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梦真泪》 第一章 母亲故世已经一个月,韶韶半夜惊醒,仍然会脱口问:quot;妈,你又咳嗽了?quot;朦胧中起床替她斟杯开水,握着杯子,才蓦然醒觉,母亲已经逝去。 可是她总是听见母亲捂着嘴闷咳怕吵醒她。 只得叹口气再睡,当然很难再入睡。夏天,天又亮得早,真苦,只得拖着疲累的身子去上班。 韶韶在政府新闻部办公,开头时人称区小姐,渐渐做得出色,升了上去,地位高了,下面就开始叫大姐,这一叫,就被叫老了,可是人家还当是尊称,不接受也不行。 这些年来,手下众女生统统放过一个月以上的长假,除去区韶韶,超过三十天的大假,不是结婚,就是生子,两者都轮不到韶韶。 外国人做上司,一日赞曰,quot;区,每个女生像你就好了。quot; 你听听看,这是褒还是贬? 当年韶韶自大学毕业,一踏进社会,就考新闻部的助理新闻主任一职。 主考官一排坐开,问道:quot;区小姐,告诉我们,你为何考虑到新闻部任职?quot; 她记得她编排了一个别致而认真的理由,大致上是说要把年轻的理想贡献给社会之类。 而事实上她必须找一份收入稳定兼有升级前途的工作,是要想负担母亲的生活。 韶韶十分幸运,她进新闻部那年,男女刚刚同工同酬,到了一定职级,且可领取房屋津贴。 韶韶与母亲很合得来。 大学里同学均明白她是著名的妈妈的女儿。 动辄一句quot;啊,这不行我要早些回去陪妈妈quot;,便推掉许多约会。 韶韶是少数觉得她有一个无懈可击的母亲的女儿。 她认为母亲漂亮、优雅,有幽默感,修养十分的好,中英文都比女儿上乘——啧啧啧,韶韶,你一嘴广东英文。还有,拜托拜托,唐太宗不姓唐。 后来即使退休在家,一清早起来,也一定化个淡妆,换上便服,不比韶韶,一条牛仔裤跑天下,要见总督了才抹些胭脂。 这些年来,没有成家,也是为着母亲。 这样说很冤枉,其实母亲最盼她早婚,quot;你是独生儿,妈一归西你就一个亲人也无,赶快结婚生一大堆子女才是正经事。quot; 韶韶很怀疑,quot;这样仓促,会离婚的吧?quot; 可是母亲马上回答:quot;你以为小心经营就不会分手?婚姻讲的是缘分,其他概不计分。quot; 可是韶韶自有早婚的同学与同事。 一成家已无暇兼顾父母,再生下一两个孩子,只见她们成日忙得蓬头垢面地鬼叫,被家务助理牵着鼻子走,开会开到一半都得窜出去问孩子热度退了与否,内疚得心如刀割,两头不到岸,既无法专心工作,又不能亲手照顾孩子,异常痛苦。 韶韶也很会讽刺她们,quot;你们不必怕九七,九七来了才没现今这么兵荒马乱。quot; 她那独身身份不是不受人艳羡的。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母亲故世了。 母亲生前不易侍候,她没有亲友,不嗜打牌,不好逛街,剩余时间极多,但是韶韶从来不以服侍母亲为苦,她喜欢陪母亲旅行。 可是母亲也很疙瘩,日本她不去,她恨恶东洋人,虽然家中不得不用日本电器;又嫌东非落后,不愿意去,年年只得逛美加东西两岸,跑了个滚瓜烂熟。 韶韶愿意再去一百次,可惜自去年开始,母亲身体已经显著变坏。 韶韶男友邓志能是政府医生,负责替伯母检查,伯母填写姓名时写姚香如。 他唤她姚女士。 姚女士爱抽烟,一天大半包,戒不掉。 这位世侄也奇怪,从不叫她戒。 到了今日,志能仍说:quot;也要看人的,像伯母,生活寂寥,抽烟解解闷,许是唯一乐趣,那么些年了,不必戒。quot;十分开通。 新闻部的工作在八十年代quot;飕quot;一声忙起来,从前事大可以板着面孔敷衍儿句。现在?政府失去威信之后,连一个见习记者都可以指着总新闻主任得意洋洋地说:quot;我投诉你。quot; 韶韶一日同上司说:quot;我也想投诉英女皇。quot; 上司问:quot;她有什么不当?quot; quot;她没送圣诞卡给我。quot; 母亲去世之后,韶韶才知道,一直是母亲陪她,不是她陪母亲。 韶韶用手撑着腮。 真可怕,全被母亲讲中了,世上一个亲人也无,地老天荒宇宙洪荒的感觉悠然而生。 电话响了,韶韶拎过话筒,脱口而出:quot;新闻部。quot; 对方比她更幽默,quot;啊,对不起,我打错了。quot; quot;是志能吗?quot; quot;正是。quot; quot;你怎么知道我睡不着?quot;倒是有一丝高兴。 quot;我当然不知,我今夜刚回来,满以为会吵醒你。quot; quot;什么事?quot;没好气。 quot;聊聊天。quot; 韶韶看看闹钟,清晨六时半,quot;有什么话好说呢?quot; quot;要不要结婚?quot; quot;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quot; 志能没好气,quot;人家贵为一署之长,才有资格说这种话,你是老几?东施效颦,笑大我的嘴。quot; quot;呵。quot;韶韶唯唯诺诺,quot;大嘴,大嘴。quot; quot;快起床淋浴,我来接你出去吃早餐。quot; quot;今天是礼拜天,难得又不落冰雹刮台风,看样子不用上班,您老饶了我,行行好,给我补一觉。quot; 志能似没听到,quot;我五分钟后到。quot; quot;你在哪里?quot; quot;你楼下,我正用寰宇通讲话。quot; 韶韶只得起来。 刚打呵欠,忽然听得一声咳嗽。 她转头,quot;妈?quot; 一径走到母亲卧室去,quot;妈,妈。quot;眼泪簌籁落下来。 幸亏此时邓志能已经上来按铃。 韶韶脚步踉跄地打开大门,quot;大嘴,我想过,结婚就结婚吧。quot; 邓志能握着她的手,quot;呵,也不用感怀身世呀。quot; quot;我要一只巨型钻戒,我要白缎婚纱,我要到坦几亚旅行。quot; quot;没问题,听说你颇有私蓄。quot; 邓志能其貌不扬,但是正如母亲生前所说:quot;韶韶,他能叫你笑,这是最难得的。quot; 邓志能在女友公寓兜了一个圈子,quot;韶韶,伯母的东西,你该整理一下。quot; 韶韶又落泪,quot;不想动。quot; quot;卖掉房子,赚一笔,嫁过来,有钱防身,我就不敢欺侮你。quot; 韶韶不语。 quot;我帮你收拾吧。quot; quot;我们先去文华吃早餐。quot; quot;小姐,quot;邓志能叫起来,quot;既然打算结婚,就得省吃省用,还一天到晚泡大酒店的咖啡厅?我带你到上海街去吃豆浆粢饭才是正经事。quot; 韶韶差些没笑出眼泪来。 路上,邓志能说:quot;你别多心,我想问一句,伯母有无钱留给你?quot; 韶韶说:quot;你大概想打听我有多少嫁妆吧,对不起,家母当年自上海带来的私蓄,早已用得七七八八,不然的话,我还在欧洲游学呢,何用打一份牛工。quot; quot;你外公呢?quot; quot;外公十多年前已在旧金山逝世,遗产由舅舅一家人继承,我与表兄弟姐妹并无联络。quot; quot;那么,你父亲那边的人。quot; quot;我从来没有见过此君,他一早离开我们母女,我也不觉有任何损失。quot; quot;你不想去找他?quot; quot;他为什么不来找我?quot; 邓志能拍一拍手,quot;这口气叫我想起一个人。quot; 韶韶没好气,quot;谁,秋瑾?quot; 邓志能,quot;不,一个不知好歹的人,区韶韶,你想想,你此刻在世上已六亲无靠。quot; quot;又怎么样?quot; quot;你不觉得心寒?quot; quot;见死不救的亲戚才叫人心寒呢。quot; quot;区韶韶,你心肠同你口角一样刚强吗?quot; 韶韶冷笑一声,quot;有过之无不及,莫道我不警告你。quot; quot;去,去把你父亲找出来。quot; 韶韶改变话题,quot;大嘴,你不是要帮我收拾遗物吗?quot; 邓志能是个聪明人,他自然知道何时该噤声。 饱餐一顿之后,回到公寓,韶韶叹息一声,卷起袖子,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拉开母亲生前用的壁柜。 她与邓志能都呆住了。 壁柜里井井有条几只旧皮箱,且贴着标签,旧衣物,送慈善机关。 姚女士病了一段时期,原来早已把东西收拾好。 韶韶红着眼睛微笑,quot;家母一向比其他母亲可爱。quot; 邓志能点点头。 quot;这里有只皮鞋盒子,没标明给什么人。quot; 韶韶却轻轻捧起另一只小盒子。 邓志能问:quot;那是什么?quot; quot;这是一盒瑞士巧克力。quot; 她打开来,里边的糖已经吃光,可是每一张印着风景花卉的包装纸却整整齐齐地收在盒内,骤眼看,仿佛是盒完整的糖果。 quot;这是我用第一次替人补习所得的薪酬买来送给她的。quot; 邓志能动容。 quot;十多年了,没想到妈妈一直留着盒子。quot; quot;看看鞋盒里是什么。quot; 盒内有一双小小童鞋,quot;这是我第一双鞋子。quot; quot;为什么鞋身上都是铅笔痕?quot; quot;那是我第一幅作品。quot; quot;呵,不得了,笔触似克定斯基,为什么不朝这方面发展,可别抹煞了天才。quot; 韶韶白他一眼。 还有小小几只锦囊,里边有若干项链戒指等饰物。 quot;看到没有,就这么多了。quot; quot;堪称家产微薄,罢,谁叫我爱你呢,不计较了。quot; 韶韶拾起盒子底一只信封,有点紧张,会不会是母亲的遗言呢? 她轻轻拆开,那是两张照片。 甫士卡大小,原是黑白,可是经过人工上色,十分精致,简直像艺术品。 韶韶从来没见过这两张照片,连忙递给邓志能。 quot;这是家母。quot; 邓志能不由得喊出来,quot;好一个漂亮女子!quot; 真的,短鬈发一圈圈贴在额前,耳环是两朵花,穿件旗袍,身边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 quot;这是谁?quot;小邓问。 韶韶黯然说:quot;可能是家父。quot; quot;快看另外一张。quot; quot;这里。quot; 另外一张是四人合照,除出姚女士与那位男士以外,还有一对年轻男女,四人齐齐看着镜头,露出雪白牙齿。 quot;是同一家照相馆,叫上海万象。quot; quot;看,quot;韶韶说,quot;看她年轻时多美。quot; quot;你可不大像伯母。quot; 韶韶不去理他,quot;照片是同一天拍的,看,印着年份,一九五零年。quot; quot;那时上海解放没有?quot; quot;好像就快了。quot; 韶韶感慨的却是另外一回事,quot;看,大嘴,人一下子就老了。quot; quot;你什么时候赐我一个如此不堪的绰号?quot; quot;去,我们马上去买两只银架子把照片镶起来。quot; 小邓却说:quot;其余那两位长辈是什么人?quot; quot;他们的同学、朋友、亲戚。quot; quot;他们姓甚名谁?quot; quot;只有家母知道。quot; quot;她生前从没提起?quot; quot;如果我是她,我也不想恋恋过往。quot; quot;开放以后,她也从来没返回过上海?quot; quot;她说她已无亲人在内地。quot; quot;区韶韶,你真是一个非常孤单的人。quot; 韶韶quot;嗤quot;一声笑出来,quot;有这样的事?我自觉相识满天下,要出去的话,一连三十天约会都不会重复。quot; quot;紧要关头呢?quot; quot;你呀,你驮我上西天。quot;真乐观。 韶韶随即把皮箱打开检查,果然都是旧衣物,大部分还都是韶韶赚钱之后替她置下的。 只除出一件旧丝绒外套。 丝绒这种东西,一旧就一搭搭,像脱毛似的,见不得人,那件紫红外套还钉着水钻钮扣,新时想必光彩照人,韶韶轻轻取出。 小邓问:quot;何用?quot; 韶韶答:quot;无用。quot; 她用软纸包好,另外放进抽屉。 姚女士还有剩下几本书,、《唐诗三百首》,此外还有,阿嘉泰姬斯蒂侦探小说,以及几本时事来志。 一切都很正常,但邓志能却认为老太太的遗物如此简单,一定是经过小心整理,心思慎密的他觉得事有蹊跷。 小邓觉得姚女士像故意要隐瞒什么似的。 他沉思起来。 认识韶韶不到一个月,他就替这位伯母诊治。 姚女士十分喜欢他,他也尊重她。 一年后,熟了,伯母同他开玩笑:quot;韶韶结识你,是为着体弱的母亲。quot; 小邓回答得当然很好:quot;荣幸之至。quot;句法其实不大合理,不过伯母耳朵重听。 姚女士口角风趣,也算得健谈,但小邓从来不曾自她嘴里听到什么。 话题总是围绕着韶韶幼时趣事以及五十年代初的香港。 小邓对这两个题材总也不厌,他爱听到极点。 像quot;第一次带韶韶到浅水湾海浴,她才七岁,没有泳衣,不肯下水,我为了使她惊喜,自旅行包里取出一件泡泡纱浴衣,她一见,高兴得不得了,那是我同事女儿穿剩的,不过韶韶不知道。quot; 从这些小故事中,小邓也可得知一个单亲家庭的辛酸,母女生活并不算富裕。 小邓为此对韶韶更加温柔。 他一直想结婚,韶韶却说:quot;给我五年,若无作为,立刻结婚,我希望闯一闯,可能扬名万里。quot; 小邓没好气地问:quot;此时,我应该站着还是跪着?quot; 自始至终,小邓对于伯母的身世一无所知,只听韶韶说过,外公在三藩市,同舅舅住,两家没来往。 为什么? quot;因为外公反对母亲嫁我父亲。quot;韶韶解释。 quot;呵,莫非另外有一个三击掌的故事。quot; quot;小邓,将来你有了女儿,你会那样做吗?quot; quot;哎呀呀,小姐,上一辈好福气,四子三女,随便哪个不听话,逐他出家门,还剩五六个在身边,现代人最多生一个两个,赶了出去,孤苦终老,谁敢那样做?非爱屋及乌不可。quot; 小邓仍然不知道早年的姚家发生过什么事。 不过韶韶的童年或许就是十分寂寞,根本没有同龄孩子同她玩。 银相架买了回来,两张照片被放在显著的位置 邓志能问:quot;这些年来,你竟没有见过令尊的照片?quot; quot;小时候不懂得问,等到十一二岁,已知道许多事不该问,二十多岁之际,更不想问。quot; quot;不好奇?quot;小邓十分纳罕。 韶韶看着他,quot;对于自己的事,谁会好奇,人们好奇的,往往是他人之事。quot; 没想到小邓认真起来,quot;你事即我事,不算多事。quot; 就在那个周未,区韶韶把母亲的房间收拾干净,开了窗户,流通空气,并且打算找人来重新油漆。 星期一,一早要开例会,韶韶提前上床。 已经过了十八、二十二,情愿少看场戏,少喝一杯,增加休息时间。 她掀开薄被,才钻进被窝,就听见咳嗽声。 韶韶不认为这是她疑心,也许,某一个频率的声音,只有至爱和至亲才听得见。 她抬起头,quot;妈妈,你有话要说?quot; 一片沉默。 quot;妈妈,你知道我从来不怕黑。quot; 韶韶下床,轻轻走到母亲房间,才进门,脚就踢到一件小小硬物,quot;铮quot;的一声。 韶韶连忙开亮灯,低头一看,是两枚锁匙。 噫,今早翻箱倒筐,不知自何处跌出来,竟没有注意到。 这是一把什么锁匙? 只见匙柄上有小小标贴,东亚总行三零五七号。 韶韶恍然大悟,这是一把银行保险箱锁匙,看样子母亲还有贵重物件。 韶韶把锁匙收好,那一夜,她没有再听见异声。 邓志能看到锁匙的时候,十分不置信,quot;我临走之际,每处都看过,地上哪里有什么锁匙。quot; quot;邓大夫,人总会有走眼的时候。quot; 小邓沉默一会儿,quot;此刻当务之急是开启保险箱。quot; 当天下午,韶韶便联络银行,带齐所有证件,通过经理,开启保险箱。 小号箱子里只得一只棕色大信封,没有封口,韶韶伸手进去,把里边的纸张抽出一看,怔住。 她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故此看了一眼,递给邓志能。 那是一张香港政府发出的出生证明书,纸张簇新,可知它一直未曾见过天日。 正确点来说,它是一个女子的出生证明书。 纸上第一栏便印着姓:许,名:韶韶。第二栏是性别:女,第三栏是出生年月日,第四栏是父:许旭豪,母:姚香如。 韶韶抬起头来,茫然问:quot;这是谁?quot; 邓志能看着女友,quot;你的出生证明书?quot; quot;我没有出生证明书,我曾经告诉过你,我在上海出生,三个月大时由母亲抱着南下,我进小学靠宣誓纸,因此我也没有香港英国护照,我用的是小绿簿子。quot; 邓志能又问:quot;你有无姐妹?quot; quot;我肯定没有,但是我希望我有。quot; quot;那么,quot;邓志能说,quot;我的结论是,这个许韶韶即是你,你即是许韶韶。quot; quot;大嘴,你勿要乌搞好不好?quot;韶韶愤怒了,quot;家父姓区,叫区永谅!quot; 邓志能看看四周,quot;我们回家再讲。quot; quot;这个题目毋须再讲,到此为止。quot; 韶韶把那张出生纸重新锁好。 但是她的双手微微颤抖。 回到公司里,舌焦唇燥,讽刺上司,斥责下属,对会议开始了还在乱钻的记者厉声说:quot;坐好!quot; 然后在洗手间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左眼底下一块肌肉正不住轻轻颤动。 如果许旭豪是她父亲,区永谅是什么人? 到了黄昏,因立法局会议仍然进行,新闻室工作如火如茶,韶韶心情反而平复下来。 谁是父亲有何重要。 她已成年,已经建立身份,她有自己的社交圈子,已经准备结婚,最主要的是,她两岁丧父,没有印象,明知损失不可弥补,早已放开怀抱。 这分明是上一代的轇轕,与她无关。 对她来讲,最要紧的是把工作做好。 想到这里,她金睛火眼批阅新闻稿。 抬起头,已经晚上十时,拨电话给邓志能,邓大夫在急诊室,也还没下班。 韶韶坐下来。 这个都会焉得不繁荣,超时工作,已视作等闲。 她步行到停车场取车。 遇一洋同事说:quot;好圆的月亮。quot; 韶韶抬头一看,果然如此。 汽车电话响。 是邓志能的声音:quot;要不要喝一杯?quot; 他真是体贴人,此刻一杯冰冻啤酒已可救区韶韶贱命。 此刻,她再也不用提早回家陪伴母亲。 捧着啤酒,韶韶说:quot;真没想到家母把秘密隐藏得那么好。quot; 小邓说:quot;太好了,什么都不讲,我很早就有疑心。quot; quot;放什么马后炮。quot; 小邓抬起头回忆,quot;伯母从不诉苦,你想想,哪有不抱怨的老人家?简直不正常。quot; quot;真的,孝顺儿孙谁见了便是最大的牢骚。quot; quot;许多的,孩子们爬在足前仍不满意呢。quot; quot;家母不是那样的人。quot; quot;你十分幸运。quot; quot;可是我自幼失父。quot; quot;那么,是不幸中之大幸。quot; quot;我父亲到底是谁?quot; quot;要不就是许旭豪,要不就是区永谅。quot;讲得十分取巧。 quot;邓大夫,你才应该到我们新闻室来做发言人。quot; quot;你出生纸上姓许,宣誓纸上姓区,你的小中大学文凭都是区韶韶,新闻部证件也姓区,身份证护照上也写区。quot; 韶韶没好气,quot;你想说什么?quot; quot;要改姓许也来不及了。quot; quot;其实我最应该随母姓姚。quot; quot;那时不作兴跟母姓,非得替孩子找个父亲不可。quot; quot;结果还不是没找到,吃人的礼教。quot; quot;那位区先生肯出让姓字,已经不错,法律上此刻你是他女儿,有权分享他的产业。quot; quot;慢着,你假设我姓许?quot; quot;是,后来伯母改嫁,所以你跟继父姓区至今。quot; 很合理的假设。 quot;他们二人在何处?quot; quot;你若信伯母之言,他们已经去世。quot; quot;两个人都不在了?quot; quot;韶韶,你可不需要他们。quot; quot;你说得对。quot;她也不会因此爱母亲少一些。 韶韶一直喝啤酒。 小邓忽然想起来,quot;伯母去世后你有没有登讣闻?quot; quot;有,同事们出了许多力,事后亦有刊登启事谢他们一声。quot; 小邓沉默。 韶韶问:quot;你的意思是,我会自他们处得到消息?quot; quot;或许不,可能他们已经去世。quot; 韶韶有点累,揉揉眼,quot;如果恢复姓许,凭出世纸我可领取英国属土公民护照。quot; quot;你若申请居英权,一定是首批获得护照的人之一,何必拿三等文件。quot; quot;可是我已弃权。quot; quot;我曾苦劝你。quot; quot;我告诉过你,邓志能,我不喜欢拿英国人给的特权。quot; quot;那么,你跟我入英籍。quot; quot;邓志能,我永远不会做任何人的附属品。quot; quot;区韶韶,我们好似不大像情侣。quot; 韶韶微笑,quot;向往那种对白也容易,买本五十年代文艺小说高声朗诵包你满意。quot; quot;回家吧,你倦了。quot; 那夜韶韶缅想往事,七八岁的时候,母亲接了外快回来做,不知是谁,叫她翻译外国电影的中文字幕,一边摊开剧本,一边听声带,重复又重复。那部电影叫《巫山盟》,男主角一直问:quot;你爱我吗quot;,然后又轮到女主角问:quot;你呢,你可爱我quot;,后来她车祸撞断了腿,他误会她移情别恋…… 韶韶为他们心急,quot;说呀,你为什么不说?告诉他呀quot;,幸亏最后是大团圆。 第二章 母亲做到深夜,韶韶睡好一觉起来,犹自听到quot;你爱我吗quot;,荡气回肠。 交了卷子,韶韶便有礼物,大大的洋娃娃,新鞋袜……都是母亲的心血钱,慷慨地用在她身上。 韶韶双目湿润。 吃了那么多苦,到了今日,她区韶韶才不会做任何人的附属品。 即使是可爱的邓大嘴。 韶韶落下泪来,可恨她没有能力叫母亲享福,母亲手艺至差一环是烹饪,韶韶手笨,只会煮罐头汤、即食面,老希望在母亲生日时弄一桌家常菜请她,这个心愿始终未偿。 一日,得知上司认识专栏作家蔡澜,而这位蔡先生十分会弄两味,韶韶异想天开,同上司商量:quot;如此这般,能否请他到舍下一展身手?quot; 那总新闻主任犹疑地说:quot;我们的关系十分客气,怎么好提出这样的要求?quot;心想,女子过了二十七八岁尚不结婚,真会越来越怪。 接着母亲的健康急转剧下,只得吃些易消化的健康食品了。 quot;你爱我吗quot;,巫山盟的对白尚历历在耳,韶韶蜷缩在床上,仿佛回到七八岁模样。 而母亲,母亲正伏在床另一端的小书桌上,靠一盏六十瓦小台灯,连夜操作。 假如有父亲的话,她不必如此辛劳。 韶韶呜咽。 电话铃响,是邓志能的声音:quot;睡不着?quot;他猜得到。 韶韶说:quot;我们速速结婚吧。quot; quot;好,明日一起向上头要求放假。quot; quot;放多久?quot; quot;一个月。quot;就这样决定下来。 韶韶落泪。 quot;想念母亲?quot; 韶韶不住哭泣,她记得母亲说过:quot;韶韶,志能也是个孤儿,对他好一点儿。quot; 小邓问:quot;要不要我过来?quot; quot;不,我很累了。quot; 韶韶挂断电话,苍茫入睡。 梦中见到母亲来抚摸她头发,她伸出手去,发觉自己的手小小,是个婴儿,这个时候,闹钟响了。 第二日,邓志能来接她上班。 两个人的上司听了消息都眉开眼笑:quot;结婚是人生大事,好极好极。quot; 两个星期后,他们在报上刊登一则简单的启事,某年某月某日邓志能与区韶韶在某注册处结婚。 那日韶韶穿一套象牙白现买的礼服,没有用头饰,也不戴首饰,但是年轻的女同事不约而同地说:quot;区大姐今日好漂亮。quot; 大笔一挥,签下名后,成为合法夫妻,假期也正式开始。 韶韶已搬到邓志能的宿舍去住,心里踏实多了。 quot;适才有无注意到观礼席上有异样的客人?quot; quot;没有,谁来了,伊利莎白二世?quot; quot;我已问过陛下,她适逢子女婚姻纠纷,无暇出席。quot; quot;那你指谁?quot; quot;我希望看到你父亲。quot; 韶韶沉默。 他们随后忙着收拾衣物出门。 韶韶嘀咕:quot;为着这班同事才去置套礼服,信不信由你,值我半个月薪水。quot; quot;不过,穿上也真好看。quot; 韶韶笑,温柔地看着他,quot;邓大嘴,我爱你。quot; quot;呵,我终于自你嘴里听到这三个字了,苦尽甘来,守得云开见月明。quot; 这时有人按铃,门外站着新闻室的办公室助理小明,笑嘻嘻:quot;他们叫我送来的。quot; 手上捧的是一大叠放大照片,已经冲出来了,另外一只名贵礼盒,不知装些什么。 先看照片,拍得真好,也难怪,镜头与手法已拍过无数达官贵人,驾轻就熟。 二人立刻细细欣赏。 半晌,才想起那只礼盒。 打开一看,是威治活瓷器茶具一套。 咦,这可不是同事送的,同事们都知道她最讲实际,一只耳杯走天涯,喝茶喝汤都是它。 quot;有无贺卡?quot; quot;有。quot; 上面写着quot;区韶韶小姐新婚之喜,苏舜娟敬贺quot;。 quot;苏女士是什么人?quot; quot;毫无头绪。quot; quot;是一位伯母吧?quot; quot;嗯,也许,茶具用得着,将来可以招呼客人。quot; 这时邓志能忽然叫她:quot;韶韶,过来看。quot; 他手内握着张放大照片,前方当然是一对新人,后边是观礼宾客,小邓指着其中一位太太问:quot;这是谁?quot; 韶韶一看,quot;不认识,也许是路过的好奇人。quot; 她曾派驻大会堂,一有空便下楼到婚姻注册处去看新娘子。 quot;好脸熟。quot; quot;每个中年太太都是脸圆圆,毫无分别。quot; 小邓目光落在那两只银相架镶的旧照片上。 quot;你来看,四人照片中那位不知名女士是否跟这位太太相像?quot; 韶韶quot;嗤quot;一声笑出来。 捕风捉影。 quot;她的姓名,也许就叫苏舜娟。quot; 韶韶没好气,指着照片中其余的面孔,quot;那么,她,她,与她呢,又是谁?quot; 小邓忽然笑,quot;都是我的前度女友,前来看我最后一面。quot; quot;对,以后就没机会了。quot; quot;是,一入区门深如海。quot; 幸亏行李简单,三扒两拨就收拾好。 以他俩的办事能力与生活经验,无事不迎刃而解。 不过韶韶也很明白,千万不能生孩子,否则千年道行,也丧在一朝。 韶韶的同级同事育有一婴,平时因工作繁忙,交给保姆打理。放假了,内疚的母亲特地花一个上午弄了一锅鱼粥,自以为美味非凡,谁知那一岁大孩儿不领情,不肯品尝,那母亲忍无可忍,把办公厅的威武使出来了,整个锅压在孩子头上,结果母子相拥大哭。 太迷人了,便会爱恨交织,真可怕。 不过母亲说过:quot;可是他们也给你乐趣。quot; 韶韶问:quot;我呢,我有无贡献?quot; quot;你一直与众不同,聪明、可爱、温驯、读书用功,生活中没有坏习惯,你是妈妈的至宝。quot; 韶韶记得她笑得眼泪都掉下来。 那样稀罕的一块宝石,长大了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名。 quot;你在想什么?quot; 韶韶回过神来,quot;没什么。quot; 邓志能当然知道她又在怀念母亲。 两人检查过飞机票及护照后拎着行李刚想出门,电话铃响了。 小邓立刻说:quot;别去听它。quot; quot;也许只是祝我们一路顺风。quot; 已经拿起听筒,幸好这次没脱口答quot;新闻室。quot; quot;是区小姐吧,现在要叫声邓太太了。quot;声音轻柔,是位伯母。 quot;哪一位?quot;韶韶笑问。 quot;我姓苏。quot; quot;呵,你是送威治活那位吗?quot; quot;正是。quot;那边也笑。 quot;我们好像没有见过面。quot; quot;见是见过的,那时你还小,不记得,上星期看到报上的启事,才知道是故人之女结婚了,这电话是新闻室给我的,太冒昧了,不见怪吧?quot; 做公务员做得一点隐私也无,也只得新闻部。 等在那边的小邓,一边瞪眼一边指着手表,叫她有话快说。 quot;苏女士,我们正出门到飞机场去呢。quot; quot;呵,那么回来再通话,你们玩得高兴点,顺风。quot;识相地quot;咯quot;一声挂断线。 quot;苏女士?quot;小邓却紧张起来,quot;让我同她讲——quot;可是韶韶已经放下话筒。 小邓叫:quot;喂,你这人怎么搞的?quot; 韶韶莫名其妙,quot;不是你催我结束对白吗?quot; quot;我不知是苏舜娟女士。quot; quot;该姓名对你有特殊意义?quot; 小邓蹬足,quot;你并不关心自己身世。quot; 韶韶摇摇头。 她怎么不顾身世?粤人口中的身世,泛指生活状况与个人状态,她区韶韶不知多努力把个人精神及健康状况维持在巅峰状态。 至于邓志能口中的身世,她倒是真的看得开。 quot;飞机要起飞了,你还不动身?quot; 他们并没有去坦几亚,那个地方黄热病流行,政治又不稳定,韶韶且不会讲法文。 向往归向往,正如韶韶一直向往到祖国最穷的穷乡僻壤去教村童英语一样,实践起来,又是另外一件事。 他们最终目的地是繁荣安定的夏威夷群岛。 虽然俗,照样玩得很高兴。 睡到日上三竿,喝杯香槟醒醒神,再决定吃日本菜还是吃法国菜。 因为家境不太好,韶韶直到要过了二十岁才有机会乘飞机,不过母亲已尽量带她四处散心,她最喜欢澳门,同母亲坐三轮车,买蛋卷、看电影,还有,去拉吃角子老虎机器,赢过十块钱,母亲告诉她,那机器又名quot;一只手臂的强盗。quot; 后来同母亲到拉斯维加斯,韶韶笑道:quot;不及澳门好玩。quot;绝对是真话。 如果不是母亲去世,韶韶不会那么快结婚。 生活并非不美满,韶韶不想去发掘秘密。 蜜月旅行期间,小邓念念不忘那位苏舜娟女士。 以致韶韶说:quot;早知把她也请来了。quot; quot;苏女士是整件事的锁匙。quot; quot;事,什么事?quot; quot;你的父亲是什么人。quot; quot;不是你说的吗,他是谁不重要。quot; quot;对此刻的你来说当然微不足道,可是我好奇。quot; quot;狗拿耗子。quot; quot;那是我的岳父。quot; quot;姻亲而已。quot; quot;我们孩子的外祖父。quot; quot;我们没有孩子。quot; quot;我们一定会有孩子。quot; quot;咄!quot; 就这个题目本来已经可以好好吵一架,可是微风阳光细沙着实地软化了韶韶,她改变话题说:quot;你知否整个威基基是人造沙滩?唉,假作真时真亦假。quot; 小邓却说:quot;那位苏女士并没留下电话号码,你猜,她还会不会同你联络?quot; 韶韶已经睡着,一脸平和。 她的梦境与她的表情刚相反。 她梦见自己来到一间小小的房间,光线柔和,一个中年人背着她坐。 她礼貌地问:quot;是父亲吗?quot;她已成年,且有自信,她完全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正打算不着边际地问候几句,那中年人转过身子来—— 脸上没有五官,是张白板面孔。 韶韶骤然惊醒,遍体生寒。 若想这种恶梦不再持续下去,她非要把答案找出来不可。 第二天他们结束假期飞回家中。 别小觑了区韶韶,在新闻部做了那么久,被尊称大姐,当然知道如何凭蛛丝马迹寻找线索。 她拿着礼物空盒到威治活公司去查访。 售货员是个年轻男子,更好办了。 她说:quot;送礼物的朋友并无留下电话,我十分想谢这位长辈一声,所以来问你们。quot; quot;啊,这套茶具由苏女士购下,由我经手。quot; quot;是苏舜娟女士是吗?quot; quot;一点不错,quot;年轻人满脸笑容,quot;让我看看,我这里还有她的电话号吗,九二三四五六零。quot; 上了年纪的女子用本姓出来办事见人,相当罕见,一般都自称李太太、张太太,韶韶又想起她母亲,妈妈生前一拿起电话,必定报上姚香如三字。 quot;谢谢你,咦,这是彼得兔子吗?quot; quot;是,一套四件,小杯小碗最适合孩子。quot; quot;给我一套。quot; 小邓拿到电话,quot;好家伙。quot;他兴奋地说,quot;区韶韶,我早知道你会办事。quot; 韶韶不语,幸亏新闻室的老板们早十年就已经发觉这个事实,不然还真得喝西北风。 quot;我们回家再谈。quot; 韶韶低下头。 她已经看到一幅图画,叫水落石出,只见灰蓝色吐着白沫的潮水慢慢退落,嶙峋的怪石一块块露出来。 她不知这次主动是对是错。 趁还有假期,就试一试吧。 韶韶轻轻叹口气。 小邓是个体贴的人,一见,便知妻子想的是什么,他想想说:quot;查出究竟,然后将之搁在脑后,一劳永逸,也是好的。quot; 韶韶苦笑,quot;我希望他已经逝世,正如我一贯知道的那样。quot; quot;哎哎哎这不是你。quot; 韶韶抚着自己前额的头发笑了。 真的,她从来不是个黑心人。 大学里有个要好的同学叫霍永锦,广东人,可是英俊的长方脸却似北方人,他家里希望他早婚,因是唯一的男孩子,偏偏韶韶已决意要照顾母亲,婉拒了他。 真笨,霸住他不行吗?韶韶不是黑心人,那样喜欢他,也愿意放弃他。 如今电视上一个当红的新星像煞当年的霍永锦,每次在荧幕看见那小伙子,韶韶就无限感慨,心中牵动,凡是女性都怀念英俊的面孔。 分手时霍永锦十分平静地说:quot;你永远找不到像我这样的人了。quot; 这话完全是真的。 一过了二十一岁,渴望爱与被爱的感觉都会渐渐淡却。 她对邓志能,是不同的一种感情。 quot;一分钱买你的遐思。quot; 韶韶微笑,quot;我的思潮一向是游牧民族。quot; quot;你的肉身已是归家娘了。quot; 说得是。 拨电话的时候手心有点冒汗,quot;我找苏舜娟女士。quot; 对方是一个年轻女子,quot;请等等。quot; 电话放下,韶韶听到一阵悦耳的鸟语声,苏女士环境不错,凭电话号码已知那是高尚住宅区。 quot;哪一位?quot;她爽朗的声音来了,quot;我是苏舜娟。quot; quot;苏女士,我是区韶韶,还记得我吗?quot; 没想到苏女士十分意外,quot;韶韶,是你,quot;或许是韶韶多心,声音竟有点哽咽,但随即恢复正常,quot;好吗,蜜月愉快吗?quot; quot;一切都好,苏女士,我想同你见个面,你方便吗?quot; quot;啊,quot;她怔住了,但随即说,quot;可以,可以,我们出来喝下午茶。quot; quot;明日下午四时,行吗?quot; quot;没问题,我在文华楼下等。quot; 电话挂断,韶韶一颗心还在扑扑跳。 quot;怎么样,quot;小邓在一旁问,quot;凭直觉,是敌是友?quot; quot;友!quot;韶韶肯定地说,quot;绝对是好友。quot; 小邓放心了,quot;明日我打完球陪你去。quot; quot;你也去?quot;韶韶讶异,这是她的私事。 小邓把面孔趋近她,quot;区韶韶,你的事就是我的事。quot; quot;不不不,本市尚未实施共产主义,我的事仍属于我自己。quot; 小邓恼怒,quot;你胆敢剔除我!quot; quot;我已决定单刀赴会。quot; quot;我最多坐在另一张桌子上等你。quot; quot;邓志能,没想到你毛病不止一点点。quot; 邓志能一声不响取起报纸挡在鼻子前面。 韶韶气结。 也许假期过后,恢复上班一忙他就会好的,韶韶同他讲条件:quot;另一张桌子,不准出声。quot; 因约的是长辈,韶韶早到十分钟。 睡足了,又晒过太阳,肤色健康,穿便装,韶韶看上去十分年轻漂亮,邓志能在另一张桌子看新婚妻子,无限怜惜,真要对她好一点,她已经无父无母,孑然一人。 韶韶却密切注意门口,四时零七分,一位穿名贵套装的太太一进来,韶韶便站立迎接。 那位太太也有点紧张,她似乎也一眼就把区韶韶自人群中认出。 quot;韶韶?quot; quot;苏女士。quot; 很自然地,四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果然不出所料,苏女士环境不错,韶韶目光过处,把长辈一身装扮辨认得一清二楚。 母亲生前,韶韶也曾努力为她添些好品质衣物,却同苏女士有一段距离,苏女士的优雅是长年累月讲究的成果。 quot;韶韶,我们早该见面了。quot; quot;您是家母的——quot; quot;同学。quot; 韶韶松口气,叫声quot;苏阿姨。quot; 苏女士忽然泪盈于睫,quot;你同香如长得一个模样,刚才我一进门,吓了一跳,寒毛全竖起来,心里直叫,香如,香如!quot;自手袋中掏出手帕拭泪。 韶韶连忙安慰,quot;家母比我长得端正得多了。quot; quot;对不起。quot;苏女士连声道歉。 quot;苏阿姨,为何不早日与我们相认?我们母女好生寂寞,一个亲友也无。quot; quot;我们不知道你俩在本市。quot; quot;你们?quot; quot;我与……外子。quot; quot;啊。quot; quot;我们只打听到姚国珊先生在美国纽约州新泽西居住,满以为你们也在那边,没想到近在眼前,咫尺天涯。quot; 韶韶十分唏嘘。 quot;我们是看到讣闻才知道的,好比晴天霹雳,致送——花环。quot;苏女士声音低下去。 韶韶轻轻说:quot;有人活到八九十岁,家母没有。quot;眼睛看着远处,动都不敢动,可是过一刹那,睫毛一霎,眼泪终于滚了下来。 苏女士说:quot;知道你结婚的消息,真高兴。quot; quot;谢谢你。quot; quot;我们一直记得你的名字叫韶韶。quot; 韶韶点点头。 苏女士同她母亲不一样,苏女士是那种十分爽直,有什么说什么的人,非常难得,而母亲,则凡事先观察一会儿,然后双臂抱在胸前,微微一笑,意见放在心里。 这时有人过来,递一块手帕给韶韶。 韶韶连忙介绍,quot;我丈夫邓志能。quot; 苏女士立刻抬起头,细细打量小邓,像她那样见多识广,经验丰富,又有智慧的前辈,几乎一眼就能看清楚一个人的底子。 但见邓志能中等身段,五官普通,穿套深色西装,外形十分平凡,同皮肤白皙、相貌甜美、英姿飒飒的区韶韶不能比。 可是小伙子那充满关注的眼神! 选夫选德,可见区韶韶有智慧。 苏女士笑了,quot;好,好,但愿我的女儿也有这样的眼光。quot; quot;呵,苏女士也有女儿。quot; quot;我有两个孩子。quot;苏女士微笑。 quot;有机会一定要介绍给我认识。quot; 这时,邓志能忽然自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递过去给苏女士看。 quot;苏阿姨,这位短发圆脸的姑娘,是当年的您吧。quot; 苏女士一看那张照片,呆住了。 她好像给一只无形的手打了一巴掌似的,手颤动起来,接过照片,目不转睛地看牢相片中的人,quot;是,是我,这是我,这张照片我也有一份,当年香如复印给我,我在离乱中失去,没想到香如一直保存着。quot;她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这时,连韶韶都觉得这位苏阿姨反应十分激烈,非比寻常。 quot;这照片,可以给我吗?quot; 韶韶答:quot;我马上叫摄影组同事替我翻底复制。quot; 邓志能真是一是一,二是二,quot;苏阿姨,这是你,那是我岳母,请问,两位男士是什么人?quot; 韶韶没想到邓志能会那样冒昧,不过,韶韶本人也渴望知道。 苏女士凝视照片,quot;这,quot;她指着方脸的年轻人说:quot;这是外子。quot; quot;啊,quot;韶韶说:quot;那么,长脸这位呢?quot; 苏女士不出声。 韶韶问:quot;是我生父吧。quot; 苏女士抬起头来,quot;当年的事,许多我己不复记忆。quot; 韶韶见她不想说,便握住她的手。 但是小邓不放过这位阿姨,quot;这是韶韶的父亲 苏阿姨忽然镇定下来,微笑一下,看着邓志能,quot;小伙子,你倒是个厉害角色。quot; 邓志能面不改色,quot;是,我是比韶韶精明。quot; 苏阿姨无所惧,看着邓志能说,quot;是,他是韶韶的父亲,他叫许旭豪。quot; quot;人呢?quot; quot;韶韶未出世他已故世。quot; quot;韶韶是遗腹子?quot; quot;是。quot; quot;可是——quot; 苏阿姨忽然摆摆手,quot;小伙子,够了。quot; 韶韶也大不以为然,quot;大嘴,你怎么把我阿姨当犯人那样盘问?quot; 邓志能立刻收篷。 这时,苏女士说:quot;韶韶,有他照顾你,我放心了。quot; quot;苏阿姨。quot; 苏女士举起手,quot;我累了,我们下次再谈吧。quot; 韶韶还想说什么,苏女士又道:quot;不用道歉,我明白你们的心情。quot; 她站起来,这时,韶韶发觉她比进来时老了许多。 咖啡室外自有接她的人。 司机开着辆蓝色德国房车驶近,车子并非最新款式,可见她经济情形一直很好。 送走苏女士,韶韶立刻板起面孔,拿邓志能开刀。 quot;你这是什么意思?quot; 小邓立刻举起双手,挡在头上,表示无招架之力。 韶韶恼怒,quot;人家苏阿姨即使知道往事,也没有义务和盘托出,你不该得罪她。quot; 小邓一味认错,quot;是是是是是。quot; quot;再说,人家会以为我同你夹好了做圈套,一个扮红脸,一个做白脸。quot; quot;是是是是是。quot; quot;你这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quot;韶韶悻悻然。 quot;是是是是是。quot; quot;你有完没完?quot;韶韶笑骂。 quot;是是是是是,我还能说第二个字吗?quot; quot;况且母亲的事,她不一定全知道。quot; quot;不知全部,也知道八九。quot; quot;你凭什么那样说?quot; quot;她在你两三岁时还见过你。quot; 韶韶不语。 quot;她一定目睹你母亲改嫁。quot; 半晌,韶韶抬起头来,她也明显地比今早苍老了,quot;我不想再发掘往事。quot; quot;那你为何来见苏舜娟女士?quot; quot;因为我怀念母亲,已与母亲永别,能见到母亲生前好友,也是一种慰藉。quot; 邓志能搂着妻子的肩膀,往停车场走去。 这时,天正下毛毛细雨,他俩没带伞,也不在乎,在雨中并无加快脚步。 小邓对韶韶说:quot;即使母亲活足九十九岁,孩子们也总觉她去得太早。quot; 韶韶抬起头,quot;家母从来没享过福。quot; quot;生下你,已经是福气。quot; quot;大嘴,你真会讲话。quot; quot;我能不能请求你别在陌生人面前叫我大嘴?quot; quot;苏阿姨是半个自己人。quot; quot;咦,quot;小邓到这个时候才说,quot;下雨了。quot; 他俩已经衣履尽湿。 第二天,韶韶托同事把照片做底片放大。 同事笑道:quot;着色我就不会了。quot; quot;但是,你一定认识这样的人手。quot; quot;有一位老先生,从前做美工,如今退休了,情商客串,不知行不行。quot; quot;拜托拜托。quot; 那年轻的摄影组同事侧侧头,quot;真没想到彩色摄影会这样普遍,黑白底片除却我们这些行家,简直已经没有用。quot; quot;是在六零年代起飞的吧?quot; quot;真正蓬勃,是在七零年左右,人各一机——照相机。quot; quot;这张照片历史悠久。quot;韶韶轻轻说。 quot;弥足珍贵。quot; quot;交给你了。quot; quot;我下了班马上替你做。quot; 做妥后韶韶会给苏女士送去。 放假放久了渴望上班,有初来报到的新生短周都回新闻室来看报纸。 师姐如区韶韶,当然更具归属感。 不知怎地,那没有间隔、闹哄哄的新闻室早已成为她的精神寄托。 母亲生前来过一次,十分讶异。 quot;女儿你坐什么地方?quot; 韶韶指一指其中一张写字台。 母亲疑惑,quot;不是说升了级,环境如此恶劣,如何撰稿?quot; 韶韶连忙替新闻室辩护:quot;我们不是装修门面公司,而且,即使是华尔街日报的新闻室,也不隔断,不信你去打听。quot; quot;你的大衣挂哪里?quot; 韶韶微笑,quot;我很少穿长大衣。quot; 母亲无话可说。 quot;每日在何处午膳?quot; quot;随便乱吃。quot; 母亲索性噤声。 一代不如一代,一代比一代辛苦,这一代最辛苦的是已经认为辛苦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第三章 韶韶终于回了家。 邓大夫已经起来,收拾好地方,做了香浓红茶,正在浇露台上的玫瑰花。 韶韶一一看在眼中,深觉幸运,她找到了好拍档,这同本身条件有什么关系呢,许多比她漂亮、出身更好、修养更佳的女性都没有碰到适当的人。 邓志能懂生活情趣,这才是最重要的。 见到妻子回来,替她斟杯茶。 quot;放完这次假,我俩就聚少离多。quot;韶韶笑曰。 小邓一定有适当的答案:quot;噫,放完再说吧,一天的忧虑一天当就够了。quot; 韶韶最爱他这种乐观的态度。 她到这时才看到电话边的留言,quot;怎么,苏阿姨一早就打过电话来?quot; quot;是。quot; quot;说些什么,你没有得罪她吧?quot; quot;喂,我又不是生番。quot; 韶韶紧张起来,quot;她有什么事?quot; quot;请你吃饭,叫我也去。quot; quot;是在她家吗?quot; quot;不,在外头名贵西餐馆。quot; quot;呵,我马上复电。quot; 韶韶十分高兴,拨通了电话,quot;苏女士在家吗?quot;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韶韶又问了一声。 一位男士才答:quot;她出去了,你是哪一位?quot; quot;我是她朋友区韶韶。quot; 那人震动了,quot;声音那么像!quot; 韶韶不知他是谁,更不知道她的声音似谁,只得陪笑。 半晌对方说:quot;舜娟回来我叫她同你联络。quot; quot;劳驾。quot; 韶韶转过头来,quot;那位,可能是苏阿姨的丈夫。quot; 她忽然明白了。 像,当然是像她母亲,他们全觉得姚香如与女儿一个印子刻出来。 韶韶问:quot;我可像母亲?quot; 小邓答:quot;其实不很像,但是外人眼中,三分像已经是十足像。quot; quot;而且,quot;韶韶微笑,感慨地说,quot;他们也许十分想念家母。quot; 小邓抬起头,quot;嗯,苏舜娟的丈夫叫什么名字?quot; quot;噫,我不知道,她未曾说,我不曾问。quot; quot;你猜呢?quot; quot;唏,赵钱孙李,张三王五,怎么猜?quot; 邓志能全神贯注地看着妻子,quot;我猜,那名字或许会叫你吃惊。quot; 韶韶quot;嗤quot;一声笑,quot;不如想想穿什么衣服去吃那顿西餐。quot; 小邓答:quot;旗袍。quot; 韶韶忽然想起母亲那件旧丝绒外套。 反正有空,她把它拿到一个开时装店的女友处借蒸气熨斗一用。 女友出来一看,quot;哗,美。quot; 说也奇怪,蒸气一喷,丝绒的茸毛又涨鼓鼓竖起来,恢复了七八成旧貌。 quot;披起它。quot; 完全合身。 quot;袖圈窄了点,你的臂膀比外套的主人粗壮些。quot; quot;是,quot;韶韶恻然,quot;我们这一代的胳臂上要走马。quot; 女友很没味道地接下去:quot;这也还不要紧,奇是奇在也没有谁感激我们。quot; quot;父母呢,父母总不一样吧?quot; 女友坐下,点一支烟,quot;家母蔑视我嫂子弟妇不学无术,没有工作,少份收入,可是又觉得我不争气,不懂得在男人身上找生活,没面子。quot; 呵,那么难侍候的老太太。 quot;要家用之际,男女平等,分家之时,我是女儿。quot; 她替韶韶把外套挂在衣架上,quot;拎着回家。quot; 韶韶道谢告辞。 照片也做好了。 四个人,两个女主角的衣服一件粉红、一件淡蓝。 忽然之间,韶韶看清楚了,quot;小邓,妈身上这件外套,就是我这件呵。quot; quot;咄,我早就发觉了。quot; quot;怎么不说?quot; quot;这样明显的事,说来作甚?quot; quot;我偏偏没看出来。quot; quot;你会不会是视野广阔了?quot; quot;什么意思?quot; quot;远视,老花。quot; 不,韶韶只是粗心,少年时她认为这是一项缺点,此刻她觉得不知多好,看不到,不用烦,粗枝大叶,自有福气。 韶韶索性选购一只相架,连照片一起作为一份礼物,这就回了礼了。 赴会那夜,连小邓都规规矩矩结了领带。 韶韶只得穿一件晚服,是那种所谓quot;小黑裙quot;,细细吊带,半低胸,再不穿,稍胖些,也就不能穿了。 打扮停当,小邓看妻子一眼,忍不住用粤语赞道:quot;真係唔打得都睇得。quot; 韶韶瞪他一眼,quot;你才去打天下,我坐家享福。quot; 她取过旧丝绒晚装披上,天衣无缝。 主人家早到,坐在看得到海景的桌子上,一桌三位女客,轻轻向他们招手。 连韶韶就是四位女士,今日众星伴月,小邓大受欢迎。 苏舜娟女士为他们介绍:quot;我两个女儿,这是奇芳,那是燕和。quot; 韶韶打过招呼握过手才坐下来。 奇芳与燕和二人都是白皮肤,高挑身段,其中燕和的脸圆些,比较像母亲,可是奇芳漂亮,她有种风情,使看上去像个女明星似光彩耀目。 她们三人年纪相仿,在烛光下,用白酒伴着对白,一下子就熟络了。 小邓静静在一旁看着她们。 苏女士同那小伙子说:quot;你今晚怎么不讲话?quot; 小邓笑笑,quot;自从婚后,我常用字只得是与好罢了。quot; quot;那你不愧是好丈夫。quot; quot;谢谢阿姨,你别看韶韶神气活现,其实外强中干,非常孤苦,说不定几时还得做高龄产妇,苦头有得吃,让她一点,也属应该,故一味胡混,是是是是是,好好好好好,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同她争的。quot; 苏女士很感动,quot;好小子,这我就放心了。quot; quot;苏阿姨,今晚怎么少了一位主人。quot; quot;你指外子?他有事,不叫他来。quot; quot;呵,原来如此。quot; 这时,他听到韶韶谦曰:quot;呵,对于衣着妆扮,我毫无心得。quot; 可是那两位女生也忙不迭说:quot;但求整洁罢了,工作也很忙,哪里有资格讲究那个。quot; 小邓放心了。 那两位小姐绝对不是喜在嘴头上占便宜的肤浅之辈。 奇芳跟着说:quot;如不嫌弃,改天到我家坐。quot; quot;你不同父母住吗?quot; 奇芳笑笑,quot;我已经结婚了,正确地说,且已离婚。quot; 韶韶说:quot;离婚是近代最普通的伤心事。quot; quot;是呀,quot;奇芳答,quot;那样常见,却仍然那样无奈。quot; 韶韶说:quot;会过去的。quot; 这时燕和说:quot;我也那样劝姐姐。quot; 韶韶忽然感怀,quot;你们多好,姐妹俩,有商有量。quot; 她们姐妹微笑不语。 苏女士这才说:quot;你没见过她们吵架呢。quot; 吃甜品之时,韶韶取出相架,送给苏女士。 苏女士接过,quot;自此我们要维持联络。quot; quot;一定。quot; quot;你不晓得你有多像你母亲。quot; quot;是因为这件古董外套吧?quot; quot;这件外套还是我陪她去做的。quot; quot;那时丝绒叫天鹅绒,是不是?quot; 苏阿姨长长叹息一声。 quot;苏阿姨你真念旧。quot; 她刚想说什么,侍者已递上帐单。 饭局就这样散了。 在车上,韶韶像个小女孩般孜孜不倦地谈着各人的言行举止以及妆扮。 小邓不出声。 quot;喂,整个晚上冷眼旁观,有何心得?quot; quot;我?我觉得三母女各自心事重重。quot; quot;是吗?quot;韶韶愕然,quot;我怎么看不出来。quot; quot;说你笨就是笨。quot; quot;我还算笨?quot;韶韶不服气。 quot;笨得一等一。quot; quot;咄!偏见。quot; quot;人家三母女就比你聪明百倍。quot; quot;愿闻其详。quot; quot;到了这一刻,你都还不知道人家姓什么。quot; 韶韶蓦然想起,quot;这倒是真的,忘了问。quot; quot;人家苏阿姨故意回避不谈。quot; quot;你别多心,她不是那样的人。quot; quot;也难怪,笨人眼中,人人均是笨人。quot; 韶韶不怒反笑,quot;聪明人,你还看到些什么?quot; quot;两位小姐都不快乐。quot; 韶韶问:quot;你凭什么那样讲?quot; 小邓笑嘻嘻,quot;她们的眼睛似在说,怎么区韶韶会嫁得如此好夫婿?艳羡得闷闷不乐。quot; 谁知韶韶也会给丈夫一个意外喜悦:quot;这倒是真的,如意郎君嘛,可遇不可求。quot; 那一夜,睡到一半,韶韶忽然醒了。 这是她婚后第一次听到母亲的咳嗽声。 quot;妈妈?quot;她轻轻掀起被褥。 客厅的窗帘没拉上,她看到一轮明月。 除下来的旧丝绒外套搭在椅背上,韶韶过去,说道:quot;妈妈你是否有话同我说?quot; 有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 韶韶一惊转头,看到邓志能站在她身后。 两人一言不发,握着手,在沙发上坐到天亮。 静寂中听到邻居有新生儿啼哭声,他母亲呵呵地哄他。 此际,韶韶又打个呵欠阖上眼睛。 醒来,小邓已煮好鸡粥,且买来上海油条。 也算没话讲了,韶韶觉得新婚生涯美满,几乎不想回到办公室去。 她问小邓:quot;我们够不够靠节蓄这样过一辈子?quot; 小邓冷笑,quot;你倒想,月底就床头金尽了,这几天把你喂得白白胖胖,不过是想你假期完毕继续有力气搏杀养家,你倒吃撑了想退休?quot; 韶韶顿时气馁。 工作真是人类生命中最大的荆棘。 quot;韶韶,告诉我,你可快乐?quot; 区韶韶毫不犹疑,quot;我当然快乐。quot; quot;你母亲的身世不叫你为难?quot; quot;大嘴,世事古难全,千里共蝉娟。quot; 小邓颔首,quot;真是笨有笨的好处。quot; 韶韶把脸趋近去,quot;这不是大智慧吗?quot; 小邓没好气,quot;人家苏女士才大智若愚。quot; quot;我如果像妈妈,那么,我妈也不是聪明人。quot; quot;不,你恐怕是隔代遗传,伯母这么多年沉默如金,是勘破世情后至高表现。quot; quot;我都不知道你说些什么,下星期我要上班了,新总督来上任,不知多忙,正是你方唱罢我登场,错认他乡作故乡。quot; quot;能不能求调?譬如说到市政局去搞唱游宣传,轻松得多。quot; quot;你真是见人挑担不吃力,不过,我喜欢做京官。quot; quot;贴近陛下,哎?quot; quot;谁是皇上?quot; quot;QE2,你不知道吗?quot; 果然,一销假就忙得不可开交,晚上七点钟仍咬着汉堡包答记者询问。 放假时间长的几分肉又还给工作。 韶韶一直佩服胖人,几十年功力,从不间断,天天长脂肪才行,而人,总有睡不着吃不下以及发一两度烧的时候吧,由此可知,胖人是多么努力维持他们的体重。 一日,忙至尾声,站起来,伸个懒腰,只觉一脸油腻,只想匆匆回家去泡个热水浴,忽然电话铃响。 韶韶喂地一声,照例报上姓名。 是一位女声:quot;下班没有,一起去吃日本菜如何,我就在楼下。quot; 声音十分动人,不像是小邓扮的,可谓飞来艳福。 但韶韶不得不硬着头皮问:quot;是哪一位?quot; quot;啊对不起,quot;她笑了,quot;我是区奇芳,记得吗?quot; 韶韶大乐,quot;奇芳,你也姓区?quot;原来苏阿姨的丈夫姓区。 quot;你不知道?quot;对方愕然。 quot;我马上下来。quot; quot;耽会儿见。quot; 韶韶给小邓拨了个电话,报告行踪。 小邓叮嘱:quot;那位小姐像是可以喝几杯的人,你还要开车,别同她斗饮。quot; 小邓这种第六感没话说,韶韶同奇芳会合了,一到馆子,她便叫侍者烫米酒上来。 她告诉韶韶,quot;我路过,试着找你,不料这样有缘。quot;她笑嘻嘻地用一只手托着腮,十分娇慵。 邻座有两个日本人已经感到惊艳,频频转头过来看她。 quot;可是有事同我商量?quot; quot;没有,自从那日见面之后,不知恁地,十分思念你,故此找个借口,前来约会。quot; 碰巧韶韶也有同感,所以一叫就下来,quot;我们会成为投契的朋友吗?quot; quot;哈,你为什么不找我?quot; quot;奇芳,我是那种听差办事的小公务员,午膳只得一小时,怎么约人?下班钟数不定,也不方便,周未呢,又想打个懒觉,办点私事,时间就如此报销。quot; quot;听上去生活得很充实。quot; quot;你呢,你干哪一行?quot; quot;那日你没听见燕和揶揄我?quot; quot;对,瞧我这记性,你是名画家。quot; quot;画画容易成名难。quot; 韶韶且先干一杯,把小邓的嘱咐丢在脑后,quot;非要成名吗?像你这样,经济不成问题,又有如此优闲嗜好,闲时作画自娱,怡情养性,不知多妙,何用成名?quot; 奇芳没想到韶韶性情如此恬淡,不觉失笑,quot;那么,你何以证明自己?quot; quot;该四字真言根本不通,我是我,证明什么?quot; 奇芳十分欣佩,quot;那么,久不成名,人家怎么看你?quot; quot;咄,人家是谁,他的名气又有多大,quot;韶韶大笑,quot;我管他呢。quot; 奇芳也笑,quot;韶韶,你真潇洒,谁教你的?quot; quot;我早说过,我们这一号小人物只要把当日工作赶完已经大乐,心无旁骛,我那拍档邓志能与我志同道合,也一般无甚出息,故此生活优悠。quot; 奇芳发呆,好生羡慕,quot;那么,你生活全无遗憾?quot; 韶韶一怔,转动酒杯,quot;家母过世得太早,我没能好好孝顺她。quot; quot;她一定是位可爱的阿姨。quot; 韶韶双目红红,quot;不在话下。quot; 二人正谈得投契,邓志能出现了。 韶韶quot;咦quot;一声,quot;你来干啥?quot; 小邓笑笑,quot;我来付帐呀。quot;朝奇芳点点头。 奇芳知道他特地来接韶韶,笑笑。 新婚,是应该如此,往后有什么变化,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们先送奇芳回家,车子兜个大圈。 回程中聊天:quot;奇芳也姓区。quot; 谁知小邓打一个突,quot;姓什么?quot; quot;同我一样姓区。quot; quot;太巧了。quot; quot;区是粤人大姓,本市起码十万人姓区。quot; 小邓渐渐平静下来。 quot;还说什么?quot; quot;她是个画家,盼望成名。quot; 小邓微笑。 从事文艺工作本是天下第一逍遥营生,可是一旦求名,又会变成最痛苦的工作,天堂地狱,一念之差。 quot;我觉得她想向亲人证明什么似的。quot; quot;她们一家三位女性都不快乐。quot; quot;你呢,小邓,你这个一定要寻找欢笑背后流泪的人,又是否过分?quot; 小邓不语。 quot;手术室风光如何?quot; quot;离开了工作岗位,不用再挂念。quot; quot;我也正学习这种优良习惯。quot; 回家之后,酒气上涌,累得双眼睁不开来。 桌上一大篮花,香气扑鼻,韶韶问过quot;什么日子,谁送的花quot;,已经倒在床上。 小邓喃喃道:quot;对牛弹琴。quot; 花束上有卡片,明明写着:quot;韶韶,我们结婚已三个月quot;,此刻变成多余。 小邓恼怒说:quot;鲜花牛粪。quot; 第二天韶韶没声价的道歉,小邓犹自悻悻然。 quot;粗胚。quot; quot;谁,我?quot; 小邓不去回答她。 quot;大嘴,最近已经不见母亲入梦了。quot; 邓志能搁下报纸,quot;伯母对你放心了。quot; quot;也许是。quot;韶韶叹口气。 quot;你呢,有无做母亲的打算?quot; 韶韶再叹一声,quot;同事中一位太太最近初为人母,每天早上,替儿子拍张宝丽莱照片才出门,照片放口袋中,成日看着,你说惨不惨,她要上班,不能在家陪伴幼儿。quot; quot;你的意思是——quot; quot;我要是有了孩子,就成日与他厮混,绝足江湖。quot; quot;可是很多女性视这为苦差。quot; quot;甲之熊掌,乙之砒霜。quot; quot;好,答应你。quot;小邓忽然慷慨地说。,quot;应允什么?quot;韶韶莫名其妙。 quot;养活你们母子。quot; 韶韶大笑,quot;笑话,我自有打算,不劳你操心。quot; 小邓急,quot;喂,这是我的责任。quot;改了口气。 quot;世事多变化,什么事都得有最坏打算,我自幼受的家庭教育是一切最好靠自己。quot; 想到母亲的一生,不禁感慨万分。 母亲生前靠不到任何人,只得女儿与她相依为命,她生命中的男性统统与她有缘无分,父亲、兄弟、丈夫……全远离她,她亦没有叔伯,还有,韶韶根本未见过祖父。 根深蒂固,韶韶觉得要靠自己。 那天下午,奇芳拨电话给韶韶,quot;中午在电视上看见你。quot; 韶韶笑,quot;那是前些时候录映的了,可是讲解如何投票?quot; quot;不,是一个记者招待会,你站在洋人后边。quot; quot;呵是,这是员工福利,镜头偶尔会瞄到我们。quot; 许多患锋头情意结的同事因此有意无意爱穿件红衣,希望有人注意。 quot;你对工作好似相当满意。quot; quot;敬业乐业嘛。quot; 奇芳笑,quot;到此为止,你一定忙。quot; quot;啊说三两句不妨,周未有空吗,把苏阿姨与燕和都请出来可好?quot; quot;我们再商量。quot; 一整天韶韶都觉得幸运,因为除却小邓,还有其他人关心她。 晚上,她起劲地同小邓说着奇芳:quot;与我是完全不同的一个人,睡到中午才起来,懒洋洋,翻翻报纸,到傍晚才吃一点点东西,食量似麻雀,穿真丝衣服,喜戴玉器,活脱是个艺术家,本来我挺怕这样的人,但是与她却十分投契。quot; 小邓不出声。 韶韶问小邓:quot;你好似不甚喜欢她。quot; quot;有妇之夫,有何资格喜欢或是不喜欢其他女性。quot; quot;哗,冠冕堂皇。quot; quot;失礼失礼。quot; 邓志能有心事。 他在婚前向自己保证,有事绝对不瞒妻子,可是此刻他便怀着鬼胎。 那天早上,他见过苏舜娟女士。 是苏女士主动约他。 他们在医院的候诊室见面,真是一个突兀的约会场地,但是邓志能实在走不开。 苏女士却不介意到他工作地点来,说真的,医院最大好处是静,还有,清洁。 邓志能对长辈一贯客气礼貌。 苏女士轻轻坐下,开门见山地问:quot;香如没有痛苦吧?quot; 邓志能小心地回答:quot;病了那么久,又做过手术,你不能说她很舒服。quot; 苏女士默哀良久。 邓志能实在忍不住了,quot;为什么你们到今天才出现?quot; quot;我们遍寻她们母女不获,请相信我。quot; 邓志能说:quot;此刻你们介入,会影响她的生活。quot; 苏舜娟看着邓志能,quot;你什么都知道了?quot; 小邓摆手,quot;不,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我有点疑心,韶韶则连怀疑都没有。quot; quot;年轻人,你怀疑什么?quot; quot;我怀疑你们一家,同韶韶有血缘关系。quot; 苏舜娟黯然,有口难开。 quot;韶韶到底姓许还是姓区?quot; quot;她应姓许。quot; 小邓松口气。 猜错了,没有关系。 quot;那韶韶为何改姓区?quot; quot;因为香如来到本市,曾嫁与一位姓区的先生,两年后离异。quot; 小邓轻轻接下去说:quot;而这位区先生,正是苏女士的丈夫吧?quot; 苏女士颔首,quot;那时韶韶很小,不记得他。quot; quot;他叫区永谅。quot; quot;是。quot; 轮到邓志能沉默了,他不能理解五十年代一位年轻寡妇的心理状况,故不能批评姚香如急急再婚匆匆分手是否多此一举。 quot;我们四个人原是同学。quot;是照片中那四个人。 邓志能温和地说:quot;苏女士,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况且,其中二人已经逝世,往事,可忘即忘,对大家都有好处。quot; 苏舜娟看着他,quot;如果可以忘却的话,我不会到这里来旧事重提。quot; 邓志能全神贯注,quot;我必须保护韶韶,我是她丈夫,她世上唯一的亲人。quot; 苏舜娟为难到极点。 小邓吁出一口气,quot;从头说吧,从头讲会不会好-点?quot; quot;你没有那么多时间。quot; quot;我听一位编剧家说过,世上没有三句话不能交待的故事。quot; 苏女士生气了,quot;这是真事,并非故事。quot; 邓志能摊摊手。 苏女士不愧是个高手,她吸一口气,说道:quot;当年,有四个年轻人,两男两女,在同一家大学念书,感情非常好,稍后,那两个男生,同时爱上姚香如。quot; 苏女士声音内透露一丝无奈,一丝苦涩。 邓志能蓦然抬头,呵,的确是苏女士在说,是一个爱情故事,爱情故事并无年代之分,一直荡气回肠,他被吸引住了。 苏舜娟微微笑,深沉眼神似回到那美好的五月天去,quot;香如爱的是许旭豪,他们未得家长同意便订了婚,你看到那张照片,是在订婚那日拍摄的。当时,姚香如家长并不赞成。quot; quot;为什么?quot; quot;因为许旭豪身份暧昧。quot; quot;什么身份?quot; quot;年轻人,你对本国历史太不了解了。quot; quot;当然,我们读历史只读到辛亥革命,且用英文答试题。quot; quot;为何不自修求知?quot; quot;我考上了医科,每日得死读十八小时。quot; 苏女士叹口气,quot;强化教育搞得真成功。quot; 邓志能看着她,quot;许旭豪,是一次运动中的党员吧?quot; quot;是,他相当明目张胆,并非地下党员。quot; 邓志能唏嘘,韶韶感情激动时,他老劝她:quot;喂,请你控制你自己,我们不是搞革命。quot;没想那也许是遗传因子发作。 quot;那是一次流血革命,战斗激烈,一夜,许旭豪和许多大学生一样,失了踪,没有再回来,我们只得匆匆带着姚香如南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quot; quot;许旭豪是危险人物,为何接近他?quot; quot;香如不理这些。quot; quot;那你呢?quot; quot;我对政治一无所知,但我一直喜欢区永谅。quot; quot;这样被株连,岂非十分无辜?quot; 苏女士没有回答那个问题,双目看着远处。 邓志能很低声地说:quot;我猜想那时你们都非常非常年轻。quot; 苏女士苦涩地笑,quot;革命、恋爱,都必须非常年轻。quot; 邓志能给接上去,quot;过了二十五岁,还是改良生活要紧。quot; 苏舜娟说:quot;我没想到的是,香如并没有把往事告知女儿。quot; quot;你且说一说,三个好友,如何失去联络?quot; 就在这个时候,医院扩音器大叫起来,quot;邓志能医生,邓志能医生,急诊室找。quot; 小邓立刻站起来回应。 苏女士马上说:quot;在听完整个故事之前,暂且莫向韶韶透露真相。quot; quot;是。quot; 邓志能匆匆转头向楼下走去。 现在,心静了下来,他犹豫了,该不该先把这一节会面过程向韶韶坦白呢? 他感觉到一股压力。 可恨他没有时间听完整个故事,可是凭他的智力,也许可以凭已得资料拼出一幅图画。 他自沉思中走出来,quot;韶韶,我有话同你说。quot; 一转头,发觉韶韶已经熟睡。 小邓啼笑皆非。 他轻轻说:quot;伯母,你可以放心了,韶韶完全不像你,韶韶本性如猪,聪明、爱玩,从不关心明朝。quot; 他替她熄了灯。 这当然是因为他疼她的缘故。 如果你爱一个人,那人永远又小又笨,需要怜惜照顾,可是假使你不喜欢他,他立刻变得老谋深算,是只妖精,必须好好提防。 韶韶当然不如丈夫所形容的那般不济,可是在邓志能眼中,她不会长大。 轮到邓志能做那个梦了。 他在书房填税表,忽然听见咳嗽声。 他抬起头来,quot;伯母?quot; 他没有改口叫岳母,那时,他与韶韶尚未结婚。 他站起来,走出书房,quot;伯母,是你吗,你如果有话,可以同我说。quot; 他听到轻轻的叹息声。 他肯定那是伯母,不禁心酸侧然,quot;伯母,你看韶韶生活得挺好,你还有什么不放心?quot; 这时,有人推他,他惊醒,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伏在书桌上睡着了,推他的正是韶韶。 小邓疲乏地笑,quot;爱妻,你可有表演三盖衣?quot; 韶韶关心的说,quot;你做恶梦?嘴里呵呵连声。quot; quot;我梦见伯母。quot; quot;她怎么样?quot; quot;我并无实际看到她,我只听到她叹息。quot; 夫妻俩握着手良久。 第二天,邓志能主动找苏舜娟女士谈话,约好在医院附近一个公园见面。 邓志能脸上不是没有若干忧虑的,quot;上次我们说到你们三人失去联络。quot; 有一个冰淇淋小贩推着三轮车过来。 小邓忍不住,买了两筒香草冰淇淋,一个给苏女士。 苏女士说:quot;坦白说,自从看到姚香如的讣闻后,我同区永谅就一直失眠。quot; 小邓微笑。 他仍然爱她。 果然,苏女士说:quot;他一直爱她。quot; quot;那,为何离异?quot; quot;她嫁给他一则是感恩图报,二则是想从头开始,可是事后发觉根本不能忘却过去,故毅然离开了他。quot; 她没有错到底。 在那个时候,不愿错到底是要付出代价的,不但孤苦,也遭人非议。 邓志能在这个时候作出建议,quot;不如我把韶韶也叫出来,听听这个故事。quot; quot;不,这里边还有一个关键,韶韶也许不能自陌生人处接受这个事实。quot; quot;那是什么?quot; quot;姚香如还有一个孩子。quot;苏女士抬起了头。 邓志能张大了嘴。 呵,他灵光一闪,一定就是区奇芳。 韶韶与她一见如故,有着异常好感,就因为血统关系。 quot;啊,quot;邓志能大悦,quot;韶韶原来有个妹妹,韶韶不孤苦了,我会第一时间把这个讯息告诉她。quot; 苏女士默默不语。 quot;有什么困难?quot; quot;我与奇芳一直合不来,她不易相处,她完全不似韶韶,可是她父亲异常偏爱她。quot; quot;她们都不是孩子了。quot; quot;正是。quot; 自苏舜娟语气中,小邓可以听出终身屈居第二的苦涩。 这么多年了,她一直没有升上去,在丈夫心目中,苏舜娟地位永远不如姚香如。 她比她忠心百倍,辛劳有加,可是在他心中,她就是不如她。 区先生想必也十分敬重妻子,但那只是一种感恩,他对妻子可能言听计从,必恭必敬,但,他不爱她。 邓志能不知道多庆幸他在韶韶心中是第一位,韶韶在他心中也是第一位。 太幸运了,在现代人复杂的感情生活中,简直万中无一。 quot;韶韶可以接受这个事实吗?quot; quot;她是成年人,她也已得知她并非姓区。quot; 苏女士凝视邓志能,quot;在你心目中,韶韶十全十美吧?quot; quot;她?quot;小邓几乎没跳起来,quot;我才没盲目从妻,她这个人缺点之多——quot; quot;可是,她的缺点也是可爱的吧?quot; 那倒是真的。 鲁莽,急性子,全都是难得真性情。 苏女士叹息一声,quot;但愿我的女儿也可以找到这样的理想对象。quot; 小邓怪不好意思,quot;把我说得太好了。quot; 苏女士手上那只冰淇淋开始融化,小邓把冰淇淋接过来,三两口吃光。 quot;奇芳还不晓得她非我亲生。quot; 小邓大为讶异,quot;噫,你们应该早就告诉她,这种事瞒不了一生,也毫无必要隐瞒。quot; quot;区先生不让我说,当年他把奇芳争过来抚养,就决定不让她知道。quot; 荒谬,quot;拖到今日才说可能更为尴尬。quot; 苏女士不语。 quot;奇芳同燕和感情可好?quot; quot;奇芳自幼被送到康瓦尔寄宿读书。quot; 小邓感喟,quot;她是问题儿童?quot; quot;只有她的亲生母亲才敢那么说。quot; 小邓看着她,也许,问题就出在她从来没有斥责过这个女儿。 不过,他是小辈,他只敢腹诽,他没敢当面说出来。 他终于说:quot;我会选择适当时机尽量婉转地把这件事告诉韶韶。quot; 苏女士站起来,quot;谢谢你。quot; 她看上去十分疲乏,说这个故事,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quot;我送你。quot; 苏女士说:quot;有车子在公园门口等我。quot; 邓志能忽然问:quot;你与我这次会面,也是区先生示意的吗?quot; quot;不,我并非没有主张的人,这是我自己的主意,再瞒下去没有意思。quot; quot;我代韶韶谢你。quot; quot;先别高兴,也许韶韶会怨我。quot; 在这件事之前,邓志能满以为他自己机智、深沉、涵养工夫一流。 但是他对自己失望,他没沉得住气。 那日傍晚,韶韶开车上来接他。 她感慨地说:quot;看到没有,缆车站,十一二岁的某个星期六下午,母亲带我坐缆车到山顶,在旧咖啡屋给我买了热狗吃,可是不幸我喝了几口咖啡,一直觉得胸口闷,那是我童年时绝无仅有的外出活动,历历在目。quot; 小邓静静聆听,他早有心理准备,已经把耳朵训练好,他知道以后那几十年,这一类事故是有得听的。 韶韶伏在车子驾驶盘上,quot;怎么搞的,仿佛就是昨日之事,如不,即是上个星期,但当中二十年过去了。quot; quot;嘘,别透露你真实年龄。quot; quot;我从不隐瞒年龄。quot; quot;那是因为你还年轻。quot; quot;不,那是因为我的成绩与我年龄相等,还有,我并不想做比我年纪幼稚的事。quot; quot;来,我们去喝一杯。quot; 韶韶怪疑心地看他一眼,quot;做了亏心事,对我那么好?quot; 邓志能把妻子带到一间时髦会所,韶韶很高兴,正欣赏布置,有人向他们招手。 韶韶一看,那人却是区燕和。 quot;哎,quot;韶韶毫无心机地说,quot;苏阿姨的女儿。quot; 燕和朝他们招手。 韶韶说:quot;过去一下吧。quot; 小邓咕哝,quot;走到哪里都得坐台子。quot; 韶韶推他一下。 燕和十分热心,quot;我来介绍,我的未婚夫布志坚,邓医生、邓医生的夫人。quot; 韶韶受宠若惊,这些年来,她从来没曾沾过小邓的光,也不觉得她已晋升为医生夫人,经区燕和这么一说,顿时脸上光彩起来。 此际她也已看清楚了燕和的对象布志坚。 呵,原来是这个人,怪不得挺脸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哥儿,照片过一阵子便会在某些杂志不当眼的彩页中出现。 该君本来一脸高傲,后来听女伴说是医生,脸色稍霁,打了个招呼。 邓志能与韶韶立刻回到自己的桌子去。 韶韶悄声道:quot;没想到医生二字可以止咳。quot; quot;此处虚荣疫症蔓延,总得有点防身本领。quot; quot;地方是好地方,人却没意思。quot; 小邓不语,怪不得苏女士担心女儿的对象。 quot;燕和好像很高兴。quot; quot;高兴就好。quot; quot;会长久吗?quot; quot;哎呀,太太,天下有什么是海枯石烂的,就算有,也闷死你,今夕快乐就好。quot; 说得也是。 quot;韶韶,我有话同你说。quot; 韶韶心惊肉跳,quot;邓大嘴,我最怕你这副郑重其事、为国为民的口气,你想怎么教训我?quot; quot;你别多心,我不过是想——quot; quot;税务局追你?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俩一直分开报税,你的事我一无所知,你可别牵连我,我在新闻局有大好前途。quot; 小邓啼笑皆非。 这时,区燕和偕男伴离去,临走朝韶韶飞来一个眼色,年轻的面孔上呈现一股洋洋得意之色。 第四章 韶韶注意到她身上一整套的名牌衣着,每一样配件都叫得出价目。 quot;奇怪,苏阿姨怎么会允许女儿同这样的人走。quot; 小邓说:quot;唉,世上哪有那么多邓志能。quot; quot;有什么话好说,我讲在前头,我这几年都无暇生孩子。quot; 小邓喝一大口啤酒。 他想到那位编剧说的,没有什么故事,不能以三句话说完,他便开口道:quot;韶韶,我打听到你有一个异父同母的妹妹流落在外,你若愿意,可与她相认。quot; 一口气说完,他松口气。 韶韶眨眨眼,有点糊涂。 她没有要求邓志能重复,她把那短短三句话消化了一下,更正他:quot;你的意思是,我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quot; quot;不,quot;邓志能肯定地说,quot;那个孩子的母亲正是姚香如女士。quot; quot;不可能,我怎么会不知道。quot; quot;她只比你小一两岁,你不记得。quot; quot;母亲会告诉我,我们无所不谈。quot; quot;我知道你会抗拒这件事,但是韶韶,这是事实。quot; quot;她是谁,叫什么名字?quot; quot;韶韶,她就是区奇芳。quot; 韶韶耳畔quot;嗡quot;地一声,quot;啊,所以苏阿姨找上门来。quot; quot;是,苏女士特来把这个妹妹归还给你。quot; 韶韶觉得身子飘飘然,椅子像浮在半空。 半晌,她颓然说:quot;这种滑稽的情节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不可思议。quot; quot;你不是一直羡慕人家有要好的姐妹吗?quot; quot;可是,我对奇芳一无所知。quot; quot;慢慢发展感情呀。quot; quot;我觉得被伤害,妈妈为何一字不提?quot; quot;也许她有苦衷,因社会风气不开放,上一代的人苦衷特别多。quot; quot;可怜的奇芳,我霸占了整个母亲,她没有母爱。quot; quot;她生活条件比你高多了。quot; quot;明知是个养女而寄人篱下——quot; quot;她不知道身世,而且,区永谅是她亲父,相信我,她并无吃苦。quot; quot;不不不,邓志能,你不会明白,后母是不一样的,即使明理的苏阿姨,也还是两样。quot; quot;但是你没有父亲,两家扯平。quot; 韶韶忽然说:quot;我需要一杯烈酒。quot; quot;我明白。quot;他替她叫白兰地。 quot;那么,区燕和是什么人?quot; quot;燕和是苏阿姨的女儿,同你没有关系。quot; quot;可怜的奇芳。quot;韶韶不住的那样说。 邓志能握住妻子的手,quot;可怜的韶韶。quot; 韶韶说:quot;天啊,今夜我要失眠了,我痛恨失眠,人生过一日少一日,每一日都值得珍惜,故此每一日都得快快活活地过,但从今以后我都不能够再轻松了,惨!quot; quot;韶韶,多一个妹妹是好事。quot; quot;为何母亲守口如瓶,她不爱燕和吗?quot; quot;韶韶,不是燕和,是奇芳。quot; quot;啊是,她不爱奇芳吗?quot; quot;那并不重要,那已经过去,你愿意与奇芳相认吗?quot; quot;可怜的奇芳。quot; quot;韶韶,韶韶。quot; 她已醉倒。 可是半夜三点,韶韶醒了,一言不发起床洗脸穿衣。 邓志能拉住她,quot;干嘛?quot; 韶韶抬起头:quot;考试,早些到考场。quot; 邓志能掴打她的脸颊,quot;七老八十,考什么试?quot; 韶韶看到窗外一轮明月,颓然说:quot;天还没亮,原来还可以睡一觉,记得七点正叫醒我。quot; quot;醒来!quot;邓志能握住她双肩摇晃,quot;没有考试,听见没有?没有考试。quot; 韶韶呆呆看着他,这时才蓦然想起,她早已成人,且已结婚,有一份繁重的工作,还有一个家庭需要照顾。 她不出声,坐在床沿。 quot;可是做噩梦了?quot; 她微微笑,quot;是个美梦,那时我还不认识你。quot; 小邓靠在床上,手叠手,闭着眼睛,quot;是梦见老同学霍永锦吗?quot; 韶韶不回答。 他胡扯:quot;将来介绍老霍给我认识,那么,做梦就不会尴尬了。quot; 韶韶握住丈夫的手,quot;你去睡,别理我。quot; 谁知小邓生气,quot;我怎么可以不理你?quot; 韶韶眼睛红红,他倒是从来把她的事当自己的事。 韶韶想起同事汤琼,上了三个月的早班,天天五点钟起来上班,丈夫却依然故我,日日过了午夜才睡,不跟她说晚安,也不说一声早,由她自生自灭,才不会为她略为改变生活方式,暂时性都不可以。 汤琼告诉韶韶,披星戴月出门不要紧,可是那种孤寂感觉,非笔墨可以形容。 邓志能不是那样的丈夫。 当下他说:quot;讲话呀,发牢骚呀,自己家里,不必拘谨,爱发泄就发泄。quot; 半晌韶韶才问:quot;苏阿姨为什么不直接把秘密告诉我?quot; quot;也许她觉得我比较聪明可爱。quot; 韶韶看着小邓,quot;我相信是。quot; quot;你几时与奇芳相认?quot; quot;混熟了再说,quot;韶韶叹口气,quot;大家已经成年,光是讲往事,就能说上三天三夜,或者一字不提,过去的事拉倒。quot; 没听到回应,一看,邓志能已经歪在一边垂着头睡着了。 他的确累到极点。 天濛濛亮了。 韶韶想起母亲一早就起来改卷子,六十年代兴起许许多多夜校,母亲曾去教过国文,九点多下课回来,立刻睡觉,天尚未亮就改功课。 有很长一段时间,只要有外快,什么样的杂工母亲都肯做,赚得一钿是一钿,都是那种极费精神时间的兼职,毫无前途的廉价劳工。 有一阵子,母亲是邻居口中那quot;推销人寿保险的上海女人quot;,那时,区永谅与苏舜娟在干些什么? 他们一直在小洋房内享福吧,佯称找不到故人! 韶韶吃惊了,掩住嘴,她听出自己语气中的恨意,呵,要即时扑灭,不应有恨,她的童年生活虽然比较困苦,但是她得到的却并不比奇芳或燕和少。 即使可以调换身份,韶韶还不愿意呢! 韶韶最怕生活一片空白。 像奇芳与燕和是那样天真,简直还未自蛋壳中孵出来,是极端受保护小动物,真正吃亏。 况且,区永谅不过是小康,并非大富,这样出身的小姐,最难找到伴侣,不能吃苦,没有收入,一般家庭无福消受,有名望的家族呢,又会觉得不值什么,不上不下,卡在那里,是有点儿尴尬的。 韶韶自觉已经闯出头,每天早上起来,她完全知道自己应当做些什么。 像现在,她得沐浴更衣回到新闻室去。 她任由邓志能多睡一会儿。 到了楼下,才发觉是个大雾天,天地万物都湿漉漉的,不过空气十分新鲜。 韶韶吸了一口气,刚想往小轿车那边走,忽然听见有人叫她。 quot;韶韶。quot; 她转过头去。 呵,她知道他是谁。 韶韶立刻庆幸她身上穿的是一套名贵套装,皆因下午要到局里去维持秩序,不致失礼。 她用很平淡的语气说:quot;这么早,区先生。quot; 是,那是区永谅,头发全白了,但是梳理得十分整洁,深色西服,显得端庄大方,怎么看都不似已超过六十岁的人。 他清清喉咙,quot;你知道我是谁?quot; 韶韶忽然讽刺他,quot;久闻大名,如雷贯耳。quot; 区永谅呆住了,缓缓低下头。 她与他家里那两个女儿不一样,区韶韶反应迅速,辞锋尖锐,是个厉害角色,是生活把她训练成这样吧? 那边,韶韶心想,十多年来,在社会与各色人等周旋,不是挨批挨斗,就是整人斗人,咄!哪里还有省油的灯。 区永谅在薄雾里看着韶韶。 像,真像。 韶韶知道他心里想什么,毫不客气地说:quot;我一直告诉苏阿姨,其实家母与我并不相像。quot; 区永谅忽然想告诉韶韶,小时候,他曾把她抱在怀中。 但是韶韶看看表,quot;我赶时间上班。quot; quot;呵是,我送你一程。quot; 那辆深蓝色的房车驶过来。 韶韶没有拒绝。 她很自然平静地坐在车厢内。 此刻,区永谅又觉得韶韶不过是都会中所有能干的年轻女性之一,十分陌生,他不敢冒犯她。 倒是韶韶问:quot;区先生做什么生意?quot; quot;我做塑胶。quot; 生意就是生意,韶韶感喟,毋须搞航运建筑,即使只是做塑胶或搪瓷,已能生活得很好。 母亲一无本钱,二无魄力,跑断了腿,也苦了一生。 quot;听说,你是政府里的官?quot; 韶韶一怔,quot;嗤quot;一声笑出来,quot;呵是,豆官。quot; quot;舜娟说你嫁得很好。quot; quot;我的要求低。quot; quot;他是好青年。quot; quot;他的要求也不高。quot;韶韶微笑。 区永谅忽然有所顿悟,quot;那是婚姻的真谛吧。quot; quot;愚见认为那是任何一种人际关系的真谛。quot; 区永谅惊讶,那样有智慧,他知道她只比奇芳与燕和大三两岁,家里那两位真被惯坏了。 他终于说出心里话:quot;我一直挂念你们母女。quot; quot;谢谢区先生。quot; quot;分手之后——quot; quot;区先生,我到了。quot; 真不巧,刚刚说到要紧关头。 韶韶故意不让他讲下去,她不想听。 母亲已经过世,她逝去的童年也不会回头,多讲无益。 下车时,韶韶说:quot;区先生下次找我,请先通知我一声,好让我准备。quot; 为人长辈,也不见得有随时突击检查的权利,多年来工作上的训练使韶韶认为那是一种不专业不礼貌的表现。 他们一直认为她即是她母亲,错! 母亲被感情及直觉操纵一生,她才不会。 不过,韶韶苦笑,控制了现代女性的是她那份工作。 回到新闻室,上司召她。 quot;区,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quot; 韶韶一听,立刻明白了,quot;屎,你们要调走我。quot; quot;这是好事呀,证明你不是新闻室的家具杂物。quot; 韶韶吸一口气,quot;去何处?quot; quot;去区域市政局。quot; quot;呵,quot;韶韶冷笑一声,quot;刺配边疆。quot; quot;你的视线广阔了——quot; 韶韶给他接上去:quot;上头好升我。quot;这句话唬尽天下英雄好汉。 quot;正是,你是明白人。quot; quot;我不去。quot; quot;区,这不是可以讨价还价的事,总要有人去。quot; quot;今天真不是好日子,坏消息连二接三。quot; 洋上司翻着文件,半晌沉吟道:quot;两局里倒是有个空位,忙是忙一点,主要是侍候那位女勋爵,但是你可以胜任呀,你外形讨好,人又能干。quot; 韶韶忽然明白了。 她嘴角露出一丝笑,但马上把笑意收敛。 这才是他们要她去的地方,怕她倔强,先拿另一个位子吓一吓她,相比之下,这还算是优差,至少办公地方在市中心。 可是,让上司知道你比他聪明是行不通的,韶韶在脸上摆出犹疑之情。 quot;区,那是一份好差使,不知多少人想去。quot; 韶韶仍然维持缄默。 quot;好了,算是通知过你了,过两日这一连串调动自会公布。quot; 韶韶知道这上下恐怕人人都已知道此事,总算是个体面的位子,算了吧,受人二分四!焉得不低头。 她说:quot;你知我是最不计较的。quot; 一动不如一静,又得重头适应新环境,新同事的脾性习惯,真是十分劳累。 出来办事,主要不过是讲究与人相处,这么些年来韶韶已练得面皮老厚,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什么程度的轻与重,她都掌握得十分好,只是,实践起来,还是累得肌肉僵硬。 这是她第一次生出倦意。 从前母亲在时,她要照顾她,她不能言倦,好几次,被同事气得简直想动武殴打对方,去到警局在所不计,但一想到母亲、一腔怒火转为悲哀,独自走到街上,找个角落站着流泪,哭完了,才回去,若无其事地坐着继续办公。 现在已毋须这样做了。 现在一则心已刚强,二则也闯出点儿名堂,还有,母亲不在,她爱怎样就怎样。 辞了工专门在家搓麻将也在所不计,虽然韶韶并不懂得打牌。 她比奇芳要多吃许多苦。 奇芳再不如意,也不愁生活,奇芳永远不知肩上背着一家开销之苦。 韶韶那时盼升职是盼得发疯,因为升上去可拿房屋津贴,母亲可以住得舒服点。 她们母女一直租人家一个小单元住,公寓旧了,也不装修,灯饰家具都似怀旧片中道具,房东动辄劝她们搬走,愿意贴补一笔搬迁费。 终于升了,韶韶泪盈于睫,立刻打电话给家里,quot;妈妈,妈妈,我们可以搬家了。quot; 这句话至今,己超过八年。 临到真的搬家之际,又不舍得旧家,什么都带着走,小时候玩过的塑胶洋娃娃,一架古董恩德胡得打字机……她把新家里最好的套房让给母亲,quot;妈,我老不在家,住床位即可。quot; 之后日子较为舒适。 母亲一张嘴何等密实,从来没谈过她的过去,有,亦是不着边际之事。 把那样痛苦的往事埋在心底,真会减寿。 她是母亲生命中唯一的慰藉。 同事过来问:quot;调了?quot; quot;嗯?呵,是,哪里都一样做啦。quot; quot;可有升?quot; quot;没有啦,哪有那么快,人才又不是出众。quot; 韶韶无法把自己从往事中拉出来。 在那艰苦岁月里,区永谅的经济情况一直很好,但母亲丝毫没有在他身上得到任何资助,说起来,大概还有人会怪她没把奇芳带在身边吧。 ——不是一个好母亲。 韶韶叹口气,到了今天,他们都围拢来看,啧啧称奇,quot;像,真像,你不知你有多像你母亲。quot; 韶韶忽然感觉到无限辛酸。 她拨电话给邓志能。 邓志能怪紧张,quot;你从来不在办公时间找我,什么事?quot; quot;志能,这世上,我只有你了,你也只得我罢。quot; quot;每个家庭都一样啦,quot;邓志能好不诧异,quot;旁人怎么会理我们的闲事?我们也不会理会人家。quot; quot;我深觉寂寞。quot; quot;不怕,找个借口与同事脸红耳赤地大吵一顿好了。quot; 也是好办法。 quot;我同你相爱已经足够。quot; quot;大嘴,谢谢你。quot; 但是挂线后的区韶韶忧郁如故。 她同手下的小朋友说:quot;西门,去查一查,转换姓字需要何种手续。quot; quot;大姐,quot;那西门大吃一惊,quot;转职必须同时转换姓字吗?quot; 韶韶笑,quot;这是本市新例,已经三读通过,你赶快挑一个好听的姓名,像慕容、端木、香……quot; 那小朋友只得说:quot;大姐,我立刻帮你去查。quot; 韶韶忽然想跟从母姓。 她趁午膳时间与奇芳通了次电话。 奇芳一副隔夜嗓子,一听就知道还没起床。 哗,睡到日上三竿,真厉害。 quot;韶韶,你的声音真叫人愉快。quot;她有点哽咽。 quot;你有心事?quot; quot;你怎么晓得?quot; quot;听得出来。quot; quot;我与燕和大吵了一顿。quot; quot;姐妹以和为贵。quot; quot;唏,这是我们家事,外人不会了解,你不知道她这个人,自幼父母亲已把她宠成一种罕见怪物,此人利欲薰心,一直嫌我这个姐姐会影响她顺利嫁入豪门。quot; quot;怎么会!quot;韶韶不以为然,quot;一人作事一人当。quot; quot;她嫌我名誉欠佳。quot; quot;你做过些什么见不得光的事?quot; quot;出来,韶韶,我慢慢告诉你。quot; 韶韶说:quot;下午四时,我开一次小差。quot; quot;不见不散,死约。quot; 见了面,奇芳把原委告诉韶韶。 quot;我结过两次婚,她认为我有辱家声,听说,她未来公婆颇有迷信,怕乃妹像乃姐。quot; 韶韶quot;嗤quot;一声笑出来。 quot;你不以为然?quot; quot;幼稚,quot;韶韶不知不觉肯定已站在奇芳这一边,quot;这年头谁没结过一两次婚,燕和毋须急于做顺民讨好布家。quot; quot;你知道那家人姓布?quot; quot;不然我还能在新闻局里办公?quot; quot;布家请客,我全部不出席,我不是太懒,我根本已经很少回家,那日,家母叫我赴宴,我还不愿出现呢,幸亏去了,认识了你这样的好友。quot; 韶韶不出声。 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时候,我们老说,告诉他呀,坦坦白白地和盘托出呀,这有什么好瞒的?可是轮到自己,统统不是那么一回事,韶韶此刻就开不了口。 半晌,她问:quot;奇芳,你快乐吗?quot; 奇芳抬起头,想了一想,quot;不,我不快乐,我衣食住行均属上乘,但是我从小不快乐。quot; quot;为什么?quot; quot;我一直觉得父母不喜欢我,在我印象中,母亲从来未曾紧紧拥抱过我,我们从来没有互相诉过衷情,可是他们待燕和是截然不同的,相信你看得出来。quot; 韶韶吞一口涎沫,quot;但是你已是成年人了。quot; 奇芳微笑,quot;呀,可是我一直有自卑,一个人如果连父母都不能讨好,还能讨好谁呢?quot; quot;那是不必要的敏感。quot; quot;韶韶,为何我们那么投契?quot; quot;你真想知道?你准备好了没有?quot; 那奇芳犹疑了,警惕地把双臂抱胸前。 韶韶叹口气,quot;不不,我并非同性恋者,事情更糟,我是你同母异父的姐姐。quot; 奇芳张大了嘴,凝住表情,一动不动,她五官长得秀丽,静止的时候,面孔更觉完美。 韶韶这才发觉,长得像母亲的,其实是奇芳。 第五章 过了许久,奇芳举杯喝尽面前的冰水,quot;我不明白。quot; 韶韶进一步黯然解释,quot;我们的母亲结过两次婚,我姓许,你姓区。quot; quot;你明明也姓区。quot; quot;我也是上星期才知道的。quot; quot;你是我姐姐?quot; 韶韶点点头。 奇芳凝视她,双眼发红,quot;你为什么到现在才来相认?quot; quot;我说过我也是刚知道。quot; quot;谁把这件事一直隐瞒我们?quot;奇芳声音忽然提高。 周围的茶客已转过头来张望。 quot;他们三个人。quot; quot;哪三个?quot; quot;我的母亲以及你的父母。quot; quot;他们为什么不肯亲口跟我说?quot; quot;口难开。quot; 奇芳忽然掩着脸大笑起来。 韶韶了解这种情况,情绪受到太大的压力,一个人不是哭就是笑。 她按住奇芳的手,quot;我们出去走走。quot; 韶韶怕其余的客人不了解。 奇芳不反对,韶韶握着她的手,拖她出去,站在商场一个橱窗前。 只听得奇芳喃喃道:quot;我明白了,许多不能解释的细节,此刻完全水落石出,我到今日才恍然大悟,为何我的待遇与燕和完全不同。quot; 韶韶温言劝道:quot;苏阿姨不是那样的人。quot; 奇芳苦涩地说:quot;她固然没有陷害我,可是,她也不爱我。quot; 这时,橱窗内的售货员朝她俩微笑,她推门出来,quot;两位小姐,请进来参观。quot; 韶韶忙说:quot;改天吧。quot; 奇芳抬起头,quot;到我家来,我们再谈一会儿。quot;无助一如孩童。 quot;当然。quot; 奇芳的家布置新颖雅致,窗户外是维多利亚港。 一看就知道是父亲津贴的。 韶韶黯然,她可没有靠山,她所有的,不过是自己一双手,不精明行吗,不能干行吗? 韶韶打开手袋,取出母亲旧照及新照,递给奇芳。 quot;我的妈妈?quot; 韶韶点点头。 quot;长得那么美。quot;奇芳忽然破涕为笑。 韶韶想起邓志能首次见到她,尚称赞曰:伯母真是斯文端庄。 奇芳又说:quot;原来我像她。quot; 韶韶说:quot;我也觉得如此。quot; 她轻轻躺在沙发上,吁一口气,情绪太紧张了,她浑身肌肉酸痛。 奇芳站起来,quot;我要同我爸好好谈谈。quot; quot;坐下,现在不是时候。quot; quot;我不明白。quot; quot;他准备好的时候自然会叫我们。quot; quot;为什么要给他时间?quot; quot;因为我们是成年人,予人方便,即自己方便。quot; quot;他是我父亲。quot; quot;父亲也是人,把他逼入穷巷,也不是好事。quot; 奇芳呆半晌,问道:quot;韶韶你几岁?quot; quot;比你大一岁。quot; quot;可是你的智慧胜我百倍。quot; quot;不敢当。quot; 忽然之间,她俩紧紧拥抱在一起,两个人都哭了。 这个时候,韶韶的无线电话在她手袋里响起来。 是邓志能找,quot;你在什么地方?quot; 韶韶讲了地址。 quot;你的声音嘶哑,看样子你已与奇芳相认,我过三十分钟来接你。quot; 奇芳捧出照相簿。 quot;这本全是生日照。quot; 韶韶连忙打开来看。 照片这回事,拍的时候顶无聊顶费神,可是日后看起来其味无穷,简直堪称是无价宝。 自照片中韶韶目睹奇芳一年一年长大,每年都坐在漂亮的生日蛋糕面前穿着新衣服拍照。 苏阿姨待她也极好。 奇芳忽然问:quot;谁陪你长大?quot; 韶韶一怔,quot;妈妈呀。quot; 奇芳霍一声站起来,quot;她一直活在世上?quot; quot;她去年才过世。quot; 奇芳变色,quot;这些年来,她明知我流落在外,却不加以理会?这算是什么母亲!quot; 韶韶气了,quot;你有什么资格这样批评她?你根本不认识她,你跟着生父生活,怎么好算流落!quot; quot;你不知道我的童年是怎么过的。quot; 韶韶的声音更大,quot;你又何尝认识我的童年!quot; 奇芳瞪着韶韶,韶韶瞪着奇芳。 两人都有圆滚滚的大眼睛。 终于,奇芳跌坐在沙发里,quot;我不相信这是真的,可是我心知肚明,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我的生命如一张拼图,一千块碎片中就是少了这一块,你一说,我就知道这是真的,我曾多次怀疑母亲对我的冷淡必有原因。quot; 韶韶按着奇芳的肩膀。 奇芳把她的手抓得紧紧。 韶韶说:quot;告诉我有关你的婚姻。quot; 谁敢这样问一个朋友,三十年深交都不管用。 血浓于水,姐妹就是姐妹,刚相认,她不介意问,她也不介意答。 quot;很长的故事。quot; quot;没有什么故事不能以三句话讲完。quot; 奇芳苦笑,quot;纯是误会。quot; quot;更精湛了,一句话,四个字。quot; quot;韶韶,quot;奇芳骇笑,quot;你一贯口气是这样尖锐讽刺吗?quot; quot;失礼,这是我少年功力所聚。quot; quot;这倒好,你可以帮我对付燕和。quot; quot;对不起,我不会做任何人的打手。quot; quot;咄。quot; quot;况且,对妹妹,应当忍让。quot; 奇芳指着韶韶大笑起来,quot;好,好,看你的涵养工夫了,很快你会知道滋味。quot; 这时韶韶的无线电话又响,原来邓志能已在楼下,问可不可以上来。 奇芳说:quot;有请姐夫。quot; 韶韶看着她,quot;苏阿姨与燕和同他在一起。quot; 奇芳一怔,冷笑,quot;你说怪不怪,她们倒要靠姐夫做挡箭牌。quot; 韶韶说:quot;苏阿姨不过是打手,身不由己,也十分为难,不用同她过不去。quot; quot;呵,那谁是主脑?quot; quot;令尊。quot; 奇芳摆摆手,quot;当然,请她们也上来。quot; 韶韶代妹妹把大门打开欢迎客人。 苏阿姨神情黯然,一直无言。 较年轻的燕和却悲愤地抱怨!quot;妈,布家知道了会怎么想,我已经猜到布太太会这样说,她会瞄我一眼,似笑非笑道:唷,燕和,你们家倒是代代盛行结两次婚,妈,怎么办?quot; 众人都没有理会她,但是韶韶忽然怒火冲天,quot;嘭quot;一声拍在桌子上,所有的杯碟都几乎跳一跳,她厉声喝道:quot;怎么办!你搂着布志坚一家去跳海不就行了。quot; 燕和也疾声问:quot;你是谁,你教训我?quot; quot;你侮辱我,我就能教训你。quot; 手比声音还快,燕和已经吃了一记耳光。 在场所有人包括邓志能在内,都没想到韶韶会出手打人,事实上连韶韶本人都吓得一时缩不回手。 邓志能连忙去拦在妻子与众小姨子当中。 燕和顿时哭叫起来,百忙中她母亲护着她匆匆离去。 邓志能这时才骂:quot;韶韶,这是干吗,六国大封相?quot; 韶韶颓然坐下,quot;说,说你错爱了我,我不怪你。quot; 谁知隔了一会儿,邓志能居然悄悄说:quot;那区燕和也着实太嚣张了一点儿。quot; 奇芳见姐夫护短护到这种地步,不由得笑出声来,转念间,又想到一个人要爱另一个人到很强烈地步,才会有这样的言行,不禁大为感动。 quot;韶韶,上帝毕竟是公平的,失去了父亲,还你一个邓志能。quot; 这时小邓说:quot;燕和若去报警,你就吃不消兜着走。quot; 韶韶狰狞地笑,quot;她才不会,她怕得要死。quot; 奇芳说:quot;对,她怕布家知道。quot; 邓志能说:quot;韶韶你也太奸诈了。quot; 奇芳佩服得五体投地,quot;韶韶,你真是武诸葛。quot; 韶韶啼笑皆非。 小邓又说:quot;我看你得上门去道歉。quot; 韶韶同意,quot;是。quot; 奇芳又讶异得合不拢嘴,quot;什么,一下子又低声下气?quot; 韶韶看着奇芳,quot;所以你这人失败,你怎么不会转弯,你没听过能屈能伸?quot; quot;韶韶,原来你这人如此虚伪。quot; quot;好说,不然怎么出来混生活。quot; 奇芳顿悟,quot;怪不得,怪不得我不讨人喜欢。quot; quot;慢慢学,我来教你。quot; 韶韶转过头去,quot;她们母女来干什么?quot; quot;区先生想见你,韶韶。quot; quot;他已经见过我。quot;韶韶不感兴趣。 quot;他可以提供你父家的线索。quot; 韶韶抬起眼,quot;那是什么?quot; quot;你还有亲人在内地。quot; 韶韶一震。 quot;苏阿姨特地来请你,没想到会闹得那么不愉快。quot; quot;几时?quot; 奇芳问:quot;你真打算去,你不怕见到燕和?quot; quot;怕?quot;韶韶冷笑一声,quot;我怕的事极多,这一宗却不包括在内,我怕交不起房租,我怕久不升职,我怕病魔折磨,几时轮得到怕这种人。quot; 奇芳看着她,半晌说:quot;韶韶,我明白了,你的童年与少年,比我更不好过。quot; quot;不好过也已经过去,我反而磨练得比你们强壮百倍,真是不幸中大幸。quot; 小邓在一旁劝道:quot;训导完毕没有?一天也够了,怕只怕奇芳消化不了。quot; 韶韶发怔,quot;对不起,我一时兴奋过度,没控制自己。quot; 韶韶向奇芳告辞,答应第二天再见。 奇芳忽然沉着了,她说:quot;我也得为自己打算。quot; 在路上,邓志能问:quot;她那样说是什么意思?quot; quot;不知道,不过,她父亲一定可以满足她。quot; 睡至深夜,韶韶忽然把丈夫推醒。 小邓迷迷糊糊,quot;嘎,嘎,什么事?quot; quot;母亲生前为何一直未有提及我身世?quot; 小邓醒了,揉揉眼,斟杯水喝,才答:quot;她不想你背上一代的包袱。quot; quot;我开始觉得那不止是一个包袱,那是一个十字架。quot; quot;嗯,里边大有文章。quot; quot;大嘴,看样子你我要主演一出折子戏。quot; 小邓颔首。 那戏目叫quot;万里寻亲quot;。 小邓陪着韶韶去区家。 韶韶未有充分心理准备,她料到区氏环境不错,却猜不到他如此富裕。 在本市能够住独立洋房,家产就相当可观了。 可是母亲不愿意与他一起生活,即使已经生下奇芳,仍然坚持分手,何故? 这样决绝,却不让韶韶恢复本姓,又是何故? 苏阿姨先迎出来。 她总是先身士卒,且永远得不到功绩勋章。 邓志能一个箭步上前,quot;苏女士,你会原谅韶韶这个粗鲁失礼的人吗?quot; 他递上一盆小小的铃兰,香气扑鼻。 苏女士叹口气,quot;我低估了你们这些年轻人。quot; 韶韶本欲怙恶不俊地加一句,我早说过我不像我妈,后来一想,已经打了人,还待恁地,不如噤声。 为什么打人? 韶韶想了一夜,也已有合理解释,她是为奇芳出气,无论如何,奇芳是她的妹妹。 韶韶说:quot;我愿意向燕和道歉。quot; quot;道歉?quot;身后传来一阵尖声,quot;凡事说声对不起就算数?撵出去,把这人撵出去,听到没有?这是我的家,打三教九流,叫警察赶他们走!quot; 韶韶知道区燕和不会放过她,站起来拉开门就欲离开区家。 这时,她们听到一声咳嗽,大家都静下来。 区永谅出现了。 他对燕和说:quot;你不是约好朋友要出去吗?quot; quot;这女人不走,我也不走。quot; 可是她父亲生气了,quot;我叫你走,你就走。quot; quot;这是我的家!quot; 区永谅当众斥责女儿:quot;错,我还在这里,这是我的家!quot; 此言一出,大家都吃了一惊,苏女士立刻变色,她顿时下不了台,过半晌,才苦涩地对燕和说:quot;去,去同朋友看场戏。quot; 燕和还不识相,偏偏还要说:quot;妈妈,你一直懦弱无能,你连奇芳都怕,现在又怕这一对陌生人,你总是让人骑在你脖子上!quot; 燕和说罢,愤怒地拉开大门出去,quot;嘭quot;一声关上。 燕和这番话道尽苏舜娟无限辛酸。 韶韶难过了,她听了奇芳片面之词,以为妹妹受尽委屈,看样子,这间屋子里的女子全不快乐,没有谁是胜利者,邓志能猜得完全正确。 韶韶看丈夫一眼,只见小邓扬起一角眉毛,似在说:怎么样,我怎么样告诉你?一副事后孔明模样。 这时,区永谅问韶韶:quot;你打我女儿?quot; 韶韶只得答:quot;是。quot; quot;怎么可以动手打人!quot; quot;是,我不对。quot; 韶韶注意到,要到这个时候,苏阿姨的脸才松下来。 quot;这是谁教你的?quot;区永谅责备她。 quot;弱肉强食的社会。quot; quot;这么怎么说话!quot;区永谅并不欣赏,quot;每一个答案都强词夺理。quot; 韶韶跳起来,quot;去你的,你凭什么教训我?quot; 她的苏阿姨见势头不对,又来做和事佬,quot;好了好了,天都快亮了,有什么要紧的话说好了。quot; 区永谅这才吸口气,quot;韶韶,也许你不记得,你曾叫我爸爸。quot; quot;您说得对,quot;韶韶飞快答,quot;我完全不记得。quot; 区永谅拿她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过半晌他说:quot;听说,你很能干。quot; quot;好说,不过养得活自己。quot;语气倔强。 区永谅叹口气,quot;你已与奇芳相认?quot; quot;是,我可否代她提出一个要求?quot; quot;请说。quot; quot;请区先生善待她。quot; quot;我一直很爱她。quot; quot;她自幼失母,请爱她更多。quot; quot;你呢,韶韶,你呢?quot; quot;我?我会照顾自己,相信你己看出这点。quot; 区永谅叹息一声。 韶韶忍不住问:quot;区先生你为何叹息频频?阁下寓所似皇宫,玄关大过我家客厅,尚有什么不足之处?quot; 区永谅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忽然疲倦了,用手擦一擦脸,掏出一只信封,郑重地放在桌子上,quot;这是你祖母的住址。quot; 他缓缓转身走开,自背影看去,也就像个老年人。 扰攘那么久,韶韶也累了,她喃喃说:quot;信封里有我身世之谜?quot; 一抬头,发觉苏阿姨也已经离开,偌大客堂间只剩下她同邓志能。 quot;咄,这样无礼的主人。quot; 小邓赠她一句:quot;刚好对付无礼的客人。quot; 说得真好。 quot;韶韶,走吧。quot; 韶韶自觉不知多幸运,她可以一走了之,奇芳不能,燕和不能,苏阿姨更不能。 在车上,小邓问:quot;苏女士为何怕区永谅?quot; quot;她爱他,他不爱她。quot; 小邓看韶韶:quot;你为什么不怕我?quot; quot;笑话,我干吗要怕你?quot; quot;你不是老说你爱我?quot; quot;别忘记你也爱我。quot; quot;呵,这就扯平了。quot; quot;当然,夫妻地位不平等,有什么意思?quot; 韶韶打开那只信封,双手微微颤抖,只是一张便条,上书quot;上海茂名北路一百号三弄许旭英quot;。 quot;什么叫三弄?quot; quot;第三条弄堂,即LANE。quot; quot;多谢指教。quot; quot;谁是许旭英?quot; quot;许旭豪的哥哥,或是姐姐,即是你的叔伯,或是姑姑。quot; quot;大嘴,陪我走一趟。quot; quot;这次我帮不了你,我没有假。quot; quot;我可以等到你放假为止。quot; quot;小姐,你祖母什么年纪?还能再等?quot; quot;那,我叫奇芳陪我。quot; 这同奇芳有什么关系?奇芳姓区不姓许。quot; 韶韶沉默。 quot;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打败天下无敌手吗?quot;他揶揄她。 韶韶红了眼,quot;邓志能,你当心我同你没完没了。quot; 她哭了。 小邓看妻子一眼,如果他是她,他也会哭一场来发泄情绪。 趁着调动之前,韶韶告了两天假,连周未共四天,准备单枪匹马万里寻亲。 到了飞机场,却意外地发现了苏阿姨。 quot;你来送我?quot; quot;我来陪你去上海。quot; quot;是邓志能请你这么做?quot; quot;你把那小子的法力看得太大了。quot; quot;那是为什么?quot; 苏阿姨沉默一会儿,quot;我也想寻找答案。quot; quot;那好,quot;韶韶吁出一口气,quot;我们一起去。quot; 苏舜娟默默与韶韶同行到候机室。 半晌,韶韶问:quot;什么答案?quot; quot;我终身失败的答案。quot; 韶韶不以为然,quot;苏阿姨,你是尽责的妻子、母亲、朋友,没有人可以做得比你更好,你的角色不容易演,我想你对自己的要求是太高了。quot; 苏舜娟看着韶韶,quot;你把我说得太好。quot; quot;你太迁就家人,家人难免娇纵。quot; 苏舜娟难得听到这样的体贴的话,不禁泪盈于睫。 韶韶笑,quot;我们这一代比较想得开,看重自己,不过长年累月挺胸凸肚,也很累就是了。quot; 苏阿姨忍不住笑出来。 在飞机上,她告诉韶韶,quot;那时候,时势已经变了,有钱人把金条装在木箱里扛着南下,我们三个人,区永谅、姚香如与我乘轮船跑出来,永谅与我一向穷,只有香如,她带着一点私蓄。quot; 韶韶不出声。 quot;我们在北角租了间公寓,我还记得,那条街叫清风街,我们住楼下,窗户就对着街道,时有小贩经过。quot; 韶韶给她接下去:quot;客厅中有一台无线电,叫丽的呼声,天天听国语广播新闻。quot; quot;妈妈同你说的?quot; 韶韶点点头,quot;还有福尔摩斯探案广播剧。quot; quot;那时,你母亲已经怀着你,可是我们一直没有许旭豪的消息。quot; 一年后,韶韶想,我出生了。 quot;永谅在那个时候,决定同香如结婚。quot; 韶韶说:quot;苏阿姨,你应当争取。quot; 苏舜娟答:quot;我同永谅说,香如并不爱你,可是他疯犬似痛斥我,并怪责我妒忌。quot; quot;你听他的,妒忌是人的天性,有什么不对。quot; quot;那个时候,人的七情六欲越隐藏越见高贵。quot; 真虚伪。 quot;我搬了出来,找到一份小学教师的工作,自给自足,满以为不过是暂来歇足,没想到,一住三十多年。quot; 她低下头。 quot;我去看过你,小小的一团,可是有极之乌亮的眼睛,很会笑,香如一直流泪,但是看得出永谅把她照顾得很好,我记得香如说,她已无所求。quot; 韶韶忽然转过头,掩着嘴打个呵欠。 真无聊,她自责,对父母的往事细节一点兴趣也无。 quot;然后,奇芳也出生了,永谅那时在一间塑胶厂做事,已十分得心应手,我的心渐渐平了,安分守己教好功课,预备那样过我的余生。quot; 韶韶微笑,quot;胡说,那时你才二十多岁。quot; 苏舜娟讲下去:quot;可是,在一个炎夏的傍晚,区永谅忽然来找我。quot; 苏舜娟记得很清楚,她正在房内改卷子,房东太太同她说:quot;苏小姐,有人找你。quot;声音中透露着很大的惊讶。 第六章 她出去一看,只见区永谅坐在客厅,脸色灰败,强自镇定,还有,这还不止,他臂弯抱着一包东西,苏舜娟一看,愣住了,那是一个婴儿,是出生没多久的小奇芳。 她急问:quot;这是怎么一回事?quot; 区永谅的声音呆木:quot;我与香如已经分手,小女儿归我抚养,舜娟,请你帮个忙,我不会带孩子。quot; 苏舜娟马上把这个烫山芋接了下来。 她把孩子交给房东太太暂时照顾,立刻跟着区永谅去找姚香如,希望他俩有机会和解。 可是到了清风街,发觉大门虚掩,一推开门,却见人去楼空。 姚香如与一岁多些的韶韶一去不返。 韶韶说:quot;我们搬到恩平道,一直住在那里,直到我在政府拿到房屋津贴。quot; quot;谁照顾你?quot; quot;大部分时间在托儿所,母亲要上班。quot; quot;那里怎么样?quot; quot;不记得了。quot;韶韶微笑,记性那么好有什么用。 quot;你是个勇敢的女孩子。quot; quot;我并无特别自怜是真的。quot; 苏舜娟说:quot;我一直不知他们为何决裂。quot; 他们不是不能相处的。 看得出姚香如下了决心同区永谅过日子,不然,也不会急急生第二个孩子。 可见发生了极大的变故。 到底是什么事? 韶韶奇道:quot;你为什么不问区先生?你们已是三十年的夫妻。quot; quot;他要说他早就说了。quot; 韶韶摇摇头,没想到上一代那么爱玩猜谜游戏,长久做夫妻,长久不知对方心事。 quot;我同小邓,好话坏话都说遍。quot; 苏舜娟含笑,quot;即使是伤害对方的话?quot; quot;我们并无利害冲突,他干吗要伤害我?quot; 苏舜娟叹口气,quot;看样子你们把每一个细节都搞通了。quot; quot;也是迫于无奈。quot; quot;时代不一样,人心亦不一样。quot; 过一会儿,韶韶觉得困,眯上眼睛,竟然睡着了。 苏舜蜗看见这种情形,一怔,不由得摇摇头,韶韶也不小了,竟一点儿心事也无,说睡就睡,她们像她那个年纪,女儿都十多岁,真正满怀心事。 苏舜娟回想到最后一次去探访姚香如。 孩子尚未满月,香如躺床上,一岁多的韶韶把头靠在妈妈的床角,手指含在嘴里,听大人说话。 苏舜娟说:quot;永谅对你很好。quot; quot;对韶韶如同己出,算是难得的了。quot; quot;韶韶也姓区。quot; 姚香如一直微笑,眼睛却看着别处,没接触苏舜娟的目光。 quot;你们会很幸福的。quot; 可是姚香如忽然问苏舜娟:quot;你还记得旭豪吗?quot; quot;怎么会不记得!quot; quot;旭豪他大概是不会回来了吧?quot; 苏舜娟一听,没忍住眼泪,直滚下脸颊。 可是姚香如一直看着远处,仍然微笑,最后她说:quot;我也觉得他是不会回来了。quot; 苏舜娟没想到不出一个月,姚香如便与区永谅分手,且连初生婴儿也留下,走得无影无踪。 苏舜娟把握了这次机会,终于得偿所愿。 她才是区永谅的合法妻子。 这些年来,她问过自己十万八千次,你快乐吗? 她也回答过十万八千次,我不会比独身更不快乐。 区永谅不久离开了塑胶厂,自立门户,设计新品种塑胶模子,生意非常成功。 他们始终没有姚香如的消息。 苏舜娟有种感觉,区永谅并没有刻意去找她,这对于苏舜娟来讲,简直求之不得,她干吗要去找她?她永生永世不再出现更好。 可是时间过去,苏舜娟地位稳固了,孩子们长大成年,她开始怀念姚香如,并且稍觉内疚。 直至一日,苏舜娟看到报上的讣闻。 她把报纸轻轻递到区永谅面前,悄悄说:quot;要不要同奇芳说一声?quot; 区永谅一怔,接着双手籁籁地抖起来,别转了头,半晌才道:quot;说什么?你才是奇芳的母亲。quot; 奇芳的确由她一手带大,故意让奇芳长到五岁,完全脱离婴儿阶段,才生下燕和。 但是当苏舜娟抬起头来,吓了一跳,只见区永谅满脸泪水,她失措地指着他:quot;你哭了!quot; quot;我几时哭过?quot;他匆匆走入书房,锁上门。 苏舜娟到这个时候,才发觉区永谅根本没有爱过第二个人。 区永谅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整天不出来。 书房有一扇通向花园的长窗,可是落着帘子,看不清里边的情况。 第二天早上,苏舜娟急了,把奇芳唤来,quot;你用锁匙开门进去看看。quot; 燕和说:quot;我来好了。quot; quot;不,quot;她母亲说,quot;奇芳去。quot; 这里边有很大的分别。 奇芳急急开启窗门,看到父亲躺在长沙发上,面容憔悴,见有人,撑起上身,用手挡着阳光,沙哑地惊呼一声。 他说的是:quot;你来看我了,你原谅我了。quot;接着,呜咽起来。 奇芳吃了一惊,趋向前去,quot;爸爸,是我。quot; 区先生在这个时候又恢复镇静,他清清喉咙,quot;我一定是喝多了,竟在书房睡了这么长一觉。quot; 但是他的妻子已经听到那两句话了。 原谅,原谅什么,那件事,就是姚香如离开他的原因? 区先生的眼睛过了三天才消肿。 然后,区家在报上又读到韶韶的结婚启事。 是苏舜娟先沉不住气。 quot;我想见一见韶韶。quot; 谁知区永谅说:quot;我己打听过,韶韶在新闻局做事,很出风头,看情形早已在社会上立脚。quot; 苏舜娟不语,环境造人,信焉。 奇芳与燕和一事无成。 quot;听说她辞锋与作风都很厉害,你要小心。quot; quot;她会不会记得我们?quot; quot;你说呢?quot; quot;一般孩子都不记得四岁的事。quot; quot;是吗,那为什么奇芳小时老是问,那个漂亮的长头发的抱着她亲吻的阿姨是谁,并且,她为何不再来玩。quot; 苏舜娟噤声。 这是她心头的一根刺。 她不能解释为何一个幼婴能够如此贴切地形容出母亲的相貌,也许,血肉相连,婴儿有特殊感应。 她终于见到了韶韶。 韶韶没有令她失望。 她有独立的性格,精明、聪敏,完全知道她自己在做什么,目光准,料事如神,活脱脱的一个能干时代女性。 相形之下,奇芳与燕和都窝囊不堪。 一个靠父亲生活,从未上过一日班,另一个觉得父家尚不够派头,还要进一步上去高攀夫家,总是等别人来完成她个人的愿望。 如此幼稚,失望难免。 苏舜娟看看身边正在打盹的韶韶,她多希望燕和像这个姐姐。 飞机到了上海,韶韶自然睁开双眼。 quot;睡醒了?quot; 韶韶点点头,可是无梦。 下了飞机,韶韶发挥了她的能力,她把阿姨的手提行李背在肩上,一手挽着阿姨手臂,一马当先,操着流利普通话,陪着漂亮的笑脸,过五关斩六将,顺顺利利出了飞机场。 接着同计程车司机讲价钱,付美金,头头是道,双臂孔武有力,眼观四方,先扶阿姨上车,再看管行李,手挥目送,到达酒店,找到房间。 苏舜娟有见及此,不禁暗暗说,香如,有女若此,你应当瞑目矣。 quot;阿姨,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去找点资料。quot; quot;何用休息,我们这就找到茂名北路去。quot; 韶韶搓着双手。 quot;你犹疑了?quot; quot;我有点害怕。quot; quot;老太太是你的祖母,何用紧张。quot; 韶韶忽然说:quot;她也是一部近代史。quot; 苏阿姨一怔,慢慢回味韶韶那句话,苦笑起来。 quot;你想想,她什么没见过,辛亥革命、军阀内战、打日本鬼、国共之争、还有,三反五反、大鸣大放、文化大革命。quot; 苏阿姨不出声。 韶韶用手揉着双眼。 苏舜娟没料到一个在殖民地受教育,青年时期就被殖民政府吸收的官员会说出这番话来,倒是意外。 quot;再说,我又没有带电冰箱电视机给他们。quot; quot;那些,区永谅早就替他们办妥了。quot; quot;呵,你替我多谢区先生。quot; quot;应该的。quot; quot;明早,明早我们才去。quot; 结果,两个人都没熬得住,在黄昏时分,就找到车子,前往茂名北路。 整个故都浸在一层金色的薄雾里,看仔细了,其实是灰尘,新的建设夹杂在旧屋旧路中,宛如破衣上的补丁,极其不自然。 然而韶韶不是观光来的,她来寻找母亲的历史。 敲门,门开了。 quot;我们找许旭英女士。quot; quot;她出去了。quot; quot;你是哪一位?quot; quot;我是许老太的看护,我姓张。quot; quot;我是许老太的孙女,我祖母在吗?我来看她。quot; 对方吃了一惊,门缓缓打开。 那是一幢维修过的旧公寓。 在那层无处不在的灰尘中,韶韶看到一个老人背着大门坐在阳台一张藤椅子上。 这是她祖母。 她生命之源。 韶韶清清喉咙,欲走近她。 可是那幕张妈忽然说:quot;老太太已经不认得人。quot; 韶韶停住了脚。 张妈进一步解释:quot;她神智不大清楚。quot; 韶韶猛地退后一步。 quot;我来的时候,老人已经是这样。quot; 韶韶失去控制,眼泪汩汩而下。 这是她自母亲去世后遭遇的最大打击,身世之谜一层层揭开,终于找到父系嫡亲,祖母却不能相认。 韶韶激动地趋向前去,quot;祖母,我是许韶韶,我回来看你了。quot; 那老人轻轻转过头来,看着韶韶,一脸茫然。 quot;祖母,我是你的孙儿。quot; 那老人白发萧萧,每一寸皮肤都打着无数皱摺,一身上下总算干净,她看着韶韶,良久,似想辨认韶韶身份,但是她没成功,她不知这女子是什么人。 韶韶握住祖母的手,用另一只手背去擦眼泪,像个小孩子。 那老人忽然问:quot;你回来了?quot; 韶韶猛点头,quot;是,我回来了。quot; 老人随即紧紧抓住韶韶的手,quot;你回来了,那,我家的旭豪呢,旭豪又什么时候回来?quot; 韶韶一震,她明白了,老人自儿子失踪后就神智模糊,祖母受了极大的刺激,精神失常。 韶韶鼓起勇气,坦白告诉祖母:quot;我父亲早已不在人世。quot; 老人怔怔地看着韶韶,quot;不在了,不会回来了。quot; quot;是,quot;韶韶说,quot;祖母,我是他的女儿,现在我在这里。quot; 老人喃喃道:quot;是的,旭豪不回来了,我们没有钱,要付钱哪,要付钱才能一枪打死,否则要受折磨,慢慢流血,扛回家还没咽气,你说,我们哪来的钱?quot; 韶韶本来已经伤透了心,一听这番话,整个人如堕冰窖,她quot;霍quot;一声站起来,退后一步,背脊冷不防撞到一张椅子,椅子打翻在地,哗啦一声。 是苏舜娟扶住了她。 韶韶的身子不住地抖。 韶韶以不置信的口吻问:quot;你说什么,祖母,你说什么?quot;她如堕入恶梦迷宫。 老人别转了脸,继续看向弄堂。 一个小孩追逐另一个小孩,哗啦哗啦地叫过去。 韶韶缩到角落,不住抚摸手臂,原来她皮肤上统统起了鸡皮疙瘩。 正在这个时候,听见有人问:quot;你们是什么人?quot; 韶韶呆呆地转过头去,只见一个年龄与苏阿姨相仿的女子站在门口。 张妈连忙上前与她细语。 那女子脸色稍霁,充满讶异,quot;你说你是谁?quot; 韶韶问:quot;你又是谁?quot; quot;我是许旭英,许旭豪的妹妹。quot; quot;那你是我姑姑,我是许旭豪的女儿韶韶。quot; quot;旭豪有个女儿?quot;许旭英说着就哭了。 苏舜娟目睹这一幕,脸色灰败,用手帕捂着眼睛流泪。 quot;我还带来了父亲的同学苏女士。quot; quot;你母亲是谁?quot; quot;家母叫姚香如。quot; quot;她人呢?quot; quot;她在年头已经去世。quot; 许旭英看着侄女儿,quot;你像足了你父亲,我不用看任何证明文件,我相信你。quot; 韶韶此际已不知自己像谁,拥抱着陌生的姑姑,号啕大哭。 老人听见哭声,抬起头来,quot;莫哭莫哭,为什么哭?你父亲就要回来了,旭豪,你是男孩子,将来要照顾妈妈同妹妹,怎么老哭?quot; 韶韶一听,只觉人生的磨难无穷无尽,她不知道是否支撑得住。 她抓紧了姑姑的手,泪如雨下,整个背脊被汗湿透,心中奇苦,忽然想到很小很小的时候,被老师冤枉默书作弊罚留堂,既委屈又害怕,看着天色已黑不能回家的情况,正与此刻相同。 这时,幸亏苏阿姨过来说:quot;韶韶,你且去洗把脸,别激动。quot; 韶韶一想,这是事实,切莫刺激祖母与姑姑才好。 她慢慢把情绪压抑下去。 姑姑给她一杯白菊花茶。 张妈说:quot;我要喂老人家吃饭了。quot; 韶韶连忙站起,quot;让我来。quot; 张妈说:quot;我熟手,她会多吃点。quot; 苏舜娟此际作主说:quot;韶韶,我们先回去再说,让姑姑吃饭。quot; 韶韶把酒店房间与电话号码留下告辞。 苏阿姨一直轻轻抚摸她的手以示安慰。 韶韶摸着自己濡湿的额角忽然大笑起来,quot;难怪母亲对我的身世一字不提,她做得对,的确知来无益。quot; 苏阿姨不作声。 韶韶过一会儿又说:quot;原来她一个人统统承担了去,好苦的母亲。quot; 那夜,韶韶彻夜不能成眠,坐在床角,默默流泪,一闭上眼睛,就似看见一个满身血污的年轻人被扛到家门,身体穿孔,汩汩流着黑色的血,他母亲一见之下,神智就从此昏迷。 韶韶握紧拳头,直至指节发白,那年轻人,正是她的父亲。 她听到得得得的声音,半晌,才知道那是她牙齿叩牙齿发出来的异声。 正彷徨间,忽然听见有人敲门,她跳起来,沙哑着声音问:quot;谁?quot; quot;韶韶,我是志能。quot; 邓志能,怎么会是邓志能? 韶韶连忙去打开门,看到丈夫,如见到救星,籁籁落泪,quot;大嘴,大嘴,你来了。quot; 邓志能连忙抱住她,quot;韶韶,你怎么脸如金纸?quot; quot;大嘴,说来话长,你是怎么来的?quot; quot;我独坐家中,心血来潮,心惊肉跳,故赶了来。quot; quot;谢谢你,大嘴,我需要你,此刻我真的需要你。quot; quot;那我老实同你说吧,是苏女士打电话把我召来。quot; quot;又是她,苏阿姨真是个好人。quot; quot;她在电话中已与我说过大概,你不必重复了。quot; 他坐在床沿,打个呵欠,宽衣解带。 quot;大嘴,你睡得着?quot; quot;尽是妇孺老弱,单靠我,我能倒下来吗?非得休养生息不可。quot; 这一句话提醒了韶韶,她浑身血脉流通了,渐渐暖和,恢复镇定。 说得对,她若先倒下来,还能照顾祖母与姑姑吗? 韶韶连忙去淋浴洗头。 想到母亲苦命,又哭了一会儿。 披着浴衣出来之时,看见邓志能正在沉思。 quot;想什么?quot; quot;我在想,这些年来,不知由谁照顾许家母女的生活。quot; 这倒是真的,还能请看护照应老人,可见必有外快支持。 quot;听苏阿姨说好像是区永谅。quot; quot;必定是他,可是,他为何那么好心?quot; quot;他们是要好同学。quot; quot;是,也只能那样想。quot; quot;大嘴,你想到了什么?quot; 邓志能不出声。 quot;睡吧。quot; 韶韶和衣躺在他身边,quot;大嘴,幸亏嫁了你。quot; 真奇怪,不论世人遭遇如何,太阳还是升起来了。 韶韶躺在床上,忽然想起前些时候看过的新闻片,南斯拉夫内战,遍地哀鸿,志愿机构设法弄来一辆旅游车,接载一群孤儿往德国边境,可是还是遇到狙击手,车上挡风玻璃全碎,大人用身子覆盖在儿童身上保护他们。 可是四十多名孤儿中还是有两名中弹死亡。 尸体放在医院手术室里,镜头推向前,用白纸半覆盖着,小小的手小小的脚,面孔平和。 韶韶记得她忽然之间泪如泉涌,啊,已经去了上帝的国度了,统统变成长翅膀的小天使,永远不必吃苦了。 在世上那样苦,去到天国也是好的。 在这一刹那,韶韶忽然觉得人生在世,其实并无太大意义。 韶韶默默流泪。 邓志能拍拍她的背脊。 韶韶责怪丈夫:quot;都是你不好,我根本不想知道身世,是你叫我寻根问底,以后,我永远不能安眠。quot; 邓志能叹口气,quot;有时我觉得殖民政府的愚化教育再正确不过。quot; 真的,知道那么多干什么,一切在辛亥革命终止,加个句号,束之高阁。 邓志能又说:quot;知道太多,反而无益。quot; 天亮了。 苏阿姨过来敲门。 很明显,她也没睡好。 一坐下她就喃喃自语:quot;当年我们也知道凶多吉少,故此带着香如头也不回地走到南方。quot; 韶韶追着问:quot;家父可知道我的存在?quot; quot;不,我不认为他知道。quot; 韶韶颓然,无比凄凉。 quot;不知道岂非更好,否则挂着你,多一桩心事。quot;苏舜娟深深叹息。 韶韶呆呆看着窗外灰色的天空。 这时候,有人敲门。 韶韶起来开门,门外站着她昨日才相认的姑姑许旭英。 quot;你怎么来了?quot;韶韶连忙上前握住她的双手。 quot;趁你们未出去,我来托你办一件事。quot; quot;请说。quot; 许旭英看了看房中另外两位客人。 韶韶说:quot;都是自己人。quot; 许旭英仍然不语。 这时,邓志能机智地说:quot;苏阿姨,来,我们到楼下去喝杯咖啡。quot; 两人走出房间,关上门,过了一会儿,许旭英才开口:quot;韶韶,我育有一子。quot; quot;呵是。quot;那是她嫡亲姑表兄弟。 需要些什么呢,韶韶想。 quot;他在文革中吃了一点儿苦。quot; 韶韶不得不温言安慰,quot;那是过去的事。quot; quot;成家之后,给家里添了一个孙儿,今年二十一岁。quot; quot;那多好,可是需要学费留学?quot; 许旭英不语。 韶韶以为她不好意思开口,真是难得,韶韶听同事说过,有些亲眷开起口来,悍强之态,宛如讨债。 隔了很久,她才说:quot;那孩子,已经在外国了。quot; quot;那多好。quot; quot;他叫郑健。quot; quot;我马上与他联络,请把地址给我。quot; quot;这是郑健的照片。quot; 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嘴角有点倔强。 quot;我听他的同学说,有人在旧金山见过他。quot; 韶韶点点头。 quot;我希望他还在世。quot; 韶韶不语。 quot;可是,一点儿音讯都没有,他为什么不给我写信?quot; 韶韶不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quot;假如找得到他,同他说,他父母很挂念他。quot; quot;我知道。quot; quot;真奇怪,他们都是这样,半夜出去了,一直没再回来。quot;许旭英轻轻抱怨。 quot;我会设法找他。quot; quot;韶韶,你父亲出事,是有人告密。quot; 韶韶蓦然抬起头来。 quot;据说,是对他行动了如指掌的一个亲密同学。quot; 韶韶耳畔quot;嗡quot;的一声。 quot;姑姑,我父亲被送回家中那夜,你在不在?quot; quot;我在夫家。quot; quot;只有我祖母目睹真相?quot; 许旭英点点头。 quot;可怜的祖母。quot;韶韶喃喃自语。 quot;韶韶,我要走了。quot; quot;慢着,我们几时再聚一聚?quot; 许旭英忽然笑了,用手轻轻抚摸韶韶鬓角,quot;我己无心情吃吃喝喝,烦你同区大太说一声,区先生这些年来对照顾我们,我们十分感激。quot; 韶韶不动声色,quot;他一直寄钱过来?quot; quot;是呀,自五三年迄今。quot; quot;你们,不觉得突兀?quot; quot;一直就靠这笔不大不小的外汇生活,没有工夫去想别的,每个月收到汇款,才能松口气。quot; quot;以后由我寄。quot; quot;那就更好。quot; quot;我送你回去。quot; quot;不用了,记得郑健。quot; quot;我一定尽力。quot; 许旭英走了以后,韶韶开始收拾行李。 邓志能看见问,quot;你到哪里去?quot; quot;回家。quot; quot;不同你祖母多聚几次?quot; quot;下次吧,这回大家都没心情。quot; 邓志能端详韶韶的面色,不觉有异,更不放心。 他想一想:quot;回家也好。quot; 韶韶忽然问:quot;母亲怎可把那许多往事埋在心中,只字不提?quot; quot;伟大。quot; quot;也难怪她不让我姓许。quot; quot;是,姓许的家属命运甚为悲惨。quot; quot;可是,我明明不姓区,何必沾光。quot; quot;回去后,我帮你搞手续,你跟母亲姓姚吧。quot; quot;听说我的外祖父与舅舅尚在美国。quot; quot;不必联络他们了,他们要找你,那还不容易?quot; 韶韶微笑,笑意是迷茫同遥远的,她轻轻说:quot;我一直以为家母只不过是个颇能吃苦的女子,谁知背后有那么可怕的故事。quot; quot;那个年纪的中国人,讲起故事来,保证你毛骨悚然。quot; 他们回到了家。 韶韶第一件事便是四处联络找郑健。 quot;华叔,你要帮我找这个年轻人,他离家很久了。quot; quot;区小姐,请先坐下来。quot; 韶韶递过郑健的照片,姓名,学校及单位等资料。 华主管端详一番,放下照片,quot;怎么到现在才来找?quot; 韶韶说:quot;因为到今日才找到出头的人。quot; quot;我会替你寻找他。quot; quot;他是我的侄子。quot; quot;区小姐,无论是谁,对我们来讲都一样重要。quot; quot;谢谢你华叔。quot; 那中年人把韶韶送到门口,客气地握手道别。 她往新岗位报到,自有接待她的旧同事。 坐在写字台面前,韶韶恍如隔世,她似做了时光隧道的旅客,穿梭往返,终于回到自己的年代来。 同事一见她,吃了一惊,quot;韶,你怎么一夜之间瘦那么多?quot; 韶韶摸摸面孔,quot;我,瘦?quot; quot;你似大病过一场,到底什么事,婚姻不愉快,还是工作上有困难?说出来,别叫大家担心。quot; 韶韶低下头。 quot;凡事别放在心里,能诉苦就诉苦。quot; quot;我想念家母想得很厉害。quot; quot;大家都知道你们母女感情非常好,但是——quot; 韶韶给好心的同事接上去:quot;生老病死在所难免,宜节哀顺变,好好生活下去是正经事。quot; 同事嘻嘻笑,quot;你都明白。quot; 随即把文件统统放在她跟前,quot;这是你的功课,下午三时招待记者,有许多人有许多话要说。quot; 韶韶笑了。 幸亏有这么些工夫要限时限刻赶出来,不然真不知道活着干什么。 第七章 临下班时接到一通电话,quot;我是《光明日报》见习记者李惠珍。quot; quot;是,李小姐,有何贵干?quot;韶韶照样毕恭毕敬。 quot;区小姐,我知道你一个月的房屋津贴等于我半年薪水,而若干年后我可能会成为你的虾兵蟹将,但是,我还是大着胆子问一句,到了今天,你们的宣传稿仍然为老英粉饰太平,一句实话不说,到底是何居心?quot; 韶韶笑了,quot;你根据哪一篇稿件这么说?quot; quot;像今天这一篇——quot; 凭经验,韶韶知道这愤怒的青年一讲怕要一个小时,她说:quot;我让陈小姐同你解释好不好?quot; quot;她是你的下属?quot; quot;不,她是我同事。quot; quot;级数低于你?quot; quot;啧啧啧,没想到你的等级观念那么重。quot; 这时,识趣的陈小姐已接过电话,quot;喂,光明日报吗?quot; 韶韶忍不住道:quot;叫老董约束约束他的手下。quot; quot;得了,你去吧。quot; 韶韶的确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一离开办公室,她的脸便拉下来,面色铁青,看上去老气横秋,与平日的她大不相同。 韶韶把车子一径驶往区府。 区家有条私家路,路口停着一辆红色小跑车,活该有事,韶韶没算准距离,一下就挤了上去,把小跑车向前推了数公尺。 屋内有人闻声出来,一见是韶韶,立刻尖叫quot;叫警察!叫警察!quot;那是燕和。 奇芳也出来了,看到此情此景,只是微笑,双手绕在胸前,并不言语。 韶韶咚咚咚走上大门石级,quot;区永谅在不在?quot; 女主人连忙拦在韶韶面前,quot;有话慢慢说。quot; quot;苏阿姨,此事与你无关,请让开。quot; quot;什么事都与我有关,我同区永谅是三十多年夫妻,这里是我的家,有话同我说也一样。quot; 韶韶红着眼,quot;一人做事一人当,叫区永谅出来。quot; 此时奇芳与燕和都已噤声。 韶韶握着拳头,quot;出来!quot; 区永谅出来了。 他脸色灰败,看着韶韶说:quot;请进来。quot; 韶韶并没有进去,就在大门口,她指着区永谅,嘶声指控说:quot;你出卖我父亲,你霸占我母亲,你,你,quot;韶韶想诅咒他,但是她从来未这样骂过人,不知如何用词,忽然想起电影中含怨的女主角最爱用的一句话,派上了用场,她狠狠地说:quot;你不得好死!quot; 奇芳听了,讶异得合不拢嘴,拉一拉韶韶颤抖的手,quot;你在说什么?quot; quot;我说什么,区永谅最明白!quot;韶韶心中的恨意结晶,刹那间聚成一大团,quot;当夜是你通风报信,导致我父亲被捕枪毙,然后你假装好心,带我母亲南下骗婚,你的奸计被我母亲识穿,所以她离开了你,她恨你至深,以致无法面对奇芳,她牺牲了奇芳,她——quot;韶韶快要扑过去了。 这时身后有双强壮的手紧紧扯住她的双臂。 韶韶奋力挣扎。 quot;韶韶,是我。quot;是邓志能。 韶韶听不进去,尽全力要挣脱邓志能。 邓志能迫于无奈,在她耳边大喝一声。 韶韶无赖的站住。 她怔怔地看着区永谅,只见他浑身籁籁地发抖,韶韶忽然清醒了,咦,面孔上发凉的是什么?她伸手一摸,是眼泪,这是怎么发生的?剧情与对白怎么会像老式苦情片,韶韶掩住嘴,蹬蹬蹬退后三步。 邓志能紧紧握住韶韶的手。 quot;走,quot;邓志能说,quot;奇芳,我们一起走。quot; 奇芳怪叫:quot;我才不要走,我根本不明白你们说什么!quot; 韶韶疲倦了,低声说:quot;奇芳你莫认贼作父。quot; quot;他本来就是我生父,什么认不认的。quot; 这时,有一把清晰的嗓子在一旁问:quot;永谅,这孩子说的是真话吗?这是香如离开你的原因吗?quot; 韶韶累得连双眼都睁不开了,quot;苏阿姨,你一直知道真相,不过那时你太想得到他,理不了那么多,而他,又太想得到姚香如,所以许旭豪被牺牲掉了。quot; 燕和踏进一步,quot;谁?谁是姚香如,谁是许旭豪,这些人同我们有什么关系?布家知道了怎么办?quot; 韶韶看着燕和说,quot;布家知道了,各走各的路。quot; 燕和脸色发白,quot;不会的,妈,不会的。quot; 苏舜娟问丈夫:quot;是真的吗?quot; 区永谅脸色反而平和了,quot;是,是真的。quot;多年来背着内疚重担,认了罪,忽然卸下了千斤之压,反而舒服。 苏舜娟脸色灰败。 韶韶这时才发觉,噫,原来她不知道真相。 quot;许旭豪被捕是因为你泄漏秘密?quot; quot;是,由我亲口告诉特务,许旭豪是地下党员。quot; quot;为什么?quot; quot;我恨恶此人,欲除之而后快。quot; 苏舜娟浑身颤抖,quot;但亲友同学都以为你是他最好的朋友。quot; quot;是吗,你们看错了。quot; quot;你恨他,是因为香如的缘故吧?quot; 这时,奇芳quot;霍quot;一声站起来,quot;我听不懂这些对白,也不想继续听下去,对不起,我出去一下。quot; 燕和这次行动与奇芳一致,她俩退出书房。 区永谅语气平淡,似在讲别人的往事:quot;我一直痛恨许旭豪,我亲近他,完全是因为姚香如的缘故,许旭豪出身富裕,长得英俊高大,资质聪明,平时根本不必做笔记写功课,考试前夕翻一遍课本即能名列前茅,他凭什么得天独厚?我憎恶他这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quot; 苏舜娟掩着面孔坐下来。 quot;我是一个穷小子,光是筹两块银洋做大学报名费已经花尽我母亲所有私蓄,她怎么说,这两块钱本来是买绒线给你弟妹织件新毛衣过年的,人与人的际遇,怎么可以相差那么远?quot; 邓志能在这个时候开口:quot;这也不能表示你可以陷害他人,置他人于死地。quot; 韶韶拂一拂手,quot;他说得对,人的确分清浊高下,他是一个坏人。quot; 邓志能拉着韶韶的手,quot;我们走吧。quot; quot;不,听他把话讲完。quot; 邓志能说:quot;没有必要了,我欲作呕。quot; 可是区永谅似住不了嘴,这番话他非说出来不可,他要说给自己听,说出来而后快。 quot;我举报他,不过是叫他吃一点苦,叫他关起来——quot; 韶韶抬起头,quot;我们走吧。quot; quot;等一等。quot; 是苏舜娟叫住他们。 quot;我也一起走。quot; 她打开了大门,跟客人一起离开区家。 她吩咐邓志能:quot;在市区把我放下,我有朋友。quot; 邓志能一言不发,风驰电掣,一路把车驶出郊区。 韶韶说:quot;找个地方,我想喝一杯。quot; 啊,幸亏有老酒这样宝贝,造福人类。 苏舜娟下车之后,韶韶偕邓志能到酒吧间坐下痛饮。 quot;我真感激。quot; quot;感激谁?quot; quot;我母亲,感激她一字不提,让我有一个完整的少年及青年期。quot; quot;她的确是个好母亲。quot; quot;她并不打算复仇。quot;韶韶颓然。 邓志能安慰说:quot;她生活得那么好,已经是报了仇。quot; quot;我也没有能力替她复仇。quot; quot;她并不想你那样做。quot; quot;区永谅会不会因内疚发疯,在精神病院过其余生?quot; 邓志能微笑,quot;机会甚微。quot; quot;他晚上睡得着吗?quot; quot;所以一直接济你祖母呀。quot; quot;现在不用他了,许家不再要他的臭钱。quot; 邓志能按住妻子的手,quot;真相总算大白了。quot; quot;对我有什么益处呢?quot; quot;一个人总得知道自己的身世。quot; quot;我情愿不知道,在这之前,我是一个快乐的人,此刻我心充满仇恨。quot; 小邓推一推面前的空瓶子,quot;我们回家吧。quot; quot;感谢上帝,我总算有一个家了。quot; 半夜,韶韶起来呕吐。 邓志能服侍她,quot;我替你告假。quot; quot;大嘴,我不想上班。quot; quot;休息一两天好了。quot; quot;不,我欲辞职,终身放假。quot; quot;酒醒后再商量。quot; quot;我累了,一直以来没停过,十五岁便出来替顽劣的小学生补习,我累得抬不起头来。quot; quot;我支持你,不做就不做。quot; quot;大嘴,谢谢你。quot; 邓志能紧紧拥抱妻子。 可是第二天清早,韶韶带着熊猫那样的黑眼圈又上班去了。 身体里有一把声音呼召她,自小自力更生,上班是生命中大事,一切荣耀均自工作而来,除非倒下来,否则她抱着八字真言做人,工在人在,工亡人亡。 邓志能替她办了更改姓字手续。 quot;你肯定不从夫姓?quot; quot;我想都没想过。quot; quot;你是个强悍的女子。quot; quot;谢谢。quot; 姓区姓了那么多年,要改过来,真不是容易的事,证件上的姓字改过来还算简单,但是同事朋友以致相熟的店员之类仍叫她区小姐或区大姐。 她也不去更正。 她改了姓姚。 quot;我得纪念家母。quot;她说。 姚韶韶,活脱脱一个上海女子的姓同名。 改了之后,内心舒服得多。 奇芳找到了她。 quot;那个故事,是真的吧?quot; 韶韶点点头。 quot;我总算弄清来龙去脉。quot; quot;奇芳,对不起,你也是受害者。quot; quot;可是,即使生母没有放弃我,跟着你们,生活必定清苦。quot; quot;是,十五岁之前,我只得一双黑皮鞋。quot; quot;那么,韶韶,你才是受害人。quot; quot;不过母亲爱我。quot; 奇芳抬起头,quot;我幼时,时常做梦,有一长发的女子轻轻拥吻我,非常亲密,那是她吗?quot; quot;不,她一直是短发。quot; 奇芳黯然说:quot;我必定是弄错了。quot; quot;苏阿姨近况如何?quot; quot;她?她正与我父亲办离婚。quot;奇芳显得漠不关心。 韶韶吃了一惊,那么些年了,她忍耐了那么久,终于决定结束这一段关系。 韶韶忽然问:quot;布家会怎么想?quot; 奇芳笑:quot;我们不用再关心布家,布志坚已与燕和分手。quot; 韶韶松口气,quot;那真好。quot; quot;好?你别幸灾乐祸。quot; quot;我是真心觉得好,自由比什么都重要,好不容易摆脱苛政,又淘汰了吃人的礼教,何苦再把枷锁往脖子上套。quot; 奇芳不语。 过一会儿她才说:quot;韶韶,你与我不同,你好比一只彪劲的野生动物,自幼在旷野中觅食,崇尚自由,我同燕和,不过自一个家走到另一个家,抱怨归抱怨,一想到外头风大雨大,吓得打哆嗦。quot; quot;胡说,找份工作,练习一下,保证跑得比我快。quot; 奇芳只是苦笑。 quot;喂,别忘记你是我的妹妹。quot; quot;环境造人。quot; quot;没出息。quot; quot;出息是要吃很大的苦头的。quot; quot;但是,quot;这是经验之谈,quot;不是熬不过去的。quot; quot;我一想到煎熬,就觉得没趣,像你,自幼考奖学金,稍有差错,即时失学,我真做不来,我资质差,又无毅力,不是那块料子。quot; 韶韶感喟,当年姚香如假使没有离开区永谅,她一直在区家长大,也会沾染奇芳的习气吧;为一袭新衣烦恼,为男朋友一句话流泪…… 她失笑了。 quot;你笑什么?quot; quot;我笑殖民地中国人一听见要回归祖国便惊惶失措。quot; 奇芳懊恼,quot;你太会讽古喻今了。quot; 韶韶又笑。 quot;我就要搬家了,地方大得多,父亲把名下一间地位最好的公寓拨到我名下,韶韶,谢谢你。quot; quot;谢我?quot; quot;你使他内疚,我这个渔翁因此得利。quot; quot;他决定分家?quot; quot;是,燕和也得到了她那份。quot; quot;苏阿姨呢?quot; quot;她不会吃亏。quot; 那么精明的一个人,怎么会拆散他的财产? quot;据说,你也有。quot; 韶韶一时没听明白,quot;什么叫我也有?quot; quot;他也会分部分财产给你。quot; 韶韶quot;霍quot;一声站起来,断然说:quot;我不要!quot; 奇芳讶异,quot;你这个人,好比文艺小说中那种富贵不能移的女主角。quot; quot;叫他不要骚扰我,否则我对他不客气。quot; quot;韶韶,你有毛病。quot; quot;他是我的杀父仇人!quot; 奇芳看了韶韶一眼,quot;韶韶,你将此事戏剧化,当时当地大量搜捕与另一个政党有牵连的大学生,宁可杀错,绝不放过,你父亲那样明目张胆从事活动,根本已经打算为他的信仰牺牲,他迟早会关进去。quot; quot;你当然帮你父亲说话。quot; quot;是,在我心目中,他却是一个好父亲。quot; 韶韶冷笑一声。 quot;你瞧你瘦得多厉害,上一代的恩怨像阴魂似地缠上了你。quot; quot;难道我们母亲的命运没有使你伤心?quot; 奇芳摇摇头,quot;她虽然是我生母,我却根本不认识她,她的遭遇,她的不幸,未能打动我,感情上我俩没有联系,韶韶,我比你幸运。quot; 这一次会面,到此为止。 不久,韶韶发觉衣带渐宽,所有裙子都松荡荡,可见她实在是瘦得厉害。 上司召她回总部,quot;如果你真的那么不快乐,我可以调你回来。quot; quot;太迟了,人家会以为你我有暧昧。quot; quot;你身上有病吗?quot;那外国人相当关心。 英国人,这种表面工夫是绝对有一手的。 quot;我可以马上到政府医院去验血。quot; quot;我不是怕传染,我只是想你保重身体。quot; quot;我丈夫是一名医生,别担心。quot; 那医生在当晚递了一张卡片给她。 韶韶一看,卡片上写着quot;陈日良心理医生quot;。 韶韶quot;飕quot;一声把卡片扔到一角,quot;你当我是神经病?quot; quot;我是为你好。quot; quot;我没有事。quot; quot;等你承认有事已经太迟。quot; quot;不要再说下去了!quot; quot;酗酒者怎么都不肯承认他有问题——quot; quot;大嘴,你信不信我毒哑你。quot; 邓志能也生气了,quot;你那牛劲。quot; 他把自己关进书房里。 韶韶熄了睡房的灯,近日她害怕睡觉,她不是睡不着,她已经累到极点,几乎一躺下就堕入梦乡,她怕的正是那些恶梦。 迷糊地,她在浓雾中走入一个广场,不辨方向,忽然之间,枪声响了,如炮竹一般连珠价一阵,她听见呻吟声,她流着泪摸向前,一手滑腻,血,腥气,一手的血,韶韶哀号,一声又一声,痛、痛、痛。 quot;醒醒,醒醒,韶韶,喝口水。quot; 整头整脑都是冷汗。 韶韶病了。 她被送进医院。 经过诊断,是急性阑尾炎。 立即要做手术,韶韶得知,反而得意洋洋,quot;大嘴,这就是我嫁你的原因。quot; 邓志能本来担心得要死,眼泪都几乎要掉下来,一听到娇妻恢复本色,心中顿时一块大石落地。 手术顺利,韶韶醒来后心中有奇异的平和感觉,她竟不介意就此一眠不起。 忽然之间她有点明白母亲的心情,死后复生,所以她一心一意带大韶韶,已无他念。 那么些年来,她活着,可是也等于没有活着。 quot;你好吗?quot;邓志能握住韶韶的手。 韶韶惨淡地笑一笑,quot;你刀法不错,邓志能。quot; quot;看谁来了。quot; 邓志能身后站着苏阿姨。 韶韶欠一欠身,伤口似刀割般痛。 quot;躺下躺下,quot;苏阿姨按住她。 韶韶忽然泪如雨下。 邓志能故意说:quot;这样都挺不住,平时充什么强好汉。quot; 韶韶也趁势落台,quot;英雄只怕病来磨。quot; 小邓说:quot;我先出去一会儿。quot; 韶韶说:quot;苏阿姨,我连累了你——quot; quot;绝对不关你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quot; quot;到底因我而起。quot; quot;不,是我自己要跟你到上海寻找答案。quot; quot;我深觉抱歉,而燕和因此也受到牵连。quot; quot;燕和在外头等我,你想见她吗?quot; 韶韶忽然不介意了,quot;好,我正要向她道歉。quot; quot;唉,姐妹间,何必说这种话。quot; 这个时候房门quot;咿呀quot;一声打开,燕和进来了。 韶韶眼前一亮,不知怎地,此女己除下身上所有的真假首饰,浑身轻松,一套便装,也不化妆,看上去清丽脱俗。 她把手袋往椅子上一扔,似笑非笑地看着韶韶,quot;完了,再也不用理布家怎么想了。quot; 韶韶发怔,内疚的心情油然而生。 谁知燕和接着说:quot;算了,一直担心人家怎么想,嫁过去之后更加夜长梦多,心惊肉跳,大概不是福气。 韶韶忍不住笑了。 燕和撑着腰,quot;不过他们家真有名望,quot;叹口气,quot;若能结婚,当真叫人刮目相看。quot; 韶韶问:quot;可是,你们相爱吗?quot; 燕和仍然踱步,quot;信不信由你,他这个人,其实不坏。quot; quot;会不会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我从来看他不入眼。quot; 燕和讶异,quot;你的目光,同我妈一样。quot; 韶韶与苏阿姨相视而笑。 燕和看着病床上的韶韶,quot;你欠我一记耳光。quot; 韶韶把脸伸过去。 quot;现在?不,我要你记着,我会在你最尴尬的时候向你讨还,惩罚你这个人滥用私刑。quot;燕和的语气仍然十分恼怒。 quot;要不要利息?quot; 没想到区燕和十分慷慨,quot;免息,但本钱非讨还不可。quot; 她一转身出去了。 韶韶同苏阿姨说:quot;看,她不是长大了吗?quot; quot;晚上仍然天天哭。quot; quot;会过去的。quot; quot;那个男生已经携新欢到处亮相。quot; quot;我保证燕和会找到比布志坚更好的对象。quot; quot;啊?quot; quot;没有人会比那人更差。quot; 苏阿姨忍不住笑出来。 quot;燕和对他是认真的,一年多来什么都不做,净当他的附属品,患得患失,布家一句话,紧张得不得了……quot; 韶韶冷笑一声。 苏阿姨忽然说:quot;区永谅对我来说,也如此重要,可是从头到尾,他未重视过我。quot; quot;请勿在我跟前提这个人。quot; quot;好,韶韶,你多多休息。quot; 我走了。 他们都走了。 韶韶轻轻阖上眼。 母亲在临终之际,有释放的感觉吧,终于可以放下一切苦难回去了。 她轻轻叫:quot;妈妈。quot; 像是听到母亲的回应:quot;韶韶,韶韶。quot; 坐在母亲膝上,拿母亲的胸当椅背,母亲的手一下一下不住抚摸着头发,她偶尔会抬起头来,quot;妈妈。quot; quot;韶韶。quot; 韶韶的眼泪如泉涌。 无论什么时候,她醒来,妈妈总比她早醒,她睡了,妈妈还在干活。 妈妈要到她长大成人才敢生病,那一病结果没起来。 韶韶出院那日,邓志能要进手术室,她独自叫车回家。 脚软手软地回到家门,管理员马上走过来,quot;邓太太,你回来得巧,请把邓医生的车挪一挪,它堵住了华律师的车出不来。quot; 韶韶去一看,果然是,只得回家找到车匙,上车去把邓志能的车子开走。 坐在驾驶位上,一抬头,看见车子前面不远处站着一个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区永谅,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韶韶虽然大病初愈,也还有力气咬牙切齿地大叫一声:quot;刽子手!quot; 她一踏油门,车子往前冲了十余尺,眼看要撞上去,区永谅并没有躲开,他站着一动不动,似准备送死。 韶韶在千钧一发之际踩住了刹掣,车子是德国车,性能好,她伸出头去骂:quot;找死?quot;车头离区永谅不到一尺。 管理员马上跑过来问:quot;什么事,邓太太,什么事?quot; quot;这人找死!quot; 管理员陪笑问:quot;这位先生找谁?quot; quot;我找邓太太。quot; 管理员不欲理此闲事,退得远远。 区永谅很镇静,quot;韶韶,我有话同你说。quot; quot;杀父仇人,无话可说。quot; quot;韶韶,听我解释。quot; 韶韶生气的说,quot;你再缠着我,我报一一零。quot; quot;韶韶,那不是我。quot; 韶韶大怒,quot;什么叫不是你?quot; 她进入电梯,按下关门掣,在电梯门合上之前,她听到区永谅在门外大叫:quot;告密成功的不是我!quot; 韶韶头都晕了,伏在电梯壁上喘息。 进入屋内,倒在沙发上。 伤口痛得她不住呻吟。 只得连忙取出一粒药丸服下。 这个时候,电话铃响。 韶韶希望是邓志能。 quot;区小姐?我姓华——quot; quot;华叔,怎样,有何消息?quot; quot;香港无此人。quot; 韶韶的心quot;咚quot;一声沉下去。 quot;会不会在海外?quot; quot;只要在海外,一定会有联系,区小姐,生活是很严肃的一件事。quot; quot;那么,华叔,照你的揣测,郑健会在何处?quot; 对方沉寂了一会儿,说:quot;我会继续替你留意此人。quot; 韶韶道谢,放下电话,捧着伤口,到床上躺下。 她又听到了母亲的咳嗽声。 韶韶欲撑腰起来,quot;妈妈?quot; 但心头很明白那只是幻觉,只得安心躺着。 没过多久,邓志能匆匆赶回家来,鞋也不脱,一直走到卧室,握住韶韶的手。 韶韶勉强的笑了一笑。 邓志能感喟地说:quot;辞职算了。quot; quot;我刚向唐某李某简某这种庸人证明我能力比他们强,怎么好辞工。quot; quot;比庸人强,好算什么?quot; 韶韶不语。 过一刻说:quot;我的薪水……quot;曾养活她们母女,故恋恋不舍。 quot;休养好了再出山。quot; quot;那我申请停薪留职好了。quot; quot;别烦恼,静心休养。quot; 她又瘦了一个圈,天天食而不知其味,夜夜辗转反侧。 第八章 同事来探访她,吓了一跳。 quot;阿区,我们都知道邓医生为人,他是没话讲的好丈夫,问题不在他,你们迁入新居有无找勘舆师看过?会不会是邪灵作祟?你看你,忽然之间似憔悴了十年。quot; 韶韶悻悻然,quot;对,现在看上去同您差不多岁数了。quot; quot;韶韶,此刻不是斗嘴的时候,先要找出你心神不宁的原因。quot; quot;我倦了。quot; quot;每次你都会再度站起来作战。quot; quot;我欲退出江湖。quot; quot;你要走?没有人会哭,走了以后,就此销声匿迹才好,千万别思复出,在家干吗,孵豆芽?闷死你,人家太太团才不同你玩,旧同事时间又有限。quot; quot;依你说,难道做一辈子牛?quot; quot;那又不用,四十五吧,四十五岁好退休了。quot; quot;可是我今年已经疲不能兴。quot; quot;我明日带人来替你看风水。quot; 同事走了,韶韶也就忘记此事。 谁知隔了一日,她真的热心地带着术士上门来。 那位先生一进门便紧皱眉头。 把罗盘摆出来,看了半晌,忽然抬起头,quot;这间公寓所有窗户方向全不对。quot; 韶韶一听,觉得娱乐性甚强,不由地笑问:quot;那怎么办,封掉重开?quot; quot;窗户是屋子的眼睛,此刻所有的窗都朝阴,眼睛看到的全是不愉快的事情,屋主心情自然欠佳,且时常有故世的新人入梦,是不是?quot; 韶韶一怔。 quot;搬家吧,邓太太,此处不适合你。quot; quot;搬往何处?quot; quot;搬往西方。quot; 呵,韶韶抬起头,quot;西方何处?quot; quot;你们适合移民。quot; 什么,那么远? quot;西方国家的西岸才适合你住,把一切往事丢在脑后,重头开始。quot; 韶韶见他说得头头是道,又对她目前环境十分了解似的,不禁发呆。 quot;邓太太,考虑一下。quot;他站起来要告辞了。 quot;谢谢你。quot; 同事担心地问:quot;搬家之前,有什么需要移动的呢?quot; 勘舆师指了指一面镜子,quot;把它请出去。quot; 韶韶问:quot;有何帮助?quot; quot;恶梦会少些。quot; 可是那面梳妆镜还是母亲的旧物。 这时邓医生自外返来,碰到客人,打过招呼,关上门,才责问韶韶,quot;知识分子,何用装神弄鬼?quot; quot;不是我找来的。quot; quot;咄,八婆处处有,你认识特别多。quot; 韶韶不出声,抚摸着镜框,quot;大嘴,你持有加国护照吧?quot; quot;你早就知道的。quot; 韶韶又不语了。 quot;怎么样,你想移民?quot; quot;你会找得到工作吗?quot; 邓志能但笑不语。 韶韶叹口气,怎么会信起风水先生的话来。 人到了某种绝境,总希望得到指示、庇护,能力有限,便寄望神明。 奇芳隔天来看她。 见韶韶整理上班衣物,便劝道:quot;人还没有好,别想去卖命了。quot; quot;我到现在,才知道那份差使是我全部所有。quot; quot;你还有邓大夫。quot; quot;奇芳,他是他,我是我,他并不属于我,他只是我的伙伴。quot; quot;分得那么清楚。quot; quot;先小人后君子,彼此尊重好过互相拥有。quot; 奇芳隔一会儿问:quot;还梦见妈妈吗?quot; quot;有,她将永远入我的梦来。quot; quot;风水先生不是叫你把镜子送走吗?quot; quot;镜子一走,母亲的魂魄岂非无处可去?不不不,我不怕做梦。quot; quot;我从来没有梦见过她。quot; quot;我同她真正的相依为命。quot; quot;后来,她也没有认识异性?quot; quot;全然没有,一个约会也无。quot; quot;我总认为她应该有一头长发。quot; 生命总有火花,人去了,留下回忆,影响深远。 韶韶还是回到办公室里去了。 同事们见她进来,站立鼓掌。 那天下午,她接了一通电话。 是区永谅,quot;我寄往上海的款子都被打回来了,何故?quot; 韶韶冷冷答:quot;不用你。quot; quot;你出来,我与你谈谈。quot; quot;我与你之间,无话可话。quot; quot;我想说的,是你父亲之事。quot; 韶韶踌躇。 quot;我有令尊的生活照片。quot; quot;什么地方什么时候?quot; 韶韶想,拿了纪念品就走。 quot;我来接你,今天下午六时正。quot; quot;请准时。quot; 韶韶向邓志能报告行踪,quot;一小时之后不见我人,立刻通知警方。quot; quot;你自己当心,别太动气。quot; 一辆黑色大车直驶到她面前,司机下来替她开门。 区永谅示意她上车。 区永谅不待她开口,就递上一个信封。 里边全是姚香如与许旭豪的照片。 区永谅轻轻说:quot;都是我拍摄的,要香如的照片,就得把旭豪也摄进去,他俩形影不离,那时那玩艺儿花尽我所有的零用钱,有时三餐不继。quot; 照片是黑白的,小小张,约四五公分丁方,光面,照片大部分是大学风光,许旭豪穿皮夹克,梳西式头,十分英俊。 韶韶把照片收起,quot;我在前面下车。quot; quot;我有话说。quot; 韶韶蓦然回首,似喝狗般喝他:quot;我要说几遍你才入耳?我不要同你多说!quot; 区永谅别转头去。 过一会儿他说:quot;不错,我是去告密,我以为那一夜他们在图书馆门口集合。quot; 韶韶铁青着脸盯着区永谅,双目似要喷出火来。 quot;可是,许旭豪被逮捕之处,却是在兆丰公园。quot; 韶韶吃了一惊。 quot;有人消息比我更为灵通,有人知道他们更改了聚会地址。quot; 韶韶掩着嘴,她的想法又自不同。 那么多人要同时害许旭豪,要把他除掉而后快,由此可知,那许旭豪做人的态度有许多值得商榷之处,虽说庸人方不招人忌,但使人恨到要将他置于死地,也一定有过失吧? 韶韶就不会做那么尽,所有的仇恨,能化解就化解,不能化解,就远远避开,何必正面冲突。 区永谅说:quot;另外有人出卖了他。quot; 韶韶冷笑一声,quot;因此,你的罪名就不算得一回事了。quot; 区永谅本来难看的面色变得更加灰白。 韶韶问:quot;你是几时发现此事的?quot; quot;前两天,我访问了一两位旧同学。quot; quot;你一定如释重负。quot;韶韶继续讽刺他。 quot;可以这么讲。quot; quot;我可否问一个问题?quot; quot;请说。quot; quot;家父,是一个怎么样的人?quot; 区永谅苦涩地答:quot;傲慢、任性、偏激。quot; 韶韶不出声,一开口区永谅势必不肯多说。 quot;是那优秀的出身把他宠坏了,目无下尘,态度嚣张,敌人不止我一个。quot; quot;可是只有你,是披着羊皮的狼,只有你,以他的好友姿态出现。quot; 区永谅别转面孔。 韶韶敲敲前面的玻璃,quot;司机,停车让我下去。quot; 车子停下来。 韶韶下车。 天在下毛毛雨,她没有伞,淋湿了头,渐渐肩膀也湿了。 她已习惯无处遮雨的生活,彼时年少,已懂得无论什么都靠自己挨过,千万不要把烦恼带回家叫母亲添一层心事。 她独自在雨中踱步,到郊外,才到公用电话亭拨电话给邓志能。 quot;你在哪里?quot; quot;我不知道。quot; quot;附近有什么标志?quot; 她抬头,quot;历山大厦。quot; quot;得了,站在那里,不要动,十分钟后我来接你。quot;韶韶离开电话亭。 历山大厦,原名亚历山大大厦,小学时,母亲叫她乘电车上来,到旧历山大厦她写字楼等,她就纳罕,问母亲:quot;为什么一幢房子叫亚历山大?quot; 母亲答:quot;因为它的主人叫亚历山大,或是用来纪念亚历山大这个人,譬如说,你将来盖座大厦,便叫韶韶大厦。quot; 想到这里,韶韶怔怔地落下泪来。 她只是政府里一个豆官,怎么可能拥有自己的商业大厦呢,叫母亲失望了,不过最后那十余年,总算叫母亲过了安稳的日子。 母亲逛新历山大厦时,有衣锦荣归的感觉,最爱到姬仙蒂婀精品店看手表,韶韶偷偷选过两块送给她。 母亲把往事隐藏得真好,完全不露出来,收到女儿的礼物,永远喜孜孜。 这时有一只手伸过来搭在韶韶肩上,那当然是邓志能,他撑着把黑色雨伞,劝道:quot;熟人看见你独自站在雨中流泪,会以为你中老年失恋,不觉浪漫,但觉折堕。quot; 韶韶气结。 quot;陪你去喝杯热米酒可好?quot; 韶韶很能喝,未婚之时,常与友人结伴到日本馆子乱吃,服务生在门口看到区小姐,已经吩咐烫米酒,半打半打那样车轮似送上来。 韶韶问:quot;出卖朋友,应当判刑的吧?quot; 邓志能答:quot;手段拙劣,有把柄落在人手,当然有牢狱之灾。quot; quot;为什么区永谅可以逍遥法外?quot; quot;他手段高超。quot; quot;他会不会遭到报应?quot; 邓志能反问:quot;你认为他生活快乐吗?quot; 韶韶抬起头,quot;不,他念念不忘我妈妈,还有,他始终为出卖我父而患得患失。quot; quot;这已是最大报应了。quot; quot;这是不够的,我要看他千刀万剐。quot;韶韶咬牙切齿。 quot;不,你不是真那么想。quot; 韶韶红着双目说:quot;你讲得对,我说说而已,我不够残暴。quot; quot;不,你恨得不够,伯母没有把恨的种子种在你心中,你我都应当感激她,她存心要忘却旧事,亦不愿你背着那种包袱,她成功了。三个月之前,你还不知道世上有区永谅这个人,怎么恨,都不至于要抽他的筋剥他的皮。quot; 韶韶一直灌酒。 她想起一位作家讲过,酒是人类最好的朋友。 quot;大嘴,quot;她说,quot;万一有了孩子,怎么同他交待外公的下落呢?quot; quot;伯母怎么同你说?quot; quot;爸爸去世了。quot; quot;那我们说,外公去世了。quot; quot;他会相信吗?quot; quot;他有什么理由怀疑?quot; quot;是如何去世的呢?quot; quot;孩子不会追究细节,你会不会去查访外公下落?quot; 韶韶维持沉默,过一会儿叹口气,quot;那么,许旭豪的事迹就永远湮没了。quot; quot;中国最多无名英雄。quot; 韶韶点点头,黯然道:quot;我知道有无名英雄之墓。quot; quot;我去打听过,有位长辈当年住在上海虹口区,彼时夜夜听见枪声,知道又是枪决大学生,韶韶,不止许旭豪一人牺牲。quot; 韶韶托着头,quot;也许,不读大学,什么事都没有。quot; quot;正是,只有二十一二三岁的人才有那样的勇气。quot; 韶韶把面前的酒瓶一推。 邓志能知道是回家的时候了。 睡到半夜,韶韶忽然自床上坐起来。 quot;我知道了,那人是苏舜娟!quot; 邓志能被爱妻吓得魂不附体,quot;什么事,你知道了什么事?quot; quot;苏舜娟,出卖我父亲的是苏舜娟,我怎么一直没想到,quot;她抓住邓志能的手臂,quot;你明白没有?quot; 邓志能呻吟,quot;老婆,试试天亮后才测试我的智慧。quot; quot;是她啊。quot; 犹如暗室中开亮了一盏电灯似的。 区永谅比她先弄明白。 韶韶推邓志能,quot;你这会子明白了没有?quot; 邓志能不愧是一流丈夫,他已经清醒,并且说:quot;原来苏舜娟爱的也是许旭豪。quot; 是,这是一个悲剧故事,两个男生都爱姚香如,两个女生都爱许旭豪。 故事到了一半,苏舜娟得不到许旭豪,区永谅得不到姚香如,两人恨得那么厉害,各自设计出卖许旭豪与姚香如。 韶韶一再说:quot;是苏舜娟。quot; 这个时候,邓志能不由地机伶伶打一个冷战,那苏阿姨恁地功心计! 黑暗里邓志能与妻子四目交投,发觉韶韶与他有同感。 过半晌,邓志能说:quot;那是一个大时代,人心受到极端苛刻的试验,不可揣测。quot; quot;是她。quot; quot;是,是她,等到区永谅终于娶得姚香如,她又再上前去破坏好事,把区永谅告密之事泄露给姚香如知道,逼得姚香如离开了区永谅。quot; 韶韶忽然歇斯底里地笑出来,quot;可是,苏舜娟一直生活在痛苦中。quot; quot;你若相信小学课文,便知道有害人终害己这句话。quot; quot;可是他人被她害得那么惨。quot; quot;是,可是你试想想,许旭豪与姚香如到了本市,两人会白头偕老吗?quot; quot;不一定。quot; quot;两人又是否一定会活至七老八十?quot; quot;也不一定。quot; 他们有一位朋友,一直想念早逝的丈夫,一边再婚,一边无限思念,可是旁观者清,都看得出二人兴致不合,他如果不是罹病,早已与她分手。 quot;世事难料,睡吧。quot; quot;还睡,你这没有心肝的东西,还能睡?quot; quot;咄,只要无病无痛,你又在我身边,我就能睡。quot; 韶韶又一次为邓志能的逻辑感动。 真的,一个人生活目的,不外是健康快乐,何用处处与自己作对。 邓志能说得出做得到,转一个身,继续入睡。 韶韶起床。 忽然之间,她有种浑身轻松的感觉,到厨房,为自己做了个丰富的早餐。 终于知道仇人是谁,如释重负。 她缓缓进食,开头觉得有点油腻,渐渐习惯,吃完后只觉有力气。 韶韶悲哀地想,会不会是痊愈了呢?这样大的创伤,也能愈合吗? 本领太大了,生存能力太强了,韶韶不由地感慨起来,十分自怜。 她晓得有种比较矜贵的人,一受打击,终身不起,倒在床上呻吟不已,了此残生。 她同她母亲都不是这种人。 韶韶没有落泪。 幸好她身边的好人多过坏人,也根本没有出卖她的人,也许,也许到了下一个换朝代换旗帜的时候,人心大变,卖友求生存,或卖友求荣华的风气又会再一度兴起。 今朝今日,她还是安全的。 韶韶悲伤地站起来,淋浴更衣,准备上班。 回到写字楼,因为早,同事尚未到,她一个人坐下来,先阅报章的头条,听得身后有声响,连忙转过头去,见是顶头上司,马上笑着问:quot;苏先生,早,找我们有事?quot; quot;我忘了带一个文件夹子,你替我打电话回总部叫人送来。quot; 好一个韶韶,不卑不亢,把电话搬到他面前,quot;苏先生,请便。quot;她又不是他秘书,怎么会替他拨号码,这次做了,下次说不定还得替他买咖啡。 那苏先生一怔,立刻笑了,到底是个合理的人,自己接通电话,讲完之后,赞道:quot;准时上班真是美德。quot; quot;应该的。quot;用笑脸把他送走。 笑多了,脸颊有点麻木。 卖笑,所不同的是,有种职业专门卖笑,而他们,除绞脑汁,还得赔笑,算赠品,不收费,真倒媚。 传真机已经达达达达开始操作,一天已经开始。 有人打电话进来,怪声怪气说quot;我爱你quot;。 quot;大嘴,是你吧。quot; quot;我警告过你,别再叫我大嘴。quot; quot;大嘴,我亦敬爱你。quot; 不过工作时间不宜谈这些。 一轮混战,又到午膳时候,韶韶坐在桌前吃一只苹果,一边看文件消遣。 有人走到她面前停住。 韶韶不经意地说:quot;没出去吃饭?quot; 那人咳嗽一声。 韶韶抬起头来,quot;呵,是苏阿姨。quot; 苏舜娟叹口气,轻轻坐下来。 韶韶凝视她,忽然之间,她似一个老年人了,发角已白,嘴角生皱,做坏人有时比做好人还累。 quot;韶韶,你那么聪明,早已经猜到吧?quot; 韶韶牵牵嘴角,quot;猜到什么?quot; quot;我才是你要恨的人。quot; quot;我不恨任何人,我不认识你们,我也不知道你们所作所为,只觉得那个时候空气中弥漫着仇恨,而你们也因着恨而付出庞大代价。quot; 苏舜娟怔怔地看住她。 quot;至于我,我有我的前途需要追求,我才不会生活在历史里。quot; 韶韶停一停。 quot;不过,我也不会同你们做朋友,奇芳与燕和则是例外,她们对于历史,比我还糊涂,她们是无辜的。quot; 半晌,苏舜娟才说:quot;你的音容,同姚香如宛如一个印子刻出来。quot; 韶韶叹口气。 quot;香如美貌、聪明,出身富裕,要什么有什么,无论在学业——quot; 韶韶截断她,quot;于是你不得不妒忌了,不,苏阿姨,不要再为自己开脱,我同家母出身截然相反,我一直靠补习及奖学金升学,可是我并无因此自卑,也从没想过与谁结怨要把仇人剔除,这是人的本性问题,与环境无关,你与区永谅,不幸都是十分歹毒的人,我讨厌你们,看低你们,而且怕你们,我不恨你们。quot; 苏舜娟脸色发白。 韶韶看着她,quot;你终于如愿以偿,你最后使姚香如家散人亡,可是,你快乐吗?我希望你是。quot; 苏舜娟风度尽失,像一个失手被抓住的小贼,籁籁发抖,再也不是那个得体的智慧的苏阿姨。 quot;而你,在家母面前演出不够,还想在我跟前继续你的拿手好戏,难怪我母亲有那么远跑到那么远,生生世世不要与你们来往。quot; 韶韶说到此处,还是激动了,站了起来,握紧拳头。 外头同事听见声响,推门进来,quot;大姐,没事吧?quot; 韶韶清醒过来,quot;你可以走了,我们要开始工作了。quot; 苏舜娟发了一阵子呆。 她想起那一天,她到区家去见姚香如的情况。 老同学的语气、表情,历历在目。 香如抱着婴儿,分明是想委曲求全,重新做人。 但是魔鬼才不肯放过任何人,魔掌推向苏舜娟,掐着她喉咙,逼着她说:quot;香如,让我告诉你,那日告密出卖旭豪的人,正是区永谅。quot; 姚香如张大了嘴,苏舜娟觉得真正痛快,好,太好了,大家同归于尽,大家均什么都得不到。 quot;不信,你去问他,他会承认,到现在,他不怕承认,你拖着两个孩子,跑不了。quot; 姚香如颤声问:quot;你,你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quot; 苏舜娟道出了心声,quot;因为我恨你。quot; quot;恨我?何故?quot; quot;我注定要恨你。quot; 想到这里,苏舜娟额上的汗涔涔而下。 她抬起头,发觉韶韶已经走开,把她一个人扔在那里,过一会儿,她勉强站起来,离开人家的办公厅。 她满以为恨可以解决一切,但是没有,她怕区永谅,她也怕区奇芳,她最怕自己。 第九章 苏舜娟踽踽离去,额上一直流着汗。 门口年轻的接待员好心趋近她,quot;老太太,需要帮忙吗?天气热,当心中暑。quot; 老太太? 啊是,指的是她。 一下子就老了,这时间真是作弄人,不是宛如昨天吗,四个人约好了,去看电影,去喝咖啡,许旭豪如果说声quot;舜娟你这件玫瑰红绒线衫真好看quot;,她就高兴一日。年轻的她,比香如矮、胖、黑,仍然不失俏丽,若世上没有姚香如就好了,只有姚香如一人能把她比下去。 是姚香如,到哪里都带着苏舜娟,好叫苏舜娟作陪衬,quot;舜娟,你到那处去跑一趟quot;,quot;舜娟,烦烦你拿这个去同某人说一声quot;把她当侍婢看待。 衣服,钢笔用烦了,顺手赠于苏舜娟,买票的时候,老是说quot;舜娟家穷,我来。quot; 那样出口成章地侮辱别人,天真地、理所当然地把同学踩在脚下,众人还昧着良心称赞姚香如大方慷慨可爱。 默默忍耐多时,苏舜娟终于得到报复的机会。 秘密揭露之后,香如的双目露出幼儿惶恐时的迷糊,嘴巴轻轻张开,已经没有痛苦了吧,人将死之前,是没有痛觉的。 苏舜娟不会忘记该刹那。 她踯躅离去。 值得吗? 值得的,她忽然又笑了。 韶韶追到门口,quot;走了没有?quot; 接待员答:quot;那个老太太?走了。quot; 韶韶松口气。 苏舜娟并非来寻求宽恕,她是那种不住到现场徘徊的凶手,她犯的案子十全十美,她引以为荣,不怕一次又一次面对受害人的亲属。 韶韶打一个冷战。 quot;大姐,会议要开始了。quot; quot;马上来。quot; 韶韶拉一拉衣襟,补一补粉,仰起头,走进会议室。 那一夜,她发觉邓志能在勤奋填写表格。 quot;大嘴,挑灯夜战呀?quot; quot;替你申请入籍。quot; 韶韶一怔,quot;我有说过要拿外国护照吗?quot; quot;我很懂得接受暗示。quot; 韶韶握着啤酒坐下来。 小邓作威作福,quot;走开,别妨碍我工作。quot; 这时电话铃刚好响了,韶韶出去接听。 一个陌生有礼的声音:quot;我找区韶韶小姐。quot; quot;我正是。quot; quot;区小姐,我是一名律师,我姓刘,我代表姚照昌先生。quot; 名字是完全陌生的,但是姓姚,韶韶心一动。 quot;区小姐,据姚先生说,他是你的舅舅,而姚茂鑫老先生,则是你的外祖父,你们失散多年,如今他前来相认。quot; 韶韶不出声。 quot;区小姐?quot; quot;我在这里。quot; quot;姚先生想同你见个面。quot; 韶韶忽然说:quot;失散多年,早些时为什么不来找我们?quot; 可是刘律师回答:quot;我是人证,区小姐,在过去二十多年间,姚家从未停止寻访你们。quot; quot;要到今日才找到?quot; quot;我们最近才看到姚香如女士的讣闻。quot; 韶韶不响。 这时邓志能出来问:quot;谁?quot; quot;我们曾登报寻访良久,最后断定姚香如女士也许已不在本市居住。quot; 韶韶气馁。 quot;我能代姚先生订一个约会吗?quot; quot;明天一早八时,我在文华咖啡厅等他。quot; quot;下午方便吗?他下午比较空。quot; 韶韶恶声恶气的说,quot;他起不来,那不见面拉倒,我记忆中从来没有这个舅舅,我不稀罕。quot; 刘律师默然。 quot;对不起,刘律师,这与你无关。quot; quot;中间人一向不好做,quot;刘律师也挺幽默。 quot;明早见。quot; 邓志能在一旁问:quot;舅舅找上门来了?quot; 韶韶点点头。 quot;他是否富有?quot; 韶韶quot;嗤quot;一声笑出来。 邓大嘴犹自指手划脚逗妻子笑,quot;自金山来,想必不差,千万别叫我们亏本。quot; 韶韶拍拍他肩膀,表示感激。 啊,历史一页一页翻出来了。 第二天韶韶黎明即起,刻意打扮得无懈可击,她不能失礼于母亲,把名贵饰物都带在身边。 到了约会地点,一进门,就有人站起来。 是一英俊的中年人,深色西装,斯文有礼,眉目有点抑郁,一看就知道好出身好修养。 一见韶韶便说:quot;你同我记忆中的小姐姐一模一样。quot; 人都不在了,一个个才来凭吊,姚香如在生时不知多寂寞,一个亲友也无。 韶韶默默坐下。 quot;她去世之际,没有痛苦吧?quot; 韶韶平静地回答:quot;孑然一人,当然痛苦。quot; quot;你外祖父一直很后悔。quot; quot;伤害了你,我也很后悔,对你的伤口有帮助吗?quot; 舅舅讶异,quot;韶韶,我以为你会高兴见到我。quot; 韶韶微笑,quot;你同我妈妈长得很像。quot; quot;韶韶,你外公想接你到旧金山。quot; quot;老人家身体好吗?quot; quot;很好。quot; quot;思路明白吗?quot; quot;头脑清楚。quot; quot;那么,他应当知道我有我的天地,我有我的世界,对姚家的财势无动于衷。quot; quot;啊!韶韶,你口吻活脱脱似我姐姐。quot; 韶韶仍然含笑。 笑着笑着,她忽然无法维持嘴角往上翘,原来笑需要这样大的力气,始料未及,她的嘴角渐渐下坠,终于变成往下弯,用力过度,嘴唇籁籁地抖。 韶韶轻轻用手掩住了嘴。 舅舅轻轻说:quot;这些年来,我们非常想念你母亲。quot; 韶韶说:quot;在她最需要你们的时刻,你们没有支持她,现在还提来作甚。quot; quot;偕我往旧金山一行。quot; quot;我很忙。quot; quot;韶韶,我后悔了,你别叫你自己将来后悔,你外公已经耋耄。quot; 韶韶答:quot;我并不认识他,何后悔之有,而你,你同家母是同胞手足,你在她危急之际袖手旁观,你才应当后悔。quot; 姚照昌不语,眼神中忧郁的神情越来越甚,他并没有为自己开脱,虽然他姐姐离家出走那年,他才十七岁,有心无力,没有资格站出来为她说话。 韶韶老实不客气地问:quot;你还有什么话要讲?quot; quot;我想去扫墓。quot; quot;不用你。quot; 姚照昌无言,他的外甥女已经把门关紧上锁,看样子外人不用妄想闯进她的天地里去。 韶韶脸上一直有股厌恶的意味。 韶韶一点儿都不想见这个外祖父。 孩子听话,便是好孩子,孩子不听话,则不算他的孩子,本来世上最体贴的人应该是父母,可是韶韶见过比外公更谅解大方的老板。 quot;我已无话可说。quot; quot;韶韶,谢谢你的时间。quot; 韶韶站起来。 姚照昌忽然说:quot;在我记忆中,小姐姐永远是你这个样子,她没有老,也没有伤心。quot; 韶韶不待他讲完就已经走了。 姚照昌的思维清晰地回到多年前的一个清晨去。 他的小姐姐收拾了简单的衣物,刚想出门,被父亲截住。 quot;你还想用我的车夫!quot;姚茂鑫大发雷霆。 姚香如作最后的恳求:quot;父亲,请接受我的选择。quot; quot;妄想!quot; 姚香如不语,转过头,开门而去。 姚照昌记得,那是一个初秋,空气中已有干燥的凉意,以后每逢秋天,一打开门,他就会想起姐姐那朝离家的情形。 那日他刚好要去练打网球,已换上球衣,本想追上去同姐姐说两句话,但是怕父亲生气。 算了,他想,过两天她就会回来的,自母亲去世后姐姐就老耍小性子。 他们快要经香港到美国去了。 父亲看准时势已去,若干土地房产根本无法变卖,他也有不顺心之处,加上女儿又在此际不识相地搞自由恋爱,更为他心上添一根刺。 这个时候去惹父亲生气划不来。 可是姐姐没有回来。 父亲找人到处去找。 他们已经开始收拾行李。 一日下午,姚茂鑫的下属匆匆进来,在他耳边讲了几句话。 姚照昌见到父亲变色,quot;香如呢?quot; quot;据说已逃往香港。quot; quot;到香港去找她!quot; 据姚照昌所知,父女二人,在香港是见过面的。 姚父住在浅水湾酒店,姚香如前往见面。 她穿着松身衣服,罩着长大衣,姚父没有发觉她的情况。 她问候父亲,祝他旅途愉快,前程顺利,但是她愿意留在香港。 quot;旭豪会来找我。quot;姚香如这样说。 到了美国,姚照昌想与她联络,才发觉姐姐已经迁居。 她一直没有再同娘家接头。 quot;先生,可要添些咖啡?quot; 姚照昌这才自回忆中抬起头来。 他回到酒店房间,拨电话回家。 quot;父亲,是我,照昌,是,见到韶韶了,她表示很想念外公,嗯,嗯,的确长得同香如一模一样,很漂亮很神气,几时来?她说要计划一下,她才新婚,丈夫是外科医生,是,很出色,并非不学无术之辈,我后天先回来。quot; 韶韶当然不知道舅舅如此为她美言。 她回到家,放下锁匙,发觉邓志能不在家。 一片静寂,没有一点生气。 韶韶斟一杯茶,坐下来。 忽然听得响亮夸张的嘀嗒声,她诧异地抬起头来,原来声响由一只电钟发出。 韶韶捧着茶杯发呆,在该刹那,她决定生育,添个孩子,互相折磨,日子想必比较容易过。 她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女儿与她也可以同样过日子。 等邓志能回来,她会把这个决定通知他。 韶韶放下茶杯,不知怎么,觉得异常困倦,她没有回到房里去,倒卧在长沙发上,睡着了。 睡梦世界平和宁静,真是好去处,半晌,有一只手轻轻抚摸她的脸。 quot;妈妈。quot;韶韶笑了。 母亲唤醒她的时候,总是那样温柔。 母亲年轻而秀丽,坐在沙发一角。 quot;妈妈,quot;韶韶说,quot;你见到爸爸了吧?quot; 母亲宽慰地点点头。 quot;你不再寂寞不再盼望了。quot; quot;我此刻很满足。quot; quot;妈妈,从你那处看我处,只见营营役役,纷纷争争,憎恨愤怒,很可笑吧?quot; quot;韶韶,妈妈想你去见外公。quot; quot;我不去。quot; quot;代表妈去一次。quot; quot;何故?quot; quot;外公快要到我们这里来了。quot; 韶韶说:quot;啊,那么你们之间的误会终于可以冰释了。quot; quot;你先去与他冰释误会。quot; quot;我不去,我最怕乘长途飞机。quot; quot;韶韶。quot;母亲握着她的手。 quot;妈妈,看到你真好。quot; quot;去,去见外公。quot; 韶韶还来不及答应,已经听到邓志能唤她:quot;韶韶,你忘记关浴室水龙头。quot;他回来了。 这个邓志能,永远如此煞风景。 韶韶掀起衣物起身。 那边边,姚照昌正在酒店房间处理文件,忽闻叩门声。 他以为是刘律师,拉开门,看到的却是韶韶,意外使他惊喜。 韶韶没有进房,她只是说:quot;四天来回,头等票,我随你返旧金山。quot; 递请假申请表的时候那洋上司大为头痛。 quot;区,你出任新职之后好像尚未连续办公超过十五天。quot; quot;我知道。quot; quot;过去十多年中你却从来没有告过假。quot; quot;我知道。quot; quot;这是一种报复吗?quot; quot;不,我猜是这间写字楼的风水问题。quot; quot;区,假使我不批准你告假,你会怎么做?quot; 韶韶不语。 quot;你会扔下一个月的薪水不辞而别可是?quot; quot;我没有那样说过。quot; quot;区——quot; quot;事实上我已不姓区,我已正式改姓姚。quot; 上司非常困惑,quot;这真是风水问题吧?quot; 韶韶不耐烦,quot;我不打算整天坐在这里。quot; quot;我告诉你该怎么办,我会同上头说,你不喜欢这份工作,假照准,可是回来之后,你会到别处上班。quot; quot;很公平。quot; quot;区,你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为何自暴自弃?quot; 韶韶沉默,半晌,她苦涩地说:quot;自从家母去世之后,我无法重拾旧山河。quot; quot;生老病死,乃天理循环。quot; quot;我深明此理,但当你亲身体会,又完全是另外一回事,生我的人已经不在,我非常彷徨。quot; quot;区,你需要专业协助。quot; quot;我知道,我会去看心理医生。quot; quot;区,本处需要你这般人才,振作点。quot; 韶韶问:quot;你真的那么想?不,世上挤满了人,谁没有谁都一样过,做人就是这点没意思。quot; 她站起来离去。 她总得找个地方泄恨,不幸她把一口恶气出在工作岗位之上。 母亲节、中秋、圣诞、过年……她永远要拼命工作,扔下妈妈一人在家,她从未生过怨言,其他女同事动辄大发娇嗔,闹到总部去,可是区韶韶需要薪水养家,不敢造次。 现在她已深深失望。 母亲的遭遇使她忿忿不平,恨意萌芽,无法抑止。 她随舅舅出发到三藩市。 经过国际时差线,下了飞机,呼吸到异常清新的干燥初秋空气,韶韶迷茫了。 时间像打了回头,她像只有二十多岁,初上大学,初遇霍永锦,初次恋爱,什么苦都不怕,只觉世界美好,那时,母亲尚年轻,身体好,有力气,母女时常双双去看戏逛街。 韶韶想脱口叫声quot;妈妈你看,三藩市是多么美丽的一个城市quot;。 但是此刻的她与彼时的母亲已差不多年纪,她第一次开始觉得自己已是个新中年。 韶韶把薄大衣拉得严密些,因风劲太大。 外公家住在著名的电报山,环境十分优美舒适。 韶韶不住苦涩地想,倘若母亲可以无忧无虑追随外公生活,也许至今还好好活着,每日下午嚷着要找麻将搭子吧? 穿制服的女仆引客人进屋。 舅舅匆匆上楼去。 韶韶独自坐在会客室。 她静静地等候,并且在心里说:妈妈,我来了是因为你叫我来。 然后舅舅下来,quot;韶韶,请跟我来。quot; 韶韶于是宽了衣,放下手袋,跟舅舅上楼。 老人在他的私人书房内,坐在轮椅上,由护士照顾。 书房最显著之处挂着一幅毛笔字,上书quot;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quot;,签署是quot;香如,八岁quot;。 韶韶并无动容,只是木着一张脸。 老人已经很老,脸上布满斑点,身形瘦细,见到韶韶,亦无过分激动之意。 韶韶并没有上前同他握手。 她根本不认识他。 他示意她坐。 半晌,他才问:quot;有梦见你妈妈吗?quot; 韶韶答:quot;有,常常有。quot; 老人很惘怅地答:quot;我从未梦见过香如。quot; 韶韶不予置评。 quot;你的生活好吗?quot; 韶韶坦言答:quot;我不富,亦不穷。quot; quot;听说你还有一个妹妹。quot; quot;是,我已联络到她,她很好,不劳牵挂。quot; quot;你母亲可有同你说起我?quot; quot;有时,说外公在美国。quot; quot;她有无恨我?quot; quot;没有。quot; quot;她有无牵念我?quot; quot;也没有。quot; quot;她很爱你吧?quot; quot;是,她时常说,韶韶,你是我的一切,只有你才重要。quot; quot;你觉得压力吗?quot; quot;母亲的爱怎么会有压力。quot; quot;你听话吗?quot; quot;听话并非母亲给我的条件。quot; quot;你丈夫是个医生?quot; quot;是。quot; quot;你们相爱?quot; quot;他是我最好的朋友。quot; 问到此际,老人似乎疲倦了。 其实韶韶也有许多问题要问。 第十章 像外公,你为何要扫我母亲出门;像外公,你为何任她在外自生自灭;像外公,如此讲条件的父爱算不算是父爱;像外公,你明明可替她承担部分痛若为何弃而不顾。 不过韶韶没有问出口,对于一些人来说,个人爱恶可战胜一切,外公就是这样一个人。 韶韶站起来,quot;我打扰太久了。quot; 她外公说:quot;走近一点。quot; 韶韶并没有那样做,她同舅舅说:quot;我要走了。quot; 姚照昌无奈地看向老人。 姚茂鑫说:quot;让她走吧,脾气也同香如一模一样。quot; 姚照昌送韶韶下楼。 他开口:quot;不要恨他——quot; 韶韶立即打断舅舅,quot;他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我为何要恨他。quot; 韶韶回到旅馆休息。 睡到半夜,电话响了。 是舅舅的声音,quot;韶韶,你外公在一小时前停止呼吸。quot; 韶韶一怔。 舅舅叹口气,quot;韶韶,谢谢你赶来。quot; 韶韶放下电话。 现在,母亲可同外公见面了。 父女见面,说些什么呢? 在他们那里,可还有怨怼、愤恨、不平? 母亲从来不对韶韶透露任何消息。 她转过头来的时候,永远是一个愉快的笑脸。 也许是母亲伪装得好,也许她真的不是不快乐。 在她的中晚年,她成功地避开了一切令她不愉快的因素,独与爱女共处,也可能她是真的已经忘记从前令她伤心的人与事。 韶韶站在酒店的窗前良久。 天濛亮之际,舅舅来了。 他的仪容一丝不乱,一贯有礼。 quot;你外公有纪念品给你。quot; quot;我不要。quot; 舅舅忽然笑了。 韶韶一怔,讪讪地不好意思起来,同舅舅相处这么久,她的姿势口气十足似一个赌气的小学生,不!不要!不稀罕!走!去! 韶韶忽然有点惭愧,关舅舅什么事呢?他只不过是个中间人,拉拢了他们祖孙二人,他有什么好处? 于是韶韶改了语气:quot;我不需要任何纪念品。quot; 舅舅说:quot;听说你改了姓姚,收下这套首饰,也是很应当的。quot; 姚照昌掏出一只丝绒扁盒。 韶韶打开来,那是套不知何年的首饰,但是宝石不论岁月,依然闪闪生光,韶韶认得是蓝宝石与玫瑰钻。 舅舅说:quot;这是我母亲结婚时用过的首饰,她在九月出生,所以喜蓝宝石,你的妈妈也是九月生日,本来项链与耳坠都属于她。quot; 韶韶不语。 她也是九月出生。 quot;当是你母亲送给你的吧。quot; 韶韶忽然说:quot;我还有个妹妹——quot; quot;我想,那会另有安排。quot; 韶韶把盒子握在手中。 quot;我还有事待办,顺风,韶韶。quot; quot;再见。quot; 回程长而苦涩,飞机上座无虚设。 有一个年轻英梭的男子不住地在韶韶面前收拾手提行李,把所有东西一件件取出,又逐件放好,过一刻,又觉不妥,再重头来一遍。 韶韶被他烦得闭上眼睛,索性睡了一觉。 口干醒来要水,那人还在收拾那只行李袋。 长途飞机航程永远像个恶梦,在飞机上碰到的人全不像真人,韶韶不想睁开双眼。 下了飞机,涌出通道,过海关,韶韶只想看到亲友的面孔。 quot;韶韶!quot; 韶韶看到的是奇芳。 奇芳替她拿起手提行李。 quot;邓志能今夜当值走不开,请你见谅。quot; 韶韶紧紧握住她的手。 quot;车子在这边。quot; 两姐妹上了车,奇芳才问:quot;外公怎么样,同母亲长得可像?quot; 韶韶看着窗外,quot;在天国,除下躯壳,人人一个样子。quot; quot;啊。quot;奇芳无限感慨。 韶韶掏出首饰盒,quot;这是外公给我们的,你先挑,要耳环还是项链。quot; 盒子一打开,奇芳探头一看,不太感兴趣,quot;这是整套的,拆开了可惜,我不喜欢蓝宝石,总有点黑沉沉的,你留着吧。quot; 韶韶没奈何地笑。 奇芳说:quot;我爱祖母绿。quot; 对上一代的感情,奇芳比韶韶更淡漠。 quot;外公很富有?quot; quot;初到美国可能有点钱,生活费用昂贵,他又长寿,后来就不怎么样了。quot; 奇芳自嘲:quot;你看我,多么庸俗,净讲钱。quot; 韶韶不以为然,quot;不讲钱,讲什么?quot;坦荡荡。 quot;韶韶,你就是这点可爱。quot; quot;现在这样可爱的人已经很多了。quot; quot;韶韶,你不问我该如何处理我的生活吗?quot; quot;你以为我是生活专家?非也非也,我这只工蚁在母亲去世后感观也自不一样了,你快乐吗,如不,请努力追求,这是我的忠告。quot; quot;我一向比你懂得享受。quot; quot;看,quot;韶韶温和地笑,quot;应该由我向你请教。quot; quot;邓志能说你打算移民。quot; quot;我有点累,我想休息。quot; quot;我同燕和会来看你。quot; quot;谢谢你们。quot; 韶韶像是恢复正常生活了。 这次回来,她被调到一个很奇怪的职位,负责政府印务,专门打电话催印刷厂起货及其他联络。 很明显,她失宠了。 早一年来说,这堪称奇耻大辱,但在今日,她一笑置之。 她个人卑微的事业遭遇算是什么呢,况且,这里亦已非她久留之地。 山高皇帝远,她用午膳的时间不妨略长,五时正大可下班。 时间忽然经用了,薪酬又一文不少,退一步想,看开一点儿,不知多舒服。 有空努力学习烹饪,无甚天分,胜在用功,真是学问哪,煮白鸡蛋不爆壳都不容易,蛋黄要刚熟,没有黑圈。 煮完后逼小邓给吃下去,不一会儿就喂胖了邓志能,大叫吃不消,韶韶却说:quot;狗瘦主人羞,夫瘦为妻羞。quot; 小邓困惑地答:quot;我知道这年头男人不好做,但没想到会艰难沦落到这种地步。quot; 韶韶喜欢吃百叶结烤肉,千方百计学做,可是百叶不是泡得太烂,就是太硬,不好吃。 邓志能说:quot;首先,你要知道百叶是什么东西。quot; quot;是黄豆的一种制成品吧?quot; 小邓大吃一惊,quot;黄豆怎么会是这个样子?quot; quot;同粉皮由绿豆制成一样,还有,肠粉是米糊所制,喂,你懂不懂?quot; 韶韶像是已经放弃了她那伟大的新闻事业。 那样勤力做,不过是为了母亲,如今母亲不在了,还拼什么死命。 在办公室心思缜密,在厨房却粗枝大叶,成绩远不如上班作业。 真是,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姚韶韶已把她一生最好的光阴奉献给写字楼。 说也奇怪,在印务局一做大半年,一天假也未曾告过,尽忠职守。 就在母亲去世一周年那日,上司召她回总部。 quot;韶韶,听说你改过自新了。quot;那负责分配同事的洋人开玩笑地说。 韶韶唯唯诺诺。 quot;调你回京如何?quot; 韶韶笑笑,不语。 quot;你又可得回一间向海的办公室,我帮你一个忙可好?quot; 韶韶不置可否。 此刻她的小房间没有窗户,全靠房顶一盏冷冷的日光灯。 韶韶的思潮飞出去老远。 她开头上班的时候,只在老板房门口一张写字台工作,暗无天日,连挂外套放手袋的地方都没有,做得近视与脸疱都加剧了。 母亲一直问,quot;韶韶,韶韶,带我到你工作地点去看看。quot;她以为亮铮铮的大学生,工作地方也必定闪闪亮。 但是满街满巷都是大学生,哪里去找那么多亮晶晶的办公室。 韶韶一直没敢把母亲往写字楼带,直至她自己拥有一间房间为止。 较年轻的她心花怒放,拿着照相机把房间每一个角落都拍照留念。 quot;韶韶?quot; 韶韶微笑,摊摊手,quot;能够调回来,当然高兴。quot; 洋人说:quot;在银行区,你们这些太太又可以逛名店坐文华咖啡店,唉,真羡慕你们。quot; 韶韶没忘记千恩万谢。 算来算去,算资本主义最厉害,把人人教训得一点儿骨气也无,净会向钱看,鞠躬又鞠躬。 韶韶已经不在乎,但是她仍在这个环境内找生活,太过与众不同也是不行的,装也要装出诚惶诚恐的样子来。 她早已学会谋生的全褂子武艺。 晚上,邓志能讶异了,quot;还调来调去干什么,你不告诉他们,你已经申请移民?quot; quot;未成事实,不宜宣布。quot; quot;噫,把机会让给别的同事呀。quot; quot;我为什么要替别人设想?quot; quot;韶韶,我很意外。quot; 韶韶说:quot;自私自利有何不妥。quot; 邓志能看妻子一眼,quot;原来你尚未痊愈。quot; 韶韶沮丧地说:quot;我这一生的欢容到此为止,我将永远不会再笑。quot; quot;听听这是什么话。quot; 韶韶假装看报纸,不去理他。 第二天一大早,韶韶在喝黑咖啡。 才七时十分,电话已经响了。 邓志能大叫:quot;找区小姐。quot; quot;来。quot; 那边传来陌生的声音。 近年来韶韶已习惯与陌生之声打交道。 quot;你们找到他了!quot; quot;是的,有好消息。quot; quot;他在哪里?quot; 对方避而不答,quot;他会在星期三用电话同你联络。quot; quot;为什么还要那样神秘?他到底身在何方?quot; quot;区小姐,你自己同他说好了。quot; 韶韶叹口气,quot;谢谢你,也替我谢谢华先生。quot; quot;不客气。quot; 星期三?韶韶算一算,还有四天。 她不打算为这个无名电话告假,不过提早一点下班回家等。 一直到凌晨,电话不来,她才焦急生气地上床。 小邓安慰开导她:quot;也许有什么不方便之处。quot; 星期四天才亮,电话铃忽然响了。 韶韶蓦然惊醒,思维证明,郑健并无食言,他的星期三即东方之珠的星期四,他忘记计算时差,叫韶韶空等了一晚。 韶韶抢过电话。 quot;区小姐?quot;一个年轻的声音,呵果然是他。 quot;我是。quot; quot;区小姐,请设法告诉我妈我很好。quot; quot;你寄张照片来。quot; quot;不必了。quot; 一阵沉默,对方像是知道她想什么,故笑了,quot;助人为快乐之本。quot; 韶韶刚想再说几句,电话quot;卡quot;一声截断。 小邓在一旁松口气,quot;满意了?quot; 韶韶点点头。 小邓笑笑说:quot;你们家真堪称革命世家,人人很神秘。quot; 谁知韶韶却没接受他这次幽默,忽然拂袖而起,指着就斥责,quot;邓志能,你说话小心点,革命还不是为了你这等庸人,不然你现在还拖长辫子穿马蹄袖,为你流了热血抛了头颅你倒在讲风凉话!quot;讲到最后两句,声嘶力竭,双目通红。 邓志能不语。 新婚至今,他忍辱负重,已忍完再忍,他娶的韶韶不但换了姓,且像换了一个人。 也许她说得对,得知身世之后,她再已做不回自己。 邓志能忽然也疲倦了。 他取过外套,quot;我是永远支持你的,你几时准备再世为人,几时给我打电话。quot; 他静静出了门。 韶韶这才掩住了嘴。 这些日子来,她亏欠了小邓。 母亲肯定已经永远不会回来,切莫把小邓也赶走才好。 她不能再逗留在母亲已过去的生命里。 韶韶立刻抓起手袋赶出门。 她一拉大门,差点与一个人撞了满怀,定睛一看,那人正是邓志能。 她泪盈于睫,紧紧与邓志能拥抱。 原来他没有走开,他在大门口等她。 在他高贵的性格里,赌气是不存在的一回事。 韶韶在热泪中发誓要善待这个人。 她真正的改过自新。 姚韶韶把悲哀降到心之底部,埋葬它们,欢天喜地做回从前的区韶韶。 她再一次把厨房扔到爪哇国,努力工作,邓志能不用做填鸭,真松了一口气。 韶韶又恢复了本色,在工作岗位中,发挥能力。 一日下班,喉咙都哑了。 小邓惊问:quot;你干吗?quot; quot;来了三个新人,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就差没陪他们上洗手间,连写字都得把着他们的手,直吼,吼得声音都沙了。quot; 小邓看妻子一眼。 他庆幸她的哀恸时期终于过去。 一日,他约她在咖啡厅等。 他有事,迟到了十分钟,赶到时,韶韶已经在等他,她坐在临窗的位子上,邓志能一眼便看到她,她却不知道。 独坐的她有一张呆木的脸,双目茫然,没有焦点。 邓志能不由地停止脚步,注视妻子。 呵她并没有忘记。 也许这一生她都不会忘记那个创伤,在他面前愿意掩饰,已算尽了很大的努力。 韶韶明显瘦削了的脸眉眼角添了许多细纹,她自嘲老了十年。 十年是没有,三年少不了,哀伤的心老得快。 邓志能感喟,没想到他与她真正要共患难。 他自正门入咖啡室。 韶韶见到他,马上站起来迎接,一脸笑容,判若两人。 邓志能更加心痛,竟这样迁就,何用把他也当外人看待呢?上次不该对她发话,使她警惕,真后悔。 她如常为他叫了喜爱的饮料、食品,絮絮地告诉他公司里的人事变动,还有,今年冬装的式样。 quot;我不会再穿短裙,少女时代已经穿够,除非穿了加薪,哈哈哈。quot; 邓志能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quot;韶韶,你心中有话,大可对我讲。quot; quot;话?什么话?quot; quot;你知道,无论什么话。quot; quot;大嘴,我怕你嫌我碎嘴。quot; quot;大嘴不怕碎嘴。quot; 那是他客气,韶韶想,切莫当真,再要好的爱人同志也是个人,不要试验他,考验与比较都是最残酷的事。 她说:quot;我没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quot; quot;以前我觉得你对生活充满热诚,牢骚特多,现在好似无所谓了。quot; 韶韶顾左右言他:quot;昨日我才骂了人,指着手下问他你妈没教你吗,火气多大,动辄问候人家娘亲。quot; quot;做了上司才会知道,人的资质真的有聪明愚鲁之分。quot; quot;可不是。quot; 言语渐渐乏味。 忽然之间韶韶quot;唷quot;的一声,quot;你看谁来了。quot; 是奇芳笑着过来与她们喝茶。 两姐妹一母所生,一人悲恸欲绝,另一人痱子不生一颗,邓志能感慨。 韶韶太会得伤心病了。 平时已是这样一个人,某件公事略有失误,便日夜自我检讨,懊恼得吐血,电视新闻中的中国失学儿童都叫她耿耿于怀,有朋友生病,非要痊愈了才能安心睡觉…… 邓志能只是替韶韶不值。 他把一口气出在奇芳身上。 他淡淡问:quot;奇芳可有与母亲的亲戚联络?quot; 奇芳抬起头来,眸子清晰地看着姐夫,脸往下拉,quot;阿邓你这样问是什么意思,骂我忘本,还是贪图荣华富贵?quot; 被小姨这样一骂,小邓顿感身心舒畅,原来近日郁郁寡欢,皆因妻子不再斥责讽刺他,真是贱骨头。 邓志能认清自己真面目,咧开嘴笑。 奇芳还要加一句:quot;你少批判我,我已经浑身不舒服,当心我对你不客气。quot; 邓志能心中大叫厉害。 韶韶说:quot;奇芳马上会去看我姑妈。quot; 奇芳用手指着小邓的鼻子,quot;听到没有?这位姑妈可与我一点血亲姻亲的关系都没有,我是纯为着姐姐才去带讯,你没知道我伟大之处呢!quot; 小邓唯唯诺诺,quot;佩服佩服,民族英雄。quot; quot;去你的!quot;奇芳笑了。 quot;你下星期动身吧,quot;韶韶说,quot;本来我该亲自走一趟,但要是我再告假,上司会把我喂鲨鱼,并且兔费招待我敌人来参观。quot; quot;呀,quot;奇芳说,quot;若不是为着我们的敌人,我们生活才不会如此争气。quot; 小邓觉得这口气同韶韶完全一套,有乃姐,必有乃妹。 奇芳另外有事,坐一会儿便告辞。 她一走,韶韶便说:quot;你不该揶揄奇芳。quot; quot;你说得对。quot; quot;她自幼得不到母爱,不计较母亲把她扔弃,已经十分豁达,难能可贵。quot; quot;是是是。quot; quot;她与母亲从未相处,感情淡薄,不觉伤感,也分属应该。quot; quot;是是是是是。quot; quot;你还会不会说第二个字?quot; quot;同太座讲话,不必会第二个字。quot; 韶韶没有笑。 她想到十二岁之前,母亲时常带她去看电影,前座票,母女挤在一个位子上。 渐渐高大了,坐不下,母亲便不再入戏院,幸而电视节目日益精彩,是项好娱乐。 等到韶韶自己赚了钱,请母亲看戏,永远买超等票。 这也是一种心理变态。 坐在母亲膝边看戏并不是难堪之事,她搂着她,一边为她解释戏文,十分温馨。 母亲喜欢尤敏。 奇芳怎么会知道这些呢? 是的,奇芳怎么会伤心呢? 故此,也不能责怪奇芳。 韶韶心中存有母亲无限温柔回忆。 她到澳门去,为女儿买K金链子,配一只十字架坠子,彼时好似澳门的金子略为便宜,可是那样珍贵的东西,竟在大学时期一次游泳中失去。 要到现在才知心痛。 奇芳会有这样的感觉吗,当然没有,奇芳在另外一个环境中长大,奇芳不知生母音容。 韶韶所谓温馨的记忆可能令奇芳骇笑。 那么窘,那么穷,吓坏人。 quot;韶韶,你为何出神?quot; quot;啊,quot;韶韶抬起头,quot;你看到对面桌子上的两位女士没有?同一件外套,真冤枉,好几万块一件的衣服似制服。quot; 邓志能不出声。 不,这不是她心中所思所想的题目。 从什么时候开始,韶韶已不再对他说老实话了? 韶韶跟着说:quot;奇芳真惨,连外公都不在乎她。quot; quot;韶韶,我同你说一个故事。quot; quot;长不长?太长的我不要听。quot; quot;你这人太没味道。quot; quot;还有,像孙叔敖司马光那种诲人不倦式故事,我也不要听。quot; quot;咄。quot; quot;你可以开始讲了。quot; 邓志能诉苦:quot;要命,我是怎么认识你并且娶你为妻的?quot; 韶韶点点头,quot;果然不出所料,开始诉苦了,结婚才一年,就忍不住了。quot; quot;这是上帝与三个信徒的故事。quot; quot;我听过了,quot;韶韶立刻打断他,quot;三个信徒在祷告,上帝关注第一个,只拍拍第二个背脊,但是对第三个不理不睬,人们以为他最爱第一个,可是不,第一个信心最软弱,它才特别关心,而奇芳正像第三个信徒,毋须上帝担心,所以没人理她。quot; 小邓白了妻子一眼。 quot;你看我多聪明,quot;韶韶说,quot;我派奇芳去看姑妈,正因为她同姓许的人一点儿关系也无,不招疑心。quot; 邓志能不住摇头。 韶韶摊摊手,quot;我只是想姑妈早日可得安慰。quot; 邓志能点头,quot;这才像人话。quot; 韶韶说:quot;唯一比失去父母更惨的是失去子女。quot; quot;还有,失去相爱的配偶。quot; 韶韶伸手过去握住邓志能的手,quot;所有失落都叫我们伤心。quot; quot;我俩好似在合作写一首新诗。quot; 韶韶终于笑了。 奇芳去了三天,回来的时候瘦了黑了,像是受到极大的震荡。 韶韶不解,quot;你怎么了,许多人经常去内地旅游经商,见怪不怪,你为何不惯?quot; 奇芳用手托着腮,quot;我们一家从来没有去过,家父已处半退休状态,他没有兴趣劳碌来回奔波,我与燕和也了解那决非旅游胜地。quot; quot;见到许旭英没有?quot; quot;见到。quot; quot;她怎么说?quot; quot;她很感激我们,可是,最终还是嚅嚅地问:健儿,健儿大概是不会回来了吧,韶韶,她不相信,她以为我们好心编了故事来骗她。quot; 韶韶心如刀割。 难怪奇芳神情茫然。 奇芳说下去:quot;我想她除非亲眼看到郑健无恙,否则终身不能释然,韶韶,我所不明白的是,为何有些人的命运重复又重复,一代一代那样传下去。quot; 韶韶说:quot;我不知道,但是我总算知道为何一些人下午三时就开始喝酒。quot; quot;你要不要喝?我陪你。quot; quot;奇芳,我不可以喝了。quot; quot;为什么,阿邓不给你喝?叫他出来,我好好教训他。quot; quot;奇芳,你快要做阿姨了。quot; quot;什么?quot;奇芳一时没会意。 韶韶微笑。 quot;啊,quot;奇芳明白过来,quot;啊,太好了,韶韶,预产期在几时,告诉我,我过来照顾你,我来喂清晨三点钟的那一顿奶。quot; quot;明年七月。quot; quot;真好,天气热,孩子什么衣服都不须穿,光着小手小腿,让我来帮忙。quot; 要到这个时候,韶韶才发觉奇芳比她更喜欢孩子。 可是两次婚姻,都没为她带来子女。 quot;邓大嘴的嘴巴笑得咧开来了吧?quot; quot;他还不知道。quot; quot;你第一个告诉我?quot;奇芳惊喜。 韶韶点点头。 quot;你真好,韶韶。quot; 出江湖混了那么久,姚韶韶自然懂得收买人心。 quot;韶韶,你是超级高龄产妇,不如辞掉工作好好在家待产。quot;奇芳是真心关怀。 quot;喂!我哪里有那么老,别乱嚷。quot;韶韶脸色发青。 quot;韶韶,姐妹面前不打暗话,你今年倒底贵庚?同前朝的事前朝的人有那么多瓜葛,不会年轻了吧,生理上来说,可谓奇迹,佩服佩服。quot; 韶韶笑了,她们真的开始像亲姐妹了,自己人,说话何必忌讳。 奇芳忽然说:quot;当初母亲要是把我也带在身边,不知何等光景?quot; quot;她没有能力养活两个孩子,把我拉扯大已不简单,况且,你父一定会争取你的抚养权,争不到手,决不罢休,她永无宁日,这事她已经过再三考虑,并无第二个选择。quot; quot;那样的抉择,一定是痛苦的。quot; quot;母亲一生在痛苦中度过。quot; quot;可是,在少女时代,她是快乐的吧,外公那样疼爱她。quot; quot;我想是。quot; quot;还有,你与她那么亲,又那么孝顺,事事以母为先,也令她感到满足吧?quot; quot;奇芳你把我说得太好。quot; quot;世事古难全,母亲生前失去不少,到底也得要回一些。quot; quot;对,奇芳,我有件东西要送给你。quot; quot;是什么?quot;奇芳诧异。 只见韶韶回房去,半晌出来,手中拿着白色软纸包的小小一件东西。 quot;那是什么?quot;奇芳大奇。 软纸被轻轻拆开,奇芳看到一只小小的洋娃娃,约两掌高,金发、蓝眼,容貌秀丽,穿着一套格子衣裙,赤脚,看得出是韶韶幼时玩具之一。 quot;可爱吗!quot; 韶韶说:quot;洋娃娃的年纪不小了,原本的跳舞纱裙及高跟鞋均已失落,这套裙子由我后来配回,我深爱这只玩偶,它伴我度过无数快乐的时光,现在转送给你。quot; quot;不,留给你女儿,应当给你的女儿。quot; quot;叫你拿着便拿着!quot; quot;是母亲买的吧?quot;奇芳轻轻接过。 quot;是,那年我十二岁。quot; 母女二人特地乘电车到一间新开的日本百货公司,那日母亲异常阔绰,多花两角钱,乘电车楼上头等,到了玩具部,随手一指,便叫售货员把大大的盒子取下,韶韶记得她心花怒放,爱不释手,头发可以梳,双眼会眨动的洋娃娃! 奇芳犹自喃喃说:quot;……留给你女儿。quot; 可是韶韶不想孩子承继她任何回忆或往事。 她愿意孩子像邓大嘴,没有个人历史。 问起邓志能的家庭往事,他只会搔搔头皮,quot;广东中山人,家父少年时便来港谋生,做米业,家境不错,读扫干埔官小,后念皇仁书院,升港大医科,毕业后考入政府做事。quot; 三句话讲完一生,这才是最理想的一生。 quot;这真是可爱的一只洋娃娃。quot; quot;是,后来走遍大江南北,再也没发现比它更美的人形玩偶。quot; quot;它有无名字?quot; quot;没有,它只是我的洋娃娃,或是那只洋娃娃,因为一见它,母亲便会惊呼:那只洋娃娃还在呀。quot; quot;谢谢你,韶韶。quot; quot;我一直爱它。quot; quot;看得出来。quot; quot;它有一只眼睛已经不会开合。quot; quot;我注意到。quot; quot;好好保存它。quot; quot;这是我收到的最珍贵礼物之一。quot; 奇芳告辞。 韶韶独自发呆,直至邓志能回来。 邓志能一进门,只见妻子一声不响坐在露台,捧着一杯冷茶,不知想些什么。 他走到她身边说:quot;出来了。quot; quot;谁出来了。quot; quot;我申请你入籍的文件出来了。quot; 噫,时限总是会到。 quot;去验过身体,及格后一年内要做移民,准备好了没有?quot; quot;阿邓,我也有个消息要告诉你。quot; 小邓把双手插在口袋里,quot;我早已知道。quot; quot;什么?quot; quot;要等妻子宣布才恍然大悟的丈夫统统要打三十大板,韶韶,辛苦你了。quot; quot;你是几时知道的?quot; quot;当你看完医生回来悄悄哭泣的时候。quot; 韶韶握住邓志能的手,quot;瞒不过你的法眼。quot; quot;真是,似我这般绝顶聪明,玻璃心肝的人,世上并不多了。quot; quot;我真幸运。quot; quot;那还用讲。quot; 姚韶韶坚持上班至产假开始,说也奇怪,自从怀孕后,她就不再梦见母亲,她吃得下睡得着,胖了许多,常受医生警告:quot;体重增加太多,并非好现象。quot;她置之不理,大吃大喝,强悍地站在办公厅里指挥如意。从背后看去,像一座小山,有碍观瞻,可是丈夫与同事不介意,管它呢。quot; 燕和随奇芳来探访她,大吃一惊,这是韶韶?她不认得她了,怜悯之余,有大仇已报的感觉,这女子何止重了三十公斤!真丑真辛苦,活该,谁叫她平日做人那么厉害。 燕和笑了。 韶韶猜也猜到她想些什么,却完全不介意。 叙完旧,韶韶问燕和:quot;令尊同令堂可好?quot; quot;父亲在墨尔本做客,家母在夏威夷度假。quot; 韶韶忽然冷笑,quot;杀人放火金腰带。quot; 奇芳忙劝说:quot;何苦把我也骂进内。quot; 燕和跳起来,quot;好意来看你,却被你侮辱,下次还叫人怎么来。quot; 韶韶低下头,quot;对不起。quot; quot;勇于认错,可是坚决不改!quot;燕和直骂。 quot;既然知道她的脾气,也不要怪她。quot; 燕和赌气,quot;祝你再胖三十公斤,而且永远不瘦回去。quot;对于现代女性来说,这已是十分歹毒的诅咒。 奇芳先叉开话题,quot;你生产后就要移民,会不会吃苦?quot; quot;你放心,家家户户都那样做,飞机上全是幼婴,熬苦是国人本色。quot; quot;房子买好了没有,装修呢,婴儿用品可是一件都不能缺,想想都替你辛苦。quot; quot;一切是自愿的,心甘情愿,就不觉痛苦。quot; quot;不要与我们失去联络。quot; quot;我不会,母亲甘于寂寞,我却喜欢热闹。quot; 燕和忍不住问:quot;你胖了那么多,肯定不是孪生儿?quot; quot;我从来没有胖过,自由社会,自由选择。quot; quot;再瘦回去的时候,quot;燕和狞笑,quot;皮肤会打摺。quot; 奇芳不得不说:quot;燕和,我们走吧。quot; 也真巧,外公的遗产,也在这个时候发放。 由刘律师通知韶韶,是一笔接近八位数字的财产。 韶韶说:quot;我们不需要这笔钱,请转捐慈善机关。quot; quot;姚小姐,考虑清楚再说,转赠也得由你签名。quot; 可是韶韶心念已决。 邓志能知道后,劝道:quot;移民后你我均告失业,两老与一小,用钱的地方多着呢。quot; quot;贪慕虚荣。quot; quot;房子可以往大些。quot; quot;我们不需要更大的房子。quot; quot;孩子可进私立学校。quot; quot;公立学校足够好。quot; quot;可以随时往欧洲旅行。quot; quot;附近走走好了,风景一样怡人。quot; 邓志能叹气,quot;你仍然恨恶他们。quot; quot;不,我不认识他们。quot; quot;死硬派。quot; quot;我猜我是,quot;韶韶无奈,quot;我像我母亲。quot; quot;我们得收拾行李了。quot; quot;我已收拾好衣物入柜。quot; quot;我是指移民的箱柜。quot; quot;邓大嘴,统统均是身外物,看开点,能不带就不要带,生活越简洁越有益处,欲望减至最低,也就没有烦恼,我们用不到那些钱,即系无用,贪来作甚。quot; 小邓瞪她一眼,quot;生了孩子,你的想法会改变。quot; quot;变的时候我会通知你。quot; 那一夜,翻旧照片簿,看到自己一丁丁大,抱在母亲怀中的照片。 韶韶像是忽然回到儿时,什么都不懂,不识字不上学阶段,只想母亲抱抱,一小杯冰淇淋母女同吃,到浅水湾游泳没有泳衣只穿内裤,由妈妈亲手替她剪发…… 韶韶热泪盈眶,一边回忆一边微笑,弄不懂时间去了何处,一切宛如昨日之事罢了。 那时母亲有浓厚的黑发,健康身体,灵活双手,总是希望接多一份工作来做,赚多些外快,好让女儿多些享受。 韶韶心如刀割。 忽然之间,痛楚变为真实,她捧着腹部,哟,立刻自回忆世界回到现实来,连忙拨电话给邓志能,通知他来接她前往医院。 百忙中她抬起头看着天空,quot;妈妈,quot;她说,quot;我也要做妈妈了。qu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