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在倒塌》 夏天在倒塌 - 第1节:他匆促地死去(上) 夏天在倒塌 - 第1节:他匆促地死去(上) 地铁日渐日旧,沉默着,单调地来回穿行。 上海现在有两条地铁线路,一条由南北方向运行,贯穿过这个城市最热闹的市中心,另一条从河流的底下穿过去,把河流两边的土地穿连在一起,从早上五点到晚上十一点,地面上城市从苏醒到沉睡,地底下的城市也同样地从苏醒到沉睡。 清晨和傍晚的时候总是最拥挤的。挟着公文包的小白领不停地发短消息,上学的小姑娘要踮着脚尖,把书包抱在胸前才能够安身,人们在地下穿行的时候都在揣测着头顶,是水管,是马路还是河道。其实地铁站是个很好的地方,沉默而便捷,四周的小铺子里有卖不正宗的关东煮、珍珠奶茶和时髦的恐怖小说,漫画插图本。内衣和手机的广告牌和人群一样地簇拥着,外地人站在自动售票机前用手指仔细捉摸着复杂的路线和站台名,这里很少有乞丐,只有卖报纸的人会在车厢稍微空一点的时候贩卖手中新出的晨报。拍粘纸照片的地方挤满了刚刚放学的女学生,穿着自己改短过的校服裙子,头发多是染过很不明显的褐色,双腿交叉地站立成一堆。早晨她们从各自的屋子里描画了看不出来的妆,吮着豆奶走出来,走进地铁里面,膝盖并紧地坐在候车位上背书,等车,傍晚她们三五成群地再次走进地铁,把校服悄悄塞进书包里面,把扎拢的辫子散开来,唧唧喳喳地说着私密的话,在地铁车厢里聚成一小簇一小簇的埋着头,眼光流转,只有她们才显得和这里如此地贴切。 可可在自动售货机里买了两罐冰冻百事可乐,给小俏一罐,俩人坐在橘红色的候车座位里,把书包摆在膝盖上,一人抽出一本漫画书来消磨等待地铁的时间。 “昨天在看见有卖那种用带子系在脖子里的bra,黑底和粉红色的刺绣。”可可凑近小俏的耳朵说,“很贵的啊,不过夏天穿肯定很好看,脖子后面有一个小蝴蝶结。”小俏在她身上轻轻拍打了一记,俩人嬉笑着看了一眼坐在她们边上一个中年男人,他穿着中年人常穿的细条纹衬衫,坐得异常端正,心不在焉地在一本黑色的记事本上面涂画着什么东西。她们俩都多看了他一眼,因为他的眉眼长得竟然有几分熟悉。 地铁开过来,坐在座位上的人都站了起来,可可拉拉自己被改得过短的校服裙和小俏站在人群的后面,这时候身边那个一直在看报纸的中年男人也站了起来,穿越过人群往前走,手臂甩在小俏的胳膊上,他扭过头来低声说了声:“对不起。”又笔直往前走,走到站台边,不急不缓地站了一会儿,向右张望了一眼从黝黑的轨道尽头驶进来的地铁,车灯发出刺眼的光芒,他向前走了一步就好像平时走进车厢那样,匆促地迈进了地铁的轨道,地铁根本就没来得及刹车。男人的身影是倏地一下就消失了的,保安的口哨声尖利地响了起来。 男人消失在车厢的底下。 地铁停了四十五分钟以后,又再次打开了车厢,人群没有过分的慌乱,在保安的口哨声中徐徐地进了车厢,嘟嘟声后就开走了。车厢里的人握着摇晃的把手,三五成群地窃窃私语着刚才那个自杀的男人。 “喂,你猜那人为什么自杀?”可可摇晃对着车窗玻璃抚摩着自己的眉毛。 “不知道。”小俏摇摇头,“他死了么。” 她们还是都抹不掉那个男人跳进地铁的一个瞬间,竟然觉得他的样子至少还是优雅的,甚至没有那种在地铁里面常会见到的急忙的厌气,他就是那样优雅地往里面一跨就倏然消失了,好像过马路一样就去了那一边。 “那还用问,肯定死了。”可可把脸倚在车的把手上面。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是注视着地铁车厢门玻璃里面自己脸孔的倒影,这两个女孩子,一般的年纪,也是一般的个头,站在左边的小俏是个美少女胚子,面孔像陶瓷一般,眼梢稍稍地向上翘着,额头上有一层柔软的毛发,不过这种少女的美还是藏着掖着的,没有舒展开来,或许也是有点自知,但是却弄不明白旁人的目光到底是投向哪里。边上孜孜不倦在抚弄着眉毛的是可可,她的头发很浓密,染了浅褐色以后就在头顶微微地松散着,宽额头,五官散得有些开,眉毛被修剪成彩虹的形状,细细弯弯,都不太好看,却有一种很淡然的妩媚。两个女孩子就这样互相倚靠着在地铁车厢里面说着私密的话,地铁里有很多这样的女孩子,有时候很难区分她们,她们都穿着短裙子和彩色及膝丝袜,书包上挂小东西怎么挂都不嫌多,听听她们讲话,多半都是在讲老师的笑话,暗恋的小爱人,或者是鄙夷的人。 这时候,二零零四年的春天已经只剩下一个尾巴,所有的傍晚都宛若一张少女抹过面霜的面孔,而夏天就将到来,在夏天到来之前的地铁里,死去了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本来这一切与小俏和可可的故事并没有关系,可是可可在这个中年男人迈进地铁的时候,拣起了他掉落在地上的那本黑色记事本,小俏想阻止可可把记事本放进包里面,可是可可还是固执地把它放了进去。 她们只需要坐几站路就出了站,俩人的家住得很近,都在四季新村里,新村房子是这里最常见的,灰蒙蒙的,整洁的,排在一起,四周种一些香樟桂树或女贞这样叶子细小的树木。一层楼里并着几户人家,公用的走廊里摆着自行车和废旧的箱子,沿阳台的楼道里种养着葱,大蒜,一些细小的仙人掌,或是用蓝色布头遮着光的鸟笼,各种广告单子塞满信箱,每个新村里都有一些小胭脂店,卖冰冻啤酒和康师傅饼干,老板娘的侄子如果碰巧在的话,还可以送货上门的,门口站着戴红袖章的老头子,终日双手捧一只装满茶叶渣滓的玻璃杯。 这些和地铁又是全然不同的风景,只是一转弯,顿时所有的喧嚣和流彩都都消失了。 萝卜排骨汤和咖喱鸡块的香味从一些颜色模糊的窗口里面传出来,那么安静。小俏和可可在一条窄小马路的路口分手。一个向落了摊的菜市场方向走去,一个拐进了弄堂里面,身影很快就隐没在了低沉下来的夜色里面。 可可进了家门就换了拖鞋,踢踏踢踏地拐进卫生间里面,拧开水龙头开始在浴缸里放水,然后她合上马桶的盖头坐下来,从书包里拿出那本中年男人掉落下来的黑色笔记本翻开来看,大部分是备忘录,把会议的时间和地点写在那些狭小的格子里面,可可翻了一会儿,就倦了,把本子放进马桶边上的旧杂志堆里,钻进了浴缸里面,把身体蜷缩到水面之下,听到耳朵里面都是水在水管里面奔腾的声音,而那个男人匆匆拨开人群向前走的身影又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她闭起眼睛,不愿意再去想。 星期天的下午可可从昏睡中醒过来,头晕得不行,昨天晚上她去看大维在U2酒吧的演出了,然后就喝酒了,最后是被人从厕所的一堆呕吐物里面像根萝卜那样拔出来的,她不敢回家,妈妈看到她这幅样子肯定是会疯掉的,可可觉得自己的母亲时刻会疯掉,她是个正值更年期的神经绷得很紧的女人,为了一点点的小事情都会歇斯底里起来,她脆弱得简直比个青春期的少女还要碰不得。 所以她去了小俏的家里,在小俏家的浴缸里面洗了个很舒服的泡泡澡,换了小俏的睡衣以后就没心没肺地一倒头睡到现在。此刻小俏不知道去了哪里,她就一个人静悄悄地躺在床上注视着这个房间里面的一切,墙壁上面的收音机头乐队的海报,趴趴熊的床单,地板上拼了一半的拼板,桌上几瓶廉价的香水和指甲油,彩色条纹的内裤都叠得好好的摆在一只透明的箱子里头,一棵快要死掉的龟背竹摆在窗台上面。 可可昏沉地爬起来,把桌上的小俏替她倒着的一杯凉水倒进了花盆里面,又趴在桌子上,在笔筒了找一支顺手的圆珠笔,打算给小俏留条子就回家去,才推开房门,就看到小俏的妈妈捧着一碗糖番茄走向厨房。 “哦,我们家小俏出去上补习班了,晚上才回来呢,你不等她了么。”小俏的妈妈绝对是个慈眉善目的女人,很善良的一心一意对女儿好的女人。 “不了,我该回家去了。”可可说,“跟小俏说一声。” “嗯,你去洗手间洗把热水脸吧,面色很不好,到厨房吃碗粥才走哦。” 可可在洗手间打开热水龙头,把小俏的芦荟洗面奶抹在脸上,抹了她用的尼维雅,水兜边放着一盒red earth的胭脂,是不久以前她们俩一块儿去买下来的,店里面的营业员小姐直夸她俩的皮肤那么好,到底是才十八岁的女孩子。可可觉得小俏是好看的,小俏的好看是一种真正的唇红齿白,她就是不化妆,穿着规矩的校服也依然是好看的,她上体育课的时候穿着线裤和白汗衫在跑道上跑步的时候,可可注意到有很多打篮球的男孩子都会用目光的余稍去追随她。她想象着小俏平时每天早晨起床,对着这面镜子洗脸,用食指挑一点面霜拿手指在脸上抹开,那张脸是真的面若桃花的。而现在镜子里可可的脸却是苍白的带着点酒精带来的浮肿,她的眼睛和小俏比起来太细了,睫毛也不卷,关键是,镜子里的那个女孩,看起来是那么的沮丧和气息奄奄,可可生气地拿刷子往脸上扫了一点胭脂,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稍微红润了一点,又觉得扫得太多了太红了,令她想起活狲把戏时的那只猴子,她突然沮丧得就想哭了,又开了水龙头把脸上的胭脂通通地擦去,拿毛巾狠狠地擦,回复到那张黑着眼眶的苍白的脸,她才闭起眼睛不看镜子了。 回家,在路上恍恍惚惚的,下午的太阳太好了,新村里面的人都出来溜狗,把棉花胎晒在绿化带里面,几个穿着旱冰鞋的小孩从可可的身边擦过,手机响了,可可从包里很费劲地找出她那只缀满了挂件和铃铛的小家伙。 “喂,我是大维。你昨天后来还好么。” “嗯,后来去小俏家里了。” “那就好,你昨天在男厕所里乱吐,还哭了。” “以后再不喝那么多酒了。”可可挂断了手机。 可可与大维已经分手三个月了,事实上是,三个月前,大维突然消失,他消失后的一个星期,可可在公交车上看到他搂着另一个金灿灿头发的女孩子,在马路的拐角处一下子闪过,可可狠狠地删除了手机里大维的电话号码,大维在这三个月中也不曾找她,从此俩人断绝了联系,可是现在大维突然又出现,她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在甩了她之后,又要回来找她,突然又请她去看演出,他或许只是消磨时间罢,可时间是足够可可消磨的,而可可正好只担心冗长,也有可能在她的内心里,这三个月始终没有忘记过大维。 她把耳塞塞进耳朵里面,开始听收音机头乐队哀鸣的声音,她有一点忧伤,看到自己家的阳台上面她刚刚洗掉的校服地晒在太阳底下,滴着水,那裙子被改得太短了。昨天晚上她醉了,吐的时候,真的大哭了么?真的当着大维的面大哭了么? 回到家里,妈妈蜷在客厅的沙发里面,没有开灯,厨房里还堆着大叠要洗的碗筷,水龙头没有拧紧一个劲地滴水,她只是蜷着不动,默然地看着电视机里的电视剧,每个夜晚她都是这样度过,在荧荧的电视机前面坐着,连瓜子也不吃,一动也不动,爸爸总是加夜班,她就这样坐着等他,有时候等到十点钟还没有回来,她就一个人抱着一条毯子娑娑着走进房间里去。这时候可可想起了刚才在小俏家里喝的那一碗冰糖番茄,嘴唇边还有甜甜酸酸的味道,心里觉得难过。电视里面正在播新闻,一个声音标准的男声说:“最近地铁里又发生了自杀事件。”可可看到电视屏幕里一张男人的照片,正是她和小俏眼睁睁地看着他跳进地铁去的那个男人,原来他是个会计师,名字叫做程建国,一个太普通的中年人名字,有着那个时代的烙印。 “哎哟,我是看着他跳下去的。”可可惊呼起来。 “哦。”妈妈一直没有抬头看可可一眼。这种沉默让可可心里狠狠地发凉,她闪身走进了洗手间里,把排风扇打开,点了根烟靠在墙壁上抽,可可总是希望自己将来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洗手间,四周的墙壁上装满了镜子,一个很多层的架子,放满香水洗面奶面膜爽肤水面霜指甲油,有时候她就想呆在这样的一个洗手间里,躲着,不要在出来。 可可把水龙头开得哗哗地响,遮盖住外面电视机的声音,又从马桶边的旧杂志堆里翻出那本黑色封面的笔记本,随便翻了一页,上面除了日程安排外,还用很小的字写了一段话:“今天一直打奕的手机,她的手机关机了,她是故意的。”可可靠在冰凉的瓷砖上,又迅速地往后面翻了几页,有些空白页,也有很多记着各种电话号码,又再次在某一页的右下角看到一段话:“昨天晚上在宾馆里面,我真想就留下来跟你过一个晚上,就这样两个人抱着睡着也好。”之后还有断断续续的关于奕的话,写得也是支离破碎,随手拈来。 这个叫奕的女人,是那个自杀的中年男人的家人,恋人? 可可把本子合上,关上水龙头,在马桶里冲掉了烟屁股,喷了点空气清新剂,她经过看电视的妈妈,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面,拨了小俏的电话,说:“小俏,我想找到一个叫奕的女人。” “啊,你搞什么名堂?”小俏被可可弄得一头雾水。 “就是那本自杀男人掉下的笔记本,我想把我们该把它送回去,反正我们没事情做,这样不是挺好玩的嘛,晚上我来找你,去你打工的匹萨店。”可可笑嘻嘻地闻着手指上的烟味道。 夏天在倒塌 - 第2节:他匆促地死去(下) 夏天在倒塌 - 第2节:他匆促地死去(下) 可可合上了本子,突然她沉着声音对小俏说:“大维又回来找我了。” “我就知道,那天看你醉成那样到我家来,我就知道一定跟大维有关系。”小俏掐掐她的手臂,“不过,你那时候不是恨死他了么,说再也不见他这样的话。” “这大概都是气话,都是幻想,我可能总是在等着他回来?”可可疑惑地抚摩着头发,靠在小俏的肩膀上面,注视着外面黑沉沉的春末的夜晚。三个月前的那个下午,她坐在公交车上还裹着厚厚的羽绒背心,脸藏在绒线帽子里面,车子摇晃着从淮海路百盛购物中心前开过,她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大维,缩在一件黑色的连帽夹克里面,右手边搂着一个穿着紫色绒线衫,染着红头发的娇小女孩子,她总是能够那么准确地看到他,就好像过去在U2酒吧里看他的演出,目光总是轻易地穿越人群,找到他,注视着他,根本就不需要第二眼就知道一定是大维,于是可可就知道了大维突然从她身边消失的理由。在车子上她狠狠地用手掐自己的胳膊才阻止了眼泪公然地落下来,而身体里面却突然已经长满了杂草,看不到任何方向。 “那天你把手臂都掐得发青了,回家还用烟头烫伤了自己的手臂,疤都还在吧。”小俏搂搂可可的肩膀说,“你现在又能够原谅他了么?” “那就看看我到底有多大的勇气。”可可笑笑,她们一起并肩向店门外走去,怀揣着一个黑色笔记本里已经死去的秘密,小俏哗得一下拉下了卷帘门,外面春末的夜晚还是透着丝丝的凉意,可可缩了缩肩膀,摸摸自己的烟疤,不疼了。已是深夜,马路上只有呼啸而过的土方车肆无忌惮地亮着昏黄的车灯,整个城市在夜晚都似乎是变成了一节沉默的,在黑暗里前行的地铁车厢,闭口不言地飞驰着。 第二天放学后可可和小俏并没有马上离开教室,她俩对于暗色里的教室是有着某种不可知的贪恋的,这会儿,教学楼和教学楼之间的那片狭小的天空是昏沉的淡红色的,整个校园不可思议得安静。毕业班的走廊里面白天贴着的各个学校的招生启事,现在都被风吹落了下来,掉了一地。操场上几个男生在打篮球,煤渣跑道缓慢地延伸着。她们坐着座位上聊着天,仔细地翻看着那本黑色的笔记本,越来越多的关于奕的线索,这无疑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可能并不年轻了,但也不是那种叫人丧气的中年女子,这本笔记本里面除了公务的事情之外,就全部是写给奕的只言片语。 “奕离开了他。”小俏咬着笔杆子说,“他是为了这个才自杀的么?” “他很喜欢这个叫奕的女人,那奕一定是非常漂亮的,也有可能是有夫之妇,婚外恋的那种男人,可是我们从哪里开始找起呢?” “打电话吧,他这个本子上面记着很多电话号码。” 本子上的电话号码那么多,她们挑了一些女人的名字,打过去就说:“请问你认识程建国么?”但居然很少有人能够想起他来,也几乎都不知道他已经自杀死去,更多的人是很警惕地询问小俏和可可想干什么,然后就果断地挂了电话。这时候天也已经全暗了,可可和小俏都暂时地失去了耐心,她们各自背起了挂满了铃铛和其他小玩意儿的包,手拉着手走出了教室去,约定了明天继续打电话。校门口的门房间已经亮起了橘红颜色的灯,操场上有单调的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但是已经看不出人影了。 可可也没有想到回到家里的时候爸爸已经在了,他是极少在家里吃饭的,在可可的记忆里饭桌上面总是只有她和妈妈两个人,两个人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各自捧着饭碗关注着饭菜,常常沉闷了太久就说说电视剧的剧情,或者揣测一下爸爸几时回家。其实家里面两个女人都知道爸爸在外面还有其他的情人,可是她们谁都不说,可可有时候可以隐约地闻到爸爸衣服上的香水味道,她也知道爸爸会在妈妈睡着后的深夜阳台上打电话,说话轻声细语地柔软,连背影也是柔软的。而今天爸爸已经坐在饭桌边上用遥控器选着电视频道了,可可看到爸爸的时候心情愉悦了一会儿,她换了拖鞋飞快地洗了手就坐到了饭桌边上,桌子上有清炒刀豆,一小锅子的红烧肉,可可正在往嘴巴里面塞一只虎皮鹌鹑蛋的时候,爸爸揉揉可可的头发说:“我打算跟你妈妈离婚了。”于是那只鹌鹑蛋狠狠地噎住了可可的喉咙,她弯下身体拼命地咳嗽起来,脸憋得通红,连眼泪也咳了出来。妈妈已经离开了桌子,坐进沙发打开电视,连续剧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可可,你以后跟妈妈过好么。”爸爸的声音里面充满了内疚,可可觉得他好像突然之间就已经很老很老了。 “好啊,你别担心我,我没问题。”可可拼命了咽下了那只蛋,抬起头来继续愉悦地笑着,愉悦地吃完碗里所有的东西,大口大口地嚼香喷喷的红烧肉。而爸爸吃完晚饭就走了,整个房间一下子沉寂下来,只剩下电视剧孤独的对白声,恐惧的寂寞感又袭来,可可躲进自己的房间里去,翻开黑色笔记本,翻到后面的空白页,男人死去之后所有的日期都是空白的,可可拿起笔,在一个小格子里面写下: “他们都开始离我而去了。”可可在马桶上蜷缩起身体,觉得眼泪要流出来的时候,又开始使劲地掐自己的手臂,直到疼得要叫出来,才松手,看到皮破了薄薄的一层,透明地掀了起来,馐焙蚩煽刹欧⑾郑这本笔记本的年历并非是零四年的,而是三年前的年历,为什么会是三年前的年历,而在后面一页的空白页上,可可突然看见了一个写得很纤细的电话号码,斜上去的细细的一行数字,为什么写在这里,而可可已经想不动那么多了,沉沉地渴望昏睡过去,可是又忍不住在睡前拨了一下那串电话号码? 漫长的铃音,正要挂机的时候居然咔嚓一声被接了起来,一个老妇人的声音: “喂,找谁?” “请问,你认识程建国这个人么?”可可的心脏紧张得咯噔了一下。 “你是谁!”老妇人的声音突然尖利地凶狠起来,“我们家里人不认识什么程建国!也不想听到这个名字,也不想跟这个人扯上什么关系。”在电话要挂断前的一刹那,可可在话筒里听到一个男孩子在老妇人背后说:“外婆,是谁打来的电话…”接着电话就毫不留情地断掉了。可可的心却还在砰砰地跳着,充满了疑惑,可是她太累了,一会儿已经埋在枕头里闭上了眼睛。 夏天在倒塌 - 第3节:消失的十字路口(上) 夏天在倒塌 - 第3节:消失的十字路口(上) 春末,在小俏的梦境里面开始经常出现那个丁城城消失的十字路口,常常是红绿灯已经停了,只有黄灯在独自闪着,有时候路口也没有人,只是长时间地闪着灯,然后小俏就会突然醒来,在潮湿的被子里面喘着气,注视着外面将要亮起来的天空,麻雀在叫了,她极度地怅然若失。 她总是反复地想起那些夜晚,丁城城消失在十字路口的样子。 傍晚临近的时候天空散发着沉闷的红颜色,丁城城从老虎窗里爬了出去,爬过瓦片搭起的屋顶,坐到房梁的上面,抽烟。从屋顶上望出去,远处是一片连绵着的低矮的红砖房子,下午晒着的棉花胎被陆陆续续地收了进来,一些水淋淋的衣裤晾在竹竿上,被风吹得动来动去,下班的人拎了装着蔬菜和鱼的黑色塑料袋从自行车上跨下来,滴呤呤的铃声从这一头响到那一头,接着就是哗啦啦的淘米声,一会儿油煎带鱼的香味就从一些颜色模糊的窗户里冒了出来。向远望去,高楼上玻璃的反光在傍晚变得柔和而悦人起来,再遥远一点的地方,一些不知道名字的鸟在昏红的天空里紧贴着树林鸣叫,再再遥远一点的地方,蓝天白云椰林树影,水清沙幼,食草恐龙在缓慢地步行。 这一片的房子是已经划入市政规划的范围的,就快要被拆掉了,拆迁的通知已经下来两年了,到了这一年估计是拖不过去了,那些阿婆们每天都坐在弄堂里面一边晒着太阳一边说着搬迁的去向,年轻人们都在心心念念着想要快点离开这一片潮湿,容易发霉,又容易生长虫子和老鼠的石库门房子,而老人们都是在这里生活了超过半个世纪的,所以白天他们坐在房间门口的时候,被太阳晒着晒着,眼眶也会湿润起来,这片房子也呈现着一种心不在焉的状态,电视台过来拍摄过几次,说是要做一个跟踪的记录片,想来也是一个骗人眼泪水的东西,丁城城家将要搬去的地方是地铁站的最后一站,做地铁会经过锦江乐园,看到巨大的摩天轮。 “城城,死到那里去了,有电话找。” 丁城城迅速地揿灭手里头的一个烟屁股,把半包瘪塌塌的牡丹塞进了牛仔裤的口袋里面,从老虎窗重新钻进了自己的房间,接起电话。 “喂,晚上出来么?”是二乔。 “嗯,老地方。” 咸肉冬瓜汤的味道从煤气上的慢慢炖着的煲里面漫溢了出来,丁城城从床底下抽出滑板,用棉布缓慢地擦拭着,然后又从抽屉里面找出护腕和护膝塞进包里面,再从架子上抽出一张收音机头乐队的唱片放进随身听一起塞进了包里,滑板夹在手里面,重重地踩着潮湿腐烂的楼梯下楼去。走进厨房,随便乘了碗饭,把冬瓜汤倒在饭里面拌了拌,呼噜呼噜几口吃完,说了句:“出去了。”就闷声不响地走了。 背后母亲的骂声已经完全隐没在唇齿间一股清爽的冬瓜味道中。 这会儿天色渐暗,长长的弄堂呈现出一种晦涩的灯光,但空气清新潮湿,眼看夏天日渐日近,丁城城只穿了白色的长袖汗衫和一条日本裤型的小宽松牛仔裤,阿迪达斯的复刻版运动鞋,这是他出去玩滑板的行头。玩滑板的聚集地是在中心广场,那里场地宽阔,又有台阶和栏杆这样练习技巧动作所必须的东西,而且每到晚上总有三三两两的女孩子在那里观看,某人很有可能在某天晚上成为某人的女友,这种事情总是年轻人所热衷的。 而丁城城所想做的只是在夜晚的广场上,急速地穿行,跳跃,跌倒。 他是熟悉跌倒的,在暗色里骨头迅速地与地面碰撞,渐渐地他就不再恐惧了,他能够充分地享受跌倒前的那种激动人心的感觉,好像所有的细小的血管都摔裂了,爆炸。 “嘿,最近没怎么见你,在做什么?”二乔走过来递了根烟给坐在台阶上的丁城城。 “我快要期末考试了。” “咳,你能毕业么?”二乔笑嘻嘻地拍拍他肩膀。 “我没想过。” “你还在想着摩托车呢,别做你的车手白日梦啦。”二乔躺下来,靠在台阶上玩弄着一次性打火机。 “去你的!”丁城城有点激动。他站起来,跨上滑板,加速加速,然后跃上台阶,轮子在夜色里摩擦水泥地的声音孤独而脆弱。他知道那种感觉,在夜晚的马路上面,耳朵在头盔里面听不到轰鸣的声音,身体和速度是一体的,身体就是速度,完全合二为一。 眯子已经买了两瓶矿泉水坐在边上的台阶上等待丁城城,她就和在这里坐着的少女一样,染着淡黄颜色的长卷发,蓝色的眼影和食指上面硕大的葵花戒指,她把水瓶的盖子拧开,安静地坐在一边,心满意足地看着滑板上的男朋友。他们就是在这里认识的,认识了以后就很快地开始了恋爱,眯子每天都会捧着矿泉水的瓶子坐在这里等他渴了过来喝一口。 而当丁城城像往常一样搂着眯子的腰走在宽阔的夜色的马路上回家,街灯恍惚地亮起来时,他又感到无聊,无聊透顶了,没有什么可以让他兴奋的,除了在飞速地前行着的时候,其实时候他都感到无聊,恋爱也是无聊的,一些机械的哄女孩子开心的话,一些告别吻或是时常有机会的抚摩,或者那些事情。 和眯子分手的时候,眯子说:“明天你来我家么?” “明天再说吧。” 拥抱的时候他听到遥远的地方有群鸟蜂鸣的声音,那么刺耳,那么遥远。 晚上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十点敲过了,一种三五式座钟的滴答声音在底下母亲的房间里面响着,有时丁城城并不太明白母亲一个人睡在空旷的房间里面,伴着这个座钟度过的夜晚是什么样子的。 母亲已经把他换下来的牛仔裤洗掉了,半包牡丹香烟被从裤子口袋里面掏了出来,现在就摆在台灯底下,里面剩下的几根香烟已经全部被拗断掉了。 丁城城把电脑连上了网,胡乱地去几个常去的网站兜了一圈,看看msn上的在线好友名单是空的,所有的人都显示着away状态,烟都没有了,他有点难受,习惯性地连上收藏夹里的色情网站,随便荡了一些小片段下来,把喇叭里面的声音关掉,慢慢地重复地播放着,看着里面模糊的女人的身体,他开始打飞机,打飞机的时候他静悄悄地躺在自己的床上,从老虎窗看着外面沉闷的天空,这时候实在是太安静了,可以听得到窗外樟树和女贞细小的叶子在风里面晃动的时候发出的声音,美好得不得了,他好像在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又到了那里,风清云淡,后来他就睡着了,睡到凌晨四五点的时候突然醒过来,爬到晒台上的水龙头边上去洗内裤,哗啦啦的水声里看到路灯慢慢地熄灭了,天色渐亮,扫街的人把夜晚凋落的树叶和花朵扫进了垃圾车里面,对过人家的老太出来刷牙齿,发出咕噜咕噜的漱口声音,丁城城把内裤晾在晒台的铁丝上,光着屁股重新爬进被窝里面去,一努力就睡着了,甚至开始做梦了。 之后整整一个礼拜丁城城都没有去过眯子的家,白天眯子发短消息给丁城城他也不回,他常常希望自己是消失的,谁都看不到他,变成一个隐身人。他厌恶在家里面,妈妈总是没收他的香烟和打火机,所以他把香烟都藏在屋檐下的瓦片上。这会儿下雨了,他好不容易狠下决心买的一包红壳万宝路已经全部被淋湿掉了。丁城城的心情很差,他没有办法出去玩滑板,也看不进书。雨水落在地上,弄堂的石头路就好像是翻着白肚皮的鱼一样死气沉沉,弄堂里所有的人到了雨天都好像是隐遁的,从对过的某间房间里传出断断续续的钢琴声,电风扇也在单调地旋转着。天已经变的黑沉沉的,这是他所熟悉的无数个春天的模样,沉闷和无限漫长,总有一些过去的事情随着和煦的风一起吹进屋子里面,想抓却又徒劳着抓不着。 丁城城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听着屋檐上两只躲雨的鸽子发出咕噜的声音,这时候电话铃突然响了,肯定是眯子的,他懒得接,可是铃声执著地响了三下以后,他听到楼下妈妈唏哩哩地爬起来穿拖鞋的声音,才一把接起了电话,听到眯子的声音,他终于还是变不成一个隐身人。 “干嘛这几天一直这样地躲着我?”眯子有点委屈。 “没有,最近挺忙的,这是真的。”丁城城再次躺回床上去。 “来我这里吧。”眯子再次说出这句话已经需要很大的勇气了。 “外面的雨很大啊。”丁城城迟疑着。 可最后他还是去了,他拎着鞋子摸索着走下楼梯,偷偷掩了一下门就出去了。路上湿漉漉的倒映着人的影子。眯子不是和父母住在一起的,她在一年前就已经退了学,和两个女孩子一道在地铁商城里租了个小店面卖外销的衣服和各种首饰。 半个小时以后丁城城就按响了门铃,眯子穿着娃娃头拖鞋来开门,脸上白天化的浓妆已经卸掉了,露出鼻梁上面一点点的细小雀斑和睡衣里两条纤细的胳膊。她沉默着给丁城城开了门,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碗冰冻的糖番茄来摆在茶几上看他一口口吃掉,就如同坐在台阶上捧着矿泉水瓶子等他过来一样专注。然后俩人都不知该干点什么,眯子用手指甲不停地画着茶几上的木头纹路,嚓嚓的,丁城城舒展着双腿坐在地上,紧紧闭着嘴巴,一种可怕的沉默在俩人之间蔓延。最后丁城城觉得该做点什么,他移动到眯子的身边,开始如同往日般地抚摩她的背脊,熟悉地亲吻她,解开她睡衣的扣子,循序渐进地进入她的身体,然后在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问:“你快来月经了吧。” “嗯。”眯子突然感到凄凉,她半闭着眼睛,看着丁城城歪斜在一边的脑袋。直到最后他终于气喘吁吁地躺在眯子身边的地毯上,注视着窗外缓慢流动的暗色里的云朵。 “你觉得我们现在这样算是什么?”眯子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我现在还是你的女朋友么,还是只是你的多夜情?” “啊?”丁城城假装没有听清楚她在说什么。其实他已经懒得说话,此刻那么安静他只想躺着,看着窗户外面的云朵,而眯子却开始说个不停:“你这样算什么?你两个星期没有打过我电话,我发你消息你也从来不回我,你还不愿意碰我了,你不喜欢我了的话你就说啊,我也不会死缠着你的,可是你这样算什么?你说话呀。”见丁城城依然不说话,她把肩膀缩成一小团开始哭了,一开始哭的声音很小,后来忍不住剧烈地抽泣起来,身体也蜷缩起来。丁城城不能再装没有听见,他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从背后抱住她。 “你不要乱想了,不要乱想了。”他是害怕女孩子哭的,最害怕了。 丁城城只是觉得没劲,什么事情都没有什么劲,不想考大学,不想谈恋爱,他现在只想买辆摩托车,当个赛车手,然后每天都能够在宽阔的夜色街道上飞速前进,什么都不要想。关于女朋友,他从十四岁开始就正式有了第一个女朋友,十六岁的时候和第一个女孩子上床,那个女孩子比他大,他记得他们俩个人在夜晚的教室里折腾了半天,最后他把一只课桌撞翻了,压在腿上很大一块乌青块。他就是虚妄着需要一个女朋友而不知道是为什么,他还那么年轻地不知道什么是爱情,他只是很纯洁地喜欢着她们,然而很快就厌倦了,他就再去喜欢另一些她们,她们太多了,短头发的,扎辫子的,皮肤光滑的,生着雀斑的,胸部饱满的,大腿细长的,而到底,丁城城并不知道到底他需要什么。 现在他觉得他不再喜欢眯子了,他又厌倦了。 丁城城想着想着就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天半亮未亮,眯子背对着他,保持着昨天晚上抽泣时的一个姿势,他小心地把手移开,然后爬起来穿好衣服,把地上的避孕套用餐巾纸包起来以后扔进了垃圾桶里面,走出门去,他要趁妈妈还没醒来躺回到床上去。 清晨的街道总是散发着一股燃烧垃圾的味道,平淡和焦灼着,一些细小的尘埃漂浮在清澈的空气里面,丁城城如同过去的那些从眯子家走出来的清晨一样,在路拐角刚刚摆出来的牛奶摊上买了一袋子温热的甜牛奶,用嘴角咬开,再拐进弄堂里。上早班的人已经把推着嘎吱嘎吱的自行车往外走了。丁城城在家门口脱掉了脚上的鞋拎在手里,光着脚小心地爬上楼梯,楼下妈妈的房间里面还静悄悄地没有任何的声响,等到他躺回床上的时候才吁了口气,看看表,五点一刻,还能够睡上一个多小时,他狠狠地闭上眼睛,耳朵里却嗡嗡地在响个不停。 夏天在倒塌 - 第4节:消失的十字路口(下) 夏天在倒塌 - 第4节:消失的十字路口(下) 第二天傍晚在老师家里小班补习物理补习了一半的时候,丁城城又快要睡着了,电风扇在头顶吱噶吱噶地旋转着,声音异常地单调,他把脑袋搁在本子上面淌着困倦的口水,老师捧着一杯颜色发黑的茶坐边上的椅子上看一本杂志,不时看一看时钟上的时间,做这套物理题的时间是一个半小时,现在还有二十五分钟。坐在丁城城对面的小俏用脚轻轻地踩了他一下,他才倏地一下像只兔子般地醒过来,瞧了小俏一眼,点了下头,继续开始做面前的那张试卷。小俏已经做完了,她不想检查试卷,就用三根手指夹着圆珠笔来回地转,不久,就把目光又重新落到了坐在她对面的丁城城身上,此刻他懒洋洋地半趴在桌子上面心不在焉地比画着,握笔的姿势很用劲,左手的中指关节习惯性地在桌子上轻轻地叩着。他长得很漂亮,瘦但是手臂上的肌肉很结实,尖下巴细长的眼睛,眼睫毛像只兔子般温顺地覆盖在眼睛上,对,他就像一只兔子,浑身带着一种惊惧的感觉,恍惚和不安定,就好像在匹萨店的无数个夜晚看着他和他的女朋友穿过马路然后倏得消失,就好像两只受惊的柔弱的兔子。这时候丁城城突然抬起头来,小俏和他的目光穿过面前的桌子相聚了一秒钟,小俏脸一红,噌地一下把眼睛移到了桌子底下,注视着在牛仔裙底下自己的两条光洁的腿,此刻她突然想到丁城城就坐在她的对面,那么狭小的一张桌子,在桌子底下她太容易就会碰到他的腿,于是她不敢动了,保持着两条腿交叉在一起的僵硬,惟恐自己不当心就碰到了他。 下课以后,丁城城和小俏一起往一个方向走一段路,春末的傍晚,女贞树的花都开了,叶子和花朵都很细小,在街道上散发着它们甜腥的味道,一路上马路都很拥挤,自行车野蛮地响着铃铛从他们身边擦过,支在外面的小摊子上卖着水果和钥匙圈,报纸,他们俩个人挨得很近,却又没什么话可说,说了一些学校里面的零碎的小事情之后一种难以抑制的沉闷慢慢扩散开来,倒也变得自然起来。 “你看到前两天新闻里面讲死了一个人么?跳进地铁自杀的?”小俏突然冒出一句话来。 “是啊,怎么啦?”丁城城问。 “噢,没什么,没什么。”小俏又把话缩了回去,重新起了个话题,“我想出城玩去,在过暑假的时候,去一个鸟飞起来能把天空都遮掉的地方。”小俏想到这些就抑制不住得高兴,“不过我也不知道到底去哪里,我攒钱太慢了。” “呵呵,那你加油吧,前面路口我要左拐了,再会。”丁城城朝小俏挥挥手,然后就趁着绿灯飞快地穿过了马路,小俏眼看他的身影一下子又消失在白天巨大的车流中,水流一般地消失在城市的深处,小俏站在原地,突然就听到心脏里面哗啦啦的声音,她这时候也暂时忘记了那个淡黄色头发的女孩子,她以为丁城城就是搂着自己的肩膀,然后他们两个人一起消失在了匹萨店门口的十字路口。 小俏并不知道自己对丁城城的这种喜欢是什么样子的,她每天都在做广播操的时候搜寻丁城城的背影,注视着他的后脑勺,看着他深咖啡颜色的头发柔软地覆盖在脑袋上面。她知道丁城城骑的是一辆翠绿色的山地自行车,每天路过车库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去张望一下。她看到丁城城从教学楼东面楼梯的二楼往三楼走,就会飞跑着赶到西面楼梯,往三楼走,跟他在三楼的走道里装作是迎面相遇的样子,打一声招呼,心脏就快要跳出来了。小俏从来没有真正地谈过恋爱,她喜欢过一些男孩子,也都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喜欢。 小俏跟可可是多么地不同,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可可会有那么多的男朋友,从小到大,她们一起成长了六年,可可的身边总是围绕着一圈男孩子,她没有出色的眉眼,头发顽固不化地卷着大卷卷,却是说不出的魅力十足,她走到哪里都会成为焦点,就好像每天早晨出操的操场上,大部分的男孩子都曾经用眼睛偷偷地瞄过她改得过短的校服裙子下面,露出来的两条笔直的腿。最初的那些男孩子现在都空去了踪影,其实在大维出现以后,可可周围其他的男孩子就都自动地隐去了,只有大维了,小俏也看得出来她的眼睛里面只有大维了,如此地光芒四射。 而大维真的在消失了三个月之后重新回来了。那天放学走出校门的时候,可可突然顿下脚步了,在马路的对面,大维靠着机车站着,穿着白色的短袖t恤,肩膀处有只大红五角星和一个格瓦拉的头像,斜挎着包,可可愣住了,她在穿过自行车和助动车的人流走向大维的时候,恍惚间好像回到了一年前的夏天,时光倒流,一些往事全部都涌了过来,那时是可可第一次见到大维,在U2酒吧的门口,就连那件大五角星的头像汗衫都没有换过。在那个瞬间可可决定把三个月前的冬天,在公交车看到的那幕场景全部都抛到了脑后,她彻底原谅了大维,她感到爱,她在那个瞬间不再拥有嫉妒和怨恨,她感到瞬间的甜蜜,她嘴角含笑地走向大维。 可可在恍惚中又变成了大维惟一的女孩,既然他又回来,她只有原谅他,她不能再次失去他。 “来,坐到我车子后面来。”大维搂住可可的腰把她放上了机车。 俩人很快就来到了大维的小屋子里,几乎和过去没有什么变化,橘红颜色的墙面和绿颜色的布头沙发,都还是半年前新装修的时候弄的,可可当时画在墙壁上的娃娃脸也还在,一架子的CD装不够,地上还摊得到处都是,吉他和一大堆电线摆在墙边上,巨大的烟缸里盛满了烟头,家具很紧凑地摆在一起,小零碎也细处地精致着,天花板上贴上一个半裸体的女人的图片,欲言又止。床倒还是整洁的,深蓝色的宜家床单是新换上去的。可可在床沿坐了一会儿,从CD架子上熟悉地找出一张收音机头乐队的《how am I driving》放进音响里面去,窗户外面的气味潮湿,可可又觉得困顿了,她仰面在床上躺下,闻到被子上一股洁净的洗衣粉的味道,这种味道令她感到短暂的放松和舒适。于是很快她就又和大维在这里接吻拥抱在一起,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 可可的第一次就是在这个屋子里面,似乎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她拼命地忍住疼痛,用一种很大无畏的态度来掩饰心里面的极度害怕和身体抑制不住的发抖,对大维说,你进来吧,不要管我了。现在想来这是一句多么可笑和煞风景的话,可是这是当时可可能够想出来说的惟一的一句话,她不想让大维看出她其实对于男女间的事情是什么都不懂的,而且当时她一点血都没有出,后来等到大维气喘吁吁地昏睡过去以后,可可躲进了厕所里面,一些温暖的血才使劲地流了出来,已经紧张得没有一点力气的可可坐在马桶上哭了出来。 此时,可可又熟练温存地与大维接吻,她做出很激动的样子,而心里的难过和不安突然又涌了上来,她想到在大维消失的这三个月里,这张床上一直睡着另外的一个或者或者一些女孩,她不能抑制地想象她们的样子,她们不穿衣服的样子,这些想象让她又发抖起来,她恐惧着对大维的亲吻失去了感觉,她变成一块木头,全心全意地听着音响里的声音,试图驱逐自己的想象,她不能够让大维看出来她在乎这些,她要做得全然不在乎的样子和他亲吻,做爱,用手指甲掐他的背,这些东西对于女孩子来说真的都是不用学的,就和化妆就和点菜一样。 而可可这才意识到三个月前,她看到大维和那个女孩子亲密地搂在一起的那一幕对她的摧毁性,她多么地恐惧背叛,就此再无法安心地爱上谁了。 过后大维在床上吸烟,可可从床上跳起来,麻利地穿好了衣服,说:“来不及了,再不回去妈妈要说话了。你陪我下楼去买避孕药。”她幽幽地说。 他们一起走下楼去,黑暗的楼道随着脚步声而亮起了楼道灯,夜晚的风变得凉爽,树叶细小的叶子莎莎地响着,他们走到马路对面的一家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店门口,可可停在门口,对大维说:“你进去吧,再帮我带一个大果冻出来。”然后她就在门口透着玻璃看到大维在柜台前面付账,突然觉得隔着玻璃,便利店里面那么明亮,他们就好像是隔了两个世界一样惶惑的。大维出来,给可可一个塑料袋,帮她打了辆车,又在关车门前嘱咐她千万不要忘记吃药。可可坐在车厢里的时候手机响了,是妈妈打来的,叫她快点回家吃饭了,她挂了电话以后打开塑料袋,看到里面除了避孕药和果冻,还有一小瓶矿泉水和一块她喜欢的榛子巧克力。 坐在车厢里面,可可就打开药盒,取出一粒药来就着矿泉水吞下去,又万般地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忘记睡醒后吃第二片,她不想怀上大维的孩子,想到孩子,她就再次充满了恐惧,没有安全感,感到自己身体的单薄,薄得就好像是一张纸片。她拿起手机,犹豫着要不要拨个电话给大维,手机却突然在手里震动起来,一个略感熟悉的号码。 “喂,请问你是想找我的妈妈么?”一个男孩子浑浊的声音从听筒的那边传过来,“哦,我妈妈叫沈奕。” 奕,可可惊得几乎要叫出声来,连忙说是。 “那天是我外婆接的电话,她不愿意你再提起程建国的名字,可是我想,或许你有什么事情。” “是的,我想我有些东西,要给她看。” “那好,你来我家吧,明天下午五点,你到乌鲁木齐北路28号来,别迟到,免得我外婆遇见你。”男孩子说完就挂了电话。可可握着手机坐在车厢里面,看着外面街道上的车辆和人迅速地在茶色的玻璃里面后退,她的面前又闪过那个中年男人匆促地迈进地铁的背影,心脏又是咯噔一下,为什么总是挥之不去呢,像一团阴影般一次又一次地凭空出现在她的眼睛里面。 夏天在倒塌 - 第5节:第一个小爱人(上) 关于我们 在线帮助 收藏本站 首页 玄幻小说 言情小说 武侠小说 灵异小说 网游小说 现代文学 纪实文学 校园小说 外国文学 网络小说 小说连载 《流行小说网》改版,敬请阅读新版。QQ交流群:(1)7885906,QQ交流群(2)6623714(已满),QQ交流群(3)920092(已满),QQ交流群(4)7560008(未满),QQ交流群(5)28433163(未满),QQ交流群(6):34201758(已满),QQ交流群(8):31108270,QQ交流群(9):29596509(已满)。小说名称作者 [荐] 新版流行小说网上线,更多精彩小说![荐] 鹅考新作 夏天在倒塌 - 第5节:第一个小爱人(上) 上海的夏天来得总是很突然的,风变得潮湿和温热起来,空气全部都是沾染着江水和树叶子的甜腥味道,因为是临着海的,一到夏天天气就会在瞬间变得昏黄,所有的云好像都集中到了一处,浓稠地布满整个天空,天际的那些高楼都好像是贴在纸片上似得单薄着,雨水在瞬间落下又瞬间消失,乌云好像是被一口气吹散了一样,空留下满地比巴掌还大的梧桐树叶子,和潮湿的后脚跟。而在地铁里可以完全不顾头顶上发生的一切,这里终日是和煦的明亮,列车照的预定的时间准时出现在站台上,与头顶的世界完全是不同的。地铁里的冷气开得很足,坐在座位上可以看到对面一排各种各样的女人的脚,纤细的,露着脚踝的,脚指甲上涂着浅色的指甲油的。而可可和小俏总是贪婪地注视着这些高跟鞋,如果有钱,她们给自己买的第一份礼物第一定就是一双高跟鞋。 虽然考试将近,可是现在可可和小俏还是坐在了地铁二号线里,她们要去乌鲁木齐北路28号,赴那个约会,死亡对她们来说过于遥远,于是依然是恍恍不安。 按着门牌号码一路摸过去,最后摸到了一排红色的小砖房,28号就在一所小学校的边上,三层楼的房子,底楼黑色的铁门生了锈,紧紧地闭着。可可和小俏在门口迟疑了一会儿,砰砰砰地敲了三下,听到里面人走动的声音。她们摒着呼吸,不安地等待着,这时候听到里面沉重的铁销拔出来的声音,门噶得一声开了,一个穿着白色紧身t恤和牛仔裤的男孩子从门后面闪出来,抬起头来的时候,可可和小俏都不约而同地叫出了声来:“沈涵!” 沈涵这个名字穿越过了几个夏天又回到了她们的身边。 对于这个人她们虽然都闭口不说,但是依然经常会想起,尤其是在夏初的时候,过去无数个夏初都已经恍惚成了记忆里跑道上面的一些叶子或者是甜腥的味道,那时候,梅雨季节夜晚的自行车轱辘在湿漉漉的马路上沙沙摩擦而过的声音,沈涵在中间,左边是可可,右边是小俏,三个人穿着雨衣,但是因为闷热的原因而没有戴雨帽,脖子里钻进雨后凉爽的风,华灯初放,闷热的马路的尽头在哪里小俏已经忘记了。而可可和小俏都来不及回头去张望那段日子,毕竟还是要急匆匆地往前面走,遇见一些其他人,其他可能会很重要的人,她们都不想错过。 他们三个人惊讶地僵持着,互相打量,半天没有缓过神来。“没有想到居然是你们。”沈涵终于把可可和小俏让进铁门,经过一个窄小的种满了花,放满了盆景的天井,她们走进了沈涵的家里,窗户上挂着竹帘子,遮蔽了下午西落的阳光。 这种太阳扎眼的阴影再次把可可和小俏带回到了三年前的傍晚,在学校狭小的操场上面,沈涵和一个男孩子扭打在地上滚成了一团,当他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白颜色的衬衫被风鼓得好像是一面小旗子,上面沾了一串细小的血滴,他抬起头来,右手拿着一把平时削铅笔用的没有了光芒的小刀,而另一个男孩子则在地上捂着自己的右手臂在地上嚎叫着,那天也是这样的太阳,看得出人的剪影,最后地上的男孩子开始呜咽起来,可可和小俏那天在放学回家的操场边上,听到男孩子的呜咽,也看到沈涵像只忧伤的小动物般握着铅笔刀,青春期瘦削的肩膀寂寞地耸着,走着消失在她们的视线中。这之后,沈涵再没有出现过,之后的一个礼拜,他们纷纷从学校毕业,没有任何人有沈涵的音讯。 三年未见的沈涵现在长成了另一副模样,五官长开了,比小的时候强壮了很多,理着新长出的青草一般的头发,白色的t恤紧紧地绷在结实的身体上,裸露在外面的手臂上旧伤疤还在,还有一些新生出来的疤痕。“真的没有想到还会见到你们俩,你们都比过去好看了。”沈涵呵呵地笑着,重复着这句话,用瓷杯子冲了两杯果珍出来给可可和小俏,在间隙的沉默之后,不知道是谁突然咯咯笑了出来,他们终于又笑成了一团,三年的时光在笑声中全部隐去了,不见踪影了,他们又回到了初中里面前后座的时光了。 打牌,去溜冰场,唱歌,在天黑的时候一起骑车回家,好像什么都没有变过。 这时候可可看到墙壁角落里面的一张黑框框照片,一个嘴角的模样与沈涵颇为相似的女人在照片里面微微地笑着。她心头一惊,问沈涵:“你的妈妈呢?” “她已经去世了,三年前就去世了。”沈涵的脸色还是暗淡了一点,“那天我外婆接的电话里面听到你们说起了程建国的名字,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久过去了还有人要提这个名字,所以我就打了回电。”可可想起来为什么笔记本的年历会是三年前的,这根本就是一本三年前的笔记本,那个男人在临死的时候带在了身边,却因为拥挤的人群而没有带去另一个世界。“他可能是我妈妈的情人,我妈妈是因为他而死的,这些年我一直想找他。”沈涵说,“你们怎么会认识他的。” “他死了。”小俏说,“他跳进地铁的轨道,我们正巧看见了,没想到……。”沈涵低下头,手指甲狠狠地掐进了手掌里面。 “说点别的吧,你现在在做什么?”可可说,“三年没见了。” “我,我在做快递员,你们知道我从小没有父亲,我妈妈死了的那年我就开始工作了,我外婆年纪大了,我也照顾她。”这时候天井里响起了铁门开启的声音,门上的铁屑直往下掉,从外面摸索着进来一个老太太,沈涵叫着“外婆”出去搀扶她,又用眼睛示意可可和小俏她们可以走了,于是可可和小俏拎起书包飞快地从后门离开,听到背后老太太在说:“小涵,是谁在咱们家啊?”可可回过头去看了老太太一眼,原来她已经瞎了。 可可和小俏沉默地坐在地铁的车厢里面,谁都没有再说话,而三年前的那一幕在地铁的玻璃里面一遍一遍地播放着,沈涵的白色衬衫在西下的太阳阴影里面是一面苍白的小旗子。那天她们本来想一起去找沈涵道别的,她们的包里面都有送给沈涵的毕业礼物,小俏的是一本村上春树的,封二上写了很多话,而可可的是一张画在卡纸上的铅笔画,画的是冬天,一只寂寞的白色小狗在窗户前喝咖啡,外面的树叶都枯萎了。而她们都只是看到沈涵握着铅笔刀的身影就这样消失在了操场的另外一头,太阳突然就隐没在了高楼后面,黑暗的操场上只有另一个男孩子的哭声,如此忧伤。 小的时候,女孩子们成天粘在一起,她们喜欢同样的花边短袜子,喜欢一种牌子的草莓冰淇淋,她们一起上厕所,手拉着手回家,互相交换着穿裙子,于是她们喜欢上同一个男孩子。她们都记得那时候她们听得歌是《只有你陪我一起唱歌》和《all apologize》,那时候,她们在学校的厕所里换下校服的蓝裤子,换上有着绣花图案的及膝裙子,互相搂着要出去跟沈涵说话,沈涵是个混混,沈涵是当时四季新村周围出了名的小流氓,他的手臂上有很多伤疤,可是沈涵就是沈涵,那时候他在可可和小俏心目中的地位是独一无二的。 沈涵一定是可可和小俏的第一个小爱人,而且是共同的小爱人。 所以,她们还是决定闭口不说。 晚上又是大维在U2酒吧的演出,可可总是在突然之间丧失安全感,她要拼命地找他,直到找到他才能够安心,她是多么地害怕他再次消失掉。而常常手机里传过来的声音一直是彬彬有礼的“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于是稍后拨,还是无法接通,大维是在地下室排练,那个地方没有信号的,可可拨电话,抽烟,拨电话,抽烟,拨电话,抽烟,夜晚如逝,直到开始嗓子干涩,手机的充电电池用完了,卫生间里面充满了烟雾,她才往身体和衣服上喷了一点香水以后钻进被子里睡觉。这些事情时刻纠缠在可可的心头,她在内心里面对自己失望透顶。 家里前一天的碗筷还没有洗掉,这时候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而妈妈已经又坐到了沙发里面去了,沙发是家里最醒目的家具,妈妈自己订的,有三个巨大的柔软的靠垫,坐在上面整个人都会陷在里面,好像被拥抱着一样,和其他的那些看起来拘谨的木头家具显得格格不入。可可对在看电视新闻的妈妈说:“晚上我出去找小俏,晚了的话就别等我了。”可可每次在晚上回家的时候总是很害怕看到坐在沙发里面的妈妈,因为她倦怠,脖子缩在身体里,胳膊互相搂着一动不动,有时候甚至打着瞌睡,可可总以为她死了,她很害怕当她叫了几声妈妈以后那个坐在沙发里的女人再也不回应。而且现在虽然她和爸爸还没有办完离婚手续,但是爸爸也已不再回来过夜。 今天大维穿了黑色的汗衫和G2000的滑板裤,手臂上缠绕着一圈沉重的链子,可可有点疲倦,有点紧张,她兴奋不起来,于是自顾自地要了一杯黑啤,又自顾自地在脑子里面哼唱着完全没有关联的曲子,她想跟大维一起去吃柴板馄饨,这会儿她喝着冰凉的黑啤,可是胃逐渐地暖起来,在杂乱无章的音乐里面她还能够闻到馄饨葱花的和猪油的香味,只有在那个时候,这个世界上仅剩下她和大维两个人,她是他惟一的女孩。可可四处地看酒吧里面的女孩子,她们中的每一个都好像在时刻准备着要把台上的大维抢走,看她们手臂上的贴花,看她们的低腰牛仔裤里露出的伪劣CK内裤花边,看她们花枝招展的露背衣服,假睫毛和面若桃花的胭脂,看她们在音乐里摇头晃脑,看她们抽烟时候妩媚的样子,而可可,她觉得自己媚不起来了,她们,她们就在她的身边,怀着敌意的目光看着她,她媚不起来了,可可慌乱地点烟,可是打火机不着了,她的手心出着汗,看到台上的大维在那一个瞬间突然光芒四射起来,他蹦跳,甩头发,吼叫,他那么劣质而无耻得光芒四射着。 有个面目陌生的女孩子冲上舞台去抱住大维,和他一起叫,大维搂着她的腰,可可不得不承认那个女孩子她比自己媚得多,可可心里面的兔子们在一瞬间就一哄而散了,她被人推着挤着向前,这时候她才感到她是多么地厌恶演出这种场合,她厌恶众人,也厌恶墙上面的骷髅头标志,厌恶那些和她一样时刻准备着什么的女孩子,厌恶自己的轻贱,她觉得自己是,轻贱的,和她们一样。 等到演出结束以后,她看到刚刚那个冲上舞台的女孩子正在和大维交换手机号码,于是她在这个时候卑鄙地走上前去,挽住大维的胳膊,用一种女孩子特有的颤抖的却故作大方的姿态站在他们的中间,那个女孩子叫V,她看到大维在手机里面存下V这个字母,于是她对于这个字母心存憎恨,她憎恶V的淡褐色散乱的发辫,薄薄鼻翼上面的鼻钉,大花纹的暗色雪纺裙子,红色丝线的脚链,尖头黑色帆布跑鞋,又瘦又白,这是可可理想中的女孩子的模样,因为他知道大维喜欢这样打扮的女孩子,她努力地模仿,在路上暗暗记下大维赞扬过的衣服和首饰,可是看到V她才发现她学不来的,她不会为了大维的音乐而跳舞和尖叫,她觉得它们劣质,所以她学不来的。 这一天可可还是在大维家过夜了,第二天她也再次逃了学。 夏天在倒塌 - 第6节:第一个小爱人(下) 夏天在倒塌 - 第6节:第一个小爱人(下) 下午回到学校等小俏下课一起回家的时候,她才感到这完全是两个世界。还没有到放学的时间,校门紧紧地关闭着,从铁栏杆里看进去,那些规矩地穿着运动衫的低年级女生们在操场上活动,打排球或者是羽毛球,可可努力地想自己的若干年前是不是也是这般地,穿着不合适的红白相间的运动衫在操场上跑步。不一会儿背着书包的人群就从里面往外面涌,穿着绣花连衣裙的小俏急匆匆地,像只小兔子那样闪烁在人群里面,站在马路对面的时候被拥挤在马路上的自行车辆拦住了去路,于是她焦急地对可可扬着手,另一只手拎着装满书的挎包。可可突然觉得心里像有无数只啮齿动物在细细地啃咬,那些野蛮的年轻的汹涌而过的自行车,把她和小俏的之间隔成了两个世界,一个在过去,一个在现在。过去的那个女孩坐在教室里面趴在桌子底下说私房话,传小纸条,现在的那个小女孩光着身体和一个不知所以的男人躺在一起,汗流浃背。可可觉得过去的那个女孩和现在的这个女孩隔着一条马路站着互相警惕而又关心地张望。 这时候,从小俏的身后,闪出来一张苍白的脸,是沈涵。 “可可,快过来,沈涵受了伤。”小俏焦急地说,可可恍惚地穿过人群,走向小俏和沈涵,他们两个并排站着,都是默不作声地望着她,可可的心脏莫名其妙地痛了一下,她突然感到离他们很远,遥不可及。 “我被玻璃划伤了。”沈涵移开小俏遮挡着的书包时,她们都差点叫出声来,他手臂上被拉开了长长的口子,肉都已经往外面翻,血交织在苍白的皮肤上直往下流,“去医院吧。”小俏脸色苍白地说,他们三个人往不远处的医院走,路上,血不停地顺着沈涵的裤子往下滴,滴在他白颜色的跑鞋上面,再化开来,梧桐树的影子投射在他们的脸上,身边放学回家的孩子们匆匆地擦过,嬉笑着,打闹着,小俏走在沈涵的左边,可可走在他的右边,记忆里梅雨天里,自行车摩擦地面的声音,又回来了。 幸好只是皮外伤,没有大碍,沈涵在里面缝针的时候,可可和小俏把所有的钱凑在一起,替他付了医药费,然后并排坐在医院充满消毒水味道的走廊里面,绿颜色的走廊尽头是坐着吊针的人,而不时地有些血肉模糊的人呻吟着被送进来,消毒水的味道很呛人,这导致可可和小俏都不再愿意开口说话,对于这个伤口,她们并没有疑惑,当初,她们俩的包里面常备的就是纱布和创可贴,沈涵是那里一片小有名字的小混混,打架似乎是他血液里面的一部分。而事隔三年,这个拉着大伤口突然出现的男孩子,流着血,流了一路,他离开她们究竟已有多远,谁都不知道。医院的走廊里面不能抽烟,可可到急诊室门口的台阶上,坐下点了根烟。天气阴沉,好像要下雨的样子,而天色也在夏日里面总是到了傍晚还将暗未暗,外面空气清新,可可心里面却是沉沉地仿佛蓄了很多雨水,只等蒙着它们的那层纸破了就要倾盆而下。 这时候,突然有辆救护车呜哩呜哩叫着开进来,一具担架抬了下来,有个面目似曾相识的淡黄色头发的女孩子面色发白地跟在后面,焦急地从可可的身边闪过,直到他们经过她的身边时,可可才恍惚地站起来,又回来朝担架张望了两眼,看到女孩子穿着黑底玫瑰花图案的丝袜和彩色条纹的跑鞋,担架上那个可怜的男孩子似乎是昏迷过去了,额头上还流着血,她没看清担架上男孩的脸。 等到可可再回到小俏身边的时候,沈涵已经缝好了针,手臂用厚厚的纱布包了起来。他对她们说:“我没有事了,刚才正好经过你们的学校,就想找你们帮帮忙,你们垫上的钱我会还给你们的。”他的手臂用纱布挂在脖子里面,跟几天前相比,他现在显得瘦而且苍白,而可可一直都没有把黑色的笔记本拿出来给他,沈涵大步地迈出医院的大门,他走的时候可可和小俏都被忧伤再次包裹起来了,他的背影还是那样,耸着瘦削的肩膀,右手绑住了纱布,所以握不住一把小铅笔刀。 晚上可可还是住在了小俏的家里,她给家里挂了电话,她不愿意回到家里,家里充满了过期的味道,她不愿意看到妈妈,她多么地害怕回去的时候妈妈已经死去,她就是脆弱地随时都会死去的样子。可可穿着小俏的睡衣,用了她的洗面奶,又抹了一点她的兰蔻粉红色唇膏,她那条穿了好久的湖水绿色的棉布裙子上沾了一滩沈涵的血迹,她把裙子泡在洗衣粉里面,用手揉搓了一会儿,血迹渐渐地淡下去,变得颜色模糊起来。 可可和小俏肩膀碰着肩膀躺在冰凉的草席上面,说起很多过去的时候,却没有再次说起沈涵,她们都想把一些事情忘记,而可可扭过了身体,她看着百叶窗的外面,空气透明,微微地泛着红光。 是眯子把丁城城从中心广场送到了医院,他连同滑板一起从台阶上狠狠地摔下来,砸在扶手上面,立刻就神志不清起来。眯子看到丁城城就那样躺在地上,整个人好像突然变得瘦小,在地上紧紧地缩成一团,脚还保持着一种在空中迈进的姿态,这就和他睡着的时候一样,他睡着的时候总是身体朝下趴着,腿脚的姿态好像在奔跑一样。救护车呼啸着穿越夜色里面的城,马路上的人们如往常般行走,丝毫没有被救护车尖利的叫声改变他们的路线,眯子透过茶色的窗户看到外面瞬间滑过的广告牌,茶色的像照片一样。 要是丁城城死了呢,要是他死了。 眯子迅速地想了一下家里面有没有黑色的适合葬礼穿的长裙子,有一条黑色棉质褶皱吊带裙,上面还缝了暗色的细金线,她从来没有拿出来穿过。她不知道丁城城的葬礼上会有多少个女孩子来参加,可是她想成为这当中最最漂亮的一个,她要穿着黑裙子,披着淡黄颜色的头发,画粉红颜色的妆出现在葬礼上,让所有其他的女孩子都相形见绌,让所有的情敌都嫉恨至死,她要在头发上面插白色的香水百合,她要当一个穿着丧服的新娘。想到这里眯子不由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新娘新娘新娘新娘新娘,她无数次地在心里面恐慌地念叨着,一种巨大的恐惧一刹那间充满了她的心头,她不想丁城城死去,她就是不想,没有为什么, 没有任何的道理可讲,丁城城怎么可以死呢,她不要穿黑色的丧服,她要穿白色的LV婚纱,眯子头皮发麻,她要哭了,她感到眼泪在眼眶里汹涌澎湃着要涨潮,死亡突然让她感到无数巨大的恐怖,眯子问坐在边上给丁城城测血压的护理员:“他会不会死啊?”她问得那么小声,连自己都没有听见。 这时候,所有的人都在忙碌,不再有人理睬她,她的丝袜勾了一个很大的口子,她如同一个残破的娃娃,而这时,她也是突然感到,丁城城离她是多么地遥远,他早就骑着他的摩托车飞驰在路上了,把她狠狠地甩在了后面,她将再也追不上他, 而丁城城在三天的昏迷中始终在做一个梦,他在梦中被再次带回到了一个傍晚的操场上,水泥的地板和煤渣的跑道,被太阳晒得还有余温,他躺在地板上面哭,一直在哭,在睡梦中的哭泣也是丝毫不费力气的,只是没有办法呼吸。一个女孩子蹲在领操台上面抽烟,穿着湖水绿色的印花大摆裙子,白色的吊带衫,然后她突然站起来身来,向前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来看,她的头发倔强地散着。而那把颜色黯淡的刀就插在手臂上了,有个声音在对他喊,不能拔出来,拔出来就要死掉,天忽然之间就要暗了,夜晚来临,他只看到那个女孩子的湖水绿色裙摆,离他越来越近了,他突然站到了楼顶,有一双手用力地推他,可是坠落的过程异常地缓慢,他清晰地看见地面,离他越来越近了。 丁城城醒过来的时候,看到妈妈倚在枕头边上睡着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睡了多久,但是想起来,在昏迷前,他连同脚下的滑板一起从广场的台阶上狠狠地摔下来,撞在了台阶边的扶手上面,可是他为什么又开始做这个梦了,他记得他看到了谁,在昏迷中有一条湖水绿色的大圆摆裙子从他的面前一闪而过,他闻到熟悉的气味,三年前的那个夏天,那个操场又再次扑面而来,脑袋一下子剧痛起来,他用手紧紧地抱住脑袋。 妈妈被惊醒,见到丁城城睁开了眼睛,当即就大哭起来,她已经没有了打丁城城的力气,但是她用手指甲狠狠地抓着丁城城的胳膊,直到丁城城疼得叫出声来,她好像是失去了儿子后又再次得到了他,周围的病人家属都过去劝她,她最后兀自趴在床单上哭了起来,很悲伤也很寂寞,她哭的时候肩膀耸动,声音沉闷着。 “我睡了多久,我觉得我看到爸爸了。”丁城城迟疑着说。 妈妈渐渐停住了哭泣,她抬起头来,眼角有坚强的皱纹,她一字一顿地说:“别提这个男人,我们的生活里面没有这个男人,我们会过上好日子的,你这次吓坏我了,我担心你醒不过来,要是那样的话,我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了。”对于爸爸的记忆是这样地淡薄,丁城城只记得在很小的时候,爸爸领着他站在马路的拐角处等妈妈下班,妈妈骑着自行车从路的那一头晃晃着过来,后来他们吵架,他们分开,丁城城再也没有见过爸爸,而妈妈始终是一个人,她很坚强,她会修马桶,接电线,所有男人会做的事情,她都会做了。 “那么我不再玩滑板了,你可以放心。”丁城城说,他闭上眼睛怎么就又看到了三年前的那个男孩子转过身去,整个操场空荡荡的,风好像是刚刚落下了山头般,听到了女孩子们的说话声,操场在渐渐地丧失温度。 夏天在倒塌 - 第7节:多次死去又再次醒来(上) 夏天在倒塌 - 第7节:多次死去又再次醒来(上) 清晨醒过来的时候可可发现电话机还是抱在自己的胳膊里面,大维的电话经常是在凌晨时响起来,为了怕打扰爸爸妈妈睡觉,可可继续已经习惯了在睡觉的时候把电话抱在怀里,这样只要电话铃响起来,她就可以在第一时间里接起听筒,在清晨的梦里,可可听见电话铃又响了,她清晰地听见铃声就在耳朵边上一次一次地响着,可是她挣扎着无法从梦里面醒过来去接电话,好不容易一身冷汗地惊醒,才发现电话根本没有响过,一动不动地安静地伏在凉席上,而梦里面恍惚的电话铃声也在一瞬间远去了。大维整个晚上都没有打过电话来。 马路上第一班的公交车空荡荡地摇晃着快速驶过,第一根油条刚刚炸进了锅子里。早起的穿睡衣的女人拎在锅子来给家里人盛豆浆,顺便拎一塑料袋刚刚出锅的生煎馒头,趿着拖鞋回家,清洁工把过早落下的树叶子扫拢成尖尖的一堆。卖小馄饨的摊子,透明的皮包着一小撮的粉红色肉泥,碧绿的是葱花,还有没有散开来的是麻油,这是大维最喜欢的小食物,可可买了二两,先放在保鲜袋里面把袋口扎紧怕汤水漏出来,再摆在塑料的一次性小碗里面两只手捧着,坐附近车站上的第一班车子去大维的家,车厢空荡荡得哐哐乱响,小馄饨的汤水晃荡着倾倒出来,可可的头发全部地向后倒去,上海的清晨也迅速地向后倒去。 而大维并不在家里,他大概整一夜都没有回来。 可可蜷缩在他家的门口,望着摆在地上的那一碗猪油都化开来了的小馄饨,心乱如麻地抽烟,越来越感到绝望,她已经根本提不起勇气来打电话给大维去追问他,她的脑子里出现冬天的车厢,她又看到大维搂着另一个女孩子的模样,冷,发抖,她挣扎着站起来,筋疲力尽,她关掉了自己的手机,去学校里参加今天的考试。 空气变得最最湿润,梧桐树有浓密的阴影,又一次地宛如夏天,他们都将来临。 考试的时候,可可一个字就写不出来,她把考卷放在旁边,然后拿出那本黑色的笔记本,摊开来,翻到后面的空白页上,写下大段大段的话。 小俏坐在可可的背后写试卷,她突然从在窗户里面看到了丁城城,从操场边的梧桐树边一闪而过,顿时感到眼眶湿润,她已经差不多有一个多星期没有在学校的任何地方看到过丁城城了,不知道他为什么消失,是不是还会回来。现在她却看到丁城城的额头上裹了纱布推着那辆翠绿色的山地自行车,再次进入她的视野,小俏呼吸困难,笔在手里面微微地颤抖,他看到丁城城朝着她们教室的窗口方向张望,她以为丁城城是在看她,可是只一会会,他就闪过去了。 无可救药的暗恋,小俏的心里涨满了潮水。 这时候,在前后的桌子上,一个女孩子穿着湖水绿色的大圆摆裙子,筋疲力尽地不知道坚强的爱情到底在什么地方,一个女孩子望着窗户外的梧桐树,兔子们又在蹦跳着流泪了。 但是眯子却是失踪了。 丁城城在出院后打她的手机一直就是关机的状态,她租来的房子也在短短的几天里面就退了租,里面的东西都没有来得及全部搬走,成堆成堆的衣服还是摆在那里。地铁商城里面一起开店的小姐妹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只说是她的父母来过了,说她病了,要去乡下休息一阵子,但是具体什么病,跟父母去了哪里却都说不上来。 眯子就这样凭空地从丁城城的生活中消失了,宛如过去的无数个女孩子一样,曾经最最亲密,之后杳无音讯。而丁城城也并不感到悲伤,寻找过该找的地方之后,就不再打探她的消息,现在他感觉不到爱情,也不再能激动起来,连滑板都已经被妈妈丢掉,所有的滑板裤子和护膝都被妈妈剪掉,他也想哭,只是觉得自己离那种飞驰的感觉越来越远了。 回学校考试,早早地交了卷子后走到操场边抽烟的时候,丁城城突然在对过一个教室的玻璃后面,看到一个女孩子,她低着头,可是头发还是倔强地散着,她在咬笔杆子,神情悲伤却很坚强。这个女孩子吸引住了他的目光,她穿白色的吊带衫,露着小麦色的薄薄的肩膀。看不出她下半身穿着什么,但是丁城城却兀自感觉,会是一条湖水绿色的印花裙子。自从出院以来,丁城城总是噩梦不断,他一次次在被人拖回到三年前的操场上,他也在不断地想起自己的爸爸,于是关于爸爸的回忆竟然在这几天里面又再次慢慢地完整起来,他记得自己捏着硬币,去给爸爸买冰冻的啤酒,之后,爸爸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而离开了妈妈,这一走竟然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而丁城城始终记得他用的药水肥皂的味道。所有的这一切或许都跟一个女人有关系,但是现在这都成了秘密,最后一天,家里的玻璃器皿都在争吵中被砸碎,爸爸就走掉了。 丁城城站在梧桐树底下看了那个女孩一会儿,他记下了她的班级号。 而他竟然没有看到,那个女孩子的身后,正望着他的小俏。 在这之后夏天就真正来临了。 夏天在倒塌 - 第8节:多次死去又再次醒来(下) 夏天在倒塌 - 第8节:多次死去又再次醒来(下) 考试结束后的那天清晨,可可躺在大维的床上,趁他睡着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拿起他的手机翻看了一眼里面的短消息,看到署名是v的短消息:“我想你了,我在等你。”日期正是那个她去送小馄饨,而大维却整夜未归的夜晚,可可只感到自己的手指发麻,她背对着大维,狠狠地用牙齿咬住自己的下嘴唇,止住抽泣的声音。清晨五点的时候,她对大维说:“走了。”听到大维说“哦”,又翻了个身自顾自地睡去了。 走在清晨的马路上面,眼泪就这样扑簌簌地下来了,可是没有人看见,直到太阳出来,公交车按着喇叭晃动着开过来,迎面走来的人撞到她的肩膀。回到家里的时候,妈妈居然已经坐在客厅里面了,窗帘紧紧地关闭着,电视机也关着,房间里面很安静,却有着一股隔夜的气味,似乎妈妈整夜都没有睡。可可刚想进卫生间洗洗睡觉,妈妈却是扑头盖脸地煽了一个耳光过来,可可护着脸跌倒在沙发上面,妈妈的巴掌却是不停歇地煽在了她的背上。 “你去了小俏家,去了小俏家,小俏这几天住在她外婆家呢,你也学会撒谎了,你也不要回家了,你也跟你爸爸一样了,你死到什么地方去了?”妈妈是发了疯了,所有的巴掌都重重地落在可可蜷缩起来的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可可刚开始的时候还在躲避,还用手去挡,可是很快她就感到肉体的疼痛可以让她减轻心里的痛苦和内疚,她任由妈妈的巴掌落在身上,疼痛火烧火燎起来。妈妈打不动了,抱着垫子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她突然眼前一黑,就晕倒在了地上,几秒钟后醒过来,可可正惊恐地扶着她,妈妈说:“我刚才怎么什么都看不见了。”可可一边哭,一边打电话预定出租车,赶忙送她去医院做检查。 妈妈有一系列的检查要做,可可在医院充满消毒水味道的走廊里面跑上跑下,付各种费用,把妈妈从这个房间领到另一个房间,最后她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待的时候,终于感到累,眼睛沉沉地一闭就昏睡过去了,而大维的脸又扑面而来,接着她又看到在隔着一条马路的地方,小俏靠在马路边的栏杆上面,嘴巴里面一直在哼唱着:you don’t remember, you don’t remember, w remember my name?可可看见小俏的嘴唇在动,却听不见声音,她想走近,却被成群结队的土方车挡住了去路,而大维突然又出现,挽住了她的胳膊。 可可猛得醒过来,大维的脸又瞬间在空气里面消失了,她怅然地发现自己是靠在一个男孩子的肩膀上面睡着了,而且眼角还挂着眼泪。男孩子的额头上包扎纱布,手里还拿着一个装着药的塑料袋子,可可赶忙坐坐正,说:“真不好意思,不过你能告诉我现在几点么?” “十点十分。”男孩子说,可可才发现原来自己只睡了十分钟而已。 “我们见过吗?我叫丁城城,你呢?” “我们,没有见过吧,我不记得你,不过你叫我可可好了。”可可笑笑,起身到洗手间里面去用凉水洗了一下脸,出来的时候却又见到丁城城在走廊里站着等她,问她要手机号码,可可当他是个路上常见的小无赖,可是他的模样又不像是那样的人,他的睫毛很长很温柔地覆盖在眼睛上面,穿着小宽松的牛仔裤,虽然说额头上还裹着模样可笑的纱布,可还是浑身散发着光芒。可可突然想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丁城城了,那天陪沈涵在医院里缝针的时候,躺在担架上面,那个额头流血昏迷着的男孩子,应该就是他了,她把电话号码给了他。 这时候,妈妈走出来,可可跟丁城城道了别,赶紧迎上去扶着妈妈,医生说她是心脏出了问题,常常会突然停跳一两秒钟,如果时间长的话就会晕过去,也没有任何征兆,是很严重的问题,要立刻住医院去做更全面的检查。可可把妈妈带回了家,就立刻拨了爸爸的手机。 爸爸在接到手机后的半个小时就赶到了家里,他已经用电话把医院的床位都联系好了,可可才想起她已经有段日子没有见到过他了,他们两个人默默地替妈妈收拾东西,可可把妈妈的内衣仔细地叠起来放进包里面,又去收拾脸盆毛巾和牙刷,最后看着爸爸拎着两个大大的包,妈妈搭着他的胳膊走出了门去,他们临出门前,妈妈回过头来对可可说:“你一个人在家里行么?”可可重重地点点头,说:“我每天都会来看你,给你带吃的。” 可可想闭上眼睛休息,却不敢闭眼,她一闭上眼睛,早晨那个v的短消息就在啃咬着她,大维的脸也又浮现了上来。她突然意识到她得去找大维,她不能再这样躲避,她得去把三个月前到现在所有的事情都问清楚。她得去找大维,此刻她满脑子都是大维,她可以的,为什么不可以,她那么坚强和勇敢,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她的爱情。 马路烧着了,城市烧着了,可可烧着了,她是个被烧着了头发的女孩子。 喊出租车,可可从来没有觉得大维的家离得那么远,车子好像永远在高架上飞驰,永远到不了,她的面孔很痒,用手去摸的时候摸到满手的眼泪,心里那些潮水的声音震耳欲聋,她根本就听不见其他任何的声音。 一下车可可就想几步一格地跨楼梯,可是腿脚在发软,没跨几步就摔倒在地上,双手往前一撑,两个手腕都磨破了,膝盖顿时疼得烧燎起来,血从膝盖上流了出来,她又掉了一滴眼泪,用手扶着墙壁往上跑,有个声音在对她大声喊着,快点快点快点,来不及了,你就要来不及了,可可在这个声音里面往上跑,喘着气,流着眼泪按响了门铃。 听到从里面的房间传来脚步声,而门打开的那一刻她的心猛然沉到了底,那个光芒万丈的脚步声不属于大维,根本就不是大维的,她惊慌失措地想逃走,身体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可是V已经打开门,站在了可可的面前。 V穿着白色绸缎做的大一字领上衣,露着薄俏俏的肩胛骨,卡其布的超短裙,紫色的不透明丝袜下面踩着一双粉色的拖鞋,刚刚洗过的头发还散发着凉凉的薄荷味道,她左手拿着一条毛巾,疑惑地对可可说:“你找谁?”但是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你是大维那个女朋友吧,他下去买吃的了,马上就回来,你进来么。”V的眼睛竟然是浅褐色的,她本来的爆炸头现在削得短短的,湿漉漉在在耳朵边上卷曲着。她全身上下都透露着一种不在意,对可可的突然出现她也是不在意的,好像她并不是那个可耻的第三者,那么到底谁才是那个第三者? 此刻的可可,连妆都没有化过,穿着汗衫和热裤,还有一双颜色鲜艳的跑鞋,膝盖上现在大概已经有一大块乌青了,她就好像是一个用旧的娃娃,摔破了,没有神采。她累,她累得说不出话来,清晨她才从这间屋子离开,才一天的时间就已经物是人非。 可可走出楼道的时候身体是空的,刚才那把烧着她的火全部都熄灭了,可可这时候才感到绝望,这种绝望是一种灭顶之灾,她鄙视自己,鄙视自己这样头发乱糟糟地出现在V的面前,鄙视自己磨破的火烧火燎般疼痛的膝盖,鄙视自己这样无望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她觉得无望,一种过去一直支撑她的东西终于倒掉了,这种东西是什么,是大维,是大维听的音乐,是大维的爱情,是大维的生活,她无望地生活在大维的生活中,现在这种生活抽身而走了,现在她居然变成了被困在墙角的壁虎。 没有再喊车子,可可在这个夏天的傍晚用双手搂着自己的胳膊,一个空壳般的小人儿在路上空空地走,谁都看不出她已经空掉了,她的身体是个空壳,车水马龙,夏天为什么就那么漫长,时间怎么也消磨不掉,怎么办,那么久,那么久的时间怎么才能熬过去。可可在热闹的街道上奔跑起来,这是个周末的夜晚,路上的人都在往市中心的街道上涌,人那么拥挤,可是可可这个空了壳的小人在奔跑的时候居然撞不到任何的人,他们终于都遁了形,在这个夜晚迅速地向后退去,给可可留出了一条空荡荡的道路,让她奔跑,火烧火燎般地奔跑,她觉得自己就是这样死去又醒过来,醒过来又死去,不跑到筋疲力尽地伤害自己实在是难以消磨这种空荡荡的感受。 最后她终于气息恹恹地坐在了马路边的椅子上,摸出口袋里面最后的一根烟,点上,她从包里掏出那本记事本,在上面写上:“但愿可以多次死去又再次醒来。”她就想在这里睡过去,死死地睡不去,醒来的时候所有的事情都已过去,所有的人都已消失。 对面的马路边上,有一小撮男孩子突然打在了一起,最后三个男孩子把其中的一个按倒在了地上,狠狠地用跑鞋踹他,踩在他的身体上面,嘴巴里面都在咒骂着,而在可可的眼睛里面,他们的动作都变得这样地缓慢,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风从他们的周围吹过去他们的头发都散了开来,他们的衬衫都鼓了起来。隔着几条马路外面的纠察吹着尖利的口哨朝这边赶过来,三个站着的男孩子一哄而散了,一下子就在夜晚的马路上消失了踪影。 空剩下对面一个男孩子趴在窨井盖子上面,发出巨大的呕吐的声音,他的右手腕上绑着纱布,而左手还是紧紧地握着一把小折刀,刀已经被打开了,好像使劲地生长在了他的手上,不会离开。 是沈涵,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候看到沈涵,可可看着他从窨井盖子上爬了起来,站起来后又弯下身子干呕了两下,他拉拉自己的衣服,把小刀收起来放进牛仔裤的后插袋里面,又坐到了人行道沿上,点了根烟来抽,他和可可之间隔开一条宽宽的马路,红绿灯在闪闪灭灭,一些土方车肆无忌惮地在他们的中间飞驰而过,发出巨大的响声。可可掐灭了烟头,朝他招了招手,叫着:“沈涵!”沈涵也站了起来挥挥手,朝她走过来,他的左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面,右手还是绑着纱布吊在胸口,衣服上沾了灰,他穿过马路,坐在了可可的身旁,鼻子底下带着残余的血迹,眼角擦破了。 可可从包里面翻创可贴来,她也很惊讶这个习惯保持了那么久。沈涵接过来,说:“没事儿,我习惯了,我好兄弟前两天被他们那里的人打断了手。” “你的手怎么样,好点没有?”可可帮他把创可贴粘在了额头上面,然后他们就坐在马路边的椅子上面聊天,抽烟,有夜里巡逻的警车从他们身边慢慢地开过,狐疑地看着他们两个,后来天色渐亮,他们抽了整整两包烟,烟屁股堆满了脚边,清晨的时候可可伸了个懒腰,对沈涵说:“今天是几号?”“天亮了,7月19日了。” “今天是我的生日了,可是昨天我又被一个人骗了。” 沈涵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可以帮你去捅了他。 “不!”可可尖声地说,反应大得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沈涵笑笑,把插在牛仔裤后袋里面的那把折刀拿出来,递给可可说:“那么这把刀送给你吧,生日礼物,我也得走了,我早上还要上班去。”沈涵走了,可可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把折刀插在牛仔裙的后口袋里面,露出半个暗红色的刀柄,天已经大亮,太阳又从云层后面露了出来,这一个夏天,可可十八岁,她在便利店里面买了喝光明牌的冰冻牛奶,慢慢地吮着,不知道可以去往哪里。 天亮后,可可趁着大维家里没有人的时候,回去拿走了她放在那里的化妆品和一些衣服,装了整整一个书包拎在手上。在大维的家里她找到一张一年前的照片,在照片上面她蜷缩在沙发的角落里面,点着根烟,模样很傻,眼睛空睁着,她记得那是她第一次抽烟。可可又在大维的沙发里面坐了一会儿,外面很安静,爬山虎缓慢地攀爬在外面灰色墙壁上,她随手按响音响的喇叭,里面又开始唱:you don’t remember, you don’t remember, w remember my name?拎着包关上门的时候,可可把大维曾经配给她的钥匙放在了门边的垫子底下。然后她删除了大维的号码。在襄阳路的露天服装市场里面买了那种半透明的彩色丝袜,牛仔的迷你裙,都是V穿过的那种,又去理发店里面把头发弄成了像V那样的爆炸头,在镜子里她看到自己的头发越发倔强地竖立了起来,V的影子在她的眼前一掠而过,发型师夸奖她的气质很适合这种另类的头发,而可可只是在想,这样的女孩子是不是大维喜欢的那种? 回到家里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就睡过去,睡了一半突然被腰间的疼痛弄醒,原来是沈涵的折刀,咯着了她的腰了。 夏天在倒塌 - 第9节:笔直落地的少年时代(上) 夏天在倒塌 - 第9节:笔直落地的少年时代(上) 乌鲁木齐北路的红房子已经很旧了,一幢房子里面三层楼,住了三户人家,有亭子间,有公用的厨房和厕所,这里在过去是称之为上只角的地方。 28号的房子正对着对过的沐恩堂的十字架,每个星期天的早晨都会在做礼拜的唱歌声中醒过来,隔壁是一所小学校,有一个旧了的儿童乐园。沈涵和外婆住在底楼,分享着一个很窄小的天井,摆满了各种盆景,门口还有一棵夹竹桃,会开粉红色的花朵。一切都与妈妈活着的时候是一样的。盆景都是妈妈种的,妈妈死后,沈涵也就学着照顾它们,于是每一棵都没有变化,而屋子里面也依然是冬暖夏凉,连竹帘子都保持着妈妈在的时候的样子。 沈涵是个私生子,他出生在夏天,狮子座的男孩子,而他从来就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妈妈对于这件事情也是闭口不言的,他曾经多次央求妈妈告诉他,甚至他哭着跪着求过她,而妈妈的心肠很硬,她闭口不言直到死去。 从小,沈涵就被其他男孩子欺负,就因为整天弄堂里面的人都在传言,他是个没有父亲的野种,是她妈妈在插队落户的时候带回来的,而她的妈妈始终没有结婚,却有了这样的一个孩子,没有人看得起他们家里人。沈涵从小就生活在恐惧中,同龄的孩子们都不理睬他,或者就是用小孩子的恶毒语言骂他,而他害怕被打,他们总是玩弄他,把他关在装垃圾桶的铁皮房子里面,抢他的钱,抢走他的作业本子,叫他在学校里面也总是挨骂,老师们全部都不喜欢他,他恐惧外出,只想缩在自己的红房子里面,守着那些竹帘子,跟妈妈在一起,陪妈妈听音乐,做饭,讲话。 直到在初中的时候,有天在一条弄堂里面,沈涵又被几个小流氓拦截住了要拗分,他身上的钱是要给妈妈买生日蛋糕用的,于是他第一次反击,这个发了疯的小孩哭着嚎叫着与三个小流氓扭打在了一起,他咬他们的胳膊,在地上像发了狂般地抵挡着飞砸在他身上的拳头,最后他摸到一根废弃的钢管,拎起来就砸向其中一个人的头,那人当场就昏了过去,另两个人见状也是立刻逃走,十三岁的沈涵望着地上那个额头流血的男孩子,手里的钢管哐当一声落在了地上,他的少年时代也随之重重地落在了地上,他在这条没有人的死胡同里面放声大哭起来,多年来的委屈和恐惧都在这条黑暗地积着臭水的弄堂里面被宣泄了出来,他大声哭着,又狠狠地踢了地上那个昏过去的男孩子两脚。从那天起,他的书包里面总是时刻都放着一根短短的钢管和一把小刀,于是再也没有人敢动他了,他打架打出了名,而且总是单打独斗,那些从前骂过他妈妈,把他关在黑暗的垃圾屋里面一整个晚上的男孩子,都被他报复过,他们都开始惧怕他,他的少年时代早就落在黑暗的垃圾屋里和那条流臭水的死胡同里。在初中里面,所有的人都惧怕他,除了可可和小俏,她们坐在他的前座,她们不知道为什么都对他非常地好,包里面总是放着纱布和创可贴,只要他受了伤,她们一定会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可能是他从小到大过得最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每天放学的时候他们三个人一起回家,安静的,沉默地骑着自行车,他们也在学校的天台上面聊天,躺在夏日傍晚的操场上,看着太阳慢慢地沉没在远处的高楼大厦之间,好像咸鸭蛋一样。 可是这段时间实在是太短太短了,短得现在想起来,已经不再真实。 三年前的一天,妈妈拿着被子和床单跟沈涵说要拿到晒台上去晒晒,沈涵想帮忙被妈妈阻止,叫他安心地做好数学题目,再够一个礼拜就是毕业考了。而这一次妈妈去晒被子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傍晚太阳落山,外婆已经在桌子上摆好了菜等着开饭了,妈妈还是没有回来,沈涵跑去晒台上找她,空荡荡的晒台上没有人,只有两床棉花胎晒了一天,充满了太阳的温暖气味,而床单也在晒杆上寂寞地飘来荡去,沈涵对着充斥着锅碗和油煎小黄鱼味道的弄堂叫着“妈妈”,也再没有人答理他。 妈妈那天中午,晒好了被子,就一个人慢慢地走到隔壁的小学校,她寂寞地沿着楼梯往上面走,走到七楼的教学楼顶,站在水箱上面望了一眼乌鲁木齐北路的红房子,教堂里面的礼拜刚刚结束,一些老人从里面走出来,音乐就从敞开的门里面涌了出来。 妈妈是跳楼死的,第二天早晨才被人发现的时候,身边淌着一大滩鲜血,决绝地连遗书都没有。 外婆跑到学校里面来告诉沈涵,妈妈死了,他不信,他在学校的操场上面绕着圈子奔跑,看到篮球架底下一个曾经骂过他妈妈的男孩子正在打篮球,于是就冲上去跟他扭打,心里悲凉一片。而那个男孩子也是沈涵从来没有遇见过的倔强,很快打篮球的人都轰散掉了,他们两个依然在操场上面滚在一起,最后两个人居然都筋疲力尽地哭了起来,一边哭着一边还是继续着扭打,衣服的扣子全部都被扯掉了,男孩子的嘴巴里面还是在嘟囔着:“你就是没有爸爸,你没有爸爸,没有爸爸。” 沈涵已经不再有力气,他们都没有力气了,沈涵从裤子口袋后面拔出小刀来,没有方向地扎进了男孩子的身体,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在替妈妈整理东西的时候,他找到了一张照片,照片上面一个男人面目陌生的男人搂着妈妈的肩膀,那是数年前的照片,那时候,妈妈还是一个留着披肩长发,有着卷曲刘海的女人,而照片的背面写着“程建国,于春天”。 外婆担心那个男孩子出了什么事情沈涵要负责任,于是叫沈涵去乡下躲一阵子,如果没有人来找他的话再回来,而三个月之后,当沈涵再次回到上海的时候,那个夏天已经过去了,银杏树的叶子里面铺满了地面,夹竹桃的花早就已经凋零,所有学校里面的同学都已经毕业,一毕业就都失去了方向,没有了踪影,那个被刺了一刀的男孩子也不曾来找过沈涵。只是外婆的眼睛瞎掉了,整天整天被泪水浸泡的眼睛,自然是会瞎掉的,外婆需要人照顾,家里需要钱,沈涵不再上学了。 在这三年里面,他什么都做过,一个人摇摇摆摆地在自行车后面扎满了废旧的电视机跑码头,在酒吧里面做过一阵子的酒保,也当过一阵子的出租车司机,都是做一阵子就换掉,前前后后也有过十七八个职业,而现在他是个快递员,并且替人讨债赚一点的小钱。惟一不变的就是他依然打架,折刀总是不离开他的身体,在万航渡路这一带,他打架依然是小有名气,在打架的时候他能够忘记很多事情,他的血液流淌到身体的各个部分,而大脑变得空空荡荡,他不再感到忧伤。他也没有停止过想找到程建国,或许这个人就是他未曾谋面的爸爸,沈涵恨他,他预想过千万种见到他之后可能发生的事情,他或许会再次失声痛哭,也或许会狠狠在他的身上扎上一刀,这种种的可能中,他完全没有想到程建国已经死了,如此轻而易举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面。 每个中午,沈涵都会骑着自行车赶回家来给外婆做中饭,然后她就这样独自在狭小的天井里面,在一把藤椅上坐整整一个下午,夏天里,她终日穿着一件对襟的衬衫,打扮得很清爽,眼睛半睁半闭着,可是眼球浑浊不清了,周围围着一堆葱翠盆景,死去的人空留下活着的人的悲伤。 夏天在倒塌 - 第10节:笔直落地的少年时代(下) 夏天在倒塌 - 第10节:笔直落地的少年时代(下) 于是又一次新的爱情开始了。 在丁城城的少年时期,他也是个悲伤的孩子,因为从来爸爸没有出现在过他的家长会上,但是并没有人发现这个秘密,他隐藏得很好,小心翼翼,他撒谎撒得很好,在他的嘴巴里面,他的爸爸是个海员,走的是南美的线路,一年中有九个月的时间是在海上的,海员在孩子中的声望是很高的,因为能够整天在大海上航行,又能够到各个国家,地理课上讲到好望角的时候,所有的孩子都用羡慕的眼光望着丁城城,因为他说他的爸爸那时候正在好望角的某个码头上面,刚刚给他打了电话。在整个冗长而寂寞的少年时代,他都在谎言中度过,怀着被揭穿的恐惧。他在极度的自卑和极度的骄傲中,有过多个女朋友,而每一个都是迅速地无疾而终,而追逐却是不能够停止的。 这一次,他却有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第一眼见到可可的时候,她坐在教室里面,一个坚强的侧影,与丁城城的梦境叠和在了一起,他执意地觉得一定是在哪里见到过她,很久很久以前就见到过,却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丁城城依然怀着对机车的梦想,过去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载着一个女孩子在宽阔的马路上夜奔,可是现在,他觉得,身边的这个女孩子,在湖水绿色的裙子底下踩着邋遢的跑鞋,他想把她放在机车的后面,让她贴着自己的背,带着她,在上海所有夜色的马路上狂奔,没有任何的阻碍,也没有尽头。 小俏已经有很久没有在匹萨店门口的十字路口见到过丁城城了,夏天她给自己增多了在匹萨店的工作日,每天临近关门的时候,她就注视着门口那个恍惚的十字路口,希望看到丁城城再次出现在那里,因为她很担心丁城城永远地从这个十字路口消失,所以她暗下决心,这一次,如果他在出现,一定要跟他说话,告诉他,在整个漫长的春天,她都会在这里看着他穿过马路,不可再错失,这个夏天再过去了,或许就没有下一个。 而一天,两天,一个礼拜,丁城城都不曾出现过。 小俏绝望地等在匹萨店的门口,守株待兔,直到变成石头小人儿。 丁城城却是出现了,他穿着宽大的t恤,再次走进小俏的视野中,小俏的心里顿时挤满了兔子,她要推开门去,她要跟他讲话,她已多次想象自己就是那个在丁城城身边,跟他一块儿消失在十字路口的女孩子,她总是能够看到自己,穿着绣花的吊带连衣裙,像另一只兔子那样倏然,跨过十字路口闪烁不定的黄灯。 可是这时候,小俏看到丁城城身边的另一个女孩子,不再是过去那个淡金色头发的女孩子,而是乌黑爆炸头,粉色的丝袜,和,和湖水绿色的印花裙子,那条裙子在隔着一条马路的地方就深深地扎进小俏的眼睛里面,她的心猛然砰砰跳起来,那条裙子走近了,又近了,纤细的脚腕,邋遢的跑鞋,往上看,裙摆的边缘处一团没有完全洗去的血迹,小俏惊恐着睁着她的眼睛,而可可的样子其实根本就不需要近看,她熟悉可可走路的模样,熟悉她扭头的动作,熟悉她脸上漠然的神情。小俏的心脏沉到了最最底下,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可可竟然也会进入她的视野,在丁城城的身边,他们都没有说话,在匹萨店门口停留了几秒钟,等待一辆卡车的飞驰而过,可可下意识地回过头来,朝匹萨店张望了一眼,而小俏迅速地躲到了墙的后面,她不想叫可可看到她的脸,等她再次探出脑袋的时候,他们俩都已经不见了。 为什么那个跟丁城城一起消失在十字路口的人,会是可可。 可可扭过头来的时候,小俏还是看到她脸上的恍恍然,她们是不是在零点一秒的时间里面曾经眼光相遇呢,可可是不是看到那张躲在玻璃后面惊惧的面孔。 匹萨店门口的霓虹灯突然就暗了,下班的时间到了,店里面一直回转着的音乐也突然停止了,整个城市都变得鸦雀无声起来。 这一次,又是一次无疾而终的暗恋,而这次的这个人,是可可。 重蹈覆辙,无疾而终。小俏恨那个头发倔强的女孩子。她的成长中布满了这个女孩子的影子,她第一次来月经的时候,不知所措地躲在厕所里面对着被血弄脏的内裤哭,可可帮她去小卖部买来了卫生巾,她们一起吃午饭,一起上厕所,一起第一次去商店里面买内衣,拥挤在试衣间里面咯咯地笑,无时无刻不在一起,每天晚上都要通电话,形影不离,而小俏有的时候,多么地想脱离可可,自己安静地成长一会儿,哪怕是一会儿也好。 晚上小俏独自回家,坐上最后一班地铁,淡绿色明亮的车厢无声息地在地下穿行,她默默的洗了澡,迅速地钻进被子里面,没有给可可打电话,脱衣服的时候,左手中指的指甲突然就断掉了。 夏天在倒塌 - 第11节:拴在一根绳上的女孩(上) 夏天在倒塌 - 第11节:拴在一根绳上的女孩(上) 可可后来又去找过沈涵几次,她一直没有机会问问他,关于他母亲的事情,她这几天看着那本黑色的笔记本有很多疑问,想搞清楚,这件事情其实与她无关,只是对于那个跳地铁的男人,优雅而匆促的身影,她始终无法忘却罢了,而且那个与之有关的人是沈涵,沈涵是她过去也曾经如此爱着的一个人。但是可可不敢敲门,怕惊扰了沈涵的外婆,只是在坐在那扇生了锈的铁门前面等着,几次都是等到天黑还不见他回来,于是只好一个人沿着乌鲁木齐北路往回走,经过她和小俏还有沈涵过去的学校,门口的紫藤依然长得茂密的绿色叶子,整个操场都空无一人,她抓着铁栅栏往里面张望了一会会,那些绿油油的生了锈的单杠还在,可是煤渣的跑道已经换成了橘红色的塑胶。 而丁城城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可可在正好无聊的时候,就跟他在一起耗费着整个整个下午,他们就坐在丁城城小阁楼的地板上面,听听音乐,有的时候可可就在他的凉席上睡过去,一睡就是整个傍晚,再汗涔涔地醒过来,恍惚地好像已经睡过了一整个夏天。但可可不喜欢丁城城,她一点点也不喜欢他,只是他的身上充满了各种矛盾和谎言,他善良又喜欢欺骗,勇敢又踯躅不前,这些矛盾令可可迷恋,而且丁城城的出现的确具有传奇般的色彩,他执意说他曾经多次在梦里面, 看见可可穿着那条湖水绿色的裙子出现,可可觉得他连当面撒谎的时候,表情都是善良和认真的。 因为有了一个半真半假的男朋友,大维的面孔越来越远去,终于变成了一个遥远的不可到达的梦,她再也没有去过U2酒吧,也远离了那些跟大维在一起时听的音乐,她要把过去的一年都抹去,从上一个夏天到这一个夏天所发生的一切。 可可从来没有听丁城城说起他的爸爸,于是她偶尔地不经意地问他。丁城城说他的爸爸是海员,一年到头只有很少的日子是回家的,爸爸从各个地方给他寄来明信片,可是当可可提出要看的时候,他却又马上变了脸色,他不愿意别人问起他的爸爸,但是在可可面前他丝毫掩饰不住他的自卑,他所有童年的自卑都在这个女孩子的面前毫无保留地倾倒出来,他咆哮,在阁楼里面走来走去,他额头还没有完全好的伤口又开始渗出血来,而他突然捂住了自己的右胳膊,那里又开始痛了,疼痛好像一根隐藏着的神经被突然暴露在了太阳底下,三年前,傍晚操场上的风全部都倾倒在他的身上。 “你为什么要撒谎说你的爸爸是海员。”可可轻轻地问到。 丁城城却激动地跳起来,他喊着:“你滚出去,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他推搡她,于是可可跌跌忡忡地走下楼去,她独自一个人走出傍晚十分的弄堂,不远处苏州河潮湿的味道在她的身边环绕着,她沮丧之极,倒不是因为被丁城城莫名其妙地粗暴地赶了出来,而是因为她发现自己在慢慢地变得残疾起来,是不是已经无法恋爱,已经无法再爱上什么人,无法再喜欢谁,怕被抛弃,怕孤独,怕一个人,却又矛盾地渐渐把自己封闭起来,这种懦弱的想法叫可可很沮丧。她在苏州河的河堤边上买了一袋子煮过的菱角,坐在吸收着太阳温度的河堤上,暖暖的,独自剥着菱角,脆脆的。想起来小时候,经常和小俏一起坐在这里,看看苏州河上面的船,外乡的夫妇,船头的狗和戏水的小孩,聊天,直到天暗下来,才各自推着自行车,背着沉沉的书包回家去。那个时候她们怎么有说不完的话,她们都在说些什么,反反复复的,可可一下子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夏天在倒塌 - 第12节:拴在一根绳上的女孩(下) 夏天在倒塌 - 第12节:拴在一根绳上的女孩(下) 到了火车站的售票大厅时,小俏才发现包里面的钱包不见了,一定是刚才在翻包找笔的时候,把钱包一起带了出来,自己在慌乱中还不知道,钱包里面的三百多块钱,是用来买火车票用的,她望着大屏幕上去往厦门的车次,想,是不是这个夏天注定要错过。 只隔了一天,大维就真的给小俏拨了电话。他根本就不知道小俏就是可可的那个情同手足,一起长大的小姐妹,他早已认不得她。那天他回家的时候,踩到门垫子底下的钥匙,而房间里面可可遗留下来的痕迹都已经被拾走,他就知道这次可可再不会回来。 大维约小俏晚上去U2酒吧看他的演出,然后霸道地挂了电话。 其实小俏这一天一直在等手机的铃响起来,她知道大维一定会打她的电话,虽然犹豫,但是她还是决定晚上去这个约会。在镜子前面她细心地打扮自己,穿了一条浅绿色的雪纺连衣裙,正面有很多扣子,每一颗都很难扣,她在镜子前面一粒一粒地扣着,很难过。这是她的第一次约会,却是大维,而她必须得去,怀着一种自虐式的报复,镜子里面的女孩子,皮肤不用抹粉就白里透红,叫路上的人羡慕,裙子的领口处露出纤细的锁骨,这个男人曾经是可可过去的男朋友,如果可可知道了现在正要发生的一切,她会难过么,她会哭么,小俏想起自己心里面的绝望,想起可可一次又一次地借走她的东西,想起可可穿着她的粉红色裙子骑着自行车唱歌的模样,就开始狠狠地在嘴唇上抹了大红色的艳丽口红,又涂上深紫色的眼影,直到面前的自己面目全非,陌生而楚楚可人的小俏。 酒吧里的一切并不叫小俏喜欢,她从来没有喝过酒,她也不喜欢在台上的音乐,那么地嘈杂和廉价,大维就在台上,声嘶力竭地劣质地喊叫着,歌唱着,跳动。口袋里面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了,是可可的来电显示,小俏把手机给按掉了,又响,她干脆就关了机。她要的是兑过果汁的伏特加,喝才喝下去几口,脸蛋就已经烧了起来,周围的人都在响声说话,小俏突然迷失了方向,她不知道自己是身处何处。 离开酒吧,大维送小俏回家,经过一条只亮着一盏路灯的弄堂时,他很自然地把手搭在了小俏的肩膀上面,小俏的整个身体都往后缩了一缩,于是大维又搂住了她的腰,小俏惊恐地想把身体缩成一小团,她在发抖,她脸上廉价的胭脂眼影都在往下掉落,她不知道睫毛膏是不是已经粘在了下眼睑上面。 “怎么了?”大维凑过来说,小俏闻到了大维嘴巴里面的酒气和烟味,并不好闻。 “没什么,我想回家去,送我回家去。”小俏轻声说,却感到嘴唇已经被湿润的东西封住了,她惊恐地闭上了眼睛,不知所措地张开了嘴唇,碰到了大维粗暴的牙齿,前所未有的害怕,想要挣脱,却被大维的手牢牢地搂住了腰,靠在肮脏的班班驳驳的墙面上,小俏恐惧地睁大了眼睛,而面前突然出现了可可顶着黑色的倔强的爆炸头,扭过头来的那一个瞬间,她始终没有看清楚可可脸上的表情,但是她看到可可就这样消失在了那个十字路口,如她梦中的样子,与丁城城一起消失在十字路口。于是小俏突然放松了身体,她柔软地回应着大维,感到大维的一只手伸进了她的脖子里面。 回到家里,小俏避开爸妈,直接躲进了洗手间里面,她抚摩自己的嘴唇,那里肿起来一小块,淤着血,发青,舌头添上去就疼,她突然就很想哭,于是坐在马桶的边缘,弯下身体掉眼泪,她感到疼,她不知道可可在那一边是不是也会感到这种疼。她如果这样伤害自己,可可是不是会感到那种小姐妹般的难过。 可可自然不知道所发生的一切,她正在一天一天地把大维给埋葬掉。 可可还是每天往医院里面跑,有的时候她骑车在路上的时候也会心不在焉地想起小俏,因为小俏已经不再接她的电话,几次晚上吃过饭打电话去她家里,她妈妈也总说她去匹萨店了,而到匹萨店去找她的时候,那里的人又说她已经辞职不干了。可可越来越焦灼和不知所措,那种疏离感让她觉得自己很孤独,骑车在喧闹的马路上时,坐在拥挤的地铁里时,听得周围的喇叭声,车流声,人们大声交谈的声音,也觉得这一切都与自己的无关,她的世界被封闭起来,被关拢了,最后一个与她相关联的小姐妹现在也要狠狠地切断与她的联系。 她在地铁的玻璃里看着自己的爆炸头,尖尖的下巴,她比过去还要惹眼,马路上总有男孩子朝她吹口哨,而现在可可想起的却是数个夏天之前,那天可可和小俏斗嘴,她生着闷气独自一个人走在前面,小俏慢慢地从后面跟上来,拍拍她的肩膀,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弯下腰来替她系松了的鞋带,现在她就想再次跟小俏并肩坐在地铁的长凳子上,让拥挤的人群从她们的面前流过去。 夏天在倒塌 - 第13节:红色高跟鞋的私奔(上) 夏天在倒塌 - 第13节:红色高跟鞋的私奔(上) 夏天终于冗长着过了半,经常性地下倾盆大雨,乌云缓慢地从一个城区转移到另外一个,天就变成沉闷的黄颜色,雨是倒下来的,也有响亮的雷声,可是一切都是转瞬即逝的,雨突然落下又顿时停止,空留下梧桐树的叶子还在滴着水,掉落进小俏的裙子领口,顺着皮肤往下面滑,凉鞋都湿掉了,小腿上沾满了泥星子,而苏州河的味道却是那么地近了,整个上海都宛若被浸泡在河流之中,起起伏伏,小俏的生日就在这样的起伏中越来越近了。 大维几乎每天都来找她,或者打电话给她,她也经常性地跟随大维去U2酒吧,有的时候是看他的演出,有的时候则是跟他的朋友厮混在一起,大部分大维的朋友都以为小俏是他新换的女朋友,用暧昧和暗示的眼光望着她,小俏并不喜欢他们,也不喜欢这一个个厮混的夜晚,她坚持着不喝超过一杯的酒,也坚持不下舞池跳舞。有的时候她望着靡靡的人群,想起可可,她替可可不值,这样的一个男人,她是如此地厌恶他,厌恶他身上的气味,厌恶他唱歌时做作的劣质的腔调,以及他身边众多的女朋友们,可是她就是要跟他在一起,她努力地勉强自己跟他在一起,她一边想让可可知道一种被抢夺的痛苦,而可可看到她现在的这幅模样是否也会心疼,小俏越来越心不在焉,她心不在焉地跟大维接吻,心不在焉地谈着这一场的恋爱。 那双红色的高跟鞋是可可一眼就在太平洋的地下一层一眼就相中的,Nine est,细细的高跟,红色的鞋面上有一个小巧的蝴蝶结,正是很久这个夏天刚开始的时候,可可和小俏在杂志里面翻到的款式,两个人都很心仪。可可想买下来被小俏做生日礼物,可是看看标牌,七百多块的价格实在是贵得叫人咂舌了,于是她每次只是看看,就绕道走开。 这天可可又走过来的时候,却发现原先摆着那双红色高跟鞋的地方,换做了一双银白色的系带鞋子,她一阵惊慌,匆匆地跑到柜台边上问小姐:“原先这里摆着的一双红色呢?” “已经被卖掉了。”小姐瞟了一眼可可说。可可不依不绕地要小姐去仓库里面翻找,最后竟然找出来最后一双,可可脱下脚上那双邋遢的彩条跑鞋,换上,竟然是正好的尺码,她站到镜子前面去,看到镜子里面的那个女孩子,黑色的头发蓬松着,被夏天的太阳晒成麦色的小脸,迷你牛仔裙下面两条笔直的腿,黑色的网格丝袜,红色的蝴蝶结高跟鞋,衬着她的脚踝分外地纤细,她涨红了脸,这种年轻得过分的惊艳叫周围所有的女人都朝她投过来嫉妒的目光,而可可自己也从来没有见到过自己这般的风情万种过,而心里一种罪恶的念头也是在瞬间就控制住了她的大脑,她定是着了魔。 趁着柜台小姐正在招呼其他客人的时候,她假装镇定遗弃了自己的跑鞋,踩着这双红色的高跟鞋,离开,越是接近大门,她的心脏就越是跳动得厉害,她越走越快,开始飞奔,在大门的玻璃反光里面,她看到自己,宛若一个从山上私奔下来的妖精,她在恍惚中光芒四射,突然她想大维喜欢的女孩子就是这般妖娆的吧,而现在他看不到了。 在从玻璃门冲出去的那一瞬间,她的脚重重地被高跟鞋扭了一下,又重重地摔倒在门口光滑的地板上面,商厦里面的冷气突然消失,迎面而来的是已经让可可感到厌倦的这个夏天的风,暖烘烘的令所有的梦境都在瞬间消失。她的膝盖重重地砸在地板上面,而从背后冲出来的保安,也随之紧紧地抓住可可的胳膊:“小姐,你脚上的鞋子付过钱了么?” 而可可尖叫着:“我的膝盖伤了。”她痛惜地坐在地上抚摩着自己的膝盖,那里,那个旧的乌青块都还没有消退干净,就已经又红肿起来了,那里还是在大维家见到V的时候,摔的旧伤,她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坐在商场前蒸腾着夏天热气的台阶上,周围是黑漆漆的围观的人,他们聚在一起,挤着闹猛,而可可就好像是个残破的布娃娃般坐着,她的丝袜也被高跟鞋的搭袢勾开了大大的口子。柜台小姐从后面追上来,冷冷地说:“送公安局吧。”而可可依然没有停止尖叫,和大声的哭泣,只是她突然意识到她现在已是一个人,孤独地坐在人群中,被他们笑,被他们窃窃私语。 这时候,突然从人群中挤出来一个人,一把把在地上的可可拽了起来,用力之大叫可可几乎要呻吟起来,他大声地说:“多少钱,我帮她付了就是了。” 沈涵,沈涵的身上还背着快递员的包包,自行车倒在一边都来不及扶起来。 他把口袋里面的钱全部都掏了出来,几张一百的和几张零票通通都塞在柜台小姐的手里,小姐冷冷地数了一遍,把多出来的几个零头还给了沈涵,这时候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也纷纷无趣地散去,可可只感到手臂被沈涵拽得疼痛,可是不敢叫出声来。然后沈涵拉着她,迅速地离开了商场,拉到僻静处,才大声地对可可吼:“我今天才发的工资,你怎么回事你,多丢脸啊,居然在那么多人面前哭。”可可低着头,不敢朝他看,脸上还有没有擦干净的泪痕。沈涵转身要走,她突然拽住他的胳膊说:“带上我。” “我还要工作,别闹了,我今天碰上你够背的了。” “带上我吧,求你了。”可可继续拽着他的衣袖。 于是只好沈涵推起了自行车,在后座带上可可,沿着没有警察的小马路,继续一天的快递工作,可可搂着沈涵的腰。这是她第三次那么近距离地靠近沈涵。 第一次四年前,在春游的公交车上面,七十多个人挤在一辆巨龙车里面,可可站在沈涵的背后,她安静地靠着沈涵的背,一边仔细地体会着隔了一层衬衫的沈涵的体温,一边与边上的小俏聊天,那是她最最幸福的一天。第二次是三年前的夏初,她在学校操场的单杠边上,搂着沈涵的脖子,可是沈涵摸摸她的头发说:“我喜欢的人是小俏……我喜欢她很久了,一直不敢说。”可可的身体变成一个小小的空壳,可是她的脸在沈涵的背后摆出一个他看不出的凄凉的笑容,后来一个人回到教室里面,她趴在课桌上面哭了很久,小俏在边上一无所知地等她,她们都没有说话,直到天色渐渐地晚去,可可不曾告诉过小俏沈涵的那句话,小俏的脸像是新鲜欲滴的苹果,她也惧怕真的看到他们两个人走在一起,是如此地具有摧毁性。后来沈涵突然消失,她曾以为那是她最后一次靠沈涵这样近。 而现在,可可搂着沈涵的腰,周围的街道都在迅速地向后退去,她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了,她好像什么都看不到了,只看到沈涵的一个背影。 晚上沈涵送完了最后一份快递,把可可带到了一个小饭馆里面吃牛肉拉面。可可往咖喱里面放了大勺大勺的辣椒,她问起沈涵关于他妈妈沈奕的事情。才知道原来沈奕是自杀死掉的,沈涵自己不知道原因,只知道可能是跟一个男人有关系,而这个男人就是在已经地铁里自杀了的程建国,沈涵从小背着一个私生子的恶名,幼年的恐惧永远在折磨着他,所以他多么地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也想知道他的父亲到底是谁。 “我只在妈妈的遗物里面找到一张她和男人的合影,是很久之前的,他们俩靠得很近,也很亲密,我从来不曾看到过妈妈和别的男人亲近,连说话都很少有,就是程建国,现在他都死了,我大概真的找不到自己的爸爸了。”沈涵并没有吃很多东西,他面前的咖喱牛肉面涨开始,在一个嘎吱旋转的电风扇下面静静地摆着。 “不,别把话说那么死,你从来没有问过我,为什么我和小俏会再次找到你。”可可突然又想起了自己包里面随身带着的那本黑色本子,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到此时才想把本子拿出来,这时候本子上面已经记录了很多她自己写的话,大段大段的,悲伤的事情和心情,很难跟她坚硬的外表联系在一起。但是可可还是把本子拿出来,递给沈涵,说:“这是程建国的笔记本,不过已经是几年前的了。”说完她又低下头吃碗里面的面,一小根一小根地吮吸着,而沈涵则迫不及待地开始翻里面的内容,狠狠地抽着烟,不再说话。在油腻腻的木头桌子上,周围都是下工了的外来民工,小饭馆里飘着浓烈的二锅头的味道。 看到夜色很浓的时候,沈涵站起身来去上厕所,说:“去完厕所就回家了。”可可趁着他去厕所的间隙,翻到后面的那些空白页上,迅速地看了一遍自己写在上面的一段段的话,她冒了个念头想要撕去,却还是罢了手。 沈涵要送可可回家,她不肯,她说那么晚了回去已经不方便了,对沈涵说:“带我去你家吧,我们好久没有聊聊天了。”沈涵看了看手表,想了一下,说:“好。” 外婆早已经在亭子间里面睡去了,只到桌子上帮沈涵留了一大盆的西瓜,他们两个坐在木头的桌子边上大口大口地分吃掉,然后坐到床上面去聊天。沈涵的床单和薄毯子上面散发着浓烈的烟味,和潮湿的汗酸臭气,草席也因为几天没有擦洗过而显得蔫呼呼的,沈涵的手里面依然还是捧着那本黑色笔记本,他每一页都看,看得非常地仔细,不放过任何一个日期格子里面最最细小的字,旁若无人,完全忘记了可可的存在。而可可蜷缩在凉席上面,抽着烟,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等到她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近清晨,天微微地泛着红色,她睁开眼睛就看到沈涵熟睡的脸,靠着那么近,可以闻得到他呼吸的味道,他的小手指和她的小手指轻轻的靠在一起,因为可可是弓着身体睡觉的,所以沈涵只能把身体挺得直直的,在中间留着一条不宽不窄的间隙,他们俩就这样睡了整个晚上。可可坐起来,轻轻越过沈涵的身体,坐在床沿看着他,看得到他脸上细小的柔软的汗毛,和赤裸的背后很多伤疤,长长短短,她忍不住用手去摸,可可心怀感激,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离沈涵如此近,就在他的身边。 沈涵翻转一个身模糊地醒过来。 “你现在有女朋友么?”可可突然问他,他迷糊着摇摇头,“那么你还喜欢小俏么?”可可要把这句话问出口是多么地艰难,她感到喉咙里面被哽住了。而这次沈涵不再摇头,他把身体扭转了过去,又继续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他转了个身就睡着了。 可可站起来,拿一张柔软的餐巾纸把红色高跟鞋上沾着的灰尘擦去了,她最后一次穿上,在房间里面走来走去,微微变形的镜子里面她看到一个光彩照人的女孩子,突然在镜子上贴着的无数张面目模糊的明星美女照中,她看到一张她和小俏的合影,那是在那年春游的公交车上别人帮她们拍的,小俏的脸明媚得就是一团春光,而可可则是心不在焉望着别处,后面有沈涵的半个后脑勺,可可突然又想起那天,他背后的温度,她就这样,在人群中间,隔着衬衫慢慢地靠着他。可可弯下腰,松开脚踝处的系带,光脚踩在冰冷的水门汀地面上,把红色的高跟鞋放在椅子上面,又写了张纸条,才静悄悄地拉着生了锈的铁门离开: “沈涵,你醒过来之后就是小俏的生日了,这双鞋你送给她吧,当是给她的生日礼物,她一定会非常喜欢的,她的地址是四季新村12号楼502室。你们的可可。” 夏天在倒塌 - 第14节:红色高跟鞋的私奔(下) 夏天在倒塌 - 第14节:红色高跟鞋的私奔(下) 沈涵醒过来就看到了纸条,他把红色的高跟鞋挂在自行车的把手上,腰里面别着的拷机又开始响个不停,在早饭摊子上买了油条和一碗暖烘烘的甜豆浆,他就开始了新的一天的奔波,他骑车飞快,在车流中纵然向前,耳朵里面只听到风声,每天都要接触各种各样的人,为他们送过去各种各样的东西,看他们脸上各种各样的表情,沈涵熟悉上海的每一条小马路,他喜欢这里,尤其是清晨和夜幕低垂的时候,都显现出浓郁的市井气来,休息的时候,他就在小马路边上吃一碗菜饭,喝一碗黄豆猪爪汤,抽着烟和那些说着外乡口音的人坐在一起。 这一天,他的最后一份工作就是把红色的高跟鞋送去小俏家。 沈涵还记得黑色笔记本上面记着的话,此时他的心情激动,他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如此这般地快乐过,在将近最后的日子里面,程建国写了一句话:“听说今天是宝贝的生日,祝宝贝生日快乐,我很想他。”这天正是沈涵的生日,那么程建国真的就是他的爸爸?虽然他恨爸爸,但是他从来没有听到过有除了妈妈之外的人称呼自己宝贝,事实上连妈妈都很少这么叫他,那么这就是爸爸,这可能就是他的爸爸。那已经是三年前的生日了,离妈妈的死也很近,其实沈涵早就应该嗅出死亡的味道来。 那个生日,又是一次斗殴,沈涵记得他最好的兄弟,站在路边十字路口的路牌下面,手里面紧紧地握着一把西瓜刀,就这样狠狠地在风里面站着,他的面前是一群西区过来的流氓,等到沈涵他们听闻消息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打了起来,他就这样看着他的兄弟从背后被人用刀砍,沈涵发疯般地冲上去,大声地叫着提醒过,结果兄弟回过头来用手阻挡,一条手臂几乎被砍断,他哀号着倒在地上。 之后就是一次发了狂的斗殴,沈涵被关进警车的时候衬衫上面已经都是血了。兄弟被送上了救护车,被抬上担架前还跟他说了句“生日快乐”,这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听说他的左手被做了截肢手术,后来就吸毒,去年,听说他也死了。那个生日的夜晚,沈涵坐在警车里面,透过茶色的玻璃,模模糊糊地看到外面的光影移动着。没有想到他被妈妈从公安局领出来的一个星期后,妈妈就跳楼了,连个理由都没有留下来。 沈涵在挂着红色高跟鞋的自行车上想起这些,路人都在看他,可是他突然什么都不看不见了,所有的往事都涌了上来,几乎把他卷进去,再出不来。 傍晚的时候,沈涵就已经等在了小俏的家门前,她家那扇装着花窗帘的窗户紧紧地关闭着,显然她还没有回家来。于是沈涵把自行车靠在边上,然后把高跟鞋的系带挂在小俏家信箱的搭手上面,绿油油红艳艳地非常好看。他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抽烟,天越来越暗,很多人从他周围走过,由于这整整一天的努力工作,现在沈涵累得直想睡觉,可是他还是努力地阻止着自己的困意,用手掐着自己的手臂。他想对小俏说一句“生日快乐”,这大概是多年来哽在他嘴里的一句话,过去,他自卑地从来不愿意跟小俏走得太近,他身上私生子的名声叫他抬不起头,虽然他知道小俏的善良,可是他也已经习惯了没有人关心的日子,反倒是他害怕与别人走得太近了,怕那种突然的背叛,突然的逃离,就好像妈妈一样,突然地从生活里面消失掉。 天很快就彻底暗了,看看手表,已经是晚上九点半,沈涵站起来踩灭了最后一个烟头。 而远处,看见穿着浅绿色吊带裙的小俏走过来,她的身边站着一个男人,搂着她的腰,沈涵赶紧躲进了梧桐树的阴影里面,小俏越走越近,沈涵看见她在楼道口与那个男人告别拥抱,小俏把脸放在男人的肩膀上时,顿时整个脸都陷进了阴影里面,只很短暂的时间,她就从男人霸道的拥抱里面挣脱出来,也没有听见那男人说生日快乐,他就转身离去了,而小俏则在楼道口徘徊了一会儿。这时候沈涵突然想起,那双红色的高跟鞋,还挂在信箱上面,没有拿下来。 小俏转身看到,拿下来,捧到手里面,然后弯腰脱下脚上的一双跑鞋,踩进这双红色的高跟鞋里面,她整个人立刻雀跃起来,着细吊带连衣裙和红色高跟鞋的清瘦女孩子,小腿的线条还没有完全地充满,细细的带子缠绕着她细细的脚踝,因为脚跟被突然抬高,所以小腿紧紧地绷着,尖尖的红鞋头好像十四岁的少女洛丽塔一样,甜美,幸福。 沈涵突然意识到小俏的幸福,她有个温暖的家庭,他见过她的爸爸妈妈,是非常和睦和登对的一对,她的身边不缺少关爱,她不知道什么是恐惧和阴影,她只被一些小事情所折磨,她的脸上是未经世事的透明,她是个宠儿,一个穿着红色高跟鞋的真正的宠儿,可是到底前面还有多少的艰难,要怎么样穿着红色的高跟鞋一点点地走过。而这时候沈涵也是突然想起来,坐在商场门口的地板上大声哭泣和尖叫的可可,可可是个残破的娃娃,可可在睡觉的时候,身体就紧紧地蜷缩在一起毫不放松,她是个紧张的破娃娃,被勾破了丝袜,走投无路地在陌生人前哭出了声来,乱了脸上的妆。沈涵想起可可睡着的时候紧紧皱在一起的眉头,不均匀的呼吸声,清晨蹑手蹑脚从他家消失掉的身影,她其实是那么的小心,惟恐惊扰了身边的人。她们俩是多么地不同,沈涵也只能在远处观望小俏,不再去惊扰她,也不去惊扰她们。 沈涵从梧桐底下的阴影里面,匆匆地推着靠在边上在自行车离开,他骑了一段路,回看,看到小俏拎着一双红色的高跟鞋,四处张望着送鞋的人,脸蛋儿,还是宛若三年前,那个夏天的透明。 他不知,小俏也想做个私奔的小人,只是丁城城已在那里路口消失。 夏天在倒塌 - 第15节: 悲伤摩天轮(上) 夏天在倒塌 - 第15节: 悲伤摩天轮(上) 丁城城开始去二乔的车行里面打工了,车行在遥远的杨浦区,丁城城也就去过去搭个手,修车他修不来,他就在边上做帮工,因为可以每天看到很多过来修理的摩托车,各种型号的,所以说就算是工钱少了点他就不在乎了。车行里散养着一只绿颜色的小百灵鸟,没事情的时候就在地上走来走去,而丁城城闻着机油的味道确实感到顶顶地充实,看到狭小的工具房里面放满了各种零件他也感到兴奋,有几次趁着师傅不在时,他把橱窗里放着卖的头盔拿出来,戴上去,紧紧地扣住脑袋,耳朵几乎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眼睛里看出去的东西顿时失去了颜色般向前伸展着,他知道自己在克制着一种欲望,他把这种欲望深深地埋进了身体里面,紧紧地扎下一个根。 就好像有一次站在马路的对面看一家极限用品商店的橱窗,有一个熟人突然站起来向他招手,示意他过去,可是他过不过去了,马路上车子一辆接着一辆从他的跟前驶过去,把对面那个人的身体切割得支离破碎的,丁城城向前迈出一步,一辆摩托贴着他的身体擦过去,马路好像一下子暗了,因为路灯突然亮了起来,都是车灯,从头到尾地连接着,也看不到头,在城市过去繁忙的时候,红绿灯也只能彻底失去作用般地闪烁着,丁城城再向对过望去的时候,店里面也亮起了灯,橱窗的灯都亮了,那块滑板也被照亮了,刚才在门口聚集的年轻人,现在好像都已经进了店里面,向他招手的那个人也不见了 丁城城很沮丧,他感到自己正在慢慢地失去一种功能,慢慢变得残废,再也飞不起来。 暴雨过后的清晨,空气竟然是清冷的,让丁城城感觉自己从这个城里消失了。朦胧之间,听到卡车的声音轰隆隆地近了,似乎是隔了几条街,那些卡车排成长长的队伍,一辆接着一辆绵延不绝地进来又离开,后来竟然变得安静,一点声息都没有,也没有人,卡车排着对开来又开走,变得悄无声息。丁城城从这个没有声响的梦里面醒来,于是再也睡不着,而清晨依然没有过去。搬场卡车的咯噔一下停下,几辆刹车的声音此起彼伏,不一会儿就人声鼎沸起来,指挥搬动家具的声音混杂着弄堂早晨的刷牙声,搪瓷脸盆的碰撞声,简直就是不绝于耳,于是丁城城爬起来,看见隔了两条街停着几辆搬场卡车,生了点锈的电冰箱,被叠在一起的脸盆,用做嫁妆用的大红色绣花被面,颜色陈旧的组合家具,最后几个男人扛着一张大床摇摇晃晃地从狭窄的弄堂里走出来。 老房子第一批搬迁已经开始了。 妈妈把丁城城拖去莘庄那里看过房子,整洁的两室一厅,客厅朝南,要坐地铁坐到最后一站,在地铁开到最后几站的时候,车厢慢慢地浮到地面上来,宛如去异乡的火车,丁城城看见锦江乐园巨大的摩天轮,在孤独地旋转着。他又想起爸爸,小的时候爸爸曾经带他来过这里,那时候还没有这么大的摩天轮,只有一个非常小的旧的,可是当他坐在里面转到顶端的时候,他还是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回来,从地铁站出来时,丁城城在路上点了根烟,而妈妈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看了他一眼,就别过头去不说什么,于是这是丁城城在妈妈面前抽的第一根烟,他觉得心里面很柔软,在把烟吐出去的时候都觉得柔软极了,轻柔地好像这个夏天傍晚的风,吹过他t恤衫洁净的领子。用自行车驮着妈妈回家,她在身后轻轻地哼着歌,这是妈妈这几年来少有的快乐和轻松,她对丁城城说,那间朝南的房间给他住,要去买张很大的沙发,一张舒服的床。 丁城城还是去找可可了,因为他看到摩天轮,想起了爸爸。 自从那个暴怒的傍晚把可可从阁楼里面轰出去以后他就再也没有找过她,可是思念却是这样地与日俱增。 丁城城看到可可说的第一句就是:“我们去坐摩天轮好么?”可可在家门口被他拦截下来,觉得他不可理喻地断然回绝,她始终还是对上次被他暴怒着从阁楼里赶出来耿耿于怀,于是她甩了甩胳膊往搂道里走,被丁城城一把拽住胳膊,他说:“我没有爸爸!!我撒谎,是因为,我没有爸爸,没有什么他妈的狗屁的海员爸爸!!”可可停下了脚步,丁城城则在继续说着,从吼叫,变成了嘟囔:“从小我爸爸就离开了我,不,是他抛弃了我和妈妈,他再也没有回来过,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小时候没有爸爸的男孩子是被别人看不起的,所以我说我的爸爸是海员,别人都相信我,也羡慕我,喜欢跟我在一起,听我讲那些胡编乱造的故事。”丁城城一鼓作气地说出了这些,这是他第一次在别人面前说出了实话,而且是一个女孩子,可可默不出声地听着,听他讲完之后,默默地把脸靠在他的肩膀上面,说:“我们去坐摩天轮,现在就去。” 锦江乐园已经非常地残破了,所有的游乐设备都落了油漆,只有一点点的游人,跟小时候的记忆竟然有了那么大的偏差,那里的激流勇进,单轨滑车都已经显出戚戚的样子来,没有什么比一个破败的游乐场更叫人感到恍然,他们都记得小时候,坐在小小的船里面从激流勇进的顶端往下冲,浑身溅满快乐的水珠。 整个摩天轮上面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并肩坐在一个左右微微摇晃着的吊篮里面,慢慢地往上升,地面越来越远,单轨滑车、激流勇进、木马,都在慢慢地离去。可可想起来家里面,每次她回家的时候都在担心,爸爸是不是已经离去,她现在这颗脆弱得要死的心,在丁城城刚才的那番话之后,突然和他靠的如此的近。远处看到得灰蒙蒙的城市,成片成片的工房,和纵横交错的街道,高架桥,苏州河,所有的一切都是灰蒙蒙地叫人感动。丁城城看到那个小小的残破的小摩天轮,也依然在旋转,现在好像玩具一般,他想,小的时候,他就是在这里面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越来越高,风大,整个吊篮都在晃动,想在风雨飘摇的夜晚来到这里,整个城市都已经暗了,高架上的车灯像条龙一样地绕着城市转圈,恍恍惚惚,而生命亦是如此脆弱。 可可说:“我还记得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站在医院门口抽烟,你被担架从救护车上面抬了下来,有个女孩子在你身边神情慌张的奔跑。” “可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站在领操台上,穿着那条湖水绿色的印花裙子,抽烟,在很远的地方对着我笑。”丁城城说。 “呵呵,你又撒谎了,我从不曾穿着那样的裙子在领操台上抽过烟。不过跟在你身边奔跑的女孩子呢?” “她失踪了,我出院之后就找不到她了。” 将近到达顶端的时候,可可和丁城城的手慢慢碰到一起,转过脸来,轻轻地接吻,又迅速地离开了。可可迅速地想起大维,在她的眼前一闪而过。而这是不是爱情。 他们慢慢降下,成群成群的建筑物慢慢地朝着眼睛扑过来,多像三年前青春期的时候做过的梦,摔落,绵延不绝地摔落,如此地缓慢,在地面触碰到脸的时候,突然醒过来。 他们回家的时候,丁城城拉着可可的手,从锦江乐园出来,坐在地铁里面,过马路,走路,坐着,他们都拉着手。他们似乎走了很长的路,而手心里面也因为热而出汗,但是谁都不愿意放开,只是拉着,有时候轻轻地甩着。可可多么希望这个在摩天轮上亲吻她的男孩子能够把她从困境中救出来,是的,她在困境里面,她想重新去爱上一个人,再次勇敢起来,才能彻底地把大维所带来的小小伤害给忘记。 在四季新村的门口,可可老远就看到胭脂店的边上,一个那么熟悉的叫她心头发热的身影,小俏,小俏穿着白色的吊带连衣裙,光脚穿着那双红色的高跟鞋,跟所有周围的人都不同,那双鞋子让她漂亮得几乎要不真实起来,可可心里略微地怅然了一下,那么沈涵是来过了,他终于来过了,并且把高跟鞋送给了小俏,而小俏已经穿在了脚上。小俏在胭脂店里买了一根雪糕,慢慢地剥开纸头,靠着胭脂店边的梧桐树上舔着,左右张望,她在等可可。 可可朝她招手,拉着丁城城走到小俏的面前去,虽然这些日子两个人之间好像隔了很多东西,撞不开,但是她急于想与小俏分享自己的快乐,甜丝丝,如同女贞树的细小花朵一般,在不动声色的开放着,而越走越近,就看到小俏突然低下头,手里的雪糕也落在了地上化成一滩白色的雪泥。可可没有多想,走到她的身边,亲密地搂住她的肩膀,说: “小俏,这是丁城城。” “哦,我们认识,我们在一个物理补习班里上过课。”小俏尽量地不去看丁城城,却也不愿意去看可可,那个晚上可可匆促消失的身影和眼神叫她的心脏再次缩成一块坚硬的小石头,她低着头,装作无所谓的样子问道:“那么,你们好了?”可可笑笑,右手依然放在丁城城的手掌里面。可是她突然看见小俏扭过了头,有一个瞬间她们的眼神相互接触,而小俏的眼神里面充满了焦灼、怅然、嫉妒和轻微的愤怒,他们都低头看着地上那滩化开来的雪泥,一小队蚂蚁正慢慢地爬过来。 可可突然想起在一个多月前的晚上,在匹萨店打烊前,她和小俏坐在柜台后的角落里面吃南瓜蛋糕和水果布丁,小俏说,她最近喜欢上一个男孩子,那个男孩子每天都会从匹萨店门口的十字路口经过,他长得就好像一只兔子一般地敏感和温柔,她想起她第一次去赴丁城城在人民广场的约会,回家时在十字路口等红灯过时,扭头看了一眼小俏工作的匹萨店,霓虹灯突然暗掉了。 不,可可不禁在心底呻吟起来,是丁城城,小俏说的那个暗恋男孩就是丁城城。 可可记得小俏说那话时的神情,面孔在熄了灯的柜台后面是暗色的粉红,熠熠生辉,她默默地把手从丁城城的手掌心里面抽了出来,交叉在背后,小俏先走了,可可也跟着她走进了四季新村,新村里面四处弥漫着米饭和油煎带鱼的香味道,她们前前后后地走着,可可看到小俏走进她家的楼道里面,红色高跟鞋叩击地面的声音慢慢隐没在阴影里面。为什么这次,又一次重蹈覆辙。 刚才她还和丁城城靠得这么近,摩天轮上面,地面离他们那么遥远,都与他们无关。 于是可可决定不再见丁城城。 可可在这整个冗长的青春期里面,就只有小俏这么一个女朋友,她感到悲伤,当她离小俏越来越远的时候,也是一种真正的失恋的感觉,就好像突然被人硬生生的扯断了成长的纽带,硬生生地推到一个坚硬的世界里面去。其实有的时候,可可是那么地嫉妒小俏,她有一个完美的家庭,她的妈妈慈眉善目,她的爸爸沉默寡言地宠爱着她,她从来不曾置身于一场争扰中,平静,有男孩子默默地喜欢她那么多年。可可想分享,想从她身边偷走这一切,可可的心里不时地有这样罪恶的念头冒出来,可是当她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这个世界上就好像只有她们两个人了,她们是如此地平静, 可可还记得第一次被大维甩掉,她一个人趴在小俏家的马桶上呕吐,小俏在外面敲着门,一边说着:“可可,开门,没有关系的,一切都会好的,就我们两个人,这里就我们两个人,没有关系的,一切都会好的。” 可可不再接丁城城的电话,她把那个下午在摩天轮上发生的一切都通通忘记,离地面太远,一切都只是幻觉了。 夏天在倒塌 - 第16节: 悲伤摩天轮(下) 夏天在倒塌 - 第16节: 悲伤摩天轮(下) 而小俏终于在那个夜晚喝多了。 她趴在U2酒吧的桌子上面,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周围都是笑声,嘈杂的音乐声,渐渐远去。在梦里面她粉红色的兰蔻唇膏不见了,她在学校的操场上面四处寻找,低着头,最后她在领操台上面,看见了可可,看见可可穿着湖水绿色的印花裙子,嘴唇上面是她熟悉的粉色,可可笑着,张着她粉色的嘴唇,而小俏摸摸自己的嘴唇,突然裂了开来,疼,开始流血了。 小俏也不知道是谁把她从酒吧里面弄了出去,她撑在路边的梧桐树上面,开始呕吐,吐的时候翻江倒海,几乎是到了翻江倒海的地步了,大维说送她回家,她大声地说:“不,我不回家,不回家去,为什么她能够不回家,我一定要回家去。”小俏醉得厉害,她趴在大维的肩膀上面,吐得整个人都抽搐成很小的一团。可是还是很小心地不让呕吐物溅到红鞋子上面去,小俏明白只有可可知道她喜欢这样的高跟鞋,这是她们共同喜欢的一款高跟鞋。整个酒吧的人都朝她看,可是她以为,如果这双鞋子给可可穿,会更好看。 那是小俏第一次跟着大维回了他的家,她躺在大维的床上面,听到浴室里面的水声,风吹动梧桐树叶的声音,而她自己则立刻就在凉席上面睡过去了,继续做梦,梦到可可穿着红色的高跟鞋和白色的吊带裙,头发根根竖起来,站在领操台上背着太阳跟她说话,很寂静,就她们两个人,可是她还是听不见可可在说什么。 醒来的时候,发现大维已经躺在了她的身边,散发着洁净的肥皂味道,他在吻她的脖子,小俏一下子惊醒了过来,想要挣扎却被大维紧紧地压在身体下面,他的手臂那么用力而霸道地拢住她,从喉咙里面发出低沉的声音,没有丝毫的温柔,他吻她,可是小俏感到疼,皮肤都好像烧了起来一样,她挣扎,尖叫,却见房门紧闭,屋子里面只有静悄悄的冷气机的声音,连风声都已经没有了。大维粗暴地扯去了她的白色裙子,而疼痛就是这样地到来,排山倒海,小俏麻木地停止了挣扎,她看到大维的大腿上沾满了淡淡的血迹,而她自己的小肚子上面也沾了血迹,半透明的,空气里面充满了咸腥的味道,她想自己大概就要这样失血过度地死去了,她厌恶大维,她用手指甲狠狠地抓着大维的背,而血在继续汩汩地流出来。 在疼痛越来越剧烈的时候,她不自觉地叫出了可可的名字。于是一切都戛然而止,大维突然停下了所有的动作,怒吼着:“你刚才说什么,你为什么在叫可可的名字,你认识她?” “她是我的小姐妹。”小俏害怕着颤抖着说,她把身体缩成很小一团, “我他妈的最讨厌被蒙在鼓里面了,你们讲好的嘛!”大维松开小俏,转了个身睡去,他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大腿上沾染着的血迹,,小俏沿着床沿蜷缩起身体,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里,这整个夏天都恍然如梦,而当她的手指上沾到血的时候,她哭,不知所措,这里可可曾经躺过,枕头上混杂着各种淡淡的香,可是都不是可可身上的气味,可可已经从这里彻底地消失了,那么她又在这里做什么。从小俏第一眼看到大维开始,她只是想做一些让可可难受的事情,而可可是不是真的已经抽身离去了,她想爬起来立刻离去,可是酒精叫她又再次昏睡了过去。 清晨的时候,酒已经全醒了,头痛猛烈地涌上来,大维熟睡过去。小俏轻轻地爬起来,从地上拣起自己的裙子和内裤,她蹲下身体的时候,突然看到地上一张照片,是可可的照片,被压在一堆杂物下面,她盘腿坐在沙发里面,手里面拿了一支烟,神情是小俏所熟悉的一种不知所措。小俏只想迅速地离开这里,她再也不想回到这间房间。 外面是夏天少有的荫凉,风很大,却还没有太阳,阴沉着。裙子正是她第一次见到大维的时候穿的那条,正面有很多的扣子,颗颗难解,而现在第一颗扣子已经落掉了,落在了那间房间里面,清晨的风通通都从领口灌进来,小俏用手捏了捏裙子的吊带,身体是空落落的,还在继续流血,这一天就这样流着血,从清晨一直流到傍晚。晚上,小俏在卫生间里面,把被弄脏了的内裤褪下来揉成了一团,丢进了垃圾筒里面,再没有温暖的血流出来,身体里面的那个伤口一定已经结起了伤疤。 她需要离开,她要立刻地离开,一个人待着。 夏天在倒塌 - 第17节: 没有别人,就只她们俩(上) 夏天在倒塌 - 第17节: 没有别人,就只她们俩(上) 沈涵经常带着黑色的笔记本来找可可,常常是下班之后,他用自行车驮着可可去一起去吃大排档,他们要重辣的麻辣烫,放双份的腐竹,鹌鹑蛋和生菜,一起喝冰冻的啤酒。然后在油腻腻的昏暗的灯光下,沈涵一遍又一遍地要可可向他讲述,她看到程建国死去时的情景,绿色的后座椅上,程建国怎么样站起来,怎么样拨开人群,匆促地迈进了地铁里面,像去赶一班车,而不是去死,沈涵就这样反复地问着每一个细节,包括他穿的衣服,所以才相隔一个夏天的时候,可是可可的记忆却已经变得非常地模糊,但是她努力地反复回忆,最后自己似乎也跟着他迈进了隧道,看见刺眼的灯光打在身上,听见人群的尖叫声。 “他可能就是我的爸爸。”沈涵对可可说,“他为什么去死,我妈妈已死去三年,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死,有的时候我很恨他们,他们再不能对我解释这一切。” “嗯。”可可点点头,努力地吮吸着一根长长的粉丝。冰冻啤酒里面夏天在冒着泡泡。 “还有一件事情,你知道为什么我三年前会突然失踪一段日子么?” “嗯,其实那天我和小俏在办公楼的窗户口,我们想来找你道别的,看到在操场上发生的一切。”可可说。 “不知道那男孩子现在怎么样,我从小到大,打架,拿刀捅过数不清的人,也被人捅,可是我总是惦记着他,我就只惦记着他,后来我去乡下了,他也就没有了声息,不再出现,不知道那男孩子后来怎么样。”沈涵又再次陷入了回忆里面。“他应该没事,那天我跟小俏在边上等了很久,怕他流太多的血,可他后来站起来,自己走了回去,应该只是胳膊受了伤。”可可也想起那最后一个夜色低垂的操场,操场上男孩子的呜咽和沈涵鼓得像小旗子般的衬衫,她常常不愿意去想这些,却也是一次又一次地被拉回到那个窄小的煤渣跑道操场上面。 “原来你们都知道,我还以为这是个秘密。”沈涵笑笑说,想起在乡下的那几个月真正心惊胆战的生活,整天在一个潮湿的农民房子里面睡觉,晚上田野上有清新的风,天上也是数不清的星星,妈妈已经死去这个事实离他很遥远,好像不曾发生过,他回到上海的时候,整个人都胖了一圈,而屋子里面突然只剩下了妈妈的黑白照片放在框框里面。沈涵这几天又开始了对程建国死因的寻找,他不甘心,他总是被蒙在鼓里,他的整个成长就是被蒙在了鼓里面,他想捅破那层纸,用他曾经捅一个人的力气。而所有黑本子上的记录都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人们迅速地把程建国这个人遗忘,而沈涵依然在每天下班后,去寻找笔记本上面所记载的一个地址,他很困倦,也累,尽量地避免打架,每天寻找完之后,直接就倒在了床上睡过去,连洗澡的力气都没有了。 可可很想帮助他,可是她也无暇顾及这一切,因为爸爸又将要离开。 妈妈已经拆了线,能够自己下床活动,能够照顾自己的生活了。她看到爸爸眼睛里面的不安和内疚,过去每次他晚上夜归或者是要离家的时候,都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可可,于是可可就知道他又想要走了,在这个家里他待不下那么久,爸爸在深夜站在后阳台抽烟的时候,可可都感到绝望,她不知道还能够做些什么才能挽回,也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叫爸爸知道她的绝望。 小俏却已经坐在了去往陶城的火车上,因为掉了三百多块钱,使她去不成厦门,所以就挑了一个临近的小城,很安静也便宜。一切都跟她想象中的旅途非常地不同,没有书里面写的碎花棉布裙子,也没有火车上陌生人的交谈,她就好像是逃亡一样地离开上海,只背了很小的包装了换洗的衣服,给爸爸妈妈在桌子上面留了一张小纸条。在车厢里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话,只是闭着眼睛睡觉,现在睡眠竟然变得无止境起来。 而一到陶城,小俏就找了一个很干净的有浴缸的小旅店,放了满满一浴缸的热水,倒了带来的浴盐,把自己彻底地浸泡进去,热水龙头一直开着,她在里面浸泡着,从中午直到傍晚暮色降临。她把自己从水里面捞出来,感觉大维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终于随着水流汩汩地消失在黑乎乎的下水孔里面。 第一天的晚上,镇子里面因为正好有人在办喜事,所以亮起了红色的灯笼,红色的灯笼又联结成了火龙,绕着镇子转了一圈又一圈,小俏坐在旅馆的阳台上面,空着肚子,看着那道火龙蜿蜒着,断断续续地旋转着,听到人们的欢笑着,炮竹在高空炸开,空气里流转着一股硫磺的味道。好像已经离上海很远,离可可,丁城城,大维,沈涵很远,她终于到了另一个地方,一个人,成长第一次变成一个人的事情,没有他们的参与,没有人知道。 在陶城的这几天里面,小俏把大部分的时间都放在了旅馆的床上,她每天都睡到下午才爬起来,去外面的村子里面转悠一圈,一个旅游景点也都没有去,每天只吃一顿饭,在旅馆附近的小饭店里面喝冰冻的可乐,番茄蛋汤和鱼,看老板的小孩和狗嬉戏。周围也有人跟她这个从上海来的小姑娘交谈,她说她是来暑期社会实践的,要待一个礼拜。这是她在整个夏天过得最没有心事的几天,她暂时地忘记了那个跳地铁死去的男人,也忘记丁城城的十字路口,忘记可可的爆炸头,忘记大维所带来的伤害,她只想一个人安静地成长一会儿,哪怕是一会儿也好的。每天的太阳都很好,这里的植物与上海的不同,没有梧桐树,不会掉下巴掌大小的叶子来。 可是小俏在第四天晚上,就接到从上海打来的电话。 竟然是丁城城打来的,一接通电话他就焦急地说:“小俏你在哪里,可可不见了,你回来帮忙找找她吧,只有你最了解她了,你一定会知道她在哪里的。”当天晚上小俏就整理了包,然后她穿着衣服躺在旅馆窄小的床上,闻着棉布床单上太阳晒过的味道整夜都没有合眼,等到天微微亮的时候,她就背起了包,去长途汽车站买了最近的一班车,沿着高速公路开回上海,她要奔回上海,她要找到可可,她们俩一定有一根连在一起的细小血管,会突然地跳动起来,牵动着心脏。 路上,太阳渐渐出来,阳光晃入了眼睛,小俏还是没有闭眼,但是由于疲惫,阳光把眼睛晃出了液体来,她头靠着窗户,感觉在陶城的这几天变得那么地不真实,那天晚上绕着镇子旋转的红灯笼都已经变得很遥远,而原来上海竟然是那么的近,只需要三个半小时的车程就又已经可以回到这里,她走不远,在这个夏天她竟然怎么努力也都走不远,又被再次带回到这里。 可是可可在哪里呢? 夏天在倒塌 - 第18节: 没有别人,就只她们俩(下) 夏天在倒塌 - 第18节: 没有别人,就只她们俩(下) 小俏回到家里面就拨了丁城城的电话问他情况,那场无疾而终的暗恋现在已经被彻底地忘记掉了,丁城城 说,可可已经四天没有回过家了,手机也是一直关机,没有任何的消息。小俏心里面怅然,四天,她想她们两 个女孩子连离家都是选在了同一天,那天小俏坐上了去往陶城的慢车,而可可去了哪里呢?她这才发现这些日 子她们真正地疏远,她一下子没有办法感受到可可,茫然,没有方向,不知道她在为了什么样的事情难过。 她们什么时候隔开了那么远,一个夏天的距离,小俏感到悲伤极了。 小俏焦急,但是可可没有钱,她不会出城去。于是小俏沿着她们俩过去常去的地方寻找,冷饮店,商场, 地铁站,她在上海的大小马路上走了整整一天,希望能够遇见同样在走路,同样疲劳的可可。走着走着,她就 走到了过去的那个小学校的操场,暑假里学校已经被封闭了起来,操场上面空无一人。此刻,小俏累了,累极 了,她感到害怕,到处都看不到可可,整个上海都看不到可可,她感到害怕。她在隔壁的珍珠奶茶铺子里面要 了一杯红豆冰,过去她和可可常在放学以后来到这里,脑袋凑在一起说着私密的话,现在小俏又感到一种从来 没有过的需要,这种需要把小俏从陶城拉回到上海的这所小学校前面,拉回到了可可的身边来。她吮吸着冰透 冰透的冰块,和浇在上面的炼乳,她想,她所做的一切,都已经够了。 在夜幕低垂的时候,小学校周围的居民都出来纳凉,虽然说门口的马路已经被整改过了,铺上了橘红颜色 的地砖,那种夏日傍晚的气味还是没有变过,天空中甚至飘起了细小的雨来,就好像那个跟可可还有沈涵,一 起罩在雨衣里面回家的夏日,那个时候,成长得多么隐秘和快乐。 小俏从奶茶店里走出来,隔着学校的栏杆,突然看见操场的领操台上面有一个细小的人影,她激动地穿越 被马路,被横行而过的自行车狠狠地撞在了手肘上面,她闷声地尖叫着,趴在栏杆上,对,那是可可,那个就 是可可,穿着湖水绿的印花圆摆裙子,坐在领操抬上抽烟,晃动着双脚。小俏想喊她的名字,却感到喉咙被哽 住了喊不出声音来,于是把红鞋子脱下来扔过栏杆,然后提着裙子翻过栏杆,小的时候,她常常跟可可翻学校 的栏杆,为了晚上可以到操场上面来聊天,而现在技艺疏忽了,跳下来的时候一根尖尖的竖起来的栏杆在她的 白裙子上拉了一个巨大的口子,可是小俏也顾不得这些了,她拎起红鞋子,就赤着脚向可可奔跑过去。 “你怎么那么晚才找到我,你怎么不理睬我,你们都不理睬我了。”可可掐灭了烟头,从领操台上跳下来 ,她委屈地望着小俏,她与平日里那个骄傲的,对男孩子指手画脚的可可已经全然不同。其实在从陶城回来的 长途汽车上,小俏就已彻底原谅了可可,她们俩就是连在一起长大的,谁都离不开谁,像真正的爱情一般。而 所不能原谅的只是自己的小心眼,和嫉妒,让自己处于如此这般的境地。 可可蹲下来开始哭,发出呜哩呜哩的声音,那么地委屈和无助,整个操场都空旷无人,只有鸽子忽啦啦地 从她们的头顶飞过去。顿时,小俏对可可所有的怨恨都烟消云散了,她也蹲下来,感到宁静。这里,就她们两 个女孩子,小俏拍拍可可的头发说:“没事了,傻瓜,这里没有别人,就我们两个,这里很安全了。”而可可 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终于在小俏的胸口哇哇地大声哭起来,她想把一个夏天的泪水通通在这里流尽,淹没这 个操场。 可可是在爸爸再次向妈妈提出离婚的那个早晨离家出走,其实之后她每天都住在沈涵那里,她没有钱,也 根本没有其他的地方可去,她就待在沈涵的家里,沈涵的外婆正好回乡下去参加有个亲眷的葬礼,要去一个礼 拜才回来,傍晚的时候翻过门口小学校的栏杆,到操场上面坐一会儿,爸爸一定急疯了,可是她想叫他发疯, 这次不是小时候要一个布娃娃,赖在地上哭,爸爸就会出去买个布娃娃给她。这次她什么都不能够做了,她只 能躲开他们,如果他们要离婚,她不要看见,她再不要看见爸爸离开家时的背影,再不要闻到他身上越来越重 的烟味。 这几天沈涵依然在外面辛苦地寻找程建国的消息,可是什么头绪都没有。三年的时间,上海发生的变化已 经太大了,很多笔记本上面记着的地址,门牌号码已经找不到了,马路也是几乎每一天都在变化着,他找得很 辛苦,被所有的人拒之门外,总是非常沮丧地回到家里。 有一天晚上,可可问他:“他死了,为什么还是要找他。” “因为想知道他是个什么样子的人。”沈涵靠在枕头上,抽着烟说。 “你的妈妈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她一直是个很坚强的女人,她一定是一直都爱着爸爸的,曾经非常好看。” “有的时候,我在想,我们的爸爸也有他们的世界,跟我们一样,我们是不是一定要横亘其中。”可可闭 上眼睛,但是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她就在想着这样的一个问题,她是只担心寂寞,她担心像妈妈那样坐在沙 发上面,看着电视连续剧,然后就迅速地老去了,她并没有足够的坚强,她或许已经失去了勇气。 小俏搂着可可的腰说:“走,我们一起回家吧。” 于是可可想起冬天时,被大维甩掉,醉酒,在小俏家的马桶上疯了般地呕吐,用烟屁股烫自己的小腿,直 到尖声地叫了出来,小俏轻轻地敲门,可可隔了很久才打开门,小俏蹲下来抱着她的脑袋说:“没事了,都好 了,这里就我们俩。”现在果真一切都已过去,烟疤已经淡去了,也没有人能再次那么有力地刺痛她,她,必 须要,独自地成长起来,就算是艰难,也要被推往那里。 爸爸在楼道口等待可可,他的头发也突然之间白了不少,看见可可回来的时候就站在楼梯上伸开双臂地迎 接她,把脏的,浑身散发着汗酸味道的,头发蓬乱的小女儿搂在怀里面,他说:“爸爸不走了,一直留在你的 身边。”他们已经有多年没有这样地拥抱了,爸爸在可可长大之后,连用手搂住她的肩膀都会不知道往哪里放 ,现在他们拥抱着,听到房间里面,妈妈的电视机传出一曲电视剧的片尾曲。 “不,我没有关系的,这次真的没有关系了,你放心,你走吧。”可可笑,“我知道你会回来看我的,你 舍不得我的,如果你不来看我,我也来找你。我会照顾好妈妈。” “你这样怎么叫我放心?” “你都这么老了,我不能再横在你的生活中了。”可可摸摸爸爸的白头发,原来衰老真的来得那么地轻而 易举,仅仅需要几天的时间。 于是爸爸在第二天早晨离开了家,那时候可可还没有起床,可是她被爸爸关上门时发出的声音所惊醒。爸 爸给可可列了一张很详细的表格,上面写着妈妈需要服用的药物,她需要的作息时间,她最喜欢吃的食物。可 可只是依然不明白,为什么曾经亲密无间地相爱着的两个人,会彻底地分开。 丁城城也被可可弄得发了疯,这一次的爱情对他来说与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他从来不曾对哪个人说 过关于爸爸的实话,而这一次居然是一个女孩子,可可穿着湖水绿色印花裙子,漆黑漆黑的头发,倔强地把他 从童年的噩梦里面牵扯出来,硬生生地推到了现实前面。然而可可又一而再地失去踪影,她不再接他的手机, 拒绝任何的一次见面机会,丁城城见不到她,又离自己心爱的滑板已经越来越远,他飞不起来,不仅仅是因为 他对妈妈的允诺,更因为他被困这,他觉得自己在慢慢丧失一种能力,如同小小的困兽一般,他坐在小阁楼前 面,对着窗户打飞机,外面永远是云淡风清,稀薄的云在暗色的夜晚漂浮着。可可为什么与众不同,牵扯出他 无穷对少年时代的回忆,那些夸张的不着边际的谎言,那些对家长会充满了恐惧的夜晚,他总是担心自己的谎 言被揭穿,这对一个小孩子来说,将是灭顶之灾。 而可可的出现却是给了他一种莫名其妙的勇气,他想找到爸爸,想知道他的消息,想再次听到他的声音, 把手放在他的手心里面。他也想骑着机车在南浦大桥上飞驰,身后带着可可,笔直向前,毫无障碍,直到城市 的尽头。 他疯狂地爱上了可可,却是找不到出路。 就好像现在,丁城城并不知道如何在偌大的城市里面找到爸爸,他在哪里,如果在路上偶遇,是不是还认 得出他的脸来。 夏天在倒塌 - 第19节: 私奔未遂的小姐妹们(上) 夏天在倒塌 - 第19节: 私奔未遂的小姐妹们(上) “你能不能别问我这个问题?”小俏别过头去。 “是沈涵的?”可可小心翼翼地问。可可一直以为沈涵送给小俏一双红色的高跟鞋后,他们俩是在一起了。 “不不不!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可可我怎么办?”小俏不愿意去看可可的脸,“是大维,大维。”那么现在她说出来的,她过去的那个愚蠢的邪恶的嫉妒的目的是达到了么,但她已经完全不能够去看可可的脸,这个时候,她宁可可可一个巴掌狠狠地煽在她的脸上,也不愿意现在,可可半晌都发不出声音来,她真想把自己藏起来。 可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彻底地弄昏,就好像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人狠狠砸了一棒,她曾经设想过无数种可能性,她一直以为她会再次碰到V,她想过要以一种怎么样的姿态与V说话,穿什么样的衣服和裙子,可是现在V早就已经销声匿迹,只剩下她自己顶着一个可笑的爆炸头,以为自己真的变成了大维喜欢的那种精灵古怪的女孩子,以为自己变成了V,而V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过期,她被小俏轻易地击溃。她能够对小俏怎么样,这个一起长大的女孩子,蜷缩在那里,发了高烧,挂着盐水,宛若一只被人遗弃了的小动物。 可可把小俏弄回了家里,盖上厚厚的毯子,在她的茶几边上摆了一杯凉水,看看时间已是晚上六点多,可可一直不看她一眼,她恨小俏,恨她有个完美的家庭,恨她现在那么可怜地缩在被子里面,紧紧地闭着眼睛,额头上一层细细的汗珠在往外面渗。她对小俏说:“你先睡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可可想去对面的便利店被帮小俏买试纸,如果怀孕了就得尽快地打掉,虽然痛但是还是要面对。但是她的步伐却不知不觉地走到公交车站,她跳上公交车,用包里面刚刚看病后仅剩的几个硬币买了票子,她要去找大维,她要当着他的面,重重地煽他一个耳光,而她在包里面摸索硬币的时候,却摸到了沈涵送给她的那把暗红色刀柄的小刀,可可把刀紧紧地拽在手心里面,车窗大开,夏日的风带着那么多的回忆和煦地抚摩她的脸,她总是能够看到她跟大维一起躺在床上,看到的那个窗口,绿色的梧桐树叶在风里面轻轻地摆动,发出沙沙的声音,她的眼框里充满了泪水,原来她从未将大维忘记,就好像她依然在听收音机头乐队的音乐,她手臂上的烟疤也又开始疼痛。她总是不能够忘记,所以她才会如此愤怒,她是一只愤怒地要跳起来的小狮子,她的手里握着刀,她想杀死大维,杀死他,从此再也不要再惊扰她。 大维的家门紧紧地关闭着,可可坐在楼梯口等,等的时候她将要睡着,她梦见自己去参加大维的葬礼,她穿着红色的刺绣裙子,被人轰赶出去,她连遗照都没有办法看到一眼,于是她大哭,恳求别人让她进去,她说她是大维的妻子,她看到黑色衣服的人群里面有小俏,小俏向她伸出手,可以人群在往里面挤,她被挤了进去,再也看不到。 “可可,你怎么在这儿。”那么熟悉的叫声,穿越过这一个夏天,把可可唤醒。 大维还是穿着那件大红五角星的汗衫,站在她的面前,肩膀上面还背着一只贝司。可可跳起来,紧紧地靠着墙壁,手放在牛仔裤的袋袋里面,里面藏着那把暗红色柄的折刀。 “为什么你要这样对小俏,你是不是人啊!”可可大声地尖叫起来,彻底失去理智地歇斯底里。 “为什么你要离开我!为什么你不再接我的电话!”大维竟然也咆哮起来,“我怎么知道她是你的姐妹,她不跟我说,她根本就让我蒙在鼓里,还他妈的是处女。” “你去死啊,你去死啊,我恨死你,你根本不是人。”可可尖叫着扑过去咬他,她的仇恨与爱情一起让她的身体充满了力量,她是烧着了的,失了控的,大维都感到惊恐。 “可可,可可,别这样。”大维紧紧地抱住可可,让她的双手都无法再动弹,而可可依然在挣扎,她就好像是一头小野兽般地挣扎,双脚胡乱地在地上登着,她手里的刀柄紧紧地抵住了大维的肚皮,她使劲地咬住他的胳膊,手指按在刀柄的弹簧上面。 “可可,宝贝,别这样,安静下来,宝贝,安静下来。”大维任由她咬着,慢慢地抚摩着她的头发,“宝贝,会好的,我一直在等你回来,你消失地太快了,对不起,我不该去招惹起来的女孩子,可是我不爱她们,我爱你。”大维在她的耳边嘟囔着,“我爱你,我每天回家都希望看到你坐在这里等我,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可可安静了下来,她想抱着大维痛哭,可是居然怎么也挤不出眼泪来,她不再相信大维的话,她再也不会相信大维的话,大维带给她的伤害,足够让她狠狠地在他的肚皮上刺上一刀,让血流出来。可是刚才他说我爱你,他说我爱你,可可的刀已经在手掌里面展开了,可是她突然之间把大维推开,重重地推到了楼梯的拐角处,喊着:“我再也不会看到你。”然后跌跌忡忡着跑下楼梯,她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从这里落荒而逃。穿着牛仔裤和紧身t恤的爆炸头女孩儿,拽着小刀,冲出了梧桐树的阴影。 可可不能够回家,不能够面对小俏。 她坐进地铁里面,随着导返娜巳航去,又随着拥挤的人群出来,人群带来安全感。她望着深深的隧道,车厢开过来就鼓起来地底下的风,那个男人迈进隧道的时候,是不是也被这样的风所吸引,死亡到底是什么样的摆脱。可可出站的时候是地铁商城,她在那些琳琅满目的粉色小玩意中间穿行,橱窗里挂着这个夏天最最时髦的衣服,丝巾,地上摆着各种颜色的浅跟帆布跑鞋和凉拖,专做打洞文身的店面常常是贴满了来光顾过他们店的顾客的照片,那些染着各种颜色的女孩男孩伸出他们的舌头,展示着舌头上舌环或舌钉?br/ 夏天在倒塌 - 第20节: 私奔未遂的小姐妹们(下) 夏天在倒塌 - 第20节: 私奔未遂的小姐妹们(下) 眯子在被丁城城忘记的这个夏天里面,却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在丁城城受伤的那个晚上,她突然希望他就这样死去,死去,就再不会离开她,而这样的想法叫她心惊胆战。于是她用刀片重重地切断了自己的动脉,躺在床上等待两个生命一起的死亡,她想把自己从丁城城那里拯救出来,她多么害怕等到丁城城从医院醒来,他的记忆里面再没有“眯子”这两个字。 但是眯子被从外地出差回来看望他的爸爸救回来。孩子流产了,因为缝针缝得不细致,手腕上留下粗重的伤疤,她的爸妈想把她送去国外去读书,怕她留在这里碰到什么人又再次收到刺激,他们就她这一个女儿。可是眯子执意不肯,她在乡下休息了几个星期,在辽阔的田野里面度过了夏天最热的几天,晒成了小麦色,又重新回到了上海,回到了自己的小店柜台后面。 第二天早晨,可可早早地起了床,去早饭摊子上买了热的咸浆和大饼,又去便利店里面买了早孕的试纸,去小俏的家里面找她。新村的早晨与过去的任何一个都不同,几个中年女人匆匆地披着睡衣从可可身边擦过,念叨着:“快去看快去看,有人要自杀了。”可可看到小俏的楼底下围了稀稀落落的几个人,她的心头使劲一紧,小俏,她念着小俏的名字,几乎要呻吟起来。 在七楼的天台上面,一个小小的影子坐着,风从她的背后吹过来,头发盖住了面孔。 “小俏!”可可在底下声嘶力竭地叫了一声,她立刻奔进了楼道,几步并一步地向天台跑去,几次在楼梯上因为跨错步子而跌倒,越是心里面着急,就越是要重重地跌在地板上面,她的腿脚发软,好像永远都无法到达六楼的天台,而小俏的影子已经看不见了,她已经不在马路对面了,车流向着闪烁的黄灯永远的不停止,可可的喉咙哽咽,被烧着了般,喊不出小俏的名字,车子紧贴着她的身体擦过,却压不死她,越发地绝望。 终于推开了六楼天台的门,又重重地被门槛绊倒,这一次,她整个人都向前扑去,下巴猛地敲在了地上,添到血的味道,嘴唇被弄破了,可可筋疲力尽地爬起来,身体已经重得如同铁块,她突然痛苦地呻吟了一下,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她看到水箱上面,整整齐齐地摆着一双红色高跟鞋,那正是小俏脚上的红鞋子,独一无二,细细的绕带软软地垂着,好像被哪个私奔的小妖精遗忘在了这个清晨的楼顶,或者是睡觉前面拖下来摆在床前,却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还会从睡梦中醒来。 而可可迈不开步子,她不敢想象探出天台的栏杆时,会看到小俏的身体粉粉碎地躺在地上,太阳还没有出来,地面一定是阴冷的。可可几乎要跪下来了,眼睛也干涩得流不出眼泪来,慢慢地走过去,几乎是挪过去,整个楼顶静悄悄地看不见一个人,而前方,辽阔的辽阔的工房密密地排在一起,此起彼伏,她一下子找不到自己的那一幢,都隐没在了里面,高高低低的水箱,在太阳没有升起的清晨,都是苍苍茫茫的,陈旧的墨绿色,米黄色,生活都还没有醒过来,而远处,就是高架桥,也是苍茫的盘桓着,在城里肆无忌惮地穿越而过,再远处,寂寞的草坪,已经先他们一步走过了夏天。 可可喉咙发紧,她担心小俏已跳下,隐没在一片正要舒醒的工房中,叫人再也找不到她。踩上栏杆,踮起脚,低头,睁开眼睛,没有人,水泥地上空空荡荡的,围观的人已散去。 可可回过头,看到靠在水箱边的小俏,她靠着,膝盖紧紧地蜷缩着,身体成了小小的一团,裙子脏脏的邋遢的,小脑袋歪在肩膀上面,胳膊还抱着膝盖,刘海湿漉漉地搭在额头上面,烧已褪去,额头冰凉冰凉的。可可跑过去,几步路的距离把脚腕给扭了一下,她用力地摇着小俏,还没喊出声来,眼泪就落下来了,她紧紧地抱住小俏,把头放进她的胳膊里,闻到她身上熟悉的花露水味道,号啕大哭起来,身体变得软绵绵,她不要再坚强,不要再勇敢,她就想抱着自己的小姐妹,哭,把身体里面的水分都哭干净,然后才能够平静下来。而在这个夏天,泪水变得多么地廉价。 可可哽咽着说,“我以为你死了,我看到你的鞋子,我吓死了。” “我一直坐在这里,坐了一个晚上,我没想跳下去,只想这样坐着。” “现在好了,天亮了。”可可擦着眼泪,说,“我真想就这样睡一会儿,我觉得自己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可以睡上三天三夜。”她们面前连绵起伏的工房被清晨蒙上了一层雾,灰蒙蒙地被隔绝开来,看不清了,而清晨的楼顶是如此地安静,只有灰色的白色的鸽子扑扇着翅膀,成群结队地从头顶飞过去,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小俏拿着可可买的早孕试纸坐在卫生间冰冰冷的马桶上面,可可隔着一扇门在外面蹲着抽烟,小俏已经在里面呆呆坐了很久,可可也不催她,小俏要鼓起很大的勇气才能够面对自己现在的处境。 把小盒子拆开,手忙脚乱地把盒子撕了个大大的口子,把薄薄的说明书翻出来看,仔细地从头到尾看了两遍,生怕漏掉一点什么。孤单单地摸着自己裸露在外面的膝盖,如果肚子里面有了个孩子,小的时候就是只柔软的小兔子,趴在手心里面,小俏的心又再次被狠狠地抽紧,她感到窒息,这些日子的噩梦她只有让它在心里面烂掉,烂到一点痕迹都没有。她的身体紧张得缩成了一块小小的坚硬的石头,滴试纸的手指在轻微的颤抖,第一滴歪掉了,第二滴才正好滴在试纸上面,接着小悄抱着膝盖坐在马桶上面等待着试纸的变化,她看到液体慢慢地涌上去,紧张得几乎能够听到血管里流动的声音。 一根红线,只有一根,淡淡的红线,宛如一个细细的伤口。 瞬间,小俏感到身体慢慢地变软,所有的力气都在往外面排泄,她趴在水斗上面,头发全部都落在湿漉漉的水斗里面,她的身体在这个夏天从来没有如同现在这般放松过。小俏直起身体来,把水斗上面的试纸,小塑料管子,包装盒子都通通揉成了一个小团,扔进抽水马桶里面去抽掉,水箱呻吟了一下就打着圈把所有的这些东西都冲掉了,小俏照了照镜子,白色吊带裙已经完全脏掉了,她默默地打开水龙头,用冷水冲了冲自己的脸,慢慢地抹上润肤霜,然后拿粉色的胭脂在脸庞的两侧轻轻刷了两下,想起去买这盒胭脂的时候,店里面的小姐都夸她和可可的皮肤好,像陶瓷一样。 推出门去,可可正面对着她站着,小俏抱住她的脖子说:“没事了,我饿了。” 夏天在倒塌 - 第21节: 惨绿少年,从这一头到那一头(上) 夏天在倒塌 - 第21节: 惨绿少年,从这一头到那一头(上) 而可可也所有神经也被抽紧,她飞快地问:“他为什么捅你?” “因为,我骂他,他跟我一样,没有爸爸,我厌恶他。我常常能够从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他是我的噩梦,小的时候,我希望他死掉,我跟其他小孩子一起欺负他,把他堵在死胡同里面,抢他的钱,打他,我总是最最用力的一个,我希望他就这样在弄堂的脏水溏里面缩成一团,然后死掉,无人发现。我们打他的时候,他总是瞪着眼睛看着我们每一个人,他的眼神的确叫我躲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恨他。后来他变得很凶狠,打架也很出名,我就躲开他,我以为他也一定恨我,我以为如果将来谁要揭穿我的谎言,一定是他,他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他要对所有的人说出真相。” “三年前,在操场上,他突然出现,我们扭打在一起,这一次我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我几乎是想致他于死地,我继续骂他是个可耻的私生子,没有爸爸,我骂得很脏,用那时候会的所有的脏话,后来我们都打不动了,我继续骂他,感觉这样自己就很安全,他拔出刀子来,在我看到刀子进入我身体的时候,我感到我就将要死去了。” “后来我没有死掉,他消失了。我在碰到你之后才常常想起当日操场上发生的事情,那是我离死亡最近的时候,我现在知道为什么我恨他,我始终无法面对的就是爸爸离开我的那种恐惧,我害怕被发现,每天都害怕谎言被揭穿,其实在他蜷缩在脏水溏里的时候,我常常看到的却是我自己,我总是担心有一天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而他反过去,狠狠地踢我。” “可可,那天你就在操场的边上,你什么都看到了,我还记得你,我还记得你那条湖水绿色的印花裙子,你什么都看到了,是么。” 丁城城并没有看可可,他一个人沉浸在所有的回忆当中,他又看到自己是个小男孩的时候,他在黑暗的弄堂里面用脚狠狠地踢另一个倒在地上的男孩子,那时候他那么小,那么小的被弄堂里的黑暗所笼罩,血腥气包围在四周,这种恐惧感直到现在还是那么地触目惊心,他惟有把所有的恐惧感都发泄在那个蜷缩在水塘中的男孩子身上。 可可推了推丁城城,慢慢地爬到他身上来,太阳从阁楼的百叶窗里渗进来,很安静,可可温柔地趴在丁城城的胸口,她想起了自己的爸爸,现在不知道爸爸在什么地方,吃着一个怎么样的女人煮的食物。她缓慢地用手指抚摩着丁城城的嘴唇,那里已经不再流血,结起了薄薄的疤,这种恐惧感深深地感染着她,她明白正是这种恐惧,匮乏的安全感,把他们两个人带到了一起,他们在一起感到平静,安宁,无人打扰,宛如坐在摩天轮之上,小小的吊篮,封闭着的摇摇欲坠。 他们再次接吻,很久,丁城城的嘴唇又开始流血,咸的,湿的。 永远无法抛弃,永远无法被抛弃。 突然楼下传来了急剧的敲门声,他们安静地听着敲门声,并不打算理睬,可是敲门者很执著,很长久,于是丁城城爬起来,把已经快被扯烂的衬衫拉拉好,有点气恼地走下楼梯去开门,可可听到锁被旋转着打开的声音,却久久地听不到说话的声音,空气似乎已经被凝结住了。隔了一会儿,可可慢慢地走下楼去。 她看到,门里面,穿着白衬衫的丁城城,门外面背着快递包裹的沈涵,她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跟沈涵同时看到了对方,同时说:“你怎么会在这里?”沈涵依然在日日奔波着寻找黑色笔记本上面的地址,永安里127号,就在笔记本地址栏的倒数第五条,名字那一栏里是空白的。 这个地址正是丁城城的家。 谁都没有想到,在多年之后,这两个男孩子会以这样的一种方式相遇,但是过去的那种互相仇恨现在竟已经烟消云散,而有关那条黑暗的死胡同的回忆也无人再愿意提起,他们两个人隔开一米远的距离,站着,注视着对方,他们与三年前都有了很大的不同,如果走在路上相遇也未必会认得出来,其实相隔三年他们的第一次遇见是在医院里面,那时候沈涵手挽着绷带从急诊室里面走出来,丁城城额头流着血被抬了进去,他们擦肩而过。 时间和数个夏日的成长已经把所有的仇恨都消解掉了。 “你的胳膊,后来没事吧?”沈涵自走出那个操场的那一天起,就好像重新走出了自己,而这个问题他已盘桓在心头数年。丁城城晃了晃自己的胳膊,笑笑,这个他曾经想致于死地的男孩子现在站在他的面前,可是他不再恨,爸爸和谎言所带来的恐惧,大部分已经在可可那里消失,当他说出了所有的真相,他就不再害怕一个人站出来揭穿他,那条黑暗的积水的弄堂也在记忆里面迅速地后退了。 他们彼此致意的时候,终于感觉自己像个成年的男子。 “我是循着地址找过来的,你也认识程建国么?”沈涵突然问。 丁城城的脸顿时就变了色,这是他在那么久以来,第一次听到一个陌生人念出了自己父亲的名字,程建国,妈妈根本就不在家里面提这个名字,他们都几乎要把这个名字被遗忘,而现在这个名字,带着爸爸身上爵士香皂的味道扑面而来,他又再次回到小时候,和爸爸一起站在路的拐角处,等妈妈下班回家。他顿了顿说:“那是我爸爸。” “爸爸?”沈涵和可可都几乎要叫出来。 “是啊,他是我爸爸,可是,我已有十多年没有见到过他了,可可知道,他抛弃了我和妈妈,一个人走了,那时候我还很小,我不知道具体的原因,而妈妈也不许我再提起。你有他的消息么,请告诉我,我很想知道他的消息,尤其是最近,遇见了可可,突然想起很多过去的事情,我就越发想知道他的消息,你认识他么?,他现在还在上海么?他在哪里工作?住在哪里?”丁城城一连串的问题突然涌出来。 他们俩都望着丁城城,一个站在他的面前,一个站在他的背后,只是他们面对他一连串的问题,都无法再说话了,僵持着。 “丁城城。”可可轻轻地把手放进了丁城城的手掌里面,“如果他正是你说的爸爸,那么他现在,已经死了,我和小俏一起看到他跳进了地铁里去。”沈涵把黑色的笔记本递给丁城城,他说:“这是你爸爸写的日记,你看看吧。” 丁城城愣住了,茫然地接过笔记本,站在门口一页一页地翻看起来,时间过得很慢,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僵持住了,他们等待着丁城城看完这本本子,谁都不敢吱声,他们看着他,看到他开始颤抖,悲伤的睫毛长长地覆盖住眼睛,瘦削的肩膀越发颤抖地厉害,可可不禁上去扶住了他的肩膀。 “不!”丁城城猛然甩开可可的手,可可几乎要绊倒在门槛上,“什么自杀,什么他妈的狗屁自杀!谁他妈的自杀!”丁城城狂躁地跳起来,他站在他们的对面,大吼着,“滚,谁他妈的狗屁自杀!”他几乎要哭出来,弄堂里面伸出很多眼睛来,注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午睡的老太太们被惊扰得醒过来,慢慢地聚拢过来,窃窃私语着。 丁城城突然撞开可可和沈涵,揣着黑色笔记本,拨开看热闹的人群,冲了出去。 所有的一切都变得那么地不真实,天很亮却没有太阳,明晃晃的,到处都是梧桐树的阴影,他所有谎言都不会再被击破,是的,他的父亲,他的爸爸,他想象当中那个正在好望角的海员,都已不会再次出现,死亡,把所有的谎言都埋葬了起来,爸爸死了,可是无人知道他的死,他死得那么地卑微,他是否也有一个葬礼,是否他又有了新的家庭,新的孩子,他们是不是为他哭泣了。 爸爸从不曾在黑色的笔记本里提过他和妈妈的名字,只在一个没有名字的空格里面,用淡淡的笔迹写了他家的地址,他,这将近二十年的生命,就变成了那个空格里面一条淡淡的字迹,写着:永安里127号。 马路上的人群都在急速的后退中,他们都给发了疯般奔跑的丁城城让出一条路来,爸爸总喜欢在夏天的午后喝黄酒,吃一碗用咸菜煮出来的发芽豆,坐在木头的桌子上坐很长的时间,现在所有关于爸爸的记忆地在突然之间清晰了起来,而扑面而过的人群,都在要撞见的那一瞬间迅速地闪开,卖冰淇淋的小车叮叮当当地响着,妈妈第一次遇见抽水马桶倒漏的时候,一个人站立在一堆冒着泡泡的粪便当中。丁城城觉得自己在往下沉,宛若青春期刚刚开始的时候,总是梦见自己被黑颜色的水淹没,现在,煤渣跑道的操场看不见了,湖水绿色的裙子看不见了,溅了血滴,在风里面鼓起来的衬衫看不见了,在头盔里,那条长长的没有尽头的,灯光辉煌的路也迅速地转了个弯,兀然到了尽头。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在丁城城成长的时候说:站起来,不许哭!弄堂里咸蛋黄冬瓜的香味又钻进了他的鼻子里面。 这个午后,城市里的人们都看见一个瘦削的惨绿少年,奔跑着,从这一头到那一头。 他根本就不知道要向前奔多久,才能够冲破这个夏天。 夏天在倒塌 - 第22节:从这一头到那一头(下) 夏天在倒塌 - 第22节:从这一头到那一头(下) 台风在傍晚到达上海,它以不可预测的速度,穿越过海洋来到这里。 那晚,丁城城开走的是二乔的车子,二乔新买的二手摩托。 晚上已经开始风雨交加,车行的那个破烂收音机一直在沙沙地响着,不时地念叨着台风警报,而所有的人竟然都在这样荫凉的天气里面开始感到昏昏欲睡了,一起抽着桌子上的一包中南海,虽然外面的雨很大,可是被塑料布挡着的房间里面很安静。二乔推着新买的二手摩托从门外走进来,把头盔拿下来夹在手臂间,挡泥板已丝毫起不了作用,他身后的一大片已经全部被泥水打湿了。 “差点死在外面,回不来。”二乔浑身都浸着水。 车子虽然已经成了一辆泥浆车,但是把手和仪表盘还是在黑夜里面闪闪发亮着的。这一个晚上,因为台风的关系,可能是不会有生意了,丁城城只是想把自己埋在旧沙发里面,抽了一地的烟,闻着车行里面的汽油味道,看看地上那些沾着油污的小零件们,他什么都没有想,他坐着,悲伤地等待着脑子里面再次出现一条笔直的公路,手里紧紧地揣着那本黑色笔记本。他翻到后面,后面的空白页上,突然出现细小的字迹,跟前面的截然不同。 他慢慢地翻看着,字迹新鲜,是一个女孩子写的。她被抛弃,又被抛弃,她被所有的人抛弃,她恐惧,她感到自己残废,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在最后的几面,丁城城看到这样的话:“但愿多次死去又再次醒来。”他感到心里面发怵,丁城城全然不知道这后面是可可的字迹,他全然不知道可可在她最悲伤的时候把那些细小的话都写在笔记本背后的空白页上面,他只是看着,一句又一句的话中,他又再次看到他所熟悉的少年的恐惧,再次袭来,几乎要把他击倒。 后来二乔他们几个人一起在小房间里面抽烟和聊天,再过了一会儿,听到外面响起来的引擎声,不知道谁说了一句:“这种天气居然也会有生意。”于是就好奇地望着紧闭着不动的塑料帘子,再过了一会儿,他们突然意识这并不是什么在这个台风的鬼天气里来的顾客,二乔在沙发里面轻轻地说了一句:“怎么听得这声音不太对啊。”接着猛地从沙发里跳了起来,来不及叫着:“靠,那是我的车!”他连忙冲了出去,掀开挡风的塑料帘子的时候,外面的风和雨砰得一下闯了进来,肆无忌惮地在房间里兜转着。 而外面,雨棚下面,留着一个干燥的似乎还是热乎乎的长长的痕迹。 二乔焦急地回到屋子里,看放在桌子上的钥匙,把桌子上面的香烟缸都打翻了,臭烘烘的烟灰弄得衣服上一滩,钥匙真的已经不见了,他立刻喊:“丁城城!”而果然,刚刚那个一直缩在沙发里面,已经快要缩成黄豆大小,几乎看不出是个活物的丁城城,现在已经不在刚才的位置上了,房间里面仅有的几个人都僵硬在那里,不敢出气,从塑料帘子的缝隙里面,外面的风挤压着发出呜咽的声音,叫嚣着。 那个台风的夜晚过得很长,很久,以往的任何一个夏天都不再能与它相提并论。 风声很大,所有的梧桐树枝叶都在疯狂地扭动着, 可可整个晚上都把窗户全部打开着,她在期待着灾难的发生,她在期待着着一场台风或许可以把她卷走,她这几天深刻地感到自己心中的一种东西被杀死了,不知被谁亲手杀死的,而且死得很慢,到现在她几乎已经感觉不到它的生命了,她的感情现在都扔在外面,没有地方放,那么台风是不是可以把她们都通通带走。 小俏捧着收音机度过了整个夜晚,一直在听一个遥远的不可辨的女声在唱歌,这令她想起那个绝望的夜晚,她靠着水箱坐着,看着天空从蓝色的变成橙黄色的,红色的,深红色的,透明的黑色,工房里面亮着各种颜色的灯,星星点点地慢慢熄灭,而天空里面总是有着某种永恒的光亮,透彻的变换不定的好像一根长长的蜿蜒不定的绸带子,她恍惚地不知道自己是依然在城里面,还是那个在山上要私奔而去的小妖精。 第二天的傍晚,天空变成透明的灰色,不再有雨,风也变得轻微起来,积水漫过人们的小腿,而下水道里面有巨大的水流声,凋落的梧桐树叶在水面上打着转迅速地漂移,整个城市在经过一夜的洗涤之后变得澄净起来,这一次的台风尤其地猛烈,马路上横着被刮倒的梧桐树,摔烂的花盆和广告牌到处可见,而积水好像永远都消退不尽一样。但是台风仅滞留了一个晚上之后,就迅速地离开。 可可在睡眠里,一直坐在阳光灿烂的傍晚的屋顶,抽烟,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一片片灰蒙蒙的工房都在她的眼睛底下,她的身边一直坐着另一个人,这个人只是低着头,抽的烟是软壳的黄骆驼,也是一根又一根,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话。等她醒来的时间,洞开的窗户外面已经吹起了从海边过来带着咸味的潮湿的风。 两天之后,上海好像从冰冷的水里面被捞起来一样,所有的积水都在缓慢地褪去,人们又开始正常地上下班,停了两天的轮渡开始再次运行起来,夏天也终于显出衰败的迹象来,而台风的痕迹也被城市轻易地抹去了。 只是惨绿少年,再不会出现。 丁城城在台风的晚上死于高架的一个拐弯口。 当他的车子时速超过120码的时候,在拐角处失去控制,狠狠地撞在栏杆上,被抛了出去,飞出了车子三十米远,他戴着头盔,可是头盔都裂开来了,发现他的时候,头盔的挡风玻璃上面全部都是血,看不清楚他的脸,他差前一个出口只有一百米的距离了,他一定是想下这个出口,在转车道的时候,突然打滑,彻底失去控制。台风的深夜高架上面车子稀少,没有人在狂风暴雨中出行,他被发现的时候已经躺了几个小时,在这几个小时里面一直没有死去,只是昏迷。在医院被抢救了整个晚上,他似乎曾经醒过来一会儿,他的手指动过,眼球在拼命地痉挛中,后来微微地睁开了,又闭上,空气变得非常地焦黄,整个世界都是焦黄的,清晨,他的心跳就停了,好像还是在他自己的睡梦里面,不知道他在最后的最后,会不会想起,在夏天刚刚开始的时候,那个教室的窗户后面,可可一张悲伤的坚强的面孔,那时候,她正在黑色的笔记本上写字,那时候他们都以为发生了很多事情,经历了很多事情,其实与之后相比,这一切,只是开了个头。 当可可和小俏她们知道的时候,又过去了两天。死亡那么地突然,那条光辉大道也是戛然而止。而可可在这一年夏天最最悲伤的时候写下来的话再无人会看到,因为所有的字迹都在雨水里面湮没掉了,丁城城死去,带走可可的悲哀,当最后一个诵读者离去的时候,悲哀就无人可知。 夏天在倒塌 - 第23节: 惨葬礼上的新娘(上) 夏天在倒塌 - 第23节: 惨葬礼上的新娘(上) 丁城城的葬礼已经结束,黑暗荫凉的厨房里面还是摆着没有用完的锡箔,整幢砖木结构的楼里面都缭绕着一股焚香的味道,一碗没有吃完的泡面冷掉了,涨开来摆在桌子上面。丁城城的房间门被紧紧地关闭着,而里面的一切都还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样子,他的脏牛仔裤团成一团丢在角落里面,而在和可可的争执中倒塌下来的一叠CD也依然摊在桌子上面,但是电风扇静止了下来,太阳依然从百叶窗的缝隙里面透进来。 遗物里面有那本黑色的笔记本,现在它上面已经沾了鲜血,摆在他妈妈的木头桌子上,正是在这张桌子上的夏天,程建国曾经坐着,喝黄酒,吃用咸菜煮的发芽豆,看看门外面来来往往的自行车,摇摆不定的太阳阴影。笔记本已经彻底地被雨水打湿漉漉,所有的字都化了开来变得不可辨别。可是丁城城的妈妈还是认得出那是自家男人的字迹,虽然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但是她的那场谎言总不会被抹去。 他们俩的婚姻,根本就是一场瞒天过海的谎言。 她知道程建国插队落户的时候就已认识沈奕,落实政策后,他和沈奕先后从黑龙江回到上海,但是却由于当时情况的混乱而暂时断了联系。她的父亲那时是个干部级的人物,程建国能够回上海,也多亏是她的父亲帮忙。于是程建国的父母为了说服他娶这个儿媳妇,就编出谎话来,说沈奕在回上海的途中发生意外,已经死去。丁城城的妈妈跟他们所有的人都用这个谎言来骗他,他信了,在绝望中娶了她,希望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妻子能干而贤惠,在永安里有半幢楼的房子,后来他们亦有了儿子,儿子很可爱,从小就喜欢黏在他的身边。 但是在丁城城七岁的时候,程建国有一次在用粮票买米的时候,看见了一个异常熟悉的身影,正是沈奕,她在马路的对面一闪而过。于是谎言被揭穿,虽然他们谁都不承认当时曾经撒谎,但是程建国还是愤怒地离家,他要去找沈奕,他要把蹉跎掉的八年,都向沈奕解释清楚,当时他说等他找到沈奕,他就会回来,而丁城城和他妈妈再没有想到,从此,他杳无音讯,在上海偌大的城市里,根本就找不到他的影子。她甚至记得他离家的那天穿着的一件卡其布的四贴袋上衣,拎着一只人造革的皮包。 如果不是二十年前一场瞒天过海的谎言,她已不能再想。 虽然沈涵很不愿意见到那个女人,丁城城的母亲,但是他还是去了,他要看到的是另一个与自己的父亲有肌肤相亲,有婚姻之实的女人,他矛盾,可是面对真相的勇气叫他还是再次走进了永安里曲里拐弯的弄堂里面,自那场台风过去,下水道就常常地往外翻水,弄堂里面也是散发着难闻的味道,叫人觉得夏天的残败气象。 门没有关,沈涵自己走了进去,看到女人在厨房的板凳上独自坐着,捡菜。 他不知道该如何自我介绍,但是一眼就看到了木头桌子上放着的那本黑色笔记本,被雨水打湿后又干了,翻开的纸页上有已变成咖啡色的血迹。于是他直接过:“我是程建国的另一个儿子,我的妈妈名字叫沈奕,我没有什么恶意,我只是想知道一些过去的事情。” 女人抬起头来,她已在几夜之间迅速衰老,耳朵边的头发里夹杂着一大片银白色:“程建国他好么?他的儿子也已经那么大了,他一直和你们在一起么?麻烦你带话给他,他的另一个儿子死了,叫他回来,给他儿子烧支香。”她低下头继续捡菜,冷冷地说话。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而且他和我妈妈都已经死了,我妈妈已死去三年,他是几个月前刚刚自杀的。”沈涵对面前苍老的女人并不感到厌恶,这只是时间,在不可阻止地摧残着他们。女人闭口不言,捡菜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她突然颤抖着双手把整个篮子都弄翻在地上,念叨着:“他死了,他们都死了,我怎么办,他们都死了,我怎么办。”她在厨房里转着圈,紧紧地抱着那本黑色的笔记本。再不去看站着的沈涵一眼,就好像他已不存在。 谁说一个女人一定要独自地坚强和勇敢,丁城城的妈妈,她在程建国离去的第一个夏天,面对从马桶里倒翻出来的粪便束手无策,后来一年又一年,她能够自己修理马桶,搬引水机的水桶,油漆房间,所有男人做的事情她都一手抗下来。 可是现在儿子和丈夫都已死去,终于是发了疯。她终日怀揣一本黑色的笔记本,在弄堂里面逢人就问:“阿姨,这个字怎么念?”所有的小孩都开始躲避她,弄堂里的人都眼看着这家人家的变故,无能为力。 可可在知道丁城城死去的时候,是一个汗涔涔的下午,她已从她那个工房的梦中醒来,所有寂静的绵羊群都在一瞬间消失了,空留下一股恍惚的烧焦的软壳黄骆驼烟味。她被一个刺耳的电话铃声吵醒,听完,挂上电话之后,她翻转过身体,在瞬间把梦境全部忘记。丁城城的死让她沉闷得简直要窒息,她喘不过气来,感觉在无比拥挤的人群中,无法呼吸,渴望把头伸出去。新闻里面说,有一个国家的摩天轮倒塌了,死了一对正在摩天轮里面观光的情人。而锦江乐园的摩天轮,晚上是不开放的,他们终于是看不到黑暗中星星点点光亮的城市,而高空的爱情也是不完整,稍纵既逝,只是她感觉不到悲哀,她的悲哀已被带走。 可可和小俏都去参加了丁城城的葬礼,从龙华火葬场出来,她们走了很多的路,默默地走,都不出声。在葬礼上她们都再次看到了眯子,眯子已经把头发给染成了全黑,长长地卷曲着披散到腰间,她穿着一条黑色的长及脚踝的缝缝裙,却涂了淡金色的妆容,整个面孔熠熠生辉。她是惟一一个在葬礼上面涂着金色面孔的女孩子,身上没有其他任何多余的装饰,于是手腕上粗大的伤疤,看起来倒尤其地突兀,所有的人都侧过头来看她。她看见可可,就点点头,又看看可可身边的小俏,也是微微笑了一下。整个葬礼上,眯子都没有哭,她不动声色地站在人群的后面,不时地被边上的人挡住,的确,丁城城的葬礼上来了很多女孩子,很多人都有年轻而悲伤的面容,而眯子却是整个葬礼上最最醒目的一个,她宛若一个庄严的新娘,让其他所有的女孩子都在她的面前相形见绌。可可和小俏也是突然意识到,这个自杀被救回来,丢失了一个孩子,手腕上留下永久痕迹的女孩子,才是丁城城真正的主角,才是真正的新娘。 可可和小俏也都没有哭,所有的悲哀面对死亡都变得微不足道起来,所以也就无以悲哀了。她们和眯子都没有等到葬礼最后结束就走了,因为大部分丁城城的亲眷都开始嚎啕大哭,一些年迈的老人已经有些不支,她们都等到了门外。 小俏对眯子说:“我以前常看到你,在匹萨店门口的十字路口,你和他一起。” “嗯,我没有想到这一天那么早就到来,过去在人民广场,看他玩滑板,不断地摔下来,我总是担心他突然离我而去,而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我竟然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悲伤了,这次是彻底的离去,倒不如上一次给我的打击大,可能是因为事情都过去了。” 这三个女孩子,都曾经以各自的方式爱上过丁城城,现在站在一起,门口,排列着整齐的花圈,纸做的花脆弱地在风里面唰唰作响,周围都是四季常青的松柏和肃穆的石头雕塑,眯子的面孔在太阳底下闪着光芒。 那天可可和小俏走了很多路,路过被漆成米白色的高架桥,她们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上海的高架桥已经在整个城市里面纵横交错地盘桓着了,在高架上只能够看见城市的上半部分,巨大的广告牌,上半截的房子,这一切都和城市的底下完全的不同,在高架上贴近地面飞驰的时候,绝对想象不到底下是怎么一幅喧闹的光景。她们都不知道是在哪个拐弯口,丁城城躺了台风的雨夜里,在这之前,他是不是看到整条高架都横亘着空无一人,而所有的路灯都只为他一个开启着,光芒大道,连恐惧都被轻易地击倒。 就这样地最后她们俩坐到地铁的候车座位上时,小俏穿着的红色高跟鞋的脚被磨破了,她把高跟鞋脱下来抱着手里面,光着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脚后跟一个小小的血肉模糊的伤口,她突然对可可说:“我过去很喜欢他。” “我知道的,你有什么瞒得过我啊,我也什么都瞒不过你,我也是,很短暂地喜欢过他,一瞬间就过去了。”可可笑笑说。她们都已不再提及丁城城的名字,对于年轻的夏天来说,很多人都是匆匆地经过,而她们必须向前走去,死亡已经离她们如此的近,但是她们俩并肩坐在一起的时候,就感到无所害怕,丁城城终于已彻底离去。 夏天在倒塌 - 第24节: 惨葬礼上的新娘(下) 夏天在倒塌 - 第24节: 惨葬礼上的新娘(下) 沈涵则开始不停地喝酒,他每天晚上都要喝两瓶黄酒才能够安然地睡觉,否则就总是被噩梦折腾得翻来覆去,直到天亮,他总是看到丁城城的脸,这是他有着血缘关系的兄弟,三年前操场上的那场争斗中,沈涵已从他的眼中看到熟悉的恐惧感,而现在他也已死去,死得颇为辉煌,正是沈涵所向往的,在疯狂的速度中被抛出去。由于喝酒,白天沈涵总不能够醒来,昏昏沉沉地骑自行车送快递,常常不能够按时地送达,有份公司的重要文件在他的手上被耽搁了整整两天,被投诉,于是他又一次地失去了工作。 失业,绝望,丁城城的死,他妈妈的疯让所有的一切都再次没有了任何头绪。沈涵只是感到,所有的人都在迅速地离他而去了。 房间的一个角落已经堆满了酒瓶子,有的时候外婆在凌晨摸索着出来上厕所,还能够听到他的房间里面走动的脚步声,他几乎要烂在自己的房间里面,变成一只腐臭的苹果,他又再次断了所有的线索,他真的不知道,如果有一天他死在这个房间里,别人要过多久才会发现。桌子上的拷机突然疯狂地响起来,震动着,从桌子上掉到地上,沈涵从沙发上挣扎着爬起来看,是兄弟出了事情。他从酒瓶子堆里爬出来,把窗户前的竹帘子全部都卷起来,下午安静明媚的太阳全部都涌了进来。沈涵套上牛仔裤,摸摸裤腰后面插着的匕首,奔出门去。 这一天,又是疯狂的争斗,可是沈涵对打架已感到麻木,他在几个人中间被拉扯着,眼窝被打中一拳,他感到眼睛前面全部都是明恍恍的太阳,他想蹲下来,又被人一脚踢在了腰间,于是他又站起来,抽出了腰间的匕首,他好像看到多年前,他最好的兄弟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十字路口,手里面紧紧地握着一把西瓜刀,他是以刺人的准确而在圈子里面闻名的,所以那帮子人看见他拿出了匕首,都明显地愣了一愣,向后微微退缩着,而他紧闭着嘴唇,只是握着匕首,并没进攻,他在犹豫,不知道为什么如此地犹豫。这时候,却突然感到胳膊上面感觉凉凉的,回头一看,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将一把折刀送进了他的胳膊。那个男孩子,长得很矮小,却有双凶狠的眼睛,沈涵这才感到痛,蹲下来,捂住了胳膊,报信的人急匆匆地跑来喊着:“警察来了警察来了!”于是所有的人都在一瞬间消失,连那个发消息来的兄弟扭转屁股不见了。 沈涵被立刻到来的警察从裤腰后面搜出了匕首,他被塞进警车里带回局子里去。 他已习惯这样,在局子里面进进出出,与小偷和卖淫女摆在一个房间里面,他坚持说自己只是一个路过的受害者,而身上带着匕首纯属偶然,胳膊又在不断地渗血,于是被折腾了两个小时之后就被放了出来。 走在将近夜晚的繁华马路上,周围全部都是穿着光鲜的女孩子,她们的身上散发着柠檬洗发香波的味道,裸露着肩膀和小腿,而沈涵已无心流连在这个过去光亮的城市,他走进地铁的时候,看到装了试用的防护门,就是为了防止人家跳进隧道里面去,所有的过往都已被蒙蔽,他或许并不需要知道一切的事情,他理应把那条肮脏的积满水的黑暗弄堂忘记,也理应把煤渣跑道的操场忘记,隔壁小学校七层楼高的楼顶,永安里里面发了疯的女人,他理应把这所有的一切通通地忘记,他已经想要离开这里,或许是带着外婆回到乡下去生活一段日子。 夏天是不是也已经快要倒塌。 这时候,沈涵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虽然只看到过一次,他总是能够记得那个男人的身影,那个男人曾经搂着小俏从四季新村的门口走进来,沈涵总记得他走路的样子,他有点卷曲的头发,带点野蛮感觉的笑容。可是这一次他却是在淮海路上,搂着另一个妖冶的女孩子,女孩子长得很高,几乎要比小俏高出一个头,穿着网眼袜,化着非常浓郁的妆,那个男人与她互相调着情,手抚摩着她迷你裙里面裹着的屁股。沈涵拽紧了拳头,紧紧地跟上,可是他们很快就被拥挤的人群所冲走,沈涵站在百盛的门口四处张望,到处都是欢笑着涌来涌去的脸,这种欢乐却似乎与他无关,他开始耐心地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待那个男人再次走出来,果然,在一个多小时之后,男人提着满满的购物袋,搂着那个妖冶女人从商场里面走出来,他们站在台阶上亲吻了一会儿,全然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人。这让沈涵想起,他最后一次在四季新村门口,回头看见小俏拎着红色的高跟鞋,四处张望的透明的面孔。他掐灭了一个烟头,紧紧地跟在他们的身后,直到他们拐进了U2酒吧里面,沈涵也跟进去。 他想如果说他真的要离开上海,带着他的外婆去乡下生活,那么他在临走前,还是想为小俏做一件事情。他并没有真正为小俏做过什么事情,除了在上学的时候,小俏和可可说想吃薯片,于是他每天中午都会买一包薯片趁她们不注意的时候放在她们的桌子上面,不过他买的向来都是小俏喜欢的香葱口味,而不是可可喜欢的烧烤口味。 他问身边一个爆炸头的娇小女孩:“台上那个正在唱歌的男人叫什么名字?” “哦,他叫大维。”女孩子笑笑,很轻松地说,“他是我的男朋友之一,不过我也是他的女朋友之一,他今天晚上又带了新的女伴来,他总是这样。”她喝了一口手里面的黑啤,又从酒保那里要了一瓶递给了沈涵,她伴着音乐摇头晃脑,也是光芒万丈的女孩子。 这个晚上,沈涵又一次彻底地喝醉了,他在轰鸣地音乐里面醉得很不堪,终于是跑进臭气熏天的厕所里面吐了,吐得惊天动地的。那个爆炸头的女孩子把他从厕所里拔出来,他隐约记得女孩子把他送回了家,并且没有离去,他们两个互相搂抱着在家里肮脏的小床上睡了一宿。清晨沈涵在猛烈的头痛中被身边的女孩子弄醒,看到她正在穿着内衣,从床上跳下去,扭过头来,对沈涵说:“你身上好多伤疤,你是个打手吗?” “不,不是。”沈涵摇摇头说,闻到整个房间都散发着令人恶心的隔了夜的酒气,他并不能清楚地记得在他喝醉之后发生的事情,于是他对女孩说:“对不起,昨晚。” “如果你是打手就好了,你帮我去捅大维一刀,我给你钱,呵呵。”女孩子的清脆地笑起来,岔开话题,清晨的她和深夜看起来很不同,她没有化妆,整张脸突然显出一种稚气来,细小的胳膊和细小的双腿,在房间里面转悠,又到天井里面去,把喝剩下的水倒进了已呈现出干枯迹象的盆景里面。然后她打开铁门,伸了个懒腰,又扭过头来说:“如果你下次再遇见我的话,请叫我V,英文字母大写的V。” 沈涵从也从床上爬起来,去厨房里面灌了一个水壶,站在天井里面慢慢地给盆景浇水,这几天的疏于照顾,它们都已经快要被太阳烧焦了。 夏天在倒塌 - 第25节: 枯萎的盆景,或者真相(上) 夏天在倒塌 - 第25节: 枯萎的盆景,或者真相(上) 而小俏的确具有叫他忘记一切的能力,她没有烦恼,她跟可可不一样,可可带给他的是一种惺惺相惜的惊惧感,而小俏,和小俏在一起的时候,他觉得安宁,忘记很多事情,他喜欢看小俏从书包里面翻出草莓图案的邦迪来,帮他贴在额头上面,然后哈哈大笑。而其实当他并不敢把重伤的伤口展现给小俏看,他总是找到可可,可可咬着牙不顾他痛得要叫起来,用纱布帮他绑伤口。 而三年过去了,现在她们都已不同,他早已找不回三年前的她们,找不回三年前的小俏,她依然有一张透明的宛若夏天的脸,而其实沈涵在每一次打架,每一次受伤,每一次被押在警车里送回派出所的时候,就知道,他已离那些夏天越来越远,他已走过了夏天,他的步子太大,他一步就跨进了冬天里去。 可可和小俏已在准备秋季学期的物品,夏天已经消耗到了尾声,就好像是在苟延残喘一样地燃烧着最后的热量,而梧桐树却是依然茂盛,只是到了傍晚的时候,天空变成淡淡的玫瑰红色,风也微微地凉爽起来,自从丁城城死后,她们都尽量地闭门不出,等待着这个夏天的迅速过去,如同以往地任何一个夏天一样,变成记忆里的一记模糊的树叶晃动的声音。可可把屯了一个夏天的校服裙子拿出来重新洗了洗,晾在了阳台上,看着晶莹的水滴在太阳底下慢慢地掉下来。她们还是一起去看望丁城城的妈妈,她已不再收拾房间,居委会帮她请了一个保姆,而可可和小俏有的时候帮她洗洗床单,买很多食物把她的冰箱填满,她妈妈絮絮叨叨地要跟她们俩讲过去发生的事情,却是颠三倒四,全然听不懂她在讲些什么,她倒是捧着那本黑色的笔记本再不肯放开,。那天,无意中小俏从沙发背后翻出一张年代久远的结婚照,上面,丁城城的妈妈梳着短短的卷头发,画了红色的胭脂,婚纱却也是微微地发了黄的,程建国在边上穿着蹩脚的黑色西装,胸口还别着大红花,脸上也是涂过胭脂的。 此去经年。 这时,可可和小俏的手机上面同时都收到了短消息,却是大维的群发短消息:“下个礼拜六晚上在U2酒吧的演出,请大家赏脸光临。”可可和小俏的手机同时响了,她们俩都愣了愣,互相看了一眼,可可说:“去吧,再过一个星期,我们得去念书了,这个夏天也该结束了,就当是庆祝也好的。”丁城城的阁楼已被紧紧地关闭了起来,上了锁,再也无人能进去,她俩离开的时候都从楼梯底下往阁楼紧闭着的门望,朱红色的油漆和银色的大锁,在映进来的太阳底下熠熠生辉。 而沈涵的外婆却也没有熬过这个酷热难当的夏天,她在夏天的尾巴上面去世了。 那天沈涵从U2酒吧夜归,在回家的路上,他被两个夜间巡逻的警察拦下来查身份证,正好身份证忘记带了,于是被他们搜身,搜出了插在腰后面的匕首,纠缠说要带回去,沈涵从来没有怕过跟警察纠缠,可是这次他突然不肯,他突然想快点回家去,于是他求着警察,但是最后还是被带回去,例行公事般地问了一通,最后还是放出去,没收了匕首。他急着往家里赶,打开铁门的时候,看到外婆还是端坐在天井7里面等他,于是心安了一半,却突然发现,外婆的脸歪歪地斜在肩膀上面,眼睛闭着,口水从嘴角流了出来,衣服领子上面都是很大一滩。 外婆就在等待沈涵归来的一个夜晚在天井里死去,她身边的盆景也因为多日的缺乏照料随同着她,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里面变得枯黄,竟然全部都蔫掉了,空留下那些小石桥,那些小假山,全部都是沾满了灰尘了的,全然是破败了的迹象。第二天接到电话,家里面从乡下赶来的亲戚帮着料理了所有的后事,而沈涵每天就看着房间里面陌生的人们进进出出,念经烧香,他倒也是悲伤不起来,只是到了晚上,他才能够安静一会儿,在外婆住的点着蚊香的亭子间里面,看着她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橱里面的各种中药西药,扎成一捆一捆的旧报纸,桌子上放着喝了一半的龙井茶。 以及一叠正在桌子上面摊着的活页纸。 沈涵看了几页,突然心里面变得冰凉起来,这是外婆的日记,三年前的日记。他拧亮了面前那盏抖抖闪闪的节能小灯,发现桌子底下还有整捆整捆这样的,扎得紧紧的活页纸,有些都已经发了黄,一些用铅笔写的都已经彻底看不清楚字迹了,于是沈涵把那些用圆珠笔写的全部都整理了出来,摆在面前。他翻出三年前的那一捆,手竟然有些发抖,外婆对于所有发生的一切都闭口不言,可是她还是留下了这些写满了字迹的活页纸。 沈涵整整两天的时间,他没有睡觉,中间只吃了一碗熟泡面,连水都没有喝,只有一台小小的台扇在边上陪伴着他,累了,就在外婆的小床上靠一靠,床很整洁,枕头上还遗留着外婆涂的雪花膏的味道,他任凭白天的时候,那些陌生的亲戚在楼底下喋喋不休地念着经,他只是一页一页地翻看着三年前,或者更久之前发生的事情。 夏天在倒塌 - 第26节: 枯萎的盆景,或者真相(下) 夏天在倒塌 - 第26节: 枯萎的盆景,或者真相(下) 程建国在离开了他的儿子城城和他的妻子去寻找沈奕,本来他想花上一年的时间,一定能够在上海把沈奕给找出来,他只是想跟沈奕把整件事情都解释清楚,他也不知道这些年来发生了什么事情,沈奕是不是还记得他,他当年的突然失踪,她有没有也在费劲地寻找他,或者还是已经嫁人,生了孩子。 但是他这一找,竟然就找了整整十年,十年里面他淡忘了自己的家庭,淡忘了那场充满了欺骗的婚姻,实际上,他也是努力在强迫自己淡忘,直到最后彻底地忘记。最后程建国还是一次一次地跑派出所,通过派出所的朋友最后找到了沈奕。她的相貌发生了变化,已与少女时的模样完全地不同,但是并不影响她的风韵,三年前的冬天,她穿着基本款的米色风衣,窄脚裤子和细高跟鞋打开了乌鲁木齐北路28号的铁门。看到程建国,她惊讶,但是她并没有让他进屋来,而是跟他一块儿出去吃了晚饭,那个晚上,她当中跑回家过一次,坐在房间的中央发愣,而半夜里还是跑了出去,整夜未归。 其实当年,沈奕也曾经给程建国写去信,但是都被他的父母扣了下来,他从不曾看到过那些信。而沈奕在回上海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肚子里面的孩子,外婆勒令她打掉,觉得这种不伦的行为会叫外人所不齿,她不从,一定把肚子里面的小孩给生下来,甚至以自杀相威胁,最后一个人躲到外地的女朋友家里面去,把沈涵给生了下来,才重新回到上海了,开始独自带着孩子生活。 沈奕开始与程建国约会,但是她从来不曾向他说起过自己的家庭,程建国一直以为她是一个已有了丈夫和孩子的女人,所以,除了他们第一次相见,他纵然有多么地不舍,也从来不留她过夜,沈奕一直以为他是单身,却又偶尔地从他的皮夹子底层,翻出一张很小的全家福来,一定是被他遗忘了的。 而那一年的春末,沈奕竟然又怀孕了,尽管她瞒着外婆,可是一次在厕所呕吐的时候还是被外婆发现,逼问她也不肯说是谁的孩子,外婆把她关在亭子间里面,终日不许她外出,并且拔掉了家里面的电话线,要她去打掉这个肚子里面的孩子,外婆也是从小领到沈涵的,知道他受的苦,也知道沈奕受的苦,她不能再叫这一切发生。而这个时候,正好是程建国被公司派去了日本培训两个月,他在临走的时候才到沈奕家里,被外婆轰走,并告之她,沈奕已去了北京,不会再见他。程建国以为这是沈奕奕在赌气,便想等从日本回来之后,再去找她。 而沈奕因为怀了孩子,被自己的外婆终日关在亭子间里,她几次翻窗逃出去寻找程建国又都得不到任何的消息,说是去了日本,又说是再不会回来。她绝望,终于对外婆妥协了,说放她出来,她去打掉孩子,也再不跟程建国见面。之后,她又独自寻找了两个多礼拜,而妊娠反应也同时在叫她痛苦难当,在这种绝境中,她再次想到了自杀,其实,她在把沈涵生下来后,就多次想要死去,只不过孩子太小,那年沈涵十五岁,她从隔壁小学校的楼顶跳了下来,连同肚子里面的孩子一起死掉,她等待这一场死亡也已经整整十五年。 看到这里,日记就戛然而止了,外婆的眼睛在那一年的夏天被泪水泡瞎了,她再也没有写过日记,有的时候,可能也只是把这些纸拿出来翻一翻,而妈妈的这些事情,外婆是一定不想让沈涵知道的,她想保护自己的女儿,也想保护自己的外孙。 而桌子上摊开的那一页上面,是外婆在死去的那个晚上写下来的,她三年没有握笔的手有点颤抖,因为看不见,写出来的字也是全靠着摸索,抖抖索索地写了几行勉强可以辨别的字: 小涵,房子以后归你,卖掉后你也有钱出国去,你妈妈一直希望你如此。 其实,程先生曾回来找过你,他直到后来在弄堂口见到你才知有你这个儿子,他毋庸置疑是你的父亲,这几年你不易,你可回去找他,电话我记在了我的电话本里,你翻出即可。 小涵,外婆很多事情很无奈,你们都不易,原谅外婆。 沈涵看完所有这些活页纸的早晨,把外婆房间的窗帘拉了起来,窗户打开,外面夏天清朗的空气全部都涌了进来,混杂着从小就熟悉的油条和甜豆浆的味道。他已不需要什么电话,就算是父亲,也已死去,他捧着自己的黑色笔记本死去,里面四处写着妈妈的名字,还有什么可探究,或许直到三年后,他才知道,妈妈早已于三年前死去,而当他的寻找失去方向的时候,他的人生也再无意义,惟有选择自杀才能够继续追随。 这就是真相,沈涵用自己近二十年的少年时光,在一条黑暗的隧道中挣扎着接近它,接近的时候,也发现,其实意义全无,妈妈、爸爸、外婆,先后地离他而去,而他的少年时代也早已经在某一个不可知的时刻笔直落地,无处追寻。 这一天,沈涵捧着外婆的骨灰盒,跟陌生的亲戚们一起坐在长途汽车上,回乡下去安葬,外婆是在乡下长到的,抗战的时候从那里划船逃到上海来,黄浦江上到处都是爆炸的炮弹,然后在租界的精神病院里面装疯子,躲过一劫又一劫,现在终于又是回去了。沈涵从打开的车窗闻到外面田园的味道,他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身后是和尚的念经声和亲戚的哭泣声。他才感到,他成长记忆中的无数个夏天变得黯淡起来,渐渐地面目模糊,直到退出视线,再也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永不在回来。 当晚,他就赶了最后一班的长途汽车回到上海。深夜,打开铁门,焚香缭绕的气味依然久久不散去,而天井里面的盆景都已经彻底枯萎。 夏天在倒塌 - 第27节: 倒塌、倒塌、倒塌(上) 夏天在倒塌 - 第27节: 倒塌、倒塌、倒塌(上) 可可在卫生间里面化妆,她已很久没有正式地出过门,那些胭脂口红的都被闲置在镜子边上,现在她画唇、描眉,一道步骤都没有少去,然后把衣橱里面整个夏天屯着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拿出来,试了试,又重新叠好,放回去,心情很散漫。而九月初的天气,外面丝毫不见凉意,连风都没有,一切都已静止。晚上,是大维在U2酒吧的演出,她要和小俏一起去看,她们总得一起地去面对一些事情,哪怕这件事情非常非常的愚蠢。而夏天将要结束,她们都过得疲惫不堪,有的时候,她们只想坐着,任凭人群从面前走过。 她们在四季新村的门口见面,小俏穿着黑色连衣裙和红鞋子,她漂亮,站在任何的地方都能够脱颖而出,已是夜晚,周围飘着清淡的空气和清淡的云,宛若这个夏天刚开始的时候,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即将来临。 这天晚上U2酒吧里面聚集了很多的人,是很少有兴隆生意,一些人站在门口抽烟,他们用奇异的目光注视着每个进去的人,可可和小俏从烟雾中穿过的时候,身后响起了口哨声,而里面,啤酒的香味和香艳的音乐扑面而来,弥漫开来的灯光,可可一眼就看到了大维,这个人好像已经是个陌生人了,虽然在这些日子里面她曾经多次想起他的脸,近在咫尺,可是却跟眼前看到的不太一样,她的眼睛有点湿润,只好紧紧地握着小俏的手,冷气冷得她的手臂起了鸡皮疙瘩,只能看见大维在台上的来回走动,却无法听到周围的任何声音了。 在台上,大维握着话筒站在舞台的边缘,他弯下身体凑近底下的女孩子们,女孩子们,她们还是这样妖冶的打扮,在摇滚酒吧里面几乎就是这样地一成不变,走掉一批又来了一批,低腰的牛仔裤,大片大片裸露的背脊,手臂,她们拥在最最前面,拼命地跳着摇头舞,而可可从来没有像这样平静地看大维的演出,过去,所有酒吧里面的女孩子们似乎都是她的敌人,她们在随时准备着要冲上去勾引走她的小情人,她总是紧张,提防着所有的面孔,紧紧地注视着大维身边出现的任何一个女孩子,时刻准备着要走上前去把她们赶走,她们涂了过多粉的面孔,她们身上晶莹的闪片。而现在可可终于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大维从台上用一个夸张的姿态跳进了底下的人群中,尖叫突然响了起来。 可可在匆促的人群中回过脸去,她却在小俏的身后看到一个熟悉的一闪而过的身影,还来不及看清是谁,就突然消失掉了。 演出的中场休息,可可去洗手间,她挤过拥挤的窄小的走道,有很多面目模糊的男孩女孩并排地靠在那里的墙壁上面抽烟,可可低着头,从他们中间钻出一条很小的道路来,突然她感到被谁从身后紧紧地抱住,烟味和香水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只在唐突了一分钟之后,她的身体就对拥抱做出反应,她几乎要停止呼吸,紧紧地贴近他的身体,大维,已快要变成陌生人的大维,此时在拥挤的走道里面从背后抱住了可可,在她的耳朵边上说:“宝贝,你来了,我等你很久,刚才在台上我都在找你。”可可突然又觉得恶心,她猛得推开他,周围的人群小小的骚动起来,大维又抱住她,靠在墙上,他的脸离可可那么地近,可可闻得到他呼吸里面熟悉的酒气和汗水混合的味道。这时候台上的鼓手叫着大维的名字示意他过来,于是他迅速地放开可可,走向了舞台,可可走进洗手间,看着镜子里面自己的面孔,刚才所发生的一切都变得恍惚起来,而她为什么依然面孔绯红,眼眶湿润。 她们两个提前离场了,听到身后的大维说:“下面是翻收音机头的歌。” 可可想,现在的酒吧里面一定是非常地安静,所有的人都会静悄悄地停下来听台上的大维唱收音机头乐队的歌,他的声音可能没有那么地凄糜,可是也足够让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汗涔涔的背脊和手臂们都紧紧地贴在一起,森林里很安详,所有的鸟都收拢了翅膀,只有树叶子在簌簌地抖动着,一种悠远的蜂鸣声从屋檐底下扩散开来。而他们真的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么,他们真的都能够这样勇敢地走出去么? 可可和小俏坐在酒吧附近的柴爿馄饨的摊子边上,木头的长条板凳松松欲坠,刚刚出锅的馄饨,上面漂着葱花、麻油、蛋皮和紫菜,小馄饨,透明的皮,一小撮肉馅子。她们继续喝着从酒吧里带出来的啤酒,都不说话。 小俏突然说:“我一点不爱他,不喜欢他,从来不曾。可可,对不起,也只有你,我能够这样地对你发脾气,毫不留情地伤害你,只有你了,就好像那个时候,你用烟屁股狠狠地烫自己的手臂一样,是一样的,你原谅我么。” 可可笑,摸摸小俏的手臂,凉凉的。 这时候,突然从边上另一条U2酒吧背后的弄堂里面传出来一阵撞击的声音,和沉闷的喘息声,一排停放在弄堂里面的自行车轰隆隆地倒地了,在黑夜里发出了巨大的响声。可可和小俏扭过头去看,漆黑一片的弄堂里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是她们两个人的心都越来越被紧紧地揪了起来,她们听到弄堂水塘里的积水被溅了起来,而有越来越粗重的呻吟声,混合在一起,喘息着,爬起来,撞击。小俏突然紧紧地抓住可可的手,她们俩的手都在这个夏天的夜晚变得冰凉起来,紧紧地抓着,小俏说:“我怎么觉得那个声音像是沈涵的。”这时候,可可已经站了起来,拉着小俏往弄堂的方向跑去。 她们在弄堂口驻了步,一只灰色的老鼠从她们的面前滋溜一下窜过去。 看不清楚人影,只到看到在地上扭过一团的两个人,衬衫被撕裂的声音,一辆卡车从她们身后开过去的时候,头顶的一盏橘红色路灯突然亮了起来,她们同时看到被压在下面的那个人,抬起一张惊惧的脸来,他的脸上流了血,整张脸已经变得血肉模糊起来,是沈涵,是沈涵仰起血肉模糊的脸,被突然亮起来的路灯弄迷的眼睛,他用手去遮挡,而压在他身上的那个人,背对着她们,他已经打人打疯了,歇斯底里地用肘部撞着沈涵的脸,他是疯了的,喉咙里面发出轻微的怒吼声。 小俏尖叫着:“住手,来人哪!”她的声音在寂寞的死弄堂里回荡着,隔壁U2酒吧里面照旧是歌舞升平,啤酒的香味汩汩地从里面往外涌,外面却安静得像个空城,这个城市到了夜晚,终于是空了的,而小俏不断地声嘶力竭地叫着,叫到嗓子突然沙哑,这时候那个压在上面的男人从边上摸到了一块砖头,他举起砖头要砸向沈涵的脸,沈涵躲开了,小俏惊惧的闭上了眼睛。 等到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周围突然变得异常地安静,整个城市都安静了下来。 可可握着那把沈涵的暗红色刀柄折刀,刀轫已被打开,她双手颤抖着握在刀柄上,而整个刀身,都已没入了那个男人的身体。可可在那个男人第二次要将砖头砸向沈涵的时候,失了控地向他奔去,她的手里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紧紧地握住了那把刀,而等到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刀已穿透了他的肌肉,在紧张和恐惧中,她竟然觉得一切都是轻而易举的,把刀拔出来,又再次插进去。顿时所有的力气都已用尽,她也不知道逃离,她的双腿已发软,跪在了一个水坑里面, 也没有人说话,这样地僵持着,只有血从拔出的那个伤口中缓缓地流了出来。 突然男人扭过头来,可可想要逃跑却怎么也站不起来了,她站不起来,她注视着男人缓慢地转过头来,这一次,她被彻底地击中了,为什么,为什么她没有认出他来,刚才他还在拥挤地充斥着烟雾的走廊里面拥抱着她,在她的耳朵边上温柔地叫着宝贝,宝贝。可可几乎要呻吟起来,她鼓起所有的勇气站起来,鼓起所有的勇气看着面前,倒在地上的,流着血的大维,他躺倒在沈涵的边上,躺在水塘里面,他甚至还朝想可可挥挥手,可是他似乎再也抬不起他的手,水塘里面,有一张照片,沾上了泥浆,照片里面,可可静静地坐在沙发上面,抽着一根烟,那是她第一次抽烟,从哪天开始大维竟随身带着这张照片。 “不!”可可看着大维腰间插着的刀柄,颜色黯淡,“不!”她弯下腰来,俯视着躺在地上,努力将手伸向他的大维,崩塌,崩塌,是她,把刀插进了大维的身体,她过去的爱人,她曾经的爱人,她的爱人。 她转身朝着光亮的地方奔去,她看到小俏张皇的脸从她的面前一闪而过。泪水从她的脸上哗地倒下来,这是几个夏天的泪水,多少年,多少过往,那些梧桐树在她的身上投下巨大的阴影,她看见巨大的亮着橘黄色车灯的卡车轰隆隆地拐着弯,她看见红绿灯灭掉了,只有黄灯在十字路口一闪一烁,她看到霓虹灯光在一瞬间都灭掉了,她看到大维穿着大红五角星的圆领衫,从舞台上跌向底下的人群,没有人接住他,没有人,他将要倒地,他将要死去,死去了。她是一个凶手,一个真正的凶手,一个声音越来越大声地在她的耳朵边上喊着:快、快、快! 过往所有的夏天都扑面而来了,快快快,可可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她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了脚步,黄色的灯映着她的脸一闪一灭,她回过头去,看到匹萨店的霓虹灯又突然暗掉了,巨大的透明玻璃里面,映出她的倒影来,她的爆炸头,她的紧身牛仔裤,她肮脏的跑鞋,她空空的手里面,已经再握不住一把刀。 可可杀了自己的爱人,她突然听到地铁隧道里面才有的风声,巨大的空洞的风声,带着地底的味道,她的夏天已笔直坠地,无声无息。 夏天在倒塌 - 第28节: 倒塌、倒塌、倒塌(下) 夏天在倒塌 - 第28节: 倒塌、倒塌、倒塌(下) 那一晚,沈涵去酒吧里找大维,却见到洗手间外的走廊里面,大维和可可的拥抱。大维在唱收音机头乐队的歌的时候,到一半,他突然失声,他失态地从舞台上奔了下来,他奔下人群,在人群里四处张望,他的宝贝,可可,已经不在了。于是他奔出门去寻找,他要唱给她听这首歌,然后告诉她,请她回来。他知道她会去隔壁的摊头吃柴爿馄饨,他穿过黑暗的弄堂,要去找她,找到她,把她带回到身边,再次唱歌给她听,其实他从未想要离开她,纵然她永不再相信。 大维在走过那条黑暗的小弄堂时被沈涵从背后袭击。 沈涵本来只是想稍微给他放点血,就离开,他并不想伤大维太重。而当他袭击了大维,把他逼到墙角,想要伸手摸匕首时,却突然想起来,匕首在几天前就已被公安局的人没收,之后他忙于外婆的丧事,他忘了,忘了他随身携带着的匕首已不在身边。而大维也只是想甩开这个莫名其妙的闹事者,却不想沈涵死死起纠缠住他,他急着去找可可,他变得焦灼,他的焦灼让他失去了控制,他总是失去控制,他发了狂地打沈涵,只是为了快点摆脱他,然后去找到可可。而沈涵,他在被击倒在地的那一瞬间,又回到了少年时的那条黑暗弄堂,他顿时失去了站起来的力气,他看到少时的丁城城又站在了他的面前,狠狠地用脚踢他,他不能还手,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被束缚,被少年时代狠狠地拉住,再不能够还手。到最后,突然都安静了下来,空空荡荡,只是在疼痛中,他看到那条弄堂在渐渐地远去,消失了,连同他的少年时代,彻底地再不会回来打扰他了。 而可可终究是给了大维两刀。 大维从未想过可可会真的捅向他,绝情地,连捅两刀,他感觉不到疼痛,他后来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脸浸在水坑里面已无法移动,他看到可可穿着短短的花裙子向他跑来,如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拙劣地抽着烟,头发根根倔强地散乱着,他看到她的右手握着一把刀,他知道,其实她一直是个握着刀的小姑娘。 风平浪静,那晚过去之后,所有的事情都未再起涟漪。 大维并没有死去,他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躺着,直到被来寻找他的V送进了医院,他被救了回来,只是从此再无人在U2酒吧里面看到过他,他突然从酒吧消失,也从所有熟识他的人群里面消失,而V也消失了,只知他是跟V一起走的,他们在那个夏天尾巴上闪电般地结了婚,然后从所有的朋友圈子里面消失了。 而在可可的心里,她已将他杀死,亲手地杀死了,连同这个夏天。 而小俏和可可一起去找沈涵道别,因为据说沈涵第二天也将要离开上海,他卖掉了在乌鲁木齐北路28号的红房子,卖掉的时候,天井里面的盆景被他叠在了一起,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看见头顶很小的一片灰蓝色的天空,买家是一个中年人,他要在这里开一家卖珍珠奶茶和炸鸡腿的铺子,因为隔壁就是一所小学校,他出价不菲,三十万门面房的价格,也足够沈涵出国去的费用,他对此处并无留恋,也不知是否会再次回来,他给可可和小俏分别挂了电话道别,却说不要送他了,他说并不想见了面再道一次别。 可是她们还是去找他,放学了,已近傍晚,她们拎着书包,感觉恍如回到三年前的操场,她们拎着书包穿越教学楼长长的走廊,想要去跟沈涵道别。乌鲁木齐28号的铁门紧紧的关闭着,里面已看不见丝毫的灯光,但是小俏还是努力地敲着门,然后静静地把耳朵凑过去听里面的动静,她们都很绝望,也不知道为什么,那种三年前穿越寂静的长长走廊时的绝望又卷土重来了,跨越过无数个夏天回到她们的身旁,其实她们明知沈涵已不在,但是她们还是努力地敲着门,感觉他还在里面,坐着,百叶窗紧紧地闭着,只等清晨的太阳重新从缝隙里渗透进去,可可想起他那只肮脏的单人床,他的汗酸味道,他的凉席,而小俏徒劳地握着门把手,她们慢慢地蹲下来,坐在门口上街沿的,看着过往的自行车,轮子从她们的面前滚过去,对面教堂的十字架在暗色的天空里面沉寂着,她们的书包里还是摆着三年前要送给沈涵的告别礼物,一模一样,她们都保存了三年,可可卡片上面的那只铅笔小狗已经变得模糊起来了,而小俏的那本也已经过时了。三年前,她们徒劳地坐在教学楼的木头楼梯上面,外面的天空已经彻底地暗了,背后很远的走廊尽头亮着一盏很小的灯,她们肩并着肩坐着,她们都想哭,都在暗色里面,谁都看不清睡的脸,她们可以放心地掉着眼泪。 或许,此刻,沈涵已坐在了去往某个城市的飞机上面,高高地在云层之上,看到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会熠熠生辉,他已与地上正在远离他的那个城市变得疏离,他慢慢向前,他能看到海么,真正的大海,就在云层底下,所有的一切都是不可知的,他或许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看着飞机翅膀遇见气流抖动起来,他闭上眼睛,就这样安静地在飞行中睡去。 可可与小俏去附近的餐馆吃过去常吃的牛肉米粉,她们一人捧着一杯放过冰块的珍珠奶茶,用筷子卷着碗里面的米粉,对过,巨大的梧桐树在风中摇摆着,已经开始掉落叶子,巴掌大的叶子落在地上,到了秋天的时候,它们踩上去就将咔嚓作响,在附近生活着的人们坐在小饭馆里面喝黄酒,吃碟子里面用咸菜煮的发芽豆,这个夏天终于要想去,想想前面将要到来的每一天,她们并不感到害怕,只是看看过去,那些过往,那么一个夏天一个夏天的过去,发生那么多事情,也是艰难地走过来,那些故人们,他们已经离去,而她们还要向前走,她们不可停留,她们不可回头太久,总有些更重要的人会遇见,一些更重要的事情将发生,他们都将到来,所以她们不可停留,她们又要向前走去,向前,加快步子,一步跨过秋天,冬天和春天,直到下一个夏天的来临。 在地铁站里,她们互相靠着在绿色的椅子上睡着了,醒来时,地铁已开出很远,开出了地面,远处低矮的工房里面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她们把脸扭向窗外,看见锦江乐园的摩天轮隐没在黑夜之中,恍惚中依然在缓慢地旋转着,车厢里很空旷,望得见下一个节和再下一节的车厢。而褐色的车窗玻璃里面,可可和小俏的脸,不时地被树木和电线杆掠过。 夏天终将过去,夏天终将到来。 the end 一稿于2004年1月21日除夕夜凌晨 再稿于2004年3月10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