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那八九点钟的太阳》 章节目录 第一章·反标 军代表老莫咳过嗽、吐过痰、考察过痰的颜色,之后就是将目光如探照灯一般朝整个礼堂里黑压压的人头横扫了一遍。仿佛这一扫,就像照妖镜一般把妖怪照出来了。 第二章·上吊 师傅王胖子抽着南桔烟,老道地说,有的妹子好看不好用,有的妹子好用不好看,又好看又好用那是盘丝洞里的妖精转世。反正妹子一定要肉多,“当然也不要多得像我这样”,胸脯一定要大。“当然要大得比老子好看”。 第三章·裸画 “李小二你你你晚上做贼去了还是怎么搞的?你跟我起来你!”于是揪小二的耳朵。揪得小二枕头一移,看见了下头的人体素描。封面上头就是一个俄罗斯裸女,坐在铺着绒布的写生台上,奶子高耸。 第四章·窥视 小二跟薛军还有猴子,偷看过急宰间的女工洗澡。对于小二来说,他是头一回看到女人洗澡,七八个女工,七八个白生生的裸体,在一片水蒸气里肉光潋滟,几多神奇又几多刺激! 第五章·断送 当时小二躺在一片黑暗里发呆走神,突然只听得篾筋墙碰得咚咚地响,仿佛有人以为墙上有门,拼命地敲打。他还听得隔壁赵丽萍压低了声音喊:“谭世民,谭世民,你这个流氓!” 第六章·夭折 晚霞如火光冲天。突然,小二听得刁小三惊恐地叫着桃子桃子。刁小三歇斯底里地喊:“救命!救命啊——!”声音极其恐怖。 第七章·闯祸 姐姐越说越气,越说越被自己想象的情景吓住了。小二也觉得他跑到疗养院去看爸爸确实有点不对头。他可能害了爸爸。这时厨房的门被突然推开,妈妈的黑色的剪影框在了门框子里。 第八章·调离 “施技师,你今天看上去好像有什么事蛮高兴啊你。”小二一边做事一边跟施技师说话。“是吗?你看出什么来了吗?没什么事高兴。我就是这样的人,想高兴就高兴。”过了一会,施技师忍不住了,不打自招道:“晓得吧,姓贺的要走人了。” 第九章·心病 他看到女人在画室里弯腰,屁股翘到天上;他看到女人一丝不挂地跳舞,腰肢婀娜;他看到有的女人骨盆小,有的女人骨盆大,他同样喜欢女人的骨盆大,坐下去屁股有体积感。 第十章·参军 他突然大叫一声,抽出脚来,一股臭气冲天而起。施技师一只脚的袜子上沾黄染绿,他看一眼,恶心得眉毛鼻子拧成一团。“这是谁啊?谁啊?在我的套鞋里灌了屎!臭啊!缺德啊!” 第十一章·私奔 朱小娟猛地一跳,挣扎开他的手,甩了他一耳刮子。然后退到窗子边上,手反在身后,愤怒地望着他,然后低低地但是有力地说了一句话:“不许你碰我!永远不许你碰!” 第十二章·大火 没盖盖的那桶乙醚先被点燃,一个大火球冲到了房顶上。王胖子师傅脱下工作服笨笨地四处扑打。工作服顿时就被点燃了。香香冲到门外,用恐怖的声音大喊大叫:快来救火啊!快来救火啊! 尾声 小二眼皮一睁,眼前一亮,仿佛一道白光在鼻子跟前无声地爆炸——秦娜俐的上身裸着,白生生的,在一盏二十五瓦的白炽灯下毫光闪闪,恍如璧玉…… 第一章 反标(1) 李小二如今已两鬓斑白,但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个遥远春天的下午,政工科的陈干部阴阴地朝他走拢来,手指一伸,说:“你,跟我来!”然后转身就走。后生子李小二当时什么皆没想,把白工作帽拿在手里,懵里懵懂,跟在陈干部屁股后头就走出了制药车间。他们一前一后,穿过冷库的压缩机房跟配电间,穿过明晃晃的铁轨跟工会楼下的大澡堂,走到望得见肉联厂革委会办公楼红屋顶的灯光球场旁,只听得一阵哄闹声陡地从身后传过来,像是有一车砖头,突然从翻斗里“哗啦”一家伙被卸下地。李小二扭头一望,就见从竖着高高冷凝塔的冷冻车间林荫道上飙出来了一条人影,后头又紧跟着追来一条人影,相隔不到十米,二人速度相等,于是距离始终相等。而后头那条人影的后头,则是跟着好大一堆人,哄闹声便是这一堆人发出来的亢奋的嚣叫。小二眼尖,望到跑在前头的是他们制药车间的技师贺光雄,上海人,个头很大,又爱打篮球,所以跑起来有点运动员模样。只是他脸上罩着分明的恐惧,头也不回地就朝小二这边鼠窜过来,气喘吁吁,满面溅珠,狼狈无比。后头的那位小二也看得清,名叫施学稼,同样是制药车间的技师,与小二还是一个寝室的,南京人,个头要小得多,所以跑动的幅度要夸张得多,一手划动,一手举了把最大号的扳手,满脑壳闪亮着汗粒同仇恨,端的是要取人首级的架式。 “有种不要跑啊你这畜牲!”施学稼上气不接下气地用南京腔吼着,妄图缩短距离,以便手中的扳手够得着“畜牲”的后脑壳。 “畜牲”不搭话,只管在前头狂飙。他晓得答话会影响速度。这个时候,速度就意味着安全。当然,速度也意味着后头跟着的那群看客看不到更有戏剧性的高潮。 李小二的右边有个废弃的喷水池。贺光雄围着斑驳的圆池转,脑壳微侧,拿眼睛余光观察荆轲似的施学稼。一个不留心,踩到一小块砖角,趔趄一下,差点摔倒。这就影响了速度,使得“荆轲”行刺的距离迅速缩短了一半。“荆轲”得到鼓舞,一手划动得更快,一手将扳手举得更高,心急火燎地等着最初的或者也是最后的一击。 如果我是施学稼,我就会有把握地将手中的扳手甩出去。我小的时候很崇拜《水浒》里的没羽箭张青,常常弯腰拣石块瓦片朝街上的猫狗鸡鸭射去,终于练得十投九中。“文革”中我们院子里一群细伢崽,父母皆被打成走资派进了毛泽东思想学习班。我们没人管,又不上学,闲得无聊,就在后院一块坪里打跪碑。十米远的地方立着半块砖,我们拿石子掷过去,击倒了那砖头,叫谁跪谁就得跪下来。这是游戏的规则,也是游戏的迷人处。我基本上是百发百中,所以谁也不敢得罪我,否则他男儿膝下有黄金的信念就会顷刻瓦解。我们后来跟街上的那帮小流氓打混仗,我飞身爬到屋檐上,揭了瓦片作飞镖,唰唰唰,指谁打谁,打出一片哭爹叫娘的精彩来。所以我不是吹,若我是施学稼,这一扳手脱手而去,他贺某人油光水滑的后脑壳必定绽开一朵像学毛著积极分子胸前佩戴的大红花来。 但施学稼显是没有我这样的本事同气魄,他只是两脚鸭子似的划得更快,以图够得着痛下杀手。前头的“畜牲”又是一个趔趄,终于摔倒在地。荆轲,也就是小二平时呼的施技师,逮着想爬起来的贺光雄,也就是小二平时呼的贺技师,把扳手从额头前划到了肩膀后,吓得后头跟着跑来的几位女工厉厉一叫,同时把眼睛捂起来。她们原是想来看喜剧,没承想看到的是悲剧。她们想完啦,出人命啦,天塌下来啦,地陷进去啦!却是只听得施技师骂骂咧咧:“跟老子站起来!装傻啊你这畜牲!老子今天叫你脑袋瓜子开花啊你这畜牲!”女工就把眼睛怯怯睁开来,只望到施技师把扳手在天空中划来划去,被呼做“畜牲”的贺技师则一手做成一个怀抱红宝书的姿势,一手扣在施技师揪住他衣领的手腕上,像是哀求又像是抗拒地说:“不要啊不要啊不要啊!” “老子今天不砍死你老子就不姓施你还不要不要!”施技师拿南京腔恨恨地吼,又再次把扳手从额头前划到肩膀后,这一家伙势必要劈下来,天上出彩霞,地上开红花。 不料一只衣袖挽到肘关节处的青筋大手从后头猛然伸过来,一把夺住了天上的扳手。 “搞什么嗳你们两个!什么名堂嗳光天化日!”手的主人老武一把夺过来扳手,气愤得一张团脸上酒糟鼻子一派酡红。他是制药车间的支部书记,只念过小学,说起话来经常是没头没脑,又声如炸雷。“松手!松手!走!回车间里去跟我!深刻反省跟我!” 众人刚才还是嚷嚷的,这一下亦是安静下来。可能是武支书平息了即将发生的流血事件,一颗心落了地;也可能是想看的高潮没看到,懊恼得没话说。 “他想杀人武书记,你郎家要主持公道啊。”“郎家”是长沙方言“你老人家”的拼读,贺技师学会了这个词,捋捋白的确良衬衣领子,对天上掉下来的救星说,又一脸无辜模样。 “老子杀了你都不解恨你这畜牲!”施技师趁人不备,挥了一拳打在贺技师的额头上。那拳是飘的,打是打着了,却无甚力道,像是曹孟德脑壳痛,他讨好般地捶了一捶。 “好!好!”贺技师反而得了胜似的叫起来,“武书记你郎家看到啦,当着你郎家的面他都敢动手啊!” 众人又来了情绪,总算没有落幕,总算这场戏还有看头。于是又一阵嚷嚷,像是喝彩,像是锣声同鼓声。 第一章 反标(2) 小二还想看下去,但是站在他身边的政工科陈干部却催起来:“走吧走吧,看什么看,军代表还在办公室等你咧李卫红!” 他喊的是一般人不喊的李小二的大名。 “就走,就走。”小二答着,边走边扭头看热闹。他把白色的工作帽顶在右手食指尖上旋圈圈,又迈着卓别林似的外八字脚,有点重心不稳的模样,有点吊儿郎当的模样。 军代表老莫这时正在桌子前抽烟、咳嗽、翻看记录,点着脚,像是跟一支进行曲打拍子,同时等着他根本不认识的李小二。 那是公元一九七一年的四月天,肉联厂围墙外头春光一片。水田里是刚插下的新秧,阡陌上四处可见斗笠蓑衣赤脚汉,太阳在脑壳顶上又如铜锣般响亮无比,通往湘江河堤岸的土路两侧开满了高高低低的杜鹃同桃花;风贴着水面同柳丝暖暖吹过来,叫人体里的睾丸酮跟肾上腺素蓬蓬勃勃如野草丛生、流光乱舞。那一年,小二才十七岁,是进厂不到半年的小学徒。他小学时大名李学谦,一九六七年夏天他父亲下“五七”干校之前替他把名字改过来,叫李卫红。这名字有保卫红色政权的意思,属于那个时代的时髦,就好比如今你取个网名叫贝克汉姆一样。因为行二,上头一个姐姐,李卫红小名于是就叫李小二,或者更惜墨如金点,就叫小二。车间里的师傅们晓得了这小名,觉得叫起来亲切上口,就只管小二小二这么叫,倒是把他的大名忘记了。刚才陈干部说走啊走啊,李卫红。他先还愣了一下,仿佛是叫着别人。他就是这样不习惯人家叫他大名了。 沿一道斜坡朝一座小山上走,一幢两层的楼房在一片蓊茂的梧桐树叶间闪出了窗玻璃的光亮跟屋顶的红色。肉联厂是第一个五年计划时由苏联专家援建的,所以这小山上就有一幢很洋气的专家楼。栗色卷发的老毛子身上的伏特加味加上狐臭味早已荡然不存,于是这幢楼就成了厂革委会的办公楼,有高高在上的意味——过去是技术上的高高在上,如今是政治上的高高在上。楼房旁还有一排低矮平房,约有五六间房子,小二听师傅王胖子说这房子经常关一些人,由政工科同保卫科的人以及一条大狼狗昼夜守着,连吃饭也是叫人送上来。 “关的是什么人嗳?”小二问过王胖子师傅。 “那还用问,”师傅答着,朝肺部吸入一大口呛人的南桔烟,“当然是政治上头有问题的人噻。” “哦——”,小二点着额头很突出的脑壳。凡是他明白的,他就“哦——”;凡是他不明白的,他同样“哦——”。他反正是傻里傻气懵里懵懂没头没脑的李小二。 小二是头一回到革委会办公楼来,走上台级就感觉到一股肃杀之气静静扑来。刷着板栗颜色油漆的木地板被拖把擦得干干净净,可把鞋跟声音闷闷地放大若干倍;墙上是标语,写着“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斗私批修”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一类的口号,白底子红仿宋,抢人眼目。小二听到楼上有人咳嗽,轻轻的三两声,却是清楚得不得了。小二感到气氛不对,而且就想叫老子到这样的地方来是做什么。陈干部说:“上去。”小二回头,见陈干部朝他扬扬手。他于是手扶栏杆上了楼。“左手。”陈干部又说。他于是朝左手走。走到发出咳嗽声音的一间办公室门口时,陈干部又说了声:“进去。”小二感到陈干部这样跟在他屁股后头,并且是这么冰冰冷冷来说话,他好像成了个被押解的囚犯似的。但小二来不及细想什么,手已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他是个行动永远快于思想的家伙。小二看到了那个咳嗽的人,就是军代表老莫。小二进厂的头一天,就是老莫在灯光球场上给他们一群新学徒训的话。训过些什么倒给忘记了,印象深的是他说话急了就咳嗽,然后朝地上吐痰,然后察看痰的颜色是否像花朵一样鲜艳。 “他来了,李卫红,新进厂的学徒,也是大前天晚上当晚班的。”陈干部从小二屁股后头趋上前,朝军代表禀报,声音是软软的,完全不像跟小二说话的模样。 军代表嗯一句,又咳嗽一声,然后直视小二,仿佛要检查这个额头很突出的小家伙肺部有不有阴影似的。 “你叫李卫红?”军代表问,身子朝后一仰。 “车间里的人都叫我小二。可以——坐下来吗——我?” 军代表朝陈干部丢了个眼色,陈干部就搬过来一把靠背椅,牙咬咬的模样道:“坐!” “找我来是——?”小二把工作帽丢在军代表的桌子上,屁股一挨椅子就问。 陈干部打断他道:“叫你开口你再开口,等军代表问你的话!” 小二就忿忿地想,他妈的看施技师同贺技师打架几多有味,现在看陈干部同军代表的样子几多没趣。他眼里就幻幻地飘过了一会儿划到前头一会儿划到后头的那只天空中的扳手。他觉得施技师真是没得卵用,要打不打,装模作样,比娘们都不如。于是心里头涌起了一股遗憾同鄙薄。 “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找你吗,?”军代表老莫欠了欠屁股,问道。小二正打算答“我怎么晓得”,忽然闻到房间里一股巨臭,差点熏得他闭过气去。 “好臭啊啧啧啧啧!”小二抓起工作帽在鼻头前左右扇动,跳起来,朝军代表大声道,“打屁吧是你?” 第一章 反标(3) 2 小二从革委会办公楼台级上下来,望到有个黑大汉在平房前的土坪上给一条大狼狗喂肉吃。小二走拢去想看看,黑大汉抬起脸来望到小二,呵斥道:“走开!走开!” “看都看不得啊你?”小二觉得此人好凶,心下颇不服气,脑壳仰起来。 “这里不准东张西望,走开!”黑大汉再一叫,狼狗也跟着叫起来,吓得小二一闪,到了一棵树底下。 小二怏怏地迈着外八字脚朝坡下走去。陈干部不在他屁股后头跟着了,陈干部留在了办公楼里。“你妈妈的,逼样子!”小二在心里头骂了陈干部一句,弯腰拣块石子,正准备射一棵停满了麻雀的梧桐树,却看到有个人朝他肉颤颤地走过来。小二认得,来人姓何叫何翠,小名何仙姑,又矮又胖,五官倒还生得好,是肉联厂革委会红太阳广播站的广播员,每天厂里上下班的时候,高音喇叭里就是她的碎玻璃一样尖厉的声音满天飞:“革命的同志们!革命的同志们!”然后是拍话筒试音的“嘭嘭”声,然后是“向前向前向前……”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再然后是“最高指示,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跟着是每天一条的毛主席语录,再再然后,才是肉联厂抓革命促生产新闻。有一回广播完了,可能何仙姑以为话筒关上了,隔了半分钟,高音喇叭里忽然是她尖厉一叫:“吓我一跳咧!”然后是拍打胸脯的一片肉响,“啊呀啊呀脔心都冲到喉咙里来啦!”接着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想死你啦小妖精!” 男人是山东口音。 全肉联厂的革命同志们皆晓得,操山东口音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军代表老莫。 接下来的声音很复杂,很神秘,响动很大,小二搞不明白,只看到师傅王胖子夹着南桔烟咧开嘴巴哑哑地笑。“笑什么,王师傅?”王师傅扬了扬手: “莫吵莫吵,听!”脑壳歪到一边。小二就说“哦——”,听到广播里的山东口音说:“哎,小妖精,关了开关没有啊?”接着就是何仙姑一声巨大的惨叫: “还亮着红灯咧!” 然后,“嘭”的一声,天空无限安静。 从那以后,肉联厂的革命同志们皆晓得了何仙姑同军代表是什么关系——当然,小二除外。小二那时候混沌未凿,什么皆不明白。 小二想起这桩事来时,何仙姑已与他擦肩而过,望都没望他一眼。小二倒是站住了,回头一瞥,见何仙姑走路一扭一扭,屁股磨盘大。小二脱口而出:“啊呀!”显是奇怪一个女人的屁股何以有如此规模。小二想,哪张凳子给她坐,哪张凳子可就遭殃啦。 小二又继续朝坡下走,回他的制药车间去。他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老子就是不讲老子,老子又不是甫志高老子。”小二是想起了刚才的情形。“把老子喊到这里来问这问那,态度好点老子还想得通。你妈妈的,把老子当阶级敌人一样!” 小二想起军代表同陈干部的模样,想起革委会办公楼里的那股肃杀之气,心里头就来火。 这两日,因为出了一桩事,把肉联厂上上下下搞得很紧张。事情是这样的:大前天的晚上,冷冻车间压缩机房有位值夜班的工人上厕所,尿没拉完,一声“啊呀”,端着那条肉虫就冲出了厕所门。简单地说,该人在斑斑驳驳的墙上发现了蓝色粉笔写的反动标语。简单地说,这就是老莫后来说的反标事件。简单地说,反标写的是一句话:“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 “谁写的?我们请他自己自觉地承认。中国有句老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们奉劝这位喜欢沉默的人自己站出来。爆发也好,死亡也好,,你跟我站出来!” 出现反标的第二天上午,肉联厂紧急召开了全厂职工大会。毛泽东思想军宣队的代表老莫一边咳嗽一边在台上作了两个钟头的报告。上面就是报告中的一段话。说这话的时候,军代表老莫咳过嗽、吐过痰、考察过痰的颜色,之后就是将目光如探照灯一般朝整个礼堂里黑压压的人头横扫了一遍。仿佛这一扫,就像照妖镜一般把妖怪照出来了。会场里先是一静,接着是一动,三千来张嘴巴发出了乱糟糟的声音,谁也不晓得谁在说些什么,礼堂成了个被人捅了一竹竿的巨大马蜂窝。 军代表老莫咳嗽一句,拍桌子吼道:“安静!安静!安静安静安静!” 军代表老莫对安静下来的会场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军代表号召有高度政治觉悟的广大工人阶级揭发隐藏在肉联厂某个阴暗角落拿粉笔书写反标的沉默的阶级敌人。“我们一定要查它个水落石出!让一小撮阶级敌人尝尝无产阶级专政铁拳的厉害!”然后军代表老莫对站在主席台一侧的政工科陈干部丢了个眼色,陈干部又对旁边站着的何仙姑丢了个同样的眼色,何仙姑就撅着磨盘大的屁股扭到台前,踮起脚,举起手,领头呼喊革命口号: “阶级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撼山易,撼无产阶级红色江山难!” “打倒帝修反!” “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胜利万岁!” ………… 礼堂里回音嗡嗡,振聋发聩,仿佛屋顶要塌下来。 小二坐在人群里,听到身旁师傅王胖子呼口号呼得怪里怪气,他于是跟着怪里怪气,大有一种课堂上起哄老师的刺激同快意。 第一章 反标(4) 从开大会的那天下午开始,政工科同保卫科的十几号人马就忙着分头找人谈话、排查,一脸的敌情严重同过节般的兴奋。理所当然,出事当晚那些上晚班的人成了重点盘查对象。 小二恰好那天晚上当晚班。 小二在制药车间是新产品试制组的,那天晚上跟着师傅给猪脑垂体后叶作最后一道提炼工序,完了之后就要送针剂班去灌封,在无菌操作间里一安瓿一安瓿灌成脑垂体后叶注射液。这是一种催产针,专给产妇用的。但是有天上午饲养车间的兽医余大个跑过来,满头大汗,说不得了不得了,有只母猪难产,没得药了,赶快帮个忙,跟贺技师讨了一盒两毫升十安瓿装的小试样品针,转身就跑。中午小二跟贺技师到食堂吃饭,迎面碰到余大个,一米八几的兽医像个细伢崽似的笑着举起两只手,把食指搭成个十字,嚷道:“生了!生了!十只嗳!”原来他把人用的剂量加大十倍,亦就是把那一整盒的剂量,统统注射到难产的猪屁股里头去,结果产下了一窝猪崽,数一数,有十只。贺技师拍拍小二的脑壳,拿上海普通话说道:“我们的针剂还是蛮有用的嘛!你看余兽医像不像个刚刚做了父亲的样子呢?” 那天晚上当班的除了小二,还有王胖子师傅、施技师和一个女工刘大姐。政工科的陈干部负责制药车间的调查,头一个找的是施技师,最后一个找的是李小二。施技师从革委会办公楼里回来时,一脸涨红,用南京腔跟王胖子说:“扯淡嘛,跟我有什么关系?”王胖子笑笑道:“你一副全世界人民都欠了你的账的模样,不找你找哪个?”话音刚落地,就见陈干部阴阴地走过来,一脸威严,指着王胖子的鼻子道:“你,跟我来!”二话不讲,转身就走。 小二他们是三班倒,这天正好转成白班。王胖子师傅被叫走,施技师就吩咐小二同刘大姐到地下室去拖一桶酒精和一桶乙醚上来。他们正在试制一种叫做细胞色素C的针剂,基本原料是猪的心脏,临床用途是脑细胞缺氧。施技师坐在铺了黑橡皮胶垫,上头摆满天平、量杯、烧瓶、酒精表以及分析仪和Ph试纸的桌子上翻看一本英文版的药学书,手旁还摆了本牛津大辞典。 “放那边放那边放那边。”他挥着手指挥小二同刘大姐。这时贺技师从门外走了进来,见施技师也在,愣一下,不敢看他,弯腰打开试剂柜,从下头一排英文药学工具书里抽出一本砖块厚的精装书,夹到胳肢窝里就要走,施技师拿南京腔断喝一声:“不要拿走!”贺技师转头解释道:“我翻译点东西。” “不要拿走!”施技师又是同样的一声断喝。 “我就是翻——” “我说了,叫你不要拿走你就不要拿走!” 施技师是南京药学院毕业的。他老婆朱小娟是他同学,刚刚从南京调到肉联厂化验室当化验师才半年,人长得精精致致。小二只晓得师傅们背地里叫她 “南京驴子”。小二晓得这可不是一个好名字。我来解释一下:在我和小二共同生活的上世纪七十年代,上世纪长沙城里,上世纪的人们把作风不正裤带又很松的女人皆叫做“驴子”,如同外地人叫“破鞋”,或者“公共汽车”。南京驴子既然是驴子,那就要与什么家伙交配,小二于是听说了,她的交配对象就是贺技师。贺技师不是学药学的,是上海水产学院学水产学的。生物制药不是他的本行,但他人聪明,英文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在业务能力上反而比施技师还要强得多。光是这一条,施技师就有些嫉恨他。何况他还同自己的老婆交配过,又有辱妻之恨。于是只要见到贺技师,他就专要来找碴。他蓄意要挑起一场打斗来,他要把这个专业上加感情上的敌人打他个屁滚尿流,百孔千疮,没脸做人并且内分泌失调。但他自知凭体力他是打不赢的,因贺技师爱体育,篮球又打得好,体格健壮,而他偏生矮小瘦弱,力气甚小。他于是跑到城里的新华书店买回来一本擒拿格斗的书,照着上头的招式每天练。小二跟他同寝室,经常被他拖来做贺技师的模拟替身。 “你来,朝我左脸打一拳。” 或者,“你来,朝我右脸打一拳。” 小二照他说的打过去,却被早有准备的他接住,照书上的招式反扭过来,然后膝头一顶,小二就摔到床沿边上,眼睛里冒出了一大把星星。 小二说:“下这么重的手啊你?把老子当靶子啊你?” “再来,朝我胸膛上打,用直拳。” 小二怕看见那些恐怖的星星,就没朝施学稼胸膛打,而是突然来它个天王盖地虎,从上头拍下来一掌,结果这一拍拍得自己手掌痛,亦是拍得施技师额头痛。两个人皆“哎哟哎哟”地叫,一个甩手,一个捂头。 “叫你打胸膛你怎么打我脑壳呀?”施技师愤怒指责模拟敌人。 小二气冲冲坐到床上,说:“打起架来人家会按你的指示来出拳啊未必?” 施技师亦坐到床上,沉思半天,道:“那倒也是,那倒也是。” 第一章 反标(5) 以后练擒拿格斗,就任由小二一顿乱打。结果,通常,施学稼根本不是小二的对手。但施学稼却从总是看见星星的结局中学到了不少实战经验,自信心由此大增。 “他妈的,你刚才是怎么把我打翻的?再来一遍再来一遍。”施技师说。 于是再次被小二乱拳打翻。他坐在地上半天不起来,侧起脑壳,比比划划,道:“唔,明白了。明白了。要是这样对付。这样。这样。”很有悟性的模样。 一般来讲,贺技师由于内心有愧,望到施技师目光就有些躲躲闪闪。施技师找碴,他的策略就是惹不起,躲得起;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所以施技师断喝之下,他就连忙把书放回到试剂柜中,口里嗫嗫嚅嚅不知说些什么,转身走了出去。 “他妈的,老子今天非要揍他一顿不可,非要揍他一顿不可,向毛主席保证!”小二听得施技师恨恨地摩拳擦掌。那么大声音地信誓旦旦,贺技师在走廊上必定是听到了。 刘大姐从革委会办公楼回来时也是气呼呼的。“我有什么好值得怀疑的?我祖宗三代都是贫下中农,根子正,苗子红,阶级敌人看见我都怕。那样的反标,什么沉默,什么死亡。我脑壳想烂都想不出来咧!还盘问得那么详细,几点几分几秒都在干些什么。还要证明!还要写我的名字!呸!” 小二仰起额头很突出的脑壳:“哎,你说什么啊你?” 王胖子师傅先于刘大姐两个钟头回来,倒是一脸的无所谓。他没说什么怨怨艾艾的话,只笨笨地朝窗台上一坐,摸出烟来点火。施技师一只手像行党卫军礼似的斜伸着说:“哎哎哎,车间里不能抽烟啊,到处是酒精乙醚丙酮的,起了火你负不负得起责啊!” 王胖子把脑壳伸到窗户外头,学着南京腔道:“老子下半身在车间里头,上半身在车间外头。你管我的下半身嗳你。” “你就是喜欢油嘴滑舌,你这个人。” “你不会跟老子也打一架吧?”王胖子眼睛眯着,挑衅的模样,“老子不是贺光雄 。” 王胖子非常胖,若生在日本,必定是个搞相扑的。他若是跟施学稼打架,不会出拳打左脸右脸或胸膛,只须朝他身上一跌,施学稼就会变成一张薄饼,可以包南京的盐水鸭来吃。 刘大姐一边折过滤纸一边还在愤愤地念叨个不停:“呸,高看我,那个我还写不出咧。我只念过初小。一解放我就出来参加工作了,现在我不是领导阶级啵?五八年的时候我二十几岁,唱起歌来人家都喊我郭兰英咧。” 小二又问:“哎,你说什么啊你,天上一句地上一句的?” “你小王八还管我嗳!”五八年的郭兰英愤怒地把过滤纸扔到地上。雪白的过滤纸,折得像扇子一样。 这时候小二就望到政工科的陈干部又阴阴地走过来,朝他手指一伸: “你,跟我来!” 3 “找我做什么?找我做什么?”李小二跟在陈干部屁股后头连连问道。 陈干部等他问了十来遍,走到废弃的喷水池边才答了一句白:“到时候你就会晓得。” 于是他们看到了那场施学稼追打贺光雄的闹剧。小二坐在革委会办公楼里回答军代表的问题时,脑壳里一直还在放映着那只举在天空中的扳手。他心里很是觑施技师不来。他想你妈妈的,把老子当靶子练了那么久,打我一眼睛的星星,结果你是这个鸟样子!结果你卵泡都没长出来! 他走神的时候军代表把桌子拍了一下,大声道:“问你啊!” “问问问什么啊你?”小二惊醒过来。 “有没有上过厕所,?” “总不会把屎尿憋在肚子里吧我。那会比你郎家的屁还臭咧。” “不要胡说八道!”陈干部喝道,“你的意思是说你上了厕所?” “上了如何?没上如何?”小二说话就是这么愣头愣脑。 “上了几趟?”军代表咳了两声,又问。 “那我要想一下。”小二黑眼珠子朝天花板上滚去,“刘大姐讲我人懒屎尿多。起码……起码……至少……有五次。一次屙屎,四次屙尿。还问什么啊你?” “有没有发现尿池上头的反动标语,?” “我屙尿是这样子的我。”小二站起来,表演屙尿的姿势,脑壳仰起来很高,“反动标语未必是写在天上的嗳未必?” 陈干部吼道:“严肃点李卫红我警告你啊!” 小二说:“哪点不严肃啊我?” 军代表把手挥了一挥,道:“那我问你,有没有碰到其他的人,你上厕所的时候?” “那我要想一下。”小二把脑壳又仰起来,“刘大姐讲我丢三落四,记性不好。起码……起码……至少……有四个人。两个男的,两个女的。还问什么啊你?” 第一章 反标(6) “女的?你在男厕所里碰见了女的?”小二望到陈干部眼睛亮起来。 “我又没说是男厕所咧我。我是说在厕所门口碰到的咧。我往左,她往右。男左女右啊你还问什么啊你。” “四个人,叫什么名字你写下来。”一直做记录的陈干部把本子同笔丢到小二膝盖上。 “我讲就是的我,你写啊你。” “你自己写!” “你自己写你!” “你蛮调皮啊你这个小家伙。”陈干部见军代表丢了个眼色,只好把本子同笔又拿起来,“讲啊!” 小二就说:“哦——”,慢慢吞吞讲了四个人的名字。 讲到最后一个人的名字时军代表同陈干部对视一眼,有点突然兴奋的模样道:“唔唔唔,苏福生。你看见了苏福生?讲讲,你碰到他的情形。” “什么情形?”小二说,“就是碰到了他啊。跟我一样,端起鸡鸡就屙尿啊他。” “你先离开还是他先离开?”陈干部问。 “哎呀问我这么多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你们?”小二不耐烦了。 “我跟你讲啊李卫红,”陈干部凶凶的模样道,“我们肉联厂出了非常严重的反标事件。你也是开了会的,应当晓得。在我们工人阶级队伍里,混进了阶级敌人。我们一定要把他揪出来示众。你现在是接受我们的调查。你必须把你那天晚上所见所闻的一切向我们详细交待。如果你不愿意配合,那也好,那你就到下头那排房子里去呆着,会有人专门侍候你的。到时候你会晓得关在里头的滋味的!看到了吧,那条大狼狗?” 小二就说:“哦——” 小二还说:“那你要我讲什么啊你?” 他们要小二好好地仔细地一点一滴皆不要漏地回想一遍,苏福生在厕所里有不有什么不正常的举动。 “为何专门要打听他啊?”小二很不明白的模样。 “只准我们问你,不准你问我们!”陈干部很不耐烦,在军代表的桌子上拍了一掌。 “又不是我写的,不信对我的笔迹嘛你们。”小二又很委屈的模样。 “当然会要对的,等一下就对,每一个人都要对。哪个都不能漏掉,统统。讲讲讲,讲苏福生除了屙尿还干了些别的没有!” “屙完尿就把鸡鸡放进裤裆里啊他。打没打尿噤那我就不晓得了。反正我是打了的我。每回打完尿噤我就想唱歌。” “啪”地又是一掌拍在桌子上。“好哇好哇李卫红,会叫你晓得我们的厉害的!”陈干部有点气急败坏的模样。 军代表朝他又丢了个眼色,然后咳嗽一句,说:“小李同志,你是一个新工人,从你进厂的那一天起,你就应当凡事都站在工人阶级的立场上来。在反标事件出来以后,你应当以工人阶级的觉悟怀疑一切,包括怀疑你自己。我们跟你交个底吧,现在我们有了重点的怀疑对象!” “不是我吧?” “是不是你,要看你的表现。”军代表很政策地说,“你跟我们讲讲苏福生。” “是苏福生吧?” “再说一遍,不要问,只回答我们的问题。你是不是觉得苏福生进厕所的时候有点鬼鬼祟祟?你有没有发现他先你走出厕所然后又悄悄地溜了进去?在凌晨三四点钟你是不是再次看见过他?你碰到他他跟你讲过些什么话?” 苏福生是制药车间针剂包装班的,整天糊针剂盒的标签,一衣袖子的浆糊痂闪着云母片样的幽光。听说他以前是右派,还听说坐过两年的牢。四十出头的人,头发白了一半。他就住在小二他们寝室的隔壁房间,平时看上去好像蛮老实的。他有严重的胃溃疡,吃不得梗稻米,所以一年四季在寝室里拿煤油炉子煮面条吃。煮得一寝室皆是煤油味,被对门床上廖师傅劈头盖脑骂过一顿,廖师傅说你妈妈个逼,把老子新买的帐子熏得篾黑的你这个老右派!吓得苏福生以后只好到走廊上头煮面条。一走廊皆是煤油味。有回小二跟一同进厂的猴子回宿舍,猴子望到走廊里煤油炉边上没人,就猫手猫脚揭开锅盖,朝汤水里吐了一口痰,再把锅盖盖上,笑得差点闭过气去。小二说要不得咧你这样搞。猴子斜小二一眼,“你还蛮同情地富反坏右的啊,看不出来啊。”苏福生经常跑到小二他们班组来,因他们班组以前试制过一种胃膜素,是专治胃溃疡的粉剂,外头根本没有卖的。他们还留有几十瓶样品。小二打开产品陈列柜,偷一瓶藏在袖子里到门外头递给他,说,拿馒头皮包着吃,一天三餐,啊!苏福生一副要下跪的模样,连连道:“多谢多谢多谢多谢,小二师傅你真是好人!” 小二觉得苏福生胆子小,又经常遭人欺负,蛮可怜的。小二想,妈妈的,他这个人何事会写反标,见人就点头哈腰的?小二回想那天晚上上厕所,碰到苏福生,苏福生说小二师傅来啦?小二说,胃溃疡好些啵?“好多了好多了,你给我的胃膜素真的有神效。搭帮你咧小二师傅。我现在硬饭都吃得了咧。” 第一章 反标(7) “下次再搞瓶给你。”小二说。 “你到底是后生子啊小二师傅。”苏福生侧脸望着小二道。 “何解?” “你看你屙尿,冲到壁上都弹回来。我屙尿,把鞋子都滴得津湿的。到底是后生子。到底是后生子。” 小二就跟军代表说:“好,我讲,我讲。” “快点讲!”陈干部一脸迫不及待的模样。 “苏福生屙尿把鞋子都屙湿了。”小二说。 “唔,”军代表咳嗽一句,道,“还有呢?” “没有啦。” “不可能,再仔细想想。比方说,他有不有些慌慌张张?” “慌慌张张未必屙得出尿嗳未必?”小二颈根硬硬地道。 “老实跟你交底,”军代表绕到小二跟前来,坐到桌子角上,“苏福生是我们的重点怀疑对象。他这个人是个老右派,政治上有前科。他肯定对我们的无产阶级专政心怀不满,对毛主席领导的文化大革命有对抗情绪。只有像他这样的人才会写反标。你必须配合我们,揭发他的一切可疑之处,你才能证明自己是真正的工人阶级。” “没有什么好揭发的啊我。他就是在厕所里屙了尿啊。我也是屙了尿啊。屙尿有什么好揭发的啊?” “他平常喜欢跟你说些什么话?”陈干部插进来问,“有不有对无产阶级专政不满情绪?有不有说过他被打成右派坐牢的事?有不有说过军代表的什么怪话?” “他跟我说他有胃溃疡啊他。你没有吧你?要是你有我就告诉你要吃什么药。” 陈干部望了小二半天,转过一张扭成麻花样的脸对军代表说:“这小家伙要么故意跟我们作对,要么脑壳有毛病。我看还是把他关在下头,关个把星期看看。” “算啦,再叫个人来问。喂,你走吧。”军代表扬扬手。 小二站起来,军代表又说:“我和你讲啊,我们问你的什么话,你都不准和任何人讲。尤其是关于苏福生的事,你一个字都不能透露出去。如果你透露了,一切后果由你承担。到时候你就不要怪我们言之不预也。” “慢点走,”陈干部朝恨不得一路小跑出去的小二喝道,“在这里写你的名字。” “做什么啊写名字?” “留笔迹留笔迹。我们要一一查对!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阶级敌人莫想漏网!” 小二从小不爱读书,字写得歪歪扭扭。“李卫红”三个蚯蚓字,不像是他写的,像是阿Q写的。 4 小二迈着卓别林似的外八字脚走到施学稼举着扳手追打贺光雄的喷水池边,忽然觉得手指头上没有东西可以旋圈圈了。哦,想起来是工作帽。他妈妈的,丢在军代表的办公桌上了。小二只好回身去取。望到陈干部又到车间里头去找人,背影子亦是阴阴的模样。小二想起陈干部那副凶凶的嘴脸,于是又自言自语道:“把老子当叛徒甫志高,揭发揭发,揭你妈妈个屁!”说到这个“屁”字,小二眉头立即皱起来,“妈妈的,你军代表打阴屁,好臭啊你!” 小二上了楼,左手拐过去,来到军代表办公室门口。本想敲一下门,却是行动比思想快,就把门推开了。结果里头的场面把小二惊呆了。小二看到何仙姑磨盘大的屁股坐在军代表老莫的膝头上,一手搂着老莫的颈根,眼睛闭着,像要赶紧做梦的模样。老莫呢,两只手消失在何仙姑有红蓝花点点的的确良衬衣里,嘴巴咧开笑。何仙姑鼻子里呜呜的,一阵一阵如野猫叫。 “你来干什么!”军代表猛然瞥见小二,手一松,大喝一句。 “我帽子我,我帽子……我……”小二从未见过这等场面,一下子结巴得很厉害。 “你竟敢不敲门就闯起来,你你你吃了豹子胆,!”军代表气得一脸血红。 第一章 反标(8) “小鬼崽子!”何仙姑从军代表老莫身上跳起来,叉着水桶般的腰,指着小二鼻子道,“跟我出去!” “我帽子我……帽帽帽子我……” “你敢把你看见的告诉别人,叫保卫科的把你关起来你晓得厉害!”何仙姑声音尖厉得可把人的皮肤划出血来。 她抓起桌子上的工作帽朝小二甩过来,正好罩住了小二的脸,小二于是眼前一黑。 “好大的胆子这小鬼崽子!”小二走出门外还听得何仙姑骂骂咧咧。他看到走廊两侧的办公室门口探出许多半边的脸来,一闪,又不见了。 你妈妈的,小二心里恨恨道,女流氓!不要脸!你还骂老子你!那样大的屁股,不要脸!军代表你妈妈的,你也不要脸,你还打那样臭的屁你,不要脸不要脸臭不要脸! 那天晚上小二睡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脑壳里想起两个人来。一个是苏福生,一个是何仙姑。他想起军代表同陈干部反复要他揭发苏福生,那是什么意思呢?苏福生老老实实,一天到晚袖子上皆是浆糊痂,在太阳下头闪闪发亮,像是无数条蜗牛爬过。若走廊上见到人他就把脑壳低下来,侧身贴着墙,等别人走过去,再转过身来。这种模样,很有点像我们日后看过的电影《辛德勒名单》里的那些犹太人,见到盖世太保的靴子“咔咔咔咔”响拢来,就是以这种姿势表明自己的低贱同屈服,以及胆战心惊、惶惶不可终日。小二当然没看过《辛德勒名单》,我当然也没看过。我只看过一九六六年夏天我们街上杂货店王眼镜的老婆被红卫兵剪了阴阳头,胸前挂着块木牌,上头是她打了红叉的名字“鞠咏仪”,名字上再写着几个黑字:“资产阶级大破鞋”,然后她被拉到一辆解放牌汽车上游街示众。从那以后她见着我们细伢崽,也是贴墙站着,两手张开,低着阴阳头,等我们走过去。有一回我们院子里的大毛从她跟前过,顺手赏了她一耳刮子,打得她脸朝右一甩,又反手一耳刮子,打得她脸朝左一甩。我们就尖声笑起来。我不晓得小二有没有过我们这样的经历,但我晓得小二看到猴子朝苏福生的面锅子里吐痰时,是表达过强烈不满的。我们还晓得,小二不肯向军代表揭发苏福生。他想平白无故的老子为何要来揭发一个老实人?他现在睡在床上想,苏福生,苏福生,你这个背时的苏福生,为何他们要我来揭发你啊你这个倒霉的苏福生……小二就是这样的人,他不能深入地想问题,他的思想就像一只大鸟,只能在问题上盘旋,而不能俯冲下来,直插问题的深处。他想妈妈的,反标总是人写的,这个人到底是哪个?他想妈妈的,你有狠写,就有狠站出来!你不站出来,就害得所有的人都要对笔迹,害得老子要揭发苏福生,你妈妈的! 想完了苏福生,小二又想起骂他的何仙姑,他心里说妈妈的,你那么大个屁股,你是想把军代表坐成残废军人是吧你妈妈的!你还对老子那样凶,吼天吼地,臭不要脸!小二心里骂着,眼前却浮出来了一个磨盘大的屁股。好多肉啊,小二想。下头就有了点反应。好多肉啊,小二又想。就把手伸进裤裆里去,在自己的屁股上滑来滑去地摸,想象摸那样的屁股是什么滋味。下头的反应于是更加严重。小二的这种情形我也有过。那回大毛打了资产阶级大破鞋鞠咏仪的耳刮子,回到院子里还在回味打人的快意。“下回把她拖到院子里头来,”大毛倡议:“把她的衣服掀起来看看奶子看。她胸脯好大啊你们发现没有?”我们想起来道:“是的是的,蛮大,两个梨瓜一样!”大毛又说:“还要脱她的裤子,看看她的屁股看。她的屁股也好大啊你们发现没有?”我们想起来道:“是的是的,两瓣南瓜一样!”那么说话的人里头就有我。那么说话的时候我的鸡鸡就有些反应。大毛说:“老子的那个东西硬起来了。你们的呢?你们的呢?”我们皆不做声。大毛就说:“站起来,统统掏出来看,哪个的硬得大些哪个就是男子汉!”所以像我同小二这样的人,是不能随随便便想女人家的屁股的。想不得,一想下头就有反应。所以小二就不愿意想了。但又似乎由不得他,越是不想,那磨盘大的屁股就越是在眼前晃来晃去,就好像整个天空无一物,只有这个屁股,又白又大,南瓜瓣上是好多的肉。 到半夜里,小二惊醒过来。顺手一摸,裤裆湿了一大片,滑溜滑溜的。 小二醒来的时候,听得隔壁床上施学稼在说梦话,听不清说什么,但肯定是说得咬牙切齿,一阵大一阵小。他老婆南京驴子调过来半年,厂里一直还没安排好宿舍。据武支书说最近会在车间会议室一角搭间房子让他们暂时住下来。“来了半年了,也不像话,两公婆分男女宿舍住,还不是出问题了?”武支书说的“出问题”,指的就是南京驴子同贺技师交配的事。小二听师傅们聊天时说起过,南京驴子同贺光雄是在化验室的更衣室里出的事。有天中午,大家到食堂去吃饭,南京驴子说她不饿,不想吃。“你们去吧,我休息休息。”化验室清一色是女人,大家叽叽喳喳出门时看到贺技师走上台阶来。大家说:“吃饭了,来做什么?”贺技师问:“朱,朱小娟呢?”有人答道:“她在里头咧。”贺技师说:“我找她要小白鼠的药物反应结果。”大家边走边议论,说贺技师表情好不自然,好像有鬼的模样,说话还结结巴巴。又说朱小娟故意不吃饭,肯定是在等贺技师。他们两个眉来眼去的好些时候了,不有问题才怪。有个年轻妹子小黄说,不可能吧?他是要化验结果啊。化验班的班长是个四十多岁长着张马脸的女人,小名叫做管得宽,就说:打赌啵?我敢肯定他们在一起是搞那个!小黄是红花妹子,就问什么是“那个”。结过婚的女人就笑起来。管得宽说:你要晓得“那个”是什么,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参观。“好好好,要得要得,”众人起哄道,“那我们就打道回府,集体参观!”于是一行人真的就折转了身。走回到化验室门口,马脸班长管得宽竖起一根指头:“嘘——,莫做声,轻点开门!”简单地说,她们推不开更衣室的门。简单地说,她们搬来了凳子,让红花妹子小黄踮起脚从气窗里参观到了什么叫“那个”。简单地说,当天晚上施技师从维修班刘叫鸡手里借了把大号扳手,寻贺技师未果,只好冲到女宿舍楼把南京驴子打得鼻青脸肿,却不敢叫出声音来。 从那以后施学稼就喜欢讲梦话了。从那以后施学稼总是把大号扳手藏在试制组的更衣柜里,随时准备摸出它来像砸核桃壳一样砸贺光雄油光水滑的后脑壳。 施技师的梦话吵得小二睡不着。小二喃喃地说,你卵泡都没长出来啊你。 夜很静,远处湘江河里有船驶过,汽笛闷闷地呜了一声,隔了一气,又呜了一声。回音射得好远。 第二章 上吊(1) 1 小二迈着卓别林似的外八字脚跟师傅王胖子和刘大姐到屠宰车间去采料,手里捧着个广口瓶,用它来装猪的脑垂体。小二他们的车间,搞的是生化制药,如今人人皆晓得这是本世纪最有前途的行业,一听就叫人肃然同仰羡,可惜小二他们的生化是在上个世纪,无法意识到这行业日后可以牛到叫美帝国主义吓得整日神经兮兮,戴着手套和口罩,检查每一封寄往五角大楼同国会山的邮件或包裹。制药车间的所有原材料,统是取自猪的内脏器官。比方拿肝制成肝B ,拿胆制成胆红素,拿胃膜制成胃膜素,拿心脏制成细胞色素C,甚至拿猪毛亦可制成广氨酸。制剂当然分三类:针剂、粉剂同片剂。制药车间对内是肉联厂的一个车间,对外则号称生物化学制药厂,这个称号被印在所有的生物制剂的包装盒上了。相对来说,小二他们车间的工作服要白一些、干净一些,而屠宰车间的白工作服则不能称其为白,要邋遢得多。 屠宰车间走进去是水汽一片,仿佛进了巨大的澡堂子。流水线上倒挂着一排一排的猪,遭松香拔毛后,如同脱光衣裤,白生生赤身露体,一头一头从眼前迷蒙晃过。工人系着人造革围兜,脚蹬长筒套鞋,袖子捋过肘关节,在水蒸气里忙得人影错乱。待休息的时候,工人们悉数走出车间,坐到外头铁轨上晒太阳,把套鞋脱了扔在一边,再把裹脚布解开,一丝一丝白汽于是从脚趾丫间袅袅升起来。几截灰色的写着不知是哪国文字的冷藏车皮停在铁轨上,停在月台以及自己长方形的影子里,等待装满分割好的猪肉出口到东欧诸国,换取花花绿绿的克朗、列弗、兹罗提或者第纳尔。 小二他们每个星期皆到屠宰车间来采一次料。这个事情他喜欢做。因屠宰车间很热闹,旺季时一天宰猪五六千头,平时亦有两三千。猪叫人叫,热闹喧阗。那气氛叫人高兴。 “我来杀几头试试好啵?”有时候小二跑到履带床跟前同一个操刀的大汉说,一脸恳切模样。 猪被两个直流电极在脑壳上一夹,顿时麻翻,口吐白沫,跌到履带床上肥颤颤地移过来,工人拿带钩的链子朝一只猪脚上一挽,再钩到钢管流水线上,就倒吊着排队来到大汉身边,大汉拿尖刀轻巧一刀,抽出来,血就“哗哗”地流下。几千头猪就是这样被一刀一刀,划豆腐一样划掉小命,然后血流成河。 “小家伙,你没得这个本事的哦。”大汉很不屑地说,嘴角叼了根没点燃的烟。 “试试噻,好玩噻。”小二央求道,把手搓来搓去。 直到要休息时,剩最后几头猪,大汉才叫小二过来试。小二一刀搠进猪颈根,拔出来,半天却是连血丝丝亦未见。又搠一刀,又搠两刀,仍是如此。大汉就哑哑地笑,说小家伙你血槽都找不到,杀什么杀哦。大汉还说,血放不出来,淤在血小板里,肉就是红的,难看,味又木,懂行的一看就不买来吃。“看事容易做事难,”大汉又说,“杀猪要有手艺哦小家伙,厂里能杀出口猪的,只有老子跟童状元。” 小二早听说屠宰车间有个三十几岁的女工姓童,二十岁的时候被商业局评过杀猪状元,人还长得蛮清秀。小二想,一个二十岁的妹子,一天杀几千头猪,杀得血湖血海,啧啧啧,睡得着觉啊未必?梦里头不是猪喊猪叫啊未必? 休息的时候小二同王胖子刘大姐也坐到铁轨上来。小二把工作帽摘下来在食指尖上旋圈圈。百十号人把两根铁轨坐得满满的,一片笑闹。小二听得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起了高腔: “敢不敢?你讲,到底敢不敢?” 小二望到一个女工站起来,指着杀猪大汉的脸这样来说话。那女工不是别人,正是童状元。 “谅你也不敢。”大汉嘴角喷出一口浓烟,一脸的不屑,“莫说是你们女人家,就是男子汉三五个也拢不得老子的边老子不是吹!” “那就试试看?”童状元挑衅的模样。 “试噻,有本事你就试噻。”大汉又喷出一口浓烟,“老子坐在这里动都不得动!” “好啊,姐妹们!”童状元大吼一句,手一挥,“上!把这老男子汉的裤子剐啦!” 小二就看到铁轨上一群女工一跃而起,大约十来个,嚷声一片,朝大汉扑过来。大汉力大无比,左手一拨,拨翻一个,右手一拨,又拨翻一个。于是场面就热闹了。众人皆站起来,吆喝四起:“上啊上啊!”仿佛布尔什维克要攻打冬宫的模样。小二亦踮起脚尖,望到那场面,明白了什么叫做“前赴后继”,什么叫做“赴汤蹈火”。被大汉拨翻的女工,爬起来又扑上去。没轮到拨的则是抱脑壳的抱脑壳,扯手脚的扯手脚。还有个胖女人黄继光一样一头堵到大汉胸口上,死死抱住他的腰,打定主意要跟他结婚似的。童状元到底做过状元,绕到大汉背后,一把勒过他颈根就朝地上摁。还是她这一着最得手,四两拨千斤,把大汉摁得四脚朝天,翻到了枕木同碎石间。 “解皮带!解皮带!先解皮带!”童状元指挥道,“剐了他娘的!” 第二章 上吊(2) 人围成一圈看热闹,开始圈子很大,后来越缩越小,开始圈子疏可跑马,后来圈子密不透风。只见一条裤子带着呼啸声从人脑壳顶上飞出来,轻轻飞到了半空中,飞过了铁轨,飞在了车间门外的月台上。待小二从人缝里挤进去时,望到大汉像只被松香褪了毛的猪,光赤条条,手脚皆被女人摁住动弹不得,嘴里被塞进了他的士林蓝短裤,又愤怒又无奈地闷吼着,鸡巴可笑地歪倒,被女人们嘻嘻哈哈又抓又搓,或者一拨拨到左边,一拨拨到右边。 童状元发一声喊:“一二三,跑啊!” 众女工手一松,哗地一家伙,水一样四散溅开去。 王胖子师傅笑得肚子痛,指着大汉道:“看他那逼样子,卵用都没有。” 小二就见大汉爬起来,一手从口里扯出士林蓝短裤,一手捂住被女人左左右右拨过的东西,朝天上喊:“好啊好啊好啊!老子捅你的娘啊!”好像他的敌人藏在云朵里。 王胖子师傅对小二评价道:“他那逼样子,今天晚上不阳痿你就问我。” “阳痿是什么?”小二听不懂,脑壳仰起来,“阳痿是什么啊阳痿?” 王胖子拍拍他肩膀,“你细伢崽,以后会晓得的。以后。” “你跟我讲噻你。莫卖关子噻你。” 可以杀出口猪的大汉还在地上捂住鸡巴一边大声叫骂,一边东张西望找寻裤子。人们皆不告诉他,人们欣赏不花钱的喜剧。只有小二走到月台底下,一跳,拣着了裤子,走到大汉跟前递给他。大汉嚎一句:“老子捅你的娘啊!” 小二听到一个人笑得特开心,回头一望,是薛军。 薛军也是屠宰车间的,跟小二一同进的厂,嘴唇一年四季有点乌紫。“老子心脏可能有毛病,医生讲过。”他每回这样来解释嘴唇的奇怪颜色。小二来采料的时候喜欢站到他跟前说一阵话。薛军拿着个喷筒站在流水线旁,喷嘴上“呼呼”地吐出尺把长的蓝火,把猪身上松香没褪净的残毛拿火燎掉。猪倒挂着一头头经过,他一手拿喷筒,一手戴橡皮手套,抓一只猪前腿一甩,猪就旋转起来,这就是他的工序,检查有不有残毛,然后燎干净。 “一天到晚搞这样的卵事,真是没味!”他跟小二抱怨道,“抽烟啵?” 薛军是小二他们一批学徒中最早学会抽烟的。小二接过他点燃的烟,“叭”一口,呛得直掐自己的颈根,一脸涨红。薛军就笑,“慢点嘛,没来得及喊你就叭,还不是呛得鬼样的?”小二看过薛军吐烟圈,羡慕得不得了。薛军吸一大口,把乌紫的嘴巴撮尖,然后拿根指头在鼓起很高的腮帮子上轻轻点着,一点一个烟圈飙出来,像吹肥皂泡泡一样。 “这些婆娘好痞的,”薛军朝对面的几个手臂滚圆的女工说,“动不动就剐男人的裤子。” “没剐过你的吧?”小二问,夹着烟,不敢抽,只让它自燃。 “一般不剐红花伢崽的,只剐结过婚的男子汉。好痞啊,剐了就搓男人的那东西,笑格格的,搓擀面棍一样。”薛军脸上有种神往模样,仿佛他很想也这样被那些女工摁到地上搓擀面棍。 “哪天晚上我带你到急宰间去,”薛军附在小二耳朵边上悄声道,“让你开开眼界。” “开什么眼界?啊,开什么?” “到时候就会晓得的你。班长过来了,班长好讨嫌的,不跟你讲了。老子要做事。” 所谓急宰间就是属于屠宰车间的另一个小规模的屠宰场,在肉联厂最里头靠围墙的角落里,除开你是这个车间上班的,否则你不会轻易上那个地方去。七八九三个月是杀猪的旺季,也是最酷热的天气。生猪从铁路上运来,从公路上运来,亦从湘江河里运来,途中有许多猪像人一样中了暑,又没有仁丹同济众水吃,只好口吐白沫,两眼血红,歪到一边,哼哼唧唧骂只有它们自己听得懂的狠话。这些猪若不及时宰掉,很可能在半夜里暴毙。暴毙的猪,只能用来熬工业用油,不可食用。所以就有这么个急宰间,专趁中暑的猪尚有骂娘的气力,赶紧宰掉。一般来讲,大热天气,急宰间一天可宰经兽医余大个拿石灰水在背上打叉以示要从重从快处理的猪两三百头,不分昼夜,三班倒地宰。来一头宰一头,来十头宰十头。 这些情形是薛军告诉小二的。薛军还说,急宰间上班的全是娘们,清一色,“我们车间几个漂亮点的婆娘都在那里。”薛军说着,脸上又是神往模样。 小二看薛军拿喷筒燎猪身上的残毛。班长叫叫嚷嚷地走过去了。一个三十二三岁的女工端着个大茶缸走拢来,问薛军:“吃茶啵?”薛军问烫不烫。女工说:“放到排风扇底下吹了一气咧,娇气鬼!” 薛军吃茶的时候那女工问小二:“你制药车间的吧,小鬼,你叫什么嗳?” 薛军抢了答:“跟我一同进厂的咧,我们玩得好,你叫他小二就是。” 第二章 上吊(3) 女工伸出手来在小二腮帮子上捏了一把,道:“你们都是红花伢崽,飞嫩的小乳猪。” 薛军说:“莫痞。他蛮怕丑的。” 女工嗔道:“怕丑?同你一样怕丑?快点吃,吃完了我要吃。” 女工接过大茶缸,一扭一扭走了。 “她是哪个嗳她?”小二问。 “程曼,我们喊她曼姐姐,她老公关在班房里还没出来。”又附在小二耳朵边上说,“好骚的这个曼姐姐。” “你为何晓得的嗳你?”小二好奇地问。 “有回在更衣室,就我跟她两个人,她当着我的面就换衣服,妈妈的,两个奶子好大啊!” 薛军问小二:“看见过女人的奶子吗?” 小二脸一红,脑壳摇个不停:“没没没我没没没!” 薛军就笑:“你看你,脸红得那样子,没没没我没没没。下回告诉你,女人的奶子是什么样子。好看,看了脔心跳。” 2 脑垂体后叶注射液小试过后是中试。小二拖着板车,从地下室把低温保存的提取液拖上来。刘大姐在后头跟着,一手搭在钢精锅上。小二远远地望到南京驴子苗条的背影,裙子飘起来,手里拿了采样试管。小二经常看到南京驴子的脸青一块紫一块,晓得那皆是施技师的杰作。施技师上回追打贺技师,受到武支书严厉的批评,武支书在车间大会上拍着桌子道:“下回要是再发生这样的事,那就不是我来管了,哪个来管?保卫科!关起来把你们!晓得厉害的你们!还是读了大学的。哼,从哪里读的?屁眼里是吧?”把施技师贺技师训得脑壳屎一样掉进了裤裆里。 从那以后施技师把大号扳手还给了维修班的刘叫鸡,暂时不敢有所作为。不过擒拿格斗还是照练不误。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站个马步,跟小二说,“来,你一顿乱打过来。” 小二懒得陪他练了。“练了有什么屁用你?逮着人了你又不敢下手。” “当时人太多嘛。”施技师解释道,“下回老子要在没人的地方堵着他打。” “要就莫打,要打就往死里打,还管有人没人啊你。” 小二其实只是表明打架的态度,并不表明他赞同打贺技师。相对施技师来讲,贺技师业务能力强些,人也要和善些,经常摸着小二的脑壳用上海普通话说:“小伙子,还是要读点书的,学点本事的。” “尽是洋文字,读得懂嗳我?”小二对读书没兴趣。当工人了,不要做作业了,不要考试了,这是人生最快活的事。 “读不懂可以问问我嘛。”贺技师又摸小二的额头很突出的脑壳。小二就被摸出一个问题来:你和南京驴子,是哪个勾引哪个? 小二看见南京驴子的背影,同样想到了这个问题。刘大姐也看见了那个苗条的背影在前头走。她朝地上“呸”了一口,念道:“树要一张皮,人要一张脸。看起来漂漂亮亮的,搞了半天是个驴子。” 刘大姐亦瞧不起施技师,每回施技师指挥她做事,她当面不说什么,转过背就“呸”,然后说:“你老婆偷人,你还神气。我一解放就出来参加工作,五八年的时候我唱歌别人都喊我郭兰英。你那时候在哪里?你那时候小鸡鸡还在地上拖灰咧!” 小二不大喜欢五八年的郭兰英。小二喜欢王胖子师傅。王胖子师傅一副对什么皆满不在乎,“你拿我嚼不烂”的模样,很得小二欣赏。王胖子师傅到食堂里吃饭,一餐总要点两份扣肉,然后倒半杯散装谷酒,夹块肉,舌头一闪,肉就消失了。再呷口酒,眼睛一闭,像要深切回忆什么的模样。 有段时间四处皆没有散装酒卖,上晚班的时候,王胖子师傅趁施技师伏在桌上打瞌睡,就把无水乙醇倒在量杯里,再到蒸馏塔下接些蒸馏水掺到里头,丢根酒精表下去,看看稀释成六十度,就把它灌到一个瓶子里,偷偷带回寝室去。有时候他和小二到冷库里拖东西,刘大姐要跟起去,他说莫莫莫,你难得换棉袄,我跟小二去就行。到下头,他叫小二等着,自己就消失了,十来分钟后又出现在小二跟前,笑呵呵地从怀里摸出一个绿色的写着洋文字的纸盒来,一看,是腊制品车间存在冷库里的出口三鲜肠。“这东西下酒,啧啧啧。”王胖子道,“外国人他妈妈的真晓得吃。”又道,“我代表中国人民先尝尝味看。” 第二章 上吊(4) 下了晚班,王胖子师傅把小二叫到他寝室,其他人上白班,寝室里没别人,王胖子师傅就把绿色的写着洋文字的盒子打开,拿一根钢笔长的三鲜肠给小二,又把自制的酒倒在有一层乌黑茶垢的缸子里,说:“试试味。”小二嚼口三鲜肠,真的好吃得不得了。王胖子又叫小二呷口酒。“我呷不得酒我,”小二身子朝后仰,“我呷了会醉我。” “蠢家伙,”王胖子道,“学噻,哪个天生会呷酒嗳?”又道,“呷酒就跟谈爱一样,都醉人,都要慢慢学,除开你是天才。你是天才吗?” 小二把脑壳摇:“唔唔唔我不是我!” “我看你也不像。他妈的老子这把年纪了,从来就没见过什么鬼天才!” 小二跟刘大姐把从地下室拖上来的提取液倒进搅拌锅里加热搅拌,按工艺要求须两个钟头。要做的事只是隔一刻钟看一下锅里的水银表,温度正负不能超过两度。所以他们就很轻松,坐着聊天。小二把工作帽又顶在食指尖上旋圈圈。施技师到保管室去了。隔了一会,贺技师走进来。贺技师一般是趁施技师不在时才进来。他望到施技师,目光就躲躲闪闪,显是有点恐惧那把大号的扳手——虽然他爱打篮球,块头同力气比施技师要大得多。他本来也在试制组,因他同南京驴子事发化验室东窗,施技师天天找碴威胁要揍他,他就找武支书请求调开,在车间办公室旁边给了间房子同仪器设备,带了猴子和其他两位助手,另立门户,从猪血里试着提炼一种新的血清。但所有的工具书同资料,皆被施技师霸着,不让他分享。他有时就趁施技师不在,偷偷地来找。他还是找着了上回要拿的那本砖头厚的书。 “拿去用一用啊。”他跟王胖子师傅打声招呼。 “跟我讲没用,要跟施技师讲。”王胖子师傅道。他坐在窗户上头抽五分钱一包的南桔烟。 “麻烦你跟他讲一声。拜托啊。” “你也不要怕他,你要用用就是,又不是他私人的财产咧。”王胖子师傅又道。 “正是,正是,公家的,他总不能一个人霸着吧?”五八年的郭兰英也抱不平地插上一嘴,“我倒是看不懂哦,要是看得懂,我还要搬回去看咧。” 正说着话,施技师从保管室里领了滤布同胶管回来,一见贺技师又来拿书,立即一句断喝:“放回去!欠揍是吧你!” 贺技师求援般地望王胖子师傅一眼:“王师傅你看看,你讲句公道话。我就是查个资料。他每回这么凶,要打人。” 施技师把领来的东西朝桌上一扔,冲过去就当胸揪住贺技师:“放不放!我数一二三,放不放!一——二——” “算啦算啦。”王胖子师傅从窗户上笨笨地跳下来,把两个手掌合起来,直直地伸到施技师同贺技师之间,然后一分,两个人皆朝后退了两三步。他的蛮劲真是不寻常的大。“见面就吵,见面就吵,烦不烦躁啊你们!” “老子总有一天要揍死你这个畜牲!”施技师又威胁贺技师,“明白告诉你,老子练了擒拿格斗的!老子要锁你的喉你这畜牲!” “要打你们出去打,莫在这里打。”王胖子师傅说。 “正是,正是,出去打。这里净是坛坛罐罐。出去打。”五八年的郭兰英附和道。 贺技师抚着被揪得皱巴巴的衣领子,一副无辜模样:“你们看你们看,他这人蛮不讲理,开口就要锁喉。太狠了一点嘛。” 五八年的郭兰英很瞧不起施技师,就刺激他道:“要打就打个痛快,莫只晓得回去打老婆。那是什么狠?” “好好好,你们讲的啊,你们要我打的啊。”施技师好像得了联合国安理会授权一样,袖子一捋,又要朝前冲。 正在这时,有个声音咳嗽了一句,说:“吵什么吵,!” 小二回头一望,门口站了军代表老莫,他身边还有个人,是矮个子的武支书。 “好啊又是你们两个!”武支书的酒糟鼻子开始红起来,“好啊好啊!” “哪两个,?指给我看看。”军代表望一眼武支书。 武支书愣了一下,意识到车间里上班时候有人吵架可不是件好事情,亦不想当着军代表的面收拾这两个不听话的家伙,就说:“没事,没事,没事,他们为工艺上的事有点争论是吧你们说。” 第二章 上吊(5) “正是,正是,”刘大姐用五八年时唱过歌的喉咙打圆场,“他们都是里手,一个说搅拌的时间要两个钟头,一个说只要一个钟头。调子是高了点。” “我看不像吧,?”军代表也不是那么好骗的模样道,“小家伙,李什么红,你在这里,你跟我老实讲,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他认出了李小二。 “是啊是啊,刘大姐说的是啊她。”小二点着脑壳。 “我们都是这样讲话的。工人阶级吼一吼,地球都要抖三抖。声音洪亮。”王胖子师傅说得小二笑起来。 “你笑什么笑?”军代表朝小二道,“是不是嘲笑我,?” “你是天大的人物,哪个敢笑你?肉联厂只养了猪,又没养豹子。”王胖子师傅又道。 军代表望了王胖子师傅半天,咳了两声,朝地上吐口痰,“你是什么人?你在这里是干什么的?你叫什么??” 武支书正要开口,王胖子师傅抢先来答了:“我姓王,因为长出一身的膘,革命群众都叫我王胖子。我是中国人。我在这里当工人。毛主席说,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所以我在这里领导一切。” 小二又把嘴巴捂起来笑。他只觉得莫名的快活。 “你你你你你,”军代表忽然有点口吃,“你怎么跟我说话的,?” “是听不懂啵?”王胖子师傅不急不忙道,“听不懂我就再讲一遍。” “你你你你你!” “算啦算啦,我们到别的班组去看看。”武支书拖着军代表朝门外头走,“莫跟他认真。他这个人就是这么说话怪里怪气的。” 小二听得军代表在走廊外头说:“我我我要查他的档案,倒看看他祖宗三代是干什么的!” 小二又听得武支书说:“他祖宗三代都是杀猪的,是城市贫民。这个我清楚的。” 声音越来越小。小二把手松开来做鬼脸,然后又笑。 “听到没有,我祖宗三代都是杀猪的。”王胖子拿掌刃做了个杀猪的模样。 “你也胆子太大了,敢跟军代表开这样的玩笑。真是。”五八年的郭兰英说。 “怕他个卵嗳?老子又不是苏福生,吓得死嗳?” 3 苏福生在反标事件之后的第三天,被关在了革委会办公楼旁边的那排平房里。关到第七天,苏福生半夜里撕了条被单把自己吊在了门框上,结果了自己才四十出头的生命。 那晚上,隔壁房间里睡了政工科的陈干部同保卫科的黑大汉。桌上摆了个空酒瓶同两根军用皮带,一地的兰花豆壳。大狼狗在一只铁笼子里偶尔发出一两声烦躁的闷叫。鼾声跟虫声正里应外合。 苏福生死得很难看,猪肝样的舌头吐出来几乎半尺长,脸上的表情恐怖得让人看见就逃不赢。身上则到处是青紫的伤痕。 小二听说苏福生留了遗书,拒绝承认反标是他写的。小二还听说,遗书上最后写的是“我没有存一分钱,老婆同志我对不起你”和“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伟大的毛泽东思想万岁!伟大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万岁!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师傅王胖子说,苏福生根本就是被吓死的。“当然,打也得打半死了。” 但军代表不是这样说的。军代表在全厂职工大会上宣布,苏福生是畏罪自杀,是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他这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阶级敌人,从本质上说,都是不堪一击的!他们畏惧我们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 军代表还说,反标事件,用辩证法来看,由坏事变成了好事。它教育了我们广大革命群众,阶级斗争,一刻也没有停止。阶级敌人,永远都躲藏在阴暗角落里磨刀霍霍。“他们还会搞破坏,,还会写反标,,还会螳臂挡车,,阻挠我们革命人民抓革命促生产。所以,我们一定要擦亮眼睛,一定要遵照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第二章 上吊(6) 说完了,军代表就丢个眼色给陈干部,陈干部再丢个眼色给何仙姑,于是何仙姑又扭着磨盘大的屁股带头高呼革命口号。 反标事件,就是这样,终于划上了让军代表甚感满意的句号。暗藏的沉默的阶级敌人不但清理出来了,而且被消灭了——尽管不是出自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但可算是慑于无产阶级专政铁拳的威力。 苏福生的尸体,由厂里一辆运送冻肉的冷藏车送到火葬场一把火烧掉了。小二看到了苏福生的老婆来领骨灰同遗物。遗物里有个没贴标签的瓶子,里头还有小半瓶浅黄色粉末,小二认得,那是他偷给苏福生的胃膜素。 苏福生的老婆四十岁的模样,亦是一半黑发,一半白发。 她不敢哭,一直咬着嘴唇,目光里是悲恸、惊恐同绝望。小二望着她的模样,心里很同情。小二觉得苏福生,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老老实实的人,一个衣袖子上沾满了浆糊痂子的人,突然之间说没有就没有了,真的是有点不可思议。 何仙姑呼革命口号的那天晚上,跟化验室的马脸班长管得宽在澡堂子里打了一架,双方手里皆握了一大把对方的头发同短处,一身的肥皂泡子,滑得如泥鳅。当时小二正好到灯光球场去看制药车间同腊制品车间的一场篮球赛,经过工会楼下的大澡堂,看到围了一大堆人。小二与我有同好,平生喜爱看热闹,忙钻了进去,于是看到了何仙姑同管得宽。她们从澡堂子里打到了澡堂子外。当然,她们胡乱地穿了衣,颈根上手臂上仍是肥皂泡子,花点点衬衣湿湿地紧贴着肉,就好像她们的身体被包在一层塑料薄膜里。好多男人围到跟前,瞻仰的就是这个。小二倒没怎么注意这些,他的兴趣是看两个女人对骂干架。 马脸班长同何仙姑皆扯住了对方湿津津的头发,她们的脸于是只好向下,她们互相对骂也是朝着地下,就好像地下有面镜子,可以照见她们战斗的英姿,也好像地下有几颗牙齿,她们努力分辨哪颗是属于自己的。 “你这个婊子,骚婆娘,臭不要脸,你在广播室里被人操,操得全世界都听见,跟猫一样地嚎叫你还以为别人不晓得!”马脸当众揭对手的丑事,毫不留情。 “你呢?你呢?”何仙姑也不客气,礼尚往来道,“你娘老子旧社会在碧湘街做过妓女你以为我不晓得嗳!你以为档案里没记载嗳!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女!你娘被千人操万人操,你也被千人操万人操!” “打打,莫只动嘴巴子,动手!”有几个男人在一旁起哄。两个女人一动手就扯头发扯衣裤,把裤子扯得看见半边屁股,把衣服扯得看见半边白奶子,几多刺激。 “婊子,松不松手你松不松手!”马脸的劲大些,把何仙姑的脑壳扯到了胸口前,好像拼命要喂奶给对手来吃一样。 “你不松老子就不松!老子还怕了你嗳你才是婊子!”何仙姑也企图叫对手来吃奶。 后来何仙姑松了手,朝管得宽一张马脸上劈耳刮子,劈得啪啪啪啪响。马脸则趁乱一口咬住了何仙姑的胳膊,咬得她像呼革命口号一样尖叫起来。混战之中,两个女人皆把对方的衣服扯崩了纽扣,小二于是看见了两对奶子。马脸的是小小扁扁的,而何仙姑的是一对颤颤的大肉球。 小二晚上睡觉又半天睡不着了。他眼前老是浮着那对颤颤的大肉球。薛军那厮说过,女人的奶子好看,看了脔心跳。此言果然不虚。假如是我,我也会脔心跳。那回我们院子里的大毛说要掀开资产阶级破鞋鞠咏仪的衣服来看她的奶子。我一听就脔心跳了。后来大毛不晓得从哪里偷来了一本《妇科手册》,我们把脑壳围拢来,大毛把手册朝身后一藏,说,去,买一毛钱太妃糖来就给你们看!于是我们就七拼八凑凑了一毛钱,由我跑到街口的南食店买了十颗太妃糖。往回跑的时候还遇到了街上的小流氓鼻涕虫找我挑衅:“摔跤啵?一个对一个,到菜场坪里去!”但是我没工夫理他。我长劲跑回去,把糖讨好地递给大毛。大毛就把手册随便翻到一页,说:“这是什么?”我们一看,那上头画的就是奶子。许多地方有一根直线射出来,顶端有字,写着:乳头、乳晕、乳盘之类。我们于是看得脔心直跳。 小二原来只晓得何仙姑屁股大,没料到今天才晓得她奶子同样大。比马脸班长的奶子大得多。马脸班长的奶子,那算什么东西,顶多像只被一脚踩瘪的盐菜包子。在薄薄的毛毯里,小二把手伸到自己胸脯上,在空虚里划着圆弧,试想这里若长出来那样一对颤颤的大肉球,抓在手里搓来捏去,会是什么滋味。想着想着,他就不止是脔心跳,而且胯裆里的小东西亦蓬蓬勃勃崭露头角了。 小二反正睡不着,脑壳里就放电影一样排队放过来所有认识的女人的胸脯。他以前皆没有留意,没有进行过任何火力侦察,所以根本不晓得她们衣服里头的具体内容跟火力部署。有几个女人他是定了一下格的。他要慢慢回忆一下她们胸脯的形状,以确认她们的奶子属于马脸班长的那种呢还是何仙姑的那种。 小二重点想到的人里头有跟薛军端茶过来的曼姐姐,剐杀猪大汉裤子的童状元,厂文艺宣传队的田报幕员,化验室的脸上时常青一块紫一块的南京驴子,车间里五八年的郭兰英以及老公开冷藏车她又一直没生过小孩子的张翠英,尤其是一同进厂又分在制药车间的两个妹子:赵丽萍同徐元元。 4 赵丽萍同徐元元属于那样一种妹子,如果端庄一点,可以叫做貂婵或西施;如果浪荡一点,可以叫做妖精或驴子。她们介乎其中,分寸天生地把握得妙。增之一分为多,减之一分为少,所以最后她们无法归类。同小二一起进厂的有十几个妹子,但是长得像武则天一样狐媚惑主的就只有她们俩。因为这样,她们就总是在一起,住也住在一间寝室,行也行在一个车间,吃饭上厕所亦相邀了笑呵呵地前脚跟后脚,好像我们家以前用过的油盐坛子,好像后来电视上看到的手术失败一命呜呼的连体姐妹。她们分在针剂班灌封组,整天穿白大褂,戴大口罩,在无菌室里把各种药液灌成针剂。一排蓝色的小火苗在眼前喷着火舌,如同烧氧焊一样把一支支自动线上移过来的灌了药液的安瓿封住口子。有时候她们又坐在另一间拿紫外线照射过四壁的贴满瓷砖的房子里,同样穿着白大褂,不过可以不戴大口罩。她们在一张并排坐了五六个人的长条桌前坐下来,眼前不是火苗,而是一盏瓦数很高的日光灯,她们拿个很长的木夹子,一排夹了十支安瓿,一下子倒过来,一下子倒过去,在灯光的照射同穿透下检查安瓿里头的药液的澄明度,看见混浊的就从木夹子上取下来朝身旁一个篾篓子里丢,“叮”地一响。这时窗子外头总是站了一些年轻的后生子,说他们年轻,其实也有二十五六岁模样了,有的甚至可能更大些,他们抽烟或是不抽烟,有胡子或是没胡子,吹口哨或是不吹口哨,总之是没找到对象的,总之眼睛不断透过窗玻璃朝里头注视赵丽萍和徐元元这两个无法归类的妹子,总之目光皆是猎人的目光,总之就像小二看见何仙姑两个肉球跟我看见大毛手里的《妇科手册》一样有点控制不住地脔心跳。 这些人不管脾气好不好,反正皆有点焦灼模样,就像站在妇产科手术室外的男人,口里跟别人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眼朝那扇“男同志禁止入内”的大门偷瞟。他们皆来自其他车间,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其中最多的是维修车间的。他们热烈盼望针剂班有设备坏了,要改造了,要安装了,要使用葫芦吊同电焊机氧焊机了,要使用榔头改锥跟锉刀刮刀了,这样就可以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这样就可以仿佛漫不经意地问两个无法归类的妹子:“要不要我帮你们拿焊条打几口勾针,勾窗帘跟桌布跟围巾跟毛线领箍?” 第二章 上吊(7) 他们使用孙子兵法,先巴结赵丽萍徐元元周围的人,当然主要是女人,给她们打勾针,然后引蛇出洞,让两个无法归类的妹子很生气地朝他们叫:“何事不给我们也打勾针啊?”当然,简单地说,两个无法归类的妹子后来手里各自有了一大把圆的扁的长的短的各种形状的勾针。简单地说,她们也无法区别哪根勾针是哪个人送的。简单地说,她们甚至叫不出所有送她们勾针的人的名字来。 后来小二就开始注意观察她们的胸脯了。小二发现,徐元元的胸脯要大一些,赵丽萍的胸脯要小一些。除此之外的区别就是,徐元元要胖一些,赵丽萍要苗条些。拿现在的好莱坞明星打比方,徐元元有点像《泰坦尼克号》里的凯特·温斯莱特,赵丽萍有点像里的妮可·基德曼。但是没有人找她们拍电影,只有人找她们送勾针。 师傅王胖子对小二说:“小家伙,你以后找对象就要找左边那样的妹子,右边那样的妹子不要找。晓得啵?” “哦——” 小二跟师傅王胖子坐在窗台上,望着外头经过的两个无法归类的妹子。左边走的是徐元元,右边走的是赵丽萍。 师傅王胖子抽着南桔烟,老道地说,有的妹子好看不好用,有的妹子好用不好看,又好看又好用那是盘丝洞里的妖精转世。反正妹子一定要肉多,“当然也不要多得像我这样”,胸脯一定要大。“当然要大得比老子好看”。 “左边那个叫徐元元吧,我看将来就好用,而且是又好看又好用。”王胖子师傅语重心长道。 “什么是好用嗳?” 师傅王胖子拍小二脑壳一下,“将来你就会晓得。你只要记住我今天告诉你的诀窍就是。” “哦——” 小二望到两个无法归类的妹子抬了个篾篓子,消失在冷库的电梯门口。他不大明白师傅说的诀窍是什么,将来是什么,好用是什么。所以他额头很突出地呆了小半天。 不过小二总还是明白一点的,就是两个无法归类的妹子,他确实喜欢徐元元一些。这是因为徐元元爱笑一些,打打闹闹一些,跟小二说话多一些。 “小二小二,表演一下看看。”徐元元喜欢朝小二喊。因为小二有一种本事,把自己的大拇指能掰到贴在小臂上。而且他的手若是向右划圈,脚则可以向左划圈。一个顺时针,一个逆时针。每回表演这两个节目,皆叫徐元元笑得前仰后合。“好玩好玩好玩,再来一遍!再来一遍!” 于是小二又再来一遍。 “告诉我噻!告诉我噻!拜你为师噻!” 小二就告诉徐元元手跟脚划相反的圈。徐元元一学就笑,因为划一两下,手跟脚的圈就是同向的了。 “小二,你是天才。”徐元元道。 “我师傅讲,他没见过天才。” “莫信他的,你就是天才。”徐元元望小二一眼,目光里有喜欢的意思。 赵丽萍就不是这样。她不看小二的才艺表演。她喜欢跟武支书说话,跟团支部的小关说话,喜欢要那些站在窗户外头的维修车间的青工们没完没了地帮她打勾针,星期天,带回城里去,送给她的三姨姨四姑姑五干妈。所以小二也不怎么对赵丽萍感兴趣,他只喜欢看徐元元笑呵呵的一张脸,虽然喜欢看徐元元笑脸的五湖四海的青工,加起来至少有一个加强排。 最重要的是,小二现在开始意识到胸脯大的妹子要有味得多。为什么要有味得多,他没想出原因来。当然,最后他还是想到了一点,妹子胸脯一大,他看久了就会脔心跳。 徐元元经常对小二示好,这使小二异常得意。有一回片剂班里长着蒜头鼻的一位青工结婚,蒜头鼻是厂文艺宣传队舞蹈队的队长,人缘很广,所以参加婚礼的人特别多。女方是城里一个纱织厂的女工,双方皆没有房子,只好住在女方的父母家。吃完喜酒大家就去女方家闹新房。肉联厂各个车间的人去了百多号,而且几乎皆是年轻人。那回不知为何赵丽萍没去,但小二看到徐元元去了。结果徐元元被一群男青工簇拥在新房里,你一句我一句找她搭话,风头大大盖过了新娘子。徐元元在人堆子里喊:“小二,小二,在哪里啊李小二?”小二挤拢去,“我在,我在,我在!什么事?” 徐元元说:“带我出去,小二,找个电影院去看场电影!”声音很大又很脆,所有人皆听得分分明明,所有人皆拿绿眼睛望定李小二,所有人皆在心里说这小王八他妈的怎么这么有福气! 徐元元说完就抓着小二的胳膊朝人堆子外头挤。小二跟起走,只感到脚下被人使了绊子,差点摔一跤。徐元元回过头来说:“没事吧你?没事吧?” 那一刻,小二感到了从未有过的骄傲。那一刻,小二想起了师傅王胖子讲过的话:以后找对象就要找左边的那个妹子。 “我师傅讲,你将来又好看又好用!”挤出包围圈之后,他们来到街上,灯火四处闪闪烁烁,行人各自匆匆忙忙,小二就对徐元元说了这句话。并不是冲动,只是没话找话。 徐元元听了一下站住,“你师傅是什么意思?” 小二亦站住,“我不晓得我。” 徐元元说:“哼,我觉得你师傅好莫名其妙的。” 第三章 裸画(1) 施学稼终于搬出去了。武支书给他和南京驴子在车间会议室一角拿木板子石棉瓦隔出了一间房,暂时安顿下来,总算有了一个窝。小二觉得轻松了好多,不然的话他经常要扮演贺技师,把施技师或者被施技师打得两眼群星灿烂。每个星期南京驴子还要到寝室里来一两趟,一来施技师必对小二说,哎,你出去玩一下,等个把小时再进来。有回小二走到楼下,忽然记起忘了带钥匙,又返身上楼,走到寝室门口,只听得里头南京驴子发出来老鸹样的叫声。小二一敲门,叫声就没了。里头施技师问:“哪个?”小二说:“我咧,小二咧。”施技师又问:“干什么?”小二说:“拿钥匙咧我。”施技师顿了一下,说:“你到楼下头去,我从窗子里丢下来。” 小二走到楼下,仰起脑壳,看见窗子打开来,一只手臂闪了一下,钥匙在空中划了道闪亮的弧线,落在了脚底下。“砰”的一声,窗子又迅速关上。小二喃喃道,搞什么鬼啊你。莫名其妙啊你。走到路上碰到了猴子,就把刚才的事说给了猴子听。“每回南京驴子来就把老子喊出来,他妈妈的。”猴子听了就笑,说,你这筒蠢卵,人家在搞什么你晓得啵? “搞什么嗳你讲讲看?” “人家在这个咧蠢卵!”猴子左手食指拇指弯个小圈,右手食指在圈圈里插来插去。 “什么意思嗳你?” “蠢卵啊你,你晓得你是如何出世的啵?你就是这样才出世的啊蠢卵!” “哦——”其实小二还是没有弄得明白。小二就是这样的呆子,众人皆明白的事,他就是不明白。 施学稼搬走之后猴子从武支书寝室搬了过来。 “跟武支书一间寝室真是没得卵味。”猴子道,“一天到晚管犯人一样地管。早上七点钟就喊起来,不起来就掀被子,一分钟懒觉都睡不得!” 他学武支书的模样:“起来起来起来后生子起来!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天之际在于晨后生子!”学得倒还蛮像,惹小二笑得快活。 “老子现在有点后悔,”有天猴子跟小二说,“老子不该欺负苏福生,老子还朝他的面汤里吐过痰,现在想起来还是有点后悔。苏福生蛮遭孽的。” 小二说:“你是缺德嘛,欺负老实人。” “早晓得苏福生是这样的下场,老子会对他好一些。你讲得对,老子是缺德。老子下回再不欺负老实人了。” 小二跟猴子吃了晚饭就到灯光球场去看篮球赛。肉联厂在郊外,离市区有十来公里。如今大家皆有私家车,十几公里那是小菜,档位刚拉到五档就到了。但是那个时候从肉联厂到市区才有一路公交车,一小时一趟,要坐半个钟头才能到,坐在车上大家像吃了半瓶摇头丸,闭着眼睛摇老半天,摇出一脑壳豆腐脑时只听得售票员一句唱“到啦!”大家才醒过来。 肉联厂的工人大半住在厂里,小半住在城里。住在城里的,一般只是到星期六下了班才坐厂里的班车进城,手里提了猪肥膘跟猪下水,在那个一切凭票供应的匮乏年代让路人景仰不已。工人们平时下了班无甚事做,有球赛看就是福气。当然围着看人家打架那是更大的福气。打架又打出奶子跟屁股来,那就叫洪福齐天。 走到灯光球场时小二看见了化验班的前班长管得宽,一脑壳头发纷披在肩上湿津津的,腰里头抱了个花脸盆,脸盆里是洗过又拧成麻花样的衣服,显然是从澡堂里出来的。上回她跟何仙姑在澡堂里打架,隔了一天,武支书找她谈话,宣布处分决定:撤消化验班班长职务,以后的工作就是喂那些供实验用的小动物,比方小白鼠跟大灰兔。“这个决定还不是我们车间支部的决定,”武支书跟她解释,态度极严肃,“是上头的,厂革委会的!问题严重啊我的同志!”武支书还要求管得宽写出深刻的检讨来,“还不是给我看,要给厂革委会看,给军代表看,他们说要得才要得我的同志!”前班长管得宽拉着张马脸道:“写写写,写个屁!”又问:“那何仙姑写不写?要是她不写,我也不得写!” “何翠同志肯定不会写,”武支书摆道理的模样道,“这件事是你没理在先,哪个要你揭人家的短呢?听说你还先动的手,掐人家的奶子,掐得青一块紫一块,问题严重啊我的同志!” “狗屁!青一块紫一块,你看见啦?”前班长越想越火,冲着武支书发怨气。 “我我我倒没看见哦我,”武支书道,“反正是有人看见,反正!你这件事嗳,怪不得我,我是帮不上忙的!” 从此马脸管得再宽,也只能管那些小白鼠大灰兔了。从此马脸的脸是长得要超过会写诗的苏小妹了。 小二跟猴子看了两场篮球赛。前一场是男子的,后一场是女子的。猴子跟小二说,你看那个田报幕员腿好长好白啊。小二也觉得田报幕员的腿确实比别的女人的长一些白一些。田报幕员以前是省民间歌舞团的,下放到肉联厂,当然就成了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骨干,报幕员是宣传队的面子,所以她的腿就应当比别人的长一些白一些。而且,田报幕员平时也讲普通话,比何仙姑正宗得多。何仙姑每次看到田报幕员眼睛就充满嫉恨的血丝。不过何仙姑不敢跟田报幕员在澡堂子里打架,因为田报幕员从小练功,随随便便可以在地上撕“一”字,前翻后翻侧空翻。听说军代表一来就想调田报幕员到革委会办公室当打字员,田报幕员不肯去,做了几次工作,仍是不肯去,结果就把她从仓库保管员发配到饲养车间去当饲养员,每天跟几千头存栏生猪拌饲料,一身的糠饼跟酒糟味。有时候还要到河滩上去赶猪。从湘江河里来的大船,把跳板一架,成群的猪就被赶到沙滩上实行诺曼底登陆。田报幕员一身黑汗水流,左手拿个里头装了卵石发出哗哗响声的铁皮盒,右手拿根下端劈裂的竹棍,操着报幕样的普通话朝猪屁股吼叫,让它们守纪律讲道德不可起哄不可乱跑不可沽名学霸王。这就是她不肯当打字员的下场。 小二有时上晚班,睡了一上午,下午醒来就一个人跑到河边上玩,多次看到田报幕员在滚滚黄尘里跟群猪搏斗的壮烈场景。他偶尔也跑过去帮她赶猪,主要目的不是学雷锋,主要目的是好玩。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与猪斗其乐同样无穷。 猴子拿肘碰碰小二,附在他耳边说:“田报幕员投篮的时候你注意看,胳肢窝里好多毛,看见没有?看见没有?” 第三章 裸画(2) 小二看见了。小二视力两个眼睛皆是一点五。田报幕员手一扬,胳肢窝里的毛就露了出来,长长的一片,黑乎乎的。 “好看吧嗯?”猴子一脸坏笑对小二说。 小二不知说什么好。这事蛮新鲜,蛮刺激。看到那些腋毛小二身体里有种东西他不晓得叫荷尔蒙,他只晓得让他的脸发烧,眼发直,胸口里爬进了蚂蚁。 后来回到寝室里,猴子就跟小二讲,女人胳肢窝里若是毛多,下头的毛肯定也多。 “什么下头,什么?” “你是装傻吧你?” “我真的不晓得。什么下头?” “不晓得?不晓得老子懒得跟你讲!” 但猴子还是忍不住想讲,想卖弄他不知从哪里偷偷看到或听到的知识。这一点倒有些像我们院子里的大毛,他就是比我们早几天看到《妇科手册》,先藏着掖着不给我们看,先要现买现卖,让我们集体景仰。他问我们什么叫做大阴唇,什么叫做小阴唇,什么叫做阴蒂。当我们全体露出一脸茫然而又神往的模样,他就开始给我们讲生理卫生知识了。说得绘声绘色,就好像他讲解的东西就在眼前似的,就好像我们一碰,那东西会像含羞草一样收拢闭合。总之,他好像不是在讲解一样女人身上的东西,倒像是在讲解一朵月季或是牡丹。 猴子说,女人跟男人一样,除了头发,还有两处地方有毛。上头的毛,通过打篮球我们可以偷偷看见,下头的毛,如果我们不找对象不结婚,我们就无法看见。 “哦——” “当然,”猴子补充道,“如果硬要看见,那也不是没有办法。” “什么办法呢什么?”小二听得入了神——这是猴子希望看到的结果。 “那就是,上房,爬厕所或者澡堂。” 小二就开始有点崇拜猴子了。猴子晓得的事情真是多。而且他让小二又有点睡不着觉了,眼前老是晃动着田报幕员的胳膊,一举手投篮,胳肢窝里就是一长片黑乎乎的毛。小二咂咂嘴,仿佛孩提时候吃棒棒糖,吃完了嘴角还有余味。这本来是猴子的秘密,现在也成了小二的秘密。由于共有了一个秘密,他们的关系仿佛一夜之间酽了许多。男人皆是这样,男人凭着谈论女人,可在一刹那找到同志。他们老是跑到灯光球场去看女子篮球赛,搞得别人皆以为他们是超级球迷。其实小二连篮球的规则都不懂。他只看哪个会抢篮板,哪个投篮有准头。当然他现在就不是看这些名堂了。他现在是看上头的毛。看完了晚上就有点睡不着,胸口里头爬进蚂蚁了。 小二问过猴子:“那你上过房爬过厕所你?” 猴子讳莫如深道:“这个你就不要问了。” “如果你上过房爬过厕所那你就是流氓那你。” “你爷老子才是流氓你这筒蠢卵。” 猴子让小二崇拜的地方还很多。比方,猴子特别喜欢看书,每个星期进城,总要借几本书回厂里来,下回进城又换几本新的来看。他什么书都看,速度又快,记忆又好,所以他比同龄的小二懂事懂得多。猴子还喜欢画画,喜欢吹口琴,兴致来了,还写旧体诗同新诗。 “你何事不参加文艺宣传队嗳,你口琴吹得这样好?”小二很奇怪。 “蠢卵,宣传队又不要吹口琴的。” “何解?” “口琴算不得乐器。”猴子说,“不过要是我真的参加了宣传队,我就经常可以看见田报幕员了。她长得真的好看,那样长的腿!” “你未必觉得她比赵丽萍跟徐元元还长得好看些嗳?” “蠢卵,三十几岁的婆娘比红花妹子要有味得多咧。” “何解?” “跟你讲不清,讲了你也不会懂,反正我是这样认为的。我们街上修锁配钥匙的熊大伯也是这样认为的。” “哦——” 猴子从小就喜欢画画,寝室里的墙上四处贴满了他画的静物素描跟车间速写。他还收藏了一些那年头很难见到的画册,锁在抽屉里,有时候也拿出来躲在蚊帐里独自欣赏。 小二说:“给我也看一下噻。” “你要看嗳,看了跑马就莫怪我。”猴子说完就递了一本画册给小二,吩咐道,“躲起来看啊,莫让别人看见了。” 小二一看,原来是一本俄罗斯的人体素描。小二翻到一幅侧卧的裸女,线条起伏如山峦,下头顿时坚硬起来,身上亦燥热无比。再翻,有坐着的,有站着的,有弯腰在地上拣拾什么东西的。千姿百态,统是一丝不挂,肉山肉海。 “怎么样,看得声都不做了?变哑巴了?变呆子了?变出三只脚来了?” 小二脸红发烧,像一块冒烟的烙铁,舌头不听使唤,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手脚不听使唤,做不出一种完整的姿势来。这种情形我不是没有过。那回头一次看了《妇科手册》,我就是小二这副模样的。大毛叫我们站起来检查自己的武器装备,我的脸也是一块冒烟的烙铁。 “你看你这蠢卵模样!没见过吧?借给你看,今天晚上!”猴子很大方地说,“老子将来要找个女人来画,最好她长得像田报幕员,把衣裤脱光。” 那天晚上,小二很早就上了床,帐子放下来,伏在枕头上看画册,直到陈师傅李师傅下中班回寝室来睡觉,把灯灭了。小二悄悄地把画册塞进枕头下,翻身向上,手伸进了裤裆,那里头早就滑溜溜湿了一片。 我们把遗精叫做跑马。到下半夜睡着之后,小二就跑马了。裤头津湿溜滑。这当然不能怪猴子。 第三章 裸画(3) 2 “当然不能怪猴子”,这话其实说得并不准确。因为不是猴子,小二就不会看人体素描,不看人体素描就不会到下半夜才睡着,不到下半夜睡着就不会跑马,不跑马第二天就不会起不来,不起不来就不会被武支书掀蚊帐,武支书不掀蚊帐就不会发现那本俄罗斯画册,不发现俄罗斯画册武支书就不会气得酒糟鼻子一片酡红并把小二臭骂一通差点扇他的耳刮子。不怪猴子怪哪个? 当时的情形是这样:每天早上七点钟,何仙姑的广播就会准时响起来:“革命的同志们!革命的同志们!”然后“嘭嘭嘭”试话筒,然后“向前向前向前……”,然后“最高指示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然后“肉联厂抓革命促生产新闻”。半个钟头之后,锅炉房就会拉响长长的汽笛,人们从家属宿舍跟单身楼里一群群走出来,消失于各个车间,如同一群群精子,消失于子宫深处。武支书通常在这样的时刻,要敲遍小二他们那一层楼的每一间寝室,看看有哪个竟敢还在睡懒觉。那天也是巧,猴子出门的时候喊了一声小二,小二迷迷糊糊应一句,猴子以为他就会起来,旋即带上门走了。一般猴子是到厂门口饮食店买一糖一菜两个包子、一根油条,一夹一捏,成了个三明治,然后边走边咬,脚下生风。猴子的错误是忘了检查门锁,因为锁头虽然被缩了进去,但门其实并没有被扣住。武支书敲门的力气相当大,只敲了一把,门就开了。“咦呀门都不关啊?”武支书的身影从门口墨汁一样泼进来,“起来起来像什么话嗳起来起来!” 陈师傅李师傅被喊醒,应道:“上中班咧,我们两个。”他们两位是制药车间血粉班的。下一轮当班,是下午三点。 “哦哦哦我以为!”武支书正打算往后退,瞥见小二的床上挂了蚊帐,就奇怪道:“还没到六月伏天,何事就挂起蚊帐来了?” 走拢去把帐子一掀,看见了虾睡的李小二。 “起来起来起来后生子你不是做中班吧后生子!”拍小二的脸,小二呢喃一声,翻身又朝里睡。“哎哎哎!做中班你就答句白噻后生子!哎哎哎!” 俗话讲睡复觉是睡得最死的。小二被猴子唤醒一回,又返身进到梦里,这就是复觉。所以武支书拍了几把,仍没将他拍醒。武支书就发脾气了,“李小二你你你晚上做贼去了还是怎么搞的?你跟我起来你!”于是揪小二的耳朵。揪得小二枕头一移,看见了下头的人体素描。封面上头就是一个俄罗斯裸女,坐在铺着绒布的写生台上,奶子高耸。 “好啊好啊李小二李卫红好啊好啊看这样的资产阶级黄色书!”武支书从枕头下抽出人体画册翻了几页之后一股无产阶级正气飙到脸上,酒糟鼻子顿时酡红无比,“年纪轻轻的这样下流你跟我站起来站好站直你跟我,难怪你把蚊帐挂起来!” 武支书接下来是一顿恨铁不成钢的臭骂,并且几次把爬了几根青筋的手臂扬起来,打算扇小二的耳刮子。 “你要是我的崽我不打死你就问我!” “走!跟我!”武支书最后咬牙切齿道,“到车间里去反省,跟我!” 在车间支部办公室里武支书敲着桌子逼问小二,那本资产阶级的黄色画册是从哪里弄来的。 “你不讲是吧你?你蛮坚强是吧你?” 小二反正低着额头很突出的脑壳一声不吭,看着自己两只翻过来翻过去的手。 “再不讲把你交到保卫科去关它几天看你讲不讲!” 小二想起了那排平房,有个黑大汉,有条大狼狗,有时候还有陈干部,模样皆不善,皆盖世太保或者鸠山。 “你一脑壳什么思想你!看这样下流的东西!都是资产阶级的光屁股腐蚀毒害青少年!讲,哪里来的?” “拣的。”小二终于开了口。 “拣的?哈!哄鬼啊你!讲讲看,我何事拣不到啊我?告诉我地方,我也去拣!你今天不讲,不准你走出这间屋子我警告你!” 小二觉得自己有点像李玉和,密电码跟磨刀师傅皆藏在胸间,鸠山无论拿酒侍候还是拿老虎凳侍候,皆一问三不知。 “嘭”的一声,武支书在小二走神的时候走出去了,把门用力一关,从外头锁上。 直到天渐渐黑下来,直到淡黄的星星从冷库白色的库房上头闪起来,直到窗户外头有个声音小声喊:“小二!小二!” 是猴子。他在铁护窗外头探出了嘴唇以上的脑壳。小二像看见了亲人,冲到窗口。 “老子没讲出你来猴子。老子跟李玉和一样猴子。” “小二你够朋友。吃饭没?” “老子饿得半死。他妈妈的酒糟鼻子,把老子关了一天!你到冷库下头偷一盒三鲜肠来猴子!老子想吃三鲜肠猴子!” “画册呢?老子的画册呢?”猴子问。 “没收了,他妈妈的。” “老子要你赔小二你这个杂种、蠢卵!” 你要是没见过那个年头的帮教会,我现在就来给你描述:一个人犯了错误,如果他像苏福生那样政治上有前科,他就会被关起来,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扯被单条解决问题;如果他像李小二那样还是个不谙事的后生,可以教育好,可以改造好,他就会由支书领着一帮人围着,七嘴八舌,万炮齐轰,手执钢鞭将你打,严厉里带着慈祥,威吓里带着善意,凶恶里带着柔肠,让你羞愧得涕泪滂沱,觉今是而昨非,觉同志们对而自己错,觉从前是羊肠险道而未来是光明坦途,于是深刻检讨,晾晒灵魂,信誓旦旦,改过自新。这就叫帮教会,或者这就叫帮教会要帮教出的效果。 第三章 裸画(4) 唯独小二没有这样的效果。武支书挑了十来个人,皆是党团员、积极分子,还要能言善辩,还要思想先进斗志昂扬,来帮教小二,把他围在中间,坐在小板凳上,轮流发言。小二说:“拣的,就是拣的,我!”小二说:“没有人指使我看没有人!”小二说:“我不晓得这就是资产阶级黄色下流我!” “这还不是资产阶级黄色下流什么是资产阶级黄色下流你看看!”武支书把那本人体画册随便翻开一页,卷起来拿到小二鼻子跟前挥舞,“这样子光屁股,看得我都……我都……下流啊,下流!” “我看看我看看武支书。”团支书小关一脸的青春痘,从武支书手里扯过来画册,结果看得眼珠子绿光如焰,青春痘山花烂漫。 “我看看我看看!”众人围着那画册,伸出来许多的手。 “哎哎哎哎这是做什么啊这是!”武支书醒过来似的,急得酒糟鼻子更加酡红,“乱了乱了一塌糊涂了你们这些家伙还来帮教别人!” 李玉和似的李小二一个人走到湘江河边上,在高高的堤坝上坐下来。黄昏的风贴着江面吹来,小二的衣角共头发飞扬。河对岸有个锯木厂,这时尚未收工,发出一阵阵知了样的锯木声。远处有孤帆远影碧空尽,近处有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小二觉得黄昏很好,空旷很好,知了样的锯木声很好,一个人很好。为了那本画册的事,他被武支书在办公室里关了一天,又被众人帮教了一晚,最后还作了个记过处分。这件事将记在小二的档案上,白纸黑字,写着他偷看资产阶级黄色画册,思想下流,行为不端,需要长期在群众监督下进行自我改造云云。小二的家人不晓得小二得了这样的处分,若是晓得了,他爸爸会用一个南下干部的南腔北调骂道:“我操,你他妈比老子还出息啊你小子!”然后就会从腰间抽皮带,然后绕着院子中间的一颗苦楝树追小二的背影直到脑壳转晕。小二的妈妈也会拿曾国藩的湘乡话一边骂一边涕泪横流,然后从小二出生就难产数起直数到“你居然成了一个这样的角色”。小二的姐姐可能好一点,不会从腰间抽皮带,也不会涕泪横流,但会拒绝再跟小二睡在一个房间里隔床相望,“你现在流氓了,离我远一点!” 小二在河边上有一些思绪,但是很破碎;有一些回忆,但是不连贯。这些天来毕竟发生了一些事,这些事毕竟给了小二一些影响,这些影响毕竟让小二现在坐到河边上来,不晓得是哭好还是笑好。 小二在河边上坐着发呆。发呆是他唯一能做的一桩事。 天完全黑了下来,小二返身沿着条土路走回去。走到半途,看见两个人影子近了。其中一个闪了一下,闪到另一个人影的背后重叠起来,似乎是躲着什么。小二很奇怪,也眼尖,看见做了挡板的那条人影是车间里片剂班的小谭师傅。如果我是小二,我就会识趣,装做没看见。这就叫机灵。但小二是个呆子,根本没想那么多,看见小谭师傅就喊他。小谭师傅平时说话像滴了机油的轴承一样灵活无比,这一时却显出了瞬间的迟钝。 “你啊,你啊,小二啊,一个人到河边上来啊,没什么事想不开吧?”小谭师傅一边说话一边将身子慢慢移动,好挡住后头的人影子。 “你后头是哪个后头?”小二很不想事地问。 “你看那边是什么?”小谭师傅指了指右前方,小二看过去,什么皆没有,一转头,小谭师傅已走过了身,那个人影又闪到了小谭师傅的前头。 “骗我,你。”小二说。 小二又说:“我晓得是哪个躲在你身后了,我晓得了我,我看见了我,——赵丽萍!” 小二还说:“啊,偷偷地游马路啊你们两个!游到这里来了啊你们两个!” 这时赵丽萍就索性从小谭师傅身后走了出来,站到小二跟前,左右看了一看,没有人,于是就大声说:“李小二,不要乱讲啊!我跟小谭师傅谈工作,不要乱讲啊!” 小谭师傅也一脸慈祥模样道:“小二不会乱讲的是吧?小二最好了,最讲义气了,我晓得的,不会乱讲的是吧?” 小二说:“谈工作?我又不是傻子我,针剂班的跟片剂班的有什么工作谈得?骗我,你们。” “不管我们谈什么,不关你的事。信不信拉倒。反正你不要乱讲出去,不然我跟你算账!”赵丽萍声音仍是很大。 “咦呀你平常好像没这么大脾气样的啊?今天对我蛮凶啊你。”小二说。 “不是凶,小二,不是凶,”小谭师傅解释道,“是怕你一顿乱讲,影响不好。小赵正在申请加入团组织,乱讲会对她影响不好。” “我什么时候喜欢乱讲啊我?看人也不能从门缝里看啊你们。”小二很生气的模样。 “没有没有没有,”小谭师傅走过来拍小二的肩膀道,“小二不是那样的人,我说了,小二最讲义气嘛,最守口如瓶嘛对不对?” “对不起小二,”赵丽萍调子也低下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你误会。我跟小谭师傅只是谈谈事情。你不会讲出去吧?” “向毛主席保证,老子。” “真的啵?” “向毛主席保证,老子!” 第三章 裸画(5) 小二往回走,一路上在想赵丽萍同小谭师傅那副躲躲闪闪的模样。小二有时候蠢,有时候不蠢,他现在想起这模样来,就到了不蠢的时候。“肯定,他妈的是游马路,你们。骗我,你们。”小二喃喃自语。 让我来告诉你,在属于小二的那个年代,“游马路”就是谈爱的代名词,就好比我们现在说“泡妞”就是把人家千金小姐从咖啡桌上弄到床上搞妇科研究的代名词,就好比我们现在说“洗澡”就是在桑拿中心干蒸湿蒸之后让小姐把你当皇上侍候的代名词。我们院子里的大毛自从那回通过检查对比证明自己的武器装备比任何人皆强大先进之后,就开始同我们街上一个叫细米的妹子勾搭上了。“横看竖看都是好看。”他跟我们形容细米,一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模样。其实细米还没有发育完全,胸脯顶多结出桔子大个果实,而且两条腿还非常细,我们叫这样的腿做“鹭鸶腿”。细米不喜欢到我们院子里来,因她一来我们就围着她参观,又嬉皮笑脸,没一句好话。她跟大毛说,我们出去走吧。于是大毛就跟她游马路,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我们的街道,穿过我们的城市,穿过大字报同高音喇叭以及在空中飞舞的传单,一直走到郊外才走到一起来,然后在左右无人的地方坐下,大毛亲了她一下,然后掀她的衣裳,说看看你的奶子看,是不是跟书里的一模一样。那个年月,大毛是第一个开始游马路的人。在我的回忆里,游马路有点地下党接头的意味,神秘、紧张,高度警觉,一开始两个人好像不认识似的,你在前头走,我在后面跟,直走到左右无人处,方才说:“卖木梳的吗?我要桃木的!”于是终于接上头,上线把密电码交给下线。这样,才能掀人家的衣裳,来对照《妇科手册》上的图案。那个时候,就为了接一个这样的头,大毛跟细米妹子一双鹭鸶腿往往要走二三十里地。但是他跟细米游马路的情景却叫我们无限神往,浮想连翩,夜不能寐,口水朝肚里吞。 小二想,好的,赵丽萍,你居然。小二还想,好的,小谭师傅,你居然。当然小二不是甫志高,小二决不会出卖任何人。在苏福生的事情上就证明了这一点。但是小二也不情愿人家来骗他。小二喃喃自语道:“老子又不是蠢卵老子,你看见老子躲躲闪闪搞什么你,还讲是谈工作你。骗老子,你。” 小二这时候想起了徐元元。徐元元总是跟赵丽萍形影不离,好比一对油盐坛子。但是现在赵丽萍跟小谭师傅在一起游马路,徐元元就落单了。小二就想象徐元元落单的模样。小二每想起徐元元来,总是有种特别说不清的情绪,总是心里头某个地方藏了个热馒头或一只小兔子。小二喜欢徐元元,喜欢她笑,喜欢她闹,喜欢她胖胖的脸蛋同高高的胸脯。小二觉得,在一同进厂的青工里头,徐元元最喜欢跟他讲话,最喜欢看他表演拉大拇指跟手脚朝两个不同方向旋圈圈的把戏。小二尤其记得蒜头鼻结婚的那一天,徐元元当着那么多她的崇拜者的面大声说的话:“带我出去,小二,找个电影院去看场电影!” 那是小二最骄傲的时刻。那么多双绿眼睛盯着他,他的胳膊被徐元元抓紧,他们冲出了人堆,冲出了又羡艳又嫉恨的目光,走到街上,走到一片刚刚升起的灯雾之中,如同一个遥远的梦。小二现在想起来,确信那就是游马路。而且还不是一个在前一个在后,而且还不是一个影子躲在一个影子的后头,而是一直并排而行,一直在小巷子里穿来穿去,不知穿过了多少电杆、门拱、飘着歌声同油盐味的窗子以及有细伢崽同猫狗跑来跑去的麻石小路。 小二说,电影院在马路上,电影院怎么在小巷子里? 徐元元站住了,侧头望着他,“你以为真的是要看电影啊?“ “你不是说找个电影院看电影吗你?” “傻瓜,”徐元元胖胖的脸笑起来,“你是个傻瓜。” 徐元元又说:“累了,歇一会。来,坐下来。” 他们坐到一处门上头有生锈的铁门环的石级上。远处有细伢崽成群游走,一边拍打自己的大腿一边唱着:“投降不投降,我是李向阳;缴械不缴械,我是猪八戒。”让小二感到亲切,感到和煦,仿佛迎面走来了童年。 “看电影吗还?”小二过了一会儿问。 “傻瓜,我觉得你是傻瓜,小二。”徐元元胖胖的脸上又是那种笑。 “为何说要看电影就是傻瓜了?不是你自己说的吗你?” “我是让你打掩护晓得啵?”徐元元说,“那几个人刚才吵吵闹闹说要送我回家。他们说到会做到的。我不想让他们送。我妈妈要是看见有男的送我会骂我是个小妖精。我妈妈不准我现在找男朋友。她会说咦呀人家找男朋友找一个,你找就找出一支队伍来了啊小妖精!我妈妈就是这样讲话的。” 徐元元、赵丽萍以及猴子等人是同小二一起进厂的,年龄也是一般大小。在那样的年头,一个妹子如果才十六七岁就开始找男朋友,一般她的妈妈会出面干涉的。干涉的方式之一是把她关起来不让出门,之二就是像徐妈妈这样对女儿冷嘲热讽,出言尖酸,直到让她羞惭,让她屈服,让她即使有骑士送她回家也谅她不敢。 “找我打掩护……找我打掩护……”小二低头喃喃,反复回味个中奥妙。 “未必奇怪嗳?我临时编了个借口,就说跟你去看场电影。编得圆吧?没人不信吧?所以你就当了我的挡箭牌。所以我要谢谢你,小二。来,起来,我们继续走。然后你送我回家。不过到我们巷子口你就要停住脚。我妈妈从楼上的窗子里会看见的。” 徐元元眼瞳里有点点的灯光,她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抓起小二的胳膊又朝前走。耳边倏忽飘来细伢崽一边拍打大腿一边高唱的清亮的童谣: 谢谢你的茶, 谢谢你的烟, 谢谢你的板凳坐半天。 板凳一跷,打了我的腰; 板凳一脱,打了我的脚。 我问板凳要膏药…… 如果小二好多年以后回想起这个夜晚,回想起这些清亮的童谣,回想起徐元元说“我要谢谢你,小二”,回想起他和她走过了那么多条小巷同电杆,回想起徐元元眼瞳里闪闪的灯光,他会觉得这就是他和女孩子最初的约会。尽管他只是那夜的挡箭牌,尽管他连电影院的大门都未见到,他还是跟徐元元穿过了青春时代最美丽的夜晚。他的胳膊被徐元元抓过,而且抓得那么紧,如果好多年以后回想起来,他的胳膊还会发出隐隐的甜蜜的疼痛,令人惘然。 第三章 裸画(6) 3 女单身宿舍楼在小二他们宿舍楼的前面一栋,小二迈着卓别林似的外八字脚经过时不由得仰起脑壳,望了望二楼最朝西的那个窗子。徐元元跟赵丽萍就是住在那间寝室。她们是肉联厂最年轻漂亮的妹子,时常有人在窗子下头喊她们的名字。 “徐元元!赵丽萍!” 或者,“赵丽萍!徐元元!” 把徐元元放在前面喊的,跟小二有同好;把赵丽萍放在前头喊的,与小谭师傅有同好。 喊一声,又喊一声,第二声仿佛是第一声的回音,第三声仿佛是第二声的回音,悠长而飘忽,动情而婉转。白天也有人喊,夜里也有人喊。窗子里是没有人来答白的。窗子里有时听得到隐隐窃窃的笑声。若是很晚的时候有人这么站在下头喊,会有旁边的某个窗子泼下一茶缸子的水来。于是亲切的喊声就变成了恶毒的詈骂。 肉联厂单身汉太多了。单身汉太多的原因其实一说你就明白,如果你是其中的一个,你相中了某个妹子,或者经人介绍你认识了某个妹子,她低眉微笑开口问你:“你是干什么工作的?”你说,肉联厂的。“啊呀杀猪的!”妹子转脑壳就会跑,鞋子掉了发夹掉了也不回头拣,仿佛你手里握了屠刀,紧赶在她身后欲将她开膛破肚,大卸八块,然后送进零下四十度的冷库。 所以单身汉看见像徐元元、赵丽萍这样的年轻漂亮妹子,不雄激素剧增是没有道理的,不站到窗子下头喊出回音来是没有道理的,不一茶缸子水泼到脑壳顶上来也是没有道理的。 二楼最朝西的那个窗子亮着灯,灯光很黄,像毛茸茸的鸡崽。小二望那窗子,不是为了想赵丽萍,而是为了想徐元元,想她的胖胖的脸上的笑,想给她再表演一下魔术般的绝活,想再三再四地有机会来当她的挡箭牌。 开完帮教会之后,好多人开始斜眼来看小二了。尤其赵丽萍,刚刚递了第五封入团申请书,看见小二转脑壳就走,好像他有肺结核,通过空气传染,两三米之内不可近身。团支书小关亦如此,瞧小二的眼神极是轻蔑,脸上的青春痘自从帮教会上抢了人体画册来看,一夜爆增。据说他跟武支书要求要借那本画册“研究一下,倒看看资产阶级腐烂气息是通过什么形式散发出来的”,然后他来写批判心得,然后庄严发表在黑板报上。 只有徐元元,对小二的态度一如既往,正好比她喜欢嘻嘻哈哈,同样一如既往。 “鬼哎,没事吧?”帮教会第二天徐元元在食堂里碰到小二,就是这样来问,声音里透着让小二感动的关切,圆脸上堆着让小二温暖的笑意。 “没事,没事,我有什么事,我。” “没事就好。”然后朝小二调皮一笑,唇红齿白,“多买两个荤菜吃,莫亏待自己。今天有黄豆炖猪脚,营养。” 师傅王胖子跟小二一起在食堂排队,手里拿着至少可以装一斤半饭的铝盆子,说,这个妹子对你还蛮那个啊? “什么那个?” “这个妹子要得,我跟你讲过的,好看又好用。你要下点功夫。” 现在,徐元元窗子里虽然亮着灯,但是她不一定在寝室里。小二晓得,她有时候在大礼堂里排练节目。徐元元跟赵丽萍进厂没好久就参加了厂里的文艺宣传队。徐元元是舞队的,赵丽萍是歌队的。如果猴子不只晓得吹口琴,还晓得吹笛子跟唢喇,那他就是乐队的,那他就可以经常瞻仰田报幕员及其修长的腿。小二有时候也跟着许多人一起坐到大礼堂台下的长椅上,看宣传队排练节目,排《抬头望见北斗星》,排《白毛女》里头的“扎红头绳”跟《红灯记》里的“痛说革命家史”。赵丽萍演李铁梅,徐元元演头发还没白起来的喜儿,穿带绿条子的大头裤,脚尖有时候踮有时候不踮。小二坐在下头跟猴子说,老子要是会唱会跳,老子就来演杨白劳。猴子说,老子演演黄世仁也要得,反正老子把喜儿一把抢过来,趁机抱一抱。 “你好痞的啊你。”小二说。 “你爷老子才痞。”猴子说。 现在,赵丽萍在跟小谭师傅游马路,徐元元在搞什么?小二不会在楼下喊。他的荷尔蒙日渐澎湃,但他还是不会喊。小二想,总有一天,不是他站在窗子下头喊徐元元,而是徐元元跑到他的楼底下,仰起胖乎乎的脸,把肉肉的手掌搭成喇叭,喊:“小二,小二,走,我们同去看电影!” 4 肉联厂在郊外,出门就是菜土同稻田,因七八里路外有个飞机场,军事要地,周围不可发展其他高大建筑,所以视野开阔,但是单调。风景看多了,就不成其为风景,老婆看多了,美女成烧饭婆。肉联厂的天空中总有仿米格的歼六跟歼七呼啸掠过,飞得很低,仿佛擦着锅炉房高高的烟囱,连飞行员的帽子跟银色机身上的编号都一清二楚。小二刚进厂时觉得新鲜,呼啸声一来,就把额头很高的脑壳像鸡鸡一样昂起。过了两三个月,也就觉得习以为常,不再有趣。 不过平心而论,肉联厂除了有战机可免费观赏,还有什么可看呢?当然,施学稼举大号扳手追打贺光雄可看,何仙姑跟马脸前班长互相揪头发可看,田报幕员投篮时黑毛一闪可看,童状元发动一帮婆娘把杀猪大汉的裤子剐掉扔在月台上可看,然而这毕竟可遇不可求。没有这一切的时候,肉联厂的生活死板一块,了无趣味。所以很多青工就得了抑郁症,所以他们就站到女单身楼窗子下喊年轻漂亮妹子的名字,或者隔着针剂班无菌室的玻璃看年轻漂亮妹子的影子,或者把不锈钢焊条锤扁然后在砂轮上磨成一根根可以编织梦幻的勾针,借以医治青春期的苦闷跟无聊。 有时候,在这一切之外,也有偶然的欢欣如同菜土旁的野花迎风绽开。比方说,飞机场,长的隔几月、短的隔几周,不定期地有电影放映队来慰问人民子弟兵,就在指挥塔后头的操场上。肉联厂有几个女工是机场的随军家属,每有这样的消息,一下子就传遍了全厂。于是吃了晚饭之后人们成群结队地朝机场走去,大多数人手里拿了小板凳,叽叽喳喳、嘻嘻哈哈。小二跟猴子跟薛军就夹杂在这样的人群里,夹杂在淡蓝的黄昏里,心情大好。薛军抽着两毛钱一包的飞虹烟,问小二跟猴子要不要。小二就说不要不要不要。猴子说给老子也叭一根看。他们一路走一路观赏不时在前面闪过的妹子。有的刚刚洗了头,长发披肩;有的换上了新裙子,在晚风里飘逸;小腿跟胳膊在半明半昧里白生生的赏心悦目。就是这种风景,让他们兴奋不已。就是这种风景,让猴子吹起暧昧的口哨,而薛军从乌紫的唇间把烟吐得极为舒展,而小二却期盼看到徐元元胖胖的身影。 第三章 裸画(7) 很多电影是朝鲜的:《南江村的妇女》、《看不见的战线》、《苹果熟了的时候》;也有国产的:、《上甘岭》、《打击侵略者》。无论中外,皆是老片,黑白的居多。但这就足够,那么一大操场的军人跟男女百姓,黑黑的脑壳数不清,你挤在其中就是幸福,就有期待,洋溢了过节般的喜悦同心跳。在电影放映之前,或在正片之前放“新闻简报”的时候,小二会站起来,徨四顾,寻找一个胖胖的身影。可是太多了,声音太吵了,影子太乱了,天黑得太快了,哪里寻得到?这时小二就有点隐隐的怅惘,这时小二就吐一口好长的粗气,然后坐下来。放电影了,一柱光亮远远地打在两根电杆之间的幕布上,上头的人影动起来,音乐也响起来,小二这才把胖胖的身影暂时忘却掉。在电影里,小二看到南韩特务“老狐狸”被人民军公安战士抓起来了。在电影里,小二看到英俊的张勇手说:“嗬,摩托队好威风啊!”在电影里,小二看到那个一头短发的志愿军女战士王兰在坑道里一边缝军衣一边轻轻唱:“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小二很容易激动。小二两眼泪光闪闪,胸中意绪鼓胀如帆。 这是美丽的祖国, 是我生长的地方。 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 到处都有明媚的阳光…… 如果小二好多年之后回想起走七八里地去飞机场看电影的情景,他可能仍有这样的激动。他回想那么一大操场的黑压压的人,中间整整齐齐坐着飞行员跟地勤兵,穿着蓝军裤,扎着白衬衣,在电影放映之前还会唱《我是一个兵》,或者《解放区人民斗倒地主把身翻》。军人周围挤满了肉联厂的千百号人以及机场四周的农民,连幕布后面也是黑脑壳一大片。小二会回想起有几回就是因为来迟了,只好挤在幕布后头看电影。影片里所有的人皆变成左手举驳壳枪,左手写字,左手举炸药包,左手行军礼,特好笑。小二会回想起银幕上喀秋莎万炮齐轰的时候全操场骤然响起暴雨般的掌声跟家属小孩子亢奋的尖叫,声声犹在耳畔。小二会不会回想起从人堆里站起来,徨四顾,遍寻一个胖胖的身影,寻不到之后心中隐隐的怅惘,吐好长一口粗气呢? 散场之后,七八里地走在脚下,路的两旁只有黑黑的树影,没有路灯,没有手电,没有任何照明之物,但是老马识归途,一泓秋水般地朝前淌去。依然叽叽喳喳,依然嘻嘻哈哈,谈着老狐狸,谈着阿妈妮,谈着喀秋莎,手在黑暗中挥舞,声音前后可闻。薛军听出他们车间的几个婆娘走在前头,伸手在其中一个的后脑壳上拍了一下,然后迅速躲在小二的身后。“哪个鬼啊!”那婆娘尖叫一声,回头一望,只有黑影绰绰,彼此分不清彼此。猴子也伸出手,在她屁股上拍一把,婆娘又是一叫,但那么多黑影子,她知是谁呢?猴子就在黑暗中闪出牙齿窃窃地笑。“小二,小二,”猴子附在小二耳边怂恿道,“掐她屁股一把。反正又没有手电筒,照你不到。”小二的手举了一举,又放下。小二跟猴子说:“我不敢我。”小二又说,“她会骂我是流氓。” 那是几多快活的时刻,即使小二害怕前头看不清脸面的婆娘骂他流氓而不敢作为,他也是快活,也是刺激。在黑暗里,在人声里,在秋水般朝前流淌的路上,小二觉得自己无比轻盈,卓别林似的外八字脚一踮一踮,像块太妃糖一样溶解在这个有电影同尖叫的夜晚了。 散场之后,回到寝室,电影的情绪还在小二脑壳里没有完全挥发掉,猴子就坐在床上画速写了。他把一个草绿色带背带的速写夹搁在膝头上,速写夹已经邋里邋遢,证明猴子拿它不知用过多少的功。猴子平时嬉皮笑脸,只要画起画来,就很艺术的模样,就很庄严的模样,低头默想片刻,就拿一支炭笔在用铁夹子夹住的纸上唰唰唰唰画电影里的人物,正面的英雄,反面的特务。画男人只画头像,画女人要画全身,总是把腿画得修长,就像田报幕员一样。进厂的头一天,新学徒集合在灯光球场上等军代表来训话。大家坐着,彼此有些陌生,皆不说话。只有猴子,把两只手的食指与拇指反过来搭成个“口”字,移来移去,一只眼眯着,一只眼睁着,目光穿过“口”字来看各人的脸。赵丽萍最先发现,问他:“你这是搞什么鬼?”猴子笑笑不答。又移过来朝着徐元元的脸,徐元元发出了和赵丽萍同样的质问。猴子仍是笑笑不答。后来车间里开会,他也是如此,对着小二。小二就摇着脑壳说,你莫看我好啵,莫看。我额头好高的。小二还说,有神经病吧你?猴子这才说,蠢卵,这等于是取景器,跟照相一样,我在练习构图咧! 开全厂职工大会的时候,猴子就穿过取景的“口”字来看坐在左前排的田报幕员。田报幕员梳着个芭蕾头,额头很光洁,颈根很长。猴子的取景器停留在芭蕾头上良久不动。 “有些人就是跟别人不一样。”有回猴子就跟小二发感慨,“那个气质啊啧啧啧,就是不一样。” “什么叫气质?”小二在猴子跟前有时一副好学模样。 “气质是……”猴子眼睛翻了翻,“气质就是他妈妈的一看与众不同。气质就是梳芭蕾头,额头很光洁,颈根很长,而且,大腿也很长。” “哦——,我晓得你讲哪个,我晓得,”小二跳起来道,“田报幕员!你是讲她,你是!” 小二看到猴子的脸在一瞬之间红了一下,然后猴子嗔怒道:“莫乱讲!你这张烂嘴巴!” “我觉得你蛮喜欢那个田报幕员的,猴子嗳。” “喊你莫乱讲你还要乱讲,找打吧你?” 小二不懈地说:“你为何喜欢一个阿姨呢?我就搞不懂。” “你搞不懂的事太多了,你是筒蠢卵小二我告诉你。” 第三章 裸画(8) 猴子经常打击小二的好学态度,但小二并不气馁,小二说:“为何不可以告诉呢?又不是党和国家的机密。老子又不是老狐狸。” “出学费,出学费老子就告诉你。” 但是有一回,猴子在整张宣纸上画完了一张模仿杨之光的红极一时的《矿山新兵》的国画《制药新兵》,一脸一手的墨汁,兴奋异常,连说要送到工人文化宫参加工人业余美展,肯定拿奖杯如囊中探物。杨之光画的女矿工正在系有矿灯的安全盔,猴子画的女制药工正在系白口罩。杨之光画的女矿工是半身造像,猴子画的女制药工是全身造像,比杨之光的多了一双修长的美腿。有了好心情,猴子就主动提出不要学费,跟小二讲他为何喜欢阿姨级婆娘的道理。 “女人,你不晓得,过了三十才成熟,过了四十就腐烂。在三十四十之间,那才叫做有味。找女人是这样,找妹妹你要让着她,找姐姐她要让着你,只有找个像阿姨的,既当你妹妹,又当你姐姐,还当你妈妈,万千宠爱都给你,你才会晓得,皇帝也不是你就当不得。而且,妹妹让你幼稚,姐姐让你骄蛮,只有阿姨才让你一点一点生动起来,成长起来,丰富起来,最终变成顶天立地男子汉。钢铁是在阿姨手里炼成的,如果那个阿姨特别有气质的话。” 听得小二木木坐在床头,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来:“咦呀,深奥,有学问,你从哪里晓得这些道理的啊你?” “不要学,学不来,有些人天生懂,有些人天生不懂,就像老子跟你这筒蠢卵。” “估计你是有心得,有体会,”小二说,“王师傅讲,他不相信有天才。老子也不信。你肯定是吃过梨子,才晓得梨子的滋味。” 猴子说:“老子就算没吃过猪肉,未必没见过猪蹄子跑路嗳,蠢卵!” 好多年以后,小二或许还会记得猴子讲过的学问。但那时猴子早已是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小二四处找熟悉猴子的人打听猴子的下落,但是谁也不晓得猴子在哪里,甚至,是不是还在人世间。 第四章 窥视(1) 每到夏天的时候,湘江河边上就热闹起来了。这是屠宰生猪的旺季。白天装猪的船一艘艘从湘南湘北逆流顺流而来,因为热,因为狂躁,因为力比多过于旺盛,因为猪里头没有谁会做思想政治工作,整船整船的猪会大合唱似的发出集体的吼叫,声如雷霆,响遏行云。诺曼底登陆之后也是不等战斗的号角吹响便狂啸着抢滩冲锋,腾起半丈高遮云蔽日的沙尘,如穿行在枪林弹雨中,骁勇非凡。在跟群猪相扑的人影中,小二跟猴子可以望到田报幕员或兽医余大个时隐时显的战斗雄姿。 到黄昏边上,下了白班的或者尚未上晚班的肉联厂工人就成群结队来游泳。踩着滚烫的沙砾同夕照余晖,哼着小调,吹着口哨,笑着闹着,直扑温暖而清冽的河水中,白浪一朵一朵绽开如莲花。河对岸的锯木厂总是很晏才收工,总是有知了样的锯木声悠长地一句句递过河来很好听。小二喜欢游泳,猴子也喜欢游泳,但是薛军有些懒,不爱动。 “薛军,去不去?”小二跟猴子在一楼的窗户外头喊他。 “不去不去不去。” “那搞什么呢,一个人呆在寝室里?”小二问。 薛军躺在床上,嘴唇乌紫地叼根烟,把手里的书举了举:“看书嗳。” “咦呀你蛮爱学习啊。看什么书嗳?”猴子说。 “莫讽刺好吧你们。”薛军答道,“《苦菜花》,才借的。” “走走,莫懒虫样的,河边上好玩得多。”小二怂恿他。 “老子还不晓得你们是去搞什么?看大腿吧?看胸脯吧?看肉吧?” “咦呀你跟诸葛亮一样的啊。你会神机妙算啊。”猴子说。 “要看就看真家伙,身上还有那么多布挂着有什么味?” “咦呀你好像有什么地方可以看不挂布的真家伙啊,告诉我们两个看看。” 薛军就伸出一只手,手掌向上,五指朝里勾动,说:“买烟来,买烟来就告诉。我也不贪,飞虹的买两包就要得。” “蛮巧啊你!”猴子说,“先欠着,你讲讲看。” “不讲,不欠,不见鬼子不挂弦,拿烟来。” 后来这笔交易终于是做成了。当然这是后话,且待后面再讲。 同样是后话的是那天薛军把《苦菜花》看完了,乌紫着嘴巴道:“他妈妈的日本鬼子好痞,真的好痞!” 小二跟猴子问他何解。他道:“他妈妈的把我们中国婆娘衣服全剐了,两个奶子上头拴铃子让她们围着篝火跳舞,给个名字叫做‘奶铃舞’,痞不痞我捅他娘的日本鬼子!” 猴子说:“这本书倒没看过。借来看看。”小二说:“我也要看。”猴子说:“排队,你排到老子后头。” 薛军说:“老子还没看完就被人家抢走了,排队排队,排个屁队!” 同样是后话的是还有一天,在食堂吃饭的时候薛军很苦恼地对小二说:“他妈妈的,为何老子的爱好跟日本鬼子的一模一样?老子也是喜欢婆娘的奶子?恨不得也把铃子拴在奶子上看她们跳舞,铃子叮叮当当地响?何解?何解?” 第四章 窥视(2) 这样的问题问小二,等于是对牛弹琴。小二嗯嗯啊啊半天之后给出的解释是:“证明你跟日本鬼子一样痞。证明。” “是啊是啊,那何解会一样痞呢?” “那我就……我就……不晓得了那我就。” “你是这样想过没有?” 小二脸一红,支支吾吾道:“好像……嗯……吧。” “你不老实小二,你妈妈的逼你不老实。” 其实小二不是不老实,小二是害臊、丢脸、内心慌乱。小二不但想过奶子,还想过屁股,想过上头的毛同下头的毛。而且想的结果是一个晚上跑两回马,半夜里起来换裤头。 小二他们从水里头上来,坐到沙滩上歇憩。只须三五个日头,他们就晒得通身篾黑,青春的皮肤渗出橄榄油来,水珠像在荷叶上滚动,滴落到身边的沙砾里,迅速蒸发掉,如青春期许多一闪即逝的念头。 他们看到施技师带着南京驴子也来游泳。南京驴子不会游,施技师在水中教她。夕阳的余晖金粉一样敷在南京驴子的清秀的脸上,远远的煞是好看。 “你莫讲,贺技师还真有本事,把这样漂亮的婆娘勾到手了。”猴子说,脸上有艳羡的模样。 “南京驴子就是我跟你讲的,介于三十到四十岁之间的女人,最有味。”猴子又不收学费地跟小二讲,“老子听说她跟贺技师一同进城到湖南医学院去找资料,回来的时候半路上下了车,就在豹子岭的防空洞里搞事。那是他们的头一回,真的蛮有味。” “防空洞里未必有床铺嗳?”小二很好学地问。 “蠢卵,站着也可以搞事的。”猴子很有学问的模样道,“你没见过狗跟狗搞嗳?公的爬到母的背上,站着,从后头上。我们的祖宗还没进化成人的时候也是这样搞事的。所以后来就有了老子跟你。所以人类经常就有返祖行为。” “啧啧啧,你晓得的真多猴子。” “你不读书嗳。老子什么书都读。所以什么事老子都晓得。” 在这一点上猴子跟我们院子里的大毛相似。大毛比我长两岁,那时是著名的偷书贼。我们院子里的细伢崽统统给他当过搬运夫。他钻到省图书馆二楼的窗子里,我们站在下头,一边望风,一边等着从上头飞下来砖头样的书。然后他把手勾在二楼的窗台上,跳水般地直落下来,跌一屁股的泥巴同青苔,再同我们一人手里搂一大摞从胯裆部一直高过鼻头的书,趁着月黑杀人夜,风高偷书天,一路小跑溜回院子里。大毛偷的书什么内容的皆有,所以后来大毛随便你谈什么他皆是一套一套的。从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到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样样皆谈得出。所以后来那个只有鹭鸶腿没有头脑的细米妹子就极其崇拜他,跟他游马路的时候要他讲各种各样一半来自书本一半来自口水的故事。在细米之后是红妹子,在红妹子之后是张驴子,在张驴子之后是许吊眼皮。反正,因为他会讲一半来自书本一半来自口水的故事,他身边就永远不缺少有鹭鸶腿同没鹭鸶腿的妹子。这是最让我们院子里细伢崽们羡慕的地方,也是后来我们院子里所有的细伢崽皆喜欢读书并统统上了大学的隐秘原因。 所以小二也蠢蠢欲动,想读一些书,想变得有点学问,晓得人类的进化跟返祖行为。他跟猴子借书看,猴子丢给他一本《约翰·克利斯朵夫》的第一册,封面上包了磨得起毛的解放军画报,说:“看完了再给你看第二册。”但是小二没有看第二册。因为第一册他好不容易看了四分之一就看不下去了。 “尽是外国人的名字,看了后头的忘了前头的。老子不是读书的料,记性又不好。”小二说。 “还不吸引人,”小二还说,“读不进去,懒得读了老子。” “世界名著咧,晓得啵,蠢卵!”猴子轻蔑地说。 “哦——” 南京驴子跟贺技师在防空洞里从事返祖行为是她自己向武支书交待的。化验室马脸班长管得宽率领众姐妹尤其是红花妹子小黄杀回马枪,爬更衣室的窗子集体参观了他们的“那个”之后,此事一小时之内就传遍了整个肉联厂。武支书非常生气,来了无产阶级义愤,差点把这对狗男女送到革委会楼下关人的那排平房里去。但武支书君子有恻隐之心,想了想还是只把他们叫到车间里,一个人在他的办公室,一个人在保管室,分开来写交待材料。“写详细点,过程,从头到尾,老老实实交代跟我!深刻反省跟我!”车间里的人皆晓得,武支书表面上凶,其实骨子里还是蛮慈祥的。但南京驴子新来不久,还不了解武支书的性格,被他一吼,吓得哭起来。武支书要她老实交待,从头到尾把过程写下来,并不是出于窥私欲同窥淫心,就像现在很多扫黄的警察那样,以仔细拷问卖淫女交待苟合细节取乐。武支书要的是他们对过程的深刻反省,要的是深刻反省之后的悬崖勒马、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从资产阶级乱搞男女关系的腐朽泥潭中爬出来。 第四章 窥视(3) 南京驴子一边哭一边写交待,把每一页材料纸皆写出许多深深浅浅的蓝色花朵来。她把头一回跟贺技师在豹子岭防空洞里的返祖行为交待得特别细致,包括她是如何叫的,贺技师如何一手捂她的嘴巴一手摸她的奶子。后来许多人皆晓得了这些细节,因为武支书把交待材料交给了团支书小关,让小关交给政工科陈干部。细节的秘密就是在这一转交过程中流失并传播出去的。反正小关在送材料的那一天,脸上的青春痘爆增了至少一百颗,搞得他脸上群星灿烂如河汉,万紫千红赛阳春。 陈干部传达了厂革委会军代表老莫的意见,对资产阶级腐朽作风一定要批倒批臭,并且务必要肃清流毒,以儆效尤。陈干部在制药车间斗私批修大会上宣读了厂革委会“关于给贺光雄朱小娟行政记大过处分并交革命群众批判帮助的决定”,又带头口诛笔伐,并由从厂革委会红太阳广播站请来的何仙姑领着与会群众高呼革命口号。团支书小关发了言,青工代表赵丽萍、老工人代表廖师傅也上台发了言,最后当然是武支书作总结。 “东风吹,战鼓擂,究竟世界上到底谁怕谁。”这是武支书作报告的习惯开头用语。不管开什么会,批判也好,表彰也好,反正就是这个开头,大气磅礴,振聋发聩。在众人的发言中,尤以团支书小关的火力最猛,革命意志最坚定,对资产阶级腐朽作风最深恶痛绝。 “小小寰球,有几只苍蝇碰壁,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他随时引用毛主席诗词作投枪匕首,以赋比兴的手法铺陈非凡口才。 “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们就是树,而某些人是风。什么风呢?我不讲大家都晓得,就是资产阶级腐朽糜烂的生活作风。” 最后,他一脸青春痘紫红地正告肉联厂内这两只有几声凄厉同抽泣的苍蝇:“我们无产阶级跟资产阶级的殊死搏斗,是永远不会停止的。我们要以阶级斗争为纲,纲举目张,将扫除资产阶级歪风邪气的斗争进行到底,不彻底胜利,决不收兵!这就叫‘人间正道是沧桑’!” 小关发言是有准备的即席,而赵丽萍发言是照念稿子。她是头一次当着全车间一两百人的面发言,略显紧张,微微有些脸红,稍稍带点口吃。她的稿子肯定是抄了“两报一刊”社论,所以她从国内外革命形势谈起,从亚非拉人民要反抗美帝国主义到苏联人民要反抗修正主义再到台湾人民还在水深火热之中,然后又从抓革命促生产到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再到革命青年迎着朝阳昂首阔步走在社会主义康庄大道上,最后,终于联系实际,批判资产阶级思想仍在腐蚀毒害我们革命青年,帝修反仍在我们革命青年的身上寄托他们复辟资本主义的狼子野心。她念道:“呸!我们革命青年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她念道:“呸,我们革命青年胸有朝阳,斗志如钢。撼山易,撼我们革命青年的革命意志难!” 赵丽萍在这次发言之后的第三天就加入了团组织。小关称这叫做“火线入团”。小关号召车间里的后进青年向先进青年赵丽萍学习,勇敢地与资产阶级歪风邪气展开坚决的斗争。 小二当然参加了那次车间大会。他觉得廖师傅的发言比小关的同赵丽萍的发言好玩得多,几次忍不住笑出声来。 廖师傅几乎是一个箭步冲到台上,差点摔了一跤,被武支书的青筋大手及时捉住。这是小二的第一次笑。然后,廖师傅一开口又引得小二喷出第二次笑。廖师傅声音洪亮的开场白是:“老子捅你妈妈的资产阶级的娘!帝修反,你妈妈的有本事就伸出手腕子来跟老子掰手劲,莫伸出什么什么思想来,老子看又看不见,摸又摸不到!”然后,廖师傅突然顿了一下,想起了什么似的,伸出一只手,张个“八”字,道:“万恶的旧社会,老子爷娘生了八个崽女,只有老子跟一个老弟还活在人世上。老子要捅国民党反动派的娘!八个啊!” 小二于是又笑。 小二的笑声很大,全会场听得到,当然也被武支书听到,武支书走到台前,指着小二道:“李卫红,严肃啊!严肃啊!不严肃就让你到台上来亮相啊小心!” 小二好奇怪,廖师傅这么滑稽,说话没头没脑,卵上一句逼上一句,为何没人笑呢?真是的! 第四章 窥视(4) 2 赵丽萍自从“火线入团”之后,武支书就有点要培养她的意思。赵丽萍的字写得好,武支书看了夸奖道:“字是打门锤,一个人有不有前途,从写字上看得出来,所以你还是蛮有前途的。”肉联厂大门旁的围墙上,有片地方专供厂团委出墙报,每月一期。团委就一个光杆书记,要出墙报就临时从各车间抽人,轮到抽制药车间的人了,武支书对小关说,让小赵去吧,她字写得好。赵丽萍就坐在人字梯上拿毛笔蘸上水粉颜料写字,一会儿红的,一会儿绿的,又工整又娟秀,就是写得慢。猴子也被抽来画刊头跟插图,两个人共一个梯子,猴子在上,赵丽萍在下。刊头画的是工农兵,工人举铁锤,农民举稻穗,战士举冲锋枪。另外那只手统统弯过来,抱住红宝书,人人脸上皆是胸有朝阳的模样。工农兵踩着地球站着,地球在画面上看起来真是“小小寰球”,当然也画几只苍蝇,三只,代表帝修反,就像工农兵代表中国伟大的无产阶级一样。猴子很得意,因为他画的画有很多人围拢来看,因为他的才华展露无遗,因为他下头还有个漂亮的妹子赵丽萍。出墙报就好比砌一堵墙,他是拿砌刀的泥工,赵丽萍是提灰桶的副工,俗称打下手的。如果还讲得风雅一点,赵大美人就好比跟他铺纸展墨、红袖添香。猴子晚上跟小二吹牛,说他妈妈的小谭师傅看见他,眼睛珠子是绿的。“总有一天,只怕他的帽子都是绿的。哈哈!” 如今小谭师傅跟赵丽萍游马路被人撞见过好几回,于是众人无不晓得。肉联厂是个没有秘密的地方,任何人的隐私,无不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供欣赏,供咀嚼,供飞短流长。为这事武支书跟小关皆找赵丽萍谈过话。武支书语重心长、循循善诱,劝赵丽萍胸怀天下,心想革命,把个人的事情暂放一边。 “你还年轻嘛,”武支书说,“才好多岁?十七八岁吧?先干革命后谈爱,啊。刘胡兰在你这个年龄为共产主义事业都献出了宝贵的生命。还有黄继光董存瑞,还有欧阳海李向阳,啊。”他把李向阳都扯进来,差点让赵丽萍笑出了声。 武支书的意思当然赵丽萍还是听明白了:只要她不跟小谭师傅游马路,那她就大有前途。现在不是火线入了团吗?将来还可以火线入党嘛。将来的将来还可以火线以工代干嘛,先在车间里当干部,后到厂里头当干部,将来的将来的将来,总之前程似锦,一片辉煌,想起来都心旌摇摇。 赵丽萍总想解释点什么,一张口武支书就伸出布满青筋的手臂止住她,继续苦口婆心,继续欧阳海李向阳。当他终于说完了,赵丽萍想这下总算轮到她来讲几句话了,不料武支书布满青筋的手一挥:“好吧,今天就谈到这里。我还有事。我还要到革委会办公楼去开会。”起身走人。 团支书小关的谈话内容跟武支书差不多,但表述方式不一样。因为他喜欢背毛主席诗词,喜欢赋比兴,喜欢排比、拟人以及比喻,喜欢深入浅出。“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他说。这是比喻无产阶级彻底胜利了,全人类彻底解放了,那时再谈恋爱,才会彻底甜蜜,彻底浪漫。“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 他又说。这是比喻革命青年斗志如钢,坚不可摧。金钱也好,爱情也好,香风毒草也好,从容面对,不为所动。“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他还说。比喻即使万不得已要谈爱,也要是坚贞的革命爱情,也要是正确的、牺牲的、伟大的、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就像杨开慧一样,就像江竹筠一样,就像陈铁军一样。 “只有这样的革命爱情,吴刚才会捧出桂花酒来。” “我不呷酒的。”赵丽萍小声道。 “我不是说你要呷酒。我是打比方。这是毛主席诗词,《蝶恋花》,小赵同志。”小关一脸青春痘万紫千红。 “我的意思你难道还不晓得?”小关向来对自己的口才很自信,但此时此刻对于一个不怎么开窍的脑壳却是稍稍有点急躁,“还不晓得?” “我的意思是,”脑壳既然不开窍,就只好来凿个洞,引进真理的光明,“你即使要谈对象,也要找个思想上进步,政治上有前途的革命伴侣嘛。杨开慧不是找了毛主席吗?江竹筠不是找了彭咏梧吗?陈铁军不是找了周文雍吗?都是找的革命伴侣嘛小赵同志。组织上希望你在个人问题上慎重又慎重,你是组织上的培养对象,你应当认真、正确、具有长远眼光地挑选。我不是说小谭师傅不好,我是说还有比小谭师傅更好的革命同志。比方像我这样的团支书,将来是很有前途的,思想政治都是过得硬的,是完全可以在革命道路上一帮一一对红比翼齐飞的。当然我这是打比方。我的意思你难道还不晓得?还不开窍?还不茅塞顿开?” 赵丽萍不晓得是真的不开窍还是假的不开窍,反正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好在小关虽然青春痘爆增,却不影响他有足够的耐心同信心。 他对赵丽萍说:“组织上会等待你的。” 至于等待什么,他未明说。就这样他放赵丽萍走出了他的办公室。赵丽萍穿着紫花的裙子,像一只蝴蝶样地飞了出去。小关一边注视蝴蝶,一边拿手挤脸上一个灌了脓的大痘,挤得红的黄的脓液流出来,弄了一下巴,有点像画墙报的猴子,一脸五颜六色。 猴子跟小二吹牛皮,他妈妈的莫看肉联厂两三千人,真正有艺术气质的只有两个人,女的是田报幕员,男的就是他。 “老子坐在人字梯上,一手拿着调色盒,一手拿着油画笔,偶尔一回头,你猜看见了哪个?” “还不是田报幕员?”小二有时候一点都不蠢,“肯定是她,肯定。” “咦呀小二,你跟着老子都变聪明了啊。”猴子说,“是的是的,就是她,站在老子身后,看老子画画。老子画起画来派头真是足。一下涂这里一笔,一下涂那里一笔,像毕加索一样。毕加索你晓得啵?” 小二摇着额头很高的脑壳。 “老子晓得你会摇脑壳你这筒蠢卵。毕加索就是有老子这样派头的人。老子只听得田报幕员口里啧啧啧,估计她要不就是佩服老子画得好,要不就是佩服老子画起画来有派头。老子画了几笔,回过头来就跟她搭腔:‘你是宣传队的报幕员吧,姓田吧,以后我跟你化妆,保证好看。那是哪个跟你化的啊,画得跟猫脸一样。下回你找我,我是制药车间的,我大名叫侯振武,小名叫猴子。你喊我猴子就是。” 第四章 窥视(5) “她怎么说呢她?”小二性急地问。 猴子突然不做声了。 “怎么说的呢她?”小二又问。 “算啦,不讲啦。下回再讲。”猴子一脸沮丧模样。 “受挫折了吧你?”小二说,“不理你吧?” “你何事晓得的?你妈妈的李小二,你何事晓得的?” 猴子是个喜欢自作多情的人,这一点小二是早就看出来了的。猴子还喜欢吹牛,这一点也是小二早就看出来了的。猴子出完墙报就跟小二说,赵丽萍肯定蛮崇拜他。赵丽萍对他说,以前只晓得你把手搭个“口”字这里看那里看,原来你是在搞美术啊。你画得这么好,拜了哪个做老师吗?猴子说,老子拜的是毕加索跟列宾。赵丽萍没听说过这两位,猴子就跟她讲了半个钟头。“她望老子那眼神啊,啧啧,看着看着就变了,变得老子伟大起来,她渺小下去。”猴子来了劲,口水直飙, “她肯定有点后悔,不该跟小谭师傅游马路,应当跟老子游。” 猴子又道:“如果小谭师傅看见赵丽萍对老子那样崇拜,他眼睛肯定绿得放光。其实他根本不用担心老子,老子对赵丽萍一点意思都没有。她漂是漂亮,但是一点气质都没有。老子喜欢的根本不是这种类型。老子只喜欢有气质的女人。” 小二听来听去,觉得猴子只这句话是大实话。猴子只有在阿姨手里,才能百炼成钢。 3 猴子太特别了,小二太普通了,所以小二的趣味跟猴子大不一样。小二心里喜欢的不是赵美人,不是田阿姨,而是徐元元。猴子在寝室里画画的时候小二踱出去,来到大礼堂,看徐元元排节目。“三八”、“五一”、“七一”、“八一”、国庆、元旦、春节,宣传队皆要演节目,或者参加区里同市里的汇演跟调演,所以一年四季有的是节目要排练,要走台。所以只要到大礼堂,就可以见到徐元元胖胖的身影。 小二不能区别徐元元是化了妆漂亮些还是不化妆漂亮些。反正他觉得徐元元就是好看。笑起来,牙齿细细的,颤动的舌头看得见。胸脯高高的,腰细屁股大。小二晚上无数回想象过徐元元没穿衣服的模样,洗澡的模样,拿毛巾擦身体的模样,然后在春梦里跑马,在跑马后酣眠,在酣眠中忘却人世的存在。 如今只要你有电脑,只要你稍稍懂得玩一点Poshop,你就可以轻易地把梦露的脑壳剪贴到你老婆臃肿的身体上,或者把梦露的那张最经典的玉体横陈的照片斩掉首级,接到你老婆出差时站在某名胜古迹之下抿紧嘴唇故作矜持的头像上。这种移花接木的小把戏实在太容易,但效果却可以达到“你心里想要什么,就可以有什么”。 我们院子里的大毛后来成了最早的网虫,在互联网泡沫最盛的二○○○年在北京办了个商务网站,然后拿着这个网站的商业计划书居然骗到了美帝国主义一百五十万美金的天使基金。那年我到北京开笔会,顺便到他在建国门的一幢租金都要按美金计算的豪华写字楼去玩,聊起过去的往事种种,皆感叹时光如水,再不能爬树上房跟街上小杂种们打架骂娘了。聊着聊着大毛抬腕看了下表,说你坐一坐,我开个董事会,个把钟头,你随便翻翻书报,烟桌上有,中华的三五的爱抽哪样抽哪样。走到门口又转身,把我叫到他的大班台旁坐下,点出他的IBM笔记本电脑上的一个文件夹,说,这里头下载了些好玩的图片,慢慢看,比从前我们在院子里看《妇科手册》要有味得多。交待完了,贵为CEO的大毛这才把门带上出去。我点开看图软件,调成自动播放格式,于是图片每五秒钟一帧一帧跳出来。原来大毛下载的皆是色情网站上的东西,百十来幅,又皆是一种类型:明星裸照。王菲的、巩俐的、张曼玉的、苏菲·玛索的、莎朗·斯通的……一丝不挂,肉光乱眼。估计无不是大毛崇拜的女星。但我不是蠢人,我一看就明白这全是移花接木的,颈根部位皆有明显的剪接痕迹,笨拙处甚至颈根上部跟下部粗细不一、明暗不一、受光面不一、皮肤质感不一。一经发现,小老弟就以软绵绵的形式提出了不怎么软绵绵的抗议。 在小二的年代,尚未有PC机问世。但小二的脑壳就是电脑,小二的脑壳里就有Poshop,小二无师自通地掌握了移花接木术。小二可以自由地想象徐元元没穿衣的模样,想象她洗澡的模样以及拿毛巾擦身体的模样,当然不是没有原因的。 因为小二跟薛军还有猴子,偷看过急宰间的女工洗澡。这也是小二跟猴子拿两包飞虹烟同薛军交易的结果。 对于小二来说,他是头一回看到女人洗澡,七八个女工,七八个白生生的裸体,在一片水蒸气里肉光潋滟,几多神奇又几多刺激! 我现在回想起来,当初拿十颗太妃糖换大毛手里的《妇科手册》看一眼,其实就是交易。交易的结果,就是让我们院子里一群小王八蛋比街上别的小王八蛋更早地懂得了生理卫生知识。那时的生理卫生知识,就是色情,就是后来的CEO电脑里脸在山西腿在北京的明星裸照,就是造成我们一群小王八蛋头一回意识到自己是男人的性启蒙。 第四章 窥视(6) 小二跟猴子一人凑了两毛钱,像如今的AA制那样,跑到有时候有散装谷酒有时候没散装谷酒的小卖部里买了两包飞虹烟,然后去敲一楼的薛军的寝室门。 “给你啦,讲话上算,带我们去看真家伙啊。”猴子把烟扔到薛军的床上。蓝灰色的烟盒,上头一桥飞架如虹,桥下头是湘江河。 薛军伸了个懒腰,嘴唇乌紫,说:“猴子,你书多,有不有比《苦菜花》更那个的?” “没有。”猴子说,“老子的书都是世界名著。你要想看奶子老子有画册,都是世界名画。” “屁!”薛军说,“老子不要看世界名画,老子要看奶子上头挂铃子一跳舞就叮叮当当响个不停的。” “你好痞的薛军,你越来越痞你。”小二指出。 “屁!”薛军说,“你不痞?你不痞你买烟给老子搞什么?” “好啦好啦莫嗦啦,”猴子不耐烦的模样,“烟都给你买来了,带老子看真家伙看。” 薛军把一包飞虹撕开前面的锡箔纸,中指一弹,跳出半根烟来,拿牙咬住,点火,然后拿指头在脸颊上一点一点,点出许多烟圈在空气里飞。 “那也要等晚上噻。”他懒洋洋如吐烟圈一样吐出来一句话。 于是成交了。 天气越来越热,晚风从机场那边吹过来,夹带着一股肉联厂才出锅的猪潲味。许多人在湘江河里击打水花,喧声湿湿的。 七点来钟,天还是通明透亮。小二跟猴子还有薛军在河堤上走,赤膊,拖鞋,背心搭在肩上,吹口哨,或者沉默,或者朝天上吐一口痰。在天色黯下来之前,小二注视着从水里上来的那些大腿同胸部。他看到维修车间的两个青工带着一个学徒妹子在游泳。其中一个男青工小名刁小三,那学徒妹子也是同小二一起进厂的,小名叫桃子,因为她的脸块一年四季是彤红的,像只熟透了的桃子。桃子说话有些嗲声嗲气,发育得特别充分,有披肩的长发同高耸的胸脯,但鼻梁有点塌,嘴巴有点大。小二觉得一个妹子胸脯再高,腿上的肉再白,如果脸长得不好看,那胸脯同大腿就等于什么都不是。所以桃子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妹子。刁小三跟他的同伴显是单身汉,只要是单身汉,见到不管什么妹子,统统皆是Yes。所以他们就围着桃子说话、笑闹、追追打打。 “哼,起劲啊,起劲啊。”猴子看到了,于是讥评道。 “看见母猪都会是这样子,这些光棍嗳。”薛军亦不乏刻薄。 “都不喜欢看桃子。”小二道,“那回她想进宣传队,没人要她,还哭了一场,她。” “刁小三想要她,看见没有?”猴子指过去,刁小三正牵了桃子的手朝水里走。身影一截一截短下去。另一个青工站在岸上,成了电影里的消息树。 刁小三是宣传队的,在《沙家浜》里跑龙套,演那个“老子不光抢东西,还要抢人呢”的刁小三。 “这蠢卵想上赵丽萍,跟她打了一大把勾针,”猴子道,“结果一根毫毛都没勾到手,没得卵用。” “假如是你呢猴子?”小二又好学地问。 “老子不得勾,老子没有兴趣。假如老子想勾,只要跟她讲半个钟头毕加索,她就会朝老子怀里倒。” “哦——” “哦你妈妈个逼。” “骂老子要得,莫骂老子的娘噻猴子。”小二严重交涉。 “要骂,要骂,怎么地?你妈妈个逼!” “猴子你妈妈个逼!你有本事跟老子在沙滩上摔一跤,你假如摔赢了老子就让你骂!”小二生起气来,模样也不好看。 小二跟施技师练了擒拿格斗,小时候还跟他们院子里的小王八蛋一起练过摔跤,脑壳是蠢一点,但是打起架来也是舍得玩命。曾经在一场群架中后脑壳还挨过人家一砖头,那还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后来小二总结记性不好的原因,总是归结到那一砖头上去。 猴子从来就蔑视小二。猴子跟别人吵架,目光很凶,让人心怯,猴子曾跟小二总结,这叫做“气质领先”。他现在就对小二气质领先了。但是小二发起蠢气来,也是不怕任何领先的气质。他们就从河堤上下来。薛军当他们的裁判。 “老子喊一二三就开始,一——二——三!” 总共摔了三跤,皆是小二赢。又是兔子蹬腿,又是大背包,小二像解完牛的疱丁,为之徨四顾,为之得意忘形。猴子半天在沙滩上躺着,哼哼唧唧。 小二拍拍掌上的沙子,道:“跟老子搞。还骂老子的娘。” “你妈妈个逼!”猴子仍是不改口,只是声音小了好多。 “算啦算啦猴子,起来,等下子带你们去看那个。”薛军说。 夜里十点半,小二跟猴子被薛军领着,偷偷爬到围墙上,贴着,蚂蚁爬到脸上亦不动弹,终于看到了拿两包飞虹烟换来的“那个”。 急宰间也是三班倒。因为天气热起来,任何时候皆有中暑的猪,嘴里喷白沫,四脚乱抖颤,耗尽了骂娘的气力以后眼珠子半闭不闭,凶狠的目光熄灭如灰。遵照适者暂时生存不适者从重从快立斩不论的法则,这些家伙早上中暑就早上宰,晚上中暑就晚上宰,所以须得三班轮换刀斧手。值中班是三点到十一点,十点半,离下班差半小时,一般急宰间里七八个当班的娘们就会开始冲洗地面跟刀具,然后洗澡、更衣,等着交班。因为急宰间统是娘子军,连洪常青也没一个,又在避弯里,周围无人,所以洗起澡来肆无忌惮,剐了衣裤就开始。这些情报是薛军老狐狸一样工间休息时坐在铁轨上从杀猪大汉喜欢吹牛的口中套取的。取得情报的当晚他就一个人溜出寝室,先绕到厂外,沿着围墙走,在田野的泥腥中走到急宰间墙外,再飞身爬上去,看到了那些像被他的喷筒燎过毛的或肥或瘦的白肉。 小二看到车间里几个人影晃动,水声哗哗,有个女工正握着一根胶管冲洗地面上的血水,冲完了,把管子朝铁架子上一搭,成了莲蓬头,朝下喷水。那女工就站在车间中央,开始一把一把脱衣服。只几秒钟,就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然后站在管子下头一边冲澡一边顺便搓洗工作服。接着,又跑来几个全脱光衣服的女人,一共七八个,挤成嘻嘻哈哈的一团,你冲的时候她闪开,她冲的时候你闪开,一身的肥皂沫子,遭水一冲,肉是肉,毛是毛,奶子屁股前凸后翘,风景这边独好。 直看得小二脸发烧,血发烫,心跳如打鼓,差点被下头的千斤顶拱了下去。那些婆娘,站着的蹲着的正面的侧面的背面的他全看到了,一点五的视力把什么皆看得清清楚楚,纤毫不遗。这是小二第一回看到女人的裸体。那些有毛的地方没毛的地方,凸出来的地方凹进去的地方,除了最隐秘的部位由于角度的原因看不见,其余的无限风光无不尽收眼底,一一饱览。小二只觉得自己像电影里负了伤流了血的八路,喉咙冒烟,胸膛起伏,只想喝水。除此之外,就是下头胀痛,仿佛有岩浆要从地底下冲出来,烈焰腾空,摧枯拉朽…… 第四章 窥视(7) 4 晚上,小二当然跑马了。千骑卷平冈,畅快无比,还带有拖拉机突突突突高歌猛进的节奏。惊醒过来,看见凉席上一摊月光。窗子是长方形的幽蓝,月亮前半夜没出来,后半夜明晃晃,照见小二惊惶的脸,照见他的裤头,裤头是津湿的,月水如岩浆;照见他的思想,思想是混乱的,纠缠如麻团。 第二天早上何仙姑广播响的时候小二根本听不到,他在复觉里,在混乱斑斓的梦里,在天地间的一片混沌里。是猴子把他叫醒的。 “老子昨晚上一晚没合眼。”在放大一百倍的何仙姑的尖声锐喊里朝厂区走去时猴子跟小二说,“你妈妈的你净讲梦话,还叫起来,好像有人拿刀要杀你。” “没有吧我?”小二不敢望猴子,也不敢望任何人的眼睛。 “骗你是你养的好啵?”猴子边走边嚼他的包子油条三明治,说话变得很含糊。 “猴子,猴子,”小二手里拿了两个包子,半天没动,“老子有点怕,猴子。” “怕卵咧你,”猴子明白小二指的是什么,鼓着腮帮子道,“又没人晓得。” “太那个了猴子,”小二嗫嚅道,“怕,老子有点怕。” “跑马了吧你?”猴子凑到小二耳根边上,“老子打赌你跑了。老子听到你床上的动静了。” “你呢?” “你先告诉老子,老子再跟你讲。” “老子不讲。老子不晓得。老子睡着了。” 小二上班的时候有点神思恍惚。施技师叫他拿一千毫升的量杯加五杯酒精在搅拌锅里,他加了三杯后问刘大姐:“这是第几杯了我?” 正在看Ph试纸颜色的五八年的郭兰英斜斜瞟他一眼:“你问我,我问哪个?” “这是第几杯了我?”小二又问王胖子师傅。 “你自己没记数嗳,问我?”王胖子师傅刚刚把恒温干燥箱移了个位置,正打算坐到窗子上抽南桔烟。 施技师从外头进来,听到小二说话,脸跌了下来:“开不得玩笑的啊我告诉你,多加少加都不行的啊我告诉你。五千毫升,五千!”伸出只手掌在空气里抓了抓。 小二眼睛朝上翻了半天:“好像……好像……”很高的额头上汗粒出来了。 “没有好像!是多少就是多少!”施技师拿南京腔训道,“这是制药,不是做馒头,多放少放点灰面没关系。什么记性!” 那锅试制中的药液就这样被小二的“什么记性”废了。因为施技师说了,这是制药,不是做馒头,“开不得玩笑的”。酒精已倒入锅里,并被搅匀,无法提出计量。施技师虽然爱找贺技师寻衅,一心要拿扳手敲他油光水滑的后脑壳,虽然凡事一不顺心回去就扇南京驴子的耳刮子,把她一副白净的江南女人的脸扇得五颜六色,但他对制药这桩事还是看得蛮严肃的,他经常跟小二说,他是个从小就有事业心的人,不容许自己随便犯错误的人。于是这个有事业心并且不容许随便犯错误的人就把那锅药液报废了。 “无法计算损失,一切工序都要从头来过!”施技师说,目光像那天追打贺技师时一样凶狠。 施技师非常后悔,这样的事情没有亲历亲为。哪怕交给五八年的郭兰英,也不至于铸此大错。他现在正在试制一种新药,怕泄露出去,尤其不可让贺技师晓得,所以连药物名称都不告诉小二他们,只让他们按他的吩咐做事。而且他的想法是成果一定要出在贺技师之先,因为贺技师另立门户之后研制血清,据说已有了眉目。 那几天里,小二上班一直精神恍惚,眼前飘过的皆是艳光肉影。小二的正常的生活被薛军带着看了一回“真家伙”,搅得如那锅不晓得放了多少酒精的药液一样,也要报废了。 小二在贴着白瓷砖的池子边上清洗玻璃器皿,一手拿着个毛刷,毛刷上蘸了洗衣粉,在一只烧瓶的内胆里来来回回地刷,动作迟缓,目光涣散,如得了老年痴呆症。五八年的郭兰英对王胖子说,这小家伙是走多了夜路碰见了鬼吧? 那几天的晚上皆有月亮,月水盈盈在床,小二到半夜就醒来,睁着眼,半天不眨。他睡不着了。他感觉到青春在身体里的骚动,如远处湘江河水拍打堤岸,一阵又一阵。单身楼很静,四处有鼾声跟墙角的虫声。 小二发现,他醒来的时候,猴子也是醒来的。 第五章 断送(1) 因为一锅试制过程已进入倒计时程序的药液被不知加了多少酒精而遭废弃,一切要从头开始,严重地影响了抓革命促生产,小二又被帮教会帮教了一次。像所有的帮教会那样,人们七嘴八舌,万炮齐轰,手执钢鞭将你打,严厉里带着慈祥,威吓里带着善意,凶恶里带着柔肠,让你羞愧得涕泪滂沱,觉今是而昨非,觉同志们对而自己错,觉从前是羊肠险道而未来是光明坦途,于是深刻检讨,晾晒灵魂,信誓旦旦,改过自新。 “原因,原因,在灵魂深处找原因跟我!”武支书青筋大手拍着他坐的一条板凳说。 团支书小关一边在脸上挤脓疱,一边阴阴地说:“我个人认为,这样的事,不一定是粗枝大叶造成的,背后一定藏得有更深刻的内容。我们要学会透过现象看本质。辩证法告诉我们,任何事情都不会孤立地发生。难道阶级敌人不会通过我们一些思想后进立场模糊的同志的手来从事破坏吗?难道揪出一个苏福生天下就太平了吗?难道不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甚至更多的苏福生吗?‘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啊同志们!” 小关还说:“旧账未了,新账又来,李卫红同志你根本就是屡教不改嘛。如果我们帮你都改不了,那就把你交给政工科去改。我相信他们的办法是特别有效的。如果我们不是在档案里了解你父亲是四野的,是南下的,是为解放新中国负过伤立过功的,早就把你送去了!” 赵丽萍现在很爱发言了,而且发起言来一点都不口吃同脸红了。她说她非常痛心,为李卫红同志,为那锅很可能胜利在望的新产品。她说她自从“火线入团”之后由于注重学习,尤其是注重认真学习所有的“两报一刊”社论,政治思想觉悟有了极大的提高,她现在胸有朝阳,斗志昂扬,敢于同坏人坏事作坚决的斗争了。她说她非常同意小关团支书的分析同看法,如果这桩事故背后有黑手,那我们无产阶级就要同他进行你死我活的斗争。“说吧,李卫红同志,我们都期待着你的自我觉悟。”她最后语重心长地说道,目光由严峻而变成殷切。 散了会之后,赵丽萍遇到小二,仿佛又成了陌路人,会上还语重心长,会后就楚河汉界,看见小二脑壳就扭到一边。等小二走过身了,才又扭过来。 小二对此已经习惯,对所有的白眼已没了愤怒。但小二对自己却是有了惶恐。他仿佛站在了悬崖边上,想掉头就走,脚却不听使唤,因为悬崖下头风景这边独好,因为站在悬崖边上的不止他一个人,还有猴子,还有薛军,他们不转身,他一个人转身,那他就成了甫志高,他就对不起朋友,对不起那两包飞虹烟,对不起自己年轻的好奇心同爬墙冒险的兴奋与刺激。他觉得自己很流氓,但是当流氓为什么那么兴高采烈,当过之后又神思恍惚呢? 小二那几天躲着猴子,躲着薛军,怕他们再喊他爬墙,怕他们问他跑没跑马,他怕,他什么都怕,甚至怕直视任何人的眼睛。他心里头有种前所未有的乱。 小二想弄清楚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但他根本弄不清楚,所以他就半夜醒来,眼睛圆睁,白天则神思恍惚,一脑壳浆糊。 小二见赵丽萍不理他,他也照样回以颜色,照样把脑壳扭到一边。但小二听说赵丽萍那次在厂里出墙报,因为字写得好,被军代表老莫一眼看中了。 如果军代表老莫生活在如今这个争抢眼球的时代,他应该去当一切选美秀的最高评委,坐在t型台下,二郎腿随音乐节奏一点一点,偶尔咳嗽,偶尔低头考察痰的颜色,不需要其他的什么评委,就他一个人,一锤定音,保证没错,选出来的不是马艳丽就是辛迪·克劳馥。 据说老莫在赵丽萍身后站了很久,注视她的字,注视她的头发,注视她的颈根、侧面的脸、腰、坐在人字梯上的屁股以及裙子下头的小腿,咳了几声嗽,吐了几口痰,低头考察了几秒钟痰的颜色,然后就叫陈干部到制药车间找武支书商量,要借调小赵同志到革委会去当打字员。 军代表老莫驻肉联厂已近一年,在他身边工作过的打字员,据王胖子师傅掰指头统计,少说有四个,皆是老莫到各车间检查工作时发现的,有未婚的,有已婚的,皆漂亮妖媚,然后借调上来,不久,就入党了,再不久,就以工代干了,再再不久,又回到原来的车间,不过不在班组里下力气了,改坐办公室了,个人命运发生很大变化了,乌鸡变成凤凰了。 小二听王胖子师傅谈起那些做过打字员的女人,口气里充满了轻蔑,他形容她们就是一个字:贱。小二不晓得她们为何会贱,什么叫贱。但从王胖子师傅的口气里,小二模糊觉得,做打字员绝不是桩好事情。王胖子师傅只佩服一个人,就是田报幕员,说到她时还极少见地用了个成语: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宁愿去喂猪,也不坐办公室打字,”王胖子师傅赞道,“有骨气,有骨气!”据说陈干部找武支书商量调人的事,武支书并没有爽快答应。武支书说车间党支部正考虑把赵丽萍培养成入党对象。武支书说,这个妹子根子正、苗子红,基层党组织也要吐故纳新,也要吸收新鲜血液,培养革命新人。武支书说厂里要调其他的人可以,但是这个人不能放。据说陈干部为这事来了三趟,武支书均未答应。 在这三趟之间的某一天,刚吃过晚饭,宿舍区突然停电。猴子喊小二到河边上去散步,小二那几天神思恍惚,不想动,想躺在床上休息,于是摇了摇手,懒得去。猴子摸黑下了楼,可能去喊薛军了——他二人现在经常交头接耳,仿佛有无数的心得可以切磋,有巨大的幸福可以分享。陈师傅、李师傅上中班,只剩小二一个人呆在寝室里。小二听得窗子外头人声忽远忽近,忽大忽小。人们在楼栋之间土坪上的树下歇凉,或者往灯光球场那边去,因为灯光球场在生产区,生产区有自己的发电系统。或者,跟猴子一样,往河边上去,游泳,或者看别人游泳。 第五章 断送(2) 没有星月,小二把手枕在脑壳后头,淹没在一片黑暗中。眼前飘过零乱的人影,夸张而变形:帮教会上一张一合的嘴巴,施技师说那句“一切要从头来起”时的眼神,猴子同薛军贴在墙上的姿势,以及那些哗哗水声中的七八条白晃晃的身体,以及跑过马之后看到的窗外的月亮……一切让小二心烦。小二本是个无思无虑的快活后生,如今却开始了心烦的日子。 但即使心烦,小二的眼前还是会飘过徐元元的影子。胖胖的脸,牙齿细密的笑。那天他到保管室去,正碰到徐元元也在那里领东西。徐元元打他一下,说:“你这个鬼啊,何解老是出问题?”声音里没有责备,没有轻蔑,仍是一如既往的关切同温暖。小二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尴尬地笑笑。徐元元又打他一下,说:“经常看到你坐在大礼堂里看我们排节目。我跳得好不好?” 小二点点头:“蛮好,蛮好,蛮要得。” “那你要经常来。看见你坐在下头,我就觉得有人在欣赏我,蛮高兴的。” “欣赏你的人多咧,还要我来凑个数,还要?” 徐元元又打小二一下:“喜欢你望我的样子,呆得好可爱。别人没你那样呆。” 总共打了三下,小二躺在黑暗中慢慢回味。有时是那只白白的手在眼前一晃一晃,有时又是急宰间里的同样白白的手、大腿、屁股同奶子一晃一晃。小二脑壳里又不由自主开始了移花接木术。徐元元在洗澡,站在胶管下,肥皂沫冲净之后浑身在日光灯下闪着荧光,而且嘻嘻哈哈,一边冲澡一边同别的婆娘打打闹闹。然后拿毛巾擦身体,腰一会儿弯一会儿直。然后穿衣服,如同一支蜡烛燃到最后一点一点熄灭,那些肉光也是一点一点被衣服布料遮挡住了。 小二感觉下头又拱立起来,发热发胀。这让他很惶恐,但是又着迷。他上初中时有个小名叫光洋的同学爬女厕所被学校抓起来,后被开除学籍,流浪街头,放学时候就堵在校门口,手拿一根白木三节棍,扬言要报复班长跟班主任,因为是班长跟班主任合伙把他出卖给校方的。那时候,小二觉得光洋就是个地道的流氓。爬女厕所,想起来是几多下流啊,几多委琐啊,几多无耻啊。现在,小二也跟着薛军同猴子爬了墙,性质跟光洋一模一样。所以小二在最初的兴奋过后就是自责,自责过后就是整日里神思恍惚。一连好几天,小二脑壳里都掠过了光洋下流无耻的影子。 小二躺在黑暗里,忽然听得隔壁寝室有人轻轻敲门。 这就奇怪了。平常一停电,楼里的人悉数出去了,除了老鼠,没有谁愿意呆在黑暗中。小二隔壁住的是王胖子,还有廖师傅跟小谭师傅,原先还有个苏福生,苏福生自绝于人民之后没人敢来睡他的床。他们的寝室所以只住了三个人。 小二听到开门的声音,然后是轻声说话的声音。小二不光眼力好,听力也好。他听出说话的是小谭师傅跟赵丽萍。 在武支书跟小关轮流语重心长地教导之后,赵丽萍仍然跟小谭师傅游马路。天气越来越热,四处皆有打赤膊提小凳出来歇凉的人,要想游马路不被人发现,除非是进过日本人的特高课,受过易装术训练,把自己打扮成要饭的或者卖哈德门香烟的。所以日子一长他们就完全暴露了。 小谭师傅能说会道,人长得白净修长,衣服一年四季干干净净,一双白回力鞋只要不上班就穿在脚上,进城的时候背一个那时的运动员皆喜欢背的人造革桶袋,胀鼓鼓的也不晓得装了些什么东西,模样十分潇洒,特别得女人欢心。按如今的归类法或职称段位,小谭师傅应属师奶杀手级天元。赵丽萍跟徐元元谈起过她欣赏男人的标准,归纳起来其实就是两条,一要长得白净,二要穿得干净。这二净主义的话后来传了出去,搞得维修车间那些一身机油只晓得打勾针献殷勤的后生子先是严重自卑,后是学会了拿马头牌肥皂洗脏衣服臭袜子以及拿三角锉刀一层一层锉自己的面皮——有点像后来以不断换肤著名的歌王杰克逊。 赵丽萍从第一眼瞧见小谭师傅起就心生欢喜。她觉得工人阶级就应当是这个模样,英俊潇洒,眉目生情,又白净又干净。赵丽萍很快就发现,小谭师傅周围总是飞满了花蝴蝶。他一到哪里,女人就围拢来,模样极兴奋,话特别多,笑声也特别多。就是因为看到了这种场面,赵丽萍暗下决心,第一个游马路的对象不是别人,就是小谭师傅了。赵丽萍相信,所有的蝴蝶中,她是最漂亮的那一只。 在关于赵丽萍跟小谭师傅游马路的各种版本中,没人晓得哪种版本最真实。小二只关心徐元元,并不关心赵丽萍,所以他也没有研究版本学的兴趣。他听到赵丽萍的声音在隔壁响起,不大不小,属正常说话的分贝值,可能是她估计整个楼上没有别人。 听得赵丽萍说话:“今天下午陈干部直接找了我本人,要我好好考虑。” 听得小谭师傅说话,似乎有点急:“没答应他吧?没答应吧?” “我没答应,也没不答应。我把话讲得模棱两可。我是这样讲的——” “你为何要模棱两可?你为何不一口回绝?你为何态度不鲜明?” “念中学的时候我当班长,班主任张老师常常教导我,处理疑难棘手问题的时候要善用缓兵之计。我现在就是用的缓兵之计。” 第五章 断送(3) “我跟你讲过好多遍啊,军代表是个老流氓啊,广播站的何仙姑,还有原先在革委会办公楼里的几个打字员,凡是在他身边工作的女人都被他流氓过啊。你万万去不得啊。去了就是送肉上砧板啊。你太幼稚了,太没社会经验了,不吃个大亏不晓得什么叫人心险恶啊。” 小谭师傅“啊啊啊”地啊了半天,倒是让赵丽萍沉默了一气。 沉默之后,赵丽萍说:“你把军代表说成那样,我不信。人家是人民解放军咧。” 小谭师傅说:“你不信?你不信?全厂的人都信的事你不信?你是鬼迷了心窍吧?” 小二听到小谭师傅说完这句话之后骂了句粗话,接着两个人就吵了起来。当然声音被压抑了,当然还是担心隔墙有耳,嗡嗡地你一唇枪我一舌剑,小二也未听得太清,因为小二是个爱走神的人。 小二在走神的时候又想到了徐元元,他想假如军代表要借调徐元元去当打字员,他也会像小谭师傅一样劝告她。小二不喜欢军代表老莫,老莫喜欢咳嗽,喜欢吐痰,还喜欢打其臭无比的阴屁。小二会张开手臂挡住徐元元,说,假如你去了,王胖子师傅就会说你贱。至于为何要说你贱,你自己好好想想。小二还会说,你宁可去喂猪,也不要去当打字员,你要有骨气。至于什么是骨气,你自己好好想想。 小二一走神就浮想联翩,但是突然,小二感到隔壁不对头了,好像赵丽萍跟小谭师傅刚才是动嘴,现在是动手了。 小二他们寝室同寝室之间只隔了层篾筋糊灰粉的墙,极薄,隔音极差,小二听得有手脚碰在墙上的咚咚声音。墙亦是害怕似的颤抖起来了。转眼到了“八一”建军节,那一天,军代表老莫组织机场的空军战士跟肉联厂的工人阶级举行军民大联欢活动。何仙姑的广播不停地放着军队的进行曲,气氛火热,情绪澎湃。横幅、海报、标语、专刊,占满了视野所及的所有地方。最醒目的就是悬在厂门口的那幅红绸:“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肉联厂能写会画的统统有了用武之地。小二也被武支书抽出来,提着浆糊桶,帮猴子跟赵丽萍贴标语跟海报。赵丽萍写字,猴子在字上头加装饰,不是波浪线,就是鲜花丛。赵丽萍一手的水粉颜料,猴子更是一脸五彩纷呈,赵丽萍 笑他,他说笑什么笑,毕加索就是这个模样。 猴子瘦了,脸显得更尖,更像猴子。而且小二每回半夜里醒来,总发现猴子的床上有细微动静,白天则哈欠连连,眼屎坨坨。小二断定猴子继续跟薛军爬急宰间的墙。因为自从那次爬过墙,猴子好几回喊小二跟薛军再去爬。“他妈妈的画册是死的,人是活的,”他跟小二说,“活的好看得多。”他还为自己找了个响当当的理由,“你晓得啵,过去美术学院的学生学画画,必须画裸体模特,掌握人体结构。他妈妈的现在只准画穿衣的模特了。老子将来要当画家,这一课一定要补上。” 猴子上回画的国画《制药女工》,参加在工人文化宫举办的首届工人业余美展,果如所愿,得了个三等奖。为此猴子差点还被调到厂团委当了宣传专干。但政工科陈干部查他的档案,发现他父亲解放前念北师大西语系时参加过“三青团”,属无产阶级专政对象“地、富、反、坏、右”里的“反”类;后被开除公职,发配到街道上扫地,接受人民群众监督改造。有这样出身的人怎么可以任用呢?此事给猴子打击颇大。倒不是猴子非要去当那个专门画刊头的鸟宣传专干,而是此事一经传扬开来,人人皆晓得了他有个“三青团”的爸爸,而且还是个在街道上扫地的。猴子颜面顿失,有段时间颇不似毕加索,倒像个清末年间躺在木榻上举烟枪吞云吐雾的鸦片鬼,面色晦暗,神情萎靡。 小二不敢再去爬墙了。小二心里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怕。猴子很瞧不起的模样,讽刺道:“这么快就改邪归正啦?看一遍就够啦?复习一遍都不肯啦?” “你们去你们去,我不敢了我。” “怕被抓起来,清理出工人阶级队伍?”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是说……我。” 猴子很蔑视地瞥一眼小二,下楼去找薛军补人体模特课去了。 猴子尚未意识到,他刚才其实是一语成谶,后来他自己因为爬墙而被抓起来,并被清理出工人阶级队伍,验证了他对小二说的话。 这当然是后话,待后头再讲。 小二跟在赵丽萍身后,把她写的标语刷到厂里四处的围墙上。开始的时候赵丽萍不大理小二,写完了一句“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把彩纸放到一边,让猴子去勾波浪线或鲜花丛。小二的态度反正是你不理老子,老子就不理你。一天下来,最后赵丽萍还是忍不住跟小二说话了。 赵丽萍说:“哎,贴高点噻。” 小二说:“哪个是哎,哪个?” 赵丽萍笑起来:“就是你。” 小二说:“老子有名有姓,老子不是‘哎’,老子!” 赵丽萍看他一眼:“你嗳,你这个人嗳。” “老子这个人怎么啦?没妨碍你进步吧?” 赵丽萍脸一跌:“你少胡言乱语。我进步不关你的事吧?” 第五章 断送(4) 小二也把脸一跌:“老子后进不关你的事吧老子?” 小二又说:“老子嘴巴子紧得很,好多事老子都没跟别人乱讲。你还横直看老子不顺眼,横直!” 小二这么一说,赵丽萍不做声了。赵丽萍虽然瞧不起小二,但她还是晓得,小二不是个随便出卖朋友的人。她念中学时是班长,班主任在课堂上经常批判班上几个出了事互不推诿只争着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的调皮男同学,说他们是讲“江湖义气”。班主任说,江湖义气是封建主义的糟粕,值得大批特批。赵丽萍觉得小二身上就有班主任大批特批的那种江湖义气。但现在她也是分不清,到底对小二的“江湖义气”是应当批判,还是应当感激。 她晓得,她同小谭师傅游马路,第一回遭人撞见就是小二。但小二没有乱说,乱说的是后来撞见的人。此外,停电那晚上发生的事,她晓得小二听见了,但小二也没乱说。所以她对小二的态度,开始有点复杂起来。虽然小二太后进,出了那些事,不可亲近,但也未必非得要敌视不可,何况他又不是阶级敌人。 停电那天晚上,赵丽萍遇上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桩事。事后她感到非常惧怕,偷偷哭了好几场。小二按猴子的讲法是筒蠢卵,他当然不会晓得那桩事情的性质,甚至不会晓得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如果晓得了,他就不会在小谭师傅敲墙壁时愚蠢地伸直颈根大声应答。 当时小二躺在一片黑暗里发呆走神,突然只听得篾筋墙碰得咚咚地响,仿佛有人以为墙上有门,拼命地敲打。他还听得隔壁赵丽萍压低了声音喊:“谭世民,谭世民,你这个流氓!”谭世民是小谭师傅的名字。赵丽萍喊的时候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同谴责,甚至还有恐惧。小二没听到小谭师傅说话。一贯能言善道的小谭师傅此时沉默无语。赵丽萍喊着,同时又是一阵更强烈的“咚咚”声,震得墙壁掉下一块块灰粉来。 “流氓!流氓!你还说别人是流氓,你是世界上最大的流氓!”后来,持续了起码五六分钟的咚咚的声音终于没了,然后只听得赵丽萍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骂。 这时小谭师傅才说话了。小谭师傅说:“细点声音细点声音,小心隔壁有人!” 又说:“莫怕莫怕,没事的,保证没事。” 又说:“莫怕莫怕,这事迟早要来的,迟来还不如早来。” “流氓,谭世民你是流氓!”赵丽萍一直叫谭世民小谭师傅,这时是直呼其名地骂起来,而且一边骂又一边哭。 小二听得小谭师傅一再劝赵丽萍莫哭,声音细点,然后好像是他的手在抚摸什么的声音。“莫哭莫哭。我这辈子发誓对你好,疼你、爱你,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像个仙女。跟你白头到老,跟你海枯石烂不变心,跟你每天都游马路。” “流氓,要是别人晓得了……流氓,流氓啊!”赵丽萍哽哽咽咽,泣不成声。 “不可能,停电,没有人在寝室里的。有人吗?有人吗?隔壁有人吗?”小谭师傅声音高起来,并且捶打薄薄的篾筋墙,又有灰粉一块块掉下来。 小二颈根伸直,大声应道:“有咧!捶什么捶,有咧!” 小二答过之后,只听得隔壁突然一片死静。 隔了大约五六分钟,小谭师傅摸黑来敲小二的寝室门。小谭师傅说,小二,我要跟你谈一谈。 简单地说,小谭师傅问小二听到了什么。简单地说,小谭师傅解释他跟赵丽萍刚才是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吵了一架。简单地说,小谭师傅央求小二千万不要把他们今晚上吵架的事告诉任何人。简单地说,小谭师傅一定要小二向毛主席保证。 小二在一片漆黑里说:“向毛主席保证!” 小二还补充了一句:“你们刚才好像不只是吵架吧?你们刚才好像还打了架吧?打得墙都是咚咚响,还有床铺响,你们。” 军民大联欢的节目非常丰富。除了横幅标语墙报专刊,还在肉联厂食堂举行了大会餐。红烧肉、粉蒸肉、辣椒炒肉、黄豆炖猪脚、熘猪肝、老姜排骨、小炒猪心,以及附近塘里打上来的鳙鱼跟草鱼,红焖或清蒸。总之三四十张桌子拼成两排,上头摆满了各色菜肴,荤多素少,热气蒸腾。当然还有酒,还有烟,还有花生米跟糖果。小二没有参加大会餐,因为食堂里只能坐四五百人,各车间只能派代表出席。小二是后进青年,虽然他提着浆糊桶刷了一天的标语同海报,但仍是没资格晋身代表,张开饕餮大口,东一叉子西一筷子,把自己胀得两眼暴突,休克过去。 大会餐之后的节目是在灯光球场打比赛。空军穿白背心草绿短裤,肉联厂穿红背心白短裤。先男子篮球,后女子篮球。结果是,肉联厂的男子输了而女子赢了。这样的结果很好,很圆满,体现了军民团结,皆大欢喜。解放军战士了不得,工人阶级不得了。没有黑哨,没有放水,没有幕后交易。 小二跟猴子、薛军站在一起,不断地鼓掌、吆喝。打男子赛的时候,小二看到团支书小关当裁判,矮小的个子在几个身高一米八几的飞行员胳肢窝里穿来穿去,脸上此物最相思的红豆粒粒饱满,成色鲜艳。只要看到飞行员进了球,他就跳起来喊:“鼓掌!鼓掌!为伟大的人民解放军同志鼓掌!”看到肉联厂的人进了球,他照样跳起来喊:“鼓掌!鼓掌!为伟大的工人阶级同志鼓掌!”两只手在脑壳顶上挥动,活像只大猩猩。 第五章 断送(5) 小二看到贺技师打起球来身手敏捷,完全不像在施技师面前低三下四的模样。他是肉联厂的得分手。小二在人堆子里还看到了施技师跟南京驴子,贺技师抢到篮板的时候南京驴子眼里就闪着光芒。但是只要贺技师进球,众人掌声爆起,施技师就把南京驴子一抹,拿身体挡住她视线,而且目露凶光地远远瞪着贺技师。小二心里骂,你只会做这种卵样子。有狠你拿扳手冲上去啊有狠! 贺技师的老婆跟他是校友,也是学水产的,毕业后分在厦门,天隔地远,一年一次探亲假。贺技师有一个崽,五岁,一个女,四岁,都由他老婆带着,放在厦门。贺技师寝室的床头就拿图钉摁了两张三寸的黑白照片,统是在鼓浪屿拍的全家福。从照片上看,他老婆比南京驴子还漂亮,一崽一女亦青葱可爱。天气刚刚热起来的时候他老婆带着崽女来肉联厂探亲,在厂里的招待所住了半个月。有天小二跟猴子到河边上玩,看到贺技师带着一家大小也在河里游泳,不敢下深水,只站在比膝头略高的水里,教两个孩子学划水。贺技师的老婆穿件红色的泳衣,身材苗条又凹凸有致,齐耳短发,显得朝气生动。当时小二就想,老子要是找了这样的老婆,打死老子也不得跟别的婆娘乱搞,南京驴子也好,北京驴子也好,老子去你妈的。小二还想,老子将来要是找了这样的老婆,老子要一天到晚抱着不松手。猴子当时也感叹,贺技师的老婆啧啧啧,简直可以做模特儿。风吹过来这一家四口的笑声,和着对岸锯木厂的知了样的锯木声,让小二心里充溢着一股从未有过的陌生的温情。 后来他们一家上岸了,贺技师拿出一块大浴巾,两臂张开来,把它遮挡成屏风,他老婆站进去,一会儿就出来了,换了无袖白衬衣同一条淡绿色的百褶纱裙。夕照映在她脸上,闪烁着一种分明的幸福感。小二跟猴子一直盯着,半天沉默无语。 那时候,贺技师的老婆还不晓得她老公所受到的严厉处分。直到她要走的前一天,施技师跑到招待所,把她喊出来,从头到尾把她老公同南京驴子的事详述了一遍,她的幸福感才 被晴天霹雳所粉碎,哭得蜡炬成灰泪始干。 小二听说了这桩事情以后,觉得施技师这样去挑拨人家夫妻,太卑鄙,太小人,从此对他更加轻蔑。 男子篮球的比分是80∶78,肉联厂输了一个球。肉联厂的78分里,贺技师一个人至少占了50分。 空军打男篮的几乎皆是飞行员,身材高大,体格健壮,而打女篮的则是地面后勤机关人员,包括托儿所老师,明显不如男篮。肉联厂这边打女篮的,除开田报幕员,无不有屠夫相,孔武有力,不让须眉。猴子又拿肘来碰碰小二,朝田报幕员呶呶嘴,示意他欣赏腋毛。猴子乐此不疲,小二当然也喜欢。比起爬急宰间的墙,此事无风险,又有风景看。田报幕员一额头的汗,打得最卖力,也是女篮的最高得分手,到底是学跳舞的,弹跳力非常好,手一伸就盖了人家的帽,同时露出了一片黑黑的腋毛。 猴子说过,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给田报幕员这样的女人画人体素描。坐着、趴着、站着或者躺着,每种姿势都画。不是速写,是几十个钟头一幅的长期作业。不是习作,是深入研究结构同素描关系的人体作品。 “毕加索画了一辈子人体。他妈妈的老子要换上是他就好了。哪怕不出名,只要是那么画,老子就心满意足了。”猴子说得一脸的神往同痴迷。 说完了,猴子就坐在床上吹口琴,吹《深深的海洋》跟《月亮河》。吹得一寝室皆是黄昏的淡蓝忧郁。 小二觉得,猴子在这样的时候比较可爱。不知为何,小二喜欢像猴子这样的角色,偶尔流露出一脉忧郁来。 猴子只有在谈完了田报幕员,才会有这种偶尔。 军民大联欢的高潮是文艺演出。大礼堂里塞满了人,过道不用说,连窗子上也是瓜棚豆架样地爬出来一片丰硕的黑脑壳。报幕的是两个人,空军的一个,是女的,肉联厂的一个,也是女的。当然肉联厂的这个漂亮得多,因为她是田报幕员,省民族歌舞团下放的,受过专业训练,台风正派,仪表端庄,而且普通话非常标准。据说喜欢出风头的何仙姑要争着在联欢晚会上当报幕员,但是军代表老莫没同意。至于他怎么做的思想工作,众人不得而知。总之何仙姑只好表情怨愤地一大屁股坐在观众席的头排位子上,凤眼圆睁,瞪着田报幕员,胸脯起伏,不过等一下她还是有用武之地的。 空军的节目多是三句半、小合唱、表演唱,另有笛子独奏《我是一个兵》跟《扬鞭催马运粮忙》。单吐、双吐、三吐,还像那么一回事。肉联厂这边的节目就丰富多了。“扎红头绳”、“万泉河水清又清”、“打虎上山”、“大红枣儿甜又香”、“太阳出来了,哎嘿咿哟嗬”,以及“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跟“安平里遭火焚余烟莽莽”,以及“你二人改装划船到对岸”跟“他们到底是姓蒋还是姓汪”。所有的歌声里赵丽萍的声音最清越,所有的舞蹈里徐元元的舞姿最婀娜。 小二看到徐元元一会儿是喜儿,一会儿是吴琼华,一会儿手捧大红枣,一会儿手执红缨枪,凡有舞蹈她必在场,必领舞,必独舞,必群舞之中最抢眼突出,胖乎乎的但是匀称,笑眯眯的但是端肃。在舞台下,她无法归类;在舞台上,她人神合一。把小二活活看得江州司马青衫湿。湿的不是泪水,而是口水。 小二的嘴巴张得很大,如果你站到他跟前,可以看到他的扁桃体,根本不用竹片跟手电。 第五章 断送(6) 小二看到徐元元,心里的激动甚至超过爬急宰间的墙。他现在终于搞明白了,徐元元还是化了妆好看些,化了妆,穿喜儿的条子裤,穿吴琼华的灰军服,无比好看。化了妆,眉毛朝上扬,眼角朝上扬,无比好看。化了妆,变得遥远,变得陌生,无比好看。 在徐元元的窗户下,每天皆有人喊她的名字,产生悠长的回音,产生心魂的振荡。小二晓得,徐元元看不上那些只有勇气在窗户下喊她的人以及那些只会打勾针的人。小二晓得,徐元元的妈妈不让她找男朋友,无论是一支队伍还是一个单兵。小二还晓得,只有徐元元对他最好,声音里有关切,笑容里有温暖。她说的,小二是天才。她说的,走,我们去看一场电影。小二在床上无数回咀嚼过她的每一句话,每一朵笑,每一抹眼神。他觉得,这个世界,因为有了徐元元,才变得有阳光雨露,有彩虹云霓。 小二的衣裳湿了,在舞台变幻的灯光下幽幽闪亮。 每到一个节目完毕,何仙姑就站起来,带头呼喊革命口号,声振屋宇。这就是她的用武之地。她因为矮,索性站到椅子上喊。圆滚滚的手臂举起来,圆滚滚的屁股撅起来。她陶醉在自己比玻璃碴还尖厉的声音里,以此忘掉田报幕员。 高潮中的最高潮,是所有的节目全演完之后,军代表老莫走上台来,指挥全体军民合唱一首《东方红》。 他一边咳嗽一边起了三次调,不是高了就是低了,或者调子跑到了八公里外。他自觉不行,对田报幕员说,还是你来,还是你来。田报幕员起了个调,于是所有的嘴巴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张张合合间,雄浑庄严,荡气回肠,虽然已是晚上十一点。 散场的人泄洪般地泄了出去,猴子把两根食指放在口里打了个有弧度的唿哨,叫小二走人。小二扬扬手,示意他先走。椅子空荡荡的了。经过喧哗之后的安静比安静更安静。幕布后面,演员们正在换衣服。最琐细的声音,包括发夹掉到木地板上的声音,皆被放大。小二一个人坐在他的位子上,很安详,也很焦灼。他等着徐元元走下台来,虽然他怀里没有鲜花 。 “成功啊成功啊今天特成功啊!” 徐元元终于下来了,穿了自己的衬衣裙子,脸上的妆仍未卸掉,走近了,显得特别红。小二冲他不断地重复着成功啊成功啊,试图把手伸过去握住她并且摇来摇去。 徐元元本想把手也伸过来,看到旁边还有人,又缩了回去,只笑笑道:“还可以吧?比他们的强些吧?” “强多了强多了你们。强到哪里去了你们。他们不能比你们。” “我的妆化得好不好?我自己化的。” “化得好化得好,仙女一样的你,真的真的。” 徐元元又是那样的笑:“你怎么一个人还在这里?” “等你啊,祝贺你啊,成功啊成功啊,今天太成功了!”小二说,“我数了,你总共有八个节目你,跳得好跳得好,你!” “你都认真看了?” “认真!比开帮教会都认真!老子眼睛眨都没眨一下!没想到你跳得这么好,跟专业的一样,比平时排练时跳得好得多!” 赵丽萍远远地喊徐元元,徐元元应了一声,跟小二说:“这就谢谢你的表扬,我走了,谢谢谢谢。” 小二站在那里,看到徐元元像只飞蛾一样飞出去,消失在礼堂外面的黑暗里。他心里顿时有点惆怅,仿佛外面的黑暗被吸进了胸腔,闷闷地憋人。 “等徐元元那个妖精去了吧,嗯?”猴子躺在床上,把手中的一本雨果的放下来,问小二。 “没咧,没咧。” “没咧?在老子面前不老实?你还嫩了点啊小二。” 猴子说话的口气很像我们院子里的大毛。那年头,大毛不知从哪里学了些套路,把我们每个人的上衣口袋剪烂,然后带我们上街,经过水果店,让我们装做直视前方,或者问营业员:“有熊掌卖吗?”,“有鱼翅卖吗?”手却从烂口袋里探索出来,拿走经过挑选摆放在筐子最上头的苹果、鸭梨或石榴。在大毛的有脚臭味的房间里,胜利果实堆到床上好大一堆。然后,大毛来分配,谁吃大的,谁吃小的。每天一天黑我们就上街。附近几条街上的水果店统被我们皇军扫荡过。那段时间,我们把大毛呼做“猪头小队长”。有天黑皮把支香蕉留在裤口袋里,打算拿它当饵子,给街上的一个扎翘尾巴辫子的妹子吃。猪头小队长看了一下床上的胜利果实,声音不大但吐词清晰,道:“你们中间有个人还藏了东西啊。”我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知他说的是谁。猪头小队长拍了一下桌子:“黑皮,把它交出来,一切权利归苏维埃!”黑皮咕哝道:“什么东西交出来?”猪头小队长又拍了一下桌子:“你还装,在老子面前,你还嫩了点,你这个小杂种!” 小二被猴子这一戳,脸红了一下,嗫嗫嚅嚅道:“老子只是想祝贺她一下。她今天晚上真的跳得好,她。” 第五章 断送(7) 猴子把雨果丢到枕头旁,坐起来倒了杯水。寝室里陈师傅、李师傅上中班还没回,只有他们俩。 “你太蠢了小二,你是蠢卵。”猴子喝了口水,道,“你有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你才是咧,”小二极少见地反驳猴子,“你想田报幕员,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嗳你。还讲我,你。” “徐元元,好多人打她的主意,你晓得啵?” “田报幕员,好多人打她的主意,你晓得啵?” “你今天吃了火药啊你?跟老子犟啊你?” “不准你讲老子跟徐元元。你要讲就讲你自己跟田报幕员。” “好好好,”猴子把一只手在空气里摆了摆,“好好好,你这筒蠢卵。” “你这筒蠢卵咧。” 猴子到走廊上漱了口,回到床上,把灯扯了。隔了十来分钟,又坐起来。 “小二,小二,莫生气。睡啦?莫装宝。起来,扯扯谈。” “跟你有什么好扯的,动不动就骂老子蠢卵。你未必不是蠢卵嗳?” “哎,你讲讲看,今天田报幕员是不是特别漂亮?球又打得好,幕又报得好,是不是特别风光?” 小二“嗯”一声,翻了个身。 “比你的徐元元还要漂亮些咧。那个气质嗳,啧啧!” “你神经病你!”小二又翻了个身。 这一晚上,他们各怀心事,翻了无数的身。湘江河水在远处哗哗响,有轮船汽笛贴着水面呜呜传过来,仿佛来自时间的深处。窗子外头,天蓝得极酽,没有月亮。 我记得有首歌,好像是王菲唱的,叫《当时的月亮》。歌词记不清了,只记得好像是回忆恋人之间当时的美好,因为当时有月亮,当时有细节,当时有气氛。我当时喜欢听,后来觉得是狗屁。因为我努力想回忆自己的初恋,想回忆那个“当时”,却什么皆不能忆起。你能清楚地忆起你的初恋吗?它发生在哪一天?当时有不有月亮?当时的细节是什么?气氛是什么?在何时,在何地,在何种心情之下?在何时,在何地,它是如何发生的?初恋是美好的,但也是无法记取的。它只是你曾经有过的一种存在于回忆的心情。 我估计小二也是如此。当小二想努力回忆他如何开始喜欢徐元元的,他就迷惑了。他不记得那是在何时,在何地,在何种心情之下;在何时,在何地,它是如何发生的。如果在白天,那就没有月亮;如果在晚上,那就不晓得有不有月亮。他记不起那个“当时”了。 他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在跟王胖子师傅或刘大姐做事的时候,会常常想弄明白那个“当时”是怎样发生的。当然,这很徒劳。他清楚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他越来越喜欢徐元元,喜欢看到她,听到她,想到她。他希望给她表演绝技让她开心地笑,并夸他是天才;他希望给她当挡箭牌,阻挡别人对她的觊觎同野心;他希望她对他说,走,我们去看一场电影,不管最后是不是看成了,但是只要有这么一句话,世界就几多温暖;他希望天天看到她化了妆,在台上蹦蹦跳跳,一会儿拿大红枣,一会儿拿红缨枪,那是一种像三月桃花绽开一样的美好。他讨厌猴子用那样一种不屑的口气谈到徐元元。他会反击,会捍卫,甚至不惜撕破脸皮,到沙滩上摔跤决斗。 他跟王胖子师傅一歇憩就坐在窗户上,王胖子师傅抽南桔烟,小二不抽烟,只朝外头张望。他想看到徐元元经过,白色的大褂在风中摆动,平白无故地胖脸上也有笑意。 徐元元总是跟赵丽萍在一起,提着一个篾篓子,她在左边,赵丽萍在右边。然后王胖子师傅看到了,说:“右边的那个好看不好用,左边的那个好看又好用。”小二还不怎么懂得这句话的深意,但晓得这是一句将来一定会明白的话。这句话肯定是夸奖徐元元的。 王胖子师傅像个巫师一样,能一眼看穿好多事情。当初贺技师跟南京驴子远未事发化验室东窗,他就跟施技师说过:“你老婆走路像风摆柳,你要留个心。”当时施技师拿南京腔问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将来会晓得我讲的是什么意思的。” 王胖子师傅还说,赵丽萍患得患失,将来扁担无扎,两头失踏,命不会很好。结果不久他的话又被验证了。 一个月后的一天,小二跟刘大姐把小试后提纯的药液送到针剂班去,完成最后的灌封工序。现在小二在试制组,只能做些这样的辅助性粗活。精细的事,施技师一概把他晾一边。刚刚把钢精桶放到无菌室外,小二看到武支书从外头走进来,鲁提辖般地大呼小叫:“赵丽萍呢赵丽萍呢?我找她!”武支书一来,站在窗子外头的后生子就一哄而散。这些爱情苍蝇,总是盯着针剂班里两只最漂亮的蛋。 赵丽萍从无菌室走出来,摘下白口罩:“找我嗳?” “你来,跟我。”武支书说完掉头就走,脸上有种隐忍不发的怒气。 赵丽萍换了鞋子跟武支书走了,凡事必好奇的刘大姐问针剂班的班长张翠英:“好像出了什么事一样嗳?你看武支书那个模样。” 第五章 断送(8) 张翠英老公开冷藏车,也就是运猪肉的,所以她经常坐老公的车进城,前面是人肉,后面是猪肉,显得很风光,形同如今一些香喷喷的妹子坐进了大奔或宾利。车间里的女人想搭便车回城里,总是求她:“跟你老公讲噻,搭我进城噻。”所以张翠英一年四季脸上皆有种嫁人嫁得很正确的表情,虽然她结婚五年了,肚子尚未大过一回,而且据说问题就出在嫁得很正确的老公身上。他老公一米八,按王胖子师傅的讲法,“是筒泡卵,没用”。 张翠英瞟一眼小二,把手招了一招,叫五八年的郭兰英凑拢去,在她耳朵边上叽叽哝哝说了几句什么,五八年的郭兰英拖得很长地“哦”了一声,道:“难怪,难怪难怪。” 张翠英拍她一下,道:“莫做声。莫做声。”又道:“刚才还跑得洗手池边上,呕咧。你讲是不是那个?” “那还什么不是!”五八年的郭兰英把脑壳点得很肯定。 回到班组里,小二开始折滤纸。以前这简单的事是归五八年的郭兰英来做,自从废了一锅药液,此事就归小二了。折完了滤纸,施技师又吩咐小二把所有用过的玻璃器皿洗净然后放到消毒柜里去消毒。小二一边在心里骂施技师,一边把活干完,然后把橡皮手套取下,爬到窗台上坐下来。王胖子师傅早已坐在上头抽烟了。施技师几回妄图制止王胖子师傅在车间里抽烟,但王胖子师傅把眼一瞪,要跟他相扑的模样,施技师就不敢做声了。小二望着窗外有苦楝树的马路,希望看到徐元元经过。过了一会,徐元元没出现,倒是赵丽萍从车间办公室那头走过来,低着脑壳,脚步迟缓。小二觉得赵丽萍的脸上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仔细一望,发现她两眼通红,好像哭过一场。 王胖子师傅也看见了。王胖子师傅说:“好,这妹子有事情了。” 肉联厂是个根本没有秘密的地方,所以赵丽萍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全厂。 简单地说,女人们把月经称做“外婆”,赵丽萍两个月没来外婆了。 简单地说,赵丽萍有了明显的反应。上着上着班,忽然摘下白口罩就冲到洗手池旁边呕吐,但什么也呕不出,只是哇哇哇哇地干呕,嘴大张,脸涨红,蓝色的静脉在太阳穴上舞动如蛇。 简单地说,班长张翠英虽然没生过崽,但一眼就看穿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就把这事汇报给武支书了。那个年头,未婚先孕是一桩与资产阶级腐朽思想有关的极严重的事。张翠英班长表现出了无产阶级大无畏的精神同高度的革命警惕性。 简单地说,武支书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先是问清楚情况,后是拍桌子臭骂。 “你辜负了党和人民对你的培养跟信任,你你你你你!你一个革命青年,怎么可以做出这样丑的事来啊你你你你你!看错人了看错人了,你你你你你!你如果是我的女,我要打脱你的脚啊你你你你你!” “我当初是如何劝导你的?叫你先干革命后谈爱,叫你学刘胡兰董存瑞还有李向阳,结果你不听,结果你把自己搞成这样,稀泥巴糊不上壁,嗳?你你你你你!” 赵丽萍只晓得低着脑壳哭,什么话皆不讲。 “你不讲是吧?你不讲会有人讲。谭世民,他不讲,我把他开除!” 好话歹话硬话软话和风细雨雷霆风暴,皆无用,赵丽萍只晓得哭,手绢揩得津湿。 她脑壳里现在非常乱,乱得武支书讲什么话,发什么火,统统不闻不见。她强烈地意识到,她的前途毁了。是小谭师傅毁的,也是她自己毁的。在一片混乱中,她渐渐生出了一种尖锐的恨意。她现在,恨谭世民,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齿,恨得锥心刺骨,却只能通过泪水来表达。 本来,在陈干部再三要求下,武支书已答应放赵丽萍到厂革委会办公楼去当打字员。如果不出这桩事,本次谈话的内容就是劝小赵同志服从组织上的安排,就是祝贺小赵同志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但是现在呢,你要我如何向军代表交待?”武支书在赵丽萍面前踱来踱去,满脸怒容。 “准备接受组织上的处分吧,你,还有谭世民!”武支书停下脚,青筋的大手在空气里一挥,像要果断劈倒一棵树。 半年之后,赵丽萍跟谭世民结了婚。新婚那夜,赵丽萍大哭了一场。哭得感天动地,让闹新房的人统统不知所措,面面相觑。这当然是后话,留待后面再讲。 第六章 夭折(1) 一九七一那一年,农历是辛亥年,也是猪年,九月四号那一天是阴历七月十五,俗称“鬼开门”的日子。上了年纪的人是要到河滩边上偷偷去烧包的——因怕人说烧包祭鬼是搞封建迷信,晓得了要挨批判的。 那一天,跟小二一同进厂的妹子桃子出了事,在湘江河里游泳,被漩涡卷进去,淹死了。 王胖子师傅说,她是被鬼拖下水的。 小二在桃子死之前刻把钟还看到了她。当时半轮夕阳烧红了大半边天。河边上的人皆是红色的,水面像是漂了一层血。小二跟猴子还有薛军三个人到河里去游泳。在堤坝背风处,小二看到有个老倌子同一个老婆子蹲在地上烧纸钱,一缕青烟从指间飘起来。小二他们不晓得那对老人是在干什么,也不晓得今天是个什么日子。下到河滩,开始脱衣,薛军煽动猴子再跟小二摔回跤,说你未必摔不过小二嗳老子就不信。 “摔啵,你?”小二望着猴子。 “算啦算啦,老子只这个事搞你不赢。”猴子脱得只剩三角裤了。排骨一根一根如手风琴琴键。 小二朝沙滩上一个倒滚,双腿一蹬,然后挺立起来,动作麻利得很,“老子上回就是一个这样的兔子蹬腿把你搞翻了记不记得?” “好好好,你有狠,你有狠。”猴子有点尴尬模样,“你这筒蠢卵。” 有两个人从后面走拢来了。小二回头一望,看见是维修车间的青工刁小三跟桃子。刁小三穿了西装短裤,这么热,还穿了双皮鞋,显然是跟桃子在一起特事打扮了一番。 “咦呀你们也来了嗳。”桃子跟他们打招呼。 “桃子你晓得游啵?不晓得游我们来教你。”薛军说。 “我师傅教我。”桃子指了指刁小三。 刁小三一副“她是老子的,小杂种你们莫拢边”的模样,斜眼望着他们三个。 小二觉得桃子比起徐元元来一点都不好看,鼻子塌,嘴巴大,说话嗲声嗲气,脸块一年四季是彤红的,虽然发育得特别充分,又长发及肩,但一个妹子如果脸长得不好看,胸脯再高也等于什么都不是。所以小二觉得刁小三的模样很滑稽,很夸张,犯得着这样神气吗? “我师傅说,他今天一定把我教会。我只差一点点就可以自己划水了。” 这是桃子留在人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刁小三听了桃子这话很受用的模样,这等于是帮他说了话,“小杂种你们莫拢边”。舒服。很舒服。 桃子就开始脱衣服。衬衣解了,裙子解了,露出枣红色的泳衣来,胸脯很高,股沟很分明。刁小三也脱了西装短裤同皮鞋,手牵了桃子,一脚一脚往水里走。 回想起来,我也是一九七一年学会的游泳。夏天里,猪头小队长大毛带着我们院子里的一帮虾兵蟹将还有鹭鸶腿的细米妹子一同到烈士公园人工湖去游泳。我们皆不会游,只有大毛会,但大毛不管我们,重色轻友地牵着细米妹子的手就往水里走。细米妹子没有游泳衣,就是穿了衬衣跟裙子下的水,浑身打湿以后,隐约看得见桔子大小的奶子跟寡瘦的屁股。我呛了起码十几口水,自学成材地学会了狗爬式,游出去两三米就会秤砣一样往下沉。黑皮差点淹死了。我们手忙脚乱地把他肚子里的水压出来。他脑壳底下一摊混水,眼睛睁开,眼里带泪,骂了句:“大毛鳖!”然后愉快地休克过去。那个夏天,我们皆学会了狗爬式。姿势欠雅,但能游出去两三米远,很有现在成功人士年薪两三百万的愉快,哪怕是休克也愉快。那个夏天,我懂得了忧伤,因为总是看到大毛牵着细米妹子的手往水里走,我没有人可以牵手;因为黑皮即使不用香蕉也很快把街上扎翘尾巴辫子的妹子勾到了手,跟她在星空下吹牛皮,吹自己如何拣回一条命的传奇。我没有人可以吹牛,我也没有传奇。那个夏天,人工湖水很蓝,我的忧伤比湖水更蓝。 桃子下水之后小二他们也下了水。他们三个人每回下到水里就开始打水仗。小二朝猴子击水,猴子朝薛军击水,薛军朝小二击水。小二左手护眼,右手击水,三个人湿漉漉地吼成一片。晚霞如火光冲天。 突然,小二听得刁小三惊恐地叫着桃子桃子。 刁小三歇斯底里地喊:“救命!救命啊——!”声音极其恐怖。 第六章 夭折(2) 桃子的尸体是第二天上午发现的,在相隔二十多里远的下游,靠近湘江大桥的一片水草丛里。一个水陆洲的渔民蹲在船头吃酱油炒饭,看见水里飘起来一缕黑色的水草——那是桃子的披肩长发。渔民拿竹篙上的铁钩把桃子的尸体钩拢来,搬上船,两个小时之后才报案。在这两个小时里,这个年近五十岁的光棍把被河水泡得又肿又白的桃子狎玩了一个遍,然后掏出家伙奸尸,发泄完毕,才去水上派出所报案。验尸时公安发现了阴道里的精液同破裂的处女膜,找渔民询问,渔民一脸惊慌,前言不搭后语,露了马脚,终于得到报应,后被逮捕,判刑十五年。 桃子被刁小三牵着手走到齐腰深的水里,要求松手,她自己试着游。因为在此之前她已同刁小三来学过了十好几回。最近的这一回,就是前天,她还在水里抬起了头。当时刁小三就说,好好好,好现象,还学得一次,你就会了。她松开刁小三的手,继续朝前走,走到差不多齐颈根深的水里,突然一塌,跌进了一个暗坑里,暗坑有漩涡,立即把她卷进了水底,连喊都没来得及喊一声就消失了。 刁小三当时正朝回走,打算走出四五步,再回过头跟桃子说,闭口气,游过来,使劲抬头。他转过身来,却发现桃子不见了。过了几秒钟,还是不见桃子,他一下白了脸,拼命喊桃子桃子,然后拼命喊救命救命。 那时夕阳真是好看。远处的岳麓山像是着了火,漫山红遍。对岸锯木厂的锯木声如知了,唱出一个世界的欢悦。河滩上又来了好些的人,正脱了衣服往水里走。 刁小三的声音惨烈凄厉,撕裂了虚假的美丽。 许多人跑过来拿脚在水里探,也有水性好的家伙潜到江底,妄图找到桃子。飞快地,不知谁人跑到厂里报信,锅炉房突然拉响了一声比一声长的悲切的汽笛,如同李逵死了老母,仰天啸叫。肉联厂有个规定,厂里出了大事,比方着火,比方大事故,比方防空演习,比方非正常地死了人,就会拉响锅炉房的汽笛,一连拉十数声,拉得人心惊肉跳。 无数的人跑到河滩上来。晚霞消失了,天色开始昏暗了,人们的面孔模糊了。 夜里十一点,小二他们才从水里上来,早已精疲力竭。军代表老莫现场指挥,组织百十号人,手挽手,并排拉成百把米长的队伍,拉成一张大网,如工兵探雷,在水里来来回回地探,希望触到沉溺在江中的桃子。但是,劳而无功。军代表老莫指着目光呆滞的刁小三骂道:“操你妈,恨不得毙了你,操你妈!” 刁小三口中不晓得念些什么,反正嘴唇抖抖地,声音不连贯,没一个字听得清。 王胖子师傅说,七月半,鬼开门,所以鬼把桃子妹子拖走了。王胖子师傅说,湘江河里,每年夏天都要淹死人,人淹死之后,会变成落水鬼。落水鬼要拖人垫背,才能到阴间抵阳世上的罪,桃子是叫落水鬼拖去垫背了。小二听了,毛骨悚然。 那几个晚上,小二一闭上眼脑壳里就浮出来桃子的模样。塌鼻,大嘴,长发,胸脯高耸。他们是一同进厂的,此前并不相识。因为进厂办了三天学习班,在灯光球场听军代表训话,参观各个车间,听老工人忆苦思甜,写学习心得,这样才熟悉起来。办完班后是分配,桃子就分在维修车间了。维修车间一百多号人,除了五个女人,其余皆是男人。五个女人里头,没结婚的红花妹子只有桃子,其他四位,皆是年过四十的半老徐娘。所以桃子再是塌鼻大嘴,也有众星捧月的待遇,走到哪里,皆是马前有张保,马后有王横。桃子跟刁小三学开车床。刁小三近水楼台,献殷勤的办法花样百出,打勾针,打饭,送伞,送副食品票,在周六进城的班车上占座位,进了城之后帮桃子家里打藕煤,修缝纫机或是单车……当然,最后献的殷勤是教桃子游泳。如果桃子不淹死,刁小三很可能得手了。 小二跟桃子总共没有说过十句话。小二平时对桃子也不在意。但桃子死了,小二却一脑壳皆是桃子的模样。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伤悲。就好像死去的不是桃子,是他的姐姐。 小二发现猴子也很伤悲。猴子说,他要画一幅画,纪念桃子。以前,猴子议论女人,从未提及过桃子,就好像桃子根本没进入过他的视野。但桃子死了,猴子有种兔死狐悲的哀戚。 猴子真的拿宣纸画了幅水墨八开小画:一个像古代仕女的妹子仰躺着,长发飘起来,上头一条淡墨的波浪线,代表江水,江水之上,开了朵粉红的桃花。猴子的字写得很工整,有柳体的骨架,于是在画上题了首五言小诗: 夕阳无限好 大河多暗礁 风吹桃花落 伤心寄江涛 小二说,画是画得好,诗却是有点看不懂。 猴子懒得跟小二解释,他对小二的理解能力从来不抱幻想,把画晾干后拿图钉钉在床头。退两步,看了看,然后叹口气。 “也好,死得痛快。文天祥讲的,人生自古谁无死!一万种死法里,痛快的死是最好的死法。” “她还年轻啊,她,她不应该死啊,太可惜了,她!” 猴子沉默了一气,说:“那倒也是,她还没谈过爱,死得太早了。” 星期六下班之后,小二在大澡堂里冲了个澡,像小谭师傅一样很时髦地背了个人造革桶袋上了肉联厂的班车。那时候远没有双休日,到了星期六,下午五点到七点,肉联厂就派班车送职工进城。职工在厂门口排成长队,交头接耳,发布新闻,传播小道消息,然后大声地笑。班车是两台下面蓝色上面白色的客车,上满了人,就勉为其难地开动,喇叭一按,浑身抖抖地跑到城里再跑回来,上第二趟人,上第三趟人,直到七点钟把最后的人运到城里的万家灯火中。人下了车,一身骨头还在抖,仿佛要散架。 第六章 夭折(3) 小二的家住物资局宿舍。他爸爸是物资局的一个科长,脑壳里头留着一块一九四八年辽沈战役时国民党的美制加农炮弹片。后来在解放整个华北地区的平津战役中,屁股里又嵌进了一颗美制卡宾枪弹头。虽然小二的爸爸荣立二等功两次,并受到四野首长林彪的亲自嘉奖,当了战斗英雄,但还是留下了战争后遗症,一是动不动就脑壳痛,一痛就呷酒,发脾气,骂娘,仿佛随时随地看见了人民公敌蒋介石;二是坐立不安,屁股贴凳子不到五分钟就要站起来,就想见碉堡就炸。这个病症,再加上他大字不识一筐,故一直得不到升迁。又因为一直得不到升迁,战争后遗症就愈发厉害。一九六七年他下放,两年后回城,经过了诸多磨难,却仍是臭脾气不改。小二畏惧他爸爸,因从小他就被他英雄爸爸的军用皮带抽得像陀螺一样地转。小二也畏惧他妈妈,因从小他妈妈就拿湘乡话骂他,他妈妈一骂他就舒筋活络,浑身痛快,而小二浑身筛糠、眼睛翻白,恨不得见地缝就钻。 小二呆头呆脑,与他父母对他的粗暴教育有关。小二的父母从不到学校向老师打听儿子的学习同成绩。进了肉联厂以后,也从不打听他的工作同表现,甚至连他干什么工种也不晓得。所以小二受了帮教,犯了事,青春期萌发了诸多危险的欲望,他们皆一概不知。相对而言,小二只跟他姐姐有话说。他姐姐比他大两岁多,本来是要下放农村当知青的,后来她妈妈找了她爸爸四野的战友,通过各种关系把她留下来,进了红卫织布厂,当了挡纱工。为这事她爸爸跟她妈妈还大吵过几回。她爸爸拿东北话说:“操,毛主席说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大有作为的。你他妈的不让大姑娘到农村去干革命,让她留在城里当资产阶级臭小姐?操!”她妈妈拿湘乡话说:“我吵你不赢,我做得你赢,我就是要把大妹留下来,你操,你操你自己的娘!” 小二的姐姐大妹当挡纱工之后就开始跟解放电影院一个骑幸福摩托跑片子的后生子游马路。她爸爸晓得了,在电影院门口堵住后生子,骂道:“操,人家还是姑娘,你想腐蚀她?操,老子蒋介石都打过,怕老子不会打你?操!”冲上去一拳就把那后生子打晕在地。为这事小二姐姐有三个月不回家,住在厂里的集体宿舍。 小二对他姐姐最感激的地方就是小二一贪玩,就请姐姐帮他做作业。小二从小学到初中,起码有一半的作业是他姐姐帮他做的。姐姐很聪明,模仿小二的笔迹几可乱真。有两回小二的作文被语文老师当众朗读,语文老师点评道,看不出啊李同学,平时话都讲不抻,作文倒是流畅得很啊?小二在台下窃笑,回家跟姐姐说,拜托你下回不要写得这么流畅啊,要是害我当了语文课代表,我要找你算账啊。 小二走进宿舍院子,在门口看到了姐姐,刚刚洗了头,披肩的长发又黑又湿,背影丰满,举把叉子,在缠在两棵泡桐树之间的绳子上收衣服。小二就想起了桃子。小二很奇怪,桃子死以后,他好几回觉得桃子像他姐姐。所以他站在那里,一直看着姐姐的长发同背影,心里有一种隐隐的悲悯。当然,姐姐肯定不似桃子。桃子有点傻傻的,而姐姐非常聪明;桃子为落水鬼垫了背,而姐姐刚刚洗了头,长发乌亮,并且随时打算跟什么后生子游马路。姐姐跟小二一样,从小就觉得家庭没有父爱母爱,只有鸡飞狗跳,所以姐姐从十六岁起就萌发了想从异性身上寻找温暖的渴望。在跑片的后生子被一天到晚口不离“操”的爸爸打晕之后她又同东风钢厂的一个青工游马路了,不过这一次非常隐秘,非常地下党,常常更换接头地点跟联络暗号。 大妹一个转身,发现了小二,叫了一声:“你怎么像个鬼样的,一声不吭站在背后,吓死人了!” 小二从桶袋里掏出一个塑料纸包,递到姐姐跟前:“你要的猪肚子,跟你买来了啊。” 大妹有一位师姐,婚后流过两回产,现在又有了喜,车间里的大嫂们说,一定要注意保胎,一定要蒸猪肚子吃。所以大妹就叫小二帮她买猪肚。因为那个年代,物质极匮乏,一切凭票限量供应。有粮票布票油票副食品票等等各样各类的票证,就是没有猪下水票。肉店案子上绝对见不到猪下水。女人保胎要吃猪肚,发奶水要吃猪脚,皆要人上托人,拐弯抹角找肉联厂里有亲戚朋友的帮忙。这是肉联厂工人殊为骄傲的地方。肉联厂职工每个月有内部供应指标,肥膘五斤,下水五斤。因此肉联厂职工星期六进城时,手里无不提了肥膘下水,鹅步蟹行,招摇过市,把满街的眼睛变成灯泡。小二帮姐姐买了猪肚子,姐姐在红卫织布厂就显得有面子。织布厂多女工,亦多要保胎的要发奶水的,大妹为人又热情,所以小二差事就极多。小二有时不耐烦,大妹凤眼一瞪:“你小时候求我帮你做作业,我烦过没有?你忘事快啊你!” 吃完晚饭,姐姐把头发扎两个羊角辫,换了件泡泡纱的鹅黄无袖衫,一条水红裙子,蹬双白塑料凉鞋出了门。她妈妈警惕地问:“大妹,星期六不加班吧?” “师傅住院,约了同事去看她,怎么啦?” “看师傅穿这么妖做什么?不对吧?” “操!”她爸爸刚喝了一杯竹叶青,插进来一嘴,“你要是不干好事,老子打断你的腿,操!老子蒋介石都打过,解放四平的时候,操!一颗榴弹炮在老子跟前爆炸,操!班长牺牲了,操!” 她爸爸所谓的不干好事,指的就是游马路。她爸爸说过,大姑娘,游什么马路?到了二十四五了,女大当婚了,找个战友的崽一说,不就结婚了事?“游马路,那算什么?操!” 小二的爸爸南下打过来,湖南和平解放,一批四野的留下来,成立军管会,旋即他爸爸军装一脱,成了合工局的干部,仍是喜欢把军皮带系在腰上。局长也是四野的,以前是团长,叫来一群大学生跟军装上摘了帽徽领章的干部跳交谊舞,在合工局的礼堂里。当时小二的妈妈刚从曾国藩的湘乡到长沙,跟了一个在湖大念书的表姐一起来跳舞,生平头一回被一个说话一口酒气的男人抱在怀里,这个男人居然以后就成了小二的爸爸。当时局长见立过两次二等功的英雄下级抱着这个大姑娘不放手,就走拢来说,喜欢她?英雄下级一个立正:“报告首长,是!”首长说,好,明白了。第二天,首长派了一个穿列宁装的女同志,找到大姑娘的表姐,说了一通话,然后表姐把这通话传给大姑娘在湘乡的父母,即表姐的姨妈姨爹。姨妈姨爹一听,说:“战斗英难?啧啧,我妹子有福气啊!”一个星期之后,就在跳舞的合工局礼堂,十对新人举行了集体婚礼。戴着大红花的战斗英雄对同样戴着大红花的湘乡妹子说:“操,从今往后,你就是我老婆啦!一起干革命啦!操!”然后,当众把湘乡妹子举起来,仿佛她是一个炸药包,仿佛面前不远地方有个好大的碉堡。 “九点钟之前,你跟老子回来,超过一分钟老子就要打断你的腿,操!”喝了竹叶青的战斗英雄对自己的女儿说。 “你呢?你没有师傅住院吧?操!”战斗英雄把脑壳转过来,对着自己的崽说。 小二答:“我还跟你郎家添点酒好吧爸。” “莫跟他添,呷了酒就发疯,骂这个骂那个,只晓得操,操他自己的娘!”小二的妈妈制止道。 “老子操你的娘!”战斗英雄把有加农弹片的脑壳仰起来,“你”字咬得特别清晰。 “我的娘死了十年了,你到坟墓里去操吧。” 小二走出物资局大院,慢慢走到五一广场。广场中央有个方形的塔,四面是手写体的毛主席语录或印刷体的政治标语,塔基上新塑了一尊五六米高的毛主席像,头戴军帽,军大衣一角飘起来,一只巨手举在半空,五指并拢,像是刚刚向全国人民喊了句“出发!”神采奕奕,雄视天下。塑像正面的塔基下,是一条仿宋体的标语:“毛主席挥手我前进!”字大如斗。毛主席塑像刷了层银粉,在暮色苍茫中耀目生辉。 第六章 夭折(4) 小二听他妈妈在饭桌上讲过一桩事,有个宁乡的农民进城帮生产队买毛主席石膏像,舍不得车票钱,于是走路回乡下去,石膏像是半身的,不好拿,农民就拿根麻绳捆住,再背到背上,刚走了百把米,被革命群众当街拿下,后被判刑,罪名是现行反革命。革命群众拿下现行反革命的地方,就是五一广场。 广场过来一点,五一路旁边是从前的中苏友好馆,现在叫做反修馆。小二小学六年级的那个夏天,这地方发生过一起著名的武斗,一群大学生红卫兵守在中苏友好馆三层大楼里,抵抗十数倍于己的造反组织的进攻。那天小二跟几个同学上街抢传单,正好赶上这场惨烈的武斗。他看到造反组织的人从卡车上跳下来,皆戴柳条盔,着蓝劳动布工作服,脚蹬大头皮鞋,腰扎宽皮带,手里不是狼牙棒就是铁撬棍,一声吆喝,直朝中苏友好馆的大门里冲。大门口大学生红卫兵设了路障、叠了沙包,里头是滚木擂石飞出来,但这些皆挡不住柳条盔们。那时的武斗尚属早期武斗,使用的只是冷兵器。仅仅几个月之后,形势大变,战斗双方不但有勃朗宁跟冲锋枪,更有迫击炮甚至装甲车。柳条盔们冲了进去,见学生就乱棒齐下,血肉横飞。学生们从大门退守到楼道口,再一层楼一层楼退,退到三楼没地方了,一边唱《国际歌》,一边拿桌椅板凳拼死抵抗,好几个学生从窗子里跳下来,人一落地,棍棒就来了,一声惨叫,来不及叫第二声,基本上此人就在这个世界上一笔勾销了。 小二永远记得那唯一的一声惨叫。那些死者的年纪只比小二现在稍长一点。他们皆是湘江河对岸几所高校里的学生。小二还记得那些挥舞的狼牙棒同铁撬棍。人的生命几多脆弱,三下两下,呜呼哀哉,人就打到了阴间地狱里。这是小二少年时最深的一次触动。小二每次经过反修馆,沉睡的记忆会被唤醒。他心里会起小小的难过,就像后来他想起桃子时一样。 小二没有目的地走,他不想回去得太早,因为回到家里,他爸爸开口就要对他“操”,他妈妈也没有好颜色,不是怨老公四五年参加革命到现在还只是个科长,就是怨热天不好过,蚊子咬一口,全身就起红坨,还抓不得痒,一抓全身发烂,流血流脓,恶臭难闻。小二避开大街,踅进了一条小巷子,他看到昏黄的路灯下有细伢崽在打游击,追来追去,大声唱着“投降不投降,我是李向阳,缴械不缴械,我是猪八戒”。小二想起了徐元元,曾经有过那么样一个蓝色的夜晚,她对他说,走,我们去看场电影。结果他们就在这样的小巷里穿行,并且听到了这样的清亮的童谣。后来,他送徐元元回家,走到她的巷子口,她说,回去吧,再往前头走,我妈妈在楼上窗子里会看到的。 “如果我妈妈看到,会骂我是妖精。”她说。 “我妈妈不准我找男朋友。”她说。 “小二,我喜欢你身上有股呆气。”她说。 “谢谢你,你今晚上跟我做了一回挡箭牌。”她说。 小二一边回想,一边就朝徐元元家的方向走去,穿过幽暗的小巷,穿过明亮的小巷,穿过安静的小巷,穿过热闹的小巷,穿过记忆中的那个星光遥远的夜晚,穿过那些闪闪烁烁的语言的碎片…… 小二朦朦胧胧觉得,在他的生命之中,只有两个妹子是重要的,一个是他姐姐,一个就是徐元元。姐姐的重要,体现在帮他做作业,使他得到时间上同心灵上的双重解放,可以上树捉俗名叫“哄哄”的金龟子,可以到同学家的院子里打弹子,可以在石板路上打游击或者躲迷藏,在黄昏的深处仰起颈根唱涉及人家父母或祖上的童谣。这是姐姐给他的自由跟温暖。而徐元元的重要,体现在他第一次觉得有女孩子值得他期待,值得他兴奋,值得他狂放地想象,并且他跟她有了看一场电影的借口之后的第一次走街串巷游马路的愉快经历同回忆。这是徐元元给他的青春萌动跟诗意感受。 在他的生命之中,只有两个妹子是重要的,一个来自血缘之亲,一个来自性别之亲。 小二就在明明暗暗的灯火中走到了那个巷口。他站住了,因为上次走到这个地方,徐元元叫他站住;因为从这个位置,可以眺望徐家的窗口。 那窗口亮着灯,像张望的瞳仁。 小二站了很久,一直没有看到窗口上飘过人影。后来他转过身,朝家里走去。他走回去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一点,但是姐姐还没有回来。他的战斗英雄的爸爸跟害怕蚊子的妈妈已经睡着了。他洗了脸,漱了口,把灯绳一扯,上床睡觉。不知什么时候,姐姐回来了,在他对面的床上躺下来。姐姐的响动惊醒了他。他轻声问:几点了?姐姐嘘了一声,让他闭嘴。但他还是呢喃了一句:“游马路去了吧,你?”小二跟师傅王胖子把一锅粗工序的试制药液抬到零下四十度的冷库底下去。王胖子左右看看,没有闲人,顺手牵羊又拿了盒三鲜肠藏在棉袄里头。这出口的美味王胖子师傅代表中国人民不知尝过了多少遍,只有小二晓得,但小二不会同别人讲。冷库的天花板下头走着许多弯七拐八的管道,皆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工人下去,要穿志愿军在朝鲜战场穿的为了怕棉花乱走踩了许多竖条的那种棉袄,笨得像是企鹅。小二记得王胖子师傅跟廖师傅闲聊天时说过,冷冻车间曾有对男女上班时候没地方偷情,居然跑到冷库下头来苟且。“鸡巴未必不冻成冰棍嗳?”王胖子师傅说,一脸匪夷所思。解放前父母生过八个崽女的廖师傅于是笑出一脸波浪:“有狠,有干劲,佩服!”廖师傅的老婆是吉首乡下的,小二见过,她来探亲,在厂招待所住了上十天。廖师傅还带着她到飞机场去看过露天电影。人长得奇丑,朝天鼻,麻子脸,一口龅牙。廖师傅跟王胖子师傅说:“找老婆就是要找丑的,放得心,不会偷人。”王胖子师傅说:“你这是吃蚌壳肉讲逼话,未必长得丑就不偷人嗳?”说得廖师傅半天没做声,脸上慢慢有思想包袱越来越重的模样。廖师傅跟人坐在一起聊天,必是讲男女之事,一讲男女之事,必是笑出一脸波浪,很少有思想包袱很重的模样。后来他找武支书,要求把老婆调到厂里“五七”车间来。“五七”车间就是家属车间,做些把死猪炼工业油或是清洗冷藏车皮的杂事。武支书说,发神经吧?你老婆是农村的,户口都没有,怎么调?武支书说,就是调来了,一时三刻也没有房子。你看人家施技师,老婆调来了,半年多都没地方住。你有探亲假啊。廖师傅说,我长期不在家里,万一我老婆忍不住了要来偷人哪个负责?武支书说,哪个偷人?你老婆?莫开国际玩笑吧我的同志,你老婆不会偷人,只会吓人,我的同志哎。 小二跟王胖子师傅从冷库上来,盛夏的阳光刺得眼睛半天睁不开。小二一边说刚刚他妈的还在西伯利亚,现在就到了赤道,一边忙不赢地脱棉袄。走到试制组,看到张翠英跟五八年的郭兰英在说话。 “那是的,那还是要去看看,遭孽啊。”五八年的郭兰英说。 “唉,也是自作孽噻。”张翠英叹口气就往外走,回头又补了一句,“我去买两斤苹果。” 第六章 夭折(5) “看什么看?”王胖子师傅坐到窗户上,摸出根烟来顺口问。 “还不是看赵妹子赵丽萍。刮毛毛咧。”刮毛毛就是打胎刮宫的意思。小二听不懂,忙问刮毛毛是做什么。 五八年的郭兰英白小二一眼:“你们男人作的孽噻!” “作什么孽?” “你问你王胖子师傅,他天上的事晓得一半,地上的事全晓得。” 小二就把好学的脸转向王胖子师傅。王胖子师傅把烟点燃,吐了一口蓝雾,拐弯抹角跟小二讲解了一气。讲得小二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明白。 “哦——” “到医院里去看嗳?”王胖子师傅问五八年的郭兰英。 “刮毛毛又不住院咧。”五八年的郭兰英道,“听说小赵妹子也没住在家里,住在她姨妈那里。她父母生气,不准她回去。” “住谭世民家里不行嗳?” “人家又没过门,住在家里邻居不讲闲话嗳你真是!” “那倒也是。什么时候去?” “下了班,搭张翠英老公的车子进城。” “顺便代大家问声好,赵妹子还是蛮遭孽的,这个事情毁了她,有点可惜。”王胖子师傅吐了好长一口烟。 小二本来对赵丽萍没什么好感。因为赵丽萍向来有些鄙视他;因为前不久听说她要调到厂革委会当打字员,王胖子师傅说过,当打字员就是“贱”;因为她火线入团之后经常开会发言,开口就是“两报一刊”社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因为她在帮教会上也是义正辞严,一套又一套,会一散就对小二白眼相加,或者索性装作不认识。但自从陈干部同武支书在制药车间大会上宣布了对她以及对小谭师傅的处分,他心里对赵丽萍的情绪就有了些转变。正像王胖子师傅讲的,赵妹子还是蛮遭孽的。这个事情毁了她。小二他不是那种墙倒众人推的角色。 宣布处分的会上,赵丽萍只是坐在前排低着脑壳哭。小谭师傅倒还显得无所谓的模样,有时候甚至故意把颈根硬一硬,有砍头只当风吹帽的神气。处分的结果是,开除赵丽萍的团籍,延长一年学徒期;谭世民记大过一次,扣三个月薪水,调到饲养车间去喂猪。 在那个时代,未婚先孕是桩极可怕的事。谁出了这样的事,皆没有好果子吃。所以赵丽萍就自食其果,毁了自己的政治生命。打字员的事情免谈了,培养入党的事情免谈了,原本灿烂无比的前途免谈了。从今以后,她就是肉联厂一个普通女工,同别的女工没什么区别了,情急之时,也会骂别人的母亲或祖上,也会同别的婆娘一起前赴后继把某个男人的裤子剐掉把那东西一会儿拨到左边一会儿拨到右边;没事时还会交头接耳,传播各种小道消息,脸上表情一会儿兴奋一会儿愤怒;还会要不就谈自己的老公,要不就谈自己的崽女,手里一边还拿勾针勾桌布同窗帘。 赵丽萍很可能看到了自己未来的模样。她哭得特别伤心,也哭得特别复杂。张翠英本来有些幸灾乐祸,看到赵妹子哭成这样,分明动了恻隐之心。她是她的班长,也是工会组长。车间支部交给她一个任务,就是要送赵妹子去刮毛毛。她轻轻地抚着赵妹子的背:“莫哭莫哭,吃一亏,长一智,妹子,会过去的,莫哭。”翻来覆去,就是这么一句话。 赵丽萍的旁边,还坐了徐元元,见赵丽萍哭,她眼睛里也是泪光盈盈。她对张翠英说, 班长,我也跟你一起去,我要陪陪她。张翠英说,你上班,你不要去,你做你自己的事,你们年轻妹子,要从她身上吸取教训。 五八年的郭兰英同张翠英进了城,拿尼龙丝网袋提了两斤苹果,在晚上八点半找到了赵丽萍姨妈的家。赵丽萍白天做完的手术,正躺在床上,两眼肿泡泡的,小谭师傅端着一碗鸡汤,一匙匙喂给她喝。赵丽萍喝得很慢,啜一小口,望一眼小谭师傅,目光里有幽深的怨愤。小谭师傅说,我会对你好的,我一辈子都会痛你爱你体贴你。饭归我做,衣服归我洗,细伢崽归我带,藕煤归我打,只幸福不归我,归你。 赵丽萍看着他会说话的嘴巴,自己的嘴巴也开始颤动,半天,抖落一句话: “你害的!就是你!” 五八年的郭兰英同张翠英进去的时候,就看到了这一幕。第二天,五八年的郭兰英就讲给王胖子师傅听,绘声绘色,添油加醋。“赵妹子还是蛮怨谭世民的咧,看得出来。” 王胖子师傅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妹子后头的日子还有戏唱。这妹子眉心里有一股阴气,只怕命里头不大顺畅。” 听得小二心里一惊。王胖子师傅像个巫师,每回说某个人会怎样,以后总是得到验证,果然怎样。 小二道:“王师傅你郎家莫乱讲。你横直搞封建迷信你。” 王胖子师傅不笑,一脸端然:“老子从不乱讲。老子看人,一眼准。” “咦呀你眼睛有毒。”五八年的郭兰英说,“那你讲讲我看?我的命好不好?” “讲讲我看?”小二也附和道,“我眉心里有什么气?” “不讲,泄露天机,要短阳寿,不讲不讲。” 第六章 夭折(6) 后来五八年的郭兰英又跟王胖子师傅描述前一晚的事。说赵丽萍家里晓得了赵丽萍受到严重处分的事,特别生气。赵丽萍的爸爸是副食品公司的干部,很古板的人,骂赵丽萍给赵家的人丢了脸,不准她进屋,宣称他没有养过这样不要脸的妹子。 “看完赵妹子,我跟张翠英又到她家做她爸爸的工作。她爸爸提不得这件事,一提就气得颈根筋暴暴的。‘丢脸啊丢脸啊,她丢得起我们丢不起啊!一个人什么东西最重要?政治生命啊!她政治生命都不要,成了什么东西?猪狗不如!’她爸爸只晓得讲这句话。张翠英就说,年轻人嘛,犯一点错误,改正不就好了吗?家庭也是一种帮助的力量嘛,不能一棍子打死嘛。她妈妈倒还好,把我拖到一边问,你们去看她,我妹子还好吗?叫她买只鸡来炖了吃,莫把身体搞坏了。” 五八年的郭兰英叹口气,起身去拿滤纸来折。 “都是你们男人作的孽!”她一边把折好的滤纸放进玻璃漏斗,一边深刻总结道。 小二现在有点同情赵丽萍。毕竟赵丽萍是同他一起进厂的学徒;毕竟赵丽萍同他一样被小关他们帮教了一把;毕竟她受的处分,比自己还严重得多;毕竟她到医院里去刮了毛毛,而且被她爸爸骂出了家门。 小二在食堂门口碰到了徐元元,小二问她:“去看了赵丽萍吗你?” “我们班长不要我去。我打算星期天去,就是后天。” “你送苹果吗你?我凑点人情要得啵我?”小二说着就朝口袋里伸手。 徐元元说:“先莫给钱我,到时候再说。” 徐元元说:“小二看不出啊,你良心还蛮好啊。” 徐元元说:“赵丽萍可惜了,栽在这样的事情上。小谭师傅太那个了。我觉得他是故意的。” “你讲什么?故意?什么故意?” “他就是想生米煮成熟饭。哼,这样子赵丽萍就跑不掉了。” “什么生米煮成熟饭?赵丽萍跑什么跑?” “唉呀,跟你讲不清。是我觉得。讲不清。你不要问。” 徐元元可能是个直觉比较好的妹子,因为她喜欢讲“我觉得”。她现在又开始“觉得”了——“我觉得小关在这件事情上有点报复赵丽萍。” “何解呢?” “你看他那副高兴的模样,跟过节一样。我觉得他一直对赵丽萍有想法,赵丽萍跟小谭师傅好,他心里蛮不舒服。赵丽萍出了事,他特高兴,开除团籍就是他第一个提出来的。我觉得他就是报复。” “哦——” “你莫跟别人乱讲。这是我个人的看法。”徐元元说,“当然你要讲我也不怕。我反正又不是团员,我不怕他报复。” “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你。我什么时候做过甫志高,出卖过革命同志?” “那倒也是,你是好人,小二。我早就看出来了。我觉得你良心蛮好。” “徐元元……” “嗯?” “徐元元……” “有什么就讲噻。” “你……你不得犯这样的错误吧你?” 徐元元望了小二半天,突然笑起来:“小二,你真的好玩。你真的是个傻子。” “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我。” “你真的好玩,小二,不过你心肠蛮好的,我觉得。” 吃了晚饭,薛军上来坐,叼着根烟,嘴唇乌紫。 猴子说:“薛军,你吃过药没有,嘴巴一年四季这么紫?” 薛军说:“有什么鬼药吃,医生讲我心脏缺氧,要我多多锻炼。” “你的锻炼就是爬墙上房。” “讲点好听的好啵。” 小二说:“你们两个人在一起就喜欢斗嘴。走吧走吧,到河边上走走。” 他们三个沿着河堤走,趿着拖鞋,打着赤膊。桃子死的那几天河里没人敢下水,这几天人又多了起来。人有畏惧,但多遗忘。薛军问:“还想不想爬墙看活人洗澡?” 猴子说:“你问小二。他看了一次就不敢看了,自己吓自己。” 小二说:“你们去吧,我是不敢了,再不敢了。” 薛军说:“你怕什么怕?” 猴子说:“小二啊,你真是白长了一条鸡巴。哪个男人不好色,哪个女子不怀春?在找到老婆之前,看看女人的身体,就像上课之前先预习课本一样,不要把它想得那么恐怖嘛。” “你们预习你们预习,我反正是不敢了我。我怕,我。” 第六章 夭折(7) “你讲句老实话,女人的身体到底好不好看?”猴子问小二。 “好看是好看,当然好看,但是……” “你莫跟老子但是但是,你要是觉得好看,你就跟我们再去看看。反正人不知鬼不觉。又没有哪个会出卖你。” “真的不敢了。那天看了,害得老子几个晚上睡不得觉。猴子你不也睡不着觉吗你?” 薛军说:“你是怕跑马吧?老帮子讲,一滴精,十滴血。你是怕把身体跑亏了吧?老子听一个医生讲,其实跑马很正常,水满自然泄噻。” 小二说:“看画册老子就敢,看真人老子有点怕。老子也不晓得是什么原因,其实老子还是想看,就是怕。万一被发现了,真的丑,太丑了,做不起人。” 猴子跟薛军对视一眼,没见过这么蠢的家伙,摇了摇头,决定不再浪费唇舌。 “下水吧。”薛军说。就在桃子落水的地方不远处下了水。 三个人游了一阵,上了岸,坐在暮色四合中。河风吹来,很凉爽,很舒服。薛军从裤口袋里掏出烟来抽。猴子突然想起什么,问他:“薛军,我问问你,你要讲老实话,上个星期天晚上老子坐在公共汽车上,经过烈士公园西大门,看见有两个人影子在电影院门口一闪,好像一个是你,一个是你们车间的那个什么曼姐姐。是不是?老子没看错吧?” “你肯定看错了,猴子。” “薛军你红什么脸?你妈妈的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红什么脸?” 小二朝薛军看去,果然他脸色不大自然。 “猴子最眼尖了,他肯定没看错。”小二说,“啊呀,你跟那个曼姐姐看电影啊你?” 薛军沉默了一下,承认道:“你妈妈的逼,老子就这一次,被你撞见了,你妈妈的不准乱讲啊。” “那要看你老不老实。”猴子说,“先拿根烟给我。” 薛军忙递烟给猴子,又给他点上火。“莫问好啵?” “那不行,莫问嗳,从实招来。不然老子就乱讲。你晓得肉联厂是个白天唯愿火烧天,晚上唯愿鬼打架的地方,有桃色新闻,那比二号病都传得快。” “老子讲,老子讲,”薛军无奈道,“你保证不传出去,还有小二。” “向毛主席保证。”小二道。 “老子也向毛主席保证。”猴子道。 天色迅速暗下来。烟头的火在薛军嘴角亮了几下。如果远远看去,像是萤虫或是星。 薛军说:“猴子,老子讲,但是你鸡鸡不准硬。还有你,小二,你鸡鸡也不准硬。老子要检查的啊。” 薛军说:“他妈妈的,曼姐姐是个骚货。她主动勾老子。”说完瞧小二跟猴子一眼,看看他们的反应是羡慕还是鄙夷。 薛军又点上一支烟,慢慢讲了他跟曼姐姐的故事:曼姐姐的老公参加武斗,打死过人,一直关着,关了好多年,却没有判刑。曼姐姐正在三十如狼的年纪,一脸红头花色,胸大屁股大,有劲没处使。恰好分来了学徒薛军。薛军爸爸是军分区作战处的处长,薛军有点军队干部崽子的味道,一身人字卡的黄军衣,一顶草绿军帽,一双黑布懒鞋,模样有种吊儿郎当的潇洒,头一天分到班组,班长介绍程曼,说,这位叫程师傅。程曼马上扬手道,莫叫师傅莫叫师傅,叫我曼姐姐。过了些日子,人都熟稔了,曼姐姐就当着众人的面说小薛你有没有姐姐?薛军说我是独子。曼姐姐就说,正好,我没有弟弟,你没有姐姐,我们就认个姐弟好不好。薛军一到班组,就觉得曼姐姐特别吸引人。曼姐姐有种眼风,朝你一扫,你就脔心跳。薛军头一天见到曼姐姐,晚上睡在床上就开始想她。所以薛军巴不得,马上认了这个姐姐。由于有了这个颇为正当的名分,曼姐姐就经常照顾他,公开跟他端茶送水,跟他洗衣浆衫,做了可口饭菜,就叫他到家里去吃,如此等等,合情合理。有天曼姐姐搞了田鸡,叫薛军去尝鲜。薛军到她家里,不见她女儿,问她她就说是外婆接去了。屋子里就两个人,曼姐姐说,热不热,穿这么多衣?反正我热,我要换凉快点的衣。曼姐姐把门关上,当着薛军的面把工作服脱下来,里头什么皆没穿,露出雪白的胸脯同一对大奶子。 “反正你不是外人,你是我弟弟。”曼姐姐一边慢慢换衣一边说。 看得薛军当时就硬了,夹紧两腿,一脸通红,额头上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 “热,没有电扇,你打赤膊就是噻。”曼姐姐说,一边拿过一把蒲扇跟薛军扇风。 曼姐姐穿了件白的确良无袖衬衣,里头没穿小衣,上头第二粒扣子有意无意没扣,露出胀鼓鼓的半个肉球,浅紫色的乳头一闪一闪。 “薛弟莫怕丑噻,衣服脱了噻。” 第六章 夭折(8) 走上来就帮薛军脱衣。“你一身好肌肉薛弟。”伸出手在薛军胸肌上摸。摸得薛军像发高烧一样浑身发热颤抖不已。 “曼姐姐,莫……莫……” “傻薛弟,你也来摸姐姐噻,来噻,莫怕噻。” 就是这餐田鸡,让薛军失去了童贞。从此,薛军三天两头就往曼姐姐家里跑。曼姐姐索性把她女儿寄到外婆家去了,省得碍手碍脚。 星期天晚上,猴子在公共汽车上确实是看到了他们。他们到烈士公园划了一下午船,然后到新华楼吃了顿山西炸酱刀削面,就去看了场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 “你们讲讲看,老子吃没吃亏?”薛军讲完了他的故事,问两位有点发呆的听众。 两位听众醒来了似的,先是点脑壳,后是摇脑壳,最后不晓得究竟应当点脑壳还是摇脑壳。 “你自己觉得呢?”猴子比小二明显狡猾些,把皮球踢给了发问者本人,让他传道授业解惑也。 小二说:“是的,你自己觉得呢你自己?” 薛军骂了句娘,道:“老子把这个问题交给你们探讨,何解倒来问老子?” “你是启发老子表扬你吧?”猴子道。 “何以见得是表扬?如果老子吃了亏呢?” “你妈妈的,你搞了人家,你还来跟我们探讨吃没吃亏嗳。” “老子是红花伢崽,她不是红花妹子,不是吃亏是吃什么?”“这个问题你问小二看看,他怎么讲。”猴子道。 “老子不晓得,莫问老子。“小二连忙摇手。 “据老子看,”猴子直了直腰,“男人跟女人搞,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哪个都没吃亏,哪个都占了对方的便宜。你妈妈的薛军,你未必不想搞曼姐姐嗳?” “当然想噻。头天看见她,晚上老子就有点想。鸡鸡都硬得痛。” “还不是?心想事成,你吃个什么卵亏呢?你妈妈的,还不是想叫老子跟小二羡慕你艳福不浅嗳?” “好会玩啊曼姐姐,真的会玩。老子搞得软塌塌的了,她几分钟又把它玩得崩硬。” “小二,”猴子把脑壳转过来对小二,“老子跟你讲过的,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的婆娘是最好的。你不信,你问薛军吧。” “是的啵薛军?”小二真的问薛军。 “曼姐姐自己也是这样讲的。她讲你要是跟个红花妹子玩,你连洞在哪里都不晓得。” 忽然薛军问:“刚才老子讲曼姐姐的事,你们鸡鸡硬了没有?讲,老实讲!不讲老子就动手来检查!” 小二一脸惶然:“你先问猴子,你。” “不,老子就是要先问你,讲,老实讲!” “……” “讲!老子刚才一五一十跟你们讲了,你们也要跟老子一五一十讲!” “……硬……啦!” 小二一副脸通红。好在夜色浓重,看不大出来。小二心里很乱,很想一个人跑到一个地方去安静一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