一个神枪手,如果不得不放下武器同敌人摔跤,你的优势不是被取消了吗?所以政府军又变得碍手碍脚,游击队却重新如鱼得水,形势就变得格外复杂和扑朔迷离起来。 大龙山脉地势复杂,百里之内皆大山,游击队占据的北麓叫帕勐山,状如一座天然城堡,只有一条小道可达主峰帕当峰。游击队把指挥部设在隐蔽的山洞里,构筑防御工事,派出游击队员四处出击,牵制不善爬山的政府军,迫使他们进行他们所不熟悉的丛林游击战。游击队员都是当地苗人,祖祖辈辈以山为家,擅长打猎和翻山越岭。政府军平时威风凛凛,穿大皮靴,美式军服,长于踏正步和接受检阅,可是一旦进入金三角,山大林密,行路艰难,箐沟像迷魂阵,沼泽像陷阱,于是他们发现自己走进一座永远走不出去的天然迷宫。在永恒的大自然面前,人类始终是渺小、脆弱和幼稚的,密不透风的热带植物群落把森林变成一座死亡陷阱,在这个充满杀机和危机四伏的陷阱里,政府军的优越感和自信心就像皮肤表面的温度一样,一点点消散在阴冷潮湿的空气中。 危险降临的时候,人往往并没有察觉,比如你发现可疑目标,立即按照军事教员要求做出正确反应:卧倒,瞄准,扣动扳机,射出一串子弹,可是对方并没有动静。于是你高度警惕慢慢靠近,却发现什么东西也没有,没有血迹,也没有尸体,于是你暗自庆幸,也许是你看花眼,也许是头什么野兽经过。当你刚刚要松一口气的时候,突然枪声响起来,从一个看不见的暗处角落,从树后、树上、地洞或者岩石缝里,狡猾的敌人开火了,一串串致命的子弹将你打得血肉横飞。你看不见敌人,敌人却看得清清楚楚,这就是可怕的热带丛林。美国人就是这样在越南被打败的。许多泰国士兵被莫名其妙地打死了,去见上帝还不知道敌人藏在哪里。 更多时候,士兵明明发现敌人,敌人故意在你面前暴露目标,吸引你注意,可是还没等你扣响扳机,另外一股敌人却从后面钻出来开了火,就像那些卑鄙的小偷,一下子偷走差一点属于你的胜利。你本想活捉敌人,悄悄尾随其后,没想到却被引进雷区,随着一串地雷爆炸的轰响和痛彻心肺的惨叫,许多年轻士兵从此失去生命或者健全肢体的某些部分,成了死去的尸体或者活着的尸体。还有士兵谨慎搜索前进,他们被再三提醒,小心翼翼,不要上了敌人的当。但是他们还是没能逃脱厄运。因为原本结实的大地突然从你脚下开了裂,裂开一道深缝,于是你就一下子掉进去,掉进一座伪装得很好的陷阱里。那是魔鬼地狱,坑底倒插许多锋利的竹刺、铁签和捕猎机关,你像一头猎物,被戳得浑身都是窟窿,连叫一声的力气都没有…… 不可一世的美国大兵在越南战场吃尽苦头,最后终于败下阵来。这种行之有效的丛林战术被移植到金三角,让养尊处优的政府军到处碰壁。政府军每次发动旱季攻势都要损失许多官兵,而那些险恶的高山丛林始终站在游击队一边,让他们望山兴叹无计可施。军队打不了胜仗,统帅部干着急也没有用,好比屠夫,刀子不快,斫不开硬骨头,你总不能用牙齿去啃吧?唯一的办法是,另寻一把快刀,取代斫不开硬骨头的钝刀。 有人站出来晋见泰国拉玛九世国王普密蓬·阿杜德陛下,敬献一条锦囊妙计。这个人是前陆军元老屏元帅之子,未来的政府总理差猜将军。差猜果然是个经世治国之才,他面对错综复杂的政治军事形势和危难局面,深谋远虑地开出一个安国治乱的良方,令国王陛下龙颜大悦,批转内阁采纳执行。这条锦囊妙计是:以至高无上的国王陛下的名义,征召同样令政府头痛的前国民党汉人军队前往帕勐山作战。这样既可招安盘踞金三角的汉人军队,又可达到消除游击队后患的目的。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4 段希文垂垂老矣。 如果说这个庞大的汉人部落还可继续被称作军队的话,仅仅因为他们还保留军队建制,或者从习惯上讲,他们当然更乐意别人把他们看作一支军队。从1950年兵败大陆,此后两次大撤台,结束勐萨时代和江口时代,蜗居美斯乐,金三角风风雨雨三十年,这些汉人官兵已经彻底改变模样。从前二十岁的年轻士兵,此时已经年过半百,结婚生子,儿女成行,第三、五两军,真正能拿起枪打仗的不过数千人,而老人、家属和孩子则已经超过十数万之众。他们不能再东征西讨到处打仗,不能转移,不能长途行军,就像一头注定要变成化石的史前恐龙,不能上天,不能腾云驾雾,只好在地上同蛇和蚯蚓一道慢慢爬行。这是一种时间的演变,一种物种的蜕变,军队是机器,难民是社会,由军队而难民,就像万物最终都要归于泥土,渐渐完成由特殊人群向普通人群的本质回归。 1968年,台湾国民党眼看这支失控的难民军队一天天改变模样,鞭长莫及,就像古埃及狮身人面像,脸是国民党,身体却不知演变为何物,所以痛下决心,未来的总统蒋经国不远万里,亲自长途跋涉来到美斯乐,向官兵宣布蒋介石最后决定:断绝关系,归顺泰国。 台湾国民党忍痛放弃第三、五军,而泰国政府则对这支汉人军队的忠诚程度心存疑虑,抱来的儿子养不家,何况这个儿子是头狼崽,野性难驯,闹不好跟你一翻脸,成了引狼入室,谁奈他何?所以归顺谈判一直艰难地进行了十多年,就像打太极拳,你一招我一式,断断续续,好好坏坏,其中还翻过脸,发生过冲突,双方始终没能达成最后协议。 我问雷雨田,双方分歧的焦点在哪里?雷雨田没有正面回答,他说:归顺不是投降,投降没有权利讨价还价,而归顺就要有些合法权利。我们交出武器就连当地山民都不如,因为我们在金三角,是外来人,是难民。在金三角,没有枪杆子就等于绵羊,谁来保卫你的利益呢? 我明白了,这个思路其实同“枪杆子里面出政权”道理一致,枪杆子就是生存权。但是泰国政府对一支不肯交出武器的外来军队能放心么?政府如何向议会和本国民众交代呢?所以最后谈判总是集中在武器等几个关键问题上停滞不前。 段希文时年六十八岁,患有心脏病,因为常年吸食鸦片,身体明显衰老和精神不济,但是他的头脑却十分清醒。虽然政府军在几百里以外的帕勐山打仗,隆隆的炮声被重重大山阻隔,总指挥还是每天密切注视战况进展。有一次钱运周看他脸色沉重,就问总指挥何以如此悬心,又不是咱们军队打仗?他叹一口气,忧心忡忡地回答: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担心受连累啊! 我佩服地想,如果不是兵荒马乱,段希文也许会成为一名出色的政治家,因为他常常有惊人的直觉和判断。不久预感果然被证实,一位政府特使星夜兼程赶到美斯乐,宣布至高无上的泰国拉玛九世国王陛下召见汉军将领。 国王召见显然是个重大事件,表明一个决定命运的重要时刻来临。将领个个都很紧张,因为不论这种召见将给汉人军队带来什么后果,不论是机会、灾难还是福祉,他们都无法抗拒,因为这是国王陛下至高无上的意志。 几天以后,拉玛九世国王陛下在曼谷皇宫亲切会见段希文、李文焕、雷雨田和钱运周,这种破格礼遇使得四个前国民党军人心跳如鼓又满腹疑惑。国王陛下是位和蔼可亲的中年人,他出生在美国,年轻时候留学欧洲,先学理科,又习音乐,兴趣广泛见多识广,所以同客人谈话内容十分广泛,好在听众明白,国王召见的重大意义不在于内容,而在于这种形式所体现的规格和意义。宫廷大臣附在国王耳边低语几句,国王恍然大悟,问他们道:“听说你们早有归顺之意,可是真的?” 四人诚惶诚恐,山呼万岁,恨不得将赤胆忠心掏出来表白一番。于是国王满意地说:“那好,朕现在就宣布,御赐你们四人为泰王国国民。卿等要努力效忠国家,不要辜负了朕的一番苦心。” 晋见结束,四人诺诺,俯身而退。出了皇宫,大轿车把一行人载到总理府,政府总理兼国防部长兼武装部队最高总司令江萨·差玛南陆军上将亲自接见他们,归顺谈判立刻启动最后程序。总理开门见山对他们说:国王陛下亲自接见你们,这是最高荣誉,你们已经是御赐国民,国民要全心全意效忠国家和国王。现在国家安全受到威胁,叛乱分子发动战争,国王需要你们用行动来证明自己的忠诚。如果谁违抗国王命令,谁将被视为这个国家不可饶恕的叛逆和罪人。 至此,他们终于明白过来,这是一个高贵而精心的谋略,汉人将领已经转变国籍,成了御赐国民,宣誓效忠国王,现在国王下圣旨,他们能不率领汉军上前线打仗么?野马套上笼头,你能不服从主人命令么? 经过一轮最后的艰苦谈判和讨价还价,将领与政府达成协议如下:汉人军队暂时更名为泰北人民武装自卫队,政府发给经费,补充武器弹药装备,一旦剿匪任务完成,国王即对全体官兵实行大赦。自卫队建制不变,保留武器,汉人官兵及家属就地加入泰国国籍。等等。 这是一场生死赌博,前国民党残军别无选择地被绑上战车。 5 帕当峰高耸入云。 如果有机会从天空鸟瞰,我们就能看见美丽的帕当峰像一位深锁在中世纪城堡中的公主,而这座郁郁葱葱的巨大城堡就是坐落在金三角腹地大龙山脉北麓的帕勐山。闪亮的湄公河像一匹华丽的绸缎,从极远的大山深处曲曲弯弯一直铺陈到城堡脚下,而终日不散的云雾像大海潮汐,在山谷和树林间涨落不息。晴好天气,激情四溢的太阳像一位诗人,将火热的诗情从天空纷纷洒落下来,这时候帕当峰就像一位真正的公主从云遮雾罩中现出神秘的身姿来,公主胸前披着华丽的白纱巾,领着众仙女从城堡飘逸而出,一群群在山林和溪谷间嬉戏追逐…… 然而战争无情地破坏大自然美景。硝烟四起,火光冲天,飞机从天空呼啸俯冲,炮弹地雷的爆炸腾起无数肮脏的黑色烟柱。政府军年年进攻游击队,把无数吨炮弹炸弹倾泻在帕当峰以及四周山头上,游击队顽强反击,令政府军寸步不前, 公元1979年旱季,一支汉人援军奉命抵达前线。 被称作援军的这支队伍只有五百人,指挥官是个矮个子老人,他看上去至少有七十岁,头发胡子白成一团,老态龙钟的样子。他麾下都是些胡子兵,扛着各式长长短短的武器,年纪从二十岁到五十岁都有,给人感觉像一群临时召集的乌合之众。他们抵达山下昌孔县城的时候,不仅没有按照军事要求严格保密,偃旗息鼓悄悄通过,而是休息三天,开了许多誓师会、慰问会、决心会、联欢会之类活动,搞得四海翻腾沸沸扬扬,好像生怕山上游击队不知道一样。 泰军指挥官莫中将皱起眉头。莫中将指挥的黑虎师是政府军精锐,精锐打不下帕当峰,不是因为战斗力不强,武器不精良,而是因为敌人太狡猾,地形太复杂,太不利。眼前这支破破烂烂的汉人队伍哪里像援军,倒像是来给他添麻烦。当然他不是不知道,这支队伍就是从前威风八面的国民党残军,白胡子指挥官就是大名鼎鼎的段希文将军,可是眼见为实,廉颇老矣,你就是把拿破仑重新从坟墓里挖出来又能怎么样呢? 许多年后雷雨田对我说,莫将军当场提出一个建议,举行射击比赛,双方各出多名射手打靶。比赛结果,汉人援军大失水准,无论步枪、冲锋枪还是机关枪都输给黑虎师,有的射手居然连连脱靶,看得旁观者个个心灰意冷。 我问雷雨田:你们就不能派几个好射手上场吗? 雷叹道:久不打仗,再精良的技术也会荒废。毕竟年纪不饶人,老兵老了,第二三代尚小,没有打仗经验,尚需时日磨炼,这就是我们的现实啊。 段希文下令组成敢死队,一位姓徐的师长担任前线指挥,要求他们三天内必须强攻至半山腰。政府军炮火轰击,飞机出动投弹,燃烧弹杀伤弹往下倾泻,总之声势越浩大,场面越热闹越好。黑虎师主力尾随跟进,担任支援和扩大战果的任务。 莫将军在一旁险些没有笑出声来,他开始怀疑面前这个汉人老头的神经是不是出了毛病。因为这支援军一出现就像戏剧开场一样大张旗鼓,山上游击队肯定已经获得情报,对此早有准备无疑。在地形复杂的山地丛林,大炮飞机基本上没有多少作用,就算把敌人耳朵震聋了,你也没法把整座大山炸平呀。继而将军又有些愤愤然,这个糟老头,哪里配当什么指挥官?这哪里是打仗,分明是儿戏!让黑虎师跟在后面干什么,给你们汉人收尸啊?不管莫将军内心如何不满,国防部的严厉命令是:必须配合段将军,满足他的一切要求不得有误。军令如山倒,这回段将军唱主角,骄傲的黑虎师只能委屈服从演配角。 沉寂一段日子的帕勐山再次响起猛烈的枪炮声,飞机呼啸,炮声隆隆,山谷和丛林腾起黑烟,方圆几十里战场上,到处树林燃烧火光冲天。其貌不扬的汉人敢死队员其实个个都是丛林战高手,他们与黑虎师的最大区别在于,不是在密密的丛林中束手无策,而是以丛林为家,为本,就像虎入深山龙腾大海。你看动物园的猴子,平时关在笼子里蔫头蔫脑,个个都是懒汉孬种,但是你上山试试?一上山到处就成了它们的世界。这些汉兵,他们从不挺直腰杆冲锋,也不虚张声势地嗷嗷叫,更不一群群挤在一起互相壮胆。这些幽灵般的杀人专家像影子一样在丛林中游荡,以丛林战对付丛林战,以游击战对付游击战,就像水银泻地一样慢慢向丛林深处渗透。游击队的小把戏哪里骗得过汉兵,他们从前就是用这些手段对付政府军清剿的,他们在金三角打了三十年仗,个个都是丛林战的高手。你们还嫩得很!胡子兵冷笑道,前面影子一晃,他们伏在地上不动,晃来晃去,对方失去耐心,等敌人一露头,一枪打个正,脑袋绽开一朵血花。 开战三天,敢死队伤亡一百多人,强行把阵地往前推进五公里,到达帕当主峰半坡上。倒是游击队从来没有与汉军作战的经验,抵挡不住,便有些沉不住气,游击队司令员、政委以及拿得动枪的伤员统统上了阵地,誓与根据地共存亡。一时间山上狼烟滚滚杀声四起,汉军到底力量单薄,游击队凭借有利地形顽强作战,暂时挡住敌人进攻。一时双方都难取胜,就像拳台上两个精疲力竭的拳手,互相把头抵在对方肚子上。双方在主峰山腰上对峙,战场呈现胶着状态。 这时候山上传来一个噩耗,徐师长不幸中弹阵亡。段希文脸色铁青,他咬咬牙对雷雨田说:“参谋长,只好请你上去督阵……把枪炮敲紧些,咬住他们,要保存实力,千万不要再增加人员伤亡。” 6 距离那场血腥战争将近二十年以后一个雨季的下午,我与钱大宇一同穿过昌孔县城,汽车朝着东北方向的湄公河疾驶而去。 大龙山脉郁郁葱葱,坡陡谷深,林木茂密。公路在山谷中盘旋,浓浓的雾团像潮水时而填满深谷,时而淹没公路,这是个危险的时刻,大雾遮挡视线,我们等于在黑暗中行进,司机小董打开防雾灯,开得很慢,很小心。等到爬上一座高坡,终于冲出雾团包围,天空顿时敞亮起来,原来头顶一轮金灿灿的太阳照耀着树林和大地。我看见对面山洼里露出一些高高低低的竹楼尖顶,知道那是座山寨,汽车再往前开,公路上出现一群打赤脚的山民妇女,她们背着竹背篓,穿着鲜艳的山民服装,胸前挂着许多银佩饰,脖子上戴着大大小小的银项圈,让人感到很累赘。看见汽车过来,她们都停下脚步来行注目礼。我说这是苗人吧,因为我在国内贵州见过,比较相近。钱大宇回答是的,这就是著名的帕勐山战场,那时候还没有修公路。 我有些紧张,说现在怎么样?还有游击队或者反政府武装活动吗? 钱大宇看看我说:你放心,那是政治对抗和意识形态时代的老皇历,现在山里值得担忧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贩毒制毒。 汽车翻过山垭口,一条亮晶晶的大河仿佛从天而降,神话一样横在我们眼前,这就是举世闻名的湄公河,不久前我曾经沿着它的上游到江口采访。钱大宇说,主峰战斗打响前,一支精悍的汉人突击队在夜幕掩护下悄悄地开出昌孔县城,朝战场相反方向开去。他们连夜疾行,迂回至湄公河上游,然后分乘几只竹排顺流而下,神不知鬼不觉在帕当峰背后弃筏登岸。突击队员都是有丰富战斗经验的老兵,装备精良,配有美式自动步枪,冲锋枪,手雷,火焰喷射器,小型步话机等等。突击队指挥官就是钱运周,副队长为团长米增田。 我说你父亲担当重任,他对地形熟悉吗? 钱大宇表情严峻,他说父亲身为国民党残军情报部长,从前常常深入苗山,与苗王和土司头人均有交往,共同对付政府军,一同做走私生意,总之都是一条船上的战友。如今朋友反目,苗人打出反政府旗号,汉人奉国王之命讨伐,战场上兵戎相见,你死我活,实在出于身不由己啊! 我大叫起来,我说你读过吗?宋江招安,然后就去征讨从前同为起义军的田虎、王庆和方腊,打得几败俱伤,最终鱼蚌相争,渔翁得利,几乎没有人落得好下场。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宋江们的悲剧难道要由你父亲来重演? 钱大宇没有回答,我看得出他心情沉重。汽车来到江边一处缓坡停下来,我跟着钱大宇下车,司机小董看守汽车,我们沿着一条荒草丛生的小径拐进山箐。这是一条完全可以称得上秘密小路的崎岖山道,因为不常有人走动,所以灌木藤蔓挡道,边走边要拨开草丛找路,所以不到四五十分钟,我已经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我看山谷越来越深,蚊虫成群飞舞,空气中散布着阴冷潮湿的草木腐烂气息,四周没有人影,心里不禁有些发虚。再往前走天知道还有多远?会不会迷路?要知道这是金三角,深山里很不安全,湄公河两岸就有贩毒分子活动。我说喂,你这是要上哪里去?还要走多久啊?但是钱大宇不理睬我,他好像跟谁生闷气,埋着头一个劲往前钻,我叫苦不迭,只好像头跌跌撞撞的大笨熊勉强跟在后面。 突然他停住脚,我没有防备,一头撞在他身上。我听见他低声说:好了,就是这个地方! 我说什么好了,这是什么地方? 他仰起脸来说,我父亲带领突击队,就是从这里攀上主峰的。 我抬头一看,不禁目瞪口呆。天!我只顾埋头赶路,原来我们已经来到一座千仞绝壁面前。从下往上看,刀劈般的青黑色悬崖高耸入云,我们两个小小的人类简直好像两只渺小的蚂蚁。一阵冷风吹过,我战战兢兢,汗湿的衣服冰凉地贴在后背上。这是一堵天然的高墙,是上帝之手制造的大自然杰作,就跟著名的黄山天都峰、泰山玉皇顶和峨嵋山金顶差不多。悬崖不知有几多高,不知有几多险,总之它的庐山真面目被雾岚和云团所笼罩,让人感到心惊胆战凶险莫测。我安慰自己应该向国际攀岩运动组织报告这个绝佳地点,当然一定要事先打下许多牢固的钢钉,备好安全带,制定周严的安全措施,做到万无一失才能进行比赛。有诗人云:“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问题是怎样才能乱云飞渡到达无限风光的境界而不至于摔成肉饼?诗人固然可以凭借丰富的想象力,用文学语言去飞渡,军人用什么?用梯子?天底下有这么长的梯子吗?我绝望地仰望绝壁,倒吸冷气说,恐怕……出动直升飞机吧? 钱大宇横我一眼说,什么鸟飞机,还不惊动敌人!……悄悄爬上去,用手和脚! 我不服气,说你试试看,人要是摔下来,还不变成罐头牛排? 他自言自语说是啊,攀岩运动失败了还可以再来,战场上人人都是最后一次。那年我父亲带领一百人突击队,就是从这堵绝壁攀上去,打了对方一个冷不防,活捉敌人司令和政委。但是他们为此付出惨重代价,至少有将近一半人不是死在战场上和敌人枪口下,而是从绝壁上滚落下来,尸骨无存,永远消失在黑暗的深渊里…… 我感到头皮发炸,惊心动魄。我能想象二十年前那个月黑风高之夜,山林一片死寂,偶有被惊起的飞鸟发出惊慌叫声,拍着翅膀划破夜空的寂静飞走了。一队穿黑衣服的人影胼手抵足,像一只只顽强的大蜥蜴紧贴在陡峭的悬崖上。死神的翅膀在空气中振动,魔鬼的阴影笼罩着每一个人,地狱的邪恶和腐朽气息弥漫在人们的心中,这就是说,你与魔鬼摔跤,只有胜负,没有平局。队伍中不时有人发出凄厉绝望的惨叫,他们不幸因为任何一个小小的失误;手指酸软,一脚蹬空,或者手没有抓牢,或者脚下一块石头松动,树根藤葛因不堪重负而断裂,而连根拔起,于是死神的大餐就开始了。魔鬼的利爪牢牢攫住他们,就像猎鹰攫住兔子,把他们带往另一个世界。 我感到自己心在哭泣。我喃喃说:难道没有别的路径? 钱大宇庄严回答:是的,这是唯一没有防卫的方向。正因为没有路,没有可能,他们才取得胜利。 成功与代价同行,非凡的成功需要付出非凡的代价,这是永恒真理。我大脑突然产生另一个非凡感应。我说帕勐山之战,发生在1979年初春对不? 钱大宇有些莫名其妙,他点头说对呀。 我说1979年初,在距帕勐山以东,直径距离不超过几百公里的中越边境还发生一件什么大事你能记起吗?他想不起,很抱歉的样子。我大声说还有另一场战争,那就是轰动世界的中国对越自卫反击战。两场战争惊人相似,都是以中国人为一方,他们的对手都是越南人和越南人支持的游击队,这是一种历史巧合吗? 钱大宇茫然摇头,他回答不了我的问题。 我们离开的时候,钱大宇从怀里掏出一枚小小的玉佛像,他把它举向头顶,连续三次在额头、嘴唇和胸口触碰,之后才把它恭恭敬敬地放在岩石上。这是当地人的一种祷告仪式,用以寄托哀思和追怀亡灵。 我也面向那座巨大而且不可逾越的千仞绝壁,深深地和无比虔诚地三鞠躬。 7 队伍凯旋班师,金三角一片嚎啕之声。 出征五百男儿,个个生龙活虎能征惯战,转眼间灰飞烟灭,只有半数人活着归来,其中不少人被担架抬回来,变成短胳膊少腿或者高低不齐的伤兵。另一半人则变成冰凉的骨灰,有人甚至连骨灰也没有,只好在盒子中装一战场泥土代替。 悲痛的哭声像潮水淹没了金三角。 钱大宇说,那段日子,举凡金三角汉人难民村,家家有丧事,户户门前都挂出召唤死者亡灵的招魂幡,披麻戴孝的孤儿寡妇比比皆是,凄惨的哀嚎和啼哭此起彼伏,昼夜不息。人们渴望和平,但是和平竟要以如此沉重的代价来换取! 钱大宇父亲钱运周跟随段希文、雷雨田来到阵亡的徐师长家。 名为国民党残军师长,在当时那种艰苦环境,条件也跟士兵差不多,唯一特权是配有勤务兵。刚刚成为寡妇的师长遗孀按照中国习俗全身披麻戴孝,三个孩子,最大男孩子才十三岁,见了长官就哭成一团,哭得死去活来,搞得大家唉声叹气,陪着掉下许多眼泪。按规定,阵亡将士除少量抚恤金,特殊政策就是吸收满年龄的男孩子当兵,这样可以为家里挣得一份薪饷。徐师长儿子才十三岁,不够当兵年龄,段将军的意思,提前让他进部队,相当于开个后门,跟大陆后来的“顶替政策”差不多,子承父业,在总部当个小勤务,挣份薪饷。 不料师长遗孀恶狠狠地拒绝了将军好意。 “我再不让儿子去当兵!”眼睛红肿的妇人像看见老鹰的母鸡紧紧护住三只小鸡,她大声嚷道:“……你们滚开!我们一家要死就死在一起,不在外面死得不明不白!” 不管人们如何劝说,寡妇就是不允,长官只好悻悻地离开。段希文苦笑道:“要是政府不能兑现和平诺言,我们都是历史罪人了。” 雷雨田慨叹:“如今我们这支队伍,老的老,小的小,再也不能像正规军那样去应征打仗。” 钱运周说:“是啊,到头来只怕会把我们自己彻底搞垮。” 段希文表情异常坚决,他说:“马上给曼谷发报,催他们派特使来,公开对阵亡将士进行抚恤,兑现和平协议。” 当天夜里,更加不幸的灾难发生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席卷美斯乐,将所有茅屋草房和宿营地夷为焦土。因为是旱季,风高物燥,大火连烧几天几夜才熄灭。关于失火原因众说纷纭,有说是烧纸钱点燃草屋,有说香蜡火炷不慎烧着枯草,有说故意纵火,也有说天火,因为大火破坏现场,到处一片狼藉,所以始终没有定论。 火灾对于灾难中的难民来说无异雪上加霜,把他们艰难的生活推向更加绝望的深渊。他们流离失所,刚刚经历战争,失去亲人,悲痛还像大山一样压在他们心头,接着又失去了家园和遮风避雨的小窝,命运对于他们是不是太残酷了?人们流干眼泪,默默坐在废墟上,这时候刚刚抵达的政府特使,未来的政府总理差猜将军大人一行出现了。 差猜大人亲自视察火灾现场。 他一眼就看见这个令人触目惊心的悲惨场面:数百座新坟矗立在山坡上,那是战争镌刻在金三角大地上的特殊文字和纪念碑,背景则是一片被山火犁过的焦土,残缺的树干高举起光秃秃的枝桠,好像一个个巨大而愤怒的惊叹号,向苍天哭诉人间的罪恶和不幸。成千上万的汉人难民聚集在废墟上,这些难民面色焦枯黝黑,因为缺少营养,大人面黄肌瘦,孩子发育不良,你根本分不清他们是平民还是士兵,他们手中都有枪,失去亲人的悲痛使男男女女咬紧嘴唇,用饱含敌意的沉默迎接特使大人的到来。 我不知道未来的泰国总理是否受到震撼,但是我相信任何一个正直的政治家都不会对眼前这个惨烈场面无动于衷,因为一旦这些走投无路的汉人难民为生存而战,那将是官逼民反,他们干出任何惊天动地的事情都不会令人吃惊,就像他们从前曾经干过的那样。所以后来发生的事情,基本上说明特使大人是个务实和富有人情味的政治家。钱大宇说,特使大人抱起一个失去父亲的孤儿,并且当场掉下眼泪,这个细节立刻缓和了在场难民的对立情绪。特使大人双手合十,亲自为死者灵魂和妇女儿童祈祷祝福。他还逐一看望慰问死难官兵家属,到医院看望伤兵,向他们保证政府将会给予抚恤优待。 正式磋商只进行几小时就宣告结束。 特使返回曼谷,一道电波把喜讯传向金三角,国王陛下亲自发布大赦圣旨,仁慈高贵的国王圣喻,对所有非法入境的前国民党残军官兵及其家属实行特赦,不再追究责任,嘉奖所有参战官兵。阵亡官兵按照政府军待遇给予优厚抚恤,负伤官兵依伤情分类抚恤。所有汉人可以难民身份志愿加入泰国国籍,宣誓效忠国王,信仰佛教,政府接纳其为泰王国公民。考虑金三角的复杂情况,政府原则上同意归顺后的汉军仍然驻扎原地,保留军事组织形式,保留枪枝武器,协助政府军维持治安,政府发给薪饷,服从政府调遣,等等。取消“国民党东南亚游击总指挥部”称号,汉军正式授予番号为“泰北山区民众自卫队”。 一条孽龙,历经数十载沧桑巨变,吞云吐雾兴风作浪,搅得周天不得安宁,一旦皈依佛门,虽未修成正果,却也立地成佛矣。 段希文向他的部下,这些曾经是中国人,今后应该算作泰国人的大人孩子宣布这个姗姗来迟的和平喜讯。他的声音一点儿也激动不起来,好像有种发霉变质的幸福味道。 “我宣布,从今天起,我们不再是中国人,我们是大仁大德的泰国国王的忠实臣民……我们不再漂流,我们的土地就在脚下!……我们的任务是盖房子,重建家园!盖最好的住房,铁皮顶,砖瓦房,楼房,琉璃瓦,不许搭草房!谁搭草房我就掀掉它!……汉人住草房的流浪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太阳斜斜地照射下来,废墟好像起了火。人们惊讶地发现,总指挥的脸仿佛被阳光灼疼扭歪了,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一年后,段希文因病逝世,泰国国王亲自发唁电追悼,段将军遗体上覆盖泰王国国旗。泰北山区民众自卫队由雷雨田将军继任总指挥,兼任第五军军长,开始了金三角最后的“雷雨田时代”。 第三十章 荡寇志 1 考科山与考牙山是两座姊妹山,位于湄公河西岸泰国境内,同属金三角边缘最大的銮山山脉。由于山势陡险地广人稀,这里从来都是苗族山民聚居地,同时也是贩毒集团和反政府武装出没的地方。 考科和考牙的形状极似两条雄壮的象腿,分别踏入泰国边境的帕尧府和难府,居高临下地俯视平原和城市。七十年代后期,一支游击队深入这里开辟根据地,频繁袭击城市,破坏交通枢纽,多次造成铁路运输中断。游击队司令名字叫吴沙沙金,是个老资格国际共产党人,曾经在越南和柬埔寨作战。他领导的游击队从最初几十人发展到几百人,最终壮大到两三千人规模,对外号称考科军区和考牙军区,佯称万人。游击队巧妙利用互为犄角之势的有利地形,运用灵活机动的游击战术;敌进我退,退进没有人烟的深山老林;敌驻我扰,又打枪又扔手榴弹,甚至还放一把火,烧得政府军屁股冒烟,变成疲惫之师。敌疲我打,你打不动就轮到我们动手了,集中兵力把敌人一块块地吃掉。敌退我追,这就等于打落水狗,拦头截尾,中间开花,地雷战地道战,从山上一直追到山下,再打到城市外围。就这样,游击队屡屡大败前来围剿的泰国政府军。 1980年旱季,泰国政府下决心从考科和考牙两山之间开辟一条战略公路,这就等于要把游击队根据地拦腰切断。有了这条公路,就能及时调动和运送军队物资,围剿和扫荡破坏分子。游击队当然明白公路的严重威胁,因此不惜代价拼命反击,力图挫败政府军的修路阴谋。这场修路之战打了两年,政府军出动美式F—100超级佩刀式和F—4鬼怪式强击机,还有眼镜蛇直升飞机,配合精锐的黑虎师大举扫荡游击队。对于经历过十年越战炮火洗礼的吴沙沙金和他的游击队战友来说,泰军的立体攻势充其量只能算美帝国主义越战的一个拙劣摹仿。越南战场是什么场面?号称世界霸主的美帝国主义精锐王牌——空中骑兵师一升空,天空顿时黑压压一片,数百架直升机遮天蔽日,马达吼声如雷,扑面的气流几乎把屋子掀翻,大树连根拔起。B—52战略轰炸机地毯式轰炸,方圆几十公里一片火海,连蚂蚁也不能幸免。坦克车装甲车,火箭弹导弹燃烧弹,简直要把越南从地球上抹去。事实上越南并没有消失,美国人却失败了,而且败得很狼狈,很彻底。对游击队来说,这样惊天动地的超级战争都打过来了,政府军的几架破飞机不是小儿科吗? 吴司令命令部队白天隐蔽在山洞里,让飞机找不到轰炸目标,只好把炸弹扔在没有人烟的山箐里。直升飞机更是纸老虎,山高箐低,树大林深,直升机嗡嗡地飞来飞去,把突击队送上山顶,但是这些人立足未稳就被游击队包围起来加以消灭。等到直升机赶来增援,却落入游击队的圈套,一枚枚肩扛式地空导弹从树缝里飞出来,打得直升机变成一团大火球。结果政府军不仅吃了败仗,还损失了好几架价格昂贵的美式眼镜蛇直升机。 考科和考牙成了政府军的滑铁卢,吴沙沙金名声大振,政府悬赏数百万泰币捉拿这个神话般传奇的红色游击司令。吴司令和他的同志乘胜追击,险些活捉了政府军北部军区司令莫中将。国防部出于无奈,只好请出国王手谕,一纸电令飞往美斯乐,再召汉人自卫队出征剿共。 2 对于刚刚以战争换和平,安居乐业建设家园的前国民党残军来说,这道来自曼谷的国王诏书无疑是道勾命符,它预示许多家庭又将大难临头。 人人心里都明白,如果好打的仗早就打完了,轮不上他们去打,当然他们谁也不想打仗,再好打的仗也得死人。只有最不好打的仗,硬仗恶仗才会留给汉人,而打硬仗是要死很多人的,就像把最难啃的骨头扔给牙齿最好的狗一样,哪怕你是只老狗。继任总指挥雷雨田拿着国王电报的手微微发抖,队伍今非昔比,帕勐山一战大伤元气,精锐消耗殆尽,如今再度出征,多少人生死难料,而能否打胜还是个未知数啊! 汉人自卫队营地一片凄风苦雨,人人自危,如同世界末日来临了。战争阴影压迫在每个人心头上,谁都知道在劫难逃,你是军人就得打仗,可是谁愿意放弃刚刚开始的和平生活呢?这来之不易的和平才开个头,谁愿意将一家之主的父亲或者丈夫儿子变成一捧骨灰呢?所以美斯乐几乎变成集体出丧,到处笼罩着凄凄哀哀的悲惨气氛。但是至高无上的国王命令是不能违抗的。汉军归顺之后,美斯乐村口就竖起一座醒目的标语牌,这座标语牌至今依旧保存,只是已经破旧,上面用红油漆大书四条效忠誓言: 我们要时常想着: 1.遵从泰国法律和服从国家命令。 2.以生命来爱护和保卫我们所生存的国土。 3.忠诚拥戴当今皇上和皇族。 4.以身体和生命保卫皇上和宝座。 上述效忠誓言相当于集体宣誓,让一切前来视察的政府官员感到放心,这条曾经凶猛的中国龙是彻底臣服了,就像新驯服的狼必须更加卖力地向主人摇尾巴一样。作战命令下达,正是皇上陛下给汉人荣幸实践自己誓言的机会,他们有什么理由退缩,不去献出自己的生命为保卫国王而战呢? 雷雨田召集军事会议,这个会议开得沉闷冗长,就像表决谁该进火葬场一样。按照国防部命令,三、五两军应各出五百官兵,组成一千人突击队,再配合黑虎师四个团,一举剿灭游击队。而事实上汉人自卫队已经没有这样的实力,除去老、弱、病、残和妇女孩子,两军一共拼凑八百人,其中还有部分没有打过仗的青少年。当时雷雨田万般无奈,仰天长叹道:“宋朝有杨门女将十二寡妇征辽的故事,国难当头,忠君报国,身为军人之躯,只好马革裹尸,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此一去,有多少我孤军官兵血染沙场,魂断异域尚不得知。但愿国防部不要再刁难,我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和牺牲。”雷将军时年六十六岁,李文焕六十八岁,均不便率队出征,会议决定由刚刚接任参谋长的钱运周将军担任前线总指挥,师长杨维纲副之,团长米增田任突击队长。八百人在美斯乐丽所集中完毕,换上泰国军方的新军装,补充弹药武器,然后在一片妇女孩子的哭嚎声中开出村子。经过换乘汽车和运输机,终于抵达指定集合地点彭世洛军用机场。而泰军主力黑虎师早已在此集结完毕。 这是一支美式装备令人生畏的国防军,一万人在机场排出庞大阵容,军旗猎猎,号角震天。如果从空中俯瞰,你能看见各种威力强大的山地战武器铺满草坪:大口径迫击炮,肩扛式无后座力炮、小型火箭筒、火焰喷射器以及轻重机枪自动火器像令人生畏的杀人道具随队伍展开,士兵头戴黑色钢盔,像钉在地上的钢钉纹丝不动,直升飞机在他们身后不停起落,搅起阵阵旋风和尘土,发出震耳欲聋的喧嚣。 随着运输机徐徐降落,从舱门里涌出一群乱糟糟的汉人自卫队员,他们老的老,小的小,武器也长长短短参差不齐。因为天热,有人敞开衣服,嘴里叼着香烟,有人打着赤脚,或者干脆把皮鞋挂在脖子上,看上去不像打仗,倒像一群跑战争的难民。 钱运周把队伍集合起来,跑步向总指挥官坚中将报告说:“自卫队官兵全体按时抵达,请将军指示。” 坚将军还个礼,只说好好,面部表情并没有笑,但是他的嘴角咬肌却不停蠕动,那副表情分明是说,我要笑出声了。你想想,这群难民般的家伙,怎么可能是威震金三角的常胜之师呢?这不是一件很滑稽的事情吗?他轻蔑地嘲弄说:“钱将军,请你的人上山之前,务必佩戴识别标志,否则我的黑虎师会把他们当成反叛分子加以消灭。” 钱运周只有默默忍受屈辱,他算得上身经百战的黄埔军人,这支流落异域的汉军早已威风不再,脱毛的凤凰不如鸡,人在矮檐下,哪能不低头?看着这群老老小小的列队场面,也真让人不忍目睹。他当然没有必要去争什么面子,不是哪个人的意志而是岁月和时间之手造就了这种尴尬,所以他面无表情地敬个军礼,脚跟一碰回答:“是!” 三天之后,激战开始。 3 残酷的拉锯战在大山里展开。 黑虎师掩护工程队,边修路边推进,游击队四处袭击,搞爆炸搞破坏,这里埋地雷,那里打枪打炮。工人不是军队,枪一响就逃散了,修路工程只好瘫痪下来。黑虎师的优势装备并不能消灭游击队,就像大炮机枪不能打蚊子一样,山区地形复杂,游击队灵活机动,所以黑虎师的装备优势基本上被大自然的神奇力量所抵消。激战数周,政府军进攻不能奏效,反而白白损失许多官兵。时值四月,金三角雨季将临,如果不能在旱季结束战斗,政府军只好无功而返,修路计划宣告破产。 坚将军只好命令钱运周投入战斗。钱答:“黑虎师精兵强将,正面强攻尚难奏效,我自卫队区区数百人,如何能攻破敌人工事?……所以我部还是拟采用游击战术,穿插迂回,渗透到敌人后方,突袭敌指挥所,致敌群龙无首,不战自败。” 坚将军问:“敌人一定会吸取教训,严密封锁迂回路线,你们如何能穿插到敌人后方?” 钱运周答:“考科考牙方圆数百里,就是蜘蛛网也有漏洞,我以游击战对付游击战,让敌人防不胜防,这就是出奇制胜的中国战术。如果以我自卫队打阵地战,攻城略地,那是一把钝刀,但是在丛林中打游击,翻山越岭,攀悬崖过绝壁,他们个个都是好手。所以请黑虎师继续正面进攻,拖住敌人一周,吸引敌人注意力,待我部得手后再行里外夹击。” 钱大宇说,他父亲说这番话的时候充满自信,有一点像给泰国将军上丛林战术课的意思。坚将军自然无话可说,因为他是正规军,而不是游击战专家。他将信将疑地看着这支乌合之众的汉人队伍在暮色中集合起来,然后参差不齐地消失在林间小道上不见了。 钱运周将自卫队分成三路,他与杨师长、米团长各领一路人马,多路迂回,分头穿插,重点攻击目标分别为敌指挥部、军火仓库、辎重屯集地、后方医院和机关驻地。根据情报,敌指挥部隐蔽在一个地名叫若洞寨子后面的山洞里,突击队务必一举将其摧毁,擒贼先擒王,彻底动摇敌人军心士气。 钱运周警告说:“约定发起进攻时间为五天以后,各突击队务必赶到指定位置投入战斗,如果中途遭遇敌人尽量不要纠缠。” 杨师长在军用地图上查看半天,抬起头来苦笑着说:“我担心不是敌人纠缠,而是大山纠缠。反正无路可走,就看各人运气怎样。” 米团长问:“需要增援怎么联络?” 钱运周说:“往山下发射两发红色信号弹表示得手,如需炮火增援,就发两颗绿色信号弹。与飞机联络,就用镜子向空中反射阳光,指示轰炸目标。” 分手之前,他又再三叮嘱:“如果错过总攻时间,或者丢失目标,就往北方靠拢。要表明身份,千万不要与政府军发生误会。” 任务派定,三支队伍如脱弦之箭,飞快地射向不同方向。 4 游击队吴司令是个坚定的国际共产主义战士,他从小生在老挝,父亲是泰国人,所以会说一口地道的泰国话。吴沙沙金还在学生时代就投身越南人民反法战争,后来又投身抗美越战,再后来又到过柬埔寨,支援红色高棉革命,总之他把自己的一生都无私地贡献给了东南亚革命运动。吴司令是个毫不动摇的武装革命论者,信奉“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真理,认为革命前途在于武装夺取政权,只有枪杆子才能打出一个红彤彤的共产主义世界,所以他一生都在为实现这个崇高的革命目标而奋斗。他到过莫斯科学习革命理论,接受军事训练,到古巴参观学习,见过著名的大胡子革命领袖卡斯特罗。他在南越丛林中打了整整十年游击战,算得上一个经验丰富的游击专家。 当时泰国共产党分为两派:一派主张议会斗争,合法进入政府,实现对国家政权的和平改造,称“议会派”。另一派则以泰共总书记密提将军为核心,主张武装夺取政权,农村包围城市,建立社会主义泰国,称“强硬派”。吴沙沙金是强硬路线的忠实拥护者和执行者,他以自己的行动打败党内议会派,让武装革命之火燃遍全国。 政府军围剿并没有给游击队造成太大损失。尽管黑虎师狂风般进攻,但是这并不表明敌人取得多少实际战果。飞机天天出动,在头顶上飞来飞去,但是地面重崖叠嶂林海茫茫,飞机像睁眼瞎一样根本找不到目标。吴司令把指挥部隐蔽在山洞里,他指着山下乐观地对同志们说,只要坚持到雨季,政府军就得滚蛋,不然大雨就会把他们统统冲到湄公河里去。 政府军像大笨熊,笨熊不可怕,可怕的是像花豹一样专搞偷袭的汉人自卫队。由于吸取帕勐山失败的教训,吴司令下令对后方小路进行严密封锁,敷设地雷,派出巡逻队。村寨之间设立监视哨所,一旦发现偷袭者,定将他们全部消灭,陈尸荒野有来无回。 四月末,看看旱季已近尾声,印度洋上空滚动的湿雨云团已经隐隐可见,隆隆的雷声在遥远的地平线滚动,这时黑虎师突然加强攻势,一天投入近一个团的兵力向游击队猛攻。吴司令断定敌人已是强弩之末,狗急跳墙,他将预备队投入最吃紧的正面前线,又将预备队支援侧翼阵地,这样,关键时候游击队后方基本上唱起空城计,只剩下很少警卫部队。为防不测,他把机关、医院和指挥部人员组织起来,编成临时战斗大队,虽然名义上增加一百多名战斗人员,他心里清楚这些人其实顶不了多少用。他焦急地盼望雨季快快来临,只有雨季才是游击队的救星。 但是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这天早上军火库突然遭到飞机轰炸。军火库本来藏在一座隐蔽的山坳中,树木参天,飞机从天上经过不可能发现目标。问题是飞机投下的炸弹直接命中仓库,引起一连串爆炸和大火,这就说明有人暴露秘密,或者奸细偷偷混进来给飞机指示目标。奸细是怎样混进来的呢?一想到奸细,他的神经立刻紧张起来,难道是花豹一样的汉人钻进来了?不久他的可怕预感得到证实,岗哨向他报告,有人看见对面山上有镜子反光给飞机指示目标。这回飞机轰炸的是医院,炸弹准确落下来,许多不及转移的伤员被大火活活烧死。吴司令好像挨了当头一棒,他突然省悟黑虎师大举进攻是一个圈套,是为了转移游击队注意力,正面佯攻,而这一切煞费苦心都是为了掩护一个卑鄙的阴谋。于是他明白这个可怕的敌人已经来到跟前,埋伏在他的身边,就像传说中的魔鬼,趁人们熟睡时把他们变成点心。 不久敌人果然露面了。卑鄙的偷袭者像水蛭一样成群结队从流水的箐沟里钻出来,从悬崖绝壁上溜下来,而这些地方恰恰是防守的薄弱地带。吴司令一面命令顽强抵抗,一面下令前线回援,不料增援队伍中途与一股偷袭之敌人遭遇,双方发生激战,搅成一团。到下午,抵抗大势已去,吴司令仰天长叹,不得已下令分头向老挝境内突围。人是革命的资源,留得火种在,不怕将来没有燎原之日。 问题是人算不如天算,用唯物论的话说就是偶然性无处不在。本来游击队熟悉地形,打不赢就跑,化整为零,钻进山沟森林,过了国境线就等于回到老家,只等政府军退去东山再起。问题是这位红色司令运气不大好,一个小小的偶然性出卖了他。他本来手下还有十几个人,十几条枪,一口气冲进森林里,把追兵扔得老远,就像三国时候曹操过华容道,坐下来大哭三声,大笑三声,称得上大难不死,天不灭曹。但是殊不料斜刺里冲出一支队伍来,把他们团团围住生擒活捉。 原来米团长率领突击队在山里迷了路,晕头转向之际,却有一群猎物撞到枪口上,捡了一个最大的胜利果实。 游击队后方起火,军心大乱,黑虎师乘机攻上帕当峰,取得决定性胜利。游击队员除去英勇战死者,部分当了俘虏,部分打散,逃过国境,总之武装革命进入低潮。后来随着东欧共产党联盟解散,苏联社会主义解体,这些革命者的命运就像被风暴刮散的浮萍,随波逐流,无影无踪。 武装革命失败的最大胜利者不是政府,也不是汉人自卫队,而是泰国共产党内的议会派。事实证明各国都有自己的国情,走武装斗争的道路在泰国是行不通的,所以在考科和考牙革命根据地沦陷之后一年,泰共中央召开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宣布放弃武装斗争的流血路线,改走议会选举和民主改革的和平道路。 泰国内乱至此彻底平息。 5 米团长压抑不住兴奋之情,迫不及待用电台向总部报捷,然后押着俘虏返回集合地点。那个游击司令非常顽固,几次欲夺枪自杀,所以他让士兵用树枝做了一副担架,把俘虏绑在担架上。米团长虽然没有赶上袭击游击队老巢,但是猎物自己撞上枪口,轻轻松松立了头功,说明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上帝格外宠幸他,他算得上一员福将。 但是世界上的事情不外乎是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米团长抓住敌人司令,看上去是立大功,但是他沉不住气,要抢头功,早早向总部报捷,事实上这就是酿成一场悲剧的开端。 汉人突击队尖兵与黑虎师搜索部队迎面相遇。 搜索部队保持高度警惕,有备而来,拦住米团长要求检查。同为友军,浴血奋战共同杀敌,战场会师是件值得庆贺的喜事,换了西方人就要互相拥抱,还要喊“呜啦!”然而对方却要无理检查,这就于情于理都不符。米团长去见对方指挥官说明情况。对方是个少校营长,二十几岁样子,虽然比米团长军阶职务都低,但是因为是正规军,所以言语态度很是倨傲。米团长心中不服,暗暗骂道:你们这些中看不中用的废物,要不是老子参战,你们这场鸟仗还不知打到猴年马月?什么婊子养东西! 少校说,他奉将军命令检查俘虏,以便不让游击队重要人物漏网。在检查过程中,他的眼睛突然睁大,像打开探照灯,原来他看见一群垂头丧气的游击队俘虏,他们抬着一副担架,担架上捆绑着他们的最高长官,也就是那个被泰国政府悬赏数百万捉拿的大名鼎鼎的游击队司令! 如果米团长年纪再老一点,不要太热血冲动,也不要太逞强好胜,懂得胳膊拧不过大腿,好汉不吃眼前亏,退一步天地宽之类道理,后面的过程也就没有什么悬念,一切顺理成章,就像我们能够猜到的任何一个大团圆结局。问题是米团长当时只有三十岁,是条血性汉子,战场出生入死,就像生铁反复淬火,把他变得不大通融,头脑简单,意气用事,不大会变换角度看问题,也就是我们常常所说的匹夫之勇。所以当少校营长向他提出将俘虏交给正规军时,他连想也不想就断然拒绝。 “不行!我要亲自把俘虏押送到总部。”他生气地嚷道,眼睛里射出恶狠狠的凶光。 营长下令强行抢夺俘虏,米团长打了一辈子仗,什么惊心动魄的场面,什么强盗土匪没有见过?所以他脑门鼓起青筋,哗一声子弹上膛,拍着手枪大声吼道:“×你妈!……敢动手老子就跟你拼!” 一时间双方剑拔弩张,空气极为紧张。当然少校也不敢轻易动手,他们虽然人数占优,但是自卫队个个怒目而视,机枪冲锋枪虎视眈眈,火并起来并不一定占便宜。僵持不下,经电台请示,总部命令少校原地待命,突击队下山归队。 有了总部命令,政府军让开一条路,米团长押着俘虏继续下山。事情到了这一步本来似可告一段落,悬起的心可以放下,友军之间,战场上发生误会摩擦是免不了的,既然上级有令,说明上级还是主持公道,不赞成部下之间扩大矛盾。所以米团长和汉人官兵都大大松了一口气,或者说他们心里原本就不大相信友军会对自己开枪,谁能置这种鲜血浇灌的战斗友谊而不顾呢? 许多年后当地人向我重提这桩历史公案,言辞仍然十分谨慎,甚至显得有些作贼心虚和鬼鬼祟祟。我的问题集中在一点:米团长为什么坚持不肯把俘虏交给政府军?我认为打仗主要是政府军功劳,政府军是主力部队,自卫队只是配角,如果没有政府军发动声势浩大的佯攻牵制,他们能从背后顺利摸上去么?打个简单比喻,好比前锋一脚进网,成为致胜金球,难道这不是全队共同努力,后卫掩护,中场传球等等的结果?如果变成前锋球员一个人功劳,大家会服气么?不会发生内讧么?米团长为什么恰恰不懂得这个简单道理?他不是破坏团结么?他不是制造流血事件的罪魁祸首么? 总之这个事件始终成为一个历史之谜,因为事件关键人物之一的那个少校营长被自卫队当场打死,而坚将军后来平步青云,身居内阁要职和大权在握。向我提供事件内幕的人警告说,如果被军方知道泄密来源,他们将死无葬身之地。我说有那么严重吗?他们恨恨地顿足,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据说第一阵枪声响起时,米团长肩头中弹,至少还有十多个自卫队员当场倒地毙命。米团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居然有人从背后向他们开枪袭击?环视四周,这才发现事态变得十分严重,对方已经悄悄展开来,抢占有利地形,像狼群一样不声不响露出牙齿,要把他们置于死地。可以想象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斗,对方人多,占据绝对优势,自卫队一开始就遭到很大伤亡,所以米团长眼看队伍伤亡增大,唯一办法就是,留下俘虏,换取一条生路。 不料此时对方却不肯罢休,他们好像下决心要把这些汉人赶尽杀绝,不留后路。空气中有了嗡嗡的马达声,两架武装直升飞机赶来助战,这是当今世界最完美的杀人机器,一瞬间火箭像冰雹一样落下来,大口径机枪把汉人的脆弱肢体拦腰打成两段。人像蚂蚁,像不会飞的蚂蚱,像一堆蠕动的蛆虫,听凭战争机器大肆屠杀。米团长带领少数弟兄拼死还击,总算逃进丛林捡了一条活命。 多数官兵暴尸荒野,死无葬身之地。流血事件发生,自卫队指挥官向政府军提出强烈抗议。政府军答:袭击事件系泰共所为,我方阵亡营长一名,士兵多人,希望友军不要中了敌人奸计。 总指挥坚中将代表国防部正式照会自卫队,政府军执行正常任务肃清残敌,所有自卫队阵亡官兵都将受到政府抚恤。自卫队官兵必须忠于国王,服从命令,不得纵容反叛分子挑拨。云云。 考科考牙一战,自卫队原本大获全胜,活捉游击司令,指望论功行赏,落得个皆大欢喜的美满结局。不料最后风云突变乐极生悲,突击队惨遭毒手,许多官兵不明不白命丧黄泉,元气大伤,只好偃旗息鼓,夹着尾巴回到美斯乐。 6 曾经威风八面的前国民党残军好比一头垂死的兽中之王:骨瘦如柴,牙也掉了,爪也断了,浑身长满疥疮,眼睛也睁不开,成天躲在山上昏昏欲睡的样子。就是这样一头病大虫,政府还是采取严密控制的措施,在金三角所有通往难民村的主要道路派驻军队,有些类似军管的意思。难民只许在山上生活,下山要经过批准,由军队发给通行证,如此等等。所以许多人至今回忆起来,都说跟劳改队差不多。 更可怕的是,无论金三角哪里打仗,一有战事,政府军一出动,难民村就人人自危,家家关门闭户,如同世界末日来临一般。雷雨田说,1982年,考科考牙大战之后,毗邻满星叠,黑虎师大举围剿坤沙张苏泉,隆隆炮声传来,美斯乐家家户户提心吊胆夜不能寐,不是害怕炮弹落到自家头上,而是唯恐国王一声令下,男人又要被赶上战场当炮灰,去打那些张家军的汉人同胞。 不知政府觉得这头病大虫真的不管用,还是黑虎师深怕被自卫队抢了风头,总之后来再也没有召唤汉人自卫队出征。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美斯乐风平浪静,金三角这方天地总是狼烟四起,自卫队有枪,有组织,有战斗力,他们血脉相连,人多势大,而且许多人暗中还在走私、护商、贩毒和做违法生意,他们与坤沙以及金三角一切地方势力都有千丝万缕的天然联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果泰国政府决心彻底消除后患,完成真正意义上的汉人归顺,他们还必须痛下杀手,彻底打断这头病大虫的脊梁,拔去它的尖牙和利爪,剜去反骨,把它变成一头温驯的食草动物。谁都知道“养虎为患”的后果,如果养的是狗,当然也就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只有战死者不理会政府的忧虑和活人恐慌,他们静静地躺在地下,眼睛长久地注视深邃的天空。他们坟头开始长出茂密的荒草,一年一度清明节,人们似乎记起他们长眠不醒,记起他们撇下家小走上黄泉不归路,于是哭声和香烛烟雾就一齐缭绕在金三角上空,久久不肯散去。 7 荣民队是台湾称谓,就是伤残军人养息所,大陆习惯说法是“荣军院”或者“荣军疗养所”,称呼不同,实质是一回事。 金三角有许多荣民队,人说金三角有三多:寡妇多,坟墓多,残废多。斯言当不谬。另外但凡汉人难民村都有两道特殊风景:一道是阵亡将士公墓,另一道就是荣民队。公墓是死去的历史,荣民队则是活着的纪念。 美斯乐荣民队在村南山脚下,现有荣民二十八家,占地十几亩,盖了一模一样的铁皮房子,一户挨一户,好像从前那些掸族士兵,站出歪歪扭扭的几排队列。大门有座简陋牌坊,书有“美斯乐荣民队”几个黑红大字,字迹不大工整,且已经模糊,看得出年深日久,让风雨消蚀了住户的自豪心情。进了牌坊有片水泥地,竖有一只简易篮球架,也就是球场。西面大屋子是娱乐室,横楣上有“荣誉室”三个字,供人打牌休闲或者抽烟喝茶娱乐。整座荣民队死气沉沉,鸡不叫狗不吠,给人一种荒凉的感觉。 对于我要到荣民队采访,自治会长丰先生通过向导小米传话给我,对那些荣民,一定要捐赠一些钱财表示慈善。那些台湾来的慈善家都是这样做的,有捐钱,有捐物,还有捐房子汽车,等等不一。至于我应捐数目,丰先生开了一个金口,他说,就一千铢泰币吧。 我问小米,是说一人一千铢还是全体一千铢,小米眨巴着眼睛回答不上来。以当时汇率,一千铢大约折合将近三百元人民币,本来以我的情况,我来自并不富裕的中国大陆,一个自费作家,薪水单薄(月薪七百元人民币),决不是什么钱多得用不完的慈善家或者财团大亨,如果每位荣民都要捐一千铢,我恐怕也只好申请留下来做荣民了。何况金三角之行费用开支巨大,我每每算计支出,深感自家内囊空虚,不敢稍有大手大脚,唯恐发生弹尽粮绝的尴尬。然而问题是,既然我是第一个深入金三角采访的大陆作家,就得给人家留下一个好印象。既不能让别人误以为大陆作家小气,缺少同情心,坏了人家规矩,也不能乱了自家方寸,搞得车马盘缠都光了,到头来还得请求救济。所以我冥思苦想,终于想到一个自以为两全其美的办法,就爽快地答应下来。 我的办法是,选择人家午饭时候前去采访。我想,既然中午都要吃饭,吃饭以后还要午睡,天气那么热,荣民们打着哈欠,睡得昏天黑地,自然就没有那么多人争着来接受采访。事实上我的确也要不了那么多采访对象,何况这种付费采访,当然是少而精好。 金三角的太阳,晒得空气颤动,红土地暴起阵阵烟尘。我在中午十二点钟准时叫上小米去荣民队。其实小米不去也行,荣民队都是汉人,不需要翻译,但是我的经验是,身边有个人好打掩护。我们头顶烈日,大汗淋漓,小米直叫肚子饿,埋怨说为什么正午去采访?我当然不好说破个中原因,只推说中午采访对象都在家,我们采访完就吃饭。 荣民队长不在家,就去了副队长赵家旺的屋子。看得出副队长对我的到来先是意外一愣,毫无准备,紧接着就由衷地高兴起来。他已经吃过午饭,本来坐着昏昏然打瞌睡,忽然一下子坐直身体,一双猎狗样的眼睛因为我的到来而有了生气,而闪闪发亮。他的老妈坐在门口晒太阳,两眼痴呆,赵家旺说他妈有疯病,叫我们不要理她。 赵家旺老家云南龙陵,两岁随父母到金三角,其父与缅甸政府军作战阵亡,就在那个著名的猫儿河谷战场。他长大后子承父业拿起枪杆子,属于残军第三代。他的命运比父亲稍好一点,打考牙山那阵他是班长,挨了一颗炮弹,两条小腿当时就不知去向,所以他现在安的是假肢。我看他穿着黑颜色长裤,就说能让我看看好吗?他熟练地把裤腿卷起来,我便赫然看到伤兵两条假腿,膝盖以下钉着一尺多长的钢筋螺丝,好像科幻电影中的机器人,叫人毛骨悚然。 赵家旺的住屋是台湾一个什么将军太太,名字叫做某某马莉的女人捐建,那个将军太太还在房门口钉了一块大铜牌,就像广告牌一样,记载许多歌功颂德的句子。我看了很反感,行善就行善,又不是立贞节牌坊,干吗弄得那么招摇过市? 以我眼睛所见,赵家旺家中基本上一贫如洗,没有任何财产。伤兵在屋子中央铺了一床席子,看上去就像展览伤口的专业户。我问他现在靠什么生活?他回答像他这样的A级残废,政府每月发给六千铢泰币补助。我飞快地心算一下,这笔钱相当于月收入一千七百元人民币,比我工资高一倍多。我问他太太做什么工作?他愁眉苦脸地说在外面做一点小生意,每月有一点收入,养不活一家人。 接下来我毫不客气地给他拍了许多照片,提出许多关于金三角和打仗的问题,尤其是有关帕勐山、考牙山的战场细节,他都努力地凭记忆一一作答,表情又殷勤又可怜,我看得出,他力图使我满意,就像水果商贩讨好顾客一样。估摸把赵家旺压榨得差不多的时候,该撤退了,我站起身来,这时候伤兵的脸上现出紧张的神情,因为如果我不给报酬,他也不能上大陆消协告我,这是一种自愿行为。我郑重取出一张面值为一千铢的泰币放在他面前,并祝他安康幸福。我当然知道他不可能幸福,战争注定使他终生痛苦,但是我的话还是要这样虚伪地说给对方听。他双手合十,低头念佛表示感谢。我在荣民队里转了一圈,拍了照片就来到荣誉室。在门前我稍稍犹豫了一下,因为我看见有几双眼睛从里面像猛兽一样炯炯有神地盯住我。那里四个玩牌的伤兵,他们停止玩牌,一齐转过头来把目光投向我这个陌生人,那种目光分明是兴奋和有所期待的。荣誉室最醒目的是两面旗帜,一面是泰国三色旗,与国王画像并列,另一面是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与孙中山头像并排。墙上还蒙着一匹红布,上面留着那些做了捐赠善事的男女签名。屋子另一头则供着菩萨,燃着香烛。如此组合看上去杂乱无章,不过稍有历史知识的人都知道,这种关系恰好构成金三角汉人难民的历史和现状,就像树根与枝干的继承关系。 四个伤兵,三个汉人,一个缅甸佧佤,都讲云南话。其中一个余姓汉人年纪较大,有五十开外,他自称四十年前就扛枪打仗,见过李国辉和柳元麟,其余都不过三四十岁,算是年轻一代。他们都是与反政府游击队作战受的伤,而且都被地雷炸断腿。我奇怪地问他们,为什么大家都伤在腿上?他们争着告诉我,游击队安放许多杀伤地雷,这些地雷是从越南过来的,塑料雷,专炸人腿。人没有了腿自然就打不成仗,也就消除战斗力。我回忆起中越自卫反击战,许多年轻战士躺在医院,他们也是被越南塑料地雷炸断腿的。然后他们又纷纷提起裤腿,向我展览伤口。 提到打仗,伤兵的话多起来,津津乐道,我理解这是士兵人生中最值得夸耀的经历。他们争相讲述打仗故事,讲述受伤和死亡的感受,以及战场亲见亲闻和逸闻趣事。我当然乐意他们争相表现,尽管我知道这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问到他们是否每月也得到政府补助六千泰铢时,他们的态度发生明显变化。余老兵忿忿地说,补助定得不公平,他每月只得到一千铢,在座诸位,最多每月也就两三千铢,而那些军官定得就高。言下之意,都一样的伤兵,政府官员没有秉公办事。 我问他们日常都干些什么,做不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他们互相望望,都提不起精神。余老兵怏怏地回答说,没有事做,女人在外面替人家干活,做点小生意。男人么,就混混日子。 往后的交谈就像白开水一样越来越没有味道。我看看表,觉得也差不多,该收场了,就向大家道谢,并赠钞票表示心意。 回到旅馆,知青朋友焦昆来看我,听说我给荣民队捐了钱,立即忿忿地说:那些人,不要信他们的话,他们别的不会,就会骗人同情!这些人都是懒汉,无赖,赌棍,他们拿着政府补贴,好吃懒做,不劳而获,吸毒,赌博,嫖女人,什么都干,就是不劳动……你不该给他们钱,不要同情他们! 我只好瞠目,无言以对。 第三十一章 灰飞烟灭 1 从成都登机,抵泰当天便在曼谷机场遇到许多意想不到的困难,其中最大麻烦就是语言不通。泰国人自然听不懂汉语,也不懂英语,在我听来,他们的语言更像一锅加了牛奶椰汁的稀粥,让人越听越糊涂。比如打电话,我买“telephonecard(电话磁卡)”,窗口怎么也不肯卖给我。一连跑几处均如此。我傻眼了,我付钱,你卖东西,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全世界一样,难道还有什么特殊规矩不成?他们居然都摇头拒绝,问题出在哪里呢?后来好容易找到一个懂汉语的人才搞清楚,原来泰国电话磁卡分为不同面值打不同电话,比如国际长途,国内长途和市话,而这些磁卡是不能互相兼容的。因为我说不清楚买哪种磁卡,他们用泰语解释我又听不懂,所以他们不肯卖给我。为了弄清这个微不足道的小问题足足花去我两小时时间,让我急得满头大汗。还有叫出租车、谈价钱、转车、吃饭,找街道、地址、人名等等,几乎每个细小问题都足以让我身陷绝境,我变成聋子、瞎子,或者说像个外星人,在这个无法交流的外国城市寸步难行。我深深体会到,半个多世纪前,美国作家斯诺只身深入陕北苏区采访,他那时不知道要克服多少难以想象的困难啊! 这一切困难在我见到我的泰国翻译兼向导小米之后迎刃而解。 小米是那位允诺支持我到金三角采访的丰先生的小兄弟。小兄弟是中国人的客气说法,香港话就是马崽,跑腿打杂的小伙计。丰先生向我介绍,这孩子姓米,也是金三角出来的,小难民一个,由他陪同我全程采访。按照惯例,由我支付他全部费用和佣金,换句话说,我是雇主,他是雇员。我抬眼看看他,这位向导兼翻译正在悄悄打量我,他的目光很躲闪,一碰上我的眼睛,就赶快垂下头,不说话,一副很懂事很谦卑的样子。 当时我身穿一件多口袋摄影背心,斜挎一架俗称“掌心雷”的微型家用摄像机,一架全自动照相机,还有一只多用途采访包,里面装着美元、人民币、泰铢、护照和采访本。那种武装到牙齿的模样,简直像架无坚不摧的“阿帕奇”直升机。不知道这副行头在小米眼中产生了何种印象,总之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对我很是敬畏,甚至都有了崇拜的意思,于是我自己很满意这种效果。当然后来我才彻底明白,这不过是我的错觉,我用大陆人的思维和价值标准来判断这位已经彻底异国化的年轻华人,真是自作多情大错特错了。 小米个子不高,眼球略微有些外突,不知是不是患有轻度甲亢,总之同当地人相比模样还算清秀。他的皮肤又白又细,像江南女孩子,一看就知道不是金三角土著。他告诉我,今年十九岁,懂得泰语、缅语,因为是华人,近年中国大陆旅游团激增,所以他就出来做导游。他还没有取得导游资格,也就是说是个非法打工的“野导”。他没有学历,也没有学习过任何导游课程,唯一优势就是懂中国话(不会读、写),有些利润较低的团队就让他这样的“野导”去带,赚取一点微薄薪水。 我问他为什么不上学,好好学一门本事?他老实告诉我,没用,除非到外国去念书,泰国人不喜欢念书,活着就拼命挣钱享受。 小米留着现代都市青年流行的中分头,穿长袖衬衣,长裤,领口袖口都紧扣,唯一裸露的是一双赤足,穿拖鞋。曼谷天热,大概这样不伦不类的打扮在曼谷下层青年中很流行。他的行李极简单,简单得令我瞠目,一只空空如也的塑料旅行包往车上随便一扔,里面几乎没有东西,连换洗衣物和漱口洁具也没有,至少后来的旅途中我从未见他漱口和打扫个人卫生。 小米属于性格内向的人,话不多,常常从眼角看人,如果你的眼光偶然与他对视,他就赶快躲开,像只受惊的老鼠。如果你不说话,他也不吭声,影子一样跟着你,所以你一定得先开口他才说话。我不知道他怎样当导游,总之我想象不出一个不爱说话的导游如何才能使一大群游客满意。泰国是个自由经济国家,文化背景不同,没有政治思想工作和领导关怀,没有开会学习和各级党团组织“五讲四美”,到处是寺庙、吸毒、妓女和性病,小米这样的年轻华人,放任自流会造成一种什么后果呢?就像搞胎胚移植或者研究新品种,至少我对这个话题是抱有浓厚兴趣的。 当晚我们租用一辆开往泰北金三角的通宵汽车,小米头一歪,靠在我身边就睡着了,梦中发出很响的磨牙声。 2 小米实在是个有趣的青年。 他的有趣之处在于,我们始终处在一种猫捉老鼠或者老鼠玩猫的连环游戏中。进入金三角头一天,他径直把我领到美斯乐,拜会曼谷丰先生的父亲丰老先生。晚上我被安排在一处风景优美的山顶,叫“美斯乐丽所”的花园旅馆下榻,旅馆建在树林里,空气中弥漫着阵阵草木潮湿和雨季发霉的阴冷气息。初来乍到,我像个瞎子,听凭小米安排。他把我领上一座山顶,我觉得不妥,提出要住在村子里,他却表现得异常固执,坚持要我住在山上,我只好屈服住下来。晚上我才发现,这座偌大的山林旅馆居然只有我一个客人,黑夜包围树林,安静得能听见蛇在树枝上咝咝游动,而村子的灯火好像远在天边。我不禁打个寒颤,这不是等于把我隔离或者囚禁起来。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高处不胜寒,我来金三角是为了隔离吗?我估计小米的年轻大脑产生不了这样老谋深算的主意,不知道那些人用意是什么,总之不是好兆头,但愿是我庸人自扰。 第二天我单独采取行动,自己搬下山去,住进一家叫中央旅社的小旅馆。接着我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疯狂激情开始采访工作,足迹遍及方圆数百里山区,追踪历史线索,采访各种人物,实地考察调查,内容无所不包。有时一天要采访十多个人,考察若干处重要历史遗迹和纪念地,早上五六点钟起床,深夜才能休息。小米的职责是提供向导和翻译服务,我认为他还是个称职的雇员,他向别人借了一辆小摩托车,常常天亮就开来,先载我去饭馆吃早饭,然后按照当天计划出动采访。如果去附近地方,就由小米载我去,如果出远门,则包租司机小董的汽车。如果我工作未完,或者因采访耽误吃饭,小米就会耐心地等在我的门外,也不催我,等我工作完毕然后一道吃午饭或者晚饭。 渐渐我知道小米不喝酒,也不抽烟,只对吃饭看得很重要。“民以食为天”,这是个重要真理。他家住在美斯乐村子里,一间普通的铁皮房子住着三代人。我从他口中得知他有个母亲,是个寡妇,父亲在他几岁时去世。爷爷从前也当兵,死得更早,还有一个老奶奶,也是寡妇。母亲每天到村口学校卖豌豆粉,挣一点微薄收入,他下面还有两个妹妹,所以日子过得很苦。因为他的饭钱和工资由我出,所以他很在乎吃饭这件事,不止一次他来催我吃午饭或者晚饭,结果我发现他已经很有气魄地把一群狐朋狗友邀请到饭馆里,围着桌子坐起来,只等我这个雇主到来付饭钱。我看出这个举动于他很有面子,所以常常也就慷慨地成全他。 小米向当地人介绍我是作家,他为我工作,言语间流露出自豪,让人觉得我是个有身份的人物。一段时间,他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替我介绍采访对象,安排日程、行程和车辆,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又很像我的秘书。他似乎特别乐意这份秘书工作,很殷勤,也很卖力,直到有一天,我偶然发现他替我付的车费,价钱至少是当地市价的两倍。这个发现让我大吃一惊。我很快便弄明白,凡他经手的开销,价格均居高不下,我虽然不是生意人,但是我也能猜到他从中做了什么手脚。经过短暂思想斗争,我决定对此继续装聋作哑蒙在鼓里,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不愿意在关键时刻影响采访工作。 小米天生具有某种无产阶级的气质,我从没有见过他的口袋里装过一分钱,连上厕所都要我替他付小费。他似乎随时都处在一种赤贫的恐慌状态中。他受雇于我大约一周之后就开始向我借钱,每次他向我开口借钱都显得心神不宁,脸色潮红,喘着粗气,仿佛借不到钱立刻就会去自杀。我吓了一跳,显然慑服于他这种危险情绪,怕他干出什么蠢事,所以满足他的要求。钱一到手他立刻飞奔而去,一眨眼工夫就不见踪影,可是等我再见到他,他又一贫如洗,一文不名。我不明白他把钱都拿去干什么,如是者三,我终于忍无可忍,警告他说:再这样下去,你我都不用回曼谷了。他显然不相信我的警告,可能在他看来,被称作“作家”的人应该有花不完的钱,于是把目光偷偷投向我的采访包。前面说过,我的护照和钱币都装在采访包里,我看见他的目光老是随着采访包打转,心里就加倍警觉起来。有一天他在我的住处睡觉,我送老知青杨飞出门,采访包就放在写字台上。刚走出大门,一种本能,或者说不祥之兆使我蓦然一惊,意识到可能会出事,连忙奔回房间,我看见这位身手不凡的年轻人已经没有躺在床上,他俯在写字台前装作整理头发,而采访包的拉链已经被打开。 不管怎么说,只要金三角采访顺利进行,只要努力工作,这种暗中进行的勾心斗角都属于茶杯里的风波,我们大方向一致。猫儿河谷回来,满星叠发生枪战,我决定前往采访,本来这是他的份内工作,他还可以如法炮制从车旅费饭钱中赚一笔,没想遭到他断然拒绝。 “我不去!”他一反常态地摇着头,脸色惊恐,大声反对道:“那个地方很危险,决不能去。” 我企图说服他,我听说他小时候曾在满星叠外围的回棚生活过,对那一带很熟悉。我说:“你得去,这是工作,我不怕你怕什么?” “不不,我不去。”我看见他眼睛里闪烁一种恐惧的光,头摇得像拨浪鼓。他几乎哀求地说:“大哥,你饶我一回吧……你去任何地方都成,我真的不能去……决不能去!” 我看小米可怜巴巴的样子,真是搞不懂他为什么不肯去。我想他毕竟只有十九岁,还是个大孩子,并且已经快要哭出声了,所以只好无奈地放弃说服他的努力。这件事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因为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拒绝工作,而在别的时候,他的表现还算不错。我认为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否则一个雇员没有理由让雇主难堪。 后来我从钱大宇那里果然听到一个石破天惊的故事,我立刻原谅了小米。因为这个悲惨故事的主人公还包括小米和他的一家人。 3 钱大宇说,考科考牙之战结束,汉人自卫队也就是前国民党残军面临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分裂。元老派人物雷雨田李文焕年事已高,不能亲临前线打仗,他们执行一条亲政府的和平路线,事事隐忍,对政府百依百顺,引起以钱运周、杨维刚、米增田为首的少壮派军官强烈不满。他对我说这番话是在从考科考牙山返回美斯乐的途中,当时他抽起一枝烟,眼睛里布满阴云。 我插嘴说是不是因为少壮派打了胜仗居功骄傲,权力野心膨胀? 钱大宇摇头回答:他们是为全体汉人的利益作出自我牺牲。 我没有说话,听他继续往下讲。 这年雨季刚过,有风声从山下传来,政府要追究汉人自卫队谋反罪,因为他们在考科考牙拒不服从命令,公然打死政府军营长和多名官兵。在军队,谋反是一等死罪,如果指控罪名成立,米增田等人将被送上军事法庭,然后上绞刑架。很显然,这是上次阴谋的延续,许多人认为政府必欲置汉人自卫队于死地而后快。 在这种形势下,外界压力加速内部分化。少壮派多次召开秘密会议研究对策,与会者在是否武力对抗和发动兵变这两个重大问题上看法分歧。武力对抗意味着和平终结,重开战事,兵变则意味着内部分裂,自相残杀,因为这个决定过于重大,每个阴谋分子都能体会它沉甸甸的份量。 当其时,自卫队名义上尚有两千余人,钱运周是参谋长,控制其中将近一半部队。团长米增田对政府军耿耿于怀,提起来就咬牙切齿,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他是激进的反政府派,主张马上兵变,理由是雷公公(雷雨田)一味顺从政府,尽让汉人吃哑巴亏。趁有枪在手赶快造反,重新进山打游击。 师长杨维刚也站在米团长一边。他愤怒宣告:“我们堂堂中国人,谁受泰国人的欺负?在金三角,有枪就是草头王,那些政府军能打什么仗,还不是靠了我们弟兄卖命。可是这些龟孙子反过来倒咬一口,那么多弟兄死得不明不白,他们在地下能闭眼吗?你们再看看张家军多风光,他们能干大事,咱们为什么不能干?” 两人眼睛都望着钱运周。三人之中,米增田年纪最轻,三十出头,师长杨维刚不到四十岁,就是老资格的钱运周也不过五十岁。钱运周是少壮派的旗帜,主心骨,他们都等待钱运周拿主意。杨师长还鼓动说:“参谋长,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兵变就兵变!要是雷雨田不同意,就把老东西干掉!” 这是决定金三角命运的又一个关键时刻,历史在这里定格。我关心的问题是,既然和平来之不易,再起战争岂不断送金三角数十万汉人难民的和平前途,把他们再次推入战争血泊之中?这是否符合大多数人的根本利益?而钱运周们的动机大可怀疑的是,他们再起烽烟究竟是为大多数人谋利益,还是满足自己的野心,争权夺利,为一己谋私? 据说当时钱运周久不说话,他的内心矛盾重重,犹豫不决。这不是优柔寡断,钱运周是个有魄力的指挥官,而是这个问题实在事关重大,关系战争与和平的大局啊!如果依了军官的主张,马上发动兵变,包围总指挥部,逼迫雷雨田辞职,然后改组自卫队,对政府采取强硬态度。即使兵变不幸失败,将队伍拉走,反正枪杆子打天下,也不信打不出一条活路来。打仗倒还简单,无非再当一回李国辉。问题是此时的钱运周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跟随李国辉的小小情报科长,他是金三角决策人物之一,他想到自己身后还有几十万汉人难民,他们愿意接受战争的残酷现实吗? 正是这种超越军人的忧患意识,也就是中华民族源远流长的民族忧患意识彻底埋葬了他的希望。 我对钱大宇说,也许你父亲的全部悲剧,就因为他不仅仅是个军人对吗? 钱大宇被我问住了,一路无言,直到汽车返回美斯乐旅店,他才闷闷不乐地对我说:你说对了,他明知不能代表全体汉人的利益,因为战争要将金三角变成一片焦土。可是他不能不选择打仗,因为他生来就是军人,手中有枪,血管里流动军人的血液,所以哪怕放下枪也不会变成一般意义上的平民。 我说我明白了,谢谢你。作为你父亲的儿子,能有这样反省态度真让我感动。我认为你父亲反叛只是反叛一个平民时代的到来,反叛作为军人的自己。他们是金三角最后的军人。是不是可以这样说,他们以自己毁灭换取和平的真正到来,和金三角汉人难民从军人向平民的本质转变?就像凤凰涅一样。至此,和平之花才在这片血沃大地上真正开放? 钱大宇把头扭向一边没有回答,他的脸被痛苦扭歪了。但是我相信他是同意我的看法。 兵变就是战争,就是流血,就得人头落地,所以哪怕一个小小的疏忽都得付惨重代价,包括许多人头落地。中国历史上不乏政变兵变先例,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其中一个决定因素就是民心所向。大多数人站在哪一边,同情或者支持哪一边,历史的天平往往就往哪一边无情倾斜。 另一个重要因素是机遇,是与必然性对应的偶然性。如果暗杀希特勒成功,第二次世界大战不是可以提前结束么?成千上万生命不是得以挽救么?如果红军长征途中张国焘取代毛泽东的阴谋实现,1949年10月1日天安门城楼上那一声庄严宣告会被推迟多少年或者干脆夭折呢? 这两个至关重要的历史因素都没有落到钱运周头上。也就是说,历史的天平没有倒向反叛分子,尽管他们都是汉人自卫队中最优秀最勇敢的军官。总指挥雷雨田很快闻到一些风声,他毕竟是金三角的政界元老,城府在胸,立刻调兵遣将严加防范。钱运周得知消息走漏,被迫仓促起事,打出兵变旗号。不料自卫队官兵大多不愿意内讧,更不愿意重进深山老林打游击,他们都有老婆儿女,几十年吃尽打仗苦头,战争使他们流离失所血流成河,所以钱运周总共只号召了几十名响应者。这样一支小队伍,不要说与雷雨田作对,更不要说对付政府军围剿,就是遇上土匪也难免被一口吃掉。 因为东窗事发,一时无路可去,就像当年著名的林彪事件,那样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仓惶之中也不知道该上哪里去,最后只好落得机毁人亡的可耻下场。米增田提出投靠张家军,向坤沙寻求庇护,因为坤沙受到政府军围剿打击,损失较大,张家军高级军官基本上都是汉人,都是前国民党残军的职业军人,所以坤沙收留他们的可能性是比较大的。 钱运周无计可施,只好同意投奔坤沙。退一万步说,即使坤沙不肯容留他们,总不至于对他们翻脸,钱运周从前好歹还是张苏泉的长官。不看僧面看佛面,投靠坤沙成为这些阴谋败露反叛分子的权宜之计。 他们连夜逃出美斯乐,经过交涉,一个军官终于同意让他们在满星叠外围一处地名叫回棚的山上暂住,等候坤沙回话。 4 许多人对我说,反叛者必死无疑。 说这些话的人显得支支吾吾,就好像议论一件不该议论的事情。其实钱运周阴谋败露,危机并没有因此过去,我们将会看到,金三角是个整体,战争与和平是牵一发动全身的大事,所以金三角各方势力都围绕这群不安份的叛乱者而紧张活动起来。 前面说过,我与华人少年阿祥经过回棚时看见那里有个汉人村寨,门楣上都贴着中国对联,但是仅仅几年前这里还是张家军的前哨阵地,有许多工事和地堡,据说当年坤沙会见美国议员伍尔夫先生,向美国总统提出那个著名的毒品收购计划就在回棚山头上。我看见回棚除了这座幽静小村子,四周没有树林,有些低矮灌木,其余都是光秃秃的红土山坡。 但是时光倒退二十年,这座大山除了乱石和灌木丛,连人影也没有,钱运周和他的反叛部下就在这座荒山安营扎寨。历经沧桑,这位年过半百的将军两鬓平添许多白霜,我想象他不可能不忧心如焚,就像著名的伍子胥过韶关,一夜白了满头青丝。因为他是多方关注的焦点,是台风中心,是关键人物,所以他的动向和态度就格外引人注目。但是一个曾经加入叛乱的士兵——我声明他已经得到赦免——悄悄告诉我,钱运周一直显得非常平静从容,好像一切结果都在意料中。他甚至多次对部下表示,如果不用打仗,避免流血,士兵和家属不被追究罪名,他愿意承担一切后果。可惜这些话已经不被接受,决定他们命运的已经不是他们的态度和立场,而是金三角政治、形势以及各方利益的共同需要。 一个多月后,命运的黑色阴影终于笼罩在他们头上。 自卫队兵变的消息被通报政府,国防部发出指令,坚决消灭叛军,不使其流窜进山。但是令雷雨田深感棘手的是另一个问题:如果坤沙同意接收钱运周,那么这场战争就势将演变成美斯乐与满星叠之战。金三角最大的两支汉人军队一旦兵戎相见,自卫队未必有取胜的把握,除了让外人坐收渔利外,这同室操戈结下的仇怨不知何时能了结? 雷雨田登门拜访李文焕。李文焕患偏头疼,并有轻微中风迹象,他曾经是坤沙老长官,在金三角沉浮数十年,当然谙熟个中三昧。他意味深长地打个比喻说:如果我是坤沙,我就会做个顺水人情,把这群人当礼物送给最需要他们的人。投桃报李,得罪邻居是件危险的事情。退一步讲,如果坤沙默许我们自己动手,这也不失一种合作之举,可为中策。当然如果坤沙硬要收留钱运周,我们只好报告政府,说叛军逃进满星叠,请政府军进剿。我们决不能与坤沙开战,否则两败俱伤,这是下下之策。 雷雨田豁然开朗。最后还有一个不是障碍的障碍,那就是平息叛乱之后如何处置钱运周。钱是国民党残军三朝元老,李国辉时代的开创人之一,对金三角汉人生死存亡立下汗马功劳,据说这个问题令所有指挥官黯然神伤。尽管他们个个都是军人,打了一辈子仗,不知道见过多少死人,消灭过多少敌人,他们还是对这些从前的生死战友心怀同情和敬重的恻隐之心。因为钱运周毕竟是真正的军人,他们终究还是为了维护汉人军队的尊严和骄傲,为了不肯被打断脊梁骨才奋起反抗的。当然他们有野心,行为过激,但是谁又没有犯错误和过激的时候呢?这些人被消灭之后,谁还敢反抗政府的意志呢? 反过来说,反抗政府不就意味着战争吗?只有当脊梁骨打断后,永久的和平才会来临了。为了永久和平,为了子孙后代永久不流血,他们只好流着眼泪举起刀棒,自己打断自己的脊梁骨。 据说一切雄性动物的好斗本能皆出于雄性激素,所以只要劁掉也就是阉割它们的睾丸,就能使动物安份下来。汉人自卫队的睾丸就是钱运周。 据说下达围剿命令时,连一向令人生畏的总指挥雷将军也动了感情,泪流满面。 5 一个月黑风高的金三角之夜,叛变分子像松软的沙丘一样彻底崩溃了。 各方力量都在对付叛乱的问题上利益一致地联合起来,共同行动,潮水般的军队从四面八方包围回棚,叛乱分子的末日来临了。 一切的阴谋、争斗、屠杀、流血都在夜幕掩护下进行,就像东非大草原的斑马群遭到食肉动物肢解。枪炮响成一片,山头火光冲天,到处都是战场和屠场,叛军无处逃遁。等到天色终于放亮,天光四溢,一轮红彤彤的太阳如往常一样从地平线上露出脸来,回棚枪声早已平息,山头空无一人,如同曲终人尽的剧场。只有空气中残留着浓重的硝烟和硫磺味,地上弹坑累累,火烬未灭,到处散乱着血肉模糊的尸体,这些尸体还有体温,表明不久前刚刚发生过一幕血腥杀戮的人生惨剧。 新闻界发布消息:击毙境外流窜武装毒贩若干,缴获毒品多少多少,云云。 自卫队内部传出非正式消息如下:叛乱顺利平息,叛乱分子若干已经击毙,考虑叛乱者从前有过战功,决定免于追究罪责,家属依照作战阵亡发给抚恤,不予歧视。等等。 坤沙集团则宣称:钱运周等人内讧,互相残杀,余众哄散,不知下落。 据说那些不幸的家属后来被同意上山收尸,他们找到的亲人尸体大都面目全非无法辨认,许多尸体已经被野狗啃得支离破碎。也有部分被铁丝捆住手脚,说明不是战死,而是屠杀。当然从根本意义上说,怎么死都一样,死亡本身并无差异。家属无处伸冤,也无冤可伸,谁叫你的男人或者儿子去当叛军呢?在金三角,生存的法则是,要么成功,要么死亡。 米增田老婆抱着刚刚过完两岁生日的儿子小米来给丈夫收尸,她一找到丈夫尸体就干嚎起来,然后昏死在山头上,醒来之后就去撞树,幸好被人拉住没有死成。最后还是儿子哭声提醒她记起责任,于是这位妇女擦干眼泪,埋葬丈夫,顽强地活下来并把子女抚养成人。1998年我在金三角看见这位令人起敬的汉人寡妇时,她已经是个满脸皱纹的干瘦老太太,正蹲在美斯乐中学门口卖米豆粉。小米在我身后小声说,母亲每天早上三点钟就要起床推磨,煮米豆粉,十几年从未中断…… 据说回棚山头成了所有遇害者亲属的禁地,只有一年一度清明节带上香蜡纸钱才可以去磕头。米团长的儿子小米长大以后自然也遵循这条家规,拒绝走近那个方向,据说谁要是听见那些孤魂野鬼的哭声要倒霉一辈子。 最后悬念是指挥官钱运周下落不明,他好像被外星人掠走一样,遁入空气无影无踪。钱大宇说他和母亲找遍回棚附近每一座山头,每一条山沟,仍然没有踪影。这是个谜,活见人死见尸,一个活人被蒸发是不符合常情的。当然他基本上不可能逃走,也没有希望突围,所以他应该做了俘虏,被秘密关押在什么地方,或者即使被枪毙,遭到极刑,也应该告知家属收尸呀!问题是他确实失踪了,没有下落,他变成一个问号长久地烙在亲人心中。 我历来认为死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悲哀。钱大宇说,他母亲瑞娜成了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女人。这位前勐萨大土司的千金小姐一生都在饱受厄运折磨:战争频仍,家道中落,父亲贫困而死,丈夫谋反失踪。总之这一切灾难都与若干年前那支兵败大陆的国民党汉人军队闯入金三角有关。打个不大恰当的比喻,瑞娜一家好比偶然搭上国民党残军这艘过路的破船,他们把命运交给船长,船长就是钱运周。现在船沉了,她该怎么办呢? 钱大宇说,因为没有尸体,所以母亲心中留着一线希望,坚信父亲还活着,这是个残酷的希望,老人一生都为这个希望所折磨。钱大宇已经是四个孩子的父亲,他说这话的时候还是红了眼圈。我脑海中出现这样一幅感人画面:无论天晴下雨还是电闪雷鸣,母亲瑞娜的眼睛都是半睁着的,虽然她已经什么也看不见。她像老鼠一样警觉地说大宇你去门外看看,是不是你父亲回来了?或者老人根本就没有睡觉,她彻夜等待那个令人惊喜的时刻神奇降临,就像几十年前那样,穿军装的丈夫轻轻敲响窗户,把她和孩子接走,远走高飞…… 钱大宇说,老人家眼睛早已哭瞎,哭了将近二十年,什么样的眼睛不会变形,被锈蚀被磨穿呢? 我的眼泪猛然像泉水一样涌出来。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种铭心刻骨的等待更伟大,更惊心动魄的爱呢?孟姜女哭长城,长城为之倾塌,她不过哭了几天几夜,可是这位母亲和妻子已经哭了二十年!在金三角,这样的母亲和妻子几乎到处都是,还有许多许多…… 钱大宇终于要说再见,他要回曼谷“做生意”去了,我们分手时候像兄弟一样亲热拥抱。我问他最后一个问题,我说以你现在能力,难道无法调查父亲下落?他摇摇头说,我只能做我应该做的事。历史是一本旧账,不该由我来清算,再说金三角至少有数百个公开和秘密的土洞,那是通往地狱的大门,没有人能够指望活着出来。 我说在你心目中,你父亲,就是那个在金三角众说纷纭几经沉浮,让人莫衷一是褒贬不一的神秘人物钱运周,你如何评价? 他毫不犹豫地吐出两个字:——英雄! 一瞬间,我顺着儿子的目光看到一个伟岸的高大身影,这便是父亲,儿子心目中的父亲。我相信父亲永远活在儿子心中,这就足够了,父亲将在天堂或者地狱默默地注视儿子走向一个新的世纪。所不同的是,儿子走上一条与父亲完全不同的道路,那是一条为捍卫人类神圣而战的正义道路,我相信父亲在天之灵也会为此欣慰,“泪飞顿作倾盆雨”! 需要郑重补充,我从金三角回国不久,中国新华社转引泰国消息,泰缉毒组织在金三角连续获得重大胜利,缴获海洛因和其他毒品达一百多万克,为近年来破获数量最大的贩毒案。消息没有详细披露破案时间地点,以及参加破案的有功人员,但是我宁愿相信这里面也有我朋友的一份心血结晶。本书接近完稿时接朋友来信,告诉我钱大宇已经公开身份,不再从事秘密缉毒工作,所以聪明的读者不难猜到,那天晚上我在满星叠的惊险之旅,那个神秘出现的人物就是钱大宇。 我在中国为这个遥远的朋友默默祝福。 6 顺便说说,我与小米最后分手是在曼谷国际机场。他显得很着急,呼吸不匀,慌慌张张的样子,眼睛盯牢我的采访包,有种孤注一掷的疯狂表情。他一再催促我去换钱,兑换泰币,我告诉他不用担心,因为我已经没有理由再花钱了。这时候他就显得很绝望,眼珠发红,有些像狼,或者像输钱的赌徒。可是他没有理由同我争吵,因为他早已经从我这里预支了比他全部薪水还多的泰币。 我本来还想同他谈谈什么,他却没有耐心,好像一门心思要从我这里讨回公道。本来我同丰先生并没有协议,一定要支付向导多少薪水,我体会丰先生的意思,多少给一点饭钱即可。像小米这样没有执照的“野导”,一月能挣下饭钱就不错了,何况他已经预支几千泰铢和天知道做了多少手脚的回扣。我想他毕竟才十九岁,从小失去父爱,家里很穷,我想到他那位在学校门口卖米豆粉的寡妇母亲,她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在我金三角之行中毕竟起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我把身上那个令他馋涎欲滴的采访包打开,向他公开全部财产秘密。我告诉他,我只是个作家,不是腰缠万贯的富翁,作家与富翁不是一回事,所以我的全部财产还剩下不到三千铢泰币。我决定除留下机场出境所需费用外,其余钱一分不剩全部送给他。我想这大约很出乎他的预料,这是一个没有想到的结局,或者说在他短暂的人生经历中还没有这样的经验,当客人已经不需要他,也就是解雇他的时候把所有钱全部送给他。年轻人显然感动了,面部表情起了极大变化:先是吃惊,呢喃,困惑,不可理解,当他弄明白我没有欺骗他的时候,他脸色渐渐缓和下来,显得放松,接着出现我所熟悉的柔和、满意和谦卑的神情。他一再向我弯腰致谢,态度友好、殷勤和恭顺,像个称职的仆人。我突然想到一句话,这是我一直想问他而难以启齿的,我果断地抓住的机会。我说:“你想过没有……报仇?” 他大吃一惊,好像被人当场抓住吸毒把柄一样。他惊慌地申明:“不不!……我现在是泰国人,佛教要讲因果报应……不不,不是你们那个意思。” 我有些失望,又感到欣慰。因为我看出来,米团长的这个唯一的儿子已经彻底洗尽了杀伐之气。他的气质更像个懦弱的泰国商人,可是当一个商人为什么不比当一个铁血杀手和杀人不眨眼的复仇者更好呢?哪怕一个不成功的三流导游,也比整天生活在血腥中的刺客枪手好一万倍。 从这个十九岁的也许还染有某些恶习的金三角第三代人身上,我意识到,金三角的杀戮时代确确实实是结束了。 我们友好和亲热地互道再见,然后我像我来时一样,独自踏上返回我的国家的行程。当巨大的波音飞机腾空而起时,我俯瞰地面,不知道刚才那个小米生活在这个偌大世界的哪一个角落。 我默默地祝福他走运。 第三十二章 金三角之魂 1 金三角,美丽的金三角! 如果不是贫困、疾病、战争、毒品、暴力和罪恶困扰着这片美丽如画的原始土地,它一定能成为世界上最具开发价值的旅游胜地。那郁郁葱葱的热带雨林,令人眼花缭乱的珍禽异兽,雄伟而奇异的山川河谷,还有神秘动人的风土人情,民族部落,历史文化,自然资源,都是人类世界不可多得的最后遗产…… 我从美斯乐前往勐萨采访途中,路过一处地名叫做中寨的地方,时值下午,太阳已经偏西,突然一片云彩涌来将阳光遮挡。我抬头一看,天空哪里是什么白云?分明是成千上万的鹭鸶和白鹤在天空快乐地翱翔。我是城市人,打我记事以来从来没有看见过数量如此之多的白鸟,它们像圣洁的雪片,像传说中上帝的天使,像传世杰作《天鹅湖》,像我小时候看过童话故事中美丽的精灵在天上翩翩起舞,它们不停洒下细碎而快乐的叫声填满我的心房。太阳斜斜地透下来,天空因了它们而变得无比生动,无比美妙,我像走进一个纯洁的梦境,走进一个真正充满高尚想象纤毫不染的童话世界。我流下眼泪,不是为悲痛而是为美丽而哭泣,是为我们这个世界至今还保留的一片美好圣境,一块能让我们心灵安静憩息的神圣净土而感动得热泪滚滚。 朋友说,这是金三角有名的鸟国,像这样规模的天然鸟国还有几处。 哦,鸟儿,美丽的鸟儿!你们快乐地飞翔吧,但愿人类的罪恶不要干扰你们最后的舞蹈。我在心中默默祝愿。 但是一年多后我接到朋友来信,他说由于修公路发生山火,我们到过的那个鸟国已经不复存在。一连数日,我伤心难眠。 在金三角,我有幸见过一次野象群,那是在马鹿塘采访的日子,一天清晨,我偶尔发现村子对面的山坡上有许多移动的巨大黑影,我怀疑自己看差了眼,连忙取出望远镜来。我的天!那是一群大大小小的亚洲野象,约有十几头,正甩着鼻子和尾巴,悠然自得地从树林里走出来,绕过村子边缘,又慢慢走进对面的山箐,消失在黑黝黝的树林世界里。 我内心感动无以复加。是谁背信弃义,撕毁古老约定,疯狂侵略动物家园,大肆滥杀珍禽异兽?是我们人类!是罪恶的人类!在金三角,尚存大约十万平方公里热带雨林无人区,这是地球上仅存不多的动植物基因宝库之一,但是我从有关方面获悉,近年来由于毒品犯罪呈现内敛之势,许多以种植罂粟为生的当地民族“罂粟部落”都向无人区深处迁移,他们毁林开荒,烧山烧林,日趋破坏热带雨林的生态系统。更由于国际社会对毒品犯罪打击力度加大,一些毒贩将走私犯罪的贪婪目光又盯上野生动物,于是数量稀少的亚洲虎、亚洲野象、金丝猴、马来熊、黑猩猩、白孔雀等等成为罪恶枪口的牺牲品。仅中国云南海关1999年多次查获金三角偷运入境的珍贵动物皮毛数以千计…… 惊心动魄!罪大恶极! 2 金三角,苦难的金三角! 自从1950年国民党军队闯入这片原始而寂寞的土地,如同一个古老的魔术盒被上帝之手打开,没有飞出象征吉祥幸福的和平鸽,也没有象征财富的金羊毛和金剪子,而是站起一个面目狰狞的黑色妖魔——毒品王国。 自此金三角年年战争,苦难重重,战争和毒品的烟雾笼罩在这片美丽土地的上空再也没有消散。罪恶的痕迹好像一道道丑恶的疮疤涂抹在金三角大地上,就像那些原本纯净的心灵被打下无数丑陋的烙印。我不禁要问:金三角,这个人类的世纪噩梦,你究竟还要延续多久? 一个掸邦头人对我说:如果我们不种大烟,我们拿什么东西换回我们需要的盐巴、酒精、布匹、煤油、火药、子弹、农具、百货和日用品呢?那时候连马帮也不会进山来,因为他们只会空手而归。 在另外一个比较靠近公路的寨子,本国政府和国际社会投入资金帮助当地人开发和种植经济类作物,以替代罂粟的经济效益。第一年种植草莓,建了塑料大棚,实验结果很不理想,主要原因是由于自然条件恶劣。山坡太陡,气温太高,旱季太干,雨季又太多雨水,大面积推广注定不能取得成功。 第二年改种大白菜,一年两季,获得丰收。问题是丰收的大白菜堆积如山,没有公路,靠什么驮运?如果靠人背马驮,再经公路铁路水路运进城市,一斤大白菜成本多少?值多少钱?所以大白菜全都烂在山里,变成蚊虫飞舞的生态污染源。 后来尝试种植甘蔗。泰国、老挝、缅甸相继同中国和其他国家签订合同,在金三角以及周边新建若干糖厂,以引导当地居民搞替代种植,增加经济效益。许多原来种植鸦片的坝子和交通方便的地方,碧绿的甘蔗林取代姹紫嫣红的罂粟花,一车车滚滚而来的白糖以及甘蔗副产品酒精、化肥等等取代黑糊糊的鸦片和海洛因。联合国有关组织1998年发布公告说,金三角罂粟种植面积大约缩减五分之一,是近十年中毒品种植面积降至最低的一年。 种植甘蔗毕竟只是有效努力之一,一个困难的前提是,运输沉甸甸的甘蔗需要公路,需要交通条件,所以这项改革措施在很长一个时期内,难以在金三角更加广大的山区腹地推广。 一位不透露姓名的政府缉毒官员说:由于高科技的引入,毒品犯罪更加隐蔽化,各种新型类别的毒品层出不穷。同五六十年代庞大的鸦片走私相比,已经有了天壤之别的变化,就是同七八十年代的粉状海洛因相比,也已经今非昔比。毒贩将毒品精制成各种体积小重量轻的成品,从前需要一支庞大马帮才能驮运的沉重鸦片,如今变成体积小重量轻的药丸,一匹马就能轻易带走。仅1998年底泰国政府发布缉毒通告,在金三角南部的泰缅边境一次就缴获毒品(药丸)高达二百三十万粒! 世纪之交的公元2000年,一个令人鼓舞的消息传来,据美国国务院公布数字,1999年金三角生产鸦片较上年减少百分之六十二,呈递减趋势。而一个从前并不怎么生产鸦片的国家阿富汗却异军突起,首次超过金三角成为世界上新的鸦片王国。 毒品的魔影没有远去,它仍在威胁整个人类,但是人类社会毕竟正在走向一个没有毒品的未来,走向文明的大同世界。我相信金三角也将缓慢而艰难地走出历史和毒品的阴影,只是这个过程充满艰辛,充满流血冲突的阵痛和无法避免的牺牲代价…… 3 公元1992年,一条新闻传遍全世界:金三角汉人自卫队也就是前国民党残军,终于向政府交出全部作战武器。至此,从1950年李国辉兵败大陆算起,这支创造金三角神话的汉人军队终于正式解体,变成真正的和平居民,而金三角泰国境内多达近百座汉人难民村不再拥有合法武装,成为名副其实的和平村。 如今的美斯乐就是这样一个美丽宁静的难民村。 远远望去,群山环抱之中,黛黑色树林如波浪起伏,一碧如洗的蓝天之下,一座金碧辉煌的佛教寺院如极乐世界高高矗立。这座佛寺为当今泰王九世的母亲,也就是皇太后亲自捐赠美斯乐居民,以示皇恩浩荡,如沐春风。佛教乃泰国国教,因此这个举动也可以看作仁慈的皇室对于这些归顺政府的汉人难民一种特殊恩典,其用心不可谓不良苦,寓意不可谓不深长。你们既然归顺政府,就不能再信仰什么三民主义,你们必须皈依佛教。归顺不仅要归身,还要皈心。所以如今这座佛寺就成了难民村的精神和政治象征,每逢政府规定的宗教节日,佛寺里人头攒动,一派香火旺盛的可喜景象。 1992年之后,美斯乐逐渐向外界开放,准确说是搞活旅游经济,利用金三角的名声赚钱。于是在那座圆弧形巨大金佛塔俯瞰之下,我曾经独自下榻的美斯乐丽所,从前杀气腾腾的反共抗俄训练班旧址变成一座花团锦簇的山林公园,公园四周修起宽敞回廊,有许多摊点出售旅游纪念品和当地土产。我有时爱到公园徜徉,因为是雨季,少有观光客,所以我这个外人很快就与摊主熟悉了。摊主无一例外都是女人,有老太太,抱孩子的大嫂,也有花季少女,总之决没有一个男人,连一个白发或者秃头的老男人也没有。我从这里经过她们便招呼我,拉我看这看那,总之很热情执着地劝我买她们的东西。 她们的货物相当单调,基本上千篇一律,没有什么特产,说明此地旅游经济刚刚起步。我看见除茶叶、干菌和木耳是当地货外,一些标明玉石但是天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石头(当地不产玉),其余货物多为大陆舶来品,有药品、食品、百货等等,如红花油、风油精、娃哈哈、男宝女宝之类,居然还有一朵来自峨嵋山的干灵芝!我指着灵芝问她们,这是从峨嵋山来的吗?摊主是个抱孩子的大嫂,三十多岁年纪,她向我保证说是从峨嵋山进的货。我笑了,说你去过峨嵋山吗?告诉你,峨嵋山早就没有灵芝了。大嫂就装出生气的样子骂道:你这个台湾鬼佬!这朵灵芝就卖给你家了,你家不买就不放你走人! 金三角风气淳朴,一人做生意,别人也不抢道,都围在一起做说客。她们管台湾人叫“台湾佬”,香港人叫“香港仔”,日本人叫“小鬼子”,唯独对大陆人没有称呼,因为大陆游客基本上是个空白。我说你怎么知道我是台湾佬?她们一伙女人就嘻嘻哈哈地笑,说你家不是台湾佬?嘿,看你家的衣服,还想骗人!那天我穿了一件在台湾桃园机场买的t恤衫,上面印有台湾机场字样,所以她们便认定我是台湾佬无疑。她们对台湾佬的好感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在金三角,许多难民村随处可见各种牌匾,上书某某学校、某某道路、某某建筑或者某某公共场所,为台湾某某捐建字样。连清莱到美斯乐的山区公路都是由台湾慈善公会捐建。另外台湾每年都要拨给难民村一定数量的名额,选拔学习成绩优秀的中学生到台湾免费读大学,这也是汉人后代走出大山,走向文明社会的一个机会。 我说你们错了,我真的不是台湾佬,我从大陆来的。她们停止说笑,个个都很惊奇,互相看看,脸上写满疑问。我就掏出护照让她们看,她们叽叽喳喳地传看,但是大多数人根本不识汉字。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大约识一点汉字,但是她好像不大认识简体汉字,偏着头看了半天,然后不服气地说,你家从大陆来?大陆哪个省,哪个县?我知道她们百分之九十以上祖籍都是云南人,就存心跟她们开玩笑说,我从云南来。云南省成都市。 她们全体发出“啊嘎——”一阵惊叫,然后惊讶和兴奋之情就久久地停留在脸上。几个人同时争着告诉我,她们也是大陆人,老家都在云南。我发现她们对“云南成都”的错误毫无察觉,就装作对她们来历一无所知,故意问她们都是云南什么地方人?哪个地区,哪个县?回去过没有?她们显出茫然的样子,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够准确回答,她们应该是云南什么地区,什么县,哪个村子人氏。当然更没有人回过老家。 我装出不相信的样子,说你们都是假云南人,连云南什么地方都不知道,说话口音也不对头。那个年轻女孩子委屈地分辩说,那是我爷爷的老家,连我父亲都没有回去过。但是你家听听,我们说的可都是真正的云南话啊。我笑着纠正说,你们说的哪里是云南话,是金三角话。她们全都不服气,齐声说你家说给我们听听,哪样才是真正的云南话? 准确说,金三角汉话比较接近滇西话,它实在是一种很好听的,发音软软的(云南话音调较硬),明显带有混杂口音的华侨语言。记得我在边疆当知青,农场人来自天南海北,所以农场出生的下一代就讲一种不同于任何云南地方话的“农场话”。我认为金三角汉话有一点像农场话,也与新加坡或者马来西亚华语相似,没有云南地方腔,却有云南调,因此更像一种云南普通话。因为我通常与她们讲的是普通话,所以她们并没有真正听过我的口音,现在她们一齐噤了声,眼巴巴地望着我,那种迫切表情,很像一群孩子安静地等待大人讲故事。 我清清喉咙,用标准的四川话(我不会说云南话)念了一段大观楼长联,又跟她们讲了一个成都浣花溪和杜甫草堂的美丽传说。我看见她们的眼睛一个个瞪得灯泡一样大,都没有了声气,仿佛停止呼吸。等我讲完之后,静了好一阵,才有人呼出气来。她们不断“啊嘎——”、“阿嘎——”地发出由衷惊叹,我看见她们脸上有了毫不掩饰的佩服,乱纷纷赞美道:哇,真好听,你家才是真正的云南话!原来云南话就是这样子啊。 但是我却因自己这个没有恶意的小把戏感到难过,心中漾起一种没来由的悲哀。我相信这群善良同胞分不清家乡话并不是她们的错,她们原本是一叶远离大陆的扁舟,一片脱离大树的落叶,任凭命运的风暴刮向天涯海角。她们的后代,以至于后代的后代会不会说家乡话又有什么关系呢? 哦,我的没有根的同胞啊! 4 有人告诉我,金三角有几多,孤儿寡母多,残废男人多,公墓乱坟野狗多,等等。我深入金三角山区数百公里,沿途采访数十座村寨,所见所闻果然不谬。 连年战乱,生灵涂炭,人命如蚁蝼,如衰草,硝烟连天哭声恸,一将功成万骨枯。“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唐·杜甫《兵车行》)” 这样一幅“千村万落生荆杞”的悲惨景象在古老的中国大地延续两千年,然后又在金三角土地上继续了五十年。男人打仗卖命,有人收回白骨,有的人什么也没有盼回,就像渔船一去不复返,未亡人只好拖着孤儿寡母,艰难地把日子过下去。我在许多地方,接触这样两代甚至三代寡妇同堂的家庭并不鲜见。 战死的人,哪怕粉身碎骨,只找到一绺头发,一根白骨,也算有个交代。所以打仗人有个规矩,就是把战死者的一件东西,哪怕一片衣服碎布带回来安葬。因此作为汉人部落顽强存在的标志,就是村外山头上那些醒目而庞大的坟场。 我曾在“美斯乐之父”段希文将军豪华气派的大型墓地前流连,我也曾仔细考察雷雨田将军虚席以待的显赫归宿之地,还有许多军长师长的坟墓,这些墓地不仅如愿以偿地留住了主人生前的地位、权势和无限风光,而且也生动形象地昭示部下,即使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长官也比士兵过得好。 作为鲜明对比,那些长眠山头的士兵土坟就不大美观;高高低低,大大小小,塌的塌,陷的陷,有的地方挤作一团,有的地方又稀稀疏疏,由于无人管理荒草疯长,连那些墓碑也都歪歪倒倒。有的还有一块石头墓碑,上面刻几个汉字,注名生辰年月,姓氏籍贯等等,有的干脆没有墓碑,也没有名字,也许只有他们活着的亲人记得他们的最后归宿。 这样豪华与简陋,显赫与无名的坟场墓地在每一个金三角难民村比比皆是,至于总数到底有多少,几百处还是几千处,死者有几千人还是几万人或者更多,总之没有人能够弄清楚它们的确切数目。我认为即使弄明白也没有太大意义,活着的人还没有脱离苦海,你就算把死人弄明白又能怎么样呢? 我就是抱着这样的念头在乱坟间到处游荡的。 当时有向导小米陪同,但是他是个相信风水的人,对我坚持要去坟地考察很有意见,认为这是一个将给他的年轻人生带来晦气和背运的倒霉建议,他想不通我为什么偏偏喜欢上那种地方,而一个大活人上那种地方乱逛有什么意义?难道准备把自己跟他们埋在一起不成?所以他就一个人远远躲在公路上等我。我这人不大信鬼神,所以也就不怕晦气,我之所以坚持要来坟地,是因为我想亲眼看一看,那些长眠地下的原国民党残军官兵都保留什么样的心情。 我看见军官依旧扬眉吐气飞扬跋扈,士兵窝窝囊囊愁眉苦脸,他们即使到了地下也不能混为一谈。我在泰缅边境一座著名的桂河大桥(二十世纪经典战争片《桂河大桥》即以此为题材)盟军阵亡者墓地,看见数以千计的英国、澳大利亚、新西兰、加拿大阵亡官兵墓碑,他们从上校到列兵,每人占有相同面积(大约一个平方)墓地,一块完全相同的铸铜墓碑,上面铭刻各人国籍、姓名、出生年月、军队番号和军阶职务。那是一种和谐地体现西方人即使到天国也人人平等的民主思想,不搞特权,你在人间握有再大权力,享有再崇高威望,即使你是万人之尊的将军,都被时光无情地留在了过去。到了天国,站在上帝面前的你我他同样一无所有,只剩一颗被剥得光溜溜的灵魂。 硝烟终于散尽,狼烟远去,昔日的战场和杀戮之地,现在正在发生改变,金三角正在恢复宁静。我仿佛看见那些长眠地下的人们,一双双饱含期待的目光穿越岁月隧道和历史风雨,穿过硝烟弥漫的战场与我视线相遇。他们都是中国人,龙的子孙,永远躺在异国土地上,他们的后代在金三角继续生长繁衍,他们是根,他们的后代是树干和枝叶,这就很像移栽或者嫁接树木,最终必将结出当地果实。我觉得这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物种进化和不被淘汰的一个必要前提就是适应环境。 树根们在地下沉默。 我觉得他们似乎在等待什么,或者他们还想表达什么,但是坟地一片沉寂。我在广大无边的静谧中遨游,我觉得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在呼唤我,它不是声音,也不是文字、图像或者形体,而是一种气,一种感应。它不是物质的,因为物质无法穿越两个世界的界限,所以它一定是非物质的,类似意念,精气,灵魂触角之类,而我完全是凭着第六感官,也就是灵感才感受到它。 我开始进入一个非物质世界! 这怎么可能?我想我这个自称无神论者的人可能疯了,至少神经出了毛病,因为坟地上空无一人,我怎么可能与死者对话呢?或者说我怎么可能接受到死人发出的什么密码信息呢?但是我又为什么疑神疑鬼?静谧仍在凝固,压迫我的神经,我感觉到一个东西离我越来越近,我无法看见它,但是我一定感应到了它,就像你感应到身后有人,一回头却什么东西也没有。你没有看见什么并不等于没有什么,这就是我的新发现,我总觉得自己快要靠近一个东西,伸手就要捉住它,然而总是差之毫厘,失之交臂。于是我的灵魂苦苦挣扎,同自己搏斗,意念之手无边无形,若有若无,突然我听见一阵又一阵急促而且迫切的脚步声,这脚步不是来自天空大地,而是来自我的内心深处! 我疑惑地放眼四顾,一轮辉煌的夕阳正像一艘庞大的航空母舰慢慢燃烧西沉,在我身后,金三角重重叠叠的山峦在夕阳余辉中灿烂燃烧。我看见北方的大山峡谷之中,一条汹涌澎湃的著名大河在岁月激流中渐渐冷却凝固,它的形状像一条中国的龙图腾,龙的上半段在中国,叫澜沧江,下半段横贯南部亚洲,名字叫湄公河。而我脚下,就是那些不幸灵魂的栖息之地,远远的山坡有条通往美斯乐的空无一人的公路。 坐南面北!面北…… …… 一瞬间,我忽然大彻大悟,灵魂出窍,夏雪冬雷,石破天惊。我的全部灵魂与那个游荡的历史意念迎面相撞,就像宇宙飞船和太空舱对接。 我訇然爆炸! 请读懂那群流浪的中国人吧!他们长眠地下,这些炎黄子孙,龙的传人,无论他们生前做过什么,当兵打仗,离乡背井,抗日战争,反攻大陆,走私贩毒,龙蛇争霸,你争我斗,效忠朝廷,他们死后都亲热地拥挤在一起,背向金三角,背向异域和陌生的印度洋,他们与我目光交织,那是何等热切和期盼的生动目光,于是我明白了,在我脚下这片土地上,一群漂泊无根中国人,他们永远面向北方,那是他们共同的祖国和家乡,是他们魂灵和精神向往的归宿之地! 哦,北方!我的永远的……北方啊! 我想起一部曾经感动无数中国观众的日本影片《望乡》:妓女葬身南洋,但是她们全部背向日本,因为她们日思夜想的祖国已经抛弃她们。而这群离乡背井的中国人,他们却个个面向祖国,至死不渝! 1998年秋天,我在金三角看到的这一幕不是电影,不是艺术造型而是一个令我肝胆俱裂的真实场面,数以千百计的坟墓,一律整齐地面向北方,面向祖国!这是一个何等惊天地恸鬼神的感人场面啊!后来我陆续考察段希文墓,雷雨田墓,各处汉人难民村墓地,居然全部惊人地一模一样,无一例外者!他们全都面向祖国和家乡,长跪不起! 这时我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大雨滂沱。是的,人可以死,尸体可以腐烂,墓碑可以剥落,名字也可以遗忘不计,但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与祖先血脉相连,敬畏永存。有这份思念,这种姿势,这种永不改变的炎黄子孙对故国故土的心存思念和感激之情就足够了,他们长眠金三角,但他们永远是中国人。 我俯身而跪,向死者,也向所有我的魂牵梦萦的同胞之魂,重重磕了三个头。 5 小米见我走上公路神情有些恍惚,就紧张地问我:“看见什么了吗?” 我说:“他们……回家了。” 小米说:“他们是谁?” 我改口说:“哦……应该是我们,走吧。”于是我们离开坟地,回旅馆去了。 一周之后,我返回中国大陆。 1998年10月1日——1999年7月5日初稿 1999年12月二稿修改 2000年2月三稿再改 责任编辑周昌义脚印洪清波 (全文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此电子版本来源于《当代》2000年3期,因发表时有所删节,故有缺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