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号当铺》 序 新世代爱情魔女深雪 最奇幻迷离的长篇代表作 为什么香港的年轻人现在最流行说:我要用深雪的方式来爱你?! 为妳深掘爱情的异质存在感,连天王巨星刘德华也为之深深着迷! 『认识深雪,使我对看小说越来越热爱。看了第8号当铺,使我对深雪越来越佩服。』~书迷刘德华 这是一间与众不同的当铺,典当的不止是金银珠宝、房屋地契,而是一个人的四肢、五脏、运气、际遇、快乐,以及──灵魂。价值高昂,只看你舍不舍得。有没有兴趣?请即来临。 ------------------ 看到封面的人,通常是同一号表情言语:屏息,眨眨眼,说『好美啊!』我也是在如此惊艳中走进。立刻,再度为内容震颤不己,好奇特的当铺啊!彷佛进入甜美又危险的魔法世界,让每个人不得不一步步深陷。场景之华丽、人物之冷酷,固然是其中原因;但,最致命的是它开宗明义的表示『第8号当铺』什么都收,内脏、手脚、爱情、灵魂……都可以典当来换取你所贪欲的东西!多么引人暇思向慕的情节啊,我忍不住开始想,如果是我进当铺,我要…… 紧接着的血腥场景更是发挥『暴力美学』于极致,和原先预想的爱情故事简直是十万八千里,我开始怀疑这是一个科幻灵异故事了?再仔细读下去,发现深雪真的很善于铺陈壮丽的奇景和耸动的剧情,每一页都好象在看好莱坞电影,过瘾极了!而且有些部分还要深思,猜测她想表达的真正意图。 能把致死不渝的爱情,与诡谲贪婪的人性、地狱天堂的对比,和命运得失间的反省悔恨融合为一,实在要很高的写作功力,深雪真的是新世代最独特的异类爱情作家,值得我们深度赏析! 第一章 这个夜,没有星没有月也没有风,天是一片紫蓝色。 有一个男人,他走过一串小巷,再拐了些小路,皱住眉低下头往前行。 他神色沮丧,而走路时一拐一拐,事实上,他左边腋下,正撑着一副拐杖。长裤管遮掩了他的残缺,他的左脚,由大腿至到脚掌之处,都是中空的,裤管内是一副义肢。他失去了左脚,四肢之中,他只剩下三肢。 失去一条腿是半年前的事,习惯了之后,倒也不算什么。是的,只不过是失去一条腿。 低下头走路已成为他近年来的特色,一个失意的男人,活该是垂头生活的。事业上的大挫折,扭转六壬也不能起死回生,在失败中生活的男人,颈项特别软弱,支持不了昂然抬头的动作。只好一直一直的,低下头过他的每一天。 这个夜仍然是低头的一个夜。但头再低,他还是似乎很清楚他要走的路,他知道怎样拐弯,他知道向前再怎么走才会到达他要到的地方。他在这段路上走过两次,两次都刻骨铭心。 是人心人肉的永志难忘。今夜是第三次。低下来的头垂得比上两次更低。 紫蓝色的天空有着一种阴霾,无风的夜里,男人却不由自主地浑身寒了一寒。随拐杖向前的步伐,在紫蓝色的夜空下,发出了瞩目但孤寂的“咯咯”响声。 快到了,这全程中惟一一次的抬头,他便看见那座大宅,一如任何富豪的大宅:宏伟、豪华、深不可测。 这座豪宅占据一个山头,万树遮荫,树木再生长得整齐,仍然有种密封式的神秘。豪宅的背后是广大的平原,平原之后是山崖,山崖之后是大海。当男人第一次走到这豪宅跟前时,他也怀疑过为什么他只是随着小巷拐弯,但到达小巷的尽头居然会是一个大山头,原本明明是城市的路,却由山崖作终点。然而,心里实在太多烦扰,这种地理上的逻辑问题,他没空闲深究。 只知,他终于到达了,是这里,门牌上有一个阿拉伯数字:“8”。 豪宅的铁闸上有三组雕刻的图案,分别是九蛇相缠、火龙啸天、蝙蝠倒挂,是精细的雕刻,男人一早留意得到。早年,当他环境好之时,也爱收集一些雕刻之类的摆设,亦有雅兴研究中世纪的欧洲古董,但到了今天,可以变卖的都卖了,生活迫人,完全失掉了所有兴致。 他在大闸前站定,一如往常两次,大闸一动开启,缓慢的,沉重的,迎进一个受命运摆弄的人。 一踏进大闸之内,忽然便起风。大闸之外的世界无风无声,是静止的,大闸之内,则有迎面刮来的风,风刮起了落叶,风刮起了他的外套边沿,风令他的眉头皱得更深。 从大闸经过烈风洗礼后,五十尺的距离之后,是大门。 豪宅的大门是木造的,很巨大,门上有环型的锁,锁上的图案是一头狰狞的兽,像狮也像龙。这头兽,虽然锁在门锁之上,却就是有一种朝着人心内紧紧盯住的压迫感。如果一把锁是一道门的关键,这么一把有着狂兽的锁,就显示了整间豪宅的阴沉。 男人伸手出来敲一下,大门便自动打开来。 豪宅内光鲜华贵,灯也很亮,与外面紫蓝色的幽暗,相差很远很远。 云石地板,华丽的水晶吊灯,红色的幕幔,就如一间六星级酒店般豪华考究。男人在门廊前站定下来,深呼吸,然后朝右边走去,他知道路该怎么走,是走廊上的第三间房间。 拐杖敲在地板上的声音很响亮,余韵夹杂着回响。 第三间房间。男人站在门前,房门同样地自动打开来,这一间房间,是一间很大的书房,两面墙放满书,由于楼底高,书架上甚至有木架,方便爬到顶层拿出书本。 房间中央是一张很长的台,台上放了一些文仪用品,而台的前方是一张红色丝绒沙发,男人现正坐下来,放好拐杖。而台的后方则是一张高椅背的黑皮椅,黑皮椅后面约八尺的距离,是另一道门。这间书房并没有个。 男人在红色丝绒沙发内,明显是坐立不安。 末几,黑皮椅后的门打开了,一名次冠楚楚的年轻男士走进来,他朝沙发上的男人点了点头,接着坐到椅子中。 年轻男士的长相英俊,一双眼睛尤其炯炯有神,一身烫贴的西服,亦令气度优雅的他雍容华贵。 这种袭人而来的贵气,犹如秉承了千秋万代的贵族之血,令他的仪容有着神人一般的气质。神人,比人更高,在神之下。 令人不得不听从,令人无法不信任。 “老板……”男人说话。 被称作老板的年轻男士说:“杨先生,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男人说:“我的生意,一直没有好起来,上两次来典当的股票……以及我的一只脚,换回来的资金都不够翻身,现在,我欠下了一笔很大的债务。” 老板和气地问他:“杨先生,那么你今次还想典当什么?” 忽然,男人激动起来:“我来当我条命!”他拍了拍大腿意图跳起来,但因为早已典当了一只脚而行动不便,于是仍然是动弹不得。犹如他的命运。 老板说:“你那笔债务共有多少?” 男人回答:“四千多万。” “美元?”老板问。 “港元。”男人回答。 老板便说:“是小数目,不用典当一条命。” 男人听罢,脸上稍稍有点缓和之色。 老板再说:“典当一个肾。” “肾?” 男人正在考虑着,肾对于他来说,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器官,他在脑中思考着的是,失掉一只脚不会影响健康,但失掉一个内脏器官,健康可能会变差,身体弱了,如何可以在商场上拼劲?于是,他犹豫了。 蓦地,丝绒沙发后的大门打开来,先是传来一把声音:“肾好!典当一个肾包你连本带利返回来!” 这是一把女声,男人向后望去,他认识她。“阿精小姐。”他礼貌地向阿精打招呼。 阿精捧来红酒、芝士与鱼子酱,放到男人的跟前,然后斟了杯酒递给男人,她说道:“一个人有两个肾,你看老板多为你着想?” 男人喝了半杯酒,疑惑地看着阿精。 阿精续说:“让我看看--”她伸手出来,缓缓地放到男人的左手之上,继而翻开他的掌心,她细看了一回,这样告诉男人:“只要债务可以还清,三个月之后你的财政便有转机。” 男人听着阿精的话,心里头安乐起来。 阿精放下他的手,说:“就让我们帮你吧!”她的目光内,满满的怜悯,以及诚恳。 男人再考虑多一会,便点头答应了。 老板的桌面上出现了一份协议书,他循例向男人说明:“杨先生,今后你的肾脏便由我们保管,如若半年内不来赎回便归我们处置。” 男人接过了协议书以及笔,在“委讬人”的一栏上签署。 走廊中,忽然一阵寒。 阿精向门后的走廊瞄了瞄,没有理会。她说:“杨先生,那么我们可以开始了。” 随着阿精的这一句,老板伸手在男人眼前一扬,这是迷惑众生的催眠姿势。 男人也就陷入了一个飘香的境地。 五官充塞着一片清香甜蜜,是一种在有生之年感受过的最清逸甜香,如花香,但又比花香更浓一点,袭击着他的感官。令眼睛不用张开也能看见花一样的美好,令耳朵被掩盖了也能听见风的幻妙,令舌头孤寡之际也仿佛品尝到甜糖一样的亲密与满足。 好安乐好安乐。如果世界上真有天堂,天堂使该是如此。 天堂。 男人正领受着恩赐一般的宠幸。他合上的眼睛令他看不到,也感受不到真正的真实。 书房中,手术正在进行中。 没有花香也没有花蜜,更没有微风。老板专注地把他的手伸进男人的身体内,他抓着了男人的一个肾,掏手拉出来。 是一场没有痛楚没有流血没有感受的手术。 血淋淋活生生滑溜溜的肾脏,鲜活漂亮地离开了它的主人。 老板看了那肾脏一眼,阿精便递来玻璃瓶一个,那个人类的肾脏,便收到玻璃瓶之内。阿精有那一般商人完成一单生意那种得意洋洋,她抱着玻璃瓶转身由正门离开。 男人的身体上不见任何伤痕。他所知道的只是一幅幸福的画面,从那花香之地,他看见了他的一双子女,他们因为男人得到了金钱,因而得以完成学业,他们头戴四方帽,男人看到了,只有安慰又安慰。 男人在幻境中长叹一声,然后,他在现实中苏醒。这现实却不再在第8号当铺,而是,不知何时,他已返回他自己的家,在自己的床上,身边躺着睡得正浓的老妻。 他撑起身来,抚摸肚子,感受到一股微热,他知道,他的肾已被典当了。 放在玻璃瓶中的一个肾,被阿精带着随走廊尽头往楼梯向下走,走进一个很大很大的密室。古典的钥匙把门一开,便是一个如放射性设计的大房,中央是一张圆台,放射性地分岔出小路,而每一条小路都放着一排排木架,木架上不是玻璃箱便是玻璃瓶。 阿精走进第六条分岔路,路的前端书有“2000年至2020年”的字样。擦身而过的木架上,有的是股票、楼契、金银珠宝,更有手手脚脚、各式各样的内脏,肾啦、肝啦、胃啦心脏啦、脑啦、眼睛啦……更有不大不小的精美木盒子,木盒上雕了花纹,盛载着比四肢与内脏更贵重的东西。 走到三分一之处,阿精停下来,面对着的这层木架上,有一条完整地切割下来的腿,腿放到一个大型玻璃箱之内,完美新鲜,保存得很好,一点也不像是切割了半年那样。这是杨先生的位置,他的肾脏会被存放到这里来。 杨先生的木架位置上也有一些精美小木盒,现在仍然是空置的,阿精望着木盒,在心里想道,不久之后,可能便会派得上用场。 木盒内,将会盛载特别资重、无影无形的东西。 转头一望,这第六行小路深不可测,想有多远便有多远,这二十年间的典当物都会放到这第六行之内,一个玻璃箱并一个的排下去,无尽头的,排到一个能够添加又添加的空间之中。这个空间,能够容许再多的典当之物,只要有人愿意当,便有更新鲜的空间。 然后,过了这二十年,第七行小路便会自动自觉挖通出来。 之前的五行小路,设计也是如出一辙,满满的玻璃箱内是人类的四肢、内脏,甚至是生命。每二十年一条小路,一望无尽,走极也走不完,这些小路上,有永远赎不回的珍宝。当客人以为有天能回来赎回之时,却不知道,一旦放上这些小路中的木架上,便不再可以拿回自己使用。木架上的,全部都归新的主人拥有。 新的主人。一个你与我都不敢贸贸然直呼的名字。 忽然,阿精向上一望,比人类的耳朵要灵敏的她,听见高跟鞋的响声在大堂走廊上响起来,那是Mrs Churchill,阿精与她做了预约。 阿精便向第五行的小路后段走去,Mrs Churchill是比较资深的客人。 她站定在Mrs Churchill的木架前,木架上的玻璃箱内只有一个木盒子,内里存放着Mrs Churchill的嗅觉,三年前,她来与当了她的嗅觉,以后的生命,所有气味均与她没关连。 阿精向上望,像有透视能力那样,她已知道Mrs Churchill已坐到书房内的红色丝绒沙发上。 年约三十七八岁的Mrs Churchill风华正茂,一副富贵太太气度的她,正向着老板说话:“我来是要典当我的女儿未来五年的运气。” 阿精一听,便低嚷:“好啊--”因为这会是一过珍贵的交易,Mrs Churchill的女儿才十五岁,少女的将来是贵价货色,少女的五年运气但钱非常。 谁料,阿精却又接着听见-- “哪用典当你女儿的运气?我给你一个好价钱,你典当另外一些东西。” 这是老板的话。阿精侧起了耳朵。她知道不妥当了。 老板说下去:“你女儿的运气价钱不是太好……但若果你肯卖你在六十岁至六十五岁之间的五年运气,价钱便高出一倍。” “一倍?”Mrs Churchill惊喜地回应。 阿精却在密室中想道:老女人的五年运气怎及得少女的五年?老板又再次放意作出违背市价的决定。 后来,Mrs Churchill便答应了,阿精打开木架上的木盒,就这样接收了Mrs Churchill将来的五年运气。 她轻轻摇了摇头,离开密室,继而走上楼梯,返回书房。Mrs Churchill已经离开。 阿精推门而进,她对老板说:“别做蚀本生意。” 老板正捧着一本书垂头阅读,他听了,不答话。他转一个身,捧著书背住阿精。 在她看不到的角度,有他那一张微笑的、低着的脸。 他难道不知道这是一单蚀木生意?但这种不应有的正义感叫他感觉快乐。 少女的五年光阴对她其后的一生无比重要,老板才不愿那名贪钱的母亲肆意破坏。Mrs Churchill在六十至六十五岁一段期间,将会毫无运气可言,她卖走了她的五年运气,于是走在街上会被车撞倒,躲在家中会有贼人入屋行劫,就算往花园淋花也会给天降的石头击中。 但老板不理会了,她又不是为了困难才作出典当的决定,她只是纯粹想要多些钱。 老板并不喜欢她。她的苦是自己要求的。 不知Mrs Churchill的女儿平日过着怎样的日子?一定不会好受吧!有这样为她设想的母亲。 阿精望着老板的背影,轻轻呼了一口气。她其实怎会不明白他的心意?一对朝夕共对了超过一百年的拍档。她笑了笑,她知道他的为人。只是,她有责任提醒他。 她向依然背着面的他说:“今晚还有第三个预约。” “是谁?”他合上书,这才转过来面向她。 她说:“是新的客人。” 他点了点头。忽然窗外刮起一阵风,扫起了一堆枯干的落叶,落叶刮向这座大宅的外墙。他听到了,虽然这间房并没有个。他说:“大风。” 阿精接下去,说:“风再大也不用怕,要来的人始终会找得到。” 是的,在紫色天空的夜里,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正拿着地图向前走,这是一张手绘的地图,由一个勤劝他不要自杀的人手中接过,那个人告诉他:“你到这个地方去吧,他们会解决你的问题。” 他问:“这是什么地方?” 那个人说:“这是一间当铺。” “当铺?”他忧愁起来。“我已经两袖清风了,身上、家中也没有值钱的东西可以典当。” 那个人便问他:“你有没有一支笔?” 男人不明白。他问:“笔?”然后他往身上衫袋搜索,在后裤袋内,他果然找着一支笔。那是一支深啡色的钢笔,只是,他从来没有见过。 他正疑惑,那个人便说:“对了,带这支笔去见当铺老板,他会帮助你。” 男人带着不明不白的心情望着手中来历不明的钢笔,思考的问题的中心点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到他再抬头之时,却发现那个人已经走了。走得真快啊,接近无影无踪,有那似乎根本从没有出现过的玄幻。 是在隔了一天之后,男人才决定依着地图出发。 地图上的指示是朝郊外走,在一个墓园之后向右边的路投去,直行,再在分岔路上投左,再直行,上山,然后向右边的路走去,便会看见一座大宅,门牌外有一个“8”字。 那是第8号当铺,地图上是这么说。 男人依着指示向目的地进发,路途出奇地顺畅,他在这顺畅之中疑惑了,怎么,他从来不为意,郊外有一个墓园,之后又有这些小路,最后居然是一座山,山上有一座壮观的豪宅。 在造城市内住上这些年,他意外地不知情。 其实,男人的疑惑是合逻辑的。这世界上,无论是谁要到达第8号当铺,无论他从哪个城市出发,他也是跟着同一个地图向前走。 同一个指示,同一条路,同一座山。 沮丧、失意、急需金钱来活命的人,都走着同一些路,到达同一个目的地。 仿如死亡,都是人类的终极方向。 男人到达了第8号当铺,忍不住笑起来,是的,他知道自己有救了。 像所有的顾客,他被大门迎进,他被大宅内的温暖光亮欢迎,到最后,他解除了他的防备,向走廊的第三间房间内进,他看见一间书房,一张红色丝绒沙发,以及一个坐在长穆之后的年轻男人。 年轻男人仪容典雅,有着神人的贵气。 他对来客说:“三岛先生,欢迎你。” 没错,男人的名字是三岛。他听见自己的名字,当下舒出长长的一口气。这环境比一般印象中的当铺要豪华堂皇,而面前的人,衣冠楚楚,令人不由自主地信任他。 年轻男人当然就是我们的老板。他介绍自己:“我是这间当铺的负责人。” “老板。”三岛向他鞠了一个躬。 然后,从书房的大门处走来一名风姿绰约的美女,年约二十六七岁,轮廓分明,身段修长,她衣着人时,手中捧上鱼子酱、芝士与红酒,明显是来款客的。 她对三岛说:“我是阿精,我负责招呼你哩!” 阿精在三岛跟前弯下身,上衣的领口向下坠,露出线条优美的乳沟。三岛不期然分了分神,刹那间忘却了一切的烦恼,他想到的是,从前日子好之时,他在高级夜总会消遣的豪气风流。 俱往矣。 “是法国货哩,很不错。”阿精递他一片涂了鱼子酱的芝士,又给他斟上一杯酒。“慢用。”她说,然后甜美地笑。 三岛不客气了,他吃着他手中的款客食品,四周望了望,然后问:“你们没有别的员工?” “只有我们二人。”老板回答他。“其他都只是管家与下人。” “客人典当了的物品你们卖往哪里?”男人再问。 “一个比这个世界更大的地方。”老板说。 “哪里?” “一个永恒之地。”老板给他一个最接近真实的答案。 三岛吃完他手中的一片芝士,接着又拿起另一片。他其实并不关心典当物的所往处,他比较着意典当之后的回报。 老板问他:“三岛先生,我们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三岛便回答他:“我擅自用了公款作投资,但失败了,急于需要一笔钱填补。我遇上了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他介绍我到这里来。” 老板说:“你要典当些什么?” 三岛拿出那支钢笔。 阿精一见便说:“好漂亮的钢笔啊!”然后上前去拿到老板跟前。 老板检视着钢笔,阿精面带笑容地说:“你真是有品味的男士啊!这支钢笔价值不菲!” 三岛也就抓了抓自己的头,然后说:“家传之宝!” 阿精的笑意更浓了!“是吗?” 看着阿精如花盛放的笑意,三岛急忙赔着笑。 老板再开口说话:“五十万好不好?” 三岛的表情惊愕:“五十万……” “嫌少?”老板的神情微微带笑:“加多五万。” 三岛立刻说:“好!好!成交!”他从裤袋中掏出手帕抹汗。 阿精说:“多谢你了,三岛先生,你这支钢笔实在是精品!” “是吗?”三岛仍然在抹汗。 老板说:“三岛先生,钱我们明天一早便会过户给你!” 三岛不断的唯唯诺诺。 阿精这时候走前来,伸出尖长的手指,带点挑逗地在三岛的脸上轻扫,指甲触碰着他的五官,功力勾魂夺晚,在陌生环境下的凡俗男人,屏住呼吸,很有点不知所措。 阿精的手势维持了大约三十秒,男人的眼珠随着她的手指转动,他一直忍住呼吸。 阿精忽然决定收手。她说:“依我看你的面相--” 三岛这才放松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幸好,只不过是三十秒。 “三岛先生眉浓眼藏神,鼻头有肉,嘴唇棱角分明,下巴微向外跷,依我预料,三岛先生将来不单止富有,而且权倾四方。”阿精做了一个名扬四海的手势。 三岛脸上顷刻欢容,眼睛也瞪大起来。 阿精说下去:“只要三岛先生一有困难便知会我们,我们定会义不容辞。” 三岛很不好意思,又满怀感激。“谢谢你们的帮忙。” “别客气,三岛先生是我们的贵宾!”阿精说。 三岛仍然不断鞠躬道谢,阿精与老板作了个送客的手势。阿精开门把三岛送出书房,然后步过走廊,继而在自动开启的大门前送别他。 三岛踏出这所大宅的大门,步向被强风卷动着落叶的大闸。阿精在大门逐渐关闭的隙缝中,看着三岛的背影,她完全可以想像,他回来再回来之后,变得无手无脚无肝无胃无心,甚至失掉灵魂的变异。 终有一天,这个健全的男人,会为着典当,而变得人不似人。 门完全关上了。阿精拍了拍手,庆祝一晚的工作完成。她不用走到地下密室,原木放到老板跟前的那支钢笔在无声无息间影像褪淡,一支可以放到手心的钢笔,一样握得住的物质,在这间大宅内随时随意在空间中消失蒸发。 他们才不要三岛的钢笔,这是他们诱使他成为他们的顾客的道具而已。 不能说第8号当铺经营手法不正当,顾客都是自愿的,只是,老板与阿精手上有一列详尽的名单,纸上密密麻麻的名字,都是一些极有潜质的灵魂,这批灵魂特别的贪婪、爱投机心术不正、崇拜不劳而获、放纵世俗的物欲。老板每隔一段时间便要试探这批灵魂,看看他们与第8号当铺有没有缘分。 试探。我们都不会陌生吧,由小至大,也有人告诫我们,切勿受魔鬼的引诱。 今夜,工作完毕,老板与阿精各自返回自己的天地休息,他们步向二楼的范围,二楼之处,分别设有两个独立行宫,内里是品味很不一致的两个世界,老板及阿精各自存活于此。 第二章 当老板与阿精不用工作之时,他们各有自娱的方法。 这一天阳光正好,天很蓝很蓝。 日间的第8号当铺比起晚上要热闹许多,虽然还是只得一对主人,然而来来往往的仆人便有十多名,他们照料着老板与阿精的日常生活。 十多人照顾两个人,此幢大宅又辽远广阔,气派不凡,可以想像,老板与阿精的日子过得极好。富贵、舒适、闲雅。 吃早餐之时,一张长枱上仆人来来往往奉上食物,源源不绝而来的有水果、炒蛋、香肠、沙律、汤、面条、各款面包与饮品。老板曾经向阿精提出过这是过度运用资源,两个人的早餐何用放到一桌都是,但阿精坚持食物源源奉上的重要性,她深切认为单单一人一碟食物是寒酸、贫穷、无品味的表现。 像今天早上,阿精一边享用她的早餐一边忙碌张罗:“这个雪花虾仁的蛋白好滑,做得好,云腿冬瓜条够清淡,适合早上的胃口。就吩咐厨子以后可以多做这两个菜做早饭。” “这是什么白粥?当中的瑶柱一点都不够香,我们的海味供应商换了吗?” “奄列不可以连续两天用肉类做馅料,这是我告诉过你们的呀!为什么不选用磨菇?水果也不错,近来的水蜜桃好。” “为什么这星期没有芝士?给我要那种软熟的Mrs Churchill。” 当阿精指指点点时,老板像一切的男人,在吃早餐时不发一言,埋头在早报的纸张中,英文报章的头条是华尔街股市崩溃,他可以想像,由今个月开始,当铺的生意额必定会提升。 阿精正在品评她的咖啡:“这种咖啡豆够香,出产地在哪里?” 老板从报纸中向阿精的位置瞄了一眼,他看到阿精的面前已摆放了五六只空碟,阿精的食量一向惊人,是普通男人的三四倍。老板反而吃得少。 他习惯了阿精对食物的嗦嗦,他放下报纸,对她说:“待会到后山骑一阵马可好?” 阿精放下她的豆腐味道雪糕,抬头向老板望去,欢喜地说:“好啊!” 老板站起来,转身走往他的私人行宫,而阿精,望看老板的背影,满口豆腐雪糕的她笑得好开心。 她喜欢与老板一起做上任何事,当然包括骑马。 她笑意盎然的赶快吃掉一个朱古力牛角包与一小碗日本冷面,虽然还是有点意犹未尽,但她还是决定今天的早餐到此为止。 阿精走回她的行宫,直入她那三千尺的衣帽间,往骑马装束中搜去。好吧,今天穿这一套,皮革上衣,配白裤黑筒靴。 更衣完毕,她又走回楼下,穿越一道又一道长廊,威风凛凛的她走到屋外的马房,由马夫把她的爱驹拉出来,她骑的是一匹白马 老板已经在他的黑马上,马匹在草地上踱步,阿精随她的白马向老板的方向跑过去,她的脸上有漂亮的笑容,与蓝蓝的天很配衬。 老板看到阿精的笑容,他也认为阳光下她的笑容很可人。他向阿精微笑,然后指着不远处的树林,他提议:“我们斗快跑过树林,在树林之后的地方停下来。” 阿精一听便古惑地笑一笑,立刻策马奔驰,她要比老板走先一步。 白马跑得那么狠劲,周道的树木都变成绿色混和棕色的影,在影的幕场包围下,在速度的怀抱中,她有种夹杂于虚幻与现实的快感。跑快一点吧,再快一点啊,让我赢让我赢,赢不了你的心,赢不了你的注目,也请让我赢一次,让我的马匹比你的跑得快,让我如光速的身手令你招架不来,让我的英姿令你妒忌。 她皱住眉,坚定地向前注视,马匹矫健地穿梭在树林之间。老板有时候爬了头,有时候随后,阿精总不放过他。这是她在他跟前罕有的骄傲,放下了低头暗恋一个人的卑微,昂然抬头高速前进,在速度中,她得回她的尊严。 树林的前端散发出白光,即是说他们快跑出这个树林,到达约定的终点。阿精用力策动她的白马,她又再次擦过他的黑马,她挡住了他的去路,她领先。 白光冲击流满她的一身,她和她的白马已越过树林,眼前是山崖,巨浪打拍声音不绝。 马跑到山崖边便停下来,马向天叫了一声。 她回头,他的马正跑过来,他做了一个“你真棒,我及不上你”的表情。她看见了,心宽地朝他笑。 赢了,顷刻,一身一心,都充满自尊。这一刻,她笑得最漂亮。 两匹马两个人在山崖之前,凝视巨浪滔天的海面,而天,万里无云。这一片海这一片天背后的树林、草原和大宅,都完美得像假的一样。事实上,这是老板与阿精共同拥有的独立空间,他们要天蓝、巨浪,还是阴暗无光,海水平静如湖,半分困难也没有,在属于他们二人的空间内,一切受着他们的控制,包括吸取人的灵魂,包括这角落的天地万物,也包括时空。 有日与夜的转移,但没有时光的流逝,永恒的青春永恒不老的身体。在这奇异的时空中,他们无忧无虑的存活着,享受着这一切,付出的使命,是收买一个人的所有,奉献给一道他俩要下跪的大能。 老板与阿精在山崖上消磨了一会,老板先行把马匹掉回头,慢慢踱步走进树林,返回他们的大宅。这一次,阿精跟在后头,再没有超越的借口,她跟在她爱的人的背后,一如过往的一百年,最自由的爱情,便是凝望他的背影。 他不会知不会取笑。而她,也不会看到他的冷漠。 这一百多年,这些日与夜,她也是这么的过,浮沉在一个男人的疏离之间。 返回大宅之后,如没需要处理的公事,老板与阿精都有他们的活动。 老板有他的小提琴。 在一间偌大的房间中,放有一张大木台,木台上是一个又一个未着色的小提琴和木板,间中又摆放了好些强线。老板是制造小提琴的专家。 一百年来他做了多少个?其实也不是很多,成功的只有二十五个。不成功的,怎样也有百多个,成功不成功,不是看技巧,而是看心愿。一个拥有无尽光阴的人,他的时间是廉价的,他希望用十年时间做一个琴然后毁掉,无人能够说是不应该。当然,以正常的速度,每天处理一些,一年也可以做出一个精美的琴。 老板意图制造一个完美的小提琴,他也花上大量金钱向坊间搜罗数百年历史的古琴,古琴质料上乘,只要弦线仍然有力,所奏出来的声音会是一流的,不过当然,演奏出来的音乐美妙不美妙,还得看这副琴有没有灵魂。 未完成的小提琴是胚胎,老板捧在手上注视着一具刚刚镶嵌完毕的小提琴,希望赋予它一个灵魂。 他对琴作出了一个“我赋予你生命”的动作,连续做了三次。琴没变,空间没变,他亦没变。 是的,只是一个渴望,闹着玩的。他从来只有带走一个人的灵魂的力量,没有给予的本事。 矛盾就在此,拥有大能,然而又不是所向无敌。 他放下了琴,造一个,好不好扔掉? 还是拉奏一曲吧。 老板把另一个有二百年历史的小提琴放到肩膊上,他合上眼,拉奏开始了。 引子轻快而跳动,末几,却瞬即变为深沉。 这是韦华第Iivaldi的四季组曲中的《冬天》。 音调高而尖的会不会是冬天的烈风?低沉喑哑的,是当雪下得很深之时的回忆吧。急速的音调带动迫近人心的严寒,忽然之间,在凛烈之下,人的呼唤逐渐沙哑起来。最后是寂寞,狂风暴雪再寂静之后的寂寞。 这是很男人的一节组曲,老板很喜欢拉奏这一段音律。 阿精由自己的行宫走出来,她听见拉奏的音乐。 她站到老板的行宫门前,听着他的拉奏,没多久后,她便替这段巴洛克时期的古典音乐谱歌词。 她的歌词是:“傻瓜、傻瓜、傻瓜、傻瓜瓜、傻瓜瓜瓜瓜瓜……” 她唱得不算大声,但已禁不住开始手舞足蹈,她在一阙古典音乐中出尽力拨动手手脚脚,口中哼着同样的一句歌词:“傻瓜、傻瓜、傻瓜瓜……” 都不知是形容她抑或老板。 忽然,拉奏声音停止,吓得她急急脚跑回自己的行宫之内。 不,他不会听得见的。 不过,就算他听得见又如何?是了。她苦笑一下,耸耸肩。 阿精也喜欢音乐,但她喜欢有歌词的音乐。由人声如泣如诉唱出来的歌,可以跟住唱,可以供给发泄的歌。 歌,不应单单只得音韵啊,一定要有情情爱爱的歌词才似样。正如人生嘛,不能够只得流流长的生命,当中,要有些情爱内容才更丰富。 这是阿精的信念,她知道,这一定不是老板的信念。老板从来不喜欢歌词。 阿精戴上耳筒,她在她的行宫中引吭高歌: 你问这世界最远的地方在哪里?我将答案抛向蓝天之外落在你心底。 如果你的爱总是逆向行驶,你说你爱我,我怎么能跟得上你? 你问我这世界,最后的真爱在哪里?我把线索指向大海之外直达我怀里。 如果你的心总是闭上耳朵,我说我爱你,你怎么能听得下去-- 唱得很兴奋,像大歌星那样有动作有表情,对着窗外的草原,她拳头紧握,唱着她认为与她有关的歌词,歌词中与她心事吻合的,她总唱得特别的响亮。 好肉紧好肉紧,拳打脚踢,她由右跳到左,又由左跳到右。 “如果你的心总是闭上耳朵,我说我爱你,你怎么能听得下去……” 唉。疲累了,便蹲下来叹一口气。唉。 有些时候,空间太多,老板忙于造小提琴,阿精显得无聊,便会乘搭她的私人飞机往世界各地搜罗美食,顺便shopping。 今次,她去巴黎。 在一流的食店中,阿精要了合桃蒜茸牛油法国蜗牛、烤兔仔肉及野茵、香煎鹅肝,一个蜜酒烩梨,以及一支Ceau de Mallenet 95红酒。其他顾客对这位很能吃的小姐纷纷投以注目礼,她真是好胃口呀,每一碟都吃得不剩一片肉,连伴菜也一扫光,很滋味的样子,一口接一口。 什么也不剩下,她结账,接着到另一间餐厅再吃过,她要了一个四个人份量的海鲜盘、红酒烩牛尾、墨鱼子海鲜嗜喱、蟹肉云吞龙虾汤以及一个冻柠檬梳乎里。 同样地,她滋味的全部放进肚子里,让嘴与胃感受食物带来的丰厚与满足,每一种味道,每一种从咀嚼中得到的质感,每一口落进胃中的重量感,令她全身上下都感动起来。 食物,是能量、是渴求、是补充、是满足。 当她处理了所有食物之后,神圣的微笑便从脸上泛起。对了,当一切都虚幻和捉不住之时,只有填满肚里的食物才是现实。 本来阿精仍然有意继续另找餐厅吃下去,但各店要关门了,还是明天再吃吧,先去买些喜欢的身外物。 她要换LV的两套旅行念,另外她想送老板一个雪茄柜;去ian Dior今季的长靴子…… 都一一运回酒店了,她躺在一堆堆物品的中央,抱住来翻滚,这样打滚了数次,又觉得好无聊,她踢走了一个纸盒,然后蹲下来叹气。 真是什么都有了。 挥霍无尽的金钱,狂吃也不胖的身材,青春不衰的容貌,然而,间中,偶尔,还是很有点纳闷。 是因为惶惶无所依的心啊。吊在半空的。 在新买的东西中扰攘一会之后,她决定出外逛,她走到一间小酒吧,要了一碟小食,以及一杯啤酒。 漂亮如她,一定有很多人上前来搭讪,她会高高兴兴的与他们聊天,挑当中最有魅力的作较深入的交谈。他们喝酒,他们调笑,他们靠得近近的,最后,男人会抱住她,给她男人独有的温阳,给她男人的臂弯,给她男人有感觉的吻。 她照单全收,一直以来,对于陌生男人,她也是如此。 她长生不老,她超凡脱俗,她富甲一方。但不代表,她生活愉快,而且不寂寞。 她好寂寞好寂寞。 男人带她返去他的家,又或是她带男人返回酒店,都是平常而必然的事。她的世界不容许她交朋友,难道萍水相逢的人也要错过吗?才不,她把握一些她渴望的体温与怀抱。 这一夜,阿精随一名棕色长头发的男人走到一座小酒店,男人身形很高,穿t恤牛仔裤,气质也高雅,他说他是名学生,将来要做画家与诗人。虽然巴黎太多画家与兰人,阿精也没有预感这名男人将来会有多大前途,但她还是跟他离开酒吧。 只因为,他的背影,有点像某个人。 是了,当她转身拿起酒杯时,她便心软了。 小酒店是典型巴黎情调,回旋楼梯,楼梯旁边有雕花铁栏,像蔓藤一样向上攀展,灯光昏黄,照得墙上的人影好长好长,而影的轮廓清楚得像组的剪影。 他俩抱着,他俩吻着,沿楼梯一级级纠缠而上,在指定的楼层指定的房间外抱住嘻哈大叫,七分欲三分醉,推门而进之后,男人一手把她推往床上。 阿精翻一翻身,笑着从床上跳起,男人伸手要抓住她,她却站定地上,这样对他说:“我是一个预言家。” “什么?”男人望着她。 “你是天蝎座的吧,而月亮星座是山羊座。” 男人抓了抓头,他回应:“你怎知道?” 阿精说下去:“你八岁的时候父母离异,九岁时你高赛被学校开除;十三岁初恋,十四岁在另一段恋爱中失身;十八岁时你的二十三岁女友怀孕,她堕了胎,那是一个女婴,十九岁你寻找到真心爱上的女人,然而她却是别人的。” 男人的表情非常惊异,她全部说中了。 正要问她问题,阿精却止住了他的提问。 她微笑,像猫一样坐到男人的大腿上,脸向着他,她说:“今年你二十一岁,遇上了我,但你不会得到我。” 男人笑,伸手捏向她的腰,男人在想:“我就是要得到你。” 当男人正抱着她要再吻之时,阿精伸出手指,在男人的两眉中心划了一个类似“8”字的符号,刻顷,男人双眼翻白,身向床上倒下。 这休克突然得男人来不及惊愕。 从小酒店房间中看着一个男人,是阿精多年来的惯性活动,男人有男人的轮廓,男人有男人的味道,男人有男人的性感,在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身边,她也一样寂寞,只是这寂寞总比单单凝望一个人的背影好。望着一张脸来寂寞,比望着一个背影来寂寞丰富一些。 她燃起一支烟,吸了一口,烟丝上升,缭缭如一个开往半空的灵魂。 她望着昏迷了的男人说:“我告诉你吧,你不会长命,你是早死的,你会为一个不爱你的女人而死,到死,也充满怨怼。” 男人没反应,他听不到。 “你也不富有,理想又实践不到。你的人生,可谓完全没有要点。惟一稍为特别之处,是你过上我,因为我,今晚你的记忆会被清洗,押到第8号当铺那个地下密室内。” 是的,当铺的地下密室内,有一些没登记的回忆,不知是谁人的,无色无味,锁在一个个小木盒之中。如果,把木盒打开来,上升到半空的画面,都是阿精的脸,无数个偶遇中,有阿精的笑脸,她的媚态,她的甜言蜜话,她抛出来那闪烁却又寂寞的眼神。 这通通,是这些男人失去的回忆。 而他们的银行户口,会即时多了一小笔金钱。 真是出奇地寂寞的一回事。通常两个女人的满足,在于有不断念记她的男人,她存活在不同的男人的脑海中,让他们怀念、猜谜、搜索。 然而,她连回忆也不能够让人留下。 存在,等于没存在。都无人记得起。 阿精站在窗前,她在等待天亮。她早已不是人了,她不会有肉欲上的渴望,她有的是超越肉体上的渴求。 这样生存了一百年,太多凡夫俗子对她显示出兴趣,但没有一个是可以的而造个当然了。可以的那个,却又似乎对爱情这回事毫无感应,阿精实在不明白,她与老板都是同一类生物,天地间,只有她配他,就如挪亚方舟中的一对对生物那样,是最自然最绝对,最不可或缺的。 偏偏…… 真是寂寞。来来去去,她只得到老板的背影。 天终于吐白了,由青变淡黄的巴黎晨曦中,有白鸽在天空中飞,从一座楼房飞到另一座,栖息在雕花的栏杆上,如果栏杆后种有花,那就真是美得绝了。 阿精离开这小房间,走到街上吸一口清晨的空气,高跟鞋在石路上有沙沙的响声。她伸腰,她微笑她打呵欠,然后有太多时间的她,自己定下另一个目的地。 在离开这都市之前,她决定先做一件事。她返回她的豪华酒店内,拿出酒店的信纸信封,她要写一封信。 信的内容是造样的: 你不在的时候,我十分十分的挂念你。 在大宅中走来走去看不见你的可爱食相,听不到你的甜笑声,时间便难过绝顶,大宅比平日更空虚。 很挂念你!你何时回来,多希望你就在我身边。 信写好了,便放入信封贴上邮票,她写上大宅的地址,而收件人是她自己。 就像一切单恋到痴迷的傻人,阿精代替那个人写信给自己。 她知道,这样子,她便有所等待,回去大宅之后,还有一封爱意盎然的信在等待她。 日子要有目标,才会如意。 她计划日后的行程,她会去土耳其,那里有乳酸酪饺子在等待她。 而当阿精还在周游列国之时,她写的那封信已寄回第8号当铺。 当从信箱中取过这封信时,老板一看信封上的字,便知道这是谁寄给谁的。他笑,他吩咐仆人放到阿精的行宫中。 有很多事,他却得一清二楚。 无反应,不做声,不参与,不代表不知情。 但知道后,他仍然只是笑一笑作罢。他能够做的是,把精神集中在其他事情上。 譬如一些正义的事。 老板翻看他的客户记录,重点是查看一批仍然在生的客户,他希望了解他们的近况。 日子过得好吗?典当后的后遗症处理得到晚?身为他们的客户,钱是有了,但遭遇只会每况愈下,老板看着,非常不忍心。 今次他会帮助些什么人? 有一名客户,他首先来与当他的大屋,后来是他的公司,接着是典当他的寿命十年。最后,他典当他的理智。 老板还记得,那时候男人对着他说:“因为我还清醒,所以痛苦才会降临,只要我失去理智,我的心情才不致于沉淀在哀伤之中。” 老板坐在他的书房内,听着男人的说话,便对他说:“失去理智的结果是人不似人,没理智的人如一头畜牲,失却了人类分辨善恶的本性。” 男人垂首,脸容沮丧。“我的人生已全盘失败,我还要理智来做什么?不如糊涂地生存下去好了。” 老板回应他:“你的人生也不是那么糟,你的妻子与女儿十分爱你。” 男人却说:“因为我的失败,她们没机会得到荣华富贵,反而要为我挨苦,我愧对她们,我宁愿她们舍弃我,我还更安乐。” 老板望着绝望的男人,暗自叹了口气。他知他改变不了男人的心意,他于是说:“你的理智的典当价值是那所你的妻女正在居住的房子,以及一笔现金,足够她们简朴地运用三十年。” 男人的目光内是感激。“谢谢你。” 老板拿出协议书,递到他跟前,说的仍然是:“想清楚才签署。” 男人注视着当中签署一栏的空白位置,表情定格了三秒,接着吸上一口气,挥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男人抬起来的眼睛,有那具气魄的坚定。 老板说:“那好吧,我们开始了。” 只见老板扬手做了个催眠的手势,接下来男人的眼前出现了一片蓝天与草地,然后是一名穿婚纱的少女,那婚纱的款式有点古旧,少女的脸孔清雅可人,少女在咧嘴微笑,伸出她的左手,让眼前人上前来握住。男人也就仿佛感受到她的体温传至他的手心内,那一刻,多心满意足。那是他的妻子哩,二十多年前,她在阳光明媚的一天嫁了给他,那一天,他和她,在同一个天空下领略着幸福。 接着,男人看见他的女儿出生了,女儿牙牙学语,很快又背著书包上学。男人伴她温习,与她到海滩习泳。而忽然有一天,女儿居然带了一名男孩子回家,她告诉男人,那是她的男朋友。 男人深深的叹喟,每天辛勤地劳动,岁月擦身而过得多急速,不知不觉,已经二十多年了…… 在理智失去的一刻前,男人脑海中出现了他一生最美好的片段,老板让他重温。就在男人叹喟过之后,随着老板轻放在他头顶上的手心,男人的理智急速地脱离了他,转送到老板的手心之内,有那一抹米白色的光华,轻轻敲开了他的主人。 他的理智,已被抵押送走。 男人后来被发现在他所居住的城市的天桥底,以吃垃圾为生,他衣衫褴褛,神志不清,过着无尊严的日子,与一头流浪狗无异。 他的妻女后来找到他,把他送进精神病院,他被关在一众同样失掉理智的人的身边,白衫白炮,摇摇摆摆,行尸走肉般过日子。没有思想,没有合理的反应,当心头有想表达的说话时,只能以无尽的尖叫替代。 “呜……呜……呜……”是男人的叫声。 也十年了。十年前,一个这样的男人典当了他的理智。 老板一直念记着他,他意欲为这名客人赎回他的理智,纵然,第8号当铺并不鼓励客人赎回他们的典当之物。 第8号当铺有不张扬的条文:每一名客人,最终都要倾尽所有。 阿精把这条文保持得十分完好,老板却偶一为之的打破这规条。当然,他做得很技巧。 老板合上他的双眼,他在脑海中搜索他的资料。 这是未来的一段资料。人的命运是注定的,历史档案有历史的资料,将来档案有将来的资料。他要搜查一个人,没有太大的难度。 合上的双眼中,急速越过一个又一个编号,像角子老虎机的滚动画面一样,老板要的人,就在这堆数字中。 需要的数字来了,老板的眼皮轻轻跳动了一下,数字便停在他的视线内,然后数字拆散开来,在分析的空间中,出现了一名少年的脸孔。 画面逐渐放大,看清楚了,少年年约十六七岁,但不会吉话,智力也低下,他整天望着电视机像笑,口水侧淌半边肩膊,他不能照顾自己,而他的亲人要照料他一世,他是身边人的一个大重担。 这名少年是属于将来的,他会是失去理智的客人的女儿一年后出生的儿子。 老板决定了,要与这名旧顾客谈一谈条件。 老板于是光临男人所在的精神病院。 时为深夜,病人都服下了安眠药睡去,病房外偶有医护人员步过。病院的情调,在晚间看上去,一切都是灰色的。 男人住在一间六人房间,他的床靠墙。老板站在他跟前,端详他的脸孔。十年了,男人今年五十五岁,典型中年人的容貌,略胖,眼皮开始下垂,头发白了三分一。十年前老板遇上他之时,他很瘦,虽然沮丧,但眼神好坚定。 环境与年岁,就这样改变了一个人。 男人睡得很熟,就这样,老板无办法与地沟通,也事实上,失去了理智的人,就算醒来了,也无法与人沟通。 因此,老板为男人准备了他的理智,老板把手轻轻按到男人的额头上,三秒之后又把手移离。 理智归位了。 老板说:“多年没见了。” 这句话反映在男人的梦境中。在梦境内,理智也久违了,十年,他活在乱梦一片,今晚,罕有地,在梦中,有一句清晰的话响起,更罕有的是,他听得明白。 男人回话:“请问,我的妻女生活得可好?”这是男人首先关心的。 老板说:“请放心,你的妻子身体健康,女儿三年前结婚了,而在三个月之后,她将会怀上第一胎。” 男人感叹:“太好了。” 老板说:“她们之所以有好日子过,全因你牺牲了你的理智,换回她们一个似样的生活。” 男人轻轻说:“我很愿意,我没有后悔。” 老板问:“但你失去了与她们共聚的十年。” 男人说:“都过去了。”然后他又问:“我还有多少年寿命?” “二十年。”老板回答。 男人不做声,他明白,他还有二十年失疯心的日子。 他望住老板,他说:“其实这十年我也有思想的,只是好混乱,也一直组织不起来,片段很零碎,我是留在一个大迷惑之中。” 老板说:“我可以让你赎回你将来的理智。” 男人表情讶异。 老板说下去:“但要用你女儿未出生的儿子作交换。” 男人也就断言:“不能够。” 老板微笑:“你是一名正人君子。” “且听我说。”老板向他解释:“你的孙儿智力发展不足,他有一个弱智的命运,你的女儿会为了照顾他而疲于奔命半生。他的出现,剥夺了她人生的许多快乐。” 男人也就明白了。“老板……” 老板说:“把你孙儿的灵魂典当给我,我便让你赎回你往后二十年的理智。” 男人望着老板,眼神内尽是感激。他知道,这是老板故意的帮忙,一次无遗憾的两全其美。 老板告诉他:“你的女儿在怀孕两个月时胎儿会流失,而你的精神病会在半年复医治得好,你将会回复理智,你的生活会重新有意义。” 男人本想一口答应,却随即他想起了一件事,他问:“我的女儿以后仍然有怀孕的机会吗?” 老板回答他。“三年后,她会拥有一名女儿,那孩子性格良善,与你很投缘。” 男人禁不住心花怒放。 “接不接受这单交易?”老板问。 “感谢你。”男人告诉老板。 老板说:“这只是一单fair deal。” “我接受。”男人点下头来。 “那么请你合上你的眼睛。” 在老板一声吩咐下,随男人合上眼睛的这一刹,他忽然感受到一种无尽头的跌堕,像一切有理智的人的噩梦,飞堕进一个充满离心力的空间之中。 真实是,老板仍然站在他的病床边,老板的手接到他的额前。 那跌堕终止了,男人低哼一声。 老板移开了他的手。男人的理智全然归位了。 病床上的男人表面上一如他的同房,合上眼在熟睡,然而,从明天起,男人的理智会一步一步重新运作起来,他将拥有比身边同伴珍贵的东西。 他会变回正常人,会被这所精神病院视为他们的医学奇迹。 老板离开了这问病房,离开了这所精神病院,他的心情十分好。他忽然想起了阿精,那封寄到大宅的信不是来自巴黎的吗?老板的表情略带笑容,他也想往巴黎走一走。 决定了之后,老板便起行。 许多年之前,他与阿精一同来过这城市,那是起码六十年前吧,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阿精的话文能力仍然很差,人生路不熟,每一步都要跟在他身后。但她是那么容易兴奋呀,周街指指点点,“你看,有这种帽子!”“什么?当衔接吻?”“那间甜品店的蛋糕是什么?朱古力吗?”“为什么这城市的人都爱养狗?” 在那极有情调的年代,他们享受着长生不老的新鲜感。那时候,二人都很快乐。 今时今日,阿精来来回回这繁华虚荣的城市也十多次了,老板大概知道她干了些什么,不停地吃,不停地购物,然后表现得像个中国公主,很有派场地使唤洋人为她搬这抬那。 老板坐在一家露天咖啡座上,望着眼前景物微笑。不知阿精有否坐过这位置?她在这个角落里又吃过些什么?有一边吃一边皱住眉品评吗? 老板在一个阿精不知道的时空中幻想着他的风姿,在她仍然四周围奔走尝尽世间美食时,有一个人,在默默感受地停留过在这城市的余温。 他在感受她,而她不会知道。 第三章 一九00年,老板原本有一个名字,姓韩名诺。 出身富裕家庭,父亲为洋人商行的买办,为人洋化,他让韩诺自小接受神父办的学校教育, 让韩诺学习外语和科学,并给他音乐方面的训练,韩诺八岁开始,便学习拉奏小提琴与及弹奏钢 琴。 至于中国的四书五经,父亲另聘老师私人教授。 学贯中西,为父期望儿子长大之后效力国家,成为新一代真正具有知识的中国青年。 他们是广东人,家住一幢中西合璧的大宅,建筑材料选用石和砖,而不是一般中国人所用的 木。大门外有绿草地,草地中央有一圆形喷泉,而喷泉内的一只兽,却又是中国的麒麟。 大宅的布置更是华洋兼备,款客的地方所用的是洋沙发,又有洋人的水晶吊灯,地毡来自波 斯,然而寝室的布置一律中国化,花梨木大床,酸枝桌椅,中式洗面盆,但睡床上的枕头,韩老 先生还是选用天鹅毛软枕。顶会享受。 韩老先生出身自官宦人家,十六岁与范氏结亲,之后一直恩爱,没有纳妾。韩诺为次子,对 上是一姊,子女少,韩老先生自然更着意栽培,尤其对儿子的教育与品德,甚为注意。 韩诺的姊姊十九岁出嫁,所嫁的夫婿是同一洋文老师门下的学生,韩老先生不仅让女儿学习 洋文,亦让女儿结识朋友,当然他得保证,女儿的朋友亦是有头有面之辈。女儿嫁进一户书香门 弟,转老先生也深感安慰。 在韩诺二十二岁之年,韩老先生送他到英国留学,在彼邦,年轻的韩诺剪掉辫子,穿上洋 服,与洋同学一起学习,他修读的是医学及法律。 就像当时所有的中国青年,他对救国救民很有梦想,他日学成了,便回祖国行医,以科学的 技术使祖国更进步。 勤奋的学生,在彼邦的生活颇为寂寥,华籍学生不多,只有六人,大家聚在一起讨论国事, 把中国与西方国家比较。 但言语上的切磋,不算是真正的课余活动,当四野无人时,当真正感受到寂寥时,韩诺便抱 着他越洋带来的小提琴。 他奏起莫札特Mozart的哈夫纳小夜曲。宿舍外植有一丛丛玫瑰,八月,是玫瑰盛放的季 节,夜间花儿释放更浓的香气,他在似乎听得懂他的琴音的玫瑰前,好好的奏罢一曲。 还可以再奏舒伯特Scubert的罗沙蒙德芭蕾舞曲,海顿haydn的奥地利颂诗也是优美的选 择,舒曼Schuman的浪漫曲也适合在夜间拉奏。 来了这里有这样好,乐谱容易找得到,韩诺可随意在商店内拣选他喜欢的乐曲乐谱。 而且,他更往音乐厅听过誉满欧洲的乐团的演奏,英国的音乐厅之宏伟瑰丽,远远超乎他的 想像,金色的墙,红色的丝绒幕幔,衣香鬓影的绅士淑女,男的手握雪茄,女的手摇扇子,他们 讨论刚才的演奏,讨论着乐曲,这种文化的优悠,与韩诺成长的地方大有差异。他不讳言,他更 喜爱这个暂留之地,共同兴趣的心灵还要多一点。 但无论看多少次音乐演奏,他所能得到的乐谱再多再完整,日子还是很有点孤独。韩诺不知 当中亏欠些甚么,只知,在越美丽的夜里,便越体会得到空虚。 后来,英国的秋天来了,风很大,近乎风声鹤唳,由学院步行回宿舍的一段路上,风哭叫, 落叶被卷起,他走在只余丫枝的大树下,抓住大衣的领口,却再用力抓,风还是卷进大衣之内。 已经很冷了。 不知甚么时候会下雪?广东没有雪,他有点担心他会捱不住。 后来,韩诺收到父亲的信,请他接待从中国来英国的官员一家,姓吕的清朝官员一家人会在 伦敦居住一年,替清政府办些事,他们刚到步,韩老先生希望儿子能好好招呼他们。 其实韩诺自己也只抵步了半年,有太多地方他没去过,最熟悉的只有宿舍一处啊!但当然, 他不介意认识一些父亲想他认识的人。 吕氏一家抵步伦敦时正值初冬,他们先乘船抵达南面港口,再转乘火车到达伦敦。除了韩诺 在火车站迎接他们之外,还有两名英国官员,韩诺也就知道,吕氏一家是重要的人物。 火车到达了,吕氏的仆人帮忙搬抬行李,然后吕氏夫妇步出火车,接下来,韩诺看见一名少 女紧随步出。 她穿洋装,姿容秀雅,冗长的旅程没有减低她的清丽,她有一种闲雅的气质,再奔波再劳碌 也减省不了的气度。 教韩诺一见便欢喜。 他抖了一口气,顷刻精力充沛起来。 热情地,他立刻上前向吕氏夫妇问安,然后随手抓起一件行李往肩上背,别人猛说着这是下 人的事,他也不理会,硬是觉得,自己最好做些甚么。 他与吕氏夫妇及吕家小姐同坐一辆马车,一路上他们都闲聊着,吕小姐也加入谈话,她的神 情从容坚定,没有忸怩,是光正正的望着韩诺,甚有别于一般的闺秀小姐。 因着吕小姐的大方,韩诺也就放胆提问了:“吕小姐第一次欧来?” “对,”她笑容满脸。“但在家我已早早为这次旅程作准备。你看,我穿的是洋装。”她拍 拍她的大襬裙子。 本来还有很多问题要问,诸如订了亲没有,但他决定下次见面才问。 吕氏要在伦敦逗留一年,他有的是时间。 马车转进一住宅区,吕小姐吐出一个字:“Jubilee……”她说:“我们到了。” 韩诺怔了怔”很不简单,还懂得外文哩。不由自主的,他自顾自咧嘴而笑。 吕氏一家住进芵国政府提供的住宅,韩诺在人家的大宅内走来走去,非常宾至如归,他决 定,以后多点来坐。 那天的风也很寒,他的大衣也一样透风,但今次他不用抓住领口,他不觉得冷。心不知多 暖。 吕小姐名韵音,韩诺知道之后心情高涨了许多天,这简直是天作之合,以音乐作为伴侣的 他,居然遇上了以音乐作为名字的她,韩诺相信,他俩甚至不用夹八字,任谁也能明白,他俩是 绝配。 韩诺常常到吕府,为吕太爷处理一些艰深的文件,吕氏父女也懂英语,只是还有不明白的地 方,韩诺就为吕氏帮这个忙。 而吕氏有甚么官方与非官方宴会,韩诺也被邀为席上客,一下子,生活忙碌起来,再也不用 每晚对牢窗外拉奏小提琴消磨光阴了。 对于吕韵音的出众,韩诺真有点咄咄称奇,一个从未出过门的千金小姐,丝毫没有一般闺女 的害羞小家子态,每句说话每个眼神都坚定大方,对着他,对着洋人,她比起任何一名洋女士, 丝毫不掼气度,得体怡人,讨人欢心。 他看得出,她比他要强,这一种自惭形秽,令他更敬爱她。 有一回,韩诺向吕韵音试探:“为甚么你的爹娘不为你订亲?” “我?”她笑出声音来。“我已推过两门亲事了!不过皆因我的两名姊姊都早早嫁了出去, 爹娘还不急将我送走,这次来英,也好让我为他们作个伴。” 而且,她更自报年龄。“不瞒你,我已二十三岁了!全个家族,女性来说,数我最大还末嫁 人。” 韩诺点点头,他说:“不用怕,我也是二十三岁,也尚未定亲。”他表情傻傻的。 “为甚么你又不定亲?”她的目光炯炯。 他清了清喉咙,然后说:“我的爹娘赞成我先行寻找意中人。” 她瞪大眼。“甚么?” “我的大姊也是自由恋爱的。”韩诺说。 她有点不相信了:“真是不可能的事!”然后她走前一步,回头瞄了他一眼,那眼神,饶有 深意。 看得他的心狂跳。 韩诺也曾与同窗到酒吧见识过当地狂放的洋女士,那种野性、放荡、与男人一样的意志,真 叫他看不惯。只是突然间,他从吕韵音身上,也看到一股类近的特质,这个女人,本性其实是不 羁的吧。 这使他更深深被她吸引。 推掉亲事,唸洋文穿洋服,勇敢面对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她真的比他强得多。 这一夜,他拉奏韩德尔hendel的赛尔斯慢板段落,不由自主的,他拉得特别好,特别的充 满感情。 已经下雪了,但原来,雪落下之时,并不那样冷。 有一回,吕府举行一个小宴会,形式为当时流行的年轻男女小型音乐会,由已相交的家庭中 派出年轻的代表合奏或独奏一曲,韩诺被编排与当地一名门千金合奏比才Bizet的阿莱城姑娘, 他拉奏小提琴,洋少女则弹钢琴。 通常这些聚会都是先聚集一起吃点东西,然后音乐会使开始,接着是在花园间漫步,有意思 的男女争取机会了解对方及交谈片刻,这足很摩登却又合乎礼节的活动。 地点在吕府举行,但安排的是一位英国官员的太太,席间除了韩诺之外,更有他的两名华籍 同窗,当然还有吕韵音,但负责表演的,华人当中只有他一人。 韩诺之前已练习了许多次,首次在吕小姐面前表演,令他很紧张,他一边拉奏一边望着席上 的她,他发现,她的目光内有的是欣赏,他安慰了,这还是首次,他在她的眼睛内,寻找到认 同。 蓦地,自己所有的价值都被肯定了。 却又忽然,吕韵音笑起来,她用扇掩面,笑了大约十秒。而之后,她的神线再也没落到他身 上。 韩诺但觉,这一切实太悬疑。 一组又一组表演过后,大家走到花园之外,喝茶吃点心。吕小姐正与两名洋青年交谈,韩诺 在他们身边绕了两圈,他听到他们说及中国的情形,然而洋男子的眼内,望着美丽的吕韵音的眼 神,丝毫与关心中国无关,他们关心的是面前东方美女的吸引力。 三人都没邀请打圈的韩诺加入话题,甚至,望他一眼。他气馁地走到另一端。而刚才与他合 奏的英国少女,徐徐与他攀谈起来。 他一边和她说话,一边把眼神断断续续放到吕韵音身上,显得非常忙碌。 及后,他身边又加入了那两名华籍同窗,大家不着边际地说着中国的园林设计和西方的不同 之处,韩诺有一句没一句地听者,直至他看见吕韵音离开她身边的洋青年,他便跟到她身后,她 走回屋中,他跟着她走。 她站定,回头,问他:“干吗不继续与Miss Ankinson说话?” “Miss Ankinson?”他反问。 “她刚才与你一起演奏时,每隔三秒便望向你。” “是吗?”他倒留意不到。 吕韵音又问:“你会不会爱上洋妞?” 韩诺立刻说:“这是没可能的事。” “为甚么?洋人很神秘啊。”吕韵音说:“他们的眼晴是透明的。” 韩诺说:“我觉得你更神秘。” 吕韵音仿佛有了兴趣,她的脸上勾起了笑容,她问他:“说得不错呀。但我有甚么神秘?” 韩诺说:“神秘得大概一个男人研究一世也研究不清。” “哈!咍!咍!”她忽然大笑三声,更准备转身离去。 他却叫停她:“别走!” 她没有回头,只是说:“我又不是你的人,干吗不准我走?我要走要停,是我自己的事。” 是在这一刻,韩诺如此反应:“好,我便要你以后是我的人!” 吕韵音终于停下脚步,但始终没回头。忍不住的足,脸上有偷笑的表情。 她想,终于也说了吗?快去提亲吧,别再磋砣岁月啊。云英末嫁的闺女,岁月好宝贵。 韩诺向吕老爷提亲之时,差不多是完全无困难,唯一的问题,是韩诺的学业。韩诺的意思 是,先回中国结婚,再回来英国继续学业。 把消息发到韩老先生的手中,除了是惊吝之外,再无别的反应。 大喜之时在考试之后,暑假的数个月刚好赶及乘船回国。吕韵音按照传统坐花轿,穿裙褂戴 凤冠,只是脸上的红布已可有可无,他俩早都相处过。 那年代的大婚之喜热闹是热闹,却不会有韩氏这一宗的幸褔,天作之合,真心相爱,真的, 差不多可以预料,一定同偕白首了。 韩诺在一直无风无浪的人生中,继续享受着命运的善待。是完美的人生了吧,富有、具才智 学识、身体健康,更加上拥有如花美眷。 所过的每一天,都只得一个美满笑容的选择。 幸褔,这就是最贴切的形容词。 回到中国,吕韵音换回清末已婚妇女的装扮,她结上发髻,穿着淡雅,一身中国妇女的贤淑 气质。韩诺忽然发现,这模样的她更吸引,也似曾相识,对了,像极了他小时候从母亲身上得到 的回忆。 吕韵音会抱怨中国服的单调,而且,原来,她一直有个遗憾。 她对韩诺说:“回去英国之后,我想再结一次婚。” 韩诺放下手中书本,问她:“为甚么?” 她便说:“你有留意英国妇女结婚时一身的雅白吗?我想穿婚纱到圣堂行礼。” 韩诺疑惑了:“穿一身的白呀……” 吕韵音说:“不让老人家知道便行了。” 他点了点头,又问:“教堂呢?我们可以吗?” 吕韵音说:“我是教徒嘛,回去之后请Father Luke帮忙,或许可以办得到。” 韩诺听罢,觉得问题不大,便答应:“你照办好了,一切随你喜欢。” 吕韵音微笑,忽然屈膝向韩诺鞠一个躬,然后说:“谢谢你,老爷。” 韩诺一听“老爷”这两个字,蓦地脸涨红,他不好意思起来。 然而却又想再听多遍,他把妻子拉到怀中,在她耳畔细语:“多说一遍。” 她便乖巧娇柔地称呼他:“老爷--” 听得他心也痒,接看是妻子的娇笑。 韩诺忽然知道,他也会如自己父亲那样,一生也不纳妾。 他已经太满足于她。 回到英国之后,吕韵音真的找来一间教堂,与及订造了一袭婚纱。来观礼的都是韩诺的同学 和他们在当地结识的朋友,婚礼完毕之后,还在草地上举行了一个小派对。 韩诺对教堂有一种奇妙的感应,他感觉到这小屋的神圣,却又不期然的,每当走近之时也会 有点抗拒。他说不出那是为了甚么,小时候也在神父开办的教会学校读书,只是,走近圣堂, 心便虚。 像心脏刹那间停上一停那样,有种休克的虚无。 刚才,在圣堂内宣誓永远爱她之时,他一边说话一边全身发抖,吕韵音望着他,还以为他是 太紧张所致。 十字架上受苦受难的耶稣基督有何不妥当?令他不能靠得更近。 走到草地上之后,他坐下来休息了许久忍不住的对着蓝天深呼吸。 吕韵音握住他的手,她说∶“上住会保佑我们的婚姻。” 他一听,当下全身毛管寒起上来。这反应,是绝对的害怕。纵然,这明明是祝褔。 所以三番四次妻子劝他入教会他也推辞。明显,还是有些东西不能与妻子分享。 不久之后,吕韵音怀了孕,韩诺兴奋莫名,再没有任何事比这一桩更刺激新奇,他将有与自 己酷似的后代,孕育他深爱的妻子的身体之中。 是不是太厉害了?一生人,甚么也有了。 幸褔,这就是幸褔。 九个月之后,韩诺的儿子在六月出生,取名韩磊。 小磊长得跟韩诺一模一样,双眼皮高鼻子,小小娃儿,居然已十分英气。 然而又非常奇怪,小磊那双明清的大眼睛,望着成年人之时,仿佛有那透视一个人的能力, 但凡接触过小磊的人,都有这大同小异的感觉。 是的,那种坚定、深邃、透彻的眼神,完全不配合初生四、五个月的婴孩。怎可能看穿一个 成年人?怎可能有那些故事在内。 连吕韵音也说:“小磊不是有点太与众不同吗?是不是我多心?刚才Mrs Farrow与Mrs 讨论着婴孩的健康时,小磊目光内带着冷笑。” 韩诺把婴孩接过来抱在怀中,他观察了一会,说:“不觉得啊!” 吕韵音把脸凑过来,她说:“现在还可爱一点……” 接下来,小磊哗一声的哭了出来。之后,两名成年人都没把事情深究。再古怪,也还只是个 小婴孩。 但看过小磊的人都会说:“他好像甚么也知道。”“他甚么也能看见的吧!”“这双眼睛,怎 可能是婴儿的!” 而结论的一句是:“小磊是出类拔萃的孩子:现在已那么不同凡响了!” 韩诺与吕韵音,也就把这最后一句评语牢牢记住,抹杀了之前所有人的说话与怀疑。是的, 只是小娃儿,成年人的心眼也太认真。他们宁可想得简单一点、美一点。 小磊开始学行,又牙牙学语,一切也显得正常,很喜欢玩,又喜欢大叫,吃东西糊得一头一 脸都是,渐渐,也就不再有人记起他曾经有过的眼神,那种成年人也不习掼的通透冷峻。 当小磊十八个月之时,吕韵音提议带他去受洗,韩诺没甚么意见,于是使与神父安排。虽然 他对圣堂有不安的感应,但他不抗拒儿子成为教徒,有信仰,不会是坏事。 婴孩受洗是件重要的大事,吕韵音邀请各方友好到圣堂观礼。仪式在圣堂的中央,十字架之 下举行,云石做的窝中盛满了水,小磊身穿白袍,被母亲抱住,神父一边颁祷一边把水轻泼到小 磊身上,小磊一直没有太大的反应,是到最后神父接过小磊,把他放到云石窝中之时,小磊忽然 尖叫:“呀--呀--” 他挣脱离开神父的怀抱,在云石窝中乱拨双手,不断的狂叫,小小的身躯在浅水中上下跌 堕,表情痛苦,尖叫加上双手伸前挣扎的动作,分明像个苦海中垂死的人。 代表救赎的受洗仪式,变得与死亡接近。 成年人惊吓起来。吕韵音急急上前,抱起儿子,小磊乱抓的手,在母亲左边的颈项上划破了 一道血痕,十八个月大的孩子,抓出来的血痕,竟然那样深,血立刻淌下来,染在母亲白色的衣 领上。 “算了吧!孩子不适,今天不受洗了!”韩诺上前一步,边拥抱妻儿边向大家宣布。 后来大家说起韩诺的儿子,都说他是名不能接近上士的孩子。 小磊自尝试受洗失败后,一直的病,发热、咳嗽。 父母看看,非常心痛。韩诺决定:“以后也不要带他走近圣堂。” 说这话时,他想起自己。 吕韵音反对:“如果他有甚么不对劲,我们更要引导他走向神!” 韩诺却坚持:“不!” “为甚么?”吕韵音日光炯炯地望着丈大。 韩诺深呼吸,尽力放轻语调,他解释:“宗教容许自由意志,你让小磊长大了之后自行挑选 要接近还是不。” 吕韵音觉得有理,便不再与丈夫争辩下去。孩子的烧没退,还是身体紧要。 小磊病了三个月才康复,之后一直再无大碍,也显得聪明伶俐,学习能力很高,不够两岁的 小孩,中文、英文都懂得不少字汇,很讨人欢心。 与父亲也特别投缘,他喜爱韩诺的小提琴音乐,他会像个成年人那样,在书房中坐得端正 地,感受这音乐的美。 某天,韩诺正在拉奏一段贝多芬Beethoven的慢板时,还在拉奏的中段,他听到一句说话: “我要你做的,你不能违抗我。” 韩诺把弓架起,音乐静止,他望向他的儿子。 书房内只有他们父子二人,他不能够肯定,这声音的来源。 只见,他的儿子望着他笑,那笑容,像一个成年的男人。 韩诺向前走去,朝向儿子的方向,但觉,这十步之内的距离,像是千里的远。 而且惊心。 儿子的脸,那张成年男人的笑脸,凝在空气中,韩诺每行一步,都觉得那张脸像在发出一个 信号,陌生的,却又带着命令,令朝着这张脸的人,不得不走前去,不得不站到这个笑容的跟 前。 韩诺与他的儿子只有半尺的距离,却忽然,儿子收起那张笑脸,在千分之一秒间,回复一个 孩子应有的单纯、童真与及无知。 他望着他的爸爸。 瞬间,一切胶在空气中的惊惶顷刻瓦解。 韩磊伸出胖胖的双手。 韩诺忽然间,只想哭叫出来。 他抱住他的儿子,刚才短暂却又不明不白的恐惧,在骨肉拥抱的体温中一点一点地消逝,不 见了,没有了,怀内软绵绵,温暖甜蜜的一堆肉,只就是他的爱儿,单单纯纯,是他的儿子。 韩诺在余悸中怀疑着,那一句:“我要你做的,你不能违抗我。”到底,有没有存在过。 自此,韩诺十分留意韩磊的一举一动。 吕韵音却似乎没有为意儿子的不妥当,她看者韩磊,总是心满意足的。 他们请来了私人老师教导孩子,韩磊嗯明伶俐,学东西很快上手。韩诺一百观察着儿子,当 日子渐过,他逐渐怀疑,当天在书房所见的那张笑脸,是真抑或假。 或许,是自己多心。对了,事实木该如此。 韩磊已四岁了。一切,也相安无事。 就在此时,韩诺收到急件,他的父亲在家中病重,于是一家人急急忙忙收拾回中国。一路 上,韩诺的心情都沉重,妻子伴者他,也是愁眉相对,只有小儿子,有那不知情的纯真快乐,天 天在甲板上蹦跳晒太阳,可爱欢乐一如天使。 回到中国后,韩诺便知道父亲的病情有多重,大夫说已是时日无多。吕韵音时不时走到圣堂 韩老先生祈祷,作为一名贤慧的媳妇,她利用她的信仰协助家公渡过难关。 而一天傍晚,当韩诺抱看儿子准备把妻子从圣堂接回家之时,忽然,韩磊这样说:“你不要 走近这地方。” 韩诺望看儿子,问:“小磊,你说甚么?” 韩磊说:“我告诉你,这地方不是你来的。” 韩诺望进儿子的眼晴,才四岁的娃儿,目光内是一股认真,仿佛在说着真理。 韩诺忍者心中的迷惑,他问他的儿子:“为甚么?” 他的回答是:“我们不属于这个地方。” 儿子的眼睛,蕴含住不该有的威严。 韩诺问下去:“我们属于甚么地方?” 儿子回答:“你属于我。” 韩诺抽了一口冷气。韩磊的表情却若无其事。韩诺但觉,他抱着儿子的一双手,已经太过沉 重,快抱不住了。 吕韵音此时由圣堂走出来,看见丈夫与儿子,便走到他们跟前,三个人边行边说些家常话, 譬如韩老先生的痛,清明前的龙井,与及英国那边的家事。 韩诺因着儿子之前的说话,早已有点困扰了,这时一边听者妻子的声音一边有点心不在焉。 忽然,儿子抱住他的颈项,小声地对他说:“我不要这个女人。” 韩诺望者儿子,儿子的眼内有笑意。他站定下来,他心寒。 吕韵音转头,看见韩诺抱肴儿子呆站在路中心,便走过去。韩诺见到妻子走前来,下意识地 背转面,放下儿子。他不敢让妻子看见韩磊的眼睛。 吕韵音说:“干吗?停了下来?” 韩诺的脸色惨白。 吕韵音看见了,便说:“不舒服吗?” 韩诺分神望了望脚畔的儿子,韩磊只像一般孩子那样左右盼顾。 韩诺说:“没甚么。” 吕韵音说:“来,我抱小磊吧!” “不!”韩诺立刻说:“我来抱!”然后再次一手抱起儿子。 儿子的日光溜向市集菜档的一只小狗上。韩诺暗地抽了一口冷气。 第四章 那天晚上,夜半时分,韩诺走到儿子的睡床前,轻轻推醒了他。儿子睁开惺忪的眼睛,他含 糊地说了一句:“爹爹……” 韩诺一听,心便软了,这分明只是小孩子的口吻。 但他还是决定这样问:“你究竟是谁?” 韩磊疑惑地看着他的父亲,他的表情明显是不明白。 韩诺不忍心了,他不知应该怎样问下去。 于是他告诉儿子:“去睡吧,乖。” 韩磊翻了翻身,韩诺正准备转身离开之时,忽然听见儿子说话:“我看见两个爷爷。” 韩诺立刻转身对儿子说:“两个爷爷?” 可是,韩磊却又没回答。他合上眼,有一个要去甜睡的表情。 韩诺再度走近儿子,他蹲到儿子的旁边,问他:“你还知道些甚么?” 韩磊便说:“一个爷爷躺在床上,另一个爷爷魂游太虚。” 韩诺怔了一怔,然后问:“还有呢?” 韩磊又再翻了翻身,他合上眼睛,要睡了。 韩诺知道儿子不会再说些甚么,于是,他离开了儿子的房间。他在狐疑着儿子说及两个爷爷 的事。一定,会有事情发生。 过了三天,果然,韩老先生的病情急剧变化,忽然,他完全失去知觉,甚么人也不认得,只 懂睁眼“呜呜呜”地叫。 仿如失去人性、失去理智一样。 韩诺明白了,甚么是儿子口中的“两个爷爷”。一个躺在休上无知觉,仿如活死人;而另一 个,是由这躯壳浮游出来的灵魂,这灵魂没有完全脱离身体,但他飘呀飘,把知觉带离体外。 韩磊在大厅中跑,与仆人玩皮球。韩诺斜眼看者儿子,满心都是不祥的预兆。 他与他的妻子,公正光明,怎会生下一个这样的儿子? 他一直以为拥有极幸褔的人生,如今,就有了破绽。 夜半,他再次走进韩磊的房间,他把儿子唤醒,“醒醒。”他摇醒儿子,然后抱住他离开韩 府,一直朝后山中走去。 沿途上儿子不哼一句,四岁的小娃儿,似乎心里有数。 走进一个树林,韩诺放下韩磊。 他喘着气。 而他的儿子说:“爹爹,你不要我了?” 韩诺这样回答他:“我受不起这样的儿子。” 韩磊这样回应他的父亲:“但我还没有嫌弃你。” 韩诺看看他的儿子,孩子脸上有那得戚之色。 他占了上风。 忽然,韩诺顿觉软弱无力,人太软弱了,刹那间,他使跪了下来。 甚么也不再介意,他只想乞求。他说:“求你告诉我,你究苋是谁?” 韩磊问他:“你是怪我侵占你的儿子?” 他终于说了,他终于肯说了。韩诺望着这有形但无灵魂的孩子,内心是一片重重的酸。他是 他的父亲,但他保护不了他。 韩诺说:“你放过我的儿子,你离开他吧!” 韩磊笑起来,表情阴冷。“自他是婴儿之时,我便与他分享一个躯体,只恐怕我要走了,他 才不会舍得。” 仍然跪在地上的韩诺,伸手抓住韩磊的手臂,他哀求:“你把我的儿子交回给我!” 韩磊看见父亲哀痛的脸,日光更是冷峻,他仰脸笑起来,天上繁星伴着这孩子的笑声,回响 在这树林的上空。夜幕高而深,星光闪耀,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夜空,而这夜的中央,有一对父 子,在树林内交谈,父亲下跪在儿子跟前,儿子仰天高笑,孩子的笑声清脆尖削的在夜间空气中 荡漾。 听得为父的心也震。 笑声是一个他控制不了的命运,笼罩住他下跪的全身。 韩磊笑完了,垂头望者他的父亲,他说:“他日韩磊长大了,会继承这个世界。” 韩诺摇看头,他问:“为甚么你偏要拣选他?” 韩磊微笑:“他是名漂亮的孩子,而且健康聪明。” 韩诺说:“这些特质,天下间的例子多的是。” 韩磊说:“就当这是他的命运。” “不!”韩诺说:“我只想他做一个普通人,我不想他承继这个世界。” 韩磊说:“你该感到荣幸,你的儿子是被挑选的,而你,也是。” 韩诺望看韩磊,他不知道,他也有一个角色。 韩磊说:“你要辅助你的儿子成长。我看中你,因为你有与我沟通的能力,你的灵魂偏私于 我。” 韩诺摒住呼吸,从来,他也不知道他的灵魂向谁偏私了。没有做过任何坏事,平生公正明 清,只是……他一直害怕十字架上的神明。 难道,这已经是偏私? 韩磊说:“我需要你,你该感到荣幸,你的生生世世,都有我在看顾你。” 但觉,全身上下都在抖震。 韩磊一直说下去:“但是,父亲,我不喜欢那个生我下来的女人。” “不!”韩诺惊呼:“她没有做错事,请不要伤害她!” “但她的灵魂异于我所需,她与我不同类。”韩磊说。 韩诺明白,那是吕韵音的信仰。 他立刻说:“我叫她改!” 韩磊微笑:“但她始终没有归向我的命运。” “不!”韩诺继续恳求。“那是我深爱的人……” “我答应你,父亲。”韩磊说:“失去她之后,你会得到任何你想要的女人,与及荣华富 贵。” 韩诺摇头:“我不想要任何不属于我的人与物,我只想要回一个幸褔的人生。” 韩磊于是说:“谁说你该有一个你认为是幸褔的人生?你的命运根本不是如此。” 说过这话后,韩磊的表情刹那间迷惘起来,接者就是疲倦,他的双腿一软,便坐到地上去。 小手伸出来揉了揉眼睛,他说:“我要睡觉啊。”表情是单纯的疲累,韩诺猜到,这一刻, 面前这一个,该是他真正的儿子。另外一个,走了。 韩诺抱起他,沿路走回韩府。 怀中的小孩是他的儿子,起码这秒钟他是他的儿子。他丢去不低他。 就算抛弃了,难保他又用另一方法回来。又或许,换一个躯壳,侵占另一个身体。 儿子很重。韩诺所走的每一步,都非常吃力。 沉甸甸的脑袋,回荡韩磊刚才的说话,他说他的命运不该拥有一个他认为是幸褔的人生。那 么,他该拥有甚么? 返回韩府,把儿子放回睡床,韩诺走到他与妻子的床上,吕韵音的脸,睡得那么熟,她不会 知道,刚才,就在这一晚,她的丈夫与儿子,怍了一段怎样的对话。 之后数天,韩诺都茶饭不思,他知道,当中一定有些甚么事情要发生。也无论往哪里去,他 都把韩磊带在身边。 韩磊表现正常可爱,韩诺望着儿子,他明白了为何偶尔,小小孩子会有那些邪恶阴暗面。 对了,如果那令人颤抖的力量愿意永远离开韩磊,他便从此无所畏惧。 韩诺决定了,他要保护他的儿子。 一天下午,韩诺出外打理韩老先生的生意,儿子也跟者去,在钱庄中,韩诺周旋得很顺利, 间中望到韩磊所在的角落,只见他与两名职员玩得兴高采烈,韩诺看着,也就放心得很。 而他不知道的是,韩府内,正发生着意外。 吕韵音惯常地吩咐仆人准备晚上菜肴,然后在临近黄昏之时进入树房留意一下煮食的情况。 这一天,她在黄昏内进厨房时,发现空无一人,该在的厨子、仆人全部不在,然而煮食的火照样 猛烈,四个炉头也火光熊熊。 正要疑惑,菜在镬内,锅中有汤,砧板上有切了一半的内,怎么没人在? 却在半秒之内,脑中狠狠一晃,吕韵音忽然失去理性,脑袋中原本思想着的事情,一下子烟 消云散,脑袋内,瞬即空洞洞的,甚么也不察觉,而双腿,不由自主的行前。 眼睛,也像看不见,她有那迷梦的神情,一直走向那煮着一大锅汤的火炉前,那锅汤足够韩 府上下三十多人享用。 已贴近那锅了,汤在锅中沸腾,有种愤怒的气息。 吕韵音的上身贴着锅边,衫尾轻轻触及火焰,她半点知觉也没有,由得火烧着她的衣衫,火 光闪起来,卷动翻腾,绿色的雀鸟花纹上杉,顷刻着了火,衣服上的鸟儿,被烧焦了。 她的眼睛依然如梦一样,神情恬淡,究竟,她在作着一个怎样的梦?梦中可会感觉灼热?抑 或是,连梦,也没有意境。 蓦地,她垂下了她的双手,随随便便的放进汤中。沸腾的液体,掩盖了她的一双手掌。 火一直向上烧,她的上衣都烧破了,火舌刚好触及她的下颚,那团火,要毁她的容了。 就在此时,一名下人走过厨房,看见当中一个火入百宜的站背,立刻狂呼救命,叫喊了数 声,便有人赶来扑熄吕韵音身上的人。 “少奶!救命啊!少奶!”仆人急急忙用油用水替品韵音涂伤口和降温,一班救援的下人,全 部都看到,那张一直张开眼来的脸,竟然一脸的憧憬,望着厨房外的大空,出神地着迷。 她在想些甚么?她究竟往哪里去了?为甚么她不知痛?为甚么她脸上充满旖旎?她究竟往哪 一个世界去了啊! 韩诺回家之后,惊闻噩耗,立刻跑到寝室中妻子的身旁。已经被大夫治理的吕韵音,一双手 掌与及整个上身都被包得厚厚,敷了一身的药,她的眼睛已合上了,她处于沉睡当中,而熟睡中 的神情,温婉如昔。 韩诺心生激动,跪到地上痛哭。 仆人在他身后说:“不知为甚么少奶会半身着火,双手又插在热锅中……” 韩诺一边哭一边摇头,又同仆人摆手示意离开。 于是房间内,只有韩诺,与及一直坐在一角的韩磊。 韩诺知道韩磊在不远处,也没望向韩磊,他就这样说:“求你停手。” 韩磊小孩子的声音传来:“我一早已告诉你,我不喜欢她。” 韩诺望向声音的方向,只见韩磊坐在椅子上,十足帝皇一样的威严。 韩诺说:“我愿意以任何东西,来交换我妻子和儿子的性命。” 韩磊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唉……” 这一口气,有嘲弄,也有惋惜。 “韩诺,”他说:“原本你可以清清静静享受荣华宫贸,失去这个女人,你还可以有更多;失 去这个儿子,你却可以换来世间景仰的权势。只要你听话,你便甚么也能拥有。为何你固执愚笨 至此?” 韩诺红着眼,跪向儿子的方向,他垂下头,说:“只要他们可以正常地生存,我甚么也可以 给你。” 说过后,他抬起眼来,那流着泪的眼睛,却是那样的坚定。 韩磊说:“作为你的儿子,看着你流泪,我的心情也好难受。”说过后,他斜眼瞄了瞄韩 诺,这眼神,其实带着几分轻蔑。 韩诺说:“你放过他们母子二人吧。” 韩磊又再叹气。当嗟叹来自一名四岁孩子之时,这叹气,除了表达心情外,只有惊憟的意 味。纯真的外表,覆盖着万年不灭的灵魂。好老好老。 韩磊看着他的父亲,说:“既然你也无心帮助我,看来我们这一个组合不会成功的了,你 说,我好不好另拣一名小孩来承继我的大业?” 韩诺双眼明亮起来,他跪者走到韩磊跟前,抓住儿子的小脚,乞求他:“求求你……求求 你……” 韩磊望向窗外的景致,说:“我也不想勉强你,既然你的心不向着我。” 韩诺知机地说:“感谢你!感谢你!” “但是,”韩磊却又说下去:“我不能放过你。” 韩诺听罢,立刻屏息静气。 韩磊说:“我让你知得大多,你只好以后都归顺我。” 韩诺静默,他听下去。韩磊说:“你的儿子的灵魂是洁白的,我一离开他,他便甚么都不会 知,他可以重新做人,然而你却不能够。” 韩诺有点头绪了。他明白这件事的后果。 “你已经没有选择,你这个有记忆的灵魂,以后千秋万世也只属于我。” 这是韩磊的说话。 韩诺只觉自己无任何反抗的权利,他垂下头听候生死。 “但我不会待薄你。”韩磊说:“你知我从来不待薄人。” 韩诺吸上一口气,望住他的主子。“你要我怎样,请说。” 韩磊说:“我拥有一间当铺,来典当的货色不独是金银珠宝、佣人家眷,还有是人的身体、 内脏、四肢、运气、年月与及灵魂。我甚么也收甚么也要。现正缺少主理这当铺的人,你有没有 兴趣?” 韩诺想了想,便说:“这似乎是我能力范围内可以应付的事。” “听上去吸引吧!”韩磊说。“但你要记着,我要的最终是人的灵魂。金银珠宝大屋美女, 我要多少有多少,宝贵的,是你们的灵魂。” 韩诺沉默片刻。 韩磊说:“心肠软的你,还有否能力应付?” 韩诺知道,他亦只有一个选择,他点下头来。 韩磊说下去:“那么,你将会生生世世为我打理这家当铺。” 韩诺反问:“生生世世?” 韩磊回答他:“是的,无尽无远,直至宇宙毁灭,直至人类不再有贪念--。你说,是不是要 生生世世?” 韩诺的脑海空白一片,生生世世,不死之人,他不能想像当中有可能发生的事。 哪究竟会是一个怎样的生活? 韩磊看着韩诺的眼睛,他明白韩诺的迷惘。他对他说:“你会长生不老,血肉之躯不再有损 伤,不会有病痛,你永远健壮一如今昔。而且,你会享有无尽的财富,你要多少便有多少,甚至 不用请求,这个世界的荣华,是唾手可得。” 韩诺皱住眉,他还是觉得不妥当。 韩磊告诉他:“而且,你会有一个伙伴,我让你从众生中挑选,这个人,伴你长生不老。” 韩诺望进韩磊的脸孔,他的儿子的神情,是皇上降下圣旨一般的威严。他知道,他无从抗 拒。 然而他还是选择商议的可能:“你可以告诉我,我的妻儿将来生活会如何?” 韩磊说:“他们会随命运飘流,命运要他们好要他们坏,只看他们的造化,我不会阻挠,亦 不会帮忙。” 韩诺立刻说:“不!我付出生生世世,我要他们过得好!” 韩磊似乎被触怒了,他的眼内有火光。他不满意人类对他有要求。 韩诺看到韩磊的怒火,却又不知怎地,韩磊的不满,只令他更加坚持。韩磊愤怒,他要选择 更愤怒。望着韩磊的目光,他要自己更加坚定。 他可以有可悲的命运,但他的妻子与儿子要无风无浪。 就在此时,吕韵音在床上呻吟起来,韩诺急急上前轻抚她的脸额,他为她的痛楚而心酸。半 身被火烫,这究竟有多痛?在昏迷中,她可会听得到,他与她亲生儿子之间的交易? 韩诺跪在他妻子的床畔,他说:“我要她幸褔快乐。” 韩磊没有回答他。偌大的房子,在这夜半,是静寂的。 就这样,心一软,他便落下泪来,保护不了他所爱的人,他好痛苦。 缓缓地,他望着他的妻子说:“你不给她幸褔?我就来做我的当铺的顾客。”他的说话,是 说给韩磊听。他说:“我用我所有的,来交换她一生的幸褔。” 韩磊的是光也放软下来,他望着韩诺的背影,为这男人动了恻忍。 韩磊有权折磨他,亦有权满足他。 因为他也动了心,于是他决定满足他。 韩磊说:“你用甚么来交换?” 韩诺凝视着妻子的脸,他说:“我典当我将来所有的爱情,换来她一生的幸褔,我要她再遇 上真心真意爱她的人,对她对我们的儿子都好。那个人照顾她、爱护她、包容她、全心全意爱 她,她跟着那个人,比跟着我,幸褔更多。” 韩磊说:“你将来的爱情?千千世世……” 韩诺说:“不值得吗?” “不,”韩磊语调中有笑意:“千世的爱情,换回一个女人一世的幸福,价值超卓有余。只 是,她根本不值得。” 韩诺说:“她值得多少,由我来决定。”忽然他转头望向韩磊,他说:“别忘记,我是当铺 老板。” 韩磊也就有了兴致,他拍了拍手。说:“好!你说得好!我喜欢!” 韩诺加上一句:“况且,我也不想要爱情。免我日后,生生世世也忘记不了她。” 说过这一句以后,韩诺再流下一滴泪,这滴泪,滴在吕韵音的手背之上。 她的双手被药物与布条包扎,韩诺的眼泪沁进布条中,未及触碰她的皮肤,便已经被吸干吸 掉。 就如他们的爱情,原本还有许多路许多年可以走,但就在今晚便要告终。还未到达最深深 处,却已原来已是最深。真是预料不到。 韩磊在背后问他:“你决定了?” 韩诺垂下头来,微笑。当命运都决定了之后,他做得最轻松的是,挂上一个微笑。 韩磊由椅子上跳下来,走到韩诺的身后,他伸出他的左手,放在距离韩诺的头顶上五厘米的 空间,然后,韩诺眼前划过一道白光组成的隧道,白光把他全身上下包围,力量一点一点的扩 大,最后把他拉进那隧道中,他在隧道之内一直往后飞堕。 就在离心最颠峰的一刻,他叫了出来:“韵音--” 还是最舍不得她。 所有的片段,在千分之一秒中极速掠过。当初她由火车上步下的神态,她在马车上的交谈, 她在草地上穿上洋服的辨姿,她为他诞下儿子,她欣赏他的小提琴音…… 她的眼神她的笑靥她的声线。 还有她的美丽与她的爱。 一一都从他的思想中给抽离,在白光之内,瓦解了,分裂了,不复还了。 他被越卷越远。他给予她幸褔,换回一个不再有爱慕与眷恋的空白。 从此,他每常想起她,只就如想起任何一个故人,无痒无痛,只像曾经相识过。 曾经互相凝视过,互相牵引过,互相厮磨过……但是,一切只是曾经有过。 白光隧道一尽,便烟消云散。他会是一名没有爱情的男人,记不起旧爱的感觉,也不会爱上 任何一个人。 他为她交换得来幸褔,也为自己免却对她的思念。 当铺老板,就这样典当了他的爱情。 终于,他被抛出白光隧道。他成为了另一个人,从今以后,有一项特质,他永永远远不会拥 有。 一张眼,他醒来在一张西洋大床之上,床的顶部有一层层米白色的帘幔。 他撑起来,立刻便有仆人走来,仆人身上穿着西式的制服。 脑筋有些含糊,他问:“这是甚么地方?” “老板。”仆人称呼他。“这是第8号当铺。” “当铺……”韩诺呢喃,他还是记得曾经发生了甚么事。 然后他又问:“这是甚么时候?” 仆人回答:“今年是西元一九一零年。” 即是说,年月并没有变更。 韩诺问:“还有没有其他人?” 仆人回答:“家仆一共有二十人。” 韩诺说:“我是唯一的主人?” “是的。老板。” 韩诺走下床,向看那扇窗走去,窗外的阳光好暖。 一望窗外,景色柔和美丽,一大片树林,绿油油的青草地,他还看见一匹马在踱步。 回望房中布置,这是他的寝室,典型的西方奢华格调,富贵而丰盛。可以睡五个人的大床, 阔大高耸的全身镜,云石的墙壁,天花上绘有瑰丽的璧画。一踏出房门外,便是长长的走廊,红 色绣上火龙纹的地毡,一扇一扇陌生的大门,他沿地毡走到走廊的尽头,最后看到宏伟的云石阶 梯,阶梯之下,一排二十人的家仆向他鞠躬。 他已经来了另一个世界,他知道。 这世界不建于地图上任何一个角落,然而有心找上门的人一定会找到。 这儿是第8号,闻名世界的第8号当铺。 一名看似资历最老的仆人走前来,韩诺便向着他的方向步下阶梯。这名仆人做了个手势, 说:“老板,请。” 韩诺便跟着他向前行。仆人向韩诺介绍大宅中的所有房间和设施,又往大宅外游览,他们骑 上马匹往范围内的树林与山崖上走了一趟,一切只叫韩诺大开眼界。 最后,韩诺问:“这儿从前有没有主人?” “有。”仆人简单地回答。 韩诺再问:“他为甚么要离开?” 仆人回答:“他犯了规条。” “甚么规条?” 仆人说:“前主人私下用了客人的典当之物。” 韩诺点了点头,以示明白。 及后,他独自在这新环境中溜跶,一边回想着之前发生的事。 他不会忘记他的妻子,他的儿子,他从前的半生。只是想起来了,一切只觉如梦似幻,最真 实发生过的,却仿佛是最不真实。 他想着他妻子的脸,她的五官轮廓他清晰记起,只是,心里头,没有半分难过,也不觉哀 痛。 她是一个清楚无比的印象,然而带不起他任何感觉。 他知道,彻彻底底,他成为了另外一个人。 清醒的、淡薄的,准备生生世世不死不灭的一个人。 已作了交换,也就无怨无悔。他看着窗外他的世界,他明白自己的任务。 首先,他要找一个伙伴,就如那人叙述的那样。 要找一个怎样的人双双对对?那人会是自己的伙伴,还是找一个听话的,醒目的,不计较 的。最重要,是一个愿意接受这差使的人。 于是,每一晚,他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城市和村落试图碰上一名“对”的人,最后,他遇上 一名这样的女孩子。 而女孩子,有这样一个身世。 那是中国中部的一条小村,这村落的所有居民都务农为生,种稻种粟种一些蔬菜,另外养 猪、牛和鸡,每户都有六方块的地,自给自足,每年留部分收入作缴税之用,再有多余的农作 物,便拿出省城卖,虽然,也卖不到多少钱。 捱饿的机会多的是,失收固然要饿,就算是好日子也一样饿,一把米两条粗莱,填得饱人的 食欲吗?空洞洞的、不满足的胃,总是渴望看更丰盛的填补。 可会有大块大块的肉?油腻厚重的肉,咬在口中都是肥羔与肉汁,这肉的感觉,久留齿缝 间,要多缠绵有多缠绵,咬到口的肉,含在嘴里,舍不得咀嚼,舍不得吞掉,就让它溶化在舌头 之上,含住不放不吞,含到睡觉,含至翌日鸡啼,那块肉仍然在,那肉香久久不散,永恒在口腔 内打转,一张口,把口气倒流鼻孔,是最满足最了不起的事。 陈精的家就在这样的农村之中,她是其中一户农民的二女儿,对下有两名小弟。家中人数众 多,于是捱饿的机会就更多,就算大时大节有肉可吃,也只能分得一小片。她便但愿,那含在嘴 中的一块肉,不只捱得到黎明,如果可以的话,请再捱下去,朝朝暮暮,口腔内仍然有那一块不 腐不变的美味。 没机会读书认字,根本,这村落连书塾也没有,走三小时的路再攀过三个山头之外,会有一 座小城,那儿才有书塾,也有市集,有做大戏的地方,有富有的人家,有很多很多她羡慕的梦 想。其实她未曾去过,梦想都是听说回来的。 这条村落唯一有趣的是,当中有一名会看相的老人。 她是名老婆婆,懂得看相看掌,陈精常常跟在她旁边,看着她对村民说:“看你鼻头有肉, 一定有好配偶,她捱得又做得,落田帮手无怨言,晚上夫妇好恩爱。好命也!” 其实,这种小村落,会有甚么起伏的命运?求求其其谈半天,不十成准确也有七成准。但是 陈精爱听,她觉得道出别人的命运是件快乐的事。 每天落田工作,很辛苦,又瞩又干,吃不饱的小孩,非常的黑与瘦。 弯身插秧,她的肚子会叫;拉牛耙田,她的肚子又叫;就算把干粟米饭送进口中时,她的肚 子一样在叫。夜里,月亮白白地照,她抚摸着她的肚子,还不是依样的叫。 很想吃很想饱。这就是小小陈精的人生愿望。一个伟大的愿望。 久不久,也有长得比较登样的男孩女孩被送到省城去,说是打工。没甚么钱送回家,但当这 些男孩女孩回来村落时,陈精总惊异,他们都胖了、白了,状况好得多了。省城,真是个有得吃 的好地方。 在她八岁那年,她的大姊出嫁,嫁到同一条材的另一户人家,大姊与那名粗壮的男孩青梅竹 马,未结婚之前,陈精一早也在山边、稻草堆旁看见他们做那种事,她早就知道,男男女女,长 大了便是如此,然后生下一大堆孩子,大家穷上加穷。 大姊出嫁,那天有鸡有猪可吃,怎么说也是一件好事。 又在她十一岁那年,二姊被带到省城打工,陈精可兴奋了,陈家终于有一个见世面的人。只 是临行前二姊哭得好可怜,之后三年也没回过来,到第四年,两个男人用牛车把她抬回来,原来 她给主人打死了。 说她偷东西,于是先把她饿上一阵子,然后打死她。 因为犯了规,工钱没收,陈家白白赔了女儿。 陈精立刻知道不妥当,二姊的不好收场,会不会影响她的前途? 她很想出省城打工,她的肚皮等待不了那些可以喂饱人的丰盛。 这就是她的毕生前途,她自小立志达成的。 当有人向陈家要求一个女儿到省城打工时,陈精的父母断言拒绝,陈精工姊的遭遇,令陈宅 一家认为,出省城打工实在是得不偿失的事。 陈精知道有人来过说项之后,她便问她的母亲:“有人想找我打工?” 母亲回答:“不要去!” 陈精不满:“有得吃啊!” 母亲喝骂她:“元宝蜡烛你吃不吃?” 陈精看着母亲既苍老又悲伤的脸,只好噤声转身走开。她走到田边,依着水牛一脸不愤气。 怎样,也要去一次。 想了一会,她决定自行与说项的人商议。那是一名中年男人,他在省城一家茶楼做小工,也 替当地的大户人家物色打工的人。陈精找到他时,他正与家人享用着午饭,陈精瞄了瞄他们的饭 桌,了不起哩!午饭也有一碟肥肉。 于是更加强了她的决心。 男人看见她在门边打量他的饭桌,于是便走出来,他问:“找我甚么事?” 陈精咽下喉咙中的唾沫,说:“你找我打工吧?” 男人回答:“你的爹娘不批准!” “我想去。”陈精说。 “没你爹娘批准,我不能带你去!免得被人说我拐带。”男人摇头又摆手。 陈精还是说下去:“那你告诉我那户人家的地址,我自己找。” 男人拒绝:“怎可以这样!” 陈精便说:“我自己找上门了,然后告诉他们是你带来的人,你的好处依旧呀!” 男人这才肯考虑一下。这做法才似样嘛。 于是,男人便告诉她到达那户人家的方法,走哪条路,攀哪个山头。陈精在心中算着,要走 三日哩,在山边,要露宿啊。 但她还是觉得化算。到了省城,便吃过饱呀! 男人说完了,阿精却赖在男人的家门前不肯走。 “干甚么?”男人问她。 陈精回答:“给我一片肉……好吧!” 男人见她可怜兮兮,也就给她一片满有肥羔的肉,再打发她走。陈精把肉含在嘴里,肉的震 撼力顷刻填满她的味蕾,接着封住了她的五官感受,以及四肢举止。太厉害了,为了享受这片 肉,她不能动又不能叫,没有任何别的意志,只能专心一致的,被这片肉的丰满、滑溜、甘香、 酥软所蒙蔽。 吃肉的时候,全心全意的,就只有这片肉存在。天地万物,都及不上一片肉。它就是她的穹 苍宇宙。 当肉的味道淡化了之后,她才舍得咀嚼,肉的魔力开始瓦解起来,她的四肢才重新听话,带 动她的身体向前走。 所以,怎可以放弃到省城的机会?那里有很多很多的肉。 步过看相老婆婆的家门,陈精决定问一问。她说:“老婆婆,我该不该去省城打工?” 她摊开了她的手掌。 老婆婆捉住她的手,然后,忽然,她眼一翻,接着叫出来:“不要去!” 陈精望着老婆婆。 老婆婆说:“会死的呀!” 陈精连忙缩回她的手,继而转身就逃。 是吗?有这样的事吗?去省城打工就有会死的命运吗?而留在村落中,是否就是嫁人,与及 捱饿? 若然会死,也可以做个饱死鬼啊:是了是了,陈精停步下来,不再逃跑。她决定了,做饱死 鬼,依然是一个更佳的选择。 那个夜,陈精偷了家中一些干粟米,与及几文钱,便往村外的山头逃走,她首先要攀一个 山,而这个山没有太大的难度,皆因山地都被农民变作农田,沿路一边走,还可以偷点吃的,是 故夜半的旅途也颇愉快。到天光了之时,她躲在一破屋中睡去,睡醒便找水洗把脸,继续上路。 如是者日复日,在山头走着,到第三天,她在最后一个山上看到她梦寐以求的省城,十五岁 的小姑娘,开心得双眼泛起一层雾,看见了梦想,陈精便有那哭泣的冲动。 那管一头一身的泥泞臭味,三天的步行也令致鞋穿皮破,但兴奋已盖掩一切辛劳,快活的她 哼看歌,急急走下山。 省城人多,也有一些像陈精那样由外地走来,碰运气,但求有工可做,有饭可吃。沿路都是 店子,卖布的、卖酒的、卖药的,而陈精最感兴趣的,当然是卖吃的。 那档肉包好香,她瞪着狂吞唾沫。 档主是个胖汉,他间:“你有没有钱?” 陈精说:“两文钱!” 档主立刻伸手拨开她:“过主,别阻生意!又臭又丑!” 被档主一拨,陈精向前走了数步,然后她看见,好些衣着艳丽的女子拦途截停走过的男人, 她们娇声嗲气地说:“入来坐坐啊!” 这些女子身穿花衣,脸上涂脂抹秎,白白胖胖,娇美动人,陈精心想,一看而知,这是个绝 好的地方,如果不是,养不出肥肥润润的女人。 第五章 当中一名姑娘看见陈精,便问她:“乡下妺,干甚么?” 陈精忽尔决定这样说:“我来打工。” 姑娘上下打量她,然后走入院子内向人传话,未几,一名佣人打扮的中年女人步出来,问陈 精:“牛二叫你来的?” 陈精不知牛二是谁,但她还是认了:“是啊!” 于是那女人便把她拉进院子中。陈精只见四周种满鲜花,布置又花花绿绿,姑娘们娇艳慵懒 地各处坐坐,空气中透着一阵香,陈精大开眼界之余,立刻决定留下。 一定有好东西可以吃。 她跟着佣人走到后房,那是佣人奴仆的休息间与住所。“我叫夫人来看你。”佣人对她说。 陈精问:“有没有可以吃的?我三天没好好吃过。” 佣人显得慷慨:“炒面好不好?” “炒面?”陈精食指大动:“好!” 未几,便有人送来一大碟炒面,陈精埋头便吃,炒面中有肉丝又有菜,香浓丰盛,陈精一口 按一口,她发誓,从没吃过如此美味的食物。 满足得连眼角也会笑。 吃到一半,一名肥胖浓妆、富贵的女人走近,她一看见陈精便说:“怎会是个女的!牛二不 是替我找个男的吗?” 陈精知事败,她试图张开塞满炒面的口说话:“我……我……打工!” 肥女人看着,皱上眉:“不要!不要!女的,担又不得抬又不成,浪费米饭!” 陈精连忙把口中炒面夹硬吞进喉咙中,她急着走前去抓住肥女人的衣袖,她说:“我是女 的,你就收留我做那些姑娘做的!” 肥女人定了定,继而笑起来:“她们是老鸨,每晚要与男人上床啊!小姑娘!” 陈精也就明白那是甚么,那即是大姊时常与姊夫光天化日在田边做的那种事嘛。于是她自然 地说:“没相干啊!” 谁料肥女人一摔开她的手,便是这一句:“你照照盆水啦!又黑又瘦一脸土头土脑!哪有生 意?” 陈精打了个突。自己有这样差吗? “林妈,赶她走!”肥女人落下命令,转身使走。 那个林妈只好由后门推她走,推了三数次,才推得动陈精。木门关上了,陈精迷惘起来,省 城,比地想像中困惑得多。 这亦是她首次知道,女人运用天赋本钱,原来混得好饭吃。 在后门踱步了一会,她决定找着那家原本要找的,是他们要女工。 找了半天,走了许多路,方才来到一座大宅,那该就是袁府吧!经过通传,果然便有人让她 内进,一名中年妇人问了她一些问题,便着人带她沐浴更衣,陈精知道,她找对了门。 这似乎是一户富有人家,家院大,家仆也多,她更衣梳洗后,便随其他家仆在院子内打转, 她经过了大房、二房、三房,于是她知道了,这袁府有三名太太。 中年妇人告诉她:“你服侍大太太。大太太有两名婢女,而近来她多了个病,所以要多一个 人来服侍。” 陈精问:“吃得好吗?” 中年妇人瞄她一眼,说:“大太太不会虐待人,其他婢女吃甚么你便吃甚么。” “啊。”她想道,有得吃便可。 入夜后,陈精便见着大太太。大太太年约五十多岁,肥胖,脸孔与体型和双手也见肿胀,双 眼却有点外露,说话时声如洪钟。陈精不知道她有甚么病。 后来大太太的一名婢女告诉陈精,大太太的消化系统坏了,一天大小二便多次,每次稀烂, 陈精要负责清理大太太的大小二便,也要替大太太洗裤子与抹身抹脚。陈精睁大眼,她没料到她 的工作如此下等,比落田更糟! 就在翌日,陈精便替大太太清理粪便六次,另外尿液八次,中间洗了三次裤子,临睡前又替 大太太全身上下抹了一次。 到时候让她吃饭了,她居然吃不下去。那天大家吃粥与蒸肉饼,她望着桌上食物,只有作呕 的感受。 还是生平第一次没胃口。 后来,隔了数天,她习惯了,便吃得惯一点。袁府的伙食的确比乡下好,下人的伙食也有肉 有菜,只是忽然间,陈精有点后悔。整天也在抹屎抹尿,闲下来之时,眼前有再美味的肉和菜, 也引发不了胃口。 曾经连一片肥羔也是极致美味,如今甚么也感受不到。她知道,一定要使自己脱离这极厌恶 性工作,她才能重新感受食物的美好。 她没忘记,她来省城的目的是为了吃。 于是,陈精开始部署。目前最佳的办法莫如调走大太太的其中一名婢女,由她来顶上,然后 请一个外人来代替她原本的工作。陈精认为这推论合乎常理,于是她便着手实行。 她偷走大太太一些不算特别贵重的首饰,然后放到其中一名婢女的卧寝中,利用竹席下木板 的空隙藏住大太太的耳环、手镯、指环。 卒之,当首饰愈失愈多时,大太太下令搜查婢女们的卧寝,就在其中一张床下搜回原本失去 的饰物,而那可怜的婢女,被拷打一轮后,赶出了袁府。 陈精以为奸计得逞之时,却又事与愿违,大太太决定从袁老爷身边调来一名婢女,而陈精的 位置不变,新调来的负责服侍大太太饮食,而她,继续抹屎抹尿。 陈精心心不忿,奈何,屎尿照抹,她的双手,无论清洗多少次,依然是大太太的屎尿气味。 从袁老爷身边调过来的婢女,倒是还有点好处,陈精偷听到她与另一名婢女的对话,因而明 白了还有别的奸计可用。 婢女甲问:“服侍老爷好还是大太太好?” 婢女乙说:“哎哟,你有所不知了,服侍老爷,真的不如走去怡红院当阿姑更化算!老爷 呀,吃饭要人喂,一边喂他,他又一边毛手毛脚,完了塞来一只鸡髀便当打赏……” 陈精听着,双眼亮起来,居然,服侍老爷有鸡髀可吃! 婢女甲问下去:“老爷真是贱风流!三个妻子还是要羞辱下人!老爷这阵子没到三太太那边 吗?” “三太太?”婢女乙瞪大眼:“得了个不知是甚么的女人病!怡红院又要花钱啊!倒不如给 下人一只鸡髀作罢!” 陈精一边听着一边想,比起服侍大太太,任何事都算是优差。 于是处心积虑的,地想着服侍老爷的可能性。 袁府老爷年约五十多岁,人很瘦小,却就是风流,陈精其实不明白男人,她只知道,有得吃 便照做,人生,从来就简单。 他喜欢毛手毛脚嘛,她由得他便好了。 老爷每天晚饭前都在书房中打理些少事务,书房内一向没有下人侍候,晚饭前大家忙于张 罗,是一个没人管的时辰。 一天,陈精早在厨房中盛起一碗汤,告知别人此乃大太太要喝的,其实,她捧着汤走到老爷 的书房去。 推门而进,又转身关上门。陈精对袁老爷说:“老爷,大太太叫我先让老爷喝一碗汤。” 老爷抬头,问:“是甚么汤?” “鸡汤。”她回答。 “你先放下。”老爷说罢,把视线放回公文之上。 陈精于是说:“但大太太叫我要喂老爷喝完这碗汤为止。” 老爷抬眼,看到陈精脸上有娇美的笑容,心神当下一定,然后他自己也笑了。“大太太叫?” “是啊。”说罢,陈精便坐到老爷的腿上去,并且说:“我第一次服侍老爷,请老爷见谅。” 老爷立刻呵呵笑,陈精于是喂汤了。每喝一口,老爷的眉都扬了一扬,眼角的鱼尾纹跳了一 跳,忍不住,便伸手抱住陈精的纤腰。他不太认得这名婢女,袁府上下有二十多名下人,是今天 两张脸这么近,体香又这样怡人,腰肢兼且软,他才决定,这是一张要记下来的脸。 小婢女微笑地把一口一口汤送上,气定神闲,他的手从她的腰上位置缓缓扫上,她也只是轻 轻扭动半分,这个任由抱在怀的娃儿,十分之讨人喜欢。 汤喝完了,只得一碗。陈精放下空汤碗,把上身贴得老爷更紧,含情脉脉的,望进老爷的眼 睛,她说:“以后我也来喂老爷喝汤好不好?” “好!好!”老爷连应两声。 这幕喂汤上演完毕之后,老爷照样往大厅与三名太太和八名子女用膳,陈精亦若无其事地走 到后房与其他下人一起吃粗茶淡饭。今天的膳食,有菜有鱼有汤,比起在乡下时真已是天堂,只 是陈精知道,她渴望的是更多。 譬如,三名太太久不久便有燕窝补身,炖品更是不缺,巧手的甜品亦源源奉上。陈精有上进 心,她才不稀罕只停留在吃主人汤渣的层次。 而且,她要赶快停止那些抹屎抹尿的工作。她倒不相信,讨了老爷欢心后,她还要与大太太 的屎尿为伍。 此后每天黄昏,陈精都送一碗汤给老爷,老爷与她一直停留在揉揉摸摸的阶段。有时老爷让 她喝掉那碗汤,于是陈精便尝过了人参、鱼翅、鹿肉、熊掌等等滋味,甘香甜美,极品的流质充 溢着她的感官味蕾,精采之处,教她合上双眼,仰头享受那花口腔打转的鲜美,老爷的手伸往哪 里,她也不管了。 一天,老爷终于要求:“你不让老爷真个享受享受啊!” 陈精把汤送往老爷嘴边,她眯起眼说:“老爷,贱婢怕有辱老爷你啊。” 老爷伸手掐了掐陈精的腰肢,说:“怎会!老爷不知多喜欢你!” 陈精再把汤送往老爷嘴中。“老爷不会知道贱婢平日怎样服侍大太太。” “怎服侍啊?”他伸手进她的衣襟中。 “贱婢日日夜夜也要为大太太洁身。” 老爷立刻明白那是甚么,他连忙停止了动作,也满怀防备地注视她捧着汤的双手。 陈精知机地放下汤,站起身来,距离老爷两步,她说:“贱婢的心愿,是以后都服侍老爷。” 老爷失去了扒在身上那柔软的躯体,立刻体会到失去温柔的失落。“好!好!我会安排。” 屎尿的厌恶,比起得不到的柔香软肉,其实又算不了甚么。 “还有,”陈精一副楚楚可怜。“贱婢身体孱弱,后房的膳食又吃不下咽,老爷可否批准贱婢 进食三位太太的饭后菜?” 因着她的表情动人,老爷被打动起来。“饭后菜?不不不!你以后的膳食就跟三位太太一 样。兼且--” “甚么?”陈精心急起来。 “兼且为你准备一间闺房,让你好好疗养身子!”老爷如是说。 陈精不敢相信她的耳朵,当下非常心花怒放,老爷把手伸向她一拉,陈精糊里糊涂地便被老 爷压住了,她嘻嘻笑的,一点不介意。 简直是想也未想过的厚待。 当夜陈精便在后房收拾细软,她知道三名太太都很不满意,当中尤以二太太最甚。大太太年 事已高,这些宠她不争的了;三太太自从生下第二名儿子后,便患了病,已一年服侍不了老爷; 这一年间,只有二太太与老爷最亲密,要不然,就是怡红院的姑娘了。 其他下人在陈精身后指指点点,她才不理会,莲步姗姗地移居进她的小房间。虽然无下人服 侍,但从今以后,她再也不用服侍谁。老爷?雕虫小技啦!哈!哈!咍! 之后,陈精过的日子与少奶奶无异,根本没事可做,老爷不要她之时,她便只管吃吃吃。三 名太太吃三餐,她一日吃足六餐,胃口大到不得了,只要是美味的,不分时辰,她都放到嘴中。 葱烧海参、松子鱼、童子鸡、翠玉饺子、煎鱼肠、黄蟹粥、百花酿瓜、油泡猪肠……一天之 内,可以吃的,都塞到肚里。这就是存活的意义。 这就是幸褔。 日子如是般过了一个月,陈精见老爷对她热情稍减,她唯恐变回普通下人,于是忙想了点办 法,而女人的办法,古今中外,不外如此。 她向老爷诉说,恐怕已怀了身孕,又说无面目愧对双亲,一边说一边饮泣,她哀求老爷赐她 一死,好让她有颜面见人。 老爷的提议是:“孩子生下来,袁家养。你放心,孩子是袁家的人。” 陈精在心中盘算,那么自己呢?她又是不是袁家的人? 老爷不再说下去。房间内摆放了蜜饯官燕,陈精遥遥望着,忽然骤觉,一切无味。 无名无份,根本无地位可言,也无安全感。 可是,世事就是如此奇妙,陈精的彷徨,很快有人打救。 而那人,竟然是大太太。 袁家上下都听说陈精有了老爷的骨肉,大太太知道之后,便向老爷提议立陈精为四太太。理 由?大太太一向讨厌二太太,多了陈精,老爷的心便没有二太太了,而且,大太太与陈精,总算 主仆一场,理应帮一把的。就念在她抹屎尿抹得企理吧! 大太太放下手中药茶,把消息告知陈精时,陈精再一次不可置信。来了省城不过七个月,她 由下人变成袁府的四太太,简直出人意表! 陈精双眼噙住了泪,立刻想到的是,今后,衣食无忧了。 当今,最紧要,就是真的弄个孩子出来。 衮府娶四太太没有大排筵席,只是吃了一餐丰富的,陈精的生活也改变不大,房间依旧,但 换了全新的被铺,衣服也添了些新的,手腕上脖子上挂了些金器,而身边,多了一名婢女。 稍为特别一点的事情为,自娶亲的那天开始,天便狂洒下雨,又重又大的雨点,密密麻麻地 从天坠下,这样一洒,足足欐了一个月有多。 看不过眼陈精的二太太,会在四名太太用膳时说:“我们袁家娶了人之后,天便开始哭,连 天也看不过眼。” 陈精忍让着,不理会她。今天的荷叶饭够香,她一连吃了三大碗。 然而天灾真是件大事,雨一直狂洒,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稻田淹没了,畜牲亦然,听 说,附近一条小村落,全村浸淹,死了许多人。 而袁府开始怀疑四太太根本没有身孕,陈精肚子扁乎的,除了吃饱之后。 本来这是要追究的事,然却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发生,卒之这件重要的事情,吸纳了大家的 注意力。不独是袁府的注意力,更是全省城的注意力。 水灾,最后的结果是瘟疫蔓延。 已有数条村落被水淹没,死者无数,无人理会的尸体一夜间叠尸,浸在不去水的山涧中, 尸体腐坏发臭充满疫症的病害,透过水源,传送至不同的村落。被水浸死的人多,染上瘟疫死的 人更多。 省城中,已每天死十多个人,不死的,也病奄奄。 袁府内三名下人染了瘟疫,老爷落下命令,立刻把染病的人送走。而不出一星期,省城中一 半人已染上瘟疫,死掉的,也好几百人了。 老爷决定带备家眷撤走,下人中不回乡的都跟上来,一行十多人,便往另一个省城的路走 去。 陈精知道,只要走三天,便有火车可以坐,这是大公子说的,捱得到三天,便全家上下有 救。 但雨一直没停下,老爷与及全家各人,每天都浑在泥泞中向前走,一同逃鸡的,还有省城的 其他人。夜间,上百人歇息在一间小破庙内,病的病,吐的吐,那种不卫生,那些汗味混合排泄 物加上两天的湿漉,用力点吸上一口气也叫人立刻难受得要呕吐。 难闻、腥臭、充满尸的稀栏味道,死亡,都堵塞在每日空气中。 就在翌日,大太太便捱不住,她的屎尿一裤都是,而且神志不湇。袁老爷思量一会,决定叫 一个下人留下照顾大太太,其余成员一起照样上路。被要求留下的下人神色绝望,相对着染病的 大太太,这真与陪葬无疑。 陈精瞄了那婢女一眼,她知道,如果她不是变成了四太太,留下照顾活死人的,一定选中 她。 一路上,袁家上下病的病,走不动的也有,每走一段路,也丢低一些人。雨下得很狂,第一一 天傍晚走的那段路,水探拦腰,这样一直向前走,根木都不知方向为何,只知道其他居民这样 走,他们也一样。 就在刚入黑时份,袁家上下围在一株大树下稍歇之际,蓦地,站着的地震动起来,被水浸住 的双腿,原本已浸得麻木了,却仍然感受到土地的震动。 大家你眼望我眼,还以为是地震,当心神还在思考着之时,却见不远处的小山丘上,一片狂 水涌至,狂猛得如海中大浪,一直由山丘涌到平地,袁家上下以及其他逃难的人都准备拔足逃 跑,却在一提足之际,身后纷纷传来惨叫的声音,刚赶得及回头一望,后面的人却都被洪水淹盖 了。看见的,只是张大口苦痛的脸。 一片大水冲散了这群人,陈精伸手一抓,抓住了厨子的腿,而厨子,则双手抓住树的枝干。 厨子拚命踢开陈精,而陈精又死抓不放,到最后,水力加上树干承受不了重量,折枝了,陈精与 厨子双双被冲走。 在临窒息与昏迷的一刻前,陈精想着的是,她已刚好两天没有饱的东西到肚。 怎会这样的?千辛万苦来到省城,又花尽脑汁一级踏一级,到最后,居然是空着肚子被水淹 死? 好不甘心。不甘心得,昏迷的脸孔中隐约看到了怨恨。 正当中国的中部地区忽然被水灾蹂躝时,中国正在面对着一个大转变,辛亥革命爆发了,满 清政府正被中国人民所推翻。 老板在国内往往来来,一边处理他的生意,一边感受一场与他的生死已经毫无关连的大事。 人类只看到人与人之间的统治,却不明白,真正操纵生杀大权的,其实是命运,与及,干预命运 的人。 倘若人的生老病死是由一个大能早早主宰,老板在运作的是,利用另一个大能去干预,然后 逐点逐点的吞占。 先是吞占人类的财产,然后是身体,按着是快乐、运气、健康、爱情、理智……最后,便是 灵魂。 如果生死有命,老板担当的是,把这条命收归他的当铺。那么,他要下跪的大能,就满意 了。 这是一盘好的生意,接受交易的人多着,甚么也可以不要,保留用来干甚么?还是抵抗上穷 困、贫贱与及饥饿来得实际。霵魂的卖出价,可能只值一只烤得刚熟的鸡,这些生意,真的不可 不做。 老板也没忘记要为自己找个伙伴,但一直都碰不上有缘人。 今天,老板来到中国中部,那让天灾频生,人命贱如泥,一天半天,便可换到上百个灵魂。 他走在雨停了,大水也停了的堤岸边,他看见,这里的屋顶都被淹没了,每走三步,便有一条浮 尸。 很轻易的,他便能够探测到谁还有一线生机。 走到一个横躺堤岸边的男人跟前,老板蹲下来,伸手抚摸男人的前额,这是一个五官端正的 年轻男人,他该是心眼也正派的人,这种灵魂,值钱。 男人经过老板的手心的触碰,神智便回来了,他缓缓地张开眼,当看见眼前这名衣冠楚楚的 人时,男人下意识地发出求救的声音:“水……很大……” 老板安慰他:“已经开始退水了。”然后老板扶起他:“我来帮你。” 说也奇怪,男人感受到一股力量传送至他的感官与肌肉,刚从沉沉的睡眠中苏醒,却立刻感 觉精神奕奕,全身上下,都精力充沛。 男人站直身子,朝四周望去,他看到浮在水中的一个又一个的躯壳。 他的即时反应是:“我们来看看有否生还者!”说罢,探头朝附近的尸体中检查去。 老板当下对男人有了良好的印象,这个人好正直,而且心肠侠义。老板也就不再把重点着眼 在收买他的灵魂之上。 被水浸过的尸体有一种紫蓝色,身体膨涨,脸容浮肿,男人着了三、两个,便已皱眉,他抵 受不了这种恐布,与及距离尸体太近时扑鼻的恶臭。 老板决定帮助他。他已经感受到,在可见范围之内,只得一个生存的气息。 他向前走去,看到一块浮板上,躺着一个女人。那张是一道木门的浮板,它救了这女人的性 命。 老板对男人说:“看看那木板上的人,可能有救。” 男人便走进水里,把木板推近岸边,老板没帮助他的意思,一切由得男人作主。老板意图观 察他。 男人伸手探查女人的鼻息,“她还有气。”然后,他把女人搁上自己的肩膊上。 男人也有点不明白,为何他会如此强而有力,然而这一种救人的力气,又令他感觉愉快,女 人重,但他的步履走得稳而坚定。对于这种正义的愉快,他起不了怀疑之心。 老板说:“前面有一破屋,我们扶她入内。” 前面是一个小山头,这小山头与水灾的四周非常格格不入。也虽然是破屋,但这破屋似乎没 有被水毁过的痕迹,木块都光鲜坚固。 而且,破屋中,居然一地都是食物。有瓜果,辽有一双动物的烤肉。男人并没思量,他放下 肩䏝上的女人,蹲在地上伸手抓来吃。 老板在旁边说:“一定是山贼留下的。” 男人没理会,他使劲地吞下一切可以吃的。 老板看着他的狼吞虎咽,心里有数。 他说:“你希望以后的日子也不再饥饿吗?” 男人望了望老板,说:“所以我参加了革命。” 老板说:“革命的最后,可能谁也救不到,你与你关心的人,都同样的饥饿。” 男人便问:“那么我们还可以做甚么?” 这时候,被救回来的女人苏醒过来,她呻吟了一声,痛苦地张开她的眼睛,她看到,面前有 两个男人,与及一地的食物。不期然的,她的视线落在食物之上,紧盯着。 男人看见女人回复知觉,便问她:“你醒来了?” 女人望着那堆食物,含糊地说:“吃……吃……” 男人友善地把瓜果递到她手上,又撕下一片肉给她。女人便拚命把食物塞进嘴里,一边呛着 一边吃。 老板在这时候说:“人会捱饿,会受肉身的痛苦,只因人只是人,如果人超越了人,人便不 用受任何尘世间的苦。” 男人笑起来:“人当然要受人世的苦!人怎可以超越人!难道升仙?” 老板望进男人的眼睛,他说:“人也可以长生不老。” 男人怔了怔,随即说:“吃长寿桃?” 老板告诉他:“我可以令你长生不老。” 男人骇笑:“你?你是生神仙?” 老板说:“我在寻觅一名同伴,与我共同经历生生世世。见你行事热心,我恨欣赏你的为 人,所以意欲与你商量成为合作伙伴。” 男人见老板表情认真,便专心听下去。 老板说:“只要你成为我的伙伴,你便能永享荣华,衣食无忧,尘世间一切最尊贵的,你都 可以拥有。想像中的金银财宝、最动人的美女、最巧手的珍馐百味,一一都唾手可得。你成为我 的伙伴,你这半生所捱过的任何苦头,都不用再重温。” 男人静止了他的动作,思考着老板的话,然后合情合理地,问上这一条问题:“你要我做甚 么?” 正当老板准备回答他之际,忽然,男人呜呼惨叫,按着双眼反白,继而应声倒地。 倒地的男人背后,有双手捧着大石头的女人,而石头上有血渍,男人倒下来的脑瓜,正急急 流出一道血河。 老板惊异地望着女人,女人说话:“你开的条件那么好,不如由我来做!” 她一直在两个男人身后,听着他们的讲话。大石头好重哩!她放回地上去,刚才出尽力一 击,现在不禁有点气虚眩晕。 老板简直不能相信,女流之辈居然如此狠毒。 女人喘着气说:“你说可以长生不死,又说可以享尽荣华富贵……所以不如由我来做!” 老板不喜欢她。他拒绝:“我不要女人。” 女人便说:“报酬那么丰厚,一定是做些见不得光的事!这种事嘛,我有天份!” 老板不理会她,迳自走出这破屋,女人跟在后头准备起步,却只见老板双脚一踏出破屋之 际,破屋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女人心一寒,魂一定才随即叫嚷:“何等法术!好厉害啊!” 老板一直走向前,女人跟着他,一边走一边说:“我叫陈精哩,原本是一大府人家的四太 太,但一场水灾便家破人亡……但你别看我有太太之名,我其实出身寒微,如果你不嫌弃,你就 让我跟着你当婢女……” 老板停步,急速一个转身,伸手正要向女人的头顶拍下去。 女人敏捷地蹲下来,急忙尖叫:“不!不!不!我不要死!我要长生不死!我要千岁万岁永 世长存!” 然后,她索性抱住老板的双腿。 女人的神情坚决得一如高叫口号的革命党人,因着她这种愤慨的坚决,老板的手没落在她的 头胪上。停在她头顶之上的手,并没有狠下心。 “呀--呀--”女人忽然又尖叫。 老板收了手,转身继续前行。 女人终于收声,静静地跟在他身后。她其实还未知道这个男人究竟干甚么勾当,她只知,跟 得贴便没错。 老板没杀她,留下了她,让她跟着着他办事,她也见怪不怪的,老板掏出一个人的肝,人的 心,又或是撕出一个人的手,挖走一双人的眼,她全部只是“咦”上一声,接着乖乖的双手接 过。 对女人来说,这算得上甚么?最恐怖的,一向只是饥饿的感觉,吃不饱,肚子会叫,这饥 饿,比任何血肉横飞更毛骨耸然。 没有道德观、是非观,唯一盼望是尘世的美食的女人,似乎也足一个好的伙伴选择。 相处不久之后,老板便认真考虑她上来。 而这女人最珍贵之处,在于她没恻忍之心,她对任何人都狠,她没有人应有的怜悯、同情、 救恩。凡人的手脚、内脏、知识、青春、快乐……她说要便要,伸手利落地捧走,脸上没有任何难过。 再悲惨的身世,都打动不了她。 老板明白,这特点,她比他更优胜。 是在半年之后,老板与阿精,使成为了当铺的伙伴。 “感谢老板给我希望。”阿精说,兼且做了个半鞠躬的讨人欢喜的姿势。 老板望着这个女人,以后生生世世,他都会与她作伴。 第六章 今夜来了一名客人。 他年约三十岁,棕色的头发蓬松而散乱,脸上架着黑框眼镜,身型瘦小,从比例上看去,这 人的头又比身型为大,令人一看便觉得,他必定聪敏过人。 他坐在老板的书房内,老板与阿精都未曾见过他。 他说话:“听……听说,这儿可以用一些东西,交……交换另外一些东西。”这人的外表独 特,说话方式亦然,很紧张,也口吃。 老板回答他:“是的,高博士,你想典当些甚么?” 高博士便说:“我……我……快找到完全根治癌症的药物。” 阿精搭口:“很厉害啊!”然后,她递给高博士一杯红酒,她想知道,喝了点酒定下神来的 他,会不会依然口吃。 高博士喝了半杯红酒,露出一副赞叹表情,继而向着阿精傻笑,他意欲表达对这杯酒的欣 赏。 老板说:“根治癌症的药物,可说是造褔人群。” “但……但……但是……”他的口吃仍然好严重:“我还差一点点……差一点点……”他说 下去:“每次,我快要破解那疑团之时,硬是遇上某种阻……阻力……,不是贸验室停电,就是赞助人不肯再赞助……更有一次,是我突然轻微中风。我的口……吃……口吃……就是那样得来的。” 阿精问:“你要我们保障你万事顺利?” “是……是……”高博士说。 阿精问下去:“那你用甚么来典当?” 高博士回答:“我……我用我所有后代的长子的智力来换取。” 老板与阿精齐齐怔住。然后阿精冲口而出:“好!好!答应你!” 老板的目光内,却隐约看到晶光一闪。他说话:“这单交易,我们得考虑。高博士,先请你 回去。” 阿精有点愕然,她望了望老板,又望了望他们的客人。因着老板已做了送客的手势,她不得不走出来把高博士送走。 她一边送行一边对高博士说:“你为了造褔全人类而牺牲自己的后代,你好伟大。” 高博士的笑容仍然傻傻。“必……必然的。” 阿精又问:“高博士有多少名子女。” 高博士却说:“本人尚未娶妻。” 这一下子,阿精不得不呆了呆。高博士的表情却是从容的。 大门开启,高博士向阿精鞠了躬,便踏出当铺之外。外面,今晚又是刮风。 阿精皱了皱眉,当大门关闭之后,她转身面向室内,头微仰,合上眼,集中精神,继而,她 从合上的眼帘中,看到高博士的将来。 她也就走进了去。 那是一间实验室哩,高博士在努力地做着实验,而一名女人带着三名男孩子走进实验室,那女人与高博士来上一个深情的拥抱,而三名男孩子,在实验室内走来走去。 高博士会有三名儿子。阿精微微一笑,她放下心来,最怕他根本没子嗣,阿精才不想做蚀本生意。 满意了,她走出了别人的将来。回复神绪,阿精走到书房。 她对老板说:“那高博士将来一生便是三个儿子,所以不用替他惋惜失去长子的智力,余下 还有两个。” 老板却说:“这单生意我不做。” 阿精明知老板有此一着。她说:“这是一单只有大赚的生意。根治癌症的药物,迟早有人会 发明得到,但给高博士这种机缘,我们可以得到他连串后代的可贵智力。” 老板依然坚持:“就因为根治癌症的药物迟早也不是稀罕的事,我才不想占有高博士后嗣的 智力。他付出的代价太大,而我们的便宜又太多。” 说过后,老板不再理会阿精,他转了身,捧着一本书,垂头阅读。 阿精说:“我们这阵子生意不好,你却左推右推!” 老板不答话。 阿精低语:“岂有此理!”接着,悻悻然走出书房,高跟鞋咯咯咯地,步下往地牢的楼梯。 从那些放满手脚、人体器官,运气、岁月、理智、幸褔、请命的木架旁,阿精一直往前走, 走之不尽似的,身边重复着人类的典当之物,每个年代,人类拿得出来的不外如是,而最终,放 到这地牢中的,都是一个又一个不归魂。 还是有尽头。这尽头气温最冷。阿精推开跟前的房门,走进去。 这是阿精的工作间。她负责每半年清点当中的典当物,然后写报告,向上头呈上。 “你叫我这一次怎么写?”她烦厌地拿起墨水笔,翻开那本又厚又重的大皮面簿,这本簿, 常被那重要的人阅读过之后,所有的字迹都会消失,今次,阿精当然又是翻到第一页。过往的, 了无痕迹,永远是第一页,永远新的开始。 她写下去:“Mr. Vonderik,典当了他的耐性基因;Miaa Paradis,典当了一个上大学的 机会;早村彻先生,典当了一双腿……” 写着的时候,本来仍然不高兴的,这阵子,只得鸡毛蒜皮的典当物。然而,看着这枝会漏墨 的墨水笔,她又想起当初老板一笔一笔教她写字的情况,不快就随着她的一划一点而减退。 目不识丁的农村姑娘,被老板握着手由中国文字学起,上大人孔乙己,然后又学习 ABCDE。因为自卑,所以一边学习一边发脾气,阿精恐怕学识字这回事是她力有不逮,为着害 怕能力不够,她预先表露幼稚的不满,不知掷坏了多少枝毛笔和墨水笔。 然而,到头来,她以奇怪来代替老羞成怒,她不知道,这世界上有男人如此富耐性,他肯重 复地每天教她数个生字,她拍枱她掷笔她乱抓她吐口水,他却仍然每天教她。后来,男人的耐性 也就盖过了女人的慌乱,从不知何年何月开始,她便会认字,她达成了一项地想也未想过的技 能。 这个男人像尊石像,永远不动声色,阿精在远远看住他,便觉得好笑。他对她说,学懂认字 写字,世界便会阔大得多,长生不老或许不会那么容易闷。她想了想,也许是对,学懂字可以阅 读,即是说会懂得看菜谱。 也好的,也不坏。 今时今日,虽然把书捧上手头会痛眼会花,还是没耐性看罢一本书,但最低限度,到了世界 上任何一个城市,也不会迷路。果然,长生不老,识多点字,世界好玩得多。 现在阿精一櫋记帐一边想着令她开心的事,嘴角便有笑意。 怎样为老板掩饰那些来过却又被他拒绝了的客人?这个高博士,不如就把他写成是基因出错 者,他的基因不好,遗传给所有后代的基因也一律不好,于是,根本是单不值得的交易,当铺不 要也罢! 半年前,老板把理智归还给一名客人,这种让客人赎回典当物的做法,阿精知道后也一额 汗,幸好老板没忘记向客人要回些甚么来交换。老板要回客人末出生的孙儿的性命。 阿精知道,那原是名弱智的胎儿,但她在帐簿中,却故意写道,那名未出生的胎儿价值高 昂,本应有着惊世骇俗的命运。这样写下来,便抵偿了老板不该有的恻忍。 放下笔,阿精舒了一口气。只望审阅这帐簿的,没有查明深究。 一次又一次,每年总有许多单交易,阿精要为老板掩饰,每次都避得过,但阿精总是心都 寒。如果,那审阅的不高兴了,她与老板,不知下场会如何。 她大可坦白推老板出来认罪,她明白,事后她的日子只会更风光,但她不想。 陪他去犯罪,就只因为,她就是要陪他。 她知道,最多两个人一起受罪。她虽无做过,但如果他有罪,她也要有。 纵然这个男人真如石像,无反应无冲动无渴求,但她就是最保护他。 有时候阿精会想,老板做那些坏规矩的事,完全不为他们二人的安全着想,这实在自私可 恶。她教训过他,他不听,她便又再教训。而到最后,她就由得他。 由得他由得他由得他。 气冲冲的女人,事后惊完怕完,又当作没一回事。 而那永远置身事外的男人,连多谢也没一句。 只在奏他那讨人厌的小提琴。 琴音又在老板的行官中响起,小提琴独有的旖旎缠绵,一段一段回荡泣诉。 阿精永远分辨不出这首曲与早前的一首有甚么分别。事实上是,此刻老板所奏的是葛里格 Grieg的《献给春天》。她听了一百年,也没有听懂。 小提琴音的世界就是老板的世界,她不懂得。只是,这世界早已包围住她。 她盖上又大又厚的帐簿,走出这小房间,再走过存放典当物的木架,在这些本属于人类的拥 有物旁边擦身而过,走到一切的开端时,她深深叹了一口气。 老板的曲还未奏完,激昂地有一粒音符走了调。阿精扬了扬眉毛,沿楼梯而上,离开这地 牢。 其实,刚才老板在试用他新造的一个小提琴,那道弦线上得不够好。 他知道阿精在地牢中一定又是万分苦恼。那本帐簿,他翻阅过,阿精总把他的所作所为美 化,美化了之后,一切背叛便不是背叛。多年来,他一直平安无事,还不是多得她。 他把弦线调校好,再放士肩膊上拉奏,今夜的月亮好圆,而他的脸上薄薄地有一层笑意,那 种薄,就如附随月亮的雾一般的朦胧。 当铺内一切依旧。阿精在早午晚餐时,放满一桌子的食物,吃得闷便飞到世界各地搜罗美 食。最近,她在奥地利买下一个葡萄园,用来制酿红酒,她知道,老板不贪吃,但老板爱喝,于 是,她拥有她的葡萄园,用来为她的老板制造她认为是最好的佳酿。 惯常做的是,她要了解世界各地一级交响乐团的演奏时间、地点,然后预早半年预留最佳座 位。把老板的作息时间表编定妥当,陪伴他出席欣赏他喜爱的音乐。 较琐碎的是给他的衣服换季,替他订阅杂志,甚至录影世界各地他爱着的电视节目。甚么破 解基因之谜、宇宙探索、深海奥秘。老板早早超越了人类,却还是对人与这地球充满感情。 阿精的生活绕着老板来走,就如秒针跟分针,卫星跟着恒星。很忙碌很忙碌。 那个被侍候的人永远背住她,背着她看电视、看书、沉思、奏小提琴,而侍候的女人,居然 又心甘情愿望着那背影微笑。 或许,爱上那个背影会轻易点;或许,一个背影,足够代替所有自我、尊严、卑微;或许, 这个背影,是最美丽。 阿精把目光移离这背影,她走回自己的行宫,关上门。她斟了一杯酒,为这长生不老的爱情 喝一林。 不久之后,阿精决定又找点事情来做,她要装修第8号当铺。 幕幔由原本的红色变成米白色的纱幔,给有名画的墙身变成石头的质感,所有深棕色的古老 家具通通要消失,阿精要换上浅灰色的沙发、白色的椲椅,家中各处还要每天插上鲜花。 最后便会像欧美的现代化家居那样。 轮到老板的书房,成千上万的书她不会碰,只是,她也要把这书房的古老圌书馆气氛驱走, 一切都以米白也为主,要摩登考究。 工程在进行,而有一天,阿精在书房内监工时,随手在上万本书中伸手一拿,又顺手一揭, 便翻出了一张不属于这本书的东西。 那是一张老照片。照片中有老板,他身旁伴着一名女子。老板穿着古老的西服,那女子是华 人,却又是同样穿着洋服,发式也是西洋妇女的打扮,头上戴了一顶帽子。 阿精检视这照片,那该是一百年前的年代。她大概知道老板之前是甚么人,是名放洋的留学 生,只是老板的私人生活,她一概不知情。 真教她有点惊奇,老板缘何会与一名女子合照?而发黄的照片中,还留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幸 褔感觉。 阿精注视着照片,她是谁? 难道老板也有过爱情? 想到这里,阿精既兴奋又妒忌。兴奋是她发现了老板有另外的特质,妒忌是,老板把爱情交 过给别人,却没留下一点给她。 她咬咬牙,把照片收好,放回这本书之内,继而摆往书架。 那女人的脸孔她记下了,而她可以肯定,印象深刻。 这张令阿精讶异的脸,属于吕韵音。她也逝世了一段时候。 老板最后一次见她面之时,在五十年前,那一年,吕韵音七十三岁,癌症末期,在医院病房 内等待迎接死亡。 老板间中也有回到吕韵音的身边探望她,他每一次,也没让她看见。 自那次火伤后,她复原得很好,老板要求的,都也应验在吕韵音身上。她的肌肤神奇地不留 任何火伤的痕逝,外形一如往昔清丽。而韩磊,也乖巧聪明,正常健康。 吕韵音一直在等韩诺回来,所有人,都为韩诺不明不白的失踪忧心,深爱丈夫的她,更是茶 饭不思。 有人说,是遇上山贼;有人说,他参加了革命党;亦有人说,他其实是大清政府派来的,作 用是调查革命党人的勾当。 她一直等下去,五年、十年……一直的等。 就如所有的中国妇女,她变得深闺,唯一的活动范围,就是韩府大宅,她服侍韩府的成员, 好好教导韩磊,而与丈夫在英国拍的合照,她一直保存着,当心头一有空,便对着发呆。 韩诺典当了他的爱情,用来换取吕韵音的幸褔。已变作老板的他,回去吕韵音身边探望她, 他却发现了,她并没有得到幸褔。他以千秋万世的爱情来换她一生的幸褔,那幸褔理应是绝顶的 美好吧!然而,她只是坐在房间内,日复日,倚着窗凝视他们的合照。 日出、正午、黄昏、日落。只要她的视线偶尔容许,她的目光便落在这二人的凭证之上,到 了最后,他们的合照,便成了她视线内唯一的风景。 无论看见谁,无论眼前是哪种景物,眼睛内,都只能反映出那张合照。 深深投入了这照片之内,仿佛人生都已被困在照片之中。 再也不能活到现实去。 起初,老板发现了吕韵音这些郁郁的日子,心里头很不满,差一点便要找负责人对质。后 来,他才知道,谁都没有错。 吕韵音一直有很多倾慕者,韩诺死后三年,那时辛亥革命刚成功了一段短时候,一名前清朝 的贵族南下逃乱,到韩府拜见韩老太,当吕韵音从偏厅经过时,他远远觅见,心里头便抖震起 来,只见一眼,难忘得彻夜难眠。 后来,此名清朝贵族逃到日本,安顿了一年,见环境安全了,又折返广东,为的是再见吕韵 音一面,这一次,他获得正式面对面的相见,然后他决定,他下半生也不要失去她。 他向韩府提亲,他不介意讨一名丈大失踪了,又带着儿子的女人。吕韵音却拒绝了他。 吕韵音拒绝他、没放他到心上,连见一眼,也不愿意。 又过三年,韩磊肺炎,吕韵音不肯只让孩子看中睯,她要求看西医,藉着吕老爷的关系,请 来了英国医生为韩磊治病,而当孩子的病治好后,这名英国医生已深深爱上吕韵音。而她,亦拒 绝了这位英国绅士的美意。纵然,连月的交谈中,吕韵音明白,大家兴趣相投,而且对方真心真 意。 当韩磊十二岁时,韩老太太过身了,韩府便分了家,吕韵音带着儿子回娘家居住,而吕府亦 举家迁往上海,就在那里,一名银行家看上了吕韵音,他是中国三大财阀之一,早年留学美国, 年轻有为。结果却也是一样,吕韵音又拒绝了他,完全没考虑的余地。 是的,答应了的命运,一一实践到吕韵音身上,她的生活安稳,而总有极佳的男人真心真意 给予她幸褔,然而,她违抗了这些幸褔,摒诸于自己的命运之外。 老板每一次看见她倔强地、冷漠地、不相干地把别人的爱意送走,他只有不明所以。已失去 爱情感应的老板,只知道,这是一个女人的不理性行为。她推却了这些好处的后果,就是孤单一 人过日子。 伴着她,只有那张渐渐变黄的合照。 第七章 韩磊一天一天长大,在吕老爷的栽培下出国留学,及后留在美国发展,没有回国。当他在当 地与一名同是留学美国的华人女子结婚后,吕韵音便被接到美国居住,那一年她也年近五十岁 了。 而新的追求者又出现,他是韩磊任教的大学的其中一名校董,亦是美国的其中一位首富。 老板看见他们有说有笑,在水晶灯下两人的脸色欢欣详和,老板还以为,吕韵音可以放下她 的倔强。却就是,她在别人求婚之后,便狠狠拒绝了。并且决定,大家以后不相往还。 老板也就知道,她连这一次也义无反顾地拒绝,大概以后,他也不能再对她的幸褔有任何期 望。 不在中国,她已经不再有作为女人的性别压力,而且,儿子也早已长大成人,她对异性的追 求,本应可以放松一些。然而,她还是面对谁也断言拒绝,决绝而干脆。 转眼,便步入老年了,到老,她也是自己一个,并没有如韩诺所愿,给她交换上幸褔。固执 的女人,就这样过了她的一生。 临终前,已是中年男人的韩磊,带着三名成年的子女,站到母亲吕韵音的病床前,各人都忍 不住伤心地垂泪。 吕韵音是一脸的安然,她祝褔他们,告诉他们她不舍得以后没机会再见,然后,她说,她需 要一个人静一静。“在人生最后的这数分钟,请容许我独自怀念。”她说。 于是她的儿子、孙儿退出了病房。七十三岁了,又得了重病,今天的她已是垂垂老矣,可 是,因为有着她一直珍重着的回忆,垂死的脸上,依然挂了个令人舒适的微笑。 她想起韩诺,想起在英国时与他一起的日子,想起他奏的小提琴。合上的眼睛,就是无尽的 宇宙,不独看见星看见月,还有英国的草地、英国的玫瑰、韩诺永远英俊而可靠的脸、他的温柔 他的善良他的体贴……在合上的眼睛内,她有她一生最骄傲的事,便是曾经拥有韩诺的爱。 而当眼睛张开来之后,便噙满了泪。 忽然,她就看见了他。 是的,韩诺也在,他已成为老板,他在她临终之日来看她,并且,让她也看得见他。 “韩诺……”她以微弱的声线低呼。 老板慢慢由房间的角落走近她的床边,他捉住了她悬在半空抖震的手。 吕韵音的眼泪,一颗一颗斜斜地沿着脸旁淌下来,她没料到,还是终于等到他回来。 她一直相信他没有死,她一直的等待,她知道,有天他们会重逢。 “你回来了……”她哽咽着说。说过后,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再见他英俊而年轻的脸,刹 那间教她以为所有青春都回来了,连她,也只不过是那年轻的韩诺的妻子。 他这样回答,“我一直没有离开过。” 她似懂非懂,但还是这样回答他:“我知道。” 老板对吕韵音说:“你知道吗?我用我的离去,交换给你一生的幸褔。但为甚么你一次又一 次拒绝那些可以给你幸褔的人:” 吕韵音听罢,脸上有一抹笑意。她说:“因为,我已经有我一生的幸褔。” 老板听不明白,他望着吕韵音。 吕韵音说下去:“怀念你一生,就是我一生的幸褔。” 老板默然,他猜想不到,她会这样演绎她的幸褔。她要的幸褔,是孤单的、无声的、冗长 的,伤感的……令他内咎的。 “对不起。”他说。 她微弱地告诉他:“没甚么对不起,这一生,我都拥有着你。” “韵音。”他用力握紧她的手。 “该是我说,谢谢你。”她凝视他的脸,这张她深深爱了一生一世的脸。“你就是我的幸 褔。” 然后,他看到,她把眼睛轻轻的合上,而那被皱纹埋葬的嘴唇,泛起一个蒙眬而幻美的笑 容,那笑容,美得连灵魂也带不走。 她断了气。 老板看着这个笑容,他有一万个不明白。 --为甚么,她对他的爱可以如此丰盛: 丰盛得,抵抗了命运的安排;丰盛得,令心意贯串一生也不为所动。 是一种无人能打碎的坚强,她对他的爱情,坚强得叫人吃惊。 今天,他无爱欲,而且,不再理解爱情。他皱住眉,放开她的手,用目光留住她最后的一抹 笑容,然后,他拿走了那张放在床边的照片。 吕韵音走了,她走到一个他永远不能跟着去的角落。 五十年了,吕韵音已死了五十年,老板心目中不能保留对吕韵音的爱慕,然而,他亦不能抹 走吕韵音留下来那沉重而坚强的爱的阴影。他从没欣赏过,比这更坚强的爱。 究竟,爱,是否存活中最大的意义? 当然,他典当自己的爱情,除了换取吕韵音的幸褔之外,更是为了令自己不用在长生不老的 岁月中永恒惦念住一个人。他以为,他放走了爱情,他的存活日子会比较不那么痛苦,然而,到 了今时今日,他才又意识到,无爱情的永恒,好空洞好空洞。 当初,若然没送走爱情,就算吕韵音与他分隔天共地,他仍然可以用惦念连系千生千世,一 直想念住她,一直收她在心坎,就如她默默惦念了他一生那样。现在,没有惦念的苦,也就同时 候失去存活的真实感。 她得着的幸褔,他得不着。 原来一切都虚幻,除了,用爱来填补。 这样过了五十年,老板间中回想起吕韵音临终时的笑容,他也禁不住反覆思量起爱情, 十 年来,他都在暗暗惊异爱情的力量。 当他苦心制造出一个又一个小提琴胚胎,却又最终结局只是敲碎它们时;当他拉奏一首又一 首小提琴乐曲,然而只有音没有神时……他使明白,他究竟缺少了些甚么。 一天,第8号当铺来了一名客人,是一名少女,芳龄十四,她预早一星期前已预约。 正如所有客人,她对这当铺的认识,来自一个又一个的故事,辗转相传,听入心坎,然后, 诱惑缠绕心间,最后的定断是,不可不试。 少女的名字是孙卓,就读初中二年级,长得高雅清秀,而且很懂事呢!是那种永远坐姿端 正,眼神明清,功课一等一优秀的初中女学生。 孙卓有一个特别的才能,她对音乐自小显得很有天份,最擅长的乐器是小提琴,每天苦练琴 技的她,愿望是终此一生与小提琴为伍。 她没有一般少女的怀春梦想,很少想及拍拖的事,也不喜欢那些得意趣致小文具,亦不喜爱 青年人爱玩的玩意。过山车、溜冰场、disco、电子游戏,她无一喜爱。 最爱,是抱住小提琴拉奏,每天练习,无时无刻也在想着如何使自己的技术更进一步。无琴 在怀时,便凭空架起拉奏的姿态,把音符由心间浮起,幻想着音乐由指头间拉奏出来,合上眼, 便能陶醉其中。 小提琴,是一件很认真的事,孙卓对小提琴很有梦想,这会是她的兴趣、职业、名利和生 命。 她已经不能满足于在学校表演的荣耀,她渴望的是站在外国的演奏厅中拉奏小提琴。而她的 小提琴老师亦表示,孙卓的水准近乎国际水乎。然而,老师又说:“还是差了一点点。” 孙卓用了一个晚上检讨,她明白,无论技巧上、感情掌握上、风采上,她都有所亏欠,这教 她很不安乐。 当年莫札特七岁便震惊欧洲哩!孙卓知道,她距离真正国际水平,还差了很远。 她学习小提琴的小型音乐学院每年都派学生到外地参加比赛,但一次也没选中孙卓,她知 道,皆因她是有所欠缺的,所以她末入流。 一直,都在疑惑与不甘心之间徘徊,直到,她听了这样一个故事。 音乐学院曾经出过一名蜚声国际的钢琴家,于这家小型音乐学院来说,这实在是一件大事。 闻说,这名钢琴家一直琴艺平平,只是,一天当他突然哑了之后,琴技突飞猛进,还嬴得多项重 要赛事,卒之,他扬名国际,成就非凡。 说故事的人补充:“他之所以有日后成就,全因为他以自己的语言能力交换。他在临死之前 向他的徒弟表示,别妄想可以超越他的能力和成就,因为,他的一切,都是交换回来的。” 孙卓好奇了,她问:“去哪裹交换?” 那人回答:“好像是一间当铺。” “当铺。”孙卓惊奇起来,一个人一生的成就,居然可以从一间当铺中换取。 虽然听上去很有点荒谬,但她还是认真地调查起来。为了她的小提琴,她不介意尝试所有她 知道的方法。 她走到旧式的当铺中,她把一向配戴的时款手表呈上,看铺的人一看,便说:“五十块钱!” 她随即发问:“这儿除了当表之外,还可不可以典当一些别的东西……譬如……我典当我的 一把声线:” 看铺的人不明白,然后他决定,这名少女是白撞的。“过主!过主!”他赶她走。 孙卓走到第二间当铺,依循同一个模式试探,同样被赶走。第三间如是,第四间如是…… 直至第六间当铺,孙卓得到了她的回音。 她说:“请看看我的手表值多少钱。” 当铺的人说:“告诉我……”他以闪烁的眼神望着少女:“你要典当的会是这一些随手可得 的东西吗?” 孙卓心神一怔,抬头望着跟前的人,那人在柜位后有着神秘得似幻海奇情的气质。孙卓面露 笑容说:“是的,我有价值连城的东西要典当,难道此处便是我达成愿望的地方?” 柜位后的人缓缓地说:“我没本事做那当铺的主人,我只负责引介。” 孙卓问:“哪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 那人便回答:“那是第8号当铺。”他递给她一张地图:“不难找,只要有心。” 孙卓飞快地望了地图一眼,满怀感激地抬头望向那人:“感谢你。” 那人没答话。而孙卓感受到,一道黑色的磁场仿佛涌起,一点一点的浓罩住柜位之内。她说 了感谢,那人似乎不打算回谢。 那人只是说:“你去找寻你的命运吧!” 孙卓正要别转身离去,忽然,她问上一条问题:“请问……这一切都是真的吗……这种事, 不是太神奇了吗……” 回答她的是这一句:“奥秘,不是你与我可以明白。而有些能力,超越了人类的极限。” 孙卓似懂非懂。柜位后的人,在黑色磁场中退出。 孙卓离开了这家外形传统,但气氛诡异的当铺。一踏在阳光之处,她才惊觉,原来一身是冷 冷的汗。 手上的那张地图,是真实的哩……第8号当铺…… 那天晚上,处事认真的孙卓致电地图上的电话预约。 “请问,这里是不是第8号当铺:” “是的,”一把悦耳的女声说:“有甚么可以帮忙?” “我想来典当……”地想了想,说:“典当一些东西……” “好的,”女声说:“让我看看我们老板的时间表……一星期后的晚上九时……你是小女孩 吧……九时会不会太晚?” 孙卓说:“不!不会太晚。而且,我不是小孩。” 女声笑起来:“哈哈哈!那么,请赐尊姓名。” “孙卓。”她报出自己的名字。 “好的,孙小姐,我们恭候大驾光临。” “谢谢你。”孙卓礼貌地道谢,继而挂上电话。嗯,过程轻易而方便,服务也大概很够友善 亲切。 下星期,孙卓知道,她即将改写自己的命运。 刚接过电话的这个晚上,阿精一如往常记下预约的时间与姓名,却出奇地,执笔的手不听 唤,一大滩的墨水弄花了预约客人的名字。 “孙卓……”阿精低叫。 在急忙抹掉墨汁的一刹那,她忽然隐隐觉得有点不妥当。 是谁会叫她的手也震起来? 是老板教她执笔的,被老板紧握过的手该是无比的坚定稳固,缘何蓦地,不由自主的抖震。 阿精心虚,表情带点迷惘。 孙卓沿着地图上的指示找寻第8号当铺,她的指示是,先乘搭一辆驶向郊外的巴士,到了近 总站之前的两个站下车,那里有一个路牌,再沿路牌旁的小路走五分钟,走到尽头便是了。 “好简易哩……”她在心里头想道,这个地方意念神秘,找寻途径却容易得很,真有点意外。 心里头完全没有惧怕与犹豫,她要求一个大成就,以某些东西来交换,只觉顺理成章。她亦 不认为这个交换之处有甚么可疑,只要成就临近身边,到手了,一切就最真确无误。 十四岁时定下的志愿,就在十四岁实行吧! 未几,眼前便出现了一道大铁闸,她伸手推开来,一内进,风便刮起,树叶翻滚旋动。是在 这一刻,因着这气氛,她才在心中寒了一寒。 她站定,吸一口气,继续往前行。 在巨型豪宅的大门前,她本想伸手拍门,木门却自动开启,她步进门内,感受到的是一种华 丽的舒适。白色的布置,令她有亲切感,大堂位置,还有一大盆水仙花哩!她走近去,吸了一口 水仙花香气,然后抬头打量天花板,那起码三层楼以上莴度的天花板,给上了花卉图案。 孙卓立刻断定,这是一个舒适的地方。“像六星级酒店哩!” 站在水仙花前的她,也像一切的客人那样,自动自觉的往右走,人家都没来过,可是,那右 边的走廊上的第三间房,仿佛有着催眠的能力,发出了无声的指引,把心中有愿望的人,带领到 那房间去。 她站停下来,房门便打开了。从渐渐开放的大门中,她首先看见一列的书籍,然后是一张很 长很长的书枱,再之后,是书枱后的两个人,一个男人坐在书枱后的椅子上,一个女人站在男人 的身边。 她微笑了,这就是她要见的人。 从黝暗的走廊中,她步进较光亮的房间内,她越走越近,越来越接近眼前的一男一女。 她的脸一直是微笑的,而看着她步进的一男一女,本来也神态自若,……可是,当少女的脸 孔清楚呈现在他们眼前之后,老板与阿精,都有那数秒的愕然。 太像,太像一个人。 老板凝视着这张脸,仿如隔世,一下子,便可以返回百多年前英国的火车站之上…… 阿精看着这张脸,唇微张,下意识的,她把目光扫向老板,她发现,老板有一个凝神而错愕 的神色。 只看过那张泛黄的照片一眼,阿精便一直记着,那个老板身边的女人。她的五官她的神情她 的气质,是一个消失不了的印象。 阿精当下心一沉。 这名少女,有一张与吕韵音一模一样的脸。 老板看着,就这样心酸。 三个人之中,少女的魂魄最齐全,她见二人都不说话,便自我介绍起来:“你们好,我叫孙 卓,预约在九时。” 阿精回过神来,她说话:“孙小姐,我们很高兴认识你。” 孙卓立刻咧嘴微笑,那笑容顺和乖巧。 阿精介绍老板:“这是我们的老板,他会决定我们的交易是否可行。” 老板的目光仍然停留在孙卓的脸上,他简直不相信,人有相似的奥妙。 他清了清喉咙,然后说:“孙小姐,你有甚么需要我们的帮忙?” 孙卓回答:“我要成就。”说得干净利落。 老板与阿精的心中反应是:人小志不小。老板问她:“是一个怎样的成就?” 孙卓也就回答了:“我要做世界上最高技巧、最有名气.最令人景仰的小提琴家!” 老板与阿精在心底中“啊”了一声。阿精的脸色一变,而老板,由心中涌出笑意。不独脸孔 熟悉,她想要的,也令他感觉亲切。 孙卓问:“你们可以帮我吗?成就可以换取的吗?” 老板便说:“成就可以从努力与学习中换取。” 孙卓却说:“我已经很努力了……但各方面,我还是差太远……”说着说着,她有点不好意 思起来。“或许,是欠缺了一流的天份。” 看着她,老板很有点兴致,他问:“告诉我,你喜欢的小提琴作品。” 孙卓笑着回答:“Mendelssohn的作品,用来拉奏小提琴是一流的。” 老板想了想:“的确是。” “另外,Sarasate. P.的安达路之罗曼史也是不错的选择。”孙卓又说。 老板点了点头:“萧邦的作品,也很适合小提琴演奏。” 孙卓同意,“Strauss J.的作品亦然。” 他俩交换着小提琴音乐的知识,阿精站在一旁,不是味儿,完完全全,答不上嘴。她又不敢 打乱他们的对话,只好仔细研究他们交谈的神情,与及努力按住一颗妒忌的心。 是的,孙卓坐到老板跟前不够五分钟,阿精已开始妒忌。 老板又问:“你自小已酷爱小提琴?” 孙卓回答:“我四岁开始学琴,而一碰那琴,便今生今世不想离开。” 老板也有同感,只是,孙卓比他的热爱还高了许多倍。 孙卓又说:“既然它就是我的生命,我便想把它做到最好。” 老板点点头。“但你打算用甚么来换取人生的成就?” 孙卓清了清声音,愉快地回答:“我打算用我一生的爱情。” 老板望进她明清的眼睛内,不期然的,他便看见他自己。 “不。”他拒绝。 阿精望着老板的脸,她有不祥的预感。老板反对客人的典当之物不是奇事,然而今次……只 不过是爱情。用一生的爱情换取一生的成就,合理不过。 孙卓告诉老板:“我想得很清楚了。” 老板说:“你想得未够清楚。你不会明白,失去一生的爱情,究竟是件怎样的事。” 孙卓不以为焉。“我无兴趣要爱情,当其他同学渴望拍拖时,我只希望可以参加外国的音乐 比赛。” 老板尝试说服她:“你试想想,不要名成利就,只当个称职的小提琴手,不是更好吗?” 孙卓望着老板,听罢他的说话,她也就忽然激动起来。“太多人这样告诉我了!难道我不会 知道我要的是甚么!当个二流小提琴手?为甚么我只能屈居二流?你是看小我的话,就别假仁假 义帮我!” 孙卓说得上身倾前,双手抓住椅垫,而且目露凶光。 老板与阿精立刻明白,这件事对她来说是何等认真。而且,她也不是一般少女,她要的东 西,一定要得到。 阿精说:“别动气,老板不是不帮你。”她上前去轻抚孙卓的肩膊。孙卓的面色便随即缓和 起来。“对不起。”暴躁的少女致歉了。 老板有个提议:“让我听你奏一曲。” 阿精听见老板的话,便走出书房,吩咐下人拿小提琴进来。未几,一具小提琴送来了,交到 孙卓的手上。 她抚摸琴身,望了望老板,然后她站起来,开始演奏她的音乐。 小提琴架到她的肩膊上,弓一拉,便有种二合为一的气势,神情专注,而且志在必得。那种 掌握音乐的自信,从每一下的拉奏动作与及偶然的身体摆动中显示出来。当小提琴被演奏时,她 便是强者。 技巧倒是有改进的余地,老板知道,孙卓需要一名超卓的老师指点,她要到最著名的学院, 与最优秀的同伴一起,她的前途才有保障。现阶段的她,的确不可能令她达成她心目中的理想。 一曲奏罢,老板仍然不语。 “怎么样?”孙卓问:“你不答应我?” 老板说:“用爱情来换取成就,有天你会后梅。” 孙卓忽然冷笑,十四岁的脸孔上是一阵阴霾。“你这种迂腐的人,会明白一个人的幸褔吗?” 幸褔。老板望着她冷冷的脸,心中加强了注意力。他对这名词,非常敏感。 幸褔,是令人迷惘的两个字。 孙卓说下去:“幸褔不一定是爱情如意、有爱自己的伴侣。亦不一定是有子有女,儿孙满 堂。幸褔是个人理想。如果一个人的愿望就是爱情上的幸褔,你给了他,他便很幸褔。然而若果 他的幸褔是他的成就,你来硬分给他一些爱情,但又冲淡了他的成就,那样,他一点也不会幸 褔。” 结尾之时,她还加多一句:“看你做了这些年人,这种边理你还不明白?” 说完后,她的脸上隐约有种胜利感。 阿精说:“说得好!我有同感。幸褔就是这样一回事。” 得到阿精的支持,孙卓投以一个“你是我的朋友”的亲切眼神。 老板只是说:“你明天再来一次。” “为甚么?” “我今天不能决定。”他说。 孙卓望了望阿精,阿精神情也无奈,她明白,话事的始终是老板。 只好告辞了。临行前,她对老板说:“别以为替我着想便是帮助我。没有这样的事。” 老板微微一笑,他送客。 孙卓离开后,另有两名客人来临,老板与阿精都公事公办地招待他们。然后一整夜,大家都 没提起孙卓这个人。 各自返回自己的行宫后,原本还是若无其事的阿精立刻安下心神,合上眼试图找寻孙卓的历 史、过去、身份,她亦尝试观看她的将来,然而,她的预知能力没让她探测得到任何事情,这个 女孩子,超越了她的探测轨迹。 是有一些人,阿精是没有任何办法。她越着紧要追寻的人,便越追寻不到。 当要放弃的时候,她便彷徨起来。那女孩子究竟是谁?她有那么一张脸,她与老板有相同的 兴趣,她叫阿精查不出底蕴。 阿精鼓着气,放不下心。 她更想不到的是,老板在他的行宫,同一个时候,也在追查孙卓的过往。 他合上眼,面向着星光。而他,找得到。 孙卓的孩童时代、孙卓的学生生活,一段一段活现他的脑海;然后他看到孙卓的家人,继而 他追索孙卓末出生之前的时光,像一辑剪辑得零碎的电影片头,他一边看一边赶快分析、记忆, 然后,台上眼睛的他微笑起来,他已得到他想要的资料。 当眼睛张开来之后,所有影像全然撤退,一秒间收回一个凡人追寻不到的角落,这角落,只 留待异人才可以开敢。 然后,老板决定,他让孙卓得到她所需。老板知道,他无可能不帮助她。她要怎样的幸褔, 他也会送给她。 他会给她世上所有一切,因为,他看得见,生命的永恒意义。 孙卓,对他来说,是重要的。 翌晚,孙卓再次前来。 她问:“你们考虑好了?” 老板告诉她:“你要的,我给你。你不要的,我收起。” 孙卓称赞道:“你们做得好。” “我希望你日后一生都满意。”老板说。 “谢谢你。”她说。“不过,先小人后君子。在今天之后,我首先会得到甚么?” 老板告诉她:“你会对琴技有高了一倍的掌握。” 孙卓双眼发亮了。“然后,我便会被挑选参加比赛!” 老板点点头。 孙卓兴致勃勃地说下去:“继而嬴了比赛,得到奖学金,可以去一流的音乐学院学习!说不 定,还会有唱片公司看中,替我出版唱片!” 老板看着她的神情,也替她高兴起来,为着她的快乐,他知道,一切都值得。 阿精一直留意住他们,也一直找机会插入话题,怎样,也要说一、两句。 “成交了。”她说,有一副从容表情。 孙卓笑起来。“感激大家。” 然后,老板拿出同意书,向孙卓简述一遍,孙卓签了字,老板便在她跟前做了一个催眠的手 势,刹那间,孙卓跌进了一个无重的状态中,四周充溢了粉红色的温柔的光,不期然地,她感受 到幸褔。 仿佛听到万千的掌声,领略到崇高的荣耀,得到世人的景仰与膜拜。……她迷醉在光彩的成 就中,怎样也不肯离开。 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好梦哩!这个梦把她在未来数十年将会得到的光辉浓缩成幸褔的一小段, 令她在交换出爱情之时,不能有任何后悔。 是的,老板把左手放到她的脸庞边,她就像依偎一个爱人那样靠到他的掌心内,她有迷人而 陶醉的表情,爱情,不知不觉间,一点一滴传送到老板的手内,入肉入骨,她的爱情,都交给了 跟前这个男人。 不后悔不后悔,她以她的定义,来界定了她的幸褔。 醒来之时,就在她的睡房之中,典型中上家庭的独生女儿的睡房,粉红色、粉蓝色,配上很 多的布玩偶。然而,她将来的一生,会与其他女孩子很不相同。 老板接收了她的爱情,理应交给阿精保管,但这一次,他说:“她的爱情不要放到木架上, 由我亲自看待。” 阿精想问为甚么,但又问不出口。只得眼巴巴看着老板史无前例,珍而重之地把客人的典当 物带走。 孙卓的爱情,从此锁在老板的掌心之内,与他的血肉同体。把一个人的爱情,收藏在自己的 血肉中,没有任何事,比这更深入与浪漫。 从此,她的爱情,便与他二合为一。 阿精看着老板悠悠然返回他的行宫,她只觉,自己的一颗心就这样被挖空。既痛苦,又空 洞。 这是一件不明不白的恐怖事件,她与老板的生活中无端端闯入了一名少女,她放弃的爱情, 他却如获至宝的收起。将来,究竟会发生甚么事? 阿精双手掩脸,从来,也未曾如此不安过。 孙卓典当了爱情之后,她感受不到损失,只是一心一意地等待她的成就。 在一次音乐学院的小型甄别试中,她的老师便发现她的技巧突飞猛进。这是连孙卓自己也察 觉的转变,弓子上的控制、揉音、音律的准确与及节奏的掌握,组成了一个完美的组合。 虽然说是最基本的技巧,但掌握得毫无瑕疵就是极其困难的一回事。老师望着孙卓,惊觉她 的高水准。 “就如一级的大师。”老师说这赞赏话时,脸上神情肃穆,不敢掉以轻心。 孙卓只以一个得体的微笑回应之。 后来,音乐学院便派她前往维也纳参加小提琴演奏比赛,当下,便技惊四座。 得到冠军的孙卓获得的评语是:“小提琴天才!技巧成熟得比美z!” z海菲滋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小提琴家,被誉为“圣僧”。 孙卓得到这个评语,十分心满意足。 她一直淡定从容哩,连到酒店找上门的维也纳音乐学院负责人,与唱片公司高层,她都处变 不惊地接待,气度有如见惯名利的成年人。 大人们面对着她,也只好谦逊谦逊。 她问学院的负责人:“你们会如何栽培我?” 人家恭恭敬敬地回答:“我们会视你为一级的天才音乐家般看待。” “但我要在贵学府供读多少年呢?”她问。 “一般来说,要五年。” 孙卓随即陷入思考之中。五年……地想,五年后也十九岁了,十九岁才去追寻名利,会不会 太迟? 成名要趁早啊:既然她付出高昂,她要求的,便要更多。 后来,她又接见唱片公司的高层,她问那个人:“你们会怎样栽培我?” 那人便回答:“我们会以一级红星的目标来捧红你。” “谁是一级红星?”她问。 “像Carl z。”这两位都是小提琴家中的殿堂级人物,“琴王”与“圣僧”。 孙卓想了想。“不。”她说。 对方便紧张起来:“孙小姐有甚么要求?” 孙卓说:“我要似Madonna与Maria Callas的混合体。” “似她们?”唱片公司高层反问。 “是的。”孙卓说:“我希望似Maria Callas,在乐坛中成绩斐然,神赐予她完美的声线, 再广的音域也难不到她,她把属于一小众的歌剧演唱普及化和明星化,而她本身的荣华生活,更 是不用多说了。艺术家如此富有与光辨,她也算难得。 “而Madonna,我希望似她,做一个真正的天皇巨星!单单雄霸古典音乐界,会不会太单 薄?可以的话,我两个乐坛也要。流行的、古典的。” 唱片公司高层客气地告诉她:“志向莴,是好事……” 孙卓看穿了跟前的人所想。“我一定会做得到,别看小我!如果你不信任我,我亦不会倌任 你,这是我的前途。” 唱片公司高层当下补偿她一些门面话。她听进耳里,心里有数。今时,不同往日,实在无需 要再处于下风,觉得这人不合意,便把大家赚大钱的机会留给一个真正惬意的合作伙伴。 听着这人继续絮絮不休,不期然的,孙卓有那嗤之以鼻的神色。 那人看见了,不独不觉这小女孩无礼貌,反而为着讨不了她的欢心而汗颜。 后来,孙卓便送走了客人。那关门的动作多利落,以后,还有十打八打这种人要送走。 回去出生地之前,孙卓为维也纳的报章做了个访问,临上机前刚巧买得到访问刊出的这份报 纸。她看着黑白照片中的自己,双眼有神,笑容甜美得来自信,抱住小提琴的姿势具使命感,看 着看着,自己也入迷起来。微笑中的她决定,她要爱自己更多,因为,自己,好值得。 好好收起这一张访问,一切,就由这里开始。 果然,一如所料,世界上出现了一名小提琴圣手的消息传开去,孙卓得到了很多的重视。世 界各地的音乐学院颁她奖学金,邀请她入读,唱片公司隆而重之地拜访她,请求她签约。 最后,孙卓选择了纽约的茱利亚音乐学院,为的是基地在纽约。她的算盘是,最好深造与发 展事业可以一起进行,纽约会是一个培养流行艺术家的好地方。 收拾行李的一刹那,她又忽然发觉,她得到的不独是成就,而且还有智慧。 抑或,智慧只是天然地来自良好的际遇?于是,她每个决定也可以深思熟虑、从容无误?当 选择权尽在自己手里之时,人便有智慧,不会乱来,最淡定清醒。 真的真的,十分十分满意自己。 临上机前的一晚,她抱住小提琴,心满意足地发了一个好梦。 孙卓的父母还担心她会照顾不到自己,在机场中依依道别,父母轮流说着:“小心那边的 人,听说人很坏!”“洋鬼子欺侮你,你便不要再留下去,回来父母身边。”“一有不开心,便随 便致电回家!” 她安慰她的父母,说:“你们放心好了,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事情难得倒我。” 父母觉得她少不更事,只有她才知道,她的自信来得很有理由。 在音乐天才满布的茱利亚音乐学院,孙卓的成绩亦是一流的,教授们经过三个月的观察,下 了这一道评语:“甚至是史上最好的!” 孙卓得到足以傲世的才华,却还是每天勤力地练习,她享受完美地掌握技巧的乐趣,这使她 自觉,她是天下无敌的。 每拉一次弓,每奏出一粒音符,都仿如拥有最强大而神秘的力量,这力量直通天与地,,直接 连系宇宙最探邃的角落,也只有这些无形无相的境地,才会有了解这力量的心灵,这些心灵明 白,融入万籁的声音,究竟因何而来。 超越了人类能创造出的音律,与宇宙间最神秘的一点连接,就连神衹,也快要被这音律打 动,意欲与创造音律的人沟通。 孙卓的小提琴,拉奏出魔法,牵动了穹苍中最隐藏的美。 因为这魔力,她迅速成为了学院中的传奇,要命的是,她又比一般的少女要美丽,这样的组 合,构成了一个神的形象,只要她走过,身边的人就有膜拜的冲动。 这是偶像最初期的模式。 当然,也有喑恋者,而且数目众多,每当一提起孙卓,指挥的、弹琴的、吹笛子的……一一 心动起来,美丽的少女和至美的琴音,是爱情与梦的化身。 孙卓也如她一直对自己的理解,无论接触多少双爱恋的眼睛,无论拆掉多少封情信,她的内 心,也牵动不了半分。他们只是她魔力的膜拜者。 只消半年时间,学院便安排她参与顶尖乐团的演出,她的演奏,已有足够资格与莫斯科交响 乐团同场演出,她是独奏者,其他一众乐团成员,演奏出陪衬她的音韵。 在排练之时,已技惊四座。这个被誉为世界上最严谨的乐团,也为了孙卓可以随时进入状态 而咄咄称奇,无论何时,只要她的弓放到弦之上,天籁便倾巢而出。 她没说话,没笑容,只一心一意望住台下数千个仍然悬空的座位,她等待翌日晚上,数千名 观众的拍掌声,她盼望她将要得到的荣耀。 就在这排练的中段,她坐下来稍事休息时,偶尔抬头,便觅见楼上最尾厢座中,有一名男人 转身离开的背影。这背影,像风一样旋动到她的内心。 第八章 她心头一暖,有点头绪。 翌日晚上的演出,就如预料的那样,台下的人都被震动在魔法一样的乐韵中,那种充满力量 的美丽,直捣心灵之后,便停留在人的脑袋中,沁进了去,融合成为记忆,只要他们愿意想起, 这美丽便能浮现,继而重新一次又一次侵袭他们的身与心,缠绕住,仿如一株蔓藤。 被美丽吞食的人们,差一点,便要以眼泪答谢站在台上的少女,后来,他们忍住了眼泪,只 以狂热的拍掌与及内心澎湃的感动来回应她,当全晚演奏完毕之后,全场所有观众,立刻站起来 以掌声向她致敬。 是在这一刻,她才肯笑,她 自己的美好表现而微笑;她为别人的高度认同而微笑。如愿以 偿。 回到后台时,早已云集的知名人士、政坛代表、官绅名人一律来与她祝贺,说着一些她未必 听得懂的德语、法语、俄语,但无论她能听懂不能听懂,她都对他们的说话无可置疑,因为,全 都是盛赞她的话语。 到返回自己的休息室,她笑着舒出一口气,而就在镜里,她看到一个她预料会出现的人。 她叫唤他:“老板。” 老板一身的礼服,他祝贺她:“水准高超。” 她轻轻地说:“是如有神助。” 老板问她:“你可是满足了?” 孙卓回答:“你说呢?” 老板说:“你的野心与能力,当然不止于此。” 孙卓对能看穿她的人,一向有好感,她没回答,只是微笑。 “很快,你便名扬四海。”老板继续告诉她。 孙卓问:“老板,你一直看顾着我?” 老板微笑:“你介意?” 孙卓摇头:“就像我的守护神。” “好不好?”老板间。 “求之不得。”她回答。然后她又问:“你对每一名客人也如此体贴?” 老板想了想,然后摇头。 孙卓望着他,笑了笑,问:“你对我好奇?” 老板只是笑。望了望她的眼睛,又望了望她这休息间四周。 孙卓这样说:“如果不是典当了爱情,我一定会爱上你。” 老板回答她:“你后梅典当了你的爱情?” 她忽然大笑:“咍哈哈!这简直是天大的诅咒!” “你放心吧。”老板只就这样回答她。 后来,有人敲门请求孙卓做访问,老板便告辞了。他离开了音乐厅,心情,便有点复杂。成 就初来,她当然满心欢喜,但日后呢?他可以看顾她到何年何月? 她真是不会为她的决定而后悔? 他看了看他的左手,内里有她的爱情。一切,还是未知。 回到行宫,阿精便找着他:“老板,今天晚上有一名很特别的客人。” 他问:“是谁?” “上面派来的使者。”阿精说。 老板问:“他来典当些甚么?” “约匙。”阿精回答。 老板说:“约匙?” 阿精点点头:“我也不敢相信。” 老板说:“那么今晚就接见他。” 老板转身,阿精便问:“她怎样了?” 老板把脸转过来:“她?” 阿精说得清楚一点:“孙卓她好吗?” 老板想了想,便这样回答:“孙卓,长高了,成熟了。” 阿精一脸开怀:“这很好哇!” 老板没为意阿精开櫰表情背后的故意。他更没留意阿精非常在意他每次采望孙卓这回事。 他把孙卓的爱情收在手心,他贴身跟进孙卓的成名道路。阿精看在眼内,心里一天比一天苦 味,女性的直觉让她知道,一名少女的重要性,比她高。 孙卓知道老板来了当她是次表演的观众,她不知道的是,老板甚至出席了上次在维也纳的比 赛,只是,老板没让孙卓知道。 孙卓不知,但阿精知。知道后,也就很不快乐。 晚上,那名自称拿约匙来典当的人出现。 当他一踏进第8号当铺,老板与阿精在书房内,一同感受到一股异样的温柔,恰如躺在一床 羽毛当中般温柔,是轻软的、浮游的、不着地的、自由的、无忧的。 纵然这个人是一名背叛者,他也浑身散发出这种血肉之躯不可能接触的轻软美丽,是邪恶世 界中,要学也学不到的美好。 邪恶的力量,惯以虚假的美好迷惑众生,老板与阿精最明白个中意境,这豪华的当铺,老板 与阿精的长生不老,以物易物的愿望交换,何尝不是一种慰藉人心的温柔?只是,当那真正属于 温柔的人步进来之后,老板与阿精也就明白了,另一个空间的,品质果然出众许多。 书房的门被推开,老板与阿精引颈以待。 进来的是一名西洋男子,真是意外,他看来已届中年,样子老实,而且头微秃。 阿精的眼睛左探采右看看,她看不见他有翅翅膀。 忍不住,她说:“其是闻名不如见面。” 男人说话:“我也是一样,对贵宝号的大名,闻名已久。” 果然,是天上来的。他一说话,室内便一片芬芳,宛如初夏的茉莉花那淡而甜的香气。 阿精禁不住,松弛了脸上表情,贪婪地深呼吸。 不需要翅膀了,带动而来的温柔与芬芳,巳足够证明,他不是世俗的凡人。 老板说话:“路途可辛苦?” 男人回答:“尚可,在人世间不难找寻,只是,要避开某些规条。” “甚么规条?”阿精问。 “工作与作息时间,我们都有人监管,不在工作的时候与你们接触,还可以避开一些耳目。” 老板说:“谢谢你信任我们。” 男人说:“我也有我的愿望。” “那是甚么?”老板问。 男人说:“我希望死神不要带走一名小女孩的生命。” 老板呢喃:“死神……” 阿精说:“那是你看顾的小女孩?” 他说:“是的,我就是她的守护神。” “你喜欢她?”阿精问。 他回答:“我怜悯她。我看着她出生,她带给她的家庭莫大的快乐与希望,然而,死神却决 定,在死亡人数中加上她的名字。我讨厌死神的做法,他只足为了填补数量而取去她的生命。” 阿精问下去:“小女孩的状态怎样?” 他说:“她一直的病,似是癌症似是过早衰老症,总之,死神在她身上久不久便施下痛苦, 她生存了,却从不会欢笑。” 老板说话:“死神,我们要与他对话,这可不是办得成的事。” 男人坚持:“我知你们与死神有联系。” 老板照直说:“我们没有接触。” 男人忽然这样告诉老板与阿精:“我明白你们的顾虑,你们也无理由相信我,但我可以带你 们看,我答应你们的东西。” 阿精非常兴奋:“好!好!我去看!” “就现在吧!”男人提议。 “好!”阿精望向老板:“我去看典当物!” 老板皱住的眉毛放轻了一阵子,他点下头。 于是阿精便准备与男人出门。 她问:“约匙在哪里呢?” 男人回答:“以色列。” “那我们起行吧!”她说。 只见她与男人走出书房,按着推开大门,门一开,仍然在第8号当铺的大宅范围中,他们已 看见,黄色的山与砂,以色列的人民就在当铺大闸外走动。只要走出那大闸,便是以色列。 阿精与男人,步出大门,走在风中,朝大闸进发。 到达大闸之前,阿精伸手推开闸门之际:心肝就忽上忽下地狂跳。穿越世界各地许多次,没 有一次如今次般紧张。 她与男人步出大闸外,当闸门一关,回头一望,当铺巳经不见了。 男人告诉她:“向前走一小时便到达。” 她点点头,朝身边的人与物探视。都已是现代人了,现代化的城市,理应减低了那种被眷顾 的神圣,但阿精还是觉得这里比起世界各地,是有那么一种不相同。 百多年来,她都没有来过以色列,她知道,这里不是老板与她来的地方。 一直走着,走过人群走过街道,摩肩接踵,阿精心里头,就这样涌上了感动。身边的男男女 女,可会在死后走进那永恒地美好的国度?她与老板,永永远远没这样的福分。 她知道她的将来会如何走,无了期地接见一个又一个客人,间中到美食集中地吃东西,观察 老板的眉头眼额…… 然后,渴望老板会有天爱上她。 想到这里,阿精便隐约心中有忧愁。从前她是等不到,今天,更不会等到吧!自从那少女小 提琴家出现了之后,老板的心内,就有了她的位置。 为甚么会这样?面对面百多年的人,他视而不见,出现了片刻的,他却无比关泩。 难道,这便是爱情? 身为女人,阿精并不擅长爱情。为人时没爱过,做了当铺负责人之后,她爱上了约又没反 应。单线的爱情,算不算是爱情? 忽然,男人说话:“要不要尝一口枣,我猜你没尝过。” 阿精定了定神。“是这里的特产?” 男人说:“连耶稣也吃哩!” 阿精便说:“那么,一定要试!” 她伸手接过了男人手上的枣,而男人向送枣的小贩道谢。 这种果物,带着厚重的甜,说不上人间极品,然而含在嘴里以后,阿精便舍不得吞下去,让 那甜香沁入她的味蕾,她忘我她体会这圣地上连耶稣也尝过的果物。 合上眼,她要自己清晰地记下这种了不起的蜜饯感受。 仿佛,回到百多年前,那连肥肉也是人间极品的苦日子,为了可以吃,她抹屎抹尿,用尽手 段;为了吃,她杀了人,跟着老板过日子…… 不知不觉间,眼眶便湿润起来。枣含在她的口中,带动了古旧的哀愁,她吸一口气,忍住 了,泪才不流下来。 随即垂头,摇了摇。她不要她的客人看见她哭。 终于吞下了枣。“不错。谢谢你。”她对男人说。 然后,两人继续往要走的方向步行,阿精但觉,她踏着二千年前耶稣走过的足迹。 她问:“耶稣走过这里吗?” 男人说:“可能。” 阿精便神往起来。耶稣走过啊! 一边走着,她又一边问:“天堂的日子可好?” 男人说:“无忧愁,无痛苦,也无欲望,只有要不尽的满足。” 阿精想了想:“那可很好。” 男人同意:“是的,那的确好。” 阿精问:“你若然真的典当了约匙给我们,你就要脱离天堂了。” 男人回答:“我但觉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阿精说:“你舍得?” 男人忽然问:“你又舍得你的老板吗?” 阿精停步,望住他。 男人含笑,没有再说话。阿精只觉得,男人的这一刻,像极了人世间的神父,充满挑战她的 权威。 阿精不好意思,却又不肯认输。“别装作预言者。” 男人没理会她,却又没继续这话题。 未几,他们走过了城市的边沿,朝大片砂地进发。砂地的两旁,却还是有绿色的树木。 阿精说:“我从来不是天主教徒,但你可以告诉我,天主与圣母是在这种地方邂逅吗?” 男人笑了。“他们在梦中邂逅。” “梦中?”阿精说:“多浪漫。” “是由天使传话哩:”男人告诉她。 阿精望了望男人,她也正与天使说话啊。 忽然,也就有种蕴含了的玄机。然而,她又说不上是些甚么。 男人指着一个黄色的山头,说:“到了!” 阿精双眼发亮,那就是约匙的所在处! 她一步一步行近,那原木乎凡的山头,忽然有着一股光辉,她越走近一步,越觉得那光辉耀 眼,纵然,那可能只是太阳的平常光照。 阿精的表情也一点一点的欢欣起来,她的脚步越走越快,也跳脱,每一步的弹跳,换来每一 步的快乐,到了最后,她咧嘴欢笑起来。 而她不会知道,这快乐从何而来。 她差不多是跑过去了。 男人跟在后头,他凝视阿精的背影微笑。他看惯了,明白到,她遇上的是甚么。想不到,连 她也避不过。 已经走在山头前,阿精兴奋得左跳右弹,她指着山说:“是在这里吗?就是在这里吗?” 男人微笑。“是。” 然后他行前,走到一条狭窄的通道前,示意阿精与他一同走进去。 阿精跟着男人,闪身走进那条秘道中。她说:“这已是秘密吧!” “是的。”男人承认。 阿精只有在心里头暗叹一声厉害。 秘道中的砂粒极幼细,擦过她皮肤外露的肩膊,却丝毫不觉得有磨擦的痛,感觉反而像被海 绵按摩一样舒适。阿精神手扫了扫那砂墙,赫然发现,那肉眼看上去像砂的物质,真的软如海棉。 一直的走着,直至男人回头说:“到达了。” 阿精向前探望,果然,出现了一个偌大的空间,一间砂墙房间内,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中 央处,置有一个朴实无华的大柜。 男人走在柜前,没用上任何崇高的仪式,便把柜打开来,阿精踏前一步,便看见了那约匙。 铜造的约匙,受创世者之命颁下诫律,要人类严明遵守。阿精忍不住,在这圣神的庄严下目 瞪口呆,望着这外表乎凡但力量宏大的圣神工具。 而男人,只是若无其事快手快脚的把约匙捧出来,他意图交到阿精手中。 阿精却惶恐地往后退,不肯伸手接过这极珍贵之物,象征创造者与人类约法三莗的神圣物 件。 男人见她不肯触摸这圣物,便放回原处。“你不要验明正身?” 阿精忽然口吃:“不……不用了……不敢冒……犯……” 男人便把圣物安放好。 阿精原地转了个圈,本想努力吸一口气缓和悄绪,却发现,这砂室的空气味道怪异,而且, 更令她呼吸困鸡。 “走……我们走……走。”她苦困地提议。 然后男人带领地出原路走出这山中秘道。 再见阳光之时,她才放胆呼出一口气。 出来后,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跑,一边跑,她一边意欲哭泣。 男人追上来,问她:“小姐,你没事吧?” 阿精掩住脸,眼泪忍得到,但声音却哽咽了。“为甚么你要典当它呢?它是属于全人类的!” 男人说:“但我不爱全人类,我只爱我要爱的人。” 就这样,阿精双脚一软,屈曲了,跪到地上去。软弱无力的她,走不动。 她一边掩脸一边摇头:“我不应来看……不应来看……” 是太神圣了,她根本抵受不到。 “我以后该如何?”她喃喃自语。“像我这种人,这样面对面……” 男人蹲到她身边,张开他的手臂,对无助的阿精说:“来,我给你怀抱。” 阿精毫不犹豫地躲进去,这怀抱,有花香的气味。 在怀抱之内,她抖震了数秒,然后,逐渐就平静了。 深呼吸,继而把气吐出来。心神终于安定。 她问:“可否带我去一个地方?” “请说。” “哭墙。”她说。 男人于是扶起她,与她一步一步往前走。重新的,她走过黄砂遍野,也走过繁盛的街道,在 一群又一群被挑选了的人种身边擦身而过,心中忍住忍住的,是一种情绪的爆发。 终于来到那哭墙,一些人已伏在墙边祷告与抽泣。 阿精见到这墙,便飞扑过去,她把脸贴住墙,眼泪就那样连串地落下来,半吊在鼻尖, 下巴尖,滚泻不断地从缺堤一样的眼眶流出。 想说的有很多,譬如这些年来的寂寞;这些年来的心绪不宁,这些年来对人类的毫无恻忍; 这些年来吃极也吃不饱的肚子,当中有瓦解不了的欲望…… 还有,将来永生永世的寂寞;将来永恒的不安宁;将来要处治的无数手手脚脚、运气、青 春、岁月;将来那明明刚填满,却仍然好空虚的肚子…… 还有还有,过去的爱慕,与及将来的得不到。 都随眼泪哭泣出来,流沁在墙壁之内,化成一种哀求。 那是脱离的哀求。 一百多年来,这一刻是她首次总结归纳她的感受,是在这感受清晰了之后,她才明白,她并 不享受她得到的生活。 当中,有太多缺失她填不满,比起生为人的短短十多廿年更为不满足。 眼泪,一流而尽。 阿精回去当铺之后,心头实实的,表情哀恸。 老板问她:“怎么了?看到了吗?” 她点点头,回应一声:“嗯。” “是否伟大?”老板问。 阿精望着老板,忽然只觉得答不出。 老板问:“发生了甚么事?” 阿精含糊地回答:“那是不同凡响的。” 老板说:“是吗?” 阿精回答:“惹得我哭了。” 老板细看她的脸,果然,眼睛肿了点,嘴唇也胀了点。 老板说:“这单生意做不成。” “为甚么?”阿精有点梬然。 老板说:“是我们这边不接受。” “是吗?” 老板说下去:“他们认为,得到约匙的效果非同小可,无人想就此世界末日。” 阿精拖长来说:“是--吗--” 老板说:“辛苦你了,回去休息吧。” 阿精便步回她的行宫。她真的很累,没有一次外游会如今次这般累,简直像是一次过用尽了 未来十年的精力般,结果是,她无力再笑,也无力再悲痛。 第九章 她陷入了一个连她自己也不熟悉的情绪当中,只觉虚虚脱脱,睡十年也补不回来的精力。 老板知道不用再理会这单交易后,便真的放到一边,于他而言,这单交易令他感受不深。到 达以色列的不是他。 时间空闲,老板打算探望孙卓,他知道,她刚刚推出了唱片。 那是个空前庞大的商业计划,孙卓推出的是她的小提琴独奏的唱片,但包装成流行女歌星那 样,世界性发行及宣传,而且还拍了MtV,全世界的电视上频密广播。 那个MtV是这样的:孙卓奏着小提琴,在山冈上,在海角天涯上,在海洋中,在沙漠上, 在幽谷中,在花丛间,全是极貌美的她,在远镜、近镜中表露出才华与美貌。当世界各地的美景 都收在她的音韵中时,仿佛那片天、那片海、那片紫色的花田、那片浩翰的大漠,都一一臣服 了,大自然都在她的音乐中显得卑微。 老板在一次签名活动之后让孙卓看见他,那时候孙卓在会场上的酒店内休息。 她正在点算收到的礼物哩!无一千也有八百份。蓦地,她感觉到背后有人,转头望,她便微 笑了:“老板!” 老板说:“恭喜你!” 她自己也说:“很成功哩!我也认为很不错。” “唱片推出了反应很厉害吧!”老板问她。 孙卓告诉他:“预计可以卖上一千万张。” “天皇巨星。”老板说。 孙卓很高兴,笑得花枝乱坠:“还不是多得老板。” “是你肯拿出宝贵的东西来交换。” “都是老板肯要。” “我会看顾住你。”老板说。 “那我便把自己交讬给你。”孙卓乖巧地回应。 老板问:“有男士追求吗?” 孙卓问:“老板不是要我破戒吧!” 老板说:“只是关心你。” 孙卓回答:“多不胜数,只是,我不会要。老板,我猜你明白我的心意。” 老板点了点头。 孙卓忽然问:“老板,你们没收了我的爱情,会不会终归也没收我的灵魂?我死了之后何去 何从?” 老板回答她:“你的灵魂,如无意外,也会归向我这一边,因为你是交易的一份子。” “是吗?”她的眼睛疑惑了。“那将会痛苦吗?” 老板告诉她∶“我们都不知道。既然死后无处可去,不如更珍惜现今拥有的东西。” 孙卓哈哈笑:“有些人会上天国吧!我无路可走,唯有要求你在我有生之年赐找更多。” 老板答应她:“这个肯定。” 未几,老板便离去了,临离开酒店前遇上衣冠楚楚的一队人,他们是电影公司的人,到酒店 请求孙卓拍戏。 老板知道孙卓不会拍,但他也高兴她有这样的荣耀。 他告诉自己,他将会赐给她更多。 他依然记得吕韵音临终时的信息,她告诉他,她的幸褔不是他想她要的幸褔。 他一直尝试明暸。现在孙卓要求她个人版本的幸褔,他只好依她心愿,一点不漏地送给她。 就当是补偿吕韵音。 自从阿精从以色列回来之后,她一直魂不守舍,无时无刻,心里中空中空的,是一种近乎虚 的软弱感。 就连梦中也会记起砂山中的那个密室,以及当中那约匙。无翅膀的天使继续伴在她身边,他 递给她那颗圣人都吃的枣。然后她与一众血肉之躯伏在哭墙之上,各自为自己的哀愁落泪。 这些片段,重复又重复地出现。 为甚么会这样?悠悠长的生命,没有任何一段是重复而来,没有旧事会记起。脑中一早像装 置了过滤器一样,把不需要记着的东西过滤,要不然,如何才能渡过千岁万岁? 但从以色列回来之后,她就变了。 老板只知阿精时常睡,但他不知道,她在经历些甚么。老板自己也有事忙,他忙着守护孙 卓,也顺便享受孙卓曼妙的琴音。 他甚至带了小提琴,走到孙卓的角落,与孙卓一同拉奏一曲。 他就觉得无上的愉佒。 有一晚,一名旧客人光顾。他是三岛,今年,他也是中年人了。第一次光临当铺时,已是二 十年前的事。 他一直光顾得非常小心,他典当的,都不外如是,譬如一个最难忘的学生奖状,初恋的部分 回忆,一部车,一个职位……换回的是一些金钱,一些发达的机会,一次投注的命中率…… 因为典当得小心,所以,他来得好频密,也见老板与阿精都没强硬要求他些甚么,于是,他 一直认为,这个游戏,他可以长玩长有。 没失掉五官、手脚、内脏。非常化算。 三岛也有欠债,也有输股票,但每次得到老板的帮助后,都还得清。而由五年前开始,三岛 的事业运直线上升,他收购一些公司,越做越大,又在股增上旗开得胜,五年内把握了的机会, 令他成为了在他的国度内其中一名最富有、最有权力的人。 过着极风光的日子,接受传媒访问,与政要、皇室人员交朋友……然后一天,当他以为他会 一直好运气下去之时,全球性股灾出现,他在数天之内,倾家荡产。 带着如此伤痕,他向老板求助。 三岛末到达之时,老板向阿精提起过此人,他说:“有名旧朋友会来探我们。” 阿精精神不振,明明作了预约,她又记不起是谁。“旧朋友?” “三岛。”老板说:“由一枝墨水笔开始与我们交易的人。他大概,会来最后一次。” 阿精唯唯诺诺,但无论怎样,也放不了心在老板的说话之上。 晚上,三岛来了。世间的财富最擅于改变一个人的气度与容貌,五年前一切如意,他便双眼 有神,意气风发;今天,生活没前景了,浑身散发的是,一股令人退避三尺的尸气。 “老板……”三岛走进书房内,一看见老板,语调便显示出他的悲伤与乞求。 “三岛先生,我们有甚么可以帮到你?”老板问。 “老板,”三岛说:“我甚么也没有了。” “得失来去无常,请放轻。”老板安慰他。 三岛说:“我一个人是生是死不重要,但我的家人要生活,我有年迈的母亲,与及才三岁的 儿子。” 老板说:“可以帮忙的话,我们义不容辞。” 三岛说:“我希望要一笔可观的金钱,保障他们的生活。”然后,他说了一个数目。 老板答应他:“无问题。” 三岛的眼睛释放出光亮:“感谢老板!” 老板说:“但你已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典当了。” 三岛望着他:“那么……” “只好要你的灵魂。”老板说。 三岛木然片刻,似乎并不太抗拒。“横竖,我的灵魂也污秽不堪。” “但我们欢迎你。”老板说。 老板向他解释那笔典当灵魂的报酬是如何分配给他的家人,三岛同意了,他又要求三岛签署 文件。 最后,老板告诉他:“你有甚么要说的,请说出来。到适当的一天,这段说话或会在微风 中、海洋中、睡梦中、静默中传送到你想他知道的人心中。每当海洋一拍岸,他的心头便会摇荡 着你的遗言,他会一生一世惦记你。” 听到这样的话语,三岛忍不住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老板望着他,他发现,他也渐渐感受不到这种悲哀。从前,他会为每个客人而伤感,会但愿 他们不曾来过,然而,时日渐过,连良善的心也铁石起来。见得太多了,重复着的悲凄,再引发 不了任何回响。 思想飘远了的他,忽然害怕。已经没有爱情,迟早又会失去恻忍,千秋万世,更不知怎样活 下去。 老板心里头,呈现了一个原木还是蒙眬,但逐渐清晰的决定。 是了,是了。 他要这样做。 那天,他收起了孙卓的爱情之时,他已决定要这样做;今天,他更加发现,这是他长生不死 的唯一出路。 是阿精的声音打扰了他,阿精对三岛说:“三岛先生,请别伤心,你的家人会因为你今天为 他们着想,而生活无忧。” 三岛说:“穷我一生的精力,也是为了令自己与及我身边的人生活无忧,然而一步一步爬上 去之后,却搞到连灵魂也不再属于自己。是不是,有愿望的人,都已是太贪心?” 老板与阿精都答不上这问题,他们的客人,都是心头满载愿望的人,这些人不能说是贪心, 而是,他们都走了那条太轻易的路。 凭住一张地图,任何地方都可以互连的人生当铺。 三岛悲愤地说:“你们明白人生吗?人生是否本该甚么也没有?如果要在人生之中加添一些 想要的东西,是否代价都沉重?” 老板与阿精再次答不上话来。老板今年大概一百六十岁了,但他却不能告诉任何人,他了解 人生。 甚至乎,他甚么也不了解。 老板只能说出一句:“请你准备,我们该开始了。” 本来垂下眼睛的三岛,忽然抬起眼来,他如是说:“不!”他发问:“你首先告诉我,我将 会往哪里去?” 老板告诉他:“那是一个无意识的空闲,你不会知道自己存在过,亦不会游离,或许,你会 沉睡数千年,或许只是一刹那,总之,一天世界末日未到,你也不会有任何知觉。就算世界末日 到了,真要审判生者死者了,也有数千亿的灵魂,与你同一阵线。” 三岛本想理解多一些,譬如数千亿同一阵线的灵魂,是混合了上天堂和落地狱的灵魂?抑或 只就是要落地狱的,也有数千亿个? 但因为他知道无论是哪一个方向,都是大数,有很多人陪伴的意思,三岛忽然没那么激动。 老板问他:“可以开始了?” 三岛合上眼睛,面临一个受死的时刻。对了,刹那以后,将会毫无知觉,所有做人的记忆, 无论是悲与喜,得与失,爱与恨,都烟消云散。存在过,就等于不存在。 是最后的交换了,死亡就是终结。 他说了最后一句话:“我以为,我不会走到这一步。” 老板安慰他:“没痛楚的。” 三岛重新合上眼睛。 老板便把手放到他的头顶上,就在同一秒,三岛但觉心神一虚,之后便不再有其他感受。勉 强说再有知觉,都只是这种连绵不尽的虚无。 眼前的三岛,已是尸体一条,在光影渐暗之间,他的躯壳被送回他的妻子身边。明早的新闻 会报道,前富豪安然逝世,享年四十八岁。 老板的手心收起了三岛的灵魂,照惯常做法,阿精会把玻璃瓶递过来,接收这个典当物,但 今次,阿精魂游太虚,完全没为意典当已经完成。 “阿精。”老板叫她。 她的心头一震,把视线落在老板的脸上。 “请收起这个灵魂。”老板神出他的右手。 阿精方才醒觉,她用双手做了个手势,玻璃瓶便出现在两手之间。 老板把手放到瓶口,一股细小的,微绿色的气体从手心沁出来,溢满瓶身,阿精盖上塞子, 便步行到地牢去。 她推开门,漫无目的地朝木柴走去,一直向前走呀走,终归,她也走到适当的世纪、时份、 人物的架旁。 她把瓶子放到属于三岛那一格之上,旁边有一系列他以往的典当物。 继而,她木无表情地离开地牢,脚步浮浮地走回她的行宫。 其实,阿精漏做了一个很要紧的步骤,她应该把玻璃瓶中的灵魂转移到一个小木盒中,这种 小木盒,可以完美地保存一个灵魂。跟着做了百多年的步骤,她居然可以这样糊糊涂涂地忘掉。 这一天,甚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是见了个客人,但阿精已觉得,筋疲力尽。倒到床上的一 刻,眼角甚至沁出了泪。 当铺的运作每天不断,老板也有留心阿精的精神不振,他问过她,她没有说些甚么,他便不 理会了,只叫她多点休息,如果心情对的话,不如到外面的地方走走,吃东西、买东西,做些她 喜欢的事。 老板支持阿精寻找乐趣,他自己亦然,他追踪孙卓的行径。 已推出第二张唱片的孙卓,嬴得无数音乐界的奖项,名字无人不认识,古典乐迷、非古典乐 迷,全都景仰她。她把古典音乐重新带回公众层面,令这些美妙乐章广泛地受大家认识。 在音乐史上,她担当了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孙卓,才二十岁,便成为了一个等同“伟大” 的名字。 世人渴望这些音韵,她把世人带回一个古典品味的追寻当中。孙卓明白自己的贡献,不独是 一名伟大的乐手,更是一名伟大的音乐推动者。 她正举行她的巡回音乐会,世界性的,有的在小型的音乐厅中举行,有的在可以容纳数万人 的音乐场地进行,世界每一个角落的人,也可以一睹她的风辨。 事业发展得极好的她,裙下之臣亦穷追不舍,而且非富则贵。有唱片业钜子、西方国家的年 轻王子、油田的大财主、跨国机构的继承人……她接见他们,与他们吃一顿饭,说些体己话。然 后,她觉得,自己比起他们,更具皇族的气派。 凡夫俗子,谁会衬得起她? 她不需要他们的财富,她不需要他们的关心,又不需要他们的爱情。在无所需之下,他们变 得毫不重要。 甚至不需要友情。要友情来做甚么?逛街看电影吃花生米?如果她渴望这些事,十四岁那 年,她便不会跑到第8号当铺。 她的生命,只有音乐,只有她的小提琴。一架起琴在肩上,弓一拉,她便拥有全世界,埋葬 在内,兴奋得不能形容。 一个人,便绝成了一个家、一个团体、一个国家。只得一个人,她便变成一个世界。 心里头,若有任何记挂,那会是老板。他给她一切,所以她放他在心里。 这一天,老板又来采望她。 孙卓正在巡迥表演途中,地点是荷兰,在采排之时,老板现身在观众席的尾排,孙卓一直留 意不到,她连采排,也极度认真。 最后,她假装向台下鞠躬,眼睛向远处一瞄,便看见老板。她微笑了,从容地走回后台。休 息室中,有人敲门。“进来吧。”她说。 老板走进门内,便对她说:“累不累?” “肚饿。”她按了按自己的肚子。 “我们到外面吃点东西。”老板提议。 孙卓点点头,便跟着老板走。 孙卓的心情很好,她说:“你看,这儿四周都是花田!郁金香!洋水仙!紫鸢尾!” 老板问:“喜欢花?” 孙卓说:“我对花有passion,不过,当然不比音乐的强大。” “喜欢甚么花?”老板问。 “紫鸢尾。”孙卓说:“你看吧,紫鸢尾花田,像是聚集了成千上万片飞舞的蝴蝶一样,是 不是特别的美丽?而且,梵高也是最爱画这种花。” 说过后,他俩坐到花田旁的咖啡座,孙卓笑容满面,心情极好。 她说:“你来看我,我真的好开心。你知不知道?巡迥演奏是多么寂寞的一回事,每一次出 场前的压力很大,完场后,压力消散后,换来的就是寂寞感,一个人在酒店房内,加上疲累,于 是特别想哭。” 她垂下头来,吃了一口朱古力骿,本来想说一句:“我也渴望有人关心。”然而,还是决定 不说出来。她抬眼看了看老板,她知道不说是对的,无理由,令大家尴尬。 但,槾着,又怎会尴尬?他们是甚么关系啊?孙卓摸不清白己的思想,想必是闷坏了。 吃多一口朱古力饼,她再急速思考一遍,嗯,事实上是,见到老板,她很开心。 老板告诉她:“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多点来看你。” “好啊!”孙卓很高兴。见到老板,她总能够飞快就回到一个原本的年岁,忘记了野心忘记 了拥有这个世界,原原本本的,变回一名心旷神怡的少女。 老板问她:“你已是世界上技巧最超卓,名气最响,亦是最富有和美丽的音乐家了,为何仍 然压力那么大?” 孙卓眼睛溜了溜,然后说:“奇异的是,我一直认为,我的所有技术掌握,我的一切成就, 都是靠自己而来的,从来,我没有视之为不劳而获,所以每一次架起琴,我也只能悉力以赴。” 老板点点头。他明白她的心态。 “你会认为我忘恩负义吗?” 老板说:“我会认为你努力不懈,所以这一切你自觉是应得。” 孙卓说:“我明白,如果不是老板,以我原本的天份,顶多只是一名乐团内的小提琴手,要 扬名立万?没可能吧!” 但因为今天甚么地做到了,是故孙卓说这话时,没有任何忿忿不平,也不带任何酸溜溜的感 受。 心情大好,她要多一件芝士饼。 看着她的食相,老板想起阿精。阿精一向那么能吃,但这阵子,却吃得那么少。阿精发生了 甚么事?老板的心内,挂心起来。 孙卓提议:“吃过东西之后,我们逛一逛街!” 老板把心神带回到孙卓跟前,他答应她。 于是他们步过白鸽处处的石板地,在一具漂亮的自鸣琴前停步下来,自鸣琴发出清脆的音 乐,犹如音乐盒般稚气童真,孙卓站在琴前,望着装饰在琴边的玩偶,笑得好灿烂。 孙卓说:“我很老骿的,喜欢这些古老欧洲玩意,还有这些古老建筑的风味,雕花处处。” 老板想起了从前的家,他与吕韵音在英国的家,内里的调子,就是传统欧洲式。因此他也和 应:“我也是。” 孙卓听见,也就笑得更灿烂。 临分别前,孙卓向老板请求:“可否说一些令人振奋的说话?回去后,不久便要开始演出。” 老板想了想,有甚么是他由衷要说的:想到之后,他望着她,告诉她:“我会尽力令你一生 幸褔。” 他说时脸带笑容,而孙卓听过后,只懂得张大口来,这种话由一个男人说出口,多么叫人震 撼。 不得了,她要大口大口吸上一口气。 老板做了一个“你满意了吧!”的神色,然后与她话别。 他转身离去了,自鸣琴仍然在奏,白鸽由一幢建筑物飞到另一幢,街上的空气仿佛夹杂着花 香。孙卓看着这背影,浑身奇异地抖震,他那句祝褔说话,反覆回荡在她的脑海中,一分钟重复 一百万次。 到她也转身要离去时,脚步便有点浮,而脑海腾出了一角,她思想着一件事:把爱情交出去 之后,究竟谁来接收了? 是老板吗? 不能拥有爱情之意,是不能对其他人拥有爱情吗?但对他呢? 爱情给了他,于是他就有权控制她的情感吗? 有这种事吗?第8号当铺如此运作的吗? 第十章 演奏厅就在面前了,她忽然停步,好想转头问清楚他。 好吧,一二三,转头。 却已再看不见那个背影。 有点失望。然而,如果他仍然在,要问的话,也不知问甚么才好。 垂眼望着的荷兰石板地,忽然浪漫起来。她伸脚擦了擦地板,挂上了一个无奈的笑容,她料 不到,她仍然保留了一种名为“舍不得”的情绪。还以为,甚么也典当走了,原来又并不。 那么,她究竟以甚么交换了一生的成就? 抬起眼来,仰望清爽的蓝天,真有种理解不到的玄妙。 孙卓转身走回演奏的场地。她有所不知的是,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被摄入了别 人的镜头内,躲在不远处埋伏的,有金头发的记者,他们一行三人,注意了孙卓许久,跟她跑过 一个又一个国家,为求拍摄到具价值的独家照片。 一直没有绯闻的孙卓,今回真是被正正捉住了。三名记者忍不住拥抱欢呼。孙卓刚才与那名 仪表不凡的男士喝咖啡、在大街上闲逛的娇美神态一一收在镜头下,一篇“女神音乐家初堕恋爱 中”的文章,定必能卖上绝顶好价钱。 赶快把照片冲晒出来,却惊奇地看见,孙卓在所有照片中都是孤独一人。孤独一人在吃朱古 力饼,孤独一人在微笑,孤独一人闪出晶亮的欢欣眼神,孤独一人在自鸣琴前手舞足蹈。 那个男人来过了,伴孙卓渡过愉快的午后,却不留低任何痕迹。 能容许把影像收在肉眼中,却不容许面容落在任何凭据之上。 三名记者无论如何再也笑不出。是他们撞邪,抑或是女神音乐家与邪异为伴? 如是者,日子跟着看不见的轨迹走动,当铺的客人接连不绝,老板对孙卓继续爱护有加,而 阿精,很少笑,不再热忱工作,亦没有大吃大喝的意欲。 餐枱上,只有恰如其份的煎蛋、多土、咖啡。 老板放下手中报纸,他问:“这半年来的早餐好单调,令我怀念起从前的日子。” 阿精说:“怀念?你一百都不大吃东西。” 老板告诉她,“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阿精不想回答,只是问:“孙卓也二十二岁罢!她出现了也八年。” 老板说:“刚满二十二岁,我早前才与她庆祝了生日。” 阿精说:“她已得到全世界的爱了,万人景仰。” 老板说:“她应得的。” 阿精无精打辨,她想问,如果孙卓应得到成就,那么她为何不会有牺牲? 最后,她决定要重组念头,这样问:“你对她那么好,这与得着爱情无异。” 老板只是平静地回答:“她不会有爱情,她自动弃权。” 阿精不忿气:“你优待她。” 老板亦不甘示弱:“我有权与任何人交朋友。” “假公济私。”她说。 老板很不满,却没有再回驳的意思,他站起来,走回自己的行宫。 心情不好,他拿起琴来,架上肩,便奏了一曲,今次他奏了韦华第vivaldi的(四李)中的 春天,孙卓在她的最新音乐专辑中,选奏了四李四节乐曲。老板单单只奏一个季节,心情也能渐 渐乎伏下来,脑里倒是想着,如果只凭人类极限,一个人,要怎样才能有孙卓的水准,真正的出 神入化。 阿精听见音乐声。她已不肯定,她还可以支撑到何年何月。 由孙卓一出现的那天开始,她便陷入了一个彷徨的状态,然后是那名无翅膀天使的出现,令 自以色列回来后的阿精跌进了一个抑郁中。 再不能肆意吃喝,也没能量挂上任何一个由衷的笑脸,她能做的,只是徘徊在困周中,来来 回回走着,不出声,流满一脸的泪,然后又是再次的不出声与泪流披脸。 已经感受不到快乐了,有得吃有得穿有钱可用,有喜欢的人在眼前,然而一点也不快乐。 有一天,她看到一本书,那是一本教人自杀的书,内有百多种死亡的方法,由最寻常的吊颈 跳楼,以至放逐野外被狮子老虎咬死都有。阿精知道,没有一种她会合用。 想死哩!没有乐趣的日子,每一天也是捱。阿精仍然有一个习惯,她会走到一个异地散心, 已经不为了吃,也不为了购物,而是为了找一个人倾诉。 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结识到异性,如果想选择用字,“友善的社会”,亦是一个可以接受的 字眼,情欲都轻便简单,只要有一个友善的交谈开头,已经可以了。 这一晚,阿精认识了这样一个男人。 她在纽约看舞台剧,她正排队买票的这一出,是推理故事,一间屋内的杀人事件,一个困 局,一次拆穿谁是朋友谁是敌人的机会。宣传单张如是说,阿精觉得还不算沉闷,于是便入场观 看。 她旁边坐了一个男人,是当地人,她看见他的恻脸,是一般西洋男人的恻脸,不算英俊,也 不丑怪,比较瘦削,但从坐起来的上半身看来,他应该很高。 剧院那么黑,她本来看不见他,只是,他身上有一股甜香,她于是忍不住要转脸来看一看 他。同一秒,男人也转过脸来,他朝她微笑。 男人告诉她:“这个故事,剧评说了不起。结局出人意表,就如人生。” 阿精没打算理会他,她一句总结:“我不关心人生。” 然后幕幔被拉起,故事上演了。 有人死有人伤心有人搞笑有人行为英勇有人足智多谋。真的写得不错,这出戏,或许真如人 生。 当其他观众连声大笑大叫时,阿精只是叹气。“唉……唉……唉!” 直情就是一名活得不耐烦的阿婆的所为,甚么都引不起她的兴趣那样。 中场休息时,男人问她:“你不停在叹气。” 阿精回答他:“想不到该有甚么可做。” “不够精采吗?”男人问。 “我的人生更精采复杂。”阿精说。 “是吗?”男人说:“精采得过极新鲜的车厘蚬、酒味浓郁的烩牛尾、香甜鲜嫩的黑菌,与 及最佳甜品香橙疏乎厘吗?” 阿精瞪大眼,他分明在撩起她的食欲。 男人说:“散场后,我们去吃。” 阿精怔怔的,沉睡了多时的食欲,就被他的说话挑动起来,下半埸,台上演员走来走去,阿 精却是满脑子美味的食物,盼望得一想起有得吃,便满眼满嘴满鼻都是美食的覆盖。 她瞄了瞄身边人,她在想,寥寥数句说话,就有如此能耐,此人真有点办法。然后,掠过脑 内的念头是:好吧,今晚便选中你,吸取你一晚的纪檍。 是的,阿精没把他放进眼内,正如她从没把任何血肉之躯放进眼内。 舞台剧完毕之后,他们便步行在大街上,男人说:“纽约也不算是不夜城,半夜之后,只有 部分街道具热闹气氛。这区好一点,戏院、剧院完场后,有人流。” 阿精问:“你带我到哪里去?” 男人说:“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便放胆跟我四处去?” 阿精说:“我从来不怕人。” “那你怕些甚么?” 她想了想,然后回答:“似人但又不是人的人。” 男人听罢,大笑。 阿精说:“你懂吗?装笑。” 男人也就说了:“没有事情我不懂。” 阿精说:“甚么都懂先生,你叫甚么名字?” 男人回答:“叫我x好了。” “x?”阿精没深究。“x先生,你带我到哪里去?” “前面横街便是。但路很暗,你怕不怕?” 她笑:“我也有份掌管世间黑喑。” X瞪大眼:“这么厉害!” 她的神色便骄傲起来:“碰上我,你的一生就不相同。” “哗!”X做了个兴奋的神色。 阿精瞄了他一眼,心中想着的是,自以为了不起,看看可以威猛到几时! X带阿精来到一间小餐厅,环境不怎样,但每张木枱上,仍然满有情调地放有小洋烛。 X说:“你拍拖时可以带男朋友来。” 阿精说:“我没有男朋友的。” “以前没有?将来没有?”他问。 “是的。我不会有男朋友。”阿精呷了口酒说。 “不想要?不能要?”他问。 她溜了溜眼珠。“每样有些少。” “太可惜了,如此佳人。”x赞赏她。 “谢谢。”她微微点下头。然后她问他:“你想做我的男朋友?” 他问:“要甚么条件?” “首先喂饱我。”她说:“然后……” “然后是甚么?” “等待一个情绪。”她垂下眼睛说。 不久,食物上枱,阿精享受着她的美食,她是满意的,她不讨厌他,她在他跟前吃了颇多东 西,比起早一阵子,她的确已算吃得多。但当然,比不上全盛时期。 而x也很能吃,兼且食相愉快。 阿精说:“你也颇厉害,吃两盘意大利粉!” x回应她:“所以我们是一对。” 阿精不以为焉。“萍水相逢,别乱说话。” 两人吃过甜品之后,便有放缓的趋势。阿精说:“我只要多一份石榴雷芭便完成今晚的晚 餐。” x和议:“那么我也要一份。” 阿精问他:“你之后有空吧。” x问:“你的情绪到时候了?” 阿精笑:“你也有留心我的说话啊!” x说:“看吧,我是与众不同的!” 阿精呷了口酒,微笑,她只视他为一名较精灵的男人。她告诉他:“在中央公园对面,我有 一所房子,上来坐?” x答应下来:“我等了一整晚,就是等这一刻。” 阿精在纽约的房子装修得美轮美奂,她从书本中参考了十九世纪欧洲人移民美国后的装饰风 格,有火炉有地毡有安乐椅,配水晶灯、银器,与及钢琴和很多很多的照片。然而照片内没有一 个是她,也没有一个是老板,她与他,加入了当铺之后,便没再拍过照,事实是,照片亦呈现不 了两人的容貌。存活着的人,只有形,没有影像,不能作任何记录。 X走到钢琴前,说:“不如弹奏一曲。” 阿精没异议,X便坐下来奏了一首美国流行曲。阿精倒了两杯酒,盛载在水晶杯子内,递给 他一杯。 他问:“我弹得难听?” 阿精笑:“我常常听到真人演奏最好的小提琴音乐,但我听了,也不感觉快乐,好听难听, 我也无感觉。” X知道阿精的情绪真正来了,便说:“你怪责他只知道琴音而不知道你?” 阿精苦笑:“我没怪责他,我只是怪责寂寞。”她抬起眼来,寒星点点,“你会明白吗?一 个人对你的视而不见。” X问:“你可以肯定那个人真是你所爱?而不是其他感觉?” 阿精说:“大概是。”她伏到沙发椅上,样子慵懒疲惫。 “你敢肯定?”X再问:“会不会是因为朝夕相对?会不会是因为无可选择?会不会是因为 他的视而不见而你不甘心得太久,于是以为那是爱?” 阿精翻一翻身,望着天花板,天花板是红色的,吊着一盏水晶灯。她说:“不,我知道那是 爱,无人可以挑战我。” 是的,可能因为朝夕相对,可能因为他是唯一选择,亦可能因为百多年来的不甘心。但是, 从何种错误原因引伸的,最后,也只回归到真实的爱情当中。 她不知怎向一名陌生的男人用言语证明,她只知道,一旦描述到爱这个字,她的心便先会一 热,然后一酸。继而,她的眼眶便湿润了,五脏六腑冲上一股哀伤,接下来的便是掉眼泪。阿精 埋首在膝上饮泣。 x坐到她的身边,抱住她。他说:“离开他吧,离开他你便会快乐。” 她低语:“别装作明暸。我离不开他。” “他没锁住你,你要走,可以走。” “离开了他,我会流落到哪里?”她反问白巳,然后,她又肯定地说:“我不会离开。” “别虐待自己。”x说。 阿精说:“你不会明白。” x说:“你应该知道天堂另有路。” 阿精抬起脸来望向他,忽然,她惊诫起来。 她离开他的怀抱。“你是谁?”她问。 x微笑:“我是你的倾诉对象,而你需要我。” 阿精但觉不妙,她立刻伸手往他的额前按去,岂料x敏捷地捉住她,并对她说:“别铲除我 的记忆。” 阿精喘住气,瞪住他。 他说下去:“你只得我一个朋友。无论你活多久,你也只能有我一个朋友。” “你究竟是谁:”阿精再问。 x说:“我是一名你可以依靠的人。” 阿精立刻说:“我不依赖任何人!” x站起身来,他向她告辞:“倘若一天,你闷了,想找个朋友说话,你可以找我。”他伸出 手,手指一动,像玩魔术那样把咕片翻出来。 阿精不肯接过,咕片便像落叶般飘然而下,在空气中扭动了三过半转体,然后才跌到地上。 “我走了!”X转身离去,背着她说这一句,活泼伶俐地挥挥手,继而步向大门,翩然走出阿 精的住所。 门一关,阿精便发呆。刚才,究竟发生了甚么事?一名看得穿她的男人出现,说些似是而非 的话。而且,更遗下满室的甜香,这香味,煞是熟悉,但她又说不出来源。 心神稍定,她俯身抬起咕片。咕片上,只有一绝数字,其余一片空白。 想不到,寻求解闷的一夜,会有奇遇。 遇上老板之后的存活年份,有没有一百五十年?一百五十年间,她在夜里遇上多少个给她解 闷的男人?这一个,最出乎意料。 所有男人都有一个背影一个正面影像,有些她会拣背影来看,有些她专注只看正面,而这一 个,似乎比起背影及正面,都多了许多层面。 他没可能是凡人。阿精抓抓头,其是个哑谜。 后来,阿精回去当铺,在楼梯上碰上老板,她低头擦身而过。 是老板与她说话:“你往哪里去了?” 她答话:“我去了纽约。” 老板说:“昨天晚上有人客。你不该放假。” 她转头望着他:“我想几时放假便几时放!” 老板拉平语调说:“到纽约去,又带了几多个偷偷铲除了的记忆回来?” 阿精说:“不关你的事。” 忽然,老板凶起土来,他用力拍打楼梯扶手,说:“你这些胡混的做法,叫我如何去维护 你!你究竟知不知甚么是高贵!” 阿精吓得退向后,然而,在这一刹,她决定要还击,她说:“高贵?是你最高贵!你私下调 动客人的典当物,你私下做了违反的决定。如果不是我,你今天可以这样安乐?你说你维护我? 这百多年以来,每次打开帐欂时,是谁在维护谁?是的,高贵我不及得别人,她有重名利轻感情 的小提琴!” 老板怔住。从来,阿精没像此刻般怨恨过,她的眼睛,是红色的。 阿精气冲冲地走回她的行宫,而老板,表情有着忧愁与落寞。 是的,他讨厌她久不久便带回一些如垃圾一样的记忆,他讨厌所有不高尚的行为。然而,更 深层的感觉是,男人的妒忌、愤怒、不满、委屈……只是,没有爱情的男人,演绎不到男人的这 些伤痛特质,能够尽力排解出来的是,厌恶、深感胡混不高尚……这些非爱情的感觉。 一直以来,他想表达更多,然而意图归意图,行动上,他无能为力。 阿精是伤心、妒忌、不满、怨恨……他看得出,都是因为他。 他叹了口气,最深的感受,也只能如此。 但愿,有一天,可以表达更多。 自这天开始,老板与阿精的关系,一天比一天疏离。阿精甚至不再出现书房,她由得老板自 己一个人对客人进行预约、接见、接收典当物。而阿精,长时间周游列国,她跑遍世界各地的大 城市,买下一幢又一幢住宅,心情好之时,一个人吃十个人的食物。她做上所有她觉得快乐的 事,她已不愿意再回去当铺。 与x,时不时见面。 第一次把x叫出来,情况是这样的。阿精情绪低落,在京都的菜馆吃过刺身与面条之后,便 有种惘惘然不知所踪的迷失,下一步,该走到甚么地方去“她走进寺庙中,嗅到树的气息,又听 见溪水潺潺,石卵路也满有生命,走过时窸窸窣窣地响起来,她走来走去,环境好美,但心不在 焉。一直踱步至傍晚,她走进一间酒馆,但觉,日本男人都乏味,与其找一个人说半晚话,不如 要一个知心的,因此,她决定了打一趟电话。 咕片的陌生号码,立刻接通了。 “喂。”那边的人说。 “找你。”阿精吐出这两个字。 “哈!”x笑着说:“就来!” 阿精说:“知我在哪里吗?” “你在京都的酒馆内,沙发是灰色的。” “厉害!”阿精模仿日本人说了一句日语。 她挂上电话,喝着酒,思考着这个人的事。 他也是无所不在吗?他也有当铺大闸那种穿越区域的空间吗?他廿四小时都有空吗?他比她 更无所事事吗?他也长生不死吗? 第十一章 刚想到最后一项,X便来了,是这家酒馆内唯一的西洋人。 “好快。”阿精说。 “女人会慢一点,女人要化妆。”X回答。 阿精呷了口酒,打量着这名已被她界定为同类的人。 “我这阵子时常在外面走。”她说:“因为闷,所以找你。” X拍了拍心口,一副感叹的样子:“美女想起了我!真了不起了不起!” “有没有甚么地方好去?”阿精问。 X说:“我的家。” “你也四周围有家?” “来不来看看?” “奉陪。” 于是,他们便离开洒馆。一路上,两旁的树有落叶。阿精说话:“当铺的结构很出奇,草原 与树林四季如春,但大门至铁闸的一段五十尺小路,却四季是深秋,永远刮着落叶。” x听着,没答话。 阿精说:“你一定知原因。” x坦白:“我不知道。但我的家,是一个更奇幻的地方。” 阿精高兴起来。“有这一回事?” “就到了。”他说。 他们停在一幢日式古老房子跟前,然后x拉开木门。走进去,阿精跟在他之后。他们走过小 水塘,水塘内有锦鲤,又有日式的小石摆设与竹林,这一切,只觉雅致,却无甚特别。 阿精在没有惊喜的心理准备下站到那古老的拉门前,x对她作出了一个“请看”的手势,继 而,x把门拉开,阿精便看到,一个极奇异的景象。 门内,不是一间房,而是一条村落,黄泥遍地的田,有水牛在耙田,连绵不绝,是远远的山 脉,田边有木搭成的简陋房子,这景象,这从田间飘染的风,泥土的气味,非常非常的似曾相 识。 她跨过门槛,向前踏了一步,上天下地,仿佛有一种冲击的力量,重重击在她身上。她明 白,她是跨越了些甚么。 然后,她看见,一名村女在她跟前走过。村女大约八、九岁,头发梳成两条辫子,衣衫褴 褛,补补贴贴的,但脸容倒清雅干净。 阿精跟在小村女身后,然后,灵光一闪,阿精发现,这小村女就是她。 一百五十年前,在贫瘠的村落中,那名永远吃不饱的瘦小娃儿。 阿精一边走一边张大口。“陈精!”她低呼。 陈精听不见,她脸带笑容半跑半跳地走回家。 “妈!”她走进家中。 阿精跟在后面看。不得了!陈家满屋子内都是食物,有腌得香香的猪、鹅、羊,挂到灶头之 上;另外,堆得高高的青菜;白米满缸,鸡只满地的走;后栏之内,还有肥猪一大只,牠噶、 噶、噶、的叫。 家中,从未丰盛至此。 小小陈精从厨房替母亲捧出饭菜,有汤有肉有鱼有菜有饭,一家人,上上下下围在饭桌前, 开心满足地吃。一边吃,父母与大姊二姊一边交谈着:“这两年丰收真是皆大欢喜,一亩田种出 十亩壳物……” 阿精站在一旁观看,是吗,小时候曾经有过这种好日子吗? 父亲仍然在说:“我们养一个猪场,往后每天有新鲜猪肉食!” 小陈精第一个带头欢呼。 阿精看见,陈精的眼眸内,充满真诚的希望。 阿精用手掩住口,因为,她快要哭出来。 小时候的她,何曾如此快乐过?无时无刻活在饥饿之中,何曾有鱼有肉有白米饭? 此刻,得到了一个补偿,阿精忍不住,流泪披面。太感动了,就算这一切是假。 她回头一望,也就看见门框,x站在门框之后。 阿精再把视线落在陈宅一家,她伸手,爱怜地轻抚陈精的脸,然后依依不舍地转身,跨步走 回门框之后。 掩住脸,她呜咽。 x上前拥抱她,门框上的拉门,便被关掉了。 x说:“你看,这样是不是幸褔?” 阿精不住的点头。对,这样就是幸褔。 x说:“幸褔不是长生不老,不是大鱼大肉,不是权倾朝野。幸褔是,每一个微小的生活愿 望被达成开来。当你想吃时有得吃,想被爱时有人来爱你。” 阿精问:“这幸褔该往哪里找?” x说:“有一天,我会带你前往。”他再说:“现在,我就给小时候的陈精永远的幸褔,好 不好?” 阿精点头:“多谢你。” 她不清楚幸褔的陈精在哪个空间吃得饱饱,全家不用挨饿,二姊不用被带出省城然后活活被 打死,而她,亦不用偷走出去抹屎抹尿与人睡觉为求吃得温饱。……但不紧要,是回忆又好,现 实又好,只要陈精有幸褔,满足了,她便开心。 做人之时,有得吃就是幸褔。但今天呢?陈精望着地板,在x的怀中迷惘起来。 x问:“今晚过得好不好?” “好。”她顺服地回答。 x再问:“还有没有甚么想做?” 她说:“我想睡觉。” 于是x拖着她的手,带她穿越走廊,然后到达一间阔大洁白的睡房,那里甚么也没有,只有 一张雪白的大床,阿精看见那床,便被催眠般走了过去,怀着万分渴望地倒在床上,不消数秒, 便睡着了。 x看见她的睡相,他断定了,她是其中一个最渴望安息的人。 为着怜爱,他神手抚摸她的脸容,随着他的手指一扫,顷刻,带动了一条湿润的痕迹,那是 她的眼泪,从熟睡中沁透出来。 “可怜的孩子。”x细细地说了句。 之后的日子,阿精与X相见得极频密,只要当阿精有需要时,她致电召唤,X便火速送上, “比起任何电召服务更妥当。”是她对他的形容。 肩并肩,阿精与X到过世界上任何一处地想到的地方,心情对之时,两人便相对居住数个 月,吃喝玩乐,恬静快乐。 他们很亲密了,她会抱着他来睡,把口水流在他的肩膊上,睡得太野之时,她一伸脚,他便 被她踢下床。 有一次,阿精问他:“为甚么我没有爱上你?” X也问:“对啊,为甚么呢?” 阿精自己回答:“因为我当你是我的兄弟父母。” X说:“兄弟父母吗?很好哇。” “喂!”阿精叫他:“你是不是gay的?” X瞪大眼,向后一退:“哗!干吗你思想这么狭窄?” 阿精说:“你也对我无欲望。”然后她细细声地加多一句:“你与老板,是同一种人。” x做了个怪表情,他说:“才不,我与你老板是差天共地的人,所为其主各异。” 阿精好奇:“我与老板的工作性质很明显,可以列一张清单出来。但你呢?你的实际工作究 竟是甚么?” “我来给迷失的灵魂带来幸褔。”x告诉她。 “多久跟进一个case?”阿精问。 “有时候数年跟一个,又可能是数十年一个,慢工出细货。”x说。 阿精盘算着:“那么,你的上头年中要派多少个你这种人出出入入?” x却说:“照我所知又不是很多啊!做我这种职位的,只有嵾寥数名。” “甚么?”阿精奇怪起来:“你们的幸褔很稀罕啊,没多少人受惠。” “对。”x望着她:“很特别的人才有资格被跟进。” 阿精问:“你对上那个case是甚么人?” x说:“是名世界领袖。” “哪一个?” “把人类关进毒气室的那个。” “他呀!”阿精张大嘴:“你专负责罪大恶极的人的灵魂吗?” x说:“他们影响力大,如果可以令他们向善,成效可以很高。” “那是失败的case吧!”阿精想了想。 x点头,然后说:“所以我对你要志在必得。” “我也是大魔头?” “不比其他穷凶极恶的人罪名轻。” 阿精皱起眉。“我很坏吧……我与人类作不道德交易,置他们于死地,收购他们的灵魂。” “都还有救。”x说。 “你会不会救我老板?”她忽然想起。 x摇点:“没收到指示。”他说下去:“你的老板与我们这边没感应,很难帮忙。但你不 同,你去一趟以色列之后便神魂颠倒。” 阿精问:“以色列那次你都知?” x说:“他也可说是为我铺路。” 阿精惊奇:“专程派他来的吗?” x否认:“我才不会派一个叛徒来!只是,世事很微妙。我也不会完全了解所走的每一步。” 阿精问:“救了我之后,我往哪里去?” “幸褔嘛!”x说:“由认识你的第一晚,我们一直没离题!” 阿精把眼睛向上仰望,她说:“你给了我许多幸褔的感觉,有甜美的,有软绵绵的,有昏昏 欲睡的……只是,我还是决定不了,我的幸褔是甚么。” 她伸手往半空抓来抓去,想抓住甚么,却又甚么也抓不住。 x这样告诉她:“一天,你清楚你的幸褔在哪里,就告诉我吧,我把它送到你面前。” 她望进x的眼睛内,他的眼眸内尽是深深的善与美,从来,她也没有看过比这更美丽的眼 睛。 代表了信赖、完美、保护的一双眼睛。 忽然,看着看着,她就叹了口气。但愿,老板也有这样的一双眼睛。如果他的眼睛内有这些 信息,她便不用四围走。却就是,走来走去,还是惦记着,这么一个人,从来从来,没用这样的 眼睛看过她。 唉。看吧,年年月月过去了,还不是心中只着意他? 她再望了望X,忍不住转身走到另一边,X说甚么要给她幸褔?都不是那回事。 再软绵绵的陶醉,再受保护地存活,也及不上,一个拥有某个人深情一望的渴望般强大。 心愿末了。逃走出来,但心仍在某个大闸之内。 与X走过半个地球后,人世问的岁月过了多少?两年?三年?她没计算过。现在这一站是智 利,X与他在印加王朝的遗址中闲荡,阿精一身粗布,头戴一顶皮帽,满脸风沙,他们住在一间 小屋内,设备简陋,但阿精依样一日十餐大鱼大肉,X在黄沙地上研究破落古王朝的遗痕,阿精 则费尽思绪考虑每一天的菜单。 终于,她按捺不住了,她向X要求:“我们住到城市去!” X没所谓,伴着她撤回繁华的大城市。他们住进六星级大酒店的总统套房,俨如一对富有的 情侣。 x问她:“可是满意?” 她本来就这样便可以点头,可是朝海旁一看后,她便立刻由满意变做不满。孙卓亦刚驾临这 城市,她在这城市开演奏会,海旁的大厦上,有十层楼高的海报,迎着风向这城市的市民发挥她 的魔音魅力。 阿精望着孙卓的海报问:“她今年多少岁了?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 x望了望窗外,便说:“放心,有天她会比你老。” 阿精呢喃:“但若果老板愿意,老板可以令她不老。” x说:“你的老板为甚么要这样做?”他想了想,然后说:“会不会,他想以孙卓代替你?” 阿精心头一震,事情再坏,她也没想过老板想以别人代替她。 这念头降临之后,阿精但觉手软脚软。她躺到床上去。 x问:“你怎么了?” 阿精说:“我们……我们不如去看孙卓演奏会。” x有点愕然,然而他还是答应:“女人的决定,真是匪夷所思。” 后来,他们购买了最好的座位。阿精与x进场之后,阿精一直左顾右盼,她第一次听孙卓的 演奏会,只见在座的人各有不同风格,有型的年轻人、成熟的专业人士,似乎,孙卓得到大部分 人,与及各阶层的认同。 转过身去看,还有迷哥迷姐以横额大大只字支持孙卓哩! x说:“很受欢迎,会场内有热血沸腾的气氛。” 孙卓当红了十年以上,她已是世界上最具魔力的Diva。 阿精没作声,她静待孙卓的出场。 幕幔被拉起,孙卓由一架空中马车缓缓降下,马车是蓝色的,有两匹白色小马拉着,而孙 卓,一身的淡紫色,束起了头发,益发似一名公主,更或是仙女。 全场掌声如雷,混杂了尖叫声。阿精探看左右的人的目光,这里的每一双眼睛,都一心一意 地朝台上的人喷射出极仰慕的神色,那种景仰,仿如五体投地于一个宗教。 那么,孙卓就是神了。 她拉奏着一首萧邦的小夜曲,幽幽,又融和了清新,把座上万个灵魂,随音符带动到万里之 外,那里无星无月,无云无风,只有一个空间,那空间是音符的存活地,曼妙的音韵包围住有感 应的灵魂,赐予这灵魂最细致动人的触觉。 有些观众合上眼,头摆动,如被催眠般一样,有一些,感动得掩住嘴,眼有泪光。而阿精, 随小夜曲而来的,是深深的哀愁,哀愁来自,纵然她恨她,却不得不折服下来。 还有甚么孙卓会得不到?可以控制这琴音的人,就可以得到全世界。 是老板赐予的力量。老板把最崇高、幼细、无瑕的技巧送给孙卓,可见老板对她的爱有多 深。 x不是说过老板可能正是希望以孙卓代替她吗?为甚么不?起码,他俩每晚可以合奏一首美 丽的乐章。 忍不住,阿精捧脸垂泪。 孙卓换掉身上的公主服,转了一个艳女的形象,鲜红色的一身,舞蹈艺员出场了,她们狂热 舞动,孙卓要演奏的是(卡门)。 观众无不挥手叫好,哨子声、喝采声此起彼落。上万人之中,只有阿精一个,在孙卓的带动 下,情绪变得低落。 她醒了醒鼻子,在泪眼蒙眬间无意地向上一望,左边厢座内,坐着的,是老板。 他背着她而坐,然而还是只看一眼,她便知道。 自从这一秒开始,她便没再把视线离开过,所有人盯住舞台,她盯住老板。 只看他的背影,她也可以知道,他有多专注、多欣赏。 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世界?有些人,可以这样轻易地深深吸引他。 阿精把脸垂下来,眼泪刚好掉到她的膝盖上。 中场休息时,她往厢座走去。 一步一步,她走近那背影。于是,一步一步,她陷入越来越重的哀伤中。 “老板。”她叫唤他,勉强抖擞精神。 老板掉过头来,他看见一张久违了的脸。他的目光内,犹幸,还有点惊喜。“阿精!” 阿精站近他,她不知所措地抓了抓头发,强颜欢笑:“你也来啊!” 老板说:“孙卓的演唱会,我恨少缺席。” 她立刻“啊!”了一声,虽则心中很不是味儿,不情不愿。她不明白老板,他总是无所谓地 伤一个人的心。 老板又说:“你多少年没回来当铺了?” “我流连忘返。”阿精吐吐舌头。 “我们上上下下都挂念你,你快些回来吧!”老板告诉她。 正当要好好心甜之时,老板却又这样说:“这几年,好在有孙卓。她有空时会来当铺帮手。” 阿精很愕然:“甚么?你让她来帮手?” “反正她都懂,而且,她也是好帮手,客人见是她,连命也可以不要。”老板表情倒也轻松。 阿精望住老板,刹那间,所有不祥都涌上了心。老板不要她了,老板找到更合意的人了,有 人做得比她更好了,她是随便可以代替的了…… 到最后,所有懂得的,只是“啊!”的一声。 会场内宣布的声音响起,下半场表演快要开始。 她茫茫然与老板道别,而老板告诉她:“玩厌了就回来。” 她问:“你真的让我回来?” “那是你的家。”老板说。 她听了,心中舒出一口气,于是她答应老板;“很快,我便会回来。” 她转身便走。话是说了,然而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何时才会回去。 老板会不会是客套?老板已有好帮手了吧:自己可会是可有可无? 当初,是自己夹硬要跟住老板,夹硬要做他的助手。但另一个,是老板自己拣的。 想到这里,不得不自卑。她垂下头,返回自己的座位,然后她决定,不看了。 “我们走吧。”她对x说。 x站起来,边行边说:“是因为她太好?” 她苦笑:“也因为我太伤心。” 如是者,阿精与x离开了这个城市,他们转移到非洲的大草原上。 一天晚上,看着闪亮无比的星星,阿精问x:“我们走来走去都是地球,很闷,可不可以走 到另一个星球?” X照实说:“你的case只限在地球运作。你与你老板的规则,也亦只限于地球吧!” “这样子长生不老真会闷死。”阿精呢喃:“我做了当铺的人多久了?有没有一百七十年?抑 或一百八十年?时间于一个女人来说,变得无意思之后,也不见得好快乐。” X说:“那是因为你存活的主题有问题,你做人没意思。” 阿精翻一个身,问:“哪你觉得自己存活得很有意思?” X想了想,说:“我有一千五百岁,你知不知?” “哗!”阿精笑:“原来你最老。” X说:“但我的日子很有意思,我有目标。” “我无。”阿精在草地上伸伸懒腰。“我们的上头要我们互相找个伴,就是希望日子好过一 点,但原来,是相反的。你一千五百年来自己一个也捱得住,皆因太有意思了,有意思得,你根 本不需要依傍一个人。” “对。”X高兴她理解得正确:“我不停地给予,不停地使目标对像归信我要他归信的,目 的清晰可见。一个不断地有目标去给予的人,生活很有意思。” 阿精说:“即是说,一个造鞋的鞋匠,心中一心想着要造出美好的鞋子来令世人有更好的鞋 穿着,因为此种目标,令他的生活变得比我的生活更有意思。” x说:“你的生活只是褫夺他人的拥有物,但最终得益者又不是你,你又不能从别人的痛苦 中得到快乐,所以你不会觉得有意思。” 阿精把脸压向草地,嗅着草的气味,然后她说:“所以,我与老板都各自寻找年月上的意 思。我的意思是他,而他,则是……” 她说不出口来。 “别自找痛苦。”x说。 “哎哟!”阿精拍打草地:“这是我的初恋呀!” x没理会她。而她,一直叫下去:“初恋呀!我的初恋呀!” x有一个无奈的表情,他爬起身来,走回他的帐幕中,他开始不明白了,为甚么,敌对的上 头,会容许这种货色做他们的手下。忍不住,x就摇头。 说了回去的阿精,一直没再返回当铺,现在,当铺中的女人,变了孙卓。她不是天天也在, 只是每当不用练琴了,不用工作了,她便会到当铺来。 做着阿精之前做的事,预约与接见,而收藏,则由老板亲自管理。 今年,孙卓也三十岁了,阿精离开了八年,八年来,老板没打乱任何一单生意,没有私下调 换客人的典当物,没有任何应做而不肯做的买卖。老板知道,没有阿精,他便不懂得在帐簙上做 手脚,于是,还是老实点好。 这一晚,有客人来,典当一条腿。那是一名医生,他为了进升医院高层,宁可牺牲一条腿。 他解释:“没有腿的医生仍会是好医生,医生,最紧要有一双手。” 老板问他:“你认为你会是好医生?” 他便说:“我医术高明。” 老板却说:“好医生也要有仁心。” 医生察觉老板不太热衷帮他,便脸色一变。 是孙卓打完场,她说:“医生的任务不外是救人。有权力欲的医生也会是好医生。” 医生望着她,然后说:“都是孙小姐聪明剔透。” 老板笑了笑,其实他才没所谓。“我非答应你不可?” 医生说:“一双脚够不够?” 老板说:“失去两双脚的医生太不方便,我还是留下一只脚给你,造褔人群。” 那样,双方便再没有问题。老板给他一份协议书,然后医生签过字,交易便要开始。老板请 求他合上双眼,他便合上了,老板伸手在他眼前一抹,他便进入了一个催眠状态,他甚么也看不 见,甚么也不知道。 书房内,医生凌空横躺老板跟前,一把巨型电锯正电源充足地起劲通着电流、尖齿以高速狂 转,三秒之内就会贴近男人的左边大腿上方。 将切未切,这情景实在是整个过程中最恐怖的。 老板不想看、他走到椅背之后,背着这进行中的切割。 电锯触碰医生的大腿,血肉四溅,电锯力度极猛,于是血肉便一小块一小块地各散东西,飞 溅到沙发上,书桌边沿,甚至是孙卓的裙子上。 “天!”她低呼,按住了半张着的嘴。孙卓也觉得这倩境呕心,但是她知道,如果要长留在 这里,再呕心的事也会发生。 是的,她喜欢这里。 倘若一天,她厌倦了名与利,她便想生活在这里,与老板一起打理这家当铺,到时候,她要 求长生不老,就如那个阿精一样吧!她相信,她会做得比她更好。 整条腿被切割下来,分割的缺口血不断的泻下。老板转脸望向这凌空横躺的男人一眼,血便 止住了,而四散的内碎也消失在地上各方,书房内的血渍,亦像被太阳蒸发的沙漠水分一样,消 失得无影无踪。 老板伸出手,那条属于当铺的腿便被吸纳过去,而失掉一条腿的男人,影像也渐次隐没在这 空间。他归去原本而来的世界。 抱住腿的老板,这样告诉孙卓:“这就是典当物。”然后他带着典当物走到地牢中。 孙卓留在书房守候,她明白这种规矩,她只是名帮手,更正确的是,她是名客人,有些地方 她绝不能走去。 孙卓就是这样子介入老板的当铺,她为他作个伴,日子安宁惬意。 老板问她:“我给你世间的一切,你可是感到满意?” 孙卓回答:“好得超乎所料。” 老板说:“你可是得到幸褔了?” 孙卓说:“是的。”她的眼眸内,有星星在闪,是的,她感到幸褔。 她取笑他:“三番四次,你也要确定我是否得到幸褔。” 老板的表情倒是认真:“这是整件事的最终意义。” 孙卓把脸伏到自己的手臂上,她为了有人如此关怀她的幸褔而感到好运。 老板望着窗外,而她望着老板的背影。对了,这何尝不是幸褔? 在尘世间,孙卓其中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拒绝来势汹汹的追求者。 世界首富,国家政要,世上最有钱最有权力的人,都来同孙卓试探、问候、约会。像古时的 女皇那样,她接见他们,研究他们,然而最终就是,拒绝他们。 从前,年轻一点,追求者多是巨富的儿子,但今天,追求者占了大部分是巨富本人了。 坐在他们的游艇中;埋葬在金钱、繁华与甜言蜜语中;在繁星点点与香槟的泡沫星光中…… 第十二章 孙卓感受到的是一种与自己毫无关连的善意、美意、暖意。 心灵,是不相连的。 只有老板,才能直达她的心坎,他们熟知对方,清楚对方,他们是心灵上的友伴。 一直有人确认孙卓身边有一个男人,很多人见过,他风度翩翩,有着沉郁的魅力。只是,没 有人能提供证据,没有人指得出他的背景和身份。 这种传闻,令孙卓的人生更富戏剧性。她是名女神,可望而不可及,不是一般人能染指。她 与她的私生活,都深不可测。 一般人可以做的是,只有膜拜。 有一回,孙卓应邀到传媒大亨的派对作贵宾,那个派对布置得如摩洛哥王朝,纱幔处处,飘 扬的幕幔中,到处是酒与肉,一伸手一提腿,便有下人送上来。 孙卓与其他宾客一同喝得醉醺醺,她娇笑她软软躺到贵妃床中,传媒大亨抱住她的腰肢,凝 视她的美貌,禁不住,他就对她说:“为了你,我下半生甚么也可以不要,只要你一声吩咐,我 就去做。” 孙卓听入耳,反应是格格格地笑,继而伸腿把男人踢到地上,男人愕然极了,但孙卓是理所 当然的,她要求:“你跪拜我。” 男人抬头,望向她的脸,她的表情好认真。然后,他决定,照做。 他跪在地上,作第一次的朝拜。把头叩下的时候,还有点不情不愿,但当第二次第三次重覆 之时,他又觉得,一切理所当然,兼且曼妙无比。 何曾有过女人要他下跪朝拜?一旦出现了,他只有觉得趣致动人。 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他甚至叫出声来,真是身心舒畅。 孙卓接受着朝拜,仰脸娇笑,漫天的薄纱,烛光处处,只差一点,她便会误会了自己是古代 的公主,又或是女神。 被人跪着来叩头,真是快乐。 只是,这些人,除了用来叩头之外,还可以用来做甚么? 又再想念起老板了。他在一个虚假的空间内,可是,最真实的却又是他。 这就是孙卓的日子,她得到了她的成就与荣耀之后,她再想得到的是,老板。 终有一天,她会不再稀罕世上任何的虚荣,或许那一天,她会出外想要点甚么。 得到老板的话,她甚至可以得到永世呢!谁知。 而最紧要的是,她的心中一直有着他。 就在歇息于传媒大亨名下的摩洛哥王宫中时,老板从蒙眬中现身。孙卓正在床上辗转,喝得 太多,头便痛,也乱作梦。模糊地张开眼来,看见老板坐在房间中的座椅内看书,她便爬起来。 “老板,你来了……”她说。 老板说:“玩得够尽兴吧!” 她疲倦地笑:“胡胡混混。” “今天的报纸已报道了,传媒大亨以三百卡美镄向你求婚。”老板告诉她。 “是吗?”她拍打自己的头:“他没有啊。但如果他真是那样,我也会拒绝。” 老板微笑:“三百卡美钻,是稀世珍品。” 她溜了溜眼睛,笑说:“也是的,不要用来镶戒指,用来做皇冠最好。然而戴得了多少年? 最后,说不定,典当了给你。” 老板笑:“看得真通透。” “他们没有一个人,有可能性。”孙卓说。 老板望着她,她已比他第一次看见她之时成熟了许多,十四岁至三十岁,她经历了与得到了 的都多。然而,似乎心里仍然坚决。 他问:“你一点也没后悔当初的决定?” 孙卓说:“没有。” 老板说:“就算你不要爱情,但你也可以结婚的。你失去的,只是爱情那一部分。” 孙卓依样摇头:“不要,通通不要。” 她有那份此至不渝的神色,眼睛内半点虚弱也没有,老板便非常安心了。 “那就好了。”他对她说。 她听见了,有半点愕然,她不太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很想问清楚点,却又不知该怎么开 口,于是,她决定细细在心中组织一下,然后这样发问出来:“我不想要所有男人的爱情,因而 你就觉得好了?” 老板想了想,继而点下头来。 孙卓的心中“啊”地叫了出来,是窃喜了!会不会是因为他会妒忌?会不会他认为他们也衬 不起?总之,她不要世间的爱情,他便安心了。 那么,老板究竟会有甚么安排? 孙卓摒住气,望着老板。 老板却说:“我要走,我只是刚巧路过。我准备到罗马去。” “是吗:”孙卓呼出一口气。他似乎没打算告诉她些甚么。 “玩得开心点。”老板说。 她点下头来,笑容灿烂,然后,老板便离开了她。孙卓躺回大床上,翻了翻身,用枕头压着 脸,她的笑容仍然在,为了自己的猜测而莴兴起来。其实,她甚么也不知,她只知,老板对她 好,将来,她一定会有更好的路要走。 老板也一定知道她的心意吧:她把脸由枕头神出来,一整个心的快乐,都反映到脸上去,今 天,她比平日,脸上更有光彩,更迷人。 忽然,在清晨的这一刻,孙卓感受到幸褔。幸褔是得到一个心愿后,再得到另一个。 “唉。”幸褔得,她要叹气了。 老板的行程,目的地是罗马,他到罗马去,并不是为了游览,又或是接见客人,而是,有更 重要的事情要办。 罗马有庄严的大教堂,意大利人百分之九十都信奉天主教,梵帝冈又是咫尺之间,偏偏,老 板要见的人,却约会在这样的地方。 地点更是位于小街的一所小教堂旁,老板走进那小街,迎面而来的是踏单车的人,与及半天 晒晾的衣裳,还有过街走的狗儿。不阴深不沉重,反而热闹富人气得很。 今天,老板依然不能走进教堂,临近教堂也有种心脏会在下一秒停顿的恐慌,他只在教堂外 对面的小巷走过,冷不防的,就有人叫停他:“韩诺。” 老板转头,在接下来的数秒,他看见一名地道意大利男人外形的人,他说:“你来了。” 老板正要回话之时,此人的外形迅速变了另一副模样,由意大利男人,变作金发碧眼的西方 美女。 西方美女说下去:“我们想问你一件事。”说过后,西方美女变成印弟安部族的中年妇人。 在这不断变更的人之前,老板说话:“有甚么可以帮忙阁下?” 印弟安部族中年妇人,变成棕发的小男孩,年约十岁。小男孩说:“我们想问你一个灵魂的 下落。” 小男孩变成东方人外形的大男人,继而又变成衣着跟贴潮流的黑人。 老板说:“哪一个灵魂?” 黑人说:“你知道一名--”黑人变为南美洲种族的年轻美女,她说下去:“叫做三岛的人 的灵魂的下落吗?” “三岛……”老板搜寻印象:“那大概是十年前的事了……” 南美洲美女变成东方血统的老公公:“但你仍然记起吧!” “是的。”老板说:“我记得他。” 老公公变为北欧血统的小女孩,她头戴维京人的帽子。“但灵魂呢?”小女孩又变作新畿内 亚土人模样的壮男,他说:“我们得不到。” 老板细细想着,然后,他记起了:“那是我的拍档,那年代,她负责储存典当物。” 土人说:“她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士人变为一般白种男人的模样:“我们要你清楚处理 这件事,要不然,请你换一位拍档。” 老板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他答应:“我会好好处理。” 最后,白种男人变为年迈的意大利老婆婆,她抱着一个大藤篮,篮中有着五颜六色的鲜花。 她递给他一朵玫瑰,然后说:“一百里拉。” 老板拿出金钱,放到她手心,她说:“祝你好运。”按着,她佝慺地转身,抱着花沿路走下 去。 望着老婆婆的身躯,老板的心盘算着,如何把阿精叫回当铺。 他自己先赶回去,直奔到地牢,搜索三岛的位置,在木架旁寻寻觅觅,他看见这位故人的典 当物,当中,有一个小木盒。他打开来一看,果然,内里完全没有放上过灵魂的痕迹。木盒旁边 的玻璃瓶,是阿精用来在书房盛载灵魂的,正确步骤是,把玻璃瓶带回地牢后,便要把灵魂放进 木盒内,这样子,灵魂便能被收下。 阿精冒失做少了一个步骤,灵魂于是就由玻璃瓶中溜走了。白白做了一单交易。 老板走到阿精的行宫。老板一直吩咐仆人把这些年来没有女主人的家打理得亮丽整齐,以备 随时让她回来居住,然而,除了那一年在孙卓的演奏会中碰过她之外,阿精都无影无踪。 有些事情,他想告诉她,他想要她知道,但她都不回来,他怎样才可以告诉她?今天以后, 她回来的话,第一句会转进耳内的,是他对她的责难。 她若然再冒失再不小心再迷迷糊糊,他对她有任何计划,也实行不到。 离开了这些年,这房间内,她的气息已逐渐微弱,老板坐在她的红色沙发上,尝试去感受阿 精的暖意,然而,她遗留下的一切,都日渐淡薄了。 有人会为身边人的别离感到伤心、悔恨、迷惘、落泊……而不能拥有男女间微妙感受的他, 得到的唯一感觉是,惋惜。 他也渴望会有最正确的感受,只是,这一天,还未到达。 “回来吧。”他默唸。“回来后,给你一样很好的东西。” 他对空气说,对她的家具说。而如果,他是亲口对她面对面说,事情的结果,就不一样吧! 他伸出他的左手,月光之下,仿佛看到微红的磁场。骨与肉之间,锁住了最贵重的东西。 “回来。”他再说一遍。不知要听着的人可会听得见。 卒之,阿精还是回来当铺,那却已是一年半后的事。 她又再走遍世界各国,在骑着骆驼横渡沙漠之时,黄沙万里,那种无穷无尽,那种虚幻,令 她很想念当铺。 她对x说:“我的家也像这个沙漠,一般人都摸不透,只有最熟悉的我俩,才知道开始与结 终。” x问:“你是想回去了。” 她说:“我始终是属于那里的。” x告诉她:“你与我一起这些日子,你知道,我们这里更有能力给你爱护。” “我明白,”她说:“但我挂念那里。” X默不作声。 阿精说:“你知道吗?舒适敌不过牵挂。” X说:“男女之间的事最深奥。” “是的。”她笑。 X说:“你知道,我们随时欢迎你,我们预了位置给你。” 她说:“那么,我call你!” 说罢,她骑着的骆驼便走向相反的方向,往大漠的另一边步远。决定了要回去,她的脸也就 有了坚定的笑容。 X看着她离去,倒是神色从容,他笑了笑,骑他的骆驼走到沙漠的尽处去。今天,他打算追 逐海市蜃楼。 阿精的骆驼穿过连绵不断的沙丘,看似全然一模一样的黄沙,她暸望着,还是知道该怎么 走。是的,任何人想走到第8号当铺,那路程都轻而易举,第8号当铺欢迎所有人,亦包括她。 在黄沙的一边,她看见了宏伟的当铺,她由骆驼上爬下来,朝当铺走过去,一边走,她的眼 睛就一边湿润温热起来,她准备,再走回当铺之内,就永远也不要离去。 世界再大,家只有一个。是时候了。 推开大闸,迎面而来的是落叶片片,当干叶扑面之际,阿精忽然觉得,自己像个走进第8号 当铺的客人。 那么,她典当了些甚么?她典当了一个宁静、平和、长久地安息的机会。 大门开启,她步进去。站在大堂之中她打量四周,景物依旧,于是她便放心内进。 第一站,当然是书房。 她推开书房的大门,从两扇门之间她先看见老板,继而,是站在右边的孙卓。她站着的位 置,与她之前一百六十年所站的一模一样。 今年是第多少年?一百七十年?一百七十五年?一百八十年?时光消逝得毫无意义。 老板抬起头来看见阿精,便说:“阿精!”但见他的目光与声调都木然无奇,一点也不欣 喜。 阿精有不祥预兆,她瞄了瞄孙卓,她的表情更是冷冷的。 “老板,我回来了,我……”她原本想说,她以后都不会走的了,然而,此情此景此气氛, 她又说不出口。 老板是这样说:“我要问你一件事。” 语调冷淡,阿精听得渐渐有寒意。她问:“甚么事?” 老板说:“你还记得一名客人,名字是三岛?” 她的眼珠溜了溜。“我记得。”她说。 “他的灵魂不见了。”老板说:“而那时候,是你负责的。” 她忽然想起来,一切都很清晰。“啊……”她掩住嘴,“玻璃瓶……”她说:“我是放进了 玻璃瓶的……” “但你忘记了木盆。”老板接下去。 阿精自己也急起来。“被发现了?” 老板告诉她:“他们专程派员来指正我。” 阿精知道完全是自己错:“对不起,让我来受罚。” 老板叹气。“他们没叫我惩罚你,只是提议不如换一个人。” 阿精敏感起来,她朝孙卓一望,孙卓的脸上隐隐透着笑意。 但觉这笑意,是世间最可怕的神情。 忍不住,她便激动起来。“你真要换掉我?” 老板不满意,刚告诉她做错了事,她悔意不足,却反过来执问他。 “不称职的,我要来做甚么?你问问你自己,有没有老板可以忍受失踪了十多年的员工?” 阿精就答不上话来。她望向孙卓,只见她的笑意更浓。 孙卓说:“幸好我也摸熟了,可以暂代你一阵子。” 老板说:“你应当感激孙卓。” 阿精望了望他,又望了望她,忽然,她觉得这两个人,根本是那张照片中走出来的复制品。 许多许多年前,那张自某本书中跌出来的合照,那张合照,二人的神情透着幸褔感,教阿精知 道,老板,根本不是她想像中的那个人。对了,老板心怀爱情,只不过是另有对象。 阿精垂下眼来,再也不动气,开始缓缓地说:“我感激孙小姐,感激老板。我自知胜任不 了。” 不知怎地,老板一听,更是怒由心生,他拍枱:“你根本心无悔意!你知不知事情的严重 性?你失职,失掉了一个灵魂!你不准备补救,就这样苟且说两句便算?我听不见你的说话内有 真心真意!” 阿精的眼眶已噙住了泪,她没抬头,只是一句:“我以后也不回来了,我没能力做下去。” 说罢,她转身离开,她步向书房的大门,她步出走廊,到达大堂,然后,大门自动开启,就 像以往百多年送客的情景一样。 一扇厚重的大门,自动自觉把不该留的人送走。 她走在风刮起落叶的空间中,朝大闸走去。没回头,没有任何舍不得,她知道,这一次,她 是永永远远不会回去。 做错事、不胜任、不被信赖,而且,有人做得更好。 后面,也没有留下她的声音哩!阿精一直的垂下头,由大闸的隙缝中走出去,此情此景,她 与所有失望地离开当铺的人无异。 他们被拒绝了交易,他们已当无可当,他们为人生感到绝望。 第十三章 阿精一直向前走,走过小路走过树林,走过其他客人离开的那些路。今天,要走的变成了 她。 走了之后该往何处?生命除了吃喝玩乐之外还有甚么? 无家可归永生飘荡的女人,一边掩脸一边无言无语地落泪。 书房内,老板依然脸上有愠意。 孙卓说:“我可以帮助你,如果你不介意。” 老板听得见,他没答应亦没拒绝。他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书房。背着孙卓,他对她说:“谢 谢你,请你先回去。” 孙卓明白他很烦恼,她对着空气微微一笑,没有异议。 老板走回自己的行宫。他走进工作间,内里有许多年没被触碰过的小提琴胚胎,当中有一 个,只差在未上色,但他决定,不要了。他拿起他亲手制造的小提琴,用尽力敲到枱角上,一次 敲不碎,便来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总有一次,琴会碎裂,会被毁灭得一地都是。 为甚么阿精是这种态度?她不可以谦厚一点尽责一点吗?她这模样,他如何留得住她? 老板的愤怒,来自他恐怕留不住一个人。 他想阿精留在他身边,他想阿精好好履行一个拍档的职务,他不想阿精说走便走。 要散心,十多年也不够吗?说两句便远走高飞。老板一点也不明白她。 再敲拍一次,终于,琴便被敲得尽碎。 “老板!老板!”门外有叫唤声。 他没回应,看着碎落的木块,他颓然坐到椅子上。 门被打开来,进来的是孙卓。 他朝门的方向看去,孙卓一步一步由暗淡步向透出阳光的前方。她的脸孔,逐渐地明亮清 晰,他看着这张脸,深深地体会着这种微妙的联系,这张脸,代表了宇宙间最自然的永恒。 孙卓不知晓,阿精不知晓,一直以来,只有老板一个人明白这张脸的谜。 那张脸说:“不用怕,你还有我。” 他感动了,伸出手来握过她垂下来的手,摇了摇。她微笑了,她高兴了,然而,他却又把她 的手放开来。 她有半分的愕然。 而他说:“谢谢你,你让我静一静就可以。” 他既然这样说,她便只好退下去。她微笑,点下头,然后转身,她步向大门,才又依依不舍 地回望他。终于,她还是走到外面,替他关上门。 她不明白他。不明白。 他欢迎她、爱护她、安心让她走近,可是,却又不彻彻底底地让她再走前一步。每一次,当 她认为他们下一步便有事发生之时,却又是每一次,她都发觉,不会再有下一步。 如果,阿精用了百多二百年也得不到他,她又会用多少年方可以得到他?她未必有百多二百 年的命。如果他不给她,她便没有。 究竟,这个男人在想些甚么? 在走廊中,她回头,朝那扇关上了的门紧紧盯住。 阿精一直往前走,她走到的是一个偌大的市区公园之中,玫瑰花处处,既美丽又芬芳。公园 内有一双双年老的伴侣,在这年轻人上班的时份到这公园来,没有干上任何特别的事情,就只是 坐坐,吹吹风,看看花朵。 阿精也坐在公园长凳上,她凝视老人家风霜的脸,她便觉得很羡慕很羡慕。在一个自然的领 域中,他们年轻过,相爱过,然后一同老去,手牵手等待一个真正永生的来临。对将来无所知, 只是等待,也是一种幸褔。 她掩住脸,将来,来来去去都在这地球上奔走,要点是,她又一点也不快乐。这究竟是一种 怎样的生活? 当初,她为求以后得到温饱而跟着老板,当温饱了,日子却又更不快乐起来。 由始至终,她都活在欲望的煎熬中,原始之时是食欲,最终之时是爱欲。 双手往脸孔上磨擦着,不知不觉间,动作越来越大力,擦呀擦,她但觉就快发神经了。 在动作稍缓之际,她从指缝间看见,一名西洋男子捧著书,在花间小径中阅读,一边走,一 边自得其乐。 像个大学生模样的人,阿精放下双手,那是x。 x走近了,他扬了扬书木:“hi!” 她说:“你又来了。” x说:“你的脸好红。”他坐到她的身边。 她说:“我在做facial。” x说:“小心吓坏那些公公婆婆。” 她把他的书拿过来,她问:“甚么书……!” x问:“你懂不懂?” 阿精摇头:“别烦我。” x说:“你的存在真是无意义。” 她点头:“我赞同。” x顺势说下去:“不如上天堂好了。” 阿精立刻拒绝:“现在!我还末有心理准备。” x说:“你地想上去的。” 阿精一脸疑惑。“其实我末肯定。”她说:“上面好吗?” x说:“永恒的褔乐。” “嗯。”她默想。 x说下去:“就像这里,有阳光,有花香,有鸟在飞,有微风,而且宁静怡人。” 阿精说:“你让我想一想。” 于是,x就不作声了,他们排排坐望着玫瑰花,感受阳光的眷顾。 隔了一会,阿精微哼一声。 x说:“想完了?” “对。”她说:“我们去吃芝士火锅!” x怔了怔,却还是在“啊”了一声后,跟着她走。 阿精边走边解释:“我今日不去天堂,因为我太伤心,太伤心的人,不宜去天堂。” x说:“是你自己说的,我倒没有说过。” 阿精再说:“太伤心的人,最宜大吃大喝。”她告诉x:“老板是不要我了,我做了大错 事,他不会要我了。他会要她吧!”说着说着,就哽咽起来。 x说:“那不是更好吗?他要了别的人,你就自由了。” 忽然,她鼻子一酸,便流泪披脸。“不……”她呜咽:“不……” x站定,伸出手臂来拥抱她,她本想再说些甚么,却又说不出来。她想说的是,她宁可不要 自由。 x安慰她:“他不要你,我们要你,我们永远都不离开你……” 阿精听着,便突然“哗--”地嚎哭。“哗--”“哗--”哭得好伤心。 自觉被抛弃了、完结了、输掉了,因此迷惘了,茫茫然不知所措了。 继而,她深感过去所有日子,都是白活了。 Cer E n d i n g 自此之后,阿精与老板的距离越来越远,差不多是天各一方了。 她再也没想过回当铺,但觉,那个地方已与自己无关。 日子纯粹是虚渡与消磨,与x到处为家,便是留在尘世的唯一勾当。 她下了结论:“只有傻人才会希望长生不老。” x不置可否,因为他知道,有些人的长生不老,日子过得甚有意思。 譬如孙卓。如果孙卓最后得到永生,她的长生不老就是享受,因为她有目标。 孙卓盼望一个永恒的生命,她有一个目标,就是成为当铺女主人。所以她希望长生不老。她 不是傻人。 孙卓在世间的荣耀依然至高无上,她获封为爵士,她的靡靡之音感动了世人,世人于是对她 不离不弃。如果、可以策封她为圣人,相信,她亦巳早早被加冕了。头戴皇冠之后,又可以戴上 光环,要多厉害有多厉害。 转眼间,孙卓亦已四十岁,她足足雄霸世界二十六年。 恰如其份地,她有四十岁女人的味道,而美貌,因为金钱也因为保养,看上去也只像三十出 头。 依然簇新、光鲜、不同凡响。 而在当铺来来回回这些年,她早已摸熟了每一个角落,除了阿精的行宫与及地牢,其余她都 能进进出出。 当一切都完美安好之际,有一次,在表演的中途,她在台上不支晕倒。 把她送进医院,医生说,她得到的是脑癌。 “甚么?”孙卓反问。 医生告诉她:“孙小姐,对不起。” 她抱着自己的头,消息突然,她无办法信服,然而,倒是冷静得很。“可以治疗吗?” 医生表情抱歉。“做手术已太危险。孙小姐,你只余下一个月的寿命。” “甚么?”她再问一次。 医生说:“我们……全世界的人也会舍不得你。” 孙卓掩住嘴,她要再三肯定一切:“一个月的请命:我就快会死?” 医生的眼睛红上来:“孙小姐……”他似乎比她更悲痛,看来,他一定是她的知音。 她躺回病床上,摆了摆手,吩咐医生护士出去。她把脸转向望出窗外,窗外的天好蓝,然 后,忽然她就微笑了。 孙卓不怕死。她想到的是,老板很快就赐她长生不死,她会顺利跨过人类的死亡,然后伴着 老板得到永生。 她伸伸懒腰,原来是时候与尘世的荣耀告别了。 孙卓只剩下一个月的寿命的消息,很快便公布开去,人类,同一时候涌起了恐慌,他们陷入 了一个极度哀伤的局面。他们害怕失去她。 他们悲哭他们祷告他们为孙卓寻求世间名医,每一天的世界性新闻报道,一定有孙卓的病情 进展。 她没待在医院中,她住在西班牙向海的堡垒内,静待她的肉身腐烂。 每一天,堡垒之外都集结了群众,他们播放孙卓的唱片,他们手牵手运用念力来渴望奇迹出 现,堡垒的山头,已集结了数十万名由世界各地蜂涌而来的人。他们住在帐幕中,手拿洋烛,每 滴流下的眼泪,都是祝褔。 孙卓的外形已有变异,她双颊凹陷,眼内的神辨已逐渐减退,身体,亦已瘦了很多。没经过 治疗,所以不用剃头,外观亦无受药物副作用影响,然而,患重病的人,不可能再美艳如昔。 意志再强、权力再大,也敌不过神秘而无奈的身体结构。 她吩咐众仆把所有窗帘垂下,她不想任何人看见她的容貌。而她在窗帘之后,静待老板的来 临。 可是,一天又过一天,老板却没到来。而孙卓,因为癌细胞扩散,她的视线已快不管用,而 头,久不久便狂裂地轰痛。是在肉身的痛苦中,她的信心动摇起来。 无理由,老板要她受这种苦。 她问医生:“我剩下多少日子?” 医生说:“对不起,孙小姐……只有一个星期。” 她不得不彷徨,原来,真的时日无多。 她用祈祷的心情去盼望老板来临,在这任何人也会感到绝望的日子,她依然没痛哭,一样的 淡定冷静,为的是,她抱有一个希望。 孙卓知道,这种肉身的痛苦过后,就是新生。 堡垒外数十万名忠心耿耿的人,流下一串又一串的泪,为如神如仙的偶像哀悼她的生命。她 听见他们的哭泣声,她知道这是为她而哭,但偶然,她也会觉得,一切事不关己。 “没甚么好伤心的。”她对自己说,然后,脸上挂了个微笑。 隔了两天,孙卓便陷入昏迷状态,医生在她的房间中替她抢救,沉睡了两天之后,她才再醒 来。 这次醒来,精神好像蛮好。 就在同一天的晚上,刚服过药的孙卓感受到身边一阵熟悉的气味,虽然她已看不到,但她还 是知道,朝思夜盼的人来了。 “老板……”她神出手来。 老板接过去。“我来看你。” “老板,”孙卓的语调很兴奋:“我等了你很久。” 老板说:“我来送你最后一程。” 孙卓握紧他的手,然后把他的手放到她的脸旁去。她问:“你会把我带到哪里去?” 老板回答:“我会使你安息。” 孙卓一听,便问:“安息?” “你放心,你会从此无忧无虑。” 孙卓非常愕然,她面向老板的方向,说:“老板,我不要安息。” “然而你的寿命就只有四十年。”老板告诉她。 孙卓说:“老板,你不是要接我到当铺吗?” 这下子,轮到愕然的是他。“当铺?” 孙卓说:“老板,你不是为我安排了一个位置吗?” 老板说:“你的意思是……” 孙卓激动起来:“老板,我要做你的伙伴!” 老板却说:“我已经有阿精。” 孙卓开始歇斯底里:“这些年来,你不是已让我代替了她吗?” 老板说:“但你过身后,我便要让她回来。只有她一人会长相伴我。” 孙卓开始由失明的眼睛内流出眼泪。“我以为,你已让我代替了她。” “不,你是你,她是她。”老板不明白了,他问她:“这些年来,你领略不了我所给你的一切 吗?” 孙卓已泣不成声。“都不是想像中的……” 老板更是疑惑了:“难道,你得不到幸褔?” 孙卓吸了一口气,告诉他:“你给我荣耀,给我光辉给我成就,这些都令我很幸褔。只是, 你知不知道?我很想与你一起。” 老板错愕到不得了。“孙卓,你已典当了爱情。” 孙卓想了想,然后忽然冷笑:“哈哈哈……我知道了,我典当了爱情,因此,我得不到我的 所爱……” 老板心中冷了一截,他到了此时此刻,方才明白整件事。 “孙卓,这是不可能的。” 孙卓说:“这些日子,你特别眷顾我,你让我走近,你让我介入你的生活。我从来不知道, 你对我半点意思也没有。”稍停一会,她吐出一句:“你连留下我也不想。” 老板说:“我自觉有责任看顾你,我有责任给你最多的幸褔。” 孙卓拍打床褥,她叫出来:“为甚么是我?为甚么不是别人?” 老板告诉她:“孙卓,你是我的亲人。” “亲人?” 老板说:“你是我的后代。你是我的曾孙女儿,而你,拥有与我妻子一模一样的相貌。” 孙卓张大了口,作不了声。那么…… 老板说:“所以,我爱护你,是我对你的责任。我曾经亏欠了我的妻子,既然你是我的血 脉,我当然尽我所能,给你要求的幸褔。” 四十年来,孙卓从未激动疯狂至此,在万事皆猜错、万事皆出乎意料之时,她所能表达的 是,一种竭尽所能的嘶叫:“我在你身边那么多年……你让我依靠你那么多年……为甚么,你不 一早说清楚……为甚么!” “对不起。”老板望着孙卓,他的表情抱歉。“你只是得不到爱情,其他的,我都为你做得 到。” 孙卓不能否认,事实就是如此。 然后,她便明白了,这么多年如谜一样的疑团,为甚么他永远不再走多一步,为甚么他三番 四次要确定她得到幸褔。 老板说:“倘若你只是一名普通客人,倘若你不是我的血脉,我不会如此尽心尽力培育你、 满足你。是你,令我知道,人类的永恒。人类的生生不息,不是长生不老,而是一代接一代的生 存下去。当我第一次看到你的脸,我便感受到何谓血脉相连,你这张脸,使我内心软化,令我知 道,我非为你得到幸褔不可。” 普孙女…… 孙卓忽然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她为这些年来的苦恋而嘲笑自己。“太好笑 了!” 老板告诉她:“但我不会浪费你的爱情,我会利用它。” “甚么?”孙卓问:“你利用我的爱情?怎利用?” 老板便告诉她:“我会给我与阿精一个幸褔的机会。” 孙卓一听,当下怒火中烧:“不!你给阿猪阿狗!也不可以给她!” 老板说:“我想尝试去爱她。” 孙卓说:“那用不着侵占我的爱情!” “对不起。”老板告诉她:“我与你一样,典当了爱悄。除了你的爱悄,无人能补偿我这个缺 失。” “不:”孙卓像发了疯一样:“我得不到的,无人可以得到一.” “对不起。”老板依然是这句。“对不起。” 说过后,他使转身离开。 系卓凌空伸手一扑,抓住了老板的手臂,她问了一个问题:“你在何时开始计划侵占我的爱 情?” 老板转过脸来,这样对她说:“由我决定要与你交易的那一刻。”他伸出左手,放到她的脸 庞去。“你给我的爱情,我一直收到手心,你的爱情纯净无瑕,我从没玷污过。” 孙卓激动地呜咽,她用双手按着老板这只左手,她哭叫:“还给我……还我爱情……” “我已给了你幸褔,我没亏欠你。”说过后,他把手缩回,离开了她的脸庞。 他逐渐步远了,孙卓叫停他:“如果那时候,我爱上了任何一名凡人,你是否会还给我爱 情?” 老板回答:“会。只要是你的幸褔,我也会给你。” 孙卓缓缓点下头去。可惜的是,她从没有爱上谁,她只有爱上过他。 他的脚步慢慢隐没,她看不见,然后,也听不见。 老板,从此离开了她的生命。 颓然躺在豪华的床上,整个人生中,唯独这一刻是全然没有希望。事如愿违、错愕、失措, 突然……怨恨。活力澎湃地生存了这一辈子,此刻,她确确实实知道,落空了,完结了。 是谁令她对生命有所误会?还以为必可以生生不息,还以为她得着的是爱情,原来,一切只 是可笑的自以为是。 还有甚么是真实的? 窗外有连绵的祷告、断续的悲哭、人们对她的膜拜,是她十四岁时候要求的,到了今天,生 命将尽了,原来,最其实,也是唯一得到的,就是这些似近还远的爱。 她得到的,就是当初她要求的,结局是没有多,也没有少。 原来,第8号当铺均真得很。 孙卓疲乏地撑起身,走下床,一步一步走近窗前,然后,她到达了。这窗在三楼之上,而人 群,全都聚集在堡垒的草地上,继而散布在附近的山头。 有人发现了孙卓站在窗后,于是起哄起来,高呼她的名字的声音此起彼落。 “孙卓!”“孙卓!”“孙卓万岁!” 孙卓发挥她的巨星风范,在窗后朝声音的来源挥挥手,继而充满魅力的一笑。 “孙卓!”“孙卓!”“孙卓!我们爱你!” 他们的声音,他们的爱意,她都感受到,一直以来,她还以为她已习惯了,原来,她还会 为这些声音而感动。 尤其是,此时此刻。 好累了,她离开窗边,走回床上。 窗外,有人播放她的唱片,不断有人叫喊她的名字。而渐渐,她就合上眼睛,但觉,非常非 常疲累…… 好累好累,不如长睡去。 而自此,孙卓便没有再醒来。她长眠于万民爱戴中。 她得到了她的愿望,也付出了她应付出的。不多也不少。 埋藏了这些年的爱情,终于可以由他的左手沁透出来。 空气中,散发着微红的磁场,老板知道,此刻之后的他,与之前漫长的日子,不再相同。 当这微微薰红的色调沁人他的五官发肤之后,他便微笑了、陶醉了、牵挂了、渴望了。这些 感觉,一一久违了。 明显不过,爱情重新回来了。 心目中,立刻便有了一个人。 这些漫长的年月中,他渴望去爱却又不能爱,终于,在今天,他完成了一直的心愿。 只有爱情,才可以充塞连绵无休止的岁月,只有爱情,长生不死才有意思。 如果,他还有一个大志去实践,他可以不要爱情;但年月还有甚么大志可言?倒不如以爱情 溢满光阴。 尾声 吕韵音拥有的爱情,令她抵受了半生的孤独,因而,日子孤零,亦是幸褔。对于老板来说, 这就是最重要的启示。 多少年,他渴望回报阿精的美意,但失去爱情的男人,做不了任何甜蜜的反应,也心动不起 来。但从今天开始,他会得到他的爱情,他会回应她给他的爱。 对不起,孙卓,侵占了你的爱情。 但从今天起,因为侵占,老板便有能力,追寻他的幸褔。 他吩咐下人:“把阿精找回来,告诉她,爱情等待她。” 孙卓出殡之日万人夹道泣别,全世界电视都转播此项世人关心的大事。 阿精亦在电视前看着哭泣的人群,以及运送孙卓遗体的马车。 她皱住眉,不相信此事的真实性。“不可能的,老板不会让她死。” x说:“你认为是假?” “我认为太出乎意料之外。” 于是,她决定走回当铺。“我回去了解一下。”她说。 x这次不作声了,他意会得到,她这一次回去,所有的事情便有所不同。 “你怎么不作声?”她问。 x说:“我怕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你。” 阿精拍拍他的膊头:“怎么会?我只是回去看看。” x不语。他知道,这一次,她不只是回去看着。 “我一定会回来啊!”阿精向他保证。 x苦笑一下。而阿精,转身便往外走。x望着她,他知道,她的心,由始至终,都心不在 此。 在回去当铺的路途中,阿精但觉一切神秘叵测。孙卓怎会去世的?她不是已变成老板的左右 手了吗?老板怎可能放弃她? 是不是,当铺变了,而老板……根本已不存在?想到这里,她的心寒起来。 当铺的路仍然容易走,以后,孙卓不在了,当铺内便会少了一个景点。不知她生前,是否有 人会为了她才走到当铺来?然后,手手脚脚就被当走。 大闸的门被打开,之后的一段路一样的寒风凛凛,她走到木门前,木门又被打开来了。 她先走进书房,书房内没有人。她再走上老板的行宫,行宫内老板不在。继而,她走到自己 的行宫。 一开门,便看见老板。他背着她,坐在她的沙发内。 “老板。”她小声说。 老板一听见,便站起身来,他满脸笑容,他伸出双手,他说:“你回来了!我等了你很久很 久!” 阿精从末见过这样温馨甜蜜的老板。“你等我?”她反问,老板的热情有点吓伯了她。 老板没理会她的反应,上前拥抱她。他在她身边轻轻说:“我等了这一天许久许久。” 她推开了他,望进他的眼睛:“老板……” 老板说:“我利用了孙卓的爱情。” 阿精瞪大了眼。“孙卓的爱情……”然后,她高呼:“你用了客人的典当物!” 老板问她:“你不知道孙卓已过身?” 阿精说:“我还以为,你不会让她死去。” “为甚么?” 阿精这样说:“如果,你要选择一个人,你不是会选择她吗?” 老板认真地告诉她:“如果为的是爱情,我只会选择你。” 是在这一句之后,阿精有数十秒说不出话来。她只懂得眼光光望着眼前人。干吗?他竟说出 这种话来,干吗?他有这种从未有过的眼神,干吗?他忽然变了。 她喃喃自语:“你私下用了客人的典当物,而且,还是爱情……我?爱情?” 老板再说:“如果选择拉小提琴的,那么当然是孙卓。” 阿精吸了一口气,而眼泪逐渐由眼眶内沁出来。 老板说:“我们长生不老,我们相爱不渝。”说罢,他再次抱紧她。 阿精在他的怀内深深呼吸,她恐怕,这眼前的是一个幻象,而气味,就是用来辨别真伪。 半晌,她说话:“我……我不知道你喜欢我。” 老板望进她的眼睛,他告诉她:“我只是不能够表达,以往,我缺失爱情,我典当了它。” 阿精张大口来,如梦初醒:“你典当了爱情……” “所以,对不起,”老板的抱歉是充满笑容的。“以往的日子我都不能回应你的目光。” 阿精知道了,也就更控制不了,“啊……”之后,便是掩脸流泪。 怪不得,一切都是怪不得。以往,只得到这人的背影,原来,只因为他根本没有爱情。 她哽咽着说:“我猜不到……我等了许多年……我以为,孙卓一来之后,我便绝望了。” 老板如是说:“我只是尽责任看顾她,而且,我收起了她的爱情,有一天,我知道,我会用 在身上。” 阿精哭着笑起来,虽然仍然满心的疑团。她问:“但你对她太好了。” 老板轻笑,回答她:“我当然对她好,她是我的血脉。” “血脉?” “她是我与妻子的后代。”老板解释。 “呀……”又是一声意料之外,“怪不得,孙卓有那一张照片中的脸……” 老板问:“照片中的脸?你看过我与妻子的照片?” 阿精扁扁嘴:“无意之中看到。”然后,她想起了多年来的委屈、猜错、自找伤心,于是又 再哭了。 老板上前围抱她,他安慰她:“以后,你不会再妒忌,不会再傻,没有女人会代替到你。” 老板又说:“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来,我多次怀疑我会得不到孙卓的爱情,如果她在有生之年后 悔了,我为了她的幸褔,一定会交回给她。” 阿精在他怀内说:“我猜她一定会后悔,因为她爱的是你。” 老板把阿精的脸埋在他的胸怀内,他仰脸呻吟一声,就当是回答了。 有些事情,无办法不做错,无办法不伤害别人。 老板双手捧起阿精的脸,问她:“你说,我们以后该如何计划日子?” 阿精抹了抹眼眶的泪,便说:“我们应该多放假,多旅行,多购物,多吃东西……” “好,节目丰富,照做。”老板说。 阿精把脸再次埋进老板的怀内,长长地叹气,谁会料到,她以为的单恋,竟然是双线的感 情?还以为是无止境地得不到,他却已为她,做了那么多。 她抱着他,她不要不要不要再放开他。 这一个夜,是唯一老板与阿精共同寝睡的夜。阿精作梦都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夜。他的 唇深印在她之上,他的眼内是她晶莹的肌肤,他的指尖如钻石的边沿,尖削、敏感、名贵地划过 她的身体,每一厘米的触碰,都深刻深邃,幻妙难忘。 她合上眼,用身体感应这长久等待后的丰收,她双手紧抱着的,溶化在汗与温热之间的,就 是幸褔。 忘掉了饥饿的痛楚,忘掉了不被爱的痛楚,忘掉了流离浪荡的痛楚,忘掉了寂寞的痛楚。从 这一刻开始,怀抱之内,就只有幸褔。 从今,第8号当铺,会不会成为一间幸褔的当铺?阿精望着天花板,水晶灯闪闪亮,而她就 笑起来了。 一下子,幸褔全抱拥在怀内,惊喜得令人迷惘。 她访问身边人:“告诉我你的感受。” 他把手放在她的脸庞上,轻轻摩擦着,他说:“不要怪责我,这倒是教我想起我的妻子,而 仿如隔世之后,有这么一次,令我知道,我终于重生。” 她明白他的感受。自离开人间踏进当铺之后,生活方式虽截然不同,但心灵的连系,从未脱 离过旧的所有。痛楚、不满足、创伤、怨恨……全部无一缺失地从旧的身份带过来。 是在这一夜,才重获一个新生命,甚么,也不再相同了。 翌日,晨光透进这房间,当阿精醒来时,眼睛张开来一看,便看见老板坐在床边看着她,老 板的脸上有温柔的笑容。他对她说:“来,吃早餐。” 从托盆上,他为她捧来早餐,让她坐在床上享用。 她逐个逐个银盘打开来,先看见煎蛋与烟肉,于是她用叉把一小片烟肉放进口中,然后看见 水果沙律,她便又把一片蜜瓜吃下去,再来是大虾多士一客,她又吃了少许。 接着是一个小银盘,盖在酱油碟之上。“是甚么?”她问。 然后,她打开来了,酱油碟上不是任何调味料,而是钻石指环,她拿到眼前,方形钻石镶嵌 在白金指环之上,她只拿着数秒,手便抖震了。 “老板……” 老板抱住她:“以后叫老公好不好?” 无可选择地,阿精只有再哭。“好坏的你!” 老板笑:“那么你是不答应?” “不!”她反应极大:“你不准反悔才真!” 老板替她戴上指环,看了看,便又说:“都是不可以。” “甚么不可以?”她好紧张。 “你的眼泪比这颗钻石要大,明天我改迭你一颗更大的,我不要你的眼泪比钻石更霸道。”老板告诉她。 “哗!”她张大口,又哭又叫。 “我们今天就结婚。”老板说。 本来阿精可以立刻答应,但她想起了x。于是她反提议。“我们明天才结婚!” “为甚么?” “今天我要回去那个我离开了的地方,当中有一名朋友,他一直照顾我,我要回去说再见。” 老板点下头。“这一次,远去速回。” 于是,阿精以精力充沛的心情,沐浴更衣,戴着老板的求婚指环,以轻快的步伐跑出当铺之 外。 一直跑呀跑,二百年的际遇中,她从未如此轻松快乐过。 就在阿精离去之后,老板望着窗外的一大片草地,自顾自在微笑。他想像一个只得他们二人 的婚礼,骑一匹马在草原士踱步好不好?阿精的婚纱会随风在空中飞扬,马的速度会给阿精白色的一身带来迷梦一样的影,单单想像,已知道美丽。 “我劝你,还是不要想下去--” 忽然,背后传来这样一句话,与及,这样一把声音。 老板不用回头,也听得出这声音属谁--永永远远,不能不能忘掉。 这是他的儿子,韩磊的声音。 “你没有尽你的责任。”这声音再说。 老板转身,望到声音的来源,房门之前,站着四岁的小韩磊,触目惊心。 老板望着他,说:“你又再来了。” 韩磊那孩童的声音在说:“你犯了这样重的规条,我怎可能不回来?” 老板的眼睛悲伤起来,他知道了严重性。 阿精在一条高速公路上跑呀跑,未几,她便看见x站在公路的中央。 她跑过去,气喘端的,却不忘兴奋地伸出手来:“你看!” x便看到,她那闪耀的钻石指环。 阿精一口气地告诉他:“原来他要的一直是我!原来他一直虎挸眈眈着孙卓的爱情!我一直 猜错了他!现在,他向我求婚!明天就是我们的大日子!” 说过后,她飞身拥抱x。 x却没有反应。 阿精摇晃他的手臂,“喂!你不替我高兴!” x的眼神充满怜悯,他说:“他怎可能私下用上客人的典当物?” “你知道些甚么?”阿精向后退了一步。 x说:“他正要面对惩罚。” 阿精心头的快乐一扫而空,她掩住嘴:“他会怎么了?” x说:“他的下场凄凉。” “不!”阿精掉头便跑:“我要回去救他!” x伸手拉住她的衣袖:“你救不了他。”她转过脸来,然后x就这样说:“但我们可以救 你。” 说罢,高速公路四周的景致全然变化,公路的尽头弯曲伸展向天,两旁的黄色泥地也朝天弯 曲上来,于是,天与地便连接了,站在当中的阿精与x,就像置身水晶球内一样。 当天与地之间再没剩下隙缝之时,天地便变色,变成羽毛四散一样的纯白色,天地间,只有 这一种颜色,与及,这一种柔软。 蓦地,纯白色的水晶球内,天使降临,他们手抱竖琴、笛子、叮铃,飞旋在阿精的头上演奏 翻滚,安抚着她身上所有的血与肉。 不由自主,阿精流下眼泪,合上眼,陶醉在一种飘离的褔乐之中,身体左右摇晃,融合在完 全的和谐内。 声音轻轻飘进来:“这就是幸褔。” 她仍然享受着这温柔的包围。 声音继续说:“这世界内,你不再困扰不再忧愁,不再苦闷不再受渴望所煎熬。而你所有的 罪,我们为你殰走。” 她的脸上有了微笑,她的脸仰得高高。 “我们永远爱你,我们给你永恒的幸褔,我们是你的天堂。” --天堂。阿精听到这个字,随即在心中“啊”了一声。天堂,啊,天堂,终于来临了,这 儿就是恒久的快乐,无愁无忧,永远享受褔乐的天堂…… 但,且慢-- 她张开眼来,天堂内,老板不在。 意识,就这样在一秒内集中起来。 她看见x,便对他说:“但老板不在。” x说实话:“老板有老板的命运。你救不了他。但我们愿意救赎你,你与我们一起,你所得 的褔乐,是无穷尽的。” 阿精刹那间迷惘起来,救赎、褔乐无尽…… x再说:“老板只会灰飞烟灭。” 忽尔,阿精的脑筋也就再清晰一点,她向下望去,垂下的手上,有那代表着他的指环。 于是,她抬起头来,回话:“那么,我陪他一起烟灭。” 她转身便要跑。 x却从后围抱她:“阿精,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我这一次救不到你,以后我也不能够!你听 我说,只有我们可以还你一个雪白的灵魂!” 阿精在他的围抱中挣扎,刹那间,她便有些微软化。 x说:“你救不了他,只是一起送死!如果你留下来,起码你们当中,有一个会得救!” 阿精再次落下泪来,她的心好软,她已软弱无力。 x说:“我们给你天堂。” 韩磊对老板说:“所有客人的典当物都是属于我所有,你盗取了我的所有物,我再不能善待 你。” 老板恳求:“就请你体恤我为你的效力。我这样做,只是为了得到幸褔。” 韩磊有那怔住了的神情,继而冷笑:“我从没答应你幸褔!你有甚么资格与我讨论幸褔!” 老板还是不放弃,他对韩磊说:“只要我能与她结合,将来的当铺,成绩一定斐然!” 韩磊沉默了一秒,继而说:“你以为你是谁?” 老板摒住呼吸。 韩磊说:“你是任何人都可以取代的。” 老板哀伤了,他已预知自己的结局。 韩磊是这一句:“你要甚么爱情?你一早已典当给我。” 老板痛心地垂下头,他怎会不明白这游戏规则。当他的客人无权力赎回典当物之时,他又怎 会例外。 阿精的眼泪一串一串地落下。 x说:“你回去也只是陪葬。” 阿精不懂得反应不懂得整理自己的思绪。 x再说:“我们给你天堂。” 阿精望着他,从他的脸孔中,她找寻一个决定。天堂,天堂,这个人说,给她一个天堂。 x有悲恸怜悯和善的眼睛…… 忽尔,灵光一闪,她知道了她该怎样做。眼前,站着的,只是x。 她说:“这儿不是我的天堂。” 她说下去:“老板才是我的天堂。” 说过后,这一回,她真的转身便走,而x,也没有再留她。她一跑,便跑得掉。 教x怎么留?她都否认了他所为她准备的一切,她都不想要。 如果,最终目的,每人皆是寻找一个天堂,阿精寻找到的,就是老板的怀抱。 漫长岁月中的迷失、彷徨、无焦点,此刻,因为确定了一个归宿,这一切的不安,一下子烟 消云散。 x熏陶了她数十年,为她阐析幸褔,为她塑造天堂的美好,敌不过,她心中爱念一动。 别人的天堂不是她的天堂。 她要的,只是她的天堂。 纵然,这天堂没有永恒、没有褔乐、没有光环。 老板抬起头来,他作了最后一个要求,他说:“请给我一天。” 韩磊问:“你向我恳求一天?” “我别无他求。” 韩磊说:“我好不好答应你?” 老板表情沉着,他说:“这些年来,我没向你请求过甚么。” 韩磊伸了伸懒腰,望了望窗外,又望了望老板,然后,他开始说话:“你在我面前,是无权 力的,姑勿论你为我做了再多,你也只是受摆布的灵魂,我既不答应你安祥喜乐,也不会为你遵守承诺,我只记过不记功,不会奖赏你只会惩罚你。现在,你向我乞求多一天,为甚么我要答应你?” 老板泄气了,他疲惫地笑了笑,这样说:“是的,你无需答应我些甚么,你是我的儿子,你 对我没承诺,从来,只是我对你有承诺。” 韩磊忽然兴奋起来,他像一般小孩那样手舞足蹈,嘻哈大笑大叫。 叫了跳了半晌,他才说:“父亲大人!我就成全你!”他喜欢极了刚才老板的说话,他喜欢 人类那种父与子的游戏,他假扮成他的儿子,用儿子的身份令他痛苦,难得他又认同这个身份,这使顽皮而邪恶的他有一刹那的满足。他高兴啊。 说罢,他哗哗叫地爬上窗框,纵身一跃,飞跌窗外。 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成全了他想成全的人,于是那人便能活多一天。 老板要求多一天,因为,明天是他答应阿精结婚的日子。 没多久后,阿精回来了,她气喘喘的跑回当铺,看见老板,便飞扑进他的怀内。“你还在!”她一边叫一边哭。 他拥抱她,抚摸她的头发,他说:“是的,我还在,但我只能活多一天。” 她便说:“那无问题啊,那么,我也活多一天。”她说完便笑,而他,看见她的笑,他也 笑。 停在他与她之间的空间就是这么简单,相爱的人,他笑时,她也笑,互相拥有,互相传递幸 褔,安心安详。这就是恋人的空间。 “我们去巴黎买婚纱礼服!”阿精提议,老板也同意,于是,两人手牵手离开了当铺。 到达巴黎,阿精往名店挑选了婚纱,老板亦挑僎了一套礼服,然后,他们又再手牵手,走到 餐厅吃鱼子酱、鹅肝、海鲜、香槟。入黑之前,他们走回当铺。一直笑着,所有表情与行径, 都轻松安然。 在当铺内,他们换上结婚服,阿精一身的白色纱裙,发上插了数朵紫色与白色的小野花,老 板则穿起了黑色礼服,两人依偎在窗前,各自替对方戴上指环,然后静默不语地朝黑夜抬眼看 去。今夜的星星,明亮地闪耀。 没有甚么话要说,没有甚么心事一定要讲,静静的,幸褔就由拥抱的肌肤中传送给对方。 天地再大,生命再无尽,需要的不外是这一刻,也不外是对方。 醒醒睡睡,由天黑至天亮,每一次张开眼来,见着对方的脸,他们会微笑,他们会把对方抱 得再紧一点,每见一眼都是奖赏,没有人知道,还会不会有下一秒。 从来,时光只嫌太多,时光是废尘。此刻,每一秒都是宝贵。交替的臂弯不会再放松来,臂弯之内的每一秒,抓住了便不再放开。 然后,在天完全光亮了的一刻,本来还是半醒半睡的,阿精因为热力,在呻吟中睁开眼睛,她看见,自己的婚纱着了火,而老板,亦从刚刚张开了的双眼内看见,那耀武扬威的火焰正吞噬阿精的婚纱,于是,他张开双臂,做了一个“来吧”的动作,那样,她便跌进他的怀中。不久之后,她的火焰便燃烧到他的身上,只花了半晌,他们二人渐成了火球。他拥抱了她的火焰,她的火焰焚烧了他。 他把她的脸紧贴着他的,两双眼睛望到蓝天之上。他问:“好不好?”她说:“好好。” 火球烧坏了肉身,但两双眼睛依然溢满幸褔。因为有爱,何惧毁灭?这是再邪恶的大能也不 知道的事。他不会知道,这两个人,其实已超越了他。 大厅中、厨房中、马房中、书房中……当铺内的不同角落,依样有下人在打扫、整理,维持这间当铺,他们都嗅到那火烧的气味,在草地上工作的下人,甚至看到烟由窗口一团团冒出来。 但无人理会无人惊讶无人伤心。 不消半天,就会烧得无骨无肉,只剩下灰烬,那一间房间,将会重新打理。 当一切都只余下灰烬时,只需用扫把一扫,灰烬便能清理得到。 他们会趠快重新布置妥当烧焦了的一部分,然后,等待新的当铺主人来上任。 或许下午就来了,或许要下个月,或许,下一个世纪也说不定。 这里只有典当物才会久留,其他一切,都是过眼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