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罗德游戏》 1 十月的微风在屋子的周围吹拂着,杰西听到后门不时地嘭嘭作响。秋天里门框总会膨胀,必须猛地一拉才能关上。这次,他们把这给忘了。她想,在他们沉醉于爱河之前,得让杰罗德回去关上门,不然的话,嘭嘭的撞门声会让她发疯的。接着她又想,考虑到眼下的情景,那会多么荒唐,会整个儿破坏情绪的。 什么情绪呢? 这可是个好问题。杰罗德转动了插在第二把锁眼里的空心钥匙管,她听到她的左耳上方传来轻微的咔哒声,这时她意识到,至少对她来说,这种情绪不值得保持。当然,这就是为什么她门未闩上的原因。这种束缚游戏对她的性刺激并没有持续多久。 然而,杰罗德可不同。此刻他只穿着一条乔基三角裤,杰西用不着向上看他的脸便知道,他的兴趣依旧不减。 这真傻,她想。可是,傻也不完全说明问题。而且有点令人毛骨悚然。她不想承认,可恐惧确实存在。 “杰罗德,咱们为什么不忘掉这个呢?”他犹豫了片刻,微微皱了皱眉头,然后穿过屋子,走向立在浴室门左边的梳妆台。他走着,脸色同时也开朗起来。她在床上注视着他。她的双臂张开着向上举起,使得她有点像电影《猩猩王金刚》里那个被缚在那儿等待巨猩的费·雷。她的双腕被两副手铐铐在红木床柱上,手铐给她的双手六英寸活动余地,仅此而已。 他将钥匙放在梳妆台上——两声轻微的咔哒声。这个星期三的下午,她的听觉似乎特别灵敏——然后他转向她。在他的头顶上方,湖面反射过来的日影摇曳晃动在卧室高高的白色天花板上。 “你说什么?对我来说,你这样使这件事丧失了许多魅力。”可是从一开始这事就没有那么大的魅力,但她没说出口。 他咧开嘴笑了。他的头发黑得像乌鸦的翅膀,窄窄的额间发际下有着一张粉红色的宽脸。他那咧嘴笑的样子总让她不太喜欢。她不能确切说清那是什么感觉,但是—— 哦,你一定能说清。那样子使他看上去傻乎乎的,实际上,你能看到,那张嘴每咧开一英寸,他的智商便下降十分。嘴咧到最宽处时,你那迷人的丈夫,法人律师看上去就像是本地精神病院的看门人。 这样说太残酷了,却并非完全不确切。可是,怎能告诉与你结婚近二十年的丈夫,每当他咧嘴笑时,他看上去仿佛显示出轻微的精神病症状呢?当然,答案很简单,你不必告诉他。他的微笑完全是两码事。他有着迷人的微笑——她想,一开始,正是那种温暖平和的微笑说服了她,答应和他一起出来。当他小口抿着餐前杜松子酒补药时,这种微笑使她想起父亲给家人讲述趣事时脸上的笑容。 然而这不是微笑,这是咧嘴笑——他似乎把这种笑只留给这些场合。她有个想法,对于身御此事的杰罗德,这种色迷迷的笑,也许是海盗式的。然而从她的角度看,躺在那里,胳膊举过头,身上除了一条比基尼短裤外一丝不挂,看上去很傻,不……是弱智。他毕竟不像男人杂志上的那些无忧无虑的冒险家。他曾对着那些杂志疯狂地发泄掉他孤寂却旺盛的青春性欲。他是律师,他的粉红色大脸膛伸展在额间发际之下,发际向上无情地变窄直至光秃秃的头顶。他只是个律师,他那勃起的物件使短裤走了样,只稍稍走了样。 然而,他勃起的程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种咧嘴笑。那一点儿也没变,这意味着杰罗德没有认真对待她。她得反抗,这毕竟是游戏。 “杰罗德?我是当真的。” 嘴咧得更大了,随和的律师又露出几颗小牙齿来,他的智商又降低了二三十分。他仍然没在听她的话。 你确信是那样吗? 确信。她无法像读书一样读懂他——她想,度过了比十七年婚姻长得多的时间她才了解到这一点。然而,她以为,她通常很清楚他脑子里在想什么。要是她不清楚,事情就很不对头了。 如果这是实情,宝贝儿,那他怎么不能理解你呢?他怎么看不出,在这老一套的性闹剧里,这并不是一出新的场景呢? 现在轮到她微微皱眉了。她总是听到脑子里有一些声音——她想每个人都是这样,尽管人们通常并不谈起这些,就像人们不谈自己的肠胃活动一样——这些声音大多数是老朋友们的,听着像穿卧室拖鞋一样舒服。可是,这是个新的声音……一点不令人感到舒服。这是个强烈的声音,听起来年轻、有力,而且焦躁。现在它又说话了,它自问自答。 并不是他不能理解你,而是有时候他不想理解你,宝贝儿。 “杰罗德,真的——我不想这样。把钥匙拿回来给我打开锁,我们来做点别的。如果你愿意,我到上面来。要么你可以头枕着手躺在那儿,我来干你。你知道,另一种方式。” 你确信你想那么做吗?那个新的声音问道。你当真确信你想和这个人做爱吗? 杰西闭上眼睛,仿佛这样便能使那个声音闭嘴。当她再睁开眼睛时,杰罗德正站在床脚,他的短裤前部凸起了,就像是条船的船首,唔,也许,像某个孩子的玩具船。他的嘴咧得更开了,暴露出最后几颗牙——用金子补过的牙——两边都是。她意识到,她不仅仅是讨厌那种傻乎乎的咧嘴笑,她鄙视它。 “我会让你上来的……如果你非常、非常地乖。杰西,你能做到非常、非常乖吗?” 老一套,那个新的并非胡言乱语的声音评论道,完全是老一套。 他将拇指插入裤带,像是个滑稽可笑的持枪歹徒,乔基短裤一旦越过他那硕大的阳物便迅速下落,一切暴露无遗了。这不是她少年时期在色情小说《范妮·希尔》中首次瞧见的巨型爱之引擎,而是个粉红色的、切过包皮的驯顺玩意儿,勃起五英寸,并不惹眼。两三年前,在她为数不多的去波斯顿的旅途中,她看了一场电影,叫做《建筑师的腹部》。她想,对了,现在我正在看着一个律师的阴茎。她得咬住脸颊内的肌肉来忍住笑,此刻笑是不适当的。 接着,她起了一念头,这个念头止住了她想笑的冲动。这就是:他不知道她是当真的,因为,对他来说,尚无子女的杰西·梅赫特·伯林格姆,杰罗德的妻子,梅迪的妹妹和威尔的姐姐,汤姆及莎莉的女儿,真的并不在这里。当钥匙在手铐里发出冷冰冰的轻微咔哒声时,她便不复存在了。杰罗德书桌底部的抽屉里,他少年时期看的男性冒险杂志已被一堆色情杂志所替代。这些杂志上,戴着珍珠项链的女人们全身赤裸,跪在熊皮毯上,而使用性器具的男人们从背后占有着她们。严格地说,看上去杰罗德的阳具和他们的比起来差些分寸。这些杂志的背面,在有九百个号码的色情电话广告之间登着充气女人的广告。这些女人身体构造从解剖学角度看应该是精确的——这是个怪诞的想法,假使杰西曾经碰上过这样一个女人的话。此刻她若有所悟,她惊诧地想着这些充气玩偶,想着她们粉红色的皮肤、漫画式的身体以及毫无特色的面孔。不是恐惧——不完全是,她的内心却闪现了一道强光。所展示出的情景与其说是这个愚蠢的游戏——或者说这一次他们在这夏日早已消失的湖边消夏别墅做的这个游戏,倒不如说情景本身令人恐怖。 然而,这些丝毫不影响她的听觉。现在她听到了链锯声,在很远的树林里不停地呜着,也许有五英里远。近处,卡什威克马克湖面上,一只潜鸟狠命地啼叫着。鸟儿们一年一度往南迁徙,这只鸟动身晚了,它的啼叫声直刺十月里湛蓝的晴空。再往近处,在湖北岸的某个地方,一只狗在吠着。狗吠声刺耳难听,可是杰西却感到莫名的安慰。这意味着此处还有别人,也不管现在是不是十月里一个星期中的某一天。若非如此,这里就只有门撞在膨胀的门框上发出的声音,那扇门就像是烂牙床上松动的破牙齿。她觉得要是长时间倾听那种声音她便会发狂的。 现在,杰罗德除开眼镜,身上一丝不挂。他跪在床上,开始朝她爬过来,他的眼睛里依然闪着光。她想,正是这种光,使得她在起初的好奇心早已满足后仍然做着这个游戏。杰罗德凝视她时这种炽热的眼光她已多年不见了。她并不难看——她设法不增加体重,仍然保持着苗条的身材,然而杰罗德对她的兴趣还是减弱了。她认为酒精要负部分责任——现在,他比他们结婚时喝得厉害得多,但是她知道喝酒并不是事情的全部。那句老古话怎么说来着?亲不敬,熟生蔑。这句话对恋爱中的男女们并不真实,至少根据那些浪漫诗人之作是这样的。她是在《英国文学101》中读到他们的作品的。但是,上了大学后的这些年来,她已经发现了生活中的某些事实,而这些事实约翰·济慈和帕西·雪莱从未写过。当然暧,他们俩都在比她和杰罗德现在年轻得多时便死去了。 此时此地这一切都无关紧要。也许,有关系的是,她不再真的想做这个游戏,却仍然做着,这是因为她喜欢杰罗德眼神里的那种热辣辣的闪光。那使她感到自己仍然年轻漂亮、富有舵力。可是…… 可是如果你真的以为,当他眼里闪着这种光时,是在看着你,宝贝儿,那你就受蒙蔽了,或者说,你蒙蔽了自己。现在,也许你得做出决定——真真切切的决定——你是否打算继续忍受这种耻辱。因为,难道那不正是你的感受吗?耻辱? 她叹了口气。是的,确实如此。 “杰罗德,我确实是当真的。”现在她说话声大了一点,他眼里的亮光第一次有点闪烁不定了。好的,他似乎毕竟还能听到她的话,也许,情况仍然不错。不是很棒,已经有很长时间情况不能算是很棒,只能说不错。接着,那亮光又出现了,转瞬间又是那傻乎乎的咧嘴笑。 “我来教教你,高傲的美人儿。”他说。他竟然那样说话,他是以一出蹩脚的维多利亚情节剧中,那个房东的发音方式说出“美人儿”一词的。 那就让他干吧,就会完事的。 这个声音她熟悉得多,一她打算遵从它的建议了。她不知道现代女权主义运动领袖格洛里亚·斯坦宁是否赞同,她也在不乎。这个建议很有吸引力,完全切合实际。让他干,就会完事的。论证完毕。然后,他的手——软乎乎的手,手指短短的,手上的肉和他的阴茎头一样是粉红色的——这只手伸出来抓住了她的乳房;她的体内有某种东西猛地一弹,就像拉得过紧的健。她使劲将胯部和脊背朝上一抬,甩掉了他的手。 “别干了,杰罗德,打开这些蠢笨的手铐吧,让我上来。大概去年三月,地上还有积雪时,这游戏就不再有趣了。我没有性欲,我觉着可笑。” 这一次,他听完了她的话。她看出来了这一点,因为他眼里的光突然熄灭了,就像是遇上了一阵强风的烛火。她想,他终于听明白的两个字眼是蠢笨和可笑。他曾是个戴着厚镜片眼镜的胖孩子,一个在十八岁之前没有约会过的男孩。十八岁那年过后,他厉行节食,开始努力抑制遍布全身的多余脂肪,以免为它们所累。待到大学二年级,杰罗德的生活如他描绘那样,“多多少少控制住了”(好像生活——不管怎么说,他的生活——是受命驯化的一匹横冲乱闯的野马)。然而,她知道,他的高中时期一直是个可怕的洋相展,遗赠给他的是对自己深深的瞧不起与对他人的不信任。他作为法人律师的成功(以及和她的婚姻,她相信这也起了部分作用,也许是关键作用),大大恢复了他的自信与自尊,但是她推测某些噩梦从来就没有完全中止。在他的脑海深处,那些恃强凌弱者们仍然在自修室里向杰罗德问这问那,依然笑话他无能;上体育课,除了做做姑娘式的俯卧撑,什么也不能做。还有那些字眼——比如说,蠢笨、可笑——这拉回了一切,中学时期恍然如昨天……大概如此吧,她想。在许多事情上,心理学家们可能蠢笨得令人难以置信,几乎是存心犯傻,在她看来,事情常常是这样的。可是,她想,有些可怕的记忆始终存在着,一点没错。有些记忆压迫着人的神经,就像是歹毒的水蛙。某些字眼——比如蠢笨、可笑——能即刻将人们拉回到那些焦虑、局促不安的岁月。 她等待着自己产生一阵羞耻感,像这样不正大光明地想问题。但并没有产生这种感觉,她高兴起来——也许是感到宽慰。也许我已经厌倦了伪装。她想。这个想法又引起另一个想法:她满可以有自己的性日程,假使她这样,这种戴手铐的游戏决不会在日程上。手铐使她感到羞辱。这整个想法使她感到有辱人格。呢,伴随着起初几次实验出现了令人不安的激动——那些使用围巾的实验——有几个场合,她还经历了多次高潮,这对她来说是罕见的。但还是带来了让人不喜欢的副作用。那种辱没人格的感觉便是其中之一。和杰罗德每做一次这种早期的游戏,她自己便会做噩梦。从噩梦中醒来时,便会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双手紧紧握成拳头,深深插在两腿分叉处。她只记得其中一个梦境,那种记忆遥远、模糊。她一丝不挂地在玩槌球游戏,突然,太阳消失了。 别管那些,杰西,那些事你可以改天考虑。此刻,惟一重要的就是让他放开你。 是的。因为这不是他们的游戏,这全是他的游戏。她继续这个游戏只是杰罗德要她这么做。况且那也不再够味了。 湖面上那只潜鸟又发出了孤寂的叫声。杰罗德那傻乎乎的充满期待的咧嘴笑已经被温怒的不高兴神情所替代。你破坏了我的乐趣,你这悍妇。那神情说道。 杰西发现自己记起,上一次也看到这种神情。八月里,杰罗德拿着一份用有光纸印刷的小册子来找她,指给她看他想要的东西。她说好的,如果想要一辆泼斯切,当然可以买的,他们肯定买得起。但是,她以为他最好去买森林大道健康俱乐部的会员资格,正如他过去两年来一直扬言要这么做的那样。“你现在没有那样的体格。”她说,她知道这样说不策略,但是她感到真不是讲策略的时候。而且,他曾惹恼了她,使她毫不顾及他的感情了。近来这种情况发生得越来越频繁,她不知道对此该做些什么。 “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态度生硬地问道。她不愿费心作答。她已经知晓,当杰罗德问这种问题时几乎总是不须作答的。重要的信息存在于简单的潜台词里:你让我心烦意乱了,杰西,你不在做游戏。 然而,在那个场合——也许是无意识地为这个场合作准备的,她情愿忽视那句潜台词:“意思是,不管你是否拥有一辆泼斯切,今年冬天你还是要过四十六岁,杰罗德你仍然超重三十磅。”太残酷了,是的。她本来完全可以不必这样。当她看着杰罗德递给她的小册子封面上跑车的图片时,她本来可以挥去眼前闪现的形象。就在那一瞬间,她看见一个脸红红的、有着额间发际线的胖小孩,卡在他带到游戏水湾来的车轮内胎里。 杰罗德从她手里夺过小册子,一言不发地大步走开了。打那以后,泼斯切这一话题再也没提起过……可是,他不满的凝视,意味着“我们不开心”,她常常从中看见这事的影子。 此刻,她正处干那更为炽烈的凝视之下。 “你说那听起来有趣。那正是你原先说的话——‘听起来有趣’。” 她说过那句话吗?她想她说过。但那是个错误。出了点错,就这么回事,在丢弃的香蕉皮上滑了一跤。确实如此。可是,当你的丈夫像个婴孩那样咧着下嘴唇准备发脾气时,你怎能那样告诉他呢? 她不知道。她垂下目光……她看到了她一点儿也不喜欢的那个东西。杰罗德的变体“快乐先生”一点儿也没畏缩。显然,快乐先生没听见计划的改变。 “杰罗德,我就是不——” “想干?唔,那真是怪事,是不是?我一整天没上班,如果我们要过夜生活,就意味着明天早晨也不上班。”他暗自思忖了一会儿,然后重复说道,“你说过听起来有趣的。” 她开始像一个疲惫的玩扑克老手那样摆出她的种种借口。(我说过的。可是我现在头疼。说过这话,可是我正经受着讨厌的经前腹痛。是这样,可我是个女人,有权改变主意。是的,可是我们出来了,来到这广阔的人迹罕至之地,你吓坏我了,你邪恶的美丽的淫棍,你。)这些谎言不是满足了他的错误想法,就是满足了自尊心(两者常常可以互换)。然而,她还没来得及摸一张牌,任何一张牌,那个新的声音大声说话了。这是它第一次大声说话,杰西入迷地发现,这个声音在空中和在她脑中听起来完全相似:坚定、果断、干巴巴却不失控制。 那声音听起来耳熟,令人好奇。 “你是对的——我想我确信那样说过。可是,听起来真正有趣的是,在你的名字和其他A类选手一起登门之前和你私奔。我想,我可以弹会儿吉他,然后坐在床边享受恬静。也许,太阳落山之后玩玩拼字游戏。那是不是冒犯,可以使你提出诉讼,杰罗德?你是怎么想的?告诉我,因为我真的想知道。” “可是你说过——” 整整五分钟,她一直以各种方式告诉他,她想从这该死的手铐里解脱出来。可他仍然不放过她。她的耐心失去控制化为怒火了。“我的上帝,杰罗德,我们刚开始做这个游戏时,它就不再有趣了。要是你不是呆如木瓜,你就会意识到这一点。” “你这张嘴,这张伶俐、刻薄的嘴巴,有时我真讨厌——” “杰罗德,当你的脑瓜当真在想什么时,好话歹话全都听不进去。你说是谁的错?” “你像这样我可不喜欢你了,杰西。当你像这样时,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你。” 事情变得越来越糟,且转为可怕了。最可怕的是,它发展得那么快。她突然感到非常厌倦。她想起了老保罗·西蒙的一句歌词:“这种疯爱我一点也不想要。”千真万确,保罗,你也许个头不高,可是你不傻。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没什么,因为现在的话题是这些手铐,而不是当我改变了对某事的看法说你多么爱我或不爱我。我想从手铐里出来。你在听我说吗?” 没有,她恍然大悟,沮丧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真的不在听。杰罗德仍然不睬她。 “你就是这样反复无常,极其刻薄。我爱你,杰西。但是我讨厌你那该死的嘴巴,我一直是这样的。”他用左手掌擦了擦他那噘起来的玫瑰花蕾似的嘴巴,然后悲哀地看着她。可怜的、被欺骗的杰罗德,对一个女人承担着责任,这个女人让他来到了这个原始森林,却违背诺言,拒绝尽她的性义务了。可怜的、被欺骗的杰罗德,他没有显示任何迹象,要从浴室门口的梳妆台上取下手铐的钥匙。她的不安转化成别的情绪了——这时,在某种程度上,这种情绪夹杂着愤怒与恐惧,她记得以前只有一次有过这种情绪。在她十二岁左右,在一次生日舞会上,她的弟弟威尔用手戳她身体的羞处,所有的朋友都瞧见了,大家都笑了起来。哈哈,太可笑了,夫人,我想……然而对她来说并不可笑。 威尔笑得最厉害。他笑弯了腰,双手按在膝盖上,头发遮住了脸。那时,甲壳虫乐队、石头乐队、搜查者乐队以及其他乐队刚出现一年左右。威尔的许多头发拖了下来,显然挡住了他的视线,看不见杰西,因为他不知道她是多么愤怒……在通常的情况下,他很清楚杰西的心境与脾气。他不停地笑着,使她心中充满要发泄的欲望,她知道,得做些什么,或者仅仅发作一通。她攥起一只小拳头,当她深爱的弟弟终于抬起头来看她时,一拳砸在了他的嘴巴上,像打一根圆木柱那样将他打倒在地。他嚎啕大哭起来。事后,她试图说服自己,与其说他是痛得哭,倒不如说是由于惊奇而哭。但是,即便只有十二岁,她也知道情况并非如此简单。她伤害了他,伤得很重。他的下嘴唇裂了一个口子,上嘴唇裂了两个口子,她下手太重了。可是为什么呢?就因为他做了件傻事?可是他只有九岁啊——那一天他刚好九岁,而且在那个年龄,所有的孩子都会犯傻呀。不,不是他傻,是她担心——担心如果她不做些什么,发泄掉心头那种讨厌的怒气和难堪,那将会…… (熄灭阳光。) 那天她第一次碰上的事情真相是这样的:她的内心有一口井,井里的水是有毒的,当威尔用手戳她时,就往井里放下了一只吊桶,桶提上来时便装满了污物以及蠕动着的虫子,为此她恨他。她想,正是这恨使得她出击,使得她发作。那深藏在心的东西使她感到恐惧。现在,过了这许多年之后,她发现它仍然使她感到恐惧……而且还使她愤怒。 你不会熄灭太阳的,她想。她丝毫没想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要是你这么做真该死。 “我不想争辩那些小事,杰罗德。去拿那该死的钥匙,给我开锁。” 接着,他说了句话,使她大为震惊,以致开始时她没听懂:“要是我不给你开锁怎么样呢?” 她首先注意到的是他语调的改变。他通常以一种虚张声势的、粗哑却热诚的声音说话——这里我负责一切,这对我们大家来说是件相当幸运的事,是不是?可现在,这是个她不熟悉的低沉语调。那闪光又回到他的眼里——从前,那种热辣辣的小小亮点曾像一组泛光灯一样激起了她的性欲。她无法看得很清楚——他的眼睛在金边眼镜后面朝下眯着,变成了膨胀的细缝——但是,亮光就在那里,确实在那里。 而且还有那怪异的快乐先生,它一点也没畏缩。事实上,它看起来比她能记起来的任何时候都要长、大……尽管那也许只是她的想象。 你是这样认为的吗,宝贝?我不这么想。 她把所有这些信息都理了一遍,然后才回到他最后说的那句话——那个令人惊诧的问题:要是我不给你开锁怎么样呢? 这一次,她越过了语调,考虑词义了。当她渐渐弄懂了这句话的含义时,她感到她的怒气与恐惧加剧了。她的内心某处那只桶又顺井而下,舀起污水脏物——一桶满是细菌的污水,几乎像沼泽地里铜头蝮蛇一样有毒。 厨房的门在门框上撞击着,那只狗又在林中吠叫了,现在听起来它离得更近了,那种叫声凄厉、绝望,那样的声音听长了肯定会让你产生偏头痛的。 “听着,杰罗德,”她听见自己一种新的强烈的声音在说话。她意识到,这声音本来可以选择一个更好的时机来打破沉默的。毕竟,置身于这罕有人迹的卜什威克马克湖的北岸,被手铐铐在床柱上,身上只有一条极为暴露的尼龙短裤——可是她发现自己仍在自我欣赏。“你可在听我说话?我知道这些日子来,当我说话时,你不在认真听。可是,这一次,你听我说话真的很重要。所以……你到底在不在听?” 他正跪在床上看着她,仿佛她是以前未曾发现的一种昆虫。他的面颊上红色的毛细血管蠕动着,形成复杂的网络(她把它们看做是杰罗德的饮酒招牌),脸几乎红成紫色了。他的额头也涨得紫红。颜色是那么深,形状是那么清楚,看上去就是一块胎记。“是的。”他说,他用他低沉的新语调说出来,说成了是——的。“我在听你说,杰西,我肯定在听。” “好的。那么,你走到梳妆台那里去拿钥匙。你把这个打开。”她将右腕哐啷哐啷地撞在床头板上,“然后再把这个打开。”她以相同的方式让左腕哐啷作响。“如果你立刻这样做,我们可以来点正常的、无痛苦的、双方都有高潮的性事,然后回去过正常的、无痛苦的生活。” 没有意义。她想。你把那个词省略了。在波特兰的正常的、无痛苦的、没有意义的生活。也许情况就是这样,也许有点过于戏剧化。她发现,被手铐锁在床上,就会使人这样。但是,不管怎么说,倒不妨省略那个词。这表明那个新的、并非一派胡言的声音毕竟还不是那样卤莽。接着,仿佛要和这个想法相矛盾,她听到了那个声音——那毕竟是她的声音——明显地开始节奏加快、怒气上升。 “但是,你继续荡来荡去,嘲笑我,我就直接从这里上我姐姐家,查明谁判她离婚的,我要给她打电话。我不是开玩笑。” 我不想做这个游戏。 这时,确实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这是她根本不会料到的:他那种咧嘴的笑又浮现在脸上,就像是一艘潜艇,经过危险的长途航行,终于达到安全的水域,浮上了水面。然而,那并非真正让人难以置信。真正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那种咧嘴笑不再使杰罗德看上去是个无害的弱智,而使他就像个危险的疯子。他的手又伸过来了,他抚摩着她的左乳,然后挤它,使她感到疼痛。他捏她的乳头,真让人讨厌。以前他从未这样捏过她。 哟,杰罗德,好痛啊! 他严肃地、很欣赏地点点头。这神态配上那令人恐惧的咧嘴笑,显得很是怪异。“很好,杰西,我是指整件事情。你可以当个演员,或者一名应召女郎,要价昂贵的那种。”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接着说,“这应该说是恭维你了。” “我的上帝,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但是,她确信她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现在她真的害怕了。卧室里产生了某种糟糕的东西,像只黑色的陀螺转啊转着。 然而,她还在生气——就像那天威尔戳她时一样生气。 杰罗德真的在笑。“我在说些什么?有那么一小会儿,你使我相信我说的那些,那就是我所说的。”他的一只手落在她的左股上,当他再开口时,声音欢快、古怪,而又一本正经。“好了——你想为我分开你的大腿吗?还是我自己来?那也是游戏的一部分吧?” “让我上来!” “好的……最后你上来。”他的另一只手伸了出来。这一次,他捏的是她的右边乳头。他捏得那么狠,刺激了她的神经,冒出一个个小金星,顺着左侧的身体直通臀部。“现在,分开美丽的双腿吧,我高傲的美人儿!” 她仔细地看了看他,看到了一件可怕的事:他知道,他知道她不想继续做这游戏不是闹着玩的。他知道,却宁愿不知道他知道的事。一个人怎能那样做呢? 那个并非胡言乱语的声音说道:如果说,你是南波斯顿、北蒙特利尔最大的律师事务所里老到的讼棍,我想,你想知道些什么,就能知道些什么。不想知道的就可以不知道。我想,你在这里遇上大麻烦了,宝贝。这种麻烦能结束婚姻。最好咬紧牙,眯上眼。因为,我想,那恼人的种痘式性交就要来了。 那咧开的嘴,那丑陋的、卑俗的咧嘴笑。假装不知道。拼命假装,以后他就能通过就这一问题进行的测谎实验。我还以为那是游戏的一部分呢。他会睁大着双眼,深受伤害似地这样说。我真的这样以为。如果她坚持用她的愤怒来攻击他,他最终就会依赖这种古老的防御手段……然后滑入这种防御,就像蜥蜴钻进石缝一样:你喜欢这游戏。你知道你喜欢的,你为什么不承认呢? 假装不知道。知道却仍然打算照行其事。他将她铐在床柱上,那是在她自己合作下完成的。现在,呃,废话,别画蛇添足了。他打算强奸她,真的要强奸她。与此同时,门在嘭嘭作响,狗在叫,链锯声在嘶呜,潜鸟在湖面上变换着声音啼叫着。他真的打算这么做。是的,先生,孩子们,嗨、嗨、嗨,你身下的女人如果不像热烤锅上的母鸡那样四下乱蹦,你就不算有女人。如果她真的在这种耻辱的事情结束后去找梅迪,他会继续坚持说,他脑中压根儿没想过强奸一事。 他把粉红色的手放在她的双股上,开始分她的腿。她没太反抗,因为,至少在此刻,正在发生的事情使她过于恐惧、惊诧,她无法使劲反抗。 这恰恰是正确的态度。她内心那个较为熟悉的声音响起来了。安静地躺在那儿,让他发泄吧。毕竞,情况能怎样呢?他以前至少这样干过一千次,你从来没有发过怒。也许忘了,自打你不再是个爱脸红的处女已经过去好些年了。 假如她不听也不眼从这个声音的劝告,还有什么选择呢?仿佛像是在回答她,她脑海中浮现出一副恐惧的画面。她看到她自己在离婚法庭上作证。她不知道缅因州是否有离婚法这类东西。但是,这决没有使这生动的画面变得模糊。她看见自己穿着保守的卡兰夫人的套装,里面是桃红色的丝织衬衣。她正襟危坐,白色无带提包放在膝上。她看见自己在对一个看上去像是已故电视播音员哈里·瑞纳森的法官说话。是的,确实,她自愿陪伴杰罗德来到这个夏日别墅。不错,她允许他用两副克莱格手铐将她定在床柱上,而且也确是出于自愿。是的,事实上,他们以前曾做过这种游戏,尽管从来没在湖边这个地方做过。 是的,法官,是的。 杰罗德继续在分她的腿,杰西听见自己在告诉那个像哈里·瑞纳森的法官,他们怎样以丝巾开始,她怎样听任这个游戏继续下去,从用丝巾发展到绳索,最后到用手铐。尽管她很快就厌倦了整个事情。她对这个游戏变得厌恶了。因为厌恶,她才允许杰罗德在十月的工作日里,开车行驶八十三英里路,将她从波特兰带到卡什威克马克湖边来。因为反感,却又导致她再次由着他将她像狗一样锁起来。正是对整件事情的厌倦,以致她就这样只穿一条尼龙短裤。透过那若隐若现的短裤,你可以看清纽约时报的分类内容。法官会洞察秋毫,对她深表同情。当然他会的。谁不会呢?她能看到她自己站在证人席上说话,“我就在那儿,被手铐锁在床柱上,身上一丝不挂,只穿着维多利亚式神秘的内裤,脸上挂着笑。但是,在最后一刻我改变主意了。杰罗德知道这一点的,所以这就是强奸。” 是的,先生,那确实对她有利,包管没错。 她从这可怖的幻觉中回到现实,发现杰罗德在扯她的裤子。他跪在她的两腿间,脸上的神情如此专注,你很相信,他是打算参加法律考试,而不是干他并非情愿的妻子。 在他肥厚的下唇中部有一条白色的唾液线顺着下巴往下淌。 让他干吧,杰西。让他发泄掉吧。就是他精囊里的那玩意儿使他作怪,你懂的。那玩意儿使男人们都作怪。当他发泄完了,你就能和他打交道了。因此,别大惊小怪了。就躺在那儿,等着他把那玩意儿排出体外。 这个建议不错。她想,要不是她内心产生了新的想法,她就会照此行事了。这个无名的新来者显然认为,杰西通常得到的建议来源——这些年来她渐渐把它认做伯林格姆太太——是一种最高指令。杰西本可以听任事情自然发展的,但是,两件事情同时发生了。首先她意识到,虽然她的手腕给铐在床柱上,她的腿脚却是自由的。她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杰罗德的那条水线从他的下巴滴落了。它悬挂了一会儿,拉长了,然后滴落在她的上腹部,就在肚脐上方。她产生了某种熟悉的感觉,心头掠过一种似曾经历过的、强烈的、可怕的感觉。她身边的屋子似乎暗了下来,仿佛窗户和天窗已经被熏黑了的玻璃所代替。 这是他的精液。她想,尽管她清楚地知道并不是的。是他那该死的精液。 她的反应与其说是针对杰罗德,倒不如说是针对她脑海深处涌来的憎恶情绪。从真正的意义来说,她的行为丝毫没加考虑,而只是本能地对某种令人惊恐的记忆猛然作出反应,就像一个女人意识到卡在她的头发里拍动翅膀的东西竟然是一只蝙蝠。 她缩回腿,抬起的右膝差点击中他的下巴颏,然后她又将她的光脚像机器活塞一般伸了出去。她的右脚板和脚背深深地击中了他肚子的四处,她的左脚跟猛地踢到了他那坚挺的阴茎,挂在其下的睾丸就像软软的熟透了的水果。他失去了平衡,向后倒去,屁股落在他肥胖无毛的腿肚子上。他的头斜斜地仰对着天窗和反射着日影的白色天花板,他喘着气高声叫了起来。就在这时。湖面上的那只潜鸟也再次啼叫起来,形成可怕的陪衬。在杰西听来,就像是一个男人向另一个男人表示同情。 现在,杰罗德的眼睛不再眯缝着了,也没有闪光了。它们大睁着,颜色就像今天完美的晴空一样碧蓝(杰罗德在办公室打电话给她,说已经把公务向后延了,问她是否愿意去那消夏别墅至少待上一天,也许过一夜。她想去看看那寂寥秋日的湖面上的晴空。这想法便是她来这的决定因素)。他大睁的双眼露出痛苦的表情,她几乎不忍心去看。他的脖子两侧梗起了条条粗筋。 他的叫声变得微弱了,仿佛有个人用一种特殊的杰罗德遥控器调低了音频。当然,情况并非如此。他已经叫了相当长的时间,也许有三十秒长。他只是喘不过来气了。我肯定把他伤得厉害,她想。他面颊上的红点及额头上的红块现在转成紫色了。 你干的好事!伯林格姆太太沮丧的声音叫道。的的确确是你干的! 是的,该死的狠狠一脚,是不是?那新的声音自言自语。 你踢了你丈夫的睾丸!伯林格姆太太叫道。看在上帝的份上,谁给了你权力做那样的事?谁给了你权力以至于开那样的玩笑? 她知道问题的答案,或者说她以为她知道:她那样做是因为她丈夫有意强奸她,过后以欺骗手段处理此事,说是一对特别和谐的婚姻伴侣总做些无伤大雅的性游戏,这次事件是由于忽略了对方发出的信号。是性游戏的过错。他会耸耸肩膀这样说。游戏的错,不是我的错。杰西,如果你不想做这游戏的话,我们就不再做了。当然,他知道,他所能提议的任何事情都不再会使她束腕待缚了。不会了,这是最后一次她为这一切付出代价。杰罗德知道这一点,他有意充分利用它。 她意识到的存在于屋内的那个黑色东西已经失去控制了,正如她所担心的那样。杰罗德看上去仍然在叫着,虽然现在他噘起的痛苦万状的嘴巴根本发不出声音了——至少她什么也听不见。他的脸上血色充胀,以至于有些地方看上去完全是发紫了。她能看见他的颈静脉——也许是颈动脉,如果在这样时刻这一点很重要的话——在他仔细刮过的喉管皮肤下面剧烈地起伏着。不管是静脉还是动脉,看上去就要爆裂了。一阵令人作呕的恐怖袭击着杰西。 “杰罗德?”她的声音听起来细微、游移不定。这是一个在朋友的生日晚会上打碎了贵重东西的小女孩的声音。“杰罗德,你没事吧?”这话问得愚蠢,令人难以置信的愚蠢,可是,这个问题要比她脑中真正存在的问题要令人质疑得多:杰罗德,伤得狠吗?杰罗德,你想你会死吗? 当然,他没打算死。伯林格姆太太紧张不安地说。你伤害了他,你确实已经伤害了他。你应该感到难过。可是他不会死的,这里没有谁会死的。 杰罗德噘起的嘴巴仍然在无声地颤动着,可是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刚才他一只手放在肚子上,另一只手捂着受伤的睾丸。现在,他的双手慢慢移上来,落在了他左边的乳头上,那双手落在那儿,就像是一对丰满的粉红色鸟儿,太疲倦了,再也飞不动了。杰西能看见她的光脚的形状——她的光脚——凸现在她丈夫圆圆的肚子上,为他粉红的肉色所映衬,那鲜红,仿佛是责难她的印迹。 他在呼气,或者说试图呼气,他抑郁地呼出一种像烂洋葱气味似的雾气。 那是潮气流,她想。我们肺部的百分之十是作此功用的。难道老师们在高中生物课上不是那样教我们的吗?是的,我想是这样的。潮呼气——溺水者和窒息者最后微弱的喘气,你一旦排出那种气,要么昏厥,要么…… “杰罗德!”她责备地尖声叫道,“杰罗德,呼吸呀!” 他的眼睛从眼窝里鼓出了,就像粘在一块弹子盘里的蓝色弹子。他确实勉强吸进了一小口空气,并说出了最后两个字。 “……心脏……” 再没言语了。 “杰罗德!”现在她的声音既充满震惊,也含有责备,听起来像是个老处女教师,逮着了向男孩们调情,撩起裙子向他们展示内裤上的松鼠图案的二年级女学生。“杰罗德,别闲荡了,呼吸呀!真该死!” 杰罗德没有呼吸,他的眼球却在眼窝里翻了上去,显露出泛黄的眼白。他的舌头伸了出来,发出了放屁的声音。从他软缩下去的阴茎里成弧状射出浑浊的橘黄色尿液。她的双膝和臀部为温热的尿液所浸湿。杰西发出了长时间的尖叫。这一次,她没有意识到她在拽着手铐,借助它们来拖开自己,尽可能远离他。她一边这样做,一边很尴尬地将双腿盘了起来。 “别这样,杰罗德!请别这样,你马上要掉下床——” 太晚了。即便他仍在听她说——她理性的头脑怀疑这一点,也太晚了。他弯着的背向床沿外躬出了上半身,地心引力便接手了。杰西有一次与杰罗德·格林伯姆在床上吃东西,他就是这样脚朝上头朝下地向后倒去,就像一个笨手笨脚的孩子,在年轻基督徒协会的游泳池里做自由泳时,试图用这样的举动来给他的朋友们留下深刻印象。他的头颅撞在硬木地板上发出的声音又让她尖叫起来。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某种巨蛋磕响在一只石碗边沿。她宁愿放弃一切也不愿听到那样的声音。 接着便是沉寂,只有远处链锯的嘶呜声打破这沉寂。杰西圆睁着的双眼前绽开了一朵巨型的灰色玫瑰,花瓣张开着,张开着,它们就像庞大的无色飞蛾的粉状翅膀,将她团团围住,挡住了她的视线,有一会儿她什么也看不见了。这时,她惟一清晰的感觉便是一种感激之情。 2 她似乎身处一间充满白雾、又长又冷的大厅,这个大厅向一边严重倾斜,就像人们在《榆树街的噩梦》这样的电影,以及《弱光层》这样的电视剧中总是穿过的那种大厅。她赤身露体,寒冷直袭全身,使她的肌肉疼痛起来——尤其是她背部、颈部及肩处的肌肉。 我得离开这儿,不然我会生病的。她想。雾和潮湿已经使我肌肉痉挛了。 尽管她知道,这并非由雾和潮湿造成的。 而且,杰罗德出了事。我记不确切是什么事,但是我想,他可能生病了。 尽管她知道,生病并不是确切适当的字眼。 然而,这很奇怪,她身体的另一部分真的一点儿也不想逃脱这倾斜的、充满雾气的过道。这一部分暗示着,她待在这里情况会好得多。如果她离开了,她会感到遗憾的。于是,她真的待了一会儿。 最终使她的思维重新运转的是那只吠叫着的狗。那种吠声极其难听,低音处低沉,却在高音处破碎成尖声曝叫,那畜牲每发出一声嗥叫,听起来就仿佛它在呕吐着满嘴的尖骨头。以前她曾听过这样的叫声,虽然也许是好听一些——实际上好听得多——如果她能设法不去回忆那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或者当时发生了些什么事情的话。 但是,这叫声至少使她活动起来了——左脚、右脚……她突然想到,如果她睁开眼睛,便能透过这雾看得清楚些。于是她便睁开了双眼。她看到的并不是那种阴森森的《弱光层》中的门厅,而是他们消夏别墅里的主卧室。别墅位于卡什威克马克湖北岸——这一地区以凹口湾闻名。她想,她感到冷的原因是,除了一条比基尼裤衩,她身上一丝不挂。她的脖子和肩膀感到疼痛,是因为她被手铐缚在了床头上,当她昏过去时,屁股滑下了床。没有倾斜的过道,没有潮湿的雾气。只有狗是真实的,仍在狂嗥不已。现在听起来它离屋子很近了。要是杰罗德听见了那种叫声会—— 一想到杰罗德,便使她扭动起来。这一扭动,一种复杂的。发出螺旋式火花般的感觉便顺着她痉挛的二头肌和三头肌传开。这种刺痛在她的胳膊肘处逐渐消失殆尽。杰西带着伤感的、刚刚清醒过来的沮丧心情意识到,她的前臂差不多毫无知觉了,她的双手则不妨说是一双塞满了土豆泥的手套。 这应该感到疼的。她想。接着,她回想起了一切……尤其是杰罗德头朝下从床边栽倒的形象。她的丈夫在床下,不是死了,就是昏过去了。而她躺在床上,想着她下半截手臂和手失去了知觉是件多么令人烦心的事。你怎么能这样自私、以我为中心呢? 如果他死了,那他咎由自取。 那并非胡言的声音谈道。它试图再说几句老实话,杰西制止了它,在她还不会清醒的状态下、她对她记忆库深处的档案有着更清楚的了解。她突然认出那是谁的声音——带点鼻音,清脆快速,语含讥讽,带着嘲弄的笑。这声音属于她们大学室友——露丝·尼尔瑞。杰西既已听出声音,她发现自己一点儿也不感到吃惊。露丝总是非常慷慨地让人分享她的一些思想观点。她的建议往往使这个来自法茅斯海滩地的乳臭未干的十九岁室友杰西大为震惊。无疑那就是一种观点,或者部分是。露丝总是心怀善意,杰西从未怀疑过,她说过的话她自己真的相信百分之六十。她声称做过的事真的做到了百分之四十。说到性方面的事儿,百分比也许更高些。露丝·尼尔瑞是她认识的第一个完全拒绝刮掉腿上和腋窝汗毛的女人;露丝曾经将草莓味的冲洗液灌满了一个令人讨厌的辅导员的枕头;露丝在一般情况下总是参加每一次学生集会,参演每一个试验性的学生剧。要是所有别的事失败了,宝贝儿,某个英俊的家伙也许会脱掉他的衣服的。参与一个学生剧演出回来,她这样告诉颇为吃惊却深感兴趣的杰西。剧名叫做《挪亚的鹦鹉之子》。我是说,并不总是发生这种情况,但是这通常会发生的——我想,这就是学生写、学生演的剧作的真正意义了——所以,男孩女孩们可以脱掉衣服,当众亲吻爱抚。 她已多年没想起露丝了。现在露丝就在她的脑海中,如在往昔的日子里那样,给予她小小的至理名言。嗯,为什么不呢?露丝·尼尔瑞从新罕布什尔大学毕业后离过三次婚,两次企图自杀,经过四次戒毒戒酒康复治疗。还有谁比她更有资格给精神混乱。心神不安的人提建议呢?好心的老露丝,往昔信奉爱的一代是怎样顺利地过渡到中年时期,这又是一个明显的例证。 “耶稣啊,这正是我需要的。地狱里亲爱的文比。”她说。她含混不清的厚重声音比她的手和前臂失去知觉更使她害怕。 她试图把自己拉回到基本上坐着的姿势。就在杰罗德做小小的跳水式表演之前,她设法摆成了这种姿势(那个可怕的磕鸡蛋声音是她梦境的一部分吗?她祈祷是这样的)。当她一点儿不能动弹时,突然感到一阵恐慌,这就吞没了有关露丝的念头。那些急剧产生的刺痛又传到她的肌肉,可是,别的什么也没发生。她的手臂仍然微微后倾地吊在上方,就像炉子般高度的糖榆树般纹丝不动、毫无知觉。她脑袋昏昏沉沉的感觉消失了——她发现,恐慌击败了麻木,她的心脏挂上了高速档,可是再没有别的了。从很早以前的历史课本里跳出的一个生动形象在她眼前闪现了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女人头上及双手都戴着枷锁,一群人围着她站在那儿,对她指指点点、说说笑笑。这个女人弯着腰就像是童话故事里的女巫,她的头发披挂在脸上,像是忏悔者的面罩。 她名叫伯林格姆太太。她因伤害丈夫正在受罚。她想。他们在惩罚这位太太,因为他们抓不到那个真正伤害他的人……那个人听起来像是我的大学室友。 可是,伤害是不是恰当的字眼呢?是不是有可能她现在正和一个死人共处一室呢?而且,不管有没有狗,是不是有可能这湖的凹口湾完全没有人烟呢?假使她开始叫喊,那只潜鸟会回答她吗?还是仅仅如此,再无其他了? 多半是那种想法,和着爱伦·坡的诗歌《渡鸦》的奇怪回声,使她突然意识到这里正在发生的什么事,她使自己陷入了什么样的境地,劈头盖脸的、盲目的恐惧突然降临她了。有二十秒左右的时间(如果问她恐惧持续了多长时间,她会认为至少有三分钟,也许接近五分钟),她完全被恐惧攫住了。她内心深处仍然存有一丝理性的意识,但那是无奈——只是一个沮丧的旁观者看着这个女人在床上扭动着身体,听她发出嘶哑、恐怖的叫声。她的头两边摆动着,头发随之飘舞,她的动作示意着反抗。 她的脖子与左肩相接处,感到一种玻璃刺般的剧痛,疼痛止住了她的动作。这是肌肉痉挛,很疼。杰西呻吟着,将头靠在床头板的红木横档上。她用力拉扯的肌肉僵成了紧张的弯曲状,摸上去硬如石头。和这种剧疼相比,她用力的动作使她的前臂和手心传开针刺般的那种感觉便是小巫见大巫了。她发现,靠在床板上只是给过分牵扯的肌肉增加了压力。 杰西不加考虑,本能地移动起来。她把脚跟抵在床罩上,抬起屁股,用脚移动自己。她的胳膊肘弯曲了,肩膀及上臂的压力缓解了。一会儿后,她三角肌的肌肉痉挛开始放松了。她宽慰地、长长地出了口粗气。 屋外,风在猛吹。她注意到,风速已升级,远远超过微风级别——风在屋子与湖之间山坡上的松树间呜咽着。就在厨房那边(就杰西而言,那是另一个宇宙了),她和杰罗德忘记关上的门撞击在膨胀的门框上,嘭嘭作响:一次、两次。三次、四次,这是惟一的声音。只有这些,再没有别的了。那只狗已停止吠叫,至少暂时是这样的。链锯也不再嘶鸣了。甚至那只潜鸟似乎也在其间喝咖啡休息了。 那只湖上潜鸟在喝咖啡休息,也许就是凫在凉爽的水面上和几只雌鸟调情。这个形象使她的嗓子发出了一种干巴巴的、低沉沙哑的声音。在不这样讨厌的情形下,这种声音可以说是咯咯地轻笑。它消除了她最后一丝恐惧:她仍然害怕,但是至少能再次控制她的思想与行为了。它还在她的舌上留下了一种令人不快的金属的腥味。 那是肾上腺素,宝贝儿,或者是你伸出手脚开始爬山时体内排出的腺分泌物。假如有人问你什么叫恐慌,你现在可以讲清了。 那是一种情感的空白点,使你觉得仿佛在吸吮着满满一嘴的硬币。 她的前臂在滋滋作响,刺痛的感觉也终于传到她的手指了。杰西好几次将手张开又合上,一边这么做一边皱眉蹙眼。她能听到手铐链碰撞在床柱上发出的微弱声音。她花了一小会儿时间来思考,她和杰罗德是不是发了疯——现在看起来肯定如此,尽管她毫不怀疑,每日每时,世界上成千上万的人们都在做着类似的游戏。她曾读过这样的消息,有些崇尚性自由的人们将自己吊在壁橱里,然后手淫,直至大脑的供血逐渐减至零。这种消息只能用来增强她的信念,即:与其说上天赋予了男人们阳具,倒不如说他们因之而遭罪。 可是,如果那曾经只是一个游戏(仅仅如此,再无别的),为什么杰罗德感到有必要买一副真正的手铐呢?那似乎是个有趣的问题,是不是? 也许是的。但是,我想,此刻那问题并非真正重要,杰西,你说呢? 她头脑中的露丝·尼尔瑞发问道。人脑可以同时在多个不同的思维轨道中工作,这相当令人惊异。她发现自己就在其中一条轨道中想着露丝的情况怎么样了。她最后一次是在十年前见到她的。杰西至少有三年没收到过她的来信了。她们的最后一次交流是一张明信片,明信片上有个年轻人,穿着华丽的带有轮状皱领的红天鹅绒西服,年轻人嘴巴张开着,带有挑逗意味地伸着长舌头。 将来某一天,我的王子会伸舌头的。明信片如是说。新时期妙语。杰西记得当时是这样想的,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们拥有安东尼·特罗洛普,垮掉的一代拥有h.L门肯;而我们给下流的明信片缠住了,还有那些粘贴广告的俏皮话,比如,事实上,我确实拥有了道路。明信片上模模糊糊地盖着亚利桑那州的邮戳,传递的信息是露丝已加入了一个女性同性恋公社。听到这消息杰西并没有太大吃惊。她甚至想到,她的老朋友能够一会儿暴跳如雷,转而又令人惊异地作小鸟依人状(有时竟是同时),也许,她终于在生活的游戏板上找到了洞眼,这个洞眼是钻出来接受她自己这颗形状古怪的螺钉的。 她那时将露丝的明信片放进了她桌子的左上层抽屉里,她在那个抽屉里存放着各种奇奇怪怪的信件,那些信件也许根本就不会回复的。打那以后,直至现在,她再也没想起过她的老室友。露丝·尼尔瑞渴望拥有一个哈利·戴维森从来都掌握不了任何标准的变速器,即便杰西那部旧的、听使唤的彩色福特车上的变速器她也不会使。露丝在新罕布什尔大学待了三年后,竟然还常在校园迷路。她在电热锅上烧烤东西,忘了这件事,将东西烤得焦糊,这时她总是会叫起来。她常常这么干,却从来没使她们的寝室——或整个屋子失火,这的确是个奇迹。杰西脑子里这个使人信服、并非胡言的声音结果竟是露丝的声音,真是奇怪。 那只狗又开始吠叫了。听起来它并没走近,但也没走远。它的主人不在猎鸟,这一点是肯定的。没有哪个猎人愿和这样一条喋喋不休狂吠的狗发生联系。而且,如果是主人带狗出来作简单的午后溜弯,怎么会五分钟以来叫声出自同一地点呢? 因为你前面作的判断是对的,她的头脑里传出低语。没有主人。这个声音不是露丝的或者伯林格姆太太的。当然也不是她自认为自己的声音(不管那是什么声音)。这声音非常年轻、非常惊恐。就是露丝的声音,非常熟悉,令人奇怪。那只是一条迷途的狗,独自一个在外面。它帮不了你,杰西,帮不了你。 然而,这种估计也许太令人沮丧了。她不知道那是只迷途的狗,是不是?肯定不知道。在这之前,她拒绝相信这一点。“如果你不喜欢它,起诉我吧。”她以低沉嘶哑的声音说。 同时,还有杰罗德的问题。在她的惊恐及随后的疼痛中,他似乎逃逸出了她的脑子。 “杰罗德?”她的声音听起来仍然干巴巴的,似乎并不真在这里响,她清了清嗓子,又试着问道,“杰罗德!” 没有回声。一声不吭。根本没有反应。 可这并不意味着他已死了。所以,保持镇定,妇人——别再在痛苦中昏过去了。 她的确在保持镇定,非常感谢。她根本无意再度昏迷。可她脑中依旧涌起一阵深深的沮丧,那种感觉就像某种深切的思乡愁绪。不错,杰罗德没有应答她并不意味他已死去,但是至少那的确意味着他失去了知觉。 而且,也许死了。露丝·尼尔瑞补充道。我不想让你扫兴,杰西——真的——可是,你听不见他呼吸,是吗?我是说,通常你能听见失去知觉的人呼吸。他们喘着那种厚重的粗气,是不是? “该死,我怎么知道呢?”她说,可这么说很蠢。她是知道的,因为她读高中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一名热情的志愿护士助手。没过多久就弄得清清楚楚,死人会发什么声音。死人什么声音也不发了。露丝大约在波特兰城市医院时就知道这些事了——杰西自己有时把那段时间叫做床上便盆岁月——但是,即便露丝不知道,这个声音也会知道这一点的。因为这个声音不是露丝,是她自己的。她得不断提醒自己这一点,因为这个声音本身如此古里古怪。” 就像你以前听到的那些声音。这个年轻的声音嘟哝道,那个暗日以后你听到的那些声音。 然而,她不愿去想那件事。从来都不愿去想。难道她的问题不已经够多了吗? 可是,露丝的声音是对的。失去知觉的人们——特别是由于脑袋上挨了重重一击而失去知觉的人——通常的确发出呼噜声的。那意味着……。 “他也许死了,”她喃喃自语,“不错,是这样。” 她靠向左边,小心翼翼地移动起来,同时注意这一边脖子下部的肌肉,这部分肌肉曾痉挛得那样疼痛难忍。她还未移到缚住右腕的手铐可允许的最大限度,就忽然看见了一只粉红色的、圆滚滚的手臂以及一只手的半截——实际上是后两只手指。她知道那是他的右手,因为中指上没有结婚戒指。她能看见他指甲里的白色月牙状。杰罗德总是为他的手和指甲而洋洋得意。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他有多么自负。真好笑,有时你所了解的事儿多么少。即使你以为了解了一切,了解的事还是太少。 我想是这样的,但是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亲爱的:此刻,你可以拉下遮阳帽檐,因为我不想再看了。不想,一点也不想看了。可是,拒绝看东西是个奢侈,她无法,至少眼下无法消受。 杰西万般小心地继续移动着,同时保护着她的颈及肩膀,她向左边挪至手铐允许的最远距离。并没多远——顶多又挪了两三英寸——但是角度变得够平了,使她能看到杰罗德的部分前臂,部分右肩,以及一点点头部,她不太确切,但她想,她还能看到他稀疏的头发边缘上的细小血珠。她想,至少在技术上有可能,这最后一点只是想象。她希望如此。 “杰罗德?”她轻声低语,“杰罗德,能听见我吗?请说能听见。” 没有回答。没有响动。她又能感觉到那种深深的思乡愁绪了,这种愁绪像一个无法止住的伤口往外直涌。 “杰罗德?”她再次低声叫道。 你为什么轻声叫他呢?他已经死了。那个人曾带你去阿鲁巴岛度周末,给你以惊喜——阿鲁巴岛,那可是个好去处。还有一次新年晚会上,他把你的鳄皮皮鞋挂在自己耳朵上……那个人已经死了。所以,你究竟为什么要轻声叫他呢?- “杰罗德!”这一次她尖声叫出了他的名字。“杰罗德,醒来!”她自己的尖叫声几乎使她再次陷入恐慌、震惊的境地,最可怕的不是杰罗德依旧不动弹,不回答,而是她意识到她仍处在惊恐中,恐惧就在那里,不安分地朝她清醒的头脑围拢过来,就像个被食肉的动物围住的一个妇人,那个妇人不知怎么离开了朋友们,在偏僻漆黑的树林深处迷了路。 你没有迷路。伯林格姆太太说。但是杰西不相信那个声音。它的控制听起来是伪造的,它的理性是肤浅的。你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是的,她知道。她身处一条弯弯曲曲、印有车辙的野营道路尽头,道路在离这里南边两英里的地方从莱恩湾分开。这是条铺着红色与黄色落叶的甬道,她和杰罗德曾驾车行驶过。它无声地证实着这样一个事实,即:当树叶刚开始变黄,接着落下的这三个星期以来,这条通向卡什威克马克湖凹口湾尽头的道路很少有人使用,或者根本没人用过。湖的这一端几乎全力度夏的人们所占据。就杰西所知,劳动节以来也许就无人来过这里。路全长五英里,先沿峭壁,后绕莱恩湾向前延伸,直到一一七国道,那儿有一些定居者。 我孤身在此,丈夫躺在地上已死,我被手铐缚在了床上。我可以使劲叫得脸色发青,可这对我毫无用处。没有人能听见。那个使链锯的家伙也许离我最近,他至少在四英里开外处,也许在湖的另一边。那条狗也许能听见我的喊叫,可是它几乎肯定是条迷途狗。杰罗德死了,真遗憾——我根本没打算杀死他,如果那就是我的作为的话——可是,至少相对来说他死得快了点。我的死不会快的。如果波特兰那边无人开始为我们担忧的话——也没有真正的理由使人们应该为我们担忧,至少一段时间内…… 她不该这样想。这种想法将那令人惊恐的东西拉得更近了。要是她不摆脱这一套思维,很快她就会看到那东西呆滞的、令人恐怖的眼睛了。不,她绝对不应该这样想。讨厌的是,一旦你开始这样思维,便很难打住。 可是,也许你活该如此——伯林格姆太太那激动热烈的声音突然清楚响亮地说了出来。也许是的。因为你确实杀了他,杰西。你不能哄骗自己,我不会让你这样做的。我确信,他身体状况不是很好。我也确信无论如何这事迟早都会发生——在办公室心脏病发作,要么在某个夜晚回家的路上,正打算抽上一支烟,身后的十轮卡车鸣着喇。叫他折入右车道让路。可是,不管迟早你都等不了,是不是?噢,不,不是你,不是汤姆·梅赫特的小女儿杰西。你不能就躺在那儿让他泄欲,是不是?杰西·伯林格姆说‘没有人能铐住我’。你得踢他的肚子及下身,是不是?当他的恒温器已大大超过了红线时,你必须这么做。亲爱的,让我们cut to the chase:你谋杀了他。因此,也许你活该待在这儿,被手铐缚在床上,也许—— “咄,一派胡言。”她说道。她感到了无名的宽慰,她听见了那个别的声音——露丝的声音——从她嘴里发了出来。她有时(嗯……也许常常更接近真实)讨厌伯林格姆太太的声音,讨厌而且害怕它。她意识到它常常又傻又轻浮,可是它也非常坚定,非常难以拒绝。 伯林格姆太太总是急切地使她确信,她买错了服装。或者在杰罗德每年为公司的其他合伙人及其妻子们举办的夏末晚会上,在操办伙食时,她用错了人(除了真正是杰西举办的晚会外。杰罗德就是那种德性,四处荡悠,抱怨着,哼,哪有这种事,然后一切功劳归自己)。伯林格姆太太还总是坚持认为她得减去六磅体重。即使她根根肋骨毕现,那个声音也还是喋喋不休。别管你的肋骨!它以自认为公正善良的恐怖语调尖叫着。看看你的乳房,要是它们还不足以使你作呕,再看看你的臀部吧。 “又是胡说八道。”她说,她试图说得坚定些,但是她现在听到声音微微发颤,这可不太好。一点儿也不好。“他知道我是当真反对的……他知道这一点。所以事情如此结果是谁的过错呢?” 然而,那真的是事实吗?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的——她看出他决意不睬从她脸上看出的以及她声音表露出的意思,因为那样会破坏这个游戏。但是,用另一种方式看——更加基本的方式,她知道这根本不对。因为在他们共同生活的最后十年或十二年期间,除了有关膳食方面,或者在这样那样的夜晚、这样那样的时间他们应该在哪里的问题之外,他不会听她的意见。他几乎登峰造极地将此变成他的第二职业。惟一例外的,便是有关他的体重或喝酒的不友好评论。就这些话题他听见了她必须得说的话,虽然他不爱听那些话,对它们置之不理,但把它们作为某种神秘的自然规律的一部分:鱼就得游,乌就得飞,老婆就得唠叨。 那么,她到底能期待这个人做些什么呢?等他说,好的,亲爱的,我立刻松开你。顺便说——啼,感谢你使我清醒过来? 是的,她怀疑她身上有某种天真成分,某种冰清玉洁、天真轻松的小女孩才会做这样的期待。 不断怒吼嘶呜了相当一段时间的链锯声突然静止了,狗、潜鸟甚至风也沉默无声了,至少暂时如此,这寂静让人感到厚重,真真切切地就像是一间无人光顾的空屋积了十年的灰尘一样。她听不见汽车或卡车的引擎声,甚至林中的树叶声也听不见。现在说话的声音只属于她自己了。 啊,上帝啊,我独自一人在这里。我独自一个。 3 杰西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六年前,她曾接受过为期五个月的、半途而废的心理咨询。她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杰罗德,因为她知道他会讥讽她的……也许还担心她会泄露出什么。她主诉她的问题是紧张。她的治疗医生诺拉·卡利根教了她一种简单的放松技巧。 大多数人将数数到十和唐老鸭试图抑制脾气联想起来,诺拉说。可是,数十法真正做到的是给你个机会重新调整你的情感控制盘……谁不需要至少一天一次调整情感控制的话,也许比你我的问题严重得多。 这个声音也很清楚——清楚得足以使她脸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微笑。 我那时就喜欢诺拉,非常喜欢她。 当时诺拉知道吗?她有些吃惊地发现,她不能确切地回忆起来了,她也记不起自己为什么那些星期二的下午不再去见诺拉。她想,一大堆事情——团体公款、法庭街无家可归者避难所,也许还有新的图书馆资金运动——都同时搅在一起。正如被当做妙语的新时期乏味之言指出的那样,谎话来临。无论如何,不去咨询也许最好。如果你不在某处划条分界线,治疗就会不断继续下去,直至你和你的医生一起蹒跚前行,相会在天堂里交朋友大组的座谈会上。 没关系——数起数来吧,从脚趾开始,就以她教你的方式。 好的——为什么不呢? 一是脚,十个小脚趾,可爱的小猪猡,全都列一排。 只是第八个脚趾显得很可笑。两个大脚趾看上去就像一对尖头锤的锤头。 二是腿,漂亮又修长。 嗯,没那么长——她毕竟身高有五点七英尺,而且上身长——但是杰罗德宣称那仍然是她最好的身材,至少性感部位如此。这种说法常使她感到好笑,在他来说似乎是万分诚挚的。不知怎的,他忽略了她那像老苹果树疙瘩节般丑陋的膝盖,以及她那圆滚滚的上臀部。 三是性,对的,不会错。 此话有些妙——很多人也许会说,妙得有点过分——但是不太能说明问题。她略略抬起头,仿佛要看看所提到的身体部位,但是她的眼睛仍然是闭着的。不管怎么说,她不需用眼来看。她和这个特别的身体部件共处了很长时间。位于她臀部之间的是一个姜黄色的三角带,卷曲的毛发围绕着一个外观朴实的狭缝,它具有愈合不佳的伤痕所有的一切艺术美感。这个东西——这个器官实际上只不过是一个由交叉的肌肉带支撑着的深深肉沟——在她看来似乎不可能是神秘的源泉,但是在所有男性的脑子里,它肯定处于神秘的地位。那是个魔沟,是不是?在动物世界里,甚至最狂野的独角兽最终也会被它圈住。 “这是托词,什么样的胡话呀。”她说。她微微笑了,却没睁开眼睛。 然而这不是胡话,不完全是。那个狭缝是每一个男人所贪求的物件——至少那些追求异性的男人们。但是,那个物件也往往引起他们无法解释的轻蔑、怀疑以及憎恶。在他们所有的玩笑中,你听不出那种深深的愤怒,可是它存在于相当多的玩笑中,并将之表露无遗,像皮开肉绽的伤口一般: 女人是什么?因其阴部而成为生命维持系统。 打住,杰西。伯林格姆太太命令道。她的声音烦躁、厌恶。即刻打住。 杰西认定,这可是相当不错的主意。她将脑子又转回到数十法。四是臀部(太宽了)。五是肚皮(太厚了)。六是胸部,这部分她认为是她最好的部件——那光滑隆起的曲线下面有着若隐若现的蓝色血管,她怀疑杰罗德对此有点反感。他的杂志插页中,女孩的乳房下面就没有显露出任何管道,杂志女郎的乳头晕上也没长汗毛。 七是她过宽的双肩,八是她的颈(过去很好看,但是近几年来无疑变细了),九是她逐渐变尖的下巴,十是—— 等一会儿!该死的,就等这么一会儿!那并非胡言的声音怒气冲冲地突然插嘴了。这是种什么样的愚蠢游戏啊? 杰西更紧地闭上了眼睛,那声音里深深的愤怒使她感到惊骇,它的分离使她害怕。愤怒中它似乎一点儿不像来自她大脑中枢的声音,而像一个真正的干扰者——一个异己的幽灵,想缠住她。就像“驱魔法师”里帕祖祖的幽灵缠住那个小女孩那样。 不想回答那个问题吗?露丝·尼尔瑞——别名帕祖祖——问道。好吧,也许那个问题太复杂。我来使它变得十分简单吧,杰西:是谁将诺拉·卡利根的韵律蹩脚的放松小诗文变成自我嫌恶的符咒呢? 没有谁。她柔顺地想着答道,又即刻明白那并非胡言的声音也决不会接受这个答案的,于是她补充道:那个伯林格姆太太,是她。 不,不是的。露丝的声音马上作答。听起来她唾弃这种转移责任的愚蠢企图。伯林格姆太太有点儿傻,此刻她吓坏了。但是本质上她是个甜妞儿,她的用意总是好的。不管是谁的用意,改编诺拉的条目实际上是有害的,杰西,你看到了那一点吗?难道你没—— 我什么也没看见,因为我的眼睛是闭着的,她以颤抖的孩子气声音说道。她差点睁开了眼睛,但是某种东西告诫她,那样不会使形势变好,只会更坏。 那是谁呢,杰西?谁对你说,你又卫又无用呢?谁造出杰罗德·伯林格姆作为你的情人,你的白马王子呢?也许在那次共和党交谊会上你实际碰上他的几年前就选择了他?是谁认定他不仅是你需要的人,而且也恰恰与你相配呢? 杰西作出巨大的努力想从脑中清除出这个声音——她强烈希望,所有的声音。她又开始念咒,这一次大声地说出来。 “一是脚趾,全都列一排。二是腿,漂亮又修长。三是性,对的不会错。四是臀部,曲线要柔美。五是肚子,储存我吃的食物……”她记不得剩下的韵律了《这也许是种侥幸。她非常怀疑这是诺拉自己草率编成的,也许是为了出版一种温情脉脉、悲天悯人、教人自助的杂志。杂志就放在她的候诊室的咖啡桌上)。于是她继续念下去,不用韵律了:“六是胸部,七是肩膀,八是颈子……” 她停住喘口气,宽慰地发现,她的心脏已从狂跳减速至快速跳动了。 “……九是下巴,十是双眼。眼睛,大睁开!” 她说到做到,于是卧室场景猛然跃入眼帘,鲜亮清晰,不知怎的颇具新意,而且至少暂时说来——几乎像她和杰罗德第一次在这间屋里度夏时一样令人愉快。那是早几年的事了,那一年曾经有着科幻小说的韵味,而现在似乎无法挽回地已成遗响了。 杰西看着灰色的挡光板墙、高高的反射着湖面微光的白色天花板,以及床两侧的两扇大窗子。她左边的窗子朝西,由此可看见码头那边带有坡度的地块以及令人叹为观止的湛蓝湖水。她右边窗子展示的远景不那么浪漫了,车道以及她的灰色老贵妇——一辆梅塞德斯牌汽车。车现在已八岁了,车门槛板已显出最初的点点小锈斑。 就在卧室对面,她看见梳妆台上方的墙上挂着镶有边框的蜡染蝴蝶画布。她丝毫没觉得惊奇地记起来,那是露丝送给她三十岁生日的礼物。身处这里,她看不见红线缝上去的细小签名。但是她知道它就在那儿:尼尔端,八十三,科幻小说的另一个年头。 离蝴蝶不远(而且在哐当作响,尽管她从来没鼓起勇气向她的丈夫指出这一点),挂在螺钉上的是杰罗德的以希腊字母命名的交谊会啤酒杯,在大学生交谊会的世界中,P星并不很亮——其他会员们过去把它称做Alpha Grab A hoe——可是,杰罗德带着一种任性的自豪感佩戴着这个胸针,将啤酒杯挂在了墙上。而且,他们每年六月来这儿时,就用它喝下夏日的第一杯啤酒。这成了一种仪式,以致有时——早在今日庆典之前她就想弄清楚,她嫁给杰罗德,自己精神是否正常。 本来应该有人来结束此事了。她疲惫地想到。真的应该有人来,因为,瞧瞧事情弄成什么样了。 浴室门口另一边的椅子上,她能看见她今天穿的那件漂亮的小裙裤以及无袖连衣裙,秋天里这样暖和不合季节。她的胸罩挂在浴室门把手上。一抹明亮的午后阳光射在床罩和她的腿上,将她上臀部的柔细汗毛变为金丝。那阳光不是一点钟时直射床上正中的正方形,也不是两点钟时的长方形。这是一条宽带,很快将变窄成条。尽管停电弄乱了梳妆台上数字式收音机时钟的读数(它一遍又一遍地闪着数字12:00AM,就像酒吧霓虹灯招牌一样永不间断),阳光带告诉她快到四点钟了。要不了多久,阳光窄条会滑下床,她就会看到屋角及墙边小桌的阴影。随着光条变成细线,先滑过地板,然后爬上远处的墙壁,边移边退,这时阴影便会从各个角落爬出来,墨迹一般扩展到整个屋子,一边扩展,一边吞噬日光。太阳正在西行。再过一小时,至多一个半小时,它就会落山。大约四十分钟后,天就会黑了。 这个念头并没有引起恐慌——至少暂时没有,但是它确实在她脑中蒙上了一层忧郁的薄膜,心头笼罩了一片潮乎乎的惧怕感觉。她看着自己躺在这儿,被手铐缚在床上,杰罗德死在她身边的床下。她看着他们躺在黑暗中。那个使链锯的男人早已回到妻儿身边,回到灯光通明的家里。那只狗也游荡离去。只有那只该死的潜鸟还在湖面上寻找伴侣——只有它,再无别物了。 杰罗德先生及夫人在一起度过最后一个长夜。 啤酒杯和蜡染蝴蝶画成了令人不快的邻居,只有像这样一年来住一季的屋子才能容忍它们。看着它们,杰西想着,回顾过去是容易做到的,也同样容易(尽管令人大为不快)散漫地设想可能发生的未来情景。真正艰难的工作是停留在现状中。但是她想,她最好尽力这么做。如果不这样,这种难堪的局面也许会变得让人难堪。她不能指望某个解围之神将她拽出目前的尴尬境地,但那会很不愉快。但是,如果她自己成功地脱身,情况就会有所不同。她会免受那种尴尬:几乎全裸地躺在那里,某个州长的副手给她打开锁,询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而同时久久地盯着这位新寡妇白皙的肉体。 还会发生另外两件事。她得付出大代价让他们走开,即使是暂时的,她也做不到。她需要上厕所,她口渴。此刻,小解的需要强于喝水的需要。但是,她也极想喝水,这也使她焦虑。这还不是件大事,倘若她不能甩掉手铐来到水龙头前,事情恐怕就会变化,就会以她不愿想的方式变化。 假如我在离缅因州第九大湖两百码开外的地方死于口渴,真是好笑。她想,接着她又摇了摇头。这不是缅因州的第九大湖。她一直在想些什么?这是达克斯考湖,就是那些年以前她和父母姐妹一起前往的那个湖。回到以前那些声音,回到以前—— 她使劲止住了思绪。已经很久没去达克斯考湖了。此刻她也无意去想。不管有没有被手铐缚住。最好想想口渴的事吧。 想想有何妨,宝贝儿?这是身心失调,就这么回事,你口渴是因为你知道你起不来,喝不到水。就那么简单。 然而不是这样。她和丈夫打了一仗,她快速地踢了他两脚引起了连锁反应,最终导致他的死亡。她自己也正承受着一场重大的荷尔蒙外溢事故带来的后果。其术语是休克。休克的最常见症状之一便是口渴。也许,也应把自己算做幸运之人,她并不比以前感到更渴,至少目前是这样。而且—— 而且就这件事她能做些什么。 杰罗德是个有着许多古怪习惯的家伙,他的习惯之一便是在他那一边的床头架上存放一杯水。她向上扭头朝右看去,不错,就在那儿,满满的一杯水,上面浮着一小撮正在融化的冰块。无疑杯子是放在垫子上的,这样架子上就不会留下水困——这就是杰罗德的风格,对琐碎小事也考虑得如此周到。凝聚的水滴附在杯子上像是汗珠。 看着这些,杰西真的感到口渴。她舔了舔嘴唇。她在左手铐容许的范围内尽可能远地朝右边挪移。只有六英寸,但这把她带到了床上杰罗德的这一边。这一移动同时露出了床罩左边的一些暗斑点。她茫然地盯着这些斑点看了一会儿,才记起杰罗德如何在最后的痛苦中倒空了他的膀胱。接着,她迅速将目光转回水杯,杯子放在一张圆形的硬纸板上,纸板上也许有某种牌子的雅皮士啤酒广告,很可能是贝克牌或海内肯牌。 她向上伸出手去,她慢慢伸去,希望她伸的手够长,但是不够——她的手指尖离杯子相差三英寸。一阵口渴——喉咙有点发紧,舌头有点刺痛——袭来又消失。 要是到明天早晨还没有人来,或者我想不出办法解脱自己,我甚至都不能看到那杯子了。 这个想法含有冷冰冰的合理性,就其本身而言令人恐惧。但是,明天早晨她不会仍然待在这里,事情就是这样。这个想法完全可笑,荒唐,愚蠢。不值得去想。它—— 停住。并非胡言的声音说。请停住,于是她便停住了。 她必须面临的情况是,这个想法并不完全可笑。她拒绝接受甚至考虑她会死在这里的可能性——当然,那确实愚蠢。然而,要是她不清扫掸掉那架旧思维机器上的蛛网,使它运转起来,她肯定会度过一些漫长难捱的时光。 漫长,难捱……也许痛苦。伯林格姆太太紧张地说。但是那痛苦将是赎罪行为,是不是?毕竟这是你自己惹来的事。 希望我没有招人厌烦。可是,如果你让他发泄掉—— “你正在招人厌烦,伯林格姆太太。”杰西说。她记不起以前可曾对头脑里面的这些声音大声说过话。她不知道她是否要发疯了。她认定她并没有以任何方式说太多的胡话,至少暂时来说如此。 杰西又闭上了眼睛。 4 这一次,她闭着眼睛在暗中想象的不是她的身体,而是整个房间。当然,她仍然处于房间中央。天哪,是的——杰西·梅赫特·伯林格姆,年龄不过四十,身高五点七英尺,体重一百二十五磅,风韵犹存。灰色的眼睛,棕红色的头发(大约五年前,头发已开始渐渐转灰,她用一种有光泽的染发剂染了头发。她确信杰罗德蒙在鼓里)。杰西·梅赫特·伯林格姆,莫名其妙地将自己陷入了这种困境。杰西·梅赫特·伯林格姆,现在可能成了杰罗德的寡妇,仍然无儿无女,被两副警察手铐缚在了这该死的床上,她头脑中主管想象的神经与上述内容连结了起来。她闭目凝思,额头显出皱纹。 一共有四只手铐。每一副由六英寸的带橡胶套的钢链连接,每一只上都有M-17的字样——她推测那是序号——刻在锁板上。她记得,游戏伊始时杰罗德曾告诉她,每一只手铐都有一个带凹口的伸缩臂,这就使手铐可以调节。也可以将手铐收紧,直至囚犯的双手挤在一起,手腕对手腕,疼痛难忍。但是杰罗德给了她手铐最大活动范围。 到底为什么不这样呢?她此刻想道。毕竟,那只是场游戏而已……对吗,杰罗德?然而,现在她想起了以前不明白的问题。她又诧异起来,对杰罗德而言,这是否一直真的只是场游戏。 女人是什么? 某个别的声音——一个不明飞行物的声音——在她内心深处的暗井中柔声低语。因其阴道而成的生命维持系统。 走开。杰西想到。走开,别掺和。 但是,不明飞行物的声音拒绝服从命令。 为什么女人有嘴、有阴道呢?它反而又发问了。这样她就能同时小解、呻吟。小妇人,还有其他问题吗? 没有了。考虑到这答案使人困窘的超现实性,她没有别的问题了。她的手在铐里转动着。她手腕上不多的皮肉在钢铐上拉扯着,使得她皱眉蹙眼。但是疼痛不算厉害,她足以自如地转动手腕。杰罗德也可能相信,也可能不相信,女人的惟一目的就是因其阴道作为生命维持系统。但是他没有将手铐锁得使她感到疼。当然,甚至在今天以前她就本应回避这件事。大约如此,她告诉自己,对这个问题,她内心没有哪个声音卑鄙到和她争辩的地步。可是,手铐仍然太紧,手脱不出来。 是这样的吗? 杰西试探地扯了一下。随着她的手往下抽。手铐就往上移,然后,钢手铐便紧紧地楔入骨头和软骨的接合处,在那儿,手腕和手组成了复杂牢固的联盟。 她更加用力地拉扯。现在疼痛得更厉害了。她突然记起来,那一次爸爸关那辆旧乡绅旅行车司机一侧的车门,他不知道梅迪没有从自己坐的一侧下车,而是改变方向滑到他那一侧下,结果门压了她的左手。她叫得多惨啊!某块骨头给压坏了——杰西记不得那骨头的名称。但是,她确实记得梅迪自豪地炫耀她的石膏,说“我还拉断了我的后部韧带”。这句话让杰西和威尔感到好笑,因为每个人都知道后部是屁股的科学用语。他们都笑了,与其说出于轻蔑,倒不如说是由于惊奇。但是梅迪还是脸阴沉得像雷雨将至的天空,暴怒地跑去告诉妈妈。 后部韧带,她想。尽管疼痛在加剧,她还是有意增大了压力。 后部韧带和挽尺骨或是别的什么,那无关紧要,要是你能从这手铐中滑脱出来,我想你最好这么做,宝贝儿。让某个医生以后再费心修复那弄碎的东西吧。 她慢慢地、持续不断地增添着压力,希望手铐能下滑脱落。要是它们能移动一点点——四分之一英寸也许就成,半英寸几乎肯定能行了——她就能越过骨头最突出的部位,她就可以处理比较好对付的肌肉组织了。或者说她希望如此。当然,还有大拇指处的骨头,但她可以到时候再操心了。 她更使劲地往下拉,疼痛与用力使得她龇牙咧嘴,现在她前臂的肌肉突出,形成了浅浅的白色弧线。她的眉毛、面颊甚至鼻子下面人中的小小四沟都开始渗出汗珠。她伸出舌头舔去人中上的汗,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这个动作。 疼得很厉害,但是疼并非是使她停下的原因。原因很简单,意识到她用的力已达到肌肉所能承受的最大极限,可是并没有让手铐比原先多移动一点。她只想将手挤拉出来的简单希望闪现了一下,然后便熄灭了。 你确信你尽可能用力拉了吗?或者也许你只是有点自我欺骗,因为手拉得太疼了? “不,”她说,她仍然没睁眼,“我尽可能用力拉了,真的。” 然而,那另一个声音仍在那儿,与其说是听到的,倒不如说是模糊感觉到的——有点像是连环漫画册中的问号。<dfn>http://www?99lib?net</dfn> 她手腕的肉里有着白色的深沟——在大拇指垫的下面,穿过手背,越过下面纤细的蓝色血管——手铐就在那里咬住了。尽管她举起了双手,直到能抓住床头的横档,以此摆脱手铐的压力,她的手腕还是继续在抽痛。“哎唷,天哪!”她的声音发颤,这不是恰恰卡住了大头吗? 她没有尽力拉吗?没有真的用力吗?没关系。她想。她抬头看着反射在左天花板上的微光。 没关系,我来告诉你为什么——要是我能更用力地拉,那么车门压住梅迪左腕发生的情况也会发生在我身上:骨头将折断,后部韧带会如橡胶带一样折断,挠尺骨上不知叫什么的部位就要像射击陈列馆里的泥鸽子一样突然破裂。惟一有所改变的便是,我不是躺在这里双手被捆,口渴难忍,另外还加上一双破碎的手腕。它们也会肿起来的。我是这样想的!杰罗德还没有机会开始干就死了,可他同样彻底毁了我。 好吧,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呢? 没有。伯林格姆太太以无精打采的语调说。这种语调属于那种濒临彻底崩溃的妇人。 杰西等待着,看看是否有别的声音——露丝的声音——会提供一条意见。但没有。就她所知,露丝正漂浮在办公室的凉爽水面上和别的潜鸟们在一起呢。无论如何,露丝的退出使杰西只好自我照料了。 那么,好吧,照料自己。她想。既然你已确定,蜕出手铐是不可能的,你打算对它们做些什么呢?你能做什么呢? 一副手铐有两只——那个年轻的声音,那个她尚未想到名字的声音,犹犹豫豫地说起话了。你已经试过要从铐住手的那一只手铐中滑脱,那行不通——可是,另一只怎么样呢?那个约住床柱的那一只?你可想到过它们? 杰西将后脑勺压着枕头,弓起脖子,这样就能看到床板和床柱了。她几乎没注意到她在倒看着这些东西。床有某种花哨的名称——也许叫宫廷弄臣吧,或者御内女总管。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发现越来越难以记清这种事情了。她不知道人们将这种情况称为明白事理还是老之将至。无论如何,她发现她现在身处其中的这张床用来做爱还行,但让他俩在这张床上惬意地拥券共眠却有点太小了。 对她和杰罗德来说,这并不是个缺憾。因为近五年来,无论在这里,还是在波特兰,他们都分室就寝。这是她的决定,不是他的。她厌倦了他的呼噜声,他的打鼾毛病逐年加重。偶尔他们有客人在这儿过夜时,她和杰罗德便睡在一起——很不舒服地睡在一个屋里。否则他们只有在做爱时才共享这张床。他的打鼾并非她搬出去的真正原因,这样说最策略。真正的原因是嗅觉问题。杰西先是渐渐不喜欢,继而是嫌恶她丈夫盗汗的气味。即便他上床前冲了澡,到了凌晨两点,那种苏格兰威士忌的酸味便开始从他的毛孔里散发开来。 直至今年以前,他们一直处在这种模式中,越来越敷衍了事地做爱,随之而来的是昏昏欲睡(实际上这成了整个房事中她最喜欢的部分),事毕他起身淋浴然后便离开她。然而,三月里事情有了些变化。围巾和手铐——尤其是后者——似乎在某种程度上耗尽了杰罗德的精力,而那种古老乏味的传教士式的性爱根本做不到这一点。他常常倒在她身边,和她肩并肩地沉沉入睡。她也不在乎了。这种事大多数发生在午后,事后杰罗德身上发出的是清淡的汗味,而不是淡威士忌酒掺水的酸气味了。他打的呼噜也不厉害了。 可是所有那些场合——所有那些使用围巾或手铐的场合——都是在波特兰的屋子里。她想,我们在这里度过了七月的大部分日子以及八月的一些时光。可是当我们做爱的那些场合——没有很多次,却有一些次数——那都是古老乏味的罐装土豆块、土豆泥方式:人猿泰山在上位,简在下面。直到令天我们从未在这里做过这个游戏。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不明白。 也许是那些窗子的缘故,它们太高了,挂上窗帘显得形状古怪。他们根本抽不出时间来用反射玻璃替换掉那白玻璃,尽管杰罗德仍在谈论要那样做,直到……嗯…… 直到今天。伯林格姆太太结束了这句话。杰西感激她的灵活应变。 而且你说对了——也许就是那些窗子。至少很大程度上是如此。他不会喜欢弗雷德·拉格兰或者杰米·布鲁克开车过来,一时冲动之下问他是否愿意打一场九个洞的高尔夫球,结果看到他正在粗鲁地对待伯林格姆夫人,夫人正巧被一副克雷格手铐缚在了床柱上。这类事的闲话也许会传开的。弗雷德和杰米两个人是不错的,我想—— 要是问我的话,那是一对令人恶心的家伙。露丝生气地插嘴。 可他们只是常人啊。像那样的故事太精彩了,无法不谈论,而且还有别的事,杰西…… 杰西没让她说完。这可不是她想听到的、用伯林格姆太太那悦耳却拘谨苍白的声音说出来的想法。 杰罗德从不要她到这里来做这个游戏,有可能是因为他担心某种荒唐的隐患会突然冒出头来,什么隐患呢?嗯,她想,我们这么说吧,杰罗德身上有那么一部分思维真的相信,女人只是其阴道而成为生命维持系统……另一部分,由于缺少一个较清楚的术语,我可以将之称为“杰罗德的善良天性”,知道这一卢、,这一部分会一直担心事情失去控制,毕竟,难道这不就是发生了的事吗? 这种想法难以争辩了。如果这种情况不符合失去控制这一定义的话,杰西不知道什么是符合的了。 有一会儿,她感到悲切,她得抑制一种欲望,不去回头看杰罗德躺着的地方。她不知道自己对已故丈夫是否感到伤心,但是,她的确知道,即便感到伤心,现在也不是时候。然而,回忆和她共处许多年时间的人的一些好处真不错。记起他有时做爱后在她身边熟睡的样子就很好。她那时不喜欢围巾,渐渐也憎恶起手铐。但是她喜欢看着他迷迷糊糊睡去,喜欢看着他粉红色大脸膛上的皱纹舒展开来。 而且,从某种意义来说,此刻他又睡在了她的身边……是不是? 这个想法甚至使她大腿上部的肌肉感到发冷,渐渐变窄的一片阳光就照在那儿。她驱开这个想法——或者至少试图驱开,回过头来研究床头。 床柱紧挨床边,使她能伸着胳膊却不是那样难受,特别是由于手铐链为她提供了六英寸左右的自由活动范围。在两根床柱之间有四块平行的档板。这些也是红木的,雕刻着简单却悦目的波纹。杰罗德曾提议将他们姓名的首位字母刻在中间板上,他说他认识格伦市塔什莫那儿的一个人,他会乐意开车过来做这件事但是她对他的这想法浇了冷水。在她看来,这似乎既惹人注目,又异常孩子气,就像少年情人们在自修室书桌上雕刻心形图案一样。 床架安放在床头板上方,架子的高度足以保证他们猛然坐起时不会撞到头。架上放着杰罗德的那杯水,还有夏天留下来的一些平装书。在她的这一侧,散放着一些化妆品,也是夏天留下来的。她想,现在它们已经风干了。也真丢人——这一点点乡村清晨玫瑰红化妆品,比任何东西都能有效地使一个被手铐缚住的妇人振作起来。所有的妇女杂志都如是说。 杰西慢慢地举起双手,以很小的角度伸出手臂,这样她的拳头就不会碰着架子的底边。她仰着头,想看看手铐链尽头是怎么回事。另外两只手铐固定在第二和第三根横档板之间的床柱上。她举起捏成拳头的双手,看上去就像个妇人在推举看不见的杠铃。手铐沿着床柱往上滑去,到达上一块横档板下部,要是她能拉脱那块档板,以及它上面的那一块,她就能轻而易举将手铐从床柱的尽头滑脱下来。瞧,就这样! 也许太好了,不会是真的,亲爱的——太容易了,不会是真的——但是你倒不妨尝试一下。无论如何,这是个消磨时间的办法。 她用手攥住那块刻有波纹的横板,眼下,这块板阻挡了夹在床柱上的手铐的上行运动。她深深吸了口气,屏住呼吸,拽了起来。但使劲一拉便足以告诉她那条路行不通。这就好比试图从混凝土墙里拉出铸在其中的钢筋。她连一毫米的松动都感觉不到。 这讨厌鬼即便拽上十年也休想摇动它,更不用说把它拉下床柱了。她想着,将手放回床上方以前手铐支撑着的松弛位置。她发出了绝望的轻呼。在她听来,那就像是口渴的乌鸦的叫声。 “我打算做什么呢?”她问天花板上的微光。她终于绝望、恐怖地放声哭了起来。“我究竟打算怎么办呢?” 那只狗又开始吠叫,仿佛作答。这一次它离得那样近,吓得她尖叫起来。事实上,听起来它就在东窗外面,在车道里。 5 狗不在车道里,它离得更近。它的影子从柏油路几乎投到梅塞德斯车的前保险杠,这意味着它就在后面游廊上。那个长长的、拖着尾巴的影子看上去仿佛它属于某种畸形动物展览中展示的变态巨犬,她一看见就讨厌它。 别这么神经兮兮的了,她责骂自己。狗影子怪模怪样是因为太阳要落山了。现在,张开嘴发出些声音吧,姑娘——或许它可能不是一只迷途犬。 够真实了。也许这场景某处有个主人。但是她并不为这个想法抱多大的希望。她猜想,狗是被门外铁丝盖的垃圾箱引到屋后的。杰罗德有时将垃圾箱称做整洁的小建筑物,它的顶部是用雪松木板做的,盖子是双层拉闩,这是他们吸引烷熊的物件。这一次,它没引来烷熊,却招来了一只狗。就这样——几乎可以肯定,这是一条迷犬。一条无人喂的、运气不佳的野狗。 她仍然必须尝试。 “喂!”她尖叫着,“喂,那里有人吗?要是有人,我需要帮助。那里有人吗?” 狗即刻停止了吠叫。那细长、扭曲的影子摔然一动、转身,开始移动……然后又停了下来。她和杰罗德从波特兰开车来这儿的路上吃了三明治,那种很大的油乎乎的萨拉米香肠加奶酪的混合食品。她到达这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收拾起残屑和包纸,然后将它们倒入垃圾箱。那种油和肉的浓烈气味也可能最先吸引了狗。也正是这种气味阻止了狗在听到她的声音后冲回树林。这种气味要比它野性的冲动更强烈。 “救命!”杰西叫道。她的一部分头脑试图警告她,喊叫也许是个错误,她只会使喉咙变得更干渴。但是那个理智的告诫声音根本没有机会。她已经闻到她自己恐惧的味儿,那味儿就像三明治残渣对狗一样,有着强烈的吸引力。它很快使她进入一种状态,那不只是恐慌,而是一种暂时的疯狂。“救救我,来人救救我!救命!救命!救——命!” 她的声音终于止息了,她尽可能把头向右边扭去,她的头发粘在面颊和额头上,汗津津地一小绺一小绺搅在一起,眼睛鼓实着,她原先担心被人发现全身赤裸缚在床上,丈夫躺在床下死了,现在她脑中想也不想这个问题了。这种新袭来的恐惧就像某种古怪的精神日食——它滤掉了理智与希望的明亮光线,使她看到了所有可能发生的最糟糕的事情:饥饿、干渴导致的发狂、痉挛、死亡。她不是希瑟·洛克李尔,也不是维多利亚的校长,那是为美国有线电视网上扣人心弦的电影编出来的。没有摄像机,没有灯光照明,没有导演喊停拍。这是正在发生的事。如果没人来救援的话,这事很可能继续下去,直至她不再作为一种生命形式。她想如果有人来救,她就不为自己被拘住的情形发愁,如果可能,她会感恩戴德,热泪盈眶地欢迎毛瑞·波维奇以及《最新事件》的全体剧组成员的。 然而,无人应答她的狂叫——没有看门人到这里来检查湖边他负责的地段,没有好奇的当地人带狗出来闲逛(也许试图发现他的哪一位邻居可能在飒飒低语的松林间栽种了大麻)。当然也没有毛瑞·波维奇。只有那个长长的、古怪的、令人不舒服的影子,那使她想到某种怪异的大形蜘蛛用四只发热的细腿平衡着身体。杰西战栗着深深吸了口气,试图重新控制住她那难以驾驭的思维。她的喉咙发热发干,她的鼻子湿乎乎的,被眼泪堵住了,很不舒服。 现在怎么办呢? 她不知道。她脑中跳动着失望,失望一时太强,容不得任何建设性的想法。她完全确信的只是那只狗无害于她,它只会在后面游廊里停一小会儿,当它意识到它够不着那个吸引它来的东西时,它就会走开的。杰西悲哀地低叫了一声,然后闭上了眼睛。泪水从她的睫毛下面渗出来,缓缓顺着她的面颊往下流淌,在午后的阳光里,它们看上去像是颗颗金珠。 现在怎么办呢? 她又问道。屋外,风在吹着,吹得松林低语,松散的屋门呼呼作响。 怎么办呢,伯林格姆太太?露丝?怎么办呢,所有各种不明飞行物声音及其随从们?你们任何一个——我们中的任何一个——有什么主意?我口渴,我要小便,我丈夫死了。我惟一的陪伴只是一条林中野狗,它对天堂的理解便是从艾美多店里买来的奶酪加萨拉米香肠三明治的残屑。很快它就会认定闻到它的味道便是接近天堂了,然后它就会急速离开。所以……现在怎么办呢? 没有回答。脑子里面的所有声音都静默了。这可不好——至少它们都是陪伴呀——可是,恐惧也离去了,只留给她强烈的回味。这很不错。 我要睡一会儿。 她想,她惊诧地发现,假如她想睡,她真的能睡着。 我要睡一会儿。等我醒来时,也许我就有主意了。至少,我可以摆脱一会儿恐惧。 她紧闭的眼角上拉紧的细细皱纹以及眉宇间可以察觉到的两三条纹路开始舒展开来。她能够感到自己开始迷糊起来。她带着宽慰、感激的心情由着自己避开自我关注。这次,当风儿吹起时,似乎远了。门不断发出的声音更加遥远:嘭嘭,嘭嘭,嘭。 她昏昏欲睡,呼吸变沉变缓了。突然,她止住了呼吸。她的双眼猛地一睁。在被夺去睡眠最初的迷惑中,她惟一意识到的感觉是一种莫名的激怒:她几乎睡着了,该死的,这讨厌的门—— 这讨厌的门没有像往常一样发出嘭嘭两声响,情况就是这样。杰西现在清楚地听见脚爪在过道地板上发出的嗒嗒声。那野狗从未闩上的门里进来了。它在屋子里。 她迅即毫不含糊地做出了反应。“出去!”她向它大叫,她没有意识到她过分紧张的声音已经变得嘶哑、尖厉。“滚出去,你他妈的!听见我的话吗?你给我滚出我的屋子!” 她停下来,呼吸短促,双眼圆睁。她的皮肤似乎是用带有低电流的铜线织成的,面上的两三层嗡嗡作声、起鸡皮疙瘩。她隐隐觉着她颈背上的汗毛像毫猪刺一样竖了起来,想睡的念头即刻到了爪哇国。 她听到了狗的脚爪在过道里最初发出的嚓嚓声……接着便无声了。 一定是我把它吓跑了。也可能它又跑出门了。我是说,像那样一条野狗,它会怕人、怕屋子的。 我不晓得、宝贝。露丝的声音说。这声音听起来毫无特色,疑虑重重。我没有看到它在过道里留下的影子。 你当然看不到。也许它就绕着屋子另一边回到树林里去了,或者去了湖边,吓得要死,夺路而逃。 露丝的声音没有回答。伯林格姆太太的也没有。尽管这时杰西会欢迎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位。 “我真的把它吓跑了。”她说,“我确信是的。” 然后,她依旧躺在那儿,尽力倾听着,除了她耳朵里呼呼的血流声她什么也听不见,至少暂时如此。 6 她并没有把狗吓跑。 它的确怕人、怕屋子,这一点杰西是对的,但是她低估了它绝望的境地。它以前的名字——王子——现在听起来具有很大的讽刺意味。今年秋天,它饥肠辘辘地绕着卡什威克马克湖久久搜寻,已经碰上大量的类似杰罗德家的垃圾箱了。它迅即对这个垃圾箱发出的萨拉米香肠、奶酪及橄榄油的气味产生排斥。这味儿很是诱人,但是痛苦的经历教会这位前王子,这味儿的源头超出了它力所能及的范围。 然而,还有别的气味。每当风儿懒懒地将后门刮开,狗就闻到一股味儿。这气味比来自垃圾箱的气味淡一些,它的源头在屋内,但是这味太棒了,不可置之不顾。狗知道,那个大叫着的主人踢蹬着她那奇怪而有力的腿,会把它赶走。然而那气味强过它的恐惧。有一件东西也可能制服它难忍的饥饿,可它对枪尚一无所知。如果它能活到猎鹿季节,情况会改变的。可是还有两星期才到那个季节。此刻,它能想象到的最糟糕事情是那个有力的。狂呼乱叫的主人了。 风儿刮开门时,它溜了进来,然后小跑进过道……可是并不很远,一旦发生危险,它随时可以迅速撤离。 它的耳朵告诉它,住在这个房子里的人是个凶悍的女主人。她清楚地知道狗在屋内,因为她向它大叫。但是野狗从她提高的声音里听出是恐惧,而不是愤怒。最初被吓得猝然一动之后,狗便守住阵地了。它等待着某个别的主人和着这凶悍主人一起大叫,或者跑出来赶它。这些都没发生,这狗便颈子前伸着,唤起屋子里略带陈腐的空气来。 首先,它转向右边,朝厨房的方向嗅去。由拍打着的门散发出来的阵阵香味正是来自这个方向。气味并不新鲜,却很诱人:花生酱、里亚薄脆饼干、葡萄干、麦片(后者的味道是从壁橱里的一个盒子里飘出来的——一只饥饿的田鼠将盒底咬了个洞)。 狗朝那个方向迈了一步,然后朝另一个方向扭回头,看看是否有主人在悄悄向它袭来——主人们往往会大叫,但是他们也可能诡诈。通向左边的过道里没有人,可是狗从那个方向闻到了一种强烈得多的气味,那种气味使它的胃由于万般渴望而痉挛起来。 狗顺着过道看去,它的两眼放光,眼神里混杂着一种疯狂的恐惧与渴望。它的嘴和鼻子朝后皱起,就像是一块弄皱了的小地毯,它长长的上唇起伏着,发出一阵阵紧张的呼呼声,露出的牙齿闪着白色的微光。紧张中它射出了尿流,尿嗒嗒地打在地板上,在前厅做了记号——由此,整个屋子——便成了它的领土。这个声音很小、很短促,杰西伸长的耳朵也没能听见。 发出来的是血腥味。这种气味强烈却不大对头。狗极度的饥饿最终使天平倾斜了。它必须吃东西,不然就要死了。前王子开始沿着过道朝卧室缓缓走去,越往前走气味越浓。那的确是血腥味,但这是种不对头的血腥味,这是主人的血味。然而,这种气味太浓烈、太诱人,无法抗拒。这气味钻进了它绝望的小脑袋里。狗继续前行,当它接近卧室门口时,它开始狂吠起来。 7 杰西听到了狗的脚爪发出的嗒嗒声。 她明白了,狗真的仍在屋内,而且朝这边走来。她开始尖叫。她知道,这也许是一个人所能做的最糟糕的事情——这样做违背了她听说过的所有建议,即:决不向有潜在危险性的动物显出你的胆怯——可是她忍不住。是什么将野狗引进了卧室,她太清楚了。 她抬起双腿,同时利用手铐将自己拉起来靠在床板上。她一边拉,眼睛一刻也不离开通向过道的屋门。现在,她听到了狗的狂吠声。这吠声使她感到要腹泻,肠子里热乎乎、湿漉漉的。 狗在门口停住了。在这里影子已经开始合拢。在杰西看来,那狗只不过是个模糊的身形,低矮得贴近地面——不是只大狗,但决非玩具卷毛狗,也不是奇瓦瓦小狗。反射着阳光的两弯桔黄色月牙形表明了它的眼睛所在。 “走开!”杰西朝它大叫。 “走开!滚出去!你……你在这不受欢迎!”这样说很滑稽……可是,在这种情形下,什么不滑稽呢?说不准我将要它为我从梳妆台顶上拿下钥匙呢。她想。 过道里这个身形的后部有了动静:它开始摇摆尾巴了。在女孩们读的某个感伤小说里,这也可能意味着,野狗将床上妇人的声音混同于它所爱戴、久违的主人声音。杰西可不相信。狗们并不只有高兴时才摇尾巴。它们和猫一样,当它们拿不定主意、仍在估量局势时也会摇尾。听到她的声音,这只狗几乎没有退缩,但是对这光线暗淡的屋子它也不尽放心。至少目前是这样。 这位前王子还不了解枪的作用,但是,自打八月份最后一天起,至今大约六周时间以来,它已得到许许多多严厉的教训。那一天,查尔斯·萨特林先生,麻省布林却的一位律师,将它赶进树林去死,不让它回家,而去交纳州和市镇加在一起的狗税七十美元。七十美元一只狗没什么大不了,可是五十七美元的海因斯牌狗食罐头价格太高了,在查尔斯·萨特林看来,高得有点过分。就在那年六月里,他为自己买了只机帆船,费用高达五位数。 如果比较一下船和狗税的低价,你可以断言他精神出了些毛病——当然你可以,任何人都可以这么说。可这并非事情的关键。关键是购买机帆船是计划行为,在老萨特林的计划表里已待了两年多时间了。 而另一方面,狗只是在一个路边菜摊上一时冲动买下的。要不是当时他女儿和他在一起,喜欢上了这小狗,他是决不会买它的。“爸,那只狗,”她指着它说道,“那只鼻子上带白斑的——那只独自站在那儿的,就像个小王子。”于是他便为她买下了那只小狗,他的小姑娘高兴了。可是,七十美元(如果王子被划为B类大狗,也许要多达一百美元),对那种身上没有一个字的身份证明的狗,这个数额不低。关闭湖边别墅,来年再来的时候到了,查尔斯·萨特林先生这时认定狗的费用太高,而将它放在赛伯车后座带回布林却也令人烦心——它会随处做窝,甚至会在地毯上呕吐、拉屎。他想,他可以为它买各种不同的狗房,可是这些精美的小玩意起码得三十美元,而且价格看涨。不管怎么说,像王子这样的狗是不会乐意待在狗房里的,它更乐意四处野跑,以整个北面树林作为它的王国。是这样的,萨特林对自己这样说。八月的最后一天,他将车停在荒无人烟的莱恩湾长滩上,把狗哄出了后座,王子具有快乐的流浪儿心情——你只要仔细看看它就可以看出这一点。萨特林不是个蠢人,他心里一方面很清楚这只是个与己有利的胡扯。可是,另一方面他也为这个想法兴奋。他回到车里,驱车离开,丢下王子立在路边目送着他。这时他吹起了口哨,那是《生而自由》的主题曲。他不时唱出一句歌词:“生……而自由……追随你的……心!”那一夜他睡得很熟,没分一点心思给王子。而在那同一夜晚,王子蜷缩在一棵倒卧的树下,浑身发抖,饥饿难耐无法入睡。每当林中一只猫头鹰发出鸣叫,或某个动物发出声响,它都会恐惧地哀鸣起来。 此刻,查尔斯·萨特林合着《生而自由》的曲调赶出来的狗就站在杰罗德的夏屋的主卧室门厅里(萨特林的别墅位于湖边尽头,两家人在这儿从未相遇过,尽管前三四个夏天,他们曾在镇上的游船码头不经意地点头打过招呼)。狗垂着头,瞪着眼,竖起了颈毛。它没有意识到它在不停地狂吠。它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屋内。凭着与生俱来的本能,它清楚那血腥味很快便会扫除它所有的谨慎。在这种情况发生之前,它必须尽可能弄清这不是个陷阱。它不想被有着能伤人的硬腿的主人逮住,也不想让人拣起硬土块朝它扔来。 “走开!”杰西试图大声叫出来,可是她的声音听起来虚弱、发抖。光向它喊叫是不能让它走开的。那畜生不知怎么知道她起不了床,伤不到它。 这事不可能发生。她想。怎么会是这样呢?仅仅三小时前,我还系着安全带坐在梅塞德斯车的乘客座位上,听着收录机里瑞恩·麦克斯的歌声提醒自己注意一下山谷影院在放什么电影,以防万一我们真的决定在这儿过夜。我们和着鲍勃·沃肯赫斯特唱着,怎么我丈夫就这么死了呢?“再来个夏天,”我们唱道,“再来次机会,再来一阵罗曼司。”我俩都知道那首歌的全部歌词,因为那是首很棒的歌。在那种情况下,杰罗德怎么可能就死了呢?事情怎么可能起这样的变化呢?对不起,伙计们,可这只能是场梦,这太荒唐了,不会是真实的。 那野狗开始缓缓地踱进房间。由于谨慎,它的腿有点僵直,尾巴茸拉着,黑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它的嘴唇向后撇着,露出与之完全相配的牙齿。 八岁的凯瑟琳·萨特林曾经欢快地与前王子一起嬉戏(至少一直到她过生日为止,那时她得到一个名叫玛妮的碎布制作的娃娃,对狗暂时失去了一些兴趣)。王子半是猪犬,半是牧羊犬,是一种混合类型的狗,但是决非杂种狗。八月末萨特林在莱恩湾将它赶出去时,它体重八十磅,皮毛光滑油亮,体格健壮。它的毛发夹杂着棕色和黑色(胸部及颈下有一圈明显的白毛,像是个围嘴),煞是招人喜爱。现在它的体重不到四十磅了,用手摸它的体侧,会摸到它突出的肋骨,更别提它心脏的快速狂跳了。它的一只耳朵划了条大口子。它的毛皮暗淡无光,湿漉漉的,还沾满了牛蒡。弯弯曲曲沿着它的一边腰腿,有一条部分愈合了的粉红色伤痕,这是它在一处装有尖刺的篱笆下面爬行时所得到的痛苦纪念。它的口部插着几根豪猪刺,像是弯弯的胡须。大约十天前,它发现那头豪猪躺在一段木头下死了,它一开始啃了满嘴的刺,便将它放弃了。那时它一直感到饥饿,但还不至于绝望。 现在,它又饿又绝望。它的最后一餐是一些长满了蛆的残羹剩饭,那是它在一一七国道旁边的一条沟里从一个人丢弃的垃圾袋里拱出来的。这条狗曾经很快学会为凯瑟琳·萨特林捡球,她把一只红皮球顺着起居室地板滚过去,或者让球滚进客厅,它会为她捡回来。但现在它真的快要饿死了。 是的,可是这儿——就在这儿,地板上,可以看见!有着成磅成磅的鲜肉,肉肥,骨头里满是甜美的骨髓。这就像是野狗之神馈赠的礼物。 这个凯瑟琳·萨特林一度拥有的宝贝继续朝杰罗德·伯林格姆的尸体迈进。 8 这事不会发生的,杰西告诉自己。决不会的,只管放松吧。 她不断这样对自己说,直到那一刻,床的左侧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看不见野狗的上半身了。狗尾巴开始更加猛烈地摇起来,然后发出了她能识别的声音——在酷暑之日狗在水池喝水的声音。只是和那声音并不完全相同,这个声音更加粗鲁。不知怎的,要说是喝水的声音,倒不如说是舔食的声音。杰西瞪着那快速摆动的尾巴,她的大脑突然展现出被床的角度挡住的情景:这条身上沾满牛蒡、眼神含有疲倦与警惕、无家可归的野狗正从她丈夫稀疏的头发里舔着他的血迹。 “不!”她将屁股从床上抬起,双腿扫向左边。“离开他!给我走开!”她踢出腿去,她的一只脚后跟扫在了狗脊梁骨突出的骨节上。 狗即刻直起身来,抬起了它的鼻子和嘴。它的眼睛瞪得那么大,显露出细细的两圈眼白。它的牙齿龇咧着,在逐渐变弱的午后阳光里,它上下门牙间牵扯着的蛛网细丝样的涎水,看上去像是根根金丝。它突然向前朝她的光脚扑来,杰西尖叫着缩回腿,她的皮肤感到了狗热乎乎的鼻息,她的脚趾却保住了。她又将腿蜷缩到身下,她没有意识到这一动作,没有听到她拉扯过紧的肩膀肌肉发出了愤怒叫声,也没觉察出她的骨节极不情愿地在骨田里转动。 狗又多看了她一会儿,继续曝叫着,用眼神威胁着她。 夫人,咱们来达成默契。那眼神说,你做你的事,我做我的,那就是理解。听起来觉得可以吗?最好是这样,因为如果你碍我的事,我就毁了你。而且,他已死了——你我都知道这一点。为什么我在挨饿却让他被浪费掉呢?你也会同样做的,不知道你现在可明白了?不过我相信,就这件事你会转而同意我的看法的,而且你的看法转变得会比你想象得快。 “出去!”她尖叫着。现在,她坐在她的脚后跟上,双臂往两边伸着,看上去比以前更像丛林祭坛上作为牺牲品的费·瑞了。她的姿势——头昂着,胸向外伸着,双肩向后拉得那么远,以至于肩角被拉扯得发白,颈窝现出两个深深的三角形凹沟——这是女孩杂志里非常热门的迷人姿势,然而却不带有那种撇嘴挑逗的意味。她脸上的表情是那种位于清醒与疯狂分界线边缘女人的神情。 “从这里出去!” 狗继续抬头看着她,又咆哮了一会儿,接着,当它确切搞清楚不会再被踢了,便不再理睬她,又低下了头,这一次没有吸食与舔食声了。杰西却听到了一声响亮的咂嘴声。这使杰西想起他们去看奶奶琼时,弟弟威尔热烈地亲吻奶奶面颊发出的声音。 狂吠声继续了几秒钟,现在声音却沉闷得古怪,仿佛有人在狗头上蒙了个枕头套。她的新坐姿使她的头发几乎挨到了头上方床头架的底部。从这儿她能看见杰罗德的胖胖的双脚以及他的右臂和右手。一只脚在前后摆动,仿佛杰罗德正和着某段摇滚乐的节拍在跳摇摆舞——比如,瑞恩·麦克斯唱的那首《再来个夏天》。 从这新的有利地形她能更好地看到狗了。现在,狗的身体一直到颈子起始处都在视线内了。要是狗抬起头来,她也能看到它的头。然而它没有抬头,野狗低着头,后腿绷得僵直。突然听到一声厚重的撕裂声——一种擤鼻涕的声音,就像患重感冒的人企图清理喉咙。她悲叹了:“停下……嗨,请停下,难道你就不能停下吗?” 狗不理不睬。它曾经坐直身子向人乞讨残羹剩饭,那时它翕张着嘴,眼里含着笑意。可是,如同它以前的名字,那些日子早已消逝,难以找寻了。这是现在,事情是这个样子——生存不是礼貌与道歉的事体。它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这里就有食物,尽管这里还有个主人,不想让它吃这食物(以前有过一些主人,当它使出它的全套小本领时,他们笑着拍它的头,夸它为好狗,给它一些食物碎屑。那些日子都一去不复返了)。这位主人的脚又小又软,而不是又硬又会伤人。她的声音表明她无能为力了。 前王子的咆哮变成了门声喘气,杰西注视着杰罗德的身体开始和脚一起摆动起来。先只是前后摇摆,然后竟然开始滑动,仿佛不管他是死是活,已经完全沉醉于音乐中了。 动手呀,跳迪斯科的杰罗德!杰西胡思乱想了。别管那么多啦——干掉那狗! 如果地毯仍然铺在地上的话,那野狗就不可能移得动他了。可是,劳动节后的那个星期,杰西作出安排要给地板打蜡。他们的看门人比尔·敦从地板保修店请来了两个人。他们活儿干得很卖力。他们希望下一次先生和太太碰巧在此逗留时,会十分欣赏他们的杰作,所以,他们把地毯卷起来,放进了门厅的壁橱里。那野狗要让跳迪斯科的杰罗德在光滑的地板上移动,就能轻易地做到了。就像《星期六之夜的狂热》里的约翰·特拉瓦尔塔一样,狗的惟一真正麻烦是要保持自己的脚不打滑。在这方面,它肮脏的长爪子帮了忙。它的牙床埋进杰罗德松软的上臂里,向后退去,爪子插进光滑的地板蜡里,留下了参差不齐的碎印。 我没在看这个场景,你知道的。这些并没有真正发生。仅仅一小会儿之前,我们还在听着瑞恩·麦克斯的歌声。杰罗德把音量关小了好长时间,来告诉我他打算这个星期六去奥诺罗看足球赛。我记得他一边说话一边抚着他的右耳垂,他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让一只狗咬着胳膊在卧室地板上拖呢? 杰罗德额间发际的头发弄乱了——也许是狗在那儿舔血迹的结果。可是他的眼镜还牢牢地戴在原处。她能看见他的眼睛,半睁着,目光呆滞,浮肿的眼窝里的眼球凝视着天花板上渐渐消逝的日影。他的脸上仍然布满丑陋的红色或紫色的疹块,仿佛即便是死亡,也不能消除他对她任性地改变主意产生的怒气。 “放开他。”她对狗说。但是此刻她的声音软绵绵的,没有气力了,听到这声音,狗连耳朵都没动,根本就不停止动作。它只是继续拖着那个额间发际线弄乱了的、皮肤带着疹块的东西。这个东西看上去不再像迪斯科杰罗德了——一点儿也不像。现在它是死杰罗德,被狗的牙齿死咬住松弛的二头肌,在卧室地板上滑行着。 一片蹭掉的皮肤挂在狗的嘴上,杰西试图对自己说那看上去像墙纸,可是墙纸没有——至少就她所知——痣和种痘留下的疤痕。现在她看到了杰罗德肉乎乎的粉红色肚子,上面仅有的标记是个小口径的弹眼,那是他的肚脐。他的阴茎在黑色的阴毛巢里摇荡着。他的臀部在硬木地板上毫无阻碍地顺利滑行着,发出了低低的声音。 猛然间,令人窒息的恐怖气氛被一道怒气穿透了,怒气那样强烈,就像是胸中划过了一道闪电。她并不仅仅承认这种新的情感,她愉快地接受了它。愤怒也许不能帮她脱离这个噩梦般的处境,但是她意识到,一种震惊的虚幻感越来越强,怒气能用来消解这种虚幻感。 “你这畜生!”她用低沉、颤抖的声音说,“你这夹着尾巴。鬼鬼祟祟的畜生!” 虽然杰西够不着床头架上杰罗德那一侧的任何东西,但她发现转动手铐里的左腕,手就可以指着肩头方向,就能在她这一侧很短的距离内活动手指。她的头无法转动得足以看清她触摸到的东西——它们就在人们称为眼角的余光之外,但是那无关紧要。她非常清楚架子上有些什么。她将手指来回拍动,指尖轻轻掠来一管管的化妆品,把一些推到了架子后部,打翻了一些。一些打翻了的化妆品落到了床罩上,另一些从床上或她的左臀弹过去,然后落到了地板上。没有一样甚至接近于她在寻找的那种东西。她的手指抓住了一罐妮芙面霜,有一小会儿,她由着自己想到,也许这东西能有用。可是这只是样品罐,太小太轻,即便不是塑料制品,而是玻璃制作的,也伤不了那只狗,她把它放回到架上,又继续她盲目的搜寻。 在她手指可及的最远处,她搜寻着的手指触到了一个圆边的玻璃物品,这是她摸到的最大的一件东西了。她有一刻没想起那是什么,后来便想起来了。挂在墙上的啤酒杯只是杰罗德参加校友联谊会时得的一件纪念品。她摸到的是另一件,这是一个烟灰缸。她没有马上认出它属于架子上杰罗德的那一侧,就在他那一杯冰水的旁边。有人——可能是清扫工黛尔太太,也可能是杰罗德自己——把它移到了她这一侧。也许是清扫床头时移动的,也许是为别的东西腾地方。无论如何,是什么原因无关紧要。它在这里,此刻这就足够了。 杰西将手指拢住它的圆边,摸到了它的两个凹处——放香烟的地方。她抓起烟灰缸,尽可能地缩回手,然后又向前伸去,她的运气不错,手铐链一扯紧,她就将手腕迅即下扳,像个一流的投手在投球。这一切纯粹是种冲动行为。她还未来得及估算投掷会不会失败,就寻找、找到并扔出了投掷物。她想到像她这样一个女人,在大学两年的体育课投掷一项得D,怎么可能用烟灰缸击中一只狗?她用来投掷的那只手又正好被手铐缚在了床柱上。 然而,她确实击中了狗。烟灰缸在飞行的途中翻转了一次,短暂地显示出校友联谊会的格言——沿着一个火炬用拉丁语刻着贡献、发展、勇气的字样。然后又开始翻转,但是还没有整个儿翻转过来就砸在了狗绷紧着的瘦削肩头。 狗发出了一声惊奇与痛苦的吠叫,杰西心头涌上一阵强烈而又朴素的胜利感。她嘴巴大大张开,那种表情感觉像是咧嘴笑,其实却是尖声叫喊。她极度兴奋地大声吼起来,同时弓起背,伸直了腿,她的软骨被牵扯着,早已失去灵活的关节几乎拉脱了臼,她却又一次没意识到肩膀的疼痛。她以后会感到疼的——她所做出的每一个动作,拉扯、扭动——但是现在,投掷成功的狂喜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她觉着要是不以某种方式表达她成功的极度兴奋,她会爆炸的。她在床罩上打鼓似地敲着脚,身体从一边摆到另一边,汗津津的头发抽打着面颊和鬓角,喉咙处的肌腱突起,像是粗粗的金属丝。 “哈!”她叫道,“我……击中……你……了!哈哈!” 烟灰缸击中狗时,它朝后猝然一跳。烟灰缸跌落,粉碎在地上时,它又猛地一扭身。听到悍妇主人声音的变化,它的耳朵竖起来了。它现在听到的不是恐惧,而是胜利的语调了。很快她就会下床,开始用那双奇怪的脚踢蹬它了。那种踢法不是软绵绵的,而是强硬的了。狗知道如果再留在这里,就会像前次一样再次受到伤害,它必须跑开了。 它转过头,看清楚退路仍然畅通,但同时,那新鲜血肉的诱人香味又一次袭击了它,狗的胃痉挛起来,它饿得冒酸水,事情紧急了。它不安地呜咽着,卡在两个相左的指令下,两者的尿味——一种表明疾病与虚弱而不是力量与信心的气味,增添了它的沮丧与迷惑,它又开始吠叫起来。 听到那种令人讨厌的嘶叫声,杰西畏缩了——要是做得到的话她会遮住双耳的。狗感觉到了屋里的另一个变化——凶悍主人的气味里有种东西起了变化。她的肾上腺气味虽然新鲜,但已在逐渐变淡。狗开始感觉到,也许它肩上受到的那一击,并不意味着打击会接连而至。无论如何,说那一击使它疼痛,倒不如说让它吃了一惊。狗朝它放下的那只胳膊——那堆散发着浓烈的诱人气味的血肉,尝试地迈出了一步。狗一边移动一边注视着凶悍主人。它最初估计她不是伤不了人,就是无可奈何,或者两者都是,这种估计也许有误,它得非常小心。 杰西躺在床上,现在隐隐意识到自己肩膀的跳疼,更加意识到现在她的喉咙真的受伤了。最清楚地意识到狗仍在这里。在她胜利的最初冲动下,她认为狗一定会逃跑,那似乎是个必然的结局,可是,不知怎么狗守住了阵地。更糟糕的是,它又前进了,不错,它的动作谨小慎微,但的确又在前进了。她感到身体内部某处有个绿色的毒囊肿胀发作了——这东西带有苦味,毒芹一样令人讨厌。她担心如果那个毒囊爆裂,她会被自己受挫引发的狂怒憋死。 “滚出去,白痴。”她声嘶力竭地对狗叫道,“出去,不然我就杀了你。我不知道怎样杀,但是我向上帝保证,我要杀了你。” 狗又停了下来,以一种深深不安的眼神看着她。 “对了,你最好听我的话。”杰西说,“最好这样,因为我的话是真的,每个字都是真话。”接着,她的声音又提高了,变成大叫,尽管她过分紧张的嗓子开始失声,有些话叫出来却成了低语。“我要杀了你,我发誓要杀了你,所以你滚出去吧!” 曾经是凯瑟琳·萨特林的王子的这条狗,看看凶悍主人又看看肉;看看肉再看看主人。再一次从主人看到肉时,它做出了一种决定,凯瑟琳的爸爸会将这决定称做妥协。它向前匍匐着,同时转动眼珠紧盯着杰西。它抓住一块咬烂了的腱、脂肪和软骨,那曾经是杰罗德伯林格姆的右二头肌。狗狂吠着向后拉扯着,杰罗德的胳膊抬起来了,他无力的手指似乎指向东窗外车道里的梅塞德斯车。 “停下!”杰西尖叫道。现在,她的声音更加频频进入高音区,在那儿尖叫变成了喘着粗气的假声低语。“你难道没个完吗?请你丢开他!” 野狗不理不睬。它快速地摇着头,就像它和凯瑟琳·萨特林用橡皮玩具玩游戏时常做的那样,然而,这可不是游戏,野狗撕咬着,把肉从骨头上扯下来,凝乳状的白沫在它的下巴飞迸。杰罗德精心修剪的手指在空中前后狂舞,现在他看上去像是个乐队指挥,敦促他的演奏家们加快音速。 杰西又听到了那种粗重的清理喉咙的声音,她突然觉得要呕吐。 不!杰西!这是露丝的声音,声音里满是惊恐。不!你不能那样做!呕吐物的气味会把狗引向你的……引它扑向你! 杰西拼命抑制哽在喉中的块结,紧张得脸都扭歪了。这时又传来了撕扯的声音,她还没来得及闭上眼睛,就一眼瞥见了狗的情形——它的前爪又紧绷起来了,它仿佛站在一条深色的橡皮带一端,颜色是罐头垫圈的那种。她试图用手捂住脸,沮丧中她一时忘记了自己被手铐缚住了。她的双手至少相隔两英尺,手铐发出了哐啷声。杰西呻吟了。这种声音越过沮丧,进入了绝望,听起来像是放弃努力了。 她又一次听到了那种温乎乎的撕扯声。接着一阵幸福狂吻式的咂嘴,声音便止息了,杰西没有睁开眼。 野狗开始往大厅门口退去,它的眼睛始终不离床上的悍妇主人。它的下颌叼着一大块闪着光泽的杰罗德·伯林格姆。假如床上的主人打算把这块肉收回的话,它现在就争取行动。狗不会思考——至少按人类所理解的那个字眼来说是不会,但是它复杂的本能网络为它提供了一个有效的思维替代物,它知道它的所作所为——它打劫的行为——形成了一种罪孽。可是它已经饿了很长时间了。它被一个人遗弃在树林中,那个人吹着《生而自由》的调子回家去了。现在它在挨饿,如果那悍妇主人试图夺去它的晚餐,它就要与之搏斗了。 它最后瞥了她一眼,看到她没打算移动身体下床,便转过身去了。它将那块肉牢牢地抓在爪子下面,拖到了门厅入口处,然后安顿下来。一阵风刮来,先是将门吹开,然后又将门砰的一声关上。野狗朝那个方向瞧了一眼,以它那种不大思考的狗的方式确认,如果需要的话,它能够用吻部推开门迅速逃离。它照管好这最后一件事后,便又开始用餐了。 9 杰西想呕吐的欲望消失得缓慢,但确实消失了。她仰面躺着,眼睛紧紧地闭着,现在她开始真正感到肩膀的跳疼了。疼痛缓缓蠕动着,波浪般阵阵袭来。她沮丧地想,这仅仅是开始。 我想睡觉。她想,这又是露丝那孩子般的声音了。现在听起来让人心凉肉跳。这声音对逻辑不感兴趣,也无所顾忌。那劣狗来时我几乎要睡着了,这就是我现在要做的事——睡觉。 她全身心地受到了感应,问题是她不再真的感到困倦了。她刚刚看到一只狗从她丈夫身上扯下去一块肉,她一点儿也不困了。 她感到的是口渴。 杰西睁开了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东西便是杰罗德,他躺在光鉴照人的卧室地板上自己的倒影里,像是一种奇异的人形环状珊瑚岛。他的眼睛仍然睁着,仍然愤怒地凝视着天花板,但是他的眼镜现在戴歪了,一只眼镜腿伸进了耳朵里,而不是挂在耳朵上。他的头歪着,角度极小,以至于他肥胖的左面颊几乎贴到了左肩。他的右肩和右肘之间只剩下一块带有白色边缘的深红色伤口。 “我的老天哪!”杰西低声惊呼起来。她赶忙扭头朝西窗外看去。金色的光线——现在差不多是落日的光线了——使她目眩。她又闭上了眼睛,随着心脏将血流泵入闭着的眼帘,她看见红黑两色一起一落。这样看了一会儿后,她注意到这种血流涌动模式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差不多就像在显微镜下观看原生动物。那种幻灯片上带有红色血迹的原生动物,她发现这种不断重复的模式既有趣也令人宽慰。她推想,考虑到眼下这种情形,并不一定非得是天才,才能理解这种简单重复的模式所具有的吸引力。当一个人的正常生活模式被打乱——这样令人震惊、令人猝不及防地被打乱,他得找件能抓挠住的东西,那种既正常又可想而知的东西。如果最终你所发现的只是薄薄的眼皮里有序的血流涌动,以及十月里一天的斜阳,那么,你就接受它,并深致谢忱。因为,如果你找不着某种东西来把握的话,至少有某种意义上的东西,那么,这个新世界的秩序里那种异己因素很可能让你发疯。 比如说,现在从门厅传来的声音就是种异己因素。这是一条肮脏的野狗在吃一个人的部分身体发出的声音。那个人曾带你第一次去看伯格曼导演的电影。曾带你去果园海滩的娱乐公园,将你哄上了那条海盗大船,船在空中前后摇荡,像是个钟摆,他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后来你说还要再来这里。那个人曾有一次在浴缸里和你做爱,直到你快活得大叫起来。那个人现在成了一块块的肉,正在往狗的咽喉里下滑。 那样的异己因素。 “奇怪的日子,漂亮的夫人。”她说,“的确奇怪。”她说话的声音变得痛苦、嘶哑、干巴巴的。她想,干脆闭上眼睛,不去管它了。可是,卧室里静了下来时,她听到恐惧仍在,仍在用它软软的大脚掌四处潜行,寻找出口,等待她放松警惕。除此之外,并没有真正安静下来。使链锯的家伙已结束一天的劳作,可是那只潜鸟仍不时发出叫声。随着夜幕的降临,风刮起来了,把门刮得嘭嘭作响,比以前更响——而且更加频繁。 而且,还加上狗吃她丈夫的声音。当杰罗德在阿美托店等着为三明治付账时,杰西走进了隔壁的米硕德市场。那儿出售的鱼总是不错——正如她奶奶所描述的那样,新鲜得活蹦乱跳。她买了一些很好的鳎鱼片,心想如果他决定在此过夜,她就能在平底锅中快烙鱼片,鳎鱼味道好极了。要是由着杰罗德的话,他的食谱里只会有烤牛肉和油炸鸡(偶尔为了营养的目的,加一些炸得很老的蘑菇)。他说过喜欢吃鳎鱼。她买鱼时,没有丝毫不祥的预感。他还没吃到鱼,自己就被狗吃了。 “这儿是个丛林,孩子。”杰西用她干巴巴的嘶哑声音说。她意识到她现在不仅仅用露丝·尼尔瑞的声音思考,听起来竟然也像露丝了。她们读大学的日子里,如果听任露丝自便,她会成天不吃饭,光是喝杜瓦酒,抽万宝路烟。 那个并非胡言的粗嗓门又说起话来了,仿佛杰西摩擦了一个神灯。 可记得去年冬天的一个日子,你上完制陶课回家时,听着BLM电台里尼克·洛伊的歌声,那首让你发笑的歌? 她记得。她不想去追忆,但是她记得起来。她相信,那首尼克·洛伊唱的曲子名为《我们一直是赢家》。这是抒发孤独之感的通俗唱词,既悲观又好笑,配上那悦耳的曲子显得不太协调。去年冬天好笑得要死,的确如此,露丝说得对。可是现在不那么好笑了。 “住口,露丝。”她嘶叫着,“你要是打算在我脑子里占便宜的话,至少你得大气些,不要取笑我了。” 取笑你?天哪,宝贝儿,我没在取笑你,我在试图弄醒你! “我是醒的!”她抱怨道,湖面上,那只潜鸟又叫了,仿佛就这一点为她撑腰。“多多少少还得感谢你!” 不,你不是醒的,你一直不清醒——真正的清醒——有好长时间了。杰西,发生了糟糕的事情时,你可知道你做了什么?你对自己说,“这不是该担心的事,这只是个噩梦,我时不时做噩梦,它们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一旦翻过身来,就没事了。”这就是你所做的,你这可怜的傻瓜,那正是你的所作所为。 杰西张开嘴来回答——不管她是不是嘴发干,喉咙疼痛,这种不实之词不可不答。可是,杰西自己还没来得及开始组织思想,伯林格姆太太便登上防御城堡了。 你怎能说出这种讨厌的事呢?你真可怕!走开! 露丝并非胡言的声音又发出了嘲讽的大笑。杰西想,这多么让人烦恼——让人烦恼得可怕——听到自己的部分大脑,假托一个老熟人的声音大笑,而这个熟人早就去了只有上帝才知道的地方。 走开?那样你会高兴的,是不是?心爱的宝贝儿,肉馅布丁,爸爸的小姑娘,每当过于接近事情真相,每当你开始怀疑,梦也许不仅仅是梦,你就跑开了。 这很滑稽。 是吗?那么,诺拉·卡利根怎么样了呢? 有一会儿,伯林格姆太太的声音——以及她自己的声音,它通常在她脑子里以“我”的身份大声说话——被那句话震惊得沉默了。然而,沉默中组成了一个奇怪又熟悉的形象:一圈说说笑笑、指指点点的人——大部分是女人——围着一个年轻姑娘站着,姑娘的头和双手戴着枷锁。很难看清楚她的模样,因为天很黑——本来应该是有日光的,但是由于某种原因,天色依旧很暗。然而,即便天很亮,那姑娘的脸还是会被遮盖起来的。她的头发垂下来,像是忏悔者的面罩,尽管很难相信,她能做出任何非常可怕的事来。显然,她不过十二岁左右。不管她在为什么事情受罚,不可能因为她伤害了丈夫。夏娃这个特别的女儿太年轻了,甚至还没开始行经,更不用说有丈夫了。 不。那不真实。 她头脑深层的一个声音突然说话了。这个声音既有乐感,又强烈得令人可怕,像是一条鲸鱼的叫声。 她只有十岁半时就开始行经了。也许问题就在那儿。也许他闻到了血腥味,就像外面门厅里的那条狗。也许正是那使他发狂。 闭嘴!杰西叫道,她自己突然变得狂起来。闭嘴!我们不谈那件事! 说到气味,那另一种气味是什么?露丝发问,现在,头脑里的声音刺耳,而且急不可耐……那是一个探矿者的声音。他终于碰巧发现了早就怀疑却根本无法找到的矿脉。那种矿物的气味,像盐和旧铜币的气味—— 我们不谈那件事,我说过! 她躺在床罩上,冰冷的皮肤下肌肉紧张,她的被囚及丈夫的死亡都已忘却——至少暂时忘却了——在这新的威胁面前。她能感到,露丝,或者说露丝说起的她身上某个分离出来的部分在争辩是否继续这个话题。它决定不继续(至少不直接谈论),杰西和伯林格姆太太都宽慰地舒了口气。 好吧——让我们来谈谈诺拉作为替代吧。露丝说。诺拉,你的心理治疗医生?诺拉,你的咨询顾问?那段时间你停止画画了,因为一些画使你感到害怕,那时你开始去看的那个人?不管是否巧合,是不是那段时间杰罗德对你性方面的兴趣似乎开始消失,而你开始闻他的衬衫领,寻找香水味儿?你记得诺拉,记得吗? 诺拉·卡利根是个好管闲事的坏女人!伯林格姆太太吼道。 “不。”杰西嘟哝道,“她是善良的,我一点儿也不怀疑。只是总把事情做过头,一个问题问得太仔细。” 你说过你很喜欢她。我难道不是听你这样说过吗? “我想停止思考了。”杰西说,她的声音游移不定,“我也特别想不再听见那些声音并回应它们的话了——都是些废话。” 嗯,你最好还是听一听。露丝严厉地说。因为你不能以逃离诺拉的方式回避这件事……就那件事来说,你想以逃离我的方式来避免被触及。 我从来没有逃离你,露丝。急于否认,但并不太使人信服。她当然那样做过,她简单地收拾起她的包,从她和露丝合住的那套漂亮而又愉快的宿舍搬了出去。她那样做并不是因为露丝开始问她太多不适宜的问题——有关杰西童年时期的问题,有关达克斯考湖的问题,有关杰西开始行经后,那个暑期可能发生的问题。不,只有坏朋友才会出于这种原因搬走。杰西搬出去并不是因为露丝开始问起问题来。她搬出去是因为露丝要她别再这么问下去了,她却不愿停止提问。在杰西看来,那就使露丝成为一个坏朋友了。露丝看到了杰西在地下划的界线……然后她却故意跨越了它们,就像几年后诺拉·卡利根做的那样。 除此之外,在现在这样的条件下,逃离这个想法显得荒唐可笑,是不是?毕竟,她被铐在了床上。 别损害我的才智,可人儿。露丝说。你的头脑并没有被铐在床上,我俩都知道这一点。如果想跑开,你仍然能做到的。可是,我的建议——我的强烈建议——是你别这么做。因为我是你拥有的惟一机会。如果你只是躺在那里,假想这是你向左侧睡时所做的一个里梦的话,你将戴着手铐死去。这就是你想要的吗?这就是你戴着手铐度过整个一生得到的奖赏吗?自从—— “我不要想那件事!”杰西朝空空的屋子叫喊着。 露丝沉默了一会儿。但是杰西还没开始希望她离开,露丝就又回来了……冲着她回来了,像猪犬骚扰衣衫褴褛的人一样骚扰她。 来吧,杰西——你也许想使自己相信你神志不清了,而不愿去翻那陈年往事。可是,要知道,你并非真实的自我。我就是你,身为太太的你……事实上,我们大家都是你。那天在达克斯考湖,家里别的人都走了,发生了些什么我相当清楚。我真正感到好奇的事和事件本身并没很大关系。我想知道的是:你身上有没有一部分——我不知道哪一部分——在等明天这个时候,也想和杰罗德在狗的肠胃里分享地盘呢?我这么问,只是因为在我听来这样做不像忠烈之举,而像是精神错乱! 泪水又顺着她的面颊往下流了。但是她不知道,她哭是因为有这种可能性——终于说出来的可能性——即:她竟然可能死在这里呢!至少四年以来的第一次,她开始思索另一个消夏场所了,位于达克斯考湖畔的那一个。思索太阳熄灭的那一天所发生的事情。 从前有一次,在一个妇女觉悟小组会上她差点说出了那个秘密——那是70年代早期的事了。当然,参加那样的会议是她室友的主意。但杰西是自愿前往的,至少开始是这样的。那似乎无关紧要,只是那令人惊异、扎染花色一般的生命丰盈时期的另一种活动罢了。那是大学时期,对杰西来说,大学生活的开头两年——特别是有露丝·尼尔瑞这样的人带她去看各种球赛、开车兜风、参观展览——大部分情况下,她日子过得相当美妙。在那段时间里,天不怕地不怕似乎是理所当然,有所作为也顺理成章。那些日子里,宿舍里没有彼得·马克斯的招贴画就不算完整。若是厌倦了披头士乐队——并非每个人都如此,你可以换个口味听点别的音乐。这一切都有点过于欢快,不像是真的,就像发高烧又不至于威胁生命时所看到的事物。事实上,开头的两年一直是狂欢。 第一次参加妇女觉悟小组会后,狂欢便结束了。在那儿,杰西发现了一个可怖的灰色世界。这个世界为她预演了80年代展现在她面前的未来成年人生活,同时也低声说出了阴暗的童年时期的秘密,这个秘密已经在60年代被活埋了——但是它并没有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在与纽沃斯跨教派的教堂相连的一间小起居室里,有二十个妇女,一些坐在沙发上,另一些隐在几把巨大笨重的牧师椅扶手投射的阴影中。大多数人在地上盘腿坐成了一圈——二十个妇女,年龄在十八至四十岁左右。会议开始时,她们手拉手,静默了一会儿。这个仪式结束后,杰西被一些可怖的强奸、骚扰、身体折磨故事震撼了。如果她能活到一百岁,她也决忘不了那个安静美丽的金发碧眼姑娘。那姑娘卷起羊毛衫展示了她乳房下侧的香烟烙痕。 那一次结束了杰西·梅赫特的狂欢时代。结束了吗?没有,那样说不对。这仿佛让她短暂地瞥见狂欢会后面的情景。让她看到了秋天里空旷的灰色田野,那是真实的,在高高的草丛里,只有香烟包皮纸、用过的避孕套,以及一些弄坏了的廉价奖品。这些东西不是等着被风吹走,就是让冬雪覆盖。越过这幅薄薄一层碎料拼制的帆布油画,她看到这个寂静、愚昧、乏味的世界在等待她,这幅油画将这个世界与中间的狂欢、广告商行的大吹大擂以及对开车出游的漫无目的着魔分隔了开来。这吓坏了她。只有这展现在她眼前,只有这,再也没别的了,想到这里真是糟糕透了。再想想她过去的事,在拼凑起来的俗艳而又不值钱的画布上有着她自己修复的记忆,画布不能完全遮住它。想到这她难以承受了。 那个美丽的金发碧眼女孩展示了乳房伤痕后,拉上了毛衣。她解释道,这是她父母去了蒙特利尔的那个周末,她哥哥的朋友们对她的所作所为。而她什么也不能对父母说,因为这也可能意味着,在去年一年里,她的哥哥断断续续地对她做了些什么将会泄露出来,她的父母决不会相信那些。 女孩的声音和她的脸一样沉静,她的语调十分理智。她说完了,一阵雷击般的停顿——在这一刻,杰西感到身体内部有某个东西在撕掳,她听到脑子里有一百个夹杂着希望与恐怖的声音在尖叫——接着,露丝说话了。 “为什么他们不会相信你呢?”她问。“耶稣啊,燃着的——他们用点燃的香烟烫你!我是说,你有这些烫伤作为证据!为什么他们不会相信你呢?难道他们不爱你?” 是的,杰西想。是的,他们爱她,可是—— “是的,”金发碧眼姑娘说,“他们爱我,他们仍然爱我。可是他们宠爱我哥哥巴利。” 杰西坐在露丝旁边,用不太稳的手掌根抵着前额,她记得自己低声说:“而且,那会杀了她。” 露丝转向她,开口道:“什么?”金发姑娘仍然没哭,仍然平静得令人迷惑不解。她说:“而且,发现了那样的事会杀了我妈。” 然后,杰西知道,要是她不离开这里就要爆发了。于是,她站了起来,从椅子里一跃而起,几乎碰翻了那个丑陋笨重的物件。她从屋里全速冲了出来,她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她,她不在乎。她们想些什么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太阳曾熄灭了,就是那太阳自身。如果她说出她的故事,只要上帝是仁慈的,人们就不会相信她。假如上帝情绪不好,杰西才会被人相信……即使妈妈不被杀,也会炸毁家庭,就像烂南瓜里放进一个炸药棒那样。 所以,她跑出屋子,穿过厨房,本来可以直接穿过后门的,可是后门锁上了。露丝在后面追赶她,叫着让她停下。杰西停住了,可这只是因为该死的锁着的门阻止了她。她将脸贴在冰冷的深色玻璃上,竟然考虑——是的,只那么一会儿她想到——要将头直接撞在玻璃上,割断喉咙,做任何事来抹掉未来灰色的前景以及留在身后的往事。然而,她最终只是转身滑倒在地,紧紧抱住短裙摆下面的光腿,将额头抵在弓起的双膝上,然后闭上了眼睛。露丝在她身边坐下,用一只胳膊拥住她,前后摇着她,抚着她的头发,对她低声劝慰,鼓励她说出来,摆脱它,呕吐掉,放开手。 此刻,躺在卡什威克马克湖岸边的这座屋子里,她想着那个不流泪的、镇静得令人惊异的金发姑娘情况怎么样了。那个姑娘给她们讲述了她的哥哥巴利及其朋友们的事情——显然那些年轻人认为,女人正是因其阴道而成为生命维持系统。对一个年轻姑娘来说,打上烙印是恰到好处的惩罚。这个姑娘多多少少感觉到和哥哥干那事无所谓,但和哥哥的好友们干就不是一回事了。更切中要点的是,杰西在想,那天她和露丝背靠着上锁的厨房门相拥着坐在那儿时,她对露丝说了些什么。她惟一能确切记起的是这样的话:“他从来不烫我,他从来不烫我,他根本就没烫过我。”可是,她说的话一定不止这些。因为,露丝拒绝停止发问的那些问题都清楚地指着一个方向:朝着达克斯考湖,以及太阳熄灭的那一天。 她最终离开了露丝,而没有说出来……正如她离开了诺拉,没说出来一样。她尽双腿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跑开了。杰西·梅赫特·伯林格姆,以惊人的俗艳而出名的女孩,她是犹疑时期的最后一个奇迹。太阳熄灭那一天的幸存者,现在却被铐在了床上,再也无法跑开了。 “救救我。”她对着空屋说道。杰西既然已经记起了那个金发姑娘,那个脸和声音异常镇静。原本可爱的双乳点刻着圆圆伤疤的姑娘,脑子就无法摆脱她了,也无法摆脱这种认识,即:那根本就不是镇静,而是处于与发生在她身上的那件可怕事情完全分离的状态。不知怎的,金发姑娘的脸变成了她的脸,杰西说起话时,她用的是一种不敬神者的颤抖、低声下气的声音,这个不敬神者被剥夺了一切,只剩下最后一个不可能如愿的祈祷,“请救救我吧。” 回答她的不是上帝,而是她的一部分,这一部分显然只有假扮成露丝·尼尔瑞时才能说话。现在这声音听起来很温和,但并不很有希望。 我来试试,可是你得帮助我。我知道你愿意做痛苦的事,但是你也许还得想一想痛苦的事,你可准备好了? “这不是关于想一想的问题。”杰西声音颤抖地说,她想:这就是伯林格姆太太大声说话时听起来的感觉,“那是关于……嗯……逃离。 也许你得迫使她保持沉默,露丝说,她是你身上可取的一部分,杰西——我们的一部分——她真的不是坏人,但是,听凭她操纵局势的时间太长了。在这样一种形势下,她处理事情的方式并不太好,就这一点你想争辩吗? 这一点,或者任何其他的,杰西都不想争辩,她太累了。随着落日的临近,透过西窗的阳光变得越来越热,越来越红了。风阵阵吹着,吹得树叶沿着靠湖一侧的平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平台现在是空的,平台上所有的家具都堆在了起居室。松林沙沙作响,后门嘭嘭发声,狗停止了动作,然后又继续咂嘴、撕咬。咀嚼,发出难听的声音。 “我太渴了。”她哀哀地说。 好吧,那么——那就是我们该开始的地方。 她将头朝另一个方向转去,颈子左边感到了阳光的余热,湿漉漉的头发贴在她的面颊上,然后她又睁开了眼睛。她发现自己正盯着杰罗德的那杯水,她的喉咙即刻发出了燥热的迫切呼声。 我们忘掉狗,开始这方面的行动吧。露丝说。狗只是在做赖以活命必须做的事。你得同样这么办。 “我不知道是否能忘了它。”杰西说。 我想你能,宝贝儿——我真的这么想。如果你能将太阳熄灭那天发生的事扫到地毯下面,我想,你就能将任何事情扫到地毯下,不去再想。 有一会儿,她几乎全说了出来。她懂得,如果她真想这么做,她能够全说出来。那天的秘密从来就没有完全沉没于她的潜意识里,正如电视肥皂剧及电影情节剧里那样,这样的秘密沉没不了。这个秘密至多被埋进了一个浅浅的坟墓里。有些选择性的遗忘,但那是一种完全自愿的遗忘。如果她想记住太阳熄灭那天发生的事,她想她也许能记得。 仿佛这个念头是个邀请,她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幅清晰的伤心情景:一把烤肉钳夹着一块玻璃片,戴着烤炉抗热手套的一只手拿着玻璃片,正在草皮上燃着的烟火中两面翻转着。 杰西在床上僵住了,她努力驱走了这幅画面。 让我们弄清一件事。她想。她推测她是在对露丝的声音说话,但是不完全确定。她不再对任何事确实相信了。 我不想回忆了,明白吗?那天的事件和这个事件毫无联系。它们是苹果和橘子,要理解两者之间的联系非常容易——两个湖,两座消夏别墅,两件事。 (秘密、沉默、伤害、破损。) 性把戏——可是,现在回忆1963年发生的事一点儿也帮不上我,只会增加我的痛苦。所以,我们放下这整个话题,巴,好吗?让我们忘掉达克斯考湖。 “你看如何,露丝?”她低声问道。她的目光穿过屋子转到蜡染蝴蝶上。另一个形象出现了一会儿——一个小女孩,某个人可爱的小宝贝蛋,闻着剃须后搽的润肤水香味,透过一片烟熏黑的玻璃片仰头看着天空——接着,这个形象仁慈地消失了。 她多看了一会儿蝴蝶,等着弄确实那些往事的回忆消失得无踪无影了,然后,她回过头来看杰罗德的那杯水。尽管越来越暗的屋子还保留着午后阳光的热度,水杯里仍然飘浮着一些碎银般的冰块,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杰西由着目光在杯子上移动,任它盯住凝结在杯子上的凉爽水珠。她不能真切地看到杯子下面的垫子——床头架挡住了。但是,不用看她就能想象到,随着凝结的凉水珠不断从杯沿滴落,在杯底聚拢,在垫子上扩展,已形成了一圈深色的水印。 杰西伸出舌头,舔了舔上唇,没有让嘴唇湿润起来。 我想喝水!那个恐惧的、提着要求的孩子声音——某个人可爱的小宝贝蛋的声音叫道,我要喝,我马上就要……现在就要! 可是,她够不着杯子。情况很明朗,杯子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别那么轻易地放弃努力——既然你能用烟灰缸击中那条该死的狗,也就可能拿到杯子,也许你能。 杰西又举起了右手,以她跳疼着的肩膀允许的程度用力去够,仍然至少相差两英寸半。她咽了口唾沫,冲着梗起的粗筋与发紧的喉咙做了个鬼脸。 “瞧见了吗?”她问,“你现在高兴了?” 露丝没有回答。但是伯林格姆太太答话了。她在杰西脑子里柔声地、几乎道歉似地说起话来。她说拿到它,不是够着它。它们……它们也可能不是一码事。她尴尬地笑了,像是多管了闲事。杰西有一会儿又在想,你身上的一部分那样笑法,感受到的这一点真是稀奇古怪,仿佛那真是与一个整体完全分离的一部分。要是我再多有一些声音,杰西想,我们这里可以来一场该死的桥牌锦标赛了。 她又看了一会杯子,然后将头在枕头上来回摆动,这样她就可以研究床头架底边的情况了。她看到架子并没有附在墙上。它放在四个钢托架上,托架看上去像倒写的大写字母L。床头架也没附在托架上——她确信这一点。她记得,有一次杰罗德在打电话,心不在焉地企图靠在床头架上。床头架靠她的这一端抬了起来,像翘翘板一样升起了。要不是杰罗德立即放开了手,架子就会像游戏中的一个圆片一样被他翻倒了。 想到电话使她分了一会儿神,可是仅仅是一会儿。电话放在东窗前的矮桌子上,落窗临着车道的景色及梅塞德斯车。眼下,对她来说,电话就像是放在另一颗星球上。她的目光又回到床头架底部。先研究木板本身,接着又扫视L形的托架。 当杰罗德靠向他那一端时,她的这端翘起来了。如果在她这一端施加足够的压力来抬起他那一端,那杯水…… “也许会滑过来。”她若有所思地哑声说道。它也许会滑到我这头来。“当然,也许它会欢快地直接滑过她这一头,摔碎在地板上,也可能在架子上碰到某个没看见的障碍物,没到她面前就打翻了。然而,这值得一试,对吗?” 确实,我想是这样的。她想,我的意思是,我打算乘坐我的李尔飞机飞到纽约——在四季餐厅用餐,在伯德兰德跳一整夜的舞——可是,杰罗德死了,我想,那样做有点不合意,而且,现在所有的好书都得不到——就此而言,所有的坏书也没有——我想,我不妨试试安慰奖吧。 好的,她应该怎样着手呢? “非常小心,”她说,“就是这样。” 她又借着手铐抬起身来,再研究了一下杯子。只是不能确切看到架子的表面,她非常清楚架子上她这一端有些什么。但是,杰罗德的那一端及中间的交界处有些什么她不太清楚。当然这不足为奇,除了有历历在目记忆力的人,谁能轻而易举地列出一个卧室床头架上所有东西的清单呢?谁又会想到这些东西竟然举足轻重呢? 嗯,现在,它们至关紧要。我身处的这个世界里,一切视角都改变了。 不错,确实如此。在这个世界,一只野狗可能比弗雷帝·克留格更可怕。放电话的地方光线黯淡。人们寻求的沙漠绿洲、一百个沙漠罗曼史中牢骚满腹的外籍军团士兵们的奋斗目标,便是面上飘浮着一些碎银般冰块的一杯水。在这个新世界的秩序中,卧室床头架变成了一条和巴拿马运河一样重要的大洋航线。一本放错了位置的平装书,不管是西方小说,还是神秘小说,都可能成为危险的路障。 你难道不认为你有点夸大其辞吗?她不安地自问,可是事实上她并没有夸大。在最好的情况下,这个行动成功的可能性也很难说定。但是如果道上有杂物的话——一本薄薄的侦探小说或者《星际旅行》系列小说中的任何一本,杰罗德读完后,像用过的餐巾一样扔下的都足以阻挡或弄翻水杯。不,她没有夸张。这个世界的视角真的已经改变了,改变得足以使她想起了那部科幻电影,电影里的主人公害怕起家里养的猫,开始收缩自己,一直缩小到住进了他女儿的玩偶屋里。杰西盘算着得临时抱佛脚地学点新规则——活学活用。 杰西,别失去勇气。露丝的声音低语道。 “别担心,”她说,“我打算试试——我真的打算。可是有时候知道你反感些什么很好,我想,有时候情况会有所不同的。” 她尽可能地将右手腕朝身体外的方向转动,然后举起了胳膊。这种姿势使她看上去像是一个用埃及象形符号组成的女人形体。她又开始用手指在架子上拍摸,沿着那一段架子摸索碰着的东西,她希望杯子就在这一段范围内。 她触到了一片有相当厚度的纸,用拇指摸了一会儿,试图想起来这会是什么东西。她的第一个猜测是拍纸簿里的一张纸,拍纸簿通常塞在电话桌上那一堆乱糟糟的东西中。可是这片纸不够薄,不会是拍纸。她的眼睛偶然看到了一本杂志——不是《时代》,就是《新闻周刊》,杰罗德把两本杂志都带来了——封面朝下放在电话旁。她记得杰罗德一边脱袜子、解衬衫钮扣,一边迅速翻阅着其中的一本。床头架上的这片纸也可能是一张讨厌的杂志插页订阅卡,报摊出售的那些杂志里总是插有这种卡。杰罗德常把这种卡片放在一边,后来用做书签。这也许是别的什么东西,但是,杰西认定,无论如何这不影响她的计划。它足够硬,能挡住或倾翻水杯。架上没有别的东西了,至少在她伸出去蠕动着的手指够得到的范围之内。 “好的。”杰西说。她的心脏开始猛烈跳动。她头脑里某个施虐狂的非法电视台试图播放一幅水杯从架上翻倒的画面,她立即驱赶走这幅画面。“放松,放松才能行。舒缓放松才能赢比赛,我希望如此。” 尽管手朝那个与身体相反的方向弯曲并没什么作用,而且疼得要命,她还是将右手保持着那种姿势,然后又举起了左手(我扔烟灰缸的手,她带着一丝幽默自嘲地想)。她用这只手抓住床头架上远远超过她这一端的最后一个托架。 我们开始吧,她想。她开始用左手往下施加压力,什么也没发生。 也许我离最后一个支架大近了,得不到足够的杠杆效应。问题是这该死的手铐链。我没有足够的活动余地,在架子上手伸不到需要的距离。 这也许是真的情况。但是这个见解并不改变事实。即她左手的这个位置对床头架不起任何作用。她得把手指叉开伸得更远一点,也就是说,如果可能的话——希望那样足够了。这是滑稽连环画册上的物理现象,简单却至关重要。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她能把手伸到床头架底部,只要愿意,随时都能把它推起来。然而,那样做有个小问题——会把杯子朝不正确的方向推去,从杰罗德那一端滑落到地上。仔细考虑一下,你会发现情况确实有其好笑的一面。就像从地狱寄来的《全美最滑稽的家庭录像》片断。 突然,风止息了,从门厅传来的声音似乎非常响亮。“他的味道不错吧,你这畜生!”杰西尖叫道。疼痛撕扯着她的喉咙,但是她没有——也不能住口。“但愿如此,我解开手铐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折你的头。” 吹大牛,她想,这个女人真是吹大牛,她甚至记不起来杰罗德的猎枪——那杆属于他爸的枪,是在这里,还是在波特兰家里的阁楼上。 然而,卧室门那边幽冥昏暗的世界令人快意地静默了一刻,仿佛那狗在非常认真、缜密地对这个威胁进行思考。 接着,砸嘴、咀嚼又开始了。 杰西的右腕抽搐起来,威胁着又要痉挛,警告她最好立即动手……也就是说,如果她真的要做什么的话。 她向左靠去,尽手铐链允许的范围伸出手。然后她又往床头架施加压力。开始没有动静,她更加用力地拉,嘴角往下撤着,眼睛眯得几乎闭上了——这是张等待吃苦药的孩子的脸。接着,她鼓起的胳膊肌肉还没使上最大的力量,她便感到木板轻轻地移动。这均匀拉动过程中引力的变化如此细微,与其说是实际感受到的,倒不如说是凭直觉体会的。 一厢情愿的想法,杰西——这就是你感受到的。仅仅如此,再无其他了。 不,这个感觉输入端也许被恐惧置于最高处,但这不是一厢情愿的想法。 她松开床头架,躺了一会儿,缓缓地、深深地呼吸着,使她的肌肉恢复一下,她不想让它们在关键时刻抽搐,或者痉挛。没这种情况,她的问题也已经够多的了。当她认为已经像她所能感到的那样准备好了时,她将左拳松松地握住床柱,在上面上下滑动,直摩挲得红木嘎吱作响,她手心的汗被擦干。然后,她又伸出胳膊,抓住了床头架,是时候了。 可是,得小心哪。不错,架子移动了,它还会继续动。不过,要使那杯子移动得花掉我所有的力气……也就是,如果我能做到的话。当一个人力气即将耗尽时;控制力就不均衡了。 这是真的,但这不是隐蔽的难点。难点是她摸不到床头架的倾斜点,绝对摸不到。 杰西回忆起和姐姐梅迪在法尔茅斯小学后面的操场玩跷跷板的情景——那个夏天,她们很早就从湖边别墅回来了。她与梅迪为伴,在跷跷板上一上一下。在她看来,她似乎整个八月都是在那个油漆剥落的跷跷板上度过的。只要愿意,她们能非常完美地保持平衡。梅迪稍微重些,只要她往中间挪一挪屁股就能做到。一个个漫长闷热的下午,她们练习着,一边跷上跷下,一边唱着跳绳歌。练习使她们能够几乎以科学性的精确度找到每一块跷跷板的倾斜点。热腾腾的地面上,那六块弯曲的绿色木板列成一排,在她们看来仿佛具有生命。现在,她手指下面一点感觉不到那种热切的活力了。她只有尽自己努力,希望情况说得过去。 不管《圣经》上也许说的正相反,别让你的左手忘记你的右手应该做的事。你的左手可能是你扔烟灰缸的手,但是接住杯子的手最好是你的右手,杰西。床头架上只有几英寸的地方让你有机会抓住杯子。如果杯子滑过那个区域,即便它停住也无所谓了——你会和现在一样够不着它。 杰西想,她不可能忘记右手正在做的事——它疼得非常厉害。然而,它是否能做到她需要它做的事,这完全是另一个问题了。她尽力平稳、逐渐地增加了架子左边的力量。一滴引起刺痛的汗珠流进了她的一只眼角,她将它眨掉了。什么时候后门又嘭嘭作响了,然而,它和电话一起已经位于另一个字宙了。这里只有杯子、床头架和杰西。她身上的一部分期待床头架像个无理性的玩具跳偶一样突然竖起来,将所有的东西都弹射下来。她试图使自己坚强起来,迎接这种可能得到的失望。 担心着这件事是否会发生吧,宝贝儿。你可别分散了注意力。我想,有件事要发生了。 确实有事发生,她又能感觉到轻微的移动了——感到床头架在杰罗德那一端的某一点开始脱开。这一次,杰西没放松,反而加大了力量,她左上臂的肌肉鼓起了硬硬的小块,紧张得发抖。她爆发出一连串嘟噜声。架子脱开的感觉变得越来越强了。 突然,杰罗德的杯子里圆圆的水平面倾斜了,木板右边那头真的竖了起来,她听到了杯子里最后一些冰块碰撞发出的微弱声音。然而,杯子本身并没有移动。她起了个可怕的念头:要是一些水顺着杯沿滴落到垫子上怎么办呢?要是这些水形成了密封层,将杯子吸附在架子上怎么办呢? “不,那不可能发生。”这句低语是脱口而出的,就像一个困倦的孩子机械地作祷告。她使足全力,在架子的左端更加用劲地往下压。每一匹马都套着马具在飞奔,马厩已空。“请别让它发生,求求你了。” 杰罗德那一端的架子继续在抬起,它的末端狂乱地摇晃着。一支马克斯法陀口红从杰罗德那端晃落,掉在了地板上。在狗过来将杰罗德从床边拖走之前,他的头就靠在附近。现在她又想到了一个新的可能性——说实在的应是偶然性。假如她再增大架子的角度,它就会顺着L型托架滑下来,杯子及所有的东西就会像平底雪橇顺着雪山往下滑那样。把床头架想做跷跷板会使她陷入麻烦。它不是跷跷板,它没有依附其上的中心支点。 “滑呀,你这该死的!”她气喘吁吁地朝杯子大声叫道。她已忘记了杰罗德,忘记了她的口渴,忘记了一切,只记得这杯子。现在杯子倾斜的角度很大,水几乎都要从边缘泼出来了。她不理解为什么它不翻倒。然而,它没翻,它只是仍然停留在它一直待着的地方,仿佛已经被粘在那里了。“滑呀!” 突然,它滑动了。 杯子的运动和她盲目的想象截然相反,以致她几乎没弄懂发生的事儿。以后她会想到,杯子滑动的过程暗示着她那不敢恭维的精神状态:她以某种方式做好了失败的准备。成功使她震惊得目瞪口呆。 杯子顺着床头架短短的距离平稳地朝她的右手滑来。这使杰西大为吃惊,她的左手几乎更加用力了。这个动作差一点使倾斜得晃晃荡荡的床头架失去平衡,将杯子摔落地上打碎。接着,她的手指真的触到了杯子,她又尖叫起来。这是个刚刚赢了彩票的女人发出的兴奋却无言语的尖叫。 架子摇晃了,开始滑动,然后停下来,仿佛它有一个未成熟的头脑,正在考虑它是否真的想这样做。 没多少时间了,宝贝,露丝警告道。趁着好抓的时候,抓住这该死的东西。 杰西试着去抓,但是她的手掌心只是在杯子滑溜溜、湿漉漉的表面直打滑,似乎无处可抓。在这该诅咒的东西上面,她找不到手指可放之处,抓不住它。水晃动着流到她手上,现在她意识到,即便架子稳住,杯子很快也会翻倒。 那是想象,宝贝——像你这样一个可怜的小宝贝蛋儿从来就做不对任何事情。这是习惯思维。 这话没有离题——当然非常近乎干安慰——但是它也没有切中主题。杯子是在准备翻倒,确实如此。她一点儿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来阻止它发生。她为什么有这样粗短、肥胖、丑陋的手指呢?为什么呢?要是她的手指头能稍稍长一点能拢住杯子就好了…… 她想起了某个电视商业片中噩梦般的情景:一个微笑着的妇女头发梳成50年代的式样。手上戴着一副蓝色的橡胶手套。 手套如此有弹性你可以戴着它捡起一枚硬币!那女人在笑着大叫。你没有这样一双手套太糟糕了,小宝贝蛋或伯林格姆太太或管你是谁!也许,没等架子上那些该死的一切东西登上直达电梯,你就能抓住那可恶的杯子! 杰西突然认出来,那个戴着普雷泰克斯牌橡胶手套、笑着大叫的妇女是她的妈妈,她无泪地呜咽起来。 别放弃,杰西!露丝叫道。还不到放弃的时候!你已经接近了,我发誓是这样的! 她在架子左边使上最后一丝力气,并断断续续地祈祷杯子别滑——暂且别滑。噢,求求你上帝,噢,不管你是谁,求求你别让它滑,现在别滑,暂且别滑。 木板的确在滑……但只滑了一丁点,然后便稳住了,也许暂时被一块碎木片阻住了,或者被翘曲的木板隔挡了。杯子又往她的手心滑动了一点点,现在——越来越荒唐了——它似乎也说起了话,这可恶的杯子。听起来它就像那些牢骚满腹的大城市出租车司机,他们对这个世界永远心怀不满。天哪!夫人,你想要我做点别的什么?我自己长出一个讨厌的把手,为你变成个该死的带柄水罐?又一滴水落在杰西拉紧的右手上,现在杯子将倒下来了,这是不可避免的了。在她的想象中,她已经能感觉到冷冰冰的水浸湿她的颈背了。 “水!” 她把右肩朝前扭曲了一点,将手伸得更开一点,让杯子往她绷紧的手心深处再滑进一丁点。手铐嵌进了那只手,刺痛一直传到她的胳膊肘,可是杰西不去管它。现在,她左臂的肌肉猛烈地抽搐起来,肌肉的抖动传到了倾斜不稳的床头架上。又一支化妆品翻到地下了,最后一些冰块发出微弱的碰撞声。在架子上方,她看见了杯子映在墙上的影子,在落日拉长的光线中,它看上去就像是被草原狂风吹歪了的谷物筒仓。 过来一点……稍稍再过来一点…… 不能再来了! 最好来一点,必须再过来一点。 她将右手伸到肌腱吱吱作响的程度,感到杯子顺着架子又往前移了一小点。然后她又拢住手指,祷告着这终于足以拿住杯子了。因为杯子真的过不来了——她已经智穷力竭了。这几乎还是不够,她还是能感到潮湿的水杯试图蠕动开去。在她看来,它似乎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东西了,一个有知觉力的东西,心胸狭窄得如同公路上的收费通道。它的目标便是不断地挑逗她,然后蠕动着离她而去,直至她失去理智。她躺在黄昏的影子里,戴着手铐,胡言乱语。 别让它离开,杰西,你难道能让那可恶的杯子离你而去—— 尽管杯子再过不来了,一点压力也没有了,四分之一英寸的距离也伸不到了,她还是勉强朝木板转动有腕又最后伸出了一点距离。这一次,当她弯曲手指拢住杯子时,杯子一动不动了。 我想,也许我拿住它了,不一定真是这样,但也许,也许是的。 也许这样,也许那样,哪一种也许都不再重要了。实际上那是个安慰。肯定的是这一点——她不能再抓住床头架了,不管怎样,她只将它倾斜了三或四英寸,至多五英寸。可是感觉上仿佛她弯曲身体压着一个屋角抬起了整座屋子。 一切都是视角问题……我想,还有向你描述世界的那些声音。你头脑里的那些声音,它们至关重要。 她断断续续地祈祷着,当没有床头架支撑的时候,杯子会留在她的手中,然后她松开了左手。床头架砰的一声回到了托架上,只稍稍有些倾斜,朝左边偏离了一二英寸。杯子确实留在了她的手中。现在她可以看到那个杯垫了,它粘在杯底像个飞碟。 天哪,求求你现在别让我把它摔落了,别让我摔—— 一阵痉挛揪紧了她的左臂,她猛地拉回身体靠在了床头板上。她的脸也揪紧了。她痛苦地挤着脸,嘴唇咬得发白,眼睛眯成了缝。 等等,就会过去的……会过去的…… 是的,当然会过去。她一生中经历过够多的肌肉痉挛,知道那一点。可是天哪,真疼!她知道要是她能用右手去摸左臂的二头肌,那里的皮肤摸上去就像是有一些光滑的小石子用看不见的精巧细线缝在里面。这感觉不像抽筋,倒像该死的僵硬。 不,杰西,这只是抽筋,就像你早些时候有过的那样。等它过去,就这样。看在基督的份上,等它过去,别摔掉了那杯水。 她等待着。过了似乎无穷无尽的一会儿后,她臂上的肌肉开始松弛,疼痛开始减缓。杰西宽慰地发出一声刺耳的长叹,然后准备饮用酬劳她的琼浆。 喝吧,好的。伯林格姆太太说。可是,我认为,除了甘美的冷饮之外,你还欠你自己点什么,亲爱的。享用你的酬劳吧……可是要带着尊严地享用,别作牛饮状! 太太,你从来不改变自己。她想。 可是,当她举起杯子时,却不顾上腭带有碱性的干燥及喉咙渴极的阵阵冲动,稳重得镇静得如同参加宫廷宴会的贵宾。因为你可以随心所欲地让伯林格姆太太沉默——实际上,她有时为此乞求你——但是,在这些情形下,带点尊严地行事(尤其是在这些情形下)是个不错的主意。她为这杯水奋斗过,为什么不从容行事,享用这成果,礼待自己呢?啜饮的第一口凉水滑过嘴唇,蜿蜒流过滚热的舌苔,品尝起来是胜利的滋味……她刚刚经过一番倒运之后,现在确实该品尝回味了。 杰西将杯子朝嘴边送去,她的注意力集中在即将到嘴的湿润喉咙的甘露。期待使她的味蕾痉挛起来,她的脚趾绻缩着,她能感觉到下巴颏下面的脉搏狂怒地跳动着。她意识到她的乳头变得坚挺了,就像有时她的性欲被激发起来时那样。 杰罗德,你做梦也没想到过女人性方面的这些秘密。用手铐把我缚在床柱上,什么也没发生。然而,给我一杯水,我就变成了一个性欲狂。 这个想法使她发笑,杯子在离她脸还有一英尺距离处突然停住了,水洒到了她赤裸的臀部,那儿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开始时笑容还停留在脸上。在最初的几秒钟里,她没什么感觉,只有种傻乎乎的惊异。 怎么回事?哪儿出问题了? 你知道是哪里。一个声音说道。那声音镇静肯定,杰西发现很可怕。是的,她想,她的内心某处确实知道。但是,她不想面对。 有些事实简直太残忍了,不能承认,太不公平了。 不幸的是,有些事实不言自明。杰西盯着水杯,充血的肿眼开始蓄满可怕的理解。那手铐链是她喝不到水的原因。这可咒的手铐链太短了。这个事实过于明显,以致她当时完全忽略了。 杰西突然发现自己在回忆乔治·布什被选为总统的那个夜晚。她和杰罗德受邀去参加在索内斯塔饭店楼顶餐厅举行的高档次庆祝会。参议员威廉·科恩是贵宾。午夜前不久,预计当选总统的乔治本人将在闭路电视上讲话。杰罗德为这个场合租了辆雾色的轿车,七点钟准时将车开进了他们的车道。可是过了十分钟后,她仍然穿着她最好的黑礼服坐在床上,一边咒骂着,一边在珠宝盒里翻找着她的一副特别的耳环。杰罗德不耐烦地将头伸进屋,看看是什么耽搁了她。他听着她发牢骚,脸上挂着那种“你们女人怎么总是这么傻”的表情,一看这表情她立马来火。然后他说,他不敢确证,但是他想她正戴着那副正在寻找的耳环。她确实戴着。这使她感到自己卑微愚钝,他也完全有理由露出那种表情。这还使她想用脚上穿的高跟鞋踢掉他假牙上漂亮的齿冠。这双高跟鞋很性感,但穿着非常不舒服。然而,和她现在的感觉相比,当时的感觉就不那么强烈了。要说有谁活该被敲掉牙齿,那就是她自己了。 她尽可能远地伸出头去,嘴唇噘着,像是某个感伤的、描写爱情的黑白影片中的女主人公。她离杯子那么近,以至于能看见夹在剩下的一些冰块间的细雾状的气泡,近得足以闻到井水中的矿物质气味(或者说想象中能闻到),她却不能接近到能喝着水的距离。当她达到再也伸不了的那一点时,她噘起的嘴唇仍然离杯子相差足足四英寸。差不多就要够着了,可只是差不多,正如杰罗德一直喜欢说的那样,以马虎来计算。 “我不相信。”她听见自己在用一种新的、像是喝苏格兰威士忌酒、抽万宝路烟的嘶哑声音说话。“我只是不相信。” 她内心的愤怒突然苏醒。露丝·尼尔瑞的声音叫着要她把杯子扔向屋子。露丝的声音宣称,如果她不能从杯子里喝到水,她应惩罚它。要是她不能用杯中物满足她的口渴,她至少能将它扔到墙上,把它摔成上千块的碎片,让这声音满足她的精神。 她握住杯子的手握得更紧了。当她抽回手来扔它时,手铐链成了松弛的弧形。不公平!真是他妈的不公平! 伯林格姆太太试探性的柔和声音阻止了她的行动。 也许有个办法,杰西,暂且别放弃努力——也许还有个办法。 对此露丝没用言语作答。但是无疑,她在笑着表示不相信。那种微笑铁一般沉重,和喷出的柠檬汁一样酸苦。露丝仍然希望她扔掉杯子。毫无疑问,诺拉·卡利根会说,露丝的报复心深重。 别在意她。伯林格姆太太说。她的声音失去了通常试探性的腔调,现在听起来几乎是兴奋的了。把它放回到床头架上,杰西。 然后再怎么办呢?露丝问。再怎么办呢?噢,伟大的白人领袖,噢,塔珀家用塑料制品的女神,邮购品商店的守护神? 伯林格姆太太告诉她怎么办。露丝的声音静默了。杰西和她头脑里的所有其他声音都在洗耳恭听。 10 她小心翼翼地将杯子放回到床头架上,仔细确保它没放在边沿。现在,她的舌头感觉像是一块5号的砂纸,她的喉咙似乎真的感染了干渴。这种感觉使她回想起十岁那年的秋天。流感及支气管炎并发症使得她一个半月没上学,那时的感觉就像这样。在那场病中的漫漫长夜里,她从困惑、烦躁的噩梦中醒来,却记不得那些梦。 可是你能梦到那块烟熏黑的玻璃片;你梦到太阳如何熄灭,你梦到那令人伤心的淡淡气味,那气味就像井水里的矿物质,你梦到他的双手。 她被汗湿透了,但是感到非常虚弱,不能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水壶。她记得自己躺在那儿,身上湿淋淋、粘乎乎的,外表发烧,内心燥热,头脑充满幻像。躺在那儿想着自己真正的病因不是支气管炎,而是干渴。现在,这么多年过后,她有了完全相同的感觉。 她的脑子不断试图回到那可怕的一刻,这时她突然意识到,她不可能连结杯子与她的嘴唇之间这最后一小段距离。她老是看到正在融化的冰块里的细雾状的气泡,老是闻到深埋在湖底部砂石含水层里矿物质的淡淡气味。这些形象萦绕在她心头,就像肩胛骨之间挠不着的痒处。 然而,她迫使自己等待。她身上伯林格姆太太的这一部分说,尽管那些形象萦绕心头,喉咙跳疼,她还是需要花一些时间让肌肉停止痉挛,让情绪平息一点。 屋外,天空中最后一点光亮逐渐消失了,世界进入了一种肃穆忧郁的灰色暗夜。湖面上,那只潜鸟尖厉的叫声划破了阴沉的夜空。 “闭嘴吧,潜鸟先生。”杰西咯咯暗笑着,她的笑声听起来就像生了锈的门铰链发出的声音。 好的,亲爱的。伯林格姆太太说。我想在天黑之前该试一试了。最好先把你的手弄干。 这一次,她将两只手都握住了床柱,上下搓动着直至它们发出吱吱声。她举起右手,将它扭到眼前。我若坐在钢琴前他们会笑话我的。她想,然后,她把手伸过架子边沿放杯子的地方。她又开始用手指在木板上拍打了。有一次,手铐链碰到了杯子,发出了哐啷声,她僵住了,等着杯子翻倒。杯子没翻倒,她又小心翼翼地继续她的探索。 她差不多已认定她在寻找的东西从床头架滑落了——或者说完全滑下去了。突然,她终于触到了杂志插页卡片的边角。她用右手的前两个手指钳住卡片,小心地将它从床头架和杯子那儿拿开。她用拇指稳住卡片,好奇地打量着。 卡片是鲜艳的紫色,上部边沿有些龙飞凤舞的胡话。字里行间夹杂着五彩纸屑与飘带。卡片宣称,《新闻周刊》正在举行优惠酬宾活动,希望她也参加。《新闻周刊》的记者们会使她了解最新时事,了解世界各国领导人的幕后活动,为她提供有关艺术、政治、体育方面全面彻底的报道。尽管卡片没有明言,却十分清楚地暗示,《新闻周刊》能帮助杰西了解整个宇宙。最妙的是,《新闻周刊》订阅部里那些可爱的疯子们为订户们提供的待遇令人非常惊异,以致使人们的小便蒸发、大脑爆炸。待遇如下:如果她用此卡订三年的《新闻周刊》,她便能以报摊出售杂志的一半价格得到每一期周刊!钱是个问题吗?绝对不是!她可以以后再付账。 不知道他们可否为戴手铐的女士们提供直接的床上服务。杰西想。也许让乔治·威尔或布兰特·奎恩,要么别的哪一个自负的老傻瓜为我翻杂志页面——要知道,手铐使我十分难以那样做。 然而,自嘲之外,她感到一种古怪的紧张与茫然。她似乎是情不自禁地研究起那张紫色的卡片来。卡片的主题是“让我们共聚一堂”,卡片上有让她填写姓名地址的空格处,有标记着证券交易所等等的小方块。 我一生都在诅咒这种卡片——尤其当我不得不弯腰拣起这些讨厌的东西、或者自认为是另一个乱扔废物的人时——根本没想过,有一天我的理智,甚至也许是我的生命,都得依靠这么一张卡片。 她的生命?那真的有可能吗?她真的不得不考虑到这种可怕的可能。杰西很不情愿地相信了这一点,也可能她得在这里待好长时间后才会有人发现她。是的,她想,生死之间的差别仅仅归结于能否喝到一滴水,这几乎不大可能。这个想法荒诞不经,但显然似乎不再可笑了。 和以前一样,亲爱的——从容轻松才能赢得比赛。 是的……可是,谁会相信人生的终点竟然位于这样不可思议的乡间呢? 然而,她还是小心翼翼地缓缓动弹起来。她宽慰地发现,用一只手控制那张插页卡片并没有她所担心的那样困难。这部分原因是卡片尺寸是六乘四英寸——几乎有两张游戏牌并在一起那么大。但是,大部分是因为她并不打算用它做非常微细的工作。 她用第一和第二个手指拿着卡片长边的一端,然后用拇指沿着长边卷起边上的半英寸,接着一直卷了下去。她卷得并不均匀,但她想这能派用场。而且,没有人过来评价她的作品。 她将紫色的卡片紧紧地夹在第一和第二两个手指之间,又卷了半英寸。这几乎花了她三分钟时间,卷了七道才卷到了卡片的尽头。最终完成时,她便有了个看上去像个注射大麻的东西,这是她笨拙地用漂亮的紫色纸卷成的。或者,如果想象力再张开一点——那是个吸管。 杰西将它伸进嘴里,试图用牙齿将它们弯曲的折叠部分咬合在一起。当她如自己所想的那样把它牢牢地合拢住时,她又开始四处摸索寻找起杯子来。 保持谨慎,杰西,现在别让烦躁毁了计划! 感谢这个忠告,也要为这个念头道谢。这太棒了——我真的那样想,可是,现在我想让你闭上嘴,给我足够的时间进行尝试,好吗? 当她的指尖碰上杯子光滑的表面时,她小心翼翼地轻轻将手指滑过去拢住杯子,就像一个年轻的恋人第一次将手滑进男友的裤子拉链里一样。 在杯子的新位置抓住它相对来说很简单。她把它拿过来,尽手铐链允许的范围举起杯子。她看到最后的一些冰块已经融化了,似箭的光阴欢快地流逝了,尽管自那条狗第一次出现以来,她觉得时光已在轨道上静止了,但是她现在不愿去想那只狗。事实上,她要不停地动作,以使自己相信狗从未来过这里。 你善于使自己相信事情未曾发生过,是不是,宝贝儿?嗨,露丝——我在尽力控制这该死的杯子,也控制住自己,以防你注意不到。如果说在脑中做些游戏能帮我做到那一点,我看不出有什么大不了的。只闭一会儿嘴,好吗?别去管它,让我继续做我的事吧。 然而,露丝显然无意听之任之。 闭嘴?天哪,那使我回到了以前——这比收音机里海滩男孩们的歌声更强烈。杰西,你总是能很好地保持沉默——你可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在内沃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参加觉悟小组会回到宿舍时的情景? 我不想记得,露丝。 我清楚,你不想记住。所以我们来一起回忆吧,这个交易如何?你不断地说,令你烦躁不安的是那个乳房上有疤痕的姑娘。仅仅是她,没有别的事了。当我试图把你在厨房说过的话告诉你时——有关1963年太阳熄灭时,你和你父亲怎样单独留在你所在的达克斯考湖岸的别墅,他怎样对你做了些什么——你让我问嘴。我不愿闭嘴,你试图掴我嘴巴。我还是不愿闻嘴时,你抓起你的外衣,跑出去在别的地方过了夜——也许是在苏西·蒂默尔位于河畔的简陋小屋里度过的,我们过去常把那屋叫做苏西的同性恋旅馆。到了那个周末,你发现城里有公寓的一些女孩来了,你需要另一个室友。呼的一下,是那样的快……杰西,你一旦打定主意,总会迅速搬离。我敢说是这样的。正如我说的那样,你总是能很好地闭口不语。 闭嘴—— 听啊!我要告诉你什么呢? 别管我了! 对那件事我也相当熟悉,你知道什么事伤我最厉害,杰西?并不是信任这一点——甚至当时我就知道,那不是个人的问题,有了那天发生的事的经历,你不可能相信任何人,包括你自己,使我伤心的是知道你差一声、就要说出了一切。就在内沃斯牧师的厨房里,我们背靠门相拥着坐在那儿,你开始说话了。你说:“我根本不能说,那会要了我妈的命。即使不要她的命,她也会离开他,而且,我爱他。我们大家都爱他,我们都需要他。他们会责怪我,此外,他并没有做什么,没有真的做什么。”我问你谁没有做什么?你脱口而出,好像你度过的最近九年时间,就是要等待某个人向你提出这个问题。“我爸爸。”你说,“太阳熄灭的那天,我们在达克斯考湖。”你本来会把别的都告诉我的——我知道你会的,可是那个讨厌的傻瓜进来问道:“她没事了吗?”仿佛你看上去有事,你知道我的意思吧?天哪,有时候,我不能相信人们会有多傻。他们应该制定个法律,你先得有个执照,至少有个学习者的执照,然后才能得到允许说话。在你没通过说话者的测试之前,应该保持沉默,这样会解决很多问题。然而,情况并不以那种方式发生。你像个老虎钳似地缄口不语了。我再也无法使你开口,尽管天知道我做过努力。 你本来不该管我的事!杰西回答道。她手中的那杯水开始晃动,她嘴唇中的紫色替代品吸管在抖动。你本来应该不再干涉此事了!这和你无关! 有时候朋友们不由得不操心,杰西。 她头脑里的那个声音说。声音里充满友爱,杰西沉默了。 你知道,我查询了此事,我猜出了你一直想说的事,我去查询了。有关60年代早期日食的情况我一点儿也不记得了。但是,当时我就在佛罗里达,和天文现象比起来,我对潜泳和那个叫德尔瑞的救生员感兴趣得多——难以置信的是我狂热地爱上了他。我想,我得确证这整个事情不是某种疯狂的想象或别的什么——也许是由那个乳房上有着可怖的烫伤疤痕的姑娘引起的。那不是幻想,缅因州确实发生了日全食,日食恰恰途经你们在达克斯考湖畔的别墅。1963年7月,一个女孩和她的父亲观看日全食,你不愿告诉我你的老爸对你做了些什么,但是我知道两件事,杰西。他是你爸,这很糟糕。你已十岁,快到十一岁了,处于发育期边缘……那更糟糕。 露丝,请你闭嘴,你就不能找个恰当点的时间来翻出那件旧事嘛! 可是,露丝不愿闭嘴。一度做过杰西室友的那个露丝总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每一句想说的话。而现在作为杰西脑子里的朋友,显然一点没变。 我知道的另一件事就是,你和女生联谊会的三个小姑娘住在校园外——那些身着A字形连衣裙的公主们。毫无疑问,她们每个人都拥有一套上面缝着一星期里每一天字母的短裤。我想,就在那一段时间,你有意决定参加奥林匹克扫尘与地板上蜡小组。你排斥在内沃斯牧师厨房里的那个夜晚,排斥眼泪、伤害。愤怒。排斥我。噢,偶尔我们还是见面——分享比萨饼,共饮罐装饮料——可是,我们的友谊真的结束了,是不是?当涉及到在我和1963年7月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之间做出选择时,你选择了日食。 那杯水在剧烈晃动。 “为什么现在问呢,露丝?”她问。她没有意识到她实际上是在这逐渐变暗的卧室里用口形默示这些话。 为什么现在问,这正是我想知道的——考虑到在这个特殊阶段,你实际上是我的一部分。为什么现在问呢?为什么恰恰当我最经不起烦扰,不能分神时问呢? 这个问题最明显的答案也是最索然无味的。因为她的内心有个敌人,一个可怜的坏家伙,希望她保持现状——戴着手铐,浑身疼痛,干渴、恐惧、悲惨。这个敌人不愿她的境况改善一丁点,只要不改善她的处境,这个敌人什么卑鄙的勾当都愿干。 那天,日全食只发生了一分多钟,杰西……在你的头脑中却不是这样。它仍在你脑中继续着,是不是? 她闭上双眼,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杯子上,保持它的平稳。现在,她无意识地在脑中与露丝对话,仿佛她真的在同另一个人对话,而不是她大脑中的一部分。这一部分突然决定,现在该对她自己干点什么了,正如诺拉·卡利根会这样说的那样。 别管我了,露丝。要是等我喝到一口水后你还想和我讨论这些事,那没问题。可是现在,能不能请你—— “闭上你该死的嘴巴。”她低低地说完这句话。 我知道你内心有样东西或有个人,试图进行中伤。我知道,它有时使用我的声音——它是个伟大的腹语术表演者,那一点毫无疑问,但那不是我。我当时爱你,现在还爱你,这就是我为什么尽可能长时间地和你保持联系——因为我爱你。而且,我想还因为我们这些人要处于有利地位,就得互相支持。 杰西嘴里含着那个吸管替代物微微笑了笑,或者说试图笑出来。 好了,杰西,开始干吧,好好干。 杰西等了一会儿,可是没别的东西了,露丝离去了,至少暂时走了。她又睁开了双睛,然后慢慢地将头朝前伸去,那卷起来的卡片从她嘴里伸出来,像罗斯福总统的烟嘴。 求求你了,上帝,求你……让我成功吧。 她的吸管替代物滑进了水中。杰西闭上眼睛吮吸起来。有一会儿啥也没有,她脑子里升起一片失望。接着,水便注满了她的口腔,凉爽、甜润,就在口中。她惊愕得进入一种狂妄状态,要不是她使劲噘着嘴咬住那卷起来的杂志订阅卡,她会感激涕零的。实际上,她只能从鼻子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 她吞咽着水,感到水就像液体的绸缎覆盖住了她的喉咙,接着她又吮吸起来。她就像饥饿的小羊羔吮吸母羊的奶头一般,旁若无人地猛吸着。她的吸管远非完美,吸上来的不是均匀的水流,而是时断时续,时大时小。而且,她吸进管里的大部分水又从不完善的封口及折叠部分溢了出去。在某种程度上,她知道这一点,能听到水像雨点一样拍打着床罩。然而她依旧心存感激,热诚地相信,她的吸管是妇女思想中产生的最伟大的发明之一。此刻,从她已故丈夫的水杯中喝水是她一生的极点。 别把水都喝完了,杰西——留点以后喝。 她不知道这一次说话的是她幽灵伴侣中的哪一位,这也无关紧要,这是条很好的建议。一个十八岁的男孩,和女友狂热地爱抚了半年之久,你却告诉他这女孩是否最终愿意和他性交无关紧要,这同样是个好建议,如果他没有避孕套,他就应该等着。她发现,有的时候,不管建议多么好,却又不可能采纳这个建议。有时,身体会挺身反抗,抛却所有的好建议。而且,她还发现了——屈服于那些简单的身体需求会是一种难以言传的舒心事。 杰西继续通过那卷起来的卡片吸水,她将杯子倾斜着,保持水面漫过那个浸湿了的、走了形的紫色东西的末端。她脑子很清楚,卡片比先前漏得更厉害了,可她已疯狂得不能停下来等着它晾干,只能继续吸水。 等她意识到她吸上来的只是空气时,已这样空吸了几秒钟。杰罗德的杯子还剩有水,可是,她的吸管替代物的末端却再也够不着水了。在这卷起来的插页卡片下方,床罩已濡湿变成深色了。 可是我能得到剩下的水。我能。如果说,开始我需要抓住那恼人的杯子时,我能把手向后不自然地多弯曲一点的话,我想,我就能将颈子向前多伸一点,来得到最后的几口水。你认为我能做到吗?我知道我能。 她确实知道,以后她可以测试这个想法。可是现在顶楼的白领们——那些有着所有明智见解的人们——又一次从那些操纵机器的劳工们和商店管理员们手中夺走了控制权。叛乱结束了。她的干渴远远没有消解,但是她的喉咙已不再跳疼,她感到好受多了——精神上和肉体上都是如此。她的思维敏锐些了,见解也稍稍明智了一些。 她发现,她为留下了杯中最后的一点水感到高兴,通过漏水的吸管再吸两口水也许没什么差别,是继续被铐在床上呢?还是自己独立找到办法摆脱这种困境呢?毕竟,夜晚就要降临,她的丈夫躺在附近死了。看上去她就像是在外面野营。 这幅画可不太美,特别是再加上一只野狗和她一起野营。可是,杰西发现自己仍然越来越困了。她试图想些理由来抵抗渐浓的睡意,却找不到很好的理由。甚至想到醒来后胳膊会一直麻到胳膊肘,似乎也没有特别的说服力。她可以简单地活动活动,直到血液再次欢流,那样不可能舒服,但她对自己这样做的能力毫无疑问。 而且,你睡着了的时候也许会得到个想法,亲爱的。伯林格姆太太说。书本中总会发生那样的事儿。 “也许你会的,”杰西说,“毕竟,到目前为止,你已经有了最好的想法。” 她让自己躺下来,用肩肿骨卷缩起枕头,让它尽可能向上地靠在床头。她的肩膀疼痛,胳膊(尤其是左胳膊)跳疼着,刚才她的肚子用力支撑着上半部身体使劲前倾,通过吸管喝水,现在肚子上的肌肉还在颤抖……可是,真奇怪她还是感到满足,心安理得。 满足?你怎么能感到满足呢?毕竟你的丈夫死了,而且你起了部分作用,杰西。假如你被别人发现了,假如你获救了会怎样呢?你可考虑过,不管是谁发现了你,情况在他看来会是怎样的呢?你想,就这件事而言,在梯嘎顿警官看来会是怎样的呢?你认为他会花多长时间才决定去给州警官打电话呢?三十秒?也许四十秒?在这乡间,他们想问题要缓慢得多。难道不是吗——也许要花他整整两分钟时间。 对那些情况她无可争辩。这是真的。 那么,你怎么能感到满足呢,杰西?有这样一些事情笼罩着你,你怎么可能就感到满足呢? 她不知道,可是她确实感到了满足。夜晚,狂风夹杂着冻雨从西北吹来,而她此刻的安宁感就如同在寒冷的夜晚里拥有羽毛绒被一样暖和。她怀疑这种感觉主要来自于纯生理上的原因:如果你口渴极了,显然半杯水就有可能使你晕头晕脑了。 然而,还有精神方面的因素。十年前,她很不情愿地放弃了一个代课教师的工作,她最终是屈服于杰罗德坚持不懈的(也许“无情的”是她真正想要的字眼)逻辑推理。到那时他已差不多每年挣到十万美元,和这相比,她的五至七千美元年薪看上去实在是微不足道了。事实上,付税时这也真是烦人的事。那时,国内税收人员四下探寻着他们的经济收人,想弄清别的收入在哪里。 当她抱怨他们可疑的行为时,杰罗德看着她,表情里混杂着爱与恼火。那种表情不完全是说你们女人怎么总是这么傻——再过五六年这种表情才会开始定期出现——但是已接近这种表情了。他们知道我挣多少钱,他告诉她。他们在车库看到两辆大德国车,他们看到了湖边别墅的照片。然后,他们看着你的纳税表格,看到你在为他们认为是零花钱的工资而工作着。他们不能相信——在他们看来这是假的,是为别的事打掩护——所以他们四处打探,寻找什么事情。他们不像我这样了解你,就这么回事。 她无法向杰罗德解释,代课合同对她意味着什么……也许是他不愿听。不管是哪种情况,事实相同:教书,即便是部分时间去教,也以某种重要的方式使她感到充实。杰罗德不理解那一点。他也无法理解那个事实,即:代课形成了一座桥梁,连接了她在共和党混合聚会上遇见杰罗德之前的生活。那时,她一直是瓦特维尔中学的专职英语教师,一个独立谋生的妇女。她深受同事的喜爱与尊敬,而且不依赖任何人。她一直无法解释(或者说他一直不愿倾听),放弃教学——即便是那最后一次的代课,如何使她感到悲哀、茫然,从某种角度来看她成了无用的人。 那种无方向舵的感觉——也许因为她没有能力受孕引起这种感觉,她决定不签字交回代课合同也使她产生了这种感觉。一年多以后,这种感觉便从她的大脑表层消失了。然而从来没有完全从她内心深处消失,有时,她感到这对她来说像个陈词滥调——年轻的女教师嫁给了成功的律师。他已声名远扬,处于三十岁这样一个微妙的年龄(用行话来说是这样的)。这个年轻的(嗯,相对说来年轻)的妇女,最终步入了中年那个众所周知的迷惑之宫,她四下打量,突然发现自己孤身一人——没工作,没孩子,只有个丈夫。而丈夫的注意力几乎完全集中于(人们会说固定于,那样说确切,同时却不友好)在那个虚构的成功阶梯上攀登。 这个妇女,突然面对着四十岁这一人生道路的另一转折点。恰恰是那种妇女,最有可能陷入吸毒、酗酒和另一个男人——通常是较年轻一些的男人有瓜葛。而对杰西而言,上述情况一件都没有发生。可是,杰西仍然发现自己手中有着大量的时间——有时间从事园艺,有时间逛商店,有时间去听课(绘画、制陶、诗歌……如果她想的话,她本来可以和那个教诗歌的男人发生关系的,她也差不多想了),而且还有时间在她自己身上找点事做。这就是她怎样碰巧遇上了诺拉。然而,这些事情中没有哪一样给她留下了和现在相同的感觉。仿佛她的疲倦与疼痛是她勇敢行为的勋章,她的困倦是她赢得的正当奖赏……你也许会说,这是作家米勒时代戴手铐妇女的版本。 嗨,杰西——你喝到水的方式真是棒。 这是另一个声音,但这一次杰西不在乎了。只要露丝有一会儿不出现就行。露丝很有趣,但也令人伤脑筋。 许多人甚至拿不到杯子。她的无名的崇拜者继续说道。用那个杂志插页卡当吸管……那可是件杰作。所以继续干下去,保持良好的感觉吧。你得到了允许,也得到许可小憩片刻。 可是那条狗……伯林格姆太太疑惑地说。 那条狗一点儿也不会烦扰你的……你知道那是为什么。 是的,狗就躺在卧室附近的地板上。现在,杰罗德只是暮色中的一个暗影了。杰西为此心存感激。屋外,风又吹起来了,风声飒飒吹过松林使人感到宽慰,又撩人睡意。杰西闭上了眼睛。 可要小心你的梦境!伯林格姆太太突然惊恐地追着她叫道。然而她的声音遥远,并不十分令人信服。可是她还在叫着:小心你的梦境,杰西!我是说真的。 是的,她当然是说真的。伯林格姆太太总是认真的,这也意味着她往往令人生厌。 不管我做什么梦,那不会是口渴。最近十年来,我没有很多显见的成功——大多数情况下,是一个又一个不明确的非正式约会——然而,喝到那杯水显然是个胜利,是不是? 是的,另一个人的声音表示赞同。这是个模模糊糊的男性声音。她发现自己在睡意朦胧中想到,这也许是她弟弟的声音,威尔——回到60年代威尔还是孩子时的声音。 五分钟以后,杰西沉沉地入睡了。她的胳膊举着,软软地伸在那儿,成了个V形。手铐将她的手腕松松地缚在床柱上,她的头懒懒地靠在肩膀上(那会疼得轻一些的),她的嘴里缓缓发出了长长的呼噜声。在某个时刻——天黑以后很久,东方升起了一弯银色月牙时,那条狗又出现在门厅。 和杰西一样,它现在镇静些了。最迫切的需要已经得到满足,胃里的喧嚣在某种程度上止息了。它盯着她看了好久,它支着灵敏的耳朵,朝上抬了抬鼻子,试图弄确切她是真的睡着了,还是仅仅假装睡着了。它认定(主要根据气味——现在已经干了的汗味,完全没有了噼啪声响的肾上腺分泌的臭味)她睡着了。这一次,不会有踢腿和大叫了——如果它小心点,不把她弄醒就不会有了。 狗轻轻地朝中间的地板上那堆向走去。尽管它的饥饿感已经减轻,但那肉味实际上更好闻了。这是因为吃第一口肉使它打破了那个与生俱来的古老禁忌,即不吃这种肉。尽管狗不知道这一点,即使知道也不在乎。 它低下头,带着美食家所有的矜持,先嗅着这位亡故律师此刻诱人的香味,然后轻轻地将牙齿放在了杰罗德的下唇上。它拉着他的下唇,缓缓地施加压力,将向越拉越长。看上去杰罗德仿佛在大生闷气,嘴噘得很厉害。最后他的下唇被撕下来了,露出了他的下牙,咧着大嘴。狗一口便吞下了这块精美的小肉,然后舔了舔嘴。它又开始摇起尾巴,这一次是心满意足地缓缓摆动了。高高的天花板上有两个小光点在摇曳,那是月光将杰罗德下面臼齿的两个补牙填充物反射上去的。这两个牙上个星期刚刚补上,它们就像新铸出的硬币一样新、光亮。 狗再次舔了舔嘴,同时爱怜地瞧着杰罗德。然后它把脖子向前伸去,几乎完全和杰西伸脖子以便最终把她的吸管放人杯中一样。狗嗅了嗅杰罗德的脸,可是它并不仅仅是嗅嗅。它让自己的鼻子在那儿停留着。它先在死去的主人左耳边品味着棕色地板蜡的淡淡气味,然后闻着他发际线那儿混杂的汗味,再在他的头顶部唤着那诱人的血块香味。它特别地在杰罗德的鼻子那儿逗留了很长时间,用它伸出去的、肮脏却如此敏感的吻部仔细地作了研究——现在这两个通道已没有气流出入了。它仍然具有那种美食家品尝美味的感觉,那就是狗正在许多宝物中进行挑选的感觉。最终,它将尖利的牙齿深深插入杰罗德的左颊,紧紧咬住后便拉了起来。 床上,杰西的眼皮后的眼球开始迅速地来回移动,现在她发出了呻吟——一种高高的、颤抖的声音,充满了恐惧。 狗立刻抬头看去,出于自责与害怕,它的身体本能地蜷缩起来。但这种情形没持续多久,它已经开始将这唯肉视为私人的食物,它将为之战斗——也许是死亡——如果遇到挑战的话。而且,这个声音只是那凶悍主人发出的,狗现在完全确信这个主人无能为力了。 它埋下头去,又一次咬住了杰罗德·伯林格姆的面颊,向后拖去,一边将头欢快地两边摆动。死人脸上的一长条肉脱落下来,发出的声音就像从自动售货机的胶带卷上拉出胶带一样。现在,杰罗德面带食肉动物似的狞笑,就像在高额赌注的扑克游戏中得了个同花顺。 杰西又呻吟了,接着又发出一系列粗气的、让人无法理解的呓语。狗再次抬头瞥了她一眼。它确信她起不了床,管不了这事,可是这些声音同样使它不安。古老的禁忌已淡化,但并没有完全消失。而且,它的饥饿已消解,它正在做的不是吃东西,而是尝点心。它转身又跑出了屋子。杰罗德左颊上的大部分肉挂在它的嘴上,就像一个婴儿的头皮。 11 这是1965年8月14日——自打太阳熄灭过去了两年多时间。这个日子是威尔的生日。一整天他四处游荡着,一本正经地告诉人们,他现在又长了一岁,如同又打了一局棒球。杰西不懂,为什么生日对她弟弟来说似乎意义重大。但显然情况确实如此。她认定,如果威尔想把自己的生命比做一局棒球赛,那完全可以。 有相当一段时间,在她小弟的生日聚会上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完全可以。玛文·盖伊在录音机上唱着,不错,可那不是首坏歌。危险的歌。“我不愿受诅咒,”玛文唱道,假装在威胁人,“我要走很长时间……宝贝。”这首歌实际上有点富有奇趣。事实是那一天原可以要好得多,至少目前为止是这样的。用杰西的姑婆凯瑟琳的话来说,要“比小提琴乐曲更妙”。甚至她爸爸也这么认为,尽管开始提出回到洁尔茅斯为威尔过生日这个想法时,他并。不十分热切。杰西听见他对妈妈说是她想,还说这毕竟是个不错的主意。这使她感觉良好,因为正是她——尚未嫁人的杰西·梅赫特,汤姆和莎莉的女儿,威尔的姐姐,梅迪的妹妹——使这个主意被接受。他们不去内地的落日道,而待在这里,是她起了作用。 落日道是家庭的一处营地(经过三代人随心所欲的发展,它真的扩大到足以被称做大院了),位于达克斯考湖的北端。这一年,他们打破了在这里隐居九个星期的惯例,因为威尔想——只这一次,他对爸爸妈妈说话用的是忍辱负重的大公语调,他希望能和家人以及平常相处的朋友们一起过生日。 汤姆·梅赫特最初否决了这个主意,他是个股票经纪人,他的时间分别在波特兰和波士顿度过。许多年来,他告诉家人不要相信所有的宣传,那些宣传说那打着领带、穿着白领衬衫去上班的家伙们怎样整天游手好闲——要不在水冷器周围闲逛,要不向速记联合组的漂亮的金发姑娘们口述午餐请柬。“在沃斯托克镇,没有哪一个辛劳的除草工比我工作更努力。”他常常这样告诉他们,“别管你们所听到的,也许正好相反,跟上市场的节奏并不容易,也不特别富有刺激。”事实上他们中没有谁听到过任何与此相反的话,他们(很可能包括他的妻子,尽管莎莉决不会这么说)全都认为他的工作听起来比驴粪还乏味。只有梅迪隐约知道他干些什么。 汤姆坚持说,他需要在湖边度过那段时间,以便从工作的紧张感中得到恢复。他的儿子以后会有足够的生日和朋友们一起过。毕竟,威尔过的是九岁生日,不是九十岁。“而且,”汤姆补充道,“和玩伴们一起过生日不会有多大乐趣,除非你已长大,能喝一两杯酒。” 所以,要不是杰西突然出人意外地支持这个计划,威尔要在海岸边家庭常住的屋子里过生日的请求也许就被拒绝了(对威尔来说,杰西此举大大出人意外,杰西比他大三岁,很多时候威尔弄不清楚,她是否记得她还有一个弟弟)。她最初语调轻柔地提议:回家也许会有趣的——当然只回去两三天,在草坪上聚会,玩槌球,打羽毛球,黄昏来临时烤肉,赏玩日本灯笼。在这之后,汤姆开始对这主意来了热情。他是那样一种人,自认为是“女巫的倔强之子”,别人常把他认做“老犟驴”。不管怎么看他,他总是个难以对付的人,一旦他迈脚开始行动便无法改变他……还有当他沉下下巴时。 说到改变他——改变他的思想,他小女儿的运气比所有其他人的加在一起都要强。杰西常能找到进入爸爸思想的通道。她是通过某个空子或者某个秘密通道进去的,而家里别的人却没法找到。莎莉相信——她有些理由,杰西一直是孩子中汤姆最宠爱的。汤姆欺骗自己,以为家里别的人都不知道这一点。梅迪和威尔以简单的话表达出:他们相信,杰西巴结爸爸,爸爸转而宠坏了她。“假如爸爸逮住杰西在抽烟,他也许会给她买只打火机的。”前一年,梅迪恰恰犯了这个错,被严令禁止。威尔这样对梅迪说。梅迪笑着同意,并拥抱了弟弟。他们和妈妈都丝毫不知道汤姆·梅赫特和他的小女儿杰西之间的那个如同一堆腐肉的秘密。 杰西自认为她只是附和她小弟的请求——她只是挺身而出支持他。无论如何,她不知道——她头脑的表层不知道,她渐渐开始那么憎恨落日道,她多么急切地想离开那里。她还憎恨起她曾经狂热地爱过的那个湖——尤其是那种淡淡的、干巴巴的矿物质气味。到了1965年,她几乎不愿再去那里游泳,即便在最热的天气里也是如此。她知道,妈妈以为是她的体形——杰西发育得早,正如莎莉自己那样。在十二岁的年龄,她已具有妇女的基本体形——然而,原因不是她的体形,她已习惯了自己的体形。她知道,不管她穿那两件褪色泳装的哪一件,都远非花花公子们的倾慕对象,不会将她的相片贴在墙上,不,不是她的胸,她的臀,她的屁股,而是那种气味。 不管事情下面翻腾着什么样的原因和动机,威尔·梅赫特的请求最终被梅赫特一家的头儿批准了。昨天他们旅行回到了海岸边。他们动身很早,让莎莉有足够的时间为聚餐做准备(两个女儿都热切地帮忙)。现在是8月14日了。8月14日无疑是缅因州夏季的顶点。这一天,淡蓝色的天空飘浮着朵朵大块的白云,带强烈盐味的海风沁人心脾。 内地——包括湖区,自打汤姆·梅赫特的祖父在1923年建造了最初的小木屋,落日道就一直立于达克斯考湖岸边——那些树林、湖泊、池塘、沼泽在摄氏三十多度的气温下闷热异常,湿度也仅在饱和点之下。可是在海边这儿只有二十多度。海风是个额外馈赠,它使潮气变得无关紧要,它吹走了蚊子与毛蠓。草坪上到处是孩子,主要是威尔的朋友们。也有一些姑娘们是梅迪和杰西的好友。这一次说也奇怪,他们似乎都玩得来,他们从不争吵。五点钟左右,当汤姆将这一天的第一杯马丁尼酒端向唇边时,他瞥了一眼杰西,杰西站在近处,肩上扛着槌球的木槌,像是卫兵扛着步枪(显然,夫妻间随意的谈话声音在她的听力范围之内,不过,这实际上也许是精明的擦边投篮球式的恭维话,目的在说给他女儿听)。汤姆的目光转向妻子,他说:“我想,这到底是个相当好的主意。” 比好还要好,杰西想,棒极了,绝妙。如果你想知道真相的话。 即使那样也不是她的真正意思、真正想法。可是把别的都大声说出来将是危险的,那会引起诸神的兴趣。真正想到的是这一天完美无瑕——这是个十分信人的好日子。甚至从梅迪的手提式录音机里传来的歌声也动听悦耳(杰西的姐姐特为这个场合愉快地将录音机提到了院子里,尽管在平常录音机是个碰不得的偶像)。杰西从没有真正喜欢过玛文·盖伊的歌,她也从不喜欢酷热的夏季午后湖里发出的那种淡淡的矿物质气味,可是这首歌还行。“要说你不是个可人儿我就该诅咒……宝贝儿”,愚蠢,但不危险。 这是1965年的8月14日。这一天仍然存在于现在这个被手铐缚在床上做梦的女人脑子里,她身处离达克斯考湖南边四十里开外的一个湖畔别墅中(可是仍然是在炎热的夏季,有着相同的矿物质气味,那种讨厌的引人回忆的气味)。 尽管十二岁的小女孩没看见威尔在她身后趴着,她弯着腰去槌球,屁股成了小男孩的目标,小男孩刚刚又打了一局棒球比赛——又过了一周岁,这样的目标对他来说诱惑太大不可忽视。她脑子里的一部分还是感觉到他在那儿。屁股之间是条裂缝,在这里梦演化成了噩梦。 她放好槌球,注意力集中在六英尺开外的球网。要是她能将球击中,她毕竟能赶上卡罗琳。那真不错,因为玩槌球时卡罗琳几乎总是赢。接着,就在她抽回球棒时,录音机里传来的音乐变了。 “嗳,听啊,大家都来听啊。”玛文·盖伊唱道,这一次听起来不只是模拟威胁了,“尤其是你们女孩们……” 杰西晒黑的胳膊上冷得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当你所爱的人从不回家时,你是否该独自留下……我爱得太苦了,朋友们有时说……” 她的手指麻木了,手中握有槌球棒的感觉也没有了。她的手腕丁当做响。 看不见的钳子,她的心里突然充满沮丧。这是另一首歌,不恰当的歌,一首坏歌。 “……可是我相信……我相信……女人应该以那种方式被人爱……” 她抬头看了看那一小群等着她击球的女孩,看到卡罗琳走开了。站在她位置上的是诺拉·卡利根,她的头发流成了辫子,她的鼻尖上有一小块白色的锌。她穿着卡罗琳的黄色运动鞋,戴着她的纪念品盒——里面装着保罗·麦克卡特内小照片的那个盒子。但是,眼睛却是诺拉的绿眼睛。这对眼睛带着成年人的深深的同情看着她。杰西突然记起了威尔——毫无疑问,他是受同伴们的怂恿,和威尔本人一样,可口可乐和德国巧克力饼使他们兴奋起来了。他在她身后趴着,他准备要用手指会触摸她的羞处。他动手她就要采取过火行动,转过身来揍他的嘴巴。这也许不会完全破坏生日聚会,但肯定对它的完美程度有所影响。她试图扔掉球棒,想在这事发生之前站起来转过身子。 她身后有人将梅迪的小录音机音量调大了。那首可怕的歌比以前放得更响了,歌声得意洋洋、闪着亮光,像个施虐狂。“它伤透了我的心……如此绝情——某个人,某个地方——告诉她这不公平……” 她又试图摆脱球杆——扔掉它——可是她做不到,仿佛有人用手铐将她缚在球杆上。 诺拉!她叫道,诺拉,你得救救我!阻止他! 正是在梦中的这一刻,杰西第一次发出了呻吟,暂时将狗从杰罗德的身体上惊起。 诺拉缓缓却严肃地摇了摇头。 我救不了你,杰西。你得自救——我们都是这样。通常我不告诉我的病人怎样做。但是我想,依你的情况,你最好诚实行事。 你不理解!我不能重新经历一次了,我不能! 咳,别那么傻了! 诺拉突然不耐烦起来,她开始转过身去,仿佛再也不忍看杰西仰起的惊恐万状的脸。 你不会死的,这不是毒药。 杰西狂乱地四下环顾(尽管她还是直不起身来,无法不成为正逼近她的弟弟的颇具诱惑力的目标)。她看到她的朋友塔米·霍走了,站在那儿的是露丝·尼尔瑞,她穿着塔米的白色短裤和黄色背心。她一手拿着塔米的红条纹槌球杆,只一只手夹着根万宝路烟。她的嘴角翘着,像通常那样嘲讽地咧嘴而笑。可是她的眼神严肃,充满悲哀。 露丝,救救我!杰西大叫。你得救救我! 露丝深深吸了口烟,然后用塔米·霍的软木底凉鞋将烟蒂碾进草地。 哎呀天哪,宝贝儿——他打算用手戳你的下身,并不是用赶牛棒戳你屁股。你和我一样清楚,这一切你以前都经历过。所以有什么要紧的呢? 这不仅仅是戳下身。这不是的。而且你知道的! 呼呼叫的猫头鹰,啐!戳下身。露丝说。 什么?那是什么意—— 意思是我怎么知道所有的事情呢? 露丝叫着回答。她的声音表面上是愤怒,其实却包含着深深的伤痛。 你不愿告诉我——你不愿告诉任何人。你跑开了。你像个兔子似地跑开了,那兔子在草地上见着了某个呼呼叫的猫头鹰的影子。 我不能说!杰西尖叫道,现在她在身旁的草地上看到了一个影子,仿佛露丝的话把它变了出来。然而,这不是猫头鹰的影子,而是她弟弟的身影。她能听见他的朋友们发出压抑的咯咯笑声,知道他就要伸出手干这事了,可是她仍然直不起身来,更不用说躲开身体了。她无能为力,改变不了将要发生的事。她懂得,这正是噩梦与悲剧的实质。 我不能!她又朝露丝尖叫。我不能,永远不能!那样会要了我妈的命……不然就会毁了家庭……或者两件都会发生!他说过的!爸爸这么说的! 我不愿当为你发送这个特别简讯的人,宝贝儿。可是到这个十二月,你亲爱的老爸已过世十二年了。而且,难道我们不能摒弃哪怕很少的这样耸人听闻的事件吗?要知道,这好像并不是他拴住你的乳头将你吊在晾衣绳上,然后放火烧你。 可是她不想听这些,不想考虑——即使在梦中——重新评价她埋藏了的过去。多米诺骨牌一旦开始倾倒,谁知道会停在哪儿呢?因此,她捂住耳朵不去听露丝在说些什么。她继续用那种乞求的幽幽眼神紧盯住她的大学老室友。这种盯视法常常使露丝笑起来并作出让步,去做杰西让她做的无论什么事(不管怎么说,露丝冷若冰霜的外表根本没有霜厚)。 露丝,你得救我!你必须救我! 可是,这一次盯视法无效了。 我不这么想,宝贝,那些女生联谊会的会员们都走了。闭嘴的时候结束了,跑开是不可能的了。醒来不是选择。这是辆神秘的火车,杰西。你是只猫咪,我是那猫头鹰,开车吧——都上车了。系好安全带,系紧点。这是趟E等票的旅途。 不! 可是,现在,使杰西感到可怖的是,天开始暗下来了。可能只是太阳躲到乌云后面去了。可她知道不是这样。太阳就要熄灭,不久,星星会在夏日午后天空中闪烁,那只老猫头鹰会朝鸽子呼呼大叫。日食的时候来临了。 不!她又大叫起来。那是两年前的心事! 这一声、你错了,宝贝。露丝·尼尔瑞说。对你来说它从来没有结束。对你来说,太阳根本出不来了。 她张嘴否认,要对露丝说,她和诺拉一样犯有过分夸大事情的过失。诺拉不断将她推向她不愿去打开的门,不断让她确信回顾过去可以改善近况——仿佛大量掺和昨天长满了蛆的残羹剩饭会使今天的晚餐口味更佳。她想告诉露丝,正如那天永远跨出诺拉的办公室时告诉诺拉的那样,容忍某件事,和受这件事制约大不相同。你们两个傻瓜难道不懂崇尚自己也是一种崇尚吗? 她想说出来,可是她还没能张开嘴巴,就有东西入侵了:在她微微张开的双腿间来了一只手,大拇指粗鲁地朝她屁股缝中伸去,手指就压在她阴道上方的短裤上。这一次不是她兄弟天真的小手,她双腿间的手比威尔的手大得多,而且一点也不天真。录音机里放着那首坏歌,下午三点星星便出来了。这是大人们互相抚弄生殖器的动作。 她转过身来,期待看到她爸爸。日食期间他对她做过类似的事情。她想象露丝和诺拉那样嘀嘀咕咕崇尚自己、沉浸往事的人会把这种事叫做猥亵儿童。不管叫什么,那是他——她都非常清楚——她担心,她会要求为他所做之事给予他可怕的惩罚,不管那事多么严重或多么微不足道。她会举起槌球杆朝他的脸打去,打烂他的鼻子,打掉他的牙齿。当他倒在草地上时,狗会过来吃掉他。 然而,站在那里的不是汤姆·梅赫特,是杰罗德。他全身赤裸,律师的红色软肚皮下面,阴茎朝着她勃起着。他一手拿着一副克莱格手铐,在黑得怪里怪气的下午将手铐伸向她。不自然的星光闪烁在手铐侧面的接合处,上面印着M—17,因为杰罗德无法弄到F—23型。 来吧,杰西。他咧着嘴说。 好像你不知道情况似的。而且,你喜欢这样。第一次你高潮来得那样猛,差点都要爆炸了。我不介意告诉你,那是我一生中干过的最好一次。那么好!我有时梦中都梦到。而且你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好:因为你不需要负任何责任。几乎所有的女人当完全由男人摆布做这件事时感觉就特别好——这是被证明了的女性心理。杰西,当你爸爸骚扰你时,你有高潮吗?我打赌你有。我打赌你高潮猛烈得使你要爆炸。崇尚自己的人们也许想就这些进行争辩,可是我们知道事实,是不是?有些女人能说她们需要它,可还有些女人需要男人告诉她们说她们需要它。你是后者之一。这没什么,杰西。这就是手铐的用处,不过它们并不是真正的手铐,它们是爱的手镯。所以戴上它们吧,亲爱的,戴上它们。 她后退着,摇着头,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这个话题本身是新的,可措辞却太熟悉不过了。 律师的把戏对我不起作用,杰罗德——我嫁给一个律师的时间太长了。我们都知道,有关手铐的事根本不是冲我来的。那是冲你的……直说吧,那是为了稍稍弄醒你那酒精浇蔫了的玩意儿。所以,收起你那该死的女性心理吧,好吗? 杰罗德意会到了却窘迫地笑了。说得不错,宝贝,没致人于死地,却也是有力的一击。最好的防御也是很好的进攻,对吧?我想,我教会了你那一点。可是,没关系。就是现在,你可以作出选择。要么戴上这手镯,要么挥动那个槌球杆再把我打死。 她环顾四周,惶恐沮丧地意识到,威尔生日聚会上的每一个人都在观看她面对这个全身赤裸的(也就是除了他的眼镜之外)。超重的、性欲激起的男人……不光是她的家人,童年时的朋友也在看。她大学一年级时的导师亨德森夫人也站在旁边。鲍比·黑根——那个带她去参加高年级舞会,后来在他爸爸的旧车后座上干了她的人——站在院子里,他旁边站着内沃斯牧师堂的那个金发姑娘。那个父母喜欢她、却宠爱她哥哥的姑娘。 巴利,杰西想。她叫奥莉维娅,她哥叫巴利。 金发姑娘在听鲍比·黑根说话,却看着杰西。他们脸色平静,不知怎的形容憔悴。她穿着件汗衫,汗衫上画着自然先生匆匆沿街而跑,自然先生嘴里吐出的话语印在气球上:“邪恶不错,乱伦最佳。”站在奥莉维娅身后的是肯黛尔·威尔逊。是她雇用了杰西第一次从事教学工作。她正在为杰西小时候的钢琴教师佩奇夫人切一块巧克力生日蛋糕。佩奇夫人看上去相当活跃。两年前她在阿尔弗莱德的考瑞果园摘苹果时中风身亡。 这不像在做梦,像要淹死了。似乎我所认识的每一个人都站在这里,在这古里古怪的星光照耀的下午时分。看着我那全身赤裸的丈夫试图让我戴上手铐,而玛文·盖伊唱着:“我能得到个证人吗?要说有什么安慰的话,那就是:再不可能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了。” 接着他们行动了,她在一年级时的老师沃兹夫人开始笑了。老考伯先生也随着她笑起来,考伯先生是她们的园丁,他一直工作到1964年退休。梅迪也加入到笑声中。还有露丝,胸上有伤疤的奥莉维娅,肯黛尔·威尔逊和鲍比·黑根几乎笑弯了腰。他们互相拍着背,就像那些在当地理发店听到了最最下流的玩笑的男人们。也许这笑话的关键语就是: 女人因其阴道而成为生命维持系统。 杰西往下看了看自己,发现她现在也全身赤裸了。她的胸前用一种唇膏写着一行讨厌的字:爸爸的小姑娘。 我得醒过来,她想。要是醒不了我会羞死的。 可是她没醒,至少没有马上就醒。她抬头看去,看到杰罗德那张会意却宽阔的笑脸变成了张着大嘴的伤口。突然,从他的牙齿间伸出了那条野狗血淋淋的嘴。狗也咧着嘴,从它的尖牙之间冒出来一颗头,就像某种淫秽的分娩。这颗头属于她爸爸。他那总是碧蓝色的眼睛现在成了灰色,咧着的嘴上方,眼神里闪着迷狂的光。她意识到这是奥莉维娅的眼睛。接着,她还意识到别的东西:湖水那种干巴巴的矿物质气味,那么淡淡,却那么可怕。这气味无处不在。 “我爱得太苦了,朋友们有时这么说。”她爸爸在狗的嘴里唱,而狗又在她丈夫的嘴里。“可是我相信,我相信,一个女人应该以那种方式被人爱。” 她扔开槌球杆,尖叫着跑了。当她经过那个古怪的头套着头的可怕动物时,杰罗德啪地将手铐铐住了她的手腕。 逮着你了!他得意洋洋地叫道。这着你了,我高傲的美人儿! 开始时,她想,日食毕竟还没完全形成,因为天开始变得更加暗起来。然后她想到也许她要昏过去了。伴随着这一想法的是一种深深的宽慰与感激的心情。 别傻了,杰西——你不可能在梦中昏厥的。 可是她想,也许她正在那样做。这是昏厥呢,或者仅仅是个更深的睡眠之穴,最终没有太大的关系。在这种睡眠之穴她感觉自己像是一场大灾难的幸存者。重要的是她最终摆脱了那个梦境。这个梦以比她爸爸那天在露天平台上的行为更基本的方式袭击了她。她最终逃脱了。感激似乎是对这种境况做出的高雅而又正常的反应了。 她几乎已成功地进入那让人感到舒坦的暗洞了,突然一个声音闯来了:一个破碎的、难听的声音,就像突发的大声咳喘。她试图逃离这声音,却做不到,它像个钩子抓住了她。像个钩子开始将她拖向广阔却摇摇欲坠的银色天空,这个天空分隔了睡眠与清醒。 一度让小凯瑟琳·萨特林感到骄傲与欢乐的前王子坐在厨房的过道里。它最后一次对卧室进行突袭后已在这里坐了大约十分钟了。它坐在那里头仰着,眼睛大睁着,一眨不眨。最近两个月来,它一直用极少的残羹剩饭饣胡口。今天晚上它吃得很饱——事实上是狼吞虎咽,该感到倦怠了。有一会儿,它懒洋洋的,又有些困倦。可是现在所有的睡意都消失了,一种紧张感取而代之,这种紧张越来越厉害,有什么东西拉住了好几根细如发丝的警报触发线。这警报触发线位于狗的感官与本能相互重叠的神秘地区。另一个屋子里,那凶悍主人在继续呻吟,偶尔发出说话的声音。可是,她发出的声音不是令野狗恐慌的根本原因,不是使它在就要平静地入睡之际又坐了起来的原因。它现在警觉地向前支起了它灵敏的耳朵,嘴巴向两边皱着露出了它的牙失。女主人的声音不是它这样做的原因。 那是别的东西……不太对头的东西……那东西可能危险。 当杰西的睡梦达到高峰,开始螺旋式坠入黑暗时,狗突然一跃而起,它再也忍受不了神经绷得滋滋作响了。它转身用它的口吻推开了松松的后门,跳进了刮着风的暗夜,同时,某个奇怪的、难以辨别的气味袭向它。那种气味里有着危险……几乎肯定有危险。 狗尽它鼓鼓的、装得过沉的肚子所允许的限度快速冲向树林。当它得到灌木丛的安全保护时,它转身又朝屋子挪动回来一点点距离。的确,它撤退了,但是,它还没完全放弃它发现的美妙食物。 野狗安全地藏身于林中,它瘦削、疲倦、智慧的脸上交替地映着表意符号般的月影。它开始吠叫了,正是这吠叫声最终将杰西拉回到清醒状态。 12 60年代初他们在湖边度夏时,威尔就能背上系着一个鲜橘黄色的双翼形充气浮袋,在浅水中拍打嬉水了。实际上他的技术比这强得多。梅迪和杰西尽管年龄上有差异,仍然一直是好朋友。她们常去内德梅耶游泳馆游泳。内德梅耶有个装备着跳水平台的浮动码头,正是在那儿杰西开始创建了她的跳水姿势,这首先使她在高中游泳队赢得了地位,然后1971年进入州游泳队。从内德梅耶浮台上的跳板跳水时,她记得第一好的感觉是穿过夏天酷热的空气跃入发着微光迎接她的碧水中,第二好的感觉是从水底深处通过冷热相间的一层层水浮上来。 从她烦躁不安的睡眠中浮上来就像那样。 首先,有一种黑色的、喧嚣的混乱,就像是身处雷暴之中。她在其中碰撞着,荡来荡去想冲出来,却一点儿也不知道她是谁,或者她身处何时,更不用说身在何方了。接下来的一层较暖和,较安静,她陷入了有史以来最恐怖的噩梦中了(至少在她的有记载历史以来)。可是,噩梦是曾有过的一切,现在它结束了。然而随着水面的接近,她遇上了另一层寒冷的水面,她想到等在前面的现实几乎和噩梦一样糟糕,也许更坏。 是这样的吗?她问自己。 还有什么可能比我刚才经历的事情更坏呢? 她拒绝去想,答案伸手可及,可是如果她想到了答案,她也许会决定回头往下游,再次潜回深水处。那样会淹死,淹死也许并不是最坏方式——比如说,不像跳伞跳进了错综复杂的高压电网一样糟糕。想到将身体融向那种干巴巴的矿物质气味令人难以承受,这味道使她同时想起了铜和牡蛎的气味。杰西继续坚定地向上击着水,她告诫自己等到真正划破水面时再去考虑现实。 她通过的最后一层水面和刚流出的鲜血一样暖和,一样令人恐惧:她的胳膊也许比树桩还要僵硬了。她只是希望它们的血液重新流动。 杰西喘着气,悸动着睁开了眼睛。她一点儿也不知道她已睡了多长时间,梳妆台上带收音机的闹钟令人生厌地反复报时(12——12——12,这个数字在黑暗中闪烁,仿佛时间永远静止在午夜)。这对她毫无帮助,她所确切知道的只是天完全黑了,月光不是透过东窗,而是透过天窗照射进来。 干百根针刺着她的胳膊,胳膊紧张地抖动着。她通常十分讨厌这种感觉,现在不讨厌了,这要比肌肉痉挛好一千倍。她期盼以肌肉痉挛为代价,使僵死的双臂复苏。一两分钟后,她注意到她的屁股和腿下有一片濡湿。她意识到她先前要小便的愿望消失了,她睡着了的时候,她的身体为她解决了这个问题。 她握起拳头,小心地将身体往上拉起了一点,手腕的疼痛使得她皱眉蹙眼,运动也引起她的手背极度的疼痛。那种疼主要是由于你试图从手铐中脱落出去。她想,你怪不了任何人,只能怪自己,亲爱的。 那条狗又开始吠叫了。每一声尖嚎就像一块玻璃碎片直刺她的耳膜。她意识到,正是那个声音将她从睡梦中拉起,正当她要潜入噩梦深处时,又把她从中拉了出来。声音的位置告诉她,狗在屋后的外面,她很高兴它离开了屋子,同时也有点迷惑。也许,在屋顶下度过了这么长时间使它感到不舒服。这个想法有一定的意义……无论如何,和在这种形势下的任何事一样有意义。 “振作起来,杰西。”她用严肃却睡意朦胧的语调建议自己。也许——只是也许——她正在这么做。她在梦中感到的恐慌及非理智的羞耻感已经消失。梦的本身似乎已干透,具有曝光过度的相片那种奇怪的干烟特性。她意识到它很快会完全消失。将醒之时做的梦就像飞蛾的空茧,或者像马利筋豆荚裂开的空壳,像是死亡的贝壳,那里面曾短暂狂猛地涌动过脆弱的生命。有时这种遗忘症——如果是这个症状的话——使她感到悲哀。她一生中从来没这样迅速完全地将遗忘与慈悲等同起来。 而且这也无妨,这毕竟只是一个梦。我是说,所有那些从头里面冒出来的头?当然,梦应该只有象征意义——是的,这我知道——我想,这个梦也许就有某种象征意义……也许甚至是一些真理。假如没别的东西,我想,现在我懂了,为什么那天威尔用手戳我时我打了他。诺拉·卡利根毫无疑问会感到兴奋的——她会把它叫做突破。也许是这样的。可是,它一点作用不起,不能让我脱出这该死的监狱手镯,那是我的首要问题,有谁不同意这一点吗? 露丝和伯林格姆太太都没有回答,另一个人的声音们也同样缄默不语。事实上,惟一的答复来自她的胃部。胃对所发生的一切感到非常难过,可是它还是被迫用长长的肠鸣声对取消晚餐一事表示抗议。好笑,在某种程度上看——可是等明天来临,就不会这么好笑了。到那时,口渴也会再次回来猛袭她,那最后两小口水驱走干渴能够保持多长时间?她不抱任何幻想。 我得集中注意力——我必须这么做。问题不是食物,也不是水,此刻,这些问题和我在威尔九岁生日聚会时击中他嘴巴一样无足轻重。问题是我怎样—— 她的头脑突然紧缩,恐惧爆裂出噼啪作响的火花,她的思绪停顿了。她的目光一直在暗淡的屋子里漫无目的地游动,这时停在了屋角,在那儿,透过天窗泻进来的珍珠般的月光,风吹动着松林映出的树影在狂舞。 那儿正站着一个人。 一阵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惧向她袭来。她的膀胱事实上只泻掉了最不舒服的部分,此刻毫无痛苦地涌出一股热流,倒空了自己。杰西根本不知此事,或者任何别的事了。恐惧炸得她脑袋暂时一片空白,从墙到墙,从天花板到地面,一片混沌。她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就连最低声的尖叫也发不出。她发不出声音,头脑也不能思维了。她的颈子、肩膀、胳膊上的肌肉变成了一种摸上去像是热水的东西。她从床头板上滑下去,直到挂在手铐上,处于一种有气无力晕乎乎的状态。她没有昏迷——甚至没有接近昏迷——但是,这种精神空白及随之产生的身体完全无能为力比昏迷更糟糕。当思维尝试恢复时,它首先便被一堵毫无特色的暗墙挡住了。 一个人,墙角有个人。 尽管闯入者面部的实际特征被他们之间透视的阴影弄得模糊不清,她还是看到了他那双深色的眼睛白痴般地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到他白蜡般的瘦削脸颊和高耸的额头。她看到他耷拉着的肩膀,吊挂在肩膀下面猿猴似的胳膊,以及胳膊尽头的长手。她感觉到在办公桌投下的三角形黑色阴影的某处便是他的双脚。她看到的就这些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这种可怖的半昏迷状态中躺了多久,她全身麻痹却很清醒,就像一只被毒蜘蛛蜇了一口的甲虫。似乎过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时间一秒一秒地流淌过去,她发现自己无法闭上眼睛,更不用说避而不看她那奇怪的客人。她对他最初产生的恐惧开始减轻了一点点。可是,不知怎的,代替恐惧的东西更加糟糕:恐怖还加上一种非理性的如同梦中那种强烈的倒胃口。杰西后来想,这些感情的泉源——她一生中所经历过的最强烈的消极感情,包括仅仅一小会儿以前,当她看着野狗准备以杰罗德当晚餐时席卷她心头的那种情感——就是这东西的绝对静默。 他在她睡着了的时候潜进来,现在只是站在墙角,以映在脸上和身上不断巡回往复的阴影做伪装,用他那双奇怪的黑眼睛贪婪地盯着她。他的眼睛那么大,眼神那么痴迷,使她联想起死人骷髅上的眼窝。 她的客人只是站在墙角,仅此而已,别无其他。 她戴着手铐躺在那里,胳膊向上伸着,就像是身处深井底部的一个女人。时间过去了,只有钟傻乎乎地闪烁着报时,宣告已经十二点了,十二点,十二点。终于一个有条理的想法潜入她的大脑,这个想法似乎既危险,也十分令人宽慰。 除了你,没有人在这里,杰西,你在墙角看到的那个人是影子和想象的混合体。如此而已。 她挣扎着回到坐着的姿势。她用胳膊拉着身体,过分用力产生的肩痛使她扭歪了脸。她用脚推着,试图将她的光脚跟插入床罩。她使劲地、气喘吁吁地用着力,同时,她的眼睛一刻也不离开墙角那个可怕的、拉长的身形。 它太高了、太瘦了,不会是个真正的人,杰西——你明白了,是不是?那其实什么也不是,只是风、是影子、是征现的月光……是你噩梦的残余,对吗? 这差不多是对的。她开始放松了。接着,屋外的狗又连声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吠叫。难道墙角的那个形体—— 那个什么也不是,只是风、是影、是微现的月光的形体——可是那个并非存在的形体难道没有朝狗叫的方向微微转动了一下头吗? 没有,肯定没有。一定是风、黑暗与阴影玩弄的又一个把戏。 很可能是这样的。事实上她几乎确信了——转头的事——是个幻像。可是其余的呢?那身形本身呢?她无法使自己确信这一切都是想象,那个看上去那么像一个男人的形体仅只是一个幻像……有可能吗? 伯林格姆太太突然说话了。尽管她的声音惊恐,却没有歇斯底里,至少还不至如此。奇怪的是,想到也许她不是孤身一人在房间,她身上的露丝这一部分感到了极度的恐惧,正是露丝这一部分接近语无伦次了。 如果那个东西不是真的,伯林格姆太太说,首先狗为什么要离开呢?我想它不会没有理由就那样做,你认为呢? 然而,她想伯林格姆太太也同样深感恐惧,渴盼得到狗离去的解释,这种解释并不包含杰西看到或者以为看到的站在屋角的人形。太太恳请她说,狗离开仅仅是因为感到不舒服。或者,它是由于最古老的原因而离去的,那就是它闻到了另一只野狗的气味,这是只正在发情的母狗。她想,还有可能的是这只狗是被某种声音吓得逃窜的——比如说一个树枝打在楼上的窗户上等等。她更喜欢这种解释,因为这暗示了一种严厉无情的正义:狗也受到某个想象中的闯入者的惊吓。它的狂吠是用来吓走这个并非存在的新来者,别去碰它的晚餐。 咳,说点别的什么类似的事情吧。 伯林格姆太太突然恳求她。 即便你自己不相信任何其他类似的事,让我相信吧。 可是,她想她做不到,其原因就是在桌边的屋角,那儿确实有人。那不是幻觉,不是风吹树影和她自己想象的混合物,不是她梦的残余——非睡非醒的中间状态下瞬间瞥见的鬼怪。 那是一个怪物一个怪物一个大怪物要来吃掉我…… 人,不是怪物,是一个人。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看着她。风儿吹得屋子发出吱吱的声音,树影在他那张奇怪的、半隐半现的脸上舞动着。 怪物!大怪物! 这一次那个念头从她的大脑深层升到了她灯火通明的清醒意识大台上。她想再次逐走它,可是感到恐惧还是回来了。远处屋角的东西也许就是个人。可是即便如此,她还是越来越确信他的脸很不对头。要是能更清楚地看看他就好了! 你不会想看的。 一个人的声音低声提议。 可是我得对它说话,得建立联系。 杰西想,可旋即又以紧张、责备的语调回答自己,这个声音像是露丝和伯林格姆太太合为一体了。 别把那东西认做它,杰西理应认做他。把它当成一个人,也许他是在林中迷了路的某个人,和你一样害怕的一个人。 也许,这是个好建议。可是,杰西发现她不能把屋角的那个形体当做一个他。她也不认为影子里的那东西不是迷了路,就是受了惊吓。她感到来自墙角的是缓缓袭来的有害长波。 真是傻!对它说话,杰西!对他说话! 她试着清了清喉咙,发现那里没有什么东西——喉咙干如沙漠,滑如皂石。现在,她能感觉到她的心在胸腔里跳动,它跳动得很轻、很快,很不规则。 风儿在刮着,树影在墙和天花板上映出黑白图案来。使她感到像是陷入给色盲者看的万花筒里的女人。有那么一会儿,她想她看到了一个鼻子——又瘦又长又白——在那两只凝神的黑眼睛下面。 “谁——” 开始,她只能勉强发出耳语声,这声音在床的那头都不可能听见,更不用说屋子对面。她接下来,舔了舔嘴唇又试了一下。她意识到她的手痛苦地紧紧握成了拳头。她迫使自己松开手指。 “你是谁?”仍然是耳语,但比前次稍大些了。 那个身形不回答她,只是站在那里,细细的白手悬挂在胯边。 它的膝?膝盖?不可能,杰西——当一个人将双手垂在身体侧面时,手停在上臀部。 露丝答话了。她的声音压得如此低,如此恐惧,杰西差点都没听出来。 一个正常人的手到上臀部为止,那是你的意思吗?可是你想,一个正常人会在半夜时分潜入别人的家,然后当他发现屋子的女主人被铐在了床上只是站在屋角观看吗?只是站在那儿,没别的了? 然后,它真的移动了一只腿——也许这仅仅是树影让人分神的移动。这一次是她视觉的下部发现的。树影、月光和风混在一起赋予这整个事件很大的模糊性。杰西发现自己又怀疑起来访者的真实性了:她想,有可能她此时仍在睡眠中,她的有关威尔生日聚会的梦境朝着某个奇怪的新方向转变了……可是她并不真的相信——她确实是醒着的。 不管那只腿是否真的移动了(即便说确有一只腿的话),杰西的目光暂时被吸引到下面去了。她想她看到在那个东西的双腿间有个黑不溜秋的东西。不可能看出那是什么,因为办公桌的影子使那儿成了屋子里最暗的部分。可是她的脑子突然回到了那个下午。那时她一直试图说服杰罗德,她说的话是当真的。惟一的声音便是风。嘭嘭作响的门、吠叫的狗、潜鸟以及—— 放在来访者两腿间的地上的东西是个链锯。 杰西即刻便肯定了这一点,她的来访者早些时候一直在用它,可不是用它锯木柴的,他在锯的是人。狗跑开了是因为它嗅到了这个疯子临近的气味。这个人沿着湖边小路过来,用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摇晃着血迹斑斑的链锯。 停住!伯林格姆太太愤怒地大叫,立刻停止这种傻想,控制住自己。 可是她发现她不能停住,因为这是梦,也因为她越来越确信这个站在墙角的身形,这个像弗兰肯斯坦医生制造的怪物在闪电前一样静默的东西是真实的。然而,即便如此,他度过的下午是用链锯把人变成肉块?当然不是——那只是个受电影启发的夏日营地故事的变体。当你和其他女孩围火而坐,一边烤着水果软糖时,这个简单却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似乎那么好笑。可后来就非常可怖了。你躺在睡袋里发抖,相信每一个树枝发出的噼啪声都是那个湖边客来临的信号,那是个传说中头脑受损伤的朝鲜战争的幸存者。 站在墙角的东西不是湖边客,也不是用链锯的谋杀者。但地上确实有东西,(至少她相当清楚有东西),杰西推测,那可能是个链锯,可是它也可能是个皮箱……一个背包……一个推销员的样品箱…… 或者是我的想象。 是的,即使她在盯着它看,不管那是什么,她知道她不能排除想象的可能性。然而,以一种任性的方式,这只能加强了这种想法,即那东西本身是真的,而且她越来越难以排除那是种恶意的感觉。它是从缠绕不清的树影和粉状的月色中爬出来的。 它恨我,不管它是什么,它恨我。它一定恨我,不然它为什么只站在那儿不帮我呢? 她看着那张半隐半现的脸,看着那双似乎在圆而黑的眼窝里闪着贪婪渴求目光的眼睛,她哭了起来。 “请问,那里有人吗?”她低声下气,哭得哽哽咽咽,“要是有人,请帮帮我好吗?你看到这副手铐了吗?钥匙就在你身边,在办公桌上……” 什么也没有,没有动作,没有回答,它只是站在那里——也就是,如果它在那里的话——从它凶残的影子面罩后面看着她。 “如果你不想让我告诉任何人我看到了你,我不会告诉的。”她又试着说。她的声音颤抖、含混不清、或高或低,还直打滑。“我保证不告诉!我会多么……多么地感激……” 它注视着她。 只是如此,再没有别的了。 杰西感觉到泪珠滚落下她的双颊。“要知道,你吓坏我了。”她说,“你难道不说点什么吗?你不会说话?要是你真的在那儿,你难道不能对我说话吗?” 一阵细微却可怕的歇斯底里攫住了她,接着便飞离开去,她身上不可替代的宝贵部分却紧紧卡在了那种情绪的瘦削的手指中。她哭着,向一动不动站在墙角的那可怕形体乞求着。整个一段时间她都是清醒的,然而有时候却又飘进了那种奇怪的空白境地,当恐怖强烈到使人灵魂出窍时,才会进入那种境地。她听到自己哑着嗓子,带着哭腔地请求那形体,请它帮她脱开手铐,噢请帮帮忙请帮她脱开手铐。接着她又会进入那种古怪的空白境地。她知道她的嘴巴仍在动,因为她能感觉到。她也能感觉到嘴里发出的声音。然而当她处于空白境地时,那些声音不是话语,而只是不连贯的、喋喋不休的语流。她还能听见风在刮,狗在吠。意识到却不知道,听见了却不理解。在这个半隐半现的形体、这个可怕的来访者、这个不速之客使她产生的恐怖中,她失去了一切。她不能停止对它的凝视,它走形的窄脑袋,苍白的面颊,弯垂的肩膀……可是,越来越吸引她目光的是这东西的双手:那手指长长的手悬挂在那儿,往下停放在腿上的距离要比任何正常人的手可及之处远得多。在这种空白状态下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12——12——12,梳妆台上的时钟报告着,毫无帮助)。然后她会清醒一点点,会开始进行思维,而不只是经受无止境的各种不连贯的形象的冲击。她会开始听见嘴唇吐出字眼来,还不仅仅是喋喋不休的声音。可是,在那种空白境地她在不断前移,她现在的话语和手铐及梳妆台上的钥匙毫无关系了。而她听到的是一个女人带着哭腔的低音,被迫恳求得到一个答案——任何答案。 “你是谁?”她呜咽着,“一个人?一个魔鬼?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到底是谁?” 风在吹。 门在嘭嘭作响。 在她的面前,那形体的面孔似乎在变化……似乎向上皱着咧开了嘴。杰西感觉到她理智的中心最终开始摇摆了。在这之前,它曾以惊人的毅力承受着这种袭击。 “爸?”她低声说道,“爸爸,是你吗?” 别傻了! 伯林格姆太太叫道。可是,现在杰西感到勉力支撑的声音,摇摆着转向歇斯底里了。 别当呆鹅,杰西! 爸爸1980年就死了! 这没起到帮助,反而使事情变得更糟糕了。糟糕得多。汤姆·梅赫特葬在法尔茅斯家中的地下室里,离这儿不到一百英里。杰西惊恐发热的头脑坚持向她显示出一个驼背的形象:它的衣服和烂鞋上长满绿茸茸的苔藓,它悄然穿行于月色下的田野,匆匆穿过郊区新建住宅区之间一片片不规则的树林。随着它的降落她看见引力,在它衰老的胳膊肌肉上产生了作用,它的肌肉不断被神拉着,直至双手在两膝之侧悠悠晃动。这是她的爸爸。正是这个人,在她三岁时,用肩膀驮着她,让她快乐非常。在她六岁时,一个做鬼脸的小丑把她吓哭了,又是这个人给她安慰。也是这个人在她临睡前给她讲故事。直到她八岁——他说,八岁够大了,该自己读故事了。 这就是她的父亲,在日食的那天下午,自制了一些滤光镜,日全食的时刻将她抱在了自己膝上。这个父亲说,什么也不要担心……别担心,别回头看。可是,她当时想,也许是他在担心,因为他的声音浑厚,有点飘忽,一点点也不像他平常的声音。 屋角,那东西的嘴似乎咧得更开了。猛然间,屋里充满了那种乏味,那种半金属、半有机物的淡味,那气味使她联想起奶油牡蛎,联想到当你抓了一把硬币后手上发出的气味,以及雷雨之前空气的味道。 “爸,是你么?”她问屋角影子似的那东西。 不知从什么地方隐隐传来潜鸟的叫声。杰西感觉到泪珠从她的脸颊上滚落下来。此刻正在发生一件异常奇怪的事情,这件事她压根就没意料过,随着她越来越深信不疑这就是她的爸爸,是汤姆·梅赫特站在屋角,也不管他是否已死去十二年,这时恐惧开始离她而去了。刚才她缩起了双腿,可是现在她将腿放回原处,伸开了它们。她这么做时,她的一块碎梦又出现了——爸爸的小姑娘,用薄荷露牌口红涂在她的胸前。 “好的,来吧。”她对那形体说。她的声音有点嘶哑,却沉稳。“这就是你回来的原因,是吗?那么,来吧。无论如何,我怎么能阻挡住你呢?” 只要答应我事后解开我的手铐。答应我,为我开锁,让我走。 那身形不做任何形式的回答,只是站在那棍似的树影与梦幻般的月色下,朝她咧着嘴,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1——12——12,梳妆台上的钟指示着,似乎暗示时间流逝的整个概念是个错觉,时间事实上已完全凝固),杰西想,也许她一开始是对的,这里实际上根本没有人和她在一起。她开始觉得自己像个风标,处于那种恶作剧般跳跃腾挪的大风的股掌之中。在一场大雷雨或龙卷风之前,有时会刮这种风的。 你爸爸不可能死而复生。 伯林格姆太太说。她竭力稳住声音,却悲哀地没能做到。尽管如此,杰西仍向她的努力致以敬意。不管发生什么事,太太仍然坚守在那里,不断给她出主意。 这不是恐怖片,也不是《弱光层》的片断,杰西,这是真实的生活。 可是她的另一部分——这一部分也许是她头脑里一些真正的不明者的声音之家,并不是潜意识在她有意识的头脑某处搭建窃听装置,这个东西像个荒谬的(也许是超自然的)影子拖曳在逻辑的脚跟后面。这个声音坚持认为事情在黑暗中起了变化。它说,当一个人独自待在黑暗中时,事情尤其会起变化。在这种时候,装有想象力的箱子上的锁便会脱落,任何事——任何一些事也许都会被释放出来。 它可能是你的爸爸。 她身上十分陌生的这一部分低语道。杰西打着寒颤把它认做是混合着疯狂与理智的声音。 可能是的,决不要怀疑。光天化日下,人们几乎总是安全的,不会受到鬼怪幽灵或刚死之人的侵扰。在夜晚如果和别的人在一起时,通常也是安全的。可是当一个人独自待在黑暗中时,所有赌注全完,一切都变了。独自待在黑暗中的男男女女们就像是一扇扇敞开的门,杰西,要是他们大吼或尖叫救命,天知道有些什么样可怕的东西会回答?在他们孤寂地走向死亡的时候,谁知道他们看到了些什么呢?有些人不管在他们的死亡证明上写的是什么字样,他们也许死于恐惧,这是不是非常难以使人相信? “我不相信那一点。”她语调含混、声音发抖地说。她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努力表明她其实并没有感到的坚定。“你不是我爸爸!我看你不是任何人!我想,你只是月光造出来的东西!” 仿佛回答她的话,那形体以一种鞠躬的姿势讥讽似地朝前倾来。有一会儿,它的脸——这张脸太真实了,无法怀疑——从影子中凸现出来。惨淡的月光透过天窗将它的五官抹上了艳丽的金色,杰西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尖叫。这不是她的父亲,她在来访者的脸上看到的是邪恶与疯狂,相比之下,即便爸爸在冰冷的棺材里已躺了十二年,她也会欢迎她爸爸的。此刻,那双眼窝深深的眼睛闪着可怕的光在看着她,眼眶发红,密布着一圈皱纹。嘴唇向上扭曲着,嘴巴咧开了,露出变了色的日齿和参差不齐的犬牙,这些牙似乎差不多和那野狗的尖牙一样长。 黑暗中它的一只白手提起了它脚边的一件东西,这件东西她一半看见、一半凭直觉发现过。开始她以为它从小屋里拿了杰罗德的公文包,杰罗德在这里时将小屋用做书房。可是当它将盒子形状的东西提到光线下时,她看到它比杰罗德的公文包大得多,也旧得多。看上去它就像那种旅行推销员曾经携带的样品箱。 “求求你了。”她无力地、气喘吁吁地低声说道,“不管你是谁,请别伤害我。如果你不想放我就不放开我,这没关系,可是请你别伤害我。” 嘴咧得更大了,她在嘴的深处看到了微小的闪光——显然,她的来访者镶有金牙,或用金子补过牙,就像杰罗德那样。它似乎在无声地发笑,仿佛她的恐怖使它满足。然后它的长手指就去打开箱子的锁扣。 13 我在做梦,我想。现在确实像在做梦。噢,谢天谢地,是像做梦。 它对着她打开了箱子。箱子里满是骨头和珠宝。她看到了手指骨,戒指、牙齿、手镯,尺骨以及小挂件。她看到一颗大得足以使一头犀牛窒息的钻石,钻石在一个婴儿胸腔僵硬却纤弱的曲线里闪烁出不规则四边形反射着乳白色的月光。她看到了这些东西,希望它们是梦。是的,希望它们是梦。可是要说是梦的话,这是她从来没做过的。这就是梦境——被手铐缚在床上,一个疯子默默地炫耀它的财宝——这像是做梦。然而,那感觉…… 感觉是真的。无法回避。感觉是现实。 站在墙角的那东西捧着打开的箱子让她查看。它一只手托着箱底,另一只手插进乱糟糟的一堆骨头和珠宝里搅和着,发出了喀嚓声和窸窣声,听起来像是塞满灰尘的响板。它一边这样做,一边瞪眼看着她。不知怎的,那张怪脸上发育不良的五官因为傻笑而向上堆挤着,它无声地呆头呆脑地咧着嘴,得意洋洋地问声笑着,弯垂的肩膀一起一伏。 不!杰西尖叫起来。可是她发不出声来。 突然,她觉得有人——很可能是伯林格姆太太。天哪!她竟然过低估计了那位夫人的内心毅力——跑向她头脑中主管机器的开关。太太看见了缕缕的烟开始通过关闭的门缝漫出来,她理解了其中的意思,于是最后不顾一切作出努力,要在电机过热,轴承停转之前关掉机器。 面前的那个咧嘴笑的人形把手向箱底抄去,月光下,它将满手的骨头和金子伸向杰西。 杰西无法忍受了,她脑子里划过一道闪亮,然后光亮便熄灭了。她不像华丽的舞台剧中女主人公那样姿态高雅地昏厥过去,却是猛然向后一倒,就像被绑在电椅上的谋杀犯死囚,身上第一次给通了电流。无论如何这样她的恐怖便结束了。这暂时来说是的。杰西·伯林格姆没发出一声抗议便一头栽进了黑暗。 14 过了一段时间后,杰西挣扎着暂时回到了清醒状态。她只意识到两件事:月亮已经移到了西富,她吓坏了……开始她不知道怕的是什么。 接着她便想起来了:爸爸曾在这里,也许还在这里。那东西看上去并不像他,确实不像,但那只是因为爸爸用的是日食那天的面孔。 杰西费劲地坐起来,她用脚使劲推着,床罩都蹬到她的身下了。 然而,她无法用胳膊做很多事了。在她昏迷之际,刺痛的针似已逃逸。现在胳膊毫无知觉,就像一对椅子腿。她睁大着映着月色的眼睛朝办公桌旁的屋角看去。 风已止息,树影也停止摇曳了,至少暂时如此。暗夜中的那位不速之客已经走了。 也许没走,杰西——也许它只是换了个地方。也许它就躲在床下。这个想法如何?如果是这样,它可以随时伸出一只手来放在你的臀部。 起风了——只是一阵轻风,不是狂风——后门发出了微弱的嘭嘭声。这些是仅有的声响了。 狗已闭口不叫了。正是这一点,而不是任何别的事,使她确信那个陌生客已经走了。她独享此屋了。 她的目光落到了地板上一大堆黑糊糊的东西上。 还有杰罗德。不能忘了他。 她把头靠回去,闭上了眼睛。 她意识到喉咙稳定而有节奏地跳动着,她不想清醒得足以将那种跳动转变成其真实含义:干渴。她不知道是否能从漆黑一片的无意识状态进入正常的睡眠,但是她知道那正是她所想做的事,比任何别的事更想——除非也许有人开车过来救她——她想睡觉。 这里没有人,杰西——你知道这一声、,是不是? 荒谬之极,这是露丝的声音。语言刻薄的露丝,她公开宣布的格言是从南希·辛娜特拉的一首歌上抄袭来的。“将来有一天这双靴子会踩遍你的全身。”这个露丝,现在成了月光下一堆抖动着的果冻。 接着说吧,宝贝。露丝说。想怎么戏弄我,就怎么样戏弄我吧——也许,我甚至活该——可是别蒙骗自己,这里没别的人。你的想象力放了点幻灯片,就这么回事。一切就是如此。 你错了,露丝。伯林格姆太太平静地回答。确实有人在这里。杰西和我都知道那是谁。他并不完全像爸爸,可这只是因为他用的是日食那天的面孔。然而,面孔并非重要的部分。他看上去有多高也不重要——他穿的也许是双带有特殊高跟的靴子。也许人穿的靴子带有插跟。说不定他是踩在高跷上呢。 高跷!露丝惊叫着。哎哟,我的天哪。我什么样的话都听到了!别管事实,这个人在里根总统就职之前就死了。小礼服从干洗店拿回来了。汤姆·梅赫特行动那么笨拙,他本来应该去买份下楼保险。高跷?噢,宝贝,你在愚弄我! 这无关紧要。伯林格姆太太带着一种安详的神态,固执地说。那是他,不管在哪里我都会闻出那种气味——那种厚重的热血气味。并不是牡蛎或硬币的气味。甚至也不是血的气味。那味道是…… 这个念头打散了,飘流开去。 杰西睡着了。 15 1963年7月20日的那天下午,由于两个原因她最终和爸爸单独留在了落日道。 一个原因是另一个原因的掩护。这掩护便是,她声称她仍然有点害怕古莱特夫人,即使那起饼干及打手事件已过去至少五年了(也许近六年了)。真正的原因很简单,并不复杂。在这样的一生只经历一次的日全食事件中,她想和爸爸在一起。 她妈妈这样怀疑过。她丈夫四处支使她,好像她是颗棋子。她十岁的女儿也让她心烦。到那时,那件事实际上已成既成事实。杰西先去找了爸爸。她离十一岁生日还有四个月,可那并不意味着她是傻瓜。 莎莉·梅赫特的怀疑是真的:杰西有意精心策划了一场战役,旨在允许她和爸爸一起度过日食那一天。 很久以后,杰西想,这就是使她闭口不谈那天发生的事的另一个原因。也许有些人——比如说她妈妈——会说她无权抱怨,事实上她咎由自取。 日食的前一天,杰西发现爸爸坐在他屋子外面的平台上,他在读着一本平装书《勇者小传》,而他的妻子、儿子和大女儿在下面的湖里欢笑着游泳。 她在他身旁坐下,他朝她笑了笑,杰西也回以微笑。为了这次面谈,她用口红涂亮了嘴唇——薄荷露牌口红,事实上是梅迪送她的生日礼物。杰西第一次试涂时并不喜欢——她认为这是婴儿色——可是爸爸说过相当漂亮,这句话就把它变成了她有限的化妆品中最宝贵的一样东西了。像这样的东西,应善加珍藏,只有在特殊场合才能使用。 她说话时,他洗耳恭听,可是他并不特意努力去掩饰他感到好笑的怀疑眼神:你真的是想告诉我,你仍然害怕阿德瑞娜·古莱特?她重复完她常常讲述的故事:她伸手去拿盘子里的最后一块饼干,吉莱特太太如何打了她的手。这时他问道:那件事一定是早在……我不知道,可那时我在为敦宁格工作,所以,一定是1959年以前的事了。这么多年以后你仍然害怕?‘这绝对是弗洛伊德分析的那种心理。亲爱的! 嗯……你知道……只是有一点儿害怕。她大睁着眼睛,极力传递的意思是,她说一点儿,含义是非常害怕。事实上。她不知道她是否仍然害怕那老喘气鬼,但她确实知道,她将吉莱特夫人看做是蓝头发的老妖怪。 这也许是她能看到的惟一一次日全食。 她无意在吉莱特的陪伴下度过那一天,如果她能想点办法,能和爸爸在一起观看的话。她对爸爸的崇敬无法用言语表述。 她估量着他的怀疑程度,宽慰地得出结论,那种怀疑是友好的,也许,甚至是带有阴谋的,她笑着补充道:可是我还想和你待在一起。 他将她的手举到他的嘴边,像个法国绅士似地吻了吻她的手指。那天他没有刮胡子——他在营地时常常不刮胡子——他扎人的胡子磨擦着她的手,她起了一阵快活的寒颤,胳膊直至背上都起了层鸡皮疙瘩。 Comme tu es douce(因为你甜美),他说,Ma jolie mademoisella.Je t’aime(可爱的小姐,我爱你)。 她咯咯地笑起来。她不懂他说的蹩脚法语,但突然确信一切都将如她所愿地进行。 那会很好玩的。她快乐地说。就咱们俩。我可以做顿早晚饭,我们可以就在这里吃,在平台上。 他咧嘴笑了。Eclipse Burgers a deux(两人吃的日食汉堡)? 她笑了。她高兴地又是点头又是拍手。 接着他说了件事,即便在当时,她也认为有点奇怪。因为他不是那种很讲究衣着样式的男人:你可以穿上你那件新的漂亮的太阳裙。 当然。如果你希望的话。她说道,尽管她脑中想过请妈妈试一试,或者交换这件裙子。它的确相当漂亮——如果你不介意那鲜艳刺目的红黄相间的条纹的话——可是,它也太小太紧身了。妈妈是从西尔斯大厦订购的,主要凭猜测大致判断尺寸。这个尺寸比杰西头年的尺寸大一码。情况是她长得稍快了点,在许多方面都是如此。可是,只要爸爸喜欢……只要在日食这件事上他站到她这一边,帮她活动…… 他的确站到了她这一边,而且像大力神似地活动。那天晚上,晚餐后(还喝了两三杯芳醇的红葡萄酒),他对妻子提议,第二天去华盛顿山顶“观看日食”的活动不要让杰西参加了。他们夏天里的大多数邻居都打算去。阵亡将士纪念日刚过,他们便开始去哪里,以及就怎样观看即将来临的天体现象这一话题举行了一些非正式会议(在杰西看来,这些会议就像通常那种费用均摊的夏季鸡尾酒会)。他们甚至给自己起了个名字——达克斯考的太阳崇拜者们。这些崇拜者们为那个场合租了一辆校区的小公共车,打算旅行登上新罕布什尔最高的山顶。他们装备着盒饭。太阳镜、带有特别滤光器的照相机……当然还带着香槟酒,很多很多的香槟。对杰西的妈妈和姐姐来说,似乎所有这些才是浮华、妙趣无穷的定义。而在杰西看来,这似乎是一切索然无味事情的本质。 7月19日傍晚,晚饭后她出来上了平台。大概想在太阳落山之前读二三十页刘易斯先生的《迈出寂静的星球》。她的真实目的远没有这样与智力有关。她想听着她父亲提出他的——他们的建议,而且无声地支持他。好几年前她和梅迪已经意识到,这座夏屋的起居室兼饭厅有着特别的传音效果。也许是由它角度陡直的高高的天花板造成的。杰西晓得,甚至威尔也知道那里的声音能传出来达到平台。只有他们的父母似乎没有意识到,这屋子不妨说是装了窃听器。他们饭后在那个屋里一边啜饮着上等白兰地酒或咖啡,一边做出一些重要决定。可是早在总部下达行动命令之前,大多数决定都已为人所知(至少两个女儿已经知道)。 杰西注意到自己把刘易斯的小说拿颠倒了。幸而赶在梅迪碰巧过来之前纠正过来,不然她会大声嘲笑她的。她对自己做的事感到有点内疚——当你认真考虑这事时,与其说是支持爸爸,倒不如说更接近于偷听——可是她还没有内疚到停止这么做的地步。事实上,她认为自己还站在道德分水岭的正确一边。毕竟,这并非像她躲在柜子里或者别的行为。她就坐在屋外,沐浴在落日的金色光辉里,整个人都在别人的视野中。她手捧着书坐在屋外的这个地方,思索着火星上是否有日食,如果有的话,上面的火星人会不会观看。如果她父母以为他们所说的话没人能听见那仅仅是因为他们坐在屋内的桌边。这是她的过错吗?难道她应该进屋告诉他们这个情况? “我不这么想,我的爱。”杰西不知天高地厚地模仿着伊莉沙白·泰勒在《热锡屋顶上的猫》中所用的语调说。然后,她将手捂住傻笑着的嘴巴。她想,她也能避开姐姐的干扰,至少暂时能这样。她听见梅迪和威尔在下面的娱乐室里温和地为玩什么游戏争吵。 我真的以为,她明天和我留在这里不会对她有什么坏处,你看呢?她爸爸用他最打动人心的温和语调在问。 是的,当然不会。杰西的妈妈回答。可是,这个夏天她和其他人一起去某个地方也不会就要了她的命。她已经完全变成了爸爸的女儿了。 上个星期,她和你及威尔一起去看了礼拜堂里的木偶演出。你不是告诉我她实际上是和威尔待在一起的——甚至还用自己的零花钱为他买了支冰淇淋——而你进了拍卖会? 这对我们的杰西来说不算牺牲。莎莉回答,她听起来口气几乎有些严厉了。 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她去看木偶演出是因为她想去,她照顾威尔也是因为她想这么做。严厉的语调让较为熟悉的语调取代了:恼怒。你怎么能懂我的意思呢?那语调问道,你作为一个男人,怎么可能懂呢? 最近几年来,杰西越来越频繁地在她母亲的声音里听到这种语调了。她知道,那部分原因是随着她长大起来,她自己听到的事情也多了。可是她很清楚,那也因为她妈妈比她以前更加频繁地使用那种语调了。杰西理解不了,为什么爸爸的那种逻辑总是会使妈妈那样发怒。 怎么一下子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成了担心的原因?汤姆在问。恐怕也成了反对她的一个标记?要是她除了家庭道德外也产生了社会道德心,我们怎么做呢?莎莉?把她放进任性女孩之家吗? 不要以那副神气十足的样子对我!汤姆。你完全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不,这一次,你把我弄糊涂了,亲爱的。这应是我们的暑假,记得吗?我总是这样认为,人们度假时,应该做自己想做的事,和想与之相处的人待在一起。事实上,我想就这么回事。 杰西笑了,她知道除了大叫外,事情到此为止了。明天下午日食开始时,她将和爸爸一起留在这里,而不和老喘气鬼以及其他达克斯考的太阳崇拜者们一起去登华盛顿山顶了。她的爸爸就像一个世界级的棋手,他和一名有才华的业余选手做了番较量,现在制服了她。 你也可以去,汤姆——要是你去杰西也会去的。 这句话很狡猾,杰西屏住了呼吸。 我不能去,亲爱的——我要等戴维·亚当斯的电话,有关布鲁金斯的药品投资组合的事,非常重要……这事风险也非常大。在这一步上,和布鲁金斯打交道就像和雷管打交道。可是和你坦率地说吧:即便我能去、我也不敢保证会去的。我不是傻子,不知道有关吉莱特妇人的事,可是我可以和她相处。而另一方面,那个可恶的斯利福特—— 嘘,汤姆! 别担心——梅迪和威尔在楼下,杰西出去了,就在前面平台上——看到她了? 就在这一刻,杰西突然弄清楚了,她的爸爸确切知道起居室兼餐厅的声音效果。他知道他的女儿将听见他们谈话的每一个字。希望她听见每一个字。一阵温暖的颤栗顺着脊背传到了她的腿上。 我早就该知道会谈到迪克·斯利福特的!听起来妈妈既愤怒又高兴。这种混杂的情绪使杰西的脑子打起转来。在她看来,似乎只有成年人才能用这许多疯狂的方式把这种情感混合起来——如果感情是食物的话。成人的感情就像是涂了巧克力的牛排,夹有菠萝块的土豆泥,洒了辣椒粉而不是糖的油炸果仁。杰西想,做一个成人似乎更像是接受惩罚,而不是一种酬劳。 这真是恼人,汤姆——那个人六年前向我献过殷勤。他喝醉了。以前那些日子里他总是醉醺醺的。可是他已经戒除了不良行为。波莉、伯格荣告诉我,他去参加了戒酒协会,而且—— 真妙啊!她爸爸干巴巴地说。我们给他寄一张痊愈贺卡,或者一枚功勋奖章,莎莉? 别油腔滑调了,你差点打断了他的鼻梁—— 是的,确实如此。当一个人走进厨房想再喝些饮料时,却发现路那边的醉鬼一只手放在他妻子的屁股上,另一只手放在她前身的下部—— 别在意,她严厉地说。可是杰西想,由于某种原因,她妈妈的声音听起来差不多是高兴。她越来越好奇了。 问题在于,你早该发现迪克·斯利福特并不是阴间的恶魔。杰西也早该发现,阿德瑞娜·吉莱特只是个孤独的老妇人,她曾经在一次草坪聚会上打了她的手,开了个小玩笑。现在,请你不要再朝我发疯了,汤姆。我并不是说那是个好玩笑,不是的。我只是说阿德瑞娜不知道。她并没有恶意。 杰西低头看到她右手拿着的平装本小说几乎折成双的了。她的妈妈,一个以优等成绩(不管那是什么意思)毕业于瓦萨学院的女人,怎么可能这么傻呢?在杰西看来,答案似乎够清楚的了:不可能。要么她知道得更清楚,要么拒绝接受事实。不管你决定哪一个是正确答案,得出的结论相同:当被迫在两者之间做出选择,要么相信夏天住在路那头的丑老太太,要么相信自己的女儿时,莎莉·梅赫特选择了老喘气充。是个好交易,呃? 要说我是爸爸的女儿,那就是原因。那个以及她说的所有其他事都类似这些。这就是原因。可是我根本不能告诉她,她自己也决不会看出来。一万年也看不出来。 杰西强迫自己放松手里的平装书。吉莱特当时确实有意那么做的,她有恶意。可是爸爸怀疑她不再害怕那老太婆,与其说怀疑错了,也许倒不如说是正确的,反正一回事。她还是要达到她的目的,和爸爸待在一起。所以,不管妈妈说些什么都无关紧要,是不是?她将和爸爸一起待在这里。她不需要去和老喘气鬼打交道了。那些好事情将会发生,因为…… “因为他为我辩护。”她自语道。 是的,那就是结果。她爸爸为她辩护,她妈妈朝她攻击。 杰西看见黑暗的天空中金星闪着祥和之光,她突然意识到她在外面的平台上,听他们围绕着日食的话题——以及有关她的话题谈话——差不多有四十五分钟了。那天晚上,她发现了生活之中一个细微的却是有趣的事实,即:当你偷听有关你自己的谈话时,时间过得最快。她几乎想都没想,就举起手来,将手握成管状,像往常那样,捉住星星又放掉星星:希望万事如愿,心想事成。她的愿望即将得到满足。这愿望就是得到允许明天和爸爸一起留在这里。无论如何和他待在一起。只是两个人,这两个人知道如何互相辩护。这两个人坐在屋外的平台上,吃着两个人的日食汉堡……像一对结婚已久的夫妇。 至于迪克·斯利福特,他后来向我道了歉,汤姆。我不记得是否对你说过这事—— 你说过,可是我不记得他可曾向我道过歉。 也许,他害怕你会敲掉他的脑袋。或者至少可能这么做。 莎莉回答。她又用起那种杰西发现非常奇特的语调来——那种语调似乎令人不安地夹杂着幸福、高兴与愤怒。杰西想了一会儿,有没有可能既以那种声音说话,同时精神还完全正常。接着她迅即彻底掐灭了那个想法。 在我们完全离开这个话题之前,我还想再说件阿德娜·吉莱特的事。 请便。 她告诉我——在1959年,也就是过了整整两个夏天以后——那年她经历了变化。她从来没特别提到杰西和饼干事件,但我想她是想道歉。 噢。这是爸爸最冷静的、最具有律师风格的“懊”。你们两位女士可想过将这个信息传递给杰西,向她解释其中的含义? 妈妈沉默无语了。杰西仍然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经历变化”是什么意思。她向下看去,发现又一次紧抓着书,将它折过来了。她再次迫使自己松开手。 或者表示道歉?他的语调轻柔、亲切、有力。 别盘问我了!莎莉思考着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脱口而出。这是你的家,不是高等法院,提请你注意! 是你提起这个话题的,不是我。他说。我只是问—— 噢,我真烦你那种曲解一切的作风。莎莉说。杰西从她的语调听出,她要么在哭,要么马上就要哭了。她记事以来第一次,妈妈的哭声在她心里没有引起同情,没有欲望要跑过去安慰她(也许在安慰的过程中自己也放声大哭)。她感到了一种奇怪的、冷漠的满足。 莎莉,你心绪不好。我们为什么不只是—— 你这该死的总对我乱吼,和丈夫拌嘴就是这样,难道这不很奇怪吗?那是不是你听到过的最古怪事情?你知道我们在争辩什么?我来给你个提示,汤姆——那并不是阿德瑞娜·吉莱特,不是迪克·斯利福特,也不是明天的日食。我们在为杰西争辩,为我们的女儿,还有什么别的新奇之事呢? 她眼里含着泪水笑了起来。她一边擦了根火柴点着了香烟,一边发出干涩的抽泣声。 人们不是这样说吗?吱嘎作响的轮子总能得到润滑油。那就是我们的杰西,对不对?吱嘎作响的轮子。从来不十分满意做出的安排,直到她有机会加以修正才行。从不满意别人做的计划。从来不能安安生生地待着。 杰西惊恐地在她母亲的声音里听到非常接近于憎恨的东西。 莎莉—— 没关系,汤姆。她想和你待在这里?好的。不管怎样,她是不会乐意随我们走的。她要做的就是找姐姐打架,嘀嘀咕咕吵着要照看威尔,换句话说,她要做的就是吱嘎作响。 莎莉,杰西极少嘀咕,而且非常好地—— 噢,你不了解她!莎莉·梅赫特叫道。她声音里的怨恨使杰西缩回了椅子里。我向上帝发誓,有时候你的表现仿佛她是你的女友,而不是你的女儿! 这一次,长长的停顿属于她爸爸了。当他再度说话时,声音轻柔、冷静。那样说很不好,可以理解,却不公平。他终于回答道。 杰西坐在平台上看着金星,感到沮丧的心情朝着恐怖之类的情绪发展。她突然有了个欲望,想再次握起手来捉星星——这一次是希望一切都离开。她以请求爸爸开始,希望他处理好事情,这样明天她就能和他一起留在落日道了。 接着,传来了妈妈拉椅子的声音。我道歉,莎莉说,尽管她的声音听起来是愤怒的,杰西想,她现在听起来也有一点担心。明天留着她吧,如果那是你想要的!好的!妙啊!你尽管留着她吧! 接着传来她鞋跟快速敲着地面离去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又传来爸爸给自己点烟打火机发出的咔嗒声。 平台上,杰西热泪盈眶——感到羞耻、伤害、宽慰的泪水。争吵没发展到更坏的地步便结束了……不过最近以来,难道她和梅迪不是已经注意到父母的争吵越来越响,越来越激烈了?而且争吵之后他们之间的冷淡恢复得较为缓慢?有没有可能他们—— 不,她没想完便打断了自己的思路。不,不是这样的。一点也不可能。所以闭上嘴巴。 也许,改变场景也会改变思绪。杰西站了起来,沿平台阶梯跑了下去,然后顺着小路走到了湖边平地。她坐在那儿,朝水里扔着石子,直到半小时后爸爸出来找到了她。 “明天在平台上两个人吃日食汉堡。”他说着亲了亲她的颈侧。他已经刮了胡子,下巴光滑。可那种美妙的轻微颤栗还是再次传到了她的脊背。“一切都安排好了。” “她生气了吗?” “没有。”爸爸轻快地说,“她认为两种方式都不错。因为你这星期的家务活已做完了,而且——” 她已经忘记她早些时候的直觉,即:有关起居室兼餐厅的隔音效果他知道的大大超过他流露出来的。他这种大度的谎言深深感动了她,她几乎要放声大哭了。她向他转过身去,用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用猛烈的小小亲吻覆盖了他的脸颊和嘴唇。他最初的反应是惊愕。他的双手猛地往回一抽,接着,仅仅一会儿,便捂住了她胸前的两个小苞。那种颤栗的感觉再一次穿过全身,不过这一次强烈得多——强烈得几乎感到痛苦,像电击似的——随着这种感觉,像是某种古怪的似曾经历的错觉,她又产生了成人奇怪的矛盾感:在那个世界里,你什么时候想要,就可以预订黑刺莓肉糕,或者用柠檬汁煎的鸡蛋……在那个世界,有些人实际上真的这么做。接着,他的双手在她的周身游动,最后稳稳地落在了她的肩胛骨。他热情地紧拥着她,说他们在不该待的地方逗留的时间超过了本应打住的时间一会儿,她几乎没注意到。 我爱你,爸。 我也爱你,宝贝儿。千爱万爱。 16 日食那天,黎明时分天气便又热又闷了,不过相对来说天空晴朗——天气预报员们曾警告说,低沉的乌云将遮蔽那天体现象。这一警告似乎证明是没有根据的,至少在缅因州西部地区如此。 大约十点钟时,莎莉、梅迪和威尔离开去赶达克斯考太阳崇拜者们的公共汽车了(临走前,莎莉在杰西面颊上无声地、僵硬地吸了一口,杰西也同样回报)。他们把汤姆·梅赫特留给了前一夜他妻子称之为“嘎吱作响”的轮子的那个女孩。 杰西换下了短裤与营地t恤衫,穿上了她的新太阳裙。这件裙子很漂亮(也就是说,如果不介意那鲜艳刺目、红黄相间的条纹的话),但是太紧了。她喷了一点梅迪的美参牌香水,用了点妈妈的约多拉牌除臭剂,又涂了点薄荷露牌口红。尽管她从来不是那种爱在镜子前逗留的人,左打扮,右讲究(那是妈妈的话,比如对梅迪说,“梅迪,别再左打扮,右讲究了,从那里出来)。那一天,她还花了些时间把头发盘了上去,因为爸爸曾就那个特别发型恭维过她。 她别好最后一根别针,伸手拉开卫生间的电源开关,站在那儿。镜子里与她对视的似乎不像个小女孩,却像个少女。这并不是因为太阳裙突出了她微隆的胸部,那部分得再过一两年才能真正成为乳房。不是因为她的口红,也不是她的头发,头发笨拙地盘了上去,形成了个古怪的髻。是因为所有这些加在一起。整体要比部分大,因为……因为什么,她不知道。也许是她卷上去的头式突出了颧骨部分,或者是她裸露的颈部曲线,那比她胸前似蚊咬过的红痘或她那假小子似的没有臀部的身体更有性感。要不只是她的眼神——一种亮闪闪的东西,不是在今天以前隐藏起来了,就是根本没有过。 不管那是什么,这使她又逗留了一会儿,看着她的映像。突然她听到了妈妈在说:我向上帝发誓,有时候,你的行为仿佛她是你的女友,而不是你的女儿! 她咬着粉红色的下嘴唇,眉头微皱,她记起了头天晚上的事情——他碰她时传遍全身的那种颤栗,他手放在她胸前的感觉。她感觉到产生那种颤栗,她不让它发生。为你不理解的东西产生颤栗没有意义,也不值得去想它。 这建议不错。她想。她关掉了卫生间的电灯。 随着中午过去,下午朝着日食发生的实际时间临近,她发现她越来越激动了。她将手提式收音机调到了NCh电台,这是北康维的摇滚乐电台。她妈妈讨厌这个台,听了三十分钟的德尔·山依,迪·迪、夏普以及加瑞的“美国”联唱,不管是谁在收听(通常是杰西或梅迪,有时是威尔),她总要他们转到古典音乐台,这是从华盛顿山顶上播送的。可是今天她爸爸似乎欣赏这音乐,他随着音乐打着响指还哼哼着。一次,当丢普瑞唱到《你属于我》这首歌时,他唐突地用胳膊将杰西揽过来,沿着平台舞了起来。三点半左右,杰西安置好烤肉架。离日食的开始还有一个小时。她去问爸爸要吃两个汉堡,还是只吃一个。 她在屋子的南边找到她,就在她身处的平台下面。他只穿着一条棉布短裤(一条裤腿上印着耶鲁体育几个字)。手上戴着加了衬垫的烤炉手套。他的额上系着条扎染印花大手帕,用来挡住眼睛上方的汗水。他蹲在一小堆用生草皮燃着的烟火边。短裤和印花大手帕衬在一起使他看上去古怪,却富有活力。杰西在她成年的夏天里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了她妈妈当年爱上的这个人。 几块方玻璃——从一间旧棚屋窗户玻璃的碎片中仔细切割出来的——堆在他的身边。他将一块玻璃举在火里升起的烟中,用烤肉夹钳夹着玻璃两边翻转着,好像那是某种奇特的营地风味小吃。杰西放声大笑——主要是烤炉手套使她觉得好玩。他转过身来,也咧嘴笑了。她脑中划过一个念头,这个角度使他有可能抬头看到她的裙子里面。可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毕竟他是她的父亲,不是住在小艇船坞那儿某个精明的男孩,比如端内·考森。 你在干什么?她咯咯笑着问。我想,我们要吃汉堡当午饭,不是玻璃三明治! 这是日食视镜,不是三明治,宝贝儿。他说,如果你把两三块这样的玻璃放在一起,就可以透过它们看日食的全过程,却不伤害眼睛。我在书上读到过,得非常小心。你可能会灼伤视网膜,甚至不知道已经灼伤,直到以后才知道。 哎哟!杰西微微抖了抖。烧伤了自己竟然还不知道,这个想法严重得令人难以置信。爸爸,日全食还有多长时间? 不长了,一小时左右。 嗯,多做些这种视透镜什么的来着——我不想烧坏眼睛,吃一个日食汉堡,还是两个? 如果是大的,一个就行了。 好的。 她转身要走。 宝贝儿? 她回头看着他。这个矮小壮实的男人,额头上渗着细碎的汗珠。这个男人和她后来嫁的男人一样体毛很少。可是他既没有杰罗德的厚眼镜,也没有他的大肚子。有一会儿,这个男人是她的爸爸这一事实毫不重要了。他多么英俊,看上去多么年轻,她再次被打动了。当她注视着他时,一滴汗珠往下滚落到他的肚子上,就在他的肚脐旁边,在他的子鲁短裤松紧带的腰际留下了一块深色小点。她转过眼来看他的脸,突然微妙地意识到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即便在某种程度上那双眼被烟熏得眯起来了,仍然绝对在熠熠发光,如同拂晓的晨熹照在冬日的水面。杰西发现自己得咽口唾沫才能答出话来。她的喉咙发干。也可能是他生的干草皮火冒出来的刺鼻烟味造成的,也可能不是。 干嘛,爸? 他好长时间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向上看着她,汗珠缓缓地沿着他的脸颊、额头、胸、肚子流淌。杰西突然害怕起来。接着他又笑了,于是一切如常。 今天你看上去非常漂亮,宝贝儿。事实上,要是这句话听起来不让你反感的话,你看上去很美。 谢谢——听起来一点儿不令人反感。 他的话使她非常高兴(特别是头天晚上听了妈妈愤怒的重要评论后,或许正因为那些评论的原因),她的喉咙哽住了,有一会儿她直想哭。她朝着他那个方向行了个屈膝礼,然后匆匆回到了烧肉架那儿,她的胸膛里心脏不停地咚咚打着小鼓。她妈妈说的其中一句话,最糟糕的一句试图钻进她的脑中。 你的行为仿佛她是你的…… 杰西无情地压碎了这个念头,就像她会压碎一只嗡嗡乱叫的黄蜂一样。可是她还是感到被一种成年人的疯狂的复杂感情攫住了——肉汁冰淇淋,肚子里填塞着酸味球糖的烤鸡——她似乎不能完全摆脱它。她甚至也不能确信她想摆脱。在她的脑海里,她不断地看到那一滴汗珠懒懒地往下流淌到他的肚子上,被棉布短裤吸收掉,留下那个深色小斑点。她动荡不安的情绪主要来自这一形象。她不断地看到它看到它,还是看到它,真是发疯了。 嗯,那又怎么样呢?这是个疯狂的日子,就是这样。甚至太阳也要做出疯狂的举动。为什么不随它去呢? 是的,有一天将扮成露丝·尼尔瑞的那个声音表示同意。为什么不呢? 日食汉堡包,上面点缀着炒蘑菇和红色的淡味洋葱,颇具妙趣。它们肯定使你妈做的那一炉汉堡黯然失色了。爸爸对她说。杰西咯咯大笑起来。他们在汤姆·梅赫特的别墅平台上吃着,膝盖上平放着金属盘子。他俩之间放着一个平台小圆桌,桌上散放着调味品、纸盘以及观看日食的全部物件。观察装备包括宝丽来太阳镜、两个用薄纸板自制的反射盒,那种盒子家里其他人随身带到华盛顿山上去了。用烟熏黑的玻璃片,还有从厨房炉边的柜子里拿来的一堆热药棉。烟熏的玻璃片不再发烫了。汤姆告诉女儿说,他并不非常胜任切割玻璃这件工作,他担心有的玻璃片的边上仍然会有些缺口或参差不齐的地方。 我最不希望的就是,他告诉她,等你妈回来时,发现一张便条,上面说我把你送到牛津山医院的急救室去了,以便为你缝合几个手指。 对这件事妈妈并不真的非常惊恐,是不是?杰西问。 爸爸搂了她一下。是的,他说,可是我会的,对这种事我会为我们两个感到相当惊恐。他给了她一个灿烂的笑容,她也只好报之一笑。 当最初的日食——夏令时间下午四点二十九分——临近时,他们先用观察盒看。太阳躺在杰西的观察盒里,不过一个瓶盖那么大。可是它明亮得刺眼,杰西从桌上摸到一副太阳镜戴上了。接她的手表来说,日食应该已经开始了——手表显示的时间是四点三十分。 我想我的表快了。她紧张地说。要么是这样,要么全世界有一群天文学家要丢脸了。 再检查一下。汤姆笑着说。 她回过头朝观察盒里看去,看到那个明晃晃的圆不再是完美无缺的了。现在右边有了一弯黑影,一阵颤栗滑向她的脖颈。汤姆一直在观察着她,而不是观察他自己盒子里太阳的形状,这时看到了她的反应。 宝贝儿,没事吧? 没事,可是……有点可怕,是不是? 是的。他说。她瞥了他一眼。看到他是说真的,深深感到了宽慰。看上去他几乎和她一样感到害怕,这更增添了他那动人的孩子气。他们害怕的东西也许不同,这个念头从未进入过她的脑中。 想坐在我的膝上吗?杰西? 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 她溜上他的膝盖,手里仍然拿着自己的观察盒。她四下蠕动着,想在他身上找个舒服的坐姿。她喜欢他身上被太阳蒸发出的淡淡汗味,以及剃须后涂抹的隐约可闻的香水味——红木牌,她想是叫这个名吧。太阳裙在她的大腿处向上皱起(那样短的裙子,几乎再盖不到别处了)。他将手放到她的一只腿上,几乎没察觉。这毕竟是她父亲——爸爸——不是船坞那边的端内,考森,也不是理切·艾什洛克,她和朋友们在学校为这个男孩抱怨过、咯咯傻笑过。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慢慢过去了。她不时扭动着身体,想坐得舒服些——这个下午,他的膝盖似乎很奇怪,到处是棱角——有一刻,她一定打了三四分钟盹,也许更长一些,因为吹过平台、吹醒她的微风令人感到奇怪。风吹在她汗津津的胳膊上凉飕飕的。不知怎的,这个下午也起了变化。在她靠在他的肩上,闭上眼睛之前那些鲜亮的色彩现在都成了浅淡的颜色,阳光本身也不知怎的变弱了。她想,这一天仿佛通过干酪包布被过滤了。她朝观察盒里看去,大吃一惊——实际上几乎是惊呆了,她看到那里只有半个太阳了。她看看手表,五点零九分。 日食发生了,爸!大阳就要熄灭了! 是的,他附和道。不知怎的,他的声音很古怪——表面上不慌不忙、深思熟虑,内底下却模模糊糊。正好如期发生。 她隐隐约约注意到他的手已经滑到她大腿上稍高一点的地方了——实际上,高得多——在她打盹的时候。 我可以透过烟熏玻璃片看太阳了吗?爸? 还不行。他说。他的手顺着她的大腿继续往上游动。手汗津津的,但并不惹人厌。她把自己的手放在那手上,转身朝他咧嘴笑了。 这令人激动,是不是? 是的,他用同样古怪、模糊的语调回答。是的,令人激动,宝贝儿。实际上,比我想象的还要激动人心。 又过了些时间,五点二十五分过去了,然后是五点半,观察盒里,月亮继续小口小口地咬着太阳。现在,她所有的注意力几乎都集中在观察盒里那个不断减小的形象了。可是,她身上某个部分再次隐约意识到这个下午他的膝盖硬得多么奇怪。有个东西顶着她的屁股。并不疼,却老是抵着她。杰西感觉到那东西像是某个工具的把柄——一把螺丝刀,或者也许是妈妈的钉锤。 杰西又扭动起来,想在他膝上找到一个较为舒服的地方。汤姆的下唇发出嘶的声音,迅速吸了一口气。 爸,我太重了吗?我弄痛了你吗? 不,你很好。 她瞥了眼手表。现在五点三十七了,离日全食还有四分钟。如果她的表快了的话,时间还要稍多一点。 我能透过玻璃看了吗? 还不行,宝贝儿,不过很快就可以了。 她听到德比·瑞诺德在唱着某首黑暗时期之歌,这是由NCh电台播放的。“那只老猎头鹰……朝着鸽子呜呜叫……塔米……塔米……塔米恋爱了。”歌声最终淹没在一阵感伤的提琴声中,代之以节目播音员的声音。他告诉人们,在美国滑雪城(NCh电台的播音员们总是以这种方式指称北康维城),天就要黑了。可是在新罕布什尔边境地区,天空乌云太厚,不能真正看到日全食。播音员告诉他们,许多失望的人们戴着太阳镜在镇区街道上穿行。 我们不是失望的人们,是不是,爸? 根本不是。他同意她的话,他又在她身下动起来了。 杰西又往反射盒里瞅去。除了盒里的那个小形象,她忘了一切。现在,她能看着太阳,而不需要眯着眼睛透过深色太阳镜的保护性狭缝看了。右边作为日食开始信号的黑色月牙状现在变成了左边闪亮的月牙状日光了。它非常明亮,似乎快要飘出观察盒了。 往外看湖面。杰西! 她这样做了。太阳镜后面的眼睛睁大了。当她狂喜不已地在观察盒里审视不断缩小的日形时,她错过了周围发生的事。现在一切事物的色彩都褪成了水彩色。提早来临的暮色穿越了达克斯考湖,对一个十岁的女孩来说,这既令人欣喜又令人恐惧。树林中某处一只老猫头鹰柔声叫着。杰西突然感到一阵哆嗦传遍全身,收音机里,广告播完了,玛文·盖伊开始唱道:“喔,听啊,每个人都来听。尤其是女孩们。你的爱人从不回家时,该不该被独自丢弃?” 北面的林中,那只猎头鹰又呜呜叫了,那声音令人恐怖,杰西突然意识到——非常令人恐怖。这一次,当她哆嗦时,汤姆一只胳膊搂住了她。杰西感激地靠到他的胸前。 让人起鸡皮疙瘩,爸。 时间不会长的,宝贝儿,也许你再也看不到另一次日食了,尽量别太害怕,不然就不能欣赏它了。 她朝反射盒里看去,什么都没有了。 “我爱得太苦了,朋友们有时说……” 爸?爸?它没有了。我能—— 是的,现在行了。可是当我说你得停止时,你就得停。不许争辩,懂吗? 她确实懂了。她发现那种灼伤视网膜的说法—— 那种灼伤你显然不知道,直到后来太晚了,无法可想——比林中呜呜叫的猫头鹰要可怕得多。然而,既然日食实际就在眼前,正在发生,她无法不至少瞄上一眼。没有办法。 “可是我相信,”玛文带着皈依者的热情唱道,“是的,我相信……一个女人应该以那种方式被人爱……” 汤姆·梅赫特给了她一只烤炉夹钳,然后又给了她叠在一起的三块玻璃片。他在急促地喘气。杰西突然为他感到难过起来。也许,日食也使他感到毛骨悚然。可他是个成年人,当然不应该如此反应。在许多方面,成年人是可怜的生物。她想转身去安慰他,随即又认定这样做也许会使他感觉更糟,使他感到傻乎乎的。杰西能同情人,她讨厌感到自己傻,这比任何事情都糟糕。她没去安慰他,却将烟熏的玻璃片举在眼前,然后慢慢将头从反射盒抬起,透过玻璃片看去。 “嗨,姑娘们,你们都该同意我,”玛文唱道,“事情不应这样来,因此让我听你说;让我听你说是是!” 杰西透过观察镜替代品所看到的是—— 17 就在这一刻,达克斯考湖北岸度夏别墅里被铐在床上的这个杰西,不是十岁,却是三十九岁、差不多当了十二小时寡妇的这个杰西突然意识到两件事情:她睡着了。与其说她梦到了日食那天的情景,倒不如说她将之重温了一遍。她又想了一回,认为它确实是梦,只是一个梦。就像她做的有关威尔生日聚会的梦。参加聚会的大多数客人要么已经死去,要么实际上多年不见了。这个新的脑内电影有着前一个的那种超现实的却是明智的特点。可是那是不值得信任的尺码,因为整整一天都是超现实的、梦幻般的。首先是日食,然后是她的爸爸—— 不要了。杰西决定了。再不要了。我要从这里出去。 她做着狂暴的努力,要从这梦、这回忆、或不管是什么的东西里挣扎出来。她精神上的努力变成了整个身体的扭动。她猛烈地将身体从一侧扭到另一侧,手铐链发出轻轻的哐啷声。 她差不多要成功了。有一会儿,她几乎挣脱出来了。要不是她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她就能够成功,将会成功了。阻止她的是一个难以言喻却恐怖异常的人形——某个等待着的形体,比较起来,那天发生在平台上的事情无足轻重了……也就是说,如果她必须面对它的话。 可是,也许我无须面对它。尚且不必。 也许,想躲入睡眠之中的欲念并非一切——可能还有别的什么。她身上的某个部分有意一劳永逸地将此事公开,不管以什么样的代价。 她陷落进枕头里,闭着眼睛,胳膊向上献祭似地伸展着。她的脸色苍白,脸绷得紧紧的。 “尤其是你们女孩子。”她向黑暗中低语,“尤其是你们所有的女孩子。” 她陷落进枕头里,日食那天的情景再次召回了她。 18 杰西透过太阳镜和自制的滤镜看到的东西如此奇妙、如此令人惊惧,开始时她的脑子怎么也理解不了。午后的天空上,似乎挂着一颗巨大的圆形美人痣,就像安妮·弗朗西丝嘴角下的那颗一样。 “如果我在梦中说话……因为我整整一星期没见到我的宝贝……” 正是在这一刻,她第一次感到爸爸的手放在她的右乳头上,在那儿轻轻地挤了一会儿,移到左乳头,又回到右边这一个,仿佛在比较大小尺寸。现在他气喘得很快,她耳边的呼吸声像是蒸汽机引擎,她再一次意识到顶住她屁股的那个硬东西了。 “有人愿作证吗?”玛文·盖伊,那个灵魂的拍卖员继续唱着,“证人,证人?” 爸?你没事吧? 她又感到乳房上一阵微妙的刺疼——快活夹着疼痛。浇着糖浆的烤火鸡和巧克力肉汁——然而,这一次她还感到了恐慌与一种惊愕的迷惑。 没事,他说。可是,他的声音听起来几乎像个陌生人。是的,没事儿,可是别回头看。他扭动着,放在她乳房上的手移到了别处。那只放在她大腿上的手更往上移,已摸到了太阳裙的褶边。 爸,你在干什么? 她的问题并不完全是害怕,主要是好奇。不过还是有点害怕的意味,像是一截细细的红线似的东西。她的头顶上,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个黑色圆球,球的周边有个奇怪的火炉般亮圈发着炽烈的光芒。 你爱我吗,宝贝儿? 是的,当然—— 那么,什么也不要担心。我决不会伤害你的。我想让你快活。你只管看日食。我来让你快活。 我不太肯定想不想看,爸爸。迷惑感加强了,红线正在变宽。我担心灼伤眼睛。烧伤那个你叫什么的来着? “可是我相信,”玛文唱道,“女人是男人的挚友……我要忠诚于她……直至生命尽头。” 别担心。他现在喘着粗气了。你还有二十秒钟。还有不少时间。所以别担心,别回头看。 她听到松紧带发出啪嗒一声响,可那是他的,不是她的。她的短裤还在恰当的地方,尽管她意识到,如果她往下看能够看到短裤的——他已把她的裙子持到了那里。 你爱我吗? 他又问道。她被一种可怕的预感攫住了,这个问题的正确答案变味了。可是,她只有十岁,这仍然是她能给予的惟一答案。她告诉他,她爱他。 “证人,证人……”玛文恳求着,现在声音弱下去了。 她父亲扭动着,将那个硬东西更紧地抵着她的屁股了。杰西突然意识到了那是什么——不是螺丝刀之类的把柄,也不是储藏室工具箱里的钉锤。这是肯定的一与她的恐慌相一致的是,她一瞬间产生了一种带有恶意的快感,与其说这和她爸有关,倒不如说和她妈更有关系。 你不为我说话,这就是你所得到的。她透过几层烟熏玻璃片看着天空中的那个黑圆球想道。然后又想:我想,这就是我俩所得到的。她的视线突然模糊了,快感消失了,只剩下越来越强的恐慌。哎哟,是我的视网膜……一定是我的视网膜开始被灼伤了。 现在,放在她大腿上的那只手移到了她的双腿间,一直向上滑去,停在了她的两腿分叉处,牢牢地捂住那儿。她想,他不该这样做。他的手放错了地方。除非—— 他在猥亵你。 她脑子里一个声音突然说了出来。 以后的那些年里,她最终将这个声音看做是伯林格姆太太的声音,这声音常使她恼火。有时是劝诫,更多的时候是责怪,而几乎总是表示否决的声音。令人不快的东西,卑鄙的东西,令人痛苦的东西……只要你拼命不去理睬它们,它们最终都会走开的。这就是伯林格姆太太的观点。这个声音顽固地坚持认为,即便最明显的谬误实际上也是正确的。一个宽容的想法的全部内涵由于过于高远和艰深,俗骨凡胎理解不了。后来有些时候(主要是在她十一岁到十二岁之间,她把那个声音叫做佩特丽小姐,以她二年级老师命名的),她竟然会将手举到耳边,试图挡住那个唠唠叨叨而又通情达理的声音——当然,毫无用处。因为它来自她耳朵够不着的那一部分。可是在她恍然大悟产生沮丧的那一刻,日食使缅因州西部的天空黯然失色,达克斯考湖深处星星的倒影闪闪烁烁。在那一刻,她意识到(有那么点儿意识到)她两腿间那只手的企图。她只听到了那声音里友好而真实的部分。她既惊恐又宽慰地抓住了那声音所说的话。 那只是猥亵。就这么回事,杰西。 你肯定吗?她叫着问。 是的。那声音坚定地回答——随着时间的流逝,杰西会发现这个声音几乎总是肯定的,也不管正确与否。他是打算开个玩笑的,就这么回事。他不知道他吓坏了你。所以别开口,别破坏这么一个美妙的下午。这没什么了不起。 你别相信它,宝贝!另一个声音——一个粗暴的声音作出反应了。有时候,他的行为仿佛你是他该死的女友,而不是他的女儿。那正是他此刻在干的事!他不是猥亵你,杰西!他在干你! 她几乎肯定那是谎话,几乎肯定,那个奇怪的、学校禁忌语指的是光凭一只手完成不了的行为。可是她仍有疑虑。她突然感到一阵沮丧,记得凯伦·沃考因曾告诉她,决不要让男孩把舌头放进自己的嘴里,因为那样会在她的喉咙里孕育宝宝。凯伦说,有时就会发生那样的事。不过,通过呕吐将宝宝弄出来的女人几乎总会死的,通常宝宝也要死。我决不会让一个男孩和我来法式接吻。凯伦说。我可以让一个男孩摸我的头,如果我真的爱他的话。可是我决不想喉咙里长小孩。那样的话怎么吃饭呢? 当时,杰西发现这个怀孕的概念太离谱,也很好笑——只有凯伦·沃考国会担心冰箱关上了时,里面的灯是否还亮着。除了她,还会有谁提出这样的问题呢?然而,现在这个有着古怪逻辑的想法闪出微光了。假设——只是假设——那是真的呢?假如你能从男孩的舌头那儿得到一个宝宝,假如那件事真的能够发生,那么—— 还有那个顶着她屁股的硬东西。那个不是螺丝刀,也不是妈妈的钉锤的东西。 杰西试图夹紧双腿,这个动作对她来说目的性含混不清,可对他来说显然不是这样。他喘着气——一种痛苦的、令人可怕的声音——将手指更紧地压在了她短裤分叉处里面那个敏感的小丘上。有点疼,她僵直身体靠在他身上呻吟起来。 很久以后她想起来,她爸爸很可能将她的呻吟声误解为激情所致。也许他正是那样想的,不管他怎样解释她的呻吟,它标志着这个怪异插曲的高潮。他在她身底下突然拱起身,将她平平地往上一举。这个动作既令人恐惧,又让人产生奇怪的舒服感……他竟然那么有力,她竟被这样反复运动着。有一会儿,她差不多理解了在这里起作用的化学物质的特性了,危险却有强烈的吸引力。对它们的控制也可能就在她的手中掌握着——也就是说,如果她想控制它们的话。 我不,她想道。我不想和它有什么关系。不管这是什么,这件事令人恶心,可怖,叫人心惊肉跳。 接着,那个硬东西抵着她的屁股了,那个既不是螺丝刀柄,也不是妈妈的钉锤的东西在抽搐了。一种热乎乎的液体喷射而出,将她的短裤濡湿了一块。 这是汗水。有一天将属于伯林格姆太太的那个声音即刻说道。就这么回事。他意识到你怕他,怕坐在他的膝上,这使他感到了紧张,你应该感到抱歉。 汗水,我的天!另一个声音,将来有一天属于露丝的声音反驳道。它轻轻地、有力地,却不无恐惧地说道。你知道那是什么,杰西——有天夜里的睡衣晚会上,梅迪和其他女孩们以为你终于睡着了后,你听到她们谈论起那个东西。这正是那东西。辛迪·莱萨德把它叫做精液。她说它是白色的,它从一个男人的家伙里像牙膏似地射出来。那就是产生宝宝的东西。不是法式接吻。 有一会儿,在他高潮的被动中,她被僵僵地平举在那儿,心中迷惑、害怕,不知怎的还有点激动。她听着他一口接一口地喘着粗气,呼出潮湿的气息。接着,他的臀部和屁股慢慢松弛下来,他把她往下放回来。 别再看了,宝贝儿。他说。虽然他还在喘气,他的声音差不多恢复正常了。可怕的激动从中消失了,她现在的感觉里没有模糊不清的东西了。那纯粹是一种深深的宽慰。不管发生过了什么事情——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那已经结束了。 爸—— 不,别说了。你的时间已到。 他轻轻从她手里拿开那堆烟熏玻璃片,同时更轻柔地吻了吻她的脖颈。他吻她时,杰西凝视着那古怪的被黑暗笼罩的湖面。她隐约意识到那只猎头鹰还在叫。蟋蟀受了骗,提早两三个小时开始唱它们的夜歌了。 她眼前飘浮着一个残存的形象,像一个圆形的黑色纹身图案,被一圈不规则的绿色火焰围绕着。她想:如果我看它的时间太长,如果我灼伤了视网膜,也许我的余生都得看着那个形象了。就像某个人在你眼前击灭了闪光灯泡后你看到的情形一样。 你为什么不进去换上牛仔裤呢,宝贝儿?我想,也许穿太阳裙毕竟不是个好主意。 他以一种干巴巴的、毫无感情的语调说道,这种语调似乎暗示穿太阳裙都是她的主意(即便不是你的主意,你本来就很清楚的知道。那个佩特丽小姐的声音立即说道)。她突然有了个新的念头:要是他决定把发生的事告诉妈妈该怎么办呢?这种可能性那么令人恐惧,杰西放声哭了起来。 我很抱歉,爸。她哭着用胳膊搂住了他,她将脸贴在他脖颈的凹处,闻着他身上隐约散发出的香水味,或者是古龙香水,不管它那是什么香水。如果我做错了什么,我真的,真的,真的感到抱歉。 天哪,不。他说。他仍然用那种干巴巴的、满腹心事的语调说话,仿佛在试图决定是该把杰西所做的事告诉莎莉呢,还是将之扫到地毯下面隐瞒起来。你没做任何错事,宝贝儿。 你还爱我吗?她坚持问道。她想到她这么问、这么冒险求得回答准是疯了,这会毁掉她。可是她必须问必须。 当然。他立即回答了她。他说话时声音里多了点活力,足以使她明白他说的是真话(噢,多么令人宽心)。可是她仍然怀疑事情起了变化,一切都是由于她所不理解的某件事情。 猥亵是——猥亵只是一种亵。 她知道那和性有点关系,但是她不知道有多大关系,有怎样严重。也许,这并不是女孩们在睡衣晚会上说的那种“直插进去”(除了知识丰富得令人奇怪的辛迪·莱萨德,她将之称做“白色长竿的深海潜水”,这个术语使杰西感到既可怕又滑稽可笑)。事实是他没把他那东西放进她的屁股里,可这也许并不意味着她能免于一些女孩说的,甚至她学校里的女孩们所称做的“有宝宝”。她又想起去年她和凯伦·沃考因放学一同回家的路上,凯伦告诉她的话。杰西试图排斥那些话。那可以肯定不是真的,即便是真的,他并没有将舌头伸进她嘴里。 她脑子里响起了妈妈的声音,高门大嗓,怒气冲冲:难道人们不是这样说吗:吱嘎作响的轮子总会得到润滑油的! 她感觉到了粘在屁股上的那热乎乎的湿块,它仍在扩展。是的,她想。我看这个说法有道理。我想,吱嘎作响的轮子确实得到了润滑油。 爸—— 他举起手来,在餐桌上,当妈妈和梅迪(通常是妈妈)开始为某件事动怒时,他常做这个手势,杰西不记得爸爸可曾对她做过这个手势。这反倒强化了她现在的感觉,即这里的事情不大对劲,让人骇怕。而且,她犯了个可怕的错误(也许是她同意穿太阳裙),其结果是事情起了根本的、无法申述的变化。这个想法让她十分难受,像是一些看不见的手指在她体内无情地翻搅着内脏。 她用眼角余光注意到,父亲的运动短裤歪到一边。有个东西从那里伸了出来——一个粉红色的肉东西。确实无疑,那不是螺丝刀的把柄。 她还没来得及向别处看去,汤姆·梅赫特就截住了她的目光所向,迅速调正了短裤,让那粉红色的肉东西消失不见了。他蹙额苦脸起来,转眼间露出一副厌恶的怪相。杰西心头又是一紧。他逮着了她的目光,误把她的随意一瞥当做不太礼貌的好奇。 刚才发生的事情,他开口了,随即清了清喉咙。我们得谈谈刚才发生的事儿,宝贝儿。当然不是现在。现在你得赶紧进去换掉你的衣服,最好也冲个澡。快去,不然会错过日食的结局。 她已对日食全没了兴致。当然这辈子是不会告诉他的了。她只是点点头,然后转过身去。爸,我没事吧? 他的神色惊奇、疑虑、警惕——这种混杂的神情强化了她难受的感觉:愤怒的手在她体内搅动,搓揉着她的内脏……突然,她明白过来,他的感觉和她一样糟,也许更糟。在那一刻的清醒中,除了她自己的声音,没有什么别的来打扰她。她想:你应该如此,天哪,是你引起的! 是的。他说……可是他的语调不能使她完全信服。没事儿,杰西。现在过去收拾一下吧。 好吧。 她想冲他笑笑——勉强挤出点笑容——也的确挤出了一丝笑容。她父亲错愕了片刻,旋即也报以微笑。这使她心里略略好受些,体内运动着的手也暂时停止了搅动。可是,等她走出她和梅迪合住的那间楼上大卧室时,那种感觉又开始回来了。最糟糕的是她担心他会觉得必须将发生的事情告诉她妈妈。那样话,妈妈会怎么想呢? 那就是我们的杰西,是不是?吱嘎作响的轮子。 卧室中央挂着条晾衣绳,以野营时姑娘们的方式将卧室一分为二。她和梅迪在绳子上挂了些旧床单,然后用威尔的彩笔在上面涂上色彩鲜艳的图案。当时,画床单、隔卧室是件很大的乐事。可是现在这对她来说似乎愚蠢、孩子气了。她的过分拉长的影子在床单中心舞动着让人惊惊不已,看上去是个怪物的影子。甚至她平常喜欢闻的松脂香味也似乎过量,使人腻烦了。就像你为遮盖某种难闻的气味四处大量喷撒空气清新剂。 那就是我们的杰西。从来不满意别人作出的安排,总是找机会做些修改。从来不乐意别人的计划,从来不能安安生生地独自待着。 她匆匆走进卫生间,想赶在那个声音的前面,不用猜她做不到。她打开电灯,猛地一扯从头上拉下太阳裙,将它扔进盛放脏衣服的疏格篮里,很高兴摆脱了它。她大睁着眼睛,瞧着镜子里的自己,看到一张用大姑娘的发型围绕着的小女孩的脸——这张脸现在从别针、卷发、绺绺发束中松弛开来了。这也是一个小女孩的身体——平胸、瘦臀——可这样的时候不会长。它已经开始起了变化。它已经对她爸爸做了它无权做的事。 我根本不想有胸脯,不想有富有曲线的臀部。她麻木地想着。如果它们使这样的事情发生了,谁会想到呢? 这个想法使她再次意识到短裤臀部那里的湿块。她脱下了短裤——从西尔斯大厦买来的棉布短裤,曾经是绿色的,现在褪色褪得接近灰色了。她手衬在裤腰里面,好奇地举起裤子。屁股后面的确有块东西,但不是汗迹,看上去也不像她见过的任何一种牙膏,倒像是珠灰色的餐具洗涤剂。杰西低下头,谨慎地嗅了嗅。她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气味,这气味使她联想到经过一连串干热的天气之后的湖水以及长年的井水气味。她有一次给父亲端去一杯在她闻来气味特别强的水,她问他是否闻到了那气味。 他当时摇着头,不,他愉快地说。可那并不意味着没有气味。只能说我的烟抽得太厉害了。我猜那是砂石含水层的气味,宝贝儿,微量无机物,就是这么回事,有点味道。这也就意味着你妈得花点钱在织物柔软剂上。 微量无机物。她现在想着,又嗅了嗅那淡淡的气味。她无法想通这为什么吸引了她,可它确实吸引了她。 砂石含水层的气味。就这么回事,那气味—— 接着那个较武断的声音响起来了。在日食的这个下午,它听起来有点像她妈妈的声音(比如说,它叫她宝贝儿,有时,杰西逃避家务活,或者忘记某个职责使她恼火时妈妈就这么叫她)。可是,杰西知道,这真正说来是她自己成年的声音。要说这好斗式的粗嗓门有点令人苦恼的话,严格说来这只是因为那声音来得太早了。可它还是照样来了。 它在这里,尽最大努力使她重新振作起来。她发现它粗重的大嗓门很奇怪地让人心灵产生安宁的感觉。 这就是辛迪·莱萨德谈论的东西,就是那个——是他的精液,宝贝儿。我想你应该谢天谢地,它弄在了你的内裤上,还不是别的什么地方。可是,别不停地给自己讲童话了,什么你闻到湖水味啦、砂石含水层的微量元素啦,或者别的什么。凯伦·沃考因是个笨蛋,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哪个女人的喉咙里孕育宝宝。你知道的。不过,凯伦·沃考因也不是笨蛋。我想,她见过这东西。现在你也见到了。男人的东西,精液。 她突然恶心起来——与其说是由这东西引起,倒不如说产生于排泄这东西的人。杰西将短裤扔到了疏格篮里的太阳裙上面。接着,她想象到妈妈倒空了疏格篮,在潮湿的地下室洗衣房里洗衣服。她从这个篮子里掏出这件特别的短裤,发现这个特别的积垢。她会怎么想呢?哎哟,家里这个捣蛋的、吱嘎作响的轮子已经得到了润滑油,当然——还有别的什么呢? 她的恶心转成内疚的恐惧。杰西迅即把短裤拿了出来。突然那种淡味似乎充斥了她的鼻腔,浓烈、无刺激味,令人恶心。奶油和铜币。她想。那就是它所散发出的气味。她跪在抽水马桶前,手里攥着那件窝成一团的短裤,呕吐起来。部分消化了的汉堡味道还没有进入空气,她的面色就恢复红润了。接着,她打开水池的冷水龙头漱了漱口。她刚才担心要在这里待一两个小时,跪在抽水马桶前呕吐,这种担心开始消退了。她的胃似乎平静了下来,要是她能避免再闻到那种清淡的、铜币及奶油的气味。 她屏住呼吸,将短裤扔到冷水龙头下,把它清洗了,拧干水,又把它扔回疏格篮里。然后,她深吸了一口气,同时用湿手背将头发从太阳穴拢开。要是妈妈问起脏衣服里那件湿短裤是怎么回事—— 你已经在像个罪犯似地想问题了。那个将来有一个属于伯林格姆太太的声音悲叹道。你看,做一个坏女孩让你受不了吧,是不是?我当然希望你会—— 安静,你这小讨厌鬼。另一个声音吼着回答。你的以后想怎么唠叨就怎么唠叨。可是,现在我们得处理一声、事儿,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好吗? 没有回答,很好。尽管没几根头发披散下来贴在太阳穴上,杰西还是紧张不安地梳了梳头。要是妈妈问起装脏衣服的疏格篮里那件湿短裤是怎么回事,杰西就简单地说,天太热了,她没换裤子就去游泳了。今年夏天,她们兄妹三人有时都这么做过。 那么,你最好记得把衬衫和短裤也放到龙头下去,对不对,宝贝? 对的。她同意了。好主意。 她将挂在卫生间门背后的浴衣套上,回到卧室去拿短裤和t恤衫,这是早上妈妈、弟弟、姐姐离开时她穿的衣服——现在似乎那是一千年之前的事了。她开始时没看到它们,便跪下来在床底下去找。 另一个女人也这么跪过。一个声音评论道。她问过相同的气味。那种像是铜币和奶油的气味。 杰西听着,却听不见内容。她的脑子还在短裤和t恤衫上面——在她编织的故事上。正如她怀疑的,它们就在床底下。她伸手去拿。 它来自井里。那声音进一步评论道。来自井里的气味。 是的,是的,杰西想,她抓着衣服,又回到卫生间。来自井里的气味,很好。你是个诗人,却竟然不知道。 她使他坠入井里。那声音说,它终于被杰西理解了。 杰西怔怔地呆立在卫生间门口,她突然产生了一种新的、致命的恐惧。她意识到实际上听见了这个声音,她意识到它不像任何其他的声音。这个声音像正常情况时,你在深夜时分从收音机里收听到的声音——一个也许来自非常遥远之地的声音。 没那么远,杰西。她也在日食的路上。 有那么一会儿,达克斯考湖畔屋子的楼上门厅似乎不存在了。代替了它的是乱糟糟的一丛丛黑刺莓,在日食造成的昏暗天空下没有影子以及一股清晰的海水盐腥味。杰西看到了一个骨瘦如柴的妇人,穿着女便服,黑白相间的头发挽成一个髻。她正跪在一块破裂的方木板旁,身边有一堆白色的织物。杰西很清楚,那是瘦女人的长衬裙。你是谁?杰西问这女人,可是她已经走了。 杰西真的回头看了一眼,看看那鬼一般的瘦女人是否到她身后去了。可是楼上的门厅空无一人,就她在这里。 她向下看了看自己的胳膊,看到上面起满了鸡皮疙瘩。 你神志不清了。将来有一天成为伯林格姆太太的那个声音悲叹道。噢,杰西,你的表现不好,你的表现非常不好。现在你怕是要失去理智,要为此付出代价。 “我没有。”她说,她在卫生间的镜子里看着自己苍白、扭曲的脸,“我不会失去理智!” 她带着一种惊恐不定的心情等了一会儿,看看是否有任何声音——或者跪在破木板旁边,衬裙摊开在身边的妇人形象——回到这里。可是她既没听见什么声音,也没看见任何东西。那个讨厌的外人,告诉杰西她推了他,他捧到井里之后很快就走了。 过于紧张了,宝贝儿。有一天成为露丝的那个声音说。杰西清楚地知道,虽然这个声音并不完全相信这一点,它认定杰西最好继续行动,即刻行动。你想到了那个把衬裙放在身边的那个女人,是因为这个下午你脑子里一直在想着短裤的事。就是这样。如果我是你,我就会把整个事情都忘掉。 这是个妙绝的主意。杰西迅速把短裤和衬衫放在水龙头下浸湿,又把它们持干,然后自己跨进了淋浴间。她抹肥皂、冲洗。擦干身体,匆匆回到卧室。平常她风风火火冲过门厅时从不管衣服穿成什么样,可是这一次她在意了。她没有花时间系上浴衣带子,却只是用衣服紧紧裹住身体。 她在卧室又停住了。她咬着嘴唇,祈祷那古怪的声音不要回来,祈祷不要再有那些疯狂的幻听或幻觉,或不管那是什么。什么也别回来。她把浴衣脱在床上,赶忙来到衣柜前,穿上了干净的内衣和短裤。 她闻到相同的气味,她想。不管那女人是谁,她闻到相同的气味,气味来自井里,她使那男人坠入井里。现在这事正在发生,在日食期间。我肯定—— 她转过身去,一只手拿着件干净的上衣,然后便僵住了。她爸爸站在门厅里,注视着她。 19 在黎明温和的乳白色光亮中,杰西醒来了。她脑子里仍然满是不祥的对那妇人的回忆,她感到迷惑不解——那妇人灰色的头发在后面紧紧地挽成了乡下女人的髻,那妇人跪在黑刺莓丛中,衬裙铺在身旁。那妇人透过碎木板朝下看着,闻着那种糟糕的淡淡气味。杰西已多年没想起那个妇人了。现在,刚刚做完1963年的梦(那不是梦,只是个回忆),她似乎被赋予某种超自然的视力,看到了那天的情景。这种视力也许是由压力产生的,然后由于相同的原因又消失了。 可是那无关紧要——不是那件事,不是和爸爸在外面平台上发生的事,也不是后来她转身看到他站在卧室门口时发生的事。这一切都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了。至于此刻正在发生的事—— 我陷入麻烦了。我想,我陷入了非常严重的麻烦。 她靠着枕头躺在那儿,抬头看着她悬着的胳膊,她感到像只落入蛛网中了毒的昆虫一样茫然无助。她只想再次睡着——这次毫无睡意了,如果有了可能的话——她毫无知觉的胳膊和发干的喉咙属于另一个世界。 没有这样的运气。 附近不知哪儿发出慢条斯理、令人昏昏欲睡的嗡嗡声。她第一个想到的是闹钟,她第二个想到的是烟雾报警器。这个想法带来一阵短暂的、毫无根据的希望,使她稍稍接近于真正的清醒了。她意识到她听到的声音并不非常像烟雾报警器,听起来像是 是苍蝇,宝贝,是吧?现在,那并非胡言的声音听起来疲倦、懒洋洋的。你听说过夏日的男孩,是吧?嗯,这些是秋日的苍蝇。它们眼下正在著名的律师和手铐玩家杰罗德·伯林格姆的身上举行它们那种世界职业捧球决赛。 “天哪,我得起来。”她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道,她几乎听不出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想,正是那问题的答案——谢天谢地,不是该死的东西——完成了使她完全清醒的工作。她不想醒来,可是她想,她最好接受已醒的事实,在能做些事的时候尽力多做些。 也许你最好先开始让手和胳膊恢复知觉。也就是说如果它们能醒的话。 她看着她的右胳膊,然后转动已变得迟钝的脖颈上的头(脖颈只是处于半睡眠状态)去看左胳膊。杰西突然惊愕地意识到她在以一种全新的方式看着它们——就像在看陈列橱窗里的一件家具一样看它们。它们似乎和杰西·伯林格姆毫无关系。她想,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真的不奇怪。它们真的毫无知觉,只有腋窝下一点点地方才开始有感觉。 她试图将自己拉起来,她沮丧地发现胳膊一点也不听使唤,远远超过她意料的程度。它们不仅拒绝移动她,还拒绝移动它们自己。它们全然不顾她大脑发出的指令。她又抬头看看它们,看上去它们不像家具了。现在它们看上去像是挂在屠夫的钩子上没有血色的肉块。她声嘶力竭地发出恐惧与愤怒的叫声。 然而没有什么关系。胳膊不是什么事件,至少暂时如此。发疯、害怕或者两者兼而有之都无济于事。手指怎么样了呢?如果她能弯曲手指抓住床柱,那也许……也许不行。她的手指似乎和胳膊一样毫无用处了。经过差不多一分钟的努力后,杰西得到的奖赏只是右手的大拇指麻木地动了那么一下。 “老天哪!”她气恼地说。她的声音里现在没有了愤怒,只有恐惧。 当然,有人死于事故。她想,她一生中在电视新闻上看过成百,甚至上万的“死亡简讯”。尸体袋从失事的汽车里运走,或者用绞车拉出丛林,尸体的脚从仓促盖上的毯子下面伸出来,背景上大楼在燃烧。面色苍白、声音颤抖的目击者们指着巷道里或酒吧间地上一滩滩粘稠的深色东西。她曾看到裹着白寿衣的约翰·贝鲁诗被搬出洛杉矶玛蒙饭店的别墅。她曾看到高空杂技演员卡尔·瓦伦达失去了平衡,重重地跌下了他试图穿越的缆绳(她似乎还记得起来,缆绳架在旅游胜地的两个旅馆之间)。他短暂地抓到了缆绳,接着便栽下去摔死了。新闻节目将这事故播了一遍又一遍,仿佛沉迷于此。因此,她知道有人死于事故。她当然知道。可是,不知怎的,到现在为止,她从未意识到过在那些人里面还会包括她自己,一点儿也不知道他们将再也吃不到另一块奶酪汉堡了,再也看不到另一轮“最后的危险”(请务必将答案写成问题的游戏形式)。再也不能打电话告诉你最好的朋友,星期四晚上的扑克游戏或星期六下午的购物活动似乎是个很棒的主意。再也不能喝啤酒了,不能亲吻了。你想在暴雨中的吊床上做爱的幻想根本无法实现了。因为你过于忙着去死。任何早晨你从床上翻身起来都可能是你的最后一次。 今天早晨的情形大大超过可能。我想,现在是很可能的情形了。这座房子——我们可爱的、安静的湖边别墅——很可能会上星期五或星期六的新闻。将是杜·罗伊穿着那件我非常讨厌的白色战壕雨衣对着麦克风说话,把这件事称做“波特兰杰出律师杰罗德·伯林格姆及其妻子杰西死于屋内”。然后他将把它传回工作室,比尔格林将做实况编辑。这不是在惹你生厌,杰西。不是伯林格姆太太在悲叹,也不是露丝在叫嚷。这是—— 可是杰西知道。这是真实。这只是一个愚蠢的小事故。这是你吃早饭时看到报上的报道大摇其头的那种事。你说“听听这个,亲爱的”,然后把这条消息读给丈夫听,而他正在吃着葡萄抽。这只是个小事故,不过这一次发生在他们身上。她固执地认为这是一个可以理解却不关她的责任的错误。没有申诉的部门,在那里她可以解释说手铐是杰罗德的主意,所以公平处理就是将她解脱。如果错误将得到纠正的话,那她就得是纠错的人。 杰西清清嗓子,闭着眼睛对天花板说:“上帝?听我一分钟,好吗?我这里需要帮助,真的是需要。我处境狼狈,怕得要死。请帮我摆脱,好吗?我……嗯……以耶稣基督的名义祈祷。”她努力想加强祈祷的语气,可只能发出诺拉·卡利根教她的那种声音。那种祈祷现在似乎挂在世间每位自食其力的小贩和愚蠢的专家的嘴边。“上帝赐我安详的心境,面对现实,赐我勇气,改变现状,赐我智慧,明白事物的差异。阿门。” 什么也没改变。她没有感到安详,没有勇气,最为肯定的是没有智慧。她仍然只是个女人,胳膊死了,丈夫死了,被铐在这张床上,像只恶狗被链子锁死在带环的螺栓上,任其在满是灰尘的后院死去,无人问津,无人为之悲叹。而它的醉汉主人由于没有执照并且酒后开车而在牢房里服三十天的刑。 “噢,请别让我感到疼吧。”她声音颤抖地低声说道,“如果我将死去,上帝啊,请别让我疼。我像孩子似地怕疼。” 在这个时刻想到死也许真是个坏念头,宝贝。露丝的声音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再考虑一下,想想可能性。 好吧,没得争辩。想到死是坏念头,那剩下来还有什么可想的呢? 活下去。露丝和伯林格姆太太同时说道。 好的,活下去。这又使她的注意力完全回到胳膊上来。 它们睡着了,因为我一整夜都让它们吊着。我仍然吊着它们。第一步得去掉重量。 她又试图将自己向后、向上拉起来。开始时,胳膊还是拒绝移动,突然一阵恐慌袭来,她眼前一黑,昏过去一小会。接着,她苏醒过来了。她快速地一上一下伸缩着腿,将床罩、床单、档垫都蹬到了床脚。她像个马拉松赛中的自行车赛手登上最后一座险峰后那样喘着气。她那也没有了知觉的屁股醒来了,针扎似地嗡嗡响,有了活力。 恐惧使她完全清醒了。伴随恐慌现在可是需要做些增氧健身运动,才能使她的心脏进入正常工作状态。她终于开始有刺痛的感觉了——痛彻骨髓、如远处雷声那样具有预兆——在她的胳膊里。 如果别的不起作用,宝贝,将注意力集中在那最后两三小口水上,不断提醒自己,除非你的手和胳膊活动如常,否则你就根本得不到那个杯子,更不用说从杯中喝水了。 随着早晨天色变亮,杰西继续踢蹬着她的腿。汗水粘住了她的头发,贴在了太阳穴上,汗珠顺着面颊往下流。她意识到——模模糊糊地——她每一刻坚持这种费劲的运动都在加深她对水的渴求,可是她看不到选择的余地。 因为没有选择,宝贝——根本没有。 宝贝这样宝贝那样,请你别出声行不行,你这多嘴的恶妇! 她的屁股终于朝床头挪过去了。它每动一次,杰西就绷紧腹部肌肉,来个小小的仰卧起坐。她身体的上部和下部形成的角度开始慢慢趋向九十度了。她的胳膊肘开始弯曲。随着她体重的拉力开始离开胳膊和肩膀,穿透肌肉的刺疼加剧了。她最终坐了起来,不停地踢蹬着双腿,她要保持心脏的有力跳动。 一滴汗水流进她的左眼,她不耐烦地一摆头将它甩掉,继续踢蹬着腿。刺疼还在加剧,在胳膊肘处上窜下跳地痛。在完成眼下这种弯曲姿势后五分钟(看上去她就像个腼腆的少女,手臂伸开搭在电影院的座椅上),第一次肌肉痉挛袭来了,感觉像是用切肉刀的钝背在剁。 杰西将头往后一靠,头上和发上甩出细雾状的汗水,她尖声叫起来。当她吸口气连声叫唤时,又一阵痉挛袭来,这一次厉害得多。感觉仿佛是有人用包着玻璃碴的套索缠绕住了她的左肩,又收缩拉紧。她嚎叫着,手狠命地握成拳头,这样一来,导致两个指甲从活肉处裂开,鲜血直流。她面部肿胀,眼睛深深陷了进去,虽然紧闭着双眼,但泪水还是滚落到面颊,汇入自发际而下的汗的溪流。 接着努力蹬腿啊,宝贝——现在可别停下来。 “别叫我宝贝!”杰西叫道。 就在天刚放亮之前,那条野狗就潜回门廊了。听到她的声音,它猛地抬起头来。它的脸上好像挂着可笑的惊奇的表情。 “别这么叫我,你这恶妇!你这讨厌的恶——” 又一阵痉挛,这一次就像是电闪雷鸣,锋利无比,骤然而至。疼痛从左三头肌一直贯穿到腋窝。她的呢喃自语顿时化作一阵锥心刺骨的长长尖叫。然而她还是继续不断地蹬腿。 不知怎么回事,她继续不断地蹬腿。 20 当最厉害的肌肉痉挛过去了时——至少她希望最厉害的过去了,她靠在床头的红木板条横档上,闭着眼睛喘息了一会儿。她的呼吸渐渐平缓了——先是飞奔,后是小跑,终于漫步了。不管口渴不渴,她的感觉令人惊异得良好。她想,其部分的原因在于那古老的笑话。那笑话的关键语是:“当我停下来时,感觉如此良好。”可是,直到五年前,她一直是个运动型女孩、运动型妇女(唔,恐怕是十年前吧)。当她的内啡肽激增时,她仍然能觉察。考虑到眼下的情形,这有些荒唐,可也挺不错。 也许不荒唐,杰西。也许有用。那些内啡肽能使大脑保持清醒。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在运动后工作更好的一个原因。 而且,她的头脑确实清醒了,最严重的恐慌已经像强风面前的工业烟雾一样被吹走了。她感到自己非常有理性。她又感到精神完全正常了。不然她根本不会相信这是可能的。大脑有着持久的适应性,以及昆虫似的要从小小险境中存活下来的意志,她发现了这样一个根据。 发生了一切,我甚至还没喝早晨咖啡呢。我想。 咖啡的形象——黑黑的、放在她心爱的、中间有一圈蓝花的杯子里——使她舔了舔嘴唇。也使她想到了今天的节目。如果她的生物钟准确的话今天就在此刻要来了。全美的男男女女们——大多数没有戴手铐——正坐在厨房的餐桌前,喝着果汁或咖啡,吃着硬面包圈和炒鸡蛋(也许吃那些麦片粥的一种,据说它即使你心脏镇定,同时又激活你的肠胃),他们正看着布兰特·斯考特祝愿一对百岁老人生日快乐。将会有些来宾——一个将谈到什么最低贷款利率,还有什么联邦储蓄银行董事会之类。另一个来宾会向观众演示如何防止他们的宠物中国小狗咬拖鞋,还有个来宾将展示他最新导演的影片……他们中谁也不会意识到,缅因州西部正发生了一场事故。今天早晨,他们的多少有些忠诚的观众之一不能收看他们的节目。因为她被铐在了床上,离她的那位全身赤裸、被狗咬过了的、身上生出明蛆的丈夫不到二十英尺远。 她将头转向右边,抬头看那个杯子。这场闹剧开始前不久,杰罗德不经意地将它放在了床头架他的那一侧。五年前,她回忆着,那个杯子好像不是放在那儿。可是随着杰罗德夜间喝苏格兰威士忌的酒量增大,白天喝其他饮料的量也增加了——主要是水。可是他也猛喝节食果汁汽水和冰茶。至少对杰罗德而言,“饮料问题”这个词不是什么委婉语,而是不带夸张的事实。 唉,她幽幽地想。如果他确实有饮料问题,现在也是治好了,你说是不是? 杯子就在她放下的地方。当然,如果头夜里的来访者不是梦境的话(别犯傻了。那当然是梦,太太紧张地说),它一定不渴。 我要拿到杯子。杰西想。我还要特别小心,免得再又肌肉痉挛。有问题吗? 没有问题,这一次易如反掌,因为够着它太容易了。不需要平衡动作了。当她拿起那根替代品吸管时,发现又多了一个好处。由于它已经干了,这个插页片沿着折叠处卷了起来。这个奇怪的几何构造看上去像个别出心裁的折纸工艺品,使用起来要比头天夜里好得多。喝到最后几口水比拿到杯子更容易。杰西听着古怪的吸管试图吸干最后几滴水时,杯底发出噼啪的声音。她想到如果她早知道她能“医治”吸管,她浪费在床罩上的水就会少得多。可现在太晚了,水洒了哭也无用。 几小口水只不过唤醒了她的口渴感,可是她得忍受着。她把杯子放四架上,心里嘲弄起自己来。习惯是个难对付的小动物,即便在这样奇特的环境下,它也是个难以对付的小动物。她冒着再次全身痉挛的危险,将空杯子放回架子上,而不是让它从床边掉落,碎裂在地板上。为什么呢?保持整洁很重要,这就是为什么。这就是莎莉·梅赫特教给她的宝贝们的事情之一。她的吱嘎作响的小轮子从来得不到足够的润滑油,从来不能安生地独自待着——她的小宝贝什么事都愿意走极端,包括引诱她的父亲,以致事态确实按着她的心愿发展下去。 在她的记忆的眼睛里,杰西看到了她常常回想起来的莎莉·梅赫特:气恼得面颊通红,咬牙切齿,双手握成拳头砸在她的屁股上。 “你也会相信这一点的。”杰西轻轻说道,“会不会,你这恶妇?” 不公平,她大脑的一部分不安地回答。这不公平,杰西。 不过这确实公平。她知道,莎莉远不是个理想的母亲,尤其是她和汤姆就像破车拉着垃圾一样费力前行的那些年月里。那时她的行为常常有着偏执狂的特征,有时不合情理。由于某种原因,威尔几乎完全免受她的痛责与怀疑,而有时将她的两个女儿吓得要死。 现在那黑暗的岁月远逝了。杰西从桑利亚那收到的那些来信是那位老妇人平庸乏味的随笔。这老妇人现在为星期四夜晚的宾戈赌博游戏而活着,她将抚养孩子的年月看做是和平、幸福的时光。显然,她已不记得她曾大声叫嚷:下一次梅迪再忘记先用卫生纸包好用过的月经棉塞,然后把它们扔进垃圾袋,就要她的命。她也不记得在星期天早晨——杰西怎么也不理解是什么原因——她怒气冲冲走进杰西的卧室,将一双高跟鞋朝她扔过去,然后又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有时,当她收到妈妈的便笺和明信片时——这里一切都好,亲爱的。收到了梅迪的来信,她总是按时给我写信。我的脾气冷静下去了,胃口也好了一些——杰西感到一阵冲动想抓起电话打给妈妈,冲她发泄一通:你把一切都忘了吗,妈妈?你忘了那天你冲着我扔鞋子,打碎了我心爱的花瓶。我哭了,因为我以为你一定知道了,他一定最终崩溃了,他把一切都告诉了你,尽管到那时日食已过去了三年!你忘了你经常用你的尖叫和泪水吓坏了我们? 这不公平,杰西。不公平,不忠诚。 这可能不公平,但并不使它成为不真实的事件。 如果她已经知道了那天发生的事—— 杰西又想起了那个戴着手枷的女人的形象,她就在那里,可消失得太快,几乎还没认出来是谁,就像是一闪而过的广告:缚在一起的双手,头发盖住脸像是忏悔者的面罩,一小群人蔑视地对她指指点点,大多数是女人。 她妈妈也许不会直白地这样说,但是,不错——她定会相信是杰西的错。她真的可能会认为那是有意的勾引。这并不完全是将吱嘎作响的轮子牵扯到早熟的性感姑娘,是不是?她知道了她的丈夫和女儿之间发生了性方面的事,这很可能使她不再离开家一步,而且她真的这么做了。 她相信吗?千真万确她会相信有这回事的。 这一次,谦卑的声音终于没有为象征性的抗议操心。杰西突然领悟到了一件事:她花了差不多三十年才弄清楚的事,她爸爸当时就清清楚楚。他知道真正的事实,就像他知道湖边别墅起居室兼餐厅奇怪的传声效果一样。 那天,爸爸不止在一个方面利用了她。 意识到这种令人难受的事情,杰西以为自己会涌上一阵复杂的感情。毕竟,她被一个男人做诱饵玩弄过,这个男人的主要职责是爱她、保护她。她没涌来那样的感情。也许,这部分是因为内啡肽使她情绪仍然高昂,可是她知道这和豁达更加有关。不管那件事多么腐朽,她最终总算摆脱它了。她的主要情绪是惊异。她惊异自己将这个秘密严守了那么长的时间,还有一种很不舒眼的困惑。那天她坐在爸爸的膝盖上,透过两三块烟熏过的玻璃片看空中那巨大的圆痣。那最后一分钟左右所发生的事直接或间接地影响了她以后做的多少选择?她眼下的局面是不是日食期间发生的事造成的结果呢? 咳,这样说太过分了。她想。如果他强奸了我,也许情况就不同了。可是,那天发生在平台上的事真的不过是另一场事故,并不是重大事故。就那件事——如果你想知道什么叫重大事故,杰西,看看你现在这里的局面吧。我倒不妨责怪老吉莱特夫人,她不该在草坪聚会上打我的手,那个夏天我只有四岁。要么是我沿着生命之河前行时所做的一个梦,要么往日生活中犯过的过失需要为之受到惩罚。除此之外,和他在卧室的行为相比来说,他在平台上对我做的事就算不得什么了。 无需去梦中再现那部分事情了,它就在这儿,清清楚楚,伸手可触。 21 她抬起头来,看到她爸爸站在卧室门口时,她的第一个本能的姿势便是用胳膊抱住胸前。接着,她看到他脸上悲哀、内疚的神色,便又放下了胳膊。尽管她感觉到面颊上的热潮,她知道自己的脸正在转成不讨人喜欢的、不均匀的红色,这是她对处女羞色的说法。她在那儿没露出什么了(嗯,几乎什么也没露出),可是她仍然觉得比赤裸着还要暴露。她如此尴尬,几乎可以发髻感到皮肤在咝咝作响。她想:假如其他人提早回来了呢?假如。直接走进来看到我像这个样子,没穿衬衫呢? 尴尬变成了羞耻,羞耻变成了恐惧。她抬臂耸肩套上外衣,开始扣钮扣时,感到这些感觉之下还有另一种,那就是愤怒。一些年以后,当她意识到杰罗德知道她的意思却假装不知道时,她感到了深深的愤怒。现在她的愤怒心情和后来的那种没什么不同。她感到愤怒,是因为理该不是她感到耻辱和恐俱。毕竟,他是成人,是他在她的短裤上留下了那种气味可笑的污物。是他应该感到羞耻。事情不该以那种方式发生,事情根本不该以那种方式发生。 等到她扣上外衣的钮扣,将上衣塞进短裤里,她的怒气消失了,或者说——没什么不同——将它赶回情感洞穴里了。她脑海中反复出现的情景就是妈妈提早回来了,即便她又穿戴整齐也不起作用。发生了不好的事情这一事实就写在他们的脸上,就挂在那儿,确确实实,其丑无比。她能在他的脸上看到,也能在自己的脸上感觉到。 “你没事吧。杰西?”他轻轻地问,“不会感到头晕吧,或者别的感觉?” “不。”她试图笑笑,可是这一次她挤不出笑容来了,她感到一颗泪珠在一边面颊滚落,她内疚地用手背迅速地将它抹掉了。 “我很抱歉。”他的声音发颤,她惊恐地看到泪水在他的眼里打转——噢,事情弄得越来越坏,越来越糟了。“我非常抱歉。”他猛地转身,冲进卫生间,从毛巾架上抓起一条毛巾,用它擦着脸。他这样做时,杰西在快速地苦苦思索着。 “爸?” 他从毛巾上看着她。他眼里泪水已经没了。要是她头脑清楚些,她可以发誓说那里原本就没有过泪水。 那个问题几乎卡在了她的喉咙里,可是必须得问,不得不问。 “我们……我们必须把这事告诉妈妈吗?” 他打着颤长长地叹了口气。她万分紧张地等待着。当他说:“我想我得告诉,你看呢?”这时,她的心一直沉到脚底。 她穿过屋子来到他面前,脚步有点不稳——她的双腿似乎没有一点知觉了。她用胳膊搂住他说:“求你了,爸,别告诉。请别告诉她。求你别告诉,请别……”她的声音模糊不清了,化作了呜咽,她将脸贴在了他赤裸的胸前。 过了一会儿,他的胳膊滑过来抱住了她。这一次他用的是以前父亲般的方式。 “我不想告诉她,”他说,“因为最近以来我俩之间的关系相当紧张,宝贝,真的,你要是不知道的话,我倒感到奇怪了。像这样的一件事会使情况大为恶化。她近来一直非常不……嗯,非常不温柔。这就是今天事情的主要根源。一个男人有……某些需要,你会理解这个的,将来等……” “可是如果她发现了事情真相,她会说是我的过错!” “噢,不——我不这样想。”汤姆说,可是他的语调惊愕,若有所思……在杰西看来,那和死刑一样可怕。“不,不——我肯定——嗯,相当肯定——她会……” 她抬头看着他,眼里流着泪,眼睛发红。 “请你别告诉她,爸!请别告诉!请别告诉!” 他吻着她的眉毛:“可是杰西……我必须告诉。我们必须这么做。” “为什么?为什么,爸?” “因为——” 22 杰西微微动了动。手铐链叮当响了起来,手铐自身在床柱上发出了哐啷声。现在,晨光透过东窗泻了进来。 “因为你不能保守秘密。”他无动于衷地说道,“因为如果这件事将会泄露的话,杰西,对我俩来说,最好让它现在就泄露,而不要离现在一星期后,一个月后,或者一年后,甚至十年后再让它泄露。” 他把她控制得多么妙啊——先是道歉,然后是眼泪,最后是用帽子变把戏:把他的问题变成了她的。狐狸兄弟,不管你做什么别的事,别用那带刺的板条朝我扔!直到最后,她向他发誓将永远保守秘密,用钳子、发烫的煤块拷打她,也不会从她嘴里掏出秘密。 事实上,她能记得当时她一边惊恐地流着阵雨似的热泪,一边向他做出那样的保证。终于他不再摇头了。他只是眯着眼睛,紧紧抿着双唇朝屋子这边看着——她从镜子里看到了他的表情,正如他几乎肯定知道她能看到他一样。 “你永远不能告诉任何人。”他最后说道。杰西记得她听到这句话后,感到一阵宽心,狂喜得要晕过去。他在说些什么用一种特殊的语调。以前杰西多次听过这种语调。她知道,她,杰西,能比莎莉本人更经常地使他以那种语调说话,这一点让她妈发疯。我要改变主意了。那语调说。我这样做违背我明智的判断力,但是我在改变主意,我改变过来站到你的一边。 “不。”她同意了,她的声音在发颤,她得不断抑制住眼泪。“我不会告诉的,爸——决不说。” “不光是你妈。”他说,“而且对任何人都不说,永远不说。这对一个小女孩来说是个巨大的责任,宝贝儿。你可能会受到诱惑,比如说,假如你放学后和凯罗琳·克莱茵或塔米·霍一起学习,你也可能想告诉——” “她们?决不——决不——决不!” 他事实上在她的脸上看到了这句话的真实性:要么凯罗琳,要么塔米发现她爸爸碰过她,这个念头使杰西充满了恐怖。她的回答让他满意了,接着他又谈到了一个问题,她现在猜测那事实上是他关心的后果问题。 “或者你的姐姐。”他把她从身边推开,严峻地俯视着她的脸,看了很长时间。“你看、可能有那么一阵子,你会很想告诉她——” “爸,不,我决不告诉——” 他轻轻摇了摇她,说:“安静点,让我说完,宝贝。你俩关系很密切,我知道的。我知道女孩们有时会有一种欲望,想分享平常不愿示人的秘密。如果你和梅迪在一起时有那种感觉,你能设法保持沉默吗?” “能!”她不顾一切地想让他信眼,她再次哭了起来。当然,她较有可能愿意告诉梅迪——如果说她愿有一天将这样可怕的秘密向世上哪个人吐露的话,那将是她的姐姐。只是还有件事,梅迪和莎莉之间有着杰西和汤姆之间同样的密切关系。如果杰西把平台上发生的事告诉了姐姐,很有可能不出一天她们的妈妈就会知道。考虑到那种情况,杰西想,她能够轻而易举地克服告诉梅迪的欲望。 “你真的肯定能吗?”他疑惑地问。 “能!真的!” 他又开始表示遗憾地摇起头来,使杰西再次害怕起来。“我只是在想,宝贝,也许最好马上就把事情说出来,我的意思是我们服药吧,她不可能杀了我们——” 起初,当爸爸提出不让她去华盛顿山时,她听到了妈妈大为光火,而且不光是怒火。她不愿去想它。可是在这一刻,她无法不去想。在妈妈的声音里有着妒忌,还有非常接近憎恨的东西。杰西和爸爸站在卧室的门道里,试图说服他保持沉默。这时,一个转瞬即逝却清楚异常、令人惊愕的画面出现在杰西的眼前:他们两人像格林童话中的汉塞尔和格丽特尔一样被逐出家门来到路上,无家可归,在美国来来回回四处流浪……当然,还睡在一起,在夜里一起睡觉。 于是,她完全崩溃了。她歇斯底里地哭着,乞求他别告诉妈妈,保证她会永远永远做个好女孩,只要他不说。他由着她哭,直到他觉得时机成熟了,便严肃地说道:“要知道,作为一个小女孩来说,你有着相当巨大的能力啊,宝贝。” 她抬头看着他,面颊湿漉漉的,眼里充满了新的希望。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开始用他刚才擦自己脸的那块毛巾替她擦干泪水。“你真想要的东西我从来就无法拒绝你。这一次也不能拒绝你。我们就按你说的办吧。” 她投进他的怀抱,在他的脸上印了许多吻。她头脑深处某个地方在担心,这样可能—— 激起他的情欲。 再次引起麻烦。可是感激的心情完全盖过了这种谨慎,而且没有产生麻烦。 “谢谢你!谢谢你,爸,谢谢!” 他抓着她的肩,和她保持着一臂的距离。这一次他笑了,他的神情不严肃了,可是那种悲哀的神色还挂在脸上。现在,差不多三十年之后,杰西还是认为那种表情不是装出来的。那种悲哀是真实的,这不知怎的使他做的这件可怕事情更糟糕,而不是更好。 “我想我们有了默契,”他说,“我什么也不说,你也什么不说,对吗?” “对的!” “对任何人都不说,甚至我们互相之间也不说了,永远永远,阿门!当我们从这个屋子走出去时,杰西,这件事根本没发生过,好吗?” 她立刻同意了。可是她马上又想起了那种气味,她知道,在说这件事根本没发生过之前,她至少还有一个问题得问他。 “还有一件事我得再说一遍。我得说我很抱歉,杰西。我做了一件卑鄙、耻辱的事情。” 她记得他这么说时眼睛看着别处。他一直在有意使她进入一种内疚、恐惧、末日即将来临的歇斯底里状态,他威胁着要讲出一切,从而弄确实她永远不会说出去。自始至终他都直视着她,可是,当他最后表示道歉时,目光却移到了分隔开房间的床单上的蜡笔画图案上。这个回忆使她心中同时充满了一种既悲哀又愤怒的情绪。他说谎时能面对着她,可表达真实时却最终使他看着别处。 她记得,当时她张嘴要告诉他不必那样说,转而又闭上了嘴巴——部分原因是怕不管她说什么,会使他又改变主意,可主要原因是,即便只有十岁,她也意识到了,她有权接受道歉。 “莎莉一直很冷淡——这是事实。可是作为借口,这完全是胡话。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了。”他微微笑了笑,仍然不看她。“也许是日食造成的,如果是的,谢天谢地,我们再也见不到另一次了。”接着他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耶稣啊,如果我们闭嘴不说,结果她还是发现了,以后——” 杰西将头靠在他的胸前说道:“她不会发现的。我决不会告诉她的,爸。”她停了停,然后补充道,“话说回来,我又能告诉她什么呢?” “对了。”他笑了起来,“因为什么也没发生。” “而且,我不……我是说,我不可能……” 她抬头看着他,希望不用她问,他就会告诉她,她需要知道的事情。可是他只是回望着她,眉毛挑起来默默地询问她。笑容被一种警惕、等待的神情代替了。 “那么,我不可能怀孕吧?”她脱口而出。 他皱眉蹙眼,然后绷紧了脸,使劲要压抑某种强烈的情绪。当时她以为那是恐惧与悲哀,只是过了这么多年以后,她才想到他实际上试图控制的是一阵松了口气的狂笑。他最终控制住了情绪,吻了吻她的鼻头。 “不,宝贝,当然不可能。使妇女怀孕的那种事没有发生。像那样的事根本没发生。我和你只是小小地闹腾了一会儿,就这回事——” “是你猥亵了我。”现在她清楚地记得她那样说了。 “你猥亵了我,那就是你干的事。” 他笑了。“是,相当接近。但你和以前一样毫发未报。宝贝,好了,你认为怎样?能结束这个话题了吧?” 她点了点头。 “像这种事再也不会发生了——你知道的,知道吗?” 她又点点头,可是,她的笑容僵住了。他说的话本来应该使她感到宽慰的,她也感到了一点点宽慰。可是他话语里的严肃成分以及他脸上的悲哀神情几乎又引发了她的恐慌。她记得她当时尽可能使劲地抓着他的手。“可是,你爱我,是不是,爸?你仍然爱我,对吗?” 他点点头,告诉她,他比以前更爱她。 “那么抱抱我,使劲抱抱我!” 他这么做了,可是杰西能记得一件别的事情:他的下体没碰着她的下体了。 当时及以后再也没碰过了。杰西想道。不管怎么说,我记得再也没那样了。甚至当我大学毕业时,惟一的另外一次我看见他为我高兴地叫喊,他给了我那种可笑的老姑娘式的拥抱。那种拥抱,你撅着屁股,这样就没有机会将下体和与你拥抱的人相撞了。可怜的,可怜的人。我不知道和他做生意的别的人有没有看到过他那样的惊慌失措,就像我在日食那天看到的一样。那种痛苦状的样子,为了什么呢?一场性的事故,和弄残了脚趾头一样严重。杰西,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生活啊,什么样该诅咒的生活啊。 她又开始慢慢地上下抽动着胳膊,自己几乎没意识到。她只想让血继续流进手、手腕和前臂。她猜想,现在大概有八点钟了,或者快到八点了。她被缚在这床上已经有十八个小时了,令人难以置信,但都是事实。 露丝·尼尔瑞的声音突然响起来,使她一惊。声音里充满了厌恶的诧异。 你仍然在为他找借口,是不是?这么多年,甚至现在,你仍然让他逃脱干系却责怪你自己。真令人惊异。 住嘴吧。她声音嘶哑地说。那些该死的事情与我现在所处的困境丝毫没有关系。 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哪,杰西! 即便如此,那和我摆脱现在的困境丝毫没有关系,所以听之任之吧! 你不是早熟的性感姑娘,杰西,不管他想让你这样认为,你离那种姑娘还差九英里远呢。 杰西拒绝答话了,露丝说得更欢了,她不愿住嘴。 如果你仍然认为你的老爸是个侠义的骑士,他的大部分时间是用来为你抵挡那喷火的恶龙妈妈,那么你最好再想一想。 “闭嘴!”杰西开始更快地上下抽动胳膊了,手铐链叮当作响,手铐发出眶卿声,“闭嘴,你真可怕。” 他是有计划的,杰西,你难道不懂吗?那并不是一时冲动的事,一个性饥饿的父亲假做无意地摸弄你的身体。他做了计划。 “你撒谎。”杰西吼道,大滴的汗珠从她的太阳穴滚落下来。 我说谎了么?哼,问问你自己吧——让你穿太阳裙是谁的主意?那件太小太紧的裙子?谁知道你会听从——而且赞赏——而他操纵着你的妈妈!头天晚上是谁把手放在你的乳头上,第二天是谁只穿着一条运动短裤? 突然,她想象到布兰特·加布尔在房间里和她在一起,他穿着三件套衣服,戴着金手链,显得整洁潇洒。他站在床边,身旁站着个拿着小型摄像机的家伙,摄像机对着她几乎全裸的身体慢慢往上摇,然后对准了她汗津津、污渍斑斑的脸。布兰特·加布尔在对令人难以置信的被铐妇女做现场实况转播。他手拿麦克风身体前倾着问她,你什么时候第一次意识到你爸爸可能对你产生了性欲,杰西? 杰西停止了胳膊的抽动,她闭上了眼睛。她的脸上露出了封闭的、倔强的神情。别再问了。她想。如果我非得如此的话,我想我能忍受露丝和伯林格姆太太的声音,甚至能忍受各种不明物体的声音,它们时不时插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但是,我这样只穿着一条带有尿渍的短裤,不许布兰特·加布尔对我进行实况采访。即便是在想象中,我也不许他这么做。 只告诉我一件事,杰西。另一个声音说。这是诺拉·卡利根的声音。只一件事,然后我们就不再谈这个话题了。至少现在不谈,也许永远不谈了,好吗? 杰西沉默了,她警惕地等待着。 昨天下午,当你最终发起脾气来——当你最终把脚踢出去的时候——你认为踢的是谁?是杰罗德吗? “当然是杰——”她开口道,接着,一个十分清楚的形象占据了她的脑海,她停了下来。那是从杰罗德下巴上挂下来的一串涎水。她看着它拉长,看着它落到她肚脐上方的腹部。只是小小的唾液,就那么回事,没什么了不起的。这许多年来,她和杰罗德充满激情地亲吻过,他们张开嘴,互相搅和着舌头,交换着大量的润滑体液,付出的惟一代价便是两人都有了一些性冷淡。 没什么了不起的,直到昨天都是如此。她希望、需要被放开时她闻到了那种矿物质似的淡淡的气味,那气味使她联想到达克斯考的井水,以及夏天的湖水……那些日子,比如像1963年7月20日。 她看到了唾液,想到了精液。 不,那不是真的。她想,可是这一次她无须请求露丝来充当魔鬼的律师了。她知道那是真的。是他那该死的精液——那正是她想到的东西。打那以后,她的头脑完全停止思维了,至少有那么一会儿停止了。她不假思索便做出了那种灵活的反击举动,一只脚踢中他的腹部,另一只脚踢到了他的睾丸。不是唾液却是精液。不是对杰罗德的游戏产生了一种新的反感,而是以前那令人讨厌的恐怖像海洋怪物一样突然冒了出来。 杰西瞥了一眼她丈夫挤成一团、残缺不全的尸体,有一会儿,她双眼泪滚滚。后来她的伤感过去了。她想到,生存系统认定眼泪是她消受不起的奢侈品,至少暂时如此。可是她仍然感到难过——为杰罗德的死感到难过,是的,当然,然而她更难过的是,她在这里,处于这种局面。 杰西的目光移向杰罗德上方的子虚乌有处,发出了一种非人的惨笑。 我想,这就是我此刻要说的话了,布兰特。代我向威拉德和凯蒂问好,顺便说一句——你不介意在走之前替我打开这些手铐吧?我将真心感激你。 布兰特没有回答,杰西一点也不感到奇怪。 23 如果你能熬过这段经历,杰西,我劝你就别再去想那些往事了,倒是该筹划面对未来要做些什么——就从往下十分钟该做什么开始。我想,渴死在这张床上不会是什么好滋味,是吧? 是,不是好滋味。她心里明白,渴决不是最糟糕的事情。几乎从她醒来以后,她脑海深处一直浮现着被十字架钉死的情景,那情景像是一个令人作呕的溺水者,在水中上下沉浮。由于被水浸透了,不能完全浮上水面来。在大学历史课上,她读过一篇文章,讲的就是这种有魔力的、古老的、施人刑罚处人死刑的方法。她当时惊奇地了解到这种古老的用钉子扎透手脚的把戏只是一个开端而已。像杂志的优惠价预订费和袖珍计算器一样,被十字架钉死是可以不断赠送的礼物。 真正的痛苦从痉挛和肌肉抽搐开始。杰西极不情愿地意识到,和正等着她的痛苦相比较,她到目前为止所遭的罪,甚至还有止住她最初恐慌的那一阵使全身麻痹的抽搐,只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了。痉挛和肌肉抽搐会猛烈斯拉她的胳膊、膈膜、腹部。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持续增强,发生更加频繁,波及的地方也更多。不管她怎样努力保持血液流动,麻木最终会侵袭她的手足。可是,麻木带不来安慰。到那时,她肯定会遭受到剧烈的胸部和腹部痉挛。她的手脚并没钉有钉子,而且她是躺着的,不是像斯巴达克斯电影里被打败的角斗士那样吊在路边的十字架上。然而,这种怪姿势只能引发她的痛苦。 那么,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现在你幸而还没有太多的痛苦,还能思维。 “能做什么就做什么。”她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所以,你为什么不闭上嘴,让我想一想呢?” 想吧——请便。 她将以最明显的办法开始,从那里着手行动起来——如果她有的话。最明显的解决办法是什么呢?当然,是钥匙。它们仍然放在梳妆台上,那是他放的。两把钥匙,完全相同。杰罗德几乎可以说是充满柔情,多愁善感,他把这两把钥匙称做是“主攻手”和“后备军”(杰西从丈夫的语调里清楚地听到了那两个字眼的重音)。 假如只为了论证,无论怎样做,她能将床拖过房间挪到梳妆台前,拿到钥匙和使用它们吗?杰西很不情愿地意识到,那是两个问题,不是一个问题。她想,她能用牙齿叼起一把钥匙,然后又怎么样呢?她仍然不能将它插进锁内。她拿水杯的经验暗示了这一点。不管手伸得多长,将仍然有段距离。 好吧,去掉取钥匙这个主意吧。在可能性的梯子上往下降一级,那会是什么呢? 她想了差不多有五分钟,毫无结果。她在脑海中翻来覆去地想,像在转动魔方似的,同时上上下下地抽动着胳臂。就在她反复思考的时候,目光仍然落到放在东窗边的矮桌子上面的电话上。先前,她认为它属于另一个世界,便不去想它了。可能那个结论下得太仓促了些。毕竟,桌子比梳妆台离她更近一些,而且电话比手铐钥匙大得多。 如果她能将床移到电话桌旁边,也许她能用脚从听筒架上拿起话筒。如果她能做到那一点,也许她能用大脚趾去按底座上。和#两个键盘之间的接线按钮。这听起来像是玩杂技,但是—— 揿按钮,等着,然后拼命尖叫。 是的,半小时后,不是挪威的蓝色大救护车,就是带有城堡镇救护标志的橘黄色大车就会出现,然后将她运走,使她得到安全。一个疯狂的念头,的确。可是,将杂志插页卡片变成一个吸管也是疯狂的念头,不管疯狂与否,她成功了,这是关键。这和将床一直推过去,试图找到办法把钥匙插进手铐锁里相比,当然可能性更大。然而,这个想法还有个大问题:无论如何,她得想办法把床移到右边去,这可是个棘手的问题。她想到了这一点,这张有着红木床头板和踏脚板的床,至少重三百磅。这个估计可能还有些保守。 可是,你至少得尝试一下,也许你能得到个惊喜——劳动节后,地板打过蜡了,记得吗?如果说一条瘦骨嶙峋的野狗能拖动你的丈夫,应该说,你就能拖动这张床。试一下你不会损失什么的,是不是? 好主意。 杰西将双腿向床的左侧运动,同时耐心地将背部和肩膀朝右边移动。当她移至可以用那个方法的位置时,她以左臀为轴心,脚朝床边撑去——猛然间,她的双腿和躯体不仅是向左边运动,而且是向左边滑动,就像要发生雪崩似的,一阵可怕的痉挛贯穿她的左侧,她的身体抻拉成的姿势,即便在最好的条件下,她也不想试一试。感觉像是有人用一根滚烫的拨火棍出其不意使劲地捅了她一下。 她右手那副手铐的链子拉紧了,有那么一阵子,她的右臂和右肩又产生了阵阵剧痛,使她感觉不到左侧的情况。那感觉仿佛有人要把她整个胳臂撕拉下来。 现在我知道火鸡腿下段肉是什么滋味了。她想。 她的左腿后跟咚地一声落到了地板上,右脚悬在离地面三英寸的地方。她的身体不自然地向左扭曲着,右胳臂朝后费力地吊着,拧成一种凝固的波浪形。在清晨的阳光里,橡胶护套上拉紧的手铐链闪着冷漠的寒光。 杰西突然确信,她就要以这种姿势死去了。她的左侧身体和右胳臂疼得仿佛在呼号。她逐渐衰弱的心脏输了这一仗,不能把血液压到她抻拉扭曲着的身体各个部分了。这样麻木下去,就会死在这里了。恐慌又一次攫住了她,她狂呼救命。她忘了这附近除了一只毛发蓬乱、装了一肚子律师肉的恶狗之外,没有别的人了。她疯狂地胡乱摆动着右手去抓床柱,可是她滑下的距离稍稍远了点,深色的红木床柱离她伸开的手指还差半英寸。 “救命!请救救我!救命!救命!” 没有回答。在这个寂静的、洒满阳光的屋子里,惟一的声音是她自己的声音:嘶哑、尖叫的声音,粗重的喘息的声音,以及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除了她自己,没有别的人在这儿。除非她能回到床上,否则她就要像挂在肉钩上的女人一样死去。只有回到床上,造成的局面才不会变得更糟:右胳臂不断地往后拉着,形成的角度越来越无法忍受了。 什么也没想或者计划一下(除了有时弄痛了身体还想一想之外),杰西弓起落在地上的左脚脚跟,用尽全力往回跃,这是她痛苦地扭曲着的身体惟一的支撑点了。这个动作起了效果,她的下部分身体拱了起来,缚住她右手的手铐链松了下来。她惊恐狂乱地一把抓住床柱,就像快淹死的女人抓住了救生圈一样。她借助床柱将自己拉了回去,全然不顾背部和二头肌发出的抗议。当她又回到床上时,使劲用脚击打着床沿,仿佛她刚才跳进了满是鲨鱼的游泳池,幸而及时发现了,挽救了自己的脚趾。 她终于恢复了先前弯垂的坐姿。她靠在横档上,胳臂伸张着,腰背部靠在浸透汗水的枕头上,枕套是棉布的,现在已皱得不像样了。她将头懒洋洋地靠在本横档上,大口喘着气。她的胸前全是汗油,现在连汗也损失不起了啊!她闭上眼,虚弱地笑了。 瞧,这也挺让人激动,是不是,杰西?我想,这是1985年以来,你的心脏跳动得最快、最猛的一次。那一年你得到了圣诞晚会之吻,和汤米·代尔盖登斯上床,大约那时你也如此心跳。尝试不会失去什么,你不就是这样想的吗?现在你更清楚地知道了。 是的,她知道了别的事情。 哦,什么事,宝贝? “我知道,我够不着那该死的电话。”她说。 倒真是的。刚才她用脚蹬地时,她是带着惊恐万状的狂热去推的,可是床纹丝未动。既然她有机会思考了,她很高兴没有动。如果向右边移动了,她就会仍然挂在床边。即使她能以那种方式把床一直推到电话桌那儿,哎呀…… “我会不幸地挂在那该死的另一边。”她似哭似笑地说,“老天,来个人杀了我吧。” 看来情况不妙。一个不明的声音告诉她。事实上,看起来有点像是刚得到通知,取消杰西·伯林格姆的展览。 “另做一个选择。”她声音嘶哑地说,“我不喜欢这一个。” 没有其他的了。首先,没有那么多的选择,而且你已经做过研究了。 她又闭上了眼睛。自从这场噩梦开始以来,她第二次看到了法尔茅斯中心大道后面的小学操场。只是这一次充满她脑海的不是两个小女孩玩跷跷板的情景了。她看到的是一个小男孩——她的弟弟威尔——在猴架上悬垂穿腿反吊着。 她睁开眼睛,身子放平,仰起头以便更仔细地看到床头板。悬垂穿腿的意思是吊在一根单杠上,然后引体向上翘起双腿,从你自己的肩膀处穿过,你在一个小轴迅速转动结束动作,又重新站住。威尔擅长这个把戏,动作做得干净利落。在杰西看来,他仿佛是在自己的手中翻跟斗。 假如我能那样做呢?就在这该死的床头板上做悬垂穿腿动作,从顶上越过去,然后…… 有好一阵,她觉得这个主意看似危险,却似乎可行。当然,她得将床从墙边移开——如果没有地方立足还是不能完成这个动作的——但是她知道她能想到办法的。一旦移开了床头架(床头与床头架是分离的,掀掉床头架不难),她将朝后翻过去,让赤裸的脚抵住床头板上方的墙。她一直没能将床朝一边移动,但是抵着墙来推的话—— “同样的重量,十倍的作用。”她咕哝道,“现代物理学大派用场。” 她正要用手去够床头架,打算将它从L型托架上抬起掀掉,突然又仔细看了看杰罗德这可恶的警察手铐,手铐链短得要命。如果他把手铐卡在床柱稍高一点的地方——比如说,在第一和第二根横档之间——她可能还会试一下的。这个动作也许会导致一双手腕骨折,但是她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为了逃脱,付出折腕的代价似乎是完会可以接受的——它们毕竟能够愈合的,是不是?然而,手铐没卡在第一和第二根横档之间,而是在第二和第三根横档上,那有点太低了。要在床头板做悬垂穿腿动作不仅会折断手腕,而且她下落的身体重量还会使肩膀错位,也就是臂膀从肩窝里脱臼。 带着一副骨折的手腕和错位的肩膀,试图把这张该死的床移到任何地方,听起来很可笑,是吧? “不,”她哑着嗓子说,“不太可笑。” 让我们撇开不谈这个吧,杰西。你给卡在了这里。你可以叫我绝望之音,如果这样使你感觉好一点的话,或者帮你使清醒的神志保持稍长一点时间——天知道,我是通情达理的——可我是真正的真实之音。这个局面的真实就是,你给卡在了这里。 杰西将头猛地转向一边,她不想听这种自我风格的真实之音。她发现她无法避开这个声音,也无法避开其他的声音。 你戴着的是真正的手铐,不是那种精巧的小手枷,那种东西在紧贴手腕处有护垫,还藏着一个逃脱杆。假如有人沉醉这个游戏,玩笑开得过头了,你可以推一下这个逃脱杆。现在你是实实在在地被锁住了,而且你碰巧既不是神秘东方的苦行者,能把身体蜷得像椒盐卷饼一样。又不是像哈里·侯迪尼或戴维·考柏菲一样的逃脱大师。我只是讲述我所看到的情况,对不对?我看到的情况是,你像烤面包一样给卡住了。 她突然记起了日食那天,她爸爸离开她的卧室后,发生了什么——她怎样扑到床上大哭起来,直到她的心似乎不是碎了,就是化了,要么也许是永远被揪住了。此刻,当她的嘴开始抖动时,她的神情和当时非常相似:疲乏、迷惑、恐惧、茫然,最后一种神情占了很大比例。 杰西开始哭起来。可是流了一些泪后,她的眼里不再有泪了。显然,较严格的理智起作用了。然而她还是无泪地哭着,她喉咙里的呜咽干燥得如同砂纸。 24 在纽约市,今天的节目广播已经宣布结束。面向缅因州南部和西部地区的NBC附属电台上,取而代之的先是一个当地的访谈节目(一个系着方格围裙的高大妇女在演示如何简便地用文人煮豆子),接着是一个娱乐节目,名人们在节目里讲笑话,参加竞赛的人们赢得汽车、游船以及鲜红的灰尘杀手牌真空吸尘器时,高声发出极度兴奋的尖叫。在风景区卡什威克马克湖岸伯林格姆家中,这位被囚禁的新寡在不安中昏沉沉地睡着了,又开始做梦了。这个错睡的人处在浅睡中,这样一来梦境更加活跃,也更加让人信以为真。 梦中,杰西又躺在黑暗里。一个男人——或者说一个像男人的东西——又站在她对面的墙角里。这个人不是她的父亲,不是她的丈夫,这是个陌生人。这个陌生人萦绕在我们最具病态、最偏执的想象以及最深切的恐惧中。它有着一张怪物的面孔,给人以善意规劝、心地善良、作风务实的诺拉·卡利根从来不会想到有这种脸。任何一位某某学科的专家都不能用魔法驱除这个黑色东西。这是一个宇宙的未知物。 可是你确实认识我。有着苍白长脸的陌生人说。它弯腰抓住了箱子的把手。杰西毫不惊奇地注意到,把手是一根颌骨,箱子本身就是人皮做的。陌生人提起箱子,啪地一声解开褡绊,打开箱子。她又看到了骨头和珠宝。它又将手伸进那一堆东西里,开始慢腾腾地一圈一圈地翻动它们,发出非人的咔哒、当啷、啪啪、笃笃各种声音。 不,我不认识。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不知道,不知道! 当然,我是死亡。我今晚还要回来。我想,就在今晚,除了站在墙角,我还要干点别的。今晚,我想我要跳出来扑向你,就像……这样! 它向前跃,丢下箱子(骨头、挂件、耳环、项链朝杰罗德躺着的地方铺撒开去。杰罗德伸开手脚躺在那儿,残破的胳臂指向门厅),伸出双手。她看到它的指尖长着肮脏的长指甲,那么长,真的是爪子了。她气喘吁吁,使劲一挣醒了过来。她的双手还在做着抵挡的姿势,手铐链摇晃着发出叮当的响声。她含混不清地一遍又一遍低声念叨着“不”这个单调乏味的字眼。 这是个梦!停下,杰西,这只是个梦! 她慢慢放下双手,让它们重新松垂在手铐里。当然,那是个梦——只不过是昨夜的噩梦变了个花样。然而它是真实的——天哪,是的。当你认真注意它的细节时,它比槌球聚会时那个梦境糟糕得多,甚至比回忆日食期间和爸爸在一起的那个偷偷摸摸、让人不快的插曲更糟。今天早晨,她费了那么多时间来想那个梦境,想更可怕的事情,真是很奇怪。事实上,她没去想那个有古怪的长胳膊、带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收藏品箱子的家伙,直到刚才打盹时梦到了它。 她想起了一段歌词,那是后迷幻时期(Latter Psvchedelic Age)的一首歌:“有人叫我太空牛仔……嘻嘻……有人叫我爱情大盗……” 杰西的心抖动了一下。太空牛仔?不管怎么说,倒挺贴切。一个局外人,一个和任何事情都了无瓜葛的人,一个未知物,一个—— “一个陌生人。”杰西低语着。她突然记起它开始咧嘴笑时脸皮打皱的样子。一旦那个细节变得清楚了,围绕它的其他细节也清楚起来。在那大张着的嘴里面,金牙微微闪光。嘴唇噘着,眉毛乌青,鼻翼翕张。当然还有那箱子,就像你料想的旅行推销员们,他们赶火车时总有些东西在腿边磕磕碰碰。 停住,杰西——别再让自己恐惧了,别再为那怪物烦心,难道你的问题不是已经够多的了吗? 真的问题不少。可她发现,那梦一进入思维,好像就刹不住车了。比这更糟的是,她想得越多,它变得越不像梦境。 如果我当时是醒着的又如何呢?她突然想道。一旦说出了那个想法,她惊恐地发现她身体的某个部分总是那样信以为真。那个想法就等着她身上其他部分赶紧过来认同。 不,啊,不,那只是一个梦。就那么回事—— 可是如果不是又怎么样呢?如果不是又怎么样呢? 死亡。面孔苍白的陌生人同意了。你看到的死亡。今晚我将回来,杰西,明天夜里,我就要把你的耳环和我那些心爱物放在一起了——我的收藏品。 杰西发现自己在剧烈颤抖,好像是受了风寒。她圆睁的双眼无助地看着空荡荡的屋角,它曾站在那儿。屋角现在洒满早晨的阳光,耀眼明亮。可是今夜又将是一片黑暗,鬼影幢幢。她的皮肤开始凸起一层鸡皮疙瘩,逃脱不了的事实又回来了:也许她将死在这儿。 最终会有人发现你,杰西。可是,那要过很长时间。人们第一个推测将是你俩在度假,纵情于狂热的浪漫享乐。为什么不呢?难道你和杰罗德外表给人的印象不正在耽于婚姻第二个十年的欢乐吗?终归你们自己心里明白。只要你被铐在了床上,杰罗德就能有把握地勃起。这有点让你诧异,是不是日食那天有人对他玩了卢、小把戏,对不对? “别再说了。”她嘟哝道,“你们,全都给我住嘴。” 可是,人们迟早会紧张起来,开始搜寻你们。也许杰罗德的同事已经开始起来搜寻,你认为呢?我的意思是,在波特兰有一些你称做朋友的妇女。可是你从来没让她们真正进入你的生活,是不是?她们实际上只是你的熟人,是与之在一起喝茶、交换通讯录的女士们。假如你消失了一星期或者十来天,她们中没有谁会很担心。可是杰罗德有一些约会,当他星期五中午还不露面时,我想,他的一些伙计们就会开始打电话询问了。是的,也许他从柜子里拿出备用毯子给你盖上时会把脸掉转开去,杰西。他不愿看到你的样子——手指从手铐里伸出来,僵硬得像铅笔,苍白得如蜡烛。他不愿看到你变僵的嘴巴以及你的唇上早已干得起皮的吻,他最不愿看到的是你眼中的恐怖表情。所以当他为你遮盖时,会将自己的眼睛转向一边的。 杰西缓缓地将头从一边摆到另一边,做出无奈的否决姿态。 比尔会打电话叫警察,他们会带着法医组和镇验尸官来这里。他们将围着床站着,一边抽着烟(杜·罗里无疑会穿着那件讨厌的白色的战壕雨衣。当然,他会和他的摄制组成员一起站在外面)。当验尸官拉开毯子时,他们会皱眉蹙眼。是的——我想,即便他们中最坚强的人也会稍稍皱眉的。一些人也许竞会离开屋子。以后伙伴们因此会嘲笑他们的。没走的人会点着头,相互说着床上的人死得好惨。“你只要看看她就知道了。”他们会这样说。可是他们连一半的情况都不知道。他们不会知道,你瞪着眼睛嘴巴在尖叫中僵住了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你在最后看到了什么东西,你看到来自黑暗的东西。杰西,你的爸爸也许是你的第一个情人,但是你的最后一个将是那个长长的苍白面孔、带着人皮箱子的陌生人。 “啊,求求你了,你就不能离开吗?”杰西呻吟着,“请不要再来声音了,不要再有声音了。” 可是,这个声音不愿停下,甚至不愿承认她。它只是不停地说啊说,从她中枢深处的某个地方直接对她的头脑耳语。听着这个声音就像用一块沾了泥巴的丝绸在脸上轻轻地来回搓动。 他们会把你运到奥古斯塔市,州医疗检查官会打开你的腹腔,这样他可以检查你的内脏,处理无人照管或可疑的死亡事件时,这是条规则。你的死将属于上述两种情况。他会瞧一眼你最后一顿所吃的东西——萨拉米香肠和奶酪三明治,然后费点心机在显微镜下观察一番。最后他会将之称做不幸死亡事件。“这位女士和先生正在做一场无害的普通游戏,”他将说,“只是这位先生在关键时刻心脏病不得体地发作了,留下这位女士……呢,最好不要再调查了。除非有什么特别需要,最好不要再为这件事费心思了。只要说这位女士死得很惨就够了——你只要一眼就能看出。”杰西,事情就会那样处理掉。也许有人会注意到你的婚戒没了,但是他们不会寻找很长时间,如果他们要找的话。验尸官也不会注意到你的一根骨头——一根不重要的骨头,比方说,右脚第三根趾骨——没有了。可是我们都知道,是不是,杰西?事实上,我们已经知道了。我们将会知道是它拿走了。那个宇宙陌生人,太空牛仔。我们将知道—— 杰西将头猛地撞在床头板上,撞得非常狠。足以在她眼前的视野里爆出一群大白鱼来。头撞疼了——非常疼,但是,她脑子里的声音像停电时的收音机一样戛然而止。这便使撞头行动有了价值。 “听着,”她说,“如果你再开口的话,我就还那样做。我也不是闹着玩的。我厌倦了听——” 现在正是她自己的声音——无意识地大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说话的声音,像停电时的收音机一样戛然而止。当眼前的大白鱼开始隐退,她看到早晨的阳光照在某个东西上闪闪发亮。那个东西离杰罗德伸展开的手大约十八英寸。那是个小小的白色物体,一截细细的金丝弯曲着从中心穿过,使它看上去像个阴阳符号。杰西开始以为是她的指环,可是又太小了,不可能是指环。那不是指环,而是珍珠耳环。这是当她的来访者搅动箱子的内容、炫耀给她看时落在地上的。 “不,”她低声说,“不,这不可能。” 可是它就在那儿。在夏天的阳光里闪着亮光,和那个死人一样真实。那个死人仿佛在指着它:一个珍珠耳环与一截连着的精致而闪光的金丝。 是我的一个耳环,它从我的珠宝盆里拿出来的。从夏天来后它一直在那儿,我现在才注意到! 只是她只有一副珍珠耳环,它们没有用金丝穿起来,话说回来,它们被放在波特兰,不在这里。 只是劳动节后地板店的工人们就来为地板上蜡了,如果那时的地板上有耳环,他们中的一个会把它拾起来,然后不是放在梳妆台上,就是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只是还有别的什么! 不,没有,没有,你难道料想还有别的? 它就在这个孤耳环那边的位置。 即便有什么东西,我也不愿看。 可是她不能不看。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越过耳环,落到了通往前厅的屋门内的地板上。那儿有一小块干血迹,这血迹属于杰罗德。血迹没什么,是它旁边的脚印使她心乱。 如果那儿有个痕迹的话,以前就有了! 虽然杰西希望自己能相信那一点,但那个痕迹以前并没有。昨天地板上一块痕迹也没有,更不要说脚印了。那个痕迹也不是她或杰罗德留下的。那是一个鞋子形状的干泥巴圈,它也许来自杂草丛生的小径,小径沿着湖岸蜿蜒一英里左右,然后折向林中,再向南朝莫顿延伸。 毕竟,昨天夜里似乎有人和她一起待在卧室里。 随着这个想法无情地钻进杰西过度紧张的脑中,她又开始尖叫起来。屋外,后门廊上的那条野狗从爪子上抬起了它的吻部,停了一会儿。它支起了它灵敏的耳朵,然后又兴味索然地低下头。这声音毕竟好像不是什么危险的东西发出的,只是那个悍妇主人的声音。而且,现在她身上有夜里进来的那个黑色东西的气息,那是野狗非常熟悉的东西,那是死亡的气息。 这位前王子闭上了眼睛,重返睡乡。 25 她终于又能控制住自己了。真够荒唐,她是通过背诵诺拉·卡利根的小祷文做到这一点的。 “一是脚。”她说道。她干巴巴的声音在空屋里叽哩哇啦地回荡着,“十个小脚趾,可爱的小猪秽,全都列一排。二是腿,漂亮又修长。三是性,那儿一切都不对头。” 她不断地往下数,能记得的对句就背诵,不记得的就跳过去。 她的眼睛一直紧闭着,她把整段话过了五六遍,她意识到她的心跳已经平缓下来了。最要命的恐惧又一次渐渐消失了。可是她没有清醒地意识到,诺拉碟蝶不休的小对句中,她至少对其中一句作了重大的改变。 重复第六通后,她睁开了眼睛,像刚从宁静的午间轻眠中醒来的女人那样打量着屋子。 然而,她避开化妆台的屋角,她不想再看那只耳环,当然也不想看那脚印。 杰西,请听,请听我说。 她闭上眼睛,发现她竟然能看见她后来叫做伯林格姆太太的她身上的那一部分。太太仍然戴着枷,现在她抬起了头——她的颈背被残酷地压着那木头枷锁,这个动作不会很舒服。她的头发瞬间从脸上拂开了,杰西惊奇地看到这不是太太,而是个小女孩。 哎哟,可她仍然是我。杰西想着,差点笑了出来。如果说这还不能算是连环漫画册式心理的例子,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可算是了。 她刚才还一直想着诺拉,诺拉最喜欢唠叨的话题之一便是人们怎样关心“内心的孩子”。诺拉声称,不快乐的最常见原因就是不能喂养照料那个内心的孩子。 杰西对这一切严肃地点了点头,同时保持自己的信念,即这个想法从很大程度来看是自由博爱新时期的感伤的吃语。 尽管她认为诺拉抓住了太多的产生于60年代末、70年代初表示爱情与和平的彩色念珠,她毕竟喜欢过她。现在,她清楚地看到了诺拉说的“内心的孩子”了,这似乎十分正常。杰西想,这个概念似乎甚至有些具有象征意义的正确性。在这种情景下,木枷是个非常恰当的形象,是不是?戴枷之人是未来的太太,未来的露丝,未来的杰西。她是爸爸称做宝贝的小姑娘。 “那么,说话吧。”杰西说,她的眼睛仍然闭着。紧张、饥饿、干渴交织在一起,使得眼前戴枷女孩的形象十分真实。现在她能看到女孩头上贴着一张仿犊皮纸条,上面写着“性诱惑”。当然,字是用薄荷露牌口红写的。 她的想象没有到此为止。宝贝的旁边是另一副木枷,另一个女孩戴着它。这个女孩也许十七岁了,体态丰满,皮肤上丘疹斑斑。在这两个犯人身后出现了一块乡镇公用牧地。过了一会儿,杰西看到几头牛在牧地上吃草,有人在摇铃——听起来像在另一座山的那边——铃声单调却有规律,仿佛摇铃人打算一整天就这么摇下去……或者至少摇到牛回家后。 你神志不清了,杰西。她迷迷糊糊地想到。她想这是事实,却无关紧要。要不了多久,她也许会把这算做她的万幸之一。她推开这个念头,将注意力转回到戴枷的女孩身上。这时,她发现她的恼怒已被柔情和愤怒代替了。这一个杰西·梅赫特比日食那天受到骚扰的那一个年龄大些,但是大不了太多,也许十二岁吧,充其量不过十四岁。以她这个年龄,没有理由为犯下的任何罪行戴着枷锁站在牧地上。可是性诱惑呢?看在老天的份上,性诱惑?那是个什么样的玩笑啊!人们怎么能这么残酷呢?这样存心不讲情理呢? 你想告诉我什么呢?宝贝? 只想说它是真实的。戴枷的女孩说。她的面色因痛苦而惨白,可是她的眼神严肃、关切,透着清醒。它是真实的,你知道这一点。今夜它将回来。我想,这一次不光是看你,它还会做点别的。你必须在太阳下山之前脱出手铐,杰西。在它回来之前你必须离开这座屋子。 她又一次想哭,可是她没有眼泪了。除了那种干干的、砂子似的刺疼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我做不到!她叫着。我已经试过了一切办法!我自个儿没法出去! 你忘了一件事,戴着枷锁的女孩告诉她。我不知道那是否重要,但是它也可能重要。 什么事? 那女孩将手在锁住的木枷孔里转动着,干干净净的、粉红色的手掌心朝向她。他说有两种手铐,记得吗?M—17型和F—23型的。我想,昨天你差不多记起来了。他想要F—23型的。可是这种型号生产得不多,很难弄到。所以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弄了两副M—17型的。你确实记得,是不是?那天他把手铐带回家时,告诉了你一切。 她睁开眼睛,看着锁住她右腕的手铐。不错。他确实告诉了她一切。事实上,他喋喋不休地谈论着此事,就像一个毒品瘾君子在一次抽两管含量的烟。有天上午他从办公室给她打电话时就开始说了。他想知道别墅是否无人——他从来就记不住哪些日子管家休息,当她让他确信屋子没别人时,他说要让她戴上某种舒眼的东西。他把它说成“几乎马上就想试一试的东西”。她记得这激起了她的好奇心,即便是在电话里,听起来杰罗德随时会发起狂来。她疑心他又在别出心裁。在她看来,这很正常。他们就要进入不惑之年了,假如杰罗德想来点小试验,她愿意为他提供方便。 他以打破记录的速度到达这里(她想,他的车一定在他身后二九五号街区整整三英里的路上留下一溜烟尘)。那天杰西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他如何在卧室里忙乱着,满面红光,两眼奕奕生辉。当她想到杰罗德时,性并不是进入她的脑中的第一件事(在词汇联想测试中,也许最先冒出来的词是安全)。然而,那一天性和安全这两个词几乎可以互换。当然,在他的脑海中,性是第一位的。杰西相信,要是他那件漂亮的细纹长裤脱慢了一点,这位平时很文雅的律师的阴茎会把短裤的拉链捅开的。 他一旦褪下长裤和短裤,并把它们扔开,动作便开始从容起来。他举行仪式似地打开了他带上楼来的那个阿迪达斯牌运动鞋盒子。他从里面拿出两副手铐,举起来让她审视。他的喉咙处青筋勃动,那是种细微的颤动,几乎和蜂鸟振翅一样快。她还能记起来,即便那时,他也一定处于紧张之中。 杰罗德,如果你当时当地就兴奋发起狂来,就帮了我的大忙了。 她对这个与自己一起共度过那么多时光的男人起了这样不客气的念头,她应该感到恐惧的。可是她却发现自己所产生的情绪主要是客观的自我厌恶。当她的思绪回到他那天的神情——那泛红的面颊和闪亮的眼睛时,她的双手悄悄地捏成了硬硬的小拳头。 “你为什么不能让我清净些呢?”她现在问他道,“为什么要做那样讨厌的人呢?那么霸道!” 别在意,别去想杰罗德了,想想手铐吧。两副克莱格安全手铐。M—17型的。M符号代表男性,17代表锁舌处的凹口的数字。 她的腹部和胸部涌来一阵令她振奋的热流。别那样。她告诉自己。如果你绝对有那种感受,假装那是消化不良。 然而这不可能。她感受到的是希望,这无法否认。她能做的最后的事情便是和现实保持平衡。她不断提醒自己,她第一次从手铐中拽出手的尝试失败了。然而,尽管她努力记住那次尝试的痛苦及失败,她其实发现自己在想,那离脱开手铐已是多么接近了——真他妈的太接近了。当时她在想,再有十分之一英寸就完全达到目的了,半英寸绝对能成。大拇指下面突出的骨节是个问题,的确如此。可是,就因为她无法跨越不宽于上嘴唇的一个缺口,她竟然要死在这张床上?当然不行。 杰西猛地驱开这些念头,将脑子转回到杰罗德带手铐回家的那天。想到他如何举起手铐,带着珠宝商展示最名贵的钻石项链那种无言的敬畏深情,让它们在手中穿过。她自己也被手铐深深打动,竟到了那种地步。她记起它们怎样闪着光泽,窗户里透进来的太阳怎样使手铐上的蓝色钢板及锁舌上的四口曲线反着光亮,锁舌的凹口处能使手铐在手腕上调节各种尺寸。 她想知道他从哪里弄来它们的——这完全是好奇,不是指责。可是他只会告诉她,是法院大楼的一个机灵鬼帮了他的忙。他一边这么说,一边含义模糊地朝她微微眨了眨眼,仿佛在康伯兰县的大楼有一打这样狡猾的家伙穿梭在各个大厅与前院中,而这些人他都认识。事实上,他那天下午的表现仿佛他弄到手的不是两副手铐,而是几个飞毛腿导弹。 她一直躺在床上,身穿一件带有白色花边的连衫衬裤,以及与之相配的丝长筒袜。这一套服装几乎肯定总放在这里。她表情复杂地看着他,感到好笑、好奇与激动……可是,那一天,好笑占据了有利地位,是不是?是的,杰罗德总是拼命想当冷静先生,看着他在屋里大步地走来走去,像匹正在发情的马,这确实让她觉得好笑。他的阴毛杂乱地卷曲成瓶塞钻的形状。杰西的弟弟儿时常把瓶塞钻叫做“小鸡鸡”。杰罗德仍旧穿着他的必胜牌黑尼龙短袜。她记得自己咬着面额内的肌肉——而且使劲咬着,以免笑出声来。 那天下午,冷静先生的语速比破产拍卖会上拍卖员的语速还要快。接着,他在夸夸其谈当中突然停了下来,脸上掠过一种既好笑又惊奇的神情。 “杰罗德,怎么回事?”她问。 “我刚刚意识到,我甚至不知道你是否愿意考虑这件事。”他回答,“我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说啊说的。我只是在说你知道那是什么事,正如你能明白地看出来那样。可我一次也没问过你是否愿——” 当时她就笑了。部分原因是她已经非常厌倦围巾的把戏,而又不知道如何告诉他。可是最主要的原因是看到他又在为性而激动,这真的应该嘉许。好吧,在“用白色长竿进行深海潜水”之前将你的妻子用手铐锁住,用这个想法激起性欲,这也许有点古怪。可那又怎样呢?那只是两人之间的事,是不是?而且这一切都是闹着玩的——真的不过是X级的喜歌剧。吉尔布特,沙利文·杜·邦德吉,我只是《国王海兵》里的一名戴手铐的女士。可是,还有一些更加古怪的性行为变态者哩。街对面的弗瑞达·索姆斯曾向杰西如实相告(午饭前喝了两杯饮料和半杯酒后),她的前夫喜欢让她为他搽粉。垫上尿布。 她放声大笑起来。杰罗德看着她,他的头微微向后偏,左嘴角挂着一丝微笑。过去十七年来,渐渐地她已十分熟悉那种表情了——那意味着要么正要发怒,要么和她一起笑起来。通常不可能看出他往哪一方倾斜。 “愿意分享吗?” 她没有立即回答,却止住笑盯住他看。他希望她的表情配得上最凶狠的纳粹恶神,那个形象曾为男人历险杂志的封面增色。当她感觉已经达到冷冰冰的傲慢态度的恰当程度时,便举起双臂,不加考虑地说出七个字来,使得杰罗德跃向床来,显得激动得要晕过去。 “过来吧,你这坏蛋。” 他即刻笨手笨脚地用手铐铐住了她的双腕,然后将它们缚在了床柱上,在波特兰房子的主卧室里,床头板处没有横档。要是他在那儿心脏病发作,她能从床柱顶端直接将手铐滑落下来。他喘着气,摸索着手铐,一只膝盖令人愉快地贴着身下的她。他一边忙着一边说着话,他告诉她的事情其中一件就是有关M和F,以及锁舌的功用。他告诉她,他本来想要F型的,因为女性用的手铐锁舌里有二十个凹口,而不是十七个。大多数男性用手铐是十七个。四口多意味着女用手铐能卡得更小些。然而,很难弄到它们。当一个法院朋友告诉他,能以非常公道的价格为他弄到两副男用手铐时,杰罗德欣然接受了这个机会。 “有些女人能直接从男用手铐里拽出手来。”他告诉她,“可是你的骨头相当大。而且,我也不想等了。现在……让我们来看看…… 他啪哒一声将手铐锁住她的右腕。开始他迅速拉上锁舌,可接近末端时放慢了速度。随着一个个凹口咋哒咋哒地拉过去,他问她是否感到疼,一直到最后一个凹口都很顺利。他让她试着拉出手来,她无法做到。她的手腕从手铐里滑出了大部分。不错,杰罗德后来告诉她,即便那种情况也不应该发生。可是当手铐在她的手背和大拇指根处卡住了时,他那滑稽可笑的焦急表情消退了。 “我想,它们用起来同样会不错的。”他说。她清楚地记得这句话,她更清楚地记得他后面的一句话,“使用它们我们将会有很多乐趣的。” 那天的记忆生动地浮现在她的大脑皮层,杰西又一次往下施加压力。她试图以某种方式使双手收缩得足以从手铐中拉出。这一次,疼痛很快便袭来了。疼并不是从双手开始,而是从她肩膀和胳膊过分用力的肌肉那儿传来。杰西紧闭着双眼,更加用力了。她试图把疼痛关在外面。 现在,她的双手加入了愤怒的合唱。她又一次接近肌肉力量的最大限度,手铐开始嵌入手背不多的肉里。这时,双手开始呼叫。后部韧带,她想。她歪着头,咧着嘴,双唇痛苦地大张着,却没有流出唾液。后部韧带,后部韧带,操他妈的后部韧带! 没动静。没松动。她开始怀疑——强烈怀疑——除了韧带是否还有别的。那里还有骨头,沿着手的外围,在大拇指关节的下面,有些令人厌恶的小骨头。一些可能要了她命的小骨头。 杰西发出了最后一声交织着疼痛和失望的尖叫,便再次松垂下双手。她的肩膀和上臂由于用力而颤抖着。从手铐中滑脱的行动到此结束了。因为它们是M-17型的,而不是F-23型的。失望几乎比身体上的疼痛还要厉害。它像有毒的尊麻一样扎人。 “呸,他妈的!”她对着屋大叫,“他妈的混蛋,他妈的混蛋,他妈的混蛋!” 沿着湖岸的某个地方——今天从声音判断得远些了,链锯声响起来了。这使她更加愤怒,昨天那家伙又回来了。那只是个时髦的穿着红黑格子法兰绒衬衫的家伙,在外面奉承拍马地假扮大力士保尔·布尼安,让他的链锯嘶鸣着,梦想着一天结束后带着他的小心肝爬上床——也许他梦想的是足球或者只是小船坞酒吧里的几杯冷饮。杰西在法兰绒格子衬衫里清楚地看到阴茎,就像她看到戴枷的女孩一样。如果光是想法杀死他的话,就在那一刻,他的头就会从屁眼里炸出去。 “这不公平!”她叫道,“这真不公——” 一种干巴巴的痉挛锁住她的喉咙,她哑声了,她做着鬼脸,心里害怕了。她感到挡住她逃路的骨头碎裂了——哦,上帝,她感到了——可是,她曾差一点逃脱。这是她痛苦的真正根源——不是疼痛,当然不是那个看不见的、带着嘶鸣着的链锯的樵夫。那是知道她接近逃脱,却不能更进一步足以逃脱。她可以继续咬紧牙关,忍受疼痛,可是她不再相信这样做对她有一丁点用处。这最后半英寸的四分之一像嘲弄她似地处于她不可及的范围内。如果她继续往处拽,惟一能做到的便是引起手腕水肿,使形势恶化而不是变好。 “你别老嚷嚷我被卡住了。看你敢说。”她责备地轻声说着,“我不想听那句话。” 无论如何你必须从手铐中脱出。年轻女孩柔声回答着。因为他——它——真的要再回来的。今夜。太阳下山以后。 “我不相信。”她哑声说道,“我不相信那人是真实的。我不在乎那脚印和耳环,我就是不相信。” 不,你相信。 不,我不相信。不。 你相信。 杰西将头歪向一边,头发几乎垂到床垫上,嘴巴绝望无助地颤动着。 她是相信的。 26 尽管她渴得更厉害了,胳膊也还在抽搐地疼,她还是忍不住又打起盹来。她知道睡觉是危险的——她的力气已经不多了,她的力气却还要继续衰弱下去——但这又有什么差别呢?她已尝试过所有的选择,可她依旧是美国戴手铐的情人。而且她想进入那种美妙的遗忘状态——事实上,她迫切需要这个,就像吸毒鬼迫切需要毒品一样。这时,就在她快要沉入梦乡之前,一个既简单而又惊人的念头像一道闪光照亮了她迷惑、游移不定的头脑。 面霜,床上方架子上的那瓶面霜。 别又抱什么希望,杰西——这怕又是个糟糕的错误。当你抬起架子时,如果它没有掉落到地板上,也许就滑到一个你绝对没有机会抓到它的地方去了。所以,别生什么希望了。 事情是她不能不产生希望。因为,如果面霜还在那里,还在她能拿到的地方,也许它能提供足够的润滑功能,使一只手得到自由。也许两只手,尽管她认为那没有必要。如果她能脱掉一只手铐,她就能下床。如果她能下床,她想她就能成功地逃脱。 那只是他们邮来的塑料样品小罐,杰西。它一定滑落到地板上了。 然而它没有。杰西将头尽可能朝左边扭去,没有把颈子伸出颈关节,却在她的视野尽头看到了那个深蓝色的一团东西。 它并不真的在那儿。她身上令人憎恶,传播厄运的那一部分低声说着。你以为它在那儿,完全可以理解,可是它并非真的在那里。那只是一种幻觉,杰西。你只是看到了你大半个头脑要你看的,命令你看的东西。然而那不是我,我是个现实主义者。 她又看了看,她不顾疼痛朝左边又拉过去了一点点。那团蓝色的东西没有消失,一瞬间变得更清楚了。不错,正是那个样品罐。床上杰西这一侧有个阅读时使用的台灯。当她抬起架子时,台灯没有滑落到地板上,因为它的底座固定在木板上。一本平装书《马的河谷》从七月中旬以来一直放在架子上,书滑过来靠在了灯的底座边上,而那罐妮芙雅面霜滑过来靠着这本书。杰西意识到,有可能她的生命就要被一盏台灯和一群虚构的洞穴人挽救了。这群人有着诸如阿亚拉、沃达、乌巴和索诺兰之类的名字。这太令人惊异了,超出了现实。 即使它在那儿,你也决不可能拿到它。制造厄运的人告诉她。可是杰西几乎没听到它的话。事实是,她认为她能拿得到那个罐子。她差不多可以肯定。 她在手铐中转动着左手,慢慢地往上伸向架子,极其小心地移动着。现在出错可不行,不能将这罐妮芙雅面霜推到架子上够不着的地方,或者把它推回去靠着墙。就她所知,墙和架子间也许有个空隙,一个样品尺寸的小罐能轻易地从中掉落下去。如果发生这种事,她的脑子会爆裂的。是的,她将听见小罐从那儿掉下去,落在老鼠屎和灰尘中间,那么她的脑子就会……嗯,爆裂。所以,她得小心,如果她小心行事,一切都会正常进行,因为—— 因为也许有个上帝,他不想让我像个掉进卡住腿脚的陷阱里的动物一样死在这张床上。你停下来想想看,有点意义。当那条狗开始吃杰罗德时,我从架子上拿起了那个小罐。后来我看它大小太轻,即便我能用它砸到狗也伤不了它。在那种情形下——恶心、迷惑、吓得神志不清——最自然不过的事就是扔掉它,再去架子上换寻重一点的东西。我没那么做,却把它放回架子上去了。为什么我或者任何别的人会做那样不合逻辑的事呢?上帝,那就是原因。这是我能想出的惟一原因,惟一恰当的原因。上帝为我保留了它,因为他知道我会需要它的。 她将戴着手铐的手沿着木板轻轻摸过去,试图将手指张开形成雷达抛物面那种天线状。决不能有差错,她理解这一点。除开上帝呀、命运呀、天意这些问题,这次几乎可以肯定是她最好的,也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当她的手指触到小罐光滑的圆弧表面时,她想起了一段念经式黑人感伤民歌,那是干旱尘暴区的一首小歌谣,也许是沃迪·古特瑞作的曲。她第一次是在大学时代听汤姆·路什唱的。 如果你想去天堂, 我有办法帮你想, 你得用点单脂油, 把你的脚来涂一涂, 逃出魔鬼之手, 到希望之乡行走。 别紧张, 涂一涂。 她将手指摸过去拢住小罐,不顾肩膀肌肉被拉扯得嘎吱直响,她小心翼翼地慢慢移动着,将小罐轻轻地朝自己这里挪移过来。现在她知道播窃保险箱的盗贼使用硝化甘油时的感觉了。放松点,她想,上润滑油。在整个世界历史中,有没有人说过比这更真实的语词呢? “我并不这样想,亲爱的。”她不知天高地厚地模仿起伊莉沙白·泰勒在《发烫的锡屋顶上的猫》中的发音。但她听不见自己这样说话,甚至没意识到自己说了话。 她已感到如释重负的安慰涌上心头。这种感觉如同第一口新鲜凉爽的水被灌入好似生锈的剃刀一般的喉床时一样甘美。她将溜出魔鬼之掌,走向希望之乡。这点毫无疑问。只要她溜得谨慎。她已经受了考验,已经在火中受到了锻炼,现在,她将得到奖赏,她若怀疑这一点便是个傻瓜。 我看,你最好停止那样想了。伯林格姆太太语调焦急地说。那会使你忘乎所以的,我知道,极少有粗心大意的人能逃出魔鬼手心的。 也许正确。可是她丝毫没打算大意,过去的二十一小时她是在地狱中度过的。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是怎样全力依赖于这个机会,没有人能知道,根本没有。 “我要小心行事……”杰西低吟着,“我要想出每一步,我保证要这么做。然后我……我将……” 她将做什么呢? 哎呀,当然她会润滑双手的。不是等她脱出手铐,而是从现在就开始,杰西突然听到自己又在对上帝说话了。这一次她说得轻松流利。 我想对你作出保证,我保证马上就用润滑油。我打算在头脑里来个春季大扫除,以此开始。我要扔掉所有坏了的东西以及早年因为长大成人不能再玩的玩具——所有那些不起作用却占地方的东西,换句话说,就是那些导致火灾的东西。我可能给诺拉·卡利根打电话,问她是否愿意帮忙。我想也可能给卡罗尔·赛蒙德打电话……当然,这些天叫做卡罗尔·里顿豪斯了。如果我们那帮人中有谁还知道露丝·尼尔瑞在哪儿,那就是卡罗尔知道。听我说,主啊——我不知道可有人到达了希望之乡,可是我保证继续上润滑油,不断尝试,行吗? 她看出(仿佛这差不多是对她祈祷作出的赞许回答)确确切切事情该如何发展。把小罐盖子弄掉是最艰难的部分。这需要耐心与巨大的细心,但是它非同寻常的小尺寸将有助于打开。她将罐底放在左手心,用手指撑住罐顶,用大拇指做实际的开盖工作。如果盖子是松动的将会更容易,但是她确信,无论如何她能把盖子弄下来。 你他妈的说对了,我能把它弄下来。杰西严肃地想道。 当盖子真的开始转动时,也许最危险的时刻就要来了。如果突然发生点什么,而她还未做好准备,罐子可能会冲出她的手心。杰西哑然失笑。“才不会呢,”她对空荡荡的屋子说,“他妈的才不会呢,我亲爱的。” 杰西举起罐子,盯着它看着。透过半透明的蓝色塑料外壳很难看清里面的东西,但是这容器看上去至少有半瓶,也许还多些,一旦盖子弄下来,她将把罐子向手的方向翻倒,让那黏稠稠的东西流出来流到她的手心里。等她得到尽可能多的面霜时,就将手斜起来使之垂直,让面霜往下淌到她的手腕上。大部分面霜会淤积在她的肌肉和手铐之间。她会通过来回转动手腕将面霜濡开。不管怎么说,她已知道哪儿是关键部分:就在大拇指下面的那一块。当她尽可能将手润滑了时,她将使尽最后的力气不松懈地把手往外拽。她能忍住一切疼痛,不停地拽,直到手脱出手铐,最终获得自由。终于得到自由,伟大全能的上帝啊,终于自由了。她能做到。她知道她能够。 “可是,得仔细点。”她讷讷自语。她让罐底落在掌心,使拇指和食指绕着盖子不停地转动,接着—— “它松动了!”她声音颤抖,嘶哑着嗓子叫道,“咳,我的乖乖,它真的松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深藏在某个角落的厄运制造者也拒绝相信——但这是真的。当她轻轻地用指尖上下按着罐子时,她能感到盖子在它的螺旋槽里微微松动。 小心点,杰西——噢,非常小心,就以你理解的方式小心行事。 是的,此刻在她的头脑里,她看到了别的事——她看到自己坐在波特兰家里她的桌子边,穿着最好的黑礼服,那件时髦的短装是她去年春天为自己买的,作为她坚持节食减掉十磅体重的礼物。她的头发刚刚洗过,散发出草本植物洗发波的芳香味,而不是以前的酸汗味,头发用一个造型简单的金发卡夹住。午后的阳光从圆肚窗友好地泻进来洒在桌面上,她看到自己在给美国妮芙雅公司写信,或写给制造妮芙雅面霜的随便哪个人。亲爱的先生,她将这样写到,我必须让您得悉,贵产品真的是一个生命救星…… 她用大拇指向罐盖施加了压力,它开始顺利地转动了,没有一点滞碍,一切正如计划的那样。 像是个梦,谢谢你,上帝。谢谢,非常。非常感谢,非—— 突然有个动静勾住了她眼角的余光,她的第一个念头不是有人发现了她,她得救了,而是那个太空牛仔回来了,要在她逃脱之前逮住她。杰西发出了尖厉的惊叫,她的目光从急切注视罐子的聚焦点上迅速移开,抓着它的手指由于害怕与吃惊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 是那条狗,它回来吃早晨的晚点心,它正站在门厅里,在进来之前检查着卧室情况。就在杰西意识到是狗的同一刻,她也意识到她将那个小蓝罐子捏得太紧了。它就像一颗刚剥了皮的葡萄一样就要从她手指间射出去。 “不!” 她急忙去抓,几乎就要恢复原先抓住的位置了。接着它便从她的手里翻落下来,砸在她的臀上,然后从床上弹射下去了。罐子落在木地板上时发出了温和的、皮实的叭嗒声。不到三分钟之前,她相信,就是这种声音会让她发疯的。可它没让她发疯。她现在发现了一种新的更深的恐惧:尽管她身上发生了这一切事情,她离发疯还远得很呢。对她来说,既然最后一扇逃脱之门被挡住了,她前面不管有什么样的恐怖事情,她必须神志清醒地面对它。 “你为什么必须现在进来呢,你这畜生?”她问那个前王子。她气恼、烦闷的声音里有种东西,使得狗停下来戒备地看着她,她所有的尖叫与威胁都没能引起它的戒备。“为什么现在呢?你这该杀的,为什么现在呢?” 野狗认定,尽管这凶悍主人的声音里现在带有一种尖锐的成分,她也许仍然伤不了它。然而,它向它的食物小跑过去时,仍然警惕地看着她。安全至上。在得到这个简单的教训过程中,它遭了许多罪。这个教训它不会轻易或很快忘记了——安全总是至上的。 它明亮的眼睛孤注一掷地最后看了她一下,便低下头,咬住杰罗德的一个睾丸,扯下了一大块。看到这个真是糟糕。可对杰西来说,这还不是最糟的事。最糟的是当野狗的牙齿咬定后使劲撕扯时,一群苍蝇从它们的滋生地轰然飞起。它们催眠似的嗡嗡声完成了这一任务,即摧毁了她身上想活下去的关键部分,这一部分关连着希望与信心。 狗像音乐片里舞蹈演员般文雅地退回去了。它支棱着灵敏的耳朵,下巴上悬挂着那块肉,然后转身迅速从屋里小跑出去了。狗甚至还未在视野消失,苍蝇们便开始重新安置的行动了。杰西将头靠回到红木横档上,闭上了眼睛。她又祈祷起来。不过这一次她祈祷的不是逃脱。她祈祷上帝在太阳下山、那个面色苍白的陌生人回来之前快点仁慈地结束她的生命。 27 随后的四个小时是杰西·柏林格姆一生中最难熬的了。她的肌肉痉挛持续发作,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强烈。然而,并不是肌肉内的疼痛使得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三点之间的时间那样可怕。是她头脑顽固地、令人厌恶地拒绝松开清醒的神志从而进入黑暗。她在初中时读过坡的《暴露内情的心》,可是直到此刻她才理解了开头第一行的真正恐怖。紧张!真的,我现在是,一直是,紧张不安,可是你为何说我已发疯? 疯了倒是个解脱,可是疯狂不肯光顾,睡意也不来访。死亡也许能击败这两者,黑暗当然会来临。她只能躺在床上,存在于暗淡的灰橄榄色的现实里。偶尔肌肉痉挛起来,阵阵眩目的疼痛穿透现实。痉挛这个问题分量不轻,她感到可怕而又疲倦的神志有同样分量,其他则似乎无足轻重了。 当然,屋外的世界对她不再有真正的意义了。事实上,她渐渐坚决地相信这屋外确实没有世界了。曾经占据这个世界的所有人已经回到某个存在的电影制片厂演员选派部去了。所有的风景都像舞台上用的景片一样被收起来放好了,那些景片是根据露丝热爱的大学戏剧社作品制作的。 时间是冰冷的海洋,她的意识像一艘摇晃不定、笨重的破冰船在海上随波逐流。各种声音幽灵般来来去去,众多的声音在她头脑里喋喋不休。有一会儿,诺拉·卡利根在卫生间里对她说话。另一个时间,杰西和她妈妈进行了一场对话,妈妈似乎躲在客厅里。妈妈来告诉她,要是她能更好地为杰西收拾衣服,杰西就决不会陷入这样狼狈的境地。“要是每次我从屋角掏出一件衬裙,或者将衣服的正面翻出来一次,都能得到一枚镍币的话,”妈妈说,“我就能买下克利夫兰煤气厂了。”这是妈妈最爱说的一句话。杰西现在意识到,没有谁问她为什么想要克利夫兰煤气厂。 她继续虚弱地运动着,踢蹬脚,上下活动胳膊,尽手铐——以及她逐渐衰退的力量——所允许的限度运动,她这样做不再是为了让身体做好准备,等最终想到恰当选择时逃脱。因为她终于明白,心里、脑子里都明白了,再没有选择了。那罐面霜是最后的选择。她现在运动只是因为这个动作似乎稍稍减轻了痉挛。 尽管她在运动着,她还是感到冷气潜入了她的双脚和双手,像一层冰落到了她的皮肤上,再袭进身体。这完全不是睡觉的感觉。今天早晨她醒来时就有这种感觉。这更像是冻伤,她还是少女时,长长的下午越野滑雪就生了冻疮。那些邪恶的褐色斑块生在一只手背上,以及她的绑腿没完全盖住的腿肚子上,那些斑块甚至对壁炉的炙热似乎也无动于衷。她推测这种麻木最终会制服痉挛,这样她最后的死亡毕竟会相当平和——就像到雪堆上去睡觉一样——不过这样死去的动作太慢了。 时间过去了,可这不是时间;这只是无情的、毫无变化的信息流从她不眠的感官传到她莫名其妙清醒的头脑。只有卧室,屋外的风景(舞台上用的最后几张景片,就要被负责这个低劣的小影片的道具管理员收起来),嗡嗡叫着将杰罗德变成晚季孵化箱的苍蝇们,以及太阳穿过秋日五彩斑斓的天空时,在地板上缓缓移动的日影。时而,一阵痉挛像一个碎冰锥似地戳向她的腋窝,那么就像往她的右侧身体砸进一个厚钢钉。下午的时光无休无止地往前推移,这时第一阵痉挛开始袭击她的肚子,那儿,饥饿的所有折磨现在已经止息。痉挛还袭击她隔膜里过分伸拉的腱。这后两者的痉挛最厉害,使她胸部的肌肉鞘僵住了,而且窒息了她的肺部。随着阵阵痉挛袭来,她痛苦万状,双眼死盯着反射在天花板上水的涟漪。她四肢颤抖,努力在痉挛减轻之前保持呼吸。这情形就像是被冰冷潮湿的水泥一直埋到脖颈。 饥饿感消失了,可是干渴感还在。随着这没完没了的白昼在身边消逝而去,她渐渐意识到,光是干渴(仅此而无其他)可能达到的目的,就是不断加剧的疼痛,甚至自己就要死去这一事实也没能达到。这就是:渴要把她逼疯。现在,她不光是喉咙和嘴感到渴,她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在呼唤着要水,甚至连眼球也渴了。看着天花板上的涟漪朝天窗的右边舞会,她低声呻吟起来。 这些非常真实的危险向她逼近着,她对太空牛仔的恐惧本来应该减弱或者完全消失。然而,随着下午时光的缓缓流走,她发现,出现面孔苍白的陌生人一事,不但没有减轻,反而越加沉重地压在她的心头。她老是看到它的形体,就站在围绕着她衰弱意识的那个小光圈之外。尽管她只能大致分辨出它的轮廓(瘦削到几近枯槁的地步),她发现她能看见使它嘴巴扭曲的狞笑,随着太阳拖着它的时光犁耙朝西行去,这狞笑越来越毕露。它的手在那只老式箱子里翻动着,她听到了那些骨头与珠宝发出阴森的稀里哗啦的声音。 它会来要她的命的。天一擦黑它就会出现。那个死牛仔,局外人,爱情幽灵。 你确实看到它了,杰西。它是死神,你确实看到它了,正如死于孤寂之地的人们常见的那样。当然他们看到了死神。这一点刻在他们扭曲的面孔上,从他们鼓出的眼睛你也能看出来。它是老牛仔死神。今夜等太阳下山,他就会回来找你。 三点过后不久,平静了一天的风又开始刮起来。后来又开始无休止地撞击着门框。随后不久,链锯声也停了,她能听到风刮着细浪拍着湖岸岩石发出的微弱声音。那只潜鸟没有提高嗓门,也许它认定该飞向南方了,或者在湖面重找一个听不见那位太太尖叫声的地方。 现在只剩下我了。至少在别的什么到这儿来之前。 她不再欺蒙自己,她的暗夜来访者只是想象了。事情的发展已远离自己所愿,由不得一厢情愿地去想了。 又一阵痉挛将它长长的尖牙刺进了她的左腋窝,她毗咧着干裂嘴唇,做出了鬼脸。那感觉就像被人用烤肉叉的尖齿戳着心脏。接着,她乳房下面的肌肉拉紧了,她腹腔丛的神经束似乎像一堆干柴般地点着了。这种疼痛是全新的,但非常厉害——大大超过她到目前为止所经受过的疼痛。疼得她像生柴棍一样向后弯曲着,躯干两边扭动,双膝发出一开一合的啪嗒声。她的头发结成了块飘动着。她想尖叫,可是叫不出来。有一会儿她确信这就是终点线了。最后一次发作,威力如同在花岗岩礁石里埋入了六管炸药一般,呼的一声你就没了,杰西,退场处就在你的右边。 可是,这一场发作也过去了。 她喘着气,慢慢松弛下来,她将头转向天花板,至少有一会儿,那上面舞动的倒影不再折磨她了。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乳房间及其下部的神经束上。她等着看这疼痛真的会消失呢,还是加剧。它消失了——但是很勉强,而且预示不久还会回来。杰西闭上眼睛,祈祷能睡着。去死是件令人疲倦的长时间工作,在这个时刻,即便稍事休息也是令人愉快的。 睡意没来造访她,可是宝贝——那个戴枷的女孩来了。她不管有没有性诱惑字样,她现在自由得像只小鸟。她光着脚穿行在她居住的那不管叫什么的清教徒村庄公用牧地上。她愉快地独自一人走着——不需要端庄稳重地垂着眼,以便某个路过的男孩捉住她的目光,对她眨个眼或咧一下嘴。深绿色的远处,另一座小山的顶上(这该是世界上最大的公用牧地了,杰西想),一群羊在吃草。杰西以前听到的钟声送来干巴乏味的声音,穿透渐渐变暗的白昼。 宝贝穿着件蓝色的法兰绒睡衣,睡衣前面有个黄色的大惊叹号——简直不像清教徒的衣服,尽管它当然够朴素的,从颈子处一直遮盖到双脚。杰西非常熟悉这件衣服,很高兴再看到它。她在十岁与十二岁之间,最终被说服将它捐给了破布篮子。她穿着那件傻不拉叽的服装至少参加过二十四次睡衣晚会。 宝贝在颈枷长得她不得不低着头时,头发完全遮住了脸,现在,她用一个最暗的蓝卡把它挽了起来。那女孩看上去很可爱,很幸福。杰西对此一点也不感到惊奇。毕竟那女孩已经脱离了她的枷锁。她自由了。杰西并不因此妒嫉她。可她确实有个强烈的愿望——几乎是需要——想告诉她,一定要在享受自由的同时,还得做点别的。她必须珍视它,保护它,使用它。 我到底还是睡着了。我一定是睡着了,因为这一定是个梦。 又是一阵痉挛。这不大像前一阵发作时那么可怕。前一阵痉挛使她的腹腔内像着了火似的,这一阵痉挛使她的右臂僵住了,使她的右脚在空中不由自主地摆动起来。她睁开眼睛看看卧室,日光又一次拉长变斜了。这全不像法国人称做的“I’heure bleue’(蓝色时间),可是,现在那个时间迅速逼近了。她听到了门又在嘭嘭作响,闻到了她的汗味、尿味以及从困乏的胸腔中呼出酸气。一切和过去完全一样,时间已经往前推移了,幸而不是向前飞逝。当人们从没计划到的打盹中醒来时,常常会出现那种情况。她的胳膊稍微冷一些了,她想。但是麻木程度和先前没什么两样。她并没有睡着,也没有做梦……但是她一直在做着什么什么事情。 我也不能再做了。她想着便闭上了眼睛。她一闭上眼睛便回到了那个不大可能有的巨大的公用牧地上。那个在小乳房之间竖着个黄色大惊叹号的女孩正在看着她,她的神情既严肃又可爱。 你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尝试,杰西。 那不真实。她告诉宝贝。我已经尝试过所有的事。相信我。而且你知道什么?我想,要是狗吓着我的时候我没有掉下那罐该死的面霜,也许我就能从左手铐里挤脱出手来了。 真是倒霉。狗在那时进来。要么就是报应。不管怎么说,是件糟糕的事。 那女孩移近了,她的光脚下,草儿在低吟。 不是左手铐,杰西。你能挤脱出手来的是右手铐。这是挣脱的一次搏击,我同意这一点,这是可能做到的。我想,现在真正的问题是,你是否真的想活下去。 我当然想活下去喽! 她更近些了。那双眼睛——一种烟的颜色,像是蓝色,却又不完全是蓝色——现在似乎穿透她的皮肤看穿了她的心。 是吗?我感到纳闷。 你是谁,神经病?你以为我想仍然待在这里,被手铐缚在床上,当—— 杰西的眼睛——经过这些年以后,像是蓝色却仍然不完全是蓝色的——又慢慢地睁开了。它们带着惊恐肃穆的神色环视屋内。她看到了丈夫,现在以一种扭曲得走了形的姿势躺在那里,眼瞪着天花板。 “我不想当天黑了下来,那家伙回来了时,仍然被手铐缚在床上。”她对着空荡荡的屋子说。 闭上眼睛,杰西。 她闭上了眼睛。宝贝穿着那件旧法兰绒睡衣站在那儿,平静地盯着她。现在杰西也能看到另一个女孩了——那个皮肤上有丘疹的胖女孩。胖女孩没有宝贝那么幸运。她没有逃脱掉,除非在某些情况下死亡本身就是个逃脱——这个假设杰西已经变得相当愿意接受了。那胖女孩不是窒息而亡,就是某种疾病发作了。她的面色是夏天雷雨云的紫黑色,一只眼睛从眼窝里鼓了出来。她的舌头在双唇之间伸着,在最后的绝境中被她反复咬得鲜血淋漓。 杰西颤栗着转向宝贝。 我不想像那样结束生命。不管我出了什么事,我不想那样结束生命。你是怎样出来的? 溜出来的。宝贝即刻作答。从魔鬼手中溜出,逍遥在希望之乡。 杰西筋疲力尽中感到一阵愤怒。 我说的话你一句也没听见?我掉下了那该死的妮芙雅面霜!那条狗进来使我吃了一惊,我把它弄掉了!我怎么能—— 而且,我还记得日食。宝贝突然打断她,她带着那种对某个既复杂又无意义的社会习俗不满的神态。这个习俗就是:你行礼,我鞠躬,咱们大家都拉手。我就是这样出来的。我记得日食,记得日食进行时平台上发生的事情。你也得记住。我想,这是你得到自由的惟一机会。杰西,你不能再回避矛盾了。你得转过来面对事实。 又来了?只有那件事吗?杰西感到一股深不可测的疲惫与失望汹涌而来。有一两分钟,希望差不多回来了。可是这里对她来说,什么都没有。根本没有什么。 你不理解。她告诉宝贝。我们以前走过这条路——一直走下去。是的,我想,我爸爸当时对我做的事可能与现在发生的事有关。我想,这至少是有可能的。可是,在上帝终于厌倦了折磨我,决定放下窗帘之前,有那么多别的痛苦要经受,为什么还要再次经受所有那些痛苦呢? 没有回答。那个穿蓝色睡衣的小女孩,那个曾经是她自己的小女孩消失了。杰西闭上的眼睑后面只有黑暗,就像电影结束后屏幕上的那片黑暗。于是她又睁开眼睛,久久地环视她将死于其中的屋子。她从卫生间的门看到蜡染蝴蝶画框,又从桌子看到她丈夫的尸体,呆头呆脑的秋蝇们嗡嗡乱飞,像一张有毒的小地毯,尸体就躺在它们的下面。 打住,杰西。回到日食那天吧。 她的眼睛睁大了。那听起来竟然确实是真的——来自卫生间或客厅,或她头脑内部的一个真正的声音,然而好像是从空气中渗出来的。 “宝贝儿?”她现在的声音低沉沙哑。她试图多坐起来一点,可是,又一阵猛烈的痉挛袭击了她身体的中部。她立即靠回到床板上,等待它过去。“宝贝儿,是你吗?是不是,亲爱的?” 有一会儿,她以为听到了什么动静,那声音说了点别的什么事。可是即使它说了,她也无法分辨那些话语,接着它完全消失了。 回到日食那一天,杰西。 “那儿没有答案。”她嘟哝道,“那儿什么也没有,只有痛苦、愚蠢以及……”以及什么?别的什么? 老亚当斯。这个字限自然而然地在她脑中产生,从某个她孩提时听厌了的布道中产生。那时她站在妈妈和爸爸之间听这布道,踢踏着双脚以便观察透过教堂彩色玻璃窗的目光照在她的白漆皮鞋上移动、闪亮。这只是她潜意识中粘在毒蝇纸上的一个字眼,这个字眼便留在了她的心中。老亚当斯——也许这就是一切,就那么简单。一个父亲一半是出于有意地安排和她漂亮、活泼的小女儿单独待在一起,同时想着这事不会造成任何伤害,没有伤害,一点伤害没有。然后日食开始了。她穿着太紧太小的太阳裙坐在他的膝上——是他亲自要她穿太阳裙的——已经发生的事情就发生了。那只是一个短暂的、淫荡的插曲,使他们两人都感到羞耻、尴尬。他射了精——这就是事情的经过(如果这事里埋藏有某种双关意义的话,她毫不介意)。事实上,他把所有的精液都射到她短裤后面了——这个行为对当爸爸的来说肯定不受赞许,这个情景肯定也不是她在“布拉迪一伙”中所看到的。但是—— 但是让我们面对它吧,杰西想。我逃离了这件事,几乎没有一点可以和本来会发生的事相比……以及每天都在发生的事。这事也不仅仅发生在像比顿及烟草路沿街的地方。我爸爸并不是第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中产阶级人士,对他的女儿产生了性欲。我也不是第一个在内裤后面发生湿块的女儿。这并不是说这件事正确,或者甚至可能得到谅解。这只是说它结束了,事情本来会糟糕得多。 是的。此刻忘掉这一切似乎比回顾一遍要好得多,不管宝贝儿对这个话题还有什么可说的。最好让它谈人随日食而来的一片黑暗中去。在这间苍蝇乱飞、尸体发臭的卧室里,她自然要做许多事才能死掉。 她闭上眼睛,爸爸的古龙香水味立刻飘入她的鼻孔。那种味道夹杂着他紧张不安的淡淡汗味。那个硬物贴着屁股的感觉,他的微喘。她在他的膝上蠕动着,试图坐得舒服些。感到他的手轻轻地放到了她的乳房上。想知道他哪儿不对劲。他开始那么急促地呼吸。收音机上玛文·盖伊在唱:“朋友们有时说,我爱得太苦了,但是我相信……我相信……一个女人应该那样被人爱……” 你爱我吗?宝贝儿? 是的,当然—— 那么,什么都别担心。我决不会伤害你。现在他的另一只手往上移到了她的光腿上,把太阳裙掀了起来,拢在她的膝上。我想…… “我想让你舒服。”杰西嘟哝道。她靠着床头板稍稍动了动。她扭曲着脸,面色发灰。“那就是他说的话。我的老天,他竟然说出那样的话。” “每个人都知道……尤其你们女孩子……爱情会是悲伤的,哎哟,我的爱加倍糟糕……” 我不能肯定是否想看了,爸……我担心灼伤眼睛。 你还有二十秒钟的时间,至少有那么多时间。所以别担心。别回头看。 然后是松紧带的啪嗒声——不是她的,而是他的——当他释放出“老亚当斯”时。 和就要产生的脱水相违抗的是,一滴泪水从杰西的左眼冒出来,沿着脸颊缓缓滚落。“我正在这么做,”她哑着嗓子,哽咽地说道,“我正在回忆。希望你高兴。” 是的,宝贝说。尽管杰西不再能看到它,她能感觉到那奇怪而又可爱的目光盯着她。 可是,你走得太远了。回来一点点,只回来一点点。 一阵巨大的宽慰感淹没了杰西。她意识到宝贝要她回忆的事并不是发生在她爸爸对她的性骚扰期间或之后,而是在那之前不久。 那么,为什么我得经历那件破事的其他部分呢? 答案很显然,她想。你要一条沙丁鱼还是要二十条都无关紧要,你仍然得打开罐头看看里面所有的鱼。你得去闻那可怕的鱼油臭味。而且,一点点陈年往事要不了她的命。把她缚在床上的手铐也许能要她的命,这些往事的回忆尽管令人痛苦却要不了她的命。是时候了,该停止诅咒、呻吟,得采取行动了。该去找宝贝儿所说的她应该去找的东西。 就回到他开始以别的方式——触摸你以前的那种错误的方式。回到为什么一开始你们两人待在外面的原因上。回到日食那天。 杰西更紧地闭上了双眼,回到了往事之中。 28 宝贝儿,没事吧? 没事,可是……有点儿可怕,是不是? 现在,她无须往观察盒里看就知道在发生某件事情。天色开始暗淡下来,就像鸟云遮住太阳时的那种情况。但这不是乌云,黑暗澄清不了,有什么乌云的话还远在东方呢。 是的,他说。她瞥了他一眼,看出他是当真的,大大松了一口气。 想坐在我的膝上吗,杰西? 行吗? 当然行。 于是她便坐上了他的膝盖。很高兴能靠近他,感受他的温暖,闻着他身上的香味——爸爸的气味——这时天继续在变暗。她感到最高兴的是因为确实有点可怕,比她想象的还要可怕。最使她害怕的是他们投在平台上的影子消退的方式。以前她从未看过影子像这样消退。而且几乎可以肯定她再也不会见到这种情况了。这对我来说十分正常,她想。她挪近了些,很高兴又是爸爸的宝贝了(至少在这个有点怕人的插曲之间),而不是以前那个平常的杰西了——个儿太高,长相太粗笨,嘎吱叫得太响。 我能透过烟熏玻璃片看了吗,爸? 还不行。他的手放在了她的腿上,沉重、温暖。她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上,然后转向他咧嘴笑了。 令人激动,是不是? 是的。是令人激动,宝贝儿。竟然比我想象的还要叫人激动。 她又蠕动起来,想找个办法与他身上的硬物和平共处,她的屁股现在就放在那个硬体上。他的下嘴唇嘶嘶地快速吸进一口空气。 爸?我是不是太重了?我弄疼你了? 没有。你很好。 我能透过玻璃片看了吗? 还不行,宝贝儿。不过很快就行了。 当太阳潜入乌云中时,世界不再是原先的模样了。现在看起来仿佛暮色降临于偏午时分。她听见林中鸣叫的老猫头鹰。叫声使她打起寒噤来。NCh电台里,德比·瑞诺德的声音渐渐弱下去了,他们的声音很快将被玛文·盖伊的歌声代替。 朝湖面看!爸爸告诉她。她朝湖面看去,看到一种古怪的暮色朝暗淡无光的世界悄悄扑来,每一种强烈的色彩都从那个世界褪去了,只留下暗淡的菘蓝色。她颤抖着告诉他,这令人毛骨悚然。他让她控制住自己别太害怕,免得不能欣赏它。这句话一些年以后她将仔细品味——也许,非常仔细地来寻找其中的双重含义。而现在…… 爸,爸?它没了。我能—— 是的。现在行了。可是当我说你得停止看时,你就得停下来。不能争辩,懂吗? 他给了她三块迭在一起的烟熏玻璃片。不过他先给了她一个防烫布垫。他给她这个,是因为做这个观察镜的玻璃片是从旧棚屋窗户玻璃上切割下来的。他对自己切割玻璃的能力不太自信。当她朝下看着这个防烫布垫时,她的思绪突然往回跌去,灵巧得如同杂技演员翻跟头。她听到他在说:我最不愿发生的事—— 29 就是等你妈回来时,发现一张便条,上面说…… 杰西一边对着空屋说着这些话,一边猛地睁开了眼睛。她看到的第一件东西便是那只空杯子:杰罗德的水杯,仍然放在架子上,放在那儿,靠近将她手腕缚在床柱的手铐。不是左腕而是右腕。 一张便条,上面说我已把你送到急救室,这样他们能够为你缝合上几个手指的伤口。 现在杰西理解了回忆伤心往事的目的。理解了宝贝一直试图告诉她的事情——和老亚当斯毫无关系,与她的旧棉布短裤上那湿块的矿物质淡味也没关系,它和那仔仔细细从倒塌的旧棚屋窗户上切割下来的半打玻璃片大有关系。 她失去了那罐妮芙雅面霜,但是,至少还有一件别的润滑剂来源留给了她,是不是?用另一种方法走向希望之乡——那就是血液。在凝结成块之前,血几乎和油一样润滑。 那会疼得要死的,杰西。 是的,当然会疼得要死。但是她想,她在什么地方听说过或者读到过,手腕上的神经比身体许多要害部位的神经要少些。这就是为什么自从有了罗马帝国以来,更可取的自杀方法就是切割手腕,尤其是放在一桶热水里把手腕割破。而且,她已经处于半麻木状态了。“从一开始,让他将我锁到这东西里,我就是半麻木的了。”她哑声说道。 如果你割得太深,你就会像那些古罗马人一样竭血身亡。 是的,当然会的。可是如果她根本不去切割手腕,她就会躺在这儿,直至死于疼痛发作或脱水……或者直到她那带着骨头箱子的朋友今夜再度出现。 “好吧。”她说。她的心脏搏动得非常厉害。好几个小时以来她第一次完全清醒了。时间又慢腾腾地重新开始运行了,就像一辆货车,从岔道驶出,重新回到了主道上。“好吧,这个主意站得住脚。” 听着,一个声音急切地说道。杰西惊讶地意识到那是露丝以及伯林格姆太太的声音。它们混在了一起,至少暂时混合了。仔细听着,杰西。 “我在听着呢。”她告诉空荡荡的屋子。她也在看着,她看的是杯子。三四年前她在西尔斯大厦降价销售时买了一套十二个杯子,那是其中的一个。到现在为止,其中六只或者是八只已经打碎了,很快又有一只要被打碎。她苦着脸咽了口唾液,就像试图咽下卡在喉咙里用法兰绒布包着的一块石头似的。“我在仔细听着呢,相信我。”“好的。因为你一旦开始着手这件事,你就不能再停下来。一切都会很快发生,因为你的身体系统已经脱水了。但得记住这一点:即使事情出了差错—— “也算是竭尽全力了。”她接着说。而且这是真的,是不是?局势以一种残酷的方式呈现出一种体面的简捷。当然,她不想血竭身亡——谁会想呢?但这也比变本加厉的痉挛与干渴强得多。更何况它将会再次出现,管它是什么。 她用发干的舌头舔干燥的嘴唇,抓住了混乱飘忽的思绪,想把它们理出个头绪,就像她去拿面霜前所做的那样。面霜现在就躺在床边的地上,毫无用处了。她发现,正常思考越来越困难了。她老是断断续续地听到那首黑人感伤民歌,老是闻到爸爸的古龙香水味,老是感觉到贴着她屁股的那个硬东西的存在。接着是杰罗德。他好像就躺在那里跟她说话。 天就要黑了,杰西。你做什么都阻止不了。它会给你上堂课的,我高傲的美人儿。 她猛地将目光投向他,接着又快速转向水杯。杰罗德似乎用被狗咬剩的那部分完好的脸朝她狞笑着。她再次努力启动思绪,经过一番努力后,思绪开始转动了。 她花了十分钟时间一遍又一遍地思考着行动的步骤。事实上,没有多少可想的——她要做的事项极具危险但不复杂。她还是在头脑中把每一个步骤预演了好几遍,寻找可能使她丧失求生的最后一次机会的细小漏洞。她没找到。最后只有一个主要的不利因素了——这件事必须做得非常快,要在血液开始凝固之前做好。可能产生的结果只有两个:要么迅速脱身,要么昏迷、死亡。 她把整个事情又检查了一遍——并不是推延那必定使人难受的事情,而是检查它,就像检查她织的围巾上有无脱针或丢针那样——此时,太阳继续稳稳地行进着。在屋后的游廊里,那只狗站了起来,丢开了它一直在啃的一块亮晶晶的软骨。它向树林缓缓跑去,它又闻到了一丝那种黑色阴森的气息。它的肚子装得满满的,即便一丝气息也太多了。 30 12——12——12,时钟在闪亮。不管时光如何流逝,电子钟永远重复着这个数字。 在你开始前还有件事。你的勇气已经鼓足到顶点,这很好。但是你得集中注意力。如果你一开始就把那该死的杯子掉到地上,你就真的毁了。 “走开,狗!”她尖叫道。她不知道,几分钟前狗已退回到车道尽头那边的树丛中。她犹豫了一会儿,考虑再做个祈祷。接着认定她已做完打算做的所有祈祷。现在她将依靠她脑子里的那些声音——依靠她自己。 她伸出右手去拿杯子,她不像先前那样带着试探性的小心移动了。她身上的一部分——也许是那么喜欢、赞赏露丝·尼尔瑞的那一部分——懂得这最后一件工作不是小心谨慎之举,而是紧砸下的锤子,而且是用劲砸。 现在我得当武士夫人了。 她想着笑了。她用手指拢住开始时那么费劲得到的杯子。她好奇地看了它一会儿——就像一个园丁在她种植的毛豆和豌豆中间发现了某个没预料到的品种那样看着它,然后抓紧了它。她把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缝,以保护它们不受玻璃碎片的伤害。接着她把杯子砸向架子,以人们砸煮老的鸡蛋那种方式砸。玻璃杯发出的声音荒唐得令人熟悉,荒唐得正常。这个声音和那成百只杯子发出的声音没什么区别。这些年来她在清洗时要么把它们从手指间滑落,要么胳膊肘把它们碰落到地板上。没有特别的回声表明她已经开始那独特的工作,为拯救生命而冒生命危险。 她确实感到一块玻璃片胡乱击中了她额头的下方,就在眉毛之上。可那是击中她脸的惟一一块碎片。另一块——从声音判断,是块大的——转落下架子,摔碎在地板上。杰西嘴唇紧咬着变成了一条白线,她期待着疼痛确切来自何处,至少开始时疼痛的地方。她的手指,杯子碎裂时手指紧紧地抓着它,可是它们没感到痛,只有一种微弱的压迫感以及更微弱的热流。和最近几个小时以来折磨她的痉挛相比,这算不了什么。 杯子一定交了好运。为什么不呢?难道我不是该来点运气了吗? 接着,她举起手,看到杯子并没有交上好运。深红色的血泡从她的大拇指尖及四个手指的其中三个中间涌了出来,只有小指没划破。玻璃碎片插在她的拇指、第二、第三个手指上,像是古怪的羽毛笔。袭向她四肢的麻木感使她没大感觉到撕裂的疼痛,但它们就在那儿。她注视着手指,大滴的血开始滴滴答答地打在粉红色的褥垫上,将它染成更深的颜色。 那些窄窄的玻璃尖片插在她中间的两个手指上,就像针垫上的针。尽管她的胃里空空如也,它们也使得她感觉想吐。 你已变成了某个武士夫人。一个不明物体的声音讥笑道。 可是,它们是我的手指!她对它叫道。你看不出来吗?它们是我的手指! 她感到一阵恐慌,她把它强压回去,将注意力转回到她仍然握着的杯子碎块上。这块弧状碎片是杯子上面的部分,也许是整个杯子的四分之一。杯子的一边碎成了两块平滑的拱形。它们几乎达到了完美的境地,在午后的太阳照耀下闪着寒光。交了好运,那……也许是的,如果她能鼓足勇气继续干下去的话。在她看来,这片弯弯的玻璃看上去像是童话故事里不可思议的武器——一个微型弯刀,好战的小精灵去伞菌下面作战的路上携带的某样东西。 你的脑子开小差了,亲爱的。宝贝说。你能开得起小差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杰西将水杯的那四分之一放到架子上。她小心翼翼地放下去,以便不用太扭曲身子就能够得着它。它光滑的弯肚子朝上躺在那儿,弯刀形的尖片朝外伸着。反射着太阳的一个焦点在碎片尖上闪着热光。她想,如果她小心不往下压得太狠,它也许非常胜任下一个工作。如果压狠了,也许她会把玻璃片推下架子,或者喀嚓一声折断这个偶然形成的刀片。 “一定得小心。”她说,“如果你小心些,你就不需要竭尽全力了,杰西。只是装做——” 可是那个想法的其余部分好像不大见效。于是。她举起右臂,尽可能伸着,直到手铐链绷得紧紧的,她的手腕悬在闪闪发亮的玻璃尖钩上。她非常想扫掉架子上其他闪亮的玻璃碎渣——她感到它就像雷区一样等着她去清扫——但是她不敢。有了妮芙雅面霜的教训后她不敢了。如果她不慎将那块弯刀形的玻璃片碰落下架子,或者弄碎了,她就得在剩余的碎片上筛选可以接受的替代物了。这种预防措施在她看来似乎超越了现实,她告诫自己说那不必要。如果她有一点点不小心,她流的血将会比现在多得多。 就以你理解的方式去做吧,杰西,就那样……别胆怯。 “不会胆怯的。”杰西声音嘶哑地说,她伸开手摇晃着手腕,希望能甩掉扎在手指上的玻璃碎片。她差不多成功了,只有大拇指上的碎片,深深地嵌在指甲下面的嫩肉里,拒绝出来。她决定由它去了,继续进行这桩事的其余步骤。 你打算做的事绝对疯狂。一个紧张的声音告诉她。这里没有不明物体的声音。这个声音杰西非常熟悉,这是她妈妈的声音。 要知道,并不是我感到惊奇,这是典型的杰西·梅赫特的过激行为。要说我曾经见过这种情况的话,我已经见过一千次了。想想吧,杰西——为什么切割自己,然后也许流血而死呢?会有人来救你的,任何别的事简直不能想象。死在消夏别墅?死在手铐里?可笑至极!相信我的话吧。所以,超越你平常那种暴躁的性情吧,杰西——只这一次,别在那块玻璃上切割自己,千万别那样做! 那的确是她妈妈。声音模仿得那么像,真令人迷惑不解。她要你相信,你听到的是假装愤怒的爱与常识——虽然那个女人并非完全不善于表达爱心。杰西认为,那天走进杰西的屋子,当时以及后来都不做一个字的解释便将一双高跟鞋扔向她的那个女人才是真正的莎莉·梅赫特。 除此之外,那个声音说的一切都是谎言,一个令人可怕的谎言。 “不。”她说,我决不相信你的话。没有人会来——也许除了昨天夜里的那家伙。我不胆怯。这么说着,杰西将她的右腕向下朝那闪亮的玻璃刀片伸去。 31 她注视着自己正在做的事情,这很重要。因为开始时她一点也没有异样的感觉。她本来以为手腕的血会汹涌而出,像飘扬的彩带。但是除了隐约的压迫感和温暖感之外什么也没感觉到。她发现自个儿目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便大大松了口气。她已在架子上选了一个好位置砸碎了杯子,她的视野一点也没受到阻碍。 杰西将手向后斜伸过去,她的手腕内侧——看手掌相面的人称为运气手镯纹路的那个地方——朝那块弧形玻璃片压下去。她沉迷地注视着,玻璃片的尖头,先使皮肤呈现出涟漪,接着刺破了。她不断使劲,手腕不断吃进玻璃,涟漪里充满了血,然后消失了。 杰西的第一个反应便是失望。玻璃尖没有产生她希望的(一半是担心的)喷涌而出的血。接着,利刃切断了离皮肤表面最近的蓝色静脉丛,血开始更快流出来了。血不像她所预料的那样奔涌而出,而是不停地迅速流出,像是从拧开了龙头的水管里流出的水一样。然后是某个更大的静脉切开了,鲜血如洪水滔滔而出。它沿着架子往下漫,流到了她的前臂上。现在,要退回去太晚了,她必须接着干了。无论以何种方式,她必须干下去了。 至少得拽出手来!妈妈的声音叫起来。别把事情弄得一塌糊涂——你已经做够了!现在试着拽吧! 这个念头很有蛊惑力。可是杰西想,她目前为止所做的事远远不够。她不知道“去手套”这个字的含义,那是个技术术语,通常医生们把它用于烧伤的病人。可是她既已开始采取这个恐怖行动,她懂得不能仅仅依靠血液的润滑手就能获得自由。血液也许不足以成事。 她小心翼翼地慢慢扭动着手腕,手下部拉紧的皮肤被撕裂了。现在她感觉到一阵古怪的刺痛掠过掌心,仿佛她刺入了某个细小但却关键的神经梢,而那神经梢开始时已经半死了。她右手的第三和第四个手指向前耷拉下去,仿佛已被杀死。第二个手指连同大拇指,开始前后狂抖起来。虽然杰西的皮肉仁慈地麻木了,她仍然在这自我伤害的境况中发现某种无法表达的恐怖。那两个倒伏的手指,很像两具小尸体。不知怎么的,它们比她到现在为止流的血更加糟糕。 接着,又一阵痉挛像风暴前锋一般袭向她的一侧,压倒了她手指受伤感到的恐怖以及不断加剧的热流和压力感。痉挛无情地刺向她,试图将她从扭曲的姿势中拉扯出来。杰西充满恐惧地愤怒反击。现在她无法动弹了。如果动弹,她几乎肯定会把她临时制成的切割工具打落到地板上。 “不,你别这样。”她从牙缝里发出嘟哝声,“不,你这讨厌鬼——躲开。” 她僵僵地保持原有的姿势,试图避免在这脆弱的玻璃片上不再往下多加一点压力。她不想把它折断,然后不得不用某个不太灵巧的工具完成这件事。可是,如果痉挛从她的一侧身体波及右臂,正像它显然试图这么做的那样—— “不,”她呻吟道,“走开,你听见吗?你这该死的给我走开!” 她等待着,她知道等不起,也知道别的什么也做不了。她等着,听着她生命之血从床头板的底部啪嗒啪嗒滴在地板上的声音。她注视着更多的血像小溪一样流下架子。血流中有些细小的玻璃碎片在闪光。她开始觉得自己像打斗电影中的受害人。 你不能再等了,杰西!露丝厉声急促地对她说。你已经没有时间了! 我真正没有的东西是运气。该死的,我从没有那么糟糕的开场。 就在那一刻,她不是感觉痉挛轻了些,就是能够自嘲了。杰西在手铐里转动着手,痉挛再次扑来,将其发烫的利齿插进她身体的中部,她疼得尖叫起来。然而,她还是继续运动,现在,刺痛的是手腕的背部,柔软的手腕内部翻转到了上面。杰西沉迷地注视着,横穿幸运手镯的深切口大张着它黑红色的大嘴,似乎在嘲笑她。她尽她的胆量深深地将玻璃片刺入手背,同时仍然与上腹部和胸部下方的痉挛搏斗着。接着,她把手往回一拉,溅起一阵细雾般的血,喷在她的前额、双颊以及鼻梁上。她用来做这个基本外科手术的碎玻璃片旋转着落到了地板上,这个小精灵刀片就在那儿碎裂了。杰西对它想都没想,它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同时,她要采取下一步的行动,她要看一看,手铐是否依然戒备森严不肯撒手,或者说就连血和肉共同协力都不放过她。 她身体一侧的痉挛最后狠狠地挤兑了她一阵,便开始松开了她。杰西没有注意到痉挛的消失,也没有注意到她原始的玻璃手术刀的失落。她感到了她专心的力量——似乎她的脑子被它燃烧了起来,就像涂上松香的火炬一样——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右手上。她举起右手,借着傍晚落日的金辉查看着。根根手指布满粗粗的血道,前臂似乎涂满了鲜红色的乳胶漆,手铐只不过是一片洪水中突兀的弯曲的轮廓。杰西知道情况会是这样的。她像前两次做的那样,斜起胳膊往下拉去。手铐滑动了……又滑了些距离……然后再次卡住了。它又一次被大拇指下面突出的骨节阻挡住了。 “不!”她尖叫着,更用力地往下拉,“我决不以这种方式去死!听见了吗?我决不以这种方式去死!” 手铐卡得深深的,有一会儿,杰西毛骨悚然地确信它连一毫米也不能移动了。也许它下一次移动时,将是由某个叼着香烟的警察打开它,从她的尸体上拿下来。她移不了它,世间没有哪种力量能移动它,无论是天上的王子们,还是地狱的大王们都移不动它。 接着,她的腕背有了种像是热电流般的感觉。手铐向上扯动了一点点。它停住,接着又开始移动了。此时,那种热电流般的刺痛开始蔓延开来。它迅速变成一种模糊的炙痛,先是像手镯一样地绕着她的手蔓延,然后像一群饥饿的蚂蚁噬咬起她来。 手铐在移动,是因为它置于其上的皮肤在移动。它移动的方式就像有人拖着地毯时,地毯上面的重物也在移动一样。她在手腕四周切割的参差不齐的圆形伤口变宽了,越过伤口拉出了一股股湿乎乎的肌腱,形成了一个红色的手镯。她手背上的皮肤开始皱叠起来,在手铐前面堆积起来。现在她所想的是,当她用不断踢蹬的脚将床罩推下床时,床罩看上去会是什么样子。 我在剥我手上的皮。她想,唉,老天,我像剥桔子一般剥手上的皮。 “松开!”她朝手铐尖叫着,突然丧失理智地怒火满腔了。在那一刻,手铐在她眼里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东西,某个令人憎恨的难缠的动物,就像一条土鳃鳗,或者一只狂暴的鼬鼠。“咳,你就不能放开我吗?” 手铐比她前几次尝试时滑脱得远多了,可是它仍然卡在那儿,顽固地拒绝让出最后的四分之一(现在或许只有八分之一)英寸。现在,那经过血液润滑,变得模糊不清的手铐嵌进剥落了部分皮肤的手里,封锁了闪亮的肌腱网,肌腱呈现出鲜李子似的红色。她的手背看上去像是被剥去外层脆皮的火鸡腿下段。她不断向下施加的压力将她手腕内的伤口拉得更宽了,形成了一个粘着血块的裂口。杰西不知道是否会在这最后争取自由的努力中将手拉掉下来。现在,那个一直在微微移动的手铐——至少她认为它在移动——又停了下来。这一次它确定无疑地停住了。 它当然停住了,杰西!宝贝尖叫道。看看它吧!它都弯曲了,如果你能把它再拉直—— 杰西将胳膊朝前一伸,啪的一声让手铐链落回到手腕上。接着,胳膊甚至还没来得及痉挛,她就又使尽剩下的全部力气往下拉。手铐扯拉着手腕和手中间擦去表皮而裸露出的肌肉,疼痛难忍,一阵血雾吞噬了她的手。所有拉下的皮都松松地堆积在那儿,从小指根部到大拇指根形成了一条斜线。有一会儿时间,那松松的一堆皮肉挡住了手铐。接着这堆皮发出细微的嘎吱声,在手铐下面卷了过去,这样只剩下那最后一块骨节了。可是那也足以阻挡她的推进。杰西更用力地拉着,毫无动静。 这就是了,她想。赌注全完了。 接着,正当她要放松疼痛不堪的手臂时,手铐滑过了那个卡了这么长时间的小突出物,掠过她的指尖,哐啷一声撞在床柱上。这件事发生得太快了,杰西一开始不能理解它已经发生了。她的手看上去不再像配给正常人的那种装备,但是它是她的手,而且它自由了。 自由。 杰西看看沾满血迹的空手铐,又看看自己撕烂了的手,她的脸上慢慢地露出了理解的表情。 看上去像是一只鸟飞进了工厂的烟囱,然后从另一头被喷了出来。然而那手铐不再铐在手上了,真的不在了。 “无法相信。”她声音嘶哑地说道,“该死的,无法相信。” 没关系,杰西,你得抓紧点了。 她像从瞌睡中被摇醒的人一样惊起。抓紧?是的,确实得抓紧了。她不知道她流了多少血——从浸透血的床垫和从横档滴下的血流判断,一品脱似乎是个够合理的猜测——可是她知道,如果她再多流些血,她就要昏迷了。从昏迷到死亡之间距离将会很短——只是渡过一条窄窄的河流。 那不会发生的。她想。又是那个硬如铁钉的声音。可是,这一次它只属于她。这使杰西感到高兴。 我经历这一切讨厌的事情,并不只为了昏死在地板上。我还没看到死亡证,可是我完全肯定,那不在我的合同上。 好的。可是你的腿—— 她并不真的需要这个提醒。她的腿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没站立了。尽管她努力使它们保持清醒,可是要过分依赖它们只能是个错误,至少开始是这样的。它们可能会痉挛起来,也可能在她身下蜷曲,也许既痉挛又打弯。然而,预先警告就是预先武装起来……大约如此,她们说的。当然,在她的一生中,她得到过许多那样的劝告(那种劝告常常归属于无所不在的以“她们”著称的神秘小组)。她在《射击线》上所看到的、在《读者文摘》上所读过的东西,没有哪一样为她刚刚做的事准备点什么。可是,她还是要尽可能地小心行事。杰西知道在那一方面,她没有更多可以回旋的余地了。 她向左滚过去,右胳膊拖在身后像个风筝尾巴,或者像辆旧车的排气管。她的右臂惟一感到完全有活力的部分就是手背了。那儿裸露的一堆堆肌腱火烧火燎、疼痛难当。疼痛的感觉很糟,右臂想脱离身体其他部分的感觉更坏。可是,在夹杂着希望与胜利的情绪涌动中,这一切都消失了。她能够不受手腕上手铐的阻碍,翻身滚过床来,这使她几乎感到一种神圣的喜悦。又一阵痉挛击中了她,打在她的小腹上,就像是路易斯维尔市拳击手的重拳。她置之不理,她把那种感觉称做喜悦,噢,那个字眼太温和了,那是兴奋,完全、彻底的兴—— 杰西!床沿!天哪,停下! 它看上去不像床沿,看上去它像哥伦布时期以前老式地图的世界边缘。 越过这里,有怪物,有蟒蛇。她想。更不用说会折断左腕了。停住,杰西! 可是,她的身体置命令于不顾,继续滚着,不管有没有痉挛。她刚在手铐里转动了一下左腕,便重重地将肚子撞在床沿上,然后完全落到了床下,她的脚趾震颤着砸到了地板上。然而,她的尖叫不完全出自疼痛。毕竟,她的双脚又站立在地上了。 它们竟然站在地上了。 她笨拙地从床上脱身了,她的左臂仍然被铐住,僵僵地朝床柱方向伸着,右臂暂时夹在了胸膛与床沿之间。她能感觉到血液被泵到皮肤上,然后顺着胸膛往下流。 杰西将脸扭向一边,然后不得不以这种新的痛苦姿势等待着。这时一阵使人麻痹的强烈痉挛从她的后颈一直袭到双臀缝间。她的胸脯及撕裂的手压着的床单浸透了血。 我必须起来,我必须立即起来,不然的话我将流尽血而死在这儿。 她背部的痉挛过去了,她发现自己终于能将双脚坚实地落在地上了。她的双腿并不像她担心的那样虚弱麻木。事实上,它们十分急切地要从事指定给它们的工作。杰西往上推去,卡在左边床柱上的手铐尽可能往上滑去,直至碰着最高的第二根横档,杰西突然发现自己处于她曾强烈怀疑再也达不到的境地:用她自己的双脚站立在床边,这张床曾是她的监狱——几乎是她的棺材。 一阵巨大的感激之情试图淹没她,可是她像先前对待恐慌一样坚定地推开了它。以后会有时间感激的。可是,此刻该记住的是她仍然未脱离这张该死的床,而她获取自由的时间十分有限。确实,她尚未感到丝毫的晕厥或头重脚轻,但是她知道那并非意味着高枕无忧。也许崩溃就要突然降临,击灭所有灯火。 然而,站立——仅仅是站立,别无其他——竟如此伟大!如此美妙得难以言传? “不,”杰西哑声说,“我不这么想。” 杰西将右臂横放在胸前,将手腕内侧的伤口紧紧压在左乳的上峰,屁股贴着墙,转了半圈。现在她站在床的左侧,姿势看上去像是士兵在稍息。她长长地深吸了口气,然后,命令她的右臂和那撕剥了皮肉的可怜的右手恢复工作。 胳膊嘎嘎吱吱地举了起来,就像是一个没有善加照料的旧机器玩具胳膊,她的手落在了床头架上。她的第三和第四根手指依然拒绝从命,可是她还是能用拇指和前两根手指抓住了床头架,把它从托架上掀了下来。床头架落在了她躺了那么多小时的床垫上,床垫上她躺着的轮廓依旧清晰可见,一个汗渍渍的。下陷的身形烙在粉红色褥子上,上半部还浸漫着血迹。看着那个身形,杰西感到恶心、愤怒、恐惧。看着它使她感到要发疯了。 她将目光从床垫移到她发抖的右手上。她将手举到嘴边,用牙齿去拔拇指指甲里伸出来的玻璃碎片。玻璃片摇动了,然后卡到了她上面的大牙和门牙之间,深深刺进了牙床粉红色的嫩内里,迅速产生一阵刺痛,杰西感到血流喷入嘴里,味道又甜又咸,质感厚如樱桃咳嗽糖浆。她小时候患流感时曾不得不吞服那种糖浆。她不去管这新的伤口——这最近的几分钟,她已经和更糟的情况达成了妥协——而且是重新咬住碎片,顺利地将它拔出了拇指。碎片拔出来后,她将它啤到床上,同时也啐出一口热乎乎的血。 “好了。”她嘟哝道。她开始将身体在墙与床头板之间蠕动,一边喘着粗气。 床从墙边移了开来,移动得比她希望的更加容易。可是她从不怀疑的一件事就是,如果她能得到足够的力量,床就会移动的。现在她得到了力量,便开始顺着上过蜡的地板移动这令人讨厌的床。床脚向右滑去,因为她只能在左边推床,可是杰西考虑过这种情况,为此感到宽慰。事实上,她曾将这列入了基本计划。 当你的运气改变了时,一切都变了。你本来可能将上牙床刺穿的,杰西。而且你没踩在一块碎玻璃上。所以,继续移动床吧,亲爱的,继续数你的—— 她的一只脚碰在了什么东西上。她向下看去,她踢到了杰罗德肉乎乎的右肩。血啪嗒啪嗒地落在了他的胸口和脸上。一滴血落进了他的一只凝视着的蓝眼睛里。她对他没感到同情,没感到憎恨,也没感到爱。她对自己感到一种恐怖与嫌恶。她感到,和生存的本能比较而言,这些年来她具有的所有的情感——那些所谓文明的情感,每一部肥皂剧,访谈节目,以及听众来电直播节目的主要内容——竟被证明为如此肤浅,和求生的欲望比起来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让路,杰罗德。”她踢着他说道。杰罗德不肯移动,仿佛造成他部分腐烂的化学变化将他粘在了地板上。就在他膨胀的身体上腹部,惊起了一片嗡嗡叫的苍蝇。 “去你妈的。”杰西说。她又开始推起床来。她设法将右脚跨过了杰罗德的身体,可是左脚正好踩在了他的肚子上。这个压力在他喉咙里产生了一阵巨大的嗡嗡声,从他张开的嘴巴里退出一口短短的浊气。“你得请求原谅,杰罗德,这是你自找的。”她嘟哝道,然后将他丢在身后,再也没看他一眼。现在她看的是梳妆台,那个上面放着钥匙的梳妆台。 她一离开杰罗德,那一片受惊的苍蝇重新落回原地,开始了它们一天的工作。毕竟,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和只有那么少的时间。 32 她最大的担心就是床脚要么在卫生间的门那儿挂住,要么在屋子远处的角落挂住,使她必须往回倒,就像一个女人试图将一辆大车硬塞进一个小停车场。结果,当她慢慢推着床穿过室内时,床向右划出的弧度几乎是完美的。她只需在中途纠正一次路线,将她这一端的床稍稍向左拉一点,这样就能确保床的另一端避开梳妆台。正是在她这样推床的时候——她低着头,撅着屁股,双臂紧紧地抱着床柱推着床——她首次感到了一阵眩晕……她靠在床柱上,看上去就像是个醉醺醺、疲倦不堪的女人,只有在和男友跳贴面舞时才能站起来。她想,眼前发黑也许能更传神地描绘这种感觉。这种感觉主要的是丧失感——不只是丧失思想和意志,也丧失了感官信息。迷糊的一瞬间里,她确信,时间鞭打着她,将她抛到了一个既不是达克斯考也不是卡什威克马克的地方,这完全是个别的地方。这个地方不是任何内陆湖,而是在海洋上。那不再是牡蛎和钱币的气味,而是海水的盐腥味。这又是日食的那天,只有这件事相同。她跑进了黑刺莓乱丛中,要和别的什么人跑掉,和某个别的爸爸,他除了在她的短裤后面射精之外,还想做许多别的事。现在他在井底下。 似曾经历的情景像没来由的水朝她兜头泼来。 噢,天哪,这是什么?她想。可是没有回答。只有那令人不解的形象,自从日食那天她回到用床单隔开的卧室换衣服以来就没有想过的形象:一个瘦削的妇人,穿着便服,深色的头发盘成髻,身边一堆白衬裙。 吁!杰西想着,用伤痕累累的右手抓住床柱,拼命试图防止双膝弯屈。坚持住,杰西——使劲坚持住。别去管那妇人,别管那些气味,别去管眼前那片黑暗。坚持住,黑暗就会过去的。 她坚持住了,黑暗过去了。先是那个跪在村裙旁边、看着旧木板上洞眼的瘦削妇人形象消失了,然后眼前的黑暗也开始消退。卧室又明亮起来,渐渐地呈现出先前五点钟时的秋日色彩。她看到从靠湖边的窗户里斜射进来的日光里尘屑飞舞,看到自己双腿的影子在地板上拉长。影子在膝盖处打了个折,这样影子的其他部分能爬上墙去了。黑暗又回来了,但是它在她的耳边留下了高高的、嗡嗡的声响是那么悦耳。她低头看看自己的双脚,看到它们也沾上了血迹。她在血中行走,留下了一串血印。 你的时间快完了,杰西。 她知道。 杰西又将胸口顶着床头板。这一次要移动床困难些了,但最终她还是设法移动了它。两分钟以后,她站在梳妆台旁边了,她曾经在房间里的对面无望地盯着它看了那么久。她的唇角浮现出一丝无声的笑意。 一个女人整个一生都在梦想科纳的黑沙滩,可终于站立于其上时却不敢相信是真的。我就像那个女人。这似乎只是另一个梦,也许比大多数梦稍微真实些,因为在这个梦里你的鼻子发痒。 她的鼻子没有发痒了,但是她朝下看见了杰罗德的蛇一般皱巴巴的领带,领结还在上面。即使最真实的梦境也极少提供这种细节。在红领带的旁边有两个圆管小钥匙,它们显然完全相同。这就是手铐的钥匙。 杰西抬起右手,挑剔地看着它。第三和第四根手指仍然没精打采地耷拉着。她寻思了一阵手上的神经破坏到什么样的地步,紧接着便排拒了这个念头。这在以后可能很重要——前一阵手在镣铐里做紧张的挣扎,在挣脱那最后四分之一英寸时,也排斥了其他一些念头。此刻,右手神经的损伤对她并不重要,就像奥哈马市将来猪肚子的价格对她不重要一样。重要的是那只手的大拇指及前两根手指仍然能接受指令信息。它们有点儿发抖,仿佛对突然失去终生相伴的邻居表示惊骇,然而它们仍然作出了反应。 杰西低下头对它们说起话来。 “你们得停住别发抖。如果愿意,将来你们可以尽情地抖个不停。可是现在你们得帮帮我,你们必须帮我这个忙。”是的,因为,想到好不容易到了这一步却把钥匙弄到了地上,或者从梳妆台上碰落……这不能想象。她严厉地盯着她的手指们,它们没有停止颤抖,没有完全止住。可是随着她的注视,抖动渐渐平静下来,几乎察觉不到它们在弹动了。 “好的。”她轻声说,“我不知道那是否达到要求了。不过我们会搞清楚的。” 至少钥匙是相同的,这给了她两次机会。杰罗德把两副钥匙都带回来了,她对此毫不感到奇怪。他办事确实有条不紊。他常说,未雨绸缎就是好与伟大的差别。这一次他没有意料到的惟一不测事件就是心脏病发作以及导致这一后果的那一脚。当然,其结果是他既不好,也不伟大,只是死掉了。 “成了狗的晚餐。”杰西嘀咕着。她又一次根本不知道她在大声说话。“杰罗德以前总是赢家。可是现在他只是狗的晚餐。对不对,露丝?对不对,宝贝儿?” 她用丝丝作痛的右手拇指与食指钳住一把钢钥匙(当她触到那金属时,这一切都是梦的弥漫的感觉又产生了),她拿起钥匙看看,然后又看看锁住她左手腕的手铐。锁安装在手铐一侧,那是一个小圆形。在杰西看来,它就像富人在庄园大厦的工人入口处安装的那种门铃。要开这种锁,你只要将钥匙的空心管插进那圆形中,听到咋喀一声进入位置,然后转动它就行了。 她把钥匙对准了锁。可是她还没来得及将空心管插入,又感到一阵特别的头晕目眩,眼前发黑。她的双脚有些踉跄,她发现自己又一次想到了卡尔·沃伦达。她的手又开始抖了起来。 “别发抖!”她尖叫起来,不顾一切地把钥匙往锁眼里塞去。“停住——” 钥匙没塞进锁眼,而是捅到旁边硬硬的钢圈上,在她被鲜血弄得滑溜溜的手指中转动了一下,不到一秒钟,便从指间窜了出去——上了润滑剂,有人会这样说——落到了地板上。现在只剩下一把钥匙了,如果她再丧失了那一把—— 你不会的,宝贝儿说。我发誓你不会的。趁着还没失去勇气去拿它吧。 她再次弯起右臂,把手指送到眼前。她仔细地看着它们。抖动又一次减缓了,可还是没达到她满意的程度,但是她不能等了。她担心如果等下去她会昏过去的。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正要抓住钥匙时,却差一点儿将剩下的那把钥匙推到了梳妆台的边缘。麻木——这该死的麻木死活不肯离开她的手指。她深深吸了口气,屏住呼吸,握紧拳头,也不管这样使她又流出了血,疼痛难禁。然后她发出长长的啸声,将那口气从肺里呼出。她感觉好一点了。这一次,她将第一个手指按住钥匙的小头,将它朝梳妆台的边沿拖去,而不是马上把它拿掉,直到把钥匙拖到边沿突出一点出来才住手。 杰西,如果你把它弄掉下去,伯林格姆太太忧郁地说,唉,要是你把这一切也弄掉了下去…… “住嘴,太太!”杰西说着,将大拇指贴着钥匙下面往上抬起,像是一把钳子。紧接着,她连想都不想要是这个行动出了差错会怎么样,就举起钥匙往手铐那里送过去。有那么几秒种的时间情况很糟。她无法将抖动的钥匙管对准锁眼,更糟的是在一瞬间锁本身变成了双的……然后成了四个。杰西紧紧闭上眼睛,又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猛地睁开眼,现在她又只看到一个锁眼了。她不等眼睛再玩更多的把戏就把钥匙捅进了锁眼。 “好的。”她吸了口气,“我们来看看吧。” 她向顺时针方向用力,什么也没发生。她吓得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接着她突然想起了比尔·敦驱车去照管房子时用的那辆生了锈的轻便货车,以及车后部保险杆上的开心标签,标签上写着:左松右紧。字的上面画着一个大螺丝钉。 “左松。”杰西嘟哝着,试图将钥匙向逆时针方向转动。有一会儿,她不知道手铐已经突然打开了,她以为她听到的那个响亮的咔嗒声是钥匙在锁眼里折断的声音。她尖叫起来,从她受伤的嘴里喷出的血溅在了梳妆台上面。有的溅到了杰罗德的领带上,红色加上红色。然后,她看到锁闩的凹口开了,意识到她做成了这件事——她真的做成了。 杰西·伯林格姆将左手从开了的手铐中拉出来,手腕处有点肿,但没什么要紧。手铐落回时撞在床头板上,就像它的配偶手铐先前那样。然后,杰西带着疑惑不解、深深敬畏的表情,缓缓地将双手举到了眼前。她从左手看到右手,又回过来再看看左手。她的右手沾满了血,她不以为然。血并非她感兴趣的东西,至少暂时是这样。有一会儿,她只想确确实实弄清楚,她是不是真的自由了。 她来回看着双手,看了差不多三十秒钟时间,她的眼睛就像看乒乓球比赛的女人眼睛一样左右移动着。然后,她深吸了口气,侧着头,又发出一声尖厉的叫声。她感到一个从来有过的巨大、光滑而又猛烈的黑浪轰然撞击着她,可是她置之不理,继续尖叫着。她似乎没有选择了,要么尖叫,要么去死。那尖叫声里无疑带有尖利的碎玻璃片似的疯狂,但它依然是一种彻彻底底的狂喜与胜利的叫声。两百码开外处,车道尽头的林中,前王子抬起头不安地朝房子这边张望着。 她似乎无法将眼睛从双手移开,似乎无法停止尖叫。她现在的感觉以前从来没有过。她身上某个部分隐隐地想道:倘使性有这感觉的一半就好了,人们会在每一个街角性交的——他们会情不自禁。 接着,她上气不接下气了。她向后倒去。她赶紧去抓床头板,可是已经迟了——她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卧室地板上。当她倒下去时,杰西意识到她身上的一部分一直在期待着手铐链能在她倒下去之前挽住她。想到这个,真是大滑稽了。 她倒地时,手腕内侧的伤口挣开了。疼痛点燃了她的右臂,就像点燃圣诞树上的灯泡一样。这一次她的尖叫声里全是疼痛了。当她感到自己又要再次昏迷过去时,她很快咬牙挺住了。她睁开眼睛,盯住了她丈夫被撕烂了的脸孔。杰罗德带着一成不变的惊奇表情盯着她看着——这种事不应该发生在我身上的。我是个律师,名字印在门上。这时,一直在他上唇洗前脚的那只苍蝇消失在他的一个鼻孔中了。杰西迅速转过头去,砰的一声撞在了地板上,撞得眼冒金星。这一次当她睁开眼时,她看到的是床头板了,上面有着鲜艳的血滴和血流。仅仅几秒钟前,她不是就站在那儿吗?她确信是这样的,但是这令人难以相信——从这儿看,那张该死的床大约和克瑞斯勒大厦一般高。 活动起来,杰西! 这是宝贝,又一次以她那种急切、烦人的声音大叫着。对有着这么一个可爱的小脸蛋的人来说,只要她下了决心,宝贝肯定能当一个悍妇的。 “不是悍妇。”她说。她眯起眼睛,一丝梦幻般的微笑浮现在她的嘴角,“一个吱嘎作响的轮子。” 活动起来,该死的! 动不了。首先得休息一小会儿。 如果你不立即活动起来,你就要永远休息了!现在移动你的肥臀吧! 那句话打中了要害。“一点儿也不肥,刻薄小姐。”她怒气冲冲地嘟哝道,同时挣扎着试图站起来。只做了两次努力(第二次努力被一阵袭进隔膜、使人麻痹的痉挛击败了)就使她信服,起来这个主意不妙,至少暂时是这样的。这样做实际上产生的问题要比解决的问题还要多。因为她需要进卫生间,而现在床脚躺在门厅像个路障。 杰西来到了床下,她以游泳时的滑行动作移动着,动作几乎是优美的。她一边滑,一边吹掉挡她路的~些飘忽不定的尘网,它就像灰色的小风滚草一样飘开了。由于某种原因,尘网使她又想到了幻觉中的那个妇人——那个跪在黑刺莓乱丛中的妇人,白衬裙堆在她的身旁。她就这样爬进昏暗的卫生间,一股新的味道钻进了她的鼻孔:灰暗的、带有苔藓味的水味。水从浴缸的龙头中滴出来,从淋浴莲蓬头滴下来,从洗脸地的龙头中滴出来。她甚至能闻到门后篮子里湿毛巾就要长霉的那种特殊气味。水,水,到处都有水,每一滴都能喝。脖子里干巴巴的喉咙缩紧了,似乎要喊叫起来。她意识到她实际上在触摸着水——水池下面漏水管里流出来的一小汪水。管道工好像根本就修不好那水管,无论请了他多少次。杰西喘着气,将自己拖到了那汪水前。她垂下头,开始舔那油地毡。水的味道无法描述。她嘴唇和舌头上那种丝绸般的感觉超过了所有甜美、开心的梦境。 惟一的问题是没有足够的水。那种迷人的潮湿、迷人的绿色味道就萦绕在她的周围。可是水池下面的那江水已经没有了,可她的干渴没有消解,而只是苏醒了。那种味道,那种荫凉之处的泉水以及不为人所知的古老泉源的味道,所产生的效力竟是连宝贝的声音都没能做到:它使杰西又站了起来。 她借助水池的边沿把自己拖了起来。她从镜子里瞥见一个八百岁的老妇在看着她。接着,她拧开了标有淡水字样的洗脸池水龙头——世间所有的水——喷涌而出。她想再一次发出那种胜利的尖叫,可是这一次她只勉强发出了嘶哑的沙沙低语。她在水池前弯下腰来,她的嘴一张一合像条鱼的嘴。她吸入那种苔藓泉源的香味。这也是那种矿物质的淡味。自从日食期间她爸爸骚扰了她以后的这些年来,那种淡味一直萦绕着她。可是现在这种味道很正常了。现在这不是令人恐惧的味道,不是耻辱的味道,而是生命的味道了。杰西吸入这个味道,然后又高兴地将它咳了出来。同时将张开的嘴巴伸入水龙头喷涌而出的水中。她喝着水,一阵强烈但不再令她疼痛的痉挛使她将水又全都呕了出来。水在胃里停留的时间短暂,但仍然感到凉爽,粉红色的小水珠溅到镜子上。然后她喘了几口气,又试着喝了起来。 第二次水在肚子里留了下来。 33 水使她大大振作起来。关上水龙头,再往镜子里看时,她感到自己像个有理智的人类复制品——站在那儿虚弱不堪、创伤深巨、摇摇晃晃……但是同样活生生的,具有意识。她想,她从喷涌的水龙头吞下最初几口凉水时获得的深深满足感,她再也不会经历了。在她以前的所有经历中,只有她的第一次性高潮差不多能与那一时刻相提并论。在这两种情况中,她都在短暂的几秒钟里,完全受制于身体里的细胞与组织。有意识的思想(但不是意识本身)被清扫,其结果是心醉神迷。我决不会忘掉它的。她想。但她知道她已经把它忘掉了,就像她第一次经历性高潮时,神经刚停止搏动,她就忘掉了那种甜蜜的巨大刺激一样。仿佛身体鄙视记忆,或者拒绝负起记忆的责任。 别去管所有那些事了,杰西——你得赶快引 你难道不能别这样哇啦哇啦对我说话? 她答道。她受伤的手腕不再喷血了,但是它仍然比滴血严重得多。她从卫生间镜子里看到的反射物令人恐怖——床垫浸透了血,床头板染着条条血道。她曾读过文章,说是人们失去大量的血,身体机能仍然可以继续运转。可是一旦开始崩溃,一切立刻随之瓦解。她必须把手腕包扎起来。 她打开了药品柜,看着那盒包扎胶布,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哇哇笑声。她的目光落到了一小盒纸垫上,小盒子不显眼地放在一堆香脂、古龙香水和剃须后搽的香水后面。她将盒子拖出来,打翻了两三个香水瓶,空气中充满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她从一块垫子上扯下纸包装,然后把它缠绕在手腕上,像戴了个白色宽边手镯似的,上面几乎立刻绽开了红色的罂栗花。 谁会想到律师的妻子身上有这么多的血呢?她想着,又无声地笑了起来。药品柜的顶层有一个绕着红十字胶布的锡轮轴。她用左手拿下了它。现在她的右侧似乎除了流血,疼得她大吼之外,能做的事极少了。可她依旧深爱着它,为什么不爱呢?当她需要它时,当绝对没有别的东西时,是它抓住了那把剩下的钥匙,塞进锁眼,打开了锁。 那是你,杰西。宝贝说。我的意思是……我们都是你,你确实知道的,是不是? 是的,她知道得一清二楚。 她把胶布带的外皮扯掉,用右手笨拙地拿着胶布卷,同时用左手的大拇指掀起胶布的一端。她把胶布卷送回到左手,将胶布的一头贴到了那替代品绷带上。然后把胶布在右手腕上绕了好几圈,将那已经潮湿的卫生纸垫尽可能紧地绑在了手腕的内侧。她用牙齿咬开胶布卷,犹豫了一会儿,接着在右肘下部加上了一圈重叠的白色胶带臂章。杰西不知道这种代用的止血带能起多大作用,但是她想它不会造成任何伤害的。 她又一次咬开了胶布。当她将大大减少了的胶布卷放回柜子上时,她看到药品柜的中间架子上放着一个绿色的瓶子。上面也没有防备孩子的盖子——谢天谢地。她用左手把它拿了下来,用牙齿撬开了白色的塑料瓶盖。阿司匹林药片的气味辛辣、刺鼻,还有点淡淡的酸味。 我看那根本不是个好主意。伯林格姆太太神经兮兮地说。阿司匹林稀释血液,使血液的凝固变缓。 那也许是真的。可是她右手背上裸露的神经现在像火警一样大声尖鸣了。如果她不采取措施稍稍抑制一下,杰西想,她很快就会在地板上打滚,对着天花板上的倒影大叫了。她摇了两片药到嘴里,犹豫片刻,又摇进去两片。她又打开了水龙头,将药片吞了下去。然后她负疚地看着手腕上的绷带代用品。红色仍然渗透一层层的纸。不久,她就能取下纸垫,拧出红色热水似的血水来。一个糟糕的形象……她一旦脑中想到了这个形象,似乎就无法摆脱它了。 如果你使情况恶化——伯林格姆太太忧郁地开口了。 噢,我来插句嘴吧,露丝的声音回答道。这个声音欢快却不失友好。现在,如果我死于流血过多,首先,在我为了脱离那张床几乎他妈的剥了右手的皮之后,难道我该因此怪罪那四片阿司匹林吗? 那是荒诞不经的! 是的,的确如此。现在一切都似乎是荒诞不经的。只是荒诞不经不是个恰当的字眼。恰当的字是—— “超现实。”她若有所思地低声说道。 是的,是这样的,绝对如此。杰西转过身去,这样便又面对着卫生间的厅了,然后她惊恐地喘着气。她头脑里监控平衡的那部分报告说,她仍然在发晕。有一会儿,她料想有成打的杰西,互相重叠的一连串杰西,记录着她转身的弧度,就像电影的画格一样。当她注意到透过西富射进来的斜阳金辉呈现出真实的质感时,她的恐慌加剧了——看上去阳光像是一块块鲜黄色的蛇皮。阳光中飞旋的尘埃变成了细雾般的钻石颗粒。她能听见自己心脏的快速轻轻跳动,能闻到血和井水的混合气味。这就像嗅着古铜币一样。 我已准备好晕过去了。 不,杰西,你没有。你晕不起。 那也许是真的。可是她确信,无论如此,晕厥会发生的,她无可奈何。 不,你有办法的。而且你知道用什么办法。 她低头看着撕去了皮的手,将它举了起来,真的没有必要去做任何事,除非让她右臂的肌肉放松。地心引力会照管其余的事了。如果说,用那只没有皮的手拍击柜子边沿,所产生的疼痛不足以把她从突然发现身处其中的可怕、明亮的地方拉出来,那任何别的事都做不到了。她把手放在血迹斑斑的左胸口,过了好长时间,她试图鼓足勇气去拍击一下柜沿,最后她又将手垂了下来。她不能——简直做不到。这件事太过分了。太疼了。 那么,在昏过去之前活动起来吧。 那我也做不到。 她感到的不只是疲倦。她感到仿佛刚抽了整整一烟枪柬埔寨大麻。她想做的一切就是站在这里,注视着钻石颗粒般的尘埃在射进西富的阳光里慢悠悠地旋转飞扬。也许,再喝一口那种深绿色的、带有苔藓味的水。 “啊,天哪,”她以惊恐、恍惚的语调说道,“天哪,哎唷!” 你得走出卫生间,杰西——你必须出去。现在,只去为这操心吧。我想,这次,你最好从床上爬过去。我不能保证你还能从床下爬过去。 可是……可是床上有碎玻璃。要是我割破皮肤该怎么办呢? 那句话又引出了露丝·尼尔瑞。她在大叫。 你已经拉掉了右手的大部分皮——你以为再撕去一些皮肉有什么不同吗?老天,宝贝、要是你手腕上包着月经垫,咧着嘴,脸上挂着傻乎乎的笑,死在这个卫生间里,又怎么样呢?这种假定推测怎么样?活动起来吧,你这悍妇! 她小心翼翼地走了两步,回到了卫生间门口。杰西在那里只站了一小会儿,她身体摇晃着,像个在电影院度过整个下午的人那样,眨着眼睛抵挡着眩目的阳光。下一步将她带到了床前。她的臀部触到了沾满血演的床垫时,她小心地把左膝放了上去。她抓住一根床柱保持平衡,然后爬上了床。对一阵流遍全身的恐惧与厌恶感她没做好准备,她不能想象再在这张床上睡觉,也不能想象再睡在她自己的棺材里。只是跪在床上就使她想尖叫起来。 你和它已没有什么关系,杰西——仅仅越过那该死的东西。 不知怎的,她竟然做到了。她在床垫的另一头穿越,避开了床头架以及水杯的碎屑与碎片。每当她的眼睛瞥到挂在床头柱子上的手铐,她便脱口发出厌恶、沮丧的声音。一只手铐打开了,另一只是个血迹斑斑——她的血——的封闭钢圈。手铐在她看来不是无生命的东西。它们看上去是活生生的,仍然饥饿着呢。 她向床的尽头够去,用那只完好的左手抓住了床腿柱,带着疗养院护士般的细心,用膝盖将身体转了过去。然后她趴在那儿,将双脚放下了地。她以为没有力气再站立起来,只会躺在那里,直至昏迷,从床上滑落下地。她这么想着时感到非常难受。接着,她深吸了口气,用左手用力一拉。很快她便站了起来。现在她摇晃得更厉害了,看上去她就像一个踉跄着进入周末狂欢中的水手——然而,她站起来了。上帝啊!又一个黑浪像张着巨大黑帆的海盗船一样在她的脑海中驶过。要不那就是日食。 她眼前一片黑暗,站在那里前后摇晃着。 求你了,上帝,别让我昏过去。求求你,上帝。行吗?求你了。 光明终于回来了。当杰西觉得事物恢复了应有的亮度时,她慢慢地穿过屋子朝电话桌走去。她将左手往身体外展开几英寸以保持平衡。她拿起电话听筒。听筒似乎有一卷牛津英语字典那么重。她将听筒贴近耳边,一点声音也没有。线路断了。不知怎的,这并没使她感到惊奇。可是这提出了一个问题:是杰罗德把墙上的电话插头拔掉了?他们在这里时,他有时就这么干。或者,是深夜来访者切断了屋外某处的电话线? “不是杰罗德干的。”她哑声说,“如果是他,我会看到的。” 接着,她意识到情况不一定如此——他们一进房子她就走向了卫生间,他有可能是在那时拔的。她弯下腰,抓住了白色的扁线。话线从电话机的后部连结到椅子后面护壁板上的接线盒上。她拉了一下线,开始时她感到了一点弹力,接着什么也没有了。即使那最初的弹力也可能只是她的想象。她十分清楚,她的感官不再值得信赖了。插座也可能就绑在椅子上,但是—— 不,并不因为插头仍然插着电话就能通。杰罗德根本没有断开电路。电话不通的原因是昨夜和你在一起的那东西切断了线路。伯林格姆太太说。 别听她的。尽管她声音宏亮,她连自己的影子都害怕。露丝说。接线盒挂在椅子的一只后腿上——实际上我可以保证。而且,很容易查明的,是不是? 当然是这样的。她只需拉出椅子,向后看看就行了。如果是插头出来了,就把它插进去。 要是你那样做了,电话仍然不通怎么办呢?太太问。那样你就会明白点什么了,是不是? 露丝说:别慌——你需要帮助。你真的需要帮助。 确实,一想到要拉出椅子,她的心头充满了疲惫与忧郁。她也许做不了——椅子很大,但是它的重量仍不可能有床的重量的五分之一。她已经设法将那张床一直移动着穿过了屋子,可将椅于拖出来只是开始,一旦移动了它,她就得跪下来……爬进椅子后面光线暗淡、满是灰尘的角落,去找接线盒…… 天哪。宝贝!露丝叫道。她的声音听起来恐惧不安。你没有选择了!我想,我们至少在一个问题上达成一致意见,即你需要帮助,你完全需要—— 杰西突然对着露丝的声音关上了心灵之门,呼的一声用力关上了。她没有移动椅子,而是从椅子上弯下身去,拾起了那件裙裤,小心地把腿塞了进去,她手腕上湿透的绷带处立刻涌出了点点血珠,滴落在裙裤的前面。可是她几乎没看见这些,她急于要把那些愤怒的、令人迷惑的噪音一扫而光。她弄不明白,到底是谁一开始让这些古怪的人们进入她的头脑。这就像你在一天早晨醒来时,发现你的家一夜之间变成了旅馆一样。所有的声音都惊恐地表达着不相信她计划做的事情。可是,杰西突然发现她毫不在乎。这是她的生命,她自己的生命。 她拾起了短上衣,把头套了进去。昨天穿这件随便的无袖上衣够暖和的,在她混乱、震惊的头脑看来,这一事实结论性地证实了上帝的存在。她想。不然她现在将无法忍受将撕去了皮的右手伸进长袖的痛苦。 别管那个,这是废话。我不需要任何假托的声音告诉我这些。我正在考虑开车离开这里——无论如何试一试。现在我惟一要做的是搬出椅子,插上插头。一定是失血过多,使我暂时失去了理智。那是个疯狂的念头。天哪,那把椅子不可能重五十磅呀……我差一点大功告成了! 即使没有椅子,即使没有想到救护队员们发现她和她丈夫赤裸的、被咬坏了的尸体处于同一间屋子的情景,即使电话完全正常,她已经报了警,要了救护车,她仍然会开着梅塞德斯车离开这里。因为,电话并不重要,一点儿也不重要。重要的是…… 重要的是我必须他妈的立即离开这里。 她想着,突然打了个寒噤。她裸露的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因为那个东西将要回来。 这是要害。问题不是杰罗德,不是椅子,也不是救护队员们到这里来看到这一局面时会怎么想,甚至也不是电话的问题。问题是那个太空牛仔,那个厄运先生。她没有努力去和外部世界恢复联系,而是穿上衣服,不顾血流如注。那个陌生人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她对此深信不疑。它只是在等待着黑暗,现在黑暗临近了。如果在她试图将椅子从墙边捡出来,或者在椅子后面、尘土与蛛网之中快乐地四处匍匐时昏了过去,那么,等那个带着一箱骨头的东西来到时,她会仍然孤身一人待在这儿。更糟的是,她可能仍然活着。 除此之外,她的来访者已经割断了电话线,她无法确定这一点,可是她的心里清楚。假使她把这一切繁琐的事都做完——移出椅子,插上插头,电话还是不会通,就像厨房和前厅的电话一样不通。 不管怎么说,我打算开车出去驶上大道,就这么回事。和前面两件事相比(用水杯做临时外科手术,以及在流了一品脱血的情况下,将一张双人床推着穿过屋子),这应是轻而易举的。梅塞德斯是部好车,从这里直接就能冲上车道。我能以每小时十英里的车速噗噗地沿着一一七道路行驶。一旦我驶近高速公路,如果我感觉太虚弱了,不能一直开进达肯商店,我就穿过道路,打开四边的闪光灯,看到有人过来就趴到喇叭上。这条道路平坦,往两个方向行驶一英里半都有出口。这事没有理由不成功。有关这车的一大问题是锁。我一旦进了车,锁上车门,它就无法进去了。 它?露丝试图发出讥笑。可是杰西认为她听起来害怕了——是的,甚至她也怕了。 你过去总是这样告诉我,我应该更经常地控制头脑,随心所欲,是不是?你肯定这样说过。你可知道我的心现在说些什么,露丝?它说梅塞德斯车是我拥有的惟一机会了。如果你想就此笑话我,你就请便吧……可是我的主意已定了。 显然,露丝不想笑。她沉默了。 杰罗德迈出车门时把车钥匙递给了我,以便能伸手到后座拿他的公文包。他确实那样做了,是不是?上帝啊,求你保佑我对那件事的记忆正确。 杰西将手伸进裙子的左边口袋,只发现一些克伦内克斯牌软手纸。她用右手往下伸去,她小心翼翼地在口袋外面按着。当她摸到了熟悉的车钥匙凸出部分,以及去年生日杰罗德送她的那个大的圆形饰物时,宽慰地舒了口气。饰物上写的字样是:你这个性感的东西。杰西认定,她整个一生中,从来没有这样感到不性感,而且更像个东西。可是这没关系,她能容忍。钥匙在她的口袋里了,这是件重要的事情。钥匙是她脱离这个可怕地方的门票。 她的网球鞋并排放在电话桌的下面,可是杰西认定她已按她的打算穿整齐了。她慢慢朝客厅门走去,以病人似的细碎步子移动着。她一边走,一边提醒自己出门前试试客厅里的电话——它不可能损坏了。 她还没转过床头,白昼的光线又开始溜走了。仿佛从西窗斜射进来的又亮又宽的光束连结在一个调光器的线路上,有人调小了电阻器。随着光线的暗淡,在阳光中飞旋的钻石般尘屑也消失了。 唤,不。现在不要。她恳求道。求你了,你是在开玩笑吧。 可是,光线依旧在变暗,杰西突然意识到她又在摇晃了。她的上身在空中划出的弧度越来越大。她去抓床柱,却发现自己握着刚刚从中挣脱的那只血淋淋的手铐。 1963年7月20日。她不连贯地想着。下午五点三十九分。日全食。我能有个证人吗? 她的鼻孔里充斥着汗、精液、父亲的古龙香水的混合气味。她想捂住鼻子,可是突然感到大虚弱了。她跌跌撞撞勉强又走了两步,便倒在了沾满鲜血的床垫上。她睁着双眼,不时还眨几下。她软绵绵地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就像个淹死的女人,被抛到了某个荒无人迹的海滩上。 34 她回过神来的第一个念头是:黑暗意味着她已死亡。 她的第二个念头是:如果她已死亡,她的右手的感觉就不会像先浇上铝皂型胶状油,然后用剃刀片削皮那样疼。她的第三个念头是她沮丧地意识到,如果她睁着眼睛,看到的是黑暗——情况似乎是这样,那么,太阳已经落山了。这个念头惊得她从躺着的地方仓促爬起来,她并不十分清醒,却深深感到震惊后的乏力。开始时,她记不起来为什么日落的念头会这样令她恐怖,接着,那怪物的一切情景电击般地非常强烈地冲回她的脑际。窄窄的、死尸般苍白的面孔,高高的额头,痴迷的眼神。 当她躺在床上,处于半昏迷状态时,风儿又一次刮猛了,后门也再次发出了嘭嘭的响声。有一会儿,门声和风声成了惟一的声音。接着,空中响起了一声发颤的长嚎。杰西相信,那是她所听过的最难听的声音了。她想象,一个没死便被埋掉的受害者被人发现了,被从棺材里拉出来后,活生生的却精神错乱了,她可能会发出那种声音。 那声音隐入不宁静的夜晚——已经是夜晚了,毫无疑问。可是一会儿后,它又响了起来。那是非人类的假声,充满白痴似的恐怖。它像个有生命的东西一样朝她扑来,使她在床上无助地战栗起来,她摸索着,捂住了耳朵,可是那可怕的声音第三次响起来时,她还是无法挡住它们。 “嗨,别听了。”她呻吟道。她从未感到过这么冷,这么冷,这么冷。“噢,别……别叫了。” 嚎叫声消遁在风声鹤唳的夜幕中,杰西有了片刻喘息的时间,她意识到那毕竟只是条狗——事实上,也许就是那条狗。那狗将她的丈夫变成了它自己的麦当劳餐厅。接着,叫声又响起来了。自然界竟然有动物能发出这种声音,真叫人不能相信。它一定是个女鬼,或者是个胸口插着尖木桩痛苦扭动的吸血鬼。随着嚎叫声上升到清晰的最高调,杰西突然理解了为什么那畜生会发出那样凄惨的声音。 它回来了,正如她所担心的那样。不知为什么,狗知道,并感觉到了它。 她全身哆嗦起来,眼睛狂乱地搜寻着她的来访者昨夜站过的屋角——它留下珍珠耳环和一个脚印的那个角落。天太黑了,这两样东西都看不见(她始终假定它们就在那儿)。可是,有一会儿,杰西想,她看到了那东西,她感到喉咙要发出尖叫。她紧紧闭上眼睛,然后再睁开,什么也不见,只有西窗外风过时摇曳的树影。朝那个方向再往远处,摆动的松影那边,她能看见地平线上逐渐变淡的一抹金色。 可能有七点钟了,可是,如果我仍然能看到落日的最后一抹余辉,也许就没那么晚。这意味着我脱身只有一个小时,至多一个半小时。也许,离开这里还不算太晚。也许—— 这一次,那狗似乎真的在大叫了。那声音使得杰西想回应它以尖叫。她抓住一根床柱,因为她又开始站在那儿摇晃了。她突然意识到,她开始时记不得已经下了床,狗使她吓得要死。 控制自己,姑娘。深呼吸,控制住自己。 她当真深呼吸了。她熟悉她吸进来的空气。那就像这些年来萦绕着她的矿物质淡味——那种气味对她来说意味着性、水以及爸爸——可又不完全如此,似乎还有某种其他的味道,或一些味道掺进了那个味道里——老蒜头、陈年的洋葱、灰尘……也许还有没洗过的脚。那味道使杰西栽回到岁月的深井里,使她充满了恐惧。当孩子们感觉到某种没有面孔、叫不出名的怪物——某个它——耐心地在床下等着他们伸出脚或者垂下一只手时,就会充满那种无法表述的绝望的恐惧。 风在刮着,门在嘭嘭作响。近处某个地方,一块木板悄悄地发出了吱吱声,就像有人试图不发出声地轻轻走路。 它回来了。 她的头脑低语道。现在是所有的声音在说话了,它们已经扭成了一股发辫。 那就是狗闻到的气味,那就是你闻到的气味。杰西,那就是木板发出吱吱声的东西。昨夜在这里的那个东西回来找你了。 “啊,上帝,请别这样。”她呻吟道,“啊,上帝,别这样,啊,上帝,别这样,啊,亲爱的上帝,别让这事成为真的。” 她试图移动,可是她的双脚僵在地板上,她的左手钉在了床柱上。恐惧使她动弹不了,确确切切,就像一头小鹿或一只小兔在路中间被开过来的车灯罩住动不了一样。她将站在这里,低声呻吟,试图祈祷,直至它来到她面前,来要她的命。他的样品箱里装满了骨头、指环…… 狗的狂吠划破夜空,在她头脑里响起,她想,这叫声肯定会使她发疯。 我是在做梦,这就是我为什么记不得站起来一事。梦是头脑里的《读者文摘》缩写本。当你做梦时,你根本记不起来那些不重要的事情。不错,我什么都不知道了——那确实发生了,不过我没有陷入昏迷状态,只是进入了自然睡眠。我想,那意味着我一定停止流血了。因为,我想,流血而亡的人在将要死去时是不会做噩梦的。我是在睡觉,就是这样,睡觉,做着许多各种各样的噩梦。 这是个令人宽慰的绝妙想法,只有一件事不对头:它不是事实。办公桌边墙上摇曳的树影是真的,飘进屋内的古怪气味也是真的。她是清醒的,她必须离开这里。 我动不了!她悲叹道。 不,你能动。露丝严肃地告诉她。你从那该死的手铐里脱身,不是为了死于恐惧,宝贝儿。现在,活动起来吧——不需要我告诉你怎么动,是不是? “是的。”杰西低声说道。她用右手背朝床柱轻轻拍去,结果立即产生一阵巨痛,一直控制着她的恐慌像玻璃一样粉碎了。当狗再次发出那种凄厉的嚎叫时,杰西几乎听不见了——她的手离她近得多,手的狂嚎比狗吠声响得多。 你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宝贝儿,是不是? 是的——是时候了,该模仿冰球运动员,把冰球从这里打出了。该模仿图书馆把书借出去了。杰罗德的来福枪在她脑子里浮现了片刻,接着,她排开了那个念头。即便枪就在这座房子里,她也根本不知道它放在哪儿。 杰西双腿打颤,小心地慢慢穿过屋子。她再一次伸出左手保持平衡。卧室门那边的门厅是些旋转木马似的不断移动的影子。右边客房的门开着,左边杰罗德用做书房的那个小备用房间的门也开着。再往左边去,是通向厨房和起居室的过道。右边是没闩上的后门……梅塞德斯车……也许是自由。 五十步,不可能比那还多,也许还要少几步。那么动起来吧,好吗? 然而一开始她就动弹不得。这在别人看来,无疑很古怪,她在过去差不多一昼夜的时间里所经历的,别人没有经历过。卧室对她来说,代表着一种阴沉沉的安全场所。而门厅……任何东西都有可能潜伏在那儿。接着,一个东西撞在房子的西侧,就在窗子外面,听起来像是扔石头的声音。杰西发出了一声恐怖的低吼,然后才意识到那只是外面平台边古树蓝云杉的树枝。 控制住自己,宝贝严厉地说。控制住自己,离开这儿。 她顽强地继续踉跄着前行,左胳膊还是伸张着,一边走,一边低声数着步子。她走了十二步走过了客房。走到十五步时,到达杰罗德的书房。她走着走着,开始听到一种没有调门的低低的嘶嘶声,像是蒸汽从一个非常旧的散热器里逃逸的声音。开始时,杰西并没有把声音和书房联系在一起。她以为是她自己发出的声音。接着,当她抬起右脚要走第十六步时,声音增强了。这一次它传递得更清楚了。杰西意识到,她不可能发出这种声音,因为她一直屏声敛气。 慢慢地,很慢很慢地,她将头朝书房转过去。她的丈夫再也不能在那儿处理法律文件,同时一支接一支地抽万宝路香烟,低声哼着《海边老伙计》的歌了。围绕着她的房子在呻吟的,像是一艘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破浪行驶的破船,当风儿挟裹着凉气颠簸着它时,它的骨节都在吱吱嘎嘎地响。现在,除了嘭嘭作响的门声,还能听见百叶窗发出的啪嗒声,在也有这些声音的另外世界的什么地方,妻子们没有被手铐锁住,丈夫们不拒绝倾听妻子的呢语,夜间的动物也不潜步追踪猎物。扭转头时她听到了颈子里的肌肉和腱像旧床上的弹簧一样吱吱直响,她的眼睛在眼窝里跳动着,像是两块滚烫的木炭。 我不想看!她的头脑在叫。我不想看,我不想看到东西! 可是她无法不看。仿佛有一双强有力的无形之手将她的头扭了过去。而此时风在吼,后门在嘭嘭地响,百叶窗发出啪嗒声,那只狗再次将它凄厉、疹人的吠叫声盘旋着送入十月的夜空中。她转过头去,直到盯住她已故丈夫的书房——是的,千真万确,它就在那儿。一个高高的人形站在玻璃拉门前,杰罗德的伊默斯转椅旁。它窄窄的苍白面孔悬浮在黑暗中像是个拉长的骷髅,那个礼物箱的方形黑影伏在它的双脚间。 她吸了口气想要尖叫,可是发出来的声音像是哨子坏了的茶壶:“嗬……嗬……嗬……” 只有这些,再无其他的了。 滚热的尿液顺着她的腿往下流。在这一天里,她已经打破记录地两次尿湿了裤子。在那另一个世界里,风儿在刮着,刮得屋子的骨头直抖。蓝云杉又用它的树枝打着西墙了,杰罗德的书房成了一个树影摇曳的咸水湖。她又一次非常难以分辨她看到的东西了……或者说,她根本就什么也没看见。 那只狗又发出了令人恐怖的凄厉叫声。 啊,你确实看到了它。也许不像外面的那只狗,闻到了它的气息,可是你看到了它。 仿佛要除去她就这问题可能产生的挥之不去的疑问,她的来访者假装好奇地把头往前一伸,让杰西清楚地看了它一眼——那是张外星人的脸,试图仿制人类的五官都不大成功。首先,脸太窄了——比杰西一生中见过的任何一张脸都窄。鼻子似乎只有涂黄油用的刀那么宽。高高的额头像菜园里稀奇古怪的球茎植物一样鼓起来。稀疏的倒V型眉毛下面,眼睛只是两个黑圈。它那肥厚的红褐色的嘴唇似乎是噘着的,同时也显得蛮温和。 不,不是温和。 她神志异常清楚地想到。在恐怖至极的氛围中,有时会出现有限的神志清楚,就像电灯泡里发红的灯丝一般。 不是温和,是在笑。它是想冲我笑。 然后,它弯腰去拿它的箱子。它那狭窄。不协调的脸孔又慈悲地从她的视野中消失了。杰西瞒珊着往后退了一步,她想再叫出来,可又只能发出尖厉含混的呜呜声,即使屋檐呜呜嘶鸣的风声也比她的声音响亮。 她的来访者又站了起来,一只手拿着箱子,另一只手打开箱子。杰西意识到了两件事:第一件事与她早些时候注意到的气味有关。那不是蒜头、洋葱、汗或是尘土的气味,那是烂肉的气味。第二件事和那东西的胳膊有关。现在她离得近些,能看得更清楚了(她不希望如此,可事实是这样的)。它们给她留下了更强烈的印象——那是个怪异的,呈细长状的东西,似乎像触须一样在风中的树影里摆动着。它们把箱子呈给她,仿佛要得到她的赞许。现在杰西看到不是推销员的箱子,而是个柳条箱,看上去像个渔夫的大号鱼篓。 我以前见过那样的箱子,我不知道是在某个老电视片上,还是在真实生活中见过。可我真的见过。当我还是个小姑娘时,它是从一部车身很长的后部有门的黑色汽车里拿出来的。 她头脑里突然响起不明物体的声音,不太友好但却柔和。杰西,从前,肯尼迪总统还活着的时候,所有的小姑娘都叫做宝贝儿的时候,塑料裹尸袋还没有发明的时候——比如说,回到日食那段时间,像这样的箱子是很普遍的。它们各种尺码俱全,从装超大型男人到六个月流产的婴儿的尺寸都有,那是一口老式的棺材。 当她意识到这个时,她也意识到了别的事情。她的来访者散发出这么难闻的气味,是因为它是死的。杰罗德书房里的这个东西不是她爸爸,是具僵尸。 不……不,那不可能—— 可它就是僵尸。不到三小时之前,她在杰罗德身上闻到了相同的气味,那气味像是某种古怪的疾病从他的肉里慢慢散发出来,只有死人才会患上那种怪病。 现在她的来访者又打开了箱子,朝她伸来。她又看到了一堆堆白骨中闪着光泽的金子和钻石,这个死人的细手探进装尸体的柳条箱里,开始搅动着里面的东西——这个箱子也许曾装过婴孩或幼童的尸体。她又一次听到骨头发出的阴森森的咋喀声和沙沙声,这像是刮灰的响板发出的声音。 杰西目瞪口呆,精神恍惚,恐怖得几乎发狂了。她的神志在消退,她能感到它在消退,几乎听到它的消退。在上帝的绿色地球上,她没有一件事可做了。 不,有的!你可以跑开!你必须跑开,而且必须立刻跑! 是宝贝,她在尘叫……可是她也离得太远了,消失在杰西头脑某处巉岩的深峡里。她发现那儿有许许多多的峡谷,许多黑暗、曲曲弯弯的海底悬崖以及洞穴。这些在阳光中是根本看不见的——可以说,在那些地方,日食决不会结束的。这真有趣。一个人的头脑真的只不过是建造在黑暗的空地上的一个坟场,坟场底层四处爬行着这样怪异的两栖动物。发现这些真有趣,有趣。 屋外,狗又吠叫了,杰西终于发出了声音。她狂嚎着,这是狗叫的声音,声音里她的大部分神志已经衰退了。她能想象自己在某个疯人院发出这种叫声,在有生之年一直发出这种声音。她发现那样想象非常容易。 杰西,不!控制住!控制住头脑,跑啊!跑开! 她的来访者朝她咧嘴笑了,它的嘴唇从牙床处分开,皱了起来,又一次露出口腔里面微微闪烁的金光,那种光泽使她想起了杰罗德。金牙,它有金牙,那意味着它是—— 意味着它是真实的。是的。可是我们已确定了那一点,不是吗?剩下的惟一问题是现在你该做什么。杰西,有什么主意吗?如果有,最好把它们拿出来,因为,时间实在太少了。 那个幽灵朝前迈了一步,仍然伸着打开的箱子,仿佛期待她欣赏里面的内容。她看见它戴着根项链——某种古怪的项链。那种浓烈难闻的气味变得更强了。那明白无误的歹毒感也变强了。杰西试图往后退一步,以拉开来访者往前迈向她的这一步。可是发现她的双脚动不了,仿佛它们被粘在了地板上。 它打算杀了你,宝贝儿。露丝说。杰西懂得这是事实。你打算由它这么处置吗?现在,露丝的声音里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嘲讽了,只有好奇。经过发生的这一切事情之后,你真打算由它这么处置吗? 狗在叫,手在搅动,骨头发出沙沙声,钻石和红宝石闪着暗淡的夜光。 杰西右手抖个不停的大拇指和食指抓住了她自己左手中指上的两个戒指。她几乎没意识到她的这一举动,更不用说她这样做的原因了。当她挤拉手指时,手背的疼痛感隐约而遥远。她婚后的岁月里几乎总是戴着这两个戒指。她最近一次脱下它们时,还不得不用肥皂润滑了一下手指。这次不需要了,这一次戒指轻易地滑脱了。 她把自己血淋淋的右手伸向那东西,它现在一直来到了书房门内的书柜前了。戒指躺在她的手心里,就在那卫生垫做的代用绷带下方,构成一个神秘的“8”字形。那东西停住了,它那肥厚、走形的嘴巴抖动着,笑容转成某种新的表情,这种表情可能是愤怒,或者是迷惑。 “给你,”杰西嘶哑地问声低吼道,“给你,把它们拿去吧。拿去,放了我。” 没等那东西作出反应,她就把戒指朝开着的箱子扔去,就像她曾经在新罕布什尔的收税卡将硬币扔向零钱篮子里一样。现在他们之间的距离不到五步,箱口很大,两个戒指都扔进去了。当她的订婚戒指和结婚戒指掉落在陌生人的那堆骨头上时,她清楚地听见了两声咋喀声。 那东西的嘴唇又毗咧开来,露出了牙齿。它再次开始发出了含混的嘶嘶声。它又朝前迈了一步。某个东西——一直躺在她脑海深处,叫人震惊不已、疑虑重重的某个东西苏醒了。 “不!”她尖叫道。她转身摇摇晃晃地朝门厅走去,同时,风在吹,门在响,百页窗啪嗒作声,狗狂吠不已。 它就在她身后。 是的,她能听见那嘶嘶声。它可以随时伸手抓住她,它细细的苍白的手飘荡在长如触须的怪异手臂的末端。她感觉到那臭气熏天的苍白手指就要抓住她的喉咙—— 紧接着她来到了后门,一开门就摔向门阶,被自己的右脚绊倒。奇怪得很,跌倒时还能提醒自己侧一下身,让左侧着地。她转动了身体,可还是跌得不轻,以致两眼直冒金星。她打了个滚仰面躺着,抬起头紧盯着门,她预料会看见怪物的苍白面孔出现在格子门后,可是没有,她没再听见那嘶嘶的声音了。这倒在其次,重要的是它随时会闯进她的眼帘,逮住她,撕开她的喉咙。 杰西挣扎着支起脚,勉强地蹭出一步。由于受到惊骇,加上失血过多,她的双腿不肯做主了。她将背靠在了垃圾箱盖旁边的板子上,她呻吟着仰视太空,大半轮月亮镶嵌在苍穹,云彩着魔般地从西往东全速飞奔,投下的云影如绝妙的文身花纹从她脸上掠过。这时,狗又在叫,身在室外那声音听起来离得更近了。这为她额外提供了那么一点她所需要的刺激。她用左手伸向垃圾箱低低的斜顶,摸索到把手,借助它把自己拖起来。她紧紧握住手柄站立着,直到这个世界不再天旋地转。然后她松开手,慢慢朝梅塞德斯车走过去,现在她得伸开双臂来保持平衡。 这房子在月光下看着多像一具骷髅啊! 随着她第一次大睁着眼,悸动不已地扭头回看,她不由地惊叹起来。 多么像骷髅啊!门是嘴巴,窗子是眼睛,树影是头发…… 接着她又冒出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一定有趣得很,她那歇斯底里的笑声闯入了这有风的夜晚。 还有大脑——别忘了大脑。不用说杰罗德就是大脑,是这座房子死去并腐烂了的大脑。 当她到达车旁时又大笑起来,笑声比任何时候都大,狗吠叫着回应。我的狗身上有跳蚤,它们咬它的双膝,她想。她自己的双膝在打颤,她抓住车门把手,以免倒在车道上。与此同时,她的笑声一直没停下来。她究竟为什么要笑,她不理解。如果那部分因自我防卫而关闭的大脑又苏醒了,她也许能理解。可是只要她不离开这里,就不会发生。但愿她能离开。 “我想我最终也会需要输血的。”她说。这句话又引发了她一阵大笑。她用左手笨拙地伸向右边口袋,依然在笑。她正摸索着找钥匙,突然感到那气味像是又回来了,那个带柳条箱的活物正站在她的身后。 杰西调过头来,嗓眼里仍有笑声余韵,笑容仍扭歪着她的嘴唇。那瞬间她确实看到了那张窄脸,那痴迷无底的眼睛。 她怕得要死,可再一看时,后面的游廊空无一人,那高高的长方形是黑暗中的网格门。 可是你最好抓紧点,伯林格姆太太说,是的,你最好在还有力气时,学学冰球运动员。你难道不这么想吗? “正要像个变形虫那样分裂。”杰西表示了赞同。她一边笑一边从口袋里掏钥匙。钥匙差点从手指间滑落,可是她握住了那个硕大的塑料饰物。“你这个性感的东西。”杰西说着,又欢快地笑起来。就在这时,门嘭地响起来,那个死牛仔,那个怪物冲出屋子,扬起一阵肮脏的白色骨灰尘雾,可是当她转过身来(尽管是一个大号的饰物,她的车钥匙还是差点掉到地上),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将门刮得嘭嘭直响的风——只有风,没有别的。 她打开驾驶座车门,捱进梅塞德斯车的方向盘后面,随后费劲地拖进颤抖的双腿。她砰地关上了车门。当她按下锁住所有其他车门的万能锁时(当然,还加上行李箱锁,世上真没有什么能比得上这德国锁的功效),一阵表达不出的宽慰席卷她的心头。宽慰,还有别的东西。那别的东西感觉好像是清醒的神志。她想,神志令人欣喜地完全恢复清醒,那种感觉在她一生中决没有别的可以与之相比了……当然,除了在水龙头喝第一口水的感觉之外。杰西知道最终她会成为胜利者的。 在这里我离发疯有多近?真的,有多近? 那也许不是你要确切知道的事情,宝贝儿。 露丝·尼瑞尔严肃地回答。 是的,也许是这样。杰西将钥匙插进打火开关,转动了一下,什么也没发生。 最后的笑容僵住了,可是她并没有惊慌失措,她仍然感到她是清醒的,相对来说神志健全。 想一想,杰西。 她想着,差不多马上就要找到答案了。这辆梅塞德斯车有年头了,不管有没有德国锁的功效,总之最近变速器开始出现叫人心烦的小麻烦。有时,其中一个启动不了,除非驾驶员把变速杆推起来,而且还得猛力推才行。一边推变速杆,一边转动点火开关需要用两只手。她的右手跳疼得很厉害,想到用那只手去推变速杆,她不由得踌躇起来。这并不仅仅是因为疼。她确信那样做会使她手腕内侧那个深深的切口裂开得更大。 “上帝呀,求求你,我这儿需要点帮助。”杰西低声说道。她再次转动点火开关的钥匙,仍然没有反应,甚至没有咔嗒声。现在,一个新的念头像个脾气让人讨厌的小窃贼溜进她的脑中:她无法发动汽车与变速器的小故障完全无关,这更可能是她那位来访者的杰作。它不但切断了电话线,还掀起了梅塞德斯车的发动机罩,扯下了配电器的帽子,把它扔进了树林。 门还在嘭嘭地响。杰西紧张地朝那个方向瞥了一眼。她确信,有那么一会儿她在门道的黑暗里看见了那张咧着嘴的苍白面孔,要不了多会它就会出来的。它将抓起一块石头砸碎车窗玻璃,然后拿起一块厚玻璃碎片—— 杰西的左手从腰间伸过去,尽其所能使劲推着变速杆的圆柄(虽然事实上它几乎根本没动),然后右手笨拙地绕过驾驶盘弧形的下部,抓住点火钥匙,转了起来。 还是不见动静,除了关注着她的那个怪物在得意地默默发笑。即便那笑声只是在她的意识中,她也能听得很清楚。 “噢,上帝,难道他妈的我就不能有个时来运转吗?”她大叫道。变速杆在她的手心里稍稍蠕动了,这一次杰西将钥匙转到发动的位置时,引擎轰鸣着发动起来了——Ja,mein Fuhrer(哈,我的元首)!她宽慰地呜咽着,打开了前灯。车道里一双明亮的橘黄色眼睛在瞪着她。她尖叫起来,感到她的心脏在试图将自己从它的血管上扯下来,塞进她的喉咙将她闷死。那当然是狗——在某种意义上说,那条野狗是杰罗德的最后一位当事人。 前王子一动不动地站着,眩目的前灯暂时使它眼花缭乱了。如果杰西就在这时放下了变速杆,车也许向前冲去压死它。这念头甚至闪过她的脑际,可那是以一种隐约的、不着边际的方式想到的。她对狗的憎恨和恐惧已经消失了。她看到,它是那么骨瘦如柴,牛蒡是怎样粘在它乱做一团的皮毛上——那皮毛太稀疏,不能抵挡即将来临的寒冷。最重要的是,她看到它从车灯前畏畏缩缩地躲开的情景,耳朵耷拉着,后腿皱巴巴地留在车道上。 我想我不可能那样做,我相信我是遇上了比我的命运还要悲惨的家伙。 她用左手掌掌根按着梅塞德斯车的喇叭,发出一声短促的鸣叫,与其说是嘟嘟声,倒不如说是打了一声饱嗝。但这足以撵走那狗了。它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林中。 照它的样子做,杰西。趁着还能支撑,离开这里。 好主意。事实上,那仅仅是个主意。她的左手又一次越过身体,这一次是将变速杆拉到行驶的位置。像往常一样,它让人放心地猛地一动,开始缓缓地沿着铺砌的车道行驶起来。车窗两边,车风摇动着树影,形同舞蹈演员,像秋天第一次到来的漏斗形旋风,将落叶打着旋儿送上夜空。 我正在做这件事,我竟然在做这件事了,我竟然能将冰球从这里推了出去。 她在车道上行驶着,朝着无名的车道驶去。这条道路会将她带到莱恩湾,继而将她带到一一七国道,带回文明社会。她从后视镜里注视着,房子在渐渐缩小(在十月多风的月夜中,它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巨大的白色骷髅)。 它为什么要放我呢?它放了我吗?真的放了我吗? 她身上的一部分——被吓疯了的那部分,那部分决不会完全脱开手铐以及卡什威克马克上部湖湾的别墅里的主卧室——向她担保它没有放开她。那个带着柳条箱的东西只是在逗她玩,就像猫玩弄着一只受伤的老鼠。不等她走得更远,当然不等她到达车道的尽头,它就会跑着追赶她,用它那漫画式的长腿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然后伸出它那漫画式的长胳膊抓住车后杠将车停住。德国车的效率是高的,可是当你和来自地狱的某个东西打交道时会…… 然而,后视镜中房子依旧在缩小,没有什么东西从后门出来。杰西到达了车道的尽头,她向右转去,开始将车对着通向莱恩湾的狭窄车道她用左手导引着车的方向盘。每隔一两年的八月,住户中的一群志愿者们便沿着这条外出通往莱恩湾的道路,砍去灌木丛,修剪下垂的树枝。大部分情况下,他们这样做,是受了啤酒和闲聊的激发。可是这一年是间隔年,道路比杰西希望的更窄。每当风刮着树枝打在车顶或车身时,她就有点畏缩不前。 然而,她正在逃离此地。她这些年来熟悉的路标一个接一个地在车前灯中出现,然后在她身后消失。那块顶部裂开的巨岩,那扇杂草蔓生的大门,门上钉着字迹消退了的标记,‘驾车出行者藏身处”,那棵连根拔起的云杉靠在一排小些的云杉中间,就像一个高大的醉汉,正由他更小、更活泼的朋友们送回家。醉汉云杉离莱恩湾只有十分之三英里,从那儿到高速公路只有两英里了。 “要是我放松点我能对付过去的。”她说着,用右手的大拇指小心翼翼地接了下收音机的按钮。巴赫的音乐——柔和、庄重,更重要的是,具有理性——响彻车内四方,情况越来越好了。“放松点”,她重复着这句话,声音更响了。“润滑一下。”即便是最后的震惊——野狗瞪视着的橘黄色眼睛——现在也有点消退了,尽管她感觉自己开始抖动起来。“根本没有问题,只要我放松点。” 她的确在放松——事实上,也许有点太放松了。速度计的指针刚刚指着每小时十英里的刻度。在自己的车内,被平安地锁在这个熟悉的环境里,像是服了神奇的兴奋剂,她已经开始惊异于她是否把一切事情看做理所当然为时尚早。如果曾经有人在房子里,此刻它也许正跟随着她。如果她继续仅仅以一小时十英里的速度缓缓前行,真的下了决心的跟踪者甚至可能赶上她。 杰西想使自己弄确实,这个念头其实是由惊吓与疲惫引起的神经过敏。她把目光投向后视镜,感到胸腔里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她的左手从方向盘上砰地落到了放膝盖的右手上,这一下本来会使她疼得要死,可是她没感到疼,绝对没感到疼—— 那个陌生人正坐在后座上,它那怪异的长手按住脑袋的两侧,像只不乐意听坏话的猴子。它黑色的两眼带着完全是故弄玄虚的兴致紧盯着她。 你看……我看……我们看……只有树影! 宝贝叫道。可这声音十分遥远,它似乎来自宇宙的尽头。 而且说的不是真的。她在镜子里看到的不只是树影。坐在后面的那东西混淆在树影里。不错,不是用树影制作的。她看到了它的脸:鼓出的脑门,黑色的圆眼,刀刃般薄薄的鼻子,肥厚、走形的嘴唇。 “杰西!”那怪物兴奋地窃窃私语,“诺拉!露丝!天哪——嘿——老天!宝贝儿!” 她呆呆看着反光镜,她的乘客慢悠悠地向前俯过身来。她看到它膨胀的前额朝她的右耳一上一下地点着,仿佛打量着一个秘密。她看到它肥厚的双唇张开着,露出变了色的獠牙,怪模怪样的笑容真叫人讨厌。正是在这个当口,杰西·柏林格姆的头脑最终开始崩溃了。 不!她自己的声音在叫,这声音微弱得如同咝咝响的、每分钟转速为七十八的旧唱片中歌唱家的声音。 不!请别这样!这不公平! “杰西!”那发着恶臭的气息像挫刀一样刺鼻,和肉类冷藏格里的空气一样冷。“诺拉!杰西!露丝!宝贝儿!太太!杰西!妈咪!” 她鼓出的双眼注意到,现在它苍白的长脸已经半埋在她的头发里面。它一遍又一遍地低声说着它美妙的秘密,咧开的嘴巴几乎吻着了她的耳朵。“杰西!诺拉!宝贝儿!杰西!杰西!杰西!” 她的眼睛内发生了白色的空中爆炸,留下了一个巨大的黑洞。当她坠入这个黑洞时,最后一个连贯的思想是—— 我本不应该看的——它到底还是灼伤了我的眼睛。 随之而来,她朝前倒在了方向盘上晕了过去。梅塞德斯车撞在地区分界线的一棵大松树上,安全带扣住了她,将她又拉了回来。如果梅塞德斯是近期的产品,装有防撞系统的话,这样的撞击会自动打开保险气袋的。车撞得不厉害,不足以损坏引擎,或者使它熄火。老德国车的高效能又一次赢了。保险杠和散热器的护栅都撞出了四痕,车篷上的装饰也给撞歪了,可是发动机却尽情地自个儿空转着。 大约五分钟以后,安装在仪表板下面的集成电路察觉到现在发动机够热的了,像是打开了加热器。仪表板下的鼓风机开始呼呼地吹起柔和的风来。杰西朝一边歪倒在驾驶室的门边,她面颊贴着玻璃躺着,看上去像个疲倦的孩子,最终放弃了努力,睡着了,而孩子的奶奶家就在下一座山的那一边。她的上方,后视镜反射出空荡荡的后座以及车身后面月光下光秃秃的车道。 35 整个早晨都在下雪——天气阴沉,却是个写信的好日子。 当一抹阳光投射在多路存取计算机的键盘上时,杰西惊奇地抬头瞥了一眼,想法都惊得没了踪影。她从窗外看到的景象不仅使她着迷,充满她心中的那种情感她已经很久没经历了,而且预料在今后的很长时间里她也不会再次经历了。那就是喜悦——一种她根本无从解释的复杂的深深喜悦。 雪还没停,不管怎么说,没完全停。可是人们的头顶上方,二月的艳阳已经穿云而出,将地上刚积起的六英寸厚的雪以及仍在空中飘舞的雪花变成了一片钻石般夺目的白色。站在窗前,波特兰东大街的景色一览无余,这景色在四季的各种天气里都使杰西着迷,感到欣慰。可是她从没见过像这样的景色——阳光挟着雪花将卡斯科湾灰色的天空变成了神话般的装有连锁彩虹的珠宝盒。 在那个有雪的世界里,随时都可以席卷起一阵暴风雪。如果真的有人生活在那儿,他们会总是看到这种天气的。 她笑了起来,这个声音在她的耳朵听来十分奇怪,如同喜悦的感觉对她的心来说也十分奇怪一样。她思忖了片刻便意识到了原因:从去年十月以来她就根本没笑过了。她把那些时光、她曾打算在卡什威克马克湖边度过的最后一些时光简单地指称为“我的艰难时日”。她感到,这个词组讲述了有必要说出的一切而且恰好说明问题。这也正是她所喜欢的方式。 人人那时起根本没笑过?没笑?一点没笑?你肯定吗? 不是绝对肯定。不是的。 她推想自己也许在梦中笑过——天知道她在梦中哭得够多的了——可是就她醒着的时候而言,迄今她一直关闭了笑声。她清楚地记得她最后一次笑:那时她用左手越过身体,以便从裙裤的右边口袋里拿出车钥匙。她告诉刮着风的暗夜,她要模仿变形虫分裂开。就她所知,那就是她迄今为止的最后一次笑了。 “只有那一次,再没笑过了。”杰西嘀咕着。她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点着了一支烟。天哪,那个词组“我的艰难时日”的是怎样将一切都拉了回去啊。她发现,最有能力迅速彻底地做到这一点的惟一东西便是玛文·盖伊唱的那首糟糕的歌。一次,当她看完医生驾车回来时,曾在收音机里听到了这首歌。表面上看,她和医生的约会无止无休,成了她这个冬天的生活内容。玛文用他那种讨好人的柔和嗓音唱道:“每个人都知道……尤其是你们女孩子……”她立刻关掉了收音机,可是手仍然颤抖得厉害,无法开车了。她停下车,等着最厉害的颤抖过去。它们最后消失了。可是在那些夜晚,当她醒来时不是对着湿透的枕头一遍又一遍地嘟哝着《渡鸦》中的诗句,就是听到自己反复地说着“见证人,见证人”。对杰西而言,两者是半斤对八两。 她深吸了口烟,喷出三个完美的烟圈,注视着它们缓缓升入嗡嗡响的计算机上空。 当那些傻乎乎的了无趣味的人们竟然问起她的磨难时,她告诉他们,她记不得多少发生的事情了。第一、二次和警察会见后,除了对杰罗德的一个同事之外,她开始对警察重复相同的话了,惟一的例外便是布兰顿·米尔哈伦。她告诉了他实情,部分原因是她需要他的帮助,更主要的是,对她所经历的事情……仍然还在经历的事,惟有他表现出极有限的理解。他没有一味地用同情来浪费她的时间,那多么让人感到安慰。杰西还发现,悲剧结束后,同情来得廉价乏味,世间所有的同情都不如雪地中撒尿冲出来的地方可贵。 无论如何,警察和报社的记者们都接受了她的遗忘症——以及她的其他故事,为什么不呢?身心俱创的人们往往堵塞了对发生之事的记忆。警察比律师甚至更懂得这一点,而杰西比他们任何人知道得更清楚。去年十月以来她了解和研究了大量身心受创的事件。书与文章帮她找到了貌似合理的理由,不去谈论她不想谈的话题。若非如此,它们对她便无多大帮助了。要么或许只是她还没有读到恰当的案例记录——那些案例记录涉及到戴手铐的妇女被迫看着丈夫如何成了狗的果腹佳肴。 杰西又笑了起来,她大吃一惊——这一次是开怀大笑。那件事好笑吗?显然是的。可这也是你永远、永远不能告诉别人的好笑事情之一。比如说就像你爸爸在一次日食期间如何激起了性欲,以致在你内裤的后裆下部卸下了负担。或者你如何——这件事真的会令人厌恶——竟然以为阴都沾了少许精液会使你怀孕的。 无论如何,大多数案例记录表明,人脑往往以乌贼对危险作出反应的方式对极度的创伤作出反应——将整个一块区域用混淆视线的墨汁罩住。你知道发生了某件事,可那不是在公园散心那么轻松,就这些。别的一切都消失了,被那墨汁遮住了。许多案例记录中人们都那样说——那些被强奸的、经历撞车的、陷入火灾中的、爬进橱子里受死的人们,甚至还有个跳伞的女士,她的降落伞没打开,掉进了一个软软的大沼泽里,被救上来时伤得很重,却奇迹般地活着。 往下落时是什么感觉?他们问那个跳伞女士。当你意识到你的降落伞没打开,也不会打开了时,你想到了什么?跳伞女士答道:“我记不得了。我记得发令员拍了我的背,我想我还记得冲出去的情景。可是下一件能记得的便是躺在担架上,找一个把我送进救护车后部的一个人,就知道我伤得多重。中间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团迷雾了。我想我祈祷过。可是,就连那我也记不确切了。” 或许你真的记得一切事,我跳伞的朋友。杰西想。只是像我做的那样,就那件事说了谎。甚至也许出于和我同样的原因。就我所知,在我读的所有那些该死的书里,每一个案例记录里的那该死的都说了谎。 情况也许如此。无论如何,事实依旧,她的确记得她被铐在床上的那些时刻——从钥匙在第二副手铐锁眼里发出的咔嗒声,直到最后令人恐怖的时刻,她都记得。最后那一刻她从后视镜中看到,房子里的那东西成了车后座上的东西,白天她记起那些时刻,夜晚她在恐怖的梦中重新经历它们。梦中,水杯沿着倾斜的床头架板滑过她身边,摔碎在地板上。野狗越过地板上的冷餐,宁愿取食床上的热肉。角落里那令人恐怖的夜晚来访者用她爸爸的声音问,你爱我吗?宝贝儿?蛆在他勃起的阴茎头上蠕动着。 可是,记得一件事,重新经历一件事并不等于有讲述这件事的责任,即便回忆使你汗流浃背,噩梦使你尖叫也不成。十月以来,她的体重减了十磅(嗯,那样说掩盖了一点真相,实际上可能是十七磅),她又开始抽起烟来了(一天要抽一包半,外加临睡前一卷大麻烟),她的皮肤越来越糟,她的头发突然变成灰白色了。不只是鬓角处,整个头上的头发都是如此。这后面一件事她能解决——五年多以来,她难道不是一直在这么做吗?可是到目前为止,她只是无法鼓起足够的勇气拨打西布鲁克的“漂亮女人”美发厅的电话,预约染头发、做头发。除此之外,她美容是为了谁呢?也许她打算光顾一些单身汉酒吧,证实自己是当地美人? 好主意,她想。某个家伙会问我他能否为我买杯饮料。那么我就说,可以。然后,当我们等着酒吧侍者端饮料来时,我就告诉他——只是漫不经意地——我做了这样一个梦,梦中我爸爸射出来的不是精液,而是蛆。伴着这样有趣的闲谈,我肯定他会立即请我跟他一起回他的公寓。他甚至不想看我的医生证明,证实我艾滋病毒检查呈阴性。 十一月中旬,她开始相信警察们真的打算放开她了,这事件中性的角度将留在文件之外了(她非常缓慢地相信了这一点,因为她最害怕的是公众的注意),在这之后,她决定再试试诺拉·卡利根的疗法。也许她不想随着这件事的腐烂,在今后的三四十年时间里,她就像这样整天坐在屋内,回忆着噩梦。如果当初她勉力告诉了诺拉日食那天所发生的事情,她的生活将会有多大的差别啊?就那件事而言,如果那天夜晚她参加内沃恩牧师教堂聚会时,那女孩没进入厨房,事情将会有多大的差别啊?也许没有差别……可是也许差别很大。 也许非常大! 于是她拨打了“新的今日,新的明天”的电话。那是个机构松散的咨询协会,诺拉曾参与其间。当接待员告诉她,诺拉去年死于白血病时,她震惊得哑口无言——某个古怪狡诈的变异成功地匿藏干她淋巴系统的后巷中,直到太晚了,无法采取任何措施了。也许杰西愿意会见劳瑞尔·斯蒂文森?接待员问道。可是杰西记得,劳瑞尔——一个高个子、黑头发、黑眼睛的美人,她穿着露跟的高跟鞋,看上去好像只有当她在男人上面时,才会尽情享受性的乐趣。杰西告诉接待员,她将考虑考虑。咨询一事到此结束。 她得悉诺拉死讯后的三个月里,她有过好受的日子(那时她只是害怕),也有难过的日子(那时她非常恐惧,甚至不敢离开屋子,更不用说外出了),可是只有布兰顿·米尔哈伦听到了有关杰西·梅赫特的湖边磨难近乎完整的故事,但布兰顿并不相信那故事中较为荒诞的部分。他同情她,不错,但不相信她。无论怎么说,开始时不相信。 “没有珍珠耳环。”当她第一次告诉他有关那个有着苍白长脸的陌生人之后,第二天他对她说,“也没有泥脚印。至少在书面报告上没有。” 杰西耸了耸肩,什么也不说了。她本来可以说些事情的,可是似乎不说更保险。从消夏别墅逃脱后的几个星期里,她极需要一个朋友,而布兰顿正好填补了这个位子。她不想疏远他,或者用许多胡言彻底将他赶走。 而且,也有别的什么事,简单、直接的什么事:也许布兰顿是对的。也许她的来访者毕竟不过是月光的捕风捉影。 渐渐地,她能够说服自己这就是事情的真相了,至少在她醒着的时候是如此。她的太空牛仔是墨迹测验的一种图形,不是用墨和纸做的,而是用风摇动的树影和她的想象做的。然而,她并没有因此而责怪自己,恰恰相反,要不是她的想象,她绝对看不出她怎样能拿到水杯——即便她已经拿到了水杯,她也决不会想到用杂志插页的卡片作为吸管。不,她认为,她的想象完全为自己赢得了产生某些幻想念头的权利。可是,对她来说,记得她那天晚上是独自一人是很重要的。她相信,要说她的精神恢复从哪里开始的话,那就起于分辨事实与幻想的能力。她把其中的一些事告诉了布兰顿。他笑着拥抱了她一下,亲了亲她的太阳穴,告诉她,她以各种方式恢复得越来越好了。 接着,上个星期五,她的目光碰巧落在《先驱报》上全县新闻一栏中登载的头版故事。她的所有想法开始改变了。随着雷蒙德·安德鲁·于伯特的故事开始不断见报,她的想法也不断起着变化。雷蒙德的故事从《社区记事报》的补白到县《警察报》的独家新闻,最后成了各报的头版头条。后来,昨天,雷蒙德的名字首次出现在县报的七天之后—— 有人敲门,杰西的第一个感觉便是本能地畏缩,她总是这样。它在那儿,她几乎还没意识到它就消失了。几乎……可是没有完全消失。 “麦吉?是你吗?” “正是我,夫人。” “进来吧。” 麦吉·兰迪丝是杰西在十二月雇用的管家(那时她的第一笔大额保险金通过挂号邮递来了),麦吉端着个放了一杯牛奶的托盘进来了。杯子旁放了个灰红相间的小药片。一见到玻璃杯,杰西的右腕开始剧烈作痒。这种情况并不总会发生,但也不完全是不熟悉的反应。至少,那种抽搐,那种古怪的“我的皮肤就要从骨头上剥落下去”的感觉几乎不再有了。圣诞节之前有一阵子她有着那种感觉。那时杰西真的相信,她度过的余生都要用塑料杯子喝水了。 “你的手今天感觉怎么样?”麦吉问,仿佛她通过某种心灵感应察觉了杰西的手在发痒。杰西并不认为这个想法好笑。有时,她发现麦吉的那些问题——由直觉激发的问题——有点使人毛骨悚然,但决不可笑。 所提到的那只手现在躺在阳光光束里,那只手一直在计算机键盘上写作,阳光惊得她移开了手。她的手上戴着一只黑手套,手套里填充着某种航天时代无摩擦的聚合物。杰西推想这种烧伤手套——因为那就是它的作用,已经在一次又一次令人憎恨的小型战争中得到了完善。她不会因此而拒绝戴这手套,她也并非不心存感激。她确实感恩戴德,经过第三次植皮手术后,你会知道,感恩的态度是人生难得的防止发疯的保护方式之一。 “还好,麦吉。” 麦吉扬起了左眉,眉毛正停在“我不相信”的高度。“还好?如果你一直在这里,在键盘上打整整三小时的字,我保证你的手在唱‘万福玛利亚’了。” “我真的在这里打了——”她瞥了一眼手表,发现真是这样。计算机图像显示终端屏幕顶上的页面提示,自她早饭后打开的文件已写到第五十页了。现在差不多该吃午饭了,最令人惊奇的是,她并没有远离麦吉扬起的眉毛所暗示的事实:她的手真的没那么糟。如有必要的话,她能再等一小时服药。 然而她还是服了药,用牛奶将药冲了下去。她喝着最后几口牛奶,眼睛移回到图像显示终端,读着屏幕上正显示出的文字: 那天夜里没有人发现我。第二天黎明刚过,我自己醒来了。引擎最终熄了火,可是车仍然有热气。我听到林中的鸟儿在欢唱,透过树丛,我看到了水平如镜的湖,湖面上升起一丝丝雾气,看上去非常漂亮。可是同时我却憎恨那景象,就像我打那以后一想到那情景就发恨一样。露丝,你能理解吗?我真的不理解是怎么回事。 我的手疼得要死——我服用阿司匹林得到的帮助早已烟消云散了——可是,尽管疼,我所感到的是最令人难以置信的宁静与祥和。然而,有个东西在侵蚀那种感觉,开始时我记不得那是什么。我想,我的头脑也不愿我记得它。然后,我突然想了起来。它曾在后座,它曾向前倾着身子,在我耳边低声说出了我脑子里所有声音的名字。 我朝后视镜看去,看到后座是空的。那使我的脑子稍稍放松了,可是接下去我…… 字句到这里结束了,就在未结束的最后一句话后面,小光标带着期待闪烁着。它似乎在召唤她,敦促她往下写。杰西突然忆起了凯内斯·帕金写的一本奇妙小书里的一首诗。书名是《即便如此》,诗是这样写的:“来吧,我的孩子,如果我们打算伤害你,你想我们会潜伏在这森林最暗处的小路旁?” 这是个好问题。杰西想,她的目光从终端屏幕游移到麦吉·兰迪丝的脸上。杰西喜欢这个精力充沛的爱尔兰女人,非常喜欢她。可是,如果逮住这小管家看她在计算机上写的东西,麦吉就会怀揣解雇金朝森林大道走去,甚至来不及读完她写的一句话:“亲爱的露丝,我想,这么多年后你收到我的来信会感到惊奇的。” 可是,麦吉没在看电脑屏幕。她在看东部大街以及卡斯科湾那边一览无余的景色。太阳依然照耀着,雪还在下,尽管现在雪显然是在轻飘飘地飞旋着。 “魔鬼在揍他的老婆。” “你说什么?”杰西笑着问。 “以前,当太阳在雪停前出来时,我妈妈总这么说。”麦吉神情有些尴尬。她伸手去接空杯子,“这句话的意思我说不确切。” 杰西点了点头。麦吉·兰迪丝脸上的尴尬神情化成了别的什么——在杰西看来那是不安。有一会儿她弄不明白是什么使得麦吉露出那种神情,接着她便想通了——这件事太明显,以至于很容易忽视。那就是笑容,麦吉不习惯看到杰西笑。在麦吉看来,这笑是古怪的,好像她要从椅子里一跃而起,试图揪出麦吉的喉咙来。 然而麦吉只是告诉她:“我自己的妈妈过去总是说,‘每天,太阳并不照耀在同一条狗的屁眼上。’我也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现在,管家确实往计算机方向看了。不过,那只是暗示她住手的一瞥。该把你的玩具放到一边了,夫人。她那一瞥这样说。“你要是吃过药,不加点食物,那药会使你犯困的。我已为你备好了三明治,汤在炉子上热着呢。” 汤和三明治——这是孩子吃的食物。这是当学校因为东北大风暴而放假,你滑了整整一上午的雪橇之后吃的午饭。这是你患感冒,面颊仍然烧得像篝火一样红时吃的食物。听起来绝对棒,可是…… “我这就完,麦吉。” 麦吉的眉头皱了起来,嘴角撒了下去。最初雇用麦吉的那些日子里,有时她觉得非常需要再吃一颗止疼药,以致大叫起来时,杰西常见到她这种表情。然而,麦吉从不向她的眼泪让步。杰西想,这就是她雇用这个小爱尔兰女人的原因——她从一开始就猜到麦吉不是个易于屈服的人。事实上,需要时,她就是春天里的一个硬土豆……可是,这一次麦吉将阻挡不住她了。 “杰西,你需要吃东西,你已经像一个稻草人了。”现在,那满得要溢出来的烟灰缸承受着她目光的严厉鞭答了,“而且你也需要戒掉那鬼东西了。” 我要让你戒掉它,我高傲的美人儿。 杰罗德在她的脑子里说。杰西颤栗了。 “杰西?你没事吧?精力消耗大了?” “没有。有鹅在我坟上走。就这么回事。”她懒洋洋地笑了,“今天我们说了许多老古话,是不是?” “你一次次地警告我不要过度劳累——” 杰西伸出戴着黑手套的右手,试探性地用它碰了碰麦吉的左手:“我的手真的恢复得越来越好了,是不是?” “是的。如果你能在那机器上用手打字,甚至只是部分时间用手,过了三个多小时,我在这里露面时,你却不叫着要止痛药,那么我想,你恢复得比麦格利奥医生预料得更快些。不过……” “同样恢复得越来越好。那很不错……是不是?” “当然不错。”管家看着杰西,仿佛她疯了。 “嗯,现在我要设法使我身体的其他部分也恢复起来。第一步是给我的一个老朋友写信。我自己作过许诺——去年十月时,在我的磨难期间——如果我已经脱离了困境,我就会写信的。可是我一直在拖延,现在我终于开始动手了。我不敢停下来,如果停下来,我也许会失去勇气的。” “可是这药——” “我想,在我因得无法工作之前,我有足够的时间结束这件事,把打印出来的信装入信封。然后我就能睡个长长的午觉。等我醒来,我要吃个早晚饭。”她又用右手碰了一下麦吉的左手,这个安慰人的手势既笨拙也挺有亲切感,“一顿丰盛的早晚饭。” 麦吉的眉头依旧皱着:“跳过一餐饭不吃不好,杰西,你知道的。” 杰西非常和蔼地说道:“有些事比吃饭更重要。你和我一样知道,是不是?” 麦吉又朝电脑终端瞥了一眼,然后叹着气,点了点头。她再说话时,用的是那种屈服于某种传统观点的女人所用的语调,而那种观点她自己并不当真相信。“我想是的。即便我不知道,可你是老板呀。” 杰西点点头,第一次意识到,现在这不仅仅是她俩为了方便的缘故保持的合理设定。“如此说来,我想我是老板。” 麦吉的眉毛又微微皱了起来,说:“我是不是把三明治拿来,放在桌角?” 杰西咧嘴笑了:“好吧!” 这一次麦吉报以微笑了。三分钟后,当她送来三明治时,杰西又坐到闪光的屏幕前了。她的皮肤在电脑的反光中呈现连环漫画中那种不健康的绿色,她全神贯注于她在键盘上慢慢选择的字母上。爱尔兰小管家没有努力保持安静——她是那种女人,即便生命取决于脚尖,也许她也无法踞着脚尖走路。可是,杰西仍然没听见她来来去去发出的声音。她从桌子的最上层抽屉拿出了一堆剪报,不再打算翻阅它们了。大部分剪报都配有照片,一个男人的照片,那个男人有着奇怪的窄脸,下巴处变细,额头处鼓出。他深陷的眼睛又黑又圆,十分茫然。这双眼睛使杰西同时想到了连环画上的流浪儿董迪以及查尔斯·曼森。在他刀片般的鼻子下面,伸着像切成一片片的水果那样肥厚的嘴唇。 麦吉在杰西肩旁站了一小会儿,等着听她使唤,然后低低地“哼”了一声,离开了屋子。大约四十五分钟以后,杰西向左边瞥了一眼,看到了烤过的奶酪三明治。现在它已凉了,奶酪凝成了块。然而只用了五口,她便迅速地将它狼吞虎咽了下去。然后她转回电脑,光标又一次开始往前跳动起来,稳步将她引入森林的深处。 36 那时我的头脑稍稍放松了,可是接着我想:他可能蹲伏在后面,所以 镜中没显示出他来。于是我设法将车转了过来,尽管我几乎不能相信我是 那么的虚弱,甚至最轻微的撞击都使我的头感觉是有人用烧红的拨火棍在 捅。当然,那里没有人。我试图告诉自己,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时,他真的 不过是树影……树影,我的脑子过度劳累了。 可是,我不能全然相信,露丝——即便太阳就要升起,我脱离了手铐, 出了房子,锁在了自己的车内。我有个想法,如果他不在后座,那么就在 行李箱里。如果不在行李箱,那就在后保险杠上。我想,他仍然和我在一 起,换句话说,从此以后他就一直和我在一起了。这就是我需要使你—— 你和某个别的人——理解的事。这就是我真正需要说的话。从此他就一直 和我在一起了。即便我理智的头脑认定,每一次我看到他时,他也许是树 影和月光,但他还是和我在一起。或许我该说是它和我在一起。你看,太 阳升起来时,我的来访者是“面色苍白的男人”;而太阳落山后,它就是 “面色苍白的东西”了。两种说法,他或它,我的理智头脑最终未能够放 弃他。因为,每当夜晚时,房子里地板发出嘎吱声,我就知道它回来了。 每当一个滑稽的树影在墙上舞动时,我知道是它回来了。每当我听到不熟 悉的脚步声走向人行道时,我知道是它回来了——回来完成它的工作。那 天早上当我在梅塞德斯车里醒来时它就在那儿。几乎每天夜里它在我位于 东部大街的房子里,也许在窗帘后,或者站在壁橱里,脚问放着它的柳条 箱。没有魔杖能穿透真正的怪物的心脏。唉,露丝,它弄得我身心俱疲。 杰西歇了好一阵子,倒掉装得满满的烟灰缸,又点燃了一支香烟。她有意慢腾腾地做着这些。她的双手微微地,但可以看出来在抖动着,她不想耗尽自己的精力。香烟燃着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喷出烟雾,把它搁在烟灰缸上,然后回到了电脑旁。 如果车里的蓄电池没有电了,我不知道我会做些什么——我想,坐在 那里直到有人来,即便那意味着得在那儿坐上一整天时间——可是有电, 第一次转动曲柄发动机便起动了。我从撞着的松树那儿往回倒,设法再将 车头冲着车道。我老是想朝后视镜里看,可又不敢,担心会看到它。并非 因为它在那里,你懂的——我知道它不在那里——而是因为我的脑子使得 我看到它。 最后,就在我到达莱恩湾时,我确实抬头看了,我忍不住。当然,镜 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后座。那使我剩下的旅途容易打发一些了。我开上 一一七国道,然后开进达金的乡镇商店——当地人太穷了,不能去朗格雷 或莫顿的酒吧,就在那种地方闲荡。他们大多坐在午餐柜前,吃着炸面圈, 互相说着谎,说他们星期六夜里干了些什么。我驶进加油站,就在那儿坐 了五分钟左右,注视着伐木工、看门人以及电力公司的职员们进进出出。 我不相信他们是真实的——是不是滑稽可笑?我不断想着他们是鬼,很快 我的眼睛就会适应白天的光线,我就能看穿他们。我又渴了,每当有人从 里面出来,端着聚苯乙烯泡沫塑料做的白色小咖啡杯,我就感到更渴了。 可是我仍然无法让自己跨出车门……你也许会说,走到那些鬼中间去。 我想,我最终会的。可是我还没来得及鼓起足够的勇气,向上拉起万 能锁,杰米·埃嘎特开车驶了过来,在我旁边停了车。杰米是波斯顿退了 休的特许专利代理人。自从他妻子1987年或1988年过世以来,他就长年住 在湖边。他跨出他的野马牌车子,看着我,他认出了我,便开始笑了。接 着他的脸色变了,先是关心,然后是恐怖。他走到梅塞德斯车旁,弯腰透 过车窗朝里看,他如此吃惊,以致脸上所有的皱纹都拉平了。我非常清楚 地记得那些:吃惊使杰米·埃嘎特变得多么年轻啊。 我看到他的嘴形表达着这样的话:杰西,你没事吧?我想打开车门。 可是我突然不太敢了。一个疯狂的念头出现在我的脑海。我一直叫做太空 牛仔的那个东西也曾待在杰米的房子里,只是杰米没有我这样幸运。它杀 了他,割开他的脸,然后把它像万圣节面罩似地戴上了。我知道这是个疯 狂的念头,可是知道那一点起不了多大作用,因为我无法停住不去想它。 我也无法使自己打开那该死的车门。 我不知道我那天早上看上去多么糟糕,我也不想知道,可是我的样子 一定非常难看。因为,杰米·埃嘎特的神情很快不再是吃惊了。他看上去 吓得足以逃跑,恶心得足以呕吐,但他既没跑也没吐。上帝保佑他!他所 做的是打开车门,询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是出了事故还是有人伤害了我。 我只要往下看一眼就知道了我的样子有多惨,什么时候我手腕上的伤 口又开了,我包在上面的卫生纸垫湿透了,前裙也弄湿了,仿佛我正行着 世界上最糟糕的月经。我坐在血泊里,方向盘上有血,储物柜上有血,换 档杆上有血……挡风玻璃上甚至也有斑斑血迹。大部分血迹已于,成了那 种难看的深紫红色——在我看来像是巧克力牛奶——可是有些血依然潮湿, 是红色的。露丝,你不看到那种情况,你就不会知道,一个人身上真的有 多少血。难怪杰米吓得要死。 我试图从车里出来——我想,我想让他看看,我能用自己的力量这么 做,那样会使他放心。可是我的右手撞在了方向盘上,顷刻间痛得我日月 无光。我没有完全晕过去,可是仿佛我的头脑和身体的最后联系被割断了。 我感到自己朝前倒去,我记得我想到了这样倒在柏油路上会撞落大部分牙 齿,会以此结束我的冒险经历……而且是在去年刚刚花了一大笔钱将上面 的几颗牙齿包了以后。然后杰米扶住了我……事实上,是托住我的胸部。 我听到他朝商店方向大叫:“嗨!嗨!快来帮帮忙!”那是种又高又尖的 老人声音,使我想发笑……只是我太累了,笑不动。我将头的一边靠在他 的衬衫上喘着气。我感觉到我的心脏快速跳动,却又似乎根本不跳了,仿 佛它没有着落没法跳动。然而,某种光明与色彩又回来了,我看到五六个 人出来想看个究竟。罗尼·达金是其中之一。他正吃着一块松饼,穿着一 件粉红色的T恤衫,上面写着“这儿没有都市醉汉,我们大家轮流坐庄”。 在你就要准备去死时,竟然还记得这些,好笑吧,是不是? “杰西,谁把你弄成这副模样?”杰米问。我想回答他,可一句话也 说不出来。想到我要说的是些什么,倒不如不说更好。我想当时我要回答 的是“我爸爸”。 杰西掐灭烟头,然后埋头看着剪报上的相片,雷蒙德·安德鲁·于伯特令人恐怖的刀子脸表情痴迷地盯着她……就像第一个夜晚在卧室角落里,第二个夜晚在她尸骨未寒的丈夫的书房里那样盯着她。杰西这样默默地沉思着,差不多过去了五分钟,然后带着刚从轻睡中惊起的神情,又点燃了一支烟,转过身去写她的信。页面提示告诉她现在写到了第七页。她舒展身体,听着脊背上的骨节发出细微的格格声响,然后又开始敲起键盘来,光标恢复了跳动。 二十分钟后——这二十分钟期间,我发现男人们竟会那么可爱,他们 表示关心,傻乎乎得令人发笑(罗尼·达金问我是否要点零用钱)。我进 了救助机构的救护车,车灯闪烁着,警笛鸣响着驶向北康伯兰医院。一小 时后,我躺在了一张升降床上,看着血液顺着一个管子流进我的胳膊,听 着某个乡村歌手在唱歌。他唱道:自从他的女人离开了他,他的轻便货车 散了架,他的日子过得多艰难。 露丝,那基本上结束了我的故事的第一部分——把它叫做《小耐尔越 冰记》,或者《我如何脱离手铐,走向平安》吧。故事还有另外两部分, 我想把它们称做《后果》,以及《意外的结局》。我打算草草写一下《后 果》这一部分了,部分原因是,只有你亲身经历过植皮手术以及由此带来 的疼痛,你才会对这样的事情有听一听的兴趣。主要原因是,我想趁早写 到《意外的结局》这一部分,以免被电脑弄得晕晕乎乎,不能以我希望的 方式讲述这个故事。想一想,值得你一听的讲述方式。我刚有这个念头, 正如我们常说的,此言不虚。毕竟,没有“意外的结局”,也许我根本不 会给你写信。 然而,在我写到那儿之前,我得再告诉你一些有关布兰顿·米尔哈伦 的事。他确实把我的“后果”阶段承包了。正是在我恢复的第一阶段,那 非常丑陋的阶段,布兰顿来了,有点可以说是收容了我。我想称他为可爱 的男人,因为在我一生中最阴森恐惧的日子里,他在那儿保护着我。不过 可爱并非真能概括他的特点,而思路清晰、判断准确、办事有板有眼才是 布兰顿的特点。即使这样说也不准确——他的特点还不止这些,而且比上 述的还要好——可是,时间不早了,只好就此为止了。布兰顿的职责是维 护一个保守的律师事务所的权益,就在事务所的一个高层合伙人之一卷入 一种可能难堪的局面之后,他能来这儿对我表示了无微不至的关怀,这给 了我极大的鼓舞。而且,当我靠在他那漂亮的西服翻领前哭泣时,他从不 责备我什么。如果仅此而已,我也许不会老是谈论他。还有些别的事情。 就在昨天,他还为我做了件事。相信我,老朋友,我们就要说到那事了。 杰罗德生命最后的十四个月里,布兰顿和他在一起工作了很长时间— —那是一起牵扯到这里一家大型超市连锁店的诉讼案。他们应该赢得的权 益都赢来了,老朋友,更重要的是,他们建立了融洽的关系。我想,当那 些开事务所的老板们将杰罗德的名字从信笺抬头上除去时,布兰顿的名字 会取而代之的。同时,他十分适合这项工作。他第一次在医院见我时将之 描绘为核实损失。 他身上确实有种可爱的成分——是的,他有的——他从一开始就对我 诚实。可是他当然从一开始仍有自己的议事日程和打算。相信我,亲爱的, 毕竟,我嫁给一个律师差不多有二十年了。我知道,他们将他们的生活与 人性的各个方面分隔得多么彻底。我想,正是这一点,才使他们能不经受 太多的挫折而幸存,可也正是这一点使得他们中的许多人令人讨厌。 布兰顿一点也不让人讨厌,可他是个肩负使命的人。即:隐瞒可能会 给事务所带来的任何坏名声。那当然意味着隐瞒可能给杰罗德或是我带来 的任何坏名声。做这种工作的人有可能只因一次倒运,便会落个一旗不振 的下场。可是布兰顿仍然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项工作……更值得赞扬的是, 他从不试图告诉我,他接受这工作是出于怀念杰罗德以及对他的尊敬。他 接受这工作,是因为这是杰罗德自己过去称做的开创事业的工作——这种 工作如果干得成功,能够快速开辟通向上一阶层的道路。对布兰顿而言, 工作进展不错,我很高兴,他非常同情我,待我非常友好,我想,为他高 兴是有足够理由的。可还有另两个原因。当我告诉他,报社有人打电话来 或者要来找我时,他从不表现不理智的冲动,他从不表现出仿佛我只是他 的一件工作——只是工作,没有其他的了。露丝,你想知道我的真正想法 吗?尽管我比这个人大七岁,而且我看上去苍老不堪,右手伤残,但我想 布兰顿·米尔哈伦有点爱上我了……或者说,当他看着我时,爱上了他脑 海中看见的那个勇敢的“小耐尔”。我认为对他来说那不是有关性的事 (无论如何,暂时还不是。尽管我有一百八十磅,看上去仍然像是挂在屠 宰商店橱窗里的一只脱毛鸡),对我来说那样很好。如果我永不和另一个 男人上床的话,我会绝对开心的。可是如果我说不喜欢看到他那种眼神, 那我就是说谎了。那种眼神表明,现在我是他议事日程的一部分了——我, 杰西·安吉拉·梅赫特·伯林格姆,和他的老板们的看法相反,他们也许 把这当做那个不幸的伯林格姆事务。我不知道,在布兰顿的日程表上,我 是处于高于事务所的位置呢?还是在其之下,或者就在它的旁边。我不在 乎。知道我在议事日程上就足够了。我不仅仅是个…… 杰西在这儿停住了。她的左手食指敲着牙齿,仔细思考着,她深吸了口正在抽的烟,然后继续写道: 不仅仅是个应予以宽容的意外情况。 在警察对我进行的所有调查中,布兰顿就在我身边,开着他的小录音 机。他对出席每次调查的每一个人礼貌地、却不留情面地指出——包括速 记员和护士,任何人如果泄露了这个案件中公认的会引起轰动的细节,将 会面临可怕的报复,新英格兰一家大律师事务所里极严谨的人会想到各种 报复的。布兰顿在他们看来一定和在我看来一样令人信服,因为了解情况 的人没有谁对报刊谈论此事。 最糟糕的盘问是我在北康伯兰度过的三天期间,那时我处于“监护状 态”——通过塑料管子吸取血液、水和电解溶液。警察在这些盘问后做出 的报告非常奇怪,登在报纸上读起来竟也让人相信,就像报纸时而登载的 人咬狗之类的离奇故事。不过这实际上是个狗咬人的故事……还有女人。 想听听记录案上记了些什么吗?好的,下面就是: 我们打算在我们位于缅因州西部的消夏别墅里待上一天。经过一段性 爱插曲之后,其中有两部分是扭打,一部分是做爱,我们一起去冲淋浴。 杰罗德离开了淋浴器,而我在洗头。他抱怨说胃疼,也许是我们从波特兰 到这儿的路上吃的三明治引起的。他问屋子里有没有什么药,我说不知道。 但是如果有的话,就会放在办公桌顶上或者床头架上。三四分钟后,我仍 然在洗着头。我听到杰罗德叫了起来,那种叫声显然是心脏病发作的信号, 随后是重重一击发出的声音——身体撞地的声音。我从淋浴器下一跃而出, 当我跑进卧室时,腿不能做主了,我撞在办公桌边上,昏了过去。 这个版本是由米尔哈伦先生和伯林格姆太太整理——我该补充一点, 经警察热情地认可。根据这个版本,我好几次都迷迷糊糊地苏醒了,可每 次醒后又昏了过去。当我最后一次醒来时,那条狗已厌倦了杰罗德,就要 来吃我了。我爬上了床(根据我的这个故事,杰罗德和我发现床就在这里 ——也许是来为地板打蜡的人搬到这里的,我们走得太热了,不想找麻烦 把它移回到原处)。我用杰罗德的杯子和校友联谊会的烟灰缸向狗砸去, 赶走了它。接着我又昏了过去,随后的几小时昏迷着,血流了一床。后来 我又醒了,上了车,最终开车驶入平安……那是指最后一阵昏迷之后,那 时我开车撞上了路边的树。 我只有一次问布兰顿,他怎样使警察记录下这种胡话的。他说:“杰 西,现在是州警察局的调查。我们——我是指事务所在州警察局有很多朋 友。我给所需要的每一位能帮忙的人都打了电话,事实上,我无须给那么 多人打电话。要知道,警察也是人。那些老兄们一看到挂在床柱上的手铐 就明白真正发生的是什么事了。相信我,他们不是第一次在某个人的汽化 器爆了之后发现手铐的,没有任何一个警察——不论是州警还是地方警, 想看着你和你丈夫成为一个难听的笑话。造成这事的起因只不过是个离奇 的事故。 开始时,我甚至没对布兰顿说起我自以为看到的那个人,那脚印、珍 珠耳环,或任何别的事。要知道,我是在等待——我想,是在寻找风吹草 动的迹象。 杰西看着最后一句话,摇了摇头,又接着敲击起键盘来。 不,那是胡话。我在等着某个警察过来,带着个小塑料证据包,递给 我,让我辨认那些戒指,不是耳环——装在包里的。“我们确信这一定是 你的。”他会这么说,“因为戒指里面刻有你的姓名以及你丈夫姓名的首 位字母。而且还因为我们是在你丈夫书房的地上发现它们的。” 我一直在等着那样的事,因为当他们给我看我的戒指时,我就会确切 知道,“小耐尔”的半夜来访者只不过是她虚构出来的想象物。我等啊等, 可是这事没有发生。最后,就在我的手做第一次手术之前,我告诉了布兰 顿,说我以为当时我并不是单独一人在房子里,至少不是自始至终一个人。 我告诉他,那可能只是我的想象,那肯定是种可能。不过,当时那似乎非 常真实。我没有说及我自己丢了的戒指,但是我就脚印和珍珠耳环谈了很 多。平心而论,我就耳环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我想我知道为什么,它代 表了我甚至对布兰顿也不敢说的一切。你理解吗?在我告诉他这些时,我 自始自终是这样说的,“当时我以为我看到了”、“我几乎可以确信”。 我必须告诉他,必须告诉某个人,因为恐惧像胃酸一样从内部噬咬着我。 可是我千方百计向他表明,有可能是我将主观的感情错当成客观现实了。 毕竟,我力图不让他看出我仍然那么恐惧,因为我不想让他认为我发疯了。 如果他认为我有点歇斯底里的话我不在乎。我愿意付出这种代价,以避免 牵涉到另一件肮脏的秘密中去,就像我爸爸在日食那天对我做的事之类。 可是我拼死也不想让他以为我发疯了,我甚至不想让他有这种怀疑的可能 性。 布兰顿握着我的手拍了拍,然后告诉我,他可以相信这样一种想法。 他说,在那种情况下,也许这还算温和。他接着说,重要的是要记住这是 不真实的,就像我和杰罗德在床上嬉闹扭打之后去洗淋浴一事不真实一样。 警察搜查过了房子,如果那里有过人的话,几乎可以肯定会找到证据的。 房子经过了夏末大扫除,这一事实使得那件事更可能了。 “也许他们确实找到了他的证据,”我说,“也许某个警察将耳环塞 入了自己的日袋。” “世上有许多善于扒窃的警察。就算这样,”他说,“我难以相信竟 有这么蠢的人,为了一只耳环冒事业的危险?我更容易相信,你认为和你 一起在屋子里的那个人事后自己回来把它拿走了。” “对了!”我说,“那有可能,是不是?” 他却摇起头来,耸了耸肩。“任何事都有可能,那包括从事调查的警 官们所犯的错,可是……”他停下了,握住我的左手,以那种我认为是布 兰顿荷兰叔叔似的表情看着我,“你的许多想法建立在一个想法的基础上, 即调查的警官们对房子进行了搜查,然后判定没事了。情况并非如此。如 果那里有过第三方,警察很可能会发现有关他的证据。如果他们发现了第 三方的证据,我会知道的。” “为什么?”我问。 “因为像那种事会将你置于一个非常难堪的局面——在那种局面中, 警察不再是和蔼的老兄了,而要开始对你宣读米兰达逮捕令了。” “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我说,可是,露丝,我开始懂了,确实如 此。杰罗德是那种保险迷。有三个不同的承保单位代理人告知我,在正式 丧葬期间——以及随后的好几年里,我将生活得非常舒服宽裕。 “约翰·哈瑞森对你的丈夫进行了非常彻底、非常仔细的尸检。”布 兰顿说,“根据他的报告,杰罗德死于律师们称做的‘纯粹心脏病发作’, 意思是没有并发食物中毒、过度劳累或重大的身体创伤。”他显然打算继 续说下去——他以他的教诲方式在说话,可是他在我脸上看到了什么,使 他停了下来。“杰西?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说。 “不,有事——你看上去很不好,是痉挛吗?” 我终于设法说服他相信我没事,到那时我也差不多真没事了。我猜你 知道我在想些什么,露丝。我在这封信的开头提到过:当杰罗德不肯听从 我正当的劝告放我起来时,我踢了他两脚。一脚踢在腹部,一脚踢在那两 个蛋上。我在想,我说过我们做爱时很粗暴,那样说恰如其分——那就解 释了他的那些伤痕。不管怎么说,我想他的伤痕不重,因为心脏病紧随着 那两脚发作,心脏病在伤痕开始形成之前就已经存在着。 当然,这就导致了男一个问题——是因为我踢他引发了他的心脏病? 我读过的医书没有哪一本全面地回答了那个问题。我们现实一点吧:也许 我对他病的发作起了作用。可是我仍然拒绝承担所有的责任。他身体超重, 酒喝得厉害,烟抽得像个烟囱,心脏病发作是肯定会出现的。如果不是在 那天,也可能会在下个星期或下个月。至此为止,魔鬼在插手这件事。露 丝,我相信这一点。如果你不相信,我真诚地请你把它折小,塞到阳光照 不到的地方去吧。我碰巧认为,我已经赢得了相信自己愿意相信之事的权 利,至少在这件事上,尤其是在这件事上。 “如果看上去我像是吞了个门把手,”我告诉布兰顿,“那是因为我 在试图习惯于那种想法,即有人认为是我杀了杰罗德,以便领取他的保险 金。” 他又摇了摇头,始终热切地看着我。“他们根本不那样想。哈瑞森说, 杰罗德的心脏病也许是由于性激动促发的。州警察接受了这个看法,因为 在这个行当里约翰·哈里森最有权威。顶多有些好事者会以为你充当了 《圣经》人物莎乐美,故意引诱了他。” “你相信吗?”我问。 我想,我的话如此直率,也许使他震惊。我身上的一部分感到好奇, 想知道受到震惊的布兰顿·米尔哈伦是个什么样。可是我该学得乖巧一点。 他只是笑了笑:“你以为你有足够的想象力,看到了机会,关闭杰罗德的 生命恒温器,却没看到其结果会使自己戴着手铐而亡?不,杰西,不管怎 么说,我相信事情正是以你告诉我的方式发生的。我能坦言吗?” “没有比这样更好的了。”我告诉他。 “好的。我与杰罗德共过事,我们相处不错。可是,事务所里还有许 多人不是这样。他是世上最有控制力的怪人。这样的想法一点不使我吃惊, 那就是:和被手铐缚在床上的女人做爱激起了他的全部性欲。” 他这么说时,我迅速看了他一眼。这是夜晚,只有我的床头灯是开着 的。他坐在那儿,肩膀以上都处于阴影中。可是我确信布兰顿·米尔哈伦, 市镇上年轻的法律专家,脸在发红了。 “如果我冒犯了你,我感到抱歉。”他说。听起来他出人意料地尴尬 起来。 我几乎笑了起来,笑可不太友好。可是当时他听起来就像是刚出了预 备学校的十八岁青年。“你没有冒犯我,布兰顿。”我说。 “好,那我就安心了。可是警察的工作至少得考虑一下谋杀的可能性 ——考虑这个想法,那你可能不仅仅是希望丈夫发作了行话中所称的‘性 兴奋型心脏病’。”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他有心脏病。”我说,“显然,保险公司也不知 道。如果知道,他们决不会开出保险单的,是不是?” “任何人只要愿意缴纳足够的费用,保险公司就会为他上保。”他说, “杰罗德的保险代理商没看到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大口大口地喝酒。这 你也看到的。撇开一切声辩,你一定知道他有随时发作的心脏病。警察也 知道。所以他们说,‘假定她邀请了一个朋友去湖边别墅而没告诉她丈夫, 假定这个朋友碰巧跳出壁橱,在对她而言正恰当的时刻,而对她老公非常 不适合的时刻狂呼乱叫,会怎么样呢?’如果警察发现这种事情的迹象, 你将深陷麻烦,杰西。因为在某些特定的场合,拼命狂叫可以被看做一级 谋杀行为。你在手铐里度过了两天时间,几乎剥掉了手皮才逃脱,这一事 实大大影响了你合伙犯罪的看法。可是换个角度看,正是你戴着手铐这一 事实使得合伙犯罪似乎合理……嗯,比如说,在某种类型的警察看来。” 我出神地盯着他看。我感到像是个刚刚意识到自己在深渊边沿跳舞的 女人。直到那时之前,看着床头灯光影那边布兰顿的脸部轮廓,我脑中只 有几次出现那个念头,即警察认为也许是我谋杀了杰罗德。我只当那是个 令人恐怖的玩笑。露丝,谢天谢地,我从来没和警察开这玩笑! 布兰顿说:“你可懂得为什么不提及房子里有闯入者也许更明智?” “懂。”我说,“最好不去惹睡着的狗,对吗?” 我一这样说,便想到了那该死的狗用前爪在地板上拖着杰罗德的形象, 我能看见那块脱落下来。挂在狗嘴上的皮肉。顺便说一句,几天后他们抓 获了那只该死的可怜的野狗,它在离湖岸半英里处的莱格兰的船屋下面为 自己做了个窝。它把一大块杰罗德的肉运到了那里,所以当我用梅塞德斯 的车灯和喇叭将它吓走后,它一定至少又回去了一次。他们射杀了它。它 戴着个铜牌——不是那种标准狗牌,以便动物管理部门可以找到它的主人, 予以重罚。更让人怜悯的是,牌上写着“王子”的名字。王子,能想象出 吗?当梯盖顿出来告诉我,他们杀死了狗时,我感到欣慰。我并不为它的 作为责怪它——它的境况并不比我好多少,露丝,可是,我依然为此感到 欣慰。 然而,这些都离题了——我正向你叙述的是,当我告诉了布兰顿当时 房子里也许有个陌生人以后,我们之问有一段对话。他同意了,并着重强 调,最好不要惹是生非。我想我能接受那一点——只要把这事告诉了一个 人就是个很大的宽慰了,可是我仍然没有完全准备放弃这件事。 “令人信服的事情是电话。”我告诉他,“当我脱离了手铐,试图打 电话时,它死得像亚伯·林肯,打不通。我一意识到那一点,我就确信我 是对的了——是有个人在那,他在某个时刻割断了从公路上连结过来的电 话线。正是那使得我挣扎着出了门,进了梅塞德斯车。布兰顿,你不知道 什么叫恐惧。除非你经历一次,突然意识到你待在树林深处,和一个不请 自到的客人在一起。” 布兰顿在笑,可是这一次恐怕不是那种令人信服的笑容了。这是男人 们似乎常挂在脸上的那种笑,那笑表明他们在想着,女人们多么愚蠢,让 她们不受约束地自由活动真的是违反规律。“你检查过一个电话——卧室 的电话,发现它不通后,就得出结论,电话线被割断了,是不是?” 那并不完全是所发生的事,也不完全是我想到的,可我还是点了点头 ——部分原因是这样做似乎容易些,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当一个男人脸上 挂着那种特别的表情时,和他谈话是没多大用处的。那种表情在说:“女 人!不能容忍她们!也不能杀了她们!”露丝,除非你已完全改变了性格, 我确信你知道我讲的那种表情。要是我说在那一刻我真正想要的便是结束 整个谈论,我相信你会理解的。 “电话插头拔掉了,就这么回事。”布兰顿说。这时,听起来他就像 罗布德先生了。他解释道,有时真的好像床底下有怪物,天哪,可是真的 并没有。杰罗德从墙上拔下了接线盒,也许,他不想让他休假的下午受到 办公室打来的电话的干扰。他还拔掉了前厅的电话插头,可是厨房里的插 头还插着,工作状态良好。我是从警察的报告里得知所有这些的。” 露丝,当时真相大白了。我突然懂得了,他们所有的人——调查湖边 发生之事的所有男人,都肯定了那种假设,我是如何应付那种局面的,为 什么做了所做之事。他们中大多数人做了对我有利的判断,那肯定简化了 事情经过。可是他们的大多数结论不是根据我所说的话,以及在房子里发 现的证据得出的,而只是根据我是个女人这个事实,以及不能期待女人以 某种可以预见的方式行事得出的。意识到这一点既让人恼火,又有点吓人。 当你以那种方式去看时,穿着漂亮的三件套西服的布兰顿·米尔哈伦, 和穿着蓝色牛仔裤、戴着消防站红色背带的梯盖顿警察根本没有区别。男 人们仍然像他们往常一样看待我们,露丝,我确信这一点。他们中许多人 学会了在恰当的时机说恰当的话,可是正如我妈妈过去常说的那样:“即 便食人生番也能学会背诵几条基督的教义。” 而且你知道吗?布兰顿·米尔哈伦欣赏我,他欣赏我在杰罗德倒地身 亡后处理自己的方式,是的,他欣赏我。我时不时在他脸上看到这一点。 如果他像往常一样,今晚到我这儿来,我自信又能在他脸上看到。布兰顿 认为我做了件相当好的事,相当勇敢的事——对一个女人来说如此。事实 上,我想,等到我们第一次谈起我假想的来访者,他有些认定,如果他处 于相同的局势,他也会采取我的行为方式……也就是说,如果他在发着高 烧的同时,试图处理一切别的事情时。我认为,这就是如何大多数男人相 信大多数女人的看法:就像发疟疾的律师。这肯定能为他们的许多行为作 出解释,是不是? 我在谈论着屈尊俯就——一件男人对女人的事情,可是我也在谈论着 某件大得多、吓人得多的事情。你看,他不理解,那和两性之间的差别毫 无关系。那是做人的磨难。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真正孤独的,那是最确切的 证据。露丝,那座房子里发生了可怕的事,我到事后才明白有多么可怕。 可是他却不理解。我将我做的事告诉他,是为了防止那种恐惧活活吃了我。 他笑着,点着头,表示同情。我想结果对我有些好处。可是他是男人中最 优秀的,却根本没有进入可以听见事实呼唤的范围……那种恐惧似乎在不 断增大,直至在我的头脑内变成这个黑色的、鬼魂出入的大房子。它仍然 在那儿,房门在开着,邀请我随时回去,我决不想回去了。可有时我发现 我还是回去了。我一踏进门,门就在我身后砰的一声关上,自行上了锁。 嗯,没关系。我想,知道了我有关电话线的直觉是错误的本来应该使 我宽心,可是我没有。因为我头脑中的一部分相信——而且仍然相信—— 即使我爬到椅子后面,再插上插头,卧室的电话还是打不通的。也许厨房 里的电话后来能用了,可当时的确是打不通的。事情是:要么开着梅塞德 斯车离开房子逃命,要么死于那东西之手。 布兰顿身体前倾着,床头灯照在了他的整个脸上。他说:“杰西,房 子里没有别人。就这个想法你能做的最好事情就是不再提及。” 当时我几乎把我丢失戒指一事告诉他了,可是我很累,手很疼,最终 我没说出来。他走以后,我在床上躺了很久没睡着——那一夜甚至止疼片 也不能使我入睡了。我想着第二天要做的植皮手术,可想的并不像你可能 认为的那么多。我主要想的是我的戒指,我看到的脚印,以及是否他—— 它——也许会回去矫正那些事情。在我最终睡着之前,我认定根本没有脚 印或珍珠耳环,某个警察发现戒指躺在书房里书柜旁的地板上,然后拿走 了它们。我想,此刻它们也许在刘易斯顿的某个当铺里呢。也许,这个想 法会使我感到愤怒,可是没有。它使我产生的感觉如同那天早晨我在梅塞 德斯车里醒来时的感觉——充满了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宁静与祥和。没有 陌生人,没有陌生人,任何地方都没有陌生人。只是个善于扒窃的警察回 头迅速一看,确信无人碍事,于是“嗖”的一声,戒指进入了他的口袋。 至于戒指本身,我不在乎它们当时发生了什么情况,我也不知道。最近几 个月以来,我越来越相信,人们在手指上戴戒指的惟一理由,是因为法律 不再允许他们把它穿在鼻子上。然而,别管它了。早晨已变成了下午,下 午欢快地向前移,这不是讨论妇女问题的时间。该谈谈雷蒙德·安德鲁· 于伯特了。 杰西向后靠在椅子上,又点了根烟。她没有意识到过度的抽烟使她的舌尖刺疼,头也作痛,肾脏在抗议她坐在电脑前的这番马拉松会谈,强烈抗议。房子死一般地寂静——这种寂静只能意味着,吃苦耐劳的麦吉·兰迪丝会超市和干洗店了。杰西感到惊讶,麦吉没有至少再作一次努力,把她从电脑屏幕前拉开就走了。转而她猜想,那管家已经知道那样只会是浪费精力。不管那是什么东西,最好让她放出体外吧。麦吉也许是这样想的。 毕竟对她来说这只是一件工作。这后一个想法使杰西心中产生一阵微痛。 楼上一块板发出了吱嘎声。杰西的香烟停在了离嘴唇一英寸的地方。 他回来了!伯林格姆太太尖叫道,噢,杰西,他回来了! 不过他并没回来。她的目光移向从一堆剪报里向上看着她的那张刀子脸,心里想着:我知道你到底在哪里,你这无赖!难道我不知道吗? 她知道,但是她脑子里有一部分坚持认为它还是他——不,也许不是他,是它——太空牛仔、爱情幽灵、怪物,它又回来赴约会了。它只是在等待房子空了的时机。如果她拿起桌角的电话,她会发现线路不通。就像那天夜里,她在湖边别墅里所有的电话都打不通一样。 你的朋友布兰顿可以想怎么笑就怎么笑,可是我俩知道真相,是不是? 她突然伸出她的那只好手,从电话支架上拿过电话,放到耳边。她听到了令人安心的嘟嘟的拨号音。放回电话,她的嘴角闪现出忧郁的微笑。 是的,我确切知道你在哪里,操你妈的。不管我头脑里的太太或其他那些女士们会怎样想,宝贝儿和我知道,你穿着橘黄色的连衫裤工作服,坐在寂黑的监狱里呢——布兰顿说,在那老房子的尽头,这样就不会接近你,在州警官将你拖到与你地位相等的陪审团之前,其他的囚犯会揍死你——如果说竟有与你这样的东西地位相等的人的话。我们也许尚不能完全摆脱你,但是我们会的。我保证我们会的。 她的眼睛移回到电脑终端,尽管药片与三明治混合作用产生的模糊睡意已经消失,她感到透骨的疲乏,她对写完她已开了头的信的能力完全缺乏信心。 该谈谈雷蒙德·安德鲁·于伯特了。 她已这样写了,是时候吗?她能谈吗?她这样疲倦。她当然疲倦。几乎一整天她都在电脑屏幕上操纵着光标。如果你做得太久,太累,就把它结束了,也许最好上楼去睡个午觉。迟做总比不做好,还有所有那种胡话。她可以把这些存档,明天早晨再调出来,继续往下写,然后—— 宝贝的声音打断了她。现在这个声音不经常出现了。当它出现了,杰西就非常仔细地倾听。 杰西,如果你决定现在停手,就别烦心去存盘了,只把它清除好了。我俩都知道,你根本没有勇气再次面对于伯特——并不是以人们面对自己写到的一个东西的那种方式。有时,要写写某个东西需要勇气的,是不是?也就是从你脑海深处放出那个东西,然后将它显示在屏幕上。 “是的,”她嘟哝道,“需要很大的勇气,也许更多。” 她抽了口烟,将抽了一半的烟揪灭,她最后一次翻阅了一下剪报,然后向窗户外的东部大街斜坡看去。雪早已停了,太阳明晃晃地照耀着,尽管它照射时间不会太长。缅因州的二月天气,吝啬、不叫人感动。 “宝贝儿,你是什么看法?”杰西问空空的屋子。她模仿小时就崇拜的伊莉莎白·泰勒的语调,那语调曾使她妈妈发疯,“我们继续写,好吗,亲爱的?” 没有回答。可是杰西不需要回答。她坐在椅子里朝前倾去,又一次移动起光标来,很长时间里,她都没再停下,甚至没停下来点根香烟。 37 该谈谈雷蒙德·安德鲁·于伯特了。虽说不是个轻松的话题,但我还是要尽自己的最大努力。所以,再为自己倒杯咖啡吧,亲爱的。如果你手边有一瓶白兰地,也许你想在咖啡里掺一些。下面是第三部分了。 我旁边的桌子上堆着所有的剪报。可是那些文章与一条条的消息并没有讲述我想要知道的一切,我怀疑于伯特所做之事是否真的有人知道一星半点。那也许是件幸事。报纸所能暗示的以及未曾披露的大多数事情,我是在上个星期从布兰顿·米尔哈伦谦恭有礼的言辞中获悉的。布兰顿令人奇怪地沉着,说话有节制。在于伯特的故事和我的故事之间、的联系变得显而易见,不容视而不见时,我便请布兰顿过来。 “你认为这就是那家伙,是不是?待在你房间里的人”他问。 “布兰顿,”我说,“我知道是那家伙。” 他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过了片刻,又抬起头来看着我——我们就在这间屋子里,那是早上九点钟,没有灯影这避他的脸。“我该向你道歉”,他说,“当时我不相信你——” “我知道。”我尽量友好地说。 “——现在我信了,上帝啊!你想知道什么情况,杰西?” 我深吸了口气,然后说:“你能查明的一切。” 他想知道为什么。“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说,这是你的事,我应该停止干涉。我想我会接受的。可是你在要我重新开启事务所认为已封档的事,如果有人知道去年秋天我监护你,现在注意到我今年冬天到处探听于伯特的事,那么——” “你可能陷入麻烦。”我说。这一点我的确没考虑过。 “是的,”他说,“我对那一点并不特别担心,我是个大男孩,能照管自己——至少我认为能行。我要提醒你,杰西,在我们尽可能努力使你迅速、无痛苦地摆脱此事后,你可能最后还是登上了报纸头版。即便那也不是主要的——那离主要的相差十万八千里呢,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新英格兰北部发生的最可怕的刑事案件。我的意思是,这件事情非常令人毛骨悚然,具有放射性,你不应该毫无道理地让自己卷入事件余波中去。” 他有点紧张地笑了,“见鬼,没有正当的理由,我也不应该涉足此事。” 我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用我的左手握住他的一只手。“我无论如何也解释不了这是为了什么。”我说,“可是我想,我能告诉你那样会起什么作用,至少作为开端。 他轻轻地将他的手捂在我的手上,点了点头。 “有三件事。”我说,“第一,我需要知道他是不是真实的。第二,我需要知道他所做的事是不是真实的。第三,我需要知道,我再不会在醒来时发现他站在我的卧室里。”露丝,这些话使我想起了往事,我开始哭了起来。这些眼泪决不是一种诡计或策略,它们是自发产生的,我怎么也止不住。 “请帮帮我,布兰顿。”我说,“每当我关上电灯,他就站在房问的黑暗中我的对面。我恐怕除非用聚光灯照他,那种事还会永远发生下去。没有别的人能帮助我了,我必须知道事情真相,请帮帮我。” 他放开我的手,从那件整洁得惹人注目的西服某个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为我擦擦脸,像我妈那样轻轻为我擦着泪。当我的膝盖碰破了皮,大哭着到厨房里时,我妈就那样做过——那还是早年时期,你懂得,在我成为家庭中嘎吱作响的轮子之前。 “好吧,”他终于说道,“我要尽可能查明一切,然后把一切都传达给你……也就是说,除非或直到你让我停止。可是,我有个感觉,你最好先有个心理准备,系上安全带。” 他发现了相当多的事情。现在我想转告给你听,露丝。不过,你也得有点思想准备,他说系安全带是对的。如果你决定跳过下几页的部分内容,我会理解的。但愿我能跳过去不写它们。不过我有个想法,那也是疗法的 一部分。我希望,那是最后一部分了。 故事的这一部分——我想我可以把它称做《布兰顿的故事》,发生的时间早在1984年或1985年。那时,在缅因州西部的湖区开始出现一些野蛮破坏墓地的案件。沿着州界,进入新罕布什尔州,有五六个小镇也有类似案件的报道。像弄歪墓碑、乱涂乱画、偷窃纪念旗之类的事相当普通。当然,11月1日时,在当地的墓地上,总有一些砸烂的南瓜要清除。可那些罪行比这些恶作剧或小偷小摸走得更远。上个星期末,布兰顿带给我第一次报告时,用了亵渎神圣这个字眼。到了1988年,这个字眼开始在大多数警察的罪行报告中出现。 对发现及调查那些罪行的人来说,罪行本身似乎反常。可是罪犯的一贯手法却是够正常的,经过了组织,目的十分明确。某个人——也许两三个人,可是更可能是一个人,破门而入小镇公墓的地下室或陵墓,其效率如同高明的盗贼闯入屋宅或商店。显然,他装备有钻子、螺丝切割机、重型钢锯,也许还有绞车——布兰顿说,这些日子里许多四轮货车都有这种装置。 罪犯总是将目标指向作为墓穴的地下室和陵墓,从来不碰单独的坟墓。几乎所有的罪行发生在冬天,那时地面太硬挖不动,尸体得以保存起来,直到浓霜渗入地下。一旦罪犯进入作案地,他便使用切割机和电钻来打开棺材。他有条不紊地将尸体下葬时穿戴的珠宝首饰摘下来,他用钳子拔下金牙和填了金子的假牙。 这些行为很卑鄙,可是至少能让人理解。然而,盗窃只是这个家伙的初步行动。他将死者的眼睛挖出来,扯掉耳朵,割断喉咙。1989年2月,人们发现切尔顿纪念公墓的两具尸体没了鼻子——显然他是用锤子和凿子将它们凿掉的。发现那事的警察告诉布兰顿:“那样做很容易——那里像个冷藏柜,它们也许像冰棍似地被折断了。真正的问题是那家伙得到两个冻鼻子后用来做什么呢?把它们放在钥匙链上?也许把它们混在烤干酪辣味玉米片里,然后嚓的一声放进微波炉?做什么呢?” 人们发现几乎所有的遭受亵渎的尸体都缺了手脚,有的还没了胳膊大腿。在好几起案件中,这个罪犯还拿走了尸体的头和性器官。法医的证据表明,他的主要工作是用斧子和屠宰刀干的,较精细的活用的是各种解剖刀。他也算不错,是个“有才华的业余专家”。康伯兰县的一个警官助手告诉布兰顿:“我不会想让他取走我的胆囊的,但是我想让人从我的胳膊上去掉一个痣,我会信任他的,他是个有天分的外行。” 有几个案件中,他打开了尸体的肚子或头颅,将之灌满动物的粪便。警察较频繁地发现性污辱的案件。关于偷窃金牙、珠宝、四肢这些,他和别的罪犯没有什么不同。可是说到使用性器具和死者做爱,很难再赞他有绅士之道了。 这对我来说也许是极幸运之事。 我从湖边别墅逃离后的大约一个月里,乡村警察署处理事情的情况,我得悉了许多。可是,和我在上个星期获悉的情况相比,那不算么了。其中最令人感到吃惊的是,小镇的警察们竟如此谨慎、圆滑。我想,当你对这一地区的每一个人都直呼其名,而且和其中许多人有亲戚关系,那么,谨慎行为便如同呼吸一般是自然的事了。 他们处理我的案件的方式就是这种奇怪、复杂的谨慎行为的一个例子,而处理于伯特是另一种方式。记住,调查持续了七年时间,在案件结束前,许多人参与此事——两个州警察部门,四个县的长官,三十一个助手。 天知道还有多少地方警察和警官。案子就在他们打开的卷宗前页。到了1989年,他们甚至为他起了个名字——鲁道夫,那是著名演员范仑铁诺的名字,他们在区法庭谈论着鲁道夫,等着为其他案件作证。人们在奥太斯塔市、德瑞市以及沃特维尔市的执法研讨会上就鲁道夫一案交换意见,他们在喝咖啡休息时谈论着他。一个警察告诉布兰顿:“我们肯定是这么做的,我们这些伙计们总是把鲁道夫之流带回家。你在后院的碰头会上了解了案件的最新详情,也许你会和另一个部门的伙计讨论此事,同时一边观看着你的孩子们玩小棒球游戏。因为,你根本无从知道什么时候会以新的方式把事情汇总起来,大功告成。” 可是,下面才是真正令人惊讶的事。这些年来,那些警察都知道有个活怪物——事实上,是个盗尸者——在这个州的西部地区四处作案,而这故事直到于伯特被逮住才登上报纸。以某种方式看,我发现这很古怪,有点令人毛骨悚然。可从更大一些范围来看,我发现这很奇妙。在许多大城市里,我想,执法斗争并不很成功。可是在东部地区这里,他们的工作似乎做得不错。 当然,你可以争辩说,他们花了七年时间才逮住一个于伯特这样的疯子,工作大有改进余地。可是布兰顿所了解到的情况说明,对我来说,他们的工作神速。他解释道,恶魔(他们真的使用这个字眼)在乡村小镇里无恶不作。在那里,捉襟见肘的经费预算迫使警察们只处理最严重的现行问题——那是指对活人犯下的罪,而不是对死者犯的罪。警察们说,在州的西半部地区,至少有两个偷车团伙、四个盗窃商店团伙在作案,而这仅仅是他们知道的。还有谋杀犯、打妻子的人、毛贼、超速开车者以及醉汉。更糟的是,还有毒品,有人买,有人卖,有人种它。人们不断为它互相伤害,互相杀戮。据布兰顿所言,诺威的警长甚至不再使用可卡因这一词了——他将之称为海洛因白痴。在他的书面报告里,他写做海痴。我理解了他想说的话。作为一个小镇警察,开着用了四年的利、莱茅斯巡逻车试图监管整个的怪物展览似乎是不可能的。每当车速提到每小时七十公里,车就像要散架。这时,你的任务就是列出事情的先后次序,喜欢和死者做游戏的那个家伙便远远离开了要目的前列。 我仔细倾听着这一切。我赞同,但并非完全赞同。“有些事觉得的确如此,可是,有些事觉得藏有那么一点私心。”我说,“我是指于伯特所做的那些事……嗯,那不仅仅是与死者做游戏,是不是?要不就是我错了?” “你一点没错。”他说。 我们两个人都不想直接说出来的是,在七年的时间里,这个反常的家伙从一个市镇溜到另一个市镇,对死者进行口交性行为。我认为,较之捉住在当地杂货店偷匿化妆品的少女们,或者发现谁在浸礼会教堂后面林地里种植大麻,结束那家伙的行为更加重要。 而且,重要的是没有人忘了他,大家一直在交换意见。像鲁道夫这样的恶魔使得警察们出于各种原因为之深感不安。主要原因是,一个疯狂至极的家伙能对死者做那样的事,也许就会对仍然活着的人们这样做。警察们还为丢失的四肢发愁——他要那些东西做什么呢?布兰顿说,一份无名的备忘录指出:“鲁道夫也许真的是食人生番的统领。”这份备忘录在牛津县长官的办公室只滞留了很短一段时间就被销毁了。并不是因为这想法被认为是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话——它不是的,而是因为长官担心它会泄露给报社。 只要当地执法机构能拨出人马,抽出时间,他们就会派人监视某些墓地。缅因州西部有许许多多墓地。我想,到这个案件最后了结时,对一些伙计们来说,监视墓地几乎成了他们的一种业余爱好。理论是如果你不停地掷骰子,掷得时间一长,迟早你一定会得到你要的点数。非常重要的是,那正是最后发生的事情。 上个星期初——实际上离现在大约十天前,城堡县的长官诺瑞斯·瑞吉威克和他的一个副手将车停在靠近家乡公墓的一个废弃仓库的门道里,这是通向公墓后门的一条支路。那是凌晨两点时分,他们正准备撤离回去过夜,突然副手约翰·拉波万特听到了马达声。因为那是个雪夜,那家伙没开前车灯,所以直到货车停在门口他们才看见。拉波万特副手想等那家伙一出车门、开始拉公墓的铁门时,就抓住他,可是长官制止了他。“瑞吉威克是个长相滑稽的傻瓜。”布兰顿说,“但是,他知道名正言顺地逮捕人的价值。关键时刻他也不会忘了法庭,他是从他的前任阿兰·庞波恩那里学会这些的。那也就意味着他是向高手学来的。” 货车驶进大门十分钟后,瑞吉威克和拉波万特开车尾随其后,他们熄了前车灯,循着货车的车辙行驶。直至确实弄清了那家伙的目的地——嵌入山体的镇地下室。两个人都在想着鲁道夫,可是谁也没大声说出来。拉波万特说这就像是把坏运气带给棒球赛中没有得分一队的投手。 瑞吉威克让副手将巡逻车停在通向地下室的山体一侧附近。他说,他想给那家伙上吊需要的所有绳索。结果鲁道夫得到了足够的绳索将自己挂在了月亮上,露出了真实面目。当最后瑞吉威克和拉波万特端着枪,亮着手电进来时,他们正途着雷蒙德·安德鲁·于伯特在一个打开的棺材旁,他一脚在内,一脚在外,一手拿着斧子,一手握着自己的鸡巴,对着死尸的嘴。拉波万特说,看上去他随时准备用斧子或鸡巴的其中一件干活。 我想,当他们第一眼在电筒光照射下看到他时,一定被于伯特吓得要死。我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尽管我自以为我比大多数人更能想象出,凌晨两点钟时在公墓的地下室碰上像他那样的怪物会是什么感觉。除开所有其他情况,于伯特患有肢端肥大症,当垂体处于反常状态时,手、脚、脸就会不断变大,正是这种情况使得他额头鼓出,双唇噘起。他还有两只反常的长胳膊,它们挂在那儿一直垂到膝盖。 大约一年前,城堡县那儿失了场大火——它烧毁了大部分城区。这些天来,长官将大多数重要犯人都关进了康伯兰或诺三的监狱。可是,瑞吉威克长官和拉波万特副手都不想在凌晨三点时沿着积雪的道路行车,于是他们把他带回到这些日子加以改造过用做警察工作问的仓库。“他们声称时值深夜了,路上有雪。”布兰顿说,“可是我知道,还有比这更多的原因。我想,瑞吉威克长官不想在至少自己敲击一下之前,就把这彩罐交给任何别的人。不管怎么说,于伯特不捣乱——他坐在巡逻车后面,像只山雀似地喋喋不休,看上去像是从墓地故事的某个部分中逃脱的某个东西——两个人都发誓说这是真的,他在唱着《幸福地在一起》这首歌。” 瑞吉威克用无线电和前面联系,让一些临时雇员来接他们。他确保手伯特被紧紧地锁住,那些副手们用滑膛枪武装了起来,并有足够的新鲜咖啡喝,他和拉波万特才离开了。他们开车回家乡公墓找那货车。瑞吉威克戴上手套,坐在一只沉重的绿色塑料袋上。警察们在案件中用那些袋子时,喜欢将它们称做“证据毯”。他们将车开回了镇上。瑞吉威克开着货车,打开了所有的窗子。他说货车仍然臭不可闻,像是停了六天电后的卖肉店。 当瑞吉威克将货车开到镇停车场时,在弧光灯下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了货车后面的东西。沿着车身两侧的储藏格里,装着一些腐烂的四肢,还有一个柳条箱,比我看到的那个小得多。有个工匠的工具箱,里面装满了盗贼的工具。瑞吉威克打开柳条箱,发现了六个用一段扭曲的黄麻串起来的阴茎,他立刻知道了它的用途:一串颈链。于伯特后来承认,当他出去做他的墓地巡游时,常戴着它。他说如果最后一次出游时戴着它,决不会被逮着。“它带给我力量与好运。”他说。露丝,考虑到花了那么长时间才逮住他,我想,你会认为他说的有点道理。 然而,最可怕的东西是放在客座上的三明治。夹在两片面包中间伸出来的东西显然是条人的舌头,上面抹着大量的孩子们爱吃的鲜黄色芥末。 “瑞吉威克硬撑着在呕吐出来前离开货车。”布兰顿说,“一件好事——如果他一见这证据就呕吐出来,州警会再给他开个新屁眼的。可另一方面,如果他没有呕吐,我会希望他因为心理的原因被开除工作。” 日出后不久,他们把于伯特移交到康伯兰。瑞吉威克在巡逻车前座转过身来,向于伯特宣读他通过法网可以拥有的权利时(他这是第二或第三次这么做了——显然,瑞吉威克办事真的是有条不紊),于伯特打断了他,说他“可能对爸爸妈妈于了些坏事,非常抱歉”。到了那时,他们已从于伯特皮夹子里放的文件中确认,他住在莫顿,那是康伯兰地处河对岸的一个农庄小镇。刚把于伯特牢牢地锁在他的新的拘留场所,瑞吉威克便把于伯特告诉他们的事通知了康伯兰及莫顿警方。 回城堡县的路上,拉波万特问瑞吉威克,他认为去于伯特家搜查的警察们会发现些什么。瑞吉威克说:“我不知道,但我希望他们记得戴上他们的防毒面罩。” 他们所发现的东西以及他们作出的结论在随后的几天里登了报。当然,随着工作的进展,登报内容越来越多。等到于伯特被关进监狱第一天的日落时分,州警和缅因州律师总局已经相当清楚金斯顿路的那座农舍里发生的事了。于伯特称之为“爸爸妈妈”的那对夫妻——实际上是他的继母及她的法定丈夫,的确已经死了。他们死去已经几个月了,尽管于伯特继续在说着这件“坏事”,仿佛只是几小时前发生的。他把两个人的头皮都剥了,而且吃掉了大部分“爸爸”。 房子里四处散放着人体的各部分,尽管天气寒冷,有些人体还是腐烂了,生了蛆。还有一些经过仔细处理与腌制。大部分处理过的人体是男性性器官。在地下室台阶旁的一个架子上,警察发现了大约五十个圆罐子,里面盛着眼睛、嘴唇、手指、大脚趾以及睾丸。于伯特真是个在行的罐品制作者。房子里还满着——我确实是说满满的——偷来的物品。大多数是从消夏营地和别墅偷来的。于伯特把它们叫做“我的东西”——器械、工具、园艺装备,还有足够的女内衣,可以为维多利亚的妇女服饰部供货。显然他喜欢穿女内衣。 警察仍在试图将于伯特盗墓得来的与从事其他行动得来的人体部分清理出来。他们相信,在过去的五年里,他杀的人可能多达一打。所有搭他货车的流浪汉都被他杀了。于伯特本人对破案没什么帮助。并非他不愿谈话,而是他谈得太多了。据布兰顿所言,他已经供认了三大罪行,包括预谋暗杀乔治·布什。他似乎相信布什实际上是达娜·卡维,那个在星期六之夜实况转播中扮演教会夫人的那个家伙。 从十五岁以来他就出入各种精神病医疗机构,十五岁那年,他因对他的表弟实施非法性行为而被捕。那表弟当时只有两岁。当然,他自己也是一个性变态家庭的受害者。显然,他的父亲以及继母、继父都曾攻击过他。人们常怎么说来着?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他被送到盖奇点——那是汉考克县为青少年办的一种戒毒诊所、过渡教习所、精神病院为一体的机构,他十九岁时作为治愈者被释放,那是1973年的事了。1975年的后半年及1976年的大部分时间他是在奥吉斯塔市的精神病康复中心度过的。这一次是于伯特对动物兽性大发造成的结果。露丝,我知道也许我不应该就这些事情开玩笑,我不知道做什么别的事。有时我感到如果我不开玩笑,我就要开始哭了。一旦哭了起来,我就无法止住了。他把猫塞到垃圾桶里,然后用大雷管把它们炸成碎片。那就是他干的事……时不时,假如他需要打破日常惯例,他就会将一只小狗钉在树上。 1979年,他强奸一个六岁的男孩,并弄瞎了男孩的双眼。他因此被送至朱鹿特山,这一次应该判终身监禁的。可是涉及到政治以及政府削减开支的问题,1984年他又一次“治愈”出院。布兰顿认为——我也这么想,这第二次治愈与其说和现代科学或心理学产生的奇迹有关,倒不如说和州里对精神健康预算的削减更有关系。无论如何,于伯特回去和他的继母及其法定丈夫一起生活了。州政府也忘了他。他参加了驾驶考试,得到了一个完全合法的执照——从某个角度看,我发现所有的事中,这个事实最令人惊讶。1984年末或1985年初的某个时候,他开始用这个执照在当地的公墓四处巡游了。 他是个忙人。冬季,他去地下室和陵墓。秋季和春季,他闯入缅因州各处季节性的营地与别墅,拿走任何他喜欢的东西——你知道,那是“我的东西”。显然,他非常喜爱带像框的照片。他们在他位于金斯顿路的家中阁楼上发现了四箱子带框的照片。布兰顿说他们仍在统计,总数也许超过七百个。 在于伯特除掉“爸爸妈妈”之前,他们在多大程度上参与了所发生的事情?这不可能说清,但他们一定参与了很多事。因为手伯特没作丝毫努力去掩盖他所做的事。至于邻居们,他们的格言似乎是,“他们付了账单,不与人交往,对我们无妨”。这就使这件事带上了令人可怕的完美,你说呢?这是通过反常心理期刊登出的新英格兰哥特派小说。 他们在地下室发现了另一个更大的柳条箱。布兰顿得到了警察们记录这个特别发现物的照片复印件。可是开始时,要不要给我看它们,他感到犹豫。嗯……那实际上有点大温和了。这是一个,也是惟一的场所,他屈服于所有的男人似乎都感到的诱惑——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充当扮演西部英雄的约翰·韦恩。“来吧,小妇人,往沙漠里看吧,等着直到我们经过所有那些死了的印第安人。我们过去了时我会告诉你的。” “我愿意接受那一点,于伯特也许是和你一起在房子里。”他说,“如果我不稍稍考虑一下那个想法,我就成了个该死的将头插在沙里的驼鸟。一切事情都有相应的说法。可是回答我:为什么你要继续这事呢,杰西?知道这些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那个问题,露丝。但是我的确知道一件事:我做什么也不会使现有的事情变得更糟。于是我挤命坚持。布兰顿意识到,这个小妇人在亲眼看到死印第安人之前,是不会回到马车上去的了。于是,我看到了那些照片。我看的时问最长的一张照片上拐角处有个标记“州警察局展品217”。看着它就像看某个人不知怎样将你最可怕的噩梦摄制成的录像带。相片展示了一个方形的柳条箱,箱子是开着的,这样摄影师就能拍到里面的内容,那正是一堆堆的骨头,混杂着一批珠宝首饰:有些是无价值的,有些价值连城,一些是从消夏别墅偷来的,一些无疑是从小镇冷藏室里尸体冰冷的手上剥下来的。 那张照片如此惹眼,没有任何掩饰,警察拍的证据照片总是这样。我看着照片,又回到了湖边别墅——那件事毫不迟疑地即刻发生了。不是回忆,你理解吗?我在这里,戴着手铐,绝望无助,看着树影掠过他咧嘴笑的面孔,听着自己在告诉他,他吓坏我了。然后他弯腰去拿箱子,那双炽热的眼睛根本不离开我的脸。我看到他——我看到它——用他那扭曲走形的手伸进箱子,我看到那只手开始搅动骨头和珠宝,我听到它们发出的声音,像是肮脏的响板发出的声音。 你知道是什么最常萦绕我心头吗?我想是我的父亲,那是我的爸爸,死而复生,要来做他以前想做的事。“干吧,”我告诉他,“于吧,不过答应我,事后你得为我开锁,放开我。你只要答应我这件事就行。” 我想,如果我当时知道他到底是谁我也会同样那么说的。露丝,你想呢?我知道我会说相同的话的。你理解吗?我会让他将他的鸡巴——那个他塞进死人腐烂的喉咙里的鸡巴——放入我的体内,只要他向我保证,我不会悲惨地死于肌肉痉挛与抽搐,这事正等着我呢。只要他保证放我自由。 杰西停了一会儿,她的呼吸那么重,那么快,几乎喘了起来。她看着屏幕上的这些字——这些令人难以相信、难以言传的供认,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冲动,要清除它们。并非因为她不好意思让露丝读到这些。她确实不好意思,但那不是主要原因。她真正不想做的是再次和这些事打交道。 在它们脱离你的手之前,它们就不存在。杰西想。她伸出戴着黑手套的右手食指,触到了清除键——实际上是抚摩着它——然后缩回了手。这是事实,是不是? “是的。”她用她在手铐囚禁期间常用的那种嘟哝声说道——只是现在她的谈话对象至少不是伯林格姆太太或头脑中的露丝了。 别的什么都不是,愿上帝垂怜她。她不愿用清除键抹去事实,也不管有些人——事实上包括她自己——会发现那事实多么令人可怕。她要任其存在。也许她会决定永远不发这封信(她不知道发这信是否公平,用这一份痛苦与疯狂去给一个多年不见的女人增添负担)。但是她不肯清除它。这就意味着,现在最好趁着她最后一点勇气尚存、力气尚未耗尽,一口气写完它。 杰西朝前倾去,她又开始打起字来。 布兰顿说:“杰西,有一件事你得记住,并且要接受——没有具体的证据。是的,我知道你的戒指没了,也许你第一次说对了——某个善于扒窃的警察可能拿走了它们。” “展品217怎么解释呢?”我问,“还有那柳条箱?” 他耸了耸肩,我突然产生了一阵诗人们称做的顿悟。他坚持认为柳条箱可能只是个巧合。那样坚持不容易,可是最主要的是这个事实,即:像于伯特那样的怪物竟然能影响他认识并喜欢的女人的生活。那天,我在布兰顿·米尔哈伦脸上看到的神情十分简单:他打算漠视整整一堆实质性的证据,将注意力集中在缺乏具体证据这一点上。他打算坚持认为,整个事情仅仅是我的想象,利用于伯特的案件,来解释我被手铐缚在床上期间那种特别生动的幻想。 那种见解随之又产生了第二种见解,一个甚至更清楚的见解:我也能这样认为。我能渐渐地相信我的想法是错误的……可是,如果我成功地做到了那一点,我的生活将被毁掉了。那些声音会开始回来——不只是你的声音或宝贝的、诺拉·卡利根的,而且还有我妈的、我姐姐的、我弟弟的,还有我中学时代好友的,我在医生诊所见了十分钟的人的,以及只有上帝才知道的多少人的声音。我想,大半会是那种令人恐怖的不明物体的声音。 露丝,我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因为,我在湖边别墅经历了磨难后的两个月里,记起了我花了很多年时间压制不去想的许多事情。我想,那些回忆的最重要部分是在我的手做第一次和第二次手术之间浮现出来的。那时我几乎始终在“进行药物治疗”(这是医院的技术术语,指的是“完全丧失了理智”),回忆是这样的:在日食和我弟弟威尔的生日聚会之间的大约两年间——就是他在玩槌球时用手指捅我私处的那个生日。也许威尔的行为成了某种偶然的粗暴疗法。我想这是可能的。难道人们不是这样说吗?我们的祖先在吃了森林大火留下来的东西后,才发明了烹饪?尽管说那天我侥幸得到了某种治疗,我认为那不是威尔的行为,而是当我收回手臂,一拳击中威尔的嘴巴时得到的……在这一点上,那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平台上的那天过后,我度过的两年时间里,一种低音合唱队和自我分占着我的头脑。十几个声音对我说的每个字,做的每件事做出判断。一些声音友好,有助于我。可是,大部分是那些人的声音,他们恐惧、迷惑,认为杰西是个无用的小废物,应该承受发生在她身上的每件坏事,每得到一件好事就应加倍付出代价。有两年的时间,我都能听到那些声音,露丝,当他们问嘴,我就忘了他们。他们不是渐渐停下来,而是突然停住了。 怎么可能发生那样的事呢?我不知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也不在乎。我想,如果这个变化使情况恶化我也许会在乎的。可是没有——它使情况大为改观。日食和生日聚会之间的两年里,我处于一种神游状态。我的意识头脑分裂成争吵不休的碎片。我的真正顿悟是:如果我让可爱、友好的布兰顿·米尔哈伦自主行事,到头来我会走回原地——通过人格分裂大道走向疯人院小路。这一次,我没有掴小弟耳光那样令人震惊的粗鲁疗法了。这一次我得自己来治,就像我必须自己挣脱杰罗德那该死的手铐一样。 布兰顿在看着我,想判定他的话所产生的影响。他一定是判断不了,因为他又说了一遍。这次是以稍稍不同的方式说的:“你得记住,不管情况看上去怎样,你可能是错的。我想,你得听从这一事实,无论用什么方法,确切地说,你决不会知道的。” “不,我不听。” 他扬起了眉毛。 “还有一个非常好的机会让我确切查明事情真相。你要帮帮我,布兰顿。” 他又开始挂上了那种不太愉快的笑容,那种笑我打赌他甚至不知道是属于他的本领之一,那种笑表达的意思是:你容不了她们,又杀不得她们。 哦,我该怎么做呢? “带我去见于伯特。”我说。 “噢,不。”他说,“这种事我绝对不会——也不能做的,杰西。” 我不给你讲随后一小时的绕圈子谈话了。将那谈话归结为知识深奥的陈述吧。 “你疯了,杰西。” “别再试图干涉我的生活了,布兰顿。”我想用报社这一武器在他面前挥舞——我几乎确信这是一件可以让他屈服的事,可是最终我不需要那样做。我不得不做的就是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写那件事使我觉得自己令人难以置信的庸俗。可是换一种方式看,我把它认做是另一种症状,表明在这种特别的方形舞中,小伙子和姑娘之间出了什么不对头的事情。你看,直到我哭了起来,他才完全相信了我是当真的。 让这长话变得稍短一些吧。他拿起电话,很快打了四五个电话,然后带回来这个消息:第二天于伯特将在康伯兰县的区法庭因一些次要的指控受到传讯——主要的指控是偷窃。他说,如果我是当真的,如果我戴上有面纱的帽子,他将带我去。我立刻同意了。尽管布兰领的神情表明他相信自己在犯一生中最大的错误,但他还是信守了诺言。 杰西又停了下来。当她再次开始打字时,她打得非常缓慢。她透过屏幕看到了昨天的情景。头天夜里积起的六英寸白雪预示着雪还会下。她在前面的道上看到了蓝色的闪光物,感觉到布兰顿的比默车放慢了车速。 我们到达听证会时迟到了,因为在路上有部翻了的铰接式卡车——那是条市区旁道。布兰顿没说出来,但是我知道他是希望,我们到达那儿时太晚了,于伯特已经被带回他位于县监狱最安全的四室了。可是法庭门口的卫士说听证会仍在进行,尽管就要结束了。布兰顿为我打开门时,贴近我的耳朵低声说道:“杰西,放下面罩,别打开。”我放下了面罩,布兰顿用一只手搂着我的腰,领我进去了。法庭……” 杰西停了下来,她向窗外看去,看到了逐渐变暗的下午时光。她的灰色眼睛大睁着,茫然若失。 回忆—— 38 法庭悬挂着一种球形玻璃吊灯照明,这种灯使杰西联想到她年轻时的零售商店。法庭里的气氛就像冬季一天将尽时小学教室的气氛,使人昏昏欲睡。当她顺着过道往前走时,她意识到两种感觉——布兰顿的手依然放在她腰的内弯上,面纱像蛛网似地贴在她的面颊上使她作痒。这两种感觉混在一起使她觉得像是在举行奇怪的婚礼。 两名律师站在法官席的前面,法官正身体前倾着,往下看着他们未抬起的脸。三个人沉浸在技术性的低声谈话中,在杰西看来,他们就像查尔斯·狄更斯的某部小说里博兹速写的现实生活再创作。法警站在左边,旁边就是美国国旗。他的旁边,法庭速记员正等着眼前的法律讨论结束。显然杰西没听到讨论。一道栏杆隔开了听众区与参加辩论者的区域。栏杆远处一侧的一张长桌子边,坐着一个身穿鲜黄色囚衣的人,他瘦得皮包着骨头,个子高得令人难以置信。他旁边有个穿西服的人,肯定是另一位律师。穿黄国服的人在一个法庭用的黄色拍纸簿上弓着身子,显然在写着什么。 在离被告席还很远的地方,杰西感觉到布兰顿·米尔哈伦的手在她的腰间使劲地暗示着。“这已经够近的了。”他低声说道。 她从他那儿移开身子。他错了,还不够近。布兰顿一点儿也不知道她的想法或感觉,但是那无妨,她知道。她的所有声音暂时变成了一个声音。她享受着这种意料之外的旁无杂念的乐趣。她所知道的是:如果她现在不离他近一些,如果她不尽可能靠近他,他将永远不会远离她的。他会总是待在橱子里,或就在窗外,或半夜时分藏在床下,咧着苍白、打皱的嘴巴笑着——那种笑露出嘴巴深处金牙的微光。 她顺着过道迅速朝分隔法庭的栏杆处走去。薄雾似的面纱摩挲着她的双颊,像是表示关怀的细小手指。她能听到布兰顿不高兴的嘟哝声,但那声音是从至少十光年距离以外的地方传来的。更近了些,她听到站在法官席前的一个律师正在低声说:“……感到州里在这件事情上一直不妥协,法官先生,如果您只要看一看我们对案例的援引——最值得注意的是卡斯通格瑞对霍里斯……” 又走近了些。现在,法警抬头瞥了她一眼,疑虑了片刻,然后,当杰西掀起面纱对他笑了一下时,他便放松了。法警的大拇指朝于伯特方向猛地一偏。同时微微摇了摇头。她情绪激动,感觉强烈,她能像读通俗小报大标题那样容易地读懂法警的手势。那意思是:夫人,离开那只老虎,别走进他爪子所及的范围。接着,他看到布兰顿跟上来了,便更加放松了注意。如果说曾有过高贵的骑士的话,布兰顿正是这样的一位。显然法警没听到布兰顿的低吼:“放下面纱,杰西,要不我来给你放,该死的!” 她不仅拒绝接他的话去做,她甚至拒绝朝他的方向看。她知道,他的威胁是空的——他不愿在这种神圣的环境中当众吵闹。她喜欢布兰顿,她确实喜欢他。可是,她遵照一个男人的指示行事的日子结束了。她只是在神经末梢周围意识到布兰顿在对她发出嘘声,法官仍然在和辩护律师以及县公诉人交换意见,法警重新陷入他的半迷糊状态,他的神情恍惚、迷茫。杰西脸上保持着悦人的笑容,解除了法警的戒备,可是她的胸膛里心脏在剧烈跳动。她现在离栏杆只有两步了——短短的两步,她看到她看错了于伯特正在做的事。他毕竟不是在写东西,他在画画。他画了一个阴茎勃起的男人,那阴茎的尺寸大约像个棒球棍那么大。画中的男人低着头,正在吮吸着自己的阴茎。她能十分清楚地看到那幅画,可是她只能看到画家苍白面颊的小部分,以及结成一团搭在面颊上的潮湿头发。 “杰西,你不能——”布兰顿抓住她的胳膊开口道。 她没有回头便抽出了胳膊。她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于伯特身上。“嗨!”她对他低声叫道,“嗨,你!” 没有反应,至少暂时没有。一阵虚幻的感觉掠过她的心头。这是她在这样做吗?这可能是真实的吗?似乎没有人注意她,根本没人注意。 “嗨!可恶的家伙?”现在她声音更响了,愤怒——仍然是低语,但刚好能被听见,“呸!呸!嗨!我在对你说话!” 这时,法官抬头看了看,皱起了眉头,她似乎是在对某个人说话。布兰顿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呻吟,用一只手钳住了她的肩膀。如果他试图将她顺着过道往回拉,她会使劲挣脱他的。即便那意味着在拉扯过程中会撕下她衣服的上半部。也许布兰顿知道这一点,因此他只迫使她就在辩护桌后面的空板凳上坐下(所有的板凳都是空着的。技术上说来,这是个封闭的听证会)。就在那一刻,雷蒙德·安德鲁·于伯特终于转过头来了。 他那离奇古怪的星星状脸孔,肿胀肥厚的双唇,刀片般的鼻子,鼓出的球状额头,他脸孔上的神情十分茫然,全然漫不经心,但正是那张脸,她立刻便知道了。弥漫她心头的强烈感情主要的不是恐怖,主要的是宽慰。 接着,于伯特的脸突然亮了起来,他刀削般的双颊现出疹块般的红色,带红边的双眼发出她以前见过的那种可怕的闪光。现在这双眼睛带着无可救药的疯子似的兴奋与痴迷盯着她看,就像它们在卡什威克马克湖岸边别墅里时那样盯着她。她在他的眼神里看出他认出了她,真是糟糕,她因此变得恍惚起来。 “米尔哈伦先生?”法官似乎在另外的某个宇宙问话,“米尔哈伦先生,你能告诉我你在这里做什么,这位女士是谁吗?” 雷蒙德·安德鲁·于伯特消失了。这是太空牛仔,爱情幽灵,怪物。它的超大嘴唇又一次咧得打皱了,露出了它的牙齿——那是污迹斑斑、难看却十分有用的野生动物的牙齿。她看到了金牙的闪光,就像是深穴中野兽的眼睛。慢慢地,噢,非常缓慢地,恶魔苏醒了,开始动弹。慢慢地,恶魔举起了它令人毛骨悚然的、橘黄色的长胳膊。 “米尔哈伦先生,请你和你那位不请自到的客人到法官席前来2立刻就过来!” 法警受到这鞭击似的语调一震,从迷糊状态中清醒了过来。速记员回头看去。杰西感到布兰顿拉着她的胳膊,意思要遵从法官的命令。可是她说不确切,无论怎么说这也无关紧要,因为她无法动弹,倒不妨说她被齐腰埋在了水泥中。当然又是日食时分了,是日全食。这么许多年后,星星又一次在白日里闪烁着,它们在她的脑海里闪着。 她坐在那里,注视着那穿黄国衣、咧着嘴笑的怪物举起了它变形的双臂,烂眼眶的双眼依旧盯着她。它举着胳膊,又长又细的双手竖在空中离它惨白的双耳大约一英尺的地方。这种模仿的举动非常有效,令人恐怖。这穿桔黄色国服的东西做动作时,她几乎看到了床柱。 它先是转动着那双伸开的手指长长的双手,然后将手前后摇动,仿佛双手被什么束缚住了,那束缚只有它和这位掀起了面纱的女人才能看见。从那张咧着的嘴里发出的声音和那张过于发达的整个面孔形成了一个古怪的对照。那是种尖利的哭声,是个疯孩子的声音。 “我看,你不是什么人!”雷蒙德·安德鲁·于伯特用那种颤抖的孩子气的嗓音尖声说道,那声音像一把雪亮的尖刀刺破了法庭里浑浊、过热的空气,“你只是用月光做的!” 接着它开始笑了起来。它可怕的双手在只有他俩能看见的手铐里前后摇动着。它笑啊……笑啊……笑啊…… 39 杰西伸手去拿烟,结果把香烟打落了一地。她没有去捡起来,而是转向键盘和电脑。 露丝,我感觉自己要发疯了——我是说,我真的感到这正在发生。当时,我在头脑里听到了某个声音。我想,那是宝贝。她是最初教我怎样从手铐中脱身,当太太——那个有一套伪装经、老爱沉思的伯林格姆太太试图干预时,是她使我行动了起来。宝贝,愿上帝保佑。 “别让它满意,杰西!”她说,“在你做完你必须做的事情之前,别让布兰顿将你拉开!” 他也在做着努力。他的两只手放在我的肩上,正在拉我,仿佛我是根拔河比赛用的绳子。法官不断敲击着他的小木槌,法警正向这边跑过来。我知道我只有最后一秒钟去做举足轻重的事,这件事将会使情况变得有所不同,它会向我显示,再没有永远持续下去的日食了,于是我—— 于是她将身体朝前倾去,在他脸上啐了一口。 40 此刻,她坐在桌边的椅子里突然向后一靠,双手捂住眼睛,哭了起来。她差不多哭了十分钟——在这空寂无人的屋子里发出巨大的、震撼人心的哭泣声,然后她又开始打起字来。她不时用胳臂擦着泪水涟涟的双眼,试图将模糊的视线变得清晰起来。过了一会儿,她开始控制住了眼泪。 于是我将身体朝前倾去,在他脸上啐了一口。可那不仅仅是啐,我真的用小口唾沫击中了他。我想,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这个。可那没有关系。我这样做不是为了他,是不是? 我将不得不因为侵犯了人的基本权利而支付罚金。布兰顿说也许是高额罚金。不过布兰顿自己从中脱身了,只受到了申斥。这对我来说,要比我也许必须支付的任何数额的罚金重要得多,因为,或多或少是我反扭着他的双手,强迫他走进听证会的。 我想,情况就是这样了,最终也只能这样了。我想我真的打算发掉这封信,然后在接下来的几星期里焦急地企盼着你的回信。那么多年以前,我曾待你不公正。虽然严格说来并不是我的错——我只是最近才意识到,尽管我们为自控和自我依赖的能力感到自豪,我们还是多么频繁、在那么大的程度上受别人的影响,我想说我感到抱歉。而且,我还告诉你一件别的事,一件我真的开始相信的事。即:我就会全面康复了,不是今天,不是明天,也不是下个星期,但最终会正常起来的。无论如何,正常得就像我们凡人有权享有的状态。知道那一点很好——知道生存仍然是种选择,而且有时候会感到,活着真好。有时,活着使人感觉到竟像是赢得了什么。 我爱你,亲爱的露丝。去年十月,你,和你不客气的谈话在拯救我的生命中起了很大的作用,尽管你并不知道此事。我非常地爱你。 你的老朋友:杰西 又及:请给我写信。不过,最好来个电话……好吗? 十分钟后,她打印好信,将它装在一只马尼拉信封里封好(信的体积过大,无法用普通长度的公事信封),然后放在前厅的桌子上。她是从卡罗尔·瑞特豪斯那儿得到露丝的地址的,她仔细地在信封上写着潦草散乱的字母,这是尽她的左手所能了。在信的旁边,她放了一张用同样潦草散乱的字体仔细写成的字条。 麦吉:请把这封信寄掉。如果我万一往楼下打电话要你别寄,请表示 同意……然后无论如何将它寄走。 上楼之前,她走到客厅窗前,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向外面湖湾上空看去,天已开始暗下来。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意识里没有一点恐惧。 “哦,真讨厌,”她对着空荡荡的屋子说,“夜晚来了。”然后转过身,慢悠悠地登着楼梯上了二楼。 一小时后,麦吉跑完差事回来时,看到了前厅桌上的信。楼上的客房里,杰西躺在两床羽绒被下睡熟了……她现在将这间房称做她的屋。几个月来第一次她的梦境远离了恐怖与不快,她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憨笑。当二月的寒风从屋檐下刮过,在烟囱里呼啸时,她舒适地又往被子里钻了钻,但那丝捉摸不透的笑容没有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