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江有水千江月》 第一章 <er top">1 贞观是出生在大雪交冬至彼时;产婆原本跟她外家阿嬷说:“大概霜降时节会生。”可是一直到小雪,她母亲仍旧大着腹肚,四处来去;见到伊的人便说:“水红啊,拖过月的囡仔较巧;你大概要生个状元子了!” 她母亲乃从做姑娘起,先天生就的平静性格,听了这般说话,自是不喜不惊,淡然回道:“谁知啊,人常说;百般都是天生地养的……谁会知呢?” 贞观终于延挨到冬至前一天才落土,生下来倒是个女儿,巧拙尚未分,算算在娘胎里,足足躲了十一个月余。——到她稍略识事,大人全都这么说笑她:“阿贞观,人家都是十个月生的,为什么你就慢手慢脚,害你娘累累、挂挂,比别人多苦那么两下?” 贞观初次听说,不仅不会应,还觉得人家问得很是,这下缠住自己母亲问个不休;她母亲不知是否给她问急了,竟教她:“你不会这样回:因为那天家家户户都搓冬至圆,我是选好日子来吃的。” 问题有了答案,贞观从此应答如流,倒是大人们吃了一惊;她三妗还说:“我们阿贞观真的不比六七岁的囡仔……到底是十二个月生的!!” 乍听之下,贞观还以为自己生得是时候;后来因为表姊妹们一起踢毽子,两人都是二十六下,银蟾一定要说自己赢。 “为什么?”贞观笑问道,“不是平吗?” 银蟾说:“数目相同,就比年纪;你比我大一岁!自然算你输!” 贞观不服,问她几岁,银蟾说是六岁,贞观啊哈一声笑出来:“说平你还不信,比什么年岁,我也是六岁啊!” 银蟾嗤鼻说她:“谁说你六岁?正头算?还是颠倒算?” “六岁就是六岁,怎样算都是六岁!” 银蟾收起毽子,推着她往后院走:“好!我们去问!!随便阿公,阿嬷抑是谁,只要有人说你六岁,我就输!” 后院住的她三舅,三妗;芒种五月天,后园里的玉兰、茉莉,开得一簇簇,女眷们偶尔去玩四色牌;那房间因吃着四面风,凉爽加上花香,一旦知滋味,大家以后就更爱去,成了习惯。 二人一前一后,才踏入房内,见着她母亲背影,贞观就问:“妈,我今年是几岁啊?” 大人们先后回过头来,唯有贞观母亲静着不动,伊坐在贞观大妗身旁,正提醒那红仕捡对了。 这下贞观只得耐心坐下来等着,谁知一旁她二姨开了口:“阿贞观肖牛,肖牛的今年七岁!” 像是汽球一下扎了针,贞观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银蟾见此,立刻挨到她身旁坐下,抓了她的手轻拍着,却又仰头帮她询问:“贞观是说,我们读同一班,为什么我是六岁?” “人家银蟾属虎!” “属虎六岁?……为什么属虎就六岁?” 贞观这一问,众人差不多全笑了起来,连她母亲都抿了嘴角笑说道:“你今日是怎样?跑来番这个?” 说话的同时,她二姨等到了四色卒;于是众人放下手上的牌,重新和局。 她大妗伸手按了贞观的肩头,说是:“阿贞观,大妗与你讲,生肖岁数是照天地甲子算的,牛年排在虎年前,当然牛年的人大一岁!” 贞观这下问到关头来了:“可是,大妗,我们只差一个多月,银蟾只慢我四十二天!” 这下轮到她三妗开口了,伊一面替赢家收钱,一面笑贞观:“照你这样算法,世间事全都算不清了;你还不知道,有那廿九、卅晚,除夕出生的,比起年初一来,只隔一天,不就差一岁吗?” 贞观一时无话。 她三妗接下道:“等你大了,你才不想肖虎呢,虎是特别生肖,遇着家中嫁娶大事,都要避开……对了,你还多吃一次冬至圆呢!你忘记了?单单那圆仔,就得多一岁!” 众人又笑;贞观腮红面赤,只得分说:“——其实……人家也没吃到——” 话未完,只听得房门前有人叫贞观,她待要起身,先听得她三妗笑唤道:“四婶,四婶,你快进来听!阿贞观在这里计较年岁,跟汤圆赖帐呢!” <er h3">2 小学六年书念下来,贞观竟是无有什么过人处,虽说没押在众人后,倒也未曾领人先,拿个温吞吞第七名,不疾不缓,把成绩交上去;她母亲大概失望了,说了她二句,她外公却开口替她分明:“水红,你这句话层叠,想想看,你自己五叔念到东京帝大的医学士,也算得人才的,你知么?他到了上中学校,还一直拿第二十名呢!古人说大只鸡慢啼;提早会啼的鸡,反而长不大,小学的成绩,怎么就准了呢?” 她母亲不作声;她外公又言道:“你听我说:女儿不比儿子,女道不同男纲;识者都知,闺女是世界的源头,未来的国民之母,要她们读书,识字,原为的明理,本来是好的,可是现时不少学校课业出众的,依我看,却是一点做人的道理也不知,若为了念出成绩,只教她争头抢前,一旦失去做姑娘的许多本分,这就因小失大了——” 贞观觉得外公这话正合她的心,更是聚会心神来听: “儿子不好,还是一人坏,一家坏,一族坏,女儿因负有生女教子的重责,可就关系人根,人种了,以后嫁人家为妻做媳,生一些惶恐、霸气的儿女,这个世间还不够乱啊?” 贞观想着外公的问话有理,因为今天早上,她还看到两个男生在巷口打架。 “从前你阿祖常说的:德妇才生得贵子。又说:家有贤妻,男儿不做横事。由此想来,才深切知道女儿原比儿子贵重,想开导伊们,只有加倍费心神了!” “阿爹见的是!” “这样说来,明儿等伊联考考完,叫她天天过来跟我念千字文!” 考完初中联考,贞观其实是无甚把握,然而心里反而是落了担子的轻松;到底这六年的学业总得给人家一个交代。最兴奋的,还是可以过外公家去念《妇女家训》《劝世文》。 她外公有大小一廿个孙子,除了她五舅未娶,其余都已成家。大舅早岁被日本兵征到南洋当军,十几年来不知生死。她大妗守二个儿子银山、银川过日子。二舅、三舅各有二男二女;银城、银河、银月、银桂、银安、银定,银蟾、银蝉。四房是一女一男:银杏、银祥,再加上贞观这班外孙儿女有事没事就爱回来,一个家不时的闹热滚滚。 开始与外公读书以来,贞观第一句熟记心上的是《劝世文》的起头: “天不可欺”“地不可亵”“君不可罔”“亲不可逆”。 刻骨铭心以后,她居然只会从头念起;也就是整段文字一从中间来,她便接不下去。 一次,外公叫她们分段背,先由银月念起: “师不可慢”、“神不可瞒”“中不可侮”、“弟不可虚”,“子不可纵”,“女不可跋”。 跟着是银桂: “友不可泛”、“邻不可伤”、“族不可疏”“身不可惰”“心不可昧”“言不可妄”。 再来银蟾: “行不可短”、“书不可拋”“礼不可弃”“恩不可忘”“义不可背”“信不可爽”。 当银蝉念完: “势不可使”“富不可夸”“贵不可恃”“贫不可怨”“贱不可凌”“儒不可轻”时,贞观竟忘了要站起来,因为她还在底下,正小声的从头念起—— 读千字文就更难了,字义广,文字深,十几天过去,贞观还停在这几句上头:“空谷传声,虚堂习听”“祸因恶积,福缘善庆”“尺璧非宝,寸阴是竞”。然而愈往后,理念愈明;书是在读出滋味后,才愈要往里面钻,因为有这种井然秩序,心里爱着—— “乐殊贵贱,礼别尊卑”“上和下睦,夫唱妇随”“外受父训,入奉母仪”“诸姑伯叔,犹子比儿”“孔怀兄弟,同气连枝”。 等念到时,更是教人要一心一意起来;从“——为人子,方少时,亲师友,习礼仪”“弟于长,宜先知,首孝弟,次见闻,知某数,识某文”到“犬守夜,鸡司晨,苟不学,曷为人,蚕吐丝,蜂酿蜜,人不学,不如物,幼而学,壮而行,上利国,下便民,扬名声,显父母,光于前,裕于后——” 贞观是每读一遍,便觉得自己再不同于前,是身与心,都在这浅显易解的文字里,一次又一次的被涤荡、洗洁…… <er h3">3 暑热漫漫,贞观外公所以会选在早晨读课,念书;等吃过午饭,通常人人手上,会有一碗仙草、爱玉。 贞观吃这项,总是最慢,往往最后一个放下碗,不知情的,还以为她一人吃双份。 久了以后,竟然隐约听到一个绰号,真个又是生气又好笑: “九顿伯母?!什么意思嘛?!” 其实她心里猜着十分了,只是不愿意自己这样说出来。 银蟾等人笑道:“就是人家吃一顿饭,你吃九顿啊!” “我吃九顿?谁看见了?!” “没吃九顿,怎么那么慢?” “……” 一嘴难敌两舌,贞观说不过众人,转头看男生那边,亦是闹纷纷: “……” “不好!不要!换一个!” “啊,想起来,昨晚叔公在树下讲什么‘开唐遗事’,好了,我要做徐懋功!” “我做秦叔宝!” “我做程咬金!” “尉迟恭是黑脸啊!我又不像!” “不像没关系,本来就是假的嘛!” …… 银祥还小,才五岁,只有站着看的份;剩下一个银定,就是不肯做李世民! “没有李世民,怎样起头呢?” “那……看谁要做,我跟他换!” “……” 这边的银蟾见状,忍不住说他道: “哈,你莫大呆了!李世民是皇帝呢!你还不要——” 银定这时转一下他牛一样的大眼睛,辩道: “你知道什么?!阿公说过:第一戆做皇帝,第二戆做头家,第三戆做老爸……还不知谁呆呢!”原来有此一说,银川最后只得提议: “耍别项好了!银蟾她们也可以参加;‘掩咯鸡’是人多才好玩!” 捉迷藏的场地,一向在对街后巷底的盐行空地,那儿榕树极多,须垂得满地是,不止遮荫,凉爽,还看得见后港的渔塭与草寮。 可惜的,它的斜对面开着一家棺材店,店里、门口,不时摆有已漆、未漆的杉板;不论大红或木材原色,看来都一样的叫人心惊。 “掩咯鸡”得到众声附和,算一算,除了银山大表哥外,差不多全了;贞观本来想去的,可是说来奇怪,前几个夜晚,她老是梦见那间棺材店……这两天,走过那里都用跑的…… “阿贞观怎么不去?” “我……我爱困!” 大家一走;连小银祥都跟去了;贞观想想无趣,自己便走到阿嬷房里来。 她外婆的床,是那种底下打木桩,上头铺凉板的统铺,极宽极大;贞观悄声躺下,且翻了二翻,才知自己并无睡意。 老人家睡得正好,再下去就要给她吵醒…… 贞观想着,立时站起,穿了鞋就往后园走。 她外婆的三个女儿,只有二姨是长住娘家的;为了二姨丈老早去世,只留个半岁大的婴儿给伊,如今惠安表哥十七、八了,在台南读高中,二姨一个人没伴,就被接回来住了。 今儿贞观一脚踏入房内,见着她大妗、二姨的背影,忽地想通这件事来——自己母亲和阿妗们,为何时常来此;她们摸四色牌;坐上大半天,输赢不过五块钱,什么使她们兴致致呢?原来她们只为的陪伴寡嫂与孀姊度无聊时光,解伊们的心头闷…… 怪不得她外公不出声呢——她二姨最先看到她,笑道:“好啊,阿贞观来了,每次伊来,我就开始赢!” 她三妗笑道:“这样说,阿贞观变成钱婆了,只可惜,钱婆生来大小心,看人大小目,扶起不扶倒——” 还未说完,大家都笑了;贞观有些不好意思,揉眼笑道:“三妗,你真实输了?” 口尚未合,众人笑道:“你听她呢!不信你摸摸伊内袋,一大堆钱等着你帮伊数呢!” 说着就说到读书的事来,她二姨问:“阿贞观考学校考得怎样?” 她母亲道:“你问她呢!” 贞观回说:“我也不知道,可是我把写的答案说给老师听,老师算一算,说是会考上。” 众人都是欣慰的表情,独有她母亲道:“伊真考上了,也是问题,通车嘛,会晖;住宿舍,又会想家……才十三岁的孩子!” 她二姨问:“怎么不考布中呢?和银蟾有伴——” “她们那个导师,几次骑脚踏车来说,叫我给她报名,说是读布中可惜,他可以开保单,包她考上省女!” “……” 停了一下,她大妗提醒道:“阿贞观不是有伯父在嘉义吗?” “是伊出生那年搬去的,这么大了,连面都没见过……” …… 听着,听着,贞观早已横身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小时候,她跟着大人去戏园看戏,说跟去看戏,不如说跟去睡觉,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爱睡,每次戏完散场,都是被抱着出来的。 母亲或者姨、妗,轮流抱她,夜晚十一、二点的风,迎面吹来,叫人要醒不醒的…… 大人们给她拉起头兜,一面用手抚醒她的脸,怕小孩的魂留在戏园里,不认得路回家…… 贞观这次被叫醒,已是吃晚饭时刻;牌局不知几时散的,她母亲大概回家煮饭了;左右邻居都羡慕伊嫁得近,娘家、婆家只是几步路。 眼见饭厅内灯火光明,贞观忙洗了脸走来。在外公家吃饭,是男女分桌,大小别椅的,菜其实一样,如此守着不变,只为了几代下来一直是这般规矩。 更小的时候,她记得银蟾跑到银定他们那桌,被三妗强着叫回来…… 贞观是以后才听自己母亲说是:“女儿家,站是站,坐是坐,坐定了,哪里就是哪里,吃饭不行换坐位,吃两处饭以后要嫁两家!” 她在厅门口遇着银月,问声道:“还没开始吗?你要去哪里?” 银月拉住她道:“捉迷藏还未散呢!大哥哥去找半天也没下落……谁还吃得下?” 贞观听说,亦拉了银月道:“走!我们也去找——” 话未了,只见银杏,银蟾几个一路哭进来;那银蟾尤其是相骂不落败,挨打不流泪的番邦女,如今这样形状,众人哪能不惊? “什么事啊?” “什么事?” 连连问了十声,竟是无有响应;贞观二人悄声跟进厅内,见大人问不出什么,只得走至银蟾面前,拉她衣服道:“阿蟾,你怎样?” “哇——” 这番婆不问也罢,一问竟大哭出声…… 贞观三舅只得转向呆立一旁的银定问道:“到底怎样了?银山不是去找你们回来?他自己人呢?” 银定嚅嚅道是:“……大哥哥叫我们先回来,他和二哥哥、三哥哥还要再找——” 众人眼睛一转,才发觉银祥不见了。 “银祥人呢?” 这一问,男的又变得像木鸡,女孩子却又狠哭起;贞观四妗顾不得手上端的汤,一手抓了银蟾问道:“怎样的情形,你与四婶说清楚!” 番婆揩一下泪水,眼睛一闪,泪珠又滴下颊来:“……大家在‘掩咯鸡’,阿祥不知躲到哪里去……” “有无四处找过?” “都找了——找不到,我们不敢回来,可是大哥哥——” 不等伊说完,众人都准备出发去找,却见棺材店的木造师傅大步跨进来,慌慌恐恐,找着贞观外公道:“同文伯,这是怎么说起——你家那个小孙子,唉,怎会趁我们歇困不注意,自己爬入造好的棺木内去躲……” 四五个声音齐问道:“囝仔现在呢?” “刚才是有人来店里看货,我们才发觉的……因为闷太久,已经没气息——我们头家连鞋都不顾穿,赤脚抱着去回春诊所了……头家娘叫我过来报一声……你们赶紧去看看——” 前后不到两分钟,屋里的大人全走得一空;贞观正跟着要出门,却见她大妗停了下来,原来银山、银川还有银城不知几时趁乱回来了:“你过来!” 伊叫的是银川,贞观从不曾看过她大妗这样疾声厉色——银川一步步走向她面前,忽地一矮,跪了下去:“妈——” “我问你,你几岁了?” 银川没出声;大妗又道:“你做兄长的,小弟、小妹带出去,带几个出去,就得带几个回来,你知嘛?” “……” “少一个银祥,你有什么面目见阿公、阿嬷、四叔、四婶?” “……” 她大妗说着,却哭了起来:“你还有脸回来,我可无面见众人,今天我干脆打死你,给小弟赔命!” “妈——” “大妗——” “大伯母——” 银山已经陪着跪下了,贞观、银月亦上前来阻止,她大妗只是不通情,眼看伊找出藤条,下手又重,二人只得拉银城道:“快去叫阿公回来!” 谁知银城见银山二人跪下,自己亦跟着跪了;贞观推他不动,只得另拉银月道:“走!我们去诊所看看,不一定银祥无事呢?二哥哥就不必挨打了!” <er h3">4 贞观的四妗已经几天没吃饭了;前两日,她还能长嚎大哭:“银祥啊,我的心肝落了土……” 以后声嘶喉破,就只是干嚎而已;无论白天、夜晚,贞观每听见她的哭声,就要跟着滴泪——这一天,逢着七月初七,中午一过,家家户户开始焖油饭,搓圆仔,准备拜七星娘娘——贞观懒在床上,时仆时趴,心里乱糟糟。 四妗或许在她房内,旁边不知有无人家劝伊?这个时候,大家都在灶下——贞观想着,差一点就翻身站起,然而她又想到:见着四妗,要说什么话呢?她也只会拉着伊的裙角,跟着流泪而已。——“起来!起来!!你困几点的?” 银蟾的人和声音一起进来;她近着贞观坐下,继续说道:“大家都在搓圆仔,说是不搓的没得吃!” 贞观不理她;银蟾笑道:“还不快去!二伯母说一句:阿贞观一向搓的最圆,引得银桂她们不服,要找你比赛呢!” 贞观移一下身,还是不动。 “你是怎样了?” 贞观却突然问一句:“四妗人呢?” 银蟾的脸一向是飞扬,光采的,贞观这一问,只见她脸上整个黯下来:“四婶原先还到灶下,是被大家劝回房的,我看伊连咽口涎都会疼——” 贞观翻一下身,将头埋在手里。 想到银祥刚做满月那天,自己那时还读三年级,下课回来,经过外公家门口,被三妗喊进屋里,就坐在这统铺床沿边,足足吃了两大碗油饭——她记得那天:四妗穿著枣红色洋装,笑嘻嘻抱着婴儿进来,婴儿的手炼、手钏,头上的帽花,全闪着足赤金光,胸前还挂个小小金葫芦…… “四妗,小弟给我抱一下!” 她从做母亲的手,接过小婴儿来,尚未抱稳呢,五舅正好进来看见,笑道:“大家来看啊!三斤的猫,咬四斤的老鼠——” …… 正想着从前,又听银蝉进来叫道:“你们快去前厅,台北有人客来!” 银蟾一时也弄不清是谁,问道:“你有无听清楚是谁?” “是四婶娘家的阿嫂与侄子。” 银蝉说完,探子马似的跑了。 桌观耳内听得明白,忙下床来,脚还找着拖鞋要穿,银蟾早已夺门跑了。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天井,银蟾忽地不动了…… “你是怎样——” 银蟾还未出声,贞观从她的眼波流处望去,这才明白:四妗的侄仔原来是十五、六岁的中学生;她们起先以为是七、八岁的小人客! 二人只得停了脚步,返身走向灶下;灶下正忙,亦没有她们插手的,倒是姊妹们全集在“五间”搓汤圆,“五间”房紧临着厨房隔壁,筐箩满时,随时可以捧过去…… 二人才进入,银蟾先笑道:“谁人要比搓圆仔?阿贞观来了——”贞观打她的手道:“你莫胡说,我是来吃的!” 银蟾笑道:“七娘妈还未拜呢,轮得到你——” 说着,二人都静坐下来,开始捏米团,一粒粒搓起。 七夕圆不比冬至节的;冬至圆可咸可甜,或包肉、放糖,甚至将其中部分染成红色;七夕的却只能是纯白米团,搓圆后,再以食指按出一个凹来……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按这个凹? 小时候为了这一项,贞观也不知问过几百声了;大人们答来答去,响应都差不多,说是——“要给织女装眼泪的——” 因为是笑着说的,贞观也就半信半疑;倒是从小到大,她记得每年七夕,一到黄昏,就有牛毛细丝的雨下个不停。 雨是织女的眼泪……“织女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眼泪呢?” 她甚至还问过这么一句;大人们的说法就不一样了——织女整一年没见着牛郎,所以相见泪如涌——牛郎每日吃饭的碗都堆栈未洗,这日织女要洗一年的碗——“阿贞观,这雨是她泼下来的洗碗水!” “牛郎怎么自己不洗呢?” “戆呆!男人不洗碗的!” …… 那凹其实是轻轻、浅浅,象征性罢了,可是贞观因想着传说中的故事,手指忘了要缩回,这一按,惹得众人都笑出来:“哇!这是什么?” “贞观做了一个面盆仔!” “织女的眼泪和洗碗水,都给她一人接去了……” 连她自己都被说笑了;此时,第一锅的汤圆、油饭,分别被盛起,捧到五间房来。 随后进来的,还有她外婆,贞观正要叫阿嬷时,才看到伊身旁跟着那个中学生——“大信,你莫生分,这些都是你姑丈的侄女、外甥——” 那男学生点了一下头,怯怯坐到一边;她阿嬷转身接了媳妇添给伊的第一碗油饭,放到他面前:“多少吃一些!你知道你阿姑心情不好,你母亲要陪伊多讲几句话——” “我知道——” 男生接了着,却不见他动手——汤圆都已搓好,银月、银桂亦起身将筐箩抬往灶下;贞观于是拉了银蟾道:“拜七娘妈的油饭上不是要铺芙蓉菊吗?走!我们去后园摘!” 第二章 <er top">1 网鱼这几日,全家都尽早歇困得早,七、八点不到,一个个都上了床。 贞观和银蟾姐妹,一向跟着祖母睡的;这一晚,都九点半了,三人还在床上问“周成过台湾”、“詹典嫂告御状”…… 她阿嬷嘴内的故事,是永远说不完的:“詹典出外做生意,赚了大钱回来,他的丈人见财起贪,设计将他害死,还逼自己女儿再嫁——詹典嫂又是节妇又是孝女,这样的苦情下,不得已,写了状纸,控告生身之父——” “周成到台湾来做生意,新娶细姨阿面;留在故乡的妻子月女等他不回,亦自福建过海来寻夫——阿面假装好意款待,暗中以猪肚莲子所忌的白乔木劈柴烧,将伊毒死……半夜——” 贞观又要惧怕又要听;从前怕虎姑婆,现在怕詹典和月女的鬼魂。 阿嬷一说完,银蟾二人有本事倒头就睡,贞观却在那里直翻身;看看老人家也闭起眼,没办法,只好去碰伊的手肘:“阿嬷,你困没?” “唔——” “阿嬷——鬼如果来呢?” 老人家开眼笑道:“真戆,你怎么不想:明日早起,有好鱼好肉可吃?” 这一说,贞观果然觉得自己是戆呆;每天有那么多事情可想,她为什么只钻这一点转呢? 想明白以后,心被抚平了;贞观打起呵欠,正要入眠,却又记起什么事来:“阿嬷,你一点时,叫我起来好吗?” 她阿嬷笑道:“三更半夜的,你要偷捉鸡吗?” 贞观亦笑道:“才不是,人家要跟阿舅众人去鱼塭!” 老人家似醒非醒的“唔”了一声,没多久,便睡着了。 到得下半夜,贞观在睡梦中,被一阵刀砧声吵醒,倾身起来,只见后院落一片灯火;是女眷们在厨房准备食物、点心,要给男人带去鱼塭寮饿时好吃。 银蟾二人还在睡,却没看到她外婆的人。 贞观揉揉双眼,端了木架上的面盆来换洗脸水,才出庭前,迎面即遇着大信、银山等人…… …… “早啊——” “早——” 众人都好说话,独有银城不饶她:“哈,你也知道起来啊?!连着四、五日,我们清晨提了鱼和网具回来时,你还在做梦呢!好意思说要跟去捉鱼?” “……” “——照你起身的时辰算来,鱼市场大概下午和晚上才有鱼卖——” “……” 贞观飞快走到水缸旁,也不应银城半句;其实,如果不是人客在旁,她一定拿水瓢的水甩他…… 那缸是石砌的水泥缸,正中放在厨房的半墙下,一半在内,供灶下一切用水,另半则露出外来,大家取用也方便。 贞观弯身欲拿水瓢,手在大缸内摸了个空,只抓了把夜深露重的子夜空气。 再探头看时,原来呢——银城早抢先一步;他由厨房进去,自里面拿了正着。 贞观取不到水,只好一旁站着等,她这才看清楚,缸里白茫茫一片的,原来是月光。 月娘已经斜过“五间房”的屋檐线,冷冷照进缸底;水缸有月,贞观从不曾这样近身相看,只觉自己的人,也清澈起来。 洗过脸,大家又多少吃了点心,待要出发时,银月、银桂才赶到:“阿贞观,等我们——” 鱼贩仔和工人,还有舅舅等,都已动身;贞观看看银山他们,说是:“你们先走吧!我们压后!” 银山不放心:“要等大家等,你们两个手脚快一点——” 姊妹二个这才放心去洗面、漱口;临去,贞观还加了一句:“可以不必吃——银城手上有提盒!” 前后也不过十分钟,当六人来到门口,原先的大队人马已不知去向;这下,十二只脚齐齐赶起路来;风吹甚凉,贞观差些忘记这是七月天。 月光自头顶洒下,沿途的街灯更是伸展无止尽……贞观放眼前程,心中只是亮晃晃、明净净。 出了庄外,再往右弯,进入小路,小路几丈远,接下去的是羊肠道一般的堤岸;岸下八、九十甲鱼塭,畦畦相连。 六人成一纵队,起步行来;女生胆小,银山让她们走前头,分别是:银月、银桂、贞观,然后是大信、银城,银山自己是镇后大将军。 贞观每跨一步,心上就想: 太祖公那辈份的人,在此建业立家,既开拓这么大片土地,怎么筑这样窄的垅堤——沿途,银山要说给台北人客听:“这一带,近百甲的鱼塭,因连接外海的虎尾溪,镇上的人将这儿叫做‘虎尾寮’……虎尾渔灯乃是布袋港八景之一——” 银城则是每经一处,便要做介绍:“这畦是五叔公的,五叔公一房不住家乡,鱼池托给大家照看。这畦是三叔公家的,就是会讲单雄信那个——这是李家——黄家……阿贞观她家的,还要往北再过去,就是现在你看到的挂渔灯那边——” 银城不只嘴里说,他是手脚都要比,弄得提盒的汤泼出来:“你是怎样了?” 银月一面说,一面接了提盒去看,见泼出去的不多,到底还是不放心,便自己换了位置,和贞观一前、一后拉着。 沿岸走来,贞观倒是一颗心都在水池里:这渔塘月色;一水一月,千水即是千月——世上原来有这等光景……再看远方、近处,各各渔家草寮挂出来的灯火,隐约衔散在凉冽的夜空。 “虎尾渔灯”当然要成为布袋港的八景之首;它们点缀得这天地,如此动容、壮观! 银城还不知在说些什么,银月便说他:“你再讲不停,大家看你跌落鱼塭底!” 银城驳道:“那里就掉下去呢?!阿公、阿叔他们,连路都不用看,跑都可以跑呢!” 话未说完,忽见横岸那边,走来一个巡更的;那人一近前,以手电筒照一下银山、银月的脸,因分辨出是谁家的孩子、孙儿,马上走开去。 就在这一刻时,贞观忽然希望自己会在联招考试里落败,她不要读省女了。 在刚才的一瞬间,她才真正感受到自己与这一片土地的那种情亲:故乡即是这样,每个人真正是息息相关,再不相干的人,即使叫不出对方姓名,到底心里清楚:你是哪邻哪里、哪姓哪家的儿子、女儿! 她才不要离开这样温暖的地方,她若到嘉义去,一定会日日想家夜夜哭——这一转思,贞观的步子一下轻快起来,话亦脱口而出:“别说外公他们了,这路连我闭着眼睛都能走——” 她一走快,银月不能平衡,大概手也酸了,于是提盒又交回银城手里,银城边接边笑:“哈!学人家!” 贞观停脚问:“笑什么?没头没尾的,我学谁了?” 银山笑道:“这句话是大信讲的;他家住台北西门町,他说西门町他闭着眼睛也会走!” 闹闹吵吵,居然很快到了目的地;鱼塭四围,尽是人班,贞观看母舅们一下跳入塭里帮忙拖鱼网,一下又跃上岸来指挥起落,自己这样一滴汗不流的站着看,实在不好,便拉了银桂坐到草寮来。 岸边、地下,虽有二、三十个人手,少算也有一、廿支电石火和手电筒,然而贞观坐到鱼寮来时,才发现真正使得四周明亮的,还是那月光。 它不仅照见寮前地上的瓦砾堪数,照见不远处大信站立的身影,甚至照得风清云明,照得连贞观都以为自己穿了一件月白色的衣衫。 头次网起的鱼儿最肥,鱼贩仔一拉平鱼网,鱼们就在半空挣跳、窜跃,等跌回网上,论千算万的鱼身相互堆栈时,就又彼此推挤,那在最底层的,因为较瘦小,竟可以再从网眼溜掉,回到熟络的池水里;鱼们不想离开鱼塭,也许就像贞观自己不欲离开家乡一样?!贞观不禁弯下头低了身来看,也有那么二、三尾,鱼头已过,只因鱼身大些,竟夹在网中不上不下…… 贞观将身一仰,往后躺在木板钉成的草铺床上,心里竟是在替鱼难过。 她闭起眼,装睡,谁知弄假不成,真的睡着了;等银月推她时,贞观一睁眼,先看到的是天苍茫,野辽阔,带湿的空气,雾白的四周,一切竟回到初开天地时的气象。在这黎明破晓之时,天和地收了遮幕,变成新生的婴儿;贞观有幸,得以生做海港女儿,当第一阵海风吹向她时,她心内的那种感觉,竟是不能与人去说。 <er h3">2 连着吃了好几日的虱目鱼,饭桌上天天摆的尽是它们变出来的花样,鱼粥、鱼松、清汤、红烧、煎的、煨的。受益最多的是大信,据贞观看来:城市人自然少有这样的时候,然而受害最大的,却也是他,陆续被鱼刺扎了几遍。 前几回,都被她三妗拿筷子挟走,这一次鱼刺进了肉里面,扎着会痛,就是找不到头,筷子和饭丸都无用,一个大男生,坐在正厅中,眼红泪流的,别说大人忙乱,连她看了都难过。 贞观想着自小吃鱼的经验,倒给她想出个方儿来,便三、两步,走回自己家里,她母亲看了她,笑眯眯道:“成绩单才寄来,怎么你就知道回家拿了?” 说着开了衣橱,取给她看,又说:“明日的报纸就有了呢!你快去学校与先生说一声,他也欢喜!” 贞观看了看分数,却说:“我先去跟重义婶讨麦芽,四妗的侄子被鱼刺扎到咽喉。” 说着,走到后院来开门,后面小巷,有家做饼的铺子,里面堆着一铅桶、一铅桶的麦芽糖。 麦芽讨到了,是一小只竹棒子,粘着软软的一团,贞观怕它流掉到地上,也不走回家,直接从小巷口穿出大街,回到外公这儿。 这边家里,大人还在焦急呢!乌鸦鸦一堆人围着大信,大概计穷了。 贞观不敢明伸出手,趁乱将它塞给银安,果然大信吞后一分钟,便站起身叫好了。 事后问起来,居然没人知道是谁讨来的麦芽,大信说是银安叫他吞的,银安则想不起到底谁人递给他,到被问急了,居然瞪眼叫道:“好了便好了,管它是天上落下来!” 这次以后,大信再不敢多吃鱼了,只对无骨无刺的蛤、蚌感兴趣,每天带着竹篓,和银川他们去鱼塭摸“赤嘴”。赤嘴是粉蛤的另一种,肉较厚,壳反而薄,喜欢做穴在鱼塭四周靠堤岸的湿土里,黄昏时,就跑出洞来吃水了。 十天过去,大信的脸也晒黑了,却给他摸出一套找赤嘴的诀窍来:靠岸边的土上,若有一个像锁匙孔的小洞,伸手进去,一定会摸到一只。 正当他热着摸赤嘴时,他母亲已收拾好行李要走;家下众人,一口一声的挽留道:“妗仔若不弃嫌这里,就多住几日才好,一过八、九月,海边、塭内,都出毛蟹,‘十月惜,蜞较碇石’小小一只,里面全是蟹黄!” 他母亲道:“到十月,还要二个月呢!已经住了个余月,他父亲会说我……” “至少也等过了中秋再走,中秋这里还算闹热,码头全部的船只,都自动载人到外海赏月。” 大信的样子有些动心,他母亲却说:“哪里行呢!他父亲信上直催,大信的学校,也快要开学了!” 贞观的外婆又说:“大信就叫他姑丈先送他回去,妗仔你难得来一趟,还是多住些时。” “下次吧!下次再来……亲家、亲家母,大家有闲也去台北走走!” 当下看好时间,母子二人决定坐明日的早班车回去;贞观以为吃过晚饭,他们就会趁早歇困,谁知晚来她外公在天井讲“薛仁贵征西”,贞观才找到座位坐下,一抬头,赫然发现大信就在前座。 “鬼头飞刀苏宝同,移山倒海樊梨花……”故事正说得热闹,大信忽回头与银安说:“明晚的故事,我就听不到了。” 她四妗照例来分爱玉,贞观才接过碗,听他这一说,差些失手打翻掉;她是同时想起今早自己接到的那纸注册通知。 第三章 <er top">1 时光一下子移过去六年,贞观如今十九岁了,已经中学毕业,现今是回乡来准备考试。 嘉义,把她从一个小女孩变成了少女,再怎样,她到底花费六年的时间在这个城市里,然而不知为什么,贞观每次想起来,只觉它飘忽不实,轻淡如烟。 每次回乡,都不想再走,每次临走,又都是泪水流泗,那情景,据她外婆形容的:真像要回到后母身边一样。 这样恋栈家乡的人,怎么能够出外呢? 贞观因为知道自己,就不怎样把考大学当正经,想想嘉义已经够远了,怎堪再提台北,台北在她简直是天边海角了。 直到考前一个月,贞观还是不急不缓,若有若无的,也不知念的什么;当她四妗开口问起:“要不要叫大信来做临时老师?” 她竟连连摇头说不要,她四妗还以为她不好意思,倒说了一些安抚她的话;贞观只得分明道:“不是的,四妗,是我不想再念了……考下来,你就会知道,大信若来,我反正也一样,他却会因自己插手,添加一层,直以为自己没教好,以后不敢来我们这里,那不是冤屈吗?”她四妗因为她考虑得有理,请大信来教的话就不再说了。 虽说同是肖牛,大信因出生的月份,正逢着秋季入学,向来早贞观一年;人家现在已是全国最高学府的学生呢!……花城新贵……听她四妗说,人家还不用考呢,是由建中直接保送的,第一志愿——化学系,说还立了大志,以后要替中国再拿一个诺贝尔奖,说班上的女生喜欢做实验与他一组,说…… 真正要说,大信的一些事是只能了,不能尽;贞观反正零零碎碎,自她四妗那里听来。 她四妗后来又生个小弟,比银祥还胖壮;贞观一次返家,一次觉得婴儿长得快,大概每隔开三、二月才能见着的关系,甚至错觉囝仔是用灌风筒弄大的。 有时她四妗说完大信的事,便舞动怀中儿子的手,说是:“我们阿银禧以后长大了,也要和大信哥哥一样会读书才好啊!欧——欧——” 银禧一被逗,便咯咯笑起来,然后歪摇着身,前后左右,欲寻地方去藏脸。 贞观每每见此,再回想阿妗从前哭子的情景,心内这才明白:人、事的创伤,原来都可以平愈、好起来的!不然漫漫八、九十年,人生该怎么过呢? 五舅和银山、银城都已先后成家;银川、银安几个,或者念大学,或者当兵在外,再不似从前常见面。 姊妹们有的渔会,有的水厂、农会的,各各要上班早起;除了晚饭、睡前略略言谈,从前那种稠腻、浓粘的亲情、情亲,竟是难得能再。 这些年在外,她饮食无定处,病痛无人知,想起家里种种,愈是思念不能忍;还记得回来那日,天下着微微雨,她三妗撑着伞,陪她母亲在车站等她;她母亲穿著绿豆色的船领洋装,贞观尚未看清伊的脸,倒先见着母亲熟悉的身影;当时,她第一个袭上心来的念头是:我再不要离开布袋镇了。 回来以后,因为外公家先到,就在三妗房里,直说话到黄昏;一时,房间内外,进、出的脚履不停,贞观的眼眶只是红不褪。 没多久,姊妹们一个个前后下班回来,银月、银桂各各拉起她的手,还说不出话时,银蟾落后一步的,倒先发声道:“你……可是回来了。——” 她放了银月二人,上前去拉银蟾的手,嘴才要张,那声带竟然是坏了一样。 她这才发觉,银蟾说错了话,实际上,自己何曾离开过这个家? 此刻此时,她重回家园,再见亲人,并不觉得彼此曾经相分离——她并未离家!她感觉得到:昨天,她们大伙儿仍然在一起,还在巷口分手,说过一声再见,今天,就又碰面了! 这六年,竟然无踪无影无痕迹,去嘉义读书的那个阿贞观,只是镇上一个读书女学生罢了! 真正的她,还在这个家,这块地,她的心魂一直延挨赖在此处没跟去。 一辈子不离乡的人,是多么幸福啊!贞观同时明白过另一桩事来:国小时,她看过学校附近那些住户、农夫,当他们死时,往往要儿孙们只在自家田里,挖出一角来埋葬即可…… 代代复年年,原来他们是连死都不肯离开自己的土地一下。 …… 一本西洋史摊在面前半天了,贞观犹是神魂悠悠想不完,想到那些埋在自己田地的农夫,考大学的心更是淡了。 这些天,她在后院“伸手仔”读书,家中上下,无一人咳嗽;连昨儿银禧哭闹,四妗还说他:“阿姊在读册,要哭你去外面哭!” 这“伸手仔”比三妗的房间还凉,一向是她外公夏日歇中觉的好所在,这下为了她,老人家连床铺都让出来。 有这样正经的盼望,贞观详细想来,真是考也不好,不考也不好。 这伸手仔……为什么叫这样趣味的名呢?原来是它的屋檐较一般大厝低矮,若有身量高大的男人,往往伸手可及,因此沿袭下来就这么叫了。 贞观小时候,大概三岁吧!就曾被她三舅只手托上屋檐过;她好玩的坐定,只是不下来,等三舅一溜眼,居然爬到马背脊梁正中央,任人家唤也不听,哄也不下,她三舅六尺身躯,堂堂一个红脸汉,在下面急得胆汁往上冲,后来还是三妗叫人拿木梯来,由五舅上去将她拿下。 类似这样惊险的成长经验,在贞观来说,还不少呢,听说她五岁时,她五舅也是十七、八岁的半大人,有一次自作聪明喂她吃饭,因为鱼有刺,肉有骨,眼前恰好一碗鱼丸汤,便只是捞鱼丸喂她。 她乳牙、黄口的,知道什么细嚼慢咽,反正饭来张口……后来是饭匙举到嘴前,她再张不开口,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原来鱼丸她没咬,全都和饭含在嘴里,到嘴满时,只有哭了。 一时地上蹦跳跳的,全部是鱼丸弹个不停,五舅一一拣起来,数了一数,又令她张开嘴来检视,一面说她:看不出啊,阿贞观的嘴这么小,怎么一口含了六、七粒鱼丸?…… 正好她阿嬷走过,骂他道:你要将伊害死啊?哽死阿贞观,你自己又未娶,看你怎样生一个女儿赔你姊夫? <er h3">2 贞观是从小即和母舅们亲,见了她父亲,则像小鬼见阎王,她父亲在盐场上班,小学时,每天上学,须先经过盐场,盐场办公室斜后门,有个日本人留下来的防空壕,壕上长满大紫大红的圆仔花。银蟾每每走过,就要拉她进去偷摘,因为这花她阿嬷爱。 有那么一次,二人手上正拔花呢,转头见她父亲和副场长出来——大人其实也无说她怎样,可是从此以后,不论银蟾如何说,她都不肯再踩进盐场一脚,尤其怕惧她父亲。 现在想起来,当时她是羞愧,觉得在别人面前失父亲的脸面,以后父亲来探她外婆时,贞观便躲着少见他,自己请愿的给三舅磨一下午的墨,甚至跟着去看鱼塭,或者钓鱼。 看鱼塭其实就是赶鹭鸾;五月芒种,六月火烧埔,那种天气,说是打狗不出门的,偏偏白鹭鸾就拣这个时出来打劫,趁着黄昏、日落之前,来吃你结结实实一顿饱;当它在空中打圆转,突然斜直线拋坠下来时,它是早已选定了那畦鱼塭的鱼儿肥。 因此,看守的人必须抢快一步,拿起竹梆子来敲打,嘴内还得——唷——唷唷唷——的作出声响,它才会惊起回头,再腾空而上,然后恨恨离去。 另外一种吓鹭鸾的方式是放鞭炮,可是炮药落入塭塘里,对鱼们不好,因此大部分人家,还是用竹梆子较多;那梆子是选上好竹竿,愈大围愈是上品,将它锯下约三尺长,然后横身剖开约三分之一,里面的竹节悉数挖空,当手持后端用力振动时,挖空竹节的那一段即悉嗦作响…… 这种寻常,平淡的声音,在鹭鸾们听来,却是摇魂铃、丧胆钟。 鹭鸾其实是一种很慓悍的鸟,看它们敢入门踏户的,来吃鱼的架式,就足以证明了,可是却又这样没理由的惊怕竹梆子。也许,真如她外公说的:恶人无胆! 说到钓鱼,贞观同时就要想起蚯蚓来,她因为最怕这项软东西,所以迄今不太会钓鱼,因为饵都是蚯蚓撕成一截截的;贞观小时候为了想帮四舅钓鱼,自己便找到鱼塭边捞小虾,谁知脚踩不稳,落入塭底里;大人说:当四舅抱了个乌黝黝,浑身黑泥的女孩回来时,家下谁也认不得阿贞观,倒是烧水给她洗身时,在二、三个小衣裳口袋里,各个跳出一尾虱目来…… 比起这些来,磨墨的事,只能算它平白、无奇了,可是因为事情是为着三舅的人做的,这磨墨洗砚,也因此变成大事。 世上有肩能挑、手会提,孔武有力的人,世间更不乏吟诗题句之辈,可是贞观就不曾见过手举千斤,肩挑重担,同时又能吟诗做对的全才。 而她的三舅,却是这样的两者皆备。 自小,贞观只知三舅是人猿泰山,一人抵十人,大凡家中捕鱼,镇上庙会,所有别人做不来的,都得找他;拿不起的他拿,挑不动的他挑。 直到入学后,粗识几个大字,一日,她走经过宫口,发现嘉应庙廊廓石柱上,赫然有三舅名姓! 近前观看,何其壮阔、威显的一副门联,竟是三舅自撰自书: 嘉德泽以被苍生,虎尾溪前瞻庙貌 应天时而昭圣迹,鲲身海上显神光 嘉应庙正门对着布袋港,绵绵港弯,上衔虎尾溪,下接安平鹿耳门,这西南沿岸,一向统称鲲身…… 十岁的她,站在斑彩绚绚的门神绘像前,两目金闪闪,只是观不完,看不尽…… 转头回望,不远处的海水似摇若止,如在自家脚底,剎那间,三舅的字,一个个在她脑中,从指认,辨别,而后变得会心,解意起来。 也就在她转身望海的一个回头里,贞观因此感觉:自己这一身,不仅只是父母生养,且还相属于这一片大海呢!她是虎尾溪女侠,鲲身海儿女,有如武侠天地里的大师妹,身后一口光灿好剑,背负它,披星戴月江湖行。 自十岁起,贞观整整看它三年的武艺春秋,去家这些年,虽说再无往日的心情,然而,当年熟知的习武禁忌,她到现在还是感动难忘,记心记肝。 武者,戒之用斗,唯对忠臣、孝子、节妇、烈士,纵使冒死,亦应倾力相扶持。 短短廿七个字,贞观此刻重新在嘴边念过,仍然觉得它好,而且只有更好了! 当初使她暝无暝,日无日的入迷的,也许就是这么磅礴气象的一句话吧! 说起这些,不免要绕回到大信来: 那年他初一升初二,跟着自己母亲来看阿姑,这里众人为了留小人客,尽行搬出银城他们那些武侠、漫画;大信就是躺在这间伸手仔的床铺上,看《仇断大别山》,三番忘了吃饭,两次不知熄灯—— 她眼前床头上,斜斜钩挂的这件圆顶罗纹白云纱蚊帐,就是个活证—— 当年,大信彻夜看书,不知怎样,竟将它前后烧出两个破洞来:第一个孔,是她四妗用同色纱帐布补的,加上针黹好,几乎看不出它什么破绽,第二个孔却是银安和她合缀的;原来大信欲去报备时,银安觉得是小事,不必正经去说,就悄悄寻了针线,自己替大信缝起来,正巧她从伸手仔门前走过,便被银安叫进去: “阿贞观做做好心,来帮我们补这个!” 贞观一看,原来银安不知哪里找来的一块青色纱帐布,虽说质纹相同,到底不同色,剪得歪斜斜、凸刺刺的,又是粗针重线,竟是缝麻袋一样: “你不补还看不出呢!补了才叫人看清,蚊帐原来破一孔!” 她是说完才开始后悔,因为乍看时,银安的手艺实在叫人好笑,可是想回来,大信是客,应该避免人家难堪…… 因为有负咎,所以织补得格外尽心;当她弄好以后,竟然看也不敢看她一眼的走开—— 然而那一晚,她翻来覆去,只是难入眠,几次开眼看窗,天边还是黯黑一片,小困一会,又起身看钟,真是苦睡不到天亮。 天亮了,见着大信,可以向他道歉,赔失礼…… 贞观此时想回来,才懂得外公、祖父,那一辈份的人,何以说:被人负,吃得下,睡得着;负了人,不能吃,不能困。…… 原来呢,是因为事过之后,还有良心会来理论。 然而隔天她再看到大信,他还是浑然无识的样子,自己倒不好开口了。 当时她是不知,现在呢,她已经十九岁了,自认自己这样的一个看法应该没错:为什么大信的人看起来亲切?他本来就是个真挚的人…… 胡乱思想,贞观倒是因此趴着睡着,其实也无真睡,闭起双眼就是。 当她再睁眼时,人一下跃身向前,嘴里同时尖叫出声,原来座灯不知何时倒向蚊帐,正烧炙出一团熏气…… 贞观跳着脚去抢蚊帐,手被烫着时,才想到:应该先拔插头…… 第四章 <er top">1 蚊帐还是烧破了! 贞观后来拿她外婆小镜台的红缎圆布补,拇指般大的红贡缎,是老人家事先铰好放着,若有头晖、患疼,将它摊药膏,贴双边发鬓。 这一来大人有证为据,直以为她是认真功课呢!除了心上欢喜,不免也要劝她身体重要,以后再来时,总不忘用旧日历纸包四、五钱切片的高丽参带来。 如此半个月下来,贞观因为常有忘记的时候,正经也没含它多少;参片她用个小玻璃罐装,一直到罐仔已满,送参的事仍未停止。 贞观想道:再这样积下去,有一天真可以开参行,做店卖药了。 才想到开参行,只见银城新婚的妻子走进来,贞观不消细看,也知道又是送参的。 然而这次不同的是,随着她人的出现,贞观同时闻到了一股奇香。 “阿嫂,人参给阿嬷吃吧!我这里还这么多!” 新娘子笑道:“我不敢拿回去,阿姑还是收下来好,不然老人家不放心,又要走一趟;若说前次的还剩存,更是要生气了!” 贞观说不过人家,只得收了;一面又问:“另外这一包是……?” “阿姑猜猜看!” 贞观吸吸鼻子,一时却又说不出什么来。 “是新娘子洒香水?” “乱讲!” 贞观只觉这香已浸渍了整个伸手仔,应该是很熟的一个名称,照说不必再想,即可脱口叫出的! 新娘子见她难住了,竟欲伸手去解开结。 贞观将伊拉住道:“不用看,这香味明明我知晓,是从小闻到大的!” 她同时在心里盘算着几个名字:沉香,不像,檀香,不尽是,麝香,也都不全是…… 她难道会有藏香不成? 姑嫂两人相视而笑,贞观最后只得说:“到底是什么?简直急死人!” 新娘子只有揭谜底了,贞观见她将打叠好的一个红色小包裹,按着顺序解开,里面是——暗香色的一堆粉末,用水红玻璃纸包着。 贞观不能认,失声叹道:“这是什么?” 新娘子笑道:“是槐根末,混着各样香料,包——” 不等伊说完,贞观已接下道:“包馨香用的!原来端午节到了!” 大概连她的外祖母都不能清楚说出:这项风俗习惯在民间已经沿袭下来多久了,贞观甚至想:极可能高祖太爷公几百年前自闽南移迁来时,就这样了。 她是从六岁懂事起,每年到五月吃粽子前一天,即四处先去打听:那处左邻右舍,亲戚同族,谁家有新娶过门的媳妇,探知道了,便飞着两只小脚,跑去跟人家“讨馨香”;新娘子会捧着漆盒出来,笑嘻嘻的把一只只缝成猴仔,老虎,茄子,金瓜,阉鸡等形状的馨香,按人等分。 小时候,为了比谁讨的馨香较多,贞观常常是一家讨完又去一家,身上结彩得叮叮咚咚,有钮扣挂得没钮扣,一直到国小四年级,因为男生会笑她们,才不敢挂了,但还是照旧找新娘讨馨香,只差的藏放在书包或口袋里…… 五、六年集下来,那一堆的端阳香袋,后来竟也是丢的丢,散的散,不知弄到哪个角落了;如今贞观只还留着一只黄老虎,一只紫茄仔:老虎才龙眼般大,用黄色府绸布扎做的,背面和脚的四处,各以墨笔划出斑纹;尤其双眼如点漆,还是只聪明老虎呢! 这样一只聪明老虎,还差些给银城他们偷去;是连男生看了都会爱,它通身上下的那种活意,也就只有看过了才能说。 茄子则是紫贡缎缝的;光说选这布料的心思,就好断定做的人有多灵巧。茄仔因为本身皮发亮光,普通紫颜色的布,还不能全像,不够传神,再看顶上的绿蒂,简直就是菜园里新摘的…… 她特别珍惜的这一紫一黄,一向就收在母亲那只楠木箱笼里,这香味真的是从小闻到大的——贞观这一转思,遂又问新娘道:“阿嫂准备自己做馨香吗?要缝多少个呢?” 新娘子在过门后的第一个端午节,要亲自做好馨香,分送邻居小孩的礼俗,到她祖母的那个时代,似乎还很认真的执守着。往后到她母亲、姨妗那一辈,勉强还能撑住。然而这几年来,不知是年轻新娘子的女红、手艺差了,还是真的没空闲,竟然逐年改了;不是娘家的母姊、兄嫂做好送来,就是新娘自己花点钱,请几个针线好的阿婆代做——因此,当贞观听新表嫂说准备亲手做二百个馨香时,整个人一下感觉新鲜、惊奇起来。 从前,她每听阿嬷、婶婆,甚至自己母亲自夸当年自己初做新娘,新缝扎的馨香,有多工整,美妙时,居然出过这样的应话:“怎么就不分一个给我?” 大人们笑她:“阿贞观,那时你在哪里呢?” 她道是:“我就算不在,你们不会选一个好看的留着吗?” 大人虽笑她说的孩子话,过后却也觉得这话有理,于是彼此互询的说:“对呀!怎么就没想到要留一个?做纪念也好呀!” 想来她这个表嫂胆敢自己做,定是身怀绝艺…… “阿嫂——” 贞观不禁心头热起来:“现在先跟你订,我可是要好几个!” 新娘子笑道:“你好意思讨?馨香是要分给囡仔、囝仔的!” 贞观赖道:“我才不管!布呢?布呢?阿嫂,我陪你去布店剪!” 新娘子说:“早都铰好了,在房里,现在才裁布,那里赶得及?” 贞观看着眼前的新娘,忽然错觉自己又回到从前童稚的时光?当她跑到人家屋前,这样抬头看新娘,亦是如此问道:“有什么样款呢?有没有猴仔?有没有阉鸡?” “有!有!” 却听她表嫂连连回答:“鼠、牛、虎、兔……十二生肖全部有!” <er h3">2 端午节那天,每到日头正中晒时,家家户户,便水缸、面盆的,一一自井中汲满水,这水便叫做:午时水。 传说中:午时水历久不坏,可治泻症,肚疼等病痛。 另以午时水放入菖蒲、榕叶,再拿来洗面,浴身,肌肤将会鲜洁、光嫩,杂陈不生…… 贞观这日一早起,先就听到谁人清理水缸的响声;勺瓢在陶土缸底,努力要取尽最后点滴的那种搜刮声。 照说是刺耳穿膜的,然而她却不这样感觉。 是因为这响声老早和过往的生命相连,长在一起了,以致今日血肉难分。 再加上她迄今不减那种孩童般对年节、时日的喜悦心情,在贞观听来,那刮声甚至要觉得它入耳动心。 灶下且不断有蒸粽仔的气息传出,昨晚她阿妗、表嫂们也不知包粽仔包到几点? 贞观一路趿鞋寻味而来,愈走近厨房,愈明白腹饥难忍原来什么滋味。 快到水缸旁,她才想起刚才的刮声:水缸自然是空的…… 正要转换地方,银月却在一旁笑道:“洗脸的水给你留在那边的桶里!” 贞观找着了水,一边洗面,一边听银月说:“银城在笑你,说是这么大人了,还跟阿嫂讨馨香!” 贞观正掬水扑面,因说一句:“哦!他不要啊?那为什么从前他都抢快在前面,把老虎先讨走,害我只讨到猴仔和金瓜?” 只顾说话,冷不防吃进一口水,不仅呛着鼻子,还喷壶似的,从鼻子洒出来。 银月向前来拍一拍她的后背,正要递毛巾给她时,忽听新娘子走近说道:“五叔公祖人来,在厅上坐,阿公叫大家去见礼!” 贞观拭干了脸,心想:这五叔公祖是谁呢?台南那个做医生的五叔公,难道还有父亲吗? 不对! 五叔公与外公是亲兄弟,而外曾祖老早去世,照片和神位一直供在前厅佛桌上…… 这个五叔公祖,到底是哪门的亲戚? 然而,她很快的想通过来——什么五叔公祖,多么长串的称呼,还不就是五叔公嘛?!只因妇人家的谦卑,后退,向来少与丈夫作同辈份称呼;人家新娘子可是按礼行事,她却这样不谙事体,大惊小怪的——新娘子听说肖鼠的,只才大自己一岁,就要分担这么大一个家,真叫人从心底敬重。 嫁来这些时,看她的百般行径,贞观倒是想起这么一句诗来:“其妇执妇道,一一如礼经”。 做女儿的,也许就是以此上报父母吧!因为看着新娘的人,都会对她的爹娘、家教称赞。 ——大概她们人多,一下子又同时出现,加上久未晤面,五叔公居然不大认得她们,到是对贞观略略有印象:“喔!就是水红怀了十二个月才生的那个女儿?” 其余几乎是唔,唔两声过去,又继续讲他的来意;贞观一些人陪坐半日,总算听明白,五叔公是来讨产业的。 当初外家阿祖留的二十五甲鱼塭,由三兄弟各得八甲,五叔公因娶的台南女子,就在那里开业,剩的一甲本来兄弟各持三分三的地,五叔公反正人在他乡,这鱼塭一向由外公与三叔公不分你我,互相看顾,如今五叔公年岁愈大,事情倒反见得短了;贞观听他末句这样说道:“——我又不登产业,祖宅,这边房厝,一向是大房、三房居住,台南那边,我还是自己买的,这多出来的一甲归我们,也是应该!” 这样不和不悌的言语,岂是下一辈儿孙听得的?难怪贞观外婆一面叫人去请三叔公夫妇,一面遣她们走开。——贞观乐得躲回灶下来吃粽仔。 银城从前笑过她是“粽肚”;从五月初四,第一吊蒸熟离火的粽仔起,到粽味完全在这个屋内消失殆尽,七、八日里,她有本事三餐只吃粽仔而不腻。 吃完粽仔,一张油嘴,贞观这才舔着舌牙,回伸手仔来,到是安安静静看了它几页书。 然而,当她无意之中眼尾掠过表壳,心里一下又多出一份牵挂:因为想到午时水来了。 贞观咚咚直赶到后院古井边,只见新娘和银山妻子,还有银月姊妹众人,正分工合作,或者汲,或者提的——贞观小嚷道:“我呢?我呢?就少我一份啊?银蟾要来,也不叫一声!” 两个表嫂笑道:“你读册要紧,我们一下手脚就好了!” 银蟾却说:“只怕你不提呢!你爱提还不好办?哪!这个拿去!” 说着即把桶仔递给她——贞观接过铅桶,心里只喜孜孜,好一股莫名的兴奋;已经多早晚没摸着这项了! 她走近井边沿,徐徐将绳仔放下,再探头看那桶仔已到了井尽头,便一个手势,略略歪那么一下,只见铅桶倾斜着身,水就在同时灌注入里面去…… 等贞观手心已感觉到水在桶内装着的分量,便缓缓的一尺、半尺,逐次收回牵绳;当铅桶复在井面出现时,贞观看着清亮如斯的水心,只差要失声喊出:啊!午时水!午时水! 如此这般,汲了又提,提了又倒,反复几遍后,诸多水缸、容器都已盛满。 贞观再帮着新娘去洗菖蒲时,忽地想起一事,便说声:“我去前厅一下就来!” 她其实是记起:头先看到五叔公时,他右额头上好象有那么一个发红小疮;这下该趁早叫阿公留他,等洗了这午时水再走,不然回台南去,五婆婆不一定还给他留着——厅里出奇的静;贞观心底暗叫不好;五叔公一定不在了! 果然她才到横窗前,只听着三叔公的声音道:“哎!这个阿彦也一把年纪了,怎么这种横柴举入灶的话,还说得出嘴,他也不想想?当初家里卖多少鱼塭,给他去日本读医学院的!” 她外公没说话,倒是三叔公又说:“其实亲骨肉有什么计较的?他需要那甲地,可以给他,可是为了地,说出这样冰冷的话,他心中还有什么兄弟?” “唉——” 长长叹息的一声,贞观听出来是她外公的口气:“这世上如今要找亲兄弟,再找也只有我们三个了,也只有我们做兄长的让他一些——唉,一回相见一回老,能得几回做兄弟?” 第五章 <er top">1 贞观是每晚十点熄灯,睡到五更天,听见后院第一声鸡啼,就又揉眼起来;如此煞有其事,倒也过了半个余月。 怎知昨晚贪看《小鹿斑比》的漫画,直延过十二点还不睡;因此今晨鸡唱时,她人在床铺,竟像坏了的机器,动弹不得。 直挨到鸡唱三巡,贞观强睁眼来看,已经五点钟了,再不起,天就亮了! 她抓了面巾,只得出来捧水洗脸;平日起身时,天上都还看得到星辰和月光。 今儿可是真晚了,东边天际已是鱼肚子那种白,虽说还有月娘和星宿,然而比衬之下,竟只是白雾雾的一张剪纸。 灶下那边微微有灯火和水声,银城的新娘自然已经起来洗米煮饭。 贞观绕到后院,只见后门开着;连外公、阿舅等人,都已巡鱼塭,看海去了。 她蓦然想起:多少年前所见,鱼塭在清晨新雾搭罩下的那幅情景。 贞观闪出门就走,她还要再去看呢! “阿姑——” 新娘不知几时来到,伊追至门边,叫贞观道:“粥已经煮好了,阿姑吃一碗再去!” 贞观停步笑说道:“阿嫂帮我盛一碗给它凉着,我转一下,随时就回来。” 沿着后门的小路直走,是一家煮仙草卖的大批发商。一个夏天,他们可以卖出三、四千桶仙草;贞观每次走经过,远远就要闻到那股热烘烘,煮仙草的气息。 一过仙草人家的前门,即踏上了往后港湾的小路;那户人家把烧过的粗糠、稻仔壳,堆在门外巷口,积得小山一样;两个黑衣老阿婆正在清洗尿桶,一面说话不止。 贞观本来人已走经过她们了,然而她忽地心生奇想,又倒转回来;且先听听这大清早的晨间新闻:“说是半夜拿了他爹娘一百多个龙银,不知要去哪里呢?” “真真乌鱼斩头!乌鱼斩块!才十七岁,这样粗心胆大!” “是啊!毛箭未发,就已经酒啦,婊啦,你还记得去年冬吗?和王家那个女儿,双双在猪栏的稻草堆里,被冬防巡逻的人发现。” “夭寿仔,夭寿仔!” “如今又粘着施家的,也是有身了;唉,古人说的不错;和好人做伙,有布堪缠,和坏人做堆,有子可生……” “夭寿仔,夭寿死囝仔,路旁尸,盖畚箕仔,卷草席,教坏囝仔大小,死无人哭!” …… 贞观怏怏的走开;原以为有什么传奇大事呢,听了半天,却是自己三叔公家的。 三叔公有两个儿子,二老一向偏疼小儿子,小媳妇,谁知那个小表妗,好争、抗上,说是入门不久,即吵着分家。 搬出去这些年,别的消息没有,倒是不时听见她为儿女之事气恼。 她生的三女一男,那个宝贝平惠,从小不听话,惹事端,小表妗为他,这些年真的气出一身病来——好好的一片心情,一下全被搅散了;贞观觉得无趣,只好循着小路回来。 伸手仔的桌上并无盛着等凉的粥;贞观待要找到饭厅,倒碰见银蟾自里面吃饱出来。 “免找了,粥老早冷了,阿嫂叫我先吃!” 贞观笑她道:“天落红雨了,你今日才这样早起!” 银蟾笑道:“没办法,天未光,狗未吠,就被吵醒了;平惠不知拿了家里什么,小阿婶追着他要打,母子两人从叔公家又闹过这边来——” 话未说完,前厝忽地传来怒骂声,贞观听出正是小表妗的声嗓:“我这条命,若不给你收去,你也是不甘愿,夭寿的,外海没盖仔,你不会去跳啊!” 众人合声劝道:“差已差了,错也错尽;你现在就是将他打死,也无用啊!” 小表妗哭起来表白道:“我也不是没管教;我是:打死心不舍,打疼他不惧!” 闹了半天,平惠终于被他父亲押回去,她外婆却独留小表妗下来:“你到我房里坐一下,姆婆有话与你讲。” 贞观跟在一旁牵她阿嬷,三人进到内房,她阿嬷又叫她道:“你去灶下看有什么吃的弄来,半夜闹到天明,你阿妗大概还未吃呢!” 小表妗眼眶一红:“姆婆,我哪里还吞得下?” 当贞观从厨房捧来食物,再回转房内时,只见她小表妗坐在床沿,正怨叹自身的遭遇:“前世我不知做什么杀人放火的事,今生出了这个讨债物来算帐!” 贞观静默替伊盛了粥,又端到面前来;只听她阿嬷劝道:“阿绸,古早人说:恶妻逆子,无法可治——” 话未完,小表妗直漓漓的两行泪,倏的挂下来。 贞观想:伊大概是又羞又愧,虽然阿嬷的本意不是说伊,然而明摆在眼前的,小表妗自己不就是个活生生的恶妻吗?她支使男人分家财,散门户,拋父母,丢兄弟;不仅自废为人媳晨昏之礼,又隔间人家骨肉恩义。 为什么说——恶妻逆子,无法可治? 一个人再怎样精明,历练,出将入相,管得社稷大事,若遇上恶妻逆子,亦不能如何了,因为伊们与自身相关,这难就难在割舍不下,难在无法将伊们与自己真正分开——她阿嬷见状说道:“姆婆不是有意说你,你也是巧性的人,姆婆今天劝人劝到底,干脆坏话讲个尽——” 小表妗哭道:“姆婆,讲好的不买——我知道啊——” “这就对——” 她阿嬷牵起小表妗的手,说是:“阿绸,人有两条管,想去再想回转;你到底还是明白人!想看看,平惠小时候,你是怎么养他的?” “……” 小表妗无话。 老人家又说:“饲大一个儿子,要费多少心情,气力?怀胎那十月不说了,单是生下来到他长成,中间这一、二十年,没事便罢,若有什么头烧肺热,着凉风寒,那种操心、剥腹,你也是过来的——” “……” “今天,若是平惠大了,带着妻儿到外面去住,少与你通风问讯的,阿绸,你心里怎样呢?” “——” 小表妗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她阿嬷拍拍伊的肩头,劝道:“真实去外地谋生,找出路,还能说是不得已,如今同在庄上,而且双亲健在,你们这款,就讲不过去了——” 小表妗愈哭愈伤心;贞观只得找来手巾给伊拭泪。好一会过去,伊才停泪叹道:“姆婆,我差我错了——” 说着,又有些哽着。她阿嬷劝道:“知不对,才是真饯俐;你也不要再想了,在这边吃了中饭,再去找你婆婆坐坐,伊还是疼你们——” 小表妗低头道:“姆婆,你带我过去与我娘陪不是……我打算回去后整理对象,找个时辰搬回来——” 她阿嬷喜得眯眼笑道:“阿绸,姆婆真是欢喜,你真是知前知后;从前,我还做媳妇时,平惠的太祖讲过一句话——孝道有亏,纵有子亦不能出贵;孝子贤孙,亦是从自身求得——你从此对那边两位老人好,天不亏人的!” 小表妗想想又问:“可是,姆婆,平惠呢?我真不知怎样管他才好?人家说——宠猪举灶,宠子不孝——我并没有逞宠他,如今,却气得我一身病——” “气子气无影——” 她阿嬷笑道:“父啊母啊,说气儿孙,都是假的,气不久嘛;只要你好了,儿子自然就好,古话说:会做媳妇的,都生贵子——是要享儿孙福的,哪里还有受气的?” <er h3">2 距离考试日期,就只剩三、五天了,贞观的人看来还是旧模样,既不像要紧事,却也不能说她不在心,真实如何,连她自己也难说——。 这些时,家中上下,待她是款款无尽,知道她爱吃“米苔目”,三天二天就变弄出来,有甜有咸……另外还有一种藕粉,是银城岳家自己做来吃的非商品,外面买不到的纯正物,新娘子回去偶尔带来,她才知世间有这般好吃物;藕粉以冷开水调匀,再以滚水搅拌,就成透明暗红色,如果冻一般……贞观每次吃它,会觉得自己像在莲花苞般清凉,外头的夏日不足为惧。 姊妹们知道她有私房菜,下班后就爱挤到“伸手仔”吃晚饭,久了以后,“伸手仔”成了吃私菜的所在;新娘子甚至将后园刚结的丝瓜摘来,给她们煮汤。 这日黄昏,“伸手仔”里,长椅、短凳排满着,众人手上一碗番薯粥,待要说开始,先看见银城进来:“好啊!有什么好吃物,全躲到这边来了?” 众姊妹挤出一张椅仔来让坐,银城却只是笑道:“别人娶的某都会顾丈夫,她这个人怎么只知道巴结你们?” 银蟾应道:“你没听过‘小姑仔王’吗?” 银城更是笑呵呵:“没有啊,你说来听听——” 银蟾道:“从来女儿要嫁出门时,做母亲的,都这样吩咐——入山听鸟音,入厝看人面;做媳妇,要知进退;小姑仔若未伸手挟菜,千万不可自己先动筷仔——所以啊,阿嫂哪里管顾得到你?” 银城故作认真状:“既然如此,你们做你们的王,我等见着丈母娘再与伊理论!” 银月听说,便怪银蟾道:“你看你——” 一面又说银城:“你听她呢!阿嫂对你还不够好啊?贪心不足,你还要怎样?” 银城还未开口,银蟾先笑道:“这项你放心,他只是嘴边讲讲罢了;人家——嫌虽嫌,心肝生相连——” “谁的心肝生相连?” 众人闻声,抬头来看,却是住后巷路的一个妇人,正在门口探头。 “阿藤嫂,来坐啊!” “免啦——” 妇人客气一番,只招手叫银月:“你出来一下,我有话与你讲!” 银月只得出门外去,两人细语半天,等妇人离开后,才又回来坐好。 贞观早就注意到:银城的脸色有些异样,此时,听他出声问道:“什么事情?” “——” 银月停了一会,才说是:“伊讲——后巷路的阿启伯……偷摘我们的菜瓜——” 银城变脸道:“坏瓜多籽,坏人多言语;你们莫听伊学嘴学舌——” 才说完,新娘子正好进来;银城见着,转向妻子说道:“以后你注意一些,将后门随时关好,莫给这些妇人进来;她们爱说长说短,尽讲些有孔无笋的话;家里这么多女孩子,会给她教坏——” 新娘子静默无一言,众姊妹却齐声驳道:“伊要进来,哪里都行进来;阿嫂关门,伊照样可以叫门啊——” “叫门也不要给她开!” 众人道:“哪里有这样不通人情的?!再说,我们也不是没主意的人,什么不好学,得去学伊……你呀,莫要乱说我们!” “……” 姊妹们虽然嘴里抗议,心内还是了解,银城是为着大家好;因为阿藤嫂的行径不足相学,而且要引以为诫。 饭后,众人各自有事离去,留下贞观静坐桌前呆想;她今日的这番感慨,实是前未曾有的。 阿启伯摘瓜,乃她亲眼所见;今早,她突发奇想,陪着外公去巡鱼塭,回来时,祖孙二人,都在门口停住了,因为后门虚掩,阿启伯拿着菜刀,正在棚下割着——摘瓜的人,并未发觉他们,因为祖孙二个都闪到门背后。贞观当时是真楞住了,因为在那种情况下,是前进呢?抑是后退?她不能很快作选择——然而这种迟疑也只有几秒钟,她一下就被外公拉到门后,正是屏息静气时,老人家又带了她拐出小巷口,走到前街来。 贞观人到了大路上,心下才逐渐明白:外公躲那人的心,竟比那摘瓜的人所做的遮遮掩掩更甚! 贞观自以为懂得了外公包容的心意:他怕阿启伯当下撞见自己的那种难堪。 可是,除此之外,他应该还有另一层深意,是她尚未懂过来的;因为老人家说过:他们那一辈份的人,乃是——穷死不做贼,屈死不告状。 祖、孙二人,从前门回家以后,阿启伯早已走了;贞观临回“伸手仔”时,外公停脚问她道:“你还在想那件事?” “嗯,阿公——” “莫再想了!也没有什么想不通;他其实没错,你应该可以想过来。” “……” “还有——记住!以后不可与任何人提起——” “我知道——阿公。” ——当时她的头点得毫无主张;但是此刻,贞观重想后巷路妇人告密的嘴脸,与外公告诫自己时的神情,她忽地懂得了在世为人的另一层意思来…… 贞观坐正身子,将桌前与书本并排的日记抽出,她要把这些都留记下来。 贪当然不好,而贫的本身没有错;外公的不以阿启伯为不是,除了哀矜之外,是他知道他没有——家中十口,有菜就没饭,有饭就没菜;晒盐的人靠天吃饭,落雨时,心也跟着浸在苦水里…… 她是应该记下,往后不论自己做了母亲、祖母,她都要照这样,把它说给世世代代的儿孙去听,让他们知道:先人的处世与行事是怎样宽阔余裕! 也就在同时,贞观想起“史记”周本纪里的一行文字:“守以敦笃,奉以忠信,奕世载德,不忝前人。” 第六章 <er top">1 这一夜里,说也奇怪,贞观尽梦见她父亲;他穿的洋服、西裤,一如平时的模样,不同的是他的人无声无息,不讲半句话。 贞观正要开口喊他,猛然一下,人被撞醒了;她倾身坐起,看到身旁的银蟾,倒才想起来:昨晚临睡,银蟾忽出主意,想要变个不同平日的点心来吃,于是找着灶下几条番薯,悉数弄成细签,将它煮成清汤。 那汤无掺半粒米,且是山里人家新挖上市的,其清甜、纯美……银蟾给她端来一碗还不够,贞观连连吃了两大碗。 两人因吃到大半夜,银蟾干脆不回房了;贞观为了这些时难得见着她的人,倒是怀念从前的同榻而眠,二人便真挤着睡了。 姊妹之中,独独银蟾的睡相是出名的,她们私下都喊她金龟仔,是说睡到半夜,会像金龟打转一样,来个大转换:头移到下处,两只脚变成在枕头边了。 贞观看一看闹钟,分针已指着五点半,今天连鸡叫都未听见。 明天就要考试了,要睡今儿就睡他个日上三竿吧! 当她理好枕头,翻身欲躺时,倏而有那么一记声音,又沉重又飘忽的绕过耳边,一路迤逦而去——贞观差些爬起来,冲至门前,开了门闩追出去看个真实、究竟——然而,她直坐着床沿不动;人还是浑睡状态,心却是醒的。那声音在清冷的黎明里,有若冰凉、轻快的两把利刀,对着人心尖处划过去——心破了,心成为两半;是谁吹这样的箫声? 她伸手去推银蟾:“你起来听——这声音这样好——” 银蟾今儿到是两下手即醒;她惺忪着双眼,坐起来应道:“是阉猪的呀!看你大惊小怪——” 说完,随即躺下再睡;贞观一想,自己果然好笑,这声音可不是自小听的!怎么如今变得新奇起来? 这一明澈,贞观是再无睡意,正准备下床开灯的同时,房门突然呼呼大响:“谁人?” 从她懂事起,家中,这边,还不曾有人敲门落此重势——“是我——贞观——” “来了——” 贞观系好衣裙,赶到门边开门,她三妗的人一下闪身进来:“三妗——” “……” 刚才,她还来不及开灯,此时,在黎明初晓的“伸手仔”里,门、窗所能引进的一点晨光中,贞观看见她这个平素“未打扮,不见公婆”,扮相最是整齐的三妗,竟然头不梳,脸未洗。 “三——” “即刻换身赤色衣衫,你三舅在外面等你,手脚轻快点,车要开了——” 整串话,贞观无一句听懂,亦只得忙乱中换了件白衫,她三妗已经出去将面巾弄湿回来,给她擦脸。 “不用问了,我也不会讲——” 贞观这才看到她的红眼眶:“到底——” “赶紧啊!到门口就知道了!你阿舅一路会与你讲;我和银月她们随后就来!” 贞观从后落一直走到前厝,见的都是一家忙乱的情形。 是怎样天大地大的事呢? 大门口停了七、八辆车,有盐场的,有分局的,或大或小;二妗、四舅一些人纷纷坐上,车亦先后开出——与贞观同车的,是她三舅;舅甥二个静坐了一程路,竟然无发一言…… 贞观知道:自己这样迟迟未敢开口的,是她不愿将答案求证出来;她的手试着轻放膝上,努力使自己一如平常。 当她的手滑过裙袋,指头抵触着里面的微凸;她于是伸手进去将之掏出——是条纯白起红点的手巾,在刚才的匆忙中,她三妗甚至不忘记塞给她这项…… 在这一刻时,她摸着了手巾,也知得自己的命运。 贞观忍不住将它摀口,咽咽哭起。 三舅的手,一搭一搭的拍着她:“贞观——” “……” 不是她不应;她根本应不出声。 “今早三点多,义竹乡起火灾,你父亲还兼义消,你是知道的——” 豆大的泪珠,自贞观的眼里滚落:“阿爸现在……人呢?——” 她清理良久,才迸出来第一声问话,怎知嘴唇颤得厉害,往下根本不成声音:“……” 三舅没有回答,他是有意不将真相全说给她知道;而她是再也忍不住不问:“阿舅,我们欲去哪里?” “嘉义医院——” “阿爸——到底怎样?” “说是救火车急驶翻覆,详细,阿舅亦不知——” 就在此时,前座的司机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就在这一眼里,她看出一个双亲健在的人,对一个孤女的怜悯之情——贞观的眼泪又扑簌落下;…… 早知道这样,她不应该去嘉义读书,她就和银蟾在布中念,不也一样? 早知有今日,她更不必住到外公家——他们父女一场,就只这么草草几年,她这一生喊爸爸的日子,竟是那样短暂易数——身旁的三舅,已是四十出头的人了,他还有勇健健的一个父亲。 就连阿嬷六七十的岁数,伊在新塭里娘家,还有个满头银丝、健步如飞的高堂老父——她的外曾祖。 父亲健在的人,是多么福分,多么命好!而今而后,她要羡慕她们这样的人,要愧叹自己的不如…… 省立嘉义医院里面,是一片哭喊声;三舅拉着她,病房一间找过一间,内科、儿科、外科……直转到后角落来——贞观在转弯角才看到早她一步的二姨、二妗;当她奔上前来,她父亲平躺台上的情景,一下落入眼里:“爸——” 像是断气前的那么一声,贞观整个人,一下飞过众人,趴倒跪到台前来。 此时,她几乎不能相认自己的母亲,伊像全身骨胳都被抽走,以致肢体蜷缩成一堆;而她的两个弟弟,跟在一旁,嚎声若牛——她相信父亲若能醒来,见此情景,一定不会这样丢着她们就去的——姊妹几个不知何时到来,静在一边,陪她落泪,当她们欲搀起她时,贞观不肯。 她二姨近前小声说道:“你母亲已经昏过去三次了,你再招她伤心?还不过去帮着劝——”贞观才站起,人尚未挨近前,先听见一片慌乱;是自己母亲昏厥在大妗身上…… <er h3">2 车队缓缓的移着。 招魂的人,一路在前,喃喃念咒;夜风将他大红滚黑,复镶五色丝线的奇异道服,鼓播得扬摆不停。 在贞观车前的,是她的两个弟弟;他们手捧父亲的神主牌位,头一直低着。 贞观和她外祖母坐在后队的三轮车里,风不断将她脸上的泪水吹干,然而目眶似乎供之不竭的,随即又流湿下来——就这样让它纷纷泗淋垂吧! 想到做父亲的,一生不曾享福过,养她这么大,尚未受过她一点半滴;人家阿姨、母亲,若有一项半样好吃糕饼食物,就惦记的带回来给她们的父亲,吃得外公尽在镶牙,满嘴补得不是金,就是银…… 同样生为人子,自己就这样不会做女儿;别的事项,也还有个情商、补救的,唯有这个,她是再无相报的时日了。 古书上说起新丧考妣的孝子,总说他们流泪流到眼里出血,贞观则是此时方得了解,她就是泪淌成河,泪变为血,也流不完这丧父的悲思。 椎心泣血,原以为古人用字夸张,在自己经历状况,才知真实! 泪眼模糊里,贞观望着招魂香摇晃而过的黑暗旷野,忽然心生奇想:她相信父亲的魂魄,自然跟在大队人马后面,欲与她们一起回家。 “天恩啊,你要返来啊!跟着大家回返来啊!” “天恩啊,回转来,返咱们的厝来!” 车前车后的人,都同口合声,跟着她阿嬷这样叫唤着。 “爸——回来啊——爸——” 贞观自己叫一次,哭一声,眼泪把她襟前的一片全沾湿了——车路这样颠簸,她母亲坐在后面车上,不知晖吐了没有? 沿途木麻黄的黑影,夹着路灯圈晖,给人一种闪烁不定的错觉;身随车摇,如此一步一前,故乡就在不远处,那黑暗中夹杂一片灯海的光明所在…… 回去了,故乡还是明皓皓的水色与景致,而从此的她,却是——茕茕孤露,长为无父之人,无父何怙——整句尚未想完,贞观已经泪如涌泉,不能自已。 车队驶过外公的家,直开到贞观家门口才停;早有银山嫂等人,先过这边来,煮下一些汤水,吃食……她母亲虽说劳顿不成人形,贞观看她还是勉强招呼众人食用。 而多数的人,也只是各各洗了头面、手脚算数,看着饭食,同样的噎咽难下。 一直到露重夜深,舅父们才先后离去。女眷们大多数都留下来;嘴上说的,这边睡可以和贞观母亲做伴,事实上是要看住伊的人,只怕一时会有什么想不开,去寻短见。 贞观和银月姊妹忙着从被橱里,翻出各式铺盖、枕头,一一安置在每间房里,床位不够的,临时就在地上打铺。 顿时地下,床上,横的、直的,躺满人身;有翻来覆去,不能睡的;有无法入眠,干脆倾身坐起说话、守更的;更有见景伤情,感叹自己遭遇,哭得比谁都甚的。 尤其她孀居的大妗、二姨,那眼泪更是一粒一两,落襟有声。 一直到天透微光,四周围仍不断有交谈的翳嗡声传出。贞观一夜没睡,那双目,别说能阖,连眨动都感觉生涩疼痛。 当破晓辰分的第一声鸡叫响起时,贞观忽地惊想起:今日,不就是众生赶考的日期……原先说好,是父亲带她去的,如今少了父亲,自己一下变成塌天陷地的人,能有什么心思? 自己竟花费六年,来准备这样一场不能到赴的考试;苍天啊苍天! 贞观费力的闭起眼,两滴眼泪还是流下来——她希望自己早些睡过去,但愿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假的,都是谁哄骗了她,拿她开了玩笑。就连刚才的泪,亦是梦中流滴,只要她这么阖眼歇困一下,等到天明再起,她还会是从前的阿贞观,那个有父亲可称唤的骄傲女儿! 第七章 <er top">1 百日之后,她二姨正式搬过这边来,与贞观母子同住,自此朝夕相依,姊妹做伴。 她二姨丈去世那年,贞观还未出生呢;怎样的缘故,并未听人提起;二姨唯一的儿子,如今在高雄医学院,说是成家以后,就要接伊去住。 且说银月姊妹每日上班经过这里,总会进门请二位姑母的安,也探一探贞观,说几句话再走。 这日大家都来过又走,单单一个银蟾押后赶到,贞观不免说她:“干脆你把闹钟放在床下,也省得天天这样!” 银蟾分明道:“今早我可是六点多即起的,怎知东摸西摸,又拖到现在,刚才是出门时被四婶喊住,她叫你没事去一趟呢!” 外公家离此不过两百公尺,虽说这三个月来,她是少去了,但偶尔经过,走动仍旧难免;如今她四妗这样正经差人来说,还是头一回。 “有什么事吗?” 银蟾先是没想到上面来,此时看贞观模样,倒被她问住了:“没有啊!有事情怎么我会不知道?” 说着她自己又想了一遍,才与贞观道:“大概有什么好吃的留给你;我再不走要迟到了!” 贞观看她上了脚踏车,风一样的去得快,自己只得返身来陪母亲、二姨吃早饭,又洗过碗筷,这才禀明意思,往她外公家走。 她外公家大门口,正好有个黑衣阿婆端了木盆出来,贞观认出是个专门到各家厨房收洗米水,拿回去喂猪吃的老妇人。 阿婆见着她带孝的绒线,开口问道:“你就是水红的女儿?” “我是!阿婆。” 老妇人放了米汤,拉起贞观的手,仔细看了她好一下:“你长得这样像你阿爸……” 贞观觉得老人的手在抖,过一会才知道,伊原来是要抽出手去拭眼泪。 “你阿爸是我这一生见过,心肠最好的人——” “……” 贞观无以为应,她低下头去,又抬了起来,却见阿婆的泪水,渗入伊脸上起皱的纹沟里,流淌不下。 她帮她擦了泪水,顾不了自己滴在手掌心的泪。阿婆等好了,又说:“你大的弟弟在台南读一中,听说成绩怎样好呢!唉!也是你阿爸没福分。” 等伊发觉贞观已是两眼皆红时,连连说道:“你莫这样了——都是我老阿婆招惹你!” “没——有——” 贞观才擦眼泪,只听老妇人又问:“水云现在不是住你厝里?” “是啊!二姨来和我们做伴。” 老妇人叹气道:“水云也可怜啊!廿出头就守寡;你那个二姨丈,好汉英雄一般,六尺余,百斤重,一条老虎吃不完,也是说去就去,人啊!——” 阿婆走后,贞观犹在门前小站些时,等心情略略平复了,这才踏步入来。 出大厅即是天井,贞观人尚未走到,先见着她四妗自内屋出来:“四妗!” “你可来了;阿嬷昨晚还念你呢!” “我去看阿嬷。” “等一下。” 她四妗阻她道:“半夜闹头疼,翻到四五点才困的,你先来我房里,有一封信要给你。” 贞观其实没听见伊最后一句讲什么,以致当四妗将信递到她手上时,她还摸不清来路:“这是——” 是一封素白的信,看看字迹,从不曾见过。不对!这字这样熟识,这不是自己的笔迹吗? 她哪时给自己写信来了? “奇怪是不是?也没贴邮票?” 她四妗反身去关衣橱,一面又说:“是大信寄来的,夹在给我的信里。” 原来是那个鱼刺哽咽喉的男生!那个看武侠故事,烧破蚊帐的! 这字为何就与自己的这样像?世间会有这般相似的字吗?——贞观将它接过,在手中捏弄半天,一时却不知如何处理。 她四妗问她:“你不拆开来看吗?大信托我转给你——” “要啊——我在找——剪刀——” 她四妗又说:“姑丈的事,他到前天才知的,你坐在这里看吧,四妗先去买菜。” “哦——” 四妗走后,贞观摸着了剪刀,摸着、摸着,终于把封口铰开——世上或许有字体相似之人,但会相像到这般程度吗? 她展信来读,心上同时是一阵战栗: 这么久没有大家的消息,我因为有个指导教授生病(他今年七十,一直独身),这些时都住到宿舍里陪他,家中难得回去,昨天才听家母说起令尊大人之事,甚悲痛,在此致问候之意,希望你坚强,并相劝令慈大人节哀! 她将信看了二遍,一时便折好收起,怎知未多久,却又取出来,重行再看——。 <er h3">2 经过这样一次大变故,贞观母亲虽说逐渐、慢慢的好起,然而,体力与精神,都较往前差很多,因此她外婆生病的这些时,她母亲要她住到这边来,早晚侍奉汤药,多少尽一点女儿心。 老人家这次闹头疼,是患两日即好,好了又发……如此拖了半个余月,惹得一家人担忧不说,连她住台南的大姨,都赶回来探望。 姊妹之间,她大姨与贞观母亲最是相像,说是从前做女儿时,大姨丈从外地跑来,想偷看女方,怎知大姨婚嫁之龄,岂有街上乱走的?这下媒人只有指着贞观母亲——那时还十二三岁,说是:这是伊小妹,生的就是这个模样。 在贞观父亲刚去世时,大姨到她家住了整整十天;贞观每早晚听伊这样,相劝自己母亲——水红,死的人死了,活的还要过日子! 而回来的这几日,娘家的兄嫂、弟妇,个个异口同声留伊,她大姨还是入晚即到贞观家睡——为了重温姊妹旧梦,更对遭变故的人疼怜。 这晚,外婆房内挤满请安的人;贞观坐在床头,正听众人说话,抬头却见她大姨提了衣物进来。 “大姨,你不多住一天吗?” “不行啊,车班老早看好了,我还叫银城去买车票——今晚,我就睡这里。” 她三妗笑道:“——我就知哦:是来吃奶的!” 众人都笑起来;她大姨坐到床边,才又说:“要说断奶,我可是最早的一个!要笑你应该笑阿五,他吃到七、八岁,都上国校了,还不肯离嘴,阿娘在奶头上抹万金油、辣椒,他起先是哭,还是不放,阿娘没办法,只好由他——” 众人又都笑起。 “是怎样断的?” “他每日上学堂,都先得吃几口,才要出门——” “站着吃吗?” “当然站着;七、八岁了,阿娘哪里抱得动,后来有同窗来等他一起上学,大概怕人看见,抑是被人笑了,这以后才不吃了——” 连她阿嬷都忍不住笑起;一面说:“水莲,怎么你都还记得?” “……” 一房间的人,只有她五妗有些不自然;贞观看伊先是不好意思,因为人家说的正是伊丈夫,可是事情也实在有趣,所以伊想想也就跟着笑起来——“小儿子就是这样!阿娘那时几岁了?四十都有了,时间又隔得久,哪里还有奶!” “……” 入夜以后,请安的人逐一告退;银蟾姊妹乃道:“大姑睡这边,我们去银月房里——” “哪有需要呢——” 她阿嬷和大姨同声说道:“这里够阔的!再多两个亦不妨!” 贞观早换了睡衣,傍着她大姨躺下,先还听见母女二人谈话,到后来,一边没回声,原来老人家入眠了。 阿嬷这两日是好了,只是精神差些,到底是上年纪的人…… 伊的头疼看似旧症,事实是哭贞观父亲引起的;她父亲幼丧父母,成家后,事岳母如生身母亲,阿嬷自然特别疼这个女婿——贞观拉一下盖被、看看银蟾二人已睡,乃转头问她大姨:“你看过二姨丈吗?” 突然这么一句,她大姨也是未料着,停了好一下,才说:“你是想着什么了?临时问这项?” “我——早就想问了,……一直没见过大舅和二姨丈!” 房内只剩下一小盏灯,贞观在光晖下,看着大姨的脸,忽觉得伊变做母亲:“阿贞观,照你说的,我们姊妹三个,谁人好看?” 贞观想了一想,说是:“二姨皮肤极好,大姨和妈妈是手、脚漂亮……还有眉毛、眼睛,唉呀,我也不会比——” 她大姨笑道:“你这样会说话!其实,水云还是比我们两个好看,从前未嫁时,人家叫伊黑猫云——” 本省话,黑猫是指生得好,而且会妆扮、穿著的女子——她大姨这一句话,使得贞观极力去想:二姨再年轻廿岁时,该是如何模样? 如果伊不必早岁守寡,如果没有这廿年的苦节,她二姨真的会是四、五十岁一个极漂亮的妇人;然而,现在——贞观觉得伊像是:年节时候,石磨磨出来的一袋米浆,袋口捆得牢紧,上面且压着大石头,一直就在那里沥干水分…… 她大姨又说:“你听过这句话吗——黑猫欲嫁运转手——” 运转手是指开车的司机;好看的女子,要嫁就要嫁司机?这是什么时尚? 贞观问道:“怎样讲呢?大姨。” “现在当然是过时了,它是光复前几年,民间流传的一句话;战乱时,交通不便,物资实施配给,会开车的人特别红呢!” 贞观不难明白:从前,祖父他们,到台南要走三天,到嘉义要走一天半,在那样的时日里,一个车辆驾驶者,会是怎样赢得女子的倾心,怎样的使人对他另眼相看待。 二姨丈原来是开车的! “是怎样呢?” “战争最激烈那年,……你们都还未生呢!出世在那个时势,也是苦难!” “……” “水云带着孩子,回这边外家避空袭,你二姨丈刚好那日闲暇,就在自家鱼塭,偷网了几斤鱼,从大寮直走路,提来这里——” 贞观打断话题道:“不对啊!既然二姨丈家的鱼塭,怎么能说是偷呢?” 她大姨笑道:“你们现在是好命子,要吃什么有什么,那个时候哪有呢?日本人说兵士打仗,好物品要送到前线,物资由他们控制,老百姓不能私下有东西!” “……” “举一个例,你三叔公那边后院,不知谁人丢了甘蔗渣,日本人便说他家藏有私货,调去问了几日夜,回来身上截截黑——” “……三叔公到底有没有吃甘蔗?” “哪里还有甘蔗吃呢?” “……” “更好笑的日本人搜金子,他们骗妇人家:金子放在哪里,全部拿出来——” “谁会拿出来?” “就是没人拿,他们一懊恼,胡乱编话,说是——不拿出来没关系,我们有一种器具,可以验出来,到时,你们就知苦——”这样哀愁的事,是连贞观未曾经历的人,听了都要感叹——“配给,到底怎样分呢?” “按等分级;他们日本人是甲等,吃、穿都是好份,一般老百姓是丙等——” “乙等呢?” “那些肯改祖宗姓氏,跟着他们姓山本、冈田的,就领二等物资——” “认贼做父——” 贞观哇哇叫道:“姓是先人传下,岂有改的?也有那样欺祖、背祖的人吗?” “有啊,世间的人百百种——” “……” 贞观停了一会,又问回原先的话:“二姨丈既是走路来,是不是半途遇着日本兵?” “……” 她大姨摇摇头,一时说不出话来;贞观想着,说道:“大姨——我们莫再讲——” “——我还是说给你知道,你二姨丈是个有义的人;他来那日,天落大雨,又是海水倒灌,街、路的水,有二、三尺高……” “……” 贞观不敢再问,她甚至静静躺着,连翻身都不敢翻一下。 “你二姨丈披蓑戴笠,沿途躲飞机和日本兵,都快走到了——” “……” 贞观的心,都快跳出腔来。 “——是在庄前,误将鱼塭做平地,踏陷下去……到第三天,才浮起来——” “……” 贞观闭起眼,想着二姨丈彼时的困境:半空有炸弹、飞机,地面有岗哨、水患;大寮里到此,要一个小时脚程;他这样一路惊险,只为了对妻、子尽情——人间有二姨丈这样的人,世上的百般事情,又有什么不能做呢? “百日之后,居然还有人来给水云说亲……唉,这些人!” 贞观心内想:二姨是几世做人,都想他的情想不完,伊岂有再嫁的? 姨、甥两个相对无言,都有那么一下了,贞观忽地推被坐起,就着灯下看表。 “唉呀,十点过了——” “有什么事吗?” “阿嬷要听‘七世夫妻’的歌仔戏,叫我喊伊起来——” 她一面说,一面下床来扭收音机;她大姨打着呵欠道:“再转也只有戏尾巴了,听什么呢?明晚再说吧——你几时来台南玩?” “好啊——” 贞观应一声,正准备关掉旋钮,此时,那会说话的机体,突然哀哀一阵幽怨;是条过时的老歌: “——春天花蕊啊,为春开了尽——” …… 前后怎样,她都未听明白,因为只是这么一句,已经够魂飞魄散,心折骨惊了——春天花蕊啊,为春开了尽——旋律和唱词,一直在她心内回应;她像是整个人瞬间被磨成粉,研做灰,混入这声韵、字句里——应该二姨是花蕊呢?还是姨丈? 贞观由它,倏地明白:情字原是怎样的心死,死心;她二姨夫妇,相互是花蕊,春天,都为对方展尽花期,绽尽生命! 房内的人都已入睡;贞观悄声在靠窗的一边躺下,当她抬头望夜空,忽地想起“此情问天”来—— 第八章 只要她是人世的风景,只要她好好活着,人生何其美丽! 这两年是在台南过的。 当初,贞观决定出外时,她母亲并不答应;她于是学那祝英台,在离家之前,与老父立约在先。 她大姨笑道:“原来为这项!没什么关系,你母亲那边由我来说——” 化学家注:升华,Sublimation,化学名词,指由固体直接变成气体,(不经液态)是一个突然而令人赞叹的过程,譬如说,将顽石般的心肠,化为一腔正气。 这般相近的心怀,相似的性情;他说的几本书,她也正看着呢!连看书都不约而同了,她又如何将他作等闲看待? 贞观听出话意,便抚她母亲的手道:“妈,我去台南,可以做事、赚钱,也好照看阿仲,他们男生粗心……” 那时,她大弟弟眼看就升高二,贞观因为自己大学未考,全副的希望,就放在他身上。 “阿弥陀佛!吃不下了!” 她母亲停停又说:“女儿我生的,她的心我还会不知吗?你也不必急着分我身上的担,倒是我问你,你自己心里怎么想呢?” 贞观咽咽口水,心想:我能怎么想呢?您是守寡晟子的人,我即使无力分忧,也不会一直做包袱啊! 她母亲道:“你父亲生前赚的辛苦钱,我俭俭、敛敛,存了一些,加上那笔抚恤金;它是你父亲生命换的,我妇人家不会创,只有守,将它买下后港二甲鱼塭丢着,由你舅、妗代看,以后时局若变,钱两贬值,你姊弟也有根本;你若想再升学,该当补习,或者自修,做母亲的,我都答应,家里再怎样,总不会少你们读册、买书的钱——” 凡间的花,该都是开给人看,供观赏的,只有凤凰树上的,贞观感觉它是一种精神,一种心意,是不能随便看着过去的;说是这样说,人家未必懂得她;连她给银蟾姊妹写信,回信居然写道:“——既然你深爱,干脆长期打算,嫁个台南人算了!” 她等车子开远了,才拿手巾按目眶,只是轻轻一按,谁知眼泪真的流下来——住台南这些时,贞观每年按着节令回去:上元、清明、端阳、普渡、中秋,然后就等过年;如此这般,两年倒也过了;如今——弟弟都已经升高三,往下一算,就只剩存三个余月,近一百天! 故乡还是故乡,她永远具有令人思慕、想念的力量,然而——使得今日,贞观变得恋恋、栈栈,欲行难行的是:当初她并未分晓台南是怎样一个地方。 她每天走半小时的路程去上班,黄昏又循着旧路回大姨家,其实那路不长,别人十来分即可走完的,偏偏她会走,像是缠足、缚脚的阿婆一样。 “其实这样没肠肚的人,早变早好,只是他这孩子死心眼,不知想通也未?” 想到这样的恩义,贞观立誓:我要让自己生命的树,长得完好、茂盛,用来回报至亲之人。 新郎迎娶那日,贞观众人,送姊妹直送嫁到盐水镇;亲家那边,大开筵席,直闹到下午三四点,车都排好在门口等了,房内新娘还只是拉着她,放不开手。 为了走路一项,她大姨夫妇几次笑她:“也没见过世间有这样的人,放着交通车不坐,爱自己一步一步踢着去!” 贞观心内一盘算,说道:“咦,他不是大四了吗?” 贞观与她母亲,也有这样的言契:“二年半过,弟弟毕业了,我随即返来。” 银蟾这样,贞观愈是要怀念伊;姊妹当中,她最知道银蟾的性情。 <er top">1 银蟾原来在灶下,贞观直寻到后边厨房,才看到她正帮着大师傅一些人,在收筵后杂菜。 贞观这日下班回来,先看见弟弟在看信。 如今想起来,多么可爱,好笑的心怀——“阿银蟾,我要走了!” 当晚母女同床,说了一夜话,第二天,又相偕上街,剪了花布,做几件衣裳。到出门那天,两个阿妗陪她母亲直送她到车站,贞观坐上车了,她母亲隔着窗口,又叮咛一句:“真晓事的人,要会接待人,和好人相处,也要知道怎么与歹人一起,不要故意和他们作对,记得这句话——恶马恶人骑,恶人恶人治——” 贞观没应声,尤其她大姨早在稽征处给她找了工作,是临时的造单员。 原以为会是谁,原来还是那人! 为何他们就相识在先呢?也罢!就让两人为此,一起付出代价吧! ——时而浮出尘世,还我持重、克制的人生——怎样有礼的人啊! “……” “是升高三的暑假,四妗叫他给我写信。有他这一指点,今年七月,我的物理、化学,若不拿个九十分,也就对不起三皇五帝,列祖列宗——” 两人哈哈笑过,银蟾还给她提行李,直直送到车站才住。 “说是这样说,你还是自己多用心!” 贞观一边说,一边铰开封缄来看;二年前,大信给过自己一封信,当时,她没想着要回他,如今—— 信才寄出三天,他又来了一封;贞观心里想:这人做什么了?毕业考大概要考第一名了;都准备好了吗? “你几时与他有连络?” 他不想瞒她,却又无从启齿,于是打了这样不高明的比喻;试想:除非当事者,谁入又如何得知,爱侣之间的信誓? “是啊!吃它十天半个月!” 真如你说的,台南没有杜鹃,台北没有凤凰,或许每样东西都有它一定的位置吧?! (原先不能想象你会回复呢!) 称我刘先生,未免太生分、客气,还是叫名字好,你说呢。 花收到了!说起来也许你爱笑,长这么大,这还是我第一次见识! 台南的特色如果说是凤凰,台北的风格,就要算杜鹃了;但是你知道吗?凤凰花在台南府,才是凤凰花,杜鹃花也惟有栽在台北郡,才能叫做杜鹃花,若是彼此易位相移,则两者都不开花了。(你信不信?) 我实验室窗外,正对着一大片花海,现时三月天,杜鹃开得正热,粉、白、红、紫,简直要分它们不清。 这人也有趣,只是他的信不好回,因为连个适当些的称呼也没有。 她本意是要逗她母亲发笑,然而话说出口,又难免羞赧,便停住不说了。 猜得多好啊!我不要再猜了!(其实我还是知道你是哪个!哈!) 贞观的手双捧着花魂来看,那是朵半褐半红的杜鹃,是真如大信说的,有些干了。 她笑着给自己解围:“我原先也坐车的,可是坐不住啊!一看见凤凰花,就会身不自主,下来走路了!” 到底应该如何叫呢?她是连银城他们的名,都很少直接呼叫的。想了三、五日,贞观才写了封短信: 她坐定下来,其实并未真定,她感觉自己的心扑扑在跳。 祖父,高祖那一辈份的人,也难得人人读书、认字;可是,自小即听他们这样吟唱: 想来,我们岂有不如他们高情的? 这段期间,贞观赶回故乡,因为银月即做新娘,必须给伊伴嫁。 “——” 贞观当下收拾好一切,她是决意离去。 他弟弟说到这里,笑了起来;红红的脸,露出一排白牙齿。 想起个问题来,我竟不能想象你现在如何模样,九年前看到的阿贞观,才小学毕业,十二、三岁的小女生! 小呆一会,她终于将纸展开,就着灯火,一个字,一个字详细读来: 大信的昭明、阳气,正是从这里见出的;他真是个明亮的人! “是啊,预官考试,毕业考……一大堆要准备,不过没关系,他实力强——” 她刚来上班那个月,尚未领薪,她大姨怕她缺钱用,每晚等她睡下,悄悄过房来,随便塞些钱在她衣服袋子里。 最独特的还是他的神采,堪若杂志中所见,得诺贝尔奖的日本物理家——汤川秀树。 然而这信却给她冰了十来日。 <er h3">2 凤凰花到底有多好呢?你会那样在在心?能不能也寄给我们台北佬看看? 想了几日没结果,正在难堪,他的信倒来了: 原来她也只是个傻人,是人世万迷阵里的痴者;生命中的许多事,其实是可以不必这么当它真的! 贞观见她低头垂泪,心下也是酸酸的,只得一面给她补粉、拭泪,一面说:“点啊点水缸,谁人爱哭打破缸——”一句话,总算把银月逗笑了。 回程众多车队,贞观恰巧与她四妗同座;听得她开口问道:“大信有无与阿仲写信?” 贞观听出这话离奇,却也不好问什么。 “唉!” 她四妗却叹了一口气:“其实这些时,他自己心情不好——” 校园里,满是两人的足迹,林荫大道,园艺所、老校长的墓,还有六号馆旁一个亭子;这亭子对他们来说,更具有特别的意义,因为一切的盟誓、言契,都是在那里说就的! 她四妗道是:“他班上有个女孩子,大一开始,与他好了这几年,总是有感情的,如今说变就变,上学期,一句话没讲,嫁给他们什么客座教授,一起去美国了——” 第二日,贞观去办公室递了辞呈,转身出来时,忽想到明日已不在此,这临去投影,于是顺着街路,逐一走着;一个下午,差些踏穿了半个台南府。 回家时,看到桌上躺着你的信,吓了一跳,(其实是吃了一惊!)然后就很高兴了。 她母亲未等说完,即言道:“我哪里是不放心?我是不舍得……到底我只有她一个女儿!” 贞观悄静听着,一时是五种滋味齐倾倒;然而她明白,自己看重大信,并不是自男女情爱做起头,她一直当他是同性情之人。 因而今日,她应该感觉,自己与他同此心,同此情:可怜了我受屈、被负的兄弟! 又过一日,银月归宁宴亲,举家忙乱直到日头偏西,司机从门外几次进来催人,新娘才离父别母,洒泪而去。 因为有这句话,她母亲才不坚持了,加上她二姨一旁帮着说:“台南有水莲在那里,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再说,照我看来,阿贞观心头定,脚步碇,是极妥当的人——” 穿梭在这两层之间,是一种拉扯,一种撕裂,但若能趋向和谐,倒也是很好的。 大宴之后的鲜汤、菜肴相混,统称“菜尾”。“菜尾”是连才长牙齿,刚学吃饭的三岁孩童,都知道它好滋味;贞观从前,每遇着家中嫁、娶大事,连日的“菜尾”吃不完,一日热过一日,到五、六日过,眼看桶底将空,马上心生奇想,希望家中再办喜事,再娶妗、嫂;不只是“菜尾”的滋味,还为的不忍一下就跟那喜气告别…… 贞观自己亦收好行装,准备和大姨夫妇返台南;她一一辞过众人,独独找不着银蟾。 她大姨是孝顺女儿,听说如此,也就不再坚持,只说是:“既然这样,就再多住几天吧!我……也是舍不得你!” “可是——” 银蟾看她那样,倒是笑起来:“可是什么?连三岁小孩都知道它是好滋味。” 第十天,信终于姗姗来到: 她母亲又说:“你才几岁的儿,能赚几文钱?” 给你说个杜鹃花城的故事:这是一个朋友的恋爱: 回台南已是夜晚九点,她大姨坐车劳累,洗了身即去安歇。贞观一上二楼,见她弟弟未睡,便将家中寄的人参给他,又说了母亲交代的话;等回自己房来,扭开电灯,第一眼看见的,是桌上一只熟悉信封;弟弟不知何时帮她放的。 迎亲前一晚,五人且关做一间,喳喳说了一夜的话;其实连银杏一共是六人,差的是她年纪小,十四、五岁,才上初二,说的话她听不热,而且也插不上嘴,又知道人家拉她一起是为了凑双数,因此进房没多久,便蒙头大睡。 临时找不到剪刀,又不好大肆搜索,怕弄出声响,只好用手撕。 贞观看过,将之收好,隔日亦即提笔作覆,言语客气,主要的在谢谢他教导弟弟费心,没过几天,他的信却又来了。 她其实也是说说罢了,二人心下都明白:无论时势怎样变迁,故乡永远占着最重要的位置;故乡的海水夜色,永远是她们心的依靠。 我的朋友把这种感伤传给我,然而,——出生在这样动荡时代的人,是不应该淹没在如此平凡的悲剧里—— 前些天还看了唐人传奇、明代小说,牡丹亭,长生殿等等。 读一段散文,一篇小说,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读者被诱惑、被强迫,从现实、安定(麻木?)的心境中,投身入一种旧日情怀,一种憧憬,一种悲痛,无论如何,他陷入汹涌激流里。阅读之际,上面是现实的人生,下面是蝴蝶的梦境,浮沉其间,时而陷入激流之下,亢奋、忘我、升华(注)、时而浮出尘世,还我持重、克制的人生…… 接到你的信,有些生气(一点点),你何苦逼我至此? 不止为了自己有言在先,她真正乱心的是:她感应到大信将相寻而来…… 贞观忽然掩信闭目起来,她为什么要拆这样一封信?她不应该看它的,大信所有给她的好感,是从这封信开始的! 附的是一张学士照,贞观不能想象,当年看“仇断大别山”,烧破蚊帐的男生,如今是这样的泱泱君子,堂堂相貌。 我升初二那年,到你们那里做客,吃鱼时哽着鱼刺,也许你已淡忘了,我可是记得很清楚:谁人拿来的麦芽糖! <er h3">3 姊妹们久久未见,一旦做堆,真是日连着夜,早连着晚不知要怎样才能分开。 认真说起她大姨,贞观又要下不了决心了。 说了半天,最后是两人合作,才把它吃完;贞观不免笑银蟾道:“等你嫁时,菜尾都不必分给四邻了,七、八桶全留着新娘子自己吃!” 三天过后,台北来了一封限时信: 桌上丢着长信封,贞观一见,惊心想道:又是这样的笔迹……原来,世上字体相像者,何其多也——她想着问道:“阿仲,是谁人写的?” 怎知台南府竟有这样的景致,满街满巷的凤凰木,火烧着火一样,出门会看见,抬头要看见,不经心,不在意,随便从窗从户望出来,都是火红红、烧开来的凤凰花。 她弟弟笑道:“大信哥哥是我的函授老师呢!都有一学期了,阿姊不知啊?” 说到辛酸处,她母亲几次下泪,泪水照见贞观的脸,也照出她心中的决定来:“妈,我那些成绩,也不怎样,还考它什么呢?倒不如像银月她们早些赚钱,准备嫁妆——” 其实我没有生气,还只是感心你:你说了也好,你不说我更难过。 不管怎样,如今都到了告别的时候;台南府就这样一直记在心上吧!她今番才了悟;好地方可也不一定要终年老月常住;是只要曾经住过,知道了伊的山川日月、风土人情,也就相知在心,不负斯土了。 撕也是撕不好,歪歪剌剌,她今晚这样心神不宁,因为不知道大信要说什么。 照片看到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些打领带的家伙,必定不是你! 心知如此,她却又要跟自己赌气,于是回了他这样一封信: 无论到哪里,他们都会带一本漂亮的书,这样比较安心,也可枕着头,笑着椰林过客…… 伊有时爱跟自己负气、撒娇,那是因为她们两个最好。 偶尔也会丢开众生,躲到没人的地方,这样可以避开有色的眼光,(那些脑筋不健康的家伙!)才没多久,他忙着老教授的后事,她竟在一个月内他嫁,随即去国离家。原先他们互订终身,约好一起出去的,她一定是忘了……也好,两人互不见白头,倒也是很好的结局! 看来要想办法搬到台南住了;不是吗?我们一个教授说:读书的目的,为了要与好的东西见面:好事、好情、好人、好物。 信等于没有写完,贞观可以想知,他内心的混乱和挣扎! 久无音讯,这些时才从阿仲那里,知道你一些近况。 贞观觉得酸楚;她未曾料到,他会有这样一段过去,然而对大信的人,她还是爱惜和敬意。 水浒传里,梁山众人曾有这样的盟誓:一日之声气既孚,终生之肝胆无二。想来你一定更能体会。 就你所知,我是老大,还是大家庭中,老大的老大,你了解这类人的特性否?固执、敏感,虽千万人而吾往矣——习惯于独行夜路,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心如水,心如古井水,井的宁静下,蕴藏着无限的狂乱,无限的澎湃,却又汲出信、望、爱无数。附上近照乙帧,几年不见,还能相认否? 这么伟大的恋爱,真是永生永世啊!(令人感动!) 凤凰花原来这么好,我竟感觉它:前世已照面,今生又相逢。 “哦,阿姊,是大信哥哥——” 真爱应该是没有回头的,只要清晰确定:这人深合吾意,甚获吾心,那么能够爱,就已经很够了,也不一定要纳为己有;是庄子说的:若然者,藏金于山,藏珠于渊—— 附上二瓣凤凰花,我对它们是——初见已惊,再见仍然。 “有阿,都是他在教的!考上第一志愿时,让他好好答谢先生!” 另寄上我们办公室同仁合照一帧,既是你欲知端的,就试着猜吧! 贞观急着道:“上次回去给银月伴嫁,都与阿公、阿嬷说好了;两位老人都叮我早些回去的!” 看你的样子是不欲人知,我也只好不说,然而这么久,一直放在心上不是办法,赶快趁早正式给你道声:多谢。 贞观每每走经树下,望着连天花荫,心中除了敬佩,更是感激无涯尽。 富贵在手足,聪明在耳目——大信的眼神特别清亮,内敛十足而不露,看了叫人要想起:“登科一双眼,及第两道眉”的话来。 爱,爱,爱,你以为这字这么简单吗?人在达到真实境前,你知道他路上要跌几多跤吗? 银蟾回头见是她,起手盛个大碗,端过五间房来,又拉了她道:“来把这碗吃了再走!” 再十天就毕业了,这些时,谢师宴吃得脑袋、胃袋一起下垂! 爱是没有错爱的!那人既是你心上爱过,就可以终此一生无所改! 思想前史,贞观不禁怀念起早期开台的前辈、先人;他们在胼手胝足、开芜、垦荒之际,犹有余裕和远见,给后世种植下这样悠扬、美丽的花朵,树木。 贞观一算,弟弟的毕业典礼在即,她来台南,前后已两年零四个月。 世事原是不可料知的;她与母亲言约时,怎知晓台南有这样的风景、地理,怎料得会在此郡,与大信相熟起来? 如果这次银月结婚,她没回去,即使回去了,只要没和四妗同车,听不到伊的那段话,贞观应该是很快给大信回信的;然而今日——她既已知道他内心的曲折,又对他的人逐日看重,再要回去原先的轻眉淡眼,实在不容易。 买了一本《李贺小传》,颇好! 她必须终止这样一段感情;大信是宝藏,愈深入只有愈知晓他的好。……而她却是骄傲和负气:不要了——她也许跟他生气,也许跟自己生气;火过为灰,他已经是燃烧过的。 寄上这一朵,是我才下楼摘的,也许你收到时,它已经扁了! 银蟾不管,把汤匙塞给她道:“车上就又饿了!你一到台南,再想吃它也没得吃呢!” 回来吃了晚饭,她才把话与大姨夫妇禀明;夫妇两个甚是骇异:“不是好好的,如何就要走了?” 贞观苦笑道:“我也不想走,可是来时已经跟妈妈说了——” 我已离开此地,虽说凤凰是心爱的花,台南是热爱的地,然而,住过也就好,以后做梦会相见。 信刚寄出时,贞观并不觉得怎样不妥,然而等了七、八天过,大信还无回音,她才想出来自己做错了;既是他不明说,她又何必去点破它呢?世事真真假假,她即使详情尽知,又怎样了? 听说你喜欢凤凰花,见了要下来走路,极恭敬的,如此心意,花若有知,该为你四时常开不谢。 好吧!那个故事里的人是我!我都承认,这些时,我一直以一种待罪的心…… 贞观每每在隔天清晨,穿衣服摸见;起先她只是猜想,不能确定;直到有一晚,大姨进房时,她尚未入睡,人躺在大床上,她大姨隔着蚊帐,也不知她瞌眼装假,又将钱放入她的小钱包——贞观等她转身出了房门,才倾坐起来;望着离去的大姨身影,满目满眶都是泪水。——如此一个月,直到她领着薪津…… “……” 就这样,贞观又多住了几日,她在临上火车,才在台南车站投下这封信: “可是不行啊!” 她弟弟说着,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封:“这封是给你的!” 刚进入大学那一年,(花城新贵)他少年狂妄,她灵秀脱俗……严冬过去,当第二个春天扫尽落叶的时候,他们便脱掉少年羞涩的外衣,疯狂的爱了起来…… 第九章 <er top">1 贞观回乡月余,家中倒有两件非常事:一是弟弟大专联考,高中了第一志愿;一是卅年来,死生不知的大舅,有了消息。 大舅当年被日本军调往南洋作战,自此断了音讯;光复后,同去之人,或有生还的,询问起来;却又无人知道。可怜她大妗,带着两个儿子,守了他漫漫卅年。 如今天上落下的消息;一封日本国东京都寄出的航空邮便,把整个家都掀腾起来: 不孝被征南洋,九死一生,幸蒙祖上余德,留此残躯以见世。流落异地初期,衣无以温,食无以饱,故立愿发誓:不得意、展志,则不还乡。虽男儿立志若此,唯遗忧于两位大人者,所耿介在心也。今所营略具规模,深思名都虽好,终为异地,尤以故国之思,三十载无一日竟,心魂驰于故里,不胜苦之。回返之前,特驰书以奉,又兄弟姊妹各如何,素云如何,不孝在此,另有妻室儿女,徒误伊青春三十年,从负咎耳。返国之行,唯男妇惶惶未敢同之,其虽为日本女子,颇知得我汉族礼义,男与之合,未奉亲命,虽乱世相挟,亦难免私娶之嫌,肃请二位大人示意,以作遵循。 信传阅了半天,又四四正正,被放回厅堂佛桌上;差不多的人,全都看过,反而是最切身相关的,静无一语,未相闻问; 贞观大妗,一来识字不深,二来众人一口一声,听也听它明白了! 贞观甚至想: 如果还要找第三个原因,那就是相近情怯吧?!事情来得这般突然,别说她大妗,换了谁,都会半信半疑,恍如梦中。 家中有这样大事,自然所有的人都围坐一起;贞观先听她阿嬷问外公道:“老的,你说怎样好呢?” 她外公看一下她大妗,说是:“要问就问素云伊;这些年,我只知大房有媳妇,不知大房有儿子;所有他应该做的,都是她在替他……你还问我什么?” “……” 这下,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到她大妗身上;贞观见伊目眶红红的,只是说不出话来。 “素云——” “阿娘——” 婆媳这一唤一答,也都剎那止住,因为要说的话有多少啊,一下子该从哪儿起? “——你的苦处,我都知道,总没有再委屈你的理;国丰——” “阿娘——” 她大妗又称唤一声,至此,才迸出话来,然而,随着这声音下来的,竟是两滴清泪:“我四五十岁的人,都已经娶媳妇,抱孙了,岂有那样窄心、浅想的?再说,多人多福气——” 伊说着,一面拿手巾的一角擦泪,大概一时说不下去了。贞观阿嬷于是挪身向前,牵伊的手道: “你怎样想法,抑是怎样心思,都与阿娘吐气,阿娘与你做主!” 其实,贞观觉察:大妗那眼泪,是欢喜夹掺感激;大舅一去卅年,她不能想象他还——同在人世,共此岁月与光阴…… 光是这一点,就够伊泪眼潸潸了:“阿娘,男人家——” “你是说——” “他怎样决定怎样好!我是太欢喜了,欢喜两位老人找着儿子——” “……” “——银山兄弟,可以见到爹亲……有时,欢喜也会流泪——” “……” 大妗才停住,厅上一下静悄下来,每个人都有很多感想,一时也是不会说。 隔了一会,她阿嬷才叹气道: “你就是做人明白,所以你公公和我,疼你入心,家里叔、姑、妯娌和晚辈,也都对你敬重——” “……” “那个日本女人回来不回来,你阿爹的意思,是由你决定。” 她大妗本来微低着头,这一听说,立时坐正身子,禀明道:“堂上有两位老大人,家中大小事,自然是阿爹、阿娘做主!” “……” “至于媳妇本身的看法:这些年,国丰在外,起居、饮食、冷热各项,都是伊服侍的;有功也就无过了——” “……” “——再说,国丰离家时,银山三岁,银川才手里抱呢,我和国丰三、五年,伊和他却有卅年!” “……” “若是为此丢了伊,国丰岂不是不义?!我们家数代清白,无有不义之人!” “……” 贞观到入晚来,还在想着白天时,她大妗的话;她翻在床上,久久不能就睡。 “阿嬷!大舅的事,你怎样想?” “怎样想?” 老人家重复一遍,像是问伊自己:“就跟做梦一样!” <er h3">2 这日七月初七,七夕日。 日头才偏西未久,忽的一阵风,一卷云,马上天空下起细毛雨来。 这雨是年年此时,都要下的,人们历久有了经验,心中都有数的,不下反而才要奇怪它呢! 贞观原和银蟾姊妹,在后边搓圆仔,就是那种装织女眼泪的;搓着、捏着,也不知怎样,忽的心血来潮,独自一人往前厅方向走来。 她的脚只顾走动,双手犹是搓不停,待要以手指按小凹,人忽地止住不动。 在这镇上,家家户户,大门是难得关上的;贞观站立天井,两眼先望见大门口有个人,在那里欲进不进,待退不退,看来是有些失措,却又不失他的人本来生有的大模样。 贞观一步踏一步向前,心想:这两日,大舅欲回来,家中一些壮丁,三分去了二分,赴台北接飞机了,这人如果要找银川、银安,可就要扑空了……且问他一问。 “请问是找谁?” 这样大热天,那人两只白长袖还是放下无卷起,一派通体适意的安然自在。 “我——” 他竟是定定先看了贞观两眼,一见她不喜,且有意后退不理睬,这才笑道:“贞观,吾乃大信也!” 就有这样的人,找上门来叫你个措手不及——可是,来者是客,尤其现在这人更加了不得!弟弟考上,他是功劳簿上记一大笔的,她母亲和众人一直感念他,正不知要怎样呢;再说,人家是四妗娘家的侄儿,不看四妗也看四舅……如此便说:“啊——是你!请入内坐,我去与四妗说——” 说着,替他拿了地上的行李,直领至厅上坐下,又请出阿公、阿嬷等众人。 这一见面,有得他们说的;她自己则趁乱溜回后边继续搓圆仔。 这人说来就来,害她一些准备也没有…… 她是还有些恼他,但是奇怪啊!两人的气息仍旧相通感应,不然,怎么会好好的这里不坐,突然间跑到前头去给他开门? 刚才忙乱,她连他的面都不敢看清……这样,两人就算见面了吗? 拣个这样的大日子来相见,他是有意呢?还是无心撞着?…… 搓圆仔虽可以无意识,可是搓着、搓着,银蟾就叫了:“原来你手心出汗,我还以为粿团湿,阿嫂没把水沥干!” 贞观自己看看,只见新搓出来的圆仔,个个含水带泪的,也只有笑道:“快些搓好了,我要回家叫阿仲!” “欲做什么?” “台北人客来了,是四妗的侄仔,当然阿仲要来见老师!” 贞观是回到家来,才知弟弟早她一步,已经给银禧叫去了,原来自己走小路回家——她母亲正准备祭拜的事,一面与她说:“阿仲临时走得快,也未与他说详细,这孩子不知会不会请人家来吃晚饭?……还是你再去一趟?” 贞观帮着母亲安置一碗碗的油饭,一面说:“还操这个心做什么?今晚哪里轮得到我们?人家亲姑母和侄儿,四妗那里会放?四妗不说,还有阿嬷呢!怎么去跟伊抢人客?” 她二姨一旁笑她母亲道:“是啊,你还让贞观去?今晚任他是谁,去了反正就别想回来!到时看你那锅油饭,有谁来帮忙吃?” 她母亲笑道:“这是怎样讲?” 她二姨笑道:“那边来了上等人客,正热呢!反正开了桌,请一人是请,请十人也是请,干脆来一个留一个,来两人留双份,你自己阿仲都别想会回来吃,你还想拉伊的?” 果然七点过后,她大弟还不回来;这边众人只得吃了晚饭,因看到锅里剩的,不免说是:“你看!只差阿仲一人,就剩这许多,要是贞观再去,连明天都不必煮了!” 贞观笑道:“他们男生会吃,我可是比不上,阿仲如果真把人客请来,妈妈才是烦恼;这锅不知够不够人家半饱?” 说着,说着,又到了“范蠡与西施”的歌仔戏时间;她母亲和二姨,双双回她们房里去,小弟亦关了房门,自去做他的功课。 贞观一人无味,只得回转自己房里静坐。 到现在,她的心还乱着呢!本来今晚要跟银蟾做洋裁,谁知来了个不速之客,他这一撞来,她是连心连肺,整个找不着原先的位子放了。 桌上的小收音机,是阿仲自己做的实验,她才随手一转,《桃花过渡》的歌一下溜溜滑出:原来,桃花待要过江;摆渡的老人招她道:渡你也行,先得嫁我! 桃花道是:嫁你不难,咱们先来唱歌相褒,你若赢了随你,你若是输,叫我一声娘,乖乖渡我过去——贞观听得这一男一女唱道: 正月人迎尪,单身娘子守空房,嘴吃槟榔面抹粉,手提珊瑚等待君。 二月立春分,无好狗拖推渡船,船顶食饭船底困,水鬼拖去无神魂。 三月是清明,风流女子假正经,阿伯宛然杨宗保,桃花可比穆桂英。 四月是春天,无好狗拖守渡边,一日三顿无米煮,也敢对阮葛葛缠。 五月龙船须,桃花生水爱风流,手举雨伞追人走,爱着缘投戆大呆。 六月火烧埔,无好狗拖推渡人,衫裤穿破无人补,穿到出汗就生虫。 七月树落叶,娶着桃花满身摇,厝边头尾人爱笑,可比锄头掘着石。 八月是白露,无好狗拖推横渡,欲食不做叫艰苦,船坯打断面就乌。 九月红柿红,桃花生水割着人,割着阿伯无要紧,割着少年先不堪。 十月十月惜,阿伯戆想阮不着,日时懒怠无人叫,暝时无某困破席。 十一月是冬至,大脚查某假小蹄,八寸鞋面九寸底,大过阿伯的船坯。 十二月是年冬,精糍做粿敬祖公,有尪有婿人轻松,阿伯你就扇冬风。 听着,听着,贞观不禁好笑起来:这女的这样泼辣、爱娇,这男的这样沾沾自喜,可是,也只能觉得二人可爱,他们又不做坏事,只是看重自己——还未想完,先听到房门“咚咚”两声响,贞观随着问道:“谁人?” “阿姊,是我!大信哥哥来家里坐,你不出来坐坐吗?” ……这个人,他到底要她怎样?探亲、游玩,他多的是理由住下,她不是不欢迎,她是无辞以对啊! 如果没写那些信,那么他只是家中一个客人,她可以待他礼貌而客气,如今心下那样熟知了,偏偏多出那个枝节来,这样不生不熟的场面,到底叫人怎样好? 她真要是生气,倒也好办,可以霍然了断,偏是这心情不止这些,尤其那日听了她大妗那些言语,明白了人生的无计较,她更是双脚踏双船,心头乱纷纷起来——贞观换了一件草青色,起黄、白圆点的斜裙洋装出来,客人坐在她母亲的正对面,见了她,站了起来,才又坐下。 贞观给他倒来一杯冰水,才看到他手中早有一杯;看看在座人人都有,便自己喝了起来。众人说话,贞观只是喝水,到她换来第三杯冷饮时,她母亲忍不住说她:“刚才叫你多吃一碗,你又说吃饱了,如今还喝那么多冰水?” 贞观没说话;大信却笑道:“吃冰的肚子跟吃饭的肚子,不一样的!我家里那些妹妹都这样说——” 她母亲、弟弟和二姨全都笑起来;贞观自己亦在心里偷笑着。 未几,大信说要去海边看海,她母亲和二姨异口同声叫贞观姊弟做陪。 贞观应了声出来,人一径走在前面领先,怎知没多久,后面的两个亦跟上了! 三人齐齐走了一段,忽又变得弟弟在前,她和大信两人落后。 贞观惶惶害怕的,就是这样直见性命的时刻。 她将脚步放慢,眼睛只看着自己的鞋尖,谁知大信亦跟着慢了;不知为什么她的心情这样复杂,心中却还有信赖与宽慰。 然而当她见着他式样笨拙的皮鞋,却又忍不住好笑起来;今晚七夕夜,身边是最透灵的人,和一双最难看的鞋子——大信终于发话了:“咦!你有无发觉这件事?阳历和阴历的七月七日,都跟桥有关!” 贞观笑一笑道:“是啊!你不提起,我差些没想着!” 大信又说:“刚才我也听见‘桃花过渡’,实在很好!!奇怪!以前怎么就忽略呢?小学时,收音机天天唱的!歌曲和唱词都好……你会唱吗?” 贞观心里想:会唱也不唱给你听——然而嘴上不好说,只有笑笑过去。 两人走过夜晚的街,街灯一盏盏,远望过去,极像天衣上别了排珠钗。 大信又说:“不知你怎样想,我却觉得伊和摆渡的,是真匹配!” “伊是谁?” “桃花啊!” “喔!” “像桃花这样的女子,是举凡男子,都会爱她!” “……” “你说呢?” “我怎么会知道?毕竟我是女子,女子如何得知男子的心?” 大信笑起来:“岂有不知的?佛书不是说拈花微笑吗?是笑一笑即可的,连话都不必一句、半句!” 贞观再不言语。 大信又道:“听了这歌,如同见她的人;桃花这个女子,原来没有古今、新旧的,她一径活在千年来的中国,像是祖母,又像妹妹——” “——甚至浑沌开天地,从有了天地开始,她就在那里唱歌骂人了!” 贞观这下再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一笑,是对桃花称赞,对身边的人喝采。 大信笑道:“咦!你笑什么!” 贞观回说:“桃花有知音如你,桃花才真是千年人身;可以不堕轮回,不入劫数!” “还有,还有!你尚未说完!” “——我喜欢她那种绝处逢生;比较起来,他们才是真正的生活者,好象世事怎样,都不能奈何她,……甚至被丢到万丈悬崖了,他们不仅会坚韧的活下去,还要——” “——还要高唱凯歌回来,对不起?” “……” 他这一衔接,真个毫无隙缝;世上真有这样相似的心思吗?贞观则是愈来愈迷惘。 三人来到码头,看了渔船和灯火,又寻着海岸线,直走过后港湾。 沿途,大信都有话说,贞观心想:这人来说话的吧!他哪里要看海? 折转回去时,已经九点半过了;她弟弟却在路上遇个小学同窗,到那人家中去坐;剩的两个人,愈发的脚步似牛只——到了家门口,贞观止住脚,回眸问大信道:“时间不早,就不请你进去了;你认得路回外公那里吗?” 大信笑道:“说不认得,你会送我吗?” “这——” 贞观果然面有难色:“——真不认得,只好等阿仲回来——” 大信笑道:“你放心!我连路上有几根电线杆都数了,赛过你们这里的台电工人!” 贞观亦笑:“我就知道你装假!” 两人相视一笑,又挥了手就声再见;当大信举步欲离去时,贞观站立原地,说了一句:“好走——祝你生日快乐!” 可以想象得知的,当大信听了后面一句话,他整个人变得又惊又喜,一下就冲到贞观的面前来。 贞观觉得:这人像条弄错方向,以致弹跳回来的橡皮圈。 “啊!你……我忍了一个晚上,才没说出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不知道?” 贞观料知会有此问,不禁笑道:“谁不知你和汉武帝同月同日生?” 大信更是意外:“愈说愈紧张了,你快点明吧!” “不可!此乃秘密——” 大信只好笑起来:“你不说……我心脏都快停了!” “有这样大的牵连?!……那,好吧——” 贞观这一说,自己亦觉好笑:“九年前,我就知道了!那天亦是七夕,众人陪你看海回来,大人都睡了,独独四妗到灶下煮了一枚鸡蛋、一枚鸭蛋给你吃!” “哦!” 大信吐了一口气:“就为了它,你就知道我过生日?” “是啊!南部这边是这样风俗!” “在台北却是吃猪脚面线!” 贞观解说道:“那是廿岁以后,开始算大人了,才吃的,之前,小孩只吃那二项;鸡蛋代表鸡,鸭蛋代表鸭,等于吃了一只鸡、一只鸭!” 大信啊哈笑道:“一只鸡,一只鸭;中国文化,真是深邃不尽,美国人大概永远都不能了解,也无法了解,何以一枚鸡蛋,就要算一只鸡了!” “几何算不出,代数也算不出。” 这一说,两人不禁互笑起来:“我们民族性是:无论做的什么,总觉得他长远够你想的……啊!阿仲回来了!” 大信后来还是她弟弟送走的,二人一走,贞观回屋内淋浴、更衣,直到躺身在床,仍无睡意;她心中放有多少事啊! 想着大舅即将回来,想着大妗的人和她的情意……由大舅又想着自己父亲和二姨丈来。 死生原来有这样的大别;死即是这一世为人,再不得相见了——而生是只要活着,只要一息尚存,则不论艰难、容易,无论怎样的长夜漫漫路迢迢,总会再找着回来。 银山有父,得以重见亲颜,而母亲和二姨,永远是伤心断肠人。 从她母亲又想回到弟弟身上:阿仲即将北上注册,……由台北这个城邑,不免要连想:它竟栽长、抚育出似大信这般奇特、豪情的男子…… 贞观伸手关窗,心反而变得清平、明亮。 <er h3">3 什后二三点,正是众人歇中觉时间。 贞观躺在自己房内,似睡似醒的,耳朵内断续传来裁缝车的踩声;是她二姨在隔壁房里,正改一件过时的洋装—— ……春宵梦,日日相同;好梦实时空,消瘦不成人……歹梦谁人放,不离相思巷……再想也是苦痛,再梦也是相思欉;春宵梦,日日相同;月也照入窗,照着阮空房;…… 贞观初次听时,不敢确定这是谁在唱,然而歌声反复一遍又一遍。 她终于听清楚了,真是二姨的声嗓! 人生自是有情痴!!时光都过去二、三十年了,二、三十年,幼苗会长成大树,有志者,足以成非常事。 而她的二姨,还一径在她守贞的世界里,苦苦不能相忘对伊尽情义的丈夫…… 钟情怕到相思路,盼长堤草尽红心,动秋吟,碧落黄泉,两处去寻。 贞观念起前人句子,只觉声喉也黯哑起来——此时,忽听得前屋有人说笑:贞观极力辨认,才听出是阿仲与大信。 他两人今日一早,即钓丝、渔竿的,卷了说要钓鱼去,临出门,一前一后,都来问过她。 为什么不去——她到现在连自己都还不甚明白呢;相近情更怯……这句话恐怕再不能形容完整;在七夕夜之前,她只是隐约念着,心中还自有天地,七夕以后,大信那形象,整个排山倒海,满占了她的心…… 但是,她不要事情来得太快,她当然不想天天见着他的人;稍稍想着就方寸大乱,她哪堪再两相晤对? 贞观起身拉了抽斗,翻出大信从前写的每封信,正要一一看来,却听见:“阿姑!阿姑!” 是银山五岁的女儿在拍她的门!!贞观收好信,来开房门,果然见到了小女孩! “阿蛮子!” 她双手抱起侄女儿,一面啄她的胖脸问道:“妈妈,阿嬷呢?谁带阿蛮来的?” 女孩黑水晶般的眼睛望着她,淡红的嘴唇坚定回道:“阿蛮自己来的!阿蛮要找阿姑和姑婆!” 贞观见此笑道:“找伊们欲做什么?” 女孩回说:“找阿姑要缝‘谷粒’,找姑婆是要跟伊讨米!米是要做‘谷粒’的。” 这样的层次分明,见诸于稚心童怀,贞观听了更是疼爱:“你会‘拣谷粒’了?” “阿蛮现在不会,可是阿蛮长大就会,阿姑现在先缝好,等阿蛮长大——” “拣谷粒”乃妇女闺中的戏耍!以各色布料五片,缝成粽子形状,里面包以重物,或沙或米,或杂粮豆类,大小约为铜钱状,其玩法不一,有先往上拋其中一粒,余四粒置于桌上,手反势立即接住上空坠下者,再以之往上拋,手拣桌上其中一粒,与拋上者合握于掌,拣出一粒置于旁,如此反复又拋,将西粒拣尽为止。再者,即拣二粒,会合拋上者,共三粒,重复两次拣完。第三遍只用三粒,多出二粒置一旁不用,先逐一拣着,放于左手心,然后左右手交换谷粒,并且快速再移转之,此时,左手的一粒,已再握于右手,而右手原有的二粒得向上拋之,且须巧妙落于右手腕之两旁,然后掌心的又上拋,再抓起分开的二粒合握之。最后一遍是往上拋者,须落于掌上背,然后拇指、食指合夹桌上所有四粒其中之一,将之甩飞过手掌背,而掌上原有者,不可因而落下,落下即输。——贞观自七岁入学起,每次玩这项,都输在这个甩的动作里…… 她想着又问女孩道:“家里不是有米缸?妈妈怎样讲?” 女孩委屈道:“妈妈不肯给阿蛮,只说不可耍米……” 贞观摸她的脸道:“这就是啊!米是五谷,是种来给人和阿蛮吃的,不可以拿它戏耍——” “……” 小女孩听得入神了;贞观继续说:“有些人缝的谷粒不好,丢来丢去,米就撒了一地,那样,天公会不欢喜——” 她尚未说完,先听得小女孩叫了声:“阿叔——” 她回过头看,原来是大信;也不知道人站在身后多久了,只好随便问声:“钓鱼翁回来了——” 大信晒得鼻头微红,说笑道:“是啊,赶回来上了一课,做旁听生!” 她放了表侄女下来,姑侄两个牵着走向前屋来,大信说道:“你不去看我们钓的鱼吗?” 贞观讶然道:“怎么不放在那边给四妗煮呢?” “你放心!两边都有份!” 前屋里,阿仲已将所获物悉数倒出,置在一个大锅里,贞观一看:“哇!赤翅、沙趖、九条仔、金线,今天什么好日子,鱼都落做一窟!” 小女孩伸手抓了一尾大的,回头问贞观:“阿姑,阿蛮要吃这尾!” 贞观笑着指大信与她道:“你得问阿叔,这鱼是阿叔钓的。” 小女孩于是回身来问大信:“阿叔,这尾给阿蛮吃,好么?” “好啊好——” 大信笑着比说道:“叫阿姑煮给阿蛮吃——” 贞观一面收鱼,一面拉了小侄女去洗腥手;回来时,已不见阿仲,只有大信坐在厅前看报纸。 小女孩才坐下,忽又想着说:“阿姑,我们来——鸡仔子啾啾!” 她说着,一面拉贞观的手扳着;贞观只得举右手向上,以左手食指抵右手心,做出骨架撑伞的形状——“嘻嘻!” 小女孩一面笑着,一面伸出自己的小小指头,来抵她的手心,姑侄双念道: 到出“啾啾”声时,所有抵手心的手指,都要快速移开,因为右手掌会像伞一样收起来,若是走避不及,被抓住,就由那人做头。 小女孩这次被贞观抓了正着,只听她咭咭声笑个不住:“轮到阿蛮来做——” 她的手掌这样小,只差不够贞观一根指头抵,两人又念: “避”字说完,贞观缩回手指,小女孩自己抓了自己的,又咭咭自己好笑起来。 “阿姑,再来,再来!” 大信在一旁笑道:“真是要羡慕她——你听过这个故事吗?你一定听过了!” 贞观笑道:“那有这样说故事的,又是起头,又是结尾——” 大信笑道:“那故事是说;一岁到十岁,才是真正的人,是人的真正性情,十一岁以后,都掺了别的——” “……” 这故事,贞观其实是听过的! 说天生万物,三界,六道,原有它本来的寿元;人则被查访,派定,只能活十年。人在阴曹、冥府,听判官这一宣判,就在案前直哭,极是伤心。后来,因为猴子,狗啊,牛的等等,看人可怜,才各捐出它们的十岁,来给人添上……这以后,十岁以上的人,再难得见着人原先的真性情…… 然而贞观想:至人有造命诀;世上仍有大圣贤、大修为者,下大苦心的,还是把他们真正的十龄,作了无止境的提升与延伸。 谈话间,大信加入了她们的游戏;当他的手第三次被小女孩抓住时,贞观忽的错觉:眼前的男子,亦只是个十岁童男! 第十章 <er top">1 果然她大舅回来这日,最是见景伤情的,真是贞观母亲与二姨! 她大姨亦从台南赶来;见面恍如隔世,父子、夫妻、姊弟、兄妹、伯侄和舅甥,各都欢喜、流泪——眼泪原来是连欢喜时,亦不放过人的;贞观看她那个新日本妗仔,穿戴大和裙钗,粉脸上也是珠泪涟涟。 从头到尾,都是她大妗在团转着;她虽是逐一拿话劝人,自己却一直红着目眶;大舅面对她,心中自有愧意;贞观见他几番欲语,到底又停住了! 比起来,还是她大妗的无芥蒂叫人敬重,众人见她亲捧洗脸水,又端上吃食、汤水,待那日本女子如客——人间相见唯有礼——贞观如果不是从她大妗身上看到,亦无法对这句话作彻底理解。 而她的待大舅,已不止的夫妻恩义;贞观尚觉得:我们且有姊弟情亲;此时此刻,大舅即她,她即大舅;至情是可以一切不用说,因为一切都知道。 前厅是这样热泪相认的一幕,而后房里,更躲了两个藏身起来,偷洒情泪的姊妹;贞观母亲和二姨,在晤见了长兄之后,悄悄自人堆里退出,各各找了房间避人。 死生大限,此一时刻,她们亦宁可那人另置家室,另有妻儿! 纵是这般,也还是人世长久不尽,即使两相忘于江湖,也是千山同此月,千江同此水啊! 她二姨进了四妗的房去,贞观跟在房门小站一会,还是寻了阿嬷的内房,来找自己母亲。 她母亲立于床沿,背对着门,脸面埋于双手里,极声而哭…… 贞观悄来到跟前,递给母亲一方手巾,竟是不能出言相慰,自己也只是流泪而已! 人生何以有情?情字苦人,累人,是到了死生仍未休! 她想起了苏武的诗句——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世人原都这样痴心哪!大舅是活着的!活着的就要找着旧路回来;父亲和二姨丈再不得生还,既是身尸成灰,也只有生生世世长记忆了。 晚饭后,她外婆特意留她母、姨下来;伊生的五男三女,今日总算团圆、相聚;她当然理会得老人家心头的欢喜。 贞观才走出外家大门,门口处即遇着大信;他真是知她心意的人,知道她会在这种情况下退出身来。 贞观看了他一眼,继续又走;人世间有多少真意思,是在这样的时刻里滋生出来。 大信静静陪她走了一段路,街灯下,只见两人的影子倏长倏短的变化着。 最后还是大信先开口:“你……好些了吗?中什我看见你流泪……真不知讲怎样的话适当——” 贞观没回答,心想:中什那一幕,独有他是外人避开了……哪里知道人家还是看见! 大信又说:“你的心情,我都知道,可是……看到你哭,心里总是——怪怪的!” 贞观扬头道:“没有了啊!我不是已经好了?” 大信笑道:“好,不说它了,其实我知道,看舅舅回来,你还是很高兴的!” 贞观亦说:“是啊!我从出生起,一直不曾见过他,可是今天,我一踏入大厅,看到有个人坐在那里,我马上跟自己说:对啊!这人就是大舅了!大舅就是这个样啊!我还是见过他的!” 大信咦了一声,问道:“那么——七夕那天我来,你在门口见着我,第一眼是不是也想:对了,这人是大信,大信就是这个样嘛!” 贞观轻笑道:“这个问题——拒绝回答!” 走着,走着,早走到家了;贞观因知道母亲,弟弟还在那边,这里家中无人,也就不便请他进去坐,正要抬头说话,谁知大信提议道:“你要休息了吗?我们去海边看月,……如何?” “……” 贞观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脚,原来——二人一路行来,大信又说:“同为男人,大舅种种的心情,我自认都能够了解,除了伦理、亲情和故土之外,我明白还有另一种什么力量,促使他在历经多少险夷之后,仍然要找着路回来——” “你说呢?” “可是,一时我又说不出,说不清;而你,本身却是这力量其中的一股,你是一定知道的!” 贞观言是:“我自是知道!因为这力量在我血脉里流;不止大舅和我,是上至外公、阿嬷,下至银城才出生廿天的婴儿,这一家一族,整个是一体的,是一个圆,它至坚至韧,什么也分它不开——” “……” “即使我死去的二姨丈和父亲,在我们的感觉里,他们仍是这圆的一周、一角,仍然同气同息!” “……” “像大舅,他是这圆之中,强行被剥走,拿开的一小块,尽管被移至他乡繁殖、再生;然而,若是不能再回到原先的圆里来,那么!” 贞观话未说完,大信忽替她说下去道:“那么,它只是继续活命罢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快乐,不能快乐了……” “……” 这种震慑,已经不是第一次,然而,贞观还是说不出话来,大信见她无言语,于是问道:“怎么就不说了?” 因看他那样正经,贞观便笑起来:“还说什么?都被你说光了?” 两人于是同声笑起;大信又说:“贞观,我也是这样的感觉,只是——不能像你说得这般有力,这般相切身!” 写信不说,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贞观只觉得不很自在,略停一停,也只有笑道:“那是因为你不在这圆内!” 大信不服道:“谁说?我也是同攸息的——也不想想,我三姑是你四妗!” 贞观说不过他,就不再说了,倒是大信因此联想起更大的事来:“方才,你拿圆作比喻,真实比对了,我们民族性才是粘呢!把她比做一盘散沙的,真是可恼可恨!” 贞观说:“出此话的人,定然不了解——我们自己民族本性的光明,这样的人没有代表性!” 大信拍拍手,作喝采状;贞观又说:“不过,或许,中国还是有那样的人,唉!不说了——” “……” 二人同时沉默起来。 来到旧码头,只见装发电机的渔船,只只泊岸停靠;大信忽地伸手去抚船身:“我真爱这个地方,住在台北的层楼叠屋,一辈子都不能分晓——间间通声,户户相闻,是怎样意思!” “……” “我甚至是从三姑丈那里;不止三姑丈,是他们兄弟皆是;我自他们身上明白——《礼记·文王世子篇》内,所说——知为人子,然后可以为人父——的话!” “……” 月亮终于出来了,海风习习吹拂;贞观只觉自己就要唱出歌来: 她看着身边的大信,心内也只是放心啊! 他今夜又是白上衣,白底条纹长裤,还说那西裤是全国唯一。 也不知这人怎么就这般自信!他是一个又要自负,又要谦虚的人! 男儿膝下有黄金,俯拾即是!胸府藏的万宝山,极其贵重的! 大信正是这样自信满满的人,然而,另方面,他又要谦抑、虚心…… 照说,这些特质是矛盾而不能互存的,却不知这人用了什么方法,使它们在他身上全变得妥贴、和谐了! 两人这般相似,好固然好,可是…… 贞观忽然想:要是有那么一天,彼此伤害起来,不知会怎样厉害? 就说他这份倔强:这些日子来,他一直努力让她了解,他是看重她的,从前那女孩的事,只是他不堪的一个过去,是他从少年成长为青年的一个因素之一。 贞观知道:他不轻言遗忘,不提对方缺失,并不代表他还记挂着伊,而是他淳厚的个性使然;是如此才更接近他的本性。 说忘记伊了,那是假的,但廖青儿三个字,却已经变成同学录上的一个名姓! 其实连那女孩的名字,都是他告诉她的:那天——他把一本大学时代的记事簿借她,因为他在里面涂满漫画。 贞观一面翻,大信就在一旁解说;当她翻过后两页,看到上头盖了个朱砂印:“廖——青——儿,哇!这名字好听啊——” “那是她的名字!” “……” 语气非常平静,贞观只能对他一笑,便又继续翻看。 大信的意思是:一切已成过去,……然而他就是不说,他是想:你应该了解哇! 有时,贞观宁可他说了,自己好听了放心;其实,也不是什么不放心,她并非真要计较去。 与其说负气,还不如说心疼他;惜君子之受折磨——她是在识得大信之后,从此连自己的一颗心也不会放了;是横放也不好,直放也不好。 这样,她就要想起阿嬷的话来;老人家这样说过:宁可选择被负的,不要看重负了人的;这个世间的情债、钱债,是所有的欠债,总有一天,都要相还的;这世未了有下世,这代未了有下代——如此转思,她终于明白:大信原来完整无缺!他的人,可是整个好的!——“你在想什么?” 贞观不能回答,只是鬼灵精一笑。 大信又问:“你知道我想什么吗?” 贞观摇摇头;大信于是笑起:“你听过‘一念万年’吗?” “不是佛经上的?” “正是!正是——” 大信深深吸进一口气,方才念道:“剎那一念之心,摄万年之岁月无余——” “……” “——明儒还有:一念万年,主宰明定,无起作,无迁改,正是本心自然之用——的句子。”——两人说说,走走,不觉又弯到后港岸来;贞观这一路抬头看月,心里只差要唱出歌来: 七月十五,中元节。 黄昏时,家家、户户都做普渡,冥纸烧化以后的氤氲之气,融入了海港小镇原有的空气里,是一股闻过之后,再不能忘记的味道! 贞观无论走到哪里,都感觉到这股冥间、阳世共通的气息——这日,她母亲特地多做几样菜色,除了祭供之外,主要想请大信来家吃饭! 菜还在神桌上供祖先呢,她母亲即叫贞观去请人客——贞观一到外公家,先找着她四妗,说出来意,她四妗笑道:“你们要请他啊!那很好!菜一定很丰盛吧?” “还不错!” “四妗也去,怎样?” “好哇!” 贞观拖了伊的臂膀,笑说道:“连四舅也去才好,我去与阿嬷说——” “莫!莫!” 她四妗笑起来:“四妗跟你说笑的——看把我有袖子拉得没袖子——” 贞观放手笑道:“我可是真的!到底怎样呢?” 她四妗道:“等下回好了,今儿我那里有闲,你还是先去找大信,他在伸手仔!” “伸手仔”的门,通常是开着不关,贞观来到房门前,先在外头站住,然后扬声道:“谁人在里面?” 口尚未合,大信的人,已经立到她面前来;他扬着双眉,大嘴巴笑吟吟的,像一个在跟自己姊妹捉迷藏的八岁男生:“啊哈!小姐居然来了!我以为你不敢来!” “我为什么不敢来?” “从我到的那天起,这里每间房,你都走过,就只这伸手仔没踏进一步来,像是立愿,发誓过!” 贞观笑道:“你莫胡说!我如今母命在身,来请军师的!” “军师有那么好请吗?” “还要排什么大礼啊?” “至少得入内坐一下啊!” “可是——” 大信看她犹豫,也不难她! “那——总得把我手上这项收了吧?” 贞观看他手中拿的一方橡皮,一只小雕刻刀! “这是做什么?” “刻印!” 贞观讶然道:“刻的什么,能不能看?” 大信笑道:“你要看,总得入内去吧?还是真要我把道具全部搬出屋外来?” 他这一说,贞观只得笑着跟他进伸手仔。 桌上乱得很,什么用具都有;大信返身取了印色,复以图印沾上,又找出纸张铺好。 贞观亦不敢闲坐,伸手将那纸头帮他挪正,谁知这一出手,两人的手小碰了一下,贞观连忙又缩回来。 大信终于将字印盖出来,贞观这一看,差些要失声叫出:那白纸上方一抹朱红印记,正中浑然天成的是“贞观女史”四个隶书字体——“啊!这么好……可是,怎么你就会了呢?” 大信笑道:“我也不知道,好象是一夜之间,突然变会的……你要不要拜师傅?” 贞观笑道:“你先说是怎么会的?” “说起来没什么,是初三那年,我丢了我父亲一颗印章,为了刻一个还父亲,就这样把自己逼会了!” “……” 啊!世上原来是因为有大信这样的人,所以才叫其它的人,甘心情愿去做什么,——大信又说:“你也知道,橡皮是轻浮的,新做出来的东西更觉得它肤浅,但是,你再看看,为何这印记看起来这般浑然,厚实,具有金石之势?” 贞观道:“我不知,你快说啊!” 大信笑起来:“这其中自有诀窍,印章刻好之后,须在泥地上磨过,这也是我摸索得来的!” 贞观都听得呆住了,却见大信将那印记放到她面前,问道:“咦!你不收起来吗?” “这——” “本来刻好后就要送给你。” 贞观听说,将它双手捧起,当她抬眼再看大信时,整个心跟着凄楚起来。 她是明白,从此以后,自己再无退路。 大信一面穿鞋,一面说:“说到刻印,就会想起个笑话来,我到现在自己想着都爱笑。” “……” “我大二那年,班上同学传知我会刻印,一个个全找上来了,不止这样,以后甚至是女朋友的,男朋友的,全都拿了来!” “生意这样好!” “没办法,我只得自掏腰包,替他们买材料,那时,学校左门口,正好有间‘博士’书局,我差不多每隔三、两天,就要去买橡皮,久了以后——” “负了一身债!” “才不是!久了以后,‘博士’的小姐,还以为我对她不怀好意——哈——” 大信说着,自己抚掌笑起。 贞观跟着笑道:“这以后,你再去,人家一定不卖你了!” “又没猜对啊!这以后,是我不敢再去了,从此,还得辛苦过马路,到别家买!” 二人说笑过去,即到前头来禀明详情,这才往贞观家走来。 一出大街,贞观又闻着那股浓烈气味,大信却被眼前的一幅情景吸引住:一个小脚阿婆,正在门前烧纸钱,纸钱即将化过的一瞬间,伊手上拿起一小杯水酒,沿着冥纸焚化的金鼎外围,圆圆洒下…… 大信见伊嘴上念念有词,便问:“你知道伊念什么?” “怎么不知道——” 贞观 眼笑道:“我母亲和外婆,也是这样念的——沿着圆,才会大赚钱!” 大信赞叹道:“连一个极小的动作,都能有这样无尽意思;沿得圆,大赚钱——赚钱原本只是个平常不过的心愿——” “可是有她这一说,就被说活了!” “甚至是——不能再好,她像说说即过,却又极认真,普天之下,大概只有我们才能有这种恰到好处!” “……” “怎么了?” “精辟之至!” “我是说——你怎么不讲了?” “无从插嘴;已经不能再加减了嘛!” 大信听说,笑起来道:“在台北,我一直没有意会自己文化在这个层面上的美,说来,是要感谢你的!” 贞观笑道:“也无你说的这么重!我倒是想,照这样领略下去——” “——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会变成民俗专家!” 大信朗笑道:“我们的民情、习俗,本来就是深缘、耐看的——” “……” “是愈了解,愈知得她的美——” 说着,说着,早到了贞观的家;她二姨在门前探头,母亲则在饭厅摆碗筷,见了大信笑道:“你果然来了;我还以为你不好请呢?阿贞观都过去那么久!” 大信看了她一眼,温良笑道:“哪里会?我从中什起,就开始准备了!” 她母亲笑问道:“为什么?” “今儿吃什饭时,我不小心,落下一只箸,阿嬷就与我说——晚上会有人要请我……果然,贞观就来了——” 听他这一说,大家都笑起来。 吃饭时,因为阿仲上成功岭不在家,她母亲几乎把所有的好菜,全挟到大信碗内,贞观看他又是恭谨,又是局促,倒在心里暗笑。 饭后,还是贞观带人客;二人东走,西走,又走到海边来;大信问她道:“你知道今天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 贞观笑起来:“——不会是你的生日吧?” 大信扮鬼脸道:“今天是鬼节——鬼节,多有诗意的日子,试想:角落四周,都有泪眼鬼相对,那些久未晤面的鬼朋友,也好藉此相聚,聊天——” “——” 还未说完,贞观已经掩了双耳,小步跑开,大信这一看,慌了手脚,连忙追上问道:“你会害怕?” 贞观哼道:“这几日看‘聊斋’,感觉四周已经够——试唤即来了,你还要吓我?” 大信听说,故意拉嗓子咳嗽,又壮声道:“没影迹的事,收回!收回!” 说到这,因看见面前正有只船,停得特别靠岸来,便轻身一跃,跳到船甲板上去。 贞观本来也要跟着跨的,谁知低头见了底下黑茫茫一片水光,那脚竟是畏缩不动了。 “哈!胆小如鼠!” 大信一面笑,一面说她,却又伸长手,抓她下来。 月色照在水心,天和地都变得清明、辽阔;大信坐在船尾唱歌,歌唱一遍又一遍,贞观只是半句未听入;她一直在回想,刚才那一下,大信到底抓她的肩膀呢,还是拉她的衣袖…… 还兀自猜疑着,只听那人又发问道:“想象中,我原以为你是坐这船长大的,今日才知是个无胆量的!” 贞观笑道:“你且慢说我,我坐这船时,你还不知在哪里呢!镇上每年中秋,这些渔船都会满载人,五、六十只齐开过对岸白沙那边赏月,我从三、五岁起即跟着阿妗、舅舅们来,到现在犹得年年如此,你还说呢?” 大信叫道:“啊!你们这样会过日子!赏月赏得天上、底下都是月,真不辜负那景致!可惜——” “怎样了?” “其实你不应该说给我听,我入伍在即,今年中秋,竟不能看这么好的月亮——” 贞观听说,笑他道:“风景到处是,在南在北,还不一样那月?” 大信亦笑:“我知道是那月,可是我想听你的数据;是听了比较心安理得——” “什么心安理得——” 贞观更是笑了:“干脆说理直气壮!” 两人这一对笑,虽隔的三、二尺远,只觉一切都心领神会了。 大信又说:“赶快说吧!你是一定有什么根据的!” 贞观想了一想,遂道:“是有这么一首偈语,我念你听:千山同一月,万户尽皆春;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大信喝采道:“这等好境界,好文字,你是哪里看来的?” 贞观故意相难,于是要与他说,不与他说的,只道是:“是佛书!” “哪一本?” “四世因果录!” 大信急得近前走了两步:“怎么我就不知有这本书了?……可不可以借人?” 贞观歉首道:“失礼!此书列在不借之内!” “啊!这怎么办呢——” 大信失魂道:“要看的书不在身边,浑身都不安的!” 贞观看他那样,信以为真,这才笑起来:“骗你的啦!要看你就拿去;佛书取之十方,用之十方,岂有个人独占的?” 大信亦笑道:“我也是骗你的!我就知道你会借……可是等到回去,还是太慢,不若你现在说了来听?” 这人这样巧妙说过自己!……贞观想着,于是说道:“印度阿育王,治斋请天下僧道,众人皆已来过,唯独平垺炉尊者,延至日落黄昏之时。王乃问道:如何你来得这样迟?平垺炉回答:我赴了天下人的筵席。阿育王叫奇道:一人如何赴得天下筵席?尊者说:这你就不知了!遂作偈如是——” …… 有那么一下子,二人俱无声息;当贞观再回头时,才知大信正看着她;他的眼睛清亮、传神,在黑暗中,有若晨星照耀。 “你知道我的感觉吗?” “怎样的感觉?” 贞观说这话时,已放眼凝看远处的江枫渔火;故乡的海水,故乡的夜色,而眼前的大信,正是古记事中的君子,他是一个又拙朴、又干练,又聪明,又浑厚的人…… 大信重将偈语念过,这才说道:“千江有水千江月,此句既出佛经,偈语,是出家人说的,我却还觉得:它亦是世间至情至痴者的话;你说呢?” 贞观没回答,心里其实明白,他又要说的什么。 “要不要举例?” 贞观笑道:“你要说就说啊!我是最佳听众!” 大信正色道:“你不觉得,它与李商隐的‘深知身在情长在’相同?” 有若火炬照心,贞观不仅心地光明,且还要呵呵长叹起。 大信于她,该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指腹之誓:同性为姊妹,为兄弟,异性则是男女,夫妻——“你无同感吗?” “我是在想——算你是呢?还是算不是?” 大信忍不住笑起:“我知道!你是说:前者格局大,甚至天与地,都包罗在内;而后者单指一‘情’字,毕竟场面小……对不对?” 贞观笑道:“自古至今,情字都是大事,岂有小看它的?不是说——情之一字,维系乾坤——算了,就算你是吧!” ——回来时,二人抄着小路走,经过后寮里的庙前,只见两边空地上,正搭着戏棚演对台戏。 大信问道:“这庙内供的谁啊?”贞观笑指着门前对联,说是:“你念念就知!” 两人同举首来望,只见那联书着: “知道是谁了?” “嗯——” 大信先将手晃摇一下,做出拿混天绫的样子,才又说:“是哪咤?” 贞观笑着点头,又在人堆里小望一下,这才说:“阿公和舅舅,可能也来呢!你要看看吗?还是想回去?” “好啊!” 看他兴致致的,贞观自己亦跟着站定来看:东边戏棚上,正做到姜子牙说黄天化;只见子牙作道家打扮,指着黄天化说是: ——你昨日下山,今番易服!我身居相位,不敢稍忘昆仑之德—— 另外,西边戏棚则做的情爱故事;台上站有一生一旦,小旦不知唱了一句什么,大概定情之后,有什么担忧,那生便念: 免惊枭雄相耽误,我是男子无胡涂! 那旦往下又唱: ——热爱情丝—— 名声、地位、 阮不爱执! 生便问伊:爱执什么? 旦唱: 爱执——英雄——你一身。 贞观人在大信身边,站着,看着,心亦跟着曲调飘忽,她这是第一次,当着这么众人之前看他;在挨挨、挤挤的人群堆里,唯有眼前这人于自己亲近——她看着他专注的神态,思想方才小旦的唱词,忽对天地、造化,起了澈骨澈心的感激! 第十一章 <er top">1 银城儿子做满月的这日。 大清早,贞观才要淘米煮饭,即见着她二妗进来:“二妗,您这样早?” 她二妗笑道:“你还煮呢?!众人正等你们过去——”一面说,一面就拿了她的洗米锅子过一边去。 “咦!油饭不是中什才有吗?” “你不去,怎么会有油饭?” 她二妗更是笑起来:“哦!你还想时到日到,才去吃现成的啊?那怎么可以?二妗正等你过去帮忙焖油饭呢!” 贞观说:“帮忙是应该!可是我会做什么呢?家里有那么多大厨师,灶下连我站的地方都没有,我只好去吃油饭算了!” “你还当真啊!赶快去换衣服——” 她二妗一面推她出厨房,一面往她母亲房里走:“你阿舅昨晚弄来十几斤鱼和生蚵,吩咐今早煮了给大家吃;再慢就冷了!” 话未完,她母亲和二姨已先后推门出来,姊妹双双笑道:“岂止冷了,再慢可能就要刮锅底!” 贞观从进房更衣,到走到外公家门前,前后不过十分钟,谁知她一入饭厅,里面已经坐满了人。 男桌上最显目的,除了她大舅外,当然是大信,大舅是因为贞观自小难得见着的关系,大信则为了他盘据贞观心上。 当她坐定,同时抬起头时,正遇着大信投射过来的注视,贞观不禁心底暗笑,这人眼里有话呢!不信等着看,不出多久,他准有什么问题来难人——饭后,贞观帮着表嫂们洗碗,又拣了好大一盆香菜,延挨半日,看看厨下再无她可替手的了,这才想到离开,却听她三妗叫住她,同时递上只菜刀,说道:“阿嬷吩咐的,中什的汤要清淡一些才好,不然大热天,油饭又是油渍渍;想要多吃一碗也不能,你就去后园仔割菜瓜吧!这里有袋子!” 贞观接过用具,一面笑道:“这么大的袋子,到底要多少才够?” “你管它——” 她三妗回身又去翻炒油饭,豆大的汗珠,自她的额上、鼻尖滴下:“反正大的就割,有多少,煮多少,你大舅说他——足足卅年没吃过菜瓜,连味都未曾闻过!” 贞观拿了刀和袋子,才出厨房不远,就见着大信的人。 “你好象很忙;我问个问题,怎样?” “好啊,乐意回答!” 大信看一眼她手上的对象,问道:“我来的第二天清晨,就听见外边街上,有一腔销魂锁骨的箫声一路过去,以后差不多每早都要听着,到底那是什么?” 贞观听问,故意避开重点,笑着回说:“哦,原来你起得这般早!” 大信也被她引笑了:“每次都想到问你,每次见面,却又是说天说地过去;今晨我醒得奇早,准备跑出来一探究竟——” 这心路是贞观曾经有过的,因此她再不能作局外观了:“结果呢?” “我追出大街时,他已隐没在深巷里,而那箫音还是清扬如许,那时,真有何处相找寻的怅惘——” “……” “你还是不说吗?” “是阉猪的!” 大概答案太出乎他的意料,以致大信有些存疑。 “我知道你不会骗我,可是——” “可是什么?” 大信见她两眼一转,倒是好笑起来:“我不是怀疑,我在想:怎么就这样好听呢!” 贞观笑道:“我第一次听这声音,忘记几岁了,反正是小时候,听大人说是阉猪的,心里居然想:那我长大以后,就做阉猪的——” 话未完,大信已经朗声笑起;贞观看他笑不可抑的样子,想想实在也好笑,到底撑不住自己笑了起来;大信又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念化学?” 贞观转一下眼珠,试猜道:“因为——因为——” 大信笑道:“我高中三年,化学都只拿的六十分,临上大学时,发愤非把它弄个清楚不可——就是这样清纯的理由,啊哈!” 他说完,特别转头看了贞观一下,两人又是心识着心的笑起来。 到了后菜园,只见篱笆内外有三、二小儿在那里嘻笑、追逐;贞观略看了一会,便找着菜瓜棚,开始切割藤蔓;藤丝转绕,牵牵挂挂的瓜果和茎叶;贞观选着肥大的,正待动手,却听大信在身后叫她:“你知道我现在怎样想?” 贞观连头也没回,只应一句:“想到陶渊明了!” “不对!” “不会想到司马光和文彦博吧?这两人都做到宰相的!” 大信哈哈笑道:“宰相也有他童稚的幼年啊!就算你答对一半;我在想你小时候什么样子。” 贞观哼他一声,继续割瓜;背后大信又说:“其实你还是对的,我也想到了陶渊明:田园将芜胡不归?” 贞观听说,一时停了手中的事,热切回顾道:“他那些诗,你喜欢哪句?”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你呢?” “应该也是吧。” 两人正说得热闹,大信忽叫了起来:“快呀!你快过来看!” 贞观心想:这人有这样的忘情,大概是什么人生难得见着的——她于是放下利刀,兴趣十足的走近大信身旁,这一看:原来是朵才从花正要结为果实,过程之中的小丝瓜;它的上半身已变做小黄瓜那般大小了,下半身却还留着未褪退的黄瓜瓣! 黄花开处结丝瓜,偏偏这个台北人没见过;贞观忍不住笑他。 “咦,你笑什么?” 她连忙掩口:“我笑我自己知道的!” 大信叹道:“瓜面花身——生命真是奇妙啊!” 贞观其实是想到“身在情长在”的话;原来身在情在,身不在情还是在……花虽不见,这幼嫩小瓜,即是它来人世一趟的情——大信笑说道:“你想什么我知道!” 贞观且不言,返身回原处,拾起刀把,将刀背敲二下,这才道是:“你知道么?!那更好,我就不用说了!” 回来时,大信帮她提着袋子,直到离厨房卅步远,才停住道:“好了,我回伸手仔。” 贞观谢了一声,接过丝瓜袋,直提入灶下来;偶一回头,看到那人竟是寸步未移;她于是调皮的挤了挤眼睛,才跨步进去。 厨房这边,油饭正好离灶起锅,贞观交了差,找着一张小椅子坐下,身未坐定呢,她三妗早装了小小一锅油饭,捧到她面前。 “你四妗的侄仔呢?” “好象是在伸手仔!” “阿妗手油,你把它端给人客吃!” 贞观接过小锅,却问道:“不是得送给厝边、四邻吗?” “唉,顾前难顾后啊!上班的还未回到家,前厅又有人客;是你阿嫂娘家的人送礼来,没办法,你还是先去伸手仔吧!” 贞观站起来,一面找碗筷,一面说:“等我回来再去送好了!” 她出了厨房,弯弯、折折,才到伸手仔门前,大信已经蹦跳跳出来:“咦!你鼻子这样灵?” “鼻子也灵,油饭也香!” 贞观这次是谨诺有礼的,将它直端进房内桌上,又安好碗、筷,随即反身向外走,嘴上说道:“请慢吃,我走了!” “小等!小等!” 大信连声叫住她:“不行啊!这么多,我又不是食客,怎样,你要不要帮我吃一半?” 贞观笑道:“歉难从命;我还得左右邻居,一一分送!” “我也去——如何?” 大信说这话时,纯粹为了好玩,等看到贞观面部的表情,这才恍然大悟起来:这些时,她能够海边、大街,四处陪他走着的,原来只为的他是客;此间淳朴的民风,唯独人客至高无上!然而今天,他若帮上手,则无疑易了客位,等于贞观向父老、众人明过路来:这人是我私友——她和他也许会有这样的一天,但绝对不在这个时候。…… 两人心里同时都明白到这点,所以当贞观尚开不得口时,大信马上又说:“你去送好了,我站在这边大门口,一样看得见的。” 贞观那心里,有些疼惜,又有些感动,她微低着头,胡乱点一下,即跨步走出,再也不敢多看大信一眼;她相信在那个时候,只要这么一瞥,她的情意即会像飞湍、瀑布,一泻至底。 厨房里,一盘盘的油饭早分好等着她送,贞观一一接过,按着屋前、厝后,逐户送来。 大信见她每次端着盘子回来,上头竟都盛有半盘面的白米,感觉奇怪:“你这是哪里来的!” “是——你不先猜猜看吗?” “嗯,难道——真是人家回送的?” 贞观笑道:“极对啊!这正是他们的回礼;中国人是有来有往,绝对没有空盘子,由你端回来的,就说这一盘,我拿去时,前屋只有小孩子在,他们不知有此旧俗,只会收了油饭,道谢,我亦转身出来,谁知小孩的母亲在后院晾衣衫,大概听见他们去报,居然赶量了一合米,追出大门口来倒给我——” 话才说完,只见大信合掌道:“小小的行事,照样看出来我们是有礼、知礼的民族!礼无分钜细、大小,是民间、市井,识字、不识都知晓怎样叫做礼!” 贞观动心道:“你这一说,我更是要想起:小时候和银蟾两人沿着大街去送油饭的情形。” “有没有送错的?” “才没有!” “那——”他尚未说完全,眼底和嘴角已尽是笑意;贞观见此,知道这人又要说笑话了;果然往下即听他说:“如果接油饭的也是小孩,不知礼俗,你们有无催人家:快去量些白米来倒上——” 话未完,贞观已找来了橡皮筋,弹打了他手臂一下,一面又说:“我在想:这礼俗是怎样起的,又如何能沿袭到今天,可见它符合了人情!邻居本在六亲之外,然而前辈、先人,他们世居街巷,对闾里中人,自有另一种情亲,于是在家有喜庆时候,忍不住就要分享与人;而受者在替人欢喜之余,所回送的一点米粮,除了中国人的‘礼尚往来’之外,更兼有添加盛事与祝贺之忱!” “你再说——我英国不去了!” 两人原在厅上一对一答,大信却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贞观知道:他老早申请到了伦敦大学的奖学金,是等两年的预官服毕,即要动身前往——静默的时刻,两人更是不自在起来;贞观想了一想,还是强笑道:“这也不怎样啊!反正知道了自己的好,也要知得别人的——还是可以出去看看,只要不忘怀,做中国人的特异是什么,则三山、五海,何处不能去?” 她嘴里虽这么说着,然而真正哽在她心中的,却也是这一桩:两年之后,他将去国离家,往后的路还长,谁也无法预料;难料的让它难料,大信的人她还是信得过,然而世事常在信得过之外,另有情委……她大舅不就是个例子?!就为的这一项,所以至今,她迟迟未和大信明显的好起来;她是不要誓言,不要盟约的,她要的只是心契;如果她好,则不论多久,大信只要想着她的人,再隔多远的路,他都会赶回来——回来的才是她的,她的她才要;可是有时贞观又会想:也许男子并不是这么想法,这些或许只是年轻女子的矫情与负气;而女心与男心,毕竟不尽相同…… 管它呢!贞观其实最了解她自己:她并不是个真会愁事情的人,再大的事,她常常是前两天心堵、发闷,可是到了第三天,就会将它拋上九霄云外——大信一时也说不出什么适当话,只道:“不管这些了!反正还有二年……” “……” “——到时我做个答案,看风将答案吹向哪边!” “好啊——随缘且喜!” “所以你要到伸手仔,帮我吃油饭;还有一大锅呢!” 贞观走了两步,又停住道:“咦!什饭时间都到了,哪有自己躲到一边吃的理?” “那——怎么办?” 看他的神情,贞观又是爱笑:“我把它端回厨房焙一下,你要缴公库,或者纳为私菜都行!” “也好!” 回到伸手仔,贞观才端了锅子要走,大信却说:“急什么,坐一下再去!” 说着,一面拿椅子,一面转身去倒茶;贞观不免笑他:“你别忙了;我快分不清谁人是客?” 话才说完,大信已将茶水倒来,置于桌前;二人对坐无语,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桌上有个方型小钟,乳白的外壳,上下有金色铜柱;她四妗也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给大信用的;贞观伸手把玩,谁知没两下,就把它背面一个转子弄掉到地上——转子直滚至大信那一边,贞观才站起,大信却已经弯身捡了回来;他一面扭钟的螺丝,一面问她:“你看过元好问的摸鱼儿吧?” 贞观坐回位子,略停才说:“他的名字好象很噜苏,可是词的名字又是活跳,新鲜——” “你知道他怎样写下摸鱼儿的?” 贞观摇摇头;大信乃笑道:“元好问赴试并州,路上碰着一个捕雁的人,捕雁的人说他才捕了一只雄雁,杀了之后,怎知脱网飞走的雌雁,一直绕在附近悲鸣,只是不离开,最后竟然自投到地上而死……元于是向捕雁的人买下它们,合葬于汾水之上——” 话才完,贞观已大呼冤枉道:“人家书上只说有两雁,并无加注雌雄之别,怎么你比捕雁的还清楚!” 大信大笑道:“谁叫你装不知;我不这么说,你会招吗?” 贞观为之语塞;大信于是自书页里找出一方折纸,一面说:“我把它的前半首写下,你就拿回家再看吧!可不行在路上偷拆!” 贞观笑道:“这是谁规定?我偏要现在看!” 大信抚掌大笑:“正合吾心!可是,你真会在这里看吗?” “……” 贞观不言语,抢过他手中的纸,一溜烟飞出伸手仔;她一直到躲进外婆内房,见四下无人,这才闩了门,拆开那纸。 <er h3">2 晚饭后。 贞观跟着阿嬷回内房,老人方才坐定,贞观即悄声问道:“阿嬷,以前的事情,你都还记得么?” “是啊——” “那你记得我小时候,生做怎样?” “我想想——” 老人一面接过银山嫂递给的湿面巾擦脸,一面说:“你的脸极圆——目睛金闪闪——” “不是啦……” 贞观附在她耳边道:“我是说:好看抑是歹看?” 老人呵呵笑道:“戆孙你——爹娘生成、生就的,岂有歹看的?每个儿女都是花!” “阿嬷——” 贞观伸手给伊拔头钗,一面撒娇道:“你就说来听,好么?” “好!好!我讲——” 老人瞇瞇笑道:“你倒不是真漂亮,可是,就是得人缘!” “?……” “以前的人说:会生的生缘。所以聪明女子是生缘不生貌。” “为什么这样讲呢?” “阿姑——” 银山嫂一旁替老人应道:“上辈的人常说:生缘免生水,生水无缘上曲亏——你没听过吗?” “……” 她表嫂说完,已捧了盆水去换;贞观坐在床沿,犹自想着刚才的话意。 古人怎么这般智能?这话如何又这般耐寻;原来哪——生成绝色,若是未得投缘,那真是世间最委屈的了。…… 真是想不完的意思;前人的言语无心,他们并未先想着要把这句话留下来,但是为什么它就流传到今天呢?是因为代代复代代,都掺有对它的印证! “贞观——” 她阿嬷理好头鬃,一面又说:“时间若到,你记得开收音机!” “咦——”贞观想起道:“阿嬷你又忘记?!‘七世夫妻’才刚唱完!” “没忘记!没忘记啊!是新换的‘郑元和与李亚仙’!” 她阿嬷已是七十的年纪,可是伊说这话时,那眉眼横飞的兴奋莫名,就像个要赶到庙口看戏的十三岁小女子。 “你还要听歌仔戏?人家大舅都给你买彩色电视了。” “他就是有钱无地用!买那项做什么?我也不爱看,横直是鸭子听雷!” 说到大舅,贞观倒是想起一事未了,她拉拉外婆的白云对襟衫,又看看无人到来,这才贴近老人耳旁,小声言道:“阿嬷,你劝大妗跟大舅去台北啊!夫妻总是夫妻,以前是不得已,现在又一人分一地,算什么呢?人家琉璃子阿妗——” 她阿嬷道:“你以为我没劝伊啊?阿嬷连嘴舌都讲破了,我说:国丰在台北有一堆事业,你们母子、婆媳就跟着去适当,省得他两边跑,琉璃子也是肚肠驶得牛车,极好做堆的人,凡事都有个商量呀!” “大妗怎么说?” “伊说千说万,不去就是不去,我也是说不得伊回转!” “——” 贞观不再言语;她是认真要想着她大妗时,就会觉得一切都难说起来。 她外婆小想又道:“没关系,反正我来慢慢说伊,倒是你和银蟾——” 话未完,银蟾已经洗了身进来,她凑近前来,拉了老人的手,摇晃问道:“阿嬷,你说我怎样了?” “说你是大房的婶婆——什么都要管!” 银蟾听贞观如此说她,倒是笑道:“你是指刚才的事啊?” 贞观笑道:“不然还有哪件?” 刚才是银城回房时,摸了儿子的尿布是湿的,就说了他妻子两句,谁知银城嫂是不久前才换的尿布——伊半句未辩驳,忙着又去换,倒是银蟾知得详细,就找着银城,说了他一顿——银蟾笑道:“不说怎么行?不说我晚上做梦也会找着银城去说的!” 她一面说,一面蹲了身子去点蚊香,又想起叫贞观道:“几百天没见到你了,晚上在这边睡好了,我去跟三姑说!” “你怎样说?” 银蟾瞪起大眼睛道:“当然说阿嬷留你!” 大信是明日一早即走的,贞观本来就有意今晚留此,可以和他多说两句话——银蟾一走,她外婆又说:“阿贞观,你和银蟾今年都廿二、三了,现在的人嫁娶晚,照阿嬷看,不如趁现在几年,到外面看看世界,我跟你大舅说过了,叫他在台北的公司,给你们姊妹留两个缺——” 贞观停了一下,才问:“银桂不去吗?” “伊是一到年底,对方就要来娶人了,银蝉人还小,等她知要紧一些,再去未慢!” 台北在贞观来说,是个神秘异乡;它是大信自小至大,成长的所在;台北应是好地方,因为它成就了似大信这般弘宏大度的人——何况,小镇再住下去,媒人迟早要上门来,银月、银桂,即是一例。 “阿嬷,大舅有无说什么时候要去?” “你看呢?” 贞观想了一想:“等过了中秋吧!” 祖、孙正说着,忽听门口有人叫道:“阿嬷有在吗?” 贞观闻声,探头来看,果然是大信! “阿嬷在啊!请进来!” 她外婆也说:“是大信啊!快入内坐!” 大信一直走到床前才止,贞观人早已下来,一面给他搬椅子。 大信坐下说道:“阿嬷,我是来与您相辞的,我明日就得走了!” 她外婆笑瞇瞇道:“这么快啊?不行多住几日吗?等过了中秋也好啊!” 老人家是诚意留客,大信反而被难住了,贞观见他看着自己,只得替他说道:“阿嬷,他是和阿仲一样,得照着规定的时间去报到;慢了就不行!” “哦!这样啊——” 老人听明白之后,又说:“那——你什么时候再来呢?” 大信看了她一眼,说道:“若有放假,就来!” “这样才好——” 她外婆说着,凑近大信的脸看了一下:“咦!你说话有鼻音,鼻孔塞住了?” “没关系,很快就会好!” “这怎么行?一定你睡时不关窗,伸手仔的风大,这个瑞孜也不会去看看——” 老人说到这里,叫了贞观道:“你去灶下给大信哥煮一碗面线煮番椒,煮得辣辣的,吃了就会好!” 贞观领令应声,临走不免看了他一眼,心想:这样一个古老偏方,也不知这个化学家信呢不信? 这下她看了正着;原来大信生有一对牛眼睛,极其温柔、敦厚——贞观看输人家,很快就走出内房,来到厨间;灶下的一瓢、一锅、一刀、一铲,她此时看来,才明白阿妗、表嫂;甚至多少旧时的女人,她们可以每餐,每顿,一月,十年,终而一生的为一人一家,煮就三餐饭食,心中原来是怎样思想! 辣椒五颗太多,三颗嫌少,添添减减,等端回到房门口,才想起也没先尝一尝——贞观在忙中喝了一口,哇!天!这么辣! 一进门,大信便上前来接捧,因为是长辈叫吃的,也就没有其它的客套说词;贞观立一旁,看他三、两下,把个大碗吃了个罄空一尽,竟连半点辣椒子皮都不剩存。 “哇!这么好吃!” 他这一说,贞观和她外婆都笑了起来;这样三个人又多说了一会儿话,才由贞观送他出房门。一出房门,二人立时站住了,大信先问:“我明天坐六点的车,你几点起来?” 贞观笑道:“我要睡到七点半——” 大信想想才说:“好吧!由你——” “……” “其实——” 大信想想,大概词未尽意,于是又说:“我也怕你送我——” “……” 他说这话时,贞观咬着唇,开始觉得心酸;停了一会,这人又说:“你哪时上台北?” “还不一定呢——” “希望你会喜欢台北——” “——嗯!” “那——我走了!” “……好——” “再——见——” “……好——再——见!” 他说话时,脚一直没移动,贞观只得抬头来看他,这下,二人的眼睛遇了个正着:“好吧!你回房间内!阿嬷还在等你——” “嗯……你自己保重!” 大信点一下头,又看了贞观一眼,随即开步就走;那日,正是处暑交白露,黯黯上弦月,挂在五间房的屋檐顶上。 贞观站在那里,极目望着不远处的“伸手仔”,忽地想起李贺的诗来。 <er h3">3 四点正,贞观即醒了过来。 她本想闭眼再睡的,怎知双目就是阖不起,整个晚上,她一点醒,二点醒的,根本也无睡好! 早班车是六点准时开;大信也许五点半就得出发,这里到车站,要走十来分。 早餐自然有银城嫂煮了招呼他吃……不然也有她四妗!伊甚至会陪他到车站。 大信即使真不要自己姑母送他,贞观亦不可能在大清早,四、五点时候,送一个男客去坐车!在镇上的人看来,她和他,根本是无有大关系的两个人——那么,她的违反常例,起了个特早,就只为了静观他走离这个家吗? 那样,众人会是如何想象他们? 所有不能相送的缘由,贞观一项项全都老早想到了,她甚至打算:不如——狠狠睡到六、七点,只要不见着,也就算了! 事情却又不尽如此,也不知怎样的力量,驱使她这下三头两头醒…… 人的魂魄,有时是会比心智、毅力,更知得舍身的意愿! ——都已经五点十五了!大信也许正在吃早餐,也许跟她四妗说话!也许……也罢!也罢! 到得此时,还不如悄作别离;是再见倒反突兀,难堪! 汉诗有“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的句子;贞观可以想见:此时——天际的繁星尽失,屋外的世界,已是黎明景象;街道上,有赶着来去的通车学生,有抓鱼回来的鱼贩仔,有吹着长箫的阉猪人,和看好夜更,急欲回家的巡守者…… 而大信;该已提起行李,背包,走出前厅,走经天井,走向大门外。 他——贞观忽然仆身向下,将脸埋于枕头之中,她此时了悟:人世的折磨,原来是——易舍处舍,难舍处,亦得舍! 她在极度的凄婉里,小睡过去,等睁眼再起时,四周已是纷沓沓。 银山、银川的妻子,正执巾,捧盆,立着伺候老人洗面。事毕,两妯娌端着盆水,前后出去,却见银城妻子紧跟着入来;贞观看她手中拿的小瓷碗,心下知道:是来挤奶与阿嬷吃! 贞观傍着她坐下,亲热说道:“阿嫂,阿展尚未离手脚,你有时走不开,可以先挤好,叫人端来呀!” 银城的妻子听说,即靠过身来,在贞观耳旁小声说是:“阿姑,你不知!挤出来未喝,一下就冷了,老人胃肠弱,吃了坏肚腹啊!” 她一面说,一面微侧着身去解衣服,贞观看到这里,不好再看,只得移了视线,来看梳妆台前的外婆;老人正对镜而坐,伊那发分三绺,旧式的梳头方法,已经鲜有传人,少有人会;以致转身再来的银山嫂,只能站立一旁听吩咐而已。 贞观看她手上,除了玉簪、珠钗,还有两蕊新摘的紫红圆仔花:“阿嫂,怎么不摘玉兰?” 银山妻子听见,回头与她笑道:“玉兰过高,等你返身拿梯子去给阿嬷摘!” 等她阿嬷梳好头,洗过手,贞观即近前去搀伊来床沿坐,这一来,正见着银城妻子掏奶挤乳,她手中的奶汁只有小半碗,因此不得不换过另半边的来挤。 贞观看她的右手挤着奶房,晖头处即喷洒出小小的乳色水柱…… 奶白的汁液,一泻如注;贞观不禁要想起自己做婴儿的样子——她当然想不起那般遥远的年月,于是她对自己的母亲,更添加一股无可言说的爱来。 挤过奶,两个表嫂先后告退,贞观则静坐在旁,看着老人喝奶;她外婆喝了大半,留着一些递与贞观道:“这些给你!” 贞观接过碗来,看了一眼,说道:“很浊呢!阿嬷——” 她外婆笑道:“所以阿展身体好啊!你还不知是宝——” 贞观听说,仰头将奶悉数喝下;她外婆问道:“你感觉怎样?” 贞观抚抚心口,只觉胸中有一股暖流。 “我不会说,我先去洗碗——” 当她再回转房内,看见老人家又坐到小镜台前,这次是在抹粉,伊拿着一种新竹出产的香粉,将它整块在脸上轻轻缘过,再以手心扑拭得极其均匀;贞观静立身后,看着,看着,就想起大信的一句话来:“从前我对女孩子化妆,不以为然;然而,我在看了祖母的人后,才明白:女子妆饰,原来是她对人世有礼——” 她外婆早在镜里见着她,于是转头笑道:“你在想什么,这样没神魂?” 贞观一心虚,手自背后攀着她外婆,身却歪到面前去纠缠。她皱着鼻子,调皮说道:“我在想——要去叫阿公来看啊!呵呵呵!” 祖、孙两个正笑着,因看见银山的妻子又进来!她手中拿的香花,近前来给老人簪上;贞观于是笑道:“哇!心肝大小瓣,怎么我没有?” 银山嫂笑道:“心肝本来就大小瓣啊——还说呢;这不是要给你的?” 她一面说,一面拉了贞观至一旁的床沿来坐;贞观头先被牵着手时,还有些奇怪,等坐身下来,才知她表嫂是有话与她说;伊凑着头,趁着给贞观衣襟上别花时,才低声说道:“以为你会去摘玉兰呢!一直等你不来——” 贞观当然讶异,问道:“什么事了?” 银山嫂双目略略红起,说道:“小蛮伊阿嬷这两日一直收拾衣物,我们只觉得奇怪,也不敢很问,到昨晚给我遇着,才叫住我,说是伊要上山顶庙寺长住——” “为什么?” 贞观这一声问得又急又促,以致她表嫂哽着咽喉,更有些说不出声:“伊只说要上碧云寺还愿——叫我们对老人尽孝,要听二伯,众人的话——” “这是为什么?” “我也不知晓!昨晚就苦不得早与你说呢,你一直没出房门;这边又有人客。” “……” “阿姑,我只与你一人讲,别人还不知呢!你偷偷与阿嬷说了,叫伊来问,阿嬷一加阻止,伊也就不敢去!” 不论旁人怎样想,贞观自信了解她大妗,前日大舅和琉璃子阿妗要走时,伊还亲自与他二人煮米粉汤——银山嫂一走,贞观犹等了片刻,才与她外婆言是:“阿嬷,你叫大妗来,问伊事情!” “怎样的事情?” “阿嫂说:大妗要去庙寺住——详细我亦不知!” 她阿嬷听说,一叠连声叫唤道:“素云啊!素云——” 她大妗几乎是随声而到;贞观听她外婆出口问道:“你有什么事情,不与我说了!我知道你也是嫌我老!” 话未说完,她大妗早咚的一声,跪了下去;贞观坐在一旁,浑身不是处,只有站起来拉她。 她大妗跪得这样沉,贞观拉她不动,只得搬请救兵:“阿嬷,你叫大妗起来——” 眼前的婆媳两个,各自在激动流泪。贞观心想:阿嬷其实最疼这个大媳妇,然而,上年纪的人有时反而变成了赤子,就像现在:她外婆竟然是在跟她大妗撒娇——“阿娘,媳妇怎会有那样的心呢?” “若不是——” 她外婆停停,又说:“你怎么欲丢我不顾了!” “阿娘——” “有什么苦情,你不能说的?” “我若说了,阿娘要成全我!” “你先说啊,你先说啊!” 她大妗拭泪道:“光复后,同去的人或者回来了,或者有消息,只有国丰他一直无下落;这么些年来,我日日焚香,立愿祈求天地、神明庇佑,国丰若也无事返来……媳妇愿上净地,长斋礼佛,了此一身——” 连贞观都已经在流泪,她阿嬷更是泪下涔涔;她大妗一面给老人拭泪,一面说道:“——如今他的人回来了,我当然要去,我自己立的愿,如何欺的天地、神佛——只是,老人面前,不得尽孝了,阿娘要原谅啊!” 她阿嬷这一听说,更是哭了起来,她拍着伊的手,嘴里一直说:“啊!你这样戆!你这样戆啊!” 房内早拥进来一堆人,她二妗、三妗、四妗、五妗……众人苦苦相劝一会,她阿嬷才好了一些,却又想起说道:“不管怎样,你反正不能去;你若要去,除非我老的伸了腿去了;如今,我是宁可不要他这个儿子,不能没有媳妇,你是和我艰苦有份的——” “……” 贞观早走出房门来,她一直到厨前外院,才扭开水龙头,让大把的水冲去眼泪;人世浮荡,唯见眼前的人情多——贞观仆身水池上,才转念想着大妗,那眼泪竟又是潸潸来下—— 第十二章 <er top">1 大信去了十余日,贞观这边,一日等过一日,未曾接获他半个字—— “好了!你们免劝我;这两件随你们爱,一人拣一件,挂在身躯,也像是阿嬷去了!”银蟾一听说,先看了贞观一眼:“你爱哪项?” 贞观道是:“你先拿去,剩的就是我的!” 你猜得对!那家阿婶是有个女儿,可惜只有七岁!哈! 贞观惊叫道:“你缝它有用吗?蟾蜍反正!” 年轻一些的夫妇,包括她五妗和表兄嫂们,差不多都去,贞观原想在家的,谁知拗不过一个银蟾,到底给她拖着去。 若是贞观没去,也许她永远都不能懂得,也许还要再活好久,她才能明白:心境于外界事物的影响,原来有多大! 再美的景致,如果身边少了可以鸣应共赏的人,那么风景自是风景,水自水,月自月,百般一切都只是互不相干了! 近黄昏时,众人吃过饭,即忙乱着要去海边赏月;上岁数或是年纪大些的,兴致再不比从前,只说在自家庭院坐坐,也是一样。 看月回来,贞观着实不快乐了几天;到得十八这日,信倒是来了。 贞观原先还故作镇定的寻了剪刀,然而不知她心急呢,还是剪刀钝,铰了半晌,竟弄不开封缄,这下丢了剪刀,干脆用手来;她是连撕信的手都有些抖呢。 那个晒甘薯签的阿婶,一定有个女儿……对不对? 祖母的古方真灵呀!我那天起床,鼻子就好了;最叫我惊奇的,还是知道你会做这样鲜味的汤水!(以后可以开餐馆了!) 情爱真有这样炫人眼目的光华吗?这样起死回生的作用;几分钟前,她还在冰库内结冻,而大信的一封信,就可以推她回到最温煦的春阳里。 “我教她要听吗?才讲两句,就躲在房里不吃饭,还得男人去劝她,当初欲做亲时,我就嫌过了,他阿公还说是:肩缩背寒,终非良妇。谁知阿业他自己爱,好了,如今无架抬交椅,自己知苦了!” “什么公亲?”老人家眯着眼笑道:“前人说:吃三年清斋,不知他人的家内事。还不是给伊吐气出闷而已!” 平时天气很好,电视气象常乱预测澎湖地区,阴阴雨雨,笑死人呢!…… 伊一面说,一面自箱橱里抽出个漆盒来;贞观极小时候,几次见过这方盒,都只是随眼一瞥,并不知得匣中何物;她这下是看着老人如此慎重、认真,一时也顾不了换睡衣,人即踊身近前,来与银蟾同观看。 十二的月色已经很美了,十三、十四的月色开始撩人眼,到得十五时,贞观是再不敢抬头来看! 她外婆见是她,脸上绽笑道: 信贞观连看了几遍,心中仍是未尽,正在沉醉,颠倒,银禧忽闯到面前来,他这两日,面部正中长一个大毒疮,不能碰不能摸,闹得她四妗没了主意,五路去求诊,西医不外打针,中医无非敷药草,怎知疔疮愈是长大不退。贞观看他红肿的额面,不禁说他: “其实你的我的一样,我就眼睛不看,随便拿一个!” 银禧这才停住脚,煞有其事说道:“才不会!妈妈和阿嬷在菜园仔。” “菜园仔?” 她看着她微蜷的发,和宽隆的鼻翼——银蟾到底是三舅的女儿,这样像三舅……正想着,银蟾忽地停下来,抬头看她:“你看什么?” 银禧一面说,一面在原地做出跳跃的身势: 刚来时,看到由咕咾石交错搭成,用来划界的矮墙,很感兴趣;矮墙挡不住视界,却给平坦的田野增添了无尽意思! “蟾蜍——” 她看着眼前银禧的疔仔,忽然想明白是怎么一件事:蟾蜍是五毒之一,她阿嬷一定想起了治疗毒疔的古方来。 “走!银禧,我们也去!” 她带他去,是想押患者就医;银禧不知情,以为是看热闹、好玩,当然拉了贞观的手不放。 贞观一路带着小表弟,一路心上却想:银禧称大信的母亲妗,称自己母亲姑,两边都是中表亲,他与大信是表弟兄,与自己是表姊弟,等量代换之,则大信于她,竟不止至友、知心,还是亲人,兄弟…… 贞观原先还能以手掩口,看到后来,到底也撑不住的笑出来;只这一笑,几天来的阴影,也跟着消散无存。 澎湖也真怪,都说他冬天可怕,仿佛露出个头,就会被刮跑似的;那种风,大概连什么大诗人都顾不了灵感,还得先要随便抓牢着什么,以免真的“乘风归去”。 “才两只,你也凑着找看看!” “两只还不够吗?” “它还能再生吗?我是说它的肝会再长出来?而且能继续活下去吗?” 贞观哦了一声,也弯下身子来找。未几,就给她发现土丛边有只极丑东西,正定着两眼看她;它全身老皱、丑怪,又沾了土泥,乍看只像一团泥丸,若不是后来见它会跳,差些就给它瞒骗过去。 “哇!这儿有一只!” 贞观尚未答,因她正伸手扑物,等扑着了,才听得银禧叫道: 会的,会有心得报告的!但是要怎样的报告呢?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懒者在清风过耳之际,品茗,阅卷,一下给他这么个严肃任务,紧张在所难免,太残忍了! 可能一切的乖戾,都挤到冬天发泄去了,平时澎湖三岛,倒是非常温顺、平和,除了鸟啾和涛声有点喧哗外,四周可是很谧静的,可惜地势平缓,留不住雨露,造就不了黑山、白水、飞瀑、凝泉那般气势;国画中常以一泓清沁,勾出无限生趣,澎湖就少这么一味! 银蟾的头凑得这样低,几乎就在她颈下,贞观任着她去,自己只是静无一言。 她四妗亦走近来看,二人果然都说是蟾蜍无错;她外婆于是举刀在它肚皮上一划,瞬时,蟾蜍的内脏都显现了、见着了;心、肺、胆、肝;她阿嬷在一堆血肉里,翻找出它的两叶肝来,并以利刀割下其中一叶;同时快速交予她四妗贴在银禧的疮疔上—— “阿嬷,捉到几只了?” “阿嬷——” 两封信是一起到的,贞观从黄昏时接到信,一直到入夜时分,自己回房关上门,犹是观看不足。第二天,她给他寄了书去,且在邮局小窗口,简单写了一纸: “不知道不要乱说——蟾蜍是土地公饲养的,我们只跟它借一片肝叶疗毒,还得放它回去!” 最近花生收成,整天常不务正业,帮他们挖花生,分了一些,吃都吃不完。 从前她看,不能尽知杜丽娘那种——生为情生,死为情死的折转弯曲;她若不是今日,亦无法解得顾况所述“世间只有情难说”的境地。 “你看,牠很清醒呢!等一会你把它们全放到阴凉所在,自然还会再活!” 说着,因见银禧乱动,又阻止道:“你看你!不行用手摸!” 贞观这才注意到那肝竟自贴着疔仔…… “阿嬷,谁教你这些?” 老人家笑道:“人的经验世代流传啊——” “阿嬷,要做记号么?或是绑一条线?” “哈!金童玉女是你的!” 啊啊! 世上真有这样的事吗?两者之间,从敌对变成攸息相关了?!她捧起蟾蜍,认真的找着阴凉处,才轻放它们下来,想到银禧好时,它们也已是生动、活跳——就只想立时回到伸手仔,去给大信写信! 顺便问一句:泼水之事有真么? 男儿以身许国,小女子敬佩莫名! 你一定还关心那被割走肝叶的蟾蜍们!祖母却说它们仍会再生;你相信吗?我是相信的! 人类身为高等动物,然而我们有一些生命力,是不及这些低等生物的。小时候我抓螃蟹时,明明抓到手,而它为了摆脱困境,竟可以自动断足而逃;小学时期,我还看过校工锄土时,铲刀弄断了土中的一尾蚯蚓,将它割做两小段,而那两小段,竟还是蠕动不已,复钻入土中,又去再生、繁衍…… 诸形相较,人类真成了天地间最脆弱、易伤的个体了。 与大信一处时,甚至在未熟识他的人之前,这周围、四界,都曾经那样盎然有深意;大信一走,她居然找不着旧有的世界了;是天与地都跟着那人移位—— 你身边再有什么好书,寄来我看,如何? 真挂到天上去,变成无心人,倒也好,偏偏它是上下起落无着处,人只有跟着砥砺与煎熬。 这儿的老百姓真厚礼,送来了两打啤酒,够大家腰围加粗几寸了;来而不往非礼也,昨天也上街笨手笨脚的买节礼,感想是:真有学问! 晚来与众兄弟共飨之,食前方丈,吃得胃袋沉重兮兮的! 月色真好,可惜离家几多远,空有好月照窗前;你那边怎样过的? “阿姊,蟾蜍比青蛙难看!” 这两日正整理衣物、杂项的,有些无头绪。那个地方,你到底去了没有? 不能想象:你胆敢捉蟾蜍的样子,你们女生不是都很怕蛇啦!青蛙、老鼠一类的?我们家最小的幺妹,十三岁,是姊妹中最凶的,有一次她洗身时,在浴室内尖叫,我们都跑过去问究竟,她在里面半天说不出话,后来才弄清楚,是只小老鼠在吃水,我们说:你开门我们帮你捉,她说她不敢动,那我只好说要爬进去,谁知她大叫道:大哥!不行啊!我没有穿衣服——。 “她们在捉蟾蜍!” 海里喧哗时,心里的一张鼓也跟着鸣应;不是随即入睡,就是睡不着。 从前去嘉义,去台南,心中只是离别滋味,再不似今番的心情! 这两天甘薯收成,并且ㄔㄨㄚ成甘薯签,有一家阿婶和我们关系密切,我们供给她场地、水电,整条路铺得雪白、雪白的,飘香十里。 “是啊——” 这样忙吗?还是出了事?或者——不会生病吧!他的身体那样好—— 贞观已经忍不住笑出来,这个人,这样透灵,这样调皮—— 贞观还是在搀了外婆回房后,才再折回伸手仔,她握着笔管,直就写下: ——不过,不妨给你个机会教育:不可信之女子,勿以私情媒之,使人托以宗嗣。知道吗? 与你说个传奇故事,却是极真实的;有个小学同学的阿嫂,原是澎湖三六九饭店的女儿,她做小姐时,因自二楼往下泼水,正好同学的大哥横街而过,淋了个正着,他待要大骂,抬头见是女子,随即收口;小姐亦赶下楼道歉,二人遂有今日。……你要不要也去试试。(到附近走走?!) “看你的眼睛为什么这么大?” 第六天,大信才有回音来到: 虽说这样,还是要叮你一句:台北天气会吃人的!请多保重! 这一说,房内的气氛整个沉闷起来,贞观看着银蟾,银蟾望着贞观,两人互视一会,才合声劝老人道:“阿嬷,你也去啊!人家大舅、大伯几次搬请你去住!” 花生田一翻过,绿色的风景就逐一被掀了底,东一块,西一块,土黄色的疤痕,看起来触目惊心的。 也不知我小时候,有无他这样蛮来的? 刚才接到家里幺弟的信:大哥,近来好吗?最近我的成绩不太好,可是老师说作文写得很好,叫我写了拿去比赛—— 她外婆正缝到最后一针来,贞观看伊还极其慎重的将线打了结,然后置于地上: “列女传”里说的:女子要精五饭,幂酒浆……区区一碗面线,岂有煮不好的理?你大概不知情吧!我十岁起,即帮我母亲煮饭,有一次,因为不知米粒熟了也未,弄了一勺起来看,竟将热汤倾倒在身上…… 我们是一家人,过的当然是同样的生活…… 二人遂笑了起来;这一笑,彼此的心事都相关在心了。 看了半天,也无提到他有无去那个地方,贞观不免回信时,特意询及: 再十天,就要去台北了,是大舅自己的公司,我和银蟾一起,算是有伴。 台北是怎样一个城府呢?不胜想象的:“礼记”说——积而能散,安安而能迁——我希望自己可以很快适应那地方的风土、习俗! “你还乱闯,疔仔愈会大了,还不安静一些坐着,看给四妗见到骂你!” 她阿嬷与四妗听着,齐声问道:“青蛙与蟾蜍,你会分别么?” 过了六、七天,大信又来一信: 十月四日,种下一亩芥兰菜,昨天终于冒出芽来,小小、怯黄色的芽,显得很瘦弱、娇嫩的。(隔壁人家的萝卜,绿挺茁壮的呢!)头二天,一直不发芽,急得要命,原来是种子没用沙土覆盖着,暴露在外所致。 生命成长的条件是:“黑暗(水〈温度〉爱)”,太亮了,小生命受不了的! 看到种下去的希望发了芽,心里很愉快,那一天,这些愉快能够炒了来吃,才是好呢! 那个地方早就去了;我还多带了一把雨伞!…… 银禧颜面上长疔,祖母以古法给他疗毒,是取下蟾蜍的肝来贴疮口,再过几日,该可以完全好起!(蟾蜍还是我帮四妗抓的!) 现在是五更天,窗外是海,大海里有一张鼓,风浪大时,鼓也跟着起哄,每晚就在窗口震耳欲聋,仿佛就要涌进来似的,谁谓听涛?耳朵早已不管用了。 你就要上台北了吗!真是叫人感奋的事!台北有乌烟瘴气,有长长的夜街,有一下三个月的雨季,但是住久了也会上瘾的!因为台北有台北的情感! 到底怎样呢?叫人一颗心要挂到天上去! <er h3">3 为作最后的流连,为了与情似母亲怀抱的海水告别,贞观乃于晚饭后,悄悄丢下众人,走今晚之后,她又是异乡做客,往后这水色、船灯,也只有梦里相寻! <er h3">2 她就要去台北了,台北是她心爱男子的家乡,她是怀抱怎样的虔诚啊!人生何幸,她可以遇着似大信这般恢宏男儿。 啊啊啊!台北;台北的宽街阔巷,台北的风露烟云;又生疏又情亲的城郡啊,一切只为了大信在彼生长——船坞泊船处,有人正检修故障的发电机;他那船桅杆上,挂着小收音器,黑暗之中,贞观不仅听着歌声,还亮眼能见那船肚里的电石光火: 书给你寄去,但是先说好,看过之后,要交心得报告! 贞观捉了它,近前来给阿嬷验证,一面笑说道: 那人随着歌韵,咿唔乱哼起,贞观亦不禁仰头来看视:天际果然有星光点点!天星真的是离别时的眼泪吗?贞观尚自想着,哪知眼泪就此落下襟来;今夜她这样欢喜不抑,谁想还是流泪了;是与这片海水的情深呢!抑或那歌词动人酸肠? 其实一念及大信,是连眼泪都只是欢喜的水痕和记号;而世间的折磨与困厄,竟因此成了生身为人的另一种着迷。 这两天的风雨,有些不按常理出牌,可怜它昨天才种了一窗子花,经不起一夕猖狂,今晨红红、绿绿,全倾倒在迷蒙蒙里;原指望它们能够长大、茂盛,光耀我们那小门楣的! 是前邻黄家一个阿婆,来找老姊妹说话的;贞观和银蟾直站在墙角一旁,听半晌才知道:是说的她家孙媳妇的不是:“——老大嫂,你也知情的,从前要担一担水,得走三里、五里的去挑,一滴水都是一滴汗换的;如今水源方便了,算是现代的人命好,命好也要会自己捡拾呀!有福要会惜福,她不是!每次转开水道龙头就是十来分,任它水流满池再漏掉,我教她:抹肥皂时先关起,欲用再开,她竟然不欢喜——” 她外婆劝伊道:“哎,也是少年不识事,只有等你慢慢教。” “我知晓!青蛙白肚仔,这只是花肚仔!” “早就与他说过,娶着好某万事幸,娶着歹某万世凝;他就是不听,哎,也是他的命!——” 她外婆又劝了一回,黄家阿婆才心平气顺,拿起手拐欲走,贞观和银蟾两人直送伊回得黄家,才又折转回内房。 二人回房里,齐声笑道:“啊哈,阿嬷今日做了公亲!” 贞观这下是两不暇顾,又要看疔仔的变化,又要知道那少了半个肝的奇妙生物;她四妗因为把手按着贴的肝,以致贞观根本看不清银禧的颜面,她只得转头来看另一边的状况:她外婆自发髻上拔下针线时,贞观还想:伊欲做什么呢?不可能是要缝它的肚皮吧?!那蟾蜍还能活吗?当她往下再看时,真个是目瞪口呆起来:她那高龄的外家祖母,忽地成了外科医生,正一线一针,将那染血的肚皮缝合起来。 给你介绍一下此间的地理环境: 匣盖才开启,贞观两人同时要啊的叫出声,她看过母亲颈间戴有个玉锁,她也看过琉璃子阿妗的胸前佩个玉葫芦,但她不曾看过近百件的大小玉器,全贮放一起的状况! 玉的钮扣、玉的莲蓬、玉帽花、玉簪头;最大的一件是雕着金童玉女的佩坠,如火柴盒大小,镂刻极细,只见金童正弹腿踢毽子,玉女在一旁拍手而观;最小的是个玉刻石榴;贞观不能想象多久年代,身怀怎样绝艺的匠人,才得以琢磨出这颗玉石;整粒石榴,只有释迦籽一般大小,却是浑圆、落实,尤以它的前萼与后端序状,全部详尽,细微,教人看了,要拍案惊奇起来。 其它如壶、瓶、桃、杏,都只有小指头大,也是无一不玲珑。 “阿嬷——” 银蟾再忍不住说:“你还有这许多压塌箱底的宝贝,怎么我们全不知?” 老人正伸手捡出匣中的两块玉佩,除了金童玉女外,另一个是鸳鸯双伴图;两件都是极娇嫩的青翠色,且是透空的镂花;伊将佩坠先置于掌上,再分头与贞观二人说是:“本来等出嫁才要给你们,想想现时也相同;明天就去台北了,也不能时常在身边……” 老幺才升四年级,每天只要担心:习题没写,跑出去玩,会不会给妈妈发现。多好!他还有个笑话,老师叫全班同学写日记,他拿了幺妹的去抄,众人笑他,他居然驳道: 老人一听,倒是笑起来:“我还去?那种所在,没有厝边头尾来说话;走到哪里都是人不识我,我不识人,多孤单呀!” 贞观可以想知:那种人隔阂着人的滋味,然而为了大信,人世即使有犯难和冒险,也变做进取与可喜了! 菜园里,她四妗正弯身搜找所需,她外婆则一旁守着身边一只茶色瓮罐,罐口还加盖了红瓦片。 回来时已经九点正,她踏进外婆内房时,才看清屋里有客! “只有它们都好好活跳着,银禧的疔仔才能完全好起来!你只要看银禧一好就知!” 银蟾这一落手,抓的正是鸳鸯。 读了十六年书,总算也等到今天——报国有日矣! 她一边说,一边取近了来给贞观戴;贞观身上原就挂有金链子,银蟾趁此身势,附着她身边悄说道:“我知道你爱这个,刚才我看你多看了它好几下——嗯,好了!” “……” 我上过生物课,知得蟾蜍的肝叶确可再生;真如你所说的,在诸些大苦难里,惟有人最是孱弱如斯,最是无形逃于天地;然而,做人仍是最好的,佛家说:人身难得,只这难得二字,已胜却凡间无数。 “你没看他那粒疔仔;都有茶杯口那么大!” 一直到躺身在床,贞观还是无倦意,她不由自己地摸一下颈间的玉,又转头去看窗边:灯已经熄了!她在黑暗中看出屋外一点微光隐隐;啊,长夜漫漫,天什么时候亮呢? 第十三章 贞观听她这样说,因想起年底前银桂就要嫁人,姊妹们逐个少了,人生的遇合难料!…… 台北住下三个月了,贞观竟是不能喜爱这个地方;大信每次信上问她:你喜欢台北吗?她就觉得为难;是说是说不是,都离了她的真意思—— 贞观的泪已经滴出眼眶来,她才想起手巾留在办公桌内未拿……于是伸手碰了前座的银蟾一下,等接住银蟾递予的时候,才摸出那巾上已经先有过泪。 你们住的那条巷子,从前做学生时我常走的;就是学校对面嘛!(学校对面为什么有那么多巷子?) 那里有一家川菜馆,从前我们常去的;另外张博云齿科那边底巷,从前住个老画家,他喜欢在学校下课钟响时,在巷口贴张纸条,写着:请来吃什饭!我因为没去过,到现在还分不清他是真请客呢,还是生意奇招? 从阿仲他们宿舍一出来,向右拐,即是化学馆,馆上二楼第三个窗子,是我从前做实验的地方! 另外夜间部教室向操场的北面,有条极美妙的小路径,两旁植着白桦木,你是否已发现? 贞观径是来到跟前,才说:“阿妗,银丹得等何时才回来?我们真想要见她!” <er h3">3 贞观每接到这类的信,心里总是惘然,不知怎样覆他的好;大信是此方人氏,台北有他的师亲、父老,它于他的情感,自是无由分说;他是要贞观也跟他一样能感觉这种亲! “你们去台北;什么时候,大家再见面?” 银蟾一时不知她指的何事:“你说什么?” “昨夜幽梦忽还乡”——谁人做这样呕人的诗句?昨晚倒真的做梦回台北!兴匆匆要去找你,那知才走到巷口,就醒了过来!懊恼啊! “彼时,……琉璃子还只是个高中女学生,为了要跟我,几番遭父兄毒打,最后还被赶出家门,若不是她一个先生安顿我们,二人也不知怎样了,也许已经饿死……她娘家也是这几年,才通消息的——” “阿妗——” 贞观想着这救命之恩,想着家中的大妗,啊,人世的恩义,怎么这样的层层叠叠? 因为夹有这层在中作梗,以致贞观不能好好思想台北这个地方,她只好这般回信——“现在尚无定论呢!等我慢慢告诉你——” <er h3">2 星期假日里,贞观躲着房间睡,银蟾却可以凭一纸台北市街图,甚至大信寄来的纸上导游,自己跑一趟外双溪或动物园。 这日星期天。 贞观睡到九点方醒,抬头见上铺的银蟾还一床棉被,盖得密集集——她于是叠上脚去推她,一面笑道:“长安游侠儿还不出门啊?” 贞观笑道:“我是不搬的!看你怎么回!” 别急!别急!刚才收到你的信,看过之后,果然春暖花开,鼻塞就此好起;不信吗?要不要打赌?(准是我赢你输!)因为十分钟前,才弈了一盘好棋。 说了半天,二人又绕回到老话题来;银蟾先问道:“大伯和琉璃子阿姆,不时叫我们搬过那边住;你到底怎样想呢?” “有啊!阿妗怎么就会包呢?” “可不是?三妗说你:离开家里这些时,也不心闷;天天水里来,山里去,真实是——放出笼,大过水牛公。” 当然也还有其它;她不住大舅那里,是要躲那个日本妗仔:伊正热着给她做媒,对方是个日本回来的年轻医生,贞观见过二次,觉得他一切都很好!可是从她识事以后,她就有这样的观念——很好的人或物,也不一定就要与己身相关啊!它可以是众人大家的,而彼此相见时,只是有礼与好意! 家乡里那些舅父,因为长年吹拂着海风,脸上都是阳光的印子;比较起来,反而是这个大舅年轻一些;他的脸,白中透出微红,早期在南洋当军的沧桑,已不能在他身上发现;然而,兄弟总是兄弟,他们彼此的眉目、鼻嘴,时有极相像的——坐车时,她大舅让银蟾坐到司机旁边,却叫贞观坐到后座:“贞观,你与阿舅坐!” “那有什么关系?四角的,我们帮她吃!” “先与你说,再与伊说;今天是你大舅生日,阿妗做了好吃物,你们要来啊,下班后和大舅坐车回来!阿妗很久没见着你们了!” 怎样想——当初要来台北,她四妗一步一叮咛,叫二人住到她娘家,即大信家中;她外婆和众人的意思则是:自己母舅,阿伯,总比亲戚那里适当! 贞观尚思索,银蟾已经快口回道:“什么时候?就等银桂嫁——” “暂时不想它,到时看情理办事好了;不管请假不请,我相信大舅和银桂都不会怪我们的。” “贞观——” “阿月——” 她一面说,一面不断解开粽叶,然后三个粽子装做一碟的,将它送到每个人面前。 “什么日子,我不知哇;银蟾也在,阿妗要与伊说吗?” 贞观笑道:“你再讲,拿针把你的嘴缝起来。” “我也是这样说!” <er top">1 贞观干脆闭起眼,略停才说:“银桂她婆家呀!” “原来说这项——” “贞观子吗?” 银蟾本来盖好被了,这下又探头道:“喔!你真以为台北有那么好啊?可以怎样看不倦?” 日本妗仔想着好笑起来,又问银蟾:“阿仲说包什么呢?” 车子从仁爱路转过临沂街,这一带尽是日式住宅,贞观正数着门牌号,一放眼,先看到琉璃子阿妗已迎了出来,她身边竟站了那个瘦医生和阿仲。 “银蟾子在身边吗?你们知今天什么日子?” “我也不会说,反正没什么!啊!这样说台北,大信知道要生气!” 她说着,吐一下舌头,忽的跳下床来:“我感觉楼下有信,我去看看!” 当贞观再看到银蟾时,她手上除了早点,还握着两封信:“谁的?” 心里愈发对眼前的银蟾爱惜起来。 一时眼光都集到贞观身上,银蟾于是说:“我的也好看啊,阿姆就不说?” 贞观这才明了——她大舅是怪伊粽仔绑太小,像是小气怕人吃的样式。 说着,踏下地来,只一纵身,即掠走其中一封;银蟾笑道:“刚才我也是多问的!当然是先看,看了就会饱,那里还用吃!” “廿三了——” 当下,一人一信,两人各自看过,贞观才想起问道:“银桂怎么说?” “是十二月廿八日,离过年只有一、二天,银桂叫我们跟大伯说一声,提前两日回去。” “大舅!” 银蟾说着,也将被子拉直,人又钻入内去:“银桂尚未讲,这两日看会不会有信来。” “话是不错,可是银蟾,大舅有他的难,他准了我们,以后别人照这么请,他怎么做呢?” 阿仲下了车,又道再见又称谢;阿仲一走远,瘦医生忽问二人道:“小姐们要去看夜景吗?” “有啊,我在台南看过!” 这日下班前,琉璃子阿妗打电话给贞观。她早在日本之时,即与自己丈夫学得一口流利台湾话,贞观从她那腔句、语气和声调,理会出——生身为女子,在觅得足以托付终身,且能够朝夕相跟随的男人之后的那种喜悦——你是汉家儿郎,我自此即是生生世世汉家妇。 她习惯在女字后面加上个子;贞观亦回声道:“是的,阿妗,我是贞观。” 那个地方,从前我可是去过的;是不是有一线吊桥,走起来人心惟危的,还要抱着石壁走一段? “反正还有个余月,到时再说!嗯,不准也不行啊!有些情事是周而复始的,以后多的是机会,有些可是只有那么一次,从此没有了;以后等空闲了,看你那里再去找一个银桂来嫁?” 你说家乡那边,上元仍有“迎箕姑”的旧例,为此,我特地找了释义来看,果然有记事如下——吴中旧俗,每岁灯节时,有迎箕姑或帚姑之类事。吴俗谓正月百草俱灵,故于灯节,箕帚,竹苇之类,皆能响卜。——从上项文字,不仅见出沿袭的力量,更连带印证了血缘与地理;萧氏大族原衍自江苏武进(即兰陵郡),吴中亦指的江苏,可敬佩的是:他们在离开中原几多年之后,这其间经历了多少浩劫,战乱,而后世的子孙,你们故乡的那些父老,他们仍是这般缅怀,牵念着封邑地的一切!我们民族的血液里,是有一种无以名之的因子;这也是做中国人的神气与贵重。 再附上“台北观光指南”乙册,它还是我托妹妹买好寄来,(老妹真以为我这样思乡呢!)希望于你们有用。 她弟弟亦说:“是啊,一个半斤重,也有十二两的……从前我住大姨家,什么节日都不想,想的只是端午节;吃一个粽仔抵一个便当!” “去菜市场跟卖粽仔的老人学的,你们快来啊,看是好吃,不好?” 话筒交给银蟾后,贞观几次看见她笑,电话挂断后,贞观便问她:“你卜着笑卦了?只是笑不停?” 琉璃子阿妗听说,不禁好奇问道:“真有那么大的粽仔?” 贞观不理她,就身来看——一封是银桂的,一封则是大信;银蟾见她一时没行动,于是笑道:“你是先看呢!还是先吃?” 她嘴里正哼着“博多夜船”的日本歌,听贞观一唤,人即转身过来:“怎么厅里不坐呢?这里又是水又是油的!” 说着,下班铃早响过,贞观正待收拾桌面,忽地见她大舅进来;二人一下都站了起:“大伯!” 贞观骂道:“你这个人——” “这——” 银蟾道:“我心里也这样想呢!可是昨天上班,大伯又叫我去问,当着赖主任和机要秘书面前,我也不好多讲,只说再和你商量,有结论就回他!” 要啊,当然要——贞观心想:总有一天,她要踏遍台北的每条街衢,要认清台北的真正面貌,但是要大信陪在身旁才行;她要相熟台北,像大信识得她的故乡一样! “贞观今年几岁?阿舅还不知哩!” 阳历十二月,台北已是凉意嗖嗖的;银蟾被弄醒,一时舍不下棉被,竟将之一卷,团围在身上,这才坐起笑道:“可惜一路上,也无什么打抱不平的事‘侠’不起来。” “是——卅八年生的;彼时,阿舅才到日本不久,身上没有一文钱——” 贞观静听他说下去,只觉得每个字句,都是血泪换来:“那时的京都不比此时,真是满目疮痍,阿舅找不到工可做,整日饥饿着,夜来就睡在人家的门前……到第六天,都有些昏迷不知事了,被那家的女儿出门踏着,就是琉璃子——” “贞观子,银蟾子。” 银蟾眼波一转,说是:“你怎么决定,我反正跟你;总没有一人一路的理……” “大舅,你们能回来就好了,家里都很欢喜——” 贞观想了一想,只有说好;对方又说:“大舅爱吃粽仔,阿妗今早也都绑了,不知你们有爱吃么?” 正说着,只见银蟾亦走了来;贞观问她道:“阿仲还在吧?!你们说些什么?” 她一口一声这样唤着她们;贞观第一次在家中见到她时,因为大妗的关系,对她并无好感,以后因为是念着大舅,想想她总是大舅的妻小,总是长辈,不是大舅,也看众人,逐渐对她尊存;然而今夜,大舅车上的一番话,听得她从此对她另眼看待,她是大舅的恩人,也就是她的恩人,她们一家的恩人…… 这一转思,遂坐上车来;阿仲在前,她和银蟾在后,车驶如奔,四人一路无话,直到新生南路,阿仲学校的侧门方停。 下车后,贞观直拉住她的手不放,银蟾的态度亦较先前不同;日本妗仔上下看了贞观好一会,才回头与她大舅道:“贞观子今晚穿的这领衣衫真好看!” 贞观只将枕头堆栈好,人又软身倒下,这才一面拉被子盖,一面说:“那边日期看好没有?” 日本妗仔笑呵呵道:“夸奖是要排队,有前后的,阿姆还没说到你嘛!” 她说话时,有一种小女子的清真;贞观看着她,心里愈是感觉:她是亲人——回到屋内,贞观问弟弟道:“你是怎么来的?” 这住到外面来租屋税厝,还是最不成理由的做法——决定这项的,尽是贞观的因素;她最大的原因是:这里离弟弟宿舍,只一箭之地! 小简是大舅的司机;贞观心想,真要坚持自己坐公车回去,倒也无此必要! 长形的饭桌,首尾是男、女主人;银蟾示意阿仲坐到姊姊身旁,她自己亦坐到贞观对面,这一来,郑开元就被隔远了。 每一道菜端出时,贞观都看见她大舅的欢娱,谁知粽仔一上桌,他忽然变了脸色;贞观低下头去,却听他以日语,对着琉璃子阿妗斥喝着——贞观听不懂话意,却日本阿妗极尽婉转的予他解释:“喔,他们也不是客,不会误会的……多吃几个不也相同,下次我知道绑大粒一些……好了,你不要生气——” 他们彼此没有明讲,然而大信的这分心思,贞观当然领会;偏偏她所见到的台北人,不少是巧取,豪夺;贫的不知安分,富的不知守身…… 贞观等坐到母舅身旁,忽地想起当年父亲出事,自己与三舅同坐车内的情形——舅舅们都对她好;因为她已经没有父亲。 “阿舅,阿妗初学,小粒的才容易炊熟,而且台北人的粽仔就是这样一捻大,不像台南的粽仔,一个半斤重。” 水台前,她仍穿著银丝洋服,颈间的红珊瑚串已取掉,腰上新系了围裙,贞观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浓黑的发髻上还有一支金钗,一朵红花,真个又简单又繁华。 郑开元一直转望着她们,是真要听着答案;贞观伸出手,黑暗中扭了银蟾的手臂一下,银蟾这才清清声喉,回说道:“不行啊,我们爱困死了!” 银檐笑道:“琉璃子阿姆说她连连学了七天,今天才正式出师,怎知前头几个还是不象样,都包成四角形,她怕大伯会嫌她!” 这次北上,二人还先到盐水镇探望银月;她抱着婴儿,浑身转换出少妇的韵味,贞观看她坐在紫檀椅上,一下给她们剥糖纸,一下又趿鞋出去看鸡汤……她的小姑,大嫂前后来见人客,进进、出出的,三人想要多说几句贴心话,竟不似从前在家能够畅所欲言。 银蟾就不同了;二人同住在宿舍里;是阿仲帮她们找的一间小公寓,贞观下班后,即要回来,银蟾却爱四处去钻窜,以后才一五一十说给她听。 银月问话时,原是期待幸福的心情,怎知答案一入耳,反而是另一种感伤;亲姊妹又得嫁出一个——贞观这一转思,真个想呆了;却听银蟾唤她道:“咦!你着了定身法啦?” 贞观却是自有见解:“也不一定要落那个形式啊!我觉得:若是心中对曲直是非的判断公允、清正,也就沾侠气;除了这,侠字还能有更好的解释吗?” 日本妗仔笑道:“是我请开元去接阿仲;啊,大家坐啊!” 现在是五更天,窗外的海挑着万盏灯火,起伏摆荡,却又坚定明洁,沿着海湾曲线,遥遥相衔;今晚月色沉寂,海天同色,看不出是浮在海面的渔火,还是低垂的星饵,在引诱欢聚的鱼群? 你农历廿六回去吗?我还不很确定呢,反正比你慢就是;海边再见了。 “包一只鸡腿,两个蛋黄,三个栗子,四朵香菇,五块猪肉——啊,南部的人真是豪气!” 回来时,琉璃子阿妗要郑开元送他们,贞观客气辞过,谁知这人说是:“我反正顺路,而且小简也休息了!” 连着几封信,如此认真的给你简介台北,怎知真的就想起家来;长这么大,还不曾这般过呢! “怎样了?” “你猜!” “好,好,她跟你们说过了吧?!大舅在外面等你们!” 今晚昏头醉脑的,(我猜我的酒量很大,但偶尔只取一瓢饮!)正是难得的写信良机,虽然今晨才寄出一信。 银蟾笑道:“刚来是新奇,现在你试看看!” 昨晚表演了一出“月下追周处”,今晨起来时,人有些眩晖,且有一个鼻孔是塞住的,叫人不禁要念起辣椒煮面线来。 贞观见她躺下,不禁说她道:“难得你今儿不出门啊!” 其实赢了棋,也不一定代表这人神智清醒;从前我陪老教授下棋,他这样说过我——这个人,不用心的;这不正是庄子“天地”篇说的——德人者,居旡思,行旡虑?阿仲也和你们去十八罗汉洞?我还以为他只会拿书卷奖,(书呆奖呢?)照片看到了,那么一堆人,要找着你,委实不容易;最前头的两个就是大舅和琉璃子阿妗? 阿仲看一眼身旁的医生,说是:“是郑先生去接我!” 银丹是琉璃子阿妗与她大舅的女儿,今年才十七岁,他们夫妇欲回国时,银丹的日本祖母把伊留了下来,说是等她念好高等学校再去——“银丹子吗?本来说好明年六月的,阿妗又担心伊的汉文不行,回来考不上这里的大学。” “阿妗——” 席间众人,包括她大舅在内,都不禁笑了起来。饭后,众人仍在厅上闲坐,日本妗仔已回厨房收碗盘,贞观趿了鞋,来到里间寻她。 “郑先生问他,十二两的粽仔,里面到底包的什么?” 这个月本来有假可以回台北,但是想想:三、五日不成气候,干脆集做一处,到年底时,正好十来天,就去海边过年如何?我一直想知道你从来是怎样过的;台北这几年变得很多,再不似小地方可以保住旧俗。 “一下请了五天假,大舅不知准不准呢!” 不住大信家则完全是情怯;怎么说呢?她对他们的往后,自有一份想象;因为有指望,反而更慎重了——想来这些个,银蟾都知道在心,所以情愿跟她;贞观这一想,遂说道:“住那边,住这边,反正难交代;说来还是这里好,离阿仲学校近,三弯二拐,他可以来,我们可以去。” 第十四章 <er top">1 银月则早她们一天到;贞观二人只才踏进大门,就已经感觉:家有喜庆的那种闹采采——银月身穿艳色旗袍,套一件骆驼绒外衣,正抱着婴儿在看鸡鸭;贞观一近前,放了提袋,伸手先抱过她怀中的婴儿;婴儿有水清的眼睛,粉红的嘴,有时流出口涎,贞观在他的团圆脸上啄了一下,才以手巾替他揩去:“喔——喔——喔,叫阿姨,叫阿姨!” 银月理一下衣襟,一面笑道:“早哩!才三个月大;等他会叫你,还是明年的事呢!” 婴儿的双目里,有一种人性至高的光辉,贞观在那黑瞳仁里看到了自己的形像,她正掀着鼻子,亲爱他天地初开的小脸——“你们再不到,银桂的脖子都要拉长了;大伯他们后天才回来吗?” “大舅是这样交代。” “坐那么久的车,累了吧?!刚才我还去车站探了两次。” “没办法,车班慢分;姊夫呢?” “他明天才到!咦,银蟾不见了!” 银蟾原来先将行李提进屋内,这下又走出前庭来与她争抱婴儿:“你好了没有!抱那么久,换一下别人行不行?老是你抱,他都不认得我这个阿姨——喔,小乖,阿乖——” 婴儿闪一下身势,却是哭了起来;银蟾手脚忙乱的又是拍,又是摇:“莫哭啦,乖乖啦,阿姨疼喔!” 银月见儿子哭声不止,只得自己上前来抱了回去,一面叹道:“从前听阿嬷说——手抱孩儿,才知父母时。现在想起来,单单这句话,就够编一本册了;乖啊乖,妈妈疼,妈妈惜!” 说着,姊妹相偕入内,来见众人;这样日子,贞观母亲自是返家帮忙,母女、姊妹相见,个个有话,直说到饭后睡前才住。 当晚,除去银月带着囝仔不便,其余五姊妹又都挤着一间房睡;为了讨吉祥,还牵了银山的小女儿过来,凑了六数。银杏转眼十七、八岁,已上了高二,正当拘谨、静默之时,问一句才答一句;其余两对,竟然灯火点到天明,四人亦说话到天明;喜庆年节,向来不可熄灯就寝,灯火一直让它照着,从日里到夜里,从夜里又到日里,真个是连朝语未歇,也是没睡好,也不知哪里来的,就有那么多的话要说——第二天,举家亦是忙乱,直到三更才睡下,寅时三更,贞观惺忪着两只眼,卷了棉被,回外婆房里,才进门,差些给房中一物绊倒了。 是一小炉炭火,在微黯的内房里,尽性烧着;银蟾却是忽出去,忽进来,也不知乱的何事:“这是做什么——” 贞观说她道:“虽然阿嬷怕冷,她棉被里反正有小手炉,你这下弄这个,不怕她上火?我今早还听见她咳嗽呢!” 她说这话时,银蟾刚好走到小炉前,正要蹲身下来;火光跳在她的脸上,是一种水清见底的表情;贞观这才看明白:原来她手中拿的两粒橘子——“是要弄这个,你也不早讲!” “我也是刚刚才想起——本来都躺在床上了,因为嘴干睡不着,想着吃橘子,才剥一半,忽的想起这一项,就赶到灶下,搬了小烘炉起火——” 烤的橘子,说是吃咳嗽;贞观儿时吃过,也不知是真有效呢,抑是时候一到,自己好起,反正滋味好,吃过之后就要念念不忘了——她看银蟾将橘子置入炭火中,又以灰掩好,果然不多久,空气中就扬开来一阵辛气香味。 屋子里,整个暖和起来;贞观看视着炭火,薪尽火传,顿时觉得再无睡意。 银蟾本来与她同坐床沿,此时豁的一下站起身来要出去;贞观问道:“几点了,你欲去哪里?” 银蟾回头与她笑道:“咦!只烤两个怎么够,我们也要吃啊,菜橱里还有一大堆,我都去把它搬来!” 五六只橘子全烤完时,已是天亮鸡啼;二人一夜没睡,愈发的精神百倍;银蟾望着房里多出来的一堆红黄皮囊,不禁笑道:“昨儿我们推着阿嬷起来吃时,我看她并不很清醒;这下她若起床见着这一堆,一定吃一惊,以为自己一下真能吃那么多——” 贞观笑着骂她道:“你还说,你还说;没咳嗽的,比咳嗽的吃得还多,真是天地倒反!” 二人说过,亦盛了盆水,洗面换衫;直到交了巳时,男家已到门前迎亲,贞观等人,陪着母、妗、姨、嫂给姊妹送嫁,直送到学甲镇;中什还在男家吃了筵席,等回到家里,都已经黄昏了。 不知是感伤呢,抑或疲累、晖车,贞观的人一进门,就往后直走,来到阿嬷内房,摊开棉被,躺身就睡。 背后,银蟾尚着的三吋半高跟鞋,咯咯跟进来问道:“你不吃晚饭啊?今儿前院、后头,同时开了几大桌;你就是不吃粒,也喝些汤——要不要,若是要,我就去与你捧来!” 贞观拿被蒙脸,说是:“你让我睡一下。” 银蟾道:“你这一睡,要睡到天亮的——” “天黑天亮都好!” “可是——” “你不要说了好不好?我要先躺一下,有什么好吃的,你就留着不会?” 银蟾终于出去了;贞观这一睡,真个日月悠悠,梦里来到一处所在,却是前所未见——只见大信的人,仍是旧时穿著,坐在田边陌上唱歌;贞观问他:“你唱的什么啊?” 大信那排大牙齿绽开笑道:“我唱校歌呢!” “骗人,这不是望春风?” “望春风就是校歌;校歌就是望春风!” 他说到最末一个字,人已经站起来跑了;贞观追在后面要打他,怎知脚底忽被什么绊住了,这一跌跤,人倒醒了过来——她睁眼又闭起,伸手摸一下床、枕;另外翻换了个身势来睡。 这次要结结实实困它一困!不是吗?梦里千百景,之中有大信!她心里一直这样惦念他! 然而——一直到她饥肠辘辘,辗转醒来,再也没有做一个半个。 贞观恨恨离床,起来看了时钟,哇,三点半了,怪不得她腹饿难忍! 银蟾在她身旁,睡得正甜;也不知给她留了什么?只好自己摸到灶下来——厨房倒是隐约有灯火,贞观几乎远远即可见着,也不知谁人和她同症状,这样半夜三更的,还要起来搜吃找食。 她这样想着,也只是无意识,等脚一跨入里间,人差些就大叫出来:“——是你!” 大信坐在一个小矮凳上,正大口的吃着米粉,她四妗则背过身,在给他热汤。贞观是到了此时,才真正醒了过来:“我没想到会是你!” 看她惊魂未定,大信的一口米粉差些呛着咽喉,他咿唔两声,才说句:“我也是没想着——” 她四妗把汤热好,返身又去找别项,一面说:“贞观这两日未歇困,今儿晚饭也没吃,先就去睡;咦,你吃什么呢?谁人收的这一大碗杂菜……一定是银蟾留给你——”贞观早坐身下来,先取了汤匙,喝过一口热汤,这才问大信道:“你几时到的?外面这么冷——” 大信看着她,笑道:“坐夜车来的,到新营都已经两点半了,旧小说里讲的——前无村,后无店,干脆请了出租车直驱这里,不然又得等到天亮——” “谁起来给你开的门?” “三姑丈!” 贞观乃笑道:“四舅一定吃一惊!” 大信亦笑道:“可不是,只差没和你一样叫出声罢了——” 二人这样款款谈着,只是无有尽意;厨房入夜以后,一向只点小灯;贞观望着小小灯火,心中想起——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来。 当下吃过消点,只得各自去歇息不提。 到得第二天,贞观一觉醒来,脑中还是模糊不清,也说不出昨晚的事是梦是真。 她就这样对镜而坐半天,手一直握着梳子不动,看镜里的一堆乱发,正不知从何处整理起——冷不防银蟾自身后来,拿了梳子一顺而下,一面说是:“我给你梳好看一些;大信来了。” 话本来可以分开前后讲的,偏偏银蟾将它混做一起;贞观不免回头望一下床铺,原来她阿嬷早不知几时出房去了,难怪银蟾胆敢说得这样明——“你看到了?” “是啊;一大早起来,就见着他的人——” 银蟾只说一半,忽的眼睛亮起来:“咦,不对啊,你这话里有机关;你看到了?……好象他来的事,你老早知道在心,而且已经见过面了……到底怎样呢?你不是现在才起床?” 贞观不响应;银蟾又说:“喔,我知道了,相好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贞观骂道:“你要胡说什么了?” “你先别会错意——” 银蟾嘻嘻笑道:“我是说,要好的人,心中打的草稿都会相像;连打喷嚏都会拣同一个时呢!你信不信啊!哈!” 头早就梳好了,贞观起先还想打她一下,后来却被银蟾的话引得心里爱笑,又不好真笑出来,只得起身拿了面盆出来换水。 不想就有这个巧,偏在蓄水池边就遇着大信,二人彼此看了一眼,大信先说道:“小女孩子早啊!” 贞观一听说,拿起水瓢将手指沾水,一起甩上大信的身,问道:“你这样叫我,什么意思?” 大信并不很躲,只略闪着身,笑说道:“昨晚你那睡眼惺忪,还不像小女生吗?愈看愈像了,哈,今晨我还有个重大发现,你要听么?” 贞观佯作不在意:“可听可不听!” 大信又笑:“你的额头形状叫美人尖,国画上仕女们的一贯特征,啊,从前我怎么没看到?” 贞观弯身取她的水,也不答腔,心里却想:你没看到?大概眼睛给龙眼壳盖住了——大信又说:“说实在,你昨天看到我,有无吓一跳?” “才止吓一跳——” 贞观的头正探向水缸,脸反而转过来望大信,是个极转折的身势:“我还以为自己做梦呢!真真不速之客!” 大信笑道:“我吓你一跳,你可吓我十几跳:看到你穿睡衣,我差点昏倒——” 架在她腰旁的盆水早满了,贞观头先未注意,因为顾着讲话。手一直不离水瓢仔,这时一听说,只恨不得就有件传奇故事里的隐身衣穿,好收了自己的身,藏将起来。 她丢下水瓢,三伐作二步的,很快跑掉—— <er h3">2 卅这一天,女眷们大都在厨房里准备除夕夜的大菜,以及过年节所需的红龟、粿粽。 贞观乱烘烘的两头跑;因为小店卖的春联不甚齐全,她母亲特意要她三舅自写一副,好拿来家贴:“门、窗、墙后、家具等项,都可以将就一些,大门口的那副,可是不能大意;对着大街路,人来人去的,春联是代表那户人家的精神啊!” 她母亲就是这样一个人,事有大小,她都在心里分得极详细。不止她母亲,贞观觉得,举凡所见,家中的这些妇人:她大妗、阿嬷等等都是;她们对事情都有一种好意,是连剪一张纸,折一领衣,都要方圆有致,都要端正舒坦。 春联的事,本来是她弟弟做的,不巧她二舅昨日网着十尾大鲈鱼,因念着从前教贞观姊弟的那位生煌老师极好,又逢着年节,她母亲就拣出几尾肥的,让阿仲送去。 贞观来到这边大厅,见大信正和她三舅贴春联,她三舅见是她,手指桌上折好的一副说道:“早给你们写好了;你母亲就是这样,平仄不对称的不要,字有大小边的不要,意思不甚好的不要,墨色不匀的不要,人家卖春联的急就就写,那里还能多细心?你回去与她说,阿舅写她这一副,红纸丢了好几刀,叫她包个红包来!” 贞观一面摊了春联来看,一面笑说道:“别项不知!要红包这还不简单!回去就叫妈妈包来。” 舅、甥正说着,却见她三妗提一只细竹提篮进来,叫贞观道:“你来正好,我正要找人给你们送去;这个银安也是爱乱走,明明跟他叮过,叫他给三姑送这项!” 她母亲不会做红龟仔,贞观从小到大,所吃的粿粽,全是母舅家阿嬷、阿妗做好拿去的;她三舅因看了提篮一眼,说她三妗道:“你不会多装一个篮仔啊?从前说是还小,如今可都是大人了;阿仲昨日站我身边,我才看清楚他都快有我高了;十岁吃一碗,廿岁也叫他吃一碗啊?你弄这几个,叫他们母子一人咬几口?” 她三妗讪讪有话,看看大信在旁,倒也不说了;贞观替她分明道:“阿舅,三妗昨晚还与妈妈说要多装一篮子,是妈妈自己说不要的!伊说:我们几个,愈大愈不爱吃红龟仔,再要多拿,可要叫伊从初一直吃到十五了,……现时,红龟仔都是伊一人包办!” 她三舅这才不言,却听大信与她三妗说是:“银安刚才好象有人找他,大概不会很快回来,这个我来拿好了——” 他说着,望一下贞观,又道是:“刚才,我还听见贞观说要包红包!” 她三舅、三妗听着,都笑了起来;贞观只笑不语,拿了春联,跟在他身后就走。 二人走至大街,大信忽问她:“你知道你自己走路好看吗?” 贞观低头道:“说什么呀,听不懂!” “你还有听不懂的啊?还不是怕多给一个红包!” “你真要吗?我不敢确定红包有无,我只知道家里的红纸一大堆!” 大信说不过她,只好直陈:“古书上说:贵人走路,不疾不徐……你走路真的很好看!就是行云流水嘛!” 贞观笑道:“你再怎么说,红纸也只是红纸。” 到家时,她母亲正在红桌前,清理她父亲神位上的炉灰,见着大信笑道:“你来了就好,方才我还到门口探呢,阿仲去先生那里,还未回来,我是等他回家,准备叫他过去请你来吃年夜饭。” 大信看一眼贞观,笑说道:“哪里要他请,不请自来,不是更好?” 说着,她母亲找出大小碟子,来装粿、粽,又叫贞观道:“这里有浆糊,你趁现在闲,先将春联贴起来!” 春联是除了大门口外,其它后窗、米瓮、水缸、炉灶、衣橱,都要另贴的小春联;小春联不外乎春字和吉祥话,是由她母亲向市街店里去买。 首先贴的大门,就是她三舅写的那副;贞观搬了椅子,由大信站上去,她在下面摊浆糊,再一款款,逐次递予他。 她母亲的人心细;前些年,她认为贞观姊弟还小,这贴门联的事,每年都是她亲自搬椅子上去的,因为怕别人贴不平,或者贴歪……是到这两年,她知得贞观行事,也才放心交她;血脉相续,贞观深知:自己亦是这样的细心人!她从不曾见过大信贴纸,然而她还是完全托付;实在也只是她对他的人放心。 门窗都妥,剩的家俬这些;贞观找一张“黄金万益”的,贴在柜橱,找几张“春”字的贴水缸、灶旁,最后剩一张印着百子图的“百子千孙”,大信问她:“这张贴那里呢?” “后门。” 大信见她这样百般有主张,说道:“其实不该贴后门!” “那你说呢!要贴那里适当?” “这款字样,应该贴一张到全国家庭计画推广中心去!” 贞观忍笑道:“谁说的?我看哪里都不要贴,先贴你的嘴!” 贴好春节,才看到她弟弟回来;贞观问道:“你去那么久!老师怎样了?” 阿仲说是:“很好啊,他说他好几年未见着你,叫你有时间去坐坐!” 大信在旁问道:“咦,你们怎么同一个老师呢?又没有同班?” 贞观笑道:“我毕业了,阿仲才升五年级,老师又教到他们这一班来。” 她弟弟忽问她:“阿姊,你记得我第一次给你送便当的情形吗?” “记得啊!” 她五年级,他三年级;第一次给她送便当,阿仲不知该放在窗口,就直接走进教室里,那时候,全班正在考试,贞观正在算一条算术题——阿仲自己笑起来:“方才老师就在说,我三年级时,他已经对我有印象;因为我把便当拿到你面前桌上,还叫了一声——姊姊,大概很大声吧!而且你坐在第一排;老师说:看我极自在的走出教室,他当时很突然,因为他严格惯了,又是教导,全校学生都怕他。” 弟弟真的是可爱——贞观想起他这个趣事来:他幼稚班结业时,全校五班一起合照,阿仲在分到那张二、三百人的大照片时,因费了好久才找到自己,天真的就在头上折了一下做记号,只怕往后也这般难找——她想着又问他道:“你拿进去给我,是真不知窗口能摆,还是怕便当丢掉?” “我看窗口一大堆的,是担心叠高倾倒,又怕你找不到!” 正说着,银安和银定兄弟进来。那银安是个大块头,六呎四吋高,长得虎的背,熊的腰,走到那里,人家都知道是三舅的儿子,因为是活脱一个影子:“啊哈,大信,你还坐着不走呀,你没看见贞观那个样子?” 贞观听说,望一眼大信,便直着问银安道:“我什么样子了?” 银安不说,将脸一沉,先扮个怪模样,这才笑道:“要赶人走的样子啊!银定,你说是不是,我们一进来就看见了!” 银定不似父兄魁梧,眉目与她三妗,更是十分像了七分,然而还是生的一副好身量,好架式;他乜一只眼睛,笑道:“我不敢说,贞观会骂我!” 贞观笑道:“我真有那样凶,你们也不敢这般冤枉我!真的阿嬷说的:巷仔内恶——只会欺负近的。” 银安拍额道:“哇!落此罪名,怎生洗脱……银定,你怎么不去搬请救兵,快把银蟾叫来——” 银定笑道:“叫别人也罢啰,叫她?她是贞观同党,来了也只会帮她!” 说了半天,银安才道是:“大信,你知道贞观刚才为什么那样吗?她那眼睛极厉害,一看就知我们来与她抢人客——家里是要我们过来请你回去吃年夜饭;这下得罪了她,才把我们说成这样;我说她要赶人,是赶的我们,不是指你喔!” 大信笑道:“在那边吃,不都一样?我都与伯母说好了呢!怎么更改?” 银安道:“三姑吗?没关系,我来与她说——” 银安未说完,她母亲正好有事进来,笑着问道:“你要与阿姑说什么?不会是来拉人客吧?” “正是要来拉人客!” “那怎么好?!阿姑连他明早的饭都煮了。” “——” 说到后来,兄弟二个亦只有负了使命回去;当下,贞观众人陪她母亲,二姨吃饭,言谈间,极力避免提到惠安表哥;他早在两个月前飞往美国,继续深造。贞观对他的印象愈来愈坏,因看着她二姨孤单,对惠安的做法,更是有意见。 饭后,众人回厅上坐,独是贞观留下来收桌子;她一只碗叠一只碗的拿到水槽边,待要卷起衣袖,却见着银蟾进来:“吃饱未?” 银蟾道:“吃饱又饿了!等你等到什么时候?” 贞观正洗着大信吃过的那只碗,她一边旋碗沿,一边笑问银蟾:“等我怎样的事?” 银蟾将手中的簿页一扬,说是:“这项啊!去年给你赢了一百块,这下连利息都要与你讨回来!” “掀簿仔”是她们从小玩的;过年时,大人分了红包,姊妹们会各个拿出五元来,集做一处,再换成一角、贰角、五角、壹元不等的纸钞、硬币,然而分藏于大本笔记里,然后你一页,我一页的掀,或小或大,或有或无,掀着便是人的——贞观笑她道:“哦,原来你有钱没处放,要拿来寄存,缴库呢,这还不好说?” 银蟾亦笑道:“输赢还未知,大声的话且慢说!——一人五十好不好?我先去换小票!” “慢!慢!慢——” 贞观连声叫住她:“你没看到这些碗盘啊?要玩也行,快来帮忙拭碗筷。” 二人忙好出到厅前,正看见她大舅带的琉璃子跨步进来:“大舅,阿妗!” “大伯,阿姆!” “哥啊,小嫂——” 众人都有称呼,独独大信没有,匆忙中,贞观听见他叫阿叔,阿婶,差些噗哧笑出。 她大舅看看四下,又与她母,姨说是:“还以为你们会回去;那边看不到你们,我就和她过来看看;这么多年了,第一次能在家里过年,心内真是兴奋。” 她母,姨二人,齐声应道:“是啊——” 她大舅遂从衣袋里拿出几个红包,交予琉璃子阿妗分给众人;银蟾是早在家里,即分了一份,剩的贞观和她二个弟弟以及大信都有;她日本妗仔要分予她母、姨时,姊妹二个彼此笑道:“我们二个免了吧!都这么大人还拿——” 日本妗仔将之逐一塞入她们手中,笑说道:“大人也要拿,小人也要拿;日本人说的:不要随便辜负人家的好意——” 说着,只见她大舅又摸出两对骰子,且唤阿仲道:“谁去拿碗公?阿舅做庄你们押,最好把阿舅衣袋里的钱都赢去——” 大碗是贞观回厨房拿来的;这下兄妹、姊弟、舅甥和姑嫂,围着一张大圆桌娱乐着,除夕夜这类骨肉团聚的场面,差不多家家都有,本来极其平常的,以贞观小弟十七、八岁的年纪,念到高三了,犹得天天通车,在家的人来说,根本不能自其中感觉什么;然而像她大舅这类经过战乱、生死、又飘泊在外卅年的心灵来说,光是围绕一张桌子团坐着,已经是上天莫大的恩赐了。 几场下来,贞观见他不断的吆喝着,那神情、形态,竟是十五、六岁的少年。 大信是与阿仲和一家的,贞观自然和银蟾合伙,两下都赢了钱,银蟾忽地问她:“这骰子是谁人发明?” “不知道,大概又是韩信吧!所有的博局,差不多是他想出来娱乐士兵。” 大信一旁听着,笑说道:“不对了,独独这一项不是,是曹植想出来。” 才说着,又见银城和银安兄弟进来;他们是来请贞观母亲与二姨:“二姑、三姑,阿嬷等你们去玩‘十胡’呢!说是:牌仔舅等你们半天了!” 姊妹两个笑着离座而起,临走叮了贞观一些话;她大舅还叫琉璃子道:“你也跟水云她们回去,阿娘爱闹热!” 三人一走,贞观和银蟾亦换过小桌这边来起炉灶,把位子让给银安他们;簿子才掀两回,银城已偕了大信过来:“哇,大信,贞观供了土地婆,正在旺呢,你没看到钱快堆到鼻尖?我们还是看看就好!” 贞观笑道:“是啊,你还是少来!我这里有一本韩信的字典呢!” 正说着,银蝉也找来了,三人重新来掀,忽听银城问大信道:“你要听贞观小时候的故事吗?” “好啊!” “她小时候,家里小叔叔喂她吃饭;嗯,七粒鱼丸的事你已经知道,再换一个来说——” 贞观已隐约看见簿页下面透着微红,正是一张拾圆券,她的手举在半空,还是不去掀,却骂银城道:“你的嘴不酸啊?” 银蟾却笑道:“怎样?怎样?要说就说呀!” 银城笑道:“你慢高兴,连你也有份!” 这一讲,众人倒反爱听了;银城说道:“贞观五岁时,不知哪里看来人家大人背小孩,回来竟去抱了枕头,要三婶与她绑到身背后——” 贞观起身要止,已是来不及,只见银城跳开脚去,一面笑,一面说:“——银蟾看见了,当然也要学;一时家里上下,走来走去,都是背着枕头权充婴儿的小妈妈——” 银蟾早在前两句,就追着银城要捶;贞观却是慌忙中找不着鞋,只得原地叫道:“银蟾,快打他,快打他!” 从头到尾,大信一直在旁看着,贞观等趿了鞋,要追银城时,回首才看清大信已笑得前俯后仰,眉目不分了。 <er h3">3 大信在初三那天即回台北;贞观则一直要住到初九才罢休。 初七这晚,她陪坐在外婆房里,都已经十点了,老人仍无睡意:“阿嬷,你不困吗?” 老人望着她和银蟾,说是:“只再一天,你们又要走了;阿嬷就多坐一时,和你们多说几句。” 伊说着,牵起贞观二人的手,往自己脸上摩着;贞观在抚着那岁序沧桑的脸,忽地想到要问:“阿嬷,你会饿吗?” 老人尚未应,银蟾以另只手推她道:“会啊会,你快去弄什么来吃,菜橱里好象有面茶。” 老人也说:“给银蟾这一说,我才感觉着了;就去泡了来吃也好。” 贞观听说,返身去了厨房,没多久,真端来了三碗面茶;二碗在手,另一碗则夹在两手臂靠拢来的缝隙里;当下祖孙吃着点心,却听银蟾道是:“只是吃吗?好久没听阿嬷讲故事!” 贞观问她道:“我再去前厅给你搬个太师椅来坐不更好?” 银蟾于是扮了个鬼脸;她阿嬷倒笑道:“才吃这项,也不好实时入睡,阿嬷就说个短的——寒江关樊梨花,自小老父即与她作主,订与世交杨家为媳。可是梨花长大,看杨藩形容不扬,又是面黑如炭,其貌极陋,心中自是怨叹。等阵前见过薛丁山,心下思想:要嫁就要嫁这样的人。为此,移山倒海,上天入地的倾翻着,薛丁山因她弒父杀兄,看她低贱,才有每娶每休,前后三遍的故事。” “后来呢?” “后来是圣旨赐婚,加上程咬金搓圆捏扁的,才正式和合;在她挂帅征西凉,大破白虎关时,逢着守将杨藩,正是旧时的无缘人;梨花下山时,手中有各式法宝,身上怀的十八般武艺,在她刀斩杨藩,人头落地时,杨藩有血滴到她身上,怨魂乃投入梨花胎腹中,未几樊元帅阵中产子,在金光阵里生下个黑脸儿子,就是薛刚。” 贞观问道:“就是大闹花灯那个?” “杨藩即是薛刚的前世业身,投胎来做她儿子,要来报冤仇;以后薛刚长大,上元夜大闹花灯,打死殿下,惊死高宗,至使武则天下旨,将薛氏一家三百余口,满门抄斩——” 这样寒冷的夜里,台北的大信在做什么呢,他或许读书,或者刻印;他走那日,还与贞观说下,要再刻一个“性灵所钟,泉石激韵”的章给她。 这样因果相循的故事,呵呵,可惜了大信怎么就听它不到——第二天,各家、各户又忙着做节礼,因为初九是天公生,即佛、道两家所敬拜的玉皇大帝;贞观到入晚才回家来睡,为的明日又得早起上台北。 交十二点过,即属子时,也就算初九了,敬拜天公,是要愈早愈好,因为彼时,天地清明;贞观在睡梦里,听得大街隐约传来鞭炮声,剥、剥两响,天公生只放大炮,不点连珠炮,为的神有大小,礼有巨细;没多久,她又听见母亲起身梳洗,走至厅前上拜天地的悉数响声;未几,她大弟弟亦跟着起来。 贞观知道:阿仲是起来给母亲点鞭炮;伊的胆子极小的,看阿仲点着,还得摀着耳朵呢;从前父亲在前,这桩事情自是父亲做的,一个妇人,没了男人,也就只有倚重儿子了。——大信在这样天公生的子夜里,是否也起来帮自己母亲燃点大炮的引线呢?贞观甚至想:以后的十年、廿年,她自己亦是一家主妇,她要按阿嬷、母亲身教的这些旧俗,按着年节、四季,祭奉祖先,神明;是朱子治家格言说的——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有那么一天,她也得这样摸黑起来参拜天地、众神,她当然不敢点炮竹——贞观多么希望,会是像大信这等情亲,又知心意的人,来予她点天公生的引信啊! 第十五章 <er top">1 六十一年七夕,刚好是阳历八月十五日;上什十点,贞观还在忙呢,办公室的电话忽地响起来;银蟾在对桌那边先接了分机,她只说两声,就指着话筒要贞观听;贞观一拿起,说是:“喂,我是——” “贞观,我是大信。” “啊,是你——” “昨天傍晚到家的,你有空吗?” “怎样的事?” “晚上去看你好吗?” “不是有台风要来!” “不管它,我母亲说我一回来就带个台风回来。” 二人在电话里笑起;大信又说:“我七点半准时到,除非风雨太大!” 挂下电话,一直到下班,贞观只不住看着窗口,怕的风太大,雨太粗;回家后,两人还一起吃了饭,等贞观洗身出来时,已不见银蟾;这样的台风天,不知她要去哪里? 其实,又何必呢,她与大信,至今亦无背人的话可说;贞观喜欢目前的状况,在肃然中,有另一种深意——大信从前与廖青儿好过,促使他们那样热烈爱起的,除了日日相见的因素外,还有少年初启的情怀——那种对异性身心的好奇与相吸。 大信因为有过前事,以致贞观不愿她二人太快进入情爱的某一种窠臼;她心里希望他能够分出:他待她与廖之间的不同,她是要他把这种相异分清楚了,再亲近她——大信不仅知道她的意思,他更要贞观明了:我今番与你,较之从前与那个人的好,是不一样的……精神是天地间一种永恒的追求! 二人因为都持的这类想法,遂是心照不宣起来。除了这些,大信其实还有苦情。 他现在身无所有,虽说家有产业,然而好男不吃分家饭,他有自己做人的志气。 大信原先的计画,是放在深造一途,怎知半路会杀出个贞观来;所有人生的大选择,他都在这个时候一起碰上。 贞观是现在才开始后悔:自己当初没有继续进学校,她要是也能出去,一切也就简单,好办;大信是骄傲男子,他是要自己有了场面了,再来成家——如今给她承诺吗,这一去四年,往后还不知怎样;不给她承诺,别人会以为他的诚意不够;贞观再了解他,整件事情,还是违了他的原则本性。 然而,以他的个性,也绝没有在读书求进,不事生产的时刻,置下妻小,丢与家中养的…… ……剩的一条路就是:再下去的五年感情长跑! 男子卅而立不晚,可是到时贞观已是廿八、九的老姑娘,生此乱世,他真要她不时战兢,等到彼时?这毕竟是个动荡的时代啊! 所有大信的这些想法,贞观都理会在心的,更有一项是她还了解:感情不论以何种方式解释,都不能有拖累和牵绊。 想来想去,贞观还是旧结论:如果她是好的,则不论过去多少时间,相隔多少路程,他都会像那本俄国小说说的——即使用两膝爬着,也要爬回来。 不是吗?在这样一个大风雨夜里,他仍然赶了回来;不仅是鹊桥会,牛郎见织女;不仅大信是七巧夕夜生的,更重要的是:他们就相逢在这个美丽的日子里。 门铃响时,贞观的心跟着弹跳了一下,多久未见着他了,过年到现在,整整六个月;她理一理裙裾,也来不及去照镜子,就去开门了。 门甫开,大信的人立于灯火处;明亮的灯光下,是一张亲切、想念的脸——“请进来。” 大信不动,笑道:“银蟾不来列队欢迎吗?” “很失礼——” 贞观佯作认真道:“银蟾出去了;不过我可以先搬椅子给你这儿坐着,等她回家你再入来。” 她说完,回身要搬,大信已经跳过门槛来了,二人回客厅坐好,大信又探头出窗,说是:“从前,我们都在对面吃饭的,真是——重来已非旧衣履。” 贞观端来一杯茶,先放在他面前,这才笑道:“你真要感慨,也还不止这些!” “你说呢?还有哪些?” 贞观坐在他对面,两手的食指不住绕圆圈,想想说是:“你自己才知呀,我怎么知道呢!” 她说着,笑了起来,大信见此,也只有笑道:“对啊,我还想:怎么你不及早住到台北来,要是从前你也住这里——” “欲怎样?” “就可以天天给你请客了!” 二人说不到廿分钟的话,大信已经提议出去:“我们到学校走走好吗?” “——” 贞观无言相从,随即进房去换件红、白细格洋装,心里欢喜他这种坦荡与光明;临出门时,她才想起有雨,遂又拿了雨伞。 学校就在巷口正对面,贞观为了找弟弟,曾经几次和银蟾来过;然而那种感觉都不似今晚有大信在身边! 大门口,进出的人不断;大信则是一跨入即有话要说:“虽说毕业了,奇怪,感觉上却没有离开这里,不时做梦会回来,你说呢!” 贞观笑道:“是这里的记忆太多,所以灵魂舍不得走;我祖母说的,灵魂会认得路,人入睡以后,它会选个自己爱的地方,溜溜飞去,不到要醒时,它也是不回来。” 大信笑道:“你这一说,我倒是恍然大悟了,我是人毕业,灵魂未毕业。” 二人又是笑,经过校钟下,大信又说:“刚进学校时,我们都希望有天能敲这钟一下,四年下来,也没如愿。” “可以拿小石子丢它一下呀!” “好象……有些野蛮!” 走过椰林,大信忽地停下来:“你看这些树啊!白天我来过一趟,看到工友爬楼梯上去给它们剃头,做工友有时还比做学生好,因为四年一到,不必马上离开。” 台风天的天气,像一把极小的刀,划过肌肤,皮下同时灌入大量的水质;人浸在凉意里,也就变得通体透澈。二人走过操场,因看见前头有集训班的队员小步跑来,大信乃道:“你听见他们哼歌吗?要是再年轻一些,我也跟他们唱了!” 贞观笑道:“是啊,年轻一些;也不知你有多老了?” 大信其实已经轻轻哼起:“思啊想啊起,落雨洗衫无地披;举出举入看天时——” 贞观忽说:“我正想送你一张唱片呢,怕你那边地老天荒的。” “好哇,我那边只有一张唱片,我只带那么一张去!” 两人同时意会出某一桩事来:“你要送怎样的唱片?” “你带去的是什么样的?” 也是在同时,答案像雨点敲窗,像风打着身子的拍击有声:“怀念的台湾民谣。” 停了好久,似乎再无人说话;一路上不断有练跑的人擦身而过,贞观静走一程,才感觉雨又下起,台风天的雨,是时有时无的。 她撑开伞,才看到身旁的大信正手忙脚乱;这人拿一把黑色自动伞,本来一按就可撑起,却不知为了什么的,忽然作怪起来;雨愈下愈大,大信的人在雨中,伞还是密合着。 贞观无声将伞移过他的头上方,女伞太小,她的右肩和他的左肩,都露出伞的范围,然而相识这么久以来,二人还不曾有过这样挨近的时刻。 水银灯下,贞观望着他专注修伞的脸,忽想起几日前,他寄给她的那本“长生殿”;书的后两页,有他所写“礼记”昏义篇的几个字——敬慎重正而后亲之——好笑的是他还在旁边加了批注:经过敬谨、隆重而又光明正大的婚礼之后,才去亲爱她,是礼的真义。有的人是习惯作眉批,有的则只是信手写下,更有的是喜欢某一句话时,身边因只有那本书,就拿它记着了;然而大信都不是。 贞观相信:今晚之后,人生对他们是再也不一样了! <er h3">2 第二天,果然是个飞沙走石的日子;银蟾一早起,看看窗外,说是:“这样天气,怕不是要放假吧?” 贞观昨晚十点回家,一进门,她已经睡了,这下逮着自然要问:“昨晚你去哪里了?刮风下雨的还乱跑!” “和那个郑开元出去呀!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出现的时间不对!” “他哪时来的?怎么我不知!” “你人在浴室,我骗他说你和朋友出去,他本来还要坐一下,我只好说我头疼,这一来,他只得带我回去拿药;嘻嘻,药包全在这里!” 银蟾将青纸包的药剂在她面前晃了一下,然后对准字纸篓丢进去,又说是:“这人其实也是不能嫌的——你很难说是他哪里不好;可是世间事又常常这样没道理可说!唉,一百句作一句讲,就是没缘。” 贞观说她道:“哪有你说的这么复杂?他是大舅、阿妗的朋友,自然是我们一家的人客,有时间来坐坐、说话,也是常情;你不可乱说!” “既然这样,下次他来,你再不必拿我作挡箭牌!” “我跟他没说话啊;每次他讲什么,我都只是笑一笑,我是怕他难堪。” 她日本妗仔在过年前后,看到她和大信一起的情形,大概明白了什么,自此,贞观不会常有遇着郑开元的巧合了;倒是那人偶尔会来闲聊,还告诉贞观这么一句话:我今年卅了,走过一些地方,也见过一些人,可是我所认识的女孩中,没有一个你这样的类型——银蟾又问道:“你心当然是光明,可是他怎么想法,你知么?” “还不失是个磊落的人,其它的就与我们不相干了。” 吃过早点,贞观又换了衣服,出来见银蟾还不动,说她道:“你还坐啊?都要迟到了!” 银蟾本来是缩着一只脚在看报纸,给她一催,只得站起说是:“跟你说放假你不信,我打电话问大伯——” 她的话尚未说完,人已走向话机,然而当二人的眼神一相会,银蟾忽作悟状道:“好,好,我去换衫,三分钟而已!” 她是从贞观的眼里知会意思:别人或者放假也罢!我们可是自己,是自己还能作旁观啊? 你就是不去看看,坐在这里反正不放心;办公室那边的档案,资料也不知浸水没有——二人从出门到到达,一路真的是辛苦、患难;出租车开进水洼里,还差些被半空掉下的一块招牌击中。连那车都还是站在风雨中,招了半个小时的手才拦到的。公共汽车几乎都停驶不开;下车后,银蟾还被急驶而过的一辆机车溅得满裙泥泞。 偌大的办公室,自一楼至三楼,全部停电,贞观自底层找到最上,只看不到她大舅,问了总机才知是去业务部门巡看灾情和损失。 没电没水,一切都颓废待举的,电话却仍然不断;五个接线生才来一个,贞观二人只得进总机房帮忙。中什,琉璃子阿妗给众人送来伊自做的寿司,又及时打出一通时效性的国际电话,到什后三点,一切的狂乱回复了平静,众人又清洗淤泥,待百项完妥,才分道回家。 贞观本来却不过琉璃子阿妗,要跟伊回临沂街吃晚饭,怎知银蟾说是:“你去好了,我这身上下,不先回去洗浴,也是难过,就别说吃饭了。” 琉璃子阿妗拉她道:“阿姆那里也有浴室,还怕你洗啊?” “洗是洗,衣服不换等于没洗;阿姆的内衣外衣,也无一件我能穿!” 说半天,二人最后答应明日下班去一趟,日本妗仔才放她们回住处。 一回来,贞观还去洗了脸,银蟾却连脱下的凉鞋都不及放好,就栽到床上睡了;二人衫未换,饭未吃,蒙头睡了它一场,也不知过去多久——贞观忽地自睡梦中醒来,像借尸还魂的肉身,像梦游症状的患者,脑中空无一物的被某种力量牵引着,她一直睡眼朦胧的走到大门前才住。 贞观的脚步一停,人就站住了门扇前看,其实她整个心魂还是荡荡悠悠的,她根本还在睡的状态未醒;大门是木板的原色,房东未曾将它上漆;门扉正中有个圆把手,贞观看了半下,仿佛醉汉认物,极尽目力之能;奇怪呀,那镀铜的圆圈如何自己会转,真的在转嗄——她“啪”的一声,开启了门。 是连自己都不很相信的——而这眼前景况所给予人的惊异与震撼,大到足以令醉汉醒酒;因为她看到大信站在面前:“啊,是你——” 二人一下都说不出话来。 “你——” 略停,贞观笑道:“怎么你不按门铃?” “我先摸了把手,才要按门铃,你已经开了呀!” 贞观这才相信她外家阿嬷的话无错!灵魂真的会飞;身心内有大事情时,三魂七魄会分出一魂二魄赶赴在前,先去与己身相亲的另一具神魂知会,先去敲她性灵、身心的窗——刚才她睡得那样沉,天地两茫的,却是大信身心内支出来的魂魄,先奔飞在前,来叫醒她;他的魂自然识得她的。灵魂其实是任性的孩子,每每不听令于舍身,它都拣自己爱去的地方去——他于她真有这样的亲吗?在这之前,她梦过大信在外的样子和他在台北的老家,这两处她都未曾去过,灵魂因此不认得路,极尽迂回的,才找着他。 “你……不大一样呢!怎么回事?” “才起来;三分钟以前,还天地不知的!莫名其妙就起来开门——” 大信看一下腕上手表,叫道:“我到门口时已经七点半了;哇,老天,你还未吃饭?走吧!顺便请你喝柠檬水。” “不可哪!得等我洗了身……” “好啊,我就在这里看月色!” 户外的天井,离的浴室,约有十来尺,贞观收了衣物,躲入浴间,一面说:“对不起,罚你站;银蟾在睡觉,我很快就好了。” 十分钟过,贞观推开浴室的门,看到大信还站在那里;她换了一身紫底起小白点的斜裙纱洋装,盈盈走向大信,笑道:“有无久等?” “有!” “该怎么办?” “罚你吃三碗饭!” 二人才出门,大信开始管她吃饭要定时,而且只能多吃不能少吃:“一餐吃,一餐不吃的,胃还能好啊?巷口这么多饭馆,你可以包饭啊!” “——” 贞观一路走在他身边,心内只是满着;大信从来不是噜苏,琐碎的人,他的一句话是一句话……吃过饭,二人又往白玉光走;白玉光隔着校园团契一条街,只要出巷口几步,即可走到;贞观脚履轻快,却听这人又说:“你那边没唱机,怎么不叫阿仲动手做一个,电机系的做起来,得心应手——” “——” “学校活动中心,常常有音乐会,你们没事可以常去——” 什么时候,大信变得这般爱说话了?贞观一直到跟他坐上冰果室二楼的椅子,心下才想明白:是亲近一个人时,人就会变得这番模样——刚才进来时,她是跟着他身后,贞观见着他英挺的背影和肩膀,只觉世事的一切,都足以相托付;他穿一件深蓝长裤,青色布衫……这样刺辣辣的配色,也说不出它好看、难看。 这人反正只将时间花在思考与研究,他哪有时间逛街,好好买它一件衣服? 二人面对面喝完果汁,大信始将他手上的大牛皮袋弄开,自内取出一小一大的装订册子来,且四四正正,将之放于她面前:“这是什么?” “你看啊!” 贞观动手去翻,原来是他手刻的印谱:“从高中开始,刻的图章、印鉴,全收在这本大的上面——” “——” “小的那本是班上的毕业纪念;我刻了稼轩词,戳盖于上,化学系的同学,一人一册……你说好不好呢?” “——” 贞观点着头,一页掀过一页,掀到后来,忽地掩册不语了;大信忙问:“你——,怎么了?” 贞观抬起眼来,又快乐又惆怅的望了大信一下,说是:“我不要再看下去了……” “为什么?” “再看,就不想还你了!” “哈——” 大信抚掌大笑道:“你别傻了,本来拿来就是要送给你的!” 贞观的心一时都停跳了,血潮一下涌至其上;她停了半晌,才又问:“那你自己……不是没有了?” “我还有一本——” 贞观的头低下去又抬起来:“它这么好……怎么谢你?” “谢反正是谢不完,那就不要谢了——” 大信说这话时,眼睛是望着她的;在这几秒钟内,二人的眼神会了个正着。…… 是短短的一瞬间里,贞观懂得了前人何以有——地不老,情难绝——的慨叹;她移了视线,心中想的还是大信的形象。 啊,他的鼻子这样端正,厚实,他的两眼这样清亮;天不可无日月,看相的说:眼为日月,是日月不可不明;眼神黯者,不好,眼露光者更不好,因为两者皆败事;心术不正的人,是不可能有好眼神的,好眼神是:清澈而不迷蒙,极光而不外露。……另外还有他的嘴,哈,这么大的嘴,吃一口抵三口;贞观不禁笑了起来:回家后,就画一张阔嘴男孩的漫画,等他回澎湖再寄给他——“你笑什么?” “不与你说!” “君子无不可说之事;其实你已说,你的眼睛这样好,天清地明的,什么都在上面!” “啊——啊——啊——” 贞观举手摀眼,然后笑道:“不给你看了。” 却听大信笑她:“你还是没藏好!哇,看到鼻子了,也看到嘴巴,你的嘴巴这么小,怎么吞七个丸子?” 贞观迭的收了手, 目笑道:“吞七个丸子也不稀奇!有人能塞一只鸡呢!” “哦——” 大信称奇道:“真有这样大嘴巴的人吗?” 他这样说着,当然知道贞观说的自己,倒也“呵呵”不住的:“你去过故宫吗?” “无!” “这个月排的是古玉展,我想去看,你要不要也去?” “好啊!君子如玉,当然要去!” 大信笑道:“那——星期天我来接你;你几点起?” “五点!” “五点?——” 大信咄声道:“彼时,鸡还未啼呢;台北的鸡也跟人一样晏睡晏起的——” 贞观原意是开他顽笑,这下坦承道:“没有啦,跟你闹的——” “呵呵——” 大信说得笑出来:“我就知道!” 贞观手上正拿的一串锁匙,有大门的,房间的,办公桌的,铁柜的;她哦的一下,将锁匙链子整个荡过去,轻打了大信的手背;大信缩着手,装做被打痛,等望一眼贞观的表情,马上又好笑起来。 <er h3">3 这日八月廿,正是星期天。 八点正,大信准时来敲她的门;贞观一切皆妥,只差未换衣裳,她歪在床上想:西门町到公馆,坐公车要廿分,扣去等车的时间,大信得几点起啊?!他会不会迟到,公车的时间很难按定它,因为得看上、下的人多少——大信第二次敲门时,贞观才噫的跳起来,开门探出半个头去:“你这样早?” “岂止是呢,我还在楼下晃一圈,才上来的!” “你看到银蟾了?” “是她给我开的门!” “请坐一坐,我就好了。” 十分钟过,当贞观再出现大信的眼前时,她已是白鞋、白袜、白衣衫的一个姑娘,只在胸前悬只镂花青玉坠,正是她外婆给的金童玉女。 白洋服和半打丝袜,都是琉璃子阿妗上月返日本之后给的,贞观从有这袭衣衫开始,一直未曾穿它,她如今是第一次穿给大信看。 果然她从他清亮的眼神里,捕获到新的一股光辉,像灶里添柴之后,新烧出来的热量:“不敢相认了——” 大信说这话时,有一种端正,一种怯意;说怯意其实不对,应该说是羞赧;然而说羞赧,却又是不尽然,贞观仍问道:“怎么讲呢?” 大信略停一会,才言是:“不是有——直见性命——这样的事吗?” 贞观不语;大信又说:“晤见本身时,人反而无主起来,变得不知前呢!后呢!” 贞观不知羞呢,喜呢,只佯作找银蟾,浴室、厨、厕、房里,真个没有:“你几时见银蟾的?” “七点五十九。” 这厮果然又早她一步出去;二人只得关门闩户的,走出巷口,到对面搭车;一过斑马线,正是“博士”的店门口,大信忽地喊住她道:“你小等,我去买枝原子笔。” 贞观点点头,看他开步而去,未几又回,于是问他道:“那个小姐还认得你么?” “哪个?” “你从前天天买橡皮,人家以为你——” “哦——” 大信笑出来:“除了老板,其它都是新面孔,也许走了。” 他说着,将笔放入口袋,贞观这才看见袋中静躺的几张折纸;每次见面,他身上都备有这二项,是有时说着什么了,还要画两笔给对方看,贞观每每写下几行字,他都是小心折好带回去——快到站牌了,大信又说:“我去买车票——” “等等——” 贞观喊住他;她正从小皮包里摸到一张阿仲的学生定期票:“你和他满像的,就用这一张!” 大信郑重道:“学生时代,偶尔调皮一下,可是,革命军人,不可以这样的——” 如果地上有个洞,贞观真的会钻进去,她怎么这样欠考虑呢;等大信买票回来,贞观的脸还是红的;他怯怯道是:“大信,很对不起你;我真不应该——” 大信笑道:“其实换我做你,大概也会脱口而出,拿妹妹的车票给你坐呢!你别乱想了——” ○南的老爷车,一路颠颠倒倒的,贞观坐在大信的身旁,偶尔拿眼望一下他的侧脸;他今天穿的白上衣,细格长裤,远看、近看,都是他这个人在放大着——对面坐一个抱书的妇人,正闭目养神;大信轻声与她说:“她是系里的老师——” “嗯——” “还好没给她认出来!” “她闭着眼睛嘛!咦,你这样怕先生?” “有什么办法?她看了我们就要传教,我们看了她就要跑;是躲起来——” 贞观噗哧这一笑,对面的妇人因而睁眼醒起;贞观不敢看她,只得低下头。 等她偷眼望大信时,看他极其自在,于是小声问道:“你给她认出来没有?” “好象尚未——” 正说着,车子正转过小南门,大信趁此起身拉铃,没两下,二人都从前门下了门,“怎样?” “好险!” 二人笑着走过铁道,来到中华路,正有一班大南2路的开来;贞观上了车,大信跟着上来,坐到她身边;他带着一本水彩画页,沿途翻给她看,又说又指的:“帮你认识台北;这是圆环,这是延平北路的老房子,这是基隆河——” 贞观笑着帮他翻纸页;偶尔手指头碰着了,只好缩回来;翻完画册,大信问她:“你喜欢台北吗?” “现在……还不能回答!”大信小住又问:“卅年后,你写台北,要写哪一段呢?” “——” 贞观没说话;她心内想:大信,你不知道吗?不知眼前的这一段,岂止的卅年,我是永生永世都要记取的;你为什么还问呢!当真你是呆子? 然而,当她一转思,随即又在心内笑起:看你这人!你岂有不知的?!你这是水中照影,明指的自己嘛! “不说吗?” “嗯,不说,一百个不说!” 车子转弯时,远远即见着故宫了;大信问她道:“看到没有?你感觉它像什么?” “紫禁城!” 下车后,大信替她拿过小金线珠包,极认真的研究一番,说是:“你们女生的道具太多;这是哪里买的,满好看——” 贞观撑起粉红绣花阳伞,笑道: “哪里也买它不到,这是我一串金珠一卷线,钩了两个月才钩好的!” 二人沿着台阶而上,大信只不替她撑伞,贞观一走一拭汗,走上顶点才想起他目前的身分。 到了门口,大信掏钱去买票,然后哄她道:“你看,人家外头挂了牌子,阳伞与照相机不可携入!” “在哪里?写在哪里?” 贞观收了伞,近前来看门口的黑漆铜字;说时迟,那时快,大信忽地抢过她的伞,溜的一下进了入口;贞观尚未分清楚怎样一回事,他已站在里面对着她笑。 怎样活脱的一个人!他偏是不说要帮着拿伞,他就是这样灵动,这样贴心! 馆内是五千年来中国的荡荡乾坤;黄帝、尧、虞舜、夏朝、商殷;直到东西周、秦、两汉……而后隋、唐;那些遥远的朝代,太平盛世间错着乱世,全都回到眼前,近在身边了。 贞观每柜每橱,逐一细看;大信则挟伞于腋下,一面拿纸掏笔,以文喻,以图解的。 “看到否?那是鱼跃龙门;前半段已化龙身,后截还是鱼尾巴……” “嗯,嗯,鱼尾还拍着呢!” “这是白菜玉!” “真亏他怎么想的?” “这是五花肉,看了你一定肚子饿!” “胡说,我不敢吃肥的!” 逛完水晶球,二人又挤到如意这边来;大信问她道:“我来考考你,那物作何用处?” “奏板啊——” 贞观是十分把握:“臣子上朝面圣持的!” “才不是——” 大信笑她道:“呵呵,考倒了!” “不然——你怎么说!” 大信笑道:“你说的是笏;如意是用来搔痒的!” 贞观叫道:“骗人!骗人?!怎么可能呢,差得几多远?!……你是不是又来骗我了!” 大信笑道:“这个不行骗人,你想想它的命名,很容易了解的事。” 贞观想着有理,却又疑心道:“我……反正不能想象,奏事何等正经,却说成这样用途!” “搔痒也是正经啊!” “好,你慢些说,待我回去考证!” 争论无结果,等出了故宫,已近什后一点;二人同时回首望着,大信忽问她:“进去到出来,有何感想?” 贞观慨然道:“原先只道是:汉族华夏于自己亲,如今才感觉:是连那魏晋南北朝,五胡乱华的鲜卑人都是相关连——” 大信还带她在附近吃了面食,二人才搭车回台北;车上,他哼着歌,一曲连着一曲;贞观坐在他的右侧,看着他半边的脸。 他的眉毛浓淡适中,眼神最是清亮,眼白中的一点小红丝,还是这大半天才看出来…… 心好,相貌好,聪明,忠厚;这些还不足以喻大信的人,贞观最看重他的是:他长于繁华,而拙朴如是;文采之中更见出本真与性情;你看,他穿这样一件布衣,袖口随意一挽,腕上载只怪手表:“你看,我这手表是不是很难看?” “大概是吧?” 大信以手触额:“老天!第一次给自己买东西就这样?家里那些妹妹全叫难看死了!” “其实——也不错——” “好,再问你,你知道指南宫吗?” “知道!” “去过吗?” “去过——月初时,和银蟾陪琉璃子阿妗去的;阿妗没吃过斋饭,三人专程去吃!” 大信忽问:“你相信我去过指南宫烧香吗?” “——” 贞观不语,停了一下,她开始怪他道:“你为什么要去那里呢?听说去了就会坏姻缘,怪不得你们会分手,你怎么带她去呢?真是的——” 大信却是捧腹笑起:“呵呵,我去过没错;我是跟我祖母去的——” “啊——你——” 贞观小嚷着;一面握着拳头在半空作捶打状,嘴儿全咬得红了;大信笑道:“好,好,不开玩笑了。” 二人在西门町下来,转乘欣欣7路的车;回公馆已经三点一刻;大信问她:“累不累,是不是要休息了?” “还好——” “去吃点水果吧!晚上就不能出来了——” “……” “明天八点的飞机;一大早就得起来!东西都还未收!” “……” 贞观木然跟他走入白玉光,假日的什后,这儿的生意反而清淡。 扩音机正放着“锣声若响”的歌,前头刨冰的小妹,正咿唔乱哼: 歌曲播完,贞观亦把西瓜吃尽;对面的大信,以刀叉拨数黑籽,一面说:“没吃过这样难吃的西瓜,你的呢?” “大概不比你的好多少!” “好,再叫两杯柠檬水!” “……” 喝着柠檬水,二人只是静无一语;汁液从麦管进入食道,杯里的水,逐次少了,二人仍旧相坐对看:“你想过没有?刻印的人,他的字是颠倒写的!” “嗯,你这一说,我才想的!果然是这样!不然正的写,图章反而不是了——” 大信笑着取出纸、笔,当下反向写下自己的名、姓:“我的名字,很好刻——你的,也很好刻!” 他说完,就在那三个字旁边,又写下她的名姓…… 像突然有一记拳头打在心上,贞观望着并排的六个字,只是怔忡起来。 要说就去说与清风,要诉就去诉与明月。 廿四年前,南、北两地,二个初为人父的男子,一后一前,各为自己新生的婴儿,取下这样意思相关的名字,贞观、大信,大信、贞观;女有贞,男有信,人世的贞信恒常在——礼记教人:父死不再改名,因为名字是父亲取给的——此刻,贞观重思她对父亲的无限敬意与感恩;父亲们彼此未尽深识,各分两地,却有这样的契合,而今日,她得以与大信成知己…… 贞观捏着手巾,待大信折好那纸,重行放入衣袋的当时,偷偷拭去眼眶边的一滴小泪。 第十六章 今天走到这个地步来,生命中的一切,都注定是要遗憾的了——她收拾好大信所有给她的信、物;那本她睡前都放在床头的印谱和毕业纪念,是他冒着风雨送来的—— 如意乙项,早在意料之中,我就知道二人不会相差太远,反正殊途同归,所指一也!(真是兴奋事) “——” 后面加的那一句,有些莫名其妙;贞观的意思是:你走了,我忽想把现世人身的这一切告个乏,请个假,做个段落,也跟你去一遭…… 怎样的大病呢?那个地方,举目无亲的…… “唉,这个孩子——” “不要——” 透早就去赶飞机,机场老是有一堆人,好象坐飞机不要钱的样子;临出门,祖母还这样问我:你什么时候再回来呢?我只好说:下个月再看看——老人家就很欢喜了。其实,真要回台北那样频,薪饷袋干脆写:请刘××转交远东航空公司收——好了。机上供应早餐,可是,此家航空公司的英文代号,FAt,乃肥也胖也,许多小姐、太太,看着看着,也就吃不下。 她这才了解,当年她大妗祈求天地、神明,护佑在战火中的大舅,能得平安返来,是怎样一副情肠;她是只要他的人无事即好,只要堂上二位老人,得以再见着儿子,却没有先为自身想过什么—— 这就是母性。这就是亲恩,儿女出事,原来最苦的爹娘…… 谁知这样一句话,急得大信连连追来二封信,全是红签条的限时快递: 撕过的信,错叠成一堆,乱在桌上成几处小丘;她已经心酸手软,而完好待撕的,还有三、五束…… 以下文字出自释义,请参考:“如意出于印度,其端作手指形,亦有作心字形者,以骨角、竹木、玉石、铜铁等为之,长三尺许,记文于上,以备遗忘,兼有我国蚤杖及笏之用。” 大信,我忽然想离开这个世界一下。 才写第一句,贞观已是噎咽难言……她伏着桌案,半晌只是不能起。 就这么八个字,没有称呼,没有具名……她没有看错吧?!她为他什么都想着了,却叫他这样恨她;他真以为她是多事鬼,多嘴婆吗?他真不知她的心吗?往后五十年,当贞观回想人生的这一切时,她如何能忍受,在大信出事之秋,自己竟只是坐视、旁观? 大信自然是懊悔;他人生的脚步原不是跨向她的,他只是途合,是半路上遇着的,二人再谈得相契,原先的路也不能因此不走—— 今晨在海边拣了一碗钟螺,炒了一炒,正好给兄弟们佐饭。 “我不对?当然是我不对!我还会对啊?” 信尾画一只肥嘟嘟的飞机,表示不胜负荷;贞观接信当时,立即提起笔来,一面笑,一面给他回信。 昨天看棒球转播录像;世界少棒冠军——台北市队。这下走到街上,手舞足蹈的,恨不得胸前、背后,挂个牌子,大书:台北市人——才好。 银蟾看了她一眼,仍旧说道: “——可能他没闲——快要退伍了!” “本来就是你不对,你那样做,伤他多厉害!” 再说那个老祖母;大信是刘氏的长房长孙,是伊心上的一块肉……从小到大,伊提过多少香、烛,带着大信几处去烧香——贞观想着她的小脚一迈二迈的,千古以来,那种祖母疼孙的痴心情分,都化作己身生受—— 元旦过去十日了,大信甚至连一个字,一张纸都无…… 信尾她本来还写下: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几个字,后来细想,又将它划掉,划掉这且不算,因为字还看得见,她于是拿了剪刀,按着形状,剪下一个小长条;这下信纸破了孔,她还是把它寄了。——贞观原先想:就等十月底再说吧;谁知第四天,大信又来一封: 我已经没有资格保有它们了…… 大信母亲在那边说是: 撕破的那些,其实她大部分粘回来,然而她还是这样呕他,甚至在印谱里写一句: 贞观挂下电话,才同时明白,孟子说的——不得乎亲不可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原为的什么! 今详情已知,唯其身体忽转不适,故仍静养之中,待其康复,当可返台一趟,届时当可面告一切,惟请释怀与宽心。 怎知三天过去,当贞观数算着大信母亲几时回来时,她倒先接着他的一张纸片,像一把利刃,刺进了贞观的心: 赶快给我回信吧!即使随便写几字,我才能放心! 刚刚收到留美同学的二封信;美国是个神秘的异乡(英文则颇似五胡乱华时,南方、北方争着相学的鲜卑文),生活其中的中国人,又是另一种特异的新种族(就是红楼梦里说的——反认他乡做故乡),像是浮萍、落地生根和思乡草的混合—— 贞观原意是:探一下口气,看着情形再办,真瞒不过,就说是割盲肠开刀;只要略通一点消息,只要稍作安顿,叫那边省去茫不知情的空牵挂,她就是对朋友尽义,对知己尽心—— 贞观的眼泪,像雨点那般纷纷而下;她找来水胶与透明纸,沿着纸笺断痕,一处一隙的,又将它补缀起来;字纸渗着泪,湛成暗黄的印子,层层、重重,半透不透—— 贞观那晚是灰鞋、灰袜、灰裙子,上身是红衫翻白领,她到达门前时,大信早站在架前翻书;他背着她,白袖子微卷起,穿一件梨色灯芯绒长裤;贞观悄立身后,看他这身上、下,心想:果然进益了—— “伯母——” 贞观摇着头,泪已经爬出脸来,对方又问了一次,她才想起这是电话,遂说是: 从早到晚,从朔到望,那一颗心哪,就像油煎似的;以油煎比喻,并无言过,那种凌迟和折磨,真个是油煎滋味! “……” 一张下去,又是一张;人生的恒常是什么呢?原来连最珍惜,最挚爱的东西,都可以负气不顾了;她这样想: “没有用,没有用啊!他在恼我——” 信初启时,贞观还长长吐了一口气,等看到后来,人又焦心起来,是放了一颗心,另一颗心又悬了起来,也不知人到底生有几颗心…… “是啊,你不说,我也没想着,就剩百余天,六月就回来,等回来,我再说他——” 怎么可以不考呢?不考并不是花了报名费几百元的事,不考是你轻易辜负了世间人;琉璃子阿妗说:不可随便辜负一个人的;你想想:那个出题目的人,那个为你划座位的人,那个寄准考证给你的人,那个为你送达证件的邮差;是有多少人的意在这个行为里;书上说体天格物,你忍心吗? 大妗没读过书,她们那个时候的女子,都不能好好的读它几本书;然而她却这样的知道真爱,认清真爱……比起其它的人来,大妗是多么高啊! 黄是办公室的同事,因为名字较众人的好听;贞观竟用它气他! 大信是何等明白人,他岂有错想的……她这样知、惜他,而他回她的答案,却是销金毁玉的八个字——遗憾吗? 就让他去吧!让他去自选;大信是世间聪明男子,他有他的看法和决定,他所坚持的,该也是她的认定吧!他一定有一个最好的方式,来处理人生中的举凡大事。 贞观一看信,顾不得什么,提笔就写: 他母亲在电话里怪起他来:“有时还真是个孩子,从来没磨过,才这样不晓得想——” 吾于退伍之际,受大信嘱托,务必于返台之后,立即去信与你,为的是深恐贵小姐有所误会…… 看他们的心在故国与异国之间拉扯,我不免会想:是一定要出去吧? 又:有件事对你颇不满;为什么你总是把最好看的剪下来,留给自己看? 十月廿九日,大信请假回台北考试;到隔天,他还打了电话约贞观在“双叶书廊”见面—— “为什么?” 爱是没有懊悔的,有懊悔即不是真情;过了这些时了;贞观还是年轻、负气,她想:这一份情感,要是变做负担,她真可以把它信手毁掉! 才写了上面一段,忽地接到你的信:你不是跟我一样吗?愈是困境,愈不愿就此谢幕,遁形;怎地忽然悲观起来? 一天过去,二天、三天、五天……贞观是夜夜噩梦,到第六天,她再坐不住了;她终于鼓足勇气,照着大信留下的信封袋,试拨电话与他母亲;她这边断消息,那,家中那边,自然也是断音讯! 这几夜,贞观都梦见伊焦灼的脸;或者,伊还能挺得住,因为上有七十岁的老人需要相瞒,然而私下她是怎样受的? 书应该照前约寄与你,可是你知我所谓的(好书)是什么?只是几本化学书籍,你当然不爱看,我是情急之下逼出来的“计谋”,你不见怪吧。 这两日澎湖多云时不晴,听说台北大风大雨,从很激动的浪花,看得出来。 我这里有本极好的书呢!要不要看?(包你喜欢)要借可以,有个小条件:你得先给我写信! “你不写,我来写!” 大信请假期间,因单位内失窃公物,致所有人、事,一律待查,此为公事,不必明告。 那纸片,她横拿不是,直拿不是,手只是嗖嗖的抖,眼泪刷的一下,落在上面…… 外人与自己,是怎么分的?她真要只是坐着看吗?宁可他枉屈她,也不要她未对他尽心;以后想起,再来后悔。对与错是极明的,应该做的事都应该去做,人生只这么笔直一次,弄错了,再等下辈子补,还得那么久……被曲解只是痛苦,痛苦算来算去,也只是生命的小伤;该做未做,人生却是悔恨与不安,悔恨是连生命整个否认的,是一辈子想起,都要捶心肝—— 她再不要这般苦苦相等了;贞观开始一张张撕去他的那些信:活了廿四年,生命中最宝贵,贮藏在至隐秘,至深处,性灵内的东西,她竟然可以撕毁。 许多事情,我是自你起,才开始想的。 十月底有场考试,想来是考不考也没什么关系,出不出去,也不怎样,如果能找个心安理得的理由,我就不出去! 回来一切都好,邮差来收信了;简此匆匆,你的如意考证得怎样了? 岂止此刻、此时;她是这一生,只要回头想着,就会疾首椎心,泪下涔涔: ——这两本册子还给你,可惜信已毁,无法奉还;这一辈子,我都会因此对你愧疚。 “是他妈妈!” 一年自是容易过;往下的一年,也要像这么快就好了,人生旅途中,最最遥远的,常常是现前的一切! “你还是写信与他道歉!” “大信知书达理、磊落豪爽,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啊!” 信寄出半个月,大信无有回音,贞观知道他生气,自己还是天天上龙山寺。 事情当然是瞒着老祖母的;大信母亲丢下家中一切,冒着晖机难堪,独自飞一趟澎湖;贞观这边则天天上龙山寺烧香;龙山寺供的救苦救难观世音,贞观每每在神龛前跪下,心中祈求的,也唯有大信能得早日平安无事一念;他是祂艋舺境内的子弟,观音菩萨要庇佑啊—— 银蟾续声道: 往后两个月,贞观再无大信的任何讯息,日子如常一天天过去,她奇怪自己竟能够从其中活过来。 “……” “你想过没有,是你不对——” 贞观以手拭泪,一边说道: 好好准备,好好读书(读书为了救国);不给你写信了! 二人在电话中说了半天,最后大信母亲还是决定飞去探他;去一趟也好,不去,伊不放心,她也不放心;如果不是没名没分的,贞观早就三更半夜都走着去了! “何况,他心情正坏,那里经得起你这一下?” “……” 惨情如此,她犹是想着大信的做人;这纸笺是他自家中带去自裁的,他说外头的纸质粗糙。 就在这样身心倒悬的日子里,贞观接获自高雄寄出的一封陌生信: 然而,情又是这么简单的事吗?她和大信彼此互相印证了自己和对方多深…… 儿子有事了,做母亲的还能不知吗?这些时,自己这样折腾、倾翻了,那,那做母亲的,就更不知要怎么过了? 贞观问着自己,那眼泪就似决堤…… 贞观从挂下话筒,开始盼望时光飞逝过去;她以为只要见着他的人,一切就会不同了。 爱就是这样好气,好笑,她一阵风似的把对象寄出;以大信个性之强,以她知大信之深,这是如何的后果,她应该清楚,然而她竟是胡涂,她以为只是这么闹闹就会过去—— 贞观怯怯接起,叫声: 农历过年,贞观随着潮水般的人们返乡,回去又回来;年假五天,贞观从不曾过这么苦楚的年——初六开始上班;银蟾看她没心魂,回来第一句话就说她: 贞观寻了小羊皮夹织锦布的一个蚌形荷包,将余下碎不可辨的纸纸、屑屑全收了进去。这蚌形皮包是大信从前替她拿过的,上面有他的手泽…… “贞观,大信有写信给你么?” 话未完,电话响起,银蟾去接,随即要贞观过去;她比了一下,小声说道: “没有——” 银蟾见她不语,胆子更壮了,连着又说: 像是五雷劈心,贞观一下悸动起来;她背过身去,开始拭泪:是我愧对故人,愧对大信;我竟不如银蟾知他…… 那天因为是他父亲生日,两人只说话到九点,大信即匆匆赶回去;他送贞观回门口时,还与她说是“回去我就写信来!”街灯的柔光下,立在眼前的,是大信这个诚挚男子,然而不知为什么,贞观的心忽变做沉冷:她预感自己会好久,好久,再不能见着他了。 第二封是大信等二日过,见她无回音,又追着后面赶来的: 怎样?二人各持一说,争论不已,如今孰是孰非,你自己讲吧!我也不会说!(懒得说) <er h3">2 第十七章 <er top">1 六月底,贞观从大信母亲那里,得知他回台北;然而日历撕过七月,从一号、二号到八号、十号……十五号都过了——贞观忽不敢确认:自己是否留在人间,否则,二人同在台北,他却隔得她这么厉害;像之间重重置的几个山头。 这些天,她连三餐饭都未能好好吃,更不必说睡眠了——今天这样,也许是她的错,她不怪他;可是十九号,再这么四天三夜一过,他就得走了,他真要这样一走,再不见她一面? 他一走,丢她在这样偌大、空洞的台北市; ——红男绿女,到今朝,野草荒田—— 他有无想到,以后她得怎样过日? 子夜两点了,贞观还辗转床侧;听得收音机里,正小唱着歌: 贞观的眼泪,自眼角垂至鼻旁,又流到颊边,渗过耳后去了。后脖子湿了一大片,新的眼泪又流出来——她披衣起来,其实也无凉意,就又放下了;轻悄开了房门出来,只怕吵着银蟾;才出廊下,见天井一片光华,抬头来看:月娘正明,莹净净,光灼灼;同样的月色,同样立的位置,一年前,大信就站的这里,等她浴身出来,那时候——月光下,贞观就那样直立着流泪,泪水洗湿她的脸,风一吹来,又逐个干了——“你好睡不睡,站到这里做什么?” 也不知银蟾起来何事;贞观只不看她的脸,随便应道:“里面热,我出来凉一下。” 银蟾不说话,近前拉了她的手,又推又拥,将她挽入房内;一入房,两人平坐床沿,都只是不言语;停了好久,才听银蟾叹息:“热就开电扇啊,唉,你这是何苦——” 贞观倒靠到她的肩膀,热泪泉涌般的哭了出来——第二天,贞观肿着眼睛,又咳又呕,把个银蟾急红了脸:“你看你——” “我没怎样,躺一躺就好!” “喔!躺一躺就好?那医生的太太谁来养?” “我——” “这下是由不得你做主了,你躺好,我去去就来!” 银蟾匆忙中换了衣服,飞着出巷口去请医生;不久,带了个老医生进来;医师在她前胸、后背诊听,银蟾则一旁帮着卷袖、宽衣。 自识事以来,贞观几乎不曾生病、打针,因她生有海边女儿的体魄;如今一倒,才知人原来也是陶瓷、瓦罐,极易碎的。 打完针,银蟾跟着回去拿药;药一拿来,贞观随即催她:“这些我知道吃,你快去上班。” “上什么班?——” 银蟾翻着大眼,又端上一碗牛奶,道是:“我打了电话去请假,大伯叫我看顾你,嘻,这下变做公事了,你先把这项给我吃了,回头琉璃子阿姆就来。” 果然十点正,日本妗仔真的来了,还带了那个郑开元;那人坐到床前,跟着琉璃子的手势,在贞观额前摸了一下,问声:“你感觉怎样?” “还好!” 他拿起床前的药包、药水,认真看过,才说:“这药还算和缓,是个老医生吧?” 贞观点一下头;他又说了一些话,贞观先还应他几句,后来就闭眼装睡;谁知真的睡着,等她再醒过来,已是什后一点,人客都已走了,跟蟾趴在桌前打盹,面前摆的水果、鲜花。 大信呢? 他真的不来看她?不管她死活?她病得这样,他知道不知? 她错得这么厉害吗?他要气她这么久?他真要一语不发离去,她会疯死掉吧! 隔日,贞观起来要上班,银蟾推着她回床,大声说道:“你这是怎么想?你还是认分一点,给我安静躺着!” “可是——” “没有可是好说的,生病就是生病,你自己看看你的脸!” 她说着,递来一个小圆镜;贞观迟疑一下,就接了过来;她不能相认,水银镜内的女容是生于海港,浴于海风的萧家女,她不知道情爱真可以两下击倒人;小时候,她与银蟾跟着阿嬷去庙前看戏,戏里的陈三、五娘,每在思想那人,动辄不起——原来戏情并未骗人…… “好,那我再歇一日,可是有条件!” 银蟾听说,笑起来道:“哦,生病也要讲条件?好吧!你倒是说看看!” 贞观乃道:“我不去,你可不行不去;没得一人生病,二人请假的理!” 银蟾道:“你病得手软,脚软的,我留着,你也有个人说话!” 贞观拿了毛巾被盖脸,故意说:“我要困呢,谁要与你说话——” 说了半天,银蟾只得换了衣裙出门;贞观一人躺着,也是乱想;电话怎么不响呢?门铃没有坏吧!不然大信来了怎么按? 他一定不会真跟她生气,他一定又与她闹着玩;从前她道破他与廖青儿的事,他不是写过这样的信给她吗——接到你的信,有些生气,(一点点)你何苦逼我至此?——然而信尾却说——其实我没气,还有些感心呢!抱歉,抱歉,我要刻一个抱歉的图章,把信纸盖满——电话突然响起;贞观摸一下心膛,还好,心还在跳,她趿了鞋,来拿话筒:“喂——” “贞观小姐,我是郑开元——” “哦,郑医师——” “你人好了吗?” “好了,谢谢!” “我来看你好吗?” “哦,真不巧,我要上班呢,正要出门——” “哦——那,你多保重啊!” “多谢——” 挂下电话,贞观忽想起要洗脸、换衣;没有电话,他的人总会来吧!她不能这样灰败败的见大信,她是响亮、神采的阿贞观——门铃响时,她还在涂口红;家中众人都说她的嘴好看,好看也只是为了大信这个人哪! 从前的一切全都是好的,连那眼泪和折磨都是;气了这些时,他到底还不是来了——门外站的郑开元;贞观在剎那间懂得了:生下来即是哑巴的人的心情。 “我还是不放心——你真好了吗?” 贞观咽一咽嗓喉,说道:“我正要出去呢!家里没人,就不请郑医师坐了!” “那——我送你去;街上的出租车有些没冷气,你不要又热着了——” 直到公司,二人没说一句话;贞观等下了车,才与他道了谢;一上二楼,即在楼梯口遇着银蟾,她正抱着一叠公文夹,见是她,公文夹落到地上去:“你让我安心一些!行吗?” 贞观将事情说了一遍,银蟾道:“这人怎么死心塌地的?” 贞观乃道:“这你就弄错了,他不是那样意思;他变做只是关心,第一是琉璃子阿妗相托,第二是一个医生对病人的态度;换我是医科出身,我也会这样跟人家!” 银蟾道:“好,你有理!可是,这算什么医生,病人给他逼离病床!” “我反正也好了——” “只好当你好了——” 然而下午三点不到,贞观脸色转白,人整个仆到桌上。 办公室一片混乱,有叫车的,有拿药的;乱到最后,又是银蟾送她回来。 贞观再躺回床上时,她这样想:就这样不起吧!就这样睡到天尽头,日子就跳过廿号去! 大信是不会来了!让她死了这条心吧!心死了,什么都不必去想! 看银蟾的眼神,贞观可以了解,大信是真不会来了;银蟾当然打过电话给他;他知道自己生病,竟还是硬起心肠来。银蟾忽说:“我再打给他——” “不要!不要!——” 贞观费力抓着她的手,说是:“你打,他也不会来!” 银蟾这下放声大哭:“你再怎样不对,他也不该这般待你——我去问问他!” 贞观幽幽说道:“这一切是我自取!你不要怪他——” 银蟾咬着嘴唇道:“我打给他母亲——” “银蟾,大信那种个性,如果他不是自己想通要来,你就是拿刀押了他来,也只是害死我——” “可是——” “他自以为想的对,你让他去;你要是打给他母亲,银蟾,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说到后面,两个人都哭了起来;眼泪像溶热的烛泪,烫得一处处疼痛不止。 贞观搵去泪水,心内想——好,大信,你不来,只有我去了;人生走到这种地步来,倔强、面子,都是无用物;我其实也不是好胜,我是以为:我再怎么不好,你总应该知晓我的心啊——难道这些时,我们那些知心话都是白说的;我当然不对,我也不知你的苦用心,你不要家里知道,怕她们担惊、伤神,这是你孝心,可是,我舍不得你生病、受苦,什么都是一人承担——她是不行再病了;大信后日即走,她得快些好起,赶在明天去看他。 十八这天。 贞观足足躺了一整日;琉璃子阿妗陪她直到黄昏,情知银蟾就快到家,才放心与郑开元离去;贞观看着手银,差十分六点,银蟾就快到了,她再不走,就会被她拦住不放。 贞观留了纸条,只说到学校里走走,校园这么大,银蟾再怎样也找不着她;一出门,才六点一刻,大信也许才吃晚饭呢——她只得真到校园溜一圈;学校此时放暑假,学生少了一大半,阿仲也是几天前才回家,说是十来日,再上来帮教授做事——出大门口已经七点半钟,坐什么车呢?出租车太快,十余分即到达,好象事情未想妥,人就必须现身出来那样突兀! 还是坐公车吧!她要有充裕的时间,让心情平静,自然,这样一想,遂站到○南牌子等车。 多久以前,大信和她,曾小立过这儿等车……她忽地顿悟过来:他真去了英国,她还能在这个城市活下去吗?台北有多少地方,留着活生生大信的记忆;她和他,曾把身影,形象,一同映照在台北的光景柔波里——以后,除非她关起门来不出世,否则,她走到哪里,哪里都会触痛她;关起门来也不行哪,房内那椅凳、是大信坐过的,他还将脚,抬放在她的书桌上…… 车到小南门,已经八点十分,贞观提前两站下来,准备走着去呢,大信在那里长大,她也应该对那个地方有敬意! 八点半是可以走到吧!这个时间比较好,不早,不晚。——贞观从中华路转向成都路,当她再拐进昆明街时,才感觉自己的手心出汗;他的家,她从不曾来过,如今,马上就要望见了,就在眼前不远处,她是去呢,不去? 前屋太亮,而且又是店面,还是从后街走;她进去了,人家问起,自己该是怎么说? 后街刚好是他家后门,而且前屋正好有一小巷延下来交会;贞观走在暗巷,忽又想起;大信初识她时,信上有过这样一句:——喜欢独行夜路;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心如水,心如古井水——原来就是这样一条巷子;贞观站在别人家屋檐下,抬头来找大信的房间。 二楼是他父母、祖母,三楼是兄弟,四楼是姊妹;另一幢是他叔父那房的;大信房间就在三楼靠西,照得进月娘光光! 就是这间吧!灯火明照窗,故人别来无恙? 从戌时到子夜,贞观就在人家泥墙下,定定站了三小时;大信的灯火仍是,在这样去国离家的前夕,他竟也只是对灯长坐而已。 不见也罢!既是你决定,既然你心平得下,我又有什么说的? 能够这样站着,已经很好了;是今生识得你,今生已是真实不虚。 雨细丝丝下起来,贞观离去时,那灯犹是燃着;他也许一夜不能眠,也许忘了关灯——她回到住处,挂钟正敲那么一下,是凌晨一点;银蟾来开的门,她看到银蟾时,心口一绞紧,跟着眼前一黑,然而她还是向前踉跄几步,才仆倒在银蟾身上—— <er h3">2 贞观足足在床上躺了半个月;银蟾几次欲通知家里,都被她挡住了。 大信就这样去了英国;他走那一天,贞观手臂上还插着点滴注射筒;她不吃饭,郑开元只好给她打盐水针,任何人与她说话,她都只是虚应着,心中虽是一念:我该怎样跟他去呢?伦敦离的台北,千万里路;我一个弱质女子,出门千样难,出境不易,人地生疏,外头有坏人,存的钱大概也不够——明人小说里记的——范巨卿与张文伯,以意合,以义合,二人结为知心,言约重阳佳节相晤见。自别后,范为家计奔忙,不觉光阴迅速,重阳当日晨起,见邻居送来茱萸花,顿忆起故人之约;然而两地相隔千里,人不能一日到,魂却可一夜行千里……张劭信士也,岂有失信于他;思至此,拔剑自刎,以魂赴的生死约——贞观因此遂起死志;活着的人不能跟去,死了的魂,总可以尾随而至吧!她要去看大信,问问他的心;他把她带到无人至的境,却又这么扔下她;旧小说里,西伯昌说雷震子:“如何你中途拋我?” 贞观每念着此句,就要呜咽难言;整整十五天,死的念头绞缠在她心中不休——后来是银蟾和阿仲把她拉了回来;正是昨日,她高烧不退,弟弟已从家中上来,见此景,站在一边与她磨姜汁,银蟾则半跪坐半坐着床沿,一口口用汤匙喂她清粥,偶尔夹一筷子花瓜,置在匙内…… 她看着眼前的亲人,大批大批的热泪,成串落进银蟾端着的汤碗里。 “你别傻了,你别傻了——” 银蟾这样说她,脸正好映到贞观面前;她看着自小至大的异姓姊妹,伊的眉目像三妗,鼻口像三舅,脸框像外公,不,也像阿嬷…… 啊,家乡里的亲故,父老、母亲和弟弟们,一张张熟悉、亲爱的脸,轮番在她眼前晃着;那么多真心爱她的人——小时候看戏,小旦一出场,总说——爹娘恩爱,生奴一人——;原来生命何其贵重,人生何其端庄,其中多少恩义,情亲,她竟为一个大信,离离落落——这些时,都是郑开元过来与她诊视,贞观有时看他静坐一旁,心中会想:不管大信如何对她,在她的感觉里,她已与他过了一辈子,一世人了;情爱是换了别人,易了对象,则人生自此不再复有斯情斯怀;那人纵有张良之才,陈平之貌,也只有叫人可惜了他——她是再改不了这个心意的;小时候,她还去看人凿井,铁桩撞至最深处,甘美的水会涌冒出来。 心同地理;一漥地只有一池水,一颗心也只能有一口井,有些地形不当,或是凿井的人欠通灵,则不论多久过去,空池也只是空池。 大信是她的凿井人,除了大信。 开始上班几天了,贞观每日七点半出门,准六点回家,连着六七日,银蟾观察不出端倪,有些沉不住气了,到这晚临睡,她坐在床上来问她:“你怎样了?” “什么怎样了?” “你到底好一些没有?” “这不是好好的坐在你面前!” “我是说你的心!” “——” 贞观一时无以为应;人,心会好吗? 今天是琉璃子阿妗生日,二人跟着大舅回临沂街家中吃饭;她们到时,琉璃子阿妗在厨房里烤蛋糕,伊嘴边正哼小调,是“魂断富士岭”。 贞观从大舅说起他二人如何相识开始,已对新妗仔的人敬重,然而,她看着伊的人,还是要因而想起故里家中的大妗。 旧时女子的爱,是无所不包的;她要是有她大妗对真情的一半认识,就不会有今日的苦楚;大信起先真是委屈她,但她不该跟着错在后头,那样毁天捣地的,豁然一下,退回他给她的那些对象,她那么大的气害了自己,大信那样骄傲的人,是不容许别人伤他的心的;他们是彼此都把对方的心弄碎。 这事之后,贞观觉得自己一下老了十岁,然而,比起大妗来,大信和她还是年轻,年轻就有这种可笑,可以把最小的事当做天一样大。 银蟾见她呆住了,也就说道:“我知道你苦楚,可是你一句话不说,叫我怎么猜,你若是心里好一些,你就说一声,我也放心哪!” 贞观摸一下她的头发,轻说道:“不要再提这项;我心里好想回家,我要回去看大妗,我想妈妈和阿嬷——银蟾,我们回去好吗?” “——” 银蟾的大眼闪着泪光,她拉着贞观的手,只是说不出话。 隔天下班,二人说好,一个去车站买车票,一个先回来收拾行李;贞观下了车,距离住处还有百余公尺;她沿着红砖路,逐一踏着。 台北的最后一瞥,可爱的台北,破碎的台北;她心爱男子的家乡——忽地,她听见身后一个稚嫩声音,这样唱着: 是个跳着小脚步回家的幼儿园女生。贞观停下来看她;小身影一下就晃过她的眼前去: 贞观的眼泪终于流下来,这样的儿歌,童谣;她也要飞向母亲,飞向生身的母亲,故乡的母亲;她想着伊,就这样当街流泪不止; ——春天的时候,她母亲喜欢炒着韭菜、豆芽,夏天时,她爱吃竹笋汤,一到八、九月,她会向卖菱角的人买来极老的菱角,掺点排骨去炖,等好了,就放一把香菜进去。 她还不准贞观将衣服与弟弟们的作一盆洗;男尊女卑,贞观是后来读礼记才晓得,而她母亲也只是读了几年日本书;她是连弟弟们脱下来的鞋,都不准贞观提脚跨过去,必须绕路而行。—— 她父亲去世几年了,伊除了早晚三枝香,所有父亲的遗物,一衣、一带,她都收存极好,敬重如他的人在世间—— 她还教人认清本分;贞观常听她说这样一句话——泌饭不吃做娴的;因而自己的那一份,自己要平静领取;不领也还是给你留着—— 贞观进门时,早听那电话响个三、二声,她拿起来,竟是电信局小姐: “萧小姐吗?” “我是——” “长途电话,请讲——” “贞观吗?贞观抑是银蟾?” “三舅,我是贞观——” “大舅那边线不通,你快些通知他,阿嬷方才跌倒,不省人事,你和银蟾也快些回来——” <er h3">3 夜快车摇摇、晃晃;本来是可以坐自家车的,她大舅因为夜路多险,也就不叫司机驱车南下—— 贞观和银蟾交握着手,眼睛望着车外的黑天;前座的大舅与琉璃子,也是失神、黯淡。 寅夜的夜空,闪着微星点点,大信的眼神真个如星,又清亮又纯良……从前他给她写信,说到他坐夜快车的经验: ——睡不着时,就监视着画夜的交更……算了,我没本事形容;反正太阳才刚露出个额头,大地便搬弄出了千变万化的色彩、光辉,旅人目瞪口呆,只有感动的分—— 他现在怎样了呢? 再两日七夕;英国没有农历记载,他知道过生日吗?去年三月天,贞观在西门町遇着个中学同窗,伊在大学时和廖青儿住过同一个宿舍;贞观故意问起廖的男朋友,那人就说:喔,就是化学系那个头发似牛角那个啊? 那人说这话时,两手的食指同时举到两额边竖着,做出牛角模样;贞观当下与她分手了,立即转到延平北路去买只白牛角小梳子,寄给大信,又将那人言语,重复一遍。没几天,大信急来了一信,说是:——有那样难看吗?梳子收到了,我会天天梳的——自己为什么就这样看重他呢? 贞观想了又想:说看重大信,不如说是看重自己;他几乎是另一个自己,每次她讲什么,他接下去说的那句,常是她心中温热捧出来的无差异。她跟他说起小时候,在外曾祖母家鱼塭耍水,被银城他们推下岸,等爬起时,裙裤上竟夹了一只大螃蟹;话未已,大信马上说:——哈哈,用自己去钓;用自己去钓? 还有去故宫那一次,二人在车上轻哼歌,她唱“安平追想曲”,唱到——海风无情笑我戆;大信当下脱口说出“望春风”里的——月娘笑阮戆大呆——真的如果不是这些,她今天可以不必这样…… 车内旅客,有打呼的,有不能睡的;后座一个少年,才转开录音机,车厢内整个哀怨起来: 贞观转过头去,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车到新营,大舅招了出租车,四人直奔故乡而来;天已逐次亮起,在黎明的微光里,清凉如斯的气息,叫贞观不由得要想起从前读书、备考,鸡鸣即起的那段光阴! 多好啊,彼得她未深识大信,人生的苦痛和甜蜜,也都是大信后来教给的。在这之前,少女的心,也只是睫毛上的泪珠,微微轻颤而已。 晨光中,贞观终于回到故乡来。故乡有爱她的人,她爱的人;人们为什么要去流浪呢?异乡、外地所可能扎痛人心的创口,都必须在回得故里之后,才能医治,才能平复。 一辈子不必离乡的人,是多么福分;他们才是可以言喻幸福的人——当车停门前,贞观抬头来看,整个人忽的跌撞撞下了车。 四个人一起跪了下去,然后匍匐爬到门槛来;她母亲和她大妗,一青、一黑,嚎着上前接他们;贞观哭着爬近二人身旁,一手执母亲,一手拉妗仔,人世中最难忍,最哀痛的,一下全倾着从她的咽喉里出来。 第十八章 <er top">1 油灯如豆;风偶尔自窗隙、门缝钻入,火焰就跳跃,晃摇,浮映得一屋子的人影,跟着闪动不已。 贞观今晚是第五夜在柩前守灵;白烛、白幛、白衣衫,连贞观的人亦是白颜色。 地下铺着草席,贞观叠脚跪坐于上,抬头即见着大舅众人;银山是长房长孙,按礼俗,大孙向来当小儿子看待,银山因此是重孝;贞观有时传物递件,不免碰触着他身上的重重麻衣,手的感觉立时传进心底,像是粗麻划着心肌过去——自第三晚起,阿妗们即开始轮换着回房小歇一下再来,她母、姨、姨丈等人亦是;说来贞观是外孙女儿,更可以不必守到天亮,然而这几晚,她还是不歇不困,一如当初,每晚和舅父,表兄们一般,行孝子孝孙的重礼。 贞观三岁时,她母亲生了弟弟;她从那岁断奶起,住到外婆家。 三岁的事,已经不能清楚它了,可是此时想起来,她还能记忆:四、五岁时,睡在外婆边,天寒地冻的,外婆摸黑起来泡米麸、面茶,一口一匙喂她——上小学以后,贞观才正式回家住;外婆知道她从小爱吃绿豆汤,五月、六月、七月,长长一个夏天,伊都不时叫煮绿豆。小学时代,下课还得排队回家,老人家就守在这边大门口,看一队队的小人头,等辨认出她,就喊着名字,叫她进去吃——亲恩难报,难报亲恩——想到这里,贞观干涩的眼珠,到底还是渗出湿泪;原来——中国人为什么深信转生、隔世;佛、道两家所指的来生,他们是情可它有!若是没有下辈子,则这世为人,欠的这许多的恩:生养、关顾以及知遇的恩,怎么还呢,怎么还? 上次回来过年,也是在这个屋厝里,她帮老人和大妗做祭祖用的红龟粿,模具千只一样,都是寿龟的图案,拿来放在染红的米粿上,手随势一按压,木模子就印出一只只的红龟来;她将它们排在米箩上,一只一只的点着——三妗一旁拿着铰剪,沿着粿的形状,一边剪贴叶,一边抹生油,叶是高丽菜的叶;银蟾则半蹲地上,以小石臼捣花生。 炒熟的土豆,倒在石臼里,先小研一下,再倒出手心捧着,以嘴吹掉花生脱落的皮膜,然后再倒回臼里捣,花生麸是要和饺肉,碎菜等一起,用来做菜包和红圆的馅。 小石杵一捣一舂,花生粒就迸跳来去,有些甚至喷出外面地上;银蟾又要捡,又要捣,左手不时还得围拱住半个石臼面,免得跳出来太多……如此没多久,倒捶着自己的手了! 贞观去替她,二人换过工作;她手才接小石杵,只捣那么几下,忽觉自己的心也是放在石臼里,逐次和花生一样碎去。 那一年,真的是她最难过的一年;大信隔着她,全无消息。——初五那天要上台北。 母亲和她一起过这边来说;银蟾还延在三妗房里,母女二人,不知还讲的什么;她母亲与三舅说事情,贞观自己就弯进阿嬷房间。 一入内,老人家见是她,倾身坐起,又拉她的人半掩着盖被:“外面那样冷,你穿这么少?” “才脱大衣的,阿嬷我不冷!” 没想到那一幕是今生见老人的最后一面了;祖孙各执着棉被一角对坐着,被内有手炉仔,贞观那一窝,忽的就不想出外界去——“什么时候再回来呢?” “不一定呢,有放假就返来——” “对啊,是啊,回来好给阿嬷看看,唉,一趟路远得抵天——” “——” “明天此时,你就在台北了;唉人像鸟,飞来飞去!” “——” “阿贞观,你离这样远,又不能常在身边,你记着这句话——” “阿嬷,我会记得,——” “阿贞观;才不足凭,貌不足取;知善故贤,好女有德——” 那次晤对,是今生做祖母、孙子的最后一次,剖心深嘱的言语,也就成了绝响。 才不足凭,貌不止取;知善故贤,好女有德。 贞观此时重想起,那泪水更是不能禁;这一哭,哭的是负咎与知心;大信这样待她是应该的,自己有何德、何行,得到他这样一个愔愔良人,秩秩君子。 她在他心绪最坏时,与他拌嘴、绝裂,是她愧对旧人,有负斯教;天下之道,贞观也——父亲给她取这样一个名字,而她从小到大,这一家一族,上上下下,所以身相教,以言相契的,就是要她成长为有德女子;枉她自小受教——她不仅愧对父母,愧对这家,更是愧对名教,愧对斯人——泪就让它直漓漓;泪变成血水,阿嬷和父亲,才会知得她的大悔悟—— <er h3">2 葬礼一过,她大姨、大舅都先后离去;贞观觉得,以自己的心态,是无法再到台北过日子;台北是要那种极勇敢、极具勇气的人才能活的! 她要像小学校旁那些老农夫一样,今生今世再不跨离故乡一步。 银蟾跟着她留下;那间房子,阿仲已帮她们退了租;贞观每日陪着母亲、大妗,心总算是一日平静过一日。 过了七七,又是百日;琉璃子阿妗一趟来,一趟去的;贞观看着她,竟是感觉,台北无任远! 伊这次临走,照常还问的贞观,再去如何;贞观答允伊重新来想这事,等送了大舅和伊上车,她忽地惊想起前事来。 大妗是早说好要上山的,当初阿嬷死命留她;如今老人家一去,这屋内再无能绊留她的人! 不管如何,我要送她一送——比起大妗来,多少人要变得微不足道了。她想起大风大雨,大信给她送印谱;她不仅退还他,还骗他信撕了,还写个不相干的男人的名字呕他——他不理她是应该的啊! 想着撕信的事,贞观连忙翻出碎后又粘起的那些信来,她逐一看着,眼泪到底难忍它流下来。 大信给过她这许多信,他跟她几乎无不言起;能讲的讲,不能讲的也讲;家中的母亲、妹妹都不知的,他全说与她! 今晨起来,有一个鼻孔是塞住的——啊呵,是连这样小事都要说它一说。 ——书逾三吋,就把它拿来当枕头——这话说与别人,人家大概要笑的,他却这样拿她当自己。 ——最近蟋蟀很猖獗,目中无人的大声合唱,吵死人了——啊,大信,相惜之情,知遇之恩,她是今日才知道,原来贞观负大信! 知己何义?她难道不知红楼梦里那两人;宝、黛是知己,知己是不会有怨言的。当初,他要她静候消息,她不该沉不住气,他的盛怒其实是求全之毁,那也是对至情亲者才能有,偏她什么迷了心窍,箭一样的退回他的对象……大信等于在最脆弱时,再挨了她一刀…… 她想着,又找出了蚌形皮包里面的一堆屑纸;现在她已经了解了大信的不告而别;见面了,他说什么呢?除非有承诺,而这样彼此心碎之时,他也乱心呢!谁会有什么心情? 那纸装在里面不通风,这下闻着有些异味;贞观遂取了小盆,将之摊于上,然后置于通风、日光处,又是阴干又是晒。 而今而后,她还要按着四季节令,翻它们出来晾着,像阿嬷从前曝晒她的绣花肚兜一样——风一吹来,盆里的碎纸飞舞似小白蝶;贞观丢下手中物,追着去赶它们;未料银蟾走入来:“咦,这是什么?” “——” 贞观没回她,用手扑着小纸片,银蟾跟着跑步向前,以手掠了几些,风卷过纸面来,正的,反的,银蟾终于看清楚上头的字:“你这个人,你这个人,你会给他害死——” 贞观这一听,不发一言,上前抢了她手中的纸,自己装入皮包。 这皮包的机括玄妙,从来就没有男生会开、银城、银安、甚至阿仲……他们全扭不过它,奇怪的,大信一接过,轻略一摸,啪的一声,开了! 银蟾以为她生气,嚅嚅说是:“我知道,是我说错话——” 贞观不听则已,听了才是真恼:“你不知,也就算了,你既知道,你还说的什么?世间人都可以那样说,独独你不能!” “——” “你说我也吧!你不该说他——” “是我不好——” 银蟾低头时,就像阿嬷;贞观想起病中诸情景,她怎样喂着自己吃食一切——“银蟾,我自己也不好,心情太坏,说话过急……都不要再说!我在想:我是怎样,你应该都了解——” 第十九章 <er top">1 为了大妗,贞观这是二上关仔岭——第一次来是小学五年级;全班四十七个同学,由老师带队,大伙儿开了四、五桌斋饭,分睡在男、女禅房,后来因男生人数超多,就住到大仙寺去,女生则歇在碧云庵;十二岁是又要懂,偏又不很懂的年纪,碰了男生了,无论手肘、鞋尖、衣襟、桌角,都得用嘴吹一吹,算是消毒过了才行;然而到了山上,却也是你帮我提水壶,我为你削竹杖的,两相无猜忌。 贞观已不能想象:自己十二岁时的模样——因此这一路上来,遇有进山拾柴的男、女小孩,都忍不住问人家几岁;若有相仿佛的,便将自己比人家,再问她大妗像啊不像。 家中诸女眷,除了阿嬷外,只有她大妗自始至终未曾烫过发,众人或有怂恿她去的,她也只说:我都习惯了——她梳着极低的髻、紧小、略弯,像是根香蕉;她大舅回来以后,连贞观也都感觉她的发型该换,旧有的样子太显老了,像二妗她们烫短的,真可以年轻它几岁,然而她还是故我,别人也许真以为她习惯了,然而贞观却是明白,大妗直留着这头头发,是要给阿嬷做鬃用的;老人家梳髻得用假发,原先的两个,逐个稀松、干少,大妗是留得它,随时要剪即可剪与婆婆用度——她大妗转过脸来,那个贞观熟悉的小髻倒遮过脸后去了。 “像啊!极像的,尤其那个穿红的;你忘记你也有那款式的一领红衫?” 她大妗这一提醒,贞观果然想起来,是有那么一件红衣,灯笼袖、荷叶边、胸前缝三颗包布扣子,是她十岁那年,她二姨赶着除夕夜做出来,给她新年穿的。 为什么童年,就是那样炽盛的心怀?三、五岁时过年,是不仅要穿新裳,还要竹筒里剔出二角来了,自己去买一朵草质压做的红花;通常都是大红的,也有水红色,再以发夹夹在头上……初一、初二,直到过了初十,四处再无过年气氛,只得将花揪下来,寄在母亲或阿嬷的箱柜里,然而每每隔年向大人要时,那花不是不见即是坏损、支离,只得掏着钱筒,再买新的——新年簪花这事,也和端午节的馨香一样,她直到十一、二岁,才不敢再戴,因为男生或有路上看到了,隔天就到学校说,贞观一进教室,他们早在黑板绘个形象笑人——十二岁时的大信,又是什么样子呢? 去冬在台北,贞观几趟跑龙山寺,每次经过老松国校,看到背肩袋,提水壶的小男生,就要想到大信来,他该也曾是那般恂然有礼的小童生…… 为什么想来想去,都要想到他才罢休? 从关仔岭下车,走到这儿,三人停停、歇歇,也差不多廿分有了;碧云寺隐约可辨,她大妗却已经落到身后去。——贞观回头望她们,见二人正走到弯坡路,银蟾大概口渴,就在路旁奉茶的水桶边站住不动。她先倒的一杯捧与大妗,自己才又倒了一杯,临端到嘴边,忽的停住了,远远问着贞观:“你要不要也来喝?” 贞观挥一下手,看她们喝茶,自己又想回刚才的事来:小时候,银川他们养蚕,一到吐丝期,众姊妹、兄弟,都要挨挨、挤挤去看;蚕们在吐尽了丝,做好了茧,即把自身愁困在内——如今想来,她自己不就是春桑叶上的一尾痴蚕?……地不老,情难绝,……她今生只怕是好不起,不能好了!她不是不知道大信个性上的缺失:他常有一些事情下不了决定,而且自小顺遂,以致他不能很完全的担当他自己,偏偏又是固执成性,少听人言——其实只要再给他们一年,她和他的这场架就吵不起来;她认为他时,大信才从廖青儿的一场浩劫出来,他被伤得太厉害,以致他与她再怎么相印证,他总不敢立即肯定:自己是否又投入了爱的火窑里再烧炙,因为他才从那里焦黑着出来! 就在他尚未澄清,过滤好自己时,事端发生了,他那弱质的一面,使得他如是选择;事实上,他从未经历这样的事,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做才能最正确——然而,情爱是这样的没有理由;与大信相反的是,贞观自小定笃、谨慎,她深识得大信本性的光明,她认为她看的没错,而一切的行事常是这样的无有言悔;最主要的是贞观认定:这天地之间,真正能留存下来的,也只有精读一物;她当然是个尊崇自己性灵的人。 这一路上来,她心中都想着:到了庙寺,就和大妗住下来吧!大妗也有她存于天地的精神;放纵、任性的人,会以为自制、克己者是束缚,受绑的,殊不知当事者真正是心愿情甘,因为这样做,才是自己。 银蟾呢? 当然要赶她回去;不经情劫、情关的人,即使住下来,又能明悟什么呢? 贞观就这样一路想着上山,碧云寺终于到了,她在等齐二人之后,再反过头看,顿觉人间的苦难,尽在眼下、脚底——山上是清泉净土,山下是苦苦众生! 她大妗这是三上碧云寺;早先伊已二度前来,入寺的相关事情,都先与庙方言妥。贞观跨过长槛,才入山门,随即有两个小尼姑近前引路,三人弯弯、拐拐,跟着被安置在西间的禅房。 那房是极大的统铺床,似家中阿嬷的内房,不同的是这边无一物陈设,极明显的离世、出家——大妗被领着去见住持;贞观二人缩脚坐到床中,又伸手推开窗户:“哇,这样好,银蟾,我也要住下不走了——” 银蟾跟着探头来看,原来这儿可瞭望得极远,那边是灶房,旁边是柴间,有尼姑正在劈柴;另一边是后山,果园几十顷的……银蟾忽问她:“那边走来的那个,奇怪,尼姑怎么可以留头发?” “你看清楚,不行乱说——” 银蟾自说她的道:“若是这样,阿姆就可以不必削发了——” 正说着,一个小尼姑进来点蚊香,她笑着说起:“山上就是这样,蚊仔极多——” 银蟾见着人,想到问她:“师傅,寺里没有规定一定要落发吗?我们看见还有人——” 那小尼姑笑道:“落发由人意愿;已削的称呼师,尚留的称呼姑,是有这样分别!” 二人点了头,又问了澡间位置,遂取了衣物下石阶来;澡间外有个极大水池,贞观等跟着取水桶盛水;银蟾与她合力提进里间,尼姑们递给她肥皂、毛巾,又指着极小,只容一人身的小石室说:“就是这儿了;进去关好门即可!” 生活原来有这样的清修;小石室一共一、二十间,尼姑们出出、入入,贞观见她们手上提携,才知得人生也不过是一桶水,一方巾——银蟾亦闪身入旁室,二人隔着小石壁洗身,只听得水泼着地,水声冲得哗啦响——“贞观——” “嗯——” “这水是山泉吧!” “怎么说呢?” “我灌了一口,好甜哪!” 浴毕,二人又借了小盆洗衣,才挟着那盆回房来晾;一进门,先不见了大妗的衣物。 “会是怎样呢?” “大概是伊拿走!伊有自己的清修房间,这里是香客住的!” 二人正呆着,忽听得钟声响,点蚊香的尼姑又随着进来:“女施主,吃饭了;斋堂在观音殿后边旁门,你们从石阶下去,可以看到——” 贞观看一下表,才四点半;吃得这么早,半夜不又饿了! “师傅,我们大妗呢?” “伊还在住持那里,衣服都拿到她的房内;你们用过斋饭,再到那一头第三个门找伊,那儿有二弯石阶,平台上闻得到桂花;……不要闯错了门了!” “那,师傅你呢?” “不,施主先吃,我们在后;这也是规矩——” 菜是四素一汤;方桌,长板凳;贞观挨着银蟾坐下,那碗那匙,都是用粗质陶土,然而到得今日,她才真正领略它的干净、壮阔——银蟾第二次去盛饭回来时,贞观问她:“小姐,你到底要吃几碗……” “三碗不多,五碗不少——你小声一些行吗?害得人家尽看我!” 吃过饭,才五点刚过;银蟾乃说:“吃得这么早,大概八点就得睡了,我们去哪里好呢?阿姆不知回房未?” 二人翻过大雄宝殿前的石阶,直取小径,再上偏旁的夹门,又拾另一级石阶上去。 “怎么有这许多石阶呢?” “这儿本来就是深山之内!是尼姑们搬沙、运土,一石一阶,开出来的——” 平台上有个尼姑正在收瓮缸,贞观看明白是一些腌菜;二人问知道房间,走近来看,却是落了锁。 “你说呢?” “就在门口站一下呀!” 银蟾转一下身,怡然道:“这儿真可以闻见香花,好象也有茉莉;咦!我们住的禅房就在那里呢,你挂在窗口的那件黄衫都还看得见!” 贞观无响应;银蟾问她道:“你是怎样了?” 贞观举手指门边,说是:“你看它这副对联!” 那字体极其工整,正书道: 两人又站了一下,还是未见她大妗,银蟾还要再等,贞观却说:“回房去吧!也许大妗去找我们!” 二人折回这边,远远即发觉:房内无人;因为里面漆黑一片;银蟾忍不住道:“到底是阿姆丢掉,还是我们丢掉?” “大概事情未了;你以为出家,离世这般容易?” “那我们现在去哪里好?” “到后山去!那边有许多大石头可坐!” 二人踏上小通径时,月亮已经露出来;贞观踩着碎步,一走一抬头,却听银蟾问她:“怎样?真要把阿姆留在这里?家里的人其实要我能再劝得伊回去!” 贞观说:“家里十几张嘴都留伊不住了,我们又怎么说?再说,也是众人痴心,家中上、下,谁不知道许了愿就要还的,明明知道,还要强留伊——” “也是舍不得伊的人啊!” “银蟾,你也觉得大妗委屈?” “我……我不会说!” “其实,银蟾,别人或许不知大妗,我们与伊吃同一口井水,还会不了解,伊不是看破,伊才是情痴!” “——” “卅年来,她祈求大舅的人能得生还,她相信流落异地的丈夫,在战火、疾患之时,一定也许过重返家门的愿,这是她知大舅;如今他的人回来了,愿,谁来还呢?琉璃子阿妗于大舅有救命之恩,大妗只差没明讲:你岂有丢着人家的?还是我替你去吧!” 月光下,石头们一颗颗莹白、洁净,两人并排坐着说话,心中忽变得似明镜、似铜台。 “银蟾,你看!!那是什么?” 银蟾近前两步,说是:“是大雄宝殿后门的一副对联;你要听吗?” “快,你快念来我听!” 正说着,猛地钟声又响;贞观忽地坐不住,向前自己来看: <er h3">2 山中十余日。 贞观二人天天到后山摘花;山内有水流不懈,尼姑们取熟了的竹子,将它里面的骨节打通,再锯好相等长度,做成许多圆竹筒,然后以铅线捆绑好,一管接一管的,自源头处将水引回寺里后院的几只大水缸。 她们还去帮尼姑提水、浇菜;寺里前、后,也不知种有多少菜蔬;贞观有时手拿葫瓢,心中绕绕、转转,又想着这样的一封信来: 十月四日种下一包芥蓝菜籽,昨天终于冒出芽来,小小怯黄的芽,显得很瘦弱、娇嫩;隔壁人家的萝卜,绿挺、茁壮的呢!头两天,一直不发芽,急得要命,原来是种子没用沙土覆盖,暴露在外面;生命成长的条件是:1黑暗,2水,3温度,4爱……太光亮了,小生命受不了的,我对它们是乱爱一把,早晚各浇一桶水,看到种下去的种子发了芽,心里很高兴。 晚上,她和银蟾就去前殿听晚课,诵经是梵文,二人当然是听不知意,可是完后有半个小时是教书、认字的;识字的尼姑教不识的勤念。 她们都拣最末的两个座位,真像是书塾里两个寄读生: “世间有百样苦,只没有贤人受的苦!” “生气的穷,怨人的苦!” “贤人不生气,生气是戆人!” “有理不争,有冤不报,有气不生!” “生怎样的性,受怎样的苦;要想不苦先化性,性圆、性光、性明灼!” 她大妗坐在最前座;五十多岁的妇人,那神情专注,一如童生——贞观想起:大殿正前,有佛灯如心,心生朵朵莲,那光和亮就是她大妗的做人;伊是真留有余无尽的巧,还给造化;是连下辈子,也还是个漂亮人啊! 这半个月内,她大舅连着三上关仔岭,一次和银山来,一次是单独自己,最后那次和琉璃子阿妗;她大妗接待二人在禅房,也不知三人说了什么,再出来时,贞观看大舅和日本妗仔都红着眼眶,倒是伊仍然不改常态;最多的情原是无情哪! 这一晚是山中最后一晚,这一课也是最后一课;时间一直往前走,贞观坐身长凳上,只觉留恋益深:教字的师太念着字句,底下亦和声念起:“众生渡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 似油抹过铜台,贞观那心,倏地亮了起来。 岂止的身界、万物,岂止是世人、众生;是连地藏王菩萨,都这样的痴心不已! 夜课结束,二人回禅房歇息;秋深逐渐,山上更是凉意习习。 银蟾摊开被,坐在一旁像婴儿似的打着呵欠,看是贞观不动,问道:“你要坐更啊!” “我还不困——” “你是舍不得走?”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是要拉你走,不是也要拉你走!” 贞观笑道:“要走我自己不会?你又不是流氓婆——” 二人才躺身下来,却听门板响,银蟾去开,果然是她大妗:“大妗,你还未歇困啊?” “唔,来看看,你们明早回去,就跟阿公和众人讲,大妗在这儿很好,叫他们免挂念——” “我们会——” 伊的小髻未剪,贞观坐在床沿看她,只觉得眼前坐的,并非佛门中人,伊仍是她尘世里的母妗;伊有出世的旷达,有入世那种对人事的亲——“大妗还有什么交代的?” “嗯;在家……也都说了——” “阿姆在这儿,自己要保重!” “我会——” 贞观送伊出来时,伊闪出身,即止住贞观不动:“外面凄冷,你莫出来;还有,大妗有句话一直未见,你年纪也不小,有时也得想想终身,不要痴心任性的,遗你母亲忧愁——” “大妗,我知晓——” 伊走后,贞观躺身回床,只是无一语;银蟾于是问道:“你怎样?” “无啊!” 她关了灯,又悄静躺着,直听得银蟾的鼻息均匀,才又坐身起来;推窗见月,这样冷凉的晚上,真的是大信说的——凉如水的夜里: 她到底还是落泪下来—— 尾声 燕子飞去,蝉声随起,又是暑热逼人的天气——贞观这是三上碧云寺;前两回都有伴,走的亦是前山大路,如今单人独行,乐得在三岔路时,找了小路上来,也算是别有滋味。 她大妗来此年余,只回去那么一次,是她外公病重时候,此外再无下过山。连银安、银安娶妻,她都不曾回转家门。 贞观这次受的银山嫂之托,替她送的几件夏日衣物,本来银山妻子是准备做好后,亲自与婆婆送来,谁知三个孩子缠身,一家主妇,也不是说出门即可出得的。 银蟾原先也说好要她来,谁知两天前在浴室跌一跤,到现在还拽了筋,走路都不便利;贞观心想:反正去去就回,顶多过它一夜——也就自己来了。 路上有男童在捕蝉仔,有爬上树的,有在下头拿着小网扑的;她一好奇,走近前来站立观看。 眼前的两个,一大一小,像是兄弟;做哥哥的正捕着一只,将它放进塑料袋贮着,由那做弟弟的抓在手里。小弟弟大概怕蝉飞走,只将那袋子捏着死牢牢;贞观于是与他说道:“小弟,你不行把袋子捏太紧,不然没空气,蝉只会闷死!” 那做弟弟的才六岁左右,不很识人,看看贞观,又看自己兄长,正是没主意。 “对啊,你怎么这样拿!这样它就不活了,我们不是白抓吗?” 那做哥哥的,约是十一、二岁,穿的国小运动衫。他一面说,一面拿过塑料袋来,做了示范动作,再教他的弟弟照着方式拿;贞观看他一脸红润,问他道:“你捉这个,要怎样呢?” 孩子挥着手臂,拭一下汗,说是:“放着家里听啊,蝉的声音极好听——还有,他吵着要我抓啊!” 他才说完,一下又向前跑两步,手中举的长竹竿,竹竿尾绑着细网:“哇,又一只了!嘻——” “哥哥,它是公的吗?还是母的!” “公的!公的!” “那袋子的这只就有伴了,哥哥,它们会生小只的蝉吗?” “我——我也不知道!” 贞观近前来看新抓的蝉,问那大的说:“你怎么知道它是公的?” 孩子笑了起来,却又极认真回道:“它会鸣叫啊,公的才会,母的不会叫!” 才说完,因又发现目标物,哥哥乃抓了弟弟,向前猛跑——贞观只得继续前走,来到一户人家,见个六十岁老妇,正在收晒着的菜叶,伊身边一个十岁男童,抱着竹箩立着。 孩子的眼睛先看到她;随即说与老妇知道;老妇停了工作招呼她道:“女孩官,外面热死人;你先入来歇一下,喝一杯茶,再走未慢!” “多谢阿婆,我赶着上庙寺——” “那好啊,去拜佛祖、菩萨,保庇你嫁着好人——路你有熟吗?要叫我孙子带你一程么?” “路我认得,多谢好意——” 老妇不知与男童说了什么,那孩子丢了竹箩,跑进屋内,一下又捧出一杯白凉水。 “你还是喝杯水;这个天气,连在家都会中痧!那外头就免讲了——” 孩子将茶捧到她面前,他的眼神和脚步,一下牵疼了贞观的心;长这么大以来,她不曾喝过这样叫她感动的茶水;不止是老妇的好意,是还有这孩子做此事时的庄重、正经——她喝完最后一滴水,又递还茶杯,孩子这下一溜烟的跑掉;他那背影,极像的银禧。 “阿婆,我上山了——” “走好啊,下山再来坐啊!” 到达山门,正看见日头偏西;贞观踏入寺内,直找到大妗的房间走来;她踏上平台了,才想着要来之前,也无一书一信通知,大妗该不会不在吧! 其实是她多虑!大妗是性静之人,在家中也都难得出门,更何况清修净地! 真不在房内,横竖也在这个山中啊,她和银蟾前番来时,常听得扩音器响,后山工作的尼姑听着叫自己名字,法号,即会急趋趋奔下来…… 如果大妗也在后山,贞观才不要去叫广播;她只要问清楚了,就去后山找伊——门板上却又落了锁;贞观这一看,真有些没着落起来。 她小站了一下,见有尼姑经过,立即上前相问:“师傅,这——” 那尼姑有些认得她,说是:“要找素云姑啊,伊这两日在净修房,不出关的!” “那,还得等多久——” “七日!” 贞观一下闭了嘴,不知说怎样好;尼姑乃道:“来了难得,施主且山中住几日再走,我带施主先找个禅房住下再说——” 贞观只得相随往,她因认得从前住的那间,就与尼姑讲了;二人来到那房,推门进入,尼姑又去找了蚊香来点,这才离去:“有怎样事情,且随时来说!” 贞观谢过那尼姑,这才捡出换洗衣物,又来到小石室洗身,随后涤衣,用斋,到身闲下来,已是七点钟! 在这样的清净所在,她所害怕的,也就是眼前面对自己的时刻。 大信走了二年了;二年之中,贞观曾经奢想过他会与自己连络。冬天轮着夏天,秋天换过春天,贞观一日等过一日,她终究没再接到大信的一字、一纸—— 要是从前念着这样的句子,贞观真的只会是流泪;然而她今生所可能有的折转与委屈,在这场情劫里,早已消耗殆尽;她知道大信在澄清他自己,不止是他,他们都是心水混浊时,就不再跨出一步的,然而,这中间的过程,会是多少呢? 贞观终于掩了房门出来,她要再去教字的地方听经文,她真的必须好起来才行! 读课的所在,如今改在西墙大院;大抵去的人日多,旧有的位置不够!贞观寻着灯火找来;入夜的山中,有一种说她不出的悄静,更显得寺内的更漏沉沉。 她到时,才知课已经开始,原来连时间都有变动;贞观夹脚进去,待她定心下来;耳内听到的第一句是:“贪苦,嗔苦,痴更苦!” 像是网儿捞着鱼只,贞观内心一下子的实在起来: “世间无有委屈事,人纵不知天心知。” “抱屈心生虫,做人不抱屈。” “性乃是命地,命不好是性不好。” “心是子孙田,子孙不好是心不好。” “只知有今生,不知有来生,叫做断见。” “闻至道而不悟,至昧至愚。” …… 连着二个日夜,贞观将所读逐一思想,然而她的心印还是浮沉! 到第三日黄昏,她坐身在从前与银蟾一起的石上,看着殿后的偈语,心中更是窄迫起来。 怎么会是这样呢?!她变得只是想离开这里;贞观走回禅房,登时收了衣物,且将表嫂托付的包袱寄了尼姑;那尼姑问道:“如何就要走了呢?” “我来之前,没说要多住,这样家中要挂念的!” “如此情事,贫尼也就不留施主;这衣衫自会交予素云姑,施主释念。” 贞观道谢再三,趁着日落风凉,一人走出寺中;这里到山下,还得四、五十分的脚程,她想:就这样走下去吧,反正山风甚凉!她可以坐那六点半的客运车子。 走着,走着,她忽地明白刚才的心为何焦躁,原来今天是银丹表妹欲回家乡的日子;伊十天前才使日本飞台北,今天将跟着大舅夫妇回乡里;而她二姨亦将于明日动身前往美国,她惠安表哥已娶妻、生子,他实践前言,接了寡母去住——众人都有了着落,独是大信……她为什么还要念着他呢? 天逐渐黑了;贞观走经山路,眺着一处处的火烛,耳内忽卷入一首歌谣曲调: 贞观觉得她整个人都抖颤起来,她小跑着步子,几乎是追赶着那声音: 她终于跑到一处农舍才停;歌是自此穿出,庭前有一老妇坐着乘凉: “阿婆——” 贞观这一近前,才看清楚伊的脸:正是三日前分她茶水的老妇:“阿婆……刚才那歌,是你唱的吗?” “这——” 那羞赧有若伊初做新娘…… “女孩官,你是——” “阿婆,三天前我上山去庙寺,阿婆你分我一杯茶水——” “原来你是,你拜好佛祖了?” “阿婆,我是——;方才的歌,是你的唱?” “是——啊,你莫笑!” “不会,阿婆,这歌极好听——” “都不知有几年了;我做小女儿时,就听人哼了……你莫笑啊——坐一下,坐啊!” 贞观坐了下来,那心依旧激荡不止。 “阿婆,你再唱一遍,好么?” “不好,不好,有人我唱不出来——” 她说到最后,葵扇遮一下嘴,笑了起来:贞观想着又问:“阿婆,那个小男孩呢?就是你孙子——” “他啊!他在屋内;把我的针线匣拿去做盒子,养了一大堆蚕!前一阵子,天天都去摘桑叶喂它们,书也不怎么读,唉!这个囝仔!” “阿婆,你们只有祖、孙两个?” “不止哦,他父母去他外公家;明日就回来;阿通还有个小妹——” “阿婆,你声嗓极好,再唱一遍那歌曲——” “声喉还行,目睛就差了;昨天扫房间,差一点把阿通的蚕匣子一起丢掉,他都急哭了。” “这样就哭?” “蚕此时都结茧了啊;他从它们是小蚕开始养起,看着它蜕皮,看着它吐丝……唉,我的两眼就是不好,年轻时哭他阿公过头——” “结果呢?有无捡回来!” “有啊,也不缺,也不少,可是茧泡包着,也不知摔死没有;他昨晚一晚没吃饭呢!我也是心疼!” “……” “我今天哄了他一早上,以为囝仔人,一下就好,谁知这下又躲着房内了,我去探探!” 老妇说着,站身起来,贞观亦跟着站起;此时忽听屋内的孩子叫道:“阿嬷,赶紧,赶紧来看!” “什么事啊!” 老妇才走二步,孩子已经从屋内冲出来;他手上握紧匣盒,眼神极亮。 “阿嬷,它们没死,它们还活着!” “你怎么知晓——” 老妇就身去看,说是:“果然在动,唔,怎么变不同了?它们——” 孩子喜着接下说道:“它们变做蚕蛾了,它们咬破茧泡飞出来!” 怎样都形容不尽贞观此时的感觉,因为她心中的那块痂皮,是在此时脱落下来——孩子原先站的亮处,此时才看到她,忽又有些不自在起来。 “你还认得我吗?” “认得——你是三天前那个阿姨……你要看我的蛾儿吗?” “要啊要!” 贞观近到他身旁,见匣内一只只扑着软翅的蛾儿……她觉得自己的眼眶逐渐湿起;那蛾就是她!她曾经是自缚的蛹,是眼前这十岁孩童的说话与他所饲的蚕只,教得她彻悟——老妇想着什么,故意考她孙儿道:“阿通,你读到四年级了,你知晓蚕为什么要吐丝、做茧?” 孩子笑道:“知晓啊——蚕做茧,又不是想永远住在里面;它得先包在茧里,化做蛹,然后才是蛾儿,它是为了要化做蛾,飞出来——” 大信从前与她说过:十岁以前的人,才是真人——她团转了多久的身心,是在这孩童的两句话里安宁下来;怎样的痛苦,怎样的吐丝,怎样的自缚,而终究也只是生命蜕变的过程,它是藉此羽化为蛾,再去续传生命——贞观于此,敬首告别道:“阿婆,我得走了,我还得去坐车!” “都快八点了,山路不好走;你不弃嫌,这儿随便住一晚,明早再走——” “没关系,我赶一赶,可以坐到八点半发的尾班车,晚回去,家里不放心!” “你说的也对;就叫阿通送你到山下!” “不好啊,他还小——” “你不知,他这山路,一天跑个十几趟,而且他带你走近路,走到仙草埔等车,只要十分钟——”孩子静跟着她出门,一路下山,他都抱着那匣子;贞观望着他,想起自己——贪痴未已,爱嗔太过,以致今日受此倒悬之苦;若不是这十岁童男和他的蚕…… “阿通,我……真的很感激你——” “没有啊!以后你还会来山里玩吗?” “我会来!” 候车处的灯光隐隐,贞观又将回到人世间,她在距离山下百余公尺处,停步下来:“阿通,车站到了,我自己下去,你也快些回家!” “可是,阿嬷叫我送你坐上车!” “还有廿分钟车才来,我慢慢下去正好;你早些到家,阿嬷也才放心——” “好,那我回去了——” “你要走好;阿通,谢谢——” 孩子像兔子一样窜开,一下就不见了身影;贞观抬头又见着月亮: 她要快些回去,故乡的海水,故乡的夜色;她还是那个大家族里,见之人喜的阿贞观——所有大信给过她的痛苦,贞观都在这离寺下山的月夜路上,将它还天,还地,还诸神佛。 后记 正色与真传 第一次看到祖母铰了拇指般大的布,将它摊头痛药膏,贴在双鬓的那年,我才六岁;而十六岁,我才开始读的! 最近,我忽地想过来:咦!晴雯、熙凤,不也贴的吗?第五十二回,麝月不是说了晴雯一句:“病得蓬头鬼一样,如今贴了这个,倒俏皮了!二奶奶贴习惯了,倒不大显。” 所不同的,荣国府用的是红绫红缎,我祖母倒是不拘颜色、布料;她活到七十好几,一生未离开过嘉义老家,(当然也不识得大字!)她是绝不可能知道——说的什么,代表何义;晴雯既不可能影响祖母,祖母更不可能影响晴雯,她们的相同处,只在于她们都生身为中国女子;是凡为中国女子,不论民女、官妇,都衬在相同的布幕、背景里,都领受五千年岁月的光与影交织而出的民俗、风情,和一份悠远无限的生活体验。 从前,在还没有塑料袋之时,人们都用废弃的纸张、簿页,一张张卷像现在甜筒的样子再予粘好,一般商店就用这个装小项东西;有个朋友说起:她还是小孩时,她的祖母把她们买零食回来的那些卷纸,一个个收拾起来,等到一定的厚度了,就给巷口开小店的阿婆送去…… “祖母”早年守寡,独力养大五个儿女……是除了与孤老阿婆“同”此“情”外,还有一份对物的珍惜!又说:伊从前住土房子,有一次,小偷来挖墙,祖母摸着一吊钱,就从洞口递给他,小偷因此跪地不起——人类原有的许多高贵品质,似乎在一路的追追赶赶里遗失;追赶的什么,却又说不上来,或者只有走得老路再去捡拾回来,人类才能在万千生物中,又恢复为真正的尊者。 已经好几年了,一直还是喜欢这个故事:圆泽(一作圆观)是唐朝一个高僧,有天与好友李源行经某地,见有个大腹便便的妇人在河边汲水,圆泽于是与李源道:“这妇人怀孕三年未娩,是等着我去投胎,我却一直躲着,如今面对面见了,再不能躲了,三天后,妇人已生产,请到她家看看,婴儿如果对你微笑,那就是我了,就拿这一笑做为凭记吧!十二年后的中秋夜,我在杭州天竺寺等你,那时我们再相会吧!” 当晚,圆泽就圆寂了,妇人亦在同时产一男婴。第三天,李源来到妇人家中,婴儿果真对他一笑。 十二年后的中秋夜,李源如期到天竺寺寻访,才至寺门,就见一牧童在牛背上唱歌: 这就是“三生有幸”的由来! 唯是我们,才有这样动人的故事传奇;我常常想:做中国人多好呀!能有这样的故事可听! 中国是有“情”境的民族,这情字,见于“惭愧情人远相访”(这情这样大,是隔生隔世,都还找着去!),见诸先辈、前人,行事做人的点滴。 不论世潮如何,人们似乎在找回自己精神的源头与出处后,才能真正快活;我今简略记下这些,为了心里敬重,也为的骄傲和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