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落》 第01章 羊年十一月初,步兵三连孕生一样大案:先是枪丢了一枝,其后,兵又死了一个。枪是新枪,铁柄全自动;兵是新兵,下士军衔,籍系郑州二七区,父为小学教师,母是环卫工人。事情乒然发生,震炸兵营。一时间,满地沸扬,草木皆惊,营连空气稀薄,整座营房都相随着案情颤动。 事发时候,连长赵林和指导员高保新正在操场交心,其时正值夏末,黄昏网着世界。这个季节,天地挺没意思,五点半钟,夕阳开始西下,然又拖泥带水,恋着高天不肯隐去。你眼看太阳的酷炎渐渐转淡,仿佛一团烈火被雨水浇了一场。大地上呈出清新透亮,贮了一天的燥气慢慢流散。你想凉爽的夜晚即刻便会到来,然它却如战后的和平岁月,总等也不肯来到。从夕阳西下,到黄昏降临,这段短暂的漫长光阴,在军营是一日中的一段周末。哨兵身后的营盘,一样是一隅世界,无论今古,间或中外。 步兵三连的所在营盘,扎寨在河南省东部,这儿远离都市,百里无山,平川一马,在旷野中如一方村落。罢过晚饭,兵们便邀聚成堆,在大操场席地而坐,说不便官知的话,做不便官见的事,都是以乡域为群。这样的光景,蚊虫还盛,屋内苦闷,委实也是难呆,恰又逢周六,兵们都不在连队。赵林到各排寝室liao察一周,出来竖在连部门口,见营长的老婆骑车从他面前擦过,掉一路香味,心中便立马空荡。不消说,营长、教导员、副营长今夜都要回家享受天伦。她是骑车来接营长的,从赵林身边挤过时,赵林叫了一声嫂,许是她压根没听见,许是她应了一声,赵林没听见,横竖赵林叫了没见应,赵林便咬咬下嘴唇,取出一根火柴挖着耳朵眼,两眼从营房围墙望出去。营房外的地平线,醒鲜红润,如一条起伏荡动的河,落日一圆,仿佛小舟一叶在漂动。不消说这是好风景。赵林盯死风景看,却看见营长的老婆把自行车扎到他身后路边上,飘着裙子朝营部摆过去。于是,赵林挖着耳朵眼,晃到自行车那儿,放了自行车后轮胎的气,把火柴棒戳到气门眼儿了。做完这些,临起身他又朝后轮胎上狠狠踢一脚,说我赵林的老婆有一天也会随军的!然他刚要转身走去时,忽见指导员站在他身后。 “老赵,你咋能做出这号事!” “奶奶,她男人和我一年入伍,凭啥就他妈混到了营长的位置上。” 官道有两条,看你找不找,指导员说,其实真想当官也不难。明道是凭才实干,暗道也就三个字:不要脸。指导员原是干部干事,这样说时,如同圣人传经,脱口而出,轻松随便,仿佛一眼目光从豫东兵营穿进了北京城内,把连长赵林脸上骇出一个愣证。他说你说营长走了哪一条?指导员说聪明人都是东走西拐。听了这话,连长瞪大双眼,将目光一针一线缝在指导员的脸上,说指导员,出去走走?指导员说走走吧。 他们沿着营区的马路走,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把夕阳活脱从脚板踩下去。彼此都从农村一步跨进军队里,步调自然很一致,谈入伍之难、提干之艰,最后说到自卫反击战,两个人来到大操场。操场在营房最中央,方方正正几十亩,栽种的抓地草,染着太阳的最后一抹淡紫淡褐,散发着薄暖的藻味。有兵们成堆,谈天或者喝酒。啤酒。深蓝的酒瓶木柄榴弹样埋在革棵间。操场的上空,溢动着松散的黄风,夹带了营房外深秋的甜气。赵林和指导员躲开兵群,来到操场的最南角,仰躺在操场的厚草上。他们的身后,是宽阔的靶场,他们的头枕着靶堤的下脚。这个当儿,夕阳最后落尽,黄昏也转眼走失,静谧泡着他们,下弦月挂着几丝白云走动,如同一片散丝吊着一张刀片在水面漂游。蛐蛐的叫声,如一股细水从他们耳里穿流,各自的身上,都浸着潮润,心也仿佛被洗得十分素洁。望着高远的明净,赵林默了一阵,说指导员,在三连我当了五年连长,有过三任伙计,从来没像今夜这样和他们交过心。指导员翻下身子,面对赵林,说为啥?赵林说,妈的,他们都是城市人,贼精,油嘴假话,我都怀疑他们和老婆睡觉心都不会在床上。指导员说赵林,咱们都是从农村入伍的,都在一个连里当过兵,七九年还同在一条战壕中受过半年罪,眼下又在三连搭伙计,你说我高保新这指导员当得啥样儿?连长掐一根枯草放嘴里,说不错,真的不错。然后把枯草嚼出一种黑味儿。 指导员翻身把脸和天平行着。 “你说心里话。” 连长把嘴里枯草扔地上。 “是说心里话。” 指导员微言一阵子,把眼盯在月牙上。 “你说我能不能胜任一营教导员?” 连长猛侧身子盯死指导员。 “你是不是要往上拱了?” 指导员飘出浅浅一声笑。 “不可能……” 连长又复原样静躺着。 “教导员比指导员更好当。” 指导员突然坐起来。 “我当教导员你会不会听我的?” 连长也随之坐起来。 “你提我当副营长叫我去死我都不回头!” 指导员盯着连长着一阵,又把自己扔到草地上。月牙在他头上轻移,青光脚样踩着他的额门。天是暗蓝色,忽然间不见云彩,蛐蛐声也猛地止住。这宁静极象十余年前南线战争中突来的死寂,让人有些经不起。指导员从宁静中挣出来,说有一天我真当了一营教导员,我死也要把你弄到副营长的位置上。连长笑笑,说有这句话就行,我做梦都想着副营职。指导员说你只想副营?连长说只想副营,给个正营都不干。挺识足,指导员说让我当军委主席我都不嫌大。到这儿,似乎他们话已说尽,彼此再没啥儿隐私需要敞给对方。然天还尚早,情景又好,谁都恋着这夜光景,却又不能这么干干的静坐,便彼此胡乱扯些闲言。他们不知道就是这个时候,连队的枪库窗子被人推开了,就这个时候铁柄冲锋枪被人盗走一支,而把三连和他们的命运扭进了蛔虫似的胡同。一周后,专案小组审理他们时,他们谁也回忆不起这个时候,他们彼此谈了啥,只记得在文书来报案以前,靶场有个哨兵持枪从他们面前游动过去,指导员望望连长,说: “老赵,你在想啥?” 连长说:“想老婆。” 指导员不信。 “真的,你想啥?” “真的,想老婆,想哪一日才出混上热热呵呵一个家。” “不用连队?” “你呢?” “我问你。” “我说实话,你说不说实话?” “说。” “你们政工干部我看透啦,都他妈真真假假。” “你老赵……我今夜说半句假话是孙子。” “那好吧,给你说我从来没把连队当过家。” “你还被评过一次演范基层干部哩。” “不都是为了那个副营职。” 静一阵,指导员说: “回去吧,今夜我查哨。” 这位站起来。 “你还没说呢?” “说啥?” “眼下你想啥?” “和你想的不一样。” “想连队?” “不是。” “想当教导员?” “最想的不是官。” “啥?” “想他妈千万别打仗。” “你怕死?” “七九年那次我们排就活下我一个,三十二具尸体草垛一样埋着我,排长的脑壳血淋淋扣在我头上……看完中东战争的录像,我夜夜睡不着。” “那你干脆转业嘛。” “你就不怕战争吗?” “眼下我腰上还钳一块炮弹片儿哩……” 就是到这儿,文书跑来了。那时月已东去,操场上迷罩朦胧。田野的秋风,越过靶堤吹到操场上,秋玉米的红香在兵营弥漫。营房的灯光几乎熄尽,偶有一窗,也如挂在夜中的一方黄纸,军营在夜色中,如小康人家的四合院落,大操场像铺在院里晾晒干菜的土织布单。文书在操场上急跑,秋黄的燥革被他蹬得趔趄,如同那晒菜布单在风中摇摆。人未到操场南角,嘶声就先自飞到,连长——快吧!枪丢啦!枪库窗被人推开啦——我找你们一整夜,连营房外的餐馆都去啦——快吧,枪他妈被人偷走啦—— 至此,丢枪案在三连正式妊娠孕生了。 第02章 直言说,和平年月,泰平昌世,国家有军千百万,兵营座座,偶有闪失,丢枪失弹也不为怪奇。然也正因为是岁月和平,军队宁安,丢枪失弹才铸成大事。找到了事情是疏忽,找不到事情是案件。那时候,近说是连队军政主官各人一个行政处分,远说是你一生的奋斗前功尽弃。都明白,对连队无非是荣辱,对个人,但是命运之攸关。连长赵林和指导员高保新随文书急急回来,路上就制作好了查找方案:一是保护现场,二是封锁消息。此事只限于连队主官和文书知晓,连副连长和各排长都不可使其听到一丝微风。三是分析重点人,私下谈话,沟通思想,悄悄把枪交出来。 那时候,夜不为深,操场上仍有聚堆的兵们,压低嗓子的划掌声和电池不足的迪斯科乐在躲闪着流动,像一条漫不经心又避石铁岭的弯水河。丢枪事故从责任分成,军事干部该比政工干部多得些。所以,一路上连长都走在最前面。到操场中央时,连长说文书,到处找找,看有没有三连的兵。文书说有了咋说?连长说就说让他们回来参加晚点名,你自己今夜就守在这路口放暗哨。文书一走,连长冷丁立在操场上,对指导员说: “向不向营里报告?” “你说呢?” “报告了找到枪也算事故啦。” “就怕这。” “算事故三连的工作今年就完啦。” “我听说年底营连干部职务要调整……” “那就不报告?” “由你定。” “你是连支部书记……” “行管工作军事干部说了算。” “奶奶……先不报!” 连长转身就走,步子越发快捷,仿佛指导员在身后追他。指导员久蹲机关,刚到连队半年,早先做团干部股干部干事,下部队都随首长坐车,最不济也骑自行车,腿脚早已不如做兵时候,体味最浓的是,当年自己曾是一班之长,可年初到任三连,忽然发现自己不会唤口令,立正、稍息、队列行进中的前后左右转,永远也唤不到脚步上。这时候,一丢枪,他看到连长疾腿快步,自己总也追赶不上,就越发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呆在连队里。老赵,他说,你走稍慢些。连长没回头,说你快些,要枪被转移出三连就他奶奶难找了。指导员猛跑几步,和连长并上肩。 “你说万一找不到怎么办?” 连长突然止步站到路边上。 “我们得先报告给营里。” 指导员把连长拉到路边树影里,让黑色包住身。 “你要想清楚……” “找不到再不及时上报严重警告会变成记大过。” “没有别的法?” “什么法?” “今天周六,营首长都回家里了……” “要报可以打电话。” “老赵……电话要万一不通呢?” 指导员说营首长都住在团部家属院,来回十几里,电话通了我们报,万一不通不及时上报也是有原因。这样说时指导员盯着连长看。月光暗淡,星光稀薄,树影里连长脸上一团黑,如一块黑布遮盖住。他听指导员这么一开导,没言声就走出了黑树影。回连队他首先到连部,卫生员和通信员正在门口聊大天,见他忙说连长回来啦?文书到处找你和指导员。他说找我什么事?通信员说不知道,连长便开口训斥说,半夜你们不睡觉,连部兵没一点模范样。卫生员和通信员慌忙回屋去。这当儿,指导员从后赶上来,说你俩先别睡,分头去各排通知没睡的兵赶快上床铺。于是,卫生员、通信员离开连部,踩着朦胧去班排寝室了。 连长急步进了通讯员的屋,把电话接线盒上的螺丝拧松脱,拿起耳机,听不到一丝音响了,才出屋同指导员到枪库。枪库在连部最中间,一间小屋子,两扇小窗户。人是从窗户进去的,然那窗户玻璃没破,插销没坏,还严严关着,连长一推即开。指导员说可能是前几天打扫卫生插销忘插了。连长说日他奶奶,这连队干部不能当,一星儿关照不到就把人一生赔进去。然后,指导员点了枪架上的枪数,确认是少了一支,又看看子弹箱依然封着,就同连长关死窗户,到各排开始查铺。 全连一百零三个士兵,全都躺在床上,无一少缺,于是又并肩回到连部。 连长的屋就是连队的首府,通信员将其收拾得极停当。被子被通信员拉开了,蚊帐被通信员放下了,蚊子被卫生员赶净了。脸盆架上摆着半盆洗脸水,毛巾齐整一条搭在盆沿上。牙缸里盛满清水。牙刷横在牙缸口上,短虫似的一条雪白牙膏已经挤在牙刷上。要往日,赵林回屋只需拿起牙刷刷牙,拿起毛巾洗脸,再用洗脸水将脚一洗,通信员进来将水端走倒掉,回来说没事了吧连长,他说去睡吧,自己也就上了床。可今儿他一进屋,首先把门插上,再拉过椅子让给指导员,自己倚桌直立着。 消息封了,现场看了。第三步是查找重点人。连长和指导员彼此在屋静着,灯光在他们脸上镀出一层银白。连长是老基层,指导员是老机关,连队丢枪失弹的,耳闻目见不是三两次。因为库内于弹未丢,且百余支冲锋枪半自动步枪只被拿去一支,这就排除盗枪是参加什么反动组织或进行什么活动、暴动。其次,库窗插销忘插而窃贼知道,那窃贼必然是三连人,或是和三连有密切关系的人。第三,既盗枪,便有目的。从经验看,和平岁月,枪支被盗,动机一般不是为了成立啥儿组织,不是为了谋财害命,多半都是为了某种报复。于是,连长指导员,拿出连队花名册,从一排第一班,逐个推算到四排十二班,证明兵与兵、兵与骨干、兵与排长之间,丝毫没有什么值得持枪报复之事,且彼此之间,向无争吵斗殴。最后,连长把目光搁到指导员的身上去,说老高,我看这偷枪的人是对着你我的。 指导员怔一下,盯着连长看,和连长的目光相撞时,屋里有怦啪响声落。一片纸薄的白衣从墙上掉下来,碎在他们中间地板上,成一星一点炸开来,如一块玻璃摔在脚前边。日光灯嗡嗡的响声在屋里轰鸣着,仿佛装甲、坦克在他们头皮上轰轰地开。他们就那么彼此相望着,过了好一阵,指导员起身离开凳,撩开蚊帐坐床上,距连长只有二尺远,说老赵,今夜咱俩谁都把脸上的皮撕掉,看咱在三连做过什么亏心事,得罪过什么人,要不等那枪响了,倒在地上的不是你就是我。 连长说,你说吧。 指导员把牙缸上的牙刷扔盆里,端起牙缸,一口将一杯生水灌肚里,说老赵,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三连的士兵们。我到三连半年,统共做了三件亏心事。一是我到三连时发展党员,大家都同意发展饲养员,说饲养员每年为连队养大三十二头猪,三年养大一百头,要卖能卖三万多块钱,且都是自己去割草做饲料。可那次我硬把七班长给发展了,说七班长是战斗骨干,发展党员应该优先考虑。眼下我实说吧,七班长是战斗骨干不假,更重要的是七班长是咱们团政委的侄儿子。我这样做为啥你老赵也知道,可我想饲养员老实巴脚做不出偷枪害我的事……再说七班长和团政委的关系全营只有我知道。二是今年六月,农村大忙,连里的兵都想回家割麦,全营三天不到,有四十二封病危速回那样的电报,唯咱们三连没一封。这件事连团党委都知道,是因为我家三天拍来三封电报,第一封写的是妻病速归,第二封是妻病重住院速归,第三封是速归速归速归。那时候你去参加集训不在连队不知道,我把这三封电报有意扔到我桌上,有几个想请假的见了我的电报没开口就从我屋里走掉了。再就是我到三连七个月,解放军报一次,军区的报纸两次报道我思想工作细致,不计个人得失,安心基层的小文章,一篇是我自己写的,另两篇是我请团报道干事一顿饭,让他写的……别的,老赵,我高保新拿党性做担保,我没有做过对不住三连官兵的事,没有得罪过三连哪个人,你看谁会盗枪报复我指导员?说完,指导员把手里的杯子放桌上,抬头望着连长的宽额门。 那额门上有细细一层汗。 老赵,指导员又去坐到连长正对面,说看我说这些事得罪了谁?谁会去盗枪? 连长没回话,拿手在额门上擦把汗,又去用凉水洗了脸,回身把自己扔到指导员坐过的屁股窝,仿佛那儿是一张受审椅。 “指导员,”连长说,“这枪口是对着我赵林的……” “你得罪过谁?” “我好像把三连全都得罪了……” “好好想想具体事。” “我家里的境况你知道……除了炊事班的夏日落,三连的兵全都给我送过礼。” “全送过?” “除了夏日落。” “都接了?” “都接了。” “礼大吧?” “几包烟,或者一瓶酒,有时候是一斤半斤花生米……这几年你清楚,哪个兵探家都不会空手回,不定又超假。” “这事我也有,七班长填过党表就送给一个绸被面,你不接还真要得罪他们呢。” “我早就觉到老这样总有一天要出事。” “偷枪不是为了这。” “再就是……” “老赵,就凭你我都是农民出身你就直说吧。” “我把连队大米三次往老家运过三麻袋。” “老家这么远……” “搭便车。” “没人知道?” “都是炊事班长帮我抬的包。” “炊事班长也帮我干过这种事,不过我没要。” “我想炊事班长没有偷枪的胆。” “眼下的兵……” “他想转志愿兵。” “我知道。” “你答应过他?” “老赵你知道我从来不许愿。” “我答应过他。” “说心里话炊事班还真的得有他。” “上个月他给我送了两条阿诗玛,我把烟卖掉,把钱寄给老婆了。” “别的呢?” “别的……”连长说了半截,忽然抬起头,目光硬着,说老高,你这样子好像审判我。我知道在做人上我不如你老高清白,可你看看你自己看我的那双眼,难道我坏就坏到值得枪崩吗?指导员忙眨了一下眼,把目光从连长脸上移到窗口去。窗外有淡淡树影晃着窗扇,像是人在听窗户。指导员忙一把推门窗玻璃,黑影丢去了,灯光急急忙忙泄到窗外一片儿。月亮静默地南去,浅谈一勾画在军营外的天上。星星又密又亮,珠子样散散乱乱。指导员抬头望了一下,吸一口凉气,说连长,不都是为了找枪嘛!连长又把目光软下来,说操他奶奶,马上老兵退伍,接着就是转志愿兵,说不定也真是炊事班长想给我留一手?指导员说难说。这样吧,连长看看表,已是凌晨两点半,说我摸摸炊事班长的底,再找几个重点谈谈话,你也别错着了饲养员,跑不掉就是这么几个人。指导员顺手关上窗,说就这吧,千万别把事情闹张扬,就先自走出了连长的屋。 一出屋,他就看见文书木桩般戳在路口暗影里。 第03章 指导员高保新去问文书说,没人往外走?文书说没人,他便心中升起失望。有一点很明白,倘要真的找不到这支枪,三连就沦为全团唯一的事故连,年底的营连干部职务调整,他就又要放空枪。他已经在正连的位置上蹲了四年。一年前机关干部职务按比例提升,团政治处七个正连干事。可以有三个晋为副营,然却有四个都够晋升条件。他为干部干事,负责这项晋升工作,日夜操忙,理上当然他该参加副营职军官行列,然团政委却找他谈话说,小高,四个干事动三个,哪个该不动?他笑笑,都该动。政委说,总得有一个不动的。他笑笑,首长定。政委说,这次你就不动吧,先在正连上窝一阵。他一愣,又笑笑,听首长的。他以为政委是在考验他,结果却果然把他窝在了正连上。这次晋升机会的错失,换来的是年底一次团嘉奖。他笑脸盈盈,上台领了嘉奖证书和十块钱规定成文的奖金,回到宿舍就把证书撕碎扔进了厕所,用那十块钱上街买了一瓶酒喝。这次,晋职机会眼看就到,偏连队又丢一支枪。他离开文书,来到连队寝室前,详细想了那次想请假回家,都因他有三封加急电报而没请假才也消了请假念头的兵,从一班算起,大约有七个。他想想这七个兵的床铺位置,蹑脚进了寝室,到第一个兵床前立一阵,伸手拍拍兵的肩,说喂,该你上哨了。那兵睡着不动。 再拍第二个兵的肩,喂——该你上哨了,那兵有鼾声响出。 拍第三个,该你上响了…… 拍第四个,该你上哨了…… 拍第五个,该你上哨了…… 拍第六个,该你上哨了…… 拍第七个,该你上哨了…… 凌晨时候,兵们都睡得地道,鼾声夹着甘甜的暖味,在寝室漫溢。三连四个排,四个大寝室,两排红房子,每个寝室他都去了,共拍了二十一个兵的肩。连四排的新兵张辕子,有次政治理论考试,全连考得最差,得了九十八分,他说你的脑子不会转?怎么不知道邓小平不干军委主席了?现在军委主席轮给了江泽民。这一空你要填对咱们全连人人一百分。这总不算得罪他小张吧?说这话他小张也记挂在心上,那现如今的政工干部简直没法政工了。尽管如此,他还是缩心蹑脚,偷步到小张的床铺前,拍拍他的肩膀说,该你上哨了,见小张哼了一声,又翻身昨过去,心才放摊开,大步走出寝室来。 该去找饲养员了。 猪圈离连远,在营房西墙下,要穿过一片桐树园。泡桐树是豫东的特有货,名人焦裕禄当年在兰考,为根治风沙就栽了这种树。泡桐树宜干沙地,这座军营,除了泡桐,别无他树。桐树木质轻,虫不蛀,制家具棺材都是好材料。十年前南线的那次战争,这里曾伐过一批,解板烘干,用火车运往南线,现在这儿依然小林森森。指导员从这片林地穿过去,被饲养员踩出的小路弯弯如鸡肠在树间缠着。秋末的夜间,桐叶在风中旋旋落下,每一片都又黄又大,像是因病肿胀的脸。指导员拿有手电筒,灯光一柱,在林间照着。晨露不断从树上跌下,打在他的身上、手上,或林间的叶上,怦怦啪啪,像十年前他所历经的枪林弹雨。想到十年前,他身上生了一个哆嗦,不觉脚下也生出风声。 到饲养员的门前他脚步放慢了。 不远处的猪圈里,突然有猪群的哼叫。 他把手电筒光射在猪圈里,看见有几只猪被他惊醒,正哼哼着朝他张望。 他把灯光灭掉,面前立马黑漆黑。 饲养员的屋门呀地一声打开了。 “谁?!” “我。” 指导员按亮手电筒,饲养员赤背光脚穿裤叉,手拿一张铁锨横在他面前。 “你干什么的!” “认不出我是指导员?”他把灯光从饲养员脸上移开来,照着饲养员手里的铁锨。 “拿锨砍我吗?” “我以为有人偷猪……” “别没入党你就想不开。” “我没想不开指导员……” “这次不行还有下一次。” “这次没入不是给我记了一个三等功?我一个喂猪的,连一封信都写不全,能记一个功都不错了……我识足。”饲养员这样说时,身上直打颤,上身冷山鸡皮疙瘩一层儿。不消再说,饲养员决不是偷枪的。你看他眼角的眼屎,光身子的寒样,说话的神情,偷枪了他会睡出眼屎吗?会拿一张铁锨在手吗?会脱光身子睡觉吗?算啦,看他冷的,让他钻被窝睡吧…… “有人偷猪吗?” “二连昨天还丢了一头。” “谁偷的?” “可能老兵偷去卖了,每年退伍前都丢。” “把锨放下……你去枪库拿一支全自动来。” “用枪?”饲养员惊惊地看着指导员的脸,“真有人偷了也不敢开枪呀。” “去睡吧。”指导员朝后退了一步,说着你冻得,快去睡吧。就把饲养员的屋门关上,长长出了一口气。到猪圈那儿转转,如真的去看了猪丢没有一样,才又返身回来。他回来时,饲养员却依然光身站着,铁锨靠在门口,双手抱着肩膀,说你也回去睡吧指导员,咱们连的猪不会丢,它一哼我就醒。指导员说那我就放心了……别有什么想不开,下一批发展党员就考虑你。 饲养员抱缩的双肩直一下。 “你多费心指导员,我叔说只要我入党,退伍就能让我干村里治保主任。” 指导员立住。 “你叔是啥?” 饲养员声音很大。 “副村长。他还有心让我慢慢接村长的班。” 默一下,指导员想问他你入党就是为了回村当治保主任?批他几句入党动机不纯。然一想到丢枪,他忙说,你睡吧,我知道了,等着下一批填表就是啦。 饲养员关门睡了。 指导员重新步入那片小林,天色已近黎明,星月都已隐退。林里空气新浓,仿佛有雾流动,有一丝一丝的清凉,在人脸上触摸。照射出去的灯光里,凝滞的潮润如冰冻的水,清清白白。终于没找到,与我有关的兵们到底没有拿。指导员心中浮起一层轻松,如走在寒冬腊月里,望到一堆野火。让连长找到吧。他找到了都好,都解脱,且你也就不需分担一星责任。谁让他那么贪财呢?没准就是炊事班长偷去了,把枪窝在哪儿,等到了转志愿兵时候,如愿以偿倒罢,倘若不,谁都别想落出好结果。连长你也真是。兵都当了半辈子,还他妈那么浓的农民气,给一包烟也抽,给一瓶酒也喝,半斤花生米也在嘴里送,活脱是贪图小利的生产队长,谁唤进家里吃半碗面条,就给谁指派一样轻松活,多记二分工。当一个连长,就如半个皇上,无论谁休假回来消假,都要先到你屋里,三桃五枣,也都捡进眼里,要真送一个冰箱、一台彩电,那也值得,可这会……事大了,不知要比你拿连队三包大米大多少。教训……比人跌进水井都深刻。高保新,你这辈子,什么错误都可犯,但绝不要栽在烟酒大米上……露珠打在指导员的灯罩上,光团中有几片灰点,他拿手擦了灯罩,又在脸上摸一把。有股寒气袭到身上,他猛扭一下身子,寒气便从身上走掉了。找到吧,他想,让连长找到吧,偷枪那个人,一定要和连长有关系,然后,把事情吞死掉,把这贼处理退伍,就风平浪静了。因为他偷枪和连长有关系,因为你没把这事张扬开,连长感激你,他连长大事小事都该听你的,再不会像上次那样,让七班长入个党,得想方设法给你连长说好话,比和兵们谈心还要难…… “老高吧?” 指导员把灯照过去,连长正急急走过来。 “奶奶的,这熊兵……” “找到了?” “没找到。”连长说炊事班长跪死在我屋里不起来,你快去一趟。指导员问咋回事,连长叹了一口气,说我把他叫到我屋里,先开导一番,后检讨一番,说我拿连队三包大米很不对,不像一连之长。说你送我那两条烟我也吸过了,折合一百二十块。这样我就把三百块钱退给他,这熊兵就忽然跪在我面前,抱住我双腿呜呜哭,死说要转不了志愿兵,他一辈子就完啦。我说这和转志愿兵不是一码事,主要我作为连长,不该这样儿。他说我要退他三百块钱,他一辈子就再没前途了,说他家弟兄八个,七个在家种地,祖宗几代都盼着能出一个吃商品粮的人。还说他奶奶的,他今年回家偷偷结了婚,老婆孕都怀上了。说他弟兄八个,六个打光棍,他老婆是冲他能转志愿兵才肯和他结婚的。你看这他妈啥熊事,孩子都快生了,我们还不知道他结过了婚。 “没和他说枪丢吧?” “哪敢呀” 指导员把灯灭掉了,有兵从寝室出来小便,披个上衣,一出门就洒在墙角上,声音很响,像河从三连流过,臊味顺风飘来。连长撮了一下鼻子,说三连垮了老高。指导员没接话,等那兵尿完,径直到连部,进了连长宿舍。 炊事班长果然还跪在屋中央,一叠钱扔在桌上。一见进屋的不是连长,而是指导员,炊事班长怔一下,似乎想起,一条腿已经朝前伸了,可他却冷丁又把那条腿缩回,转过身子,面对指导员,依原样跪着,把头深深勾下,僵硬着不动。 指导员问:“你干啥?” 炊事班长不吭不动。 指导员说:“有话站起来说!” 炊事班长依旧不吭不动。 指导员压低嗓子喝:“我让你站起来!” 炊事班长偷瞟一眼指导员,依然不吭不动。 连长进来了,立在指导员身后。 指导员走到桌前,把手电筒竖到桌上,站到炊事班长身后,他忽然看见炊事班长几乎拉断的后颈,又细又长,脑窝深得厉害,如一眼窑洞。两条大筋,在窑洞两恻,像两条从旧房上扒下的檩木,瘦干地横着。自那檩木左右,水湿一片。汗粒从发茬中滚出来,落进窑洞,又漫进衣领下的脊背。他想起那年自己老家遭水,房窑全塌,汪汪洋洋,情景也就如炊事班长的后颈窝。 “连长拉那三包大米没人知道吧?” 炊事班长跪着的身子没动,把头扭过来,脖子拧得如一圈红麻花。他的头仰了,领下的喉结尖尖大大,暴出来如一粒晒干的红枣。额头上的纹络,又细又密,新婴出世的前额也不过这样。他没有开口说话,只向指导员轻摆一下头。 “你走吧,”指导员说,“以后三连吃好吃坏凭你啦,安心地干工作……三连的事,你和谁都不要讲。” 炊事班长迟疑地站起,僵住,盯着指导员的脸,又瞟着桌上的钱。 指导员说:“走吧,只要把饭烧好……” 炊事班长便走了,擦着连长的身子。指导员忽然发现他很高,背驼了还高出连长半个头,炊事班的锅台也无非到他大腿根。他在炊事班干了近五年,入伍时十八岁,眼下二十三,二十三就驼背了,要再烧五年饭,也许他背会弯成一张弓。连长一直目送他走到屋门外,回过头来说,打死他都不会偷枪的。 指导员说凭良心也该转他为志愿兵。 连长茫然地望着桌上的钱。 “枪咋办?” “你说呢?” “搜。” “搜?” “紧急集合把部队拉出去。” 事故或案件,就是在紧急集合中恶化的。一声枪响,这座驻扎四个连的兵营,在将晓的天中一个抖动,三连的夏日落便倒在了血泊里。 人便死了,是年一十七岁,年龄轻得如蒲公英,是人生中极好极好的一段儿。 第04章 也许当真如高保新所说,没有紧急集合就好了。原意是把三连官兵拉出营区,来个三公里越野,或五公里快速徒步,留下人员在全连检查一遍。从时间推算,这支全自动还没来及移出营区,不定就在主连附近哪个地方埋着,或在猪圈边的河里沉着。然谁能知道,紧急集合的哨子一响,部队未及集合完毕,枪便响了。 连长的哨子是铜的,从他当连长,便随他指挥着三连的一切活动。响起来又尖利,又刺耳。指导员用过一次,哨子响,他的耳朵也嗡嗡鸣叫。指导员说我真受不了,连长倒乐呵,说我就爱吹这把哨,比我们村头大槐树上的老钟还响亮。那老钟一响,三邻五村都睡不着觉,那个时候奶奶的,队长大事小事都敲钟。这次连长吹响哨,时候是在早晨四点四十分,一声接一声,如几秒钟后有地震,整个三连的房舍、设施都在哨音里哆嗦着。连部兵的通信员、卫生员是提早起床的,连长哨子一响,就直奔各排,通知排长说,快!快!二级战备,紧急集合。二级战备,紧急集合! 时候在秋末,天将冷未冷,还热还凉,是部队野外训练的上佳时机,比如师演习,团演练,营连紧急集合,是兵营常事。尤其是在星期六。听到连长的哨子时,兵们都还沉在梦里,一翻身下床,就有吵闹声: 谁他妈昨晚没回来,让大伙跟着活受罪! 几级战备?!水壶带不带?! 操!我的武装带放到哪儿了? 别吵!别开灯!快一些! 你这熊兵,要打仗敌人早到了你床前…… 乱是乱些。要往日,连长会在各排寝室门口,掐着秒表扣分的。可今儿他没有,且自己违犯紧急集合不许开灯的军规,突然到一排,啪一声拉响灯开关,寝室立马雪亮。所有兵的动作、表情就都摆在他眼前。 他要看哪个兵紧急集合有异常。 拉二排寝室灯…… 拉三排寝室灯…… 拉四排寝室灯…… 无所获,如突袭了敌人兵营,敌人早就撤走了。文书和指导员站在两排寝室前,看哪个兵走出寝室不一样,然而哪个兵走出寝室都一样,扛着背包系扣子,系完扣子正帽子,嘴里嘟嘟囔囔,抱怨星期六也不让睡个囫囵觉;说他妈的,谁把我的挎包背错了,我的挎包是新的。连长脸上阴落丧气。回到连部门口,指导员问说没情况?他说看不出。接下他就立到路边的晒鞋台子上。那一行水泥晒鞋台,是让晒鞋的,也是紧急集合时让他站立的,每次他立在那台上,比全连人高出两个头,他的心里就漾荡惬意,仿佛登上了阅兵台。可今儿登上去,那惬意没有了,脸上阴沉又阴沉,和没了星月的夜色溶一块,看不出是夜色映在他脸上,还是他的脸照着这夜色,就那么木站着,铜哨子握在右手里,僵僵呆呆,心里跳出(口当)(口当)声。 各排长把部队带到了他面前。 二排长向他报告。 一排长向他报告。 三排长向他报告。 四排长向他报告。 “炊事班呢?”连长问。 “还没到。”副连长答。 “通知他们不要带炊具。” 副连长跑步到炊事班。炊事班扎在连部后面一排房子里,副连长还没拐过房角,一下呆住了,直直地愣着不动。 连长和指导员风般朝炊事班刮过来。 就这个当儿枪响了。声音闷极,仿佛枪口是紧挨靶子的,子弹出膛便进靶。然这声音比清脆响亮更骇人。连长赵林和指导员高保新,都是参加过战斗的,枪一响都知道事情不得了,都知道事情出在炊事班。事情也果然。待他们跑过来,炊事班长和炊事班的五名战士,背钢提筐,手提战备木柴,挤在炊事班仓库,各人脸上都硬着愕怔,围成半个人圈。 仓库是炊亭间的一个小套屋。以后炊事班长对专家小组叙述说,紧急集合的哨子一响,他就从床上跳下来,他说他那夜肚子不好,跑了两趟厕所,就干脆穿着衣服睡觉了,说他跳下床,拉亮灯,发现夏日落不在床上。说夏日落是他从厕所回来起床的。那一夜夏日落睡得很早,熄灯号没响他就上了床,把头蒙在被子里。他睡觉总是把头蒙在被子里,像是怕见人,入伍十个月,夜夜蒙头睡。炊事班长说,这小夏为人诚恳,做事内向,最爱不说话,一个人默默想心事,不像别的城市兵,以为自己是城市人,了不得了了不得。而且小夏是考上大学的,分数过了线,但不知为啥学校没录取。他说我们都敬着夏日落,尽管他靶子打不准,队列走不好,但我们知道只要他考军校是一考就上的,所以他想心事时候,我们让他想,从不打搅他。我们炊事班全都初中没毕业,档案上都是高中生。我也是,小学毕业,给民兵营长家送了几斤红枣,我入伍就成高中了。我们知道夏日落和我们想的不一样。那一夜他睡了,后来他又起床干些啥,回来就一脸苍白,我说你病了?他说没病,就头晕。我说去找卫生员要两片药,他说不用,睡一觉就好,他就又上床蒙头睡觉了。紧急集合时他床铺空空的,我一出屋见他独自坐在门外地当央,木呆呆像瘟病的一只鸡。我说夏日落,紧急集合啦,他不理我,我过去提着他胳膊,才知道他军布衫很潮湿,想必他在天底下呆了很长时间呢。我说连长吹哨你没听见?他依然不理我,回身进屋打背包。他背包打得很慢,很松散,像是搬家那样随便捆一下。大家把背包打好,到炊事间把战备锅、战备筐、战备袋、手摇鼓风机,杂七杂八全都拿出来,在门口站成一队时,他才从屋里走出来,两手空空的进了炊事间。我们都有分工的,紧急集合除了背包,要扛很多锅碗瓢勺啥儿的。他是新兵,身子弱,分工他紧急集合只背一捆燃煤的柴禾就成了。柴禾很轻,一捆不到十二斤,就放在仓库里,平时捆好不解开,放在那专等紧急集合拿。我们站好队等他拿柴禾还让副班长把他的背包提出来,待他一出来扛上背包就到连部门口去。每次紧急集合炊事班总比班排慢。我们要带的东西多。副班长去提他的背包时,嫌他捆得松,还在他床上将他的背包紧了紧,又从他床下拿出一双解放鞋,塞到他的背包里。可没等副班长把背包提出来,枪就响了。枪一响,我们就跑到仓库里,夏日落就躺着不动了,枪丢在一边。枪上还有大米粉,枪机那里还夹了两粒米,想必那枪是埋在仓库的米池里。米池很大,米满着,他埋得很深,往战备锅里挖米时,我们没有发现枪。谁也想不到他去偷枪,会自杀。不知道他哪儿想不开。我们都从农村来还活得好好的,他是大城市的却死了。不知道他哪儿想不开,想考大学能考上大学,想上军校第二年就能考军校。不上学、不提于,退了伍回家有工作,好好干,入个党,到城市安排工作还优先。不知道他哪儿想不开。在连队他训练上不去,连队照顾他,把他放到炊事班。在班里他年龄最小,个最小,文化最高,脏活重活都不让他干,可不知他那儿想不开。他从来没说过。我们都从农村来还活得好好的,他却自杀了。 料不到偷枪的会是夏日落,料不到夏日落会自杀。谁都不知道他为啥自杀,十七岁的年龄,忧虑全无,人生光景中最洁净的一段日子,可自杀的偏偏就是他。那时候,连长首先冲进炊事班仓库,拨开炊事班的兵,说: “出了什么事?!” 炊事班的兵说:“夏日落开枪自杀啦!” 跟着指导员冲进来。 “发生了什么事?!” “夏日落开枪自杀啦!” 副连长跑进来。 “什么事什么事?” “夏日落开枪自杀啦!” 三连一百多人围过来,都问出了什么事,都答夏日落开枪自杀啦。三连还没从自杀的震骇中醒过来,还未及把自杀同生命连起来。如地震突来,楼板砸在头上还不明白是地震。炊事班里外,哄哄一片,外边的人朝里挤着看究竟,看到究竟的人朝外挤着讲究竟。连长木在夏日落的头边。夏日落倒在米池旁,头北脚南,直躺着身子,脸扭向一边。子弹是从前胸进去,从后胸穿出,又击中仓库的后窗框。红漆窗框被钻出一个洞,有极淡一股木香味和血味混搅着。仓库灯光亮极,连长的脸上硬出苍白的死色,和夏日落的脸色一样,仿佛死掉的不是夏日落,而是连长赵林。倒是指导员人没进仓库,就先自冒出了一句话。 “赶快抬到营部卫生所!” 这话把连长唤醒了,使他一下又进入到十余年前南线战争的境况里。他极熟练地如从战场上扛伤员那样,弯腰就把夏日落扛在了肩膀上。血从他的脖子流入后脊梁。他感到后脊冰一般凉。卫生所在营部前的一排房子里,距三连炊事班不足二百米。这二百米连长紧跑着,三连所有的人紧追着。脚步声响亮杂乱,一连二连有兵披着衣服立在寝室门口看。 正是黎明前的那阵暗时,一切都被夜暗包裹着。连长将夏日落背到卫生所时军医已经被人先行唤醒了。他把夏日落放在军医的睡床上。军医说这是我的床,别让血流到床上去。那有救护床。他又将夏日落抱到卫生间的救护床上去。 军医开始给夏日落进行简易包扎。 连长在军医身后长长出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全身汗湿了,且那个铜哨还捏在自己右手里。他抬手看一眼哨子,铜哨的风道被夏日落的血给糊死了,便习惯地如摔口水般摔下铜哨,又习惯地将哨上的血擦口水般在身上擦了,把头搁到军医肩的上方望着夏日落,极小心地问军医: “有救吧?” 军医比连长早当五年兵,是副营职少校。 “还不快打电话到团卫生队!” 连长忙不迭儿捏着哨子出来了。 第05章 夏日落死了。 死在团卫生队。早晨六点钟从救护车上抬下来,送进急救室。卫生队人员全部出马,药品、器械、血液准备齐毕。救护室的门严严管着,随车来的连长、卫生员被隔在室外。 十分钟后,卫生队长从急救室走出来,望着赵林肩上的军衔,说你是他的连干部? 赵林说我是连长。 人早死了你还送来干什么?队长半喝半解释,军事干部难道连这都不懂,子弹打在心脏上,人马上就死亡。快回去准备安葬吧! 卫生员留下守尸体,赵林折身回连队,去是坐卫生队的救护车,回来是步行。其时东方已经红亮,太阳灿灿一回,从地平线上跳荡出来。豫东平原的秋后,庄稼大都收割已毕,放眼是无际的开阔。马路上车少人少,日光如流动的金水。远处的薄雾,在日光中呈出银白。铺在田地中的玉米杆儿,仿佛要溶化在光里,颜色暗黄暗红。光秃而寒凉的田野,散发着深秋的甜味。渐渐清澈如滤的空气,使得平原慢慢扩展得广漠无边,似乎一切都朝远处飘去,也召唤着人心到大地的金亮边沿上,去触摸那粉亮的暖气。在这个时候的风景里,赵林忽然心头有了轻松,如不该来的人突然来到了,来到了你便得面对他,接待他。一夜的紧张,在这阔亮的风景中,缓缓地散淡。人是死了无可挽回了,剩下的是如何收摊子。正如下棋,真正输了,要比难输难赢的僵持使得人轻松。 反正夏日落已经死了。 死了也就没有办法了。 你赵林下一步怎么办? 我不知道怎么办。 那你就任凭发落吗? 能把我发落成什么样子呢? 那要看夏日落为了什么原因去自杀。 我有责任,但没有直接原因。 人毕竟死了,就这样也得降你职,处理你转业。 正走着,赵林身上颤了一下,他把步子淡下了。要再降一职他就是副连,再处理转业他—切就完了。他本来已经副营了。副营长已经当了半年零七天,家属随军的手续正在办,办完他一家就再也不是农民了。就这个时候,他回家接老婆,见老婆扯着女儿在村头车站等着他,肚子鼓鼓的。下来汽车,他盯着老婆的肚子看,老婆朝他笑了笑,说我又怀孕了,就你上次接兵路过家。他很扫兴地提着行李往家走,说怀孕了还不赶快做掉,老婆说人家说是男娃。他突然立住步,谁说是男娃?县医院。医生说?机器照的。他又起步往家走,夜饭没有吃,睡下也没动老婆,可到下半夜,他冷了从床上坐起来。 “喂,确真是男娃?” 老婆也没睡,“确真是。” “那你抓紧生。生出来把他户口转出去。” “女儿呢?” “留在家让她奶奶偷养着。” “那就苦了女儿啦。” “谁让她是女娃儿。” 老婆就生了。老婆又生了个女娃儿。老婆生完办随军手续时,被管计划生育的干部知道了,三天不到,来了一纸命令,他由副营降为正连职,取消老婆随军资格,接到降职命令时,他什么也没说,回去抓住老婆就是两耳光,又一脚将老婆从床上踢到床下。现任团长是他参加南线战争时的连长,团长找他谈话说,你那么想要男孩子?他说你们城市人,不知道男孩对农民多重要。团长说还有啥要求?什么也不想了,他说我将功折罪干,把三连带成全优连,有机会还把我弄成副营长,我把老婆孩于的户口转出来。团长说你干吧。他回到三连,一干就是三年,三连果真成过全优连,然这三年干部调整齐全,全团役有副营职的位。追星赶月熬到这时候,才听说营连干部要调整,夏日落却不明不白自杀了。他的一切也都完了。 夏日落你害了我赵林! 太阳已经升起很高,光芒一杆一杆照着他。马路上汽车多起来,轰鸣声把早晨的清静搅得极浑浊。出工的百姓成群地从他对面走过来。他忽然觉得很孤单,仿佛一个人守着一条被打得残断不堪的战壕。他知道这战壕他守不了太久啦,很快会落到敌人手里去。他也会落到敌人手里去。寂寞使他无奈,他不想再打了,他想束手就擒,把战场让出去。那时候,也许敌人可怜他,兴许会放他一条生路。会的,人总有同情心。他就有。他打了老婆两耳光,把老婆踢下床,老婆哭了,他又去替老婆烧了一顿饭,把饭碗端到老婆面前。是的,人怎么会没有同情心?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指导员骑着车子,夹在人群中走过来,到他面前突然刹了车说老赵,我就是去接你。 赵林收住步子,望着高保新脸上的平静。 “夏日落死了。” 高保新调转车头。 “知道啦。团长、政委、营长、教导员都在连队,要你我汇报情况。” 赵林说走吧,我来带你。高保新推着车子,说走走吧,抄近路,我来接你就是想和你走走。于是,他们从马路拐入一条小道。小道沿着一条小河朝前伸。河水干了,河底枯裂。小路又窄又直,象绷紧的皮条,路上枯萎的干草,被露水润了一夜,软软绵绵,很有韧性。偶有未及消失的露珠,不断打在他俩的脚上,鞋都湿了,阴阴的凉。太阳却在他们脸上晒出温热的舒适。他们谁也不说话,并着肩走,路窄了赵林就走到河岸上,不时把碎土蹬掉一脚。有麻雀从头顶飞过,落在干河边的柳树上叫,音色很翠。 赵林说:“真他奶奶倒运!” 高保新扭了一下头。 “刚才才知道,营连干部这月就调整。” 赵林放慢步子。 “夏日落害了我们。” 高保新也把步子放慢。 “本来团党委这次把你我都要动一动。” 赵林立住。 “现在呢?” 高保新立住,说现在……他说了半句,又推车往前走。赵林跟在他身后。说夏日落害了我们。高保新说人死了,再说也没用。现在事情明摆着,不管他是什么原因死掉的,人是死了,我寻思留给三连的,要么是你我各记过一次,或各降一职处理转业,把正连位置让出来;要么是你我由谁把责任多担些,记过降职一人全担了,再让组织处理转业,这样能保全一个人。高保新这样说时,不停地走路,脸直直地挺着,太阳把他的脸照得亮堂,有一种红艳的光彩。 四野无人,就他们两个。阳光在田野上,不再像早先那么清丽,显得有些粘稠,如一团黄水。有狗在地里跑来跑去,相互嘶咬,叫声传出很远。营房已经能够看到,红房子在远处如一块块脏旧的红布。赵林不知道高保新后边的话是啥含意。搁伙计当然要有难同当,责任分到两个人肩上自然都小些,要一人挡责任,那奶奶还算啥伙计,啥朋友!不消说也是人命案子出来了,便是偿命也连长、指导员并肩上。然指导员的这个话,使赵林一转念,觉得也在理。比如他高保新把责任揽下来,只消说夏日落这件事情全在我,是我思想工作做得不细致,他交了三份入团申请书,还没轮到他入团,他一时没想开,我又没及时找他谈心,他便盗枪自杀了。就说这么几句话,我连长就可以解脱了,兴许这样,团党委还真的能继续考虑晋升我为副营职。退一步说,既便不晋职,我也已军龄十四年,不让我转业,再熬到明年底,也就符合了干部军龄十五年,家属可以随军,农业户口可转为非农业户口那条要命的军规,我赵林也就一样可以把老婆、女儿从农村带出来,让她们成为城镇居民了。心里转出这念头,赵林身上惊一下,眼巴巴望着走在前面的高保新。 “指导员,难道处分了我们就一定要转业?” “处分了我们还让我们占位置?我们转业了,一个营的副连、正排流动就活了。” 显摆着,我赵林是受过降职处分的人,这次再受处分,团队死也不会再留我。我走了,副连长可以顶上来,副连长工作也便心安了。副连长腾了位置,一排长顶上他也心安了,这样三连的干部棋盘全活了。然我走了我一生就全完了。一家几口全完了!你赵林经不起这个处分了。你不像指导员,老婆是城里人,岳父是副县长,不需要想老婆孩子的户口啦。可你赵林不行。要指导员把这个责任一揽就好了,事情便有转机了。你得和指导员说一说。他会同意的,就是求他也要说一说,事关全家人的后半生。 赵林步子加快了。 “我说指导员……” 高保新突然收住步,车转身,望着赵林,眼睛漂移不定,仿佛不敢和赵林对脸看。 “老赵……我想和你商量个事。” 赵林盯着高保新的队 “你说吧。” “成与不成你别生气。” “你说就是啦。” “你不是想把老婆孩子的户口弄出来?” “……” “我说这事不难办。” 赵林眨了一下限,眼睛瞪大了, 指导员说:“大不了花三千五千块。” 赵林问:“钱从哪来?” 指导员说:“我给你五千。” 赵林把脚向前动半步:“你把话说清楚。” 指导员说老赵,我不隐瞒你,这次团里让我到三连当指导员,就是想让我熟悉一下连队,这批一次调到教导员的位置上。你反正已经有过一次降职处分了。把夏日落死的责任揽下来,大不了他再记你一过,降你一职,让你转业。你转业了我给你五千块钱,你照样能把老婆的户口弄出来。有钱没有办不成的事。 赵林脸上猛然挂了一层笑。 “五千块钱能办三个农转非?” 指导员脸上急出一层黄。 “我家就存了八千五百块,你要全给你?” 赵林把笑收起来。 “我早就知道你想当教导员!” “你反正没有前途了……” “你要我怎么说?” “我已给营、团党委说过了” “说什么?” “我说夏日落有三条死因,一是上一周他队列走不好,你批他过份严厉了;二是连队行管不细,枪库窗子插销没插结实,分管行管的干部也没检查;三是我思想工作没跟上,和夏日落谈话的次数还不多。” “老高”,赵林死死盯着指导员的脸,目光黑硬,嘴唇呈紫色,“我批评过夏日落?” “老赵,”指导员目光极软绵,“与其害了咱两个,不如害一个,横竖你受过处分了。” 赵林说:“你把我看错了。” 指导员说:“你好好盘算,给你一万块钱呢?” 赵林说;“我爱财。可我不忍看着你比我活得自在。咱都是从农村入伍的,你凭啥在这个时候踩我一脚呢?” 指导员说:“老赵,我求你还不行?” 赵林说:“走吧老高,都是党员,要实事求是。” 话落音,赵林真走了,步子快极,如昨夜从操场回连队。太阳把他的影子投到身后,又怪又长,如一条黑布。指导员在他身后赶不上,便骑上自行车,追到他身边,说老赵来坐上。赵林没扭头,说你走吧。指导员说我专门来接你,团长政委等着呢。赵林便坐上了自行车,太阳把他俩的影子揉成团。指导员的车子骑得很熟练,一会就到了营区前,他说老赵,我说的话你再想想。赵林说我正想着,有一点你放心,我不会陷害你,都是党员,要实事求是。 第06章 赵林和指导员高保新被送进那间四壁空房的小屋,是团长找他汇报夏日落事件以后。那间小屋洁净素雅,原是腾出来做营部图书室,后来就关了连长和指导员。 事情是在罢过午饭,团长说赵林,你来一下,便如牵羊般将他带到了那间小屋。小屋很晴谈,仅一扇小窗,还挂着一条布帘。屋里有两张椅子,一个空书架。团长进屋锁了门,拉亮灯,坐在一张椅子上,说你也坐,赵林就坐了。 “你和我说的都是真的?” “团长,你连我赵林也不信?” “你把详细情况说一遍。” 赵林默了一阵,如述说一件日常事情样,说夏日落是极内向的人,我接的兵,到过他家。他爸是小学教师,妈是环卫工人,每天早晨四点钟起床扫马路,扫了三十八年。他有三个哥,一个姐。姐嫁了,一个哥当建筑工人,两个哥待业,做个体户卖零七碎八。夏日落大学没被录取,是到部队谋前程的,比如考学提干入党啥儿的。然考学又有新规定,考生必须是连队骨干,像班长副班长,可他又打靶不及格,队列走不好。我死活不明白,那么聪明利落的兵,又是从省城入伍的,竟不会用三点成一线,十发子弹打不够三十环。到炊事班是他自己向我要求的,这一点我向你团长起誓。当不了骨干,他也就断掉了考学的念头。很自然,城市兵在部队入个党,回去工作就好安排了。不消说,要入党就得先入团,他写过入团申请书,是通过炊事班长交的指导员。别的连的团员工作,都由排长管。我们三连的由指导员亲自管。指导员说得有道理,党员团员要重点发展班排的训练尖子,以促进连队的军事训练,所以上周发展了一批团员,共三个,没有夏日落。夏日落是他这批兵中唯一还没入团的,不消说是因为一时想不开,以为自己前途无望了,加上指导员工作忙,又觉得入团不比入党,没及时找他谈话,他就盗枪自杀了。 团长拿个茶水杯,在手里慢慢转着。 “你有责任没?” “当然有。我是连长,责任不能推卸。” “什么责任?” “指导员忙,我也应该抽空找夏日落谈谈心。” “还有呢?” “重军事训练,轻行政管理。枪库没装钢筋,我给后勤说过三次,他们没来装,我也没再催。” “给谁说了?” “营房股的张助理。” “张助理还在吗?” “年初转业了,你知道。” “什么时候和张助理说的?” “他转业前。” “他转业以后你为什么不再向后勤说?” “我的教训就在这。我以为张助理转业了会把没干完的工作朝下移交的,谁知道他这么不负责。” 团长手里的杯子不转了。 “赵林,你知道你们三连死个人,对全团的工作影响有多大?!” “知道,团里三年内不能被评为先进团。” 团长说政委是全师最老的团政委,军里刚有意思提他为师政治部主任,解决一个副师职,可这下全完啦。政委为这个副师在团的位置上兢兢业业干了十四年。十四年和你的军龄一样长!政委听说三连死了人,气得泪都流了出来,一见我第一句话就是,团长,我该下台了,该把位置让给别人啦…… 赵林勾头不说话,他猛然灵醒,夏日落的死,被牵涉的不仅是他和指导员,还有营长教导员,团长和政委。想夏日落呀夏日落,大家伙哪儿对不住了你?有什么事情想不开值得你去死?勾着头,赵林看见自己脚边有个黑蚂蚁,咬一片白纸爬得很快。把目光落到蚂蚁上,他忽然奇怪,这么小的蚂蚁,竟能拉动那么大的一片纸,力气从哪来的呢?团长在屋里转圈子,仿佛有个什么主意拿不定,脚步细碎轻慢。他转到窗前,撩开窗帘朝外看,日光立马射过来,晶晶莹莹一条儿,如一块灯光照射的亮玻璃。蚂蚁拖纸的声音,一在这条日光中响得很单调,很脆亮。 团长盖上窗帘转过身。 “赵林,你打算怎么办?” 赵林抬起头。 “团长,我是你带的兵。七九年又和你在一条战壕中滚了六个月,你说我该怎么办?” 团长把茶杯半扔半放搁到窗台上。 “我让你打份辞职报告,要求转业!” 赵林肩头颤一下,把目光放到团长的脸上去。团长的脸色青硬,如一块冰凉的石板,有股冷气从那石板上散发着,小屋一下寒起来。看出来团长是决心下定了,不可更改了。赵林先还觉得团长还有余温可热,这会他知道团长寒尽了,也使得他猛然觉到路途已尽,前面是冰山冷诲,无路可走。他又哀又凉地盯着团长看,小心小胆地盯着团长问: “我走了三连交给谁?” “三连解散。” “解散?” “解散。最近有文件,一部分团级编制调整,每个步兵营抽调一个连,组成一个炮兵营。你们一营就调你们三连。” “是整连抽调,编制番号都不变?” “兵种变了,还有啥番号,所有连排解散,以班为单位重新组建。” “就是说一营三连从此没有了?” “永远没有了。” “指导员怎么办?” “想转业让他走,不想走到新建营考验。” “给他啥职务?” “你问这于什么?!” 赵林觉到问话失口,心中一怔,猛想起昨夜炊事班长在他面前跪下来,他便仿佛从凳上突在滑下一样。冷丁儿屈膝跪到了团长面前。然而跪下了,他又猛然后悔,自己毕竟是一连之长,有十四年军龄,跪下了反遭团长厌,反被团长瞧不起。一瞬间,他想旋即从地上站起来,笔直立到团长的面前。可那一会,他的双膝硬木头般敲在地上。水泥地又凉又硬,有很闷很木的声响。来不及了,已经跪下了。既跪了,就屈辱到底吧。人都有同情心。十余年前的南线战争中,第一批评二等战功中没有他,连长看到他有封家信说,他母亲在病床上日夜不吃饭,就动员一班班副把战功的名额让给了他。连长说这个立功指标给你啦。他说这不好。连长说一班副爹是公社书记,退伍回家有工作,有饭吃,功给你,战后有机会提干,就有条件了。提了干一辈子你就有饭吃啦。他说一班副没意见?连长说一班副战后想的是退伍。后来他提干果真仰仗了一班副让出的那个功,而一班副偏又因有功让功又立功,也提干调进机关了。眼下,一班副是他的政工搭档高保新。连长是他的团长,专案小组长,想必跪下了团长他不会不理解。赵林像昨夜炊事班长跪下望他那样望着团长,说团长,我求你不要解散三连,三连要不是夏日落的死,哪都不比一连、二连、四连差。你真下决心解散三连了,你把我留下来,给我个记大过,让我带罪到炮营。我当过炮兵,三年内我再给你整出一个好炮连。这一番话赵林说得很流利,如烂熟于肚背课文,还没等团长从他跪中醒过来,他就哗哗说完了,两眼哀哀盯着团长的脸。 团长吼说你有话站起来说! 他说我不知道该怎样让你相信我。 团长说你要再带不出一个好连队…… 他说那时你处理我转业我无话可说。 团长说那时候你军龄已过十五年,家属小孩都可以随军了。 他心里一阵寒,把头勾下来,消默无语。那只蚂蚁拉着纸块还在爬,终于爬到了他膝下,似乎还要朝他膝上走。他觉到蚂蚁爬到他绷紧的膝裤上,膝盖酥酥地疼。他用力把膝盖朝地下拧一下,不痒了。蚂蚁被他拧死了。 团长说不转业不仅是记大过,人命关天。 他说再降一职也可以。 团长说再降一职你副连,你如何给我带出一个好连队? 他说你让我以副带正嘛。 团长说眼下农村不比以前啦,你何苦为了老婆孩子的户口不顾一切呢? 他说不是农民不知道农民心里想些啥,我做梦都想把老婆孩子户口弄出来。 团长说你起来。 他说你答应我不让我转业? 团长说夏日落的死因调查清楚再说吧。 于是,他便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灰。死蚂蚁粘在了他拍灰的手指上。他把蚂蚁从手指上弹下去,受审样木在团长面前。 团长端起茶水杯子准备走。 “夏日落的死因真像你说的?” “真的是这样。” “说实话你们支部团结不团结?” “党支部干啥意见都统一。” “赵林”,团长嗓门突然提高了,“你和指导员关系咋样儿?”, “很好的。” “我要你给我讲实话。” “原则问题上从来没矛盾。” 你行啊三连长,团长过来拉开门,站到屋门口,你到底也学会当官啦。没矛盾你俩就住进一个屋,什么时候对夏日落的死因思想统一了,意见一致了,再找营、团党委作检讨。这样说着,团长带门出去了。开门时涌进来的光亮立刻又消失。赵林一时对团长的话不明白,怔一会,想要开门走出去,谁知营长带着两个兵,抬两个简易钢丝床进了屋,说老赵,人死了,命关天,想开些。团长让你和指导员先在这儿住几天。话毕,就又有两个兵抱着他和指导员的铺盖进了屋,后边跟着的是教导员和指导员。 就这么。赵林和指导员被关进了临时禁闭室。 第07章 七天的禁闭,是连长和指导员内心的七万里长征。门口有不持枪的哨,出门得通过哨兵向营长请假,不出门是极难耐的,憋闷如同头胀一般使人心慌。阳光没有了,秋风不吹了,天空缩小成三块厚重的楼板扣在头顶上。四壁的砖墙,也仿佛随时都会倒塌。看不见三连的兵,看不见大操场,看不见日出日落,唯一能看见的是门口立的哨。他们忽然明白,禁闭室其实是供人省事的监狱。然最难耐的不是这监狱般的小屋,而是他们彼此的隔膜与敌视,这情景正如让一对冤家相对通过一架独木桥,谁都不消让谁一步的。 起先,他们彼此有话,后来便自然没有了。那一夜,团长和营长及保卫干事来找他们谈过话,问谁是夏日落的好朋友,他们说夏日落没有好朋友。问谁和夏日落接触多,他们说夏日落平素谁都不接触,如孤雁一个独在河滩上。问夏日落星期天是否请假进过城,他们说夏日落家是省会的,从不去县城,星期天或闲下无事一人最爱找个安静的地方躺着望天空。最后团长说郑州这批兵爱喝酒,夏日落和他们一道喝酒吗?他们说夏日落烟酒不沾,这一点在城市兵中简直少见。后来团长、营长就走了。团长是夏日落案件的专案组长,营长为副组长,保卫干事是成员,夏日落盗枪自杀,这一点明亮如水。专案组的任务是弄清他为什么要盗枪自杀,写出对主要负责人员的处理意见报告。专案组的他们走了以后,小屋门便被关上了,连长和指导员各自仰躺在床上。房上的三块楼板挤出的两条楼板缝,笔直如丝。墙壁很干净,连个蛛网也没有。他们很想找个爬动的蛛蛛啥儿的,在墙壁上搜了一遍也没有。关着的房门外,临时哨兵把进屋的空气截断了,小屋里沉闷如棺。小窗上的窗帘布,团长说没事别拉开,别和外面的兵们说什么话。他们也就不拉了。拉开专案组还真的以为他们和外面的兵说了什么话,以为是他们直接害了夏日落,与兵们串通供词啥儿的。于是,他们就那么仰躺着,各自都枕着自己的手。灯光雪白,把他们的脸照成缺血的苍黄色、各自手腕上的表,都嘀嗒清脆,比赛着响亮。就这么闷在死静中,直到熄灯号响过以后,指导员才在床上翻个身,把钢丝床弄出极刺耳的响动来。 “老赵”,他说,“团长单独找你谈话没?” 连长没有动,“谈过了。” 指导员把身子朝床边移一寸。 “问些啥?” “夏日落为什么要自杀。” “你怎么解释的?” “我说可能是这批没入团,一时想不开。” “就这些?” “好汉做事好汉当”,连长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直眼盯着指导员,“我说主要根源是你的思想工作没跟上,夏日落没入团是应该的,但你没及时找他谈心不应该。要谈了说不定他不会去自杀。” 指导员又翻身仰躺望着天花板。说: “你是存心把责任推到思想政治工作上,害我高保新。” 连长拧拧屁股,腰板挺直些。 “存心害你,我就对团长说,你打算给我八千或一万块钱,让我把责任揽下来。” 指导员从床上坐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没找夏日落谈过话?” 连长翻了一下上眼皮。 “你怎么知道夏日落被我批得掉眼泪?” 指导员冷一眼连长,突然把腿上被子揭掉,将双腿拉下床,趿上鞋,坐到床沿上,说老赵,你别忘了你是怎么提干的,十多年前在南线,我们排全都死掉了,我一个守在阵地上,左腿上中了两颗弹,排长被炸飞的脑瓜壳子扣在我头上,你说我能活下来容易吗?可你除了腰上扎进去一块弹片哪也没有伤,你们排没死一个人,全营、全团就我们三排死得修,可一个连就分那么一个二等功,指标我还让给了你。你手拍胸口想一想,你初中没毕业,提干时年龄又超半岁,不是我让那个二等战功给你,你能提干吗?你能有今天吗?不是照样得回家种地,面对黄土背朝天,说不定你连老婆都讨不到手。可今天我让你多揽一些责任你竟这样儿,不光不多揽,还把责任一推六二五,你说你赵林还有一点良心没?我不说,你自己拍拍胸口想想吧!指导员极快地说着,又突然脱掉鞋,把双腿抽床上,拉被子盖住,身子一倒躺下来,面对着墙壁,说你想想吧,口口声声说你是农民,是农民这一点良心都不讲。 连长坐在床上没有动,脸上凝着青硬色,好一阵死死瞅着指导员说话的嘴,忽然间呈出极有胸怀的气度来,详详细细听指导员说,就像三连的兵们听指导员极动人的政治教育课,直到指导员翻身躺床上,他才用舌头舔舔干嘴唇,慢声细语说,没良心的是你高保新,该拍胸口想的也是你高保新。 指导员又在床上翻个身。 “我想?想什么?!” 你想想是谁把你们排长的脑壳儿从你头上揭掉了。连长说是谁把三具尸体从你身上拖开了。是谁把你从战场上背下来,一口气背了七里路,送到师医院。那时候你身上的血还没干,全都沾到我身上,和我的作战服连到一块儿,撕都撕不开。到师医院,我把你放到伤员床上,你醒过来拉住我的手,说九班副,你是河南人?我说我是豫西人,你马上泪就流出来,说我也是豫西人。我说我知道。你说你是从农村入伍的?我说是。你说我也是,爹虽然是干部,可娘在家,全家都种地。我说我走啦,连队还在打扫战场。你拉住我的手不让走,说赵林,我特别想家,打完仗我就想退伍。我说你先养伤,反正仗已经打完了,马上就撤了,回去会提一大批干部的。你说你不想当官,反正回家你爹会给你找一份工作的。那时候你还和我说了很多话,眼下你都忘了吗?赵林说着说着激动了,把身子再挺直一些,扭着屁股坐到枕头上,努力使自己坐着也和站着一样高。说我没良心,高保新说到底是谁没良心?那时候师医院的伤员庄稼地样一大片,轻伤放一边,重伤放一边。你高保新左腿是中了两颗弹,可连骨头的边都没伤到,在轻伤里还准轻伤呢。师医院医生少,手术台少,忙不过来,先给重伤做手术,后给轻伤做手术。我要走的时候,你拉住不让走,说痛得受不了。那时候我像贼一那,在伤员群中转来转去,乘医生不备,又把你从轻伤员中,背到重伤员那一边,还把你放到一排昏迷的重伤员的最前面。医生看你伤得那么轻,到医院不足两个小时就上了手术台,还以为你有什么来头呢。我说高保新,这些你都忘了吗?是我该拍着胸口想一想,还是该你拍着胸口想一想?(口安)你说呀!是谁没良心,是谁该拍着胸口犯一想! 指导员在床上没有动,眼依然盯着墙壁。那墙壁上有一条裂缝,细得如发丝,从床边开始裂,曲曲弯弯,蛔虫样伸到房顶。他瞅着那缝哼了一鼻子,说要没良心我高保新不会把那仅有的一个二等功让给你。那二等功不是我高原新的,是我们全排的。全排人都死了,才给我高保新挣那么一个二等功。可我高保新犹豫一下都没有,连长一说我就让给了你。你凭啥?虽说全连活下来又受伤的只有你和我,可投票评功我比你多三票,这些你又不是不知道。 多三票不错,让功也不假。赵林嘴角挂着笑,可你高保新不是因为让功才被写进文章,上了军报头条吗?才成了英雄中的模范吗?才一提干就进了机关吗? 指导员在床上动一下。 “这与你赵林啥关系?” “这与我没关系?” “是你给我的这些吗?” “你不让功能有这些啦?” “岂有此理……好像没你赵林我就没有今天啦!” 赵林舒缓地掀开被子,慢慢躺下。 “自己想吧。” 指导员把被子朝上拉拉,将头蒙上。 “对。自己想吧!” 赵林没接话,如刚才指导员一样,也呼了一鼻子。 指导员听见赵林哼鼻子,又紧紧跟着哼一下鼻子。 赵林不再哼鼻子,翻身把床弄出极刺耳的响动来。 指导员也把床弄出响动来。 赵林仿佛无可忍耐了,又一次猛地从床上弹起来,死死盯着指导员,如同准备打一架,或者无休无止地吵下去。 指导员却伸出胳膊,顺手把开关一拉。灯灭了,小屋里立刻漆黑一片,如坟墓一样罩着他们俩,且指导员躺在床上,纹丝不动,仿佛睡着了,是有意把赵林逗怒自己睡着的。赵林静静坐着,赤着红背,等着指导员有一句言语,或一丝动弹,可终于没等到,便重又躺下来,把被子拉拉好。秋末的季节,夜已含了很浓的凉意,夜深人静时,无论房屋多么严实,门缝、窗缝都可挤进夜的气息。门外哨兵换哨的脚步声,尽管有意小些再小些,听起来依然响亮。 自不言讲,赵林和指导员各都一夜未睡。来日起床号刚响,便都慌张起床。团长睡在营里,若起床顺腿进屋,见谁还睡着,正值查案时候,对谁难有好处。起了床,他们各自洗漱,回屋静坐各自床上,彼此没了言语,隔阂如山如林,死也难以穿透。 第08章 已经是第六天彼此不语了。 九平方米的小屋,如铁箱样盛着他俩。世界萎缩在这间小屋里,总让人以为房子立马会胀炸。可总也胀不炸。不怕天亮,就怕天黑。天黑了,两个人便得同在一方天下,各自倒床上,各自想心事,时间难耐得如白天永不再来了。且夏日落的死案查到了哪一步,有什么新情况,两个人一概不知。六天过去,团长、营长、保卫干事,概没在这小屋来,仿佛把他俩忘记了。其它干部、战士,从这门前走过时,也都绕着弯儿,唯恐沾了他们,牵进夏日落的死案里。 其实,并不是他们绝对哪也不能去。厕所的进出自由是有的,但不能总是进厕所,让人生疑心。不过,既然进了,决然要大便,就是小便也要女人一样解裤蹲在大便池上去,最少蹲上半小时。 蹲厕所总比蹲在小屋舒适些。 赵林每个白天就要上厕所蹲上三五次。每次都要等课间休息、饭前饭后去。这些时候兵们不操练,有人去厕所,正巧那厕所没有别的人,就一个兵,又是三连的,他便能随便问些啥。 “今天训练啥?” “队列。” “谁组织?” “副连长,听说副连长还要当连长。” “谁说的?” “他自己也还这样说。” 赵林便不再问啥,心里沉沉,头稍微晕着,似乎是蹲久了,血脉不流了,忙扶墙站起来,系上裤子回到小屋睡。 再或是在厕所碰到三连一个兵,正好也在解大手,他就过去蹲在人家的邻便池。 那兵一看来的是自己连长,赶忙问: “连长,吃过了?” 他解着裤子蹲下来。 “吃过了。今天连队政治学习吧?” “政治学习。” “学啥?” “报纸。时事形势。” “谁组织?” “副连长。听说副连长要当连长了。” “谁说的?” “他自己也这样说。” “没听说谁当指导员?” “没听说。” “听没听说调整编制三连要解散?” “听说了,可听说是解散四连。” 赵林不再问啥,心里沉沉空空,头稍微晕旋,似乎蹲久了,血不流通。没屙下什么,也不擦屎,就扶墙系裤,回到小屋。指导员不在。在时他觉眼中有刺,睁开难受,闭上好些,把指导员从眼中挤走了。然指导员真的不在,他又觉得屋里空荡,独自坐着,仿佛独自荡在无际的海面,心里茫茫,恨不能一头撞上墙壁。且日日课间,指导员几乎总是不在。其间,政委来门口站过几秒钟,说没事你们可以到营部报刊室看看报纸,只要不随便和人谈话。至此,营部的报刊室,在课间便成了指导员的了,几乎上课号一响,他便钻进去,不到下课时间,决不会出来和赵林待在小屋里。指导员在团机关干了九年,干部干事当了四年,营长、教导员的提升命令都是由他起草的,平素到营部也没有等级概念,到眼下自然要比赵林随意几分。赵林则不同,当兵在一营,十余年没迈出一营的圈,十余年就呆在这方兵营里,营部对他已经是首府,日常到营长、教导员门口,是必唤报告的,眼下不消说,住在首府这间禁闭小屋,自然是不能随便走动。 禁闭的第六日,上课号一响,营里干部到团部开会还没走。指导员便急鼠般钻进了报刊室,把连长赵林留进了小屋里。小屋门开着,太阳却总也照不进。外面树上的小雀子,一团一团飞,啁啾声一浪一浪荡进来。连长十分钟以前去过一趟厕所,在那待了好一阵,不见有兵进去大小便,只好空蹲在便池上。这便池是用单立砖壁隔开的,半人高,蹲下看不见,站起到腰间。连长不见有人来,正悔白来一趟厕所,想走时,突然看见砖壁上搭着半张报纸,那半张被兵撕下擦屎了。剩下这半张,他顺手拿下来,展在面前,一溜眼就看了二十几条新闻: 《叶利钦宜布停止苏共和俄共一切活动》、 《伊拉克国防部长被萨达姆解职》 《驻蒙苏军明年九月全部撤军》 《东欧形势恶化,军人引弓待发》 《波兰总统府一批高级官员辞职》 《美国将向埃及提供四十架战斗机》 《中东和会在艰难中召开》 《沙米尔在中东和会上拒绝让步》 《美战斗机侵入伊拉克北部领空》 《黎巴嫩军队加强戒备》 《西哈努克亲王宣布解散其军队》 《联合国先遣小组到达金边》 《南斯拉夫海军封锁克罗地亚沿海港口》 《北约的战略进行重大调整》 这是国际时事版的一周国际大事记专栏,每条新闻都瓜葛着军人,好象世界上除了当兵的。再也没了别的人。赵林已经有一月不看报纸了,上—月他不知为啥没有着,好像是因为指导员总把连队报纸拿到他屋里,他懒得为看报纸走进指导员的屋。这一周没看是因为变相住了禁闭室。这一会蹲着便池,一口气看了二十来条新闻,都是国际上与军队分不开的事,他忽然觉到很享受,且大便也流利得如开了水龙头,一时间满身畅快松弛,把烦杂忘得很干净。什么苏联去年种族暴力产生难民60万,什么南斯拉夫内战的枪声响在国际和会的上空。什么以色列开始对黎巴嫩又有新的军事行动,什么柬浦寨和平有望,但步履艰难,什么黑社会又有新组织,什么人质是世界和平阶段的新战争。赵林看这些新闻时,觉到这些国家整日里争争夺夺,闹得世界就象夏天的厕所大便池。想到便池时,赵林冷丁笑出来。他想起儿时读书,老师给他们说出一个谜语,让全班的同学猜。老师说四四方方一座城,那里驻了一万兵,同学们请答一动物。于是同学们齐声高呼:是蛆——夏天上课人瞌睡,破了这个谜,人便不睡了。想起这件事,赵林笑出了声,然笑至半途,他便截住了。在报纸的最边上,有一块大文章,题目极醒目,是一篇有关中国、有关赵林自己的大块文章。他很奇怪,这么一篇文章,他居然会在一张报纸上最后才发现。那篇文章一闯进他眼里,他屙屎正流利,然看见文章题目,浑身怔一下,就忽然不屙了。屙不下来了。外面有风吹进来,厕所猛地腥臭味道变得极浓。他屏住呼吸,一口气把那一块文章,从头至尾,一字不露象吞吃一样默念到最后的句号上。读完文章,半惊讶半难耐的滋味胀满他全身,仿佛走在路上突然捡到一份绝密文件,使他身上微微一哆嗦,叠好报纸,匆匆塞进裤口袋,从便池上立起来,系着裤子下了便池台。走出厕所门口时,他忽然想起刚才大便以后没有擦,那儿粘粘不舒服。他想回身进去擦大便,迟疑一下脚步,又急急朝禁闭小屋走去了。 时候是早晨八点钟。军营里八点是早上,上午的分水岭。上课的号声脆翠又单调地在营房上空响。东边的太阳已没早先的金黄色,暖白一团贴在天空里。天色碧极,如涂抹均匀的蓝水彩,使得人觉到那颜色会哗哗落下来,把世界、大地、和这营房整个几染成蓝。阳光在这蓝里很晶莹,把天空照成银白色。出训的连队、口令声、脚步声有节奏地敲在天空上。从他面前过去的是一连。一连的队列笔直得如几堵移动的墙。经过几番研制加研制核武器一样失败、成功,成功失败,最后定型的最新式的野战训练服,把兵们的年龄扩大了,精神都包进了服装里,走起队列只见服装的摆动,不见兵的气度。一连从他面前走过时,没有兵朝他看一眼。他觉摸一连长还算个连长。他没有能力把兵训到这种景况,可他能让三连完成最艰难的突击任务,如施工、到农场收割。一连是打仗的连。七九年的南线战争,一连七天攻下了八个山头,荣立集体一等功。战后一连长一跃成为团参谋长,现在已经是副师长,年龄仅比赵林大四岁,然却高五职。他盯着远去的一连,摸摸口袋的纸,望一下进入大操场上一营的全部兵马,把报纸从口袋取出来;又把那块正好叠露出来的文章溜一眼,跨过马路急去了。 他不知道他急着回到小屋干啥儿。到小屋指导员已经人不在。他知道指导员又去了报刊室,指导员白天从不在小屋,尽量避着不和他在一块。且赵林回到屋,忽然想起他和指导员已经六天不再言语了,既是在,他也不能去找他搭话儿。可这阵他心里慌,像身上立马要发生什么病,或突然得知要发生一件令人震惊的事。他必须找人扯扯话。门口的哨兵是列兵,嘴上光洁明亮,一眼便知这兵屁事都不懂。他坐自己的床上,看看四壁秃光,再把目光望出去。有只斑鸠从门前飞过去,叫声没滋味。他觉得不该从厕所这么急急走回来。走回来便觉空虚又失落。他只好把那张报纸铺到床上,对那篇文章反复地看,反复地看。 最后,赵林自己也不知将这一份公报读了多少遍,到最后似乎他都将十一条内容背下来。这时候,已是午时十一点,太阳挪动到正空,阳光浊而温暖。门外有了脚步声,是指导员高保新的。赵林如同贼一般,忙将报纸收起来,铺到指导员的床铺上,《中越联合公报》的大字标题正对着屋门口,使高保新一进屋便能看见这张报,便能看见这块黑体文。然后他快步走出屋,对哨兵说上趟厕所,眼看着指导员高保新进了小屋里。 赵林在厕所的便池上,整整蹲了三十分钟,直到下课号鼓燥响起,才踢踏出来。然回到小屋,见指导员仰躺床上,那张报纸被揉成一团,扔在门后。好像指导员压根就没看,一进门就把报纸扔掉了。也许他没注意到那文章?奶奶,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不注意?还每天去霸占报刊室。赵林很想去把那报纸拾起来说指导员你看,中越两国发表联合公报了。然他没有拾,决不能下贱到先找他去说话那步田地。自己人心变了色,血红变成黑乌紫,竟还说别人没良心,说别人丢掉锄头不像农民了。没有我你能活到今天吗?一个排人全死了,就活下你一个。一个阵地都守不牢,还他奶奶总也忘不掉,逢人就讲腿上中了两颗弹,排长的脑壳扣在你头上,你身上压了三个战友的尸体。要没有那尸体,不定你也早被炸死了。我赵林再晚冲上阵地半小时,不定你小子连疼带吓也死了。他到底看没看到报纸呢?也许他看了。看过了才扔到了门后面。你看他的脸,和楼板平行着,呈出淡白色。要没理会呈出淡白吗? 第09章 吃饭,无话。 回屋,无话。 午休一小时,无话。 整个下午,全都无话。 下午上课号鼓燥响起,赵林等着指导员再去报刊室,他便把那张扔的报纸捡起来。他莫名地想把那张纸压在枕头下,仿佛要保存一份珍本资料。然整个下午,指导员破例不再出去了,厮守在禁闭小屋里,面壁侧卧不动弹。 指导员一弹不动,赵林便步出小屋,进了营部报刊室。原来营部报刊室是有其名而无其实,两间空大的房子,墙壁上有几幅标语口号,如知识就是力量,学习是美好的等等等等名人名言,仿宋字写在红纸上。屋中间放一副乒乓案子,又残又破,被当做报刊桌使用。而这桌上,竟无一份杂志,除了一份夹在报夹上的《解放军报》,再无别的。 赵林走过去,顺手翻起那夹报纸,薄薄一叠,竟是九至十月份的老报、新报,全在其中、不消说,营部的报刊杂志,都在营首长个人屋中,偶而多余一张,通信员才会想起夹在这个报夹。赵林想再找—些中越关系的有关消息,然却死也不见。二十余张报纸,一页未漏,几乎每页都有被人剪去文章的报洞,有的一版上,能被剪掉五块文章,一张报纸烂得如小孩尿布。 几天来,指导员居然能死死呆在这个屋中看报纸!赵林一时惊奇蕴满全身,如何也弄不明白,一份你每日都看的老军报,还有什么文章让你百读不厌?脸上印着厚厚一层淡黄的迷惑,赵林从报刊室出来,立在哨兵边上望着天。太阳已偏西,阳光中含着紫红。正天上有块块白云凝着,不是那种将雨的云。这云洁白如玉,透亮光滑,很象玻璃细丝绒绒茸茸揉在一块。哨兵是从一连抽来的,说连长不看报?不看,连长说指导员每天都在这看报?哨兵说他每天都在这看报。报刊室在营部宿舍最东端,禁闭室夹在房西边,中间距离也就五十米。哨兵一般都在这五十米上游动着。赵林同哨兵游动两个来回,看见营长从远处骑车走过来,他便进了小屋关了门,把自己禁闭着。 指导员依然躺床上。 无话。 还是无话。 那团揉皱的报纸照旧扔在门后边。 吃过夜饭,秋末的大操扬散乱地布着闲适和热闹。又是星期六,那儿惯例以乡域为块,堆聚着扯谈的兵们。夏日落整整死了一周,案末了结,团长、营长也没再找他们谈话。谁都不知案情到了哪一步。禁闭的小屋,在周六的夜晚,显得极尽压抑。外面的自由和热闹海浪般波过来。小屋如夜泊在海边的一叶小舟,或者是海岸上的孤寂老房。夜间的秋气从门窗缝中一丝丝挤进来,使这屋中的沉闷里夹裹了些微清新。赵林坐在床上,盯着门后的那团报纸。指导员高保新在床上躺着,双眼凝视着墙壁上的一个黑点。哨兵在门外来回走动。仔细盯着窗户,方能从明亮的灯下,隐约瞅见外面天色,朦胧深蓝。屋里的沉寂,如一潭流不动的水,淹没着赵林和指导员。赵林觉得自己即刻将被这水淹死,整个身子,都一寸一分地朝水下沉去,似乎眼下水已淹到脖子,再不张口叫出一句,就一生不能呼救,就必然沉进水去淹死了。这个时候,就是不能唤话,也必须要抓到一样东西,使得自己最终不沉进水里。他端着下巴,盯着门后的那团报纸。那团报纸像漂浮水面的一块木板,在微小的风中,缓慢地向他晃来。他终于忍耐不住,起身去捡了那团报纸。 赵林哗哗地将报纸拉开,一下便就呆住。那块牵他心肺的文章不见了,报纸上被剪出方方正正一个洞。赵林旋过身子,盯着床上的指导员,嘴里自言自语: “谁把那篇文章剪掉了?” 指导员折起身,也如自言自语。 “我剪了。” 赵林又回身坐到原处,仍如自言自语。 “剪了干啥?” 指导员从枕头摸出一个大信封。 “教育资料……你还看吗?” 赵林把屁股往床里挪一挪。 “无聊,想看看。” 指导员把那信封扔过来,落出一个很响的声音来。赵林打开信封,从中取出了一叠儿报纸剪贴,大大小小,都是正方形,或者长方形。最大的文章块儿也就是他要的那一张,最小的如一手指条,且这些剪报内容都是有关中越关系的。于是赵林猛然灵醒,指导员这几日在报刊室苦呆。原来就是为了这。伴他度过这禁闭光阴的,也都是这些中越关系发展的消息和报道。指导员把每张剪报的右上角都标了号码、报名和日期。赵林依着剪报的号码一张一张朝下读。 第一张剪报不足一百来个字,题目是《越南高级代表团将访华》,内容是“据新华社北京10月31日电应中共中央总书记江泽民、国务院总理李鹏的邀请,越共中央总书记杜梅、越南部长会议主席武文杰将率领越南高级代表团于11月5日至9日对中国进行正式访问。”后面剪报的纸块大起来,题目依次是: 《越共中央总书记杜梅简介》 《越部长会议主席武文杰简介》 《中越边境民间贸易发达异常》 《昔日自卫还击英雄,今日发家致富模范》 《越共高级代表团今日抵京》 《越中高级会晤具有重要意义》 《江泽民同杜梅会谈》 《李鹏同武文杰会谈》 《杨尚昆会见杜梅武文杰》 《中越签署贸易协定和处理边境事务的临时协定》 《中越两国高级领导人共同认为:中越关系发展获得新开端》 《越南高级代表团结束访华回国》 《中越联合公报》是指导员这个剪报信封中的最后一张。赵林重新看了一遍,把这些剪报整好,塞入信封,还给指导员。他说你剪这些干什么?指导员说资料嘛,赵林便退回床边,躺到床上,不好再问啥。屋子里立刻又陷入静默,如同他们突然想起他们几天彼此不语,这阵莫名奇妙为了剪报说话不值得,赶快把自己抽退到沉默的水中泡起来。 无活。 灯光雪亮。 屋里没一丝响动。小门严关着,门外的声响挤进一星半点,很快淹没在屋里的静寞中。指导员和往日一样盯着墙上的裂缝看。连长赵林侧身瞅着水泥地。他跪在团长面前时,曾用膝盖拧死了一只蚂蚁,眼下他很悔,要不拧死他可以盯着蚂蚁着,可以瞅着蚂蚁夹些啥儿,朝着那儿爬。蚂蚁跑远了,可以用什么把他挡回来。他很想在地上再找一只黑蚂蚁,眼珠瞅酸了,目光呆得如木条却一只蚂蚁没找到。指导员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看剪贴,也不知他看的是哪一张,模样如那张剪贴中隐含了什么密码,他死心要从那文字中把密码破译开。 连长不找蚂蚁了。他拿起被指导员剪了一块的半张报纸看,同指导员看得一样有滋味。伊拉克的国防部长被总统萨达姆解职了,可达国防部长却是萨达姆的女婿,在两个星期前,萨达姆还向这位女婿授荣誉勋章,亲手将闪发着灿烂金光的奖章挂在女婿的胸上。整个伊拉克人都认为这位女婿,这位危难之时受誉的国防部长是萨达姆无疑问的接班人,可半个月不到,他却又被岳父解了职。有意思,真的有意思。想必伊拉克的军队眼下乱得如厕所的蛆,谁都想朝上爬,可那便池又高又滑,谁都爬不上,谁都得滑下去,于是就堆在池中你争我夺,蠕蠕乱动。他又想起小学语文老师说的谜语:四四方一座城,那里驻了一万兵——大家说是什么?是蛆!全班哄堂大笑。赵林想起来就想笑。他不知为什么看到这张国际时事报,总要想到这谜语,想到四四方方一座城,那里住了一万兵…… 熄灯号响了。 仿佛既然通话了,就没必要这么隔着不讲话,指导员听了熄灯号,把剪报收起压在枕头下。 “你还看吗?” “熄掉吧。” 指导员拉了开关,小屋里一团死黑,响起二人摸黑的解扣脱衣声。接下,各自躺倒在床,屋里又复宁静。窗外的朦胧夜色,静默消息渗进来。屋里开始晃动着微弱光亮,彼此能看见对方的床,如搁浅在夜里的船。淡暗的夜色,则如退向远处的无边的海。风没了,波浪消失了,星光月光都溶在一团模糊的海面上,白日显见的礁岛,也在夜色中溶入静平的水里。没有海鸟的夜叫,没有海味的腥藻,没有白日光亮,也没有日光下耀眼的颜色。剩下的只是柔和的宁静。时间象浸泡他们的朦胧的月夜,静静地从窗里流来,从他俩的床上浮浮一过,又静静从门缝流失。在这安祥的宁静中,人如漂浮一般放松,也如漂浮一样难耐,就终于有了流水一样自然的话语。 连长说:“闹不明白,我们和越南又好了。” 指导员说:“我总失眠,睡不着。” 连长说:“你前天夜里,昨天夜里说梦话。” 指导员说:“我迷迷糊糊,又好像睡着了。” 连长说:“你梦话说得很清楚。” 指导员问:“说了啥?” 连长说:“你唤你们老排长的名字。” 指导员说:“我睡着总梦见他脑壳血淋淋地扣在我头上,弄得我睡着就盗汗。” 连长问:“他死了十几年?” 指导员说:“十二年。” 连长说:“那一发炮弹,太惨了……” 指导员说:“真是,太惨了。” 连长说:“现在我们和越南又好了。” 指导员说:“杜梅和武文杰在北京访问了五天。” 连长说:“签了联合公报。我在厕所读到时吓一跳。” 指导员说:“公报总共十一条。” 连长说:“好了闹,闹了打,打了好,好了再闹,闹了再打,打了再好……弄不明白。” 指导员说:“昨夭打仗就是为了今天和好嘛。” 连长说:“想开了也是。” 指导员说:“老赵,你们排那次就伤你一个?” 连长说。“弹片还在腰上,刮风下雨就痛。” 指导员说:“十二年了还疼?” 连长说:“还痛。” 指导员说:“还痛你还不申请一个残废军人证。” 连长说:“残废军人转业单位都找不到。” 指导员说:“倒是。我见过我们县转业的残废军人,闲得无聊,不是喝酒,就是骂街。” 连长说:“其实你的伤不重。” 指导员说。“子弹穿了两个洞,落四个疤。” 连长间:“说真的老高,你剪那些报纸干啥用?” 指导员说:“你怎么总问这……资料嘛。” 连长说:“屁资料,总让人想起过去的事。” 指导员说:“我搞政工,得有资料。” 连长问:“你对中越和好啥看法?” 指导员说:“挺好的。你有啥看法?” 连长说:“我也觉得挺好的。咱们管不了国家的事,好有好的理,打有打的理。” 指导员说:“咱俩连一个连队都管不好。” 连长说:“奶奶,夏日落的案子查到了哪一步?不能总把咱俩吊到这。” 指导员说:“查完了。” 连长问:“查完了?” 指导员说:“查完了。” 连长问:“查山了啥问题?” 指导员说:“谁都不知道他为啥要自杀。” 连长说:“我想他是当兵当烦了。” 指导员说;“他才当了不到一年兵,有啥烦?” 连长说:“我有个亲戚,当兵在东北是少尉排长,打靶时他对连长说,当兵真没劲,连长说没劲你死去,他抽枪就往自己太阳穴上开了枪。” 指导员说:“闲扯。” 连长说:“真的。我亲戚,学生官,读过很多书,吹起战争能把团长吹得一愣一愣。” 指导员说。“对那连长怎么办?” 连长说。“判了一年刑。” 指导员说:“夏日落可不是因为这死的。” 连长说:“他是毛孩子,纯粹一时哪儿弯了船,想不开。” 指导员说:“老赵,团长有没有不处理你转业的意思?” 连长说:“难说,要看夏日落到底为啥自杀了。” 指导员说:“我现在想开了。” 连长问:“想开了啥?” 指导员说:“在这关几天把我关通了。原来我岳父来信说,他三年以后要休息,让我无论如何二年内弄个营职转业,回去到县上,他能安排我一个正局级或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啥儿的。现在我想通了,转业算啦,弄个办事员也成。” “你还是想法留下弄一职老高。” “没意思。” “当兵的你别想意思。你有希望弄一职。” “我想走。” “和越南和好了,更不会打仗了。” “与打仗没关系。我想走。还意思。” “别说没意思。你弄一职,我再赖一年,你回家可以趁岳父在位弄个局长,我也能把家属小孩户口赖随军,也不枉咱们当场兵,打过仗,还都负过伤。” “我决心下定了。” “因为那几张剪报?” “老赵你别瞎猜。” “我不会给别人说。” “我主要忽然觉得没意思。” “我给你说个谜语吧老高,四四方方一座城,那里驻了一万兵。你说那是啥?” “蛆。” “睡吧?” “不瞌睡。” “我也不瞌睡。” “你给我猜这个谜语啥意思?” “没意思。小时候学的。” “老赵你说的有意思。” “你睡吧你。” “不敢睡。一睡排长就把他血淋淋的脑壳扣到我头上,血顺着我脖子流一床。” “你神经衰弱。” “明天得要几片安定。” “我瞌唾了。” “你睡吧。” “不说话了?” “不再说了。” 就真的一时没了话语。小屋里旋即安静。月亮已经半满,正正对着窗户,月光如水样洒进屋里,流在他们床上。指导员睁着眼。连长说瞌睡了,却一样睁着眼。从门缝爬进屋里一只蛐蛐,咯咯咯咯,叫得清脆,声音在屋里如在月光中叮咚流动的水。指导员说老高,有只蛐蛐在你床头叫。连长说我听见了,你怎么还没睡?指导员说我弄不明白你刚才说的那句话。 “哪句话?” “四四方方一座城,那里驻了一万兵。” “不就是个笑话谜语嘛。” “不是老赵,你比我聪明。” “你把我卖吃掉算啦。” “我以前有些瞧不起你老赵……” “瞧不起我是对的。” “我错了。这不是道歉,我发现我不如你。” “简直笑话!” “你居然能明白四四方方一座城……” “三岁的孩子都知道。” “知道和知道不一样。我下决心转业了。” “你正连回去能安排一个什么职?” “办事员。” “办事员屈了你老高的才,你得在部队往上再拱拱。” “我们一个排都死掉了……办事员也不错。” “活着的要和活着的比,我说的是真话。死掉就算啦,活着的就要和活着的比。” “我发现你老赵在连队真的悟了很多事。” “我不懂你这话是啥意思。” “你比我懂人为啥要当兵,当兵又为啥。” “你扯谈。” “真的。” “我就想把老婆孩子户口弄出来。那死了的人也不会为你我的为啥责任谁。” “是倒是……我还是想转业。” “你想走还不一定让你走。” “夏日落的死主要因为我就行了。” “老高,你这样是打我耳光老高。” “老赵,我真心实意想走啦。” “听凭夏日落发落我们吧。” “你又瞌睡了?” “我想睡。” “你睡吧。我怕睡,总梦见排长脑壳扣在我头上。” “那我睡了。” “你睡吧。” 连长赵林真的闭上了眼。月光在他脸上镀上一层光。他睡得极安样,且破例有了打鼾声。指导员睡不着,后来就披农坐起来,拉亮灯,闲得发慌,又取出枕头下那信封中的剪报读: “新华社北京11月7日电(记者阎树春)在中国和越南签署两项协定及越南高级领导人结束访问北京之际,中越两国领导人今天共同认为:两国关系的发展获得了一个新开端……” 第10章 连长赵林和指导员高保新在那间小屋禁闭到第七日,调查组分别又找他们谈了一次话,对赵林说,回去抓好三连的军事训练和行政管理,走吧,下一步如何处理由团党委研究决定,对指导员说,走吧,下一步思想政治工作要认真细致,落到实处,如何处理,由党委说了算。他俩便扛着被褥,从营部回到了三连。 禁闭终于结束了。 那时候,阳光明媚,火圆一轮,高高吊在天空。白云淡淡,如花如絮,在阳光下缓缓移动。营房里到处温暖着一种热气,秋天的落叶不停地旋着落下。对面的大操场上,列队着这座兵营的四个连队,几百人马,日复一日地进行着操炼,口令声,唤杀声,从撕裂的嗓子中冲出来,在营房的各处冲撞。望着那些兵们,指导员说到底都是些年轻人。连长说我们都是从那儿过来的,他们有一天也会走到我们这一步。不一定,指导员说,十年也就转眼间,谁都把握不住十年以后啥样子。连长说要说也是,十年前谁能想到我们和越南还会好,十年后不是果真就好了,兄弟一样。指导员从行李下面把头勾过来,老赵你怎么总是越南越南的,打越南本来就是为了和平吗。为了和平才打的,连长说当了十四年这道理我能不懂吗?只是我的腰一遇天阴它就疼。疼就疼嘛,指导员说好像有过伤、立过功的就你一个人,不要老是把这些挂在口上,对战士们影响不好的。他们就这样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走着,弟兄一样回到了三连。 其时,夏日落盗枪自杀已经定案。团长亲自和夏日落有关的任何官兵一百七十余人谈话,保卫干事记了四百余页谈话录,共计十三万多字,全部材料证明:均皆不知夏日落为何自杀。最后团党委、营党委,依据全部资料定案为:夏日落年幼无知,生活道路平坦,从幼儿园进学校,一出校门进军营,一向不遇任何挫折,入伍后上进心切,因入团较晚,就对前途失去信心而盗枪自杀。客观原因是连队思想工作不力,行政工作不严,一方面没有及时发现夏日落思想低沉这一事故苗头;另一方面枪支管理不妥给他盗枪提供了条件。团长给他俩念这—段事故报告时,指导员说团长,主要是因为连队思想工作薄弱,我是连支部书记,应负主要责任。连长忙截断指导员的话,说老高。话不能这样说,也许他是见枪才有自杀念头的,主要责任我赵林死也不能推卸。团长说算啦算啦,都早一天这样,也少在小屋蹲一天,你们回去想想如何向夏日落的家长赔罪吧。 他们回到三连,夏日落的后事已全部办完,骨灰盒他的父亲已装进包裹。夏日落家里接到夏日落的死汛后,母亲每天要扫三百五十米一段大街,从不间断扫了四十年,找不到顶班的,没能来军营。大哥和姐都已立家有小,动身不便。二哥三哥正做一笔大生意,腾不开身于,所以父亲就来了。父亲在小学教语文,找老师顶课半周,这一夜就起程回郑州。所以,赵林和指导员丢下行李,当急的就是去赔罪。 “见了老人怎么说?” “不行就向老人跪下来。” 老人住在连队一间空房里,和连长指导员的房子是一排。他们几步就进了那间招待兵们家属来队的屋子里。他们去时老人正在看电视,有文书相陪着。见了连长指导员,文书征一下,向老人介绍说,这是连长,这是指导员。老人忙关了电视,说日落死了让你俩受牵累,真是对不起。指导员紧握住老人的手,说你不能这样讲,我们是来向你赔罪的。老人脸上挂着苍黄一笑,说谁也没罪,都是命。说我来时老伴就交待,不能对部队不讲理,日落死是他自己想死的,谁也不会对着他开枪。原没想到小学老教师这么通情理,赵林一时很尴尬,竟找不到要说的话,然又不能不说,赵林想了半日,说日落是夏天黄昏时候生的才叫日落吧?老人说是的。然后话就有了题,老人说日落小的时候极孤僻,读书倒用功,爱看闲杂书。老人拿这些话题很说一阵子,最后话题突然一拐向,这附近有没有一条河?连长想想说没有。老人说我找了三天,我每天吃过晚饭都到外面走,也没见到一条河。指导员说没河怎么了?老人说日落很长一段时间给我写信总要提到河,最后一封信全是写的河。说着,老人便拉开一个包的白拉链,取出一封信。那封信上果然写的全是河。 爸爸: ……我说的那个地方真是那样,美丽极了。一条河水从山上弯下来,流金淌银似的,叮咚着向我响来。等到了我的面前,水就滩开来,薄薄的一层,呈出绿油油的颜色。我从来没见过有这么好的地方。四野里极其宁静,除了我,没有别人。一个别人也没有。只有几只水鸟在河面上起起落落。最好的地方,还不是我的脚下,是那条河的对岸。远远地朝河对岸望去,老柳树在向我招手。那水鸟飞累了,就落在老柳树下的石头上歇脚,我觉得对岸总该有个人,可我多少次到这河边来,从没瞅见对岸有人。在黄昏里,河水浅红浅黄,晒了一天的燥气,随着河草的鲜味在河面和河岸上飘散。我经常立在一块石头上,朝着对岸打量。对岸在夕阳里突然开阔了,一眼望去,林是疏疏的,光是淡淡的,天是蓝蓝的,那地方河荒岸野,静得鸟的飞声都如滚山石一样响亮悦耳,今人特别特别地向往。我很想淌河过去到那边的柳树杨树下坐上一阵子,可是河很宽,过去却需要费很长的功夫。我觉得过去到那宁静中坐一阵也是值得的,看看那立在天中的山峦,听听那悠扬的笛音。到了晚上,我想那儿一定是满地月光。那河水一定会在月光中颤颤地抖动。水缓缓地流着,月光铺洒一地,夜鸟在朦胧里偶尔叫上一声,然后从那个地方飞走了,飞进了无边的夜里。你能听到一种感觉不到的声音在耳边响着,把夜、河、还有天都显衬得静得没法说的静。早上时候,那就更好了。河水晶晶莹莹,委婉而清脆地流着。依然是四野元人,出奇的宁静。早上的时候我到过那里。我清清楚楚看见太阳是从河的对岸出来的。河水金黄血红,老柳树上落满了鸟雀,山都退到了太阳的身后,被太阳照得透亮得如脱光了衣服,赤身裸体立在世界上。好在那里没有别人,除了我立在河这边的石头上,再没一个别人。我想就是有一个别人,那山也会那样赤裸的。真是的爸爸,那儿好极了。静得没法说,人一到那儿,心里便干净得如一张白纸。不过最令我神往的时候,是那儿的落日时候。太阳从河上游出来,到下游落去。一个铜盆大的太阳,半个在天上,半个在水里,把那下游的河水染成西瓜一样的颜色。那些一层一峦的山都叠在一块,印在平静的河水里,变得又紫又褐。老柳树把树影放在水面,仿佛为了打捞那半轮太阳,不让太阳落去似的,在水里抓来揪去。真是的,那时候那儿静极了,没有别人,只有我。一个别人也没有。我立在那块石头上,望着下游对岸的落日,就想人不看看这景观,真是亏极了。回巢的鸟,摇摆的鱼,挂在山坡上的羊,倒在水中的树,叮叮当当的声音,还有象什么也没有的安静…… 夏日落的信写得很长,字也规正,是写在部队服务社卖的那种稿纸上,整整写了五页,全是写的那条河、河对岸的风光。指导员看完了信,把信给连长。连长看完了,把信还给老人,说这军营附近没有什么河,只有几条干涸的渠,和几里外的黄河的故道。老人说我总觉得日落这孩子神经不正常,正常了不会总是在信上给我描写这条河。指导员说他还小,一身学生味,对事情不实际,爱幻想,不定那河就是他闲下无事,独自想象中的一条河。老人说也许是。到这儿,有关夏日落的话题就算完结,他们又问了老人一些别的情况,问老人还有啥要求。老人说日落死真的不能评烈士?连长说真的不能,这是规定。不能就算了,老人说要能评个烈士。他可以找政府照顾给他家儿子安排一个工作。指导员也说真不能,就都把话题说完了。夜里,连队干部陪老人吃了一顿加餐饭,用车把老人送到了八十里外的火车站。 第11章 有关夏日落自杀一案,到此全部了结。 连长和指导员最后结局是:经团党委研究决定,各记大过一次。然在全团干部会上宣布他俩处分决定那天,他们共同看到了一种奇观。 事情是在吃过晚饭以后,兵们以乡域为界,三五成群都在大操场上闲坐。赵林对指导员说,今天星期六,出去走走吧。指导员说走走吧。他们并肩信步,走出营房,沿着田野上一条干涸的渠埂,走出几里之外,到黄河故道边上,登上一个沙丘,向西一看,果然看见夏日落那封信上所描写的景况:黄河故道红沙漫漫,在夕阳的光辉里,如一条从远处摇摆而下的河流,发出金银的光亮。四周除了他俩,静得如同坟地。偶有的秃鹰,在故道上飞着怪叫。而故道对岸,仿佛已是天边,地平线也就在那故道的对岸。夏日落所写的河对岸的风光,全都映在落日下的地平线上。半轮红日,一条河水,弯下腰身的老柳,层层相叠的山峦,那一切的风景,都出于夕阳下变幻的白云。赵林和指导员直立在沙丘上,痴痴地盯着那地平线上的夕阳,那夕阳照着变幻的白云,忽然间他们仿佛不仅看见了夏日落写的飞鸟和游鱼,而且真切地听到了叮咚水声,闻到了河藻的气息。赵林说夏日落来过这里。指导员说肯定来过。赵林说他今年十七岁。指导员说再大些他就不会自杀了。赵林说,老高,你说夏日落死到底与咱们有没有啥关系?指导员稍微一怔。坐在沙地上,抓一把细沙让它从指缝流出去,说:“我觉得与咱们没关系。” 赵林也坐下,面对着西落的太阳。说:“我也觉得与咱们没关系。” 然后,他们就各自不语,歪身倒下。黄河故道的细沙棉一般舒人,太阳留下的温热,滋滋朝外散着,浸过他们的身子。故道对岸的落日,金黄血红,一半在天上,一半沉进地下,如沉进满是泥沙的河道。他们那么自在地躺着,如自在地浮在水上。水面平静暖人,落日照着他们的脸和身子,仿佛是在轻轻抚摸,痒酥酥的筋骨放松开来,沙地和夕阳的温热便从上下身子流进骨头缝里。远处的柳树,稀落几棵,叶已谢尽,留下的枝条在目光中微微摆着。被风吹皱的故道的细沙地面,一浪一浪朝远处滩去,直滩到落日的身下。 指导员说老赵,你说团里为啥决定撤四连,保留咱们三连?连长想了想,说是因为咱们三连是红军连吧。 那是次要,指导员说明说吧,为保留三连我给上边送了一份材料,把四连说得不太好。那算一份黑材料,眼下觉得挺对不住四连的。没啥对不住,连长说团长是从咱们三连出去的,知道咱们三连在抗日战争中,反“扫荡”,反“清乡”、反“限制”立过大功,参加过华东、中原大战;足迹踏遍了苏、鲁、豫、皖、冀、浙等省,他奶奶的宿北、鲁南、莱芜、孟良崮、豫东、淮海、渡江和解放上海、抗美援朝,自卫反击,你说少过咱们三连没?锦旗挂满了荣誉室,你说撤了他不可惜吗?这是一方面,指导员说我把四连丢猪、打架、班子闹意见、开车撞伤人、入党靠送礼都写到了材料上,落款是四连众战士,光看材料团党委也会保三连,撤四连。你做得是对老高,连长说,不撤他们四连就撤咱们三连了。 指导员悠长地叹出一口气。 “问题是四连长今年得转业。” 连长说:“他是城市人,他想走。” 指导员说:“他老婆跟人飞了,他不想转。” 连长默一阵,说过去了,人老记着过去的事就活不自在,你着那落日。指导员顺着连长的手指望出去,骤然间,就见太阳已沉入枯黄的水中三分有二,露出圆圆一帽,如将烧化开的铁水,似流非流,似滩非滩。那夕阳下的河水,似乎起落不停;层叠的云山,染着艳红的颜色,落在河岸边上。近处黄河故道的沙地,在夕阳下变成浅薄的红色,刺烫着人的眼睛。远处有一只野兔,匆匆从他们身边窜过,消失在了不见边沿的沙地。随后,便是一日将过后那片刻的宁静和从未见过的风光的祥和。在这种静寂里,温暖泡着人心,使人觉到心底容不得盛有半星黑点,使人觉得世界上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落日下荡动的无边的河水,静默消息从人的心里流过,似乎把世间的烦杂,洗得洁洁净净。 指导员脸上映着落日,好一阵子不言不语。 赵林说;“奶奶;在这望落日,格外地让人想得开。” 指导员说:“什么想得开?” 赵林说:“我说夏日落。” 指导员说:“是呀,事情过去啦,别再提起啦。” 赵林说:“我没想到那小学教师那么通情理。” 指导员说:“我也没想到。” 赵林说:“他至少该再跟部队多要一千块钱安葬费。” 指导员说:“世上方事,就怕想得开。” 赵林说:“可能是他家不缺钱。” 指导员说;“他家老二老三都是个体户。” 赵林翻个身,从细沙中抓出一个小石子。他将石子朝着夕阳掷过去,那石子如一粒金球,在阳光中灼灼发光,无声无息地落到了沙面上。 “我老婆今天来了一封信。” 指导员盯着从远处飞来的一只鸟。 “我老婆没来信。” 赵林又将一粒石子扔出去。 “来信没好事。” 那鸟从指导员眼中飞走了。 “要钱?” 赵林望着紫红的天空。 “要电视。我答应年底给他买台电视机捎回去。” 指导员翻身望着赵林的脸。 “先买一台黑白的。” “本来答应的就是黑白的。” “不行先把连队那台黑白捎回去。” “不用,我已经存了三百多块钱。” “连队用不上,有彩电。” “影响不好。” “没人会知道。” “知道了不得了。” “你象征性的给些钱。” “给多少?” “有了三百、五百,没有三十、五十都行。” “让支部研究研究,作个价钱好一些。” “我是书记,我说了就算。” “给一百块钱吧。” “不值那么多。” “九十?” “你老赵挺大方。” “那就八十块钱吧。” “五十块。有人回家你就捎回去。” “这不好老高。战士们会知道。” “我高保新当了将近一年指导员,快转业了,不能总是支部说了算。我是三连党支部书记,你出五十块钱,出事了我顶着。” 赵林坐起身子,对着落日揉揉眼睛,又朝四野瞅瞅,空旷和静寂无边无际。也没有一丝风,他们这样呆着,仿佛离开了人世。 “老高,”赵林说,“你现在睡觉还做恶梦吗?” “有时做。” “你不应该走,该留下再往上弄一职。” “你知道,我前几天就把转业报告送上了。” “给了谁?” “政委。” “政委今年转业吗?” “他还想留下试试熬一职。” “你把转业报告取回来。” “送上了,怎么好意思取?” “掏一句心里话老高,你是不是因那剪报,忽然觉得呆在部队没意思?” “那剪报弄得我总梦见排长的血脑壳。” “现在不是好了嘛。” “离开禁闭室睡觉就好些。” “是这样我去把你的转业报告取回来。” “你怎么说?” “我说让你转业我也走。” “万一闹到同意咱们一块转业呢?” “不会吧?” “夏日落毕竟人死了。” “那你说怎么办?” “算啦……走吧。” “你想错了老高,我们和越南和好了,那和别的国家就更没仗打了。一辈子没仗好打了。不打仗了,我们才更应该留在部队干。尤其像你。” “后来我也想到了这一层。” “想到了这,还想什么血脑壳。” “妈的,那小屋把我神经弄坏了。” “想办法留在部队再干一二年。” “留下又怕万一调不了职。” “你出面明年让七班长开汽车,然后再给他转个志愿兵,说到底他是团政委的侄儿子。” “也是个办法……当急的是把转业报告取回来。” “你老高机关那么熟,这都没办法?” “最好是让三连的人去要。” “谁去?” “战士们。” “去请愿?” “对。” “说的是。我来发动战士们,去个十个二十个党员骨干们,一致要求团党委把你的转业报告扣起来,说三连离不开你就是啦。” “老赵……” “说。” “没啥说了,我只盼着你早一天把嫂子和侄女们户口弄出来。” “弄出来我就是像夏日落那样也心满意足了。你说我们从农村入伍的还图个啥?能让老婆孩子进厕所用上卫生纸也就对起这一世人生了。” 这样说着,赵林忽然一心凄寒,从地上站了起来。指导员说不说了老赵,该回营房了。他们便双双拍拍身上灰沙,最后看一眼故道那边的落日。这当儿,落日已尽,只有最后一抹残红淡在故道,地平线的黄亮也开始有薄薄暗黑。刚才如夏日落写的那种风光,只余下茫茫和死寂。 他们便并肩回了营房。黄昏也随之紧跟其后。 1991年11月13日至ll月20日于开封 先把军人当做人 阎连科 说起来军事文学,纵的横的,上自千古,下至当代,无论国内,抑或国外,好的军事文学作品,真可谓如林如海,惊涛骇浪。不说那些经过历史验证的一批又一批的军事文学名著,就是新时期以来,优秀的军事文学作品,也是蔚为大观的一个队伍。提到,在这队伍中,怕是决然要被淘汰的极不显眼的一个兵卒。 然而,每位作家对他的每一部作品,哪怕是失败之作,也总有话要说。不过,有些时候,他们不想说话就对人说我无话可说。亦如此。我对有话要说,且也不是懒得去说。然真的让我说了,却又按奈不住地胆战心惊。 实在讲来,有关军事文学,我以为我是无权说些什么。作为以字为业的一个军人,自己一方面既不是什么好的作家,另一方面,从没写出一部令自己和读者满意的作品。至于军事题材的小说,自己更是汗颜于人了。而之部小说,算不得什么,也谈不出什么内容,但我想到一个认真的话题,即: 请你先把军人当做人。 这话针对三个方面。对读者们来说,我是说你千万不要说到军人就想到战争、流血、牺牲、英雄什么的,这样会弄得作者委尴尬;对作者们来说,我不是说别人没有把军人当做人,而是自己一写那些所谓的军事题材小说时,这方面的缺欠比较大。第三,我说先把军人当做人,决不是说已经把军人当做了人,还差得远呢。其主要意思是说,是人你就得先活着。活着才能去谈战争、流血、牺牲、英雄什么的。 可“活着”,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一个问题。 说不明白就还是不说为好,这样也显得高深莫测。但自己必须老实交待一点:就连先把军人当做人的这句平庸之言,是写以前、其间、其后想起来的,我都不敢下任何断言了。 1993年元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