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西胭脂铺》 第一章 胭红如血 “老佛爷西巡!洋兵打进来了!” 晁子轩扑进了院门。他的腿脚有点不方便,拄着拐棍,右手的纸扇忘了扇,身上的短袖绸衫湿透了,额头上的汗如线串着的珍珠一般,直往下淌。他的前脚刚刚迈进门槛,颤抖的声音就喊了出来。 长天一片肃穆,西边的天幕如被火焰烧得通红,遥远的天际,隐隐约约有隆隆的炮声传来。树枝上,知了像和炮声比赛似的,叫得此起彼伏,丝毫不受影响。 听到声音,从京西胭脂铺店堂里跑出三个年轻人。他们穿着丝绸短衫,各自手里抓了一把纸扇,不停地扇着。店堂向院子开有后门,他们是从三个不同的后门跨进院子的。这三个人中,有两个是晁子轩的儿子:长子信文,次子信武。另一个三十多岁,出来的那扇门离照壁远些,所以他落在最后。他是京西胭脂铺掌柜晁子霖的长子信仁。 晁子轩刚刚转过照壁,两个儿子已经抢到他的面前,争着问情况。晁子轩用拐杖在地上杵了两下,右手的扇子快速地扇着,脸上挂满了汗。晁信文顾不得自己了,忙用手里的扇子扇父亲的后背。 晁子轩不理会儿子,却问站在后面的信仁:“你爹呢?” “在后院呢。”晁信仁说,“二叔,今儿个又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晁子轩看了看正门上面的“诚义仁信”四字金匾。这是一个三进的四合院,照壁后面是一口天井,四面回廊,雕梁画栋,虽比不上王府,却也是大富大贵的人家。院子里的树已经有几十年了,挺拔高大,浓荫蔽日,平常倒是一个极好的处所,今天,这知了却叫得人心烦。 晁子轩将手里的纸扇扔给老二,伸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沿着回廊向正堂走去,一边走一边说:“皇上和太后跑了,说是西巡。洋兵已经破城,北京城恐怕要遭难了。” “破城了?”晁信文和晁信武兄弟俩同时惊叫了一声。 晁信仁露出惊愕的神色,有些惶恐地说:“二叔,那您快想办法啊。” 晁子轩停下来,掉过头看了看信仁,说:“信仁啊,这恐怕是一次劫难啊,躲得过躲不过,就在这两天了。你劝劝你爹,还是去西边躲一躲吧。西太后和皇上都可以西巡,我们平头百姓为什么不能去?好汉不吃眼前亏,避开洋兵,等局势稳了再回来。” “我爹哪里肯听我的?”晁信仁有些懊恼地说。 晁信武说:“那我们不能这样等死啊。” 晁信文说:“爹,您快点想办法劝一劝大伯吧。” 晁子轩摆了摆头,什么都没说,转身从天井边的廊道向前走去。 晁家是京西的大家族,共四子,老大子霖,是晁氏家族的主心骨,也是京西胭脂铺的大掌柜。老二子轩,年轻的时候是个败家子,染上过鸦片,被晁家老爷子打折了一条腿,至今走起路来还是一瘸一瘸的。长子信文出生之后,子轩才开始浪子回头,现在主要负责处理京西胭脂铺与官家的联络。老三子瞻,主要负责家庭作坊的生产。老四子寅,主要负责前店的销售。 早在几个月前,北京闹拳民,政府虽然一再下谕旨剿灭,可越剿越多,越剿越乱。坊间传说,这些拳民其实是受慈禧太后暗中指使的,目的就是想借助拳民逼一逼洋人,替太后出一口恶气。 那时,晁子轩就劝过大哥,是不是暂时避一避,可大哥不肯。到了五月底,外国政府以保护使馆为名,强行向北京城派兵,晁子轩听宫里传出的消息说,外国人这次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太后又听信谗言,以为拳民真的刀枪不入,可以对付洋枪洋炮。果然,到了六月,局势更加乱了,拳民在京城四处搜杀洋人,围烧教堂。 那段时间,晁子轩天天只做一件事——找宫里的熟人打听局势。宫里负责采买的刘公公,是太后面前的红人,从他口里传出的消息,是一片大好。说自从鸦片战争以来,朝廷受尽了洋人的欺辱,这次要借助拳民好好出一出这口恶气。但从另一些人那里得到的消息,却没有那么乐观。有些胆大的私下里说,西宫太后一个女人家,能有多少见识?又常年生活在深宫之中,对外面的事一概不知,完全听信身边几个人在那里胡说八道,人家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六月,果然传来洋兵在天津大沽登陆,正向北京杀来的消息。同时,还得到消息说,北京的一些达官贵人,早已经做好准备,一旦洋兵接近北京,他们随时举家逃走。甚至有些高官已经安排家眷等,分散离开了北京。另一些消息灵通的商人也都纷纷离去。 那时,晁子轩已经数次和晁子霖商量,京西胭脂铺是不是也要考虑避一下风头。晁子霖的态度坚决不容置疑:不走。 晁子轩正急急地往前走,迎面见大哥跨出门来,他的身边跟着三弟子瞻和四弟子寅。 晁子霖喝道:“慌什么?天塌不下来。”声音不高,却极具穿透力。别说是院子里的人不敢出声了,就连树上的知了,似乎也被吓了一大跳,有那么一瞬间,半点儿声音都没有。 晁子霖说:“别在这里杵着,都给我进屋。” 话音落后,知了仿佛听到命令一般,立即大声地叫起来。 晁子霖魁梧高大,浓眉,刀条脸,一双虎眼,不苟言笑,不怒自威。他稳稳地站在正堂门口,手里同样拿着扇子,却没有动。待他转身进屋,其他人也跟着进去了。 晁家的正堂,中堂悬挂着一幅画像,这是京西胭脂铺,也就是当年的晁记胭脂坊的创始人晁老太爷。在他的画像之下,还有四幅较小的画像,一字排开,上面分别是京西胭脂铺的四位前掌柜。在这些画像之下,有一张长条形供桌,供桌的正中摆着香炉,两边排满了牌位,所供的均是晁家祖人。供桌前面还摆了一张八仙桌,八仙桌的两边摆了两张太师椅。 晁子霖走上前,取了三炷香,点燃后摆了摆手,让明火灭掉,然后将香插进香炉,再退后几步,在正堂跪下来。 晁子轩、晁子瞻、晁子寅跪在哥哥身边。晁家的男丁,在他们身后跪下一片。晁子霖给祖宗的牌位烧了三炷香,又磕了三个头。身后的晁家子孙,也都跟着磕头。 拜过祖先,晁子霖站起来,走近八仙桌,在左边的太师椅上坐了,对在场的人说:“你们坐吧。” 大家陆续坐下,晁子轩坐在八仙桌的另一边,老三和老四分别坐在两位哥哥的身边。晁信仁等晚辈,只能坐在正堂两边的椅子上。 晁子霖端坐,腰挺得笔直,声音不大,但字字入耳:“晁家的男丁,只有信义不在,今天,我们商量一下……” 晁子霖说的晁信义,是他的第二个儿子,今年已经二十四岁,文武双全,胆识过人。十八岁的时候,晁信义一个人到甘肃、四川、湖北一带采购做胭脂的原料,从来没有出过差错,深得晁子霖、晁子轩的喜爱。 正厅之中一阵静寂。 晁子霖的目光落在晁子轩身上,不紧不慢地问:“老二,你先说说情况吧。” 晁子轩看了大哥一眼,伸手入怀,掏了掏,掏出一枚精致的鼻烟壶,旋开小盖,递到鼻子底下深深地吸了一口,仰起头,闭上眼,深深地吸一口气,再睁开眼,平视前方,缓缓呼气,说:“大哥,情况不妙啊,洋兵已经破城。”听说已经破城,在场所有人都暗吸了一口气,只有晁子霖稳坐那里,不动声色。 晁子轩继续说:“我去宫里打探过了,老佛爷和皇上,还有那些王公贵族,今儿一早就跑了,还说什么西巡,车辇摆了好几里远。” 晁子霖眼睑抽搐了一下:“消息准吗?” 晁子轩道:“千真万确。我回来的时候,差点和洋人撞上了。那些洋人到处乱窜,见了人就放枪。我亲眼看到好几个人倒在街上,地上是一摊一摊的血,连尸体都没人收。” 晁子霖看了看弟弟:“王记胭脂坊有什么动静?” 晁子轩一怔,迟疑了一下说:“我一天都在打听宫里的事。” 晁子霖将目光投向两个侄子。 晁信文说:“今天下午我还看见王家栋了,没什么动静。” 王家栋,王记胭脂坊的少东家。王记胭脂坊,京城第二大胭脂铺,是京西胭脂铺一百多年来最强大的竞争对手。最近几年,王记胭脂坊一连开了几家分号,让晁子霖突然觉得竞争形势严峻起来。 “即使王记胭脂坊已经离开了京城,京西胭脂铺也应该留下。而现在王记胭脂坊还在京城,京西胭脂铺就更不能离开了!王家在京城打不赢我们,现在向外围发展。我们一旦离开,京城的市场,王家就会乘虚而入。王家一旦占了外势又占了内势,我们就可能败在他们手里。”晁子霖语重心长地道。 晁子寅年轻,有些担心,问道:“那如果洋兵打过来了,我们怎么办?” 晁子霖说:“洋兵要对付的是官兵和拳民,我们是生意人,没碍他们什么事,他们为什么要对付我们?不过小心一点是应该的,大家跟工人们说一说,这几天就不要出门了。” 大家默不作声,早些日子听到洋兵要攻打京城的消息,已经有很多人逃走了。后来,听到了洋兵攻城的炮声,又有一批人逃走了。京西胭脂铺所在的昌延里,大大小小几百家胭脂铺和其他商铺,现在还在营业的只剩下一半,相信这几天,又会有些人躲出城去。 以前,政府一次又一次败给洋人,尽管败得很惨,可那些战争都远离京城。这次,却是打到了家门口,有谁不害怕? 晁子霖一生敢作敢为,这次,却做了一个极其错误的决定。 他说:“尽管如此,我们不能不有所准备。现在听我的安排,老二,这事会闹多少天还不一定,所以,家里的粮不能断,你负责多运些米回来。” 晁子轩说:“我昨天查过,家里的米用半个月没有问题。” 晁子霖说:“那就再准备半个月用的。” 晁子轩答应之后,晁子霖又对晁子瞻说:“老三,胭脂铺暂时停工,家里所用储水的工具,都要储满水。这些水由你掌管,任何人不准动用,要防止一旦断水的情况发生。” 安排了水,又安排灯火。这件事由晁子寅负责,既要多采购一些油料,还要多采购些蜡烛,同时,要对院里的灯火控制好。 最后一件事,是护院,这件事由晁信武负责。院子里有不少树,家里还有些木头,都能派上用场,可以用这些木材加固各个门,预防洋兵冲进来。 听到晁子霖如此安排,晁家人安心了。在大家看来,晁子霖到底是当家人,临危不乱,安排得井井有条,滴水不漏。有这样一个主心骨,京西胭脂铺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谈过这件事,晁子霖又开始谈京西胭脂铺未来的发展。 他说:“这次洋兵入侵,整个京城都乱了。昌延里的胭脂铺,逃走的大约有一半。留下来的,大概也不可能立即投入生产,到底什么时候能恢复生产,还真说不定。所以,今后一段时间,至少半个月,市场将会严重缺货。如果王家也逃走的话,市场缺货就会更加严重。对于我们来说,原本是一次最好的发展机会。可是,就因为我们准备不足,无法提供更多的产品给市场,因此,明知是机会,我们也无法抓住。” 大家都明白他所说的无法抓住是什么意思。 就算把整个京城的市场全部给晁家,他们也吃不下。京西胭脂铺是由手工作坊发展而成的,虽经几代人努力,生产规模一再扩大,但这种发展却是缓慢的,也就是由最初的一家人生产,发展到晁子霖的爷爷时,请了几个人。再到晁子霖的父亲,除了工人之外,又请了几个技师。现在发展到晁子霖这一代,光是技师就有十几个,在后院生产和前店经营的工人加起来已经近百人。 可是,京西胭脂铺还满足于北京市场的时候,王记胭脂坊已经开始悄然扩张。 几年前,王记胭脂坊的少东家王家栋从东洋留学归来,一开始,晁家并没有将他当一回事,见他把辫子盘起来,用一顶礼帽盖着,穿着一套洋装,每天招摇过市,以为他其实没什么料,只是一个纨绔公子。可是,半年后,王家在上海开了第一家分号,不久,又在汉口开了第二家分号。 王家在商场的任何动静,都会引起晁家的高度关注。王家每开一家分号,晁家的男丁都要坐下来讨论好多次。最后,他们得出结论:第一,王家人丁不旺,开了分号,没有人去管理,只能委托给别人掌柜,那等于把机会拱手让给他人,自己失去控制,增加了风险。第二,王家和晁家一样,都是作坊式生产,王家的技师比晁家还少好几个。以王家现在的生产能力,也就是满足京城市场的需求,最多能支撑一家分号。开了好几家分号,哪有产品供应?如果供应不及,只能降低质量来提高数量,那等于是砸自家的金字招牌,这种做法,无异于杀鸡取卵。 最后,晁家经总结得出,王家栋是个败家子,由着他折腾下去,不出几年,王家就会完蛋。 不料,今年年初,王家开了第七家分号,同时有消息传出,他们在玉泉山以西香山以东,买了一大片地。 这件事,让晁子霖一下子醒了。王家栋显然不是在瞎折腾,而是有计划地扩张。他先建分号,是想将王记的产品向全国铺开,同时,他已经着手买地盖工厂。也就是说,王记胭脂坊准备脱离传统的作坊生产,向工业生产跨越。 晁子霖有些痛心疾首,说:“我接手京西胭脂铺,无时无刻不是小心翼翼,克勤克俭。可我千算万算,却算错了一件事,让我现在想起来心痛不已。” 这话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说了,每当说出此话,大家都只能沉默。 他继续说:“想当初,王兴业把儿子送到东洋留学,我认为他是瞎折腾,是在败家毁业。现在才知道,我错了,大错特错了。今后,我们要定出一个计划,陆续把晁家儿孙送出去。事实证明,洋人确实有很多技术、理念,是值得我们学习借鉴的。” 厅堂里很静,只有木风扇呼呼的声音,应和着外面的枪炮声和知了的聒噪声。 晁子霖话锋一转:“现在,我们来议一下开分号和开厂的事。子瞻,开厂的事,是你负责的,你说说吧。” 晁子瞻说:“宛平那块地,银子已经付了,地契也办下来了。不过还有几间棚子没拆。只要时局稳定下来,随时可以开工。建筑由安石匠负责,我找他谈过,并且付了一万两银子,让他做前期准备。接下来的大头,需要采购一些机器,我计划下个月去一趟天津、上海,听说那里有我们需要的机器。” 晁子霖转向晁子轩:“工厂一旦开工,技师就是关键因素,老二,你负责找人的,找得怎么样了?” 晁子轩说:“最近这几个月,时局不稳,我还没开始呢。” 晁子霖皱了皱眉头,却又不好说什么,只好转换一个话题:“老四,你们负责分号的,说说情况吧。” 晁子寅说:“分号的事,没什么好说的。” 晁子霖再一次不满:“没什么好说的?为什么?” 晁子寅说:“汉口分号的事,是我负责。这是我们晁家的第一个分号,倒是开了起来,花了十几万银子。结果怎么样?我们根本没有货送过去,货架上摆的都是些空盒子。请的三个人每天在店里发呆,根本没事可做。” 这倒并不出乎晁子霖的意料,他问:“那王家的分号呢?他们的情况如何?” 晁子寅说:“他们的货品倒是很足。这一点,我一直无法理解,他们的货,从哪里来的?按说,王家的生产能力还不如我们。” 晁子轩说:“我听说,京城其他商号都在向王家供货。王家会不会拿到这些货,再换上自己的商标?” 晁子瞻说:“这是一个好办法。我们也可以这样做啊。” 晁子霖断然拒绝:“不行,这种挂羊头卖狗肉的事,我们不能做,我们不能砸了京西胭脂铺的招牌。” 晁子寅说:“那我们这样亏下去,也不是办法。” 晁子霖说:“所以,宛平的工厂要加紧进度。只要工厂开了工,我们就有了自己的产品。”他不想再在这件事上纠缠,转向信仁和信文:“天津和上海的情况怎么样?” 晁信仁说:“天津的市场,被东洋妆品会社占了,我们要进去,难度很大。” 晁信文接着说:“上海的情况和天津一样。东洋妆品会社的商品,在上海市场的份额很大。他们的经销模式,是我们不能接受的,我们要想在那里立足,太难了。” 这个情况,晁子霖也知道一些。东洋的松下家族,开了一家东洋妆品会社,总店在日本的东京,天津和上海开了分号。东洋人的经销模式和中国人不同,他们搞批销经营,把货品批给各个经销店,天津和上海的大小商铺,都可以卖他们的产品。 晁家曾无数次讨论过这一经销模式,最终的结果是否定。 否定的原因有几个。其一,京西胭脂铺的产品,没有大规模生产,无法满足中低端市场的需求。其二,一旦批发给各商铺,就无法保证被仿造,京西胭脂铺的产品一旦被大量仿造,等于砸了自家招牌。其三,一旦批发,就要向经销商让利,晁家的利润额就会大幅度减少,若要保持利润额,经销商就得提价,对京西胭脂铺同样不利。 晁子霖再一次提出了议过很多次的话题:“王家在天津和上海都有分号,他们怎么做的?” 晁信仁说:“我去了解过王家在上海的分号,他们的经营情况也一般,勉强不亏而已。” 晁信文说:“王家在天津的分号应该是亏损的。” 京城素有“东富西贵,南贫北贱”之说,京城西区是大量王公贵胄聚集的地方,富庶繁华。城西三里河一带的昌延里,因经营妆品而闻名,汇聚着近百家大小妆品作坊,每天来自全国各地的商贾云集,热闹非凡。 昌延里是一条南北走向的里弄,一百多年前,还只是京城的边缘,因为妆品业在此聚集,渐渐成了规模,里弄开始向两边沿展,形成了今天这条全长一里多的商铺街。京西胭脂铺是最早的商铺,所占位置最佳,铺面也最是气宇轩昂。整个京西胭脂铺共分为三大部分,正面是门店,店宽三十米,装修富丽堂皇,集中了中国皇家建筑和徽派建筑的优势。门店被门楼分成两大部分,门楼的顶上悬挂着京西胭脂铺的金匾。说起这块金匾,可是大有来历,那是乾隆皇帝的御笔。第二部分是三进的四合院,这是晁家的居所。四合院后面还有一块更大的地方,是京西胭脂铺的工厂区,建了十几幢房子,既安置工人住宿,也作为生产车间。 满清入关之前,京城已经有几十家胭脂作坊,却不像后来那样集中,几十家胭脂作坊,散布在京城各地。满洲到来之后,皇宫用品集中采购,也不知谁打通了宫里的关系,将皇宫的采买太监引到了昌延里。如此一来,全城的胭脂作坊,开始逐渐向昌延里迁移。 经过几十年的研进,昌延里的胭脂坊出现了两大巨头:晁记胭脂坊和王记胭脂坊。这两家胭脂坊,几乎垄断了宫廷里全部的胭脂采购。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晁家和王家,自然想将对手挤出皇宫,独家经营皇家生意。 乾隆帝在位的时候出了一件事。晁王两家,为了将对方挤出皇宫,各自使尽手段。如此一来,乾隆帝的后宫也形成了两派,彼此明争暗斗,派生出一系列事端。乾隆帝知道后,做出一个决定,今后只采购一家的胭脂,到底哪一家,由后宫佳丽们使用后投票解决。最后的结果,晁记比王记多出两票,皇宫的胭脂供应便落到了晁家。 本来,按照乾隆帝的意思,专买权每隔几年就重新竞争一次。可是,失去专买权的王记为了夺回失地,在宫里大量行贿,希望通过各宫的太监影响他们的主子,让主子将手中的票投给王记。晁记得知此事后,同样拿出一大笔钱,买通了其中一个太监,当了晁记的卧底,拿到王记的贿款之后,立即举报了。如此一来,闹出了一起后宫贪腐案。乾隆帝龙颜大怒,处理了几个太监。为了避免今后出现类似的事件,乾隆帝提起御笔,题写了“京西胭脂铺”五个字。 从此,晁记胭脂坊正式定名为京西胭脂铺,也就成了皇宫御用商家。尽管乾隆帝从未表示,今后不再使用类似于后来的竞标的方式确定胭脂专供权。但其在位的时间太长了,几十年间,没有一个人敢就此事进言,京西胭脂铺,也就一直拥有着皇宫御用胭脂的专属地位。 王记胭脂坊和京西胭脂铺在同一条街,两家只相隔两百多米。王记胭脂坊老掌柜王兴业,年轻时也曾是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只是如今年过六十,精神头似乎有些蔫儿了,背也有点驼,八字眉长年累月挤在一起,似乎从来没有舒展过。 王兴业是在忧郁与焦急之中熬过一天又一天的。他口齿伶俐、聪明能干,把祖传的家业经营得风生水起。平心而论,王记胭脂坊和京西胭脂铺可谓各有千秋,比肩天下,就因为京西胭脂铺的出品受到了皇家青睐,有了先帝御赐之匾,顿时名动天下,仅价格就比王记胭脂铺高出一倍不止。 两家暗中较劲,历时几代人,王家做梦都想超过晁家,成为第一。可惜事与愿违,无论王家怎么努力,明面暗面的手段都使上,总被晁家那块御赐金匾压着,无法翻身。 这是王家的心头之痛,历时百年。此外,王家还有第二痛,那就是王家人丁不旺,已经四代单传。王兴业先后娶过六房太太,尽管他辛勤耕耘,却鲜有收获。如今,这六房太太,前面三房均已过世,第四房跟人跑了,王家为了遮丑,说其是因病入了空门静修,第五房因为肚皮不争气,进门七年,气泡都没有冒一个,被王兴业休回了娘家。第六房进门时,王兴业已经过了天命之年,虽然力不从心,却也要借助药物在女人身上折腾。同时,王兴业也为儿子王家栋娶了妻,希望在自己这里实现不了的梦,能够应在儿子身上。 独子王家栋娶第一房时,只有十五岁,发妻李氏十九岁。 王兴业之所以在儿子十五岁时让他成亲,有两个原因。王兴业急于抱孙子,想让王家栋替王家多生几个孙子,是明面上的原因,还有一个暗面的原因:王家栋爱上了京西胭脂铺的晁灵珊。 王记胭脂坊和京西胭脂铺虽然世代仇家,可毕竟同住一条街,相距不过百米,两家的孩子从小一起玩,一起上私塾读书,家景又相当,甚至可以说门当户对,尽管两家严防死守,可少年情怀,情窦初开,不是家法规矩所能阻隔的,时不时总会擦出感情的火花。 晁灵珊是晁子霖最小的妹妹,同父异母。如果说王兴业和晁子霖算是同辈的话,晁灵珊就应该是王家栋的长辈。可偏偏两个人的年龄相近,晁灵珊只比王家栋大三岁。北方地区时兴女大三抱金砖,女人比男人大三岁,根本就不算是一件事。 王兴业一发现这个苗头,立即采取了措施,两个月之内便把李氏娶进了门。 李氏已经成年,日夜缠着王家栋。王兴业有时候装着在院子里走动,跑到儿子窗下去听房。儿子房里总是会有很大的动静,这动静不是来自儿子,而是来自李氏。王兴业就想,到底是成年的女人,懂得这事儿。那时,他心里是暗喜的。只要儿子有这种兴趣问题就不大,年轻嘛,很快就会把种子播下的。 另一方面,王兴业也注意儿子和晁灵珊的来往,这一观察还真让他暗捏了一把汗。这个不孝子,开始两年,和晁灵珊差不多不说话了,见了面就绕着走。后来,传来晁家替晁灵珊定亲的消息。 晁家有一个习惯,通常把自家的女儿嫁给京西胭脂铺的年轻技师,他们用这种办法保证年轻并且出色的技师对晁家的忠诚。晁灵珊也没有脱离这一命运,她被许给了店里的技师吴刚。 听到这个消息,王兴业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认定儿子已经结婚,晁灵珊也已经订婚,自然不会再起波澜。可没料到,有一天晚上,王家栋竟然跑到晁家后院的柳堤上和晁灵珊幽会,差点被晁家人逮着。如果不是王家栋年轻,跑得快,可能已被晁家打断腿了。 这件事让王兴业吓出一身冷汗,从此以后,不再叫王家栋的名字,只叫他不孝子。这件事促成了王晁两家再一次采取果断措施。两个月后,晁家替晁灵珊举行了婚礼。而王兴业也琢磨着,儿子会不会对李氏已经失去了兴趣?毕竟,李氏进门三年多了,肚子连泡都没冒一个。于是,王兴业替儿子娶了二房。 二房姓周,娘家是一个小老板。这个周氏倒是块肥地,种子一落土,立即发芽。可不知什么原因,那芽总也长不出来,几个月后,无缘无故地流产。加上王家栋和晁灵珊之间,总有些风言风语传到王兴业的耳里。王兴业对此苦不堪言,思来想去,觉得儿子是不是像自己一样,特别好色,便又算计着,准备给儿子娶三房,希望通过女人缠住儿子,不让他闹出丑事来。 其实,无论是李氏还是周氏,王家栋都不爱,他真正爱的是晁灵珊。见父亲又要替自己张罗三房,王家栋同样苦不堪言,无以排解。恰在此时,有了去日本留学的机会,公派十三人,还有些人通过民间渠道可以私费前往。王家栋想逃离这个家,便编了一套理由,试图说服父亲。王兴业暗想,去几年也好,回来时晁灵珊早已儿女成群,你还有什么好想的?便提出一个条件,去留学可以,但要带着老婆。 王家栋既不想带着李氏,也不想带着周氏。最后父子俩达成妥协,带叶小芸去照顾他的生活。 叶小芸是王家奶妈的女儿,当时才十四岁。奶妈亲手带大的王家栋,自然对王家栋有感情,又考虑到女儿若是跟着王家栋去了日本,回来时说不定就是三少奶奶,自然愿意。 王家栋一走,王兴业就如风筝断了线,心里整天没个着落。儿子和叶小芸到底怎样个情况,他不知道。又想,求人不如求己,毕竟自己年龄还不是太大,应该还有机会,便极其努力地耕耘。王兴业的第六房太太总怀疑他在耕自己的田时,还在替儿子耕田,有事没事找李氏周氏大闹。起先还只是关起门来闹,可门再紧,毕竟有风透出来,何况这种大户人家,怎么着也有些下人,事情渐渐传了出去。王兴业得知后,恼羞成怒,干脆将六姨太赶出了家门。 此后,王兴业不敢再娶妻,怕人家笑话,又希望再有子嗣,便将四姨太的陪房丫头收了,默默耕耘多年,仍然没有结果。 王家栋留学归来,并没有如王兴业所愿,替他带回个孙子。不过,听儿子说,叶小芸在国外生过两胎,第一胎养了两个月,第二胎养了半年,都病死了。 虽然两胎都没有养活,却让王兴业看到了希望,也是想彻底断了晁灵珊的念想,王兴业立即着手,替儿子举办了第三场婚事。 “王家的家业就要败在我的手中了,我对不起王家的列祖列宗啊!我这把老骨头,是埋不进祖坟了……”王兴业一声长叹,颓然倒在太师椅子上。 “爹,您喝茶!”叶小芸端来一杯茶,放在太师椅旁边的茶几上。 王兴业右手支撑起自己疲惫的身体,坐直了,端起茶杯撇了撇,喝了一口,放下。又摸出鼻烟壶,吸了一口,猛打了一个喷嚏,精神陡然好了许多。王兴业将鼻烟壶盖了,置于掌心把玩着。 王兴业年轻的时候,曾经风流成性,但凡京城公子喜欢的手段,他几乎没有不沾染的。到了中年以后,一心经营王氏家业,年轻时的那些手段大多放弃了,仍然保留的只有鼻烟壶。京城的鼻烟壶玩家中,王兴业算是顶级中的一员,家里专门辟有一间密室,用于收藏鼻烟壶。 此刻的王兴业,实际上没有心情玩味鼻烟壶,手里转动着这把玉壶,其实只是习惯性动作,他的眼睛正盯着叶小芸的肚皮。 按理说,非礼勿视,这是老祖宗的传统,也是道德大限。公公大人竟然盯着儿媳妇的肚皮,这是犯了大忌,但王兴业心中急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已经六十多岁了,还没有一个孙子,他这把老骨头就是死了都没法瞑目啊! “爹,请您去用晚餐。”叶小芸脸上微微一红,低下头去,有些不安。 “家栋呢?”王兴业小心翼翼地把鼻烟壶放下,眼睛继续在儿媳妇的肚子上扫,看到是平平的,心中就冒起一股怒火,声音也提高了许多。 此前,王兴业叫儿子不叫名字,叫不孝子。虽然是不孝子,但毕竟是儿子,而且是独子,王家如此之大的家业,还要靠他继承。对于家族业务,王家栋也有兴趣,留学期间还对日本的妆品行业进行过细致的调查。所以,在事业方面,王家栋还真能帮父亲的忙。 最典型的是王家栋回来不久,向父亲提出开分号。 王兴业一听,顿时大怒:“开分号开分号,你以为分号是那么好开的?我们王记胭脂坊,每天只能生产这么多妆品,满足京城市场已经有些吃力,你开分号,妆品从哪里来?” 王家栋说:“只要你让我开分号,妆品我自然有渠道,这个不用你管。” 相比而言,开两个分号对于王家来说,不是大事。王兴业拗不过儿子,便答应了。 王兴业原以为儿子只是瞎胡闹,让他没想到的是,王家栋和昌延里几家胭脂作坊签约,由他们向王家提供妆品。王家栋拿到这些妆品之后,贴上王记的商标,拿到分号里卖。 京城其他胭脂坊,质量方面远远不如王记。如果这些妆品在京城卖,那是砸王家的牌子。可拿到分号去卖,又属于非常好的妆品,不仅没有影响王家的声誉,还为王家赚了不少钱。 王家栋还有自己的理论,他说:“我们王家和晁家斗了一百多年,不是输在技术上,而是输在认死理上。既然晁家独占了宫廷生意,我们为什么要和他斗?越斗越输。我们不如改变思路,他做高端,我们做低端,他做贵族,我们做民间。市场大得很,他京西胭脂铺也只是一个手工作坊,没有那多的货品供应。”他还说,靠手工作坊是无法发展大的,不发展就会像这个朝廷一样,被动挨打,最后成为洋人手里的柿子,想怎么捏就怎么捏。他还说,别看现在京西胭脂铺牛气冲天,王记一旦占领了民间市场,又开起了现代化工厂,京西就算是拍马都赶不上。 此时,王兴业才意识到,留学还真有用,外国确实也有好东西。从那时开始,他不再叫儿子不孝子了,对于王记胭脂坊的生意,他也渐渐交给儿子,过问越来越少了。 “在配料室。”叶小芸小声地说。 “配料配料,只知道配料,是配料重要还是传宗接代重要?”想起这件大事,王兴业顾不上老幼尊卑了,没来由地发了一通脾气,站起来向前走。 叶小芸知道,传宗接代是王家的头等大事。王家之所以娶她过门,就是为了生个儿子。与李氏、周氏比起来,自己是小户人家出身,如果无法母以子贵,她在王家大概连半点地位都没有。 王兴业走到厢房前的廊道,停下来,转过身,见叶小芸还站在那里,便说:“去,把他叫来,我有事儿。” 王记胭脂坊的格局和晁家一样,临街是门楼和店面,中间是三进住房,还有一个后院,分别是胭脂作坊、配料室、原料储存室和工人住房。当年,晁家宅子是安石匠修的。宅子还没有动工,王兴业就已经着手准备,要修一幢比晁家更气派、更豪华的宅子,一定要把晁家压下去。所以,王家的宅子比晁家宽五米,深七米。 晁家人丁兴旺,长房有三个儿子,二房有两个儿子,三房、四房各有一个儿子。如今,孙子孙女都已经有了五个。故此,将偌大一个宅子住得满满的。 人比人气死人,王家的宅子还大些,却空空荡荡。三进屋,第一进是主屋,没有住人,二进由王兴业住着,三进由王家栋住着。即使如此,还是显得空空的。为了增加人气,王兴业弄了一些佣人住在了二进院。 听说父亲有事找自己,王家栋从后院出来,穿过侧面一扇小门,进入前院,快步走过回廊,来到厢房,见父亲正躺在靠椅上玩弄鼻烟。 王家栋生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他留学学了些洋派,平日喜欢穿西装、戴礼帽,唇上还喜欢留着一撮小胡子,手上少不了一根文明棍,脚上踏的是皮鞋,平常结交的也都是些洋派人物。 不久前,拳民作乱,专杀洋人。王兴业担心拳民把儿子当成洋人杀了,王家就断子绝孙了,吓得剥了他的洋装,换上了马褂。几个月里,王兴业天天烧香,还不断唠叨:“孽子啊,让你别去留洋,你偏不听,惹下大麻烦了吧。” “爹,您有事找我?”王家栋今天穿的是青色的缎褂,文质彬彬。 叶小芸端了几碟小菜、一壶酒、一大钵炖鸡汤,摆放在客厅的八仙桌上。王兴业坐在上方,王家栋坐在王兴业的左手方,给他面前的酒杯里倒酒。叶小芸舀了一碗鸡汤,盛了几块鸡肉,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到王兴业面前:“爹,您喝点汤!” 王家栋刚倒完酒,伸手接过叶小芸手中的碗,放在父亲的面前。王兴业道:“这一碗给小芸。”在王家,父子二人都喜欢的只有叶小芸。王兴业喜欢她,是因为她能生孩子。王家栋喜欢她,是因为她模样俊俏,知书达理,进得厅堂,入得厨房。尤其重要的是,他们自由恋爱。在王家,只有叶小芸可以和王家父子同桌吃饭,李氏和周氏只能在厢房里吃饭。 王家栋把这一碗放在叶小芸的面前。叶小芸礼貌地说了声:“谢谢爹。”另外又舀了两碗,一碗给王兴业,一碗给王家栋,之后才默默地坐在王家栋身边。 王兴业喝了口酒,心事重重:“家栋,你是喝过洋墨水的人,如今,满大街都是洋兵要打进京城的消息,还在说洋兵野蛮成性,杀人不眨眼……” 王家栋明白他的意思,微微一笑,平静地道:“爹大可放心,洋兵烧杀掳掠不假,但会听命令,也要看抢掠的对象,我保证,就是洋兵打进京城,王记胭脂坊也会安然无恙。” 王兴业半信半疑,沉吟不语。 王家栋继续安慰父亲:“爹,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以前,您一直后悔让我去留洋,这一回啊,您就能知道留洋的好处了。” 叶小芸也安慰父亲道:“是啊,爹,家栋会说洋人话,懂洋人礼节,还有那么多洋人朋友,洋人不会害我们的。” 王兴业问:“昌延里有多少人跑了?” “差不多都跑了,已经没几家了。”王家栋说。 叶小芸在一旁说:“爹,您看,我们要不要也出去躲一躲?” 王兴业不说话,而是转头看着儿子,问:“你的意思呢?” 王家栋说:“爹,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我都已经安排好了,我保证,洋人不会动我们王家一砖一瓦。” 王兴业又问:“晁家呢?他们有什么动静?” “没动静。”王家栋说。 王兴业似乎不信:“一点动静都没有?” 王家栋摆了摆头。 “这个晁子霖,真沉得住气啊。”王兴业喝了一口酒,把酒杯放下,说,“这样的人才能成事儿,也正因为有了这样的人,才是我们王家的心腹大患。” 王家栋说:“我听说,子轩叔和信仁几兄弟吓得可不轻。” 王兴业看了看儿子,没说话,他心里其实有一番话。晁子霖的二儿子信义在家时间少,不是太了解。信礼还太小,看不出来。另外三个肯定干不了大事。王兴业一直在想,要想超过晁家,就在家栋这一辈了。只可惜,家栋没有兄弟,不然家业可能会更大。 吃完晚饭,王家栋回到卧室。 王家房子多,每一进都是楼上楼下两层,有十几间房子。李氏和周氏都住在一楼,王家栋和叶小芸住二楼。不过,叶小芸住的只是一个小套间,王家栋却拥有一个大套间。王家栋的这个房间是日式的,分别有一个会客厅,一个书房,卧室有榻榻米。 王家栋上楼,叶小芸跟着上去。王家栋知道,她是想跟着服侍他。可是,他要做的事,她跟着不方便,于是不得不对她说:“你去爹的房里看看。” 叶小芸说:“爹房里有黑妞呢。” 王家栋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顿时明白丈夫的意思,将手里的一包东西往他面前一塞,转身走了。王家栋在楼上站了一下,看到叶小芸向前一进房子走去,才转身推开自己房间的门,返身将门关上,闩了,再大步跨到卧室前,掏出钥匙打开门。门里早已经是一片漆黑,王家栋并不是先开灯,而是返身先将门闩了才打开灯。 灯刚刚亮,有一个人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站在那里,对王家栋深深鞠躬。 王家栋还了一个日式鞠躬,说:“松下君,真是抱歉,让松下君藏起来,实在是万不得已!” “家栋君太客气了。”松下长生说,“救命之恩,终生难忘。但有生还的一天,必当涌泉相报。” 王家栋请松下先生坐下,又从怀里拿出一些食物,摆在面前的茶几上,说:“实在对不起,情非得已,只能让松下先生吃这些东西。等时局安稳以后,家栋一定请松下君好好吃一顿,以报家栋不周之过。” 松下长生五十多岁,瘦小,浅眉毛,鹰钩鼻子,鹞子眼睛,脸上布满了青筋。他是日本商人,家族世代经营化妆品生意,在日本多地有分店,其企业叫松下妆品会社。因为王家也是化妆品生产商,王家栋留学时,格外留意东洋的化妆品产业,自然不会漏过这家日本最大的同类企业。去得多了,便结识了松下妆品会社的副社长松下长生。 松下长生本是松下家族的长子,从小就跟着父亲经营家族生意。可是,日本毕竟太小,松下妆品已经做到了全日本第一,若再想发展,几乎不可能。恰在此时,甲午战争爆发,中国战败。中日缔结的条约中,有允许日本人到中国经商一条。松下家族看到这是一次机会,便派松下长生的叔叔来到天津,开了松下妆品会社天津分社。 就在王家栋回国之后不久,松下长生主动请缨,要求来到中国,担任分社社长。 据松下长生说,他在天津住了几个月,主要是熟悉中国的情况,接着来到了北京。一来,他想看看北京的市场,了解一下他的产品是否有进京的可能;二来,想过来看看老朋友王家栋。不料,他刚到北京不久,撞上了拳民闹事,义和团见了洋人就杀,搞得洋人四处躲藏。京城主战派端亲王载漪、辅国公载澜、庄亲王载勋都排斥洋人,欲置之死地而后快,暗中支持义和团。于是八国以保护侨民为理由,组织联军,威逼京城。 松下长生在京城东藏西躲已经几个月,毕竟他是东洋人,又会说几句汉语,和那些红发碧眼的西洋人还不同。即使如此,还是有几次差点被拳民发现。几天前,实在无处可逃的松下长生几经辗转,终于找到了王家栋。松下长生本以为王家栋会拒绝,想不到王家栋一口应承下来。当然,王家栋没敢告诉父亲,父亲是绝对不会同意的,所以只告诉了叶小芸,毕竟,叶小芸懂日语,可以照顾松下长生的生活。 今晚,王家栋之所以将叶小芸支走,是因为有话要对松下长生说。 松下长生吃东西的时候,王家栋坐在他的面前,对他说:“松下君,八国联军马上就要攻打北京了,你知道吗?” 松下长生惊喜地道:“真的?” 王家栋说:“是的,太后和皇帝已于今天西巡,离开了京城,估计是担心北京守不住,怕被八国联军当俘虏抓了。” 松下长生说:“如果八国联军攻来,中国军队肯定守不住。” 王家栋说:“如若八国联军真的攻进来,我想请松下君帮我一个忙。” 松下长生停止进食,道:“家栋君,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有什么要求,只要我做得到,就一定答应。” 王家栋说:“我听说,八国联军中日本军队最多。到时候,我想请松下君找日本军方斡旋一下,看是否能保全王记胭脂坊。” 松下长生立即说:“这个没问题。我的箱子里有些日本国旗,到时候你插在大门上,还有,你和夫人都懂日语,你们可以站在门口迎接我们的军队,他们一定不会惊扰你们。” 两个人正说着,感觉大地震似的动了一下,然后一声巨响,接着就传来枪声。松下长生似乎有些怀疑,问:“是不是打进来了?” 王家栋说:“应该是。” 松下长生看了一眼王家栋所穿的长衫,道:“快,换衣服。有和服没有?叫你的夫人换上。” 王家栋立即跑出门,想叫叶小芸,恰好见叶小芸站在楼下。因为没有王家栋的命令,不敢上楼。王家栋在楼上喊:“快,去把你从日本带回来的和服换上。” 接着,王家栋进门,见松下长生已经拖出自己的箱子,箱子里除了衣服,还有一些日本国旗。王家栋换西装,松下长生换和服。 王家栋换衣服的时候,楼下传来王兴业焦急的喊叫声:“家栋,洋兵打来了,家栋,洋兵打来了,你快想办法。” 王家栋和松下长生一同跑下楼,来到院子里。王兴业看到家里忽然多了一个陌生男人,穿着怪模怪样的衣服,吓得目瞪口呆,良久才回过神来:“他是什么人?” 王家栋只说了一句:“王家的救星!” 这时,叶小芸穿着和服出来,王兴业看了,大吃一惊,问:“这是什么衣服?” 王家栋说:“这些衣服可以保我们王记胭脂坊平安无事。” 王兴业不知道儿子搞什么名堂,见儿子领着松下长生以及叶小芸往前面走,便诚惶诚恐地跟在后面。 王家栋走到大门口,见门口聚集着十几个惊慌失措的工人,他们本在后边的小院住的,听到枪炮声,有的逃跑了,有的无路可逃,就来到了东家院子里,正准备关大门。王家栋叫大家不要慌,将手里的一些小旗子分给大家,要求他们将这些旗插在门楼的两边以及店店的前面。王家栋、松下长生和叶小芸则排成一排,各自拿着一面小旗,站在门楼下。 王兴业心急如焚,冷汗如雨,他左手的鼻烟壶一会儿放进怀里,一会儿又拿出来。那些工人吓得大气也不敢出,躲在院子之中的角落里瑟瑟发抖。王兴业倚靠在大门后面,壮着胆子往门外看。大街上不时有人逃窜、呼喊,枪声响成一片。王兴业这个时候有点后悔了,应该早做决定让儿子逃出城去…… 王兴业看见一队洋兵冲过来了,松下长生和王家栋挥舞着手里的旗帜,迎上去,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这些洋兵就往前冲去。 王兴业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抹了抹一头的冷汗,从怀里拿出鼻烟壶,放在右边的鼻孔前吸了吸。回头看到叶小芸也在往外看,得意地道:“我这一辈子,看得最准的事情就是送他留了洋!” 王家栋见松下长生打发走了一队洋兵,暗自庆幸,在他危难的时候出手相救是多么明智。 可是,王家栋并没有仔细想过,哪怕是拳民作乱,作为一个会说中国话的日本人,松下长生完全有大把机会溜出北京,返回天津或者上海,为什么要在北京涉险? 其实,王家栋不知道,松下长生留在北京,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得到晁家的胭脂配方。只要用上晁家全天然的胭脂配方,再加上西方先进的化工以及现代工业技术,松下妆品便可以畅销全球,垄断全球妆品市场。松下长生曾拜访过京西胭脂铺掌柜晁子霖,提出让京西胭脂铺出技术,松下妆品会社投资,开设工厂,共同管理,同分利润,但被晁子霖一口拒绝。 松下长生并不死心,一直留在京城,为的就是与京西胭脂铺合作。本来,京城之中胭脂作坊数百,松下长生与王记胭脂坊少东家王家栋是朋友,也可以与王记胭脂坊谈合作。不过,松下长生经过认真比较,得出结论:京西胭脂铺的产品优势,在其独特的配方,落后的却是中国传统的生产和经营模式。前者,王记没有;后者,王家栋正在做,而且远不如松下妆品,无法形成优势互补。 中国的传统是保守,家传的工艺制作流程、产品配方都是机密,想要得到很难。但松下长生坚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八国联军向京城而来的消息传来,其中日本派出的军队最多。松下长生得到这一消息时立即想到,这是一次绝佳机会。于是,他找到王家栋,在王家躲了起来,目的只有一个,八国联军一旦入京,自己就可以借助日本军队,将京西胭脂铺的配方抢到手。 松下长生是一个为了自己的事业,不择手段、不惜代价的人。 松下长生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 他看到一支耀武扬威的队伍之中,一个熟悉的人,他的朋友加藤,一个日军大佐,手里挥舞着一把军刀,指挥烧杀抢掠。 “加藤君!”松下长生忙招呼道。 “松下君,你怎么在这里?”加藤大佐看到松下长生,惊讶不已。 “我被困在北京,逃不出去,多亏了王记胭脂坊的少东家搭救,才幸免于难!”松下长生回头指了指王家栋。 “松下君,帝国派出军队,就是为了来救援被困在中国的侨民!现在你安全了。”加藤大佐狡黠地一笑。 加藤心里再清楚不过,所谓保护侨民,那是各自国家的事,是政客们的事,他们是真的想着保护侨民,还是看准了中国这块大肥肉,以保护侨民为借口,大大地美餐一顿,那是他们的事。作为军人,提着脑袋冒着生命之险干了一场,自然就想占点大便宜回去。八国联军的指挥官也清楚这一点。攻下北京城之后,他们有意不对军队进行任何约束,就是要他们在异国他乡大大地放肆一回。 此刻,加藤其实已经没有军事任务,他带着自己的人在京城横冲直撞,只有一个目的:乘机抢掠并且不加节制地放肆。 王家栋毕恭毕敬地向加藤大佐弯腰鞠躬,并用日语问候:“大佐阁下辛苦了,请到寒舍用茶。” 加藤大佐没时间用茶。攻下北京城之后,各国的指挥官有意放松了对部下的约束,其实就是希望他们去抢掠。这些军人抢回去的财产,虽属私人,但毕竟增加了本国财富。加藤匆忙应付几句,就要离开。 松下长生自然不肯放过机会,叫住加藤,走上前小声地对他耳语几句,加藤大佐露出狰狞的笑容…… 京西胭脂铺,男女老幼纷纷从卧室跑出来,衣衫不整,脸上神色惊恐不安。他们都是被枪炮声、喊杀声、凄厉的惨叫声惊醒的。人群之中,只有晁信武脸色平静,他习过武,又是他守夜,腰上悬挂着一口带鞘的腰刀。晁家这么大的家业,防火防盗,不守怎么行。 “洋兵打来了,怎么办啊,大当家的?”晁子轩的妻子刘氏惊慌失措,后面几个媳妇六神无主,几个孩子在她们的怀中瑟瑟发抖。 “不要慌!”一声断喝,晁子霖和妻子田氏拉开卧室的门大步走了出来,晁子霖紧扎短打,右手倒提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鬼头大刀,左腋下夹着一个锦盒。 所有人立刻安静下来。 晁子霖目光如刀,迅速看了大家一眼,沉声道:“洋兵打进京城,是我晁家不幸,也是京城不幸,国家不幸。现在看来,昨天我决定不走是错了。事到如今,但愿老天怜惜我们晁家,能有些人活着逃出去。” 晁子轩说:“大哥,你说吧,我们怎么逃?” 晁子霖说:“虽说洋兵的洋枪洋炮厉害,毕竟,洋兵的人少,京城这么大,不可能守住京城所有地方。我们分散逃,前门是昌延里,外面在打枪,前门肯定不能走。老二,你带着你们全家,除了信武之外,从东侧门走。老三,你带着你家,从西侧门走。老四,你和信仁一起,带着两家从后门走。” 有些女眷要回自己家里清理细软,被晁子霖喝住。 晁子霖说:“钱财是身外物,只要有命活着,钱财总会有的。你们记住,逃出去后一直往南走,去宜昌找信义。” 信仁问:“爹,您怎么办?” 晁子霖说:“我留下来,不到最后一刻,我不能离开。” 晁子霖的妹妹晁灵珊,丈夫吴刚,是个憨厚老实的人,听说晁子霖要留下来,立即说:“大哥,我和你一起留下来。” “胡说。”晁子霖一声暴喝,“谁都不能留,留下来就是大逆不孝。现在还剩最后一件事。信武,你过来。” 信武提着刀,大步走上前,说:“大伯,我在。” 晁子霖从左腋下拿出锦盒,举起来说:“晁家所有人看好了,这个锦盒里装的是我们晁家的立家之宝。” 所有晁家人都知道,锦盒之中装着几样东西,一个绿色的小册子,是京西胭脂铺的家传配方。还有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用锦缎包着的宣纸,那是乾隆皇帝当年赐予晁家牌匾的御书,上面有五个大字:京西胭脂铺。 晁子霖将锦盒打开,又往里塞了几张纸。 大家凝神屏息,等待晁子霖继续往下说。 晁子霖说:“晁家信字辈的都给我跪下。” 晁子霖一声令下,院子里已经跪了六七个人。 晁子霖举着锦盒说:“你们都知道,这个锦盒里装的东西,是我们晁家的命根子。刚才,我又往里面塞了几样东西,这是我们晁家的房契、地契。盒子太小,塞不进其他任何东西,只能塞这么多了。按照我们晁家祖训,这个锦盒只能传给晁家的长房长孙。除非晁家长房长孙早逝,无福承当,方可传给长房次孙。可是,今天事起突然,晁家子孙中只有信武一人习武,有能力保护锦盒,所以,我不得已改变祖训,将锦盒传给信武,你们有意见吗?” 三兄弟立即说:“没有意见。” 晁子霖说:“既然你们都没有意见,那就向祖宗三磕头。” 晁家众兄弟磕完头,晁子霖又转向晁信武,神情严肃地说:“信武,你给我听好了,家可破,人可亡,财可丢,但这个锦盒不能丢!” 晁信武热血沸腾,答道:“是,大伯放心,就是死我也要保护好锦盒。” 晁子霖松了手,语重心长地道:“信武,家中除了你,别人都担当不起这个重任。钱财是身外之物,家破了可以重新再建,晁家的人一定有能逃过劫难的,但锦盒只有一个,是晁家的希望……” 晁信武磕了一个响头。 晁子霖走上前,扶起晁信武,将锦盒交给他。“快走!” 晁信武接过锦盒,向伯父、父亲、两位叔叔磕了一个头,转身离去。 众人从各个不同方向散去,晁家前院只剩下晁子霖、晁子轩和晁子瞻夫妻。晁子霖道:“老二老三,你们怎么还不走?” “哥,我们不走了,我们一起守家。”晁子瞻说。 晁子轩一瘸一拐地走到大哥面前,说:“哥,我年轻的时候不懂事,做了很多对不起列祖列宗的事。这次,就让我为我们晁家做点该做的事吧。” 晁子霖脸上微微一动,什么也没有说。 四面八方枪声骤然大作,响成一片。 晁子轩嘴角一哆嗦,晁子霖咬了咬牙,大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洋兵叽里呱啦的声音。 哗啦一声,大门被撞开,一群洋兵端着枪冲了进来。 “老二,拦住他们,给信文他们拖点时间。”晁子霖说过,大喝一声,“你们想干什么?这是私人家业。”便提刀上前,拦在那伙洋兵面前。 晁子轩和晁子瞻不甘落后,几步跨上去,站在哥哥身边,用手里的家伙指着洋兵。 这些洋兵在烧杀抢掠,如入无人之境,根本没想到会有人阻拦,看到几个人冲上来时,均愣了一愣。仅仅只是一瞬间,见只有三个男人手里持有冷兵器,另外三个女人,一个拿了把菜刀,一个拿着一只锅铲,另一个甚至只是拿了把扫帚,顿时壮胆了,纷纷举起枪。 六个人原只想组成一道人墙,将洋兵阻一下,好让家人有更多的时间逃走。可他们没想到,洋兵的枪端起来的同时,有人已经扣下了扳机。枪声一响,其他洋兵仿佛得到信号一般,纷纷扣动扳机。 三个女人顿时倒地,当场被乱枪打死。 晁子霖的肩膀、大腿上各中了一枪,又被一个洋兵一脚踹倒。晁子轩听到枪响,顿时眼都瞪圆了,大叫一声:“老子跟你们拼了。”说完便冲上去。可是,他仅仅是冲了两步,就被子弹打中,倒在地上。晁子瞻到底年轻敏捷一些,他冲上去扑倒了一个洋兵,却被另一个洋兵一刺刀捅上了身。 “别开枪!别开枪!”松下长生一边焦急地大叫,一边分开众洋兵,冲了进来。 他的本意是要抓几个活的,但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这些入侵他国的士兵,身处陌生的地方,面对陌生的人和事,心理十分脆弱,更充满了恐惧,对于哪怕一点点危险的苗头都会极其敏感。就算有纪律约束,他们都可能因为恐惧而失误,何况现在完全失去了约束,处于完全的自由状态。恐惧以及自我感觉的强大,便会激发一种嗜血的疯狂,杀人对于他们来说成了一场狂欢。 松下长生一眼就看见了血泊之中的晁子霖。 晁子霖用刀尖拄着地,支撑着身体,慢慢地站了起来,一双眼睛如锋利的刀刃,盯着松下长生,牙缝之中迸出一句:“是你!日本鬼子!” 松下长生皮笑肉不笑,装出无辜之状,摊摊双手说:“晁掌柜,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是来帮你的,可惜晚了一步……” 晁子霖哈哈大笑:“是豺狼,你披着羊皮,那嘴脸也不像!” 松下长生看了看晁家院子,院子四周到处是跑动的脚步声。松下长生跨前一步,脸色显得很平和:“晁掌柜,你是个聪明人。京西胭脂铺已经被包围,别说是人,就是一只老鼠,也别想逃出去。晁家几十口,是死是活,就在你的一句话。” “砰!砰!砰!”外面枪声如爆豆一般,铺天盖地。 晁子霖脸色大变。 松下长生冰冷地道:“你听听这枪声,每一声枪响,你们晁家就可能少了一个人。你难道真的愿意看到他们一个个死在你的面前?只要你肯和我们合作,听加藤太君的话,我保证你们全家的生命安全。” 加藤手握军刀,叽里呱啦说了一番日本话。 晁子霖疑惑地望着加藤,不知其意。 松下长生说:“加藤大佐的意思是,交出晁家的胭脂配方,他就会放一颗信号弹,通知所有的士兵停止开枪,保住你们全家人性命。否则,全家人被杀,配方仍然保不住,你好好考虑一下。” 晁子霖用刀撑在地下,调动全身意志力稳定自己,不让自己倒下。伤口在流血,他能感觉到,自己越来越虚弱,全身发软,力量正在悄然而逝。再看看躺在地上的妻子、弟弟和弟媳妇,他的脑子极其清醒。 “我答应你的条件。”晁子霖拼尽全力,说出一句话。 松下长生面露喜色,立即转身,对加藤大佐说了几句话。 加藤举起右手,在空中挥了一下。身边一个日本鬼子从腰间拔出一支手枪,举起来对天空开了一枪。砰!一声枪响,一颗红色信号弹升上了天空。 京西胭脂铺四周的枪声立刻停止了,远处,不时还有枪声、哭喊声传来。 松下长生得意地说:“看,我们是讲信用的,也希望你讲信用,别用一家人的性命开玩笑!你的伤口在流血,你没有多少血可流,你说出来,我立刻给你包扎……” 晁子霖双手扶着大刀,挺直了身体,高高地昂起头,看了看血红的天,那是燃烧的火焰映红了天,那是中国人的血在流。 晁子霖一声长啸:“京西胭脂铺不会就这么倒的!”说完,拼尽最后一点力气,艰难地将大刀举起来,猛地向松下长生劈过去。 然而,刀并没有落下来。就在他举起刀的那一瞬,日本鬼子开枪了,砰砰一阵乱响,无数颗子弹扑向晁子霖的肉身,在他的身上爆开一朵又一朵花,却没有见到多少血。他的血,几乎流光了。即使如此,晁子霖仍然硬撑着,不肯倒下。可毕竟已经没有力气,举不动大刀了,那柄跟了他几十年的大刀,先从他的手中失落,掉在地下,咣当一声响,弹了一下。在大刀跌落的余声中,晁子霖的身子晃了几晃。他显然还想站稳自己,可是不能,轰然倒了下去,如一座山崩塌似的,发出一声闷响,眼睛却圆圆地睁着。 松下长生叹息了一声:“可惜……” 加藤大佐却赞了一句:“这个中国人有骨气!” 松下长生换了笑脸:“加藤君,晁家可是家财万贯,钱财归你,如果有活的人,无论大小,留给我!” 洋兵们一声欢呼,开始抢掠。 松下长生并没有对晁子霖说假话,京西胭脂铺四面都有日本军队,呈包围之势。晁子寅、晁信仁、晁信文以及家人刚刚出门,就被乱枪打死,大人孩子无一幸免。 晁信武拿到锦盒后并没有立即离开。锦盒带着不方便,他先回了自己的房间,打开锦盒,拿出里面的传家宝,用布包了,结成一个包袱,背在身上,才匆忙出门。他没有选择门,而是选了西面的墙。西墙外是一条巷子,只要落地,可以迅速逃离。 来到西墙边,晁信武爬上一棵树,借助树枝的掩护,先看了看外面的情况。晁信武是练武之人,长期担任护院之职,早已经练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敏锐。他在树上刚刚冒头,感觉外面有些响动,迅速将身子往下一溜,立即有一排子弹飞来,从他头上掠过时,仿佛他的头皮都在跳动。 晁信武知道从这里无法逃走,立即跳下来,转个方向,向前跑。刚跑几步,看到晁灵珊披头散发跑回来,惊慌失措道:“后门外有洋兵,信仁和你姑父被打中了。” 晁信武吃了一惊,问:“添添呢?”添添是晁灵珊的儿子,才三岁。 晁灵珊哭着说:“也被打中了。” 晁信武拉起晁灵珊,说:“姑姑,跟我来!” 晁信武判断,洋兵有备而来的,所有的门都被堵上了。恐怕不仅仅是门,哪怕是小巷,他们也都可能派重兵把守。这不像是一次随意的抢掠,更像是一次有预谋的抢夺。事情很严重,晁家人能逃出一个是一个,别的顾不上了。 晁家宅院,由三部分组成,第一部分,是前面临街的门店,第二部分,是晁家的宅院。门店和宅院,既有区别,又相联系。至于第三部分,是京西胭脂铺的生产车间,和前院是隔开的,只有一个小门相连,因此,后院也自成一体。前院有一个院落,后院也有一个院落。 不过,晁家的院子并不是正规的四方形,在西北角留下了一地很大的凹地。起先,晁家买这块地盖后院的时候,这一块属于一个姓吴的人家。吴家和王家走得近,又拿了王家一笔钱,说什么都不肯卖给晁家。晁家无可奈何,只得将自己的院墙围着吴家的墙建。晁家的墙高,墙边又栽了大树,浓荫蔽日,把吴家盖住了。吴家恰好流年不顺,多灾多病。风水先生说,这是因为晁家坏了吴家的风水。吴家无可奈何,既不肯将这块地卖给晁家,又不敢在这里住,于是举家迁走,房子遗弃在那里,没几年就破败了。 信武想,四周都是洋兵,除了吴家那些残垣断瓦,别处是无路可逃了,只能往那里去碰碰运气。 晁信武先爬上一棵树,试探了一下,果然没有枪声传来。他顺势爬上了围墙,还是没有危机,于是伸手将姑姑拉上来。姑侄俩好不容易从围墙下来,落到了吴家的残屋里。这里是残屋,根本没有门,只有几堵破败的墙。 前面是一棵大槐树。树的旁边是两条小窄巷,呈倒t字形,t字顶端的那一横,是晁家围墙和邻居家围墙隔成的窄巷,对面是另一条巷。 躲在槐树下,信武仔细听了听动静,感觉沿着晁家围墙,似乎都有洋兵把守。由此可见,洋兵似乎是专门针对晁家的,而直对着他们的那条小巷,却没什么动静。 信武指了指对面那条小巷,对姑姑说:“你只能慢慢爬过去。那条巷子好像没有洋兵,这可能是唯一的生路。你爬过去后,就拼命往前跑。” 晁灵珊轻轻说了声好。晁信武迅速解下身上的包袱,往姑姑面前一塞,说:“姑姑,你带上这个。” 晁灵珊说:“信武,这个是传给你的,我不能拿。” 晁信武非常严肃,说:“姑姑,都什么时候了,能跑出去一个算一个,我断后。” 晁灵珊已经爬了过去,然后站起来,向后看,巷子里很安静,似乎也很安全。晁信武于是向姑姑挥了挥手,示意她快点离开。晁灵珊也不敢停留,快步向前走。就在此时,出事了,黑黑的巷子里有一只什么动物蹿出,从晁灵珊的前面掠过。晁灵珊猝不及防,一声惊叫。 这一声惊叫,引来的是一排子弹。 晁信武知道暴露了,顾不得许多,对姑姑说:“快,快跑。” 晁灵珊还在犹豫,晁信武急了:“洋兵是专门冲着你手里的东西来的,姑姑,快跑。” 晁灵珊拼命往前跑。她的身后,子弹飕飕,虽然她的腿发软,可一想到怀里的东西比晁家几十口人的命还重要,便开始不顾一切。 为了拖延时间,晁信武并没有躲开,而是半蹲在墙角边,顺手抄起地上的一块砖头,呼的一声,砸了出去。 几个洋兵冲过来,一个洋兵被砖头砸中脑袋,顿时头破血流,嗷的一声惨叫,扑倒在地。 其余的几个洋兵不知道飞来的是什么武器,各自靠在墙边,端起枪射击,子弹打在晁信武藏身的墙上,泥土乱溅。 晁信武紧贴在墙边,不敢探出头。他右手拔出刀,咬牙切齿,静静地等待着。 几个洋兵放了一阵乱枪,又冲了过来。 晁信武一声大吼,人如猛虎一般飞跃而出,手中的刀如闪电一般落在一个洋兵的脖子上,喀嚓一声,这个洋兵的脑袋横飞了出去。 身边几个洋兵魂飞魄散,连滚带爬。晁信武抡起刀,欲继续砍,后面冲过来的一个洋兵眼疾手快,抬手就是一枪,子弹打进了晁信武的胸膛。 晁信武连退了几步,靠在墙上,人没有倒,刀还在手中。 那几个洋兵回跑了一阵,才掉转头来,端起步枪射击。子弹如雨点一般打在晁信武的身上。 晁信武靠在墙上,始终没有倒下。 洋兵们停止了射击,知道他死了,但没有一个人敢过去。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川东大宁谷,两边悬崖峭壁,云遮雾罩,中间一条小河,蜿蜒流淌。 悬崖上,一个穿着白色无袖短褂、黑色裤子、腰上系着青布口袋的年轻人,正向上攀爬。 他就是京西胭脂铺掌柜晁子霖的第二个儿子晁信义。晁信义从十八岁就开始在外采买原料。做胭脂颜料的一般是红蓝花、蜀葵花、重绛、黑豆皮、石榴、山花、苏方木等中草药。但是,京西胭脂铺的胭脂水粉能成为皇宫贡品,绝非偶然,他们不仅仅配方独特,而且配料之中也有别人没有掌握的原料。 晁信义在大宁谷采摘的是一种神奇的果子,他从父亲的口中知道,这种果子叫火焰果,只有在川东长江支流的峡谷峭壁上才有,火焰树高不过两尺,一根树枝丫最多三根,结出的果实也就七八颗。这种果子在川东一带完全不值钱,偶尔在集市上可以用极低的价格收购。 然而,晁家立下规矩,绝对不能从集市上收购。倒不是价格问题,而在于晁家若是大量购进这种原料,不可能不让竞争对手知晓,竞争对手一旦知晓,定会加以研究。那样一来,晁家的配方就没有任何秘密了。所以,一百多年来,晁家总会安排一个人秘密负责此事。 此事是晁家的最高机密,知道此事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京西胭脂铺的继承人,另一个是负责采买火焰果的人。采用火焰果虽然属于京西胭脂铺的核心秘密,但是,用火焰果还存在配方问题。负责采购火焰果的那个人,还是不能完全懂得配方。这也就使得京西胭脂铺的配方,既成为高级秘密,又有一定的防范风险能力。 晁子霖的子侄辈有好几个人,按照家训,未来京西胭脂铺的大掌柜,只能是他的儿子信仁。可信仁过于仁厚,不太适应商场的狡诈,晁子霖隐隐有些担忧。正因为如此,他才将采买业务交给次子信义。名义上,他是让信义在外当采购,而实际上,他是让信义掌握了京西胭脂铺的一个核心秘密。 晁信义每年这几个月就要到宜昌采购一批原料,采购好原料之后,寄存在宜昌的顺风客栈,然后乘舟逆水而上到万州码头,再从万州码头雇小船进入大宁谷采摘火焰果。总之,行程绝对保密,不让任何人知道。 这次出行异常顺利,晁信义计划再摘几天火焰果,就打道回京。悬崖上,几株火焰果树并排在一起,一颗颗火焰果鲜艳夺目。晁信义满心欢喜,攀过去,一手把在悬崖上,一手摘果实,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之中。 忽然,一条几寸长、全身血红的小蛇从火焰果树上跌下来,跌在晁信义的左脚背上,因为是热天,他穿的是草鞋,裸露的脚背如被针扎了一下。晁信义低头一看,那蛇蹿入石头缝隙中,不见了踪影。 被蛇咬了,不疼痛,也不麻木。晁信义不敢大意,他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药丸,先吞了一颗,忙把剩余的火焰果摘下之后,下了悬崖。 下到悬崖底下,晁信义仔细看了看脚背,已经有一个如豌豆大小的黑点,心中明白是毒蛇,毒性已经开始扩散。晁信义又拿出一个药丸,嚼碎之后敷在脚背上,用小刀割下褂子的一条,把脚包扎起来,折了根树枝当拐杖,开始往山谷外走。 晁信义来过多次,知道这附近没有人烟,至少也要走几个时辰才有一个偏僻的山村,只要走到那里,自己就有救了。 山路崎岖难行,起初的一两个时辰,晁信义没觉得有什么意外,但渐渐就脚步沉重,头昏眼花起来,心中预感到不妙。中途换了一道药,发现脚背上已经黑了一大片,依然不疼,不麻,只是有些肿,用手指一按,肉就陷了一个洞。 “难道我今天要把命丢在山谷之中?不死则生,不进则退!没什么可怕的!我要活着回京城……”晁信义一边鼓励自己,一边站起来,无意之中看到山谷中有一股炊烟袅袅升起。 有炊烟的地方就有人,只要找到人,就有获救的希望。 晁信义朝着炊烟升起的方向走去,终于,他看到一条小溪的对面有几间竹楼,三面用竹子扎成一个栅栏,围成一个小院子。院子前,一条黑色的狗发现了晁信义,狂吠起来。 晁信义心中一喜,坚持着来到小溪边,眼前一黑,一个踉跄,人就栽倒在小溪之中,昏迷过去…… 晁信义苏醒过来,嗅到一股淡淡的清香。他从小在胭脂水粉作坊里长大,对香味有一股特别的嗅觉。 他支起身,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竹床上。褂子已不在,光着的上身搭着一条布毯,床边放着一条麻布褂子。他忙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脚背,上面的黑色不见了,变成灰乌色。他活动了几下脚,感觉不出什么,头也不昏了,只是身上有些乏力。 这个房间不大,是用木头和竹子扎成的,床头有一个木板钉成的简易箱子。房间里还有一个用几块木板隔成的书橱,里面摆着几本厚厚的书,有《药经》《医经》,都是医药方面的书,还有一个大夫出诊用的药箱,晁信义的口袋摆在旁边。 晁信义暗暗称奇,坐了起来,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是三间竹屋,一个干净整洁的小院,自己躺的是中间一间。左边一间里有些瓦罐、灶台、碗筷之类,应该是厨房。右边一间里有一张竹床、一些衣物,从衣物上看,应该是一个女人的。 门是用竹排做成的,虚掩着,屋里除了他,没有其他人。 晁信义心想,自己倒在小溪之中,肯定被人弄了回来,人呢?他记得还有一条黑色的狗。 晁信义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穿上床边的麻布褂子,走到门口拉开门。屋边有几块菜地,菜地里有一些菜,朝前面望去,就是他昏倒的小溪……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人呢? 晁信义倚在门边,鼻子之中还是那淡淡的香味,是从屋里飘出来的。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回头,不由自主就走了进去。 那也是一个简单的房间,没有门,只挂着一条麻布帘子,而且是挽起来的,里面有竹床、衣物。床边有一张用木板做成的桌子,桌子上摆放着十几个几寸高的竹筒,还有一些用小木条、竹条做成的工具。其中有两个竹筒是上下盖在一起的。 那淡淡的香味就是从那两个盖在一起的竹筒缝隙之中飘出来的。晁信义小心翼翼地揭开一个盖子,大吃一惊,里面装着半筒雪白的水粉。他用手指头沾了一点,感觉细腻水嫩,比晁家最好的水粉有过之而无不及! 晁信义又揭开另外一个竹筒,里面是胭红。晁信义拿着竹筒盖子出神:这荒山野岭的,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胭脂水粉?是自己做的呢,还是从别的地方买来的呢?看这情形,分明是自己做的呀!什么人能做出这么好的水粉呢? 正出神之际,晁信义听到有什么跑了进来,抬头一看,是一条大黑狗,正抬头对着他,吐着舌头。 “大黑,不要吓着客人……”一个温柔如水的声音传了过来。晁信义心中一颤,只见一个姑娘走进来,长发披在肩头,穿着淡白色的麻布衣裙,脸如白玉,眼睛如泉水般清澈。她的肩膀上背着一个小竹篓,手里提着一双布鞋,手指纤细、白嫩。她没有穿鞋,或许是刚刚从小溪涉水过来,赤着脚,小腿上还有些水的痕迹。 晁信义从来没有看过女人的脚,一时痴了,忘记了动。 姑娘嫣然一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侧过身去,把手中的鞋子放在地上,弯下腰穿起鞋。这时候晁信义才看见,她肩膀上的竹篓里有些野草、树根。 “你醒过来了?吃过饭没有?忘记给你说了,我在锅里给你留了粥……” 姑娘落落大方,抿着嘴唇微微一笑,她的唇上有淡淡的红晕,说不尽的美丽。 “谢谢姑娘救命之恩!”晁信义双手抱拳,深深施了一礼。 姑娘只是微笑:“不是我救了你,是你自己救了自己,你若不走到我家门口,我怎么能救你呢?” 晁信义一怔:“还是姑娘救了我呀!请问姑娘芳名?” 姑娘抿住笑:“我叫花红蓝。你先回床上,你的伤还没好,适当走动一下可以,我给你重新上点药!” “我叫晁信义,晁是姓晁的晁,信义就是……信用和义气那两个字!”晁信义忙自我介绍,他本是口齿伶俐之人,现在却有些慌乱。 花红蓝还是嫣然一笑。 晁信义回到房间,坐在竹床边,心中起伏。他对花红蓝这三个字太熟悉不过了,因为做胭脂的原料之中,最主要的是红蓝花,而这个姑娘居然叫花红蓝,岂非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正胡思乱想时,花红蓝端来一个木盆,木盆里有半盆水,血一样红,放在晁信义的床边说:“你把伤脚泡在水中!” 晁信义把左脚泡在木盆之中,感觉水入骨,有些灼热。花红蓝拿了个竹凳子,坐在他的对面,说:“你是被火焰蛇咬伤的吧?” “火焰蛇?”晁信义并不清楚是否有这种蛇。 “就是浑身如火焰一般红,几寸长,小指般粗细!”花红蓝淡淡地道。 “是。”晁信义奇怪地道,“你怎么知道呢?” “你口袋里装着火焰果,肯定是在摘火焰果的时候被蛇咬伤的!”花红蓝轻描淡写地道,“我爷爷说过这蛇毒,因为你服用和敷了药,才能坚持那么久,不过时间有些长,蛇毒已经入骨。” “啊……”晁信义吃了一惊。 花红蓝微微一笑:“不过你放心,三个月内,你的蛇毒可以清除,我今天就是去给你找解药去了。” 晁信义忙问:“你去哪里找解药?” 花红蓝道:“毒蛇出没之地,七步之内必有解药。” “难道这药与火焰果树有关?”晁信义看着木盆之中的水,惊讶地问道。 “这就是火焰树的根,捣碎之后倒入水中,水才会变红,能拔蛇毒!” 晁信义想到她居然到悬崖上去拔火焰树的根,心中感激不尽:“谢谢姑娘,即使粉身碎骨,也不能回报!” “爷爷说,医者仁心,救死扶伤,不求回报。”花红蓝微笑。 “你爷爷是个郎中?”晁信义问道。 花红蓝点了点头。 “爷爷出外给人诊病去了吗?”晁信义迟疑了一下,问道。 花红蓝摇了摇头:“走了!” “走了?”晁信义看她眼神微微黯淡了一下,明白她说的走了的意思,忙解释道,“不好意思,我……” 花红蓝缓缓地站起来道:“生老病亡,岂非正常?我给你端粥来,你一定饿了。”她转身出门,长发和麻布裙子飘飘欲飞,晁信义的心也跟着一起飞了。 晁信义把自己的家世告诉了花红蓝,花红蓝也把自己的家世告诉了晁信义。 花家祖先是皇宫御医,最擅长的不是治病,而是美颜之术。不料出现意外,导致皇贵妃毁容。先祖自知在劫难逃,一面欺骗皇帝,说这是美容的正常情况,把体内的毒排出来,三个月内必然自消,一面悄悄安排家人分散逃走。 花家这一支逃到四川万州,以花为姓,至今已有四百余年。逃到其他地方的各支,因为彼此没有联络,花家并不清楚。逃到四川的这一支,人丁并不太旺,几代都是单传。花家以医为生,美颜术只是作为家传手艺代代相传,却又轻易不展露。 到了花红蓝父亲这一代,仍然只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按照花家祖训,花氏医术和美颜术,只传花红蓝的哥哥。不料,父亲带着哥哥采药的时候,遇到山体滑坡,父子俩被滑下的半边山埋了。母亲从此一病不起,半年后也离开了人世。 花红蓝从此和年迈的爷爷相依为命。为了不使花家祖传的医术和美颜术失传,爷爷改变了传男不传女的祖训,开始将医术和美颜术传给孙女。不久,爷孙俩从万州迁到了大宁谷,一来,爷爷喜欢这里的清幽;二来,花红蓝需要认识各种药材,离自然近些更好。 花红蓝听晁信义说起他家是开胭脂铺的,嫣然一笑:“做胭脂嘛!我也会呀!” “你不是会,你是做得非常好。你怎么做得那么好呢?”晁信义赞不绝口。 花红蓝只是微笑,说:“我的祖先就会做胭脂呀,这是家传!” 晁信义感慨道:“如果你家在京城开家胭脂坊,京西胭脂铺这块金匾就应该是你家的了!” 花红蓝微微一笑:“你家既然开着胭脂铺,肯定是祖传的手艺了。你的家族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胭脂的呢?” 晁信义眉飞色舞道:“这要从我家的晁姓说起。东周第十二代君王姬贵,也就是周景王,太子早死,周景王喜欢他的小儿子朝,想立朝为太子,但还没有策立,景王就病死了。在王位争夺之中,朝失败,带着周朝的典籍逃到了楚国。朝的子孙后代就以朝为姓,称为朝氏。晁是朝的古字,因此又写成晁,这就是晁姓的来历……” 花红蓝笑道:“我是问你晁家怎么做起胭脂水粉来的呢?” 晁信义继续道:“朝不是带走了周朝的典籍逃到了楚国吗?这些典籍之中,有一本从商纣王宫中得到的古书,这本古书是纣王的宠妃妲己留下的。妲己为了讨纣王的欢心,用秘制的花汁脂打扮自己,这就是最初的胭脂,胭脂的来源地在燕,也称燕脂……朝有两个后人,就以此为生,世代相传,胭脂水粉也不断改进,到了乾隆皇帝的时候,晁家的胭脂达到了最辉煌的时代。” 花红蓝听了,嫣然一笑。 晁信义望着她的如花容颜,怦然心动。 一个月以后。 夜,圆月高挂,月光轻柔,虫子在草丛之中低吟。 小溪之中,一块大青石上,晁信义和花红蓝并肩坐在石头边,两个人的鞋放在大青石上,脚放在水中。溪水在两个人的脚上轻轻流淌。 花红蓝低垂着头,出神地望着水面,嘴角是淡淡的微笑。 晁信义眼睛也望着水面,眼角却悄悄地看着花红蓝的脸,她的脸仿如美丽的梦一般。 晁信义悄悄挪动了一下身体,和她距离更近了,然后说:“红蓝……” “嗯!”花红蓝柔柔地应了一声。 晁信义说:“我觉得你不应该当女郎中,而应该当一个胭脂水粉制作师。” “哦!”花红蓝依然淡淡地应了一声。 “你当女郎中,救的人不多,如果你做一个胭脂水粉制作师,你能让天下的女人变得更加美丽。”晁信义说。 花红蓝的玉足在水中动了动,两手按在胸前,侧过头看了一眼晁信义,眼中柔情如水,低声道:“我喜欢做胭脂水粉。” “跟我走!”晁信义一激动,情不自禁就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并往怀里一拉,花红蓝的身体就软软地倒在了他的怀中。 他在她耳朵边动情地说:“我娶你!” 花红蓝的身躯仿佛融化了,两个人倒在大青石上…… 又是一个月以后,黄昏,夕阳已经落山,天地之间还有一丝余晖。晁信义在小溪边练拳脚,闪展腾跃,虎虎生风。 花红蓝坐在大青石上看。 晁信义练了一套,跳上大青石,蹲在花红蓝身边,问:“红蓝,我应该没有事情了吧?我出来这么久了,也应该回家了。” 花红蓝点了点头。 晁信义把她轻轻揽入怀中,吻着她的额头:“我想一天就飞回京城,带你见我的父母。你这么美丽善良,又会做胭脂水粉,我们全家都会喜欢你的!” “如果你爹妈不喜欢我呢?”花红蓝羞涩地问。 “如果我爹妈不喜欢你,我就和你回到这里,我们永不分离,生死都在一起!如果我负了你,不得好死!”晁信义左手搂着花红蓝,右手指着天发誓说。 花红蓝柔柔一笑,仰起头说:“信义,我欺骗过你……” “什么?”晁信义一怔。 “你中的蛇毒并没有那么严重,早就好了,但我却欺骗你,说蛇毒入骨,要三个月才能愈合!”花红蓝无限娇羞,“因为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喜欢上了你,我舍不得让你走。” “你敢欺骗我,我要你付出代价。”晁信义大笑着把她搂得更紧,疯狂地吻她。 两个人在大青石上疯狂、缠绵,很久,才相拥在一起。 他说:“其实我早就知道,只是,我更不想走,因为我也爱你!” 花红蓝把头埋在他的怀里:“我明天就跟你走!” 晁信义带着花红蓝,先到万州,乘船顺水而下。船上,大家都在谈洋兵打进京城火烧圆明园的事,也在说老佛爷和皇上逃出京城,还传旨说什么西巡。 晁信义大吃一惊。他离开京城的时候,已经有传闻闹洋兵的事情,但没有人想到洋兵居然能打进京城。家里的父母、叔叔婶婶、兄弟姐妹们怎么样了? 京西胭脂铺有没有遭受损失?晁信义心神不宁,归心似箭。 花红蓝看出他有心事,悄声问他:“你在想什么?” 晁信义微微叹息一声说:“洋兵打进京城,不知道家里是个什么情况了,心里不踏实!” 花红蓝安慰他:“吉人自有天相!京西胭脂铺是本分的生意人,别担心太多!” 晁信义点了点头,但心中始终无法彻底平静。 船到宜昌,两个人下船,上码头。晁信义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焦急地大喊:“信义兄弟,信义兄弟,我是常风,我在这里……” 晁信义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高大的人在码头上向他挥手。 常风三十来岁,虎背熊腰,浓眉大眼,凛然一躯。他是河北沧州人,有一身好武功,擅长使一把泼风刀,在京城龙门镖局走镖。京西胭脂铺进原料,或者给供货商结款,一般都是请常风护送。常风和晁信义投缘,说话投机,情同兄弟一般。 晁信义有些意外:“大哥,你怎么在这里?”晁信义到宜昌进原料,并没有告诉常风,原因就是晁子霖要绝对保密。 两个人挤到常风面前,常风一把拽住晁信义的手,拽得晁信义胳膊生疼。 “兄弟……”常风眼圈之中布满了血丝,脸色发黄,头发被汗水濡湿,结成一绺一绺的,一身风尘,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嘶哑。他看到晁信义身后还跟着个娇小的女人,本来想说的话就止住了。 “这是我妻子花红蓝,这是我大哥常风。”晁信义忙给两个人介绍了一下。 花红蓝落落大方地喊了一声:“常大哥……” “常大哥怎么到宜昌了,是走镖吗?”晁信义有些好奇。 “一言难尽,你跟我来,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一边吃一边说。”常风紧紧地拽着晁信义。 晁信义心中一沉:难道家中出了什么事情,常风大哥是特意来找我的吗? 他没有问,他清楚常风的脾气,能说的不用自己问,不能说的即使问他也不会讲。 三人进了码头一家小餐馆,要了几碟小菜,几碗面条,一壶酒。常风招呼两个人吃了面条,喝了点酒,才开口说:“信义兄弟,你是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有件事情你必须担当起来!” 晁信义微微一笑,说:“究竟什么事情,大哥只管说。” 常风直盯着他的脸说:“你必须有点心理准备,这个事情有些大,但是我希望你听了之后不要慌。” 晁信义心中忐忑不安,嘴里却道:“就是天塌下来,我也顶得住。” 常风点了点头说:“对,天塌下来,你也得顶住。” 晁信义猜想是父亲出了意外或者身亡,再严重一点就是母亲也一同遭遇意外…… 常风脸色铁青,眼神之中满是痛苦,声音哽咽着:“兄弟,天真的塌下来了……” 常风把京西胭脂铺遭受到的灭顶之灾说了一遍,那个时候,常风并不在京城,而是在沧州家中。死里逃生的晁灵珊辗转十几天,才拖着半条命,勉强捱到常家,把噩耗告诉了常风,立即病倒了。 第二天,常风把晁灵珊交给弟弟,自己赶往京城。几天后,到了昌延里,一打听,晁家遭了大难,晁家和替晁家打工的八十多口,全部死于洋兵的枪口之下。劫难发生几天后,邻里才有几个人出面,凑了些钱埋了尸体。 常风到晁家坟前祭拜一番,又立即赶往宜昌城找晁信义。 晁信义在宜昌,是晁灵珊说的。常风找到顺风客栈,掌柜的说,晁信义每年都会到这里进货,进了货之后放在这里,又会出门,一般十天左右就会回来。可这次特别,他出去已经一个多月,还没有回来。 常风问掌柜的:“知道信义去了什么地方吗?” 掌柜的摆头:“他只说去会个朋友,却没说是什么样的朋友,住在哪里。” 无可奈何,常风只得在顺风客栈住着等,白天没有特别的事,就跑到码头上,希望能早点看到晁信义。 晁信义听到家中的噩耗,多问了一句:“你是说,我们晁家就只剩下我姑姑和我两个人了吗?” 常风默默地点了点头。 晁信义坐在板凳上,两眼直直地盯着餐馆的墙壁,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花红蓝眼中的泪水簌簌滚落,她强忍住心中的悲痛,没有哭出声来。 常风一颗心也是七上八下。一个家族的灭顶之灾,换谁都无法承受。 常风坐在晁信义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伤感地道:“兄弟,你哭出来吧!哭出来心里会好受一些。” 晁信义忽然站起来,如一杆标枪般挺直,如山一般稳重,他吼了一声:“我不哭!我是晁家的男人,家破了,我要一块砖头一块砖头重新建起来。” 常风怕晁信义听了噩耗之后失常,而现在,他没有失常,常风反倒担心起来:“兄弟……你不要紧吧?你没有事吧?” 晁信义字字如铁:“没事!回京城!” 第五章 命运无常 晁信义来到保定,前往总督府。 上次和岳父一起过来,是晁信义第一次到直隶总督府。那次,袁世凯在天津布防,晁信义没有机会进门。第二次来直隶总督府是春节前,当时到这里给袁总督拜节的各色人极其之多,而晁信义并没有和岳父相约,因此连门都进不去。 晁信义倒也不气馁,花了好几天时间,也花了不少钱,才由卫兵向盛总管通报。盛总管赶到门口见晁信义,晁信义原意是想把盛总管拉去喝酒。可盛总管说,喝酒什么时候都可以,唯独这个时候不行。眼看就要过年了,到府上走动的人特别多,他一刻都走不开。 既然不能请盛总管去喝酒,晁信义便往盛总管怀里塞了一张银票,请盛总管安排,他想当面向袁督爷拜节。盛总管答应尽可能玉成此事,说一声怠慢便进去了。 晁信义每天都到总督府门前来等消息。枯等自然太无聊,他便和守门的卫兵交朋友,一来二往,和卫兵的几个把总都混熟了,又通过把总,结识了袁世凯的卫兵队副队长袁金标。 要结交这些人,其实也不难,只要舍得花钱,金钱开路,没有打不开的门。这些人当兵,也就是为了混个出人头地,最终的目标还是一个,赚钱。晁信义舍得花钱,袁金标也希望结交这样的人,两个人一拍即合,拜了兄弟。 第三次来到总督府,一切就简单得多。晁信义对守门的卫兵说:“麻烦你去通知袁管带,就说京西胭脂铺的晁掌柜来看他。”说话的同时,从身上摸出一两银子,塞给卫兵。 没过太长时间,袁金标出来了。晁信义二话不说,拉着他就走,两个人一起来到杏花楼喝酒。酒足饭饱,晁信义送袁金标回营,塞给他一张银票,整整一百两。 第二天再去总督府,袁金标早和门口的卫兵打过招呼了,一名卫兵领着晁信义到了营房。袁金标已经做好了准备,给他沏了茶,还准备了一些点心,请晁信义坐下来的同时,又派人去请盛总管。 盛总管见到晁信义,自然明白他的来意,也不客套,道:“信义老弟,事情恐怕不太好办。现如今袁大人算是署理中堂了,全国各地来拜贺的人非常多,每天都是几十起。大人的公务又忙,不可能个个都见。” 有关这一点,晁信义心里是清楚的,他往盛总管怀里塞了一张一千两的银票,道:“袁大人公务繁忙,信义自然清楚。信义只想见袁大人一面,哪怕当面说一句祝贺的话,就已经心满意足,还望盛兄玉成。” 盛总管不说成也不说不成,只问:“你在保定待几天?” 晁信义说:“时间不重要,但凭盛兄安排。”盛总管说:“这样最好。我那里还有一堆事,不能陪你,得先走了。如果有消息,我通知袁管带,让他派人去通知你。” 晁信义说:“不用派人那么麻烦,我每天到金标兄这里等消息好了。” 盛总管说:“也好。”说完便起身告辞。此后几天,晁信义天天一大早就来到总督府,门前的卫兵和他已经相熟,见到他立即领他进卫兵营。坐在那里也是无聊,他便和袁金标等人打麻将。晁信义的技术很一般,仅仅是会打而已。他抱定了主意,和袁金标搞好关系,也就不需要多少技术。没想到,麻将这东西奇怪,越是不会打的人,手气越好。 晁信义抱定主意不赢牌,能吃的不吃,能碰的不碰,一条心思整大牌。可他整什么成什么,一会儿清一色叫听,一会儿又是小七对叫听。有几次,他还真是冲动,想和牌,别人打的坚决不和,心想,若是自摸了就和吧。没想到,伸手一摸,真的就是自己的牌。犹豫了片刻,还是打了出去。再一轮,又摸到了同一张牌,再次打出去,说:“我这是什么手气?打什么来什么。”一连打了七天牌,天天都是如此。晁信义只顾着往外掏钱,总共掏了三百多两,让整个卫兵营皆大欢喜。 第七天,盛总管派人来说,晚上一起吃饭。 晁信义及时地给盛总管的手下塞了一张银票,那名手下顿时对晁信义客气了许多。晁信义问他,晚上都有哪些人一起吃饭。来人说,晚上吃饭的主要是新军的一些将领和一些商界的人。他说,督爷这次担任的职务中,有练兵大臣一职,自然要主掌练兵。督爷已经得到老佛爷的懿旨,将在保定编练北洋军,条件成熟的话,还将创建保定武备学堂。 晁信义一听,心中已经明白了几分。 朝廷让袁世凯练兵,袁世凯也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掌握更多的兵权。后世的人们,将袁世凯视为曹操似的人物,认定为乱臣贼子,以为他是小站练兵开始发家。这实在是一大误解。袁世凯在小站只不过练了七千兵,如果没有这次在直隶总督任上的机会,袁世凯手里几乎没有兵权。而自鸦片战争以来,中国被动挨打的局面,给袁世凯的崛起提供了机会。 事实上,袁世凯在保定军校第一批练成的是六镇新军,清朝军制,一镇为一万二千五百人,六镇新军也只有区区七万五千人。与百万清朝军队相比,实在不值一提。不过,以当时的形势看,真的让袁世凯练出三四十万新军,他也不敢。手里掌握这七八万人,才是一个恰当的数字。 然而,朝廷虽然同意他编练新军,却不一定给他钱。朝廷哪里有钱啊,庚子赔款,那可是一笔天文数字,把清政府都掏空了还不够,只能到民间去盘剥。同意袁世凯编练新军,也只不过是给他一个空头支票,所有练兵用度得他自己掏。 政府没钱,民间有没有钱?绝对有。而且,大量的钱掌握在那些基层官吏手里。这些人贪得太多了,后世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种总结在清朝初年应该是对的,到了这个时代,就远远不能概括了。且不说知府,就连总督府看门的,三年下来恐怕都不止十万,像盛管家这种有权的,恐怕不止千万,更不用说一个总督了。 总督有钱是总督自己的,他可不愿掏出自己的钱为政府训练军队,尽管这支军队训练成功,还是他自己的。有了这个练兵大臣的空头支票,袁世凯就能弄到钱。 当晚的晚宴,除袁世凯之外,后来北洋系的几个重要人物全到场,徐世昌、段祺瑞、冯国璋、王士珍、曹锟、张勋等,坐了七八桌。这些军界要员,分别坐在不同桌子的主席,而围在他们身边的全是商人。 名义上,这是为祝贺袁世凯荣升,轮到袁世凯致祝酒词的时候,晁信义明白了,袁世凯奉旨练兵,可是朝廷拿不出钱。袁某人身上也只有这一百来斤肉,卖不了几个钱,这事可真是难办。言外之意,当然是向在座各位求助。但总督就是总督,显赫大官啊,怎么好伸手向商人要钱?这话自然说不出口。说不出口不要紧,事前已经做了周密安排,一定会有人首先站出来,主动表示捐助。只要有人开了头,其他人怎么办?只能顺竿子上楼。 晁信义心里很明白这种套路,但是,他不能让人推着走。他想,别人见袁世凯或许容易,他却不容易。他一定要趁此机会,给袁世凯留下一个好印象。袁世凯的话音刚落,他就端着酒杯站了起来。 晁信义说:“袁大人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我十分感动,我斗胆向袁大人敬第一杯酒。” 他的举动,打乱了袁世凯的整个计划。袁世凯的脸色当即变得难看。盛总管没料到晁信义如此不懂事,一再向他使眼色,示意他坐下来,现在还轮不到他说话。 这一切均被晁信义看在眼里。看到也就是看到,他装着看不见。他说:“有几句话,我想对袁大人说。我叫晁信义,现在是京西胭脂铺的掌柜。就在一年多以前,八国联军攻进北京城,杀了我们晁家八十八口,放火烧了京西胭脂铺。我们晁家遭到灭门惨祸,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我认为,就因为我们没有一支新军。如果袁大人的新军早就已经编练完成,洋人还敢在我中华大地长驱直入,还敢在我大清朝的京城胡作非为?我们晁家还会有灭门惨祸?肯定没有。所以,今天听说袁大人要编练新军的消息,我非常激动,也非常感动。我代表我们晁家被洋人杀掉的八十八口,感谢袁大人。为了支持袁大人编练新军,我,晁信义,代表我们晁家列祖列宗,给新军提供十万两经费。同时,也恳请袁大人,接受我这杯酒。” 一开始,袁世凯的脸色是很难看的,不知道这是从哪里冒出一个砸场子的,等到晁信义的话说到末段,袁世凯的脸色变了,开始惊喜。这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有了这么一个人冒出来,确实为今天的宴会开了一个好头。 听到后来的话,袁世凯站起来,等着晁信义上来敬酒。同时,他也说了几句话。他说:“信义贤侄啊,你把我感动了。你的话说得太好了,说得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晁信义已经走到了袁世凯面前,真诚地向他敬酒。 袁世凯的意思还没有表达完整,他对晁信义说:“你等一等,我还有几句话想说,说完这几句话,我再和你喝这杯酒。” 袁世凯说:“这位信义贤侄,是我的兄弟四海钱庄大掌柜张寿元的女婿。诸位可能还不知道,这位年轻人极其不容易。当时,八国联军把晁家几十口杀光了,一把火把晁家烧光了。整个晁家只剩下信义贤侄一人。他发誓要重振京西胭脂铺,就从岳父手里借了几十万两银子,把京西胭脂铺建了起来。我知道,直到今天,他欠四海钱庄的银子,一两都没有还,可是,为了我们大清国能够训练出一支敢和世界列强抗衡的新军,他竟然一下子拿出十万两。这位年轻人的爱国之心、爱军之情,实在令我感佩。不过,在此我还是想说一句,信义贤侄,我知道你不容易,你拿出这十万两,大概还得向别人借吧。我提个建议好不好?你能拿出多少,就拿出多少。” 晁信义插了一句话,道:“袁大人,请容在下说一句话,好不好?” 袁世凯有些喜欢这个年轻人了,对于他打断自己,一点都不着恼,而是慈祥地微笑着,鼓励道:“但说无妨。” 晁信义说:“袁大人清楚我们京西胭脂铺,我也不讳言,眼下我才开始重建,确实艰难。但是,即使再艰难,我也要倾尽全力支持新军。哪怕砸锅卖铁,哪怕讨米要饭,十万两,一两不少。当然,对于袁大人,我也有一个要求。” 听到有一个要求,袁世凯脸色变了,一时不知怎么接话。 晁信义说:“以后,新军训练完成,如果有机会,我想请求袁大人,一定指挥新军,多杀洋人,替我家几十口报仇。” 袁世凯一听,这个算什么要求?当即说:“好,我答应你。来,信义贤侄,我们干了这杯。” 干过之后,晁信义掏出一张银票,交给盛总管。 盛总管接过银票,立即大声向全体在座者宣布,京城四海钱庄银票十万两。 早在通知晚上参加宴会时,晁信义便已经摸清了这个宴会的目的。他仔细想过,袁世凯搞这么一个宴会,目标肯定不是十万两。而且,事前他也一定有了部署,若是让别人抢了先,他再拿出十万两,很可能显得极其寒碜。可是,他的京西胭脂铺还欠着大笔的债务,目前甚至还没有收支平衡,若是让他拿出更多的钱,又确实拿不出。不如抢个先机,争取主动。 果然,晁信义这杯酒一敬,立即有人起身了,也说了一番话。这番话更像是事前打了草稿的,捐献的数目是二十万两。 后来的人,就算捐献再多,也没有晁信义这个第一好。宴会结束时,袁世凯还特意把晁信义叫到身边,说了几句话。袁世凯问:“信义贤侄,你什么时候来的?” 晁信义直说:“已经来了八天了。” 袁世凯连忙说:“哦,已经这么长时间了?”又转向盛总管问:“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晁信义不能让盛总管难堪,立即说:“我刚好有事,到了保定,听说袁大人荣升,就要过来祝贺,又考虑到袁大人最近一定繁忙,所以等了几天,昨天才告诉盛总管。” 袁世凯说:“难怪,我说你怎么不和你岳父一起来呢。他明天到,你应该知道吧。” 晁信义确实不知道,因此据实说:“我不清楚,我出来十几天了。” 袁世凯说:“那就不要走了,等你岳父来,你们一起回去。” 晁信义自然希望更进一步接近袁世凯,立即答应下来。 可他这一耽搁,就把夫人生孩子的事给误了。 次日晚,袁世凯同样举办了一场宴会,这次参加的全是钱庄票号的老板,晁信义和岳父张寿元一起参加了这次宴会。他不知道,这一天他的生活中发生了两件大事,而且是两件大喜事。 白天,老佛爷批准了后宫生活用品采购方案,胭脂水粉仍然由京西胭脂铺供应。王记胭脂坊行贿后宫的事,老佛爷一字未提。这个消息,当天就传到了京西胭脂铺,京西胭脂铺是一片欢腾。 当天晚上,张淑梅感觉腹部一阵尖锐疼痛,接着感觉下身有大量的水流出来。她说:“姑姑,我身上流了好多水。” 晁灵珊立即掌了灯过来,一看,张淑梅下面的衣服已经湿透了。她说:“破水了,要生了。” 晁灵珊立即出门,大声地叫来人。第一个赶来的是赵三,他在晁家负责看院,到了晚上就在院子里转悠,只要院子里有情况,他都是第一个到达。 赵三问:“姑姑,什么事?” 晁灵珊说:“夫人要生了,你快去叫接生婆。” 赵三答应一声,立即走了。 第二个走来的是在京西胭脂铺做饭的张婶。晁灵珊命她立即烧一锅开水。 阵痛令张淑梅忍不住大叫,因为是晚上,叫声传出很远,那叫声撕肝裂肺,听了让人心里发慌。晁灵珊虽然生过孩子,但对于接生实在是陌生,一心指望着接生婆快点来。可时间过得似乎特别慢,仿佛已经过去了一万年,还没见到接生婆的影子,尤其特别的是,晁信义不在家,家里只有晁灵珊能做主。想到肩上的担子,晁灵珊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她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口里念念有词:“接生婆怎么还不来?接生婆怎么还不来?” 花红蓝在后院,吃过晚饭后,她给技工进行培训。结束培训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刚刚脱下衣服,正准备睡觉,听到前院传来喊叫声,她暗自一惊,知道张淑梅要生了。 她一下子坐起来,匆忙穿了衣服,急急地往前院赶。 走到头进院,见晁灵珊正在那里打转。她问:“姑姑,是不是夫人发作了?” 晁灵珊一把拉了她的手,道:“真是急死人,都好半天了,接生婆还没有来。” 花红蓝冷静地道:“让我来。” 晁灵珊跟着花红蓝往屋里跑,还不十分相信,问:“你行吗?” 花红蓝说:“我家是中医世家,我亲手接生过十几个孩子。” “那真是太好了。”晁灵珊说。 两个人走进正房,房间里,张婶和另一个女人在忙乎着。张淑梅躲在床上,下身裸露着,身下是一大摊水和血。她的双手抓着床头的木衬,身子扭过来扭过去,嘴里大声地叫喊着:“信义,你在哪里?信义,你在哪里?” 这是那种传统的雕花大床,床共有两大部分,一部分是主人的卧床,前面有一个窄且矮的部分,白天将被褥等拿走,可以当踏板;晚上,铺上被褥,就是通房丫环的卧处。整个床,四周有雕花床架,既是装饰,又可以挂蚊帐等。 这种床豪华漂亮,却不方便接生,接生婆如果是跪在床上,没办法使力。若是站在床上,连身子都直不起来。 花红蓝说:“这里不行,得换张床。去搬张竹床进来,铺上被子。” 这事晁灵珊能干,她立即搬了张竹床进来,铺好被子后,几个女人扶着张淑梅,走到竹床上重新躺好。花红蓝仔细洗了手,走到张淑梅面前,冷静地说:“夫人,你不要害怕,生孩子是很平常的事情,你照我说的话做,孩子一定会顺利生下来……” 张淑梅慌乱地点了点头。 花红蓝检查产道,产道打开得比预想的要快。张淑梅是第一胎,产道能如此快速且顺利地打开,真是奇迹。花红蓝又用双手按住腹部,检查胎位。她一边轻轻地按,一边对张淑梅说:“夫人,你能不能稍微忍一忍,不要乱叫乱动。把力气省着,我叫你用力,你再叫力。” 张淑梅像个听话的孩子,再次点了点头。 花红蓝的双手再一次有了动作,她按着张淑梅的中腹,轻轻地往下推,同时对张淑梅说:“请夫人注意调整好自己的呼吸,尽管让呼吸均匀。”花红蓝则不时抬起一只手,伸到张淑梅的下腹部,摸一摸婴儿头部的位置。 晁灵珊虽然帮不上忙,却没有离开。晁灵珊看到,血迹模糊之间,露出了一些婴儿的毛发,她惊喜地大叫:“看到头了,看到头了。” 花红蓝开始指挥张淑梅:“好,这样很好。现在,你听我的,深吸一口气。” 张淑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花红蓝说:“用力。”她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双手也开始用力。过了一会儿,花红蓝又说:“好,现在稍稍休息一下,调整呼吸。”张淑梅于是调整呼吸,过了片刻,花红蓝又让她吸一口气,再用力。 如此反复几次,孩子完全脱离了产道。 晁灵珊大声地说:“生出来了,生出来了。” 花红蓝道:“快拿把剪刀过来!” 张婶早已经准备好了剪刀,在开水里烫过,又在火上烧过。花红蓝接过剪刀,剪断了脐带,又用早就准备好的红绳,将婴儿的脐带扎了,倒提着婴儿的双腿,在他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婴儿便哭起来。 晁灵珊惊喜地道:“哭声真洪亮。” 张淑梅艰难地撑起头,看了一眼婴儿,惊喜地说:“是个儿子,真是个儿子。” 花红蓝开始替婴儿擦洗身上的血迹,同时对张淑梅说:“恭喜夫人,母子平安。” 张淑梅说:“红蓝姑娘,谢谢你。” 花红蓝的睫毛轻轻地一动,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哀伤…… 王兴业是被鞭炮声吵醒的。 鞭炮声其实很远,响得很久,若是睡得稍稍深沉的人,应该醒不过来。可是,王兴业醒了,醒过来之后便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立即叫人,黑妞跑了过来。 王兴业说:“哪家在放鞭炮?” 黑妞说:“不知道。” 王兴业说:“不知道,你就懂得不知道,你个蠢丫头,就不懂去看看?” 黑妞答应一声,出去了。 王兴业独自躺了一下,有些躺不住。他想,这鞭炮声应该是晁家添丁了。他有些恨老天了,这个老天也太不公平了,怎么就老偏着晁家,而不向着王家? 当初,晁家惨遭灭门之祸,王兴业觉得,过去所有的恩怨,在那一刻全过去了。晁家已经完了,永远不可能再有机会和王家竞争了。与此相比,还能有什么恩怨?可他万万没想到,《农夫和蛇》的故事竟然在自己身上上演了。 他知道,那个在皇宫里给王家下黑手的人一定是晁信义。几乎每天他都会督促儿子去调查,儿子说,查过了,查不出来。听到这话,王兴业气不打一处来。什么叫查不出来?晁信义往皇宫里送了那么多王家的胭脂水粉,那些东西难道是晁家自己造的?自然是从王家店里买的。晁信义买了那么多王家的货,能查不出来?那才是天下奇事。 王兴业也理解儿子,他一定是查出来了,见自己身体状况不好,不肯对自己说真话。 唉,真是难为了他。若是多几个兄弟,他也不至于所有事都得自己扛。现在,他算是明白了多兄弟的好处了。 王兴业支撑着爬起来,他知道,自己不能这么躺着,躺着只会增加儿子的心理负担,如果能起来活动一下,说不定还能帮儿子出出主意。 刚刚走到门口,王家栋过来了。王家栋说:“爹,您怎么起来了?” 王兴业说:“我好了,起来走走。” 王家栋走上前,扶住父亲,道:“走走也好,老是躺着也不是个事。黑妞呢?她又跑到哪里去了?” 王兴业说:“我让她去办点事。谁家在放鞭炮?放了那么多。” 王家栋自然不敢向父亲说真话,这是父亲的心头之痛,他说:“有一家新店开业。” 王兴业大概清楚儿子不会向自己说真话,便转了一个话题:“宫里有消息吗?” 王家栋说:“昨天我找了孙公公,他说,周公公那里有消息了,李总管使了些银子,做了很多工作,目前没事了。” “真的没事了?”王兴业还不太相信。 王家栋说:“宫里的事已经定了,真的没事了。” “定了?定了晁家?”王兴业问。 王家栋犹豫了一下,说:“爹,这些事您还是别操心了,有我呢。就算没有了宫里的生意,民间市场还大得很,我们在民间和晁家争,他们争不赢我们的。” 王兴业说:“这个我不担心,我只是担心,你灌了一肚子的洋墨水,真本事没学会,只学会一个善字。善是对普通人的,是对穷的人,商场中,半点善心都不能有。”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又道:“我光说你,我自己也一样啊。当初,见晁家遭了难,我这心里就难受,动了恻隐之心。结果呢?我成了《农夫和蛇》的故事里的那个农夫,救活了蛇,却被蛇咬了。对了,那些货的事查清楚了没有?” 这事王家栋已经查清楚了。所有的货分别从王家七家分号里买的,因为量大,自然就引人注目,所以,店里的伙计对负责办货的人记忆深刻。为了证实此事是否与晁家有关,王家栋将七家分号的伙计叫到了京城,让他们到京西胭脂铺去认人。 这件事并不难,一下就认出了三个。替晁家去办货的正是这三个人。他们有两个人各跑了两家店,有一个人跑了三家店。 王家栋自然不能告诉父亲,他现在这个身体状况,不能再生气了。上次请了西医来看,西医说,老人家的身体状况很不好,肺部、肝部都有问题,心脏也不是太好。具体情况需要进行检测,只可惜,条件有限,这样的检测,北京无法进行,得去国外。 王家栋原想把父亲送到国外去治疗,父亲一听,顿时摆头,无论如何都不肯去。一来,他不相信洋医生,认定洋医生只是想骗钱;二来,他也担心,去国外那么远,万一死在国外,连尸体都运不回来。眼下唯一的办法,就只能是调养。 王家栋说:“这事我查过了,没法查。我们有那么多分号,卖出去了那么多货,到底是哪个人买的,伙计们也记不得。” 王兴业说:“怎么会记不得?他们往宫里送的货一定不少,有人买了那么多货,会记不得吗?” 王家栋再一次撒谎:“他们可能不是一次买的,应该准备了好长时间,一点一点买的,所以这事没法查。” “你没瞒着我什么吧?”王兴业仍然不相信。 王家栋说:“爹,我能瞒您什么?” 正说着,黑妞跑回来了,一进门就说:“晁家生了个大胖儿子,放了好多鞭炮。” 王兴业恶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 王家栋连忙说:“爹,不就是晁家生了个儿子吗?小芸也快了。我向您保证,一定替您多生几个孙子。” 王兴业说:“你要是真的替王家着想,就早点把黑妞收了。” 黑妞不明白王兴业的意思,说:“收什么?衣服我刚刚才晒出去的,现在要收吗?” 王家栋说:“没你的事,滚开。” 自从上次挨了打,黑妞长了记性,对王家栋怕得要死。听到王家栋叫她滚开,她不敢再停留,转身走了。 王家栋看着她扭动的屁股,心里有一种慌慌的感觉,像是被什么堵着。 晁信义办完了总督府的事,并没有立即回来。 这次的保定之行令他收获巨大,因此他冒出一个念头,与其在别的地方开分号,为什么不在保定开一个分号?保定可是直隶首府,又有总督府的关系。且不说生意能做得如何,在这里开间分号,将来替京西胭脂铺办总督府的相关事务,既方便也节省开支。 晁信义将这个想法告诉岳父,张寿元非常支持,他对晁信义说,四海钱庄也正在考虑开保定分号。既然京西胭脂铺有这种打算,两家可以一起选址,四海钱庄还可以为京西胭脂铺提供资金支持。 因此晁信义没有和岳父一起回京,而是留下来,办理开分号的相关事宜。直到几天后,租铺面的事已经谈得差不多了,加上晁信义收到岳父寄来的信,知道张淑梅为自己生了一个儿子,宫里的订单也已经尘埃落定,晁信义才打道回府。 岳父的信中没有提到王家的事。这似乎说明,王家虽然没有得到订单,也没有因此招祸。想到这一点,晁信义心里悬着的一颗石头总算是放了下来。 回到家,晁信义忙着做三件事。 第一件事,自然是派人到保定,尽快将分号开起来。那时候,中国没有职业经理人一说,一般的商家开分号,派出去的人通常都是自己的亲人。晁信义没有亲人可派,心里自然郁闷,暗暗发誓,一定要多生几个儿子。 第二件事,安排宫里的供货。这是一件大事,无论如何不能出差错。为此,他将姑姑、花红蓝以及王玉堂召集起来,千叮万嘱,这些货一定要严格把关,丝毫差错都不能有。 第三件事,准备给儿子做满月。花红蓝为他生了第一个儿子,至今他连孩子的面都没有见过,他这个父亲当得有愧。现在又有了一个儿子,无论如何,他不能欠儿子的,所以,他准备办一次丰盛的满月酒。 写请柬的时候,他犹豫再三,最后,还是给王家父子发了帖子。 按照晁灵珊以及张淑梅的意思,这次要大操大办。晁家既拿到了宫廷订单,又添子,是双喜临门。两件都是实实在在的喜事,比京西胭脂铺重建更实在。可是,晁信义有自己的想法。一来,他拿到这个订单,多少有些不地道;二来,这个订单实际上并没有给他惊喜,反而让他觉得特别压抑。 与往年相比,宫廷订单的总量不仅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三成。照理说,增加三成就多三成的利润,晁信义应该喜的。可是,他却由此看到了另一个事实,庚子赔款是一个天文数字,政府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便将负担强加给民间,分别在田赋、丁漕、粮捐、契税、当税、盐斤等税种上面加价,又增加关税、厘金、统税等各种苛捐杂税。 政府只顾着向民间加税,增加民众的经济负担。可宫廷的开支,不仅没有丝毫减少,反而增加。可见,这个政府是完全不顾民众死活的,仍然强撑着要过荣华富贵的日子。以京西胭脂铺为例,虽然宫廷的订单增加了三成,可将各种增加的税收加进来,收益实际会减少。 这样的政府,又怎么不令人齿寒? 从这种意义上说,晁信义完全没有喜的感觉,反而有一种透骨的凉。晁家的不幸,都源于这个无良的政府,为此而庆祝,他做不出来。 王家父子没有来,却送了一份礼,用红布包着,很大的一份。来的客人很多,晁信义没有机会看这些礼品,等满月酒办完,送走所有客人,回到家时,张淑梅已经在张婶的协助下,清理这些礼物。 见晁信义进来,张淑梅说:“信义,你看看,王家送的礼好怪。” 晁信义暗吃一惊,问道:“是什么?” 张婶说:“王记胭脂坊的妆品。” 张淑梅接着说:“我们也是开胭脂铺的,哪里需要他们的妆品?” 晁信义心中有愧,听了此话,多少有些明白了。他走过去,拿起那些妆品,认真地看着。他已经看出来了,这不是王记的妆品,而是王记分号的妆品,两者是有根本不同的。 王家送上这样一份礼,意思非常明确,告诉晁信义:你做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这不是礼物,而是一份战书。 看来,和王家这个结是结死了,永远都无法解开了。看着这些东西,晁信义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张淑梅说:“他们是不是没拿到宫里的订单,就怨上我们了?” 晁信义说:“可能吧。”说完便不再理这件事,走到摇篮去逗儿子玩。 小家伙才一个月,长得肥嘟嘟的,十分可爱。晁信义抚摸着他的脸,和他说话:“承志,我的承志,你听到爹说话了吗?”晁承志张张嘴,似笑非笑。 晁信义心头大喜,道:“笑了,笑了,我的儿子会笑了。” 张淑梅说:“才一个月大的孩子,哪里会笑?” 晁信义说:“真的笑了。”又对晁承志说:“儿子,再笑一个,笑给你妈看。你告诉你妈,让她多帮你生几个弟弟。” “还生啊,我都怕了。”张淑梅接着又道,“这次多亏了红蓝姑娘,不然,说不定我就见不到你了。” 晁信义说:“这不好好的吗?又乱说。” “对了,我一直想问你。”张淑梅说,“红蓝姑娘和晁家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老觉得她怪怪的?” 晁信义心里一惊,不好直说,搪塞道:“怪吗?哪里怪?” 张淑梅说:“哪里不怪?” 晁信义说:“你想多了吧。” 张淑梅说:“那你告诉我,她不是我们晁家什么人,却把我们晁家当自己的家一样,什么都做,天下哪有这样的人?” 晁信义说:“她当然是我们家的人,姑姑把她当女儿的。” 张淑梅看了看丈夫,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 晁信义不敢再留在房里,担心妻子又提起这个话题,走出门,想到后院去看看,恰好见木井松拉着一车水过来。 京城制胭脂的水全部是玉泉山的泉水,这些水由专门的人去玉泉山拉回来,倒进胭脂铺特制的水井里,用的时候,再从水井里抽出来。水是有生命的,留在泉溪里就是活水,一旦灌进水井,时间一长就成了死水。京西胭脂铺对于用水极其讲究,拉回的水绝对不能存放十二小时以上,每天还要清理水井。 上次,晁信义和晁灵珊忽视了用水,结果品质出了问题。此后,在花红蓝的建议下,晁信义加强了水的管理,专门安排了老刘和另一个人,负责从玉泉山拉水。最近,京西胭脂铺的业务扩大了,用水量自然就增加。晁信义正考虑要增加了一个运水工,看来,张淑梅替他安排了这件事。 晁信义问:“你叫木井松?” 木井松说:“是,老爷。” 晁信义说:“我不是老爷,以后不要叫我老爷。” 木井松说:“是,老爷。” “刚才说,你不要叫我老爷,现在又叫。”晁信义说,“以后叫我掌柜的吧。” 木井松说:“是,掌柜的。” 晁信义问:“在这里还习惯吧?” 木井松说:“是,掌柜的,习惯。” 晁信义觉得,这个木井松,说话的腔调怪怪的,嘴里像是含着什么一般。 晁信义见木井松年轻,完全可以学些技术,便问他:“我们正在培训技师,你愿不愿学点技术?” 木井松说:“谢谢掌柜的,我没有读过书,不识字。” 晁信义暗想,这真是可惜了。如果能学成技师,那是一辈子的依靠。可人生有很多事,都是要事前做好准备的,没有准备,就算机会摆在面前也无法抓住。眼前这个木井松就是如此,哪怕识点字,学技师都没有问题。能有一技在手,那也是一个安身立命的根本。 晁信义想去看看花红蓝,却又犹豫,见了她,对她说什么?自己和晁家,亏欠她的实在太多了。她越是无欲无求,他就越加不安。想一想,还是算了,抽时间去宛平的工厂一趟吧,家里的事让人心烦,还是眼不见为好。 在宛平的工地住了两天,晁信义又赶去了天津。工厂马上要建成了,现在必须将机器弄回来。 让晁信义大感意外的是,王家栋也在天津,目的和他一样,同样是购买机器。这种机器,中国人造不出来,只有洋人手里才有。要买洋人的东西,只能通过买办。此前,晁信义已经来过一次,和大通洋行的买办陈先生谈过,双方已经有了一个基本意向,这次来主要是进一步商定价格以及其他一些细节。 到达天津之前,晁信义给陈买办发了电报,说明到达的日期和时间。等他赶到陈买办所在地时,恰好看到王家栋从那栋楼出来。晁信义心里有愧,不想和王家栋照面,连忙躲到一边,等王家栋离开之后,才进了陈买办的办公室。 让晁信义大为惊讶的是,陈买办对他说,上次谈的价格肯定拿不到货了,原因是这段时间,西洋那边已经涨价,运输的价格也涨了。如果要货,必须在上次的价格上再涨三成。而且,上次对方同意分期付款,现在却不成了,必须一次付清。 这事还真是给晁信义出了一大难题。如果是分期付款,三年内付清,他一次只需要付十几万两。而现在,价格涨了差不多十万两不说,还要一次付清,他哪来的钱?虽说有了皇宫的订单,他再向钱庄贷款便较为容易。毕竟,在四海钱庄,他已经贷了一大笔,一直只是在还息,本还没有还一分。现在再贷五六十万,他所背的债务就超过一百万两了,一年下来,利息就是一大笔。 现在不签合同吧,他又担心,再过一段时间,价格会不会进一步上涨?若是再涨百分之三十,那就又是十多万。干脆不要了?可是,宛平的工厂已经盖了一半啊。 陈买办见他犹豫,便说:“晁掌柜,你回去好好想一想。不过,这件事你要快点定下来,机器只有一套,因为是你先谈的,所以,我尽可能先满足你。如果你决定不要,我就卖给别人了。” 晁信义突然一惊,卖给别人?难道说,王家栋也盯上了这套机器?如果王家栋加入竞争,事情就复杂了。仔细一想,肯定是这么回事,不然,王家栋为什么恰好出现在这里? 晚上回到旅馆,晁信义算了一笔账。如果不要这批货,下一批货是什么时候到,真的难说,价格也完全不由自己控制。相反,如果要下这批货,王家栋就拿不到机器,他不得不再定下一批。如此一来,他至少会晚四个月以上。再从天津搬到北京,加上安装调试等,搞不好半年就过去了。 如果能抢到这半年时间,说不准就能将这十万赚回来。想通之后,晁信义决定,明天就去和陈买办签合同。 王家栋其实看到了晁信义,甚至对晁信义的行踪一清二楚。 他并没有在天津停留,小芸就快要生了,这可是他王家的大事,他不愿在天津多逗留。 王家栋赶到天津,目的其实极其简单。他很清楚晁信义要到天津找陈买办买机器,而他的机器早已经通过日本认识的朋友,直接从西洋订好了,目前正在办相关手续,只要手续办好,就可以立即发货,肯定比京西胭脂铺要早。 另一方面,他已经暗下决心,要和晁信义斗下去。他赶去天津,就是想让晁信义多花一笔钱。 晁信义一个阴招,让王家冤枉地花了一百多万两,他也一定要晁信义多花十万百万两,最好是倾家荡产,从此上街去要饭。不是他心狠,而是晁信义下手实在太狠毒。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他就不信,他斗不赢晁信义。 这次,他赶到天津,轻轻一抬价,就让晁信义至少多花十万两,这种感觉是极其好的。 当天,晁信义还在旅馆里痛苦挣扎的时候,王家栋带着极佳的心情踏上了归程。 为了迎接第一个孩子的到来,王家栋提前做好了准备,他担心一个接生婆不够,特意请了两个。他还考虑到,中国的医术不如人家外国,说不定接生婆没有助产士好,所以,他还请了一个助产士。 这两个接生婆,他提前安排住进了王家,反正自己家里房子多,钱也不少,不在乎多几天。那个助产士却无法提前住进来。整个北京城,持牌的助产士没有几个,而在这里的外国人还不少,那些和外国人过往甚密的中国人也受了影响,愿意让助产士接生,她的生意十分的好,根本顾不过来。 当然,这里还有一个原因,助产士是洋人,洋人是不能随便住在别人家里的,否则就被定为违法,那是要问罪的,特别是八国联军事件之后,朝廷对这方面管得尤其严格。 终于到了预产期,可是,叶小芸的肚子却没有动静。 王家栋父子真是急了,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如此难缠。要知道,王家可是万事俱备,就连庆祝的鞭炮都买好了。 终于破了水,消息传出,整个王家全起来了。最激动的还是王兴业和王家栋。作为公公,王兴业不好去媳妇那里,只好在院子里转圈子,不时向人打听消息。 李氏和周氏也出来了,她们倒是离产房不远。 想到三房马上就要生了,李氏心里不平衡,酸溜溜地对周氏道:“妹妹,你和我都是命苦之人啊!我倒没有什么,谁让我不能给王家生个一男半女的,可妹妹出了不少力,吃了不少苦,带不了孩子,不能怪妹妹呀!” 周氏忙劝道:“姐姐别生气,公公也是着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果三妹能给王家添个儿女,也是好事情。” 李氏阴阳怪气地道:“恐怕你我眼中有她三妹,到时候她三妹的眼中就没有你我两个姐姐呢!” 周氏还准备说什么,听到叶小芸房中产婆叫了一声:“三少奶奶的肚子有动静了。” 王兴业挥舞着手中的拐杖,连声大喊:“鸡汤,鸡汤。” 鸡汤是为叶小芸生产准备的,喝了鸡汤才有力气生孩子。黑妞一直在厨房等待,因时间太长,趴在灶台上迷迷糊糊睡着了。一听到王兴业的喊声,慌忙舀起一碗鸡汤就往外跑。脚在门槛上一绊,扑通,人就摔倒在地,碗跌在地上,碎成几块。 “天杀的!”王兴业气急败坏,跳过来,举起拐杖劈头盖脸乱打,一边打,一边骂。黑妞双手抱住脑袋,但背上、屁股上却被打中了好几下,疼得哇哇大叫。 李氏和周氏跑出来,看见公公打黑妞,也没在意。王兴业指着厨房说:“还不快舀一碗鸡汤端进去给小芸。” 周氏忙进了厨房,舀了一碗鸡汤,端进了叶小芸的房间。两个产婆已经在准备了,王家栋握着叶小芸的手,不停地安慰她。 周氏心中很不是滋味,把鸡汤递了过去。王家栋接过,一边用勺子喂叶小芸,一边安慰她:“小芸,一会儿就好。” 叶小芸脸色惨白,颤声道:“家栋,我害怕。” 王家栋道:“有我在,什么都不要怕!” 叶小芸微微咬着嘴唇,她已经生过几个孩子,都没有养活,心中就有一种本能的恐惧感。 王家栋把鸡汤放在她的嘴边:“喝了鸡汤有力气!” 叶小芸大口大口地喝着鸡汤。 一阵阵剧烈疼痛,叶小芸死去活来,孩子开始生了,是逆生。 孩子出生是有顺序的,道理和扛着一棵树进门是一样的,因为树枝往上长,因此,扛树进门,最好的办法是先让树根进门。若是枝冠先进,那些枝杈就会卡在门上。女人生小孩也是如此,顺产就是头朝下。孩子的头最大,头一旦离开产道,身子就容易出来了。最坏的是逆生,也就是脚先出来,脚一旦出来,另一只脚便可能卡住,还有两只手同样会卡住。时间一长,且不说是否能生出,孩子没了羊水的保护,可能会憋死。 叶小芸此次是逆生,先出来的是一只小脚。 一个产婆大惊失色:“是逆生!” 另一个产婆也在一旁惊叫:“天呢,这可怎么办?” 王家栋听了两个产婆的话,知道大事不好,什么话都不说,返身向外跑,边跑边说:“助产士呢?助产士怎么还没来?” 王兴业听声音,判断事情不顺利,向前赶了几步,拦在王家栋面前,问道:“怎么样?” 王家栋说:“是逆生,先出来了一只脚。”又大叫:“助产士,助产士请来了没有?” 话音刚落,助产士请到了。王家栋像见到救星一般,一把拉了助产士的手,转身向房间里跑。王兴业则冲进了正堂,跪在祖宗牌位前,连连磕头:“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小芸出了很多血,整张床上全是湿的,整个房间里弥漫着很浓的血腥味。小芸的叫声越来越小,显然,她的力气正在消失。助产士看了看情况,也是吓了一大跳。婴儿的一条腿差不多完全出来了,这样的情况,就算孩子生下来,另一条腿也可能残废。 王家栋在一旁说:“请快点想想办法。” 助产士说:“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办法,剖腹产。” 王家栋几乎想叫起来。剖腹产手术,他在国外听说过,可在中国,在北京城,除了太医院之外,连一家医院都没有,更不可能有一家可以动外科手术的医院。 王家栋一下子跪在了助产士面前,对她说:“请救救她,救救我的孩子。” 助产士说:“你这里条件有限,根本无法手术。现在只有一种办法,大人和小孩,你选择一个。” 王家栋心里急,一时没有听懂助产士的话,问:“选择一个?选择一个是什么意思?” 一名接生婆说:“也就是说,大人和小孩,你只能要一个。” “不。”王家栋大叫一声,“两个我都要。大人和小孩我都要。” 产婆说:“不行,只能要一个。” 助产士说:“你快点决定。产妇的羊水已经流完,又流了很多血,时间不能再拖了,每一分钟都有生命危险。” 王家栋还在犹豫,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王兴业突然闯了进来,大声地说:“要小的,要小的。” 助产士是外国人,不懂中国的伦理,自然不听王兴业的,她望着王家栋,希望他快点决定。 产婆急了,催道:“掌柜的,你要早点拿主意呀,迟了,大人和小孩子都保不住呀!可这都是作孽的事情哟,怎么下得了手。” 王家栋终于下定了决心,说:“要小的。” 助产士用戴着白手套的手从医疗箱中拿出产剪,极其小心地将产道剪了一道小口子,放下产剪之后,试图让婴儿出来。可是,所剪的口子显然不够大,婴儿仍然不能出来。 叶小芸又回过一口气来,看到王家栋,咬牙说了句:“别管我,管孩子……” 王家栋看了叶小芸一眼,眼眶之中的泪水滚落出来。他一步跨过去,也不管自己的手是否消毒,一把拿过助产士的产剪,将助产士扒开,弯下身来开始剪叶小芸的产道。 助产士大吃一惊,说:“你不能这样。” 可王家栋已经顾不了许多,他将产道剪开了一个大口子,同时对产婆说:“你试试,行不行?” 被剪开的产道往外流血,产婆顾不了许多,上前将双手伸进产道,时间不长,硬是将一个血肉模糊的婴儿拔了出来。同时,产婆叫道:“快,快剪跻带。” 另一个产婆立即动手剪跻带,助产士却被眼前的情景吓坏了。她并没有发呆,而是第一时间采取措施,为产妇止血。 王家栋手里还拿着产剪,眼睛却去看那一团肉,从一大团血污之中,他看到了命根子,小小的一块,像一只小辣椒,鲜红鲜红的。他激动了,手里的产剪当的一声掉在地上,嘴里同时说:“儿子,是儿子。” “儿子,我的儿子。”叶小芸躺在那里,气息奄奄,仍然说出这句话。 听里面说是儿子,王兴业终于控制不住了,冲进了产房,只见王家栋双手血淋淋的,叶小芸下身一大片血迹,惨不忍睹。 王兴业焦急地道:“救孙子,救小芸。” 不需要他说,助产士正在拼尽全力。可是,叶小芸出血太多,创口太大,根本止不住血。人的血量是有限的,哪里经得起这么流?就算在现代化的医院,只要止不住血,抢救过来的可能性也是极其之小,何况在什么医疗条件都没有的家里? 助产士努力了一段时间,见实在止不住血,知道结果已经提前出来了,便对王家栋说:“血止不住,你还有什么话要对夫人说,抓紧时间。” 此时,王家栋才意识到,叶小芸可能要离自己而去了,自己刚才的疯狂,截断了她的生存之路。他一步跨过去,搂住她的脖子,焦急地喊:“小芸,小芸,你不能死呀,你不能死呀。” 叶小芸却很平静,她看了王家栋一眼,以极其微弱的声音说:“当家的,我终于为王家生了儿子。我对得起王家了,是不是?” 王家栋说:“是是是,你对得起王家。你放心,我一定把我们的儿子养大成人,一定要让他永远记住你。” 另一边,产婆将孩子擦洗了一番,然后提着他的腿,拍打他的屁股。一连拍了几下,一点反应都没有。助产士发现情况不对,连忙放弃产妇,奔向婴儿。她试了试婴儿,还有气息,便将婴儿放在旁边的床上,双手压在胸部,轻轻地按压。 王家栋听说儿子这边出了状况,顾不上叶小芸了,又跑过来看儿子。王家栋问:“我儿子怎么样了?” 助产士努力了一番,最后对王家栋说:“抱歉,孩子已经死了。” “啪!”王兴业手里的鼻烟壶掉在地上,摔成几块。 产房里一片静寂。 “噗!”王兴业喷出一口鲜血,人往后倒去。砰!跌在地上。 “爹!”王家栋扑过来,一把抱起父亲,“爹呀!” 王兴业气急交加,被王家栋搀扶回床上,好久才憋出了一声叹息:“天杀我也……” 王家栋跪在床边,双手抓住父亲的右手。王兴业喘息着,眼睛越瞪越大。 王家栋哭道:“爹,您别担心,我另娶一房,一定给王家生个儿子。” 王兴业眼中忽然绽放出奇异的光芒:“黑妞……屁股……大……屁股……大……生……儿子……” 他整个人猛地往上一弹,抬手指着门外,又落在床上,一口气接不上来,咽喉之中咕咚一声,人就死了,但一双眼睛死不瞑目。 王家栋欲哭无泪,他伸手抹父亲的眼睛。王兴业的眼皮如铁铸成一般,抹不下去。 王家栋明白父亲的心思:“爹,你放心,我这就让黑妞填三房。”一边诉说,一边又用手一抹,王兴业的眼皮才合上了。 王家的正厅停放着王兴业的棺材,偏厅里停放着叶小芸的棺材。王家栋跪在父亲的棺材前,一言不发,李氏和周氏跪在一边哭哭啼啼。王家栋跪到半夜,又到偏厅,坐在叶小芸的棺材前,头靠在棺材上,悲痛欲绝:“天不佑王家呀!天不佑王家呀!” 正悲痛之际,扑通一声,有什么重重地跌倒在棺材前,王家栋一看,居然是黑妞跪在身边。 王家栋喝道:“你干什么?滚!” 黑妞呜呜大哭:“三少奶奶好,不打我……” 王家栋喝道:“滚!”他扬起巴掌,快要落到黑妞的脸上,又硬生生地止住了。 因为他听到了黑妞那一句话:三少奶奶好,不打我……是的,家中就叶小芸温柔善良,可为什么偏偏死的人是她? 黑妞等着挨打,王家栋把手收了回去。黑妞跪着,磕头的时候,屁股高高翘起来,说:“三少奶奶,我来陪你。” 一看到她的大屁股,王家栋就想起父亲的话,哭泣着说:“爹,我会记住您的话,我会达成您的心愿的。” 处理完父亲和叶小芸的后事,王家栋瘦了一圈。这一天,他到叶小芸的房间。房间里的所有家具都换成了新的,但叶小芸的一些衣服还在。王家栋看着妻子的衣服,悲从心起,伤心落泪。 黑妞在门口探了一下头,嘀咕了一句:“三少奶奶没在。” 王家栋心中一动,向她招手:“黑妞,你进来!” 黑妞警惕地道:“我不进来,你又要踢我屁股?屁股会疼!” 王家栋摇了摇头说:“不!” 黑妞小心翼翼地进来。 王家栋用手一指床:“上去,躺下,闭上眼睛,不许动!”黑妞规规矩矩照办。王家栋伸手掀起她的裙子,黑妞大叫了一声:“你脱我裙子干吗?” 王家栋喝道:“不许说话!” 黑妞果然没有说话。 王家栋完成了父亲的遗愿,也没有怎么当一回事,处理了父亲和妻子的后事,振作精神,继续打理王记胭脂坊的生意。 好几个月之后。 这是一个晚上,吃完晚饭不久,王家栋在周氏的房中努力造人,可周氏的肚子始终不见鼓起来。王家栋闷闷不乐,周氏也愁眉不展,两个人都尽心尽力,可为什么就不见效果呢? 院子之中传来打骂声和哭喊声。是李氏在打骂黑妞:“贪吃鬼,贪吃鬼,叫你贪吃!叫你贪吃。”王家栋心情郁闷,一听到打骂声,立刻怒火中烧,连鞋也没有穿,就冲出房间,吼道:“住手。” 李氏右手里高举着一根鸡毛掸子,左手揪住黑妞的衣领。黑妞双手抱住脑袋,蹲在地上。 李氏住了手,嘴里愤愤地道:“老爷,她偷吃!” 王家栋恨李氏,因为她不能生育,他把自己没有儿女的责任全怪罪在别人身上:“偷吃有什么?我这么大的家业喂不饱一个下人,传出去脸上无光。” 李氏苦着脸说:“老爷,话是这么说,可是才吃多久的饭?她又饿了,又不是饿死鬼投胎!” 自从叶小芸死后,王家栋天天在周氏的房中,周氏的心情比李氏好多了,也就劝道:“多大点事情,算了,让黑妞起来吧!她就一个傻丫头。” 黑妞站起来,嘴里还在大嚼。 周氏问:“黑妞,不是才刚吃过饭吗?你又要吃什么呢?” 黑妞把嘴巴里的食物吞进肚子里,双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咂咂嘴巴,摸摸肚子说:“肚子饿。” 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她的肚子上,又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叫,因为她的肚子大了许多,鼓了出来。 “天呢!这个傻瓜干出了伤风败俗的事情。”李氏叫骂起来,“这不把王家的脸都丢尽了吗?” 周氏也吃惊万分:“谁干的?” 王家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阵惊,一阵喜,他说:“我干的。” 李氏和周氏都瞠目结舌:“什么?” 王家栋不由分说:“从现在起,她就是王家三太太,她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你们要好好伺候她,让她把孩子生下来。” 黑妞从此就成了王家栋的第三房太太。 又过了几个月,黑妞快临产了,王家栋同样不敢大意,请了产婆、助产士,让黑妞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做,吃喝都有人送到床前,只等着生产。 一连几天不见动静。王家上下焦急万分,只有黑妞不时大吃大喝,嘴巴没有停过。 李氏和周氏站在门外,李氏悄悄问周氏:“这么多天了,怎么还不见动静,该不会……” 躺在床上的黑妞忽然爬了起来,双手乱舞:“我要尿了!”她的话刚落,就听见一声响,一个东西从她的两腿之间掉了下来。 产婆发出一声惊叫:“生了。” 王家栋惊愕无比,只担心自己听错了,忙凑到床前一看,果然是一个胖胖的婴儿。 黑妞又坐下去,嘴里嘀咕着:“饿……我要吃鸡腿……” 王家栋扭过头,对外面吼道:“听见没有,端鸡腿来!”产婆已经剪断了脐带,把婴儿洗了一下,抱给王家栋:“掌柜的,是个千金!” 王家栋抱住女儿,眼泪忽然就涌了出来,感慨万分:“天呢,我王家终于后继有人了。”然后又感慨:“啥叫人算不如天算?这就是人算不如天算。” 王记胭脂坊的香山工厂建成了。 晁信义以为王家栋暂时拿不到机器,但他想错了,王家的工厂比晁家的工厂早建半个月,王家又不缺钱,工程进度很快,只是后期因为付给李总管一百多万两,才拖了一点时间。 这一百多万两对于王家来说,虽然是一个大数目,但王家栋的做法和晁信义不同,他采取的是融资发展的模式。他的资金来源于钱庄的贷款,自有资金很少动。 哪怕是父亲和姨太同时死去这种大事,王家栋也没有放缓工厂的建设进度。 经历了这一连串的大难,王家栋的性情完全变了,变得连他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这还是王家栋吗?是不是哪天睡着了,上帝给悄悄地换了一个人?以前,他的心是软的;而现在,他的心坚硬如铁。以前,他极其善良;而现在,他心中被仇恨塞得满满的。他认为,自己所有的不幸,全是晁信义想置他于死地那一刻转变的,这一切的源头、祸根,在晁信义那里,他必须千倍万倍地报复晁家。 报复晁家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快点建起工厂,让王记的产品迅速在全国占领市场,那时,京西胭脂铺能奈他何? 所有一切都在于时间。王家栋抢的就是这个关键的半年时间。抢占这半年先机,就是抢占市场。半年后,等京西胭脂铺的货品全面推向市场的时候,相当一部分消费者已经成了王记的固定用户。那时,再采取一些商业策略,令京西胭脂铺的货品滞销,从而导致亏损。京西胭脂铺一旦亏损,不仅没有钱庄敢再借钱给他们,此前所欠的钱庄还会催债。晁信义一分钱没有,搞出这样大的场面,是典型的空手套白狼,这条狼套得住套不住实在是两说。 王家栋搞了一个很隆重的竣工仪式,仪式就在新工厂的门前举行,来宾包括昌延里所有的妆品生产商,王记十八个分号的掌柜,王记的一些大客户以及京城的一些达官贵人。 李总管自然不会来,却派周公公代表他来了。 上次的事,后来自然是弄清楚了,并不是王家栋不把李总管放在眼里,而是被别人设计暗害了。李总管得知此事的前因后果之后,对王家栋其人深以为然。此次不仅派周公公上门致贺,还真的带了份贺礼。不仅如此,李总管还替王家栋拉了一个朋友——年轻的醇亲王载沣。 此时的醇亲王载沣才二十出头,不久前刚刚从德国归来。 载沣之所以去德国,有一个内在原因。《辛丑条约》中的第一条,清朝必须派出一位亲王远赴德国道歉。清政府将这一艰巨任务交给了年仅十二岁的醇亲王载沣,因此,载沣成了大清朝第一个出访的亲王。当时,所有人均都认定,载沣此行一定会受到德国人的羞辱,没料到载沣颇有外交才能,有理有节,令本想侮辱中国的德皇对他赞赏有加。 有了这一前提,载沣便利用这次出访的机会,四处游学考察,分别考察了德国的军校、军火企业、博物馆、电机厂、造船厂等,大开眼界,对德国的现代化工厂极为推崇,立志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大力发展工业,以工业立国。 载沣回国之时,恰好是两宫回銮之日。载沣从北京赶往开封,慈禧太后立即下旨传见。有关公务,载沣早已经上折奏报,所以,他和太后谈话的重点,是德国的工业状况,并且表明自己希望在工业发展方面有一番作为。老佛爷非常喜欢这个年轻人,对他的想法表示支持。 后来的一段时间,载沣特别关注中国工业的发展现状,对于传统工业的家庭作坊模式深为忧虑。恰在此时,听说王记胭脂坊正在建现代工厂,计划将传统的作坊模式转变为现代工业模式。得知这一消息,载沣颇为高兴,接着便听说竞争后宫订单被暗算的事。 载沣觉得,这种非公平竞争,将会成为中国工业的大害,也是中国文化中最糟粕部分的影响。如果不对这种非公平竞争加以抑制,中国就不可能有现代化工业。 这所有一切,自然都会传到李莲英的耳边,李莲英趁一次单独面见载沣的机会,主动和他谈起王记胭脂坊。载沣果然大感兴趣,希望更多地了解这家企业。李莲英乘机说,王记胭脂坊的工厂很快就会竣工,到时候王爷可以亲自去看一看。 王家栋不知道这些内幕,自然不可能给醇亲王发请柬。 但是,李总管将这一消息告诉了醇亲王,载沣便微服而来,陪着他的正是周公公。 王家栋热情地迎接周公公,见他身边有一位锦服公子,风度翩翩,却不知其身份,周公公只是说,这是艾公子,多的话半个字都没有。虽然没有多说,却做了。周公公怎么说也是李总管身边的红人,在李总管身边说一句话,就可能决定某个人的前途命运。这类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一堆人追随。太监不是官员,可许多时候比官员还威风。那些有官职的甚至是大官职的,也一定会对太监毕恭毕敬,热情周到。 可是,今天的情况却特别,周公公变成了艾公子的跟班,鞍前马后,无微不至。王家栋一见周公公脸上那讨好的表情,心里便是一愣。这位公子是谁?连周公公都对他点头哈腰,可见绝对不是一般人吧。朝廷的哪个显贵?不至于,这么年轻,就算贵也贵不到哪里去,何况在周公公面前? 王家栋几乎立即认定,此人是个王爷,而且不是一般的王爷,一定是在老佛爷面前极其得宠的王爷。否则,周公公不会如此谄媚。只要想到这一点,艾公子的身份便呼之欲出。 目前,大清朝年轻的王爷,只有那么几个,最得老佛爷宠信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醇亲王载沣。载沣是光绪帝的同父异母的兄弟,不久前,由老佛爷指婚,娶了荣禄的女儿瓜尔加氏,目前的政治身份是随扈大臣。这个官名有点怪,一般人还真是不懂。而在此之前的几百年间,大清朝还真没有见过这一官名。 按照字面理解,扈实际是从的意思,随扈自然就是随从。随从却又是大臣,似乎可以理解成后来的侍从副官。然而,到了民国时的侍从副官,只是一名武秘书,差不多是官员的最低级别。随扈大臣却是大臣,差不多就是今天的秘书长了。 除了随扈大臣一职之外,还有一个职责解释,即节制满汉兵权。如此一来,这个随扈大臣的职权就大了,差不多等于后来的总参谋长。 想明白这一点,王家栋却不解了。载沣如此之大的官员,怎么会跑到这里来?这完全不可能。就算不可能,王家栋也把他当成了载沣。 因为这一缘故,王家栋将仪式的程序删减了。按照原来的设计,剪彩之后,他要发表一个致辞,然后是舞龙舞狮子。有关致辞,王家栋是做了两手准备的。如果晁信义来了,他就只简单地讲一讲;如果晁信义不来,他就要趁着这个机会,好好地介绍一下王记胭脂坊,尤其要重点谈一谈他从外国学到的一些新的经济学名词和概念。 现在,他决定将这个环节省了,也会致辞,但仅仅是表示一番感谢,然后就进入下一个环节,舞龙舞狮。这不仅仅是因为晁信义来了,还因为这个艾公子。因为周公公对他说:“艾公子对你的工厂很感兴趣,希望进你的工厂看一看。” 晁信义会来,王家栋确实有些意外。他送那套妆品,已经明确无误地告诉了晁信义:你所做的一切,我都知道了,我一定会报此一箭之仇,你等着吧。既然如此,他认为,晁信义将不会再与他公开来往。即便如此,他还是给晁信义送了一张请柬。这张请柬,同样是有意义的,他在向晁信义说明:我的工厂开张了,比你早半个月。同时,他还在暗示晁信义:你买的机器是不是价格很高?抱歉,那是我在里面做了手脚。你不是喜欢玩阴谋吗?那么,我们就来玩一玩,看谁笑到最后。现在,我只不过是让你亏了十多万,而且多贷了三四十万的款。很快,我会让你输得更多。 他以为晁信义接到请柬后会明白一切,然后气得七窍生烟。 王家栋无论如何没有想到,晁信义来了,显得异常平静,还封了五千两的礼。他仔细观察晁信义的表情,竟然看不到丝毫的异状。他因此思量,这个晁信义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年纪比自己小好几岁,那种冷静沉着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当然,王家栋没有太多时间关注晁信义,他的更多心力,放在了艾公子身上。进入舞龙舞狮环节之后,他便将仪式现场交给了别人,自己则带着艾公子以及周公公进了车间。 王家栋首先到了灌装生产线,这条生产线是从德国进口的。王家栋对艾子解释说:“以前,我们的生产方式很落后,整个妆品的灌装都是靠人工,量也非常小,仅仅只能满足京城市场。新厂投产后,将扩大十倍以上的产能。” 艾公子因此说了一句话:“十倍产能,就能满足全国市场了?” 王家栋说:“不能。如果要满足全国市场,我估计至少还需要三到四倍的产量。” 周公公问:“为什么不把现在的工厂规模扩大三到四倍?” 艾公子看了周公公一眼,又看看王家栋,似乎在等他的回答。 王家栋说:“工厂未来的发展用地,我已经预留了。之所以没有一次到位,有几个方面的考虑。第一,资金是一个问题。如果一次到位,资金要三四倍,资金压力太大了。第二,市场容量问题。一下子将货品铺向全国市场,如果市场不能接受,就可能造成大量积压。现代化工厂生产不能停,一停就大亏。第三,产能扩大几倍,就目前技术工人还不够熟练的情况来看,所需要的工人就不会是几倍,会更多,我根本无法找到这么多工人。” 艾公子又提出了另一个问题,他问:“我听说你留过洋?” “是的,在日本。”王家栋说。 “那很好。”艾公子说,“我问你,我们大清朝和日本比,如何?” “没法比。”王家栋说。 艾公子紧盯着问了一句:“为什么没法比?” 王家栋不说话,有些话太敏感,不能说,说了可能是杀头的罪。 艾公子鼓励道:“这里没有外人,你只管说。” 王家栋暗自评估了一下,赌上去了,他说:“我自己胡思乱想,也不知对与不对。” 艾公子说:“但说无妨。” 王家栋说:“一个国家,和一个家庭、一个商号差不多,富裕与否,取决于三大因素。第一,有没有货品可卖。第二,若有货品可卖,你的货品是否是别人需要的。第三,你的支出是否低于收入。以我们大清朝为例,我们有没有货品可卖?有,我们有茶叶。我们的货品,是否是别人需要的?是。我们的茶叶大量出品,赚回了大量的白银。第一次鸦片战争之前,我们卖茶叶只有收入,没有支出。但是,在此之后,英国人向我国输出鸦片,我们的支出逐年扩大,到了第二次鸦片战争前几年,我们的支出远大于收入,大到了无法承受的程度,因此,我们不得不禁烟,以减少支出。” 这一点,载沣是清楚的。所谓鸦片战争,其实也可以称为茶叶战争。鸦片战争之前,中国的经济状况非常好,正因为好,才觉得高枕无忧。然而,西方在此时搞起了工业革命,开始了现代化生产,而中国还在刀耕火种,传统工业还处于小作坊式的起步阶段。如此一来,中国就被西方列强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中国要强大起来,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在工业上迎头赶上。 无论是载沣还是王家栋,都有一个话题没有触及,为什么西方搞工业革命,而中国错过了?这里面的根本原因,是政治的,而不是工业的。清政府坐井观天,因为有无数的茶树替中国赚取大量的利润,使得清政府以为自己的日子过得很滋润,于是,什么样的腐败全都有了,且愈演愈烈,如火如荼。终于有一天,人家洋枪洋炮打来了。如果事后总结,人家的洋枪洋炮确实厉害,可无论怎么厉害,人家需要漂洋过海,能运送到中国的兵力以及火药都是极其有限的。以中国人的智慧,在战术上无法战胜敌人,在战略上一定可以。 然而,朝廷机制在那里,根本不容忍你玩什么战略,要的只是战术。于是,清朝输了,不是输在军事,而是输在政治。 有关这一点,没有人敢承认。大家心里都明白,就是不能承认,承认了就可能被杀头。 王家栋对此稍稍有些认识,可他不能说,说了就会犯大忌。 载沣以前对此没有认识,毕竟他还是一个少年。可这次出访,他看了很多,也想了很多。对于很多事情,他的思考虽然还很模糊,但对于中国的贫弱,他还是有些认识的。年轻人有一腔热血,他想干一番事业。毕竟他是王爷嘛,他知道,满清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否则,整个爱新觉罗家族就可能面临巨大的危机。 载沣不愿承认的一个事实是,爱新觉罗氏已经走到了绝境。如果说一个国家真的只是取决于一盘生意的话,他认为满清还没有走到绝境,满清还有茶叶可卖。现在的问题是必须尽快振兴工业,迎头赶上。只要工业强了,中国就不怕了。 当然,他也想到吏治腐败的问题,这个问题是历史形成的,不是某一个人所能解决的。比如说,老佛爷掌权这件事就没法解决。老佛爷作为一个女流之辈,她的见识是短浅的,决策往往凭着一时的冲动,不像男人那样深思熟虑,思谋周详。可这个问题能解决吗?他的哥哥光绪名义上是皇帝,而实际上,五君子事件之后,光绪就已经被囚禁,半点权力都没有,一切都由老佛爷说了算。 这是一局死棋,任何人都无法改变。而今之计只能是微调,趁着这个机会,把中国的工业发展起来,拉近与世界的距离。载沣觉得,只要中国的工业发展起来了,国家就还有希望,若是这一点都做不到,大清朝就只有一条路:等死。 正是看清了这条路,载沣才会对工业发展充满浓厚的兴趣,才会隐瞒身份,来到王记胭脂坊。 艾先生对王家栋说:“以先生看来,要改变中国的现状,需要从哪方面着手?” 王家栋很想说,首先要改变政治格局,根治腐败。可这话他不能说,腐败的最大源头在老佛爷。就如那个康百万,给老佛爷送了一百万,老佛爷便凤心大喜。这是什么?这是公然受贿。既然老佛爷都是如此,下面的官吏还有不依样画葫芦的?所以,要惩治腐败,就要惩治老佛爷,这个根不挖,一切都是枉然。 可这话不能说,说了犯忌,而且是犯大忌。 王家栋只能说:“我觉得第一件事,国家要办银行。比如我们王记胭脂坊要建这个工厂,肯定需要贷款,贷款就要还利息,这个利息被私人钱庄赚走了。如果国家办银行,这笔钱就进了国库。这是很大一笔收入。而国家银行应该向工业发展倾斜,倾注一切力量,支持工业的发展。有了国家银行,办实业办铁路就有了基础。” 有句话王家栋没有说,也没法说。以目前这种情形来看,就算国家办了银行,那也是一部更大的腐败机器。这个政府已经烂透了,不更换政府,所有一切所作所为都只是挖肉补疮。 因为初次见面,载沣显然也不可能深聊。但对于王记胭脂坊,他的印象深刻,特别是王家栋实业兴国的思路,他极其赞赏。最后,他对王家栋说:“你们王记胭脂坊有什么困难?如果有,只管说出来。” 周公公清楚载沣的身份,知道他所说的话,差不多就是圣旨,立即鼓励说:“艾公子说了,你有什么困难就说,艾公子一定会帮你。” 王家栋就说:“我现在最担心的,还是产品的销路。工厂一旦投产,货品就会源源不断。如果销路不行,工厂就完了。” 艾公子说:“工业救国,这种想法很好,朝廷一定要支持。”接下来的话艾公子没说。 虽然没说,却有行动。不久之后,王家栋莫名其妙地收到一份订单,四十万两的一笔生意。这笔生意的交货地点就在京城,而且是兵营,八旗兵营。 接到这个订单,王家栋明白了,一定是那个艾公子,他在暗中帮王记胭脂坊。 王家栋自然也会做,便立即开了八万两银票,送到周公公那里。 王家栋第二次见到艾公子是半年以后。 那天,京西胭脂铺的宛平工厂建成投产,同样举办了一个隆重的仪式。来而无往非礼也,晁信义给王家栋也送了一张请柬,王家栋也去了,同样封了五千两的礼。 王家栋先在四处转一转,京西胭脂铺的工厂离卢沟桥很近,因此他在卢沟桥上走了走。 卢沟桥是北京城郊最著名的建筑之一,因建于卢沟河而得名。始建时间是金大定二十九年,明正统九年重修,清康熙年间毁于洪水,康熙三十七年再一次重修。这是一座近三百米长的桥,下有十一个涵孔,桥身两侧雕栏各有望柱一百四十根,柱头上均雕有卧伏的大小石狮共五百零一个,桥东的碑亭内立有“卢沟晓月”汉白玉石碑,为乾隆帝御题。卢沟晓月,被称为燕京八景之一。 王家栋正独自在卢沟桥上行走,见前面有一群人,围着一个锦衣公子。远远望去,王家栋产生了一种预感,这个锦衣公子正是那个艾公子。他当即快步上前,靠了过去。 陪在艾公子身边的不再是周公公,而是一群不相识的人。他正准备上前打招呼,突然被人拦住。那人喝道:“大胆,什么人,到处乱闯,这也是你闯的?” 听到喝声,艾公子转过身来,自然看到了王家栋。艾公子主动打招呼,道:“原来是王掌柜,你怎么在这里?” 王家栋正自尴尬,听到艾公子主动招呼,便说:“原来是艾公子,这么巧,在这里碰到了。” 于是艾公子向身边人介绍:“这位是王记胭脂坊的王掌柜。” 身边人顿时对王家栋态度好起来,纷纷和他打招呼。 王家栋乘机说:“艾公子帮了王记胭脂坊的大忙,王某还没有机会登府致谢,希望艾公子给个机会。” 这话原本有试探的成分,毕竟,那笔订单到底是否为艾公子照顾,至今没有定论。 没想到艾公子既不承认,也不否认,道:“王掌柜,你们王记胭脂坊投产半年了吧,生意怎么样?” 王家栋说:“托艾公子的福,生意还过得去。” 艾公子说:“那感情好。” 王家栋还想说点什么,可艾公子一行已经向前走去,不再理他。王家栋拉开一点距离,跟在这一行人后面,走到了京西胭脂铺的新工厂前面。王家栋又是一惊,难道说,艾公子也是来参加京西胭脂铺的仪式的?谁出面请的艾公子?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王家栋并不知晓,谁都没有请这个艾公子,晁信义同样没有请,艾公子还是不请自到,至于艾公子到底从何处得知京西胭脂铺举办投产仪式的消息,晁信义不得而知。 陪着艾公子一起来的,不再是宫里的人,而是一位官员。这位官员是铁良的幕僚。铁良是袁世凯在保定训练的六镇新军中唯一的旗兵统领,也是唯一的旗人贵族。对于袁世凯的六镇将领,晁信义是个个交结,但也有不同,最用心的还是铁良。在晁信义看来,大清朝毕竟是旗人的天下,未来的发展空间,旗人肯定超过汉人。 京西胭脂铺此次投产,晁信义也下帖邀请袁世凯等相关重臣,他也清楚,这些人是不可能来的,有人派了属下过来,有人干脆置之不理。铁良派来的就是这个幕僚。让晁信义没想到的是,这个幕僚竟然还带来了一位贵公子。 和王家栋一样,晁信义感觉到这位贵公子的身份与众不同,否则,以铁良幕僚的身份,不可能对这位艾公子如此恭敬。 艾公子见到晁信义,第一句话就说:“半年前,王记胭脂坊的现代化工厂在香山投产。现在,你们京西胭脂铺的工厂又投产,你认为,你们京西胭脂铺,未来的发展空间有多大?” 晁信义说:“以品质而言,我们京西胭脂铺的出品,档次要比王记高很多。我们走的是精品路线。以市场而言,王记胭脂铺所能满足的市场份额其实是有限的。所以,我们京西胭脂铺的发展空间并不是问题。” 艾公子便问:“那么,你认为什么是问题?” “国家的政治和经济局势稳定。”晁信义说。说过这句话,晁信义就很后悔。你只不过是个商人,对于国家大事是没有发言权的。在商言商,做生意赚钱而已,国家民族这样的大事,那是当官的操心的,没自己什么事,干吗要多嘴? 果然,艾公子问了这句话,不再问了。 事后,晁信义越想越觉得这个艾公子身份特别,艾公子以匿名的身份来出席自己的投产仪式,肯定有其特殊的用意,这个用意到底是什么?加上他问话时,又明确提到半年前王记胭脂坊开业一事,这是否说明,王记胭脂坊与这位艾公子也有关? 为了搞清此事,晁信义特别宴请了铁良的那位幕僚。最初,那位幕僚无论如何不肯透露艾公子的身份,明确表示,艾公子反复叮嘱过,他如果说出了艾公子的身份,那就不是一般的问题,而是要杀头的。 听到这话,晁信义更加认定艾公子的身份特别了。他将给幕僚的银票由一千两增加到了一万两。 到底是经不起一万两银子的诱惑,幕僚说明了,这位艾公子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圣上的弟弟载沣。 明白了艾公子的身份,晁信义又有了更大的疑惑。身为亲王,载沣怎么会跑到京西胭脂铺来?他关心此事,有特殊的用意吗?将这个问题提供给幕僚,他也回答不上来。 晁信义还不知道的是,载沣的到来,避免了他的一场大危机。 这场危机是王家栋设计的。王记胭脂坊的产品在全国各大分号已经铺开,销量相当不俗。尽管王家栋还有大笔的贷款没有还清,但总体来说,他是赚钱了。正因为有钱,他也就财大气粗。接到晁信义的请柬之后,他立即做了一件事,找了一帮社会闲杂人员,准备在京西胭脂铺宛平工厂启动时闹事。这些人拿了王家栋的钱,所有一切工作均已准备就绪,单等晁信义的仪式开始,便大闹起来。 见到载沣时,王家栋突然改变了主意。 他开始意识到,载沣似乎并不是对王记胭脂坊感兴趣,而是对一种新型工业感兴趣。所以,他既去了王记胭脂坊,也来到了京西胭脂铺。他还可能去其他一些利用现代技术建起的工厂,并且想尽办法扶持这些新型企业。 载沣毕竟是王爷,手里的权力大得很。王家栋担心,自己的人一旦闹起来,载沣会出手,他一旦出手,若想查清闹事的是什么人,那是轻而易举的。 他倒不怕京西胭脂铺会出什么混乱,而是担心弄巧成拙,让醇王爷对自己的好印象彻底破灭。 后来,王家栋对此看得越来越清楚之后,想起这天的事就暗捏了一把汗。那天幸亏他什么都没做,正因为没做,载沣对他的好印象才没有改变。也正因为他什么都没做,载沣才会听了晁信义一句话之后,对他产生了不好的印象,从此不再支持京西胭脂铺。 这所有的一切,晁信义还蒙在鼓里,甚至连一星半点儿的消息都没有得到。 第八章 心藏大恶 一九三五年秋,北京火车站。 一列火车冒着蒸汽,缓缓地驶进来。 车厢里,同一个座位上,一个穿着黑色学生军装,戴着黑色军帽的留学生,剑眉虎目,一脸英气,他是京西胭脂铺晁信义的第二个儿子晁承兴。另一个也穿着黑色学生军装,却没有戴帽子,留着齐肩的长发,在脑后挽了一个辫子,白净斯文,眼神忧郁,颇有气质。他是王记胭脂坊王家栋的儿子王长庚。 一百多年以来,京西胭脂铺和王记胭脂坊在生意上就是死对手,两家明争暗斗,老死不相往来。但是,七年前,晁承兴和王长庚在同一个学校读书,之后同时考入燕京大学,两人的关系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特别是一同留学日本,在异国他乡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晁承兴喜欢拳脚,好动。王长庚喜欢画画,喜静。晁承兴比王长庚大几个月。按道理,两个人不应该成为好朋友的,一是两家的世代积怨,再者就是两个人的性格不同。但是,两个人都是有知识的进步青年,他们的理念和上一辈的人完全不同,他们恰恰想修好两家的关系,所以才成为了好朋友。 当然,王长庚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他喜欢晁承兴的妹妹晁冬雪,当时,晁冬雪在读高中…… 王长庚站在位置上,伸手从货架上取行李,上面行李塞得太多,他一取,一个小箱子就要往下掉。王长庚“小心”两个字还没有说出来,晁承兴眼疾手快,一伸手就把箱子接住了。 晁承兴把箱子放在脚边说:“我估计我小妹和常大哥会来接我,你这么多行李,你家应该有人来接你吧?” 王长庚点了点头说:“我姐姐说开车来接我!” 晁承兴笑了笑:“哎!回到京城,我们反倒不如在日本随便了!” 王长庚默默地点了点头,微微叹息了一声:“再等一段时间,我们两家关系就好了。” 列车已经停稳,旅客们正在下车。晁承兴提了自己的两个皮箱,和王长庚说了声“再见”,便下了车。 站台上,一个穿着白色衬衫、黑色裙子、平底布鞋、齐耳短发、齐眉刘海、脸如白玉一般,一双大眼睛如宝石一般璀璨的年轻姑娘,扬了扬手,声音清脆得如珠坠银盘:“嗨!二哥,我在这里,二哥,我在这里!” 晁承兴抬头兴奋地道:“小妹!” “承兴!”一个浓眉大眼、身材魁梧、凛凛一躯的汉子早抢到晁承兴的身边,一双大手接过了晁承兴手中的皮箱。 “家聚哥!”晁承兴和他拥抱了一下。他叫常家聚,常风的儿子,家传一身好武功,拳脚棍棒样样精通,最擅长使一把鬼头刀。十多年前,就来到晁家当保镖,有时候和晁信义送货、采购原料,曾几次杀退过强盗。晁承兴和常家聚脾气相投,话能说到一处,晁承兴的拳脚都是常家聚教的。 “好小子,身体壮了许多。”常家聚用拳头擂了一下晁承兴的胸膛。 晁承兴哈哈一笑:“家聚哥,晚上我们得好好切磋一下了!” 晁承兴几步跑到小妹晁冬雪的面前,伸出双手,抱住晁冬雪的腰,在半空中旋转了一周。晁冬雪如一只轻盈的燕子,优美地旋转了一圈。 晁承兴把她放在地上。 晁冬雪迫切地问:“二哥,你一个人回来的呀?怎么没有带一个嫂子回来?”一边说,一边却往火车门口望去。 晁承兴没有在意,道:“天下未定,何以为家,你要等嫂子,还得要几年呢!对了,你现在读什么大学了?” 晁冬雪笑吟吟地说:“北平师范大学。” 晁承兴道:“好呀!” 常家聚提着两口箱子一边招呼黄包车,一边说:“快点回去吧,一家人都等着呢。” 不远处,停着一辆福特小轿车,车身边站着两个人,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穿着西装。另一个是三十多岁的女人,身材纤细,丹凤眼,柳叶眉,穿着大红旗袍、高跟鞋,花枝招展。正眯着一双小眼睛望着晁承兴兄妹,然后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不知羞耻,成何体统!” “大小姐,看到少爷了。”旁边穿西装的人喊了起来。 “快去接少爷呀!”花枝招展的女人道,“王小三,你还杵在这里干什么?没见少爷拿着那么多行李?快去接他啊。” 这个女人正是王家栋的女儿王胭脂,结过婚,有一个十岁的儿子王大宝。因为是招赘王家,孩子跟王家姓。但她丈夫几年前病死,王胭脂没有另外再招赘。 王小三是王家的司机。 王小三忙跑过去接王长庚的箱子。王长庚的目光一直跟着晁冬雪,晁冬雪已经上了一辆黄包车,但她扭过头来,对他含情脉脉一笑…… 王家,放了一通鞭炮,欢迎王长庚学成归来,之后摆了几桌筵席,工人们在偏厅,主人一家在正厅。偏厅有满满两桌,工人们猜拳行令,热闹非凡。正厅却清冷了许多,一张桌子才六个人,主位上坐着胡须花白、干瘦、颧骨高高突出、眼睛深深下陷的王家栋。左边坐着王长庚,右边坐着王胭脂和她十岁的儿子王大宝,对面坐着周氏和黑妞。王家栋的大房夫人李氏已经死了。 王长庚归来,一家人非常高兴,王家栋喝了几杯,黑瘦的脸上有了红光,他放下酒杯,长长地送了一口气:“长庚呀,父亲等这一天已经二十四年了,父亲老了,王家该你来撑了……” 王长庚迟疑了一下,回答道:“父亲,您也知道,我从小到大喜欢画画,不喜欢做生意,生意上的事情,我一窍不通,还是让姐姐打理……” 王胭脂满意地看了弟弟一眼,又焦急地看着父亲。 王家栋捻着稀疏花白的胡子,慢条斯理地说:“长庚,你以前不喜欢做生意,父亲也没有逼你,但是,早晚你要参与家中的生意,你要多跟你姐姐学习。” 王长庚点了点头。 王家栋继续道:“现在说的重点不是生意,而是你的婚姻大事,你已经二十四岁了,该结婚生子,为王家传宗接代了!” 周氏忙道:“长庚啊,你父亲已经给你看好了,京西百货行金掌柜家的闺女金小姐,年方二十,刚刚从学校毕业,漂亮能干、知书达理,和你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 周氏的话还没有说完,王长庚已经惊叫了起来:“不行。” “怎么不行?”王家栋、周氏、王胭脂一齐问道,只有黑妞自顾大吃大喝。 王长庚脸上一红,站了起来,迟疑了一下才道:“父亲,婚姻大事是一辈子的事情,我想应该慎重。” 王家栋奇怪地道:“怎么不慎重了?京西百货行是大商家,和我王记胭脂坊是门当户对,金家姑娘端正秀丽,又是读过新学的人,和你正般配呢!” 王长庚张口结舌。 周氏问:“长庚,是不是你有心仪的姑娘,你说出来,二娘帮你提亲。可你这几年不都在国外吗?就是有一个姑娘,都三四年了,人家还没出嫁吗?” 王长庚一张脸涨得通红:“这个……这个……我们是新时代的青年了,婚姻应该自己做主。” 王家栋脸上勃然变色,拍桌子而起:“什么?你要自己做主?这个家谁说了算,难道你翅膀硬了,就要飞了吗?” 王长庚忙道:“父亲,您别生气呀!您坐下。我是说,结婚是大事,怎么也得先见见面,熟悉熟悉,以后才有感情呀!” 王家栋愤愤地坐了下去:“感情?我和你大娘、二娘,两个三娘……不都这么过来的吗?还不过了一辈子?你是王家的人,姓了王就得结婚,多给王家生些儿女。” 王长庚连连点头:“父亲放心,婚是一定要结的,孩子也要生的,我刚从日本回来,也要休息一下嘛!” 王家栋看他态度好,气也就消了大半,叹息了一声:“长庚啊!父亲不是逼你,而是着急呀!当初,我和你现在差不多大的时候,想法和你一样。在这件事上,老是和你爷爷作对,老觉得自己还年轻,有的是时间。现在,我知道我错了,现在我后悔啊。我们王家,这么大的家业,没有人怎么行?儿子啊,你不能再走我的老路啊。” 一说这,王家栋自己就急了:“我就不明白了,他只讨一房太太,生了那么多,为什么我讨了四房太太却只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天不佑王家呀!啥叫人算不如天算?这就是人算不如天算呀!” 周氏知道他一说这些就伤心,忙站起来走到王家栋身后,劝道:“老爷,你别担心了,长庚会处理好这个事情的。长庚人生得端正,又喝过洋墨水,想嫁他的姑娘不知道有多少呢!你就等着儿孙满堂吧!” 周氏给王长庚使眼色,王长庚恭恭敬敬地说:“父亲放心,我……会尽快结婚。” 王家栋不容置疑,狠狠地挥了挥手说:“我明年一定要抱孙子!” 王长庚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京西胭脂铺。 偏厅摆了四桌,工人们吃饭喝酒。 正厅一张大圆桌子,坐了满满一桌子人,主位上是腰板挺直、穿着绸缎马褂、一身富态的晁信义和妻子张淑梅。晁信义的右手边,依次是他的大儿子晁承志,三十多岁,精明能干,穿着笔挺的西装、雪白的衬衫,打着领结。另外一个也是三十多岁,粗眉大眼、忠厚老实、不善言语的王连旺。 王连旺是王玉堂的独子,王玉堂和晁信义情如兄弟,十七年前,王玉堂夫妻相继去世。晁信义对王连旺视若亲生儿子一般,后来更把大女儿晁迎春嫁给他。王连旺在北平没有什么亲人,入赘到了晁家。 王连旺的身边是晁承兴和常家聚。 张淑梅的旁边依次是大儿媳妇刘玉芬和两个孙子,一个十岁的孙子晁佳威,一个八岁的孙女晁佳宜。大女儿晁迎春和她的两个孩子——晁佳美、晁佳豪。王连旺是入赘到晁家,所以孩子都姓晁。再旁边就是晁冬雪和花红蓝。 花红蓝的身份是晁灵珊的养女,也就是晁承志、晁承兴的姑姑。 常家聚是常风的儿子,他是以父亲常风和晁信义是结义兄弟的关系,称呼晁信义为叔父,张淑梅婶娘。他比晁承志、王连旺都大,所以,他们都称他为家聚哥。 在京西胭脂铺,只有晁信义和花红蓝知道常家聚的真实身份,但两个人都不敢说出来。 今天欢迎晁承兴留学归来,一家人团聚,其乐融融。吃喝一阵之后,晁信义放下手中的酒杯,严肃地道:“今天大家都在,有一件事情我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桌子上立刻静了下来。 晁信义目光如炬,缓缓地扫过桌子边的每一个人,才道:“从我接手京西胭脂铺掌柜的那一天,到今天,差不多三十五年了,其中辉煌了十五年,平稳了十年,而最后十年,京西胭脂铺应该在滑坡,前几天我核算了一下账目,发现这半年几乎没有赚。” “啊……”晁迎春惊讶地道,“父亲,我看京西胭脂铺的生意并不差多少,为什么会这样呢?” 晁承志脸色微微一变,他的手一颤,放在面前的筷子就跌在地上,他忙弯腰下去捡,并用手抹了一下额头冒出的汗水,这才抬起头,有些慌乱地说:“现在物价在涨,我们的产品质量要求比较高,成本偏大,市场竞争又激烈……”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有些慌乱地看了父亲一眼。晁信义微微点了点头,叹息了一声:“现在的生意大不如以前,我们的对手越来越多,松下妆品这十几年的发展极其迅速,现在的人,很迷信洋东西,对自己老祖宗的东西反倒失去了信任。” 晁承志说:“一个松下妆品倒也罢了。这些年,王记胭脂铺的发展非常快。和我们搞恶性竞争。我们在哪里开分店,他们也在哪里开。” 晁承兴忙说:“松下妆品大敌当前,我们再和王记胭脂坊恶性竞争,那不是两面受敌?这个策略,有点问题。” 晁承志立即说:“你懂什么?商场如战场,你不和别人争,别人会和你争。我们晁家和王家斗了一百多年。如果不斗,我们早被他们打垮了。” 晁承兴说:“我听说,松下妆品进入中国的时候,其实规模很小。会不会是我们和王家恶性竞争,反倒给了松下妆品机会?” “不懂就别乱说。”晁承志道,“松下妆品这些年之所以发展得快,是因为人家有先进的技术,加上国民革命开始,大家都担心世道会乱起来,所以采取了收缩政策。松下妆品却赌国民革命会赢,而且中华民国建立后,肯定会开放对外贸易,所以提前布局。” “商场如战场,这话是对的。”晁信义说,“不过,在这个战场上,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是一定要搞清楚的。不然,为谁而战,和谁战,就成了一个大问题。” 晁承志立即接过话头,道:“听到没有?松下妆品不仅从来不和我们斗,还和我们做生意。相反,王家和我们斗了一两百年,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难道还不清楚?” 晁承兴和晁冬雪本是挨在一起坐的,两人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眼,苦笑了一下,不再说什么。 王连旺和常家聚一言不发。 晁信义继续道:“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不说这些事了。昨天,有一个美国商人,名叫史密斯,来拜访过我,他说愿意出资五十万美金,和京西胭脂铺联合办一个更大的妆品厂,双方各占一半的股份,你们说说,如何呀?” “好呀!”晁承兴和晁冬雪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 “怎么好?”晁信义微微一怔,问道。 晁承兴眉飞色舞道:“父亲,美国科技发达,已经进入了工业化时代,而我们国家的工业发展才刚刚起步,两者的差距非常大。如果我们和美国商人合资办厂,利用美国先进的生产技术和科学配方,不仅产品的产量大大提高,质量也会提高,成本还会大大下降。而且,我们还可以和史密斯约定,由他负责将产品销往世界各地。我们就可以迅速成为一家国际企业。” 晁信义微微皱着眉头。 晁承兴继续说下去:“现在是新时代了,什么都在发展,应该顺应时代潮流,改变思想,不能抱残守缺。比如我们国家,就因为落后,东北三省被日本人占领了。同样的道理,京西胭脂铺如果不改进,迟早有一天,会与比我们先进、强大的公司竞争。那个时候,就完全没有退路了……” 晁冬雪喝彩道:“二哥说得太精彩了!” 晁信义看了晁冬雪一眼,把目光落在晁承志的脸上。晁承志摇了摇头说:“我不赞成承兴的意见,京西胭脂铺是我们晁家两百年来列祖列宗挣下的家业,如果一旦和美国人合资办厂,就等于把京西胭脂铺拱手送人。那个时候,即使赚了钱,也对不起列祖列宗。” 晁迎春接着说:“大哥说得有道理,我们京西胭脂铺经历了多少风雨,好不容易有了今天,不能毁在我们的手中。” 晁承兴说:“大姐,这怎么是毁京西胭脂铺呢?恰恰是把京西胭脂铺发扬光大,京西胭脂铺要走向国际市场,才对得起列祖列宗!” 晁承志和晁迎春还想说什么,晁信义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说了。然后把目光落在花红蓝身上:“红蓝妹子,你有什么看法?” 花红蓝不紧不慢地道:“中国的市场那么大,我们在中国都没有做到最大,又怎么做到国外去?何况,让美国人做国外的生意,我们信得过吗?如果我们派人去经营,又实在派不出啊。” 晁信义微微一笑,又问常家聚:“家聚,你说呢?” 常家聚一呆,他明显是一个局外人,晁信义问他,常家聚猝不及防,但只好站了起来,如实地道:“信义叔,我就是一个粗人,喜欢耍点拳脚棍棒,对生意经营一窍不通。” 晁信义笑了笑,目光落在一直沉默不语的王连旺身上:“连旺,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王连旺端端正正地坐着,一脸茫然,直到晁承兴用手捅了他一下,他才恍然大悟,慢慢站了起来,一脸为难的样子:“岳父大人,这从何而说起呢?” 晁信义道:“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王连旺看了看晁承志,又看了看晁承兴,思索了一阵,才仿佛下定了决心:“大舅哥说得对,二舅弟说得也对!” 晁信义说:“真难为你了!” 王连旺毕恭毕敬地道:“岳父大人说得对!”但随即就明白自己这句话说得不对,立刻改口道:“岳父大人说得不对。” 大家一愣,晁冬雪差一点就要笑出声来。晁迎春狠狠地瞪了王连旺一眼,但王连旺一脸茫然的样子。 张淑梅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晁信义叹息了一声:“好了,这件事情到此为止。” 吃完饭之后,大家各自回房。以前晁家人少的时候,雇佣的工人住在前面院子。后来晁家人丁兴旺起来,晁信义就在京西胭脂厂旁边新修了一栋三层洋楼,让工人们居住。 花红蓝和常家聚在前院有自己的房间。 晁迎春带着两个孩子回到房间,王连旺跟了进来,晁迎春用手狠狠拧了一下王连旺的胳膊,责怪他:“你真不会说话呀!跟我父亲怎么能那样说?” 王连旺愕然:“这从何而说起呢?” 晁迎春恨不得给他一巴掌,甩开他,坐在床头生闷气。 王连旺看她不高兴,小心翼翼地赔了个礼:“迎春,你说得对!” 晁迎春气得跳了起来,跺着脚骂道:“以后不许你说这两句话,明白吗?” 王连旺一呆,想不明白自己说这两句话怎么就惹得妻子不高兴了?也不敢问,口里说是,心中却在想:这从何而说起呢? 晁信义回到卧室,坐在卧室的书桌前,一言不发。张淑梅给他端来了一杯茶,说:“信义,喝口茶,醒醒酒!” 晁信义说:“我又没有喝醉!” 张淑梅温柔一笑:“没喝醉就润润心。” 晁信义接过茶杯,喝了几口,忽然重重地把茶杯搁在书桌子上。张淑梅脸色微微一变:“信义,你怎么了?不高兴?今天是承兴回家团聚的日子,一家人有三年没在一起了。” 晁信义哼了一声:“都是你生的好儿子!还有好女儿。” 张淑梅忙把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一边给他揉肩膀,一边劝道:“孩子们有孩子的想法。” 晁信义怒气未消:“他们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怎么就忍心把祖宗的家业白白送给人家?” 张淑梅说:“孩子们不懂事,也就说说而已,这家还不是你做主,你要怎么做就怎么做,没人会反对呀!” 晁信义道:“他们不懂事?那么多圣贤书就白读了,还留洋,洋人的东西不见得就有多好。首先从想法上就错了,洋人是洋人,我们是我们,怎么就要把洋人和我们搅和在一起呢?这个家以后不能让承兴当。” 张淑梅惊讶地道:“信义,你都想好了吗?” 晁信义回头看了张淑梅一眼,心中一阵内疚,忙站起来,握着张淑梅的手,微微叹息了一声:“这么大的家业,这么重的担子,我能不急吗?淑梅,你嫁进晁家这么多年,委屈你了。” 张淑梅惊愕地望着晁信义,眼眶之中泪水在幸福地滚动着,嘴唇动了动,哽咽道:“怎么又说到这里来了?” 晁信义把她搂过来,张淑梅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低声说:“信义,晁家能有今天,多不容易呀!承兴也是你儿子,父子之间还有什么事情不能过去的?” 晁信义道:“你啊,太单纯了。你是不知道,我们这两个儿子。大的一个吧,自以为是,争强好斗。总以为王家是我们的头号敌人,以为把王家斗下去,就是最大的胜利。我说过他多次,他就是不改变自己的看法。小的这个,说起来头头是道,却没一点实际的东西,全是空的。” 张淑梅说:“孩子还小,以后会慢慢懂的。” “还小?”晁信义有些不满地说,“我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早已经撑起整个晁家了。” “那不一样嘛。”张淑梅说。 晁信义立即反问:“怎么不一样?” 张淑梅想说那时晁家遭了大难,你不想撑起这个家,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而现在,晁家的家业比以前大了几倍,怎么会一样?可这话不能说,说了可能引起晁信义的反感,只好吞了回去。 凌晨四点,常家聚打开京西胭脂厂后门。马棚边,水伯已经套好马车,人端坐在车上,手里举起一根赶马鞭子。 水伯就是三十多年前冻倒在京西胭脂铺门口的木井松。 木井松一直在京西胭脂铺运水,大家都嫌他的名字怪,后来有人叫他水叔,渐渐就叫出了名。轮到晁家晚辈,都开始叫他水伯,反倒是真名被人忘了。 多年前,水伯在运水途中,遇到一个要饭的女子,饿得快死了。他好心,把那个女子捡了回来。张淑梅见到这个女子,心里喜欢,就替水伯做主,让他们结了婚,并且在后院给他们一间房,让他们安了家。 水婶的老家在云南,她好像不太适应北京的气候,在北京的时候少,倒是在云南的时候多。来到北京,最长的时间,没有住过半年,反倒在家乡,一住就是一年的时候都有。 水伯是个不多话的人,几十年来,只知道埋头干事,后来的一些工人,还误以为他是哑巴。水婶在这一点上,倒是和水伯很像,真应了那句古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正因为他们不怎么说话,在京西胭脂铺也没有朋友,大家也就不太关注他们,对于水婶的来去,几乎没有人过问。 水伯刚进晁府的时候还年轻,看上去应该比晁信义大不了一两岁。那时,晁信义动过念头,想让水伯学点技术。可水伯坚称自己没文化,学不了,送水就挺好。晁信义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此后再没有提起。 常家聚十几岁的时候就进了京西胭脂铺,只要不陪晁信义到外地收购原料或者送货,就负责京西胭脂铺和京西胭脂厂的安全,防火防盗。刚开始的几年间,他抓住了几个企图偷盗的贼子,一顿拳脚,打得贼子跪地求饶。之后,名声在外,居然没有贼子敢来了。 常家聚打开后门,习惯性地对水伯说:“水伯,去运水了呀?” 水伯也总习惯地应了一声:“嗯!”然后一抖马鞭子,两匹马就拉着车,缓缓驶出后院。 常家聚等马车离开之后,又锁上门,继续巡逻。 早上,晁承志西装革履,来到后院。以前,晁家的后院是生产车间,自从在宛平建了厂,后院只有一部分生产晁家胭脂的核心原料,其他的地方做了仓库。现在,仓库又辟出了一间,做了车库。这些年社会上多起了一个时髦玩意,汽车,权贵之家先后都有了自己的汽车。对于这种新机械,晁信义有一种本能的抗拒,总觉得这东西跑得那么快,很不安全,还是老祖宗的轿子好。可是,又有些实际的问题,确实需要汽车。比如去宛平的工厂,来来去去的极不方便。王家先买了车子,晁承志又不断地在父亲面前提起,晁信义才点头,买下一辆福特车。 打扫清洁卫生的吴妈正用布把车擦得干干净净,一见晁承志过来,立刻堆起一张笑脸:“大少爷,您出去呀?” 晁承志点了点头,上了车,开车出门。这些年京西胭脂铺的摊子越来越大,晁信义的年龄也大了,有些顾不过来,很多事就交给了晁承志,晁承志因此挑上了重担,成了大忙人。他驾驶汽车,驶出京西胭脂铺,走了不远,经过一个路口时,发现路上围了很多人,还听到哭喊打骂之声。 晁承志按了几声汽车喇叭,围观的人让开了一条路,只见大路中间,一个穿着长袍的老头儿正对一个年轻的女子拳打脚踢,一边打,一边骂:“小贱人,敢不听老子的话,打死你。”坐在地上的女子双手抱着脑袋哭喊:“爹……你打死我吧!你别卖我!”两个人的旁边还有一个一脸凶相的粗壮汉子,双手叉腰,不住冷笑。 那个女子忽然挣扎起来,一头撞向晁承志的车,但被那老头儿一把抓住女子头发,拽了回去,骂道:“小贱人,想死,没那么容易!”又从后面踢了一脚,把女子踢倒在地上,继续踢打。 晁承志看不下去了,刹了车,打开车门下去,一声大喝:“住手。” 那个老头儿浑身一哆嗦,果然住了手,回过头来。是一个皮包骨头的老头儿,獐头鼠目,小山羊胡须,穿的长袍半新不旧,肮脏不堪。一双手还抓住地上姑娘的头发,那一双手如鸡爪子一般。 旁边的人们围了上来,议论纷纷。晁承志一看这老头儿,有些面熟,很快就想起来了,是西街万记胭脂店的老板万宏福。曾经经营过一个不大不小的胭脂店,后来沾染上赌博和抽大烟的恶习,败光了家产,现在居然要卖掉自己的女儿。 万宏福认识晁承志,瞪着一双小眼睛,梗着脖子,小脸绷得紧紧的,喝道:“我认得你,京西胭脂铺大少爷。我打的是我万家的人,不是你京西胭脂铺的人,关你什么事情?” 晁承志一声冷笑:“大路不平众人铲,各位,他这样下狠手打自己的女儿,还要卖掉,还有良心吗?还算人吗?”晁承志把目光转向围观的人。围观的人们愤怒了,纷纷指责万宏福。 万宏福脸上一阵白,一阵青。地上的姑娘乘机爬起来,跪到晁承志的脚下,双手抱住他的大腿,哭诉道:“晁家大少爷,我是万云珠呀!我爹要把我卖到妓院,你救救我吧,我给你当牛做马。” 晁承志见过万云珠几次,对她没有什么印象,这个时候见她披头散发,满脸泪水,也就动了恻隐之心。 万宏福又伸手来抓万云珠的头发,想拽她回去。晁承志一手抓住万宏福的胳膊,用力一扭,喝道:“放开。” 万宏福疼得龇牙咧嘴,大叫起来:“杀人了……杀人了……” 围观的人们七嘴八舌:“晁家少爷,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知道廉耻的老家伙。” 旁边双手叉腰冷笑的人忽然走了过来,伸出一只毛茸茸的大手,拍了拍晁承志的肩膀,说:“你就是京西胭脂铺大少爷吧?” 晁承志道:“正是,这位兄台是?” 凶汉一声冷笑:“晁大少爷,我叫胡七,胡就是胡天胡地的胡,七就是排行第七,在西门香满楼跟吴天大哥混口饭吃!万老头儿欠了我大哥一千块,约定让他女儿抵账,我可是有契约在手的。” 胡七在社会上混了多年,要制伏一个女人易如反掌,虽然他是无赖和恶棍,但不能明目张胆地带走万云珠,而是逼万宏福,让万宏福逼万云珠乖乖跟自己走。岂料这个姑娘性子刚烈,宁死不从,无论万宏福怎么下狠手,就是不答应。胡七担心把万云珠弄回去,姑娘上个吊什么的就鸡飞蛋打了。一看晁承志出面来管闲事,心中就暗暗一喜,想狠狠诈晁承志一笔。于是狮子大开口,说万宏福欠了他老大一千块,实际上万宏福只欠了三百块。 万宏福动了动嘴:真狠,明明我才欠三百块,怎么就欠一千块了?但是他不敢说出来,因为胡七瞪了他一眼,还晃动了一下拳头。 万宏福吃过这拳头的亏,不寒而栗。 “不就是一千块吗?我给你。”晁承志轻蔑地看了胡七一眼。 胡七大吃一惊,挤出了笑脸:“晁大少爷真痛快,是条汉子!”心中却后悔得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怎么就没说一万块呢?反正他是有钱的主儿。 万宏福目瞪口呆。 围观的人群一片静寂。 晁承志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个钱夹子,拉开,里面是一沓沓钞票,此时,中华民国已经禁止了银圆,发行了纸币。 万宏福看到那么多的钱,连眼睛都看直了。 晁承志从钱夹子里拿出几张钞票,对胡七道:“把契约拿来。” 胡七不情愿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契约,晁承志随意看了两眼,接过契约,把钞票给了胡七:“现在这里与你无关了。” 胡七嘿嘿一笑,抱了抱拳说:“晁大少爷,胡某佩服,后会有期,告辞!” 万宏福尖叫起来:“她还是我万家的人,和我有关!”旁边几个路人用手指戳他的脑袋,吐了他一身唾沫:“老东西,老不要脸,老不死的。” 晁承志晃了晃手中的契约,道:“你看清楚了,你女儿我已经买下来了,给你二百块,有多远滚多远!” 晁承志扔给万宏福两张钞票,万宏福抓起钞票,夺路落荒而逃,他去追赶胡七去了。 晁承志把还在地上哭泣的万云珠搀扶起来:“姑娘,你回家去吧!” 万云珠又跪了下去:“晁大少爷,我的家已经被父亲卖了,无家可归了,我会做胭脂,你就收留我吧!我不要钱,只要能有个落脚的地方。” 晁承志想了想,觉得不妥,自己贸然带个年轻姑娘回去,父亲会怎么想?妻子刘玉芬又会怎么想?而且现在生意不太景气,家里也不需要帮手。 万云珠见他为难,低下头去,眼泪簌簌滚落。 晁承志问:“你还有什么亲人吗?” 万云珠道:“有一个姑姑,在山西。” 晁承志给了她一些钞票,认真地说:“我家不方便收留你,你去投奔你姑姑吧!” 万云珠接过钱,想再给晁承志磕头,但被他一把拦住:“你快走吧!如果你爹要来找你麻烦,就到京西胭脂铺找我,契约在我手上呢。” 万云珠千恩万谢而去。 万宏福在一条小巷内追上了胡七,气喘吁吁地喊:“胡爷,胡爷。”胡七回头一看,瞪了万宏福一眼。万宏福立刻靠着墙壁站住,露出谦卑的笑容。 胡七疑惑地道:“老东西,是你喊胡大爷?” 万宏福小心翼翼地道:“是。” 胡七恶眉一扬,脸上的横肉抖动着,大拳头一晃说:“老东西,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万宏福支支吾吾说:“这个……这个……”他一看到胡七的拳头就心惊肉跳,不敢往下说。 胡七咧开大嘴一笑,几步就走到万宏福的前面,堵住了他的退路,皮笑肉不笑地说:“老东西,你以前也是我们的老顾客,怎么也算有点交情,你想说什么尽管说。” 万宏福心跳得更快了,越来越害怕:“我不说了。” 胡七变得更和颜悦色:“说,我想听。” 万宏福哭丧着脸:“我不敢说。” 胡七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老相识,但说无妨!” 万宏福看他一改往日的凶狠形象,头脑一时发热,居然脱口而出:“我真说了。” 胡七笑道:“说。” 万宏福道:“胡爷,我只欠你们三百块,但晁家大少爷给你一千块,多的钱我能不能分一点点?” 胡七还在笑,笑得很古怪,并点了点头说:“见者有份,应该分你!” 万宏福心头一喜:“胡爷真是大好人。” 胡七脸色忽然大变,一声厉喝:“好你妈个头!”砰的就是一拳,打在万宏福的面门,顿时鲜血飞溅,万宏福的头撞到墙壁上。 胡七继续骂道:“老不死的东西,还敢和你胡七爷讨价还价。”一边骂,一边又踢了几脚。 万宏福哪里有还手之力,口中喊道:“胡爷饶命!胡爷饶命!” 胡七又是一顿拳脚,骂道:“你喊胡爷饶命,胡爷就饶了你狗命,胡爷岂不是没有了面子?偏不饶你!” 万宏福又喊:“胡爷……不要……饶命……” 胡七狠狠又是一拳:“还嘴硬,难道比胡爷的拳头还硬?胡爷试一试!” 万宏福渐渐没有了声息,人也不动了。 胡七停了手,用脚踢了踢,万宏福没有反应。胡七暗叫不好,老东西被打死了,抬头一看四周并没有人,立刻拔腿就跑。 莲花池公园,枫树红叶如火,王长庚左腿半跪在地上,手里拿着画笔,他的面前支着一张画板。 前面,晁冬雪站在两棵枫树之间,微微扬起头,几片枫叶轻轻地飘落到她的脸上。 王长庚画笔如飞。 晁冬雪努力保持着这个姿势,良久,她掉头嫣然一笑:“可以了吗?” 王长庚放下画笔,抬头看了看晁冬雪,又低头看了看眼前的画,满意地点了点头:“好了。” 晁冬雪欢快得如一只百灵鸟,飞到王长庚的身边,蹲了下来,两个人的脑袋靠在一起,欣赏着画板上的画。 晁冬雪一张白玉般的脸渐渐绯红,她悄悄看了一眼王长庚,却发现王长庚的眼睛正注视着她,两个人的目光一碰,立刻如触电一般,各自移开。 晁冬雪低声问:“这画的人是我吗?” 王长庚反问:“不是你是谁?” 晁冬雪一脸娇羞地说:“我有这么漂亮吗?” 王长庚低声说:“我真恨我自己。” 晁冬雪一惊,问:“你怎么了?” 王长庚痴痴地说:“我真恨我学画的时候不努力,不能画出你的美丽……你人比画美丽多了。” 晁冬雪咬着唇说:“骗子,说谎话骗我开心呢!” 王长庚摇头道:“我说的话句句是出自心中!” 晁冬雪抿着嘴偷偷地笑:“这画要送给我吗?” 王长庚道:“嗯!我们先说一会儿话!”他伸出手,牵着晁冬雪,两个人并排坐在一块石头上,脚下是一层厚厚的红叶,风中飘着红叶的清香。 两个人就这么坐着,手牵着手。 很久以后,王长庚有些忧郁地说:“我父亲要给我订婚,京西百货行的金小姐。” 晁冬雪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微笑道:“很好呀!百货行和王记胭脂坊门当户对,你们又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王长庚说:“王记胭脂坊和京西胭脂铺更门当户对。” “王记胭脂坊和京西胭脂铺才不门当户对。”晁冬雪说。 “那是为什么?”王长庚问。 晁冬雪说:“是针锋相对,是处处作对。” 王长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晁冬雪问:“你叹什么气?” “我们两家的事,真是说不清楚。”王长庚说,“其实,我父亲不想和你们晁家斗。” 晁冬雪不解了,问“你父亲不想斗,可为什么又斗得这么凶?” “我不敢说,怕你不高兴。”王长庚道。 晁冬雪眼睛一瞪,道:“说。” 王长庚看了晁冬雪一眼,说:“是你哥要和我们斗。” “我哥?”晁冬雪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很多。 王长庚连忙说:“还有我姐。我听说,我姐其实喜欢你哥,你哥好像对我姐也有点意思。后来不知怎么回事,两个人闹翻了。” 晁冬雪大吃一惊:“有这样的事?我怎么没听说?” 王长庚说:“后来,你哥就处处和我们作对,现在搞得我父亲也动气了。” 晁冬雪突然意识到,她和王长庚相爱,还真是一个错误。以前只是觉得两家大人之间有些误会,或许慢慢可以解决。现在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的哥哥和王长庚的姐姐,还有这一重恩怨,自己一旦将事情说出来,不知会惹出多大的风波。 王长庚也觉得有些棘手,牵着晁冬雪的手,不知不觉就用了力。晁冬雪大概是觉得疼痛了,立即抽手,却没有抽脱。王长庚意识过来,连忙松了松手,扭头看着她,脸上一红:“疼吗?我不是有意的!” 晁冬雪一脸绯红:“你未婚妻呢?你不是说你父亲给你提亲了吗?” 王长庚摇了摇头说:“不行啊!我都没有见过她,我……” 晁冬雪嗔怒道:“你去见一面不就认识了?” 王长庚连连摇头说:“不行啊!我……”望着晁冬雪的脸,张口结舌道:“我们不是说好的吗?我从日本回来,我们就在一起。” 晁冬雪脸上一喜,心中又忧:“这事怎么说呢?我估计,如果对家里人说,恐怕只有我二哥支持我!” 王长庚也显得忧心忡忡:“我家里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呀?要不,我们一起逃吧?” 晁冬雪大吃一惊:“你说我们一起逃?” 王长庚道:“是啊!逃到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 晁冬雪沉默,王长庚也默默无言。良久,晁冬雪轻轻地道:“如果我们一起逃了,你家里怎么办?你家里可只有你一个儿子!” 王长庚有些失神:“反正我也没有管家里的生意,家里不还有我姐嘛!只是我爹……真的会很伤心的。” 晁冬雪想了想说:“要不,我们暂时等一段时间,委婉一点把我们的事情让父母知道,看他们有没有通融的可能!” 王长庚感激地看了一眼晁冬雪,说:“也只好如此了!” 晁冬雪道:“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王长庚忙说:“我天天在这里!” 晁冬雪嫣然一笑,款款起身,王长庚也站了起来,温柔一笑:“闭上眼睛。” 晁冬雪芳心一颤,微微闭上眼睛,忽然感觉腰上一紧,人也腾了起来。却是王长庚双手抱着她的腰,把她高高举起,在空中转了一圈。晁冬雪张开双臂,像大雁一样地飞翔。 玉泉山半山腰,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停在路边,王胭脂和王小三从车上下来,钻进了路边的枫树林里。 树林里,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枫叶,脚踩上去软绵绵的。 王胭脂走在前面,王小三走在后面,不时东张西望,嘴角泛起急不可耐的怪笑:“大小姐,就在这里吧!” 王胭脂哼了一声。 王小三一个箭步冲上去,从后面拦腰抱住王胭脂。王胭脂打了一下他的手,笑骂道:“污手。” 王小三的手并没有拿开,而是伸进了王胭脂的衣服之中,一边往上乱摸。一边把鼻子凑到王胭脂的脖子之中,贪婪地嗅着,喉咙里发出粗重的喘息声。 王胭脂口中继续笑骂道:“王小三,你就不怕天打五雷轰啊?”身体却如泥一般软在王小三的怀里。 王小三抱起王胭脂,放在地上,一边撩王胭脂的裙子,一边嬉皮笑脸地道:“我不怕天打五雷轰,虽然我们都姓王,但同姓不同种嘛!” 王胭脂用手狠狠地拧王小三的大腿根部,娇滴滴地骂道:“真是禽兽不如!” 王小三厚颜无耻,扬扬得意道:“大小姐,我都禽兽不如好多年了,你不是一直很欣赏我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嘛!” 王胭脂又拧了一下他的大腿:“别在嘴皮子上逞能!” 完事之后,两人回到车里,王胭脂坐在副座上,用手帕抹了抹脸,掏出一个水粉盒子,对着车的镜子补妆。王小三伸长脖子,来嗅她的脸。王胭脂反手就是一记耳光,打在王小三的嘴巴上。 王小三挨了结结实实的一巴掌,啧啧嘴说:“大小姐,你下手真狠,翻脸真快!全不顾刚才鱼水之欢了?” 王胭脂又给了他一巴掌。王小三坐在驾驶座上,也不躲闪,只是嘻嘻地笑:“打是亲,骂是爱,我喜欢。” 王胭脂正色道:“王小三,我早对你说过,除非我约你,否则,不准你乱说乱动。这个事情想要长久,就得乖乖听我的话,该动的时候才动,不该动的时候,连想也不能想。” 王小三也严肃了起来:“大小姐,我是你裙子下的一条狗,我听你的话,该动的时候就动,不该动的时候,我可以想你,反正别人也不知道我想什么。” 王胭脂板起面孔说:“想也不行。” 王小三道:“是。” 王胭脂看他绝对服从的样子,就换了个好脸色说:“这还差不多。” 王小三道:“大小姐,你说过,等老爷子过世之后,你招我入王记胭脂坊,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王胭脂看了他一眼,嗔怪道:“我的身子已经给了你四年了,你还不放心?” 王小三脸上笑得如绽开的花朵:“放心,我放一百个心。” 王胭脂往座椅上一躺,说:“快点回家。” 王小三发动汽车,吹了声口哨:“回家。” 王小三把车开回王记胭脂坊大门口,王胭脂下了车,进入店铺之中,只见王家栋正和一个穿白色西装的外国人在茶几前交谈什么。外国人的身后站着一个穿着牛仔服装、铁塔一般的黑大汉,双眼犀利。 王家栋一见王胭脂,忙招呼道:“胭脂,你过来。” 王胭脂走过去,王家栋介绍道:“这位是美国来的史密斯先生,后面是他的保镖阿里先生,这位是我的女儿王胭脂。” 史密斯四十多岁,白色西装西裤、白色皮鞋、白色衬衫、红色领带,一张长脸,鹰钩鼻子,成熟稳重,嘴角是友好的笑容。他立刻站了起来,微微弯腰鞠躬,彬彬有礼地用流利的中国话说:“胭脂小姐,真高兴认识你,你真漂亮!” 王胭脂心花怒放,美国人的“你真漂亮”只是一种绅士的赞美,但王胭脂听到耳朵里却非常受用。 史密斯又殷勤地为王胭脂拉开了一张椅子,礼貌地说:“胭脂小姐请坐。” 王家栋在一边有些不悦:这是我王家,你来的是客人,怎么就反客为主了?但毕竟留过洋,也没有把这事情放心里去。 丫环给王胭脂端了一碗茶来,王胭脂端起茶杯,眼光却落在史密斯身后的保镖阿里身上。阿里高大、强壮,脸如黑炭,肌肉显得孔武有力。王胭脂的目光慢慢往下移动,最后落在阿里的腰上,仿佛被一块吸铁石吸引住一般,移动不开眼睛,想入非非了。 史密斯和王家栋谈了些中国的风土人情,很自然就聊到了胭脂水粉上。史密斯由衷地道:“中国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有许多神奇的工艺,比如胭脂……” 王家栋假装出很随意的样子问:“史密斯先生觉得,京城的胭脂谁家的最好呢?” 史密斯会意地一笑,说:“京城之中,最有名的就是京西胭脂铺与王记胭脂坊。” 对于这一点,王家栋还是比较满意的,这是事实。不过,在王家栋的心中,王记胭脂坊就是要比京西胭脂铺强,王记胭脂坊只是欠缺了一个机会。 王家栋继续问史密斯:“史密斯先生,以你之见,王记胭脂坊和京西胭脂铺谁家的质量更好呢?” 史密斯成熟老练,他只需要回答王记胭脂坊的胭脂比京西胭脂铺的好就能满足王家栋虚荣的心,但他并没有这么回答,他说:“以我之见,京西胭脂铺和王记胭脂坊的产品质量基本上相差不大,但是经营的理念不一样,所以,其中就有了差别!” 王家栋吃了一惊,问:“什么理念?” 史密斯认真地道:“就是选择的客户是谁!京西胭脂铺走的是高端客户,也就是社会上层的客户。而王记胭脂坊则是中层客户,无形之中,王记胭脂坊就处于一个不太有利的位置,总被京西胭脂铺压制。” 王家栋脸色一沉,心情不爽:我好好招待你,你怎么能说我王记胭脂坊的短处?不过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外国佬说的是实情。 王胭脂也听到了这番话,才把目光从阿里的身上移到史密斯的身上。她还不清楚这个洋人的来意。 史密斯也看到王家栋的脸色不太好看,微微一笑说:“现在的形势,已经不再是王家和晁家争一日之短长。不知王掌柜看出来没有,日本对中国人的企图,而且是大企图。你们有了共同的敌人——日本。在现在的局势下,就算你斗赢了京西胭脂铺,意义也已经不大。相反,你斗败了京西胭脂铺,或者京西胭脂铺斗败了你,都是在帮日本人的忙。” 王家栋一听,浑身一震。这一点他多年前就看清了,也因此专程找晁信义讲和。那以后的几年间,王记胭脂坊和京西胭脂铺确实是和平共处了十几年。让他没料到的是,晁承志一上来,又和王家斗上了。王家栋一时迷糊了,不知是晁信义的主意,还是晁承志自作主张。依他看,这事如果是晁承志自作主张,晁信义应该阻止才对。既然晁信义没有阻止,说明他是支持儿子的。 而自己这边,胭脂也开始帮他打理生意。到底是年轻人,遇到京西胭脂铺和自己打价格战,胭脂就气得跳脚。搞得王家栋一时也犯了糊涂。现在史密斯的一席话,猛然将王家栋警醒了。 王家栋问:“那么,史密斯先生有什么好主意?” 史密斯端起茶杯悠然喝茶,并说了一句:“王掌柜家的茶真香呀!” 王家栋心急如焚,又问了句:“史密斯先生,正所谓旁观者清,您说得很对。现在,无论是王记胭脂坊还是京西胭脂铺,都被松下妆品追赶,眼看就要超越了。以先生之见,我应该如何是好?” 史密斯慢条斯理地道:“联合发展!” 王家栋一怔,问道:“如何联合发展?” 史密斯继续道:“你和我联合发展,我投资建立一个生产工厂,引进美国现代化的机械设备,你出配方。你负责生产,我负责销售。京西胭脂铺在产品质量上比我们差,价格上比我们高,他如何与我们竞争?” 王胭脂忙道:“这不是要我们把家传的配方给你们吗?” 史密斯道:“不是给我们,是我们合作,利润平均分成,实际上我的投资更大,风险也更大一些。” 王家栋哈哈大笑:“史密斯先生,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他明白了史密斯的意思,连语气也变了。 史密斯道:“王掌柜的,你能不能再考虑一下?” 王家栋坚决地道:“我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了。” 史密斯苦笑着摇了摇头说:“京西胭脂铺的晁掌柜和王掌柜一样,固执!可能你们中国人的想法真的和我们不一样,既然如此,我就告辞了!” 王家栋不冷不热地道:“不送,两位慢走。” 史密斯和他的保镖阿里走出了店铺之后,王胭脂冷笑了一声说:“父亲,这洋人想得倒美,三言两语就想骗我王家两百年的家业。哼!也没照照镜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王家栋气愤愤地骂了一句:“可恨!” 王胭脂附和了一句:“是可恨。不过,姓晁的更可恨。” 王家栋看了女儿一眼,道:“何以见得?” 王胭脂说:“如果不是晁家和我们斗,让松下妆品钻了空子,我们王记胭脂坊早就是中国最大的妆品集团,何至于会这样?” 王家栋道:“这个洋人真是可恨,居然是先到晁家,然后才到我王家,分明就是瞧不起我王家。” 王胭脂咬牙切齿地道:“就是,洋人有什么好东西?” 王家栋长叹一声,说:“现在,日本人的野心越来越大啊。那个松下长生,我是了解的。当年,他也是先去晁家,然后找我们王家。被我们两家拒绝后,他就把松下妆品开到了我们家门口。” 王胭脂说:“我想到一个主意,可以打败松下妆品。” 王家栋眼前一亮,问道:“什么主意?” 王胭脂说:“把晁家搞乱。” 把晁家搞乱算什么好主意?王家栋看了一眼女儿,没有说话。 王胭脂以为父亲鼓励自己说下去,便道:“我有办法把晁家搞乱。只要晁家一乱,我们就可以趁乱做两件事。第一,搞到晁家的配方;第二,抢占晁家的市场。只要晁家的市场被我们占了,松下妆品怎么和我们相比?” 如果能拿到晁家配方,王家栋自然乐意。问题是,晁家败了,晁家的市场份额真的能为王家所有吗?这一点王家栋没有想清楚,所以他不便对此表态。 “父亲,姐姐,我回来了。”王长庚一手提着画板子,一手提着支架,走了进来。 王家栋看到儿子身上的那些东西,皱了皱眉道:“正经事不做,一天到晚只知道玩。” 王长庚脸色微微一红:“我到公园写生,就是做正事啊。”他知道父亲不赞成自己画画,不想听父亲的训斥,立即道:“你们谈正事吧,我先回房去了。” 王长庚从两个人身边走过,由店铺后门进了前院。 王胭脂哼了一声:“不务正业,生意不做,写什么生?” 王家栋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胭脂啊,这个家业只有你继承了,我只指望你弟弟多给王家生几个孙子。哎!啥叫人算不如天算?这个就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京西胭脂铺店铺门口,一辆白色的轿车缓缓停了下来,一个穿西装的司机跳下车,拉开车门。 一只红如火焰的高跟皮鞋缓缓地踩在地上,一袭白色长裙,头上戴着一顶漂亮礼帽,鼻梁上架着墨镜,手提着一个红色坤包,时尚、美丽的小姐下了车。她抬起头看了一眼京西胭脂铺的招牌,款款地走了进去。 司机在后面毕恭毕敬地说:“林小姐,我到老爷处去,一会儿回来接您。”然后上了车,不慌不忙地把车开走了。 晁承志正站在柜台内,一眼就看到白裙飘飘、仪态优雅的林小姐走进店铺,心中怦然一动,忙走出柜台,迎了上去。林小姐人还未到,一股清香飘入晁承志的鼻中,沁入心扉。 两个人四目相对,一瞬,各自移开。 “小姐,您先请坐,喝杯茶!”店家接待贵客,都是先请入座,茶水招待,然后才谈生意。晁承志见她打扮时尚,气质高雅,自然热情招待。 林小姐礼貌地说了一声“谢谢”,就在店铺里的茶几前优雅地坐下,不慌不忙地取下墨镜放在茶几上,头上的帽子则放在她身边的一张椅子上。晁承志和她并肩而坐,两个人之间隔着一个茶几。晁承志抬头看了她一眼,长发呈波浪形状披在肩后,眉毛如画,眼睛清澈,肌肤如玉,一个伙计端过两杯盖碗茶,先给林小姐面前放了一杯,然后给晁承志面前放了一杯。 晁承志双手端起茶杯,恭敬地道:“小姐请用茶。” 林小姐左手托起茶杯,右手两根如青葱一般的手指捻着茶盖子,徐徐送到樱桃小嘴边,轻轻吹了吹,才品了一口,然后慢慢把茶杯放在茶几上。 晁承志看着她的优雅动作,不禁心神不宁。林小姐忽然抬头,发现晁承志正看着自己,嫣然一笑。 晁承志手上微微一哆嗦,忙低下头去。 林小姐柔声道:“你就是京西胭脂铺晁大少爷吧?” 晁承志忙回答道:“鄙人正是晁承志,还没有请教小姐尊姓芳名?” 林小姐落落大方回答:“我叫林水儿,两个月以前才从欧洲回来!” 晁承志一听,肃然起敬:“一看林小姐就是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人,失敬!失敬!” 林水儿微微一笑,说:“晁家大少爷是取笑我呢。” 晁承志忙抱拳:“不敢,不敢。” 林水儿又是嫣然一笑:“晁大少爷,我在英国三年,英国的美容妆品很有特色,但是,怎么也不及京西胭脂铺的产品,这不,一回家我就赶过来,挑选一点妆品。” 晁承志受宠若惊,心花怒放:“谢谢小姐厚爱,请问小姐需要什么产品?要不要到柜台去看一看?” 林水儿没有动,淡淡一笑,说:“看就不必要了,我知道京西胭脂铺的产品,雪泥水粉、眼妆、胭红、嫩手霜,每样来两打。” 晁承志站起来说:“林小姐请稍候,我这就去给您打包。”晁承志亲自到柜台,选好林水儿需要的妆品,放在一个精美的礼盒里,双手捧着过来,放在林水儿面前的茶几上。 一个伙计拿着一个账单,递给晁承志。晁承志接过账单,放在礼品盒子上,微微一笑说:“林小姐,我给您打了个八折。” 林水儿嫣然一笑,说:“谢谢晁大少爷。”低头看了看账单,打开坤包,从钱夹子拿出一沓钞票,数了数,递给晁承志。 然后两个人又说了几句,林水儿脸色微微一变,站起来往外看了看,自言自语了一句:“怎么还没有回来呢?” 晁承志知道她说的是司机,忙道:“林小姐,如果您要早点回去,我送您一程如何?” 林水儿微微一笑,说:“如此劳烦晁大少爷,我心中过意不去!” 晁承志站了起来:“林小姐稍微等候一下,我去把车开出来,一会儿就来。” 林水儿嫣然一笑:“谢谢!” 晁承志将汽车开出来,绕到店铺门口。林水儿亭亭玉立地站在路边,身边是一个伙计提着一大包妆品。晁承志把车停在林水儿身边,伙计先帮林水儿拉开车门,林水儿坐在副座上。伙计把妆品盒子放在后座上,晁承志才松开油门,问道:“林小姐,往哪边走?” 林小姐说了个地址,晁承志只是知道个大概,详细的地方并不知道,但心想林水儿应该知道,也就没多问,两个人有说有笑,很快就到了。晁承志抬头一看,是一座气势恢弘的王府旧宅,门外两尊大石狮,朱漆大门,大门上一颗颗铜钱大小的铜钉在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辉煌。门楣上有一个金匾,上书四个大字:庆亲王府。 晁承志暗暗吃惊:难道林小姐是庆亲王的后代?可他怎么能姓林呢? 而林小姐却似乎看透了他的心,笑道:“这是我外祖父曾经居住的地方,我妈是庆亲王的外孙女。哎,这都是曾经的事情了。” 晁承志知道,清朝灭亡之后,满清的王公贵族很多都移居到天津,甚至海外。满清那么多王公贵族,有几个子孙后代也就不奇怪了。 晁承志把车停在门口,先下车为林水儿拉开车门。林水儿微微一笑,下车之后就去扣门上的门环,很快,门被打开了一条缝隙,露出一张苍老的脸:“小姐回来了?” 林水儿点了点头,回头一看,晁承志手里提着妆品盒子,走了上来。 林水儿道:“劳烦晁大少爷帮我拿到里面。” 晁承志道:“没关系,举手之劳。” 两个人进了门,晁承志才发现,是一个五六十多岁的老婆婆,头发银白,穿的衣服也是前朝的服装,低眉顺目,两个人一进去之后,她就关上了大门。 晁承志跟着林水儿进入客厅,客厅很宽敞,但显得冷清。红木的桌子、椅子、茶几,无处不流露出曾经的辉煌。 晁承志把妆品盒子放在茶几上,林水儿回头对他微微一笑道:“晁大少爷,你请坐,我们家难得有个客人来,我给你煮一杯咖啡。” 晁承志家中算有钱人家,但他还没有喝过咖啡,只听晁承兴和晁冬雪说过咖啡,是洋人的东西,就和中国人的茶一样。 晁承志坐在椅子上,只片刻,林水儿从厢房端出一个托盘,托盘上两个精制的杯子,中间一碟白糖。林水儿把一杯咖啡放在晁承志的面前,把另外一杯咖啡放在一边,把白糖放在两个杯子之间,然后坐在晁承志的旁边。 “晁大少爷请!”林水儿娴熟地端起一杯咖啡,用里面的勺子轻轻搅动了几下。晁信义也依照他的样子,端起杯子,用里面的勺子搅动几下,然后尝了一口,感觉味道怪异。 “苦吗?要不要加点糖?”林水儿随口问了句。 晁承志摇了摇头说:“不用!”心中却在想,这咖啡如此味道,洋人为什么喜欢喝? 林水儿道:“欧洲人习惯喝咖啡,就和我们中国人喝茶一样,这其实就是一个习惯问题。” 晁承志点了点头说:“欧洲是个什么样子?” 林水儿道:“欧洲工业高度发达,处处有汽车,人们出行都坐汽车、火车。欧洲有电影、大戏院。”然后说了许多晁承志不曾听说过的东西,晁承志有些呆了,感觉在林水儿的面前,自己就仿佛一个白痴一样。 这个时候,他有点怨晁信义,为什么没有送自己到国外留学,自己如果留学,就一定知道许多东西。 两个人正说着,晁承志听到大门外有拍门声,刚才那个开门的老太婆又去开门。林水儿笑道:“我父亲回来了!” 果然,大门口走进来三个人,三个都是五十多岁的老人,穿着丝绸长袍马褂,戴着瓜皮小帽,脑后都拖着长长的辫子。 最前面一个干瘦、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的老者,穿着丝绸长袍马褂,左手托着一个精致的罐子,里面偶尔传来一声蛐蛐的叫声。他微微诧异地看了一眼晁承志。 晁承志知道,京城之中,一些王公贵族喜欢玩斗蛐蛐,这个一身富贵之气的老者显然玩的是蛐蛐。就看他手中的罐子,也是价值连城了。 林水儿忙为二人介绍:“这位是我的父亲,这位是我的朋友,京西胭脂铺大少爷晁承志。” 晁承志先抱拳施礼:“林老爷。” 林水儿的父亲林老爷脸上有了点笑意:“原来是京西胭脂铺的大少爷,果然一表人才。京西胭脂铺的妆品可是皇家贡品,好东西呀!” 晁承志忙深深鞠躬:“谢谢林老爷颂扬!” 后面两个老者却显得有些矜持,只是微微对晁承志点了点头。林老爷道:“晁大少爷,你们聊,我们玩一会儿牌。” 三人径直坐到客厅的八仙桌前,那个老佣人先端来一副天九牌具,放在桌子上,然后给三人端来了茶。林老爷小心翼翼地把手中的罐子放在桌子上,三人玩起牌来。 晁承志想告辞了,但心中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总想和林水儿多待一会儿。林水儿身上有一股新潮、时尚的气息深深地打动了他。 林水儿漫不经心地问了他一句:“晁大少爷,会玩牌吗?” 晁承志点了点头说:“会一点。” 林水儿微微一笑:“其实很简单,就是天九,地牌、人牌、和牌,九点八点……我小时候经常玩,要不,你过去玩一会儿,我帮你看牌。” 晁承志一怔。 林水儿假意没有看到他的表情,继续道:“也就随便玩玩而已!” 晁承志笑道:“可以呀!” 林水儿对林老爷道:“父亲,晁家大少爷也想陪你们玩玩,欢迎不欢迎呀?” 林老爷和另外两个老爷一起抬头看了晁承志一眼,林老爷道:“好啊!晁家大少爷既然有如此雅兴,老朽们求之不得。” 晁承志走过来,坐在空的一方,林水儿让老佣人搬了个椅子,坐在晁承志的身边。 林老爷给晁承志介绍:“这位是刘老爷,这位是王老爷,以前都是开钱庄的掌柜。” 晁承志忙站起来,恭敬地施礼:“原来两位是生意场上的前辈,失礼!失礼!” 再一次坐下之后,晁承志才知道,三人玩的是轮流坐庄,彩头最少五十,大不封顶。晁承志想,自己是堂堂大少爷身份,不能在三个老人面前丢了面子。他没有赌博过,心想,只要有分寸,不至于输太多,更何况,林水儿还在旁边看着,更不能让她看不起。 天九的玩法是三十二张骨牌,每人两张,叠牌之后,由一个人摇色子,然后按照顺序拿牌,翻开比大小,很简单。 几圈牌之后,晁承志居然赢了几百块。林水儿在一边称赞:“看不出来,晁大少爷这么厉害呀!” 晁承志笑道:“我就是运气好而已!” 林老爷微微一笑:“晁大少爷别谦虚呀!” 刘老板输得最多,很不服气:“现在说输赢为时尚早呢。” 结果又玩了一圈,轮到晁承志坐庄,洗牌之后,晁承志摇了个色子三点,按照顺序拿牌之后,晁承志是一个憋十,一点都没有,赔了三家,一下子把面前的钞票赔得干干净净。 “晁大少爷,要不要我给你拿点筹码?”林水儿关心地问。 晁承志从口袋里拿出皮夹子,里面还有不少钞票,他以为自己只是一把牌差而已。但连续几把牌之后,晁承志不仅仅输得干干净净,还欠了三人几千块,因为他的钱不够赔。林水儿不容分说,拿出自己的坤包,放在晁承志的面前。 晁承志抬头望了她一眼,只见林水儿脸色平静,嘴角是一丝微笑,就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般。晁承志暗想,果然是皇族的后裔,见的场面大,自己怎么能让她看扁呢? 晁承志对林水儿说:“谢谢林小姐。”然后把里面所有的钞票拿了出来,数了数,足足有两万。 晁承志赔了三人,林老爷连连点头:“晁大少爷人中翘楚,英雄本色,令老朽想起多年前一个朋友。” 刘老爷和王老爷也纷纷称赞晁承志,晁承志脸上微微一红,心想自己好歹也是京西胭脂铺大少爷,不能丢了面子。挺直了脊梁,继续坐庄。又是连输几把,晁承志输得精光。 林水儿关心地问:“晁大少爷,还需要筹码吗?” 晁承志一咬牙,说:“再来两万。” 林水儿果然回房去拿了两万给晁承志,晁承志在洗牌的时候,林老爷脸色有些异样。刘老爷迟疑了一下:“林小姐,俗话说,人熟理不熟,你借这么多钱给晁家大少爷,如果晁家大少爷赢了能还你,万一他又输了怎么办?” 林水儿笑道:“我没想过,输了就输了吧。” 晁承志脸上一红:“难道刘老爷怕我还不起这钱?” 王老爷慢条斯理地道:“四万块对于京西胭脂铺而言,自然是小事一桩,不值得一提,刘老爷说的不是钱,而是这个理。” 晁承志道:“我写张欠条可以吧。” 林老爷、王老爷、刘老爷不置可否。 林水儿迟疑了一下,有些愠怒:“晁大少爷是有名声的人,谅不会赖这点小账!” 晁承志忙道:“林小姐,你拿笔和字来,我写张借据,确实不是钱的问题,而是理的问题。” 刘老爷点头赞道:“晁大少爷果然是有原则的人,老朽佩服。” 林水儿拿来一支钢笔和一张白纸,晁承志写了借据,签字画押,按了手印,继续玩牌,很快他又输光了。这个时候,晁承志心中有些明白,自己似乎跌入了一个圈套。 他不敢再借钱赌了。 四万块,已经是一个天文数字。 林水儿送晁承志出门,安慰他:“你今天运气不好,改天来吧,我那钱你也别急,慢慢还我就是。” 晁承志一言不发,上了车,林水儿还站在车边,对他优雅地挥了挥手。晁承志有些恍惚,究竟是自己跌入一个圈套呢,还是自己的运气真的是差?林水儿这么高雅、时尚,怎么看也不像一个骗子呀! 一个晚上,晁承志心神不宁,思来想去,也想不明白。但是,他欠了林水儿四万块钱,无论如何也要还的,他能动用的钱最多五千块。如果用多了,肯定会被父亲发现。 这又如何是好? 第二天上午,晁承志找了个借口,开车去了庆亲王府,敲开门之后,开门的还是那个老佣人。晁承志说是来还林小姐钱的,老佣人就让晁承志进去,在客厅等候。 不多久,林水儿就从内室出来,依然穿着白色齐地长裙,仪态优雅、高贵,浅笑吟吟:“晁大少爷,那点小钱,何必如此着急呢?” 晁承志脸色一红,这个时候他就打消了自己被骗的想法:林家是王公后裔,有的是钱,自己就是运气不好,赌输了。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晁承志站起来,认真地道:“林小姐,我今天只能还你五千块钱,余下的钱我会在三个月内全部还清,我已经写好了借据,希望林小姐谅解。” 林小姐若无其事地说:“晁大少爷,说这个话就是见外了,如果手里紧,只要你开个口,多少都行呀!” 晁承志羞得无地自容,从口袋里拿出早准备好的五千块钱和还欠三万五千的借据。 林小姐连看也没有看一眼,微微一笑:“晁大少爷稍候,我去给你煮杯咖啡。” 晁承志客气了一句:“不必了吧?” 林水儿转身飘然而去,很快又端来两杯咖啡。晁承志有了昨天的经验,喝起咖啡来有模有样。林水儿对钱的事情闭口不谈,只说一些生意经营、美容养护之类,晁承志的心也就渐渐平静下来。他心中明白,欠钱的事情绝对不能让父亲和家里的任何人知道。林水儿不追债,三个月内,可以想办法把钱全部还清,神不知鬼不觉,以后再也不敢赌了。 第九章 温柔陷阱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九日,凌晨。 水伯和往常一样,起床、开门、牵马套车,忽然,一个黑影一闪,掠到了他的身边。 水伯敏捷地一跳,伸出拳头。 “水伯,别怕,是我!”掠过来的人低声道。 “二少爷?”水伯惊魂未定,微微张着嘴。 晁承兴笑了笑说:“水伯,不好意思啊,吓着您没有?” 水伯用手抚了抚胸口,没有说话,那意思就是被吓坏了。 晁承兴忙赔礼道:“水伯,我不是有意的,您别生气啊!我要出去,不能被常大哥发现,您可得帮我一次,我回来给您带两壶酒!” 水伯道:“你是晁家二少爷,想出去就出去,谁敢拦你?” 晁承兴道:“天亮之后是可以,但我现在出去,常大哥就要问我情况,我不想让他知道呢!” 水伯迟疑不定。 晁承兴道:“水伯您放心,我不会连累您的,我躲进水桶之中,您盖上盖子,没有人知道的。” 水伯望了望车上的水桶,马车上只有两个水桶,是木头做成的,高四尺,圆五尺,一个桶可以装两千斤水,里面要藏几个人易如反掌。 晁承兴一边说,一边跃上马车,掀起盖子,躲了进去。水伯也不说什么,套好马之后,后院的大门就打开了。 常家聚站在门外,和往常一样打招呼:“水伯,去拉水呀?” 水伯也和往常一样,应了一声:“嗯!”马鞭子一甩,那马就拉着车缓缓地出了门。 街道静寂,路灯清冷。 晁承兴从水桶之中站起来,翻身而出,纵身一跃,跳下车去,一边说:“水伯,谢谢您呀!”一边往大街上跑去。 水伯忍不住问:“二少爷,您这是要去做什么?” 晁承兴道:“游行!” 水伯好奇地道:“啥是游行?” 晁承兴回答:“救国救民!”一阵小跑,转眼就不见了。 水伯哦了一声,摇了摇头,径直赶车,到玉泉山运水去了。 京西胭脂铺前院,天色微明。 晁冬雪站在晁承兴的房前,用手轻轻扣着门,低声喊道:“二哥,二哥。” 常家聚从后院进来,低声道:“二妹!” 晁冬雪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常家聚,忙伸出一个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低声道:“常大哥,你帮我喊一下二哥,要小声,别惊动爹和母亲。”常家聚疑惑地看了一眼晁冬雪,她穿着学生服装、平底布鞋,背着一个书包,一双大眼睛水灵清澈。 常家聚道:“二妹,上学不是还很早吗?” 晁冬雪拽着他的胳膊,嘟起嘴巴说:“常大哥,喊二哥嘛!” 常家聚走过去用手一推,门就开了,他往里面看了看,惊讶地道:“不在,怎么不在里面?” 晁冬雪跺了一下脚:“二哥不讲信用,说好的和我一起走,怎么就不等我呢?” 常家聚奇怪地问:“去做什么?” 晁冬雪换了个笑脸:“上学呀!” 常家聚道:“承兴不是没有上学了吗,还去上什么学呢?” 晁冬雪眼睛溜溜一转,调皮地道:“常大哥你不知道,二哥在他们以前的学校很有名气的,学校说让他回校给同学们讲一些国外的见闻,要早点去。哎呀!常大哥给我开后门,我也要出去了!” 常家聚还在犹豫,晁冬雪拽住他的胳膊,不停摇晃:“常大哥,快点啊,不然我会迟到的。” 常家聚被晁冬雪推着,没有办法,到了后门。在打开门的时候,常家聚还在奇怪地问:“承兴是怎么出去的?为什么我没有发现呢?还有,他偷偷摸摸跑出去,究竟要做什么?” 晁冬雪看门开了一条缝隙,钻了出去,感觉一只有力的大手拽住了她的胳膊,把他拉住。身后常家聚严肃地说:“二妹,你老实告诉我,你们究竟要去做什么?” 晁冬雪急道:“又不是去杀人放火,你担心什么?快松手,要不我真迟到了。” 常家聚看她越急,越不放手:“你不说,我就不放你走。” 晁冬雪没有办法,只好说:“我们学校要组织游行。” 常家聚一怔,问道:“游行是干啥?” 晁冬雪道:“就是到政府门口请愿,抗日救国!” 常家聚啊了一声:“日本人打到北平了吗?” 晁冬雪道:“日本人迟早要打到北平,现在不积极准备,等日本人打来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常家聚松开了手:“你们在哪里游行?” 晁冬雪头也不回地说:“西直门。” 晁冬雪往王记胭脂坊一阵小跑,不时抬头张望,天还没有大亮,街道上没有人迹,静悄悄的,心中有些害怕。一棵树后面闪出了王长庚:“冬雪,我在这里,二哥呢?” 晁冬雪松了一口气:“二哥早走了,二哥也真是的,说好一起去的,为什么不叫我呢,也不等你?” 王长庚也穿着学生服装,跑过来牵住晁冬雪的手。两个人相视一笑,柔情在眉目之间缓缓流淌。晁冬雪问道:“你怎么出来的?” 王长庚认真地道:“偷偷跑出来的,这么大的事情,肯定不能让我父亲知道呀!他若知道了,怎么会让我去游行呢?” 晁冬雪说:“我是让家聚哥开门放出来的。”两个人手牵着手,赶到学生们的集合处。 这是一次大规模的抗日救国示威游行。国民革命的时候,日本是最大的支持者,也是最大的受益者。因为民国政府开放对外贸易,日本商人迅速在中国抢占山头,短短几年便成了最大的贸易国。可是,日本的物质毕竟贫乏,卖一点就少一点。对此,日本人极其惶恐,因此对中国有了更大的需求,即国土和资源要求。此前,他们已经武力占领了东三省,现在又想更进一步占领华北,故而抛出一个“华北五省自治”的阴谋。 民国政府已经成立几十年,几经变迁,最终得势的还是亲日势力。政府高层中,留日派是主流,对待日本的侵华野心,他们显得极其暧昧。华北军分会委员长何应钦同日军驻华北司令梅津美治郎签订卖国协议《何梅协定》,激怒了北平的大学生及进步青年。 东北大学、中国大学、清华大学、燕京大学、北平师范大学等学校的老师及学生早已经联络好了,准备游行。晁冬雪和王长庚赶到的时候,学生们已经集结有一千多人,有些学生干部正在给大家分发标语、旗子…… 晁冬雪一眼就看见晁承兴和几个领袖模样的学生在一起商量什么,喊了一声:“二哥。” 晁承兴听到喊声,回头看了晁冬雪和王长庚一眼,走了过来。王长庚看他走了过来,本想松开晁冬雪的手,但晁冬雪却紧紧地扣住他的手,而且示威一般,把他拉得更近。 晁冬雪有些生气地说:“二哥,说好的喊我,怎么你就偷偷跑出来了?” 晁承兴一本正经地道:“哥出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呢,走得急,就没有喊你!哥知道你反正能来的嘛。这不,你们两个人一起来了。”其实晁承兴的心中是不愿意晁冬雪来参加游行的,万一出了点事情,他怎么向父亲交代?王长庚笑了笑。 晁承兴大手在王长庚的肩膀上拍了一下:“长庚,照顾一下我妹妹。” 王长庚立刻挺了挺胸,回答说:“二哥放心,我会照顾好冬雪的。” 晁冬雪急了:“我都二十一岁了,还要你们照顾吗?” 那边一个叫于刚的老师在喊:“晁承兴,出发了!” 于刚三十七八岁,冷静沉稳,心怀天下。 晁承兴应了一声,又看了妹妹和王长庚一眼,也没说什么,快步回去。学生们排好队伍,手里举着旗帜、标语,开始游行。 晁承兴和几个学生干部走在最前面,轮流喊着口号:“停止内战,一致对外!”“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反对华北五省自治!”“收复东北失地!”“打倒汉奸卖国贼!”“武装保卫华北!”一个领喊,后面就响起雷鸣般的呼喊声。 学生队伍一路游行到西直门。 西直门已经戒严了,警察设置了路障,拉起了警戒线,大批军警手握警棍,严阵以待。甚至在一些高处架设了机枪。 国民党当局早就知道了大学生要组织这次游行,不敢怠慢,不仅组织了大批的警察力量,还调动了防御北平的一些部队官兵。名义上是维持北平的治安秩序。 警察署长姓周,手里拿着一个大喇叭,站在构筑的工事里喊话:“同学们,大家不要激动,有什么要求,派你们的代表上来,我一定转达给何应钦长官。” 晁承兴高喊了一声:“枪口不要对准中国人!”后面就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呐喊声:“枪口不要对准中国人!” 周署长连连高喊:“同学们,大家冷静,大家冷静!” “华北危机,已经放不下一张书桌了,我们怎么冷静?”组织游行的于刚老师振臂一呼。 学生们又有序地呼喊爱国口号。 一封联名请愿书传递到晁承兴的手中,晁承兴大步走向警察队伍。一个警察队长手里紧握着一根警棍,紧张地注视着晁承兴,仿佛他手中拿着的不是请愿书,而是一颗炸弹。 “请把请愿书交给何应钦,一个小时后答复我们。”晁承兴把请愿书递了过去。 警察队长接过请愿书,跑到周署长的身边,周署长接过请愿书,继续用喇叭喊道:“同学们,我立刻把你们的请愿书交给何长官,请大家耐心等待,何长官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周署长跳下工事之后,对警察队长使了一个眼色,警察队长忙跟在周署长的身后。周署长低声道:“孙队长,你的人可得小心了,一定要阻止这些学生闯进去!” “是。”孙队长回答道。 周署长回头看了一眼走回去的晁承兴,恶狠狠地道:“特别提防刚才这个送信的小子,他就是闹事的头目。” 在学生们等待的时候,何应钦下达了武力镇压的命令。 数百名全副武装的增援警察赶来,不由分说,如狼似虎一般扑向正呼喊着口号、手无寸铁的学生们。 首先发现情况不对的是于刚老师和晁承兴。于刚一声呐喊:“同学们,为国流血的时候到了,大家冲过去!” “冲过去。”大学生们发出愤怒的呐喊,一拥而上。 晁承兴冲在最前面,警察队孙队长带领几个警察,直冲晁承兴而来,口中大喊:“打死这个带头的!” 只见一根警棍当头砸下来,晁承兴一闪,让过警棍,忽然加快速度冲过去,拦腰抱起这个警察,几根警棍打在晁承兴抱着的警察身上。那个警察大喊:“打错人了,打错人了。” 晁承兴把警察一扔,砸倒了另外一个警察,继续往前冲。大批的警察虽然打倒了一部分的学生,但后面的学生如潮水一般,哪里能阻挡得住,顿时被冲开了一条血路。 一部分学生冲过了警戒线,更多的学生被警察拦腰冲断。 王长庚和晁冬雪被警察阻挡住之后,无法往前冲,学生们被四处追打,哭喊声、叫骂声一片,两个人只好往回跑,几个警察紧紧追赶。 晁冬雪已经跑得气喘吁吁,王长庚拽着她的胳膊,两个人刚跑进一条小巷子,晁冬雪脚下一滑,摔倒在地。她把王长庚一推,喊道:“长庚,你别管我,快走!” 几个警察凶狠地扑了过来。 王长庚奋不顾身地扑在晁冬雪身上,喊了一声:“冬雪,要死我们死在一起!” 一根警棍落在王长庚额头上,头破血流。 与其同时,一道黑光一闪,砰的一声,两个警察横飞了出去,摔在地上。一个人高高跃起,拳脚如风,噼里啪啦,转眼之间就打倒了另外几个警察。 晁冬雪一看,大喜过望:“家聚大哥!” 来的人正是常家聚,紧扎短打,脸色如铁,双目锐利如电。他大喝一声:“快走,我断后。” 还有两个警察手里举着警棍,不敢上来,厉声喝道:“你连警察也敢打,要造反吗?” 常家聚低吼一声,嗖的一声就冲了过去,脚下一个横扫。呼!一个警察就被扫倒在地上。另一个警察发出一声惊叫,手中的警棍还没有落下,心口被打了一拳,人顿时身不由己,连退了几步,一屁股跌在地上,口中鲜血喷了出来。 这些警察在地上挣扎、呻吟,不敢再上。他们手中只有警棍,并没有手枪,奈何不了常家聚。 常家聚转身,晁冬雪和王长庚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常家聚一个箭步冲上去,把王长庚掀到一边,拽住晁冬雪,大步流星就走。 晁冬雪急忙回头道:“家聚哥,救长庚,他受伤了。” 常家聚不以为然,加快脚步:“他是王记胭脂坊的,他受伤了,关我们什么事情?” 晁冬雪连连挣扎:“他是我男朋友。” 常家聚大吃一惊:“啥?你说啥?” 晁冬雪用力一挣,挣脱了常家聚的手,刚想往回跑,又被常家聚一把拽住,喝道:“快走,我去救他。”常家聚转身回去,右手抓住王长庚的腰,往上一举,放在肩膀上,转回头,左手拖着晁冬雪就跑。 一口气跑出了几条巷子,身后的声音渐渐远去。常家聚回头看不见有警察追赶而来,才放下王长庚。 王长庚额头上鲜血还在流,惊魂未定:“谢谢常大哥。” 常家聚冷冷地哼了一声,站在路口,看到一辆黄包车,立刻大声吆喝道:“黄包车,快过来!” 黄包车如飞一般跑了过来,车夫堆着笑脸问:“爷,要到哪里?” 常家聚回头对晁冬雪道:“你先回去,要听话,不要再惹麻烦了。” 晁冬雪点了点头:“你去哪里?” 常家聚已经跑出了几丈远:“我去找承兴!” 晁冬雪搀扶王长庚上了黄包车,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手帕,按在王长庚的额头上,心疼地道:“长庚,疼吗?” 王长庚笑了笑:“不疼!” “这么大的伤口,流这么多的血,能不疼吗?”晁冬雪看了他一眼,想到他奋不顾身地扑过来保护自己,心中甜甜的。 路过一家诊所,晁冬雪喊停了车,搀扶王长庚进去包扎了一下,出来之后,两个人另外叫了一辆黄包车,在距离京西胭脂铺几百米的一个巷子下了车。 晁冬雪关心地道:“长庚,你先回家吧!” 王长庚没有动:“你呢?” 晁冬雪双眉紧锁,忧心忡忡地说:“等我家聚大哥、二哥的消息!” 王长庚道:“我们一起等吧!” 晁冬雪担心地道:“你受了伤,又流了那么多血。” 王长庚挥舞了一下拳头:“没事。今天警察真下得了手!” 晁冬雪气愤地道:“就没有他们下不了手的,还好我家聚大哥厉害,三拳两脚就打倒了那些警察!” 王长庚叹了口气:“哎!要是我学过功夫就好了!” 晁冬雪奇怪地道:“你画画不是很好吗?” 王长庚认真地道:“画画在危急的时候不能保护你,会武功才行,我以后一定要学习武功。对了,家聚哥会教我吗?” 晁冬雪一怔。 两个人在路边等待了半个小时,就看到常家聚匆匆而回。晁冬雪兴奋地喊:“家聚哥,我在这里。” 常家聚扭头看到了晁冬雪,快步走过来。他的额头上有些汗水,头发沾在一起,眼神焦急:“冬雪,你怎么还在这里?” 晁冬雪忙问道:“有没有二哥的消息?” 常家聚点了点头:“有,我们先回家去!”他右手抓起晁冬雪的手,又瞪了一眼王长庚,冷冷地道:“王少爷,你也回家去吧!” 王长庚礼貌地说:“谢谢家聚哥。” 常家聚不耐烦地挥动左手,打断了他的话:“谁是你家聚哥?我常家聚跟你王家八竿子打不着,高攀不起。” 晁冬雪急道:“家聚哥,你不能这样对长庚。” 王长庚尴尬地笑了笑,和晁冬雪挥手告别。常家聚拉着晁冬雪走了一段,才小声问:“二妹,你怎么和王家那小子混在一起?信义叔知道了会生气。” 晁冬雪撅起嘴巴:“前辈人的事情,和我们后辈人有什么关系?再说了,晁家和王家本来应该团结互助,何必争个你死我活?对了,二哥有什么消息?” 常家聚不想和她说两家的恩怨,严肃地道:“我听几个学生说,承兴被警察抓了,一起被抓的还有十几个人。” 晁冬雪脸色大变:“这如何是好?” 常家聚没有理会她,只是说:“等一下到家了,你从后门进去,你回去不能说你也参加游行的事情。” 晁冬雪有些迟疑:“为什么不能?” 常家聚严厉地瞪了她一眼:“难道你还嫌事情不够多吗?” 晁冬雪点了点头,又好奇地问了一句:“家聚哥,你怎么到西直门的?” 常家聚道:“我如果不到,今天你非出大事不可!”原来早上发现晁承兴不见,又看到晁冬雪出去,他放心不下,跟了出去。发现学生们在示威游行,警察戒备森严,常家聚暗暗担心,一直跟着游行队伍。混乱之中他发现了晁冬雪,才赶来救了她和王长庚。 晁冬雪想想也是,心有余悸,担心地道:“二哥该怎么办,会不会有危险?” 常家聚皱了皱眉头,不冷不热地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晁冬雪默然无语。 京西胭脂铺。 晁信义坐在柜台后,柜台上摆放着一个账本,他正仔细查看账目。晁承志站在他的身边,眼神焦虑,心中忐忑不安。 这几个月来,晁承志悄悄挪用了一万块钱,还没有还给林水儿,虽然他篡改了账目,但总是担心父亲看出什么破绽。 常家聚脚步匆匆地进来,急切地道:“信义叔,承兴被抓了。” “啥?”晁信义和晁承志都吃了一惊。晁信义抬头看了常家聚一眼,合上账问:“究竟怎么一回事情?” 常家聚把晁承兴参加游行,游行队伍被警察驱赶、追打,人被抓的事情说了一遍,没有提晁冬雪的半点事情。 晁信义一听,拍了柜台一巴掌:“胡闹,简直是胡闹,这些学生不好好读书,搞什么游行?简直是惟恐天下不乱!” 常家聚怕晁信义责怪晁承兴,有意为他开脱:“他们是抗日救国示威游行,听说全北平的大学生都参加了。” 晁信义道:“打仗是军人的事情,学生就该读书,不应该去闹事。这些学生不懂事,难道学校的老师也不懂事?胡闹!” 常家聚道:“信义叔,要尽早想办法,否则,承兴会在里面吃亏的!” 晁信义恨恨地道:“他就应该多吃点亏。承志,准备五千块钱,不,应该准备一万块,我们到警察局去看看。” 晁承志应了一声,去准备钱了,心中暗自高兴,弟弟出了这个事情,父亲就会把账目的事情放在一边,自己就多一些时间处理林水儿的借款。 晁承志准备好了钱,从后院开出车,接了晁信义,往西城警察署而去。常家聚因担心被警察认出,没有与晁信义父子同去。 晁承志一边开车,一边观察坐在副座上的晁信义。晁信义脸色凝重,满腹心事。晁承志知道父亲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处事不惊,怎么今天有如此反应? 晁承志道:“爹,承兴就是参加了一个示威游行,能有多大的事情?您何必担心呢?” 晁信义道:“游行是反,造反的事情是可以杀头的,还不算事情?我就不明白了,有好好的日子他不过,为什么要去游行?”停顿了一下,又道:“还好西城警察署周署长和我有些交情,送点钱应该事情不大……” 晁承志不敢再说什么,小心开车,到了西直门附近,路两边的警察和士兵渐渐多了起来,街道上随处可见血迹,只是很少看见行人。 晁信义说:“到警察署。” 晁承志点了点头,把车开到西城警察署。西城警察署门前,十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站在大门两边戒备,他们的手中握着警棍,腰上挂着驳壳枪。晁承志的车还没有开过去,一个小队长模样的人就向汽车挥手,示意停在一边。 晁承志停了车,跳下来,到了晁信义的一边,拉开车门。晁信义不慌不忙地下了车,掸了掸长袍,向警察小队长走了过去。 警察小队长一脸是笑:“这位爷……怎么称呼?”客气至极,警察小队长是聪明之人,在京城之中,能开得起小车的人非贵即富。权贵惹不起,富豪也惹不起,他们更喜欢和富豪打交道,和富豪打交道能赚钱。 晁信义冷静地道:“我是京西胭脂铺掌柜晁信义,和周署长是朋友,请这位兄弟通报一声,就说晁信义来访。” 小队长迟疑了一下:“原来是大名鼎鼎的京西胭脂铺晁掌柜。今天警察署抓了一些捣乱的大学生,署长可能有些忙,要不,您稍等一会儿?” 晁信义早拿出一包香烟塞入小队长的手中,香烟下还有两张钞票。小队长的脸上立刻如绽开了一朵花一般,点头哈腰道:“晁掌柜稍候,我立刻去通报署长。” 晁承志早拿出香烟,给另外的几个警察递烟。小队长进去了几分钟,就如飞般而出,毕恭毕敬道:“晁大掌柜,署长有请!” 两个人跟着小队长进入警察署署长办公室。这里面就是一张大的办公桌,几把椅子摆放在墙边。周署长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沙发上,一脸笑容:“哎呀,今天什么风把晁大掌柜刮到警察署来了?那谁谁谁,给晁大掌柜搬张椅子过来,上茶。” 小队长从墙边搬了张椅子,放在办公桌前面,晁信义也就不客气地坐下。小队长忙出去倒茶。晁承志双手拿烟,递到周署长面前:“署长请抽烟!” 周署长接过烟,笑道:“晁掌柜,这是你家大少爷吧?你享福了,我可没你这么好的命,哈哈。” 小队长给周署长和晁信义倒了茶,知趣地出去了,并把办公室的门也拉上了。 晁承志站在晁信义的身后。 晁信义先喝了茶,才叹息了一声,说:“署长,今天要来劳烦你了!” 周署长一边爽快地道:“晁掌柜有话尽管说,只要周某能帮忙的,周某尽当竭尽全力。”一边端起茶杯,咕咚喝了一口。晁信义了解周署长,粗人一个,办事直接,该要钱不含糊,办起事情也容易。 晁信义问了句:“听说周署长今天抓了一些学生?” 周署长脸色一沉,愤愤地道:“这些大学生,不务正业,吃饱了撑的,搞什么示威游行,让我们累了半天,还伤了不少兄弟。怎么?你为这件事情而来的?”周署长下意识地看了看晁信义,脸上有惊疑之色。 晁信义点了点头:“是啊!我那不孝的儿子晁承兴,可能受了别人的鼓动,也参加了游行。” 周署长眼睛一转,沉吟道:“这个呀……” 晁信义不动声色,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晁承志。晁承志会意,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晁信义接过信封之后,慢慢推到周署长的面前,微微一笑:“这个事情就劳烦署长了!” 周署长看那个信封鼓鼓囊囊的,心中欢喜,口里却说:“晁掌柜的,跟兄弟还客气什么呢?”用手指头在信封上按了按,心中更踏实了,才正色道:“晁掌柜的,游行这个事情不是小事,是造反,造反是要杀头的。蒋委员长不是说过嘛,宁可错杀三千,勿使一人漏网。” 晁信义忙道:“是啊,所以才请周署长帮忙!” 周署长继续道:“这次是何长官亲自下达的命令,事情非同小可。不过呢,既然是晁掌柜的事情,也就是周某的事情,晁掌柜大可放心,等我们局里走走程序,就把贵公子放出去。” 有了周署长这句话,晁信义就完全放心了,警察署抓几个学生和放几个学生,是易如反掌的事情,更何况晁信义还送了他一大笔的钞票。 晁信义双手抱拳:“晁某先谢谢周署长,周署长什么时候有空,到寒舍坐坐,小酌几杯。” 周署长哈哈一笑:“好说,痛快,周某就喜欢晁掌柜这么痛快的人,一会儿就把贵公子放出来。” 晁承兴和十几个学生、老师于刚被关在警察署地牢之中,他们都是在冲突之中被警察抓捕的,人人都带有伤。 老师于刚检查了一下大家的伤势,问道:“同学们,你们还能坚持吗?” “能。”同学们一起回答道。 于刚继续鼓励大家:“同学们,国家腐败,对外妥协、忍让,对内残暴。我们起来斗争,不怕流血牺牲,就是要唤醒全中国人民的斗志,建立一个崭新、强大的国家。” 同学们热血沸腾,在监狱之中高喊口号。 一个负责看守的狱卒提着皮鞭走过来,用皮鞭在铁栅栏上乱抽,厉声喝道:“你们这些捣乱分子,进了监狱还不知道死活,等一下有你们好看的。” “放我们出去!” “你们凭什么乱抓人?” 同学们一起怒吼。 狱卒提着鞭子,恨恨而去。 于刚看晁承兴鼻青脸肿,右手上还被擦破了一大块皮肉,血肉模糊,才想起在冲突之中,他打倒过几个警察,于是称赞道:“承兴,你练过武功吗?” 晁承兴剑眉一扬,道:“练过几天拳脚,可我本不想用拳脚对付中国人,我要用这些拳脚去对付日本鬼子!” 旁边一个学生凑了过来:“承兴,现在国家形势危急,日本鬼子已经在宛平城外驻扎,虎视眈眈,如果我们出去了,干脆去参军,拿起刀枪和日本鬼子战斗!” “好啊!”另外几个同学一起赞同。 晁承兴看了一眼于刚,发现他脸色有些异样,奇怪地问:“于老师,我们参军,你怎么看?” 于刚正色道:“卫戍北平的是二十九军,杀敌英勇,曾经在喜峰口大败日军,师长赵登禹更是少有的英雄好汉。但我们不仅仅要有一腔热血,还要有头脑,懂得如何最有效地进行战斗。” 晁承兴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正想问个明白,外面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走了进来,中间被人簇拥的正是周署长。 “谁是晁承兴?”周署长目光恶狠狠地盯着里面的学生。 “我就是。”晁承兴站了起来,昂首挺胸。 周署长身边一个警察道:“署长,就是这个家伙,非常嚣张,打倒了我们几个兄弟。” “是吗?”周署长斜了一眼晁承兴,手一挥说,“给我带出来!我要看看他究竟是什么铁骨头,敢这么嚣张。” 哐当!门被打开,几个警察凶狠地冲了进来。 几个学生站成一排人墙,挡在晁承兴的前面。晁承兴担心大家吃亏,分开同学,走了出去,大义凛然地道:“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我一个,还有后来人!” 两个警察抓住他的胳膊,推了出去,又哐当一声,门被锁上了。晁承兴被推出了地牢才发现,事情和自己想象之中的不一样,首先是身后扭住他的警察松开了手,再则不是审问,而是走到警察署的一个不起眼的后门。 早有一个小警察打开后门,几个警察把他推到门外,晁承兴一眼就看到家里的小车,哥哥晁承志站在小车前,他才恍然大悟,这是放自己,不是审讯自己。 “晁掌柜的,贵公子放出来了,哈哈哈……贵公子心气很高嘛!”周署长哈哈一笑。 晁信义从车上下来,抱拳施礼:“多谢周署长!有空的时候到京西胭脂铺,我们喝几杯。” 周署长哈哈一笑:“一定,一定!” 晁承志过来,一把拽住晁承兴,没好气地说:“怎么?在里面还没有待够?你看看你,都二十四岁了,不明是非,不知好歹!你不替自己想,也应该替父母亲想想。” 晁承兴一言不发,钻进了汽车,坐在后排座上。他和哥哥没有什么共同语言,说不到一处,再则父亲在旁边,也不能说什么。 晁信义和周署长告辞之后,上了车,没有回头看一眼晁承兴。晁承志开着车,也是一言不发,汽车里一片沉闷。 福特车开回了京西胭脂铺,停在后院。晁冬雪扑到车窗边,拉开车门,看到晁承兴,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二哥,你没事吧?” 晁承兴摇了摇头,兄妹俩会意一笑。 晁信义冷冷地说:“承兴,到正厅来一下。”下了车,晁信义径直走向前院。晁承兴下了车,才发现妈、嫂子、大姐都站在一边。 张淑梅快步走过来,哽咽道:“承兴……”却已说不下去。 晁承兴忙搀扶住母亲,说:“妈,您哭什么呢?我不是好好的吗?” 张淑梅用手指着他脸上,心疼地道:“还说好好的,吃了不少苦吧?” 姐姐晁迎春也走了过来,埋怨晁承兴:“你出去胡闹,让爹和妈担心,真不懂事呀!” 张淑梅哽咽道:“受点伤不要紧,能安全回来我也就放心了。” 晁承志没好气地对晁承兴道:“爹叫你去正厅呢!” 晁承兴安慰张淑梅说:“妈,我先到正厅去,你们放心,我好好的。”说完坦然进了前院,来到正厅。 晁信义坐在正厅左边的一张太师椅上,正厅的正中是个巨大的供台,供奉着晁家前人的灵位,还有一个锦盒,盒子里是乾隆皇帝的御书。灵位下面是两盏油灯,一个香炉。正厅里光线昏暗,晁信义坐在太师椅子上,如一尊塑像一般冷肃,不怒自威。 晁承兴并不害怕,他敢作敢当,而且,他觉得有必要和父亲把这件事情说清楚。 晁承兴道:“爹。” 晁信义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问:“承兴,你说说,怎么就想起要去闹游行了?” 晁承兴道:“爹,您应该知道,日本人已经占领了我们中国的北方五省,现在又屯兵宛平城下。如果我们中国人再不觉醒,等日本人打进宛平城的时候,且不说国家损失,我们晁家的胭脂厂,会有多大损失,您想过没有?” 晁信义哼了一声:“你只是一个学生,打仗是军人的事情,你去凑什么热闹?” 晁承兴理直气壮,侃侃而谈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们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学生,我们能看清楚眼前的形势,我们起来示威游行,就是唤醒当局者的沉迷,唤醒全中国人民的抗日热情。” 晁信义抬起头,仔细地看了晁承兴一阵,仿佛要重新认识这个儿子。良久,他才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道:“承兴,你知道我们晁家在三十多年前,遭受过几乎灭绝的灾难,那种疼痛,我不希望再一次发生,我只希望我的儿子、女儿、孙子,过着幸福的生活,把京西胭脂铺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 晁承兴道:“爹,您说得没错,如果日本人打进了北平,我们还能有幸福、安宁的生活吗?还能把京西胭脂铺传承下去吗?” 晁信义一怔:“这日本人不是还没有打进北平吗?” 晁承兴道:“日本军队已经驻扎在宛平城外,随时都有可能发起进攻,北平保不住,京西胭脂铺同样保不住,我们参加示威游行,也是在保卫祖业。” 晁信义胡须微微抖动着,脸色肃穆:“今天的事情就算了,明天开始,你不许再出去胡闹。” 晁承兴据理力争:“爹,这不是胡闹,这是爱国示威游行。” 晁信义愠怒道:“就算不是胡闹,是爱国示威游行,你也不能去参加了,因为你不能让你妈担心,我也不想再花一大笔钱把你从警察署捞出来!” 晁承兴想了想说:“好,爹,我不去参加游行了!” 晁信义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这就对了,在家学习经营,打理生意,把京西胭脂铺做得更好。” 晁承兴却道:“爹,我不在家打理生意,我要参军。” “什么?”晁信义呼地一下从太师椅子上站了起来,厉声道,“你说什么?” 晁承兴道:“我要参军,拿起枪,保卫我们的国家。” “胡闹,简直是胡闹。”晁信义大发雷霆,“我不同意,参军这个事情,你想也不要想。” 晁承兴扑通跪在他的面前,大声道:“爹,您不能这么自私,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有人出人,有钱出钱,要全中国人民团结起来,才能把日本军队赶出中国!” 晁信义猛地一拍桌子,怒道:“参军参军,参什么军?你也不看看,你要参的这个军,是什么军?东北五省被日本人占领了,为什么被日本人占领,你想过吗?就因为这个国民政府是日本人的傀儡。政府上下全都是汉奸。你去参这个汉奸的军,能有什么好?” 晁承兴一下子愣住了。他怎么都没想到,父亲虽然不懂政治,也不谈政治,可说出来的话,竟然将一个谁都没有想明白的道理捅穿了。眼下这个国民政府施行不抵抗政策,不就因为政府要员中相当一部分早年留学日本,深受日本影响吗? 这个政府,还能信吗? 王记胭脂坊。 王长庚回到家中,本想从后院悄悄溜进自己的卧室,却不想王家栋刚好从前院进入后院。两人迎头相遇,王长庚想躲闪也来不及了。王家栋看到他额头上扎着纱布,吓了一跳:“我的祖宗,你这是怎么了?你要吓死我这把老骨头呀!” 王长庚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跌了一跤,跌破了头。” 王家栋忙过来看他的伤势:“还疼不疼?” 王长庚答道:“不疼。” 王家栋心如刀割:“这么大的伤,怎么可能不疼呢?你先回房间好好休息,我去给你喊个大夫来。” 王长庚道:“父亲,我已经看过大夫了。” 王家栋不由分说,搀扶住儿子:“先回房,要小心呀!我要给你请最好的大夫来!” 王长庚哭笑不得:“父亲,我真的没事情了,皮外伤,不碍事。” 王家栋扶王长庚进了卧室,忙出去喊王胭脂:“胭脂,王小三呢?让他快点开车出来,我要去请大夫。” 王胭脂在柜台里,听到父亲的喊声,吃了一惊,忙到前院子里看个究竟,发现王家栋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着急,忙道:“爹,发生了什么事情?” 王家栋道:“你弟弟跌破了脑袋,要去请大夫。” 王胭脂说:“他怎么跌破头了?” 王家栋才想起自己居然没有问这个问题,也就顺着王胭脂的话说了句:“是啊,他怎么跌破头了?” 王胭脂道:“父亲,我早上听王小三说,弟弟一大早就出去游行了。” 王家栋一哆嗦,惊问:“啥,游行?他不是去画画?” 王胭脂沉着脸说:“父亲,你就是太宠弟弟了,你怎么宠弟弟都行,可也不能让他无法无天呀!” 王家栋转身又冲进了王长庚的卧室,王长庚刚刚躺下,一见父亲怒气冲冲地进来,忙支起身子,惊讶地道:“父亲。” 王家栋用手指着王长庚,脸色涨得通红,因气结只说出了一句话:“你……游行……” 王长庚跳下床,把父亲搀扶到床沿上坐下来,一边用手轻轻地拍着王家栋的背:“父亲,您别生气呀!” 王家栋缓了过来,气呼呼地道:“老子不生气才怪!你闹什么游行?” 王长庚道:“全北平的学生都去游行,没多大的事情!” 王家栋用手擂着床沿:“全北平的学生都可以去,就你不能去,你是王记胭脂坊的儿子,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王家的列祖列宗想想……你不孝,你……” 王长庚见父亲越说越激动,立刻低头认错:“父亲,我错了,我以后不去游行了,只画画。”王长庚和晁冬雪游行,如果不是常家聚相救,已经遭了难,本来就心有余悸,现在又看到父亲气成这样,也就真有了不去游行的念头。 王长庚一认错,王家栋才放了心,老泪纵横道:“儿啊!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你和别人不一样,千万不能去胡闹啊。” 京西胭脂铺,凌晨。 水伯准时起床,牵马、套车,坐在马车上,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两个装水的大桶盖子盖得好好的。 水伯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想揭开前面的水桶盖子看看,但手伸到盖子边沿并没有揭起来。 常家聚已经从外面打开后院的门,后院的门是铁栅栏门,用一条粗铁链套着,上面挂一把大铁锁。常家聚巡逻有时候在外面,有时候在里面,他掌握着一套京西胭脂铺的钥匙。 水伯缓缓地赶出了车。 常家聚打了个招呼:“水伯,运水啦?” 水伯“嗯”了一声,车出了后院,身后是常家聚锁门的声音。水伯回头看了一眼,苍老的嘴角泛起微笑。他把赶马的鞭子在空中抽了一下,发出很响的声音。 拉车的马加快脚步,走过了一条街道,水伯回头用鞭子在水桶盖子上敲了敲,盖子动了一下,晁承兴头顶着盖子站了起来,笑道:“水伯,您知道我在里面呀!” 水伯没有应声,也没有回头,只顾赶着车。晁承兴明白,水伯其实知道自己在里面,却故意装成不知道,这样万一被发现了,也好有个说辞。毕竟,他只算京西胭脂铺的工人。 晁承兴翻出水桶,跳下车,看到马车缓缓远去,不由微微一笑。昨天游行,十几个同学和一个老师被抓,还不知道别的同学是个什么情况,他要回学校去了解一下。 “承兴!”身后有人叫他。 晁承兴吃了一惊,猛地回头,常家聚居然双手抱着胸,站在十几米外的一根路灯电杆下。路灯的灯光冷冷清清,照在常家聚冷肃的脸上。 常家聚冷静地看着他,继续说:“夜里我一直在想,你究竟是怎么出的京西胭脂铺,而我居然不知道,现在我明白了!” 晁承兴一愣,忙说:“家聚哥,这不关水伯的事情,我躲在水桶里,他没有发现。” 常家聚点了点头说:“嗯,水伯已经老了,耳朵背,眼睛花,是发现不了你躲在水桶里面的。” 晁承兴会意地一笑。 常家聚道:“你又要去游行?” 晁承兴点了点头:“昨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放心不下,必须到学校去,和老师们商量,救那些被抓的同学!” 常家聚惊讶地道:“你是个头目?” 晁承兴有些哭笑不得,道:“头目?那是造反组织的称谓,我是学生组织干部。” 常家聚走近了他几步:“也就是一个头目了。” 晁承兴点了点头:“也可以这么说吧。” 常家聚不紧不慢地走近了几步,又说:“昨天夜里,信义叔特意交代我了,让我一定要留意你,说你有反骨,肯定要逃出家去闯祸。” 晁承兴急道:“家聚哥,现在是什么形势?救国救民于水火,我是男子汉、大丈夫,我必须去。” 常家聚道:“我不管这些,我就管你,我不让你去,跟我回家,就当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晁承兴撒腿就跑,他唯一的选择就是跑。不过没跑多远,感觉衣服被拽住,脚步硬生生地停了下来。晁承兴回身,脚横扫出去,想把常家聚放倒,自己再跑。常家聚的右胳膊如铁箍一般,箍住晁承兴的脖子,脚挡住晁承兴的脚,一用力就把晁承兴放倒下去。如果不是常家聚手下留情,晁承兴早已躺在地上了。 常家聚笑道:“你的一拳一脚都是我教你的,想对付我,还要学几天吧?” 晁承兴知道打不过他,恳求道:“家聚哥,你放我去吧!我求求你了。” 常家聚把晁承兴拉了起来,松了手,叹息道:“你昨天去参加游行之后,冬雪也去了,我不放心,跟着去了,冬雪差一点被警察追上,那个王家的小子,被警察打得头破血流,还有好多学生被打得满地乱窜。” 晁承兴“啊”了一声:“王长庚被打伤了吗?” 常家聚不冷不热地道:“你放心,他死不了,不过这小子还有点血性,他是为救冬雪被打伤的。” 晁承兴以为他要放自己走了,说:“家聚哥,你也看到了,政府腐败,国家弱小,总要有人挺身而出才行呀。” 常家聚正色道:“你别和我说这些,信义叔不答应放你走,我就不会放你走,跟我回去。” 常家聚不由分说,把着晁承兴的肩膀就往回走。 晁承兴挣扎不脱,又打不过常家聚,一咬牙道:“我会说服我爹的。” 常家聚道:“其实我不反对参军,但参军要堂堂正正地去,这样偷偷摸摸算什么呢?” 晁承兴想想也是,这样偷偷摸摸跑掉,名不正言不顺,要参军也要堂堂正正去参军。晁承兴和常家聚回家,心中一直在想,该如何说服父亲让自己去参军! 晁承兴回到家,睡了一觉,醒来快中午了。刚出门就看到妹妹晁冬雪站在门外,问他:“二哥,你没有去学校?” 晁承兴道:“我不去学校了,我要去参军。” 晁冬雪惊讶地道:“爹会很生气的,昨天我游行的事情,家聚哥没有告诉爹,但今天家聚哥不让我去了!” 晁承兴苦笑了一下:“我也是被他抓回来的。” 晁冬雪有些担心地道:“现在如何是好?” 晁承兴道:“你别出去游行了,你是女孩子,太危险了。游行也没有什么用,我先去说服爹,让我参军。” 晁冬雪双眉一扬:“二哥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我们全北平的大学生都在游行呢,怎么能说没有用呢?” 晁承兴道:“对付豺狼,喊声只能吓跑它,拿起枪才能打死它。” 晁承兴到了店铺之中,店铺里没有客人,父亲在柜台里,哥哥在柜台前清点货物。 晁信义看到晁承兴,面无表情。 晁承兴走过去,低声说:“爹,我要和您谈谈。” 晁信义站起来,走到招待客人的茶几前,坐在椅子上。晁承兴跟着过去,站在他的对面。 晁信义上上下下地看了晁承兴一阵,淡淡地说:“你想说什么,是不是参军的事情?” 晁承兴恭敬地回答道:“是。” 晁信义微微一颤,把目光移开,回答道:“昨天不是说得很清楚吗?你哪里是去当兵,那是去当汉奸。” 晁承兴说:“爹,中国那么大,军人那么多,有血性的中国人是不会死绝的。二十九军在喜峰口的战斗,您总该听说了吧。宋哲元、张自忠、冯治安、刘汝明、赵登禹,这些都是有血性的中国人。我去投二十九军。” “那更不能去。”晁信义说。 晁承兴不明白,问道:“为什么?” 晁信义说:“你不想一想,二十九军是谁的军队?西北军的老底子,冯玉祥的部队。当年,中原大战,就是这支军队打的,没让老蒋吃亏。老蒋会信任这支军队吗?一旦打仗,肯定把这支军队送到前面当炮灰。” 晁承兴认真地道:“爹,其实我早就想过了。这些年我们京西胭脂铺越来越难了。为什么,您想过吗?不就因为我们没有出一个官员吗?而现在,如果不参军,能当上官吗?我想参军,其实也是为了我们晁家。我是大学生,留过学,在军队一定更有发展前途。如果有一天我当上了官,对我们京西胭脂铺不是更好吗?” 这不是晁承兴的本意,但为了参军,他只能拿出这个理由。 晁信义也是一怔,这一点他不是没有想过。可惜的是,他只有两个儿子,如果像他的父辈那样,有很多儿子,他一定会送一两个去参军。 晁信义正在考虑怎么对儿子说,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大声地喊自己。听这个声音很熟,晁信义顾不得儿子,立即站起来向外走去。刚走到门口就见常威闯了进来。 常威也有五十多岁,紧扎短打,肩膀上背着一个褡裢,一身风尘。人还没进门,就在大声地叫信义哥。他的身后跟着黄包车夫。车夫在后面喊:“先生,您还没付钱呢。” 晁信义对跟在后面的儿子道:“你去付车钱。”自己则上前一步,拉住常威的手,道:“常威,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喝茶。” 常威并没有随晁信义进去,而是把褡裢打开,拿出一封信来,急切地道:“我哥病重,让我送封信给你!” “大哥病了?”晁信义顿时变色,忙撕开信,只有短短几句:信义弟,为兄病重,恐不久于人世,盼弟及红蓝妹子、儿子家聚,到河北沧州一聚,以了兄弟之情。 晁承兴刚刚打发走车夫进来,见父亲一脸凝重,也感到事情有异,便站在那里,等待父亲发话。晁信义看到儿子,立即道:“承兴,去叫来家聚,给红蓝姑姑说一声,让他们收拾一下,下午到河北。” 中午,匆匆吃过了饭,花红蓝和常家聚已经收拾停当。晁信义把家中大小事务安排妥当:晁迎春和王连旺夫妻负责生产,晁承志主要负责对外业务,晁冬雪在柜台协助大哥。 晁信义把晁承兴叫到面前,语重心长地道:“你参军的事情,等爹从河北回来之后再谈,这几天你在家中,负责防火防盗。” 晁承兴点了点头。 晁信义站在京西胭脂铺的金匾下,用手指着金匾:“这块金匾是祖宗挣下来的,是乾隆皇帝御赐的,爷爷和二爷为保护这块金匾,连命都没有了。所以,你万万不可大意。” 晁承兴点头道:“爹,您放心。” 晁承志开着福特轿车,把父亲、花红蓝、常威、常家聚四人送到了西城火车站,回家的时候特意绕道庆亲王府。 庆亲王府大门紧闭。 晁承志把车停在大门外,下车之后敲门,门被打开了一条缝隙,露出老佣人一张沧桑的脸:“您找谁?” 晁承志礼貌地道:“我找林小姐,请通报一声。” 老佣人打量了几眼晁承志:“您是晁家大少爷吧,小姐和老爷都不在。” 晁承志有些失望:“小姐什么时候回来?” 老佣人道:“老爷到天津去了,小姐在晚上七点会回来,您到时候来吧!” 晁承志说了声谢谢,回到车上,他的心忽然异样地跳动起来,有一种迫切想见到林小姐的念头,这是怎么了? 晁承志回到京西胭脂铺,林水儿的倩影、笑容不时浮现在眼前,令他心神不宁。天黑之后,店铺打烊,连晚饭也没有吃,晁承志就开车过去了。 再一次忐忑不安地敲门,门很快就开了,露出一张美丽的脸,一双清澈的眼睛,四目相对,温情脉脉,两人异口同声地开了口。 “晁大少爷!” “林小姐!” 仿佛久别重逢的一对恋人,千言万语,都化成了一句话。 良久,林水儿让开门,温柔一笑:“晁大少爷,请进。” 客厅里,灯光明亮,正中有一个大火盆,盆中木炭火熊熊燃烧,客厅上温暖如春。茶几边的两个沙发上铺着厚厚的毛毯。晁承志坐在椅子上,才看清了林水儿,她穿着雪白的貂皮大衣,一条白色的围巾,乌黑的长发披在肩膀上。 “晁大少爷,你稍坐一下,我去给你煮一杯咖啡。”林水儿落落大方地脱下貂皮大衣、围巾,放在另外一张椅子上。她穿着黑色的内衣,露出雪白的脖子,顾盼生辉的双眸,玲珑的曲线完美无缺地呈现在晁承志的眼前。 晁承志怦然心动,忙低下头去,不敢看她美丽的身体。 林水儿微微一笑,优雅地转身进入厢房。不多久,她又端着两杯咖啡款款而出,来到晁承志面前,弯腰把咖啡放在他的面前。 晁承志忙站了起来,一低头,只见林水儿胸前一片大好河山全部落入眼中,顿时屏住了呼吸。晁承志从小受父亲的严厉管教,除了妻子,他从来没有见过别的女人的胸部。 林水儿有所察觉,嫣然一笑,回到另外一张椅子,坐了下去,对晁承志说:“晁大少爷,请用咖啡。” 晁承志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端起咖啡,问了句:“伯父不在?” 林水儿坦然道:“我爹几天前就去了天津,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 晁承志又问:“阿姨呢?下午我看见还在。” 林水儿道:“阿姨回家了,她家里临时有事情。” 晁承志惊讶地道:“这么大的宅子,你一个女孩子?不害怕?” 林水儿端着咖啡的手微微一动,落寞地回答了一句:“怕,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父亲说,我们风光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晁承志想,林水儿只有二十来岁,并没有经历过清朝灭亡,王公贵胄从风光到衰败的生活,最多听他父亲说起过而已。 晁承志安慰她:“你们还是过着王公贵胄的生活,俗话说,知足者常乐。” 林水儿摇了摇头,淡淡地道:“你不了解我的生活,我们不说这些不开心的话。晁大少爷,你家专做胭脂水粉,你负责做些什么?” 晁承志如实回答:“我协助我爹打理生意,送货、收款。” 林水儿眼波流动:“我很好奇,那么好的胭脂水粉,是怎么做出来的?” 晁承志立刻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胭脂和水粉都要经过若干道工序,一丝不苟,才能做成精品。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能出差错。比如我们用的水,一定要用玉泉山黑龙潭的水。再比如,我们提炼胭红,就要用一种奇异的果子,而且要经过反复捶打,才能提炼出最好的颜色,抹在脸上,就会散发出最动人的光晕。” 林水儿听得出神:“胭红不是从红蓝花、蜀葵花、重绛、黑豆皮、石榴、山花、苏方木这些中药材中提取的吗?怎么又出来一种奇异的果子?” 晁承志得意地道:“那些只是普通的东西,大家都知道,提炼出的色素也是平常的。我们京西胭脂铺能够得到乾隆皇帝御赐金匾,肯定有独特之处,就比如这种神奇的果子,全京城不超过三个人知道,而且这三个人都在京西胭脂铺。” 林水儿笑颜如花地问道:“晁大少爷知道吗?” 晁承志得意地道:“我是晁家大少爷,我自然知道了,还有一个是我爹,另外一个是我姑姑花红蓝。” 林水儿笑道:“花红蓝?红蓝花?这个名字很奇特呀!” 晁承志道:“花红蓝是我姑姑,是我姑奶奶的干女儿,已经在京西胭脂铺做了三十多年,她正在研究一种新的配方,一旦研制成功,必然大放光彩。” 林水儿饶有兴趣,两个人有说有笑。 晁承志忽然想起自己来的目的,忙从口袋里摸出一沓钞票和一张欠条,歉意地道:“林小姐,这里是一万,还欠你两万五千,我已经把欠条写上了。” 林水儿眼神黯淡,低声说了句:“哎!怎么又谈到钱上去了呢?” 晁承志忙道:“林小姐,这不是钱的问题,是理的问题,我晁承志做人,讲究的是凡事有理。” 林水儿微微一笑:“晁家大少爷真是一个难得的好男人,哎……”微微叹息了一声,款款起身,道:“我去把那张欠条拿给你!” 客厅的右侧,有一道门,林水儿打开门进去之后,晁承志站起来往里看了看,后面是一个走廊,走廊上有几盏灯,有一排房间,其中一个房间门开了,里面亮起了灯光,灯光是红色的,有些朦胧。 晁承志的心又莫名其妙地颤动了一下。 “啊……”房间里传来林水儿一声惊叫声。 晁承志立刻冲了进去,在门口,与从里面出来的林水儿撞了个满怀,他本能地伸出手把她搂住。而林水儿双手紧紧地抱住晁承志的腰,身体和他紧紧地贴在一起,头伏在他的肩膀上,颤声说:“我怕。” 晁承志只感觉一股清香,浑身骨头酥软,她的胸贴着他的胸,两颗心贴在一起,突突地跳动。 “怕什么?”晁承志回过神来,问。 “老鼠……好大一只老鼠……”她的人还在惊愕之中,把他抱得更紧。 晁承志轻轻地说:“有我在,你什么都不要怕。”说着俯身下去,在林水儿雪白细嫩的脖子上轻轻一吻。 林水儿缓缓抬起头来,微微闭着眼睛,吹气若兰,嗔道:“坏人,抱我进去……” 晁承志抱起她,进了房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宽大的床,床上铺着大红的被子,床头灯上蒙着红纸折成的罩子,灯光就显得朦胧暧昧了。 晁承志把她放在床上,她的双手已经从他的腰移动到他的脖子上,一勾,两个人就跌倒在床上。 她说:“我喜欢你。” 他说:“我也喜欢你。” 晁承志是一个结过婚的男人,并且有儿有女,但他一见到林水儿的身体之后,就感觉自己以前白活了,这是一具多么完美、精致的女人身体。如火,能燃烧他的一切;如水,能滋润他的心灵。 两个人在床上缠绵,一次又一次。 他说:“再来一次。” 她笑:“再来一次就再来一次。” 晁承志正放开手脚,施展自己。咣当!门开了,传来了脚步声和一个人的呼喊声:“水儿,咦……怎么没关门?” 晁承志顿时魂飞魄散,赤裸裸地跳了起来,慌乱地抓起自己的衬衫,遮挡在前面。 林水儿也坐了起来,扯过被子裹住全身。 门口,站着两个男人,一个就是林老爷,他的手中托着一个蛐蛐罐子。另外一个则是一条虎背熊腰的大汉。 “啊!贱人!”林老爷冲进来,抬手给了林水儿一记耳光,林水儿哇的一声,倒在床上大哭起来。 林老爷怒气冲冲,用手一指晁承志:“你小子给我出来。” 林老爷出门之后,去了客厅。晁承志哆哆嗦嗦地道:“这……如何是好?” 林水儿在床上哭泣:“我一个姑娘家,我……怎么知道?” 晁承志胡乱穿好衣服,出了门,身后林水儿的哭声更悲切。他站在门口才发现,那个彪形大汉站在客厅的门口,虎视眈眈。情知无法逃脱,晁承志硬着头皮走进了客厅。 客厅之中,林老爷坐在沙发上,黑着脸,一言不发。 客厅之中,炭火还在燃烧,晁承志却感觉不到一点暖意。 晁承志鼓起勇气说:“林老爷,我错了,这事情全怪我!” 林老爷抬起头,冷冷地盯着他,眼神如刀锋一般,几乎要剜下晁承志一块肉来:“晁大少爷,京西胭脂铺誉满天下,想不到你却做出如此禽兽不如的事情,这事情必须找你父亲晁信义说个清楚!” 晁承志双脚一软,扑通一声,就跪在林老爷的面前,哀求道:“林老爷,这件事情千万不能让我爹知道,倘若他知道了,我就死路一条了,求林老爷可怜可怜!” 林老爷冷笑:“可你玷污了我林某人的闺女,这件事情如何了结?” 晁承志低下头去:“求老爷开恩,给承志一个机会,当牛做马,以死相报。” 那个彪形大汉脸如红铜,三角眼、板刷眉,左脸正中一颗铜钱大小的黑痣,上面长满了黑毛,穿着一双巨大的马靴,一步一步走过来,凶神恶煞一般:“林老爷,别跟这小子废话,我先打他一顿,然后送官,让官家来判!” 晁承志慌忙磕头:“林老爷,求您不要送官!” 林老爷喝道:“你玷污了我女儿,既不能告诉你父亲,又不能送官,你总要给我一个说法。” 晁承志道:“一定给老爷一个说法。” 林老爷道:“什么说法?” 晁承志道:“不知道老爷要个什么说法?” 那彪形大汉喝道:“这件事情也不好张扬出去,姓晁的小子,你就拿十万块钱来,这事情就算两清,倘若说一个不字,先打断你的胳膊,再送去见官。” 晁承志一听,几乎是软成一团,十万块钱,是一个天文数字,怎么拿得出? 林老爷看他不言语,气呼呼地道:“怎么,你玷污了庆亲王的公主,放在前朝,你京西胭脂铺要满门抄斩,连带九族也够了,十万块钱算便宜了你。” 晁承志低声下气:“是……林老爷,我手里实在没有那么多!” 彪形大汉喝道:“知道你没有那么多钱,先写张借据。”晁承志如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我写,我写。” 林老爷拿来笔和纸,晁承志写了借据,落荒而逃,既不敢要那张先前写下的三万五的借据,又把写了两万五千的借据也落在庆亲王府。 京西胭脂铺后院门。 晁承志开了车回来,一不留神就在墙角上碰了一下。 晁承兴正在开门,忍不住问了句:“哥,你怎么了?” 晁承志呆了一呆,猛然醒悟,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没什么,可能是开车的技术差了一点。” 晁承兴也没有在意。 晁承志停了车,回到卧室,两个孩子已经睡觉了,妻子玉芬先帮他脱了西装,挂在床头的衣服架子上,然后给他端来一盆洗脚水。看着贤惠的妻子,晁承志心中一阵难受。 洗了脚,晁承志默默地躺在床上,他在想今天的事情,他已经明白,自己是受了骗,上了当。但自己的确有把柄在他们手中,如今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该怎么办呢? 正胡思乱想之际,妻子也上了床,一脸娇羞地往他怀里钻。 晁承志翻了个身,以背对着她,淡淡地说了句:“早点睡吧,今天太累了。” 玉芬哦了一声,也没有多问,拉熄了电灯,静悄悄地睡了过去。 黑暗之中,晁承志睁大了眼睛,想到自己跌入一个无法自拔的圈套,想到妻子、两个孩子,心如刀割,眼泪就慢慢地流了出来。 半夜里,他迷迷糊糊睡着,恍惚之中,自己行走在一条泥泞的小路,一边是陡峭的山崖,一边是深不见底的深渊,步步惊心。忽然,从深渊底下蹿起一个披头散发的魔鬼,抓住他的双脚,往深渊里拉。 晁承志一声惊叫,坐了起来,浑身冷汗如雨。 灯亮了,刘玉芬惊讶地望着他:“承志,你怎么了?” 晁承志勾着头,抱着被子,喘息着说:“我做了个噩梦,我梦见常风伯伯了。” 刘玉芬一摸他的身上全是冷汗,忙找了一件干净的内衣,给他换上,一边换,一边安慰他:“你想太多了,好好休息吧!” 刘玉芬慢慢扶他躺下,给他盖好被子。 晁承志痛苦地闭上眼睛…… 王记胭脂坊。 三辆黄包车一字停在门口,三个人先后下了车,最前面是一个长袍马褂、一身富贵之气的老者,手里托着一个精致的蛐蛐罐子。后面一个穿着雪白貂皮大衣、高贵典雅的贵妇人,另外一条彪形红脸的大汉,左边脸上一颗铜钱大小的黑痣,黑痣之中长满了黑毛。 王胭脂笑脸相迎:“林老爷、林小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三位快请,客厅请!” 三人大模大样地进了客厅,围着客厅里的茶几坐下,王胭脂忙招呼堂倌:“赵堂倌,贵客上门,快上茶来!” 林老爷哈哈一笑:“胭脂小姐,别那么客气!”林老爷就是自称庆亲王府女婿的林老爷,林小姐是他的女儿林水儿。 王胭脂道:“应该的,应该的。”说话间目光落在红脸大汉身上,拱手施礼道:“林老爷,这位先生相貌伟岸,一看就非凡人,不知道如何称呼?” 林老爷指了指红脸大汉:“这位就是在西门一带赫赫有名的吴天吴大爷。” 王胭脂脸色大变,连声道:“久闻吴天吴大爷大名,如雷贯耳,都说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更甚闻名百倍,果然如此!” 吴天哈哈大笑,一抱拳,说:“胭脂小姐客气,客气了。” 赵堂倌给四人送上茶来,王胭脂双手端起茶杯:“三位请。” 林老爷品过茶之后,捻着胡须,微微一笑:“怎么没见你们家掌柜的?” 王胭脂要干这件事,父亲并没有点头,所以她还没和父亲提起,原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向父亲说一说。在她看来,父亲是一定会支持自己的。王胭脂说:“我父亲去上海了。” 林老爷说:“胭脂小姐托付我的事情,在我干女儿林水儿、好兄弟吴天的帮助下,已经完成了。” 林老爷称林水儿是他的干女儿,究竟两个人是什么关系,没有人清楚。 王胭脂顿时眉开眼笑:“果真如此吗?” 林老爷用眼神示意林水儿。 林水儿从手臂上的坤包里拿出三张借据,一张一张摆放在王胭脂面前。三张借据,一张是十万,一张是三万五,一张是两万五。原来,这一切都是王胭脂的阴谋。 上次,王胭脂向父亲提起自己的计划,说要把京西胭脂铺搞得一塌糊涂,不仅仅想把晁家搞垮,还想得到晁家的胭脂水粉配方。当时,父亲并没有说话,她认为父亲一定是赞成的,只不过,作为长辈,不好说出来。她之所以有此计划,也是因为认识了林和林老爷。 究竟这个林和是什么来头,王胭脂并不清楚,但知道他交友广泛,黑白两道都有路子。王胭脂让他出手,许以五万块钱的重金,把京西胭脂铺的配方夺过来。林和与王胭脂一拍即合。林和与吴天是好朋友,这个事情需要他帮忙。经过精心准备,他们租下庆亲王府(因庆亲王和家人都已经移居天津,王府只有一个家人看管),林和冒充王府女婿,林水儿冒充王府公主,前往京西胭脂铺买胭脂水粉,引晁承志上门,当天就赢了晁承志几千现金,一张借据。 昨天晁承志上门还钱,只有一个老佣人在,那其实是林和一伙的人,故意说林水儿不在,为的就是晚上好设下圈套,林水儿牺牲色相,引诱晁承志上当。结果晁承志不仅仅上当写了十万的借据,还因慌张,连以前三万五的借据也不敢要,并把新写的两万五千的借据也落下,前后一共三张借据落在林和的手中。 王家许以五万块钱,这里还有十六万的借据,又白得晁承志一万五千现金,如此算来,林和与吴天他们一伙才是最大的赢家。 王胭脂仔细看了看三张借据,亲自到内屋,捧出两万钞票,放在林和面前,说道:“林老爷,你们把京西胭脂铺的配方拿来,我再给你三万。” 林和胸有成竹:“胭脂小姐放心,京西胭脂铺的配方一定会放在你的面前,到时候,京西胭脂铺也没有了,你王记胭脂坊一家独大,大发其财,可别忘记我们哟!” 王胭脂连声道:“怎敢,怎敢?对了,林老爷,这事一定得替我保密呀!不可泄露出去!” 林和说:“王掌柜把心放肚子里,俗话说,盗亦有道,我们是讲道义的人,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嘛!”一边说,一边把两万块钱放进了口袋,站起身一抱拳:“告辞!” 林水儿小心翼翼地把三张借据放回自己的包里。 王胭脂也双手抱拳:“不送!” 京西胭脂铺。 晁承志双目无神,呆呆地趴在柜台上。晁冬雪则如一只蝴蝶一般欢快地在货架之间翩跹。她虽然是晁家的二小姐,平时在店铺的时间并不多,今天才发现,货架上有许多精致的妆品。女人都喜欢妆品,即使不买,看着心里就满足。 一个伙计跟在她的身后,不时提醒:“二小姐,你小心一点,别碰倒了货柜呀!” 晁冬雪笑道:“我的腰有那么粗吗?连货柜都能碰倒?” 伙计说:“二小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小心一点呢!哎哟!有客人来了。” 晁冬雪回头一看,果然是一个高贵优雅的女人,穿着雪白貂皮大衣,右手胳膊上挎着精致的粉色坤包,门口停放着一辆黄包车,车夫还在等候着。 “小姐,请问您需要什么?”晁冬雪迎了出去,礼貌地问。 “美白霜。”貂皮大衣女人嘴角含笑,一双眼睛却落在柜台前的晁承志身上。 晁承志猛地站了起来,瞪大了眼睛,嘴巴张开,一个林字没有说出来。 这个女人正是林水儿。 林水儿满脸春风,声音若水一般柔情:“晁大少爷。” 晁冬雪道:“原来你们认识。” 林水儿眼中脉脉流情:“岂止是熟悉,还有些交情呢。这位出水芙蓉一般的小姑娘应该是京西胭脂铺的二小姐吧!” 晁冬雪忙招呼林水儿道:“小姐请坐,我给您倒茶,然后把您需要的美白霜包好。” 林水儿大模大样地坐在茶几边,轻蔑地望着晁承志。 晁承志这才回过神来,快步走到茶几前,终于说出了一个字:“你……” 林水儿伸出右手,两根纤纤玉指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下午三点,玉潭公园,不见不散!” 晁承志一怔。 晁冬雪端来茶,轻轻地放在林水儿面前:“小姐,请用茶。” 林水儿微微含笑,不再看晁承志一眼。 晁承志慢慢回过神来,说:“林小姐,我这就给您打包!” 林水儿喝了茶,买了单,优雅地和晁承志、晁冬雪告别,款款出门,上了黄包车离开了。 晁冬雪由衷地感叹道:“好美。” 晁承志心中一颤:“美吗?” 晁冬雪眉飞色舞:“衣服美,人美,用了京西胭脂铺的美白霜更美……” 晁承志的心却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 下午,晁承志给晁冬雪交代了一下,说自己出外谈点业务,然后开了福特车,到了玉潭公园。 晁承志刚刚下车,就看到了林水儿,还是和上午一样的衣着打扮,嘴角含笑,优雅地向他招了招手。 晁承志心头冒起一股怒火,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恨不得一把掐死她。 林水儿柔声道:“晁大少爷,你是一个很守时的男人嘛!” 晁承志一步一步走到她的面前,握紧拳头,脸上绷得紧紧的,眼中快要冒出火焰来:“原来你是一条毒蛇。” 林水儿若无其事:“是吗?在你的心中,我居然是一条毒蛇?我有那么狠毒吗?”她居然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自己,仿佛在寻找,自己哪里像毒蛇。 晁承志恨恨地道:“你究竟想怎么样?” 林水儿打量了一下自己,缓缓抬起头,摇了摇头,一副楚楚可怜的委屈样子:“我真不知道,我哪里就是毒蛇了,在你心中我是这样的形象,我很伤心。” 晁承志怒目而视。 林水儿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跟我来!”她转身走进公园的一个角落,这里古木参天,地上是厚厚的树叶,四周不见一个人影,一片静寂。 晁承志心中反倒不踏实,他一路跟来,小心地四下观察,没有发现有人。他在身后问:“你带我到这里来,究竟要做什么?” 林水儿回身,倚靠在一棵树上,微微一笑:“你放心,这里就只有你我两个人,我今天不是害你,而是来拯救你!” 晁承志哼了一声:“我被你害得还不够惨?” 林水儿不慌不忙地从胳膊上的坤包里拿出三张借据,展开之后对着晁承志摇晃了一下:“你看清楚了,这是你写的三张借据,一共是十六万块钱。” 晁承志咬牙切齿。 林水儿把借据又放回了坤包,继续慢条斯理地道:“十六万块钱对于京西胭脂铺,不算个大数目,但对于晁家大少爷就不是一个小数目。” 晁承志红着眼睛说:“我拿不出!” 林水儿微微一笑:“我知道你拿不出,所以才来拯救你的。” 晁承志望了她一眼,沉默。 林水儿道:“你可以拿晁家一样东西来换!” 晁承志道:“什么东西?” 林水儿道:“晁家的胭脂配方!” 晁承志“啊”的一声惊叫:“晁家胭脂配方?你想都不要想!我呸!” 林水儿双手抱着胸,若无其事地道:“如果这三张借据摆放在你父亲晁信义的面前,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哎!我不敢想象,不过呢,你还有一种办法可以拿回这三张借据。” 晁承志一震:“还有什么办法?” 林水儿看了看四周:“这里没有别人,我一个弱女子,你大可以上来一把掐死我,拿走借据,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晁承志一怔,又四下看了看,果然没有一个人影,一想,她的说法有道理,恶向胆边生。 林水儿淡淡地望着他:“你真想掐死我吗?” 晁承志头脑发热,逼近了一步,低声喝道:“这一切都是你设计的一个圈套,引我上当,你把借据还给我,我会感激你对我的好。否则,你别逼我,反正我是死路一条,我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林水儿依然浅笑吟吟的,她说:“我不会把借据给你的!” 晁承志喉咙里发出一声怒吼:“你别怪我心狠!”他扑上去,双手去掐林水儿雪白细嫩的脖子。林水儿并没有躲闪,眼神之中没有一丝慌乱,只是伸出一只右手,扭住了晁承志的左手。晁承志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身不由己,身体转了个方向,背向林水儿。有一只左手从他的脖子中间绕过,勒住了他的脖子。 林水儿右手扭住他的手勒住他的脖子,左手如蛇一般缠绕在他的腰上,身体贴在他的背上,这个时候,两个人就像在做一个亲密动作。 晁承志动弹不得,魂飞魄散。 林水儿的嘴唇贴在他的耳朵后面,冰冷,声音也冷:“一日夫妻百日恩,你真狠,要掐死我!” 晁承志:“你……究竟是人……是鬼?” 林水儿冷冷地道:“你不是说我是一条毒蛇吗?我就是一条毒蛇!”她左手伸进晁承志的衣服里面,一直往下滑,晁承志感觉她的手真如毒蛇一般冰冷,毛骨悚然。 林水儿冷冷地道:“信不信我废了你,让你当个太监?” 晁承志颤声道:“你究竟要怎样?”他无法想象,一个看似柔弱无骨的女人,居然是如此厉害。轻而易举就制伏了他,让他没有还手之力。 林水儿松开他,晁承志如一摊稀泥,跌坐在地上。林水儿蹲在他的面前,左手托起他的下巴,和他脸贴着脸,眼睛对着眼睛:“情人,我就要晁家的胭脂配方!” 晁信义不寒而栗。 林水儿伸出舌头,吻了吻他的嘴唇,微微一笑道:“把胭脂配方给我,我还是你的女人,天底下想得到我的男人有成千上万,但真正得到我的只有你一个,因为我喜欢你……” 晁承志绝望地道:“配方给了你,我还是死路一条!” 林水儿笑道:“傻瓜,你把配方抄一份给我,我只要对照一下,准确无误就行了,然后你拿回借据,还能得到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其实我很怀念和你在床上的时候,难道你不想吗?”她的右手又伸进他的衣服之中,抚摸着他的身体。 晁承志浑身乱颤,心里七上八下。 林水儿娇媚入骨,一声呻吟,和他一起跌在地上…… 第十章 坚硬如铁 晁承志回到家,他已经想好了,自己没有退路,把家中的胭脂配方抄一份给林水儿,换回三张借据,神不知鬼不觉。 家中肯定有胭脂配方的,但晁承志并没有见过配方在哪里。他首先想到的就是供奉在正厅上的锦盒。可他偷偷打开看了看,里面并没有配方,只有裱糊好的乾隆皇帝的御书。 会不会在爹的房间里? 晁承志回到家中,母亲正好在厨房准备晚餐。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晁承志悄悄溜进父母房间,里面的陈设简单,床、衣柜、书柜。他找了半个小时,该找的地方都找了,就是没有发现。 配方既然不在父亲的房间里,还有一个可能是在花红蓝姑姑的房间里,或者在制作室里。这些地方晁承志要去,就必须打发走弟弟晁承兴。 晁承兴负责家里的安全,他若在家中,自己就不方便行动。 白天有妹妹晁迎春和妹夫王连旺在,也不能正大光明地进去找,只能等晚上了。 晁承志到了店铺之中,看到妹妹晁冬雪和弟弟晁承兴正谈论着什么,两个人看到他,声音低了一些。晁承志听了个大概,就是大学生游行的事情。 晁承志走到茶几前坐下,喊了声:“承兴,你过来!” 晁承兴和哥哥年纪相差了十岁,哥哥爱静,晁承兴好动,两个人之间基本上没有多少共同语言。晁承兴有的,只是对哥哥的尊敬。他规规矩矩地过去,和他面对面坐着。 晁冬雪也过来,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大哥,二哥,我去给你们倒茶!” 晁承志看了弟弟一眼:“你下午跑出去了一趟?” 晁承兴如实地点了点头:“我就到街道上打听了一下游行的情况,我们那天被抓的老师同学都已经放出来了,他们还要举行游行!” 晁承志淡淡地道:“游行有什么用?” 晁承兴道:“游行有用,可以唤醒人们战斗的激情,但是我认为,游行不如参军,拿起枪和日本鬼子战斗!” 晁承志道:“你说得有道理,国家弱,就会处处挨打,对付强盗,就应该用强硬的手段!” 晁承志的回答让晁承兴对他刮目相看:“大哥,你支持我参军吗?” 晁承志道:“支持!” 晁冬雪刚好端来茶,哇地叫了一声好。 兄妹三人坐在茶几前,一下就多了许多共同语言。 晁承兴道:“大哥,我想去参军,可是爹说等他回来了再商量,我觉得这是爹的缓兵之计,他就想稳住我,回来之后也不会让我去参军。” 晁承志点了点头:“是,爹的脾气,你们都应该清楚,他不会轻易改变的。” 晁承兴道:“那如何是好?” 晁承志只是笑了笑:“无论你做什么决定,大哥都支持你!” 晁承兴兴奋地道:“我现在就去参军!” 晁承志慢条斯理地道:“这是最好的办法,等爹回来,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他最多生生气,还真能不认你这个儿子?” 晁冬雪拍了拍手:“大哥说得对!” 晁承兴立刻回房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晁承志给了他几百块钞票,悄悄就走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张淑梅看晁承兴没有来,以为他还在睡觉,让晁冬雪去喊二哥。 晁承志平静地道:“妈,承兴当兵去了!” 张淑梅一听,呆了一呆,眼泪立刻簌簌就滚落下来:“这孩子,真不要这个家了,连我这个妈也不要了!” 晁承志忙安慰她说:“妈,承兴有志气,当兵一定有出息,您就不必为他担心了。倘若他当了大官,我们全家都跟着沾光呢!” 晁冬雪站在母亲的身后,轻轻拍着母亲的肩膀:“妈,二哥志向远大,您就让他去闯一闯吧。” 张淑梅叹息了一声,暗暗伤心。晁迎春也劝慰母亲,只有王连旺一言不发,只顾低头吃饭。 晁迎春在旁边暗暗拧了他一下。 王连旺惊讶地看着妻子晁迎春,一脸茫然。 晁迎春低声说:“承兴悄悄参军去了,妈心里难受,你劝劝妈呀!” 王连旺为难地探了探手,嘴唇动了动,良久,才憋出了一句话:“这……从何而说起呢……” 晁迎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王连旺茫然无措。 晚饭不欢而散。 晁冬雪、晁迎春、晁承志在母亲的卧室里劝慰了一阵,张淑梅渐渐平静了下来:“儿大不由娘,哎!承兴出去闯一闯,未必不是好事,妈已经想开了!” 晁承志道:“妈,您这样想就对了。” 晁冬雪调皮地道:“妈,您身边还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一个女婿呢!” 张淑梅笑了笑:“妈就是担心嘛!好了,各自回去睡觉,明天还要早起呢!” 晁冬雪撒娇道:“妈,我陪您睡,我都很多年没有跟妈睡过觉了!”晁承志出去,只见妹夫王连旺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外,看到他老实巴交的样子,晁承志心中居然有些过意不去:妹妹嫁了一个这么好的男人,有时候还对他横眉竖目的,真难为他了。 晁迎春也走了出来,看了王连旺一眼,没有理睬他,径直回屋。王连旺跟在后面,低声说:“两个孩子已经睡觉了。” 晁迎春哼了一声,没有回答他。 王连旺关了门,晁迎春坐在床沿上,虎着脸,拿眼直瞪他。王连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还不敢和她对视。 晁迎春气哼哼地道:“姓王的,老天爷真瞎了眼睛。” 王连旺大吃一惊:“这……从何而说起?” 晁迎春脱下一只鞋子,呼地一下,就砸了过去,不偏不倚,砸在王连旺的脸上。王连旺后退了几步,弯下腰从地上拣起鞋子,看了一眼晁迎春,却不敢把鞋子还给她。 晁迎春继续说:“老天爷真瞎了眼,居然让我嫁给了你。” 王连旺老老实实地回答说:“你说得对!” 晁迎春跳起来,手里已经抓起另外一只鞋子,高高扬起,要照准王连旺打下去。王连旺微微蹲下,两手高高举起,一副凭她宰割的样子。 晁迎春的手没有落下去。 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又回到床沿,眼泪簌簌滚落。 王连旺一直保持那个可笑的姿势,不敢动。 晁迎春忽然恨恨地道:“姓王的,我想不到你居然这么没有用,简直是丢脸,你如果是个男人,就狠狠地打我一顿!” 王连旺苦着脸,无可奈何,摊了摊双手说:“这……从何而说起……” 晁迎春七窍生烟,怒不可遏,低声吼道:“滚。” 王连旺双手乱摇,忙道:“你小声点,大家听到了会笑话,我滚就是……我滚……还不成嘛!” 王连旺悄悄出了门,轻轻把门掩上。晁迎春倒在床上,咬着被子,无声地哭着。 夜深人静。 晁承志手里拿着一个手电筒,手电筒的前面蒙着一块纱布,他给妻子说自己要守夜,实际上,他偷偷地进入花红蓝的房间里,在里面寻找京西胭脂铺的配方。 花红蓝的房间非常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服柜子,还有一张放点小物件的梳妆台。 晁承志仔细地找了一遍,一无所获。 晁承志对花红蓝的房间并没有抱很大的希望,虽然花红蓝是姑奶奶的养女,在晁家也做了三十多年,但毕竟是外人,一个外人怎么可能掌握晁家的这些核心机密呢? 现在就只有去胭脂水粉制作室找了。 晁承志进入后院,里面静悄悄的。自从生产车间搬到宛平城之后,后院的职能就只剩下三大块。一是胭脂水粉制作室,这是京西胭脂铺的核心部分,在后院的一角,辟有一个专门的场所,外面有铁门锁着。以前,只有三个人能进入这里,经常在这里的是花红蓝,其次是晁灵珊和晁信义。晁灵珊和王玉堂相继去世,花红蓝一个人忙不过来,晃迎春和晁承志各拿了一套钥匙。另外两个部分,一个是仓库,一个是部分工人的生活区。 晁承志先去水伯的房子外面听了听,里面传来水伯均匀的鼾声,显然,水婶又回云南了,不在北平。晁承志暗想,这水伯水婶也真是奇怪,既然是夫妻,却又常年两地分居。晁承志隐约听说,水婶替水伯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却连一个都不曾出现在京西胭脂铺。晁承志突然想到,这事儿近乎荒唐,这岂不是说,水伯有五个孩子,他自己都不曾见过?看来,所谓水伯有孩子,一定是假的,他是因为没有生育,怕人家闲话吧。 后院里有电灯亮着,照得清清楚楚。晁承志蹑手蹑脚走到水粉沉淀室前,先回头四下警惕地看了看,确定无人的时候,一眼又落在锁上,不由得大吃一惊:这锁居然是空锁着。 里面有人? 晁承志顿时紧张起来,不过又一想,或许是晁迎春晚上忘记了锁门。用手轻轻一推,从门缝隙之中看进去,一个人坐在里面的椅子上。 晁承志推动门的声音也惊动了里面的人,那人低声问了句:“谁?” 晁承志听出是王连旺的声音,反倒平静下来:“我!” 王连旺紧张地说:“大舅哥!”王连旺叫晁承志大舅哥,叫晁承兴二舅弟。 在晁家人的心目之中,他就是一个老实巴交、任劳任怨的人。 晁承志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你怎么在这里面?” 王连旺规规矩矩地站起来,低垂着头,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孩子,一言不发。 晁承志的目光在沉淀室里打量,他看到工作台下有一个柜子,柜子并没有上锁。这里一般人是进不来的,晁承志进来的次数也不多,他猜想,工作台下的柜子里应该有些秘密。 王连旺也悄悄抬头看了看晁承志。 晁承志语气柔和了些,说:“连旺,你怎么在这里面呢?” 王连旺轻轻叹息了一声:“这……从何而说起?” 晁承志知道这是他的口头禅,不动声色说:“该从何说起就从何说起,你说。” 王连旺慢慢地道:“迎春生气了,把我赶出来,没什么地方可去,我只好到这里面来歇歇!” 晁承志说:“胡闹!” 王连旺回答:“大舅哥说得对!” 晁承志有些哭笑不得。但随即他又发现,这对自己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于是他说:“二弟参军去了,家里没有人巡夜,我在后院看到这个房间居然没有锁,走过来一看,原来是你在里面!” 王连旺老实地回答道:“是!” 晁承志正色道:“你们也不小了,还闹什么脾气?天这么冷,你在里面怎么受得了?你回房去,如果迎春还和你闹,我骂她。” 王连旺感激地道:“大舅哥说得正是。” 晁承志出了门,王连旺跟在后面,他准备锁门,晁承志回头说了句:“等一下我来锁,你先回去!” 王连旺果然没有锁门,两人到了前院,在晁迎春的门外,晁承志低声说:“进去吧,我妹也不是那么狠心的人!” 王连旺低声说:“大舅哥说得对!”进了屋,里面唏嘘有声,显然晁迎春的气已经消了,或者是夜里不能闹,片刻就宁静了。 晁承志心花怒放,悄悄回后院,进了水粉沉淀室,在工作台下的柜子里发现了好几本厚厚的古书。 河北沧州。 城郊外一个冷肃的院子,破旧的围墙,左侧有一个兵器架,上面孤零零地放着一把大刀,大刀已经锈迹斑斑,显然很久没有人动过。右侧有一棵大树,树上吊着一个沙袋,地上一个青石轱辘,半截戳在土里。 正中几间红砖瓦房,房门大开,从里面传来有气无力的咳嗽声。 常威、常家聚、晁信义、花红蓝四人走进了院子。常家聚喊了一声:“爹!”飞奔入父亲的卧室。 厨房里一个粗布青衣的女人,端着一碗药出来,惊喜地道:“家聚回来了?” 常家聚喊了一声:“婶娘!” 这个女人是常威的妻子,常威和常风是分开住的,常风住在祖屋,常威住在城中。常风的妻子早已经病亡,只有常家聚这个孩子,常家聚在京城,常风生病无人照顾,常威妻子才过来帮忙。 “信义哥,红蓝姐来了?”常威妻子看到晁信义和花红蓝,忙打招呼。 晁信义喊了声:“弟妹,辛苦你了。” 花红蓝对常威妻子点了点头,眼圈红红的,却什么都没有说。 常威放下肩膀上的褡裢,忙问了句:“大哥情况怎么样?” 常威妻子黯然摇了摇头,表示不容乐观。 几个人进了常风的卧室,常风的卧室很简单,一张木床,木床边是一个桌子,还有几把椅子。常家聚坐在床边。正搀扶常风坐起来。 常风骨瘦如柴,两眼深陷,一张脸苍白如纸,头发稀疏花白。他努力坐正,双手放在一个枕头上,笑着说:“信义兄弟……红蓝妹子……你们来了……” 晁信义坐在常风身边,双手抓住常风的手,痛心地道:“常大哥,兄弟来晚了,你生病了,怎么就不早说一声呢?” 常风喘息着,微微一笑:“兄弟,能见你最后一面,死而无憾了!” 晁信义痛心疾首:“大哥!” 常风抽出一只手,摆了摆说:“信义,今天你我兄弟能够相聚,该喝几杯庆贺一番,管他明天是生是死,生死由命嘛!哈哈。” 他一笑之中,不减当年的英雄豪情气概。 常家聚道:“爹,您别多说,好好休息!” 常风道:“家聚,爹没事。红蓝妹子,你坐,弟弟、弟妹,你们都坐!” 花红蓝、常威都坐在椅子上。 常威妻子手里还捧着一碗药,走过来说:“大哥,这药你趁热喝了吧?” 常家聚接过药,送到常风嘴边,常风笑了笑说:“想我纵横江湖几十年,居然有一天要喝药残喘几天,真是无趣之极!” 常家聚说:“爹,您喝了这药,病会好起来!” 常风接过药,一口喝干,笑了一笑,拿起面前的枕头,从枕头里拿出一个布包,一层一层地解开。 常家聚有些奇怪,爹有什么东西藏在枕头里? 晁信义和花红蓝微微变色。 常风解开几层布之后,常家聚看到是一个册子。这册子不是纸做的,而是绢做成的,上面涂着一层桐油,散发出阵阵桐油的清香味道。常家聚读书不多,但看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就知道这个东西一定关系重大。 常风双手捧着,递给晁信义,道:“兄弟,这个东西我保管了三十五年,一个角也没有少,如今还给你了!” 晁信义抓住常风的手,颤声道:“大哥。” 常风平静地道:“既然你喊我一声大哥,就什么也不要说了。” 晁信义眼泪在眼眶之中滚动,他猛地点了点头,什么也没有说。常家聚却明白,他们是好朋友,好朋友可以生命相托,却不必说一个谢字。 常风抬头望着常家聚,常家聚看到他的眼神之中隐藏着许多故事,心中不由得一颤。他知道,父亲是一条顶天立地、重情重义的汉子,快意恩仇,心中应该隐藏不住什么秘密的。可是,他的眼神之中分明有千言万语要对自己说。 常风缓缓地抓住常家聚的手,缓缓地道:“家聚,今天要告诉一件大事,我并不是你的亲爹,你的亲爹是你信义叔,你的母亲是你红蓝姑姑。” 常家聚如五雷轰顶,顿时目瞪口呆。 晁信义神情痛苦,花红蓝双手捂着脸,眼泪从手指缝隙之中往外流,常威和常威妻子微微点了点头。 “怎么会这样?”常家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常风把三十五年前的事情详细地对常家聚说了一遍,花红蓝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抱着常家聚,失声痛哭起来。 当天夜里,常风安然而逝。 晁信义办理了常风的葬礼,前前后后忙了十几天。 深夜,常风的坟墓前,燃烧着一堆火,常家聚披麻戴孝,跪在坟墓前。 晁信义站在他的身边,冷风吹过,他的长袍随风飞舞。 旷野之中一片静寂,只有火堆之中木头滋滋燃烧的声音。 “家聚,爹能和你谈谈吗?”晁信义看着儿子,低声问。 常家聚缓缓抬起头,淡淡地看了晁信义一眼,声音平淡如水:“信义叔,您要说什么尽管说。” 晁信义在心中微微叹息了一声,努力平息着自己的心情,说:“家聚,我这一辈子对不起两个人,一个是你娘,另一个是你,我不奢望你原谅我,但求你原谅你娘……她受了一辈子的委屈,一辈子的苦!” 常家聚低下头去。 晁信义说:“我心里有什么,我不想说了。你是男人,我也是男人。男人是一个家的大梁,一定要扛得住。所以,男人无论有多少委屈,也要和血吞下去。但是,你娘不应该受这个委屈,她这一生太苦了。” 常家聚说:“你好狠心。” 晁信义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我不想为自己找借口。不过,我确实想过很多办法,包括你的婶婶,她也曾努力过。但是,你娘不肯。结果,你娘就这么糊里糊涂在我们晁家过了三十多年。我知道,我这一辈子已经没有办法补偿你娘了。我希望你要好好待你娘。” 常家聚没有说话,只是跪在墓前,不断地流泪。 晁信义继续道:“我明天要回京城了!” 常家聚淡淡地道:“信义叔,我不回去了。” 晁信义点了点头,慢慢蹲在他的身边,从怀里拿出那个册子,说:“家聚,我求你一件事情,行吗?” 常家聚道:“信义叔,您说。” 晁信义道:“请你帮我保管几年!”说着把册子放入常家聚的手中。 常家聚一呆:“信义叔,如果是非常宝贵的东西,家聚怕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晁信义笑了笑说:“这个东西对我和你红蓝姑姑并不重要。不,不是红蓝姑姑,是你娘。这东西对我们已经不再重要,因为在我们的心中早已经牢牢记住了,只是预防万一!我想请你记住,这东西是我们晁家用几十口人的生命换来的,也是我和你娘用一辈子的幸福换来的。” 常家聚接过册子,放入怀中。 晁信义道:“家聚,天冷,早点回屋里去吧!” 常家聚一动不动,淡淡地回了句:“信义叔,您早点回去吧,我多陪一会儿我爹。” 第二天一大早,晁信义和花红蓝收拾停当,常家聚一言不发,把他们送到车站。 晁信义和花红蓝已经上车,常家聚却站在下面。 晁信义转过身,道:“家聚,我们走了。” 常家聚说:“路上当心。”再没有半句多余的话。 花红蓝站在车门口,盯着常家聚看,嘴巴张了几次,却又没有张开口。以前,她叫他家聚,可今天,她很想叫他一声儿。然而,看他那神情似乎并没有接受这一事实。 晁信义有些不忍,道:“家聚,你不和你娘道声别?” 常家聚张了张口,最后说出的却是两个字:保重。 花红蓝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她不想让儿子看到自己失态,扭身向车厢走去。晁信义向常家聚说:“那我们走了,我和你娘希望你早些回来。” 说过之后,也转身往车厢里走,却见花红蓝靠在过道的厢壁,双手捂着脸,正在抽泣。晁信义一阵激动,走上前,伸出手抱住了她。 花红蓝把头埋在晁信义的怀中,眼泪簌簌往外流。 晁信义叹息道:“红蓝,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家聚。” 花红蓝的身体微微一颤,哽咽着说:“我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的选择。” 晁信义一只手搂抱着她,一只手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很久以后,她才慢慢抬起头,没有看一眼晁信义,从口袋里摸出手绢,擦去了泪水。 晁信义想了很久,说:“红蓝,你是不是再考虑一下?现在,家聚我们也认了。而且,我们都已经成了老人,你还坚持什么?大家是一家人,也不必讲什么名分,就是一家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好吗?” 花红蓝果断地摇头道:“不!我们还是和从前一样,有些事情,永远埋藏在心中更好!” 晁信义内疚地道:“可是……” 花红蓝淡淡地道:“人生之事,十有八九,不会称心如意,既然如此,又何必强求呢?” 晁信义把目光转向车窗外,思绪也随着车轮一起飞远。 庆亲王府。 林水儿坐在椅子上,手里端着一杯咖啡,优雅地品尝着。 晁承志站在一边,低眉顺目,恭恭敬敬。现在,他是林水儿使唤的一个工具,林水儿不叫他坐下,他就只能站着,更别想喝到林水儿煮的咖啡了。 林水儿悠闲地喝了几口,把咖啡杯子放在茶几上,掏出一张雪白的手绢,擦了擦嘴唇,淡淡地看了一眼晁承志:“看你这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就知道你没有把配方拿来!” 晁承志小声回答道:“是……我在我父亲和姑姑的房间里仔细找过,没有发现配方,也在几个制作室里找过……” 林水儿轻蔑地道:“如果这么容易就让你找到了配方,晁信义就不是晁信义了!” 晁承志一怔:她好像比我还了解我父亲! 林水儿又道:“你上次说的提炼色素的那什么果?” 晁承志忙道:“我父亲说是火焰果。” 林水儿道:“火焰果产在什么地方?” 晁承志想了想说:“具体什么地方我不是很清楚,大概在四川、湖北一带的深山峡谷之中。” 林水儿皱了皱眉,冷笑道:“你这个晁家大少爷真失败呀!三十多岁了,一无所知!回家仔细找,你父亲和你姑姑很快就会回来了,你要注意他们的一举一动,也有可能,这次他们到河北,把配方带在了身上。” 晁承志噤若寒蝉,心中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想的就是比自己仔细、全面。 林水儿伸了个懒腰:“我困了……没用的……把我抱回房间。” 晁承志喜出望外:“你……你……” 林水儿无限娇媚地一笑,晁承志忘记了一切,冲过去抱起她,林水儿柔若无骨的手撩着他的每一寸肌肤。 晁承志把她抱进卧室,无须言语,直奔山河。林水儿一边撩拨他,一边痴痴地笑:“色胆包天嘛!” 晁承志不顾一切了:“就是死,也值得了!” 林水儿嗔道:“傻瓜,死了多可惜,活着多逍遥呀!只要你乖乖听话,我永远是你的。” 两个人在床上忙活了半个下午,不亦乐乎! 晁承志回到家中,在后院下车的时候,看到花红蓝走进了制作室。晁承志打了个冷战:父亲回来了。晁承志站在汽车门边,脑子里飞快地想了想,这些天父亲到河北之后,他已经把账目做了一下,天衣无缝,父亲看不出破绽。自己有三张借据在林水儿的手上,林水儿以此要挟偷胭脂配方,短时间之内应该不会来找麻烦。 晁承志令自己平静下来,快步走向前院。父母的卧室门大开,母亲的话从里面传出来:“信义,你走了之后,家里一切都好,只是承兴参军去了。” 父亲淡淡地回应了一声:“嗯!”又叹息了一声:“这孩子,总是让我不放心,不像承志那般老实。” 晁承志听到父亲夸奖自己,心中一阵难过,走到卧室门口,只见父亲坐在床沿上,一脸落寞,母亲则在一边收拾他的衣物。 晁信义也看到了晁承志。 晁承志道:“爹,您回来了呀?” 晁信义点了点头。 晁承志忙道:“常风大伯情况怎么样?” 晁信义微微叹息道:“走了!” 晁承志早有预料,随口问:“家聚哥没有回来吗,我怎么没有看见他?” 晁信义抬起头,眼神疲惫,有些伤感:“他……没回来!” 张淑梅往柜子里放衣服,说:“你常风大伯去世了,家聚要处理的事情多,就没和你爹一起回来!” 晁承志说:“爹,您一路辛苦了,先歇息一会儿,我去店铺看看!”他的眼睛在父亲的包裹里看了看,忽然一亮,包裹里有一个小册子一般的东西。晁承志暗喜,难道胭脂配方在父亲的包裹里? 晁承志心中狂跳着,他去了店铺。晁信义系了条围腰,到后院的制作室里查看一下情况。 水粉室这几天是晁迎春负责,花红蓝回来之后,晁迎春和花红蓝交接了一下,仍由花红蓝负责。花红蓝正在检查半成品的情况,晁信义推开门进来了。 晁信义进来之后,反手就把门关上,走到沉淀池前,看了看池子里的水粉,微微点了点头,说了句:“迎春这孩子能担当大任了!” 花红蓝抬起头,看了晁信义一眼,低声道:“信义,有件事情我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一声?” 晁信义一怔:“你说。” 花红蓝慢慢走到工作台前,弯下腰,拉开最底层的一个柜子,里面放着几本厚厚的古书,这些书是花红蓝的前辈留下来的,是医书,但其中记载了一些制造胭脂水粉的方法。 花红蓝正在创新研究的美白嫩肤霜就是按照上面一种方法制作的,只是原料的配方和比例没有掌握好,几十年来都没有研制成功。 花红蓝缓缓地说:“这些东西被人动过。” 晁信义微微变色。 花红蓝继续道:“我的房间也被动过,房间里书桌、衣柜、床都被动过!” 晁信义忙道:“丢了什么东西没有?” 花红蓝淡淡一笑:“没什么东西可丢,即使丢了,也不重要!” 晁信义松了口气,双眉紧锁,脸色冷肃,他想了想问:“有问过别人没有?” 花红蓝摇了摇头:“我什么都没有问。” 晁信义略想了想,道:“这件事情,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花红蓝点了点头,转身把柜子轻轻推了进去,晁信义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感觉到她的背影那么单薄,那么清冷。 晚饭之后,晁信义威严地看了一眼晁承志和王连旺,说道:“承志,连旺,你们留下来,我有事情要对你们说。” 晁承志心中咯噔一声,脸色刷的一下变白,暗想:难道父亲知道我欠钱的事情?这可如何是好?不对呀!他刚刚回来,不可能知道呀!难道那天王连旺发现我到水粉制作室,怀疑我去偷胭脂配方,偷偷告诉父亲了吗? 晁承志心中怦怦乱跳,慌忙看了王连旺一眼,王连旺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老老实实,根本就不是心藏险恶之人。晁承志安心了许多,手在额头上一抹,居然是冷汗。 晁信义目光炯炯,先看了一眼王连旺,王连旺不敢和岳父的目光对视,立刻低下头。晁信义的目光落在晁承志身上的时候,晁承志已经坦然了,主动问:“爹,您有什么事情要说呢?” 晁信义缓缓地说:“家聚没有回来,承兴又去参军了,一下少了两个人,家里防火防盗这个事情,我想和你们商量一下!” 王连旺坐正身体,一言不发。晁承志反应快,问:“爹是不是说安排一个人晚上守家的事情?” 晁信义点了点头:“京西胭脂铺这么大的家业,如果是外人,我也不放心,只有你们兄弟二人,也该担起守护这个家的责任!” 王连旺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说了一句:“岳父大人说得是!”说完之后,也不坐下,规规矩矩站着。 晁承志也道:“爹说得极是,京西胭脂铺树大招风,不得不防!” 晁信义道:“家聚在的时候,这孩子一身武功,对晁家忠心不二,他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现在他没有回来,我就有些为难了!” 晁承志道:“家聚哥还会回来吗?” 晁信义一愣,一路上他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就是得不出答案,只好回答说:“他若回来,自然是他来守夜,现在他没有回来,只能是你们两个人之中有一个人来守夜。” 王连旺看了一眼晁承志,慢慢地问:“大舅哥,是你守夜还是我守呢?” 晁承志当仁不让:“既然你喊我一声哥,我就不能对不起这个哥字,我就守夜吧!” 王连旺忙说:“谢谢大舅哥!” 晁信义语重心长:“承志,京西胭脂铺就交给你了,你可千万要小心,不可大意呀!” 晁承志挺了挺胸,坚决地说:“爹放心!” 晁承志开始守夜,天黑之后,在京西胭脂铺里外,四周巡逻,丝毫不敢大意。白天睡觉,有时候在下午的时候到庆亲王府去一趟。他已经被林水儿美丽的身体吸引住了,不能自拔。 他告诉过林水儿,自己亲眼看见父亲的包裹里有一个小册子,视若珍宝一般,肯定是胭脂配方。他再一次偷偷潜入父母的房间,并没有发现那本册子。他可以断定,那本册子一定在水粉制作室里…… 他在等待机会把配方偷到手。上次去,意外地碰到了王连旺,这次再不能出丁点儿差错。无论如何,他必须把配方拿到手,把那三张借据赎回来,那样就天下太平了。 一天下午,天阴沉沉的,冷风在路上回旋。 京西胭脂铺里,两个伙计在整理货柜,晁信义坐在柜台里,手里端着一杯茶,目光望着清冷的街道,若有所思。 今天是星期天,晁冬雪没有去学校,在店里帮忙,她整理了一阵货架,走到晁信义身边,说:“爹呀!我发现一个事情。” 晁信义缓缓抬头,看了女儿一眼,问:“什么事呀?” 晁冬雪道:“京西胭脂铺的生意是不是不如从前了呢?” 晁信义一怔,这正是他思考的问题,京西胭脂铺这几年的生意大不如从前,该如何才能扭转这个局面呢? 晁信义点了点头,脸色温和起来,在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婿的面前,晁信义总是一脸严肃,不苟言笑,在两个女儿面前,他才会流露出温情的一面。 晁冬雪道:“爹,怎么会是这个局面呢?” 晁信义分析道:“生意好不好做,有很多种原因。产品质量、服务态度、销售的渠道、顾客购买的能力。还有关键一点,就是经营思路。” 晁冬雪伸右手,掰着五个指头一个一个地数,说道:“我们的产品质量好,服务态度也好,销售的渠道比从前有所拓展……哎呀!那就只有一种可能,顾客购买的能力不足了。” 晁信义道:“我想过多次,这是主要的原因。” 晁冬雪忽闪着大眼睛,认真地道:“现在局势动荡,人心不稳。” 晁信义忙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冬雪,我们是商人,商人莫论国事!” 晁冬雪本想辩解一下,一看到父亲的脸色严肃起来,立刻转了个话题:“是市民的消费水平不高,王记胭脂坊的生意也大不如从前了。” 晁信义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王记胭脂坊的生意大不如从前?” 晁冬雪心中一惊:我怎么说漏嘴了?不过她的反应很快,立刻就镇定自若地道:“爹,我很多大学同学爱打扮,她们都以拥有京西胭脂铺的妆品为荣,不过她们买不起我们家的妆品,只能退而求其次,买王记胭脂坊的妆品,如今,她们连王记胭脂坊的妆品也不买了,王记胭脂坊的生意自然也就差了。” 晁信义笑了笑,颇为自得,不屑一视,说:“王记胭脂坊算什么?再给他五十年的时间,也研制不出超越京西胭脂铺的产品,他们不足为虑。” 晁冬雪心中很不是滋味:“爹,您就是放不下。俗话不是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吗?我们两家都斗了两百多年,还有什么解不开的?” 晁信义摆了摆头,道:“冬雪呀,你误会爹了。我们两家的仇,从王家栋的爹帮我们晁家收尸那一刻就已经解了。我说不足为虑,是因为王家确实对我们构不成威胁。但是,我们有大威胁啊。” “我不明白爹的意思。”晁冬雪说,“爹一会儿说王家对我们构不成威胁,一会儿又说我们有了大威胁。” 晁信义说:“我说的大威胁,不是指王家,而是指松下妆品。为什么我们和王家的生意都差了?局势动荡,老百姓手里没钱,是原因之一,再有就是松下妆品占有的市场份额越来越多,也是一大原因。” 晁冬雪已经把头扭到一边,用手一指路中:“有客人来了。” 两辆黄包车停在店铺前面,一个红脸大汉和一个黑脸大汉下了车。红脸大汉穿着绛色的长袍马褂,黑脸大汉则穿着一身黑色的紧扎短打,绑腿,穿着一双黑色的马靴。 晁信义脸色微微一变,通常有顾客上门,他会迎出去,但今天他坐在凳子上,纹丝不动。 晁冬雪暗暗吃惊。 两个人旁若无人地站在大路上,抬起头望着京西胭脂铺的招牌,红脸大汉用手一指:“胡七,看到没有?那就是乾隆皇帝亲笔御书的匾,京西胭脂铺。” 胡七就是西城一带著名的混混、流氓、打手、无赖,他露出一脸的怪笑:“天哥,我看到了,皇帝老儿的字写得不错,放在道上能卖多少钱?” 天哥就是吴天,乃西城所有混混、流氓、打手、无赖的头子。 吴天笑着说:“这可是无价之宝哟!” 胡七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天哥,我认为,就值一根毛。” 吴天摇头道:“胡说,怎么就只值一根毛?明明是无价之宝!” 胡七立刻就顺着吴天说:“天哥说是无价之宝,就是无价之宝!” 柜台里,晁冬雪低声在父亲晁信义的耳朵边说:“爹,来者不善呀!” 晁信义沉稳冷静如磐石一般,冷冷地哼了一声:“爹这一生,遇到不善的多了去了,还怕他们?” 吴天和胡七大摇大摆地走进店来。 晁信义放下茶杯,站起来,掸了掸马褂,才不慌不忙地走出柜台,双手抱拳,不冷不热地道:“原来是西城赫赫有名的天爷、七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两位客人请坐,冬雪,给两位客人上茶。” 对于吴天和胡七,晁信义多年前就已经知道,也见过面,不过并没有交集。按理说,吴天和胡七这类无赖混混,晁信义是不能得罪的,非但不能得罪,还得巴结一下,做生意才会顺利。 但晁信义多年前就已经把他们的大哥得罪了。 吴天的大哥就是曾经在西城一带游手好闲、偷拿骗抢的牛二。牛二曾经不知受什么人蛊惑,来偷京西胭脂铺的金匾,结果被晁信义结结实实揍了一顿,打得他见了晁信义就躲,从此绕着京西胭脂铺走。 牛二不敢招惹晁信义,他的小弟们更不敢了。牛二已经死了十几年,吴天接管了牛二用拳头打下的一片地盘,与京西胭脂铺一直相安无事,事实上,晁信义经营了这么多年,有了自己的关系网,完全可以不把几个混混放在眼中。 吴天大模大样往茶几前的椅子上一坐,哈哈一笑:“晁掌柜的,不必客气,我们不是来喝茶的,茶就免了吧!” 晁信义头也不抬,道:“冬雪,既然这两位不是来喝茶的,就不必上茶了!” 晁冬雪果然没有去端茶。 吴天一张红脸更红,恶眉一扬,鹞子眼睛乱翻,他以前听牛二说过晁信义是个不好对付的家伙,还有一些不相信,今天算是领教了,果然不是省油的灯! 吴天哈哈打了几个干笑:“晁掌柜,吴某人见识了!” 晁信义双眼如刀,凛然正气,他没有问吴天来意,他不必问,吴天自然会说。 吴天道:“晁掌柜的,俗话说,杀人偿命,借债还钱。” 晁信义冷笑一声,说:“不错,杀人偿命,借债还钱,你大哥牛二是被我打过一次,但那是三十年前的事情,牛二十几年前已死,中间相隔了二十年,应该不会把他的死算在我头上吧。” 吴天哈哈一笑:“这是自然。” 晁信义又道:“我晁某人也没有向你借过钱,我晁某人也不至于向你借钱吧。”言下之意是,你吴天还不配和我晁信义打交道。 吴天在社会最底层摸爬滚打,早就练就刀枪不入的厚黑功夫,晁信义瞧不起他,根本就无法打击他。 吴天哈哈一笑:“晁掌柜的自然不会向吴某人借款,但是,晁掌柜家中之人,却有借过吴某人钱款的!” 晁信义脸色一沉:“是吗?晁某人倒有兴趣知道,我晁家什么人借了你的钱?” 吴天从怀里拿出三张借据,摆放在茶几上,一张张展开,得意地道:“晁掌柜的,你可看清楚了,白纸黑字,还有签字画押,不是我吴某人捏造的。对了,胡七,你看好了,小心有人毁了借据。当然咯,晁掌柜这么有身份的人,是不会做出这么无赖的事情的。” 晁信义目光冷冷地落在借据上,他逐一把三张借据各看了两遍,上面写得清楚,一共是十六万块钱,是晁承志的字迹。 晁信义想,吴天和胡七既然敢上门,那么这个事情十有八九是真的,心中一股怒火升起,脸上却不动声色,回头对晁冬雪道:“去把你大哥叫来。” 吴天露出一脸的奸笑:“晁掌柜的,少掌柜借钱是实,京西胭脂铺名动京城,想必不会赖账吧?哦!对了,吴某人可不怕别人赖账,吴某人只会赖别人的账,有借据在手,官司打到蒋委员长那里,吴某人也不怕。” 晁信义懂他的意思,鄙夷地斜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你大可放心,十万八万,京西胭脂铺还拿得出,只要确认是晁家人借了你的钱,不会少你一块钱。” 吴天来的目的就是为了钱,他不要脸,一听晁信义这话,笑眯眯地道:“晁大掌柜果然有大掌柜的风范,吴某人佩服,佩服!” 晁信义不再理睬他。 晁冬雪跑到晁承志的卧室,喊醒了正在睡觉的晁承志。晁承志穿好衣服,睡眼蒙眬,一到店铺,看见大模大样的吴天,顿时吓了一跳,睡意全消了。 他怎么来了?不可能呀!昨天还去见了林水儿,并和她在床上缠绵,如胶似漆,她没有理由变脸这么快的。 晁信义淡淡地看了晁承志一眼,说:“你过来,有人说你借了钱,如今拿着借据上门讨账了,你看看,是不是你写的借据?” 晁承志脑袋里嗡的一声炸开了,脸色煞白,浑身摇晃。 晁信义不动声色,一看他的样子,心中就已经明白,这借据是真的。 晁信义平静地道:“杀人偿命,借债还钱,天经地义,借据是不是你写的?” 晁承志走过去看了看,三张借据是他写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才道:“是我写的。” 晁信义又问了一句:“你还有没有借据在别人的手中?” 晁承志忙摇头道:“没有了!”额头上冷汗冒了出来。 晁信义若无其事地道:“不就是十六万嘛,这点钱还要去向外人借?冬雪,到我卧室的箱子里去拿钱出来,还给人家。我晁家二十年没有丢过这样的人了。”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拿出一串钥匙,递给晁冬雪。 晁冬雪看了父亲和大哥一眼,跑到父亲的卧室打开箱子,果然看到里面有一捆一捆的钞票,点了十六万,双手抱着放在吴天的面前。 吴天和胡七看着那么一大堆钞票,瞪直了双眼。 晁信义用手一指:“姓吴的,你点一下钞票,看够不够,不够再拿!” 吴天双眼露出贪婪的光芒:“不用点了,吴某人相信晁大掌柜的为人!” 晁信义冷冷地道:“留下借据,拿了钱快走,京西胭脂铺不欢迎你这样的人,以后没事不要到京西胭脂铺来。” 吴天对胡七道:“兄弟,晁大掌柜不欢迎咱们,拿了钱走啊!”胡七满心欢喜,和吴天各抱了一部分钞票,兴高采烈地出了门,抬脚狂奔而去。 两个人一走,晁承志扑通一声就跪倒在晁信义的面前。 晁信义站起身,厉声道:“你跟我进正厅来!冬雪,把晁家的人都叫到正厅来。” 晁家正厅。 晁信义坐在椅子上,他的椅子旁边放着一根竹棍,小拇指粗细,三尺来长,这是晁家的家法棍子。晁承志跪在祖宗的牌位下,张淑梅站在晁信义身后,依次站着王连旺、晁迎春、晁承志的妻子刘玉芬、晁冬雪,还有四个孩子:晁佳威、晁佳宜、晁佳美、晁佳豪。 刘玉芬从晁冬雪的口中得知晁承志借了十六万块钱的事情,惊愕得合不拢嘴。晁家上下,没有人敢相信。 晁信义脸色铁青,他缓缓看了一眼大家,对晁冬雪道:“冬雪,把你红蓝姑姑请来!” 晁冬雪心中忐忑:“是,爹。”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哥哥,才出门到后院去请花红蓝。 张淑梅泪水涟涟,说:“信义,这怎么可能呀?承志借那么多钱做什么?其中有没有什么误会?” 晁信义目光柔和起来,低声对她说:“淑梅,你放心,我会好好处理。” 刘玉芬扑到晁承志的身边,用手推着他说:“承志,你借那么多钱做什么?你快给爹说呀!” 晁信义威严地道:“玉芬,你站到一边,我会给他时间说的。” 晁迎春走过去把刘玉芬搀扶到一边,安慰她说:“嫂子,事情会说清楚的,你别急,急也没有用!” 晁承志跪在地上,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花红蓝和晁冬雪进来之后,站在一边。 晁信义说:“你跪在祖宗的面前,给大家说清楚,你怎么借了那么多钱?” 晁承志哭丧着脸:“爹,我被骗了。”然后把林水儿上家里买妆品,自己送她回家,碰巧遇到他们在玩牌,自己输了三次,借了十六万。当然,他隐瞒了和林水儿上床的事情。 晁信义冷冷地道:“他们处心积虑地设下圈套,引你上钩,为的是什么?” 晁承志不敢回答。 晁信义从怀里拿出一本绿色的小册子,喝令晁承志抬起头来,摇晃了几下,道:“是不是为了这个?” 那是一本胭脂配方。 晁承志回答道:“是。” 晁信义又喝道:“你是不是悄悄潜入我、红蓝姑姑和制作室里找过这本书?” 晁承志回答道:“是。” 晁信义继续问:“找了多少次?” 晁承志道:“每个房间找了两次,没有找到。” 晁信义道:“如果你找到之后是不是要给他们?” 晁承志沉默了一阵,低声回答道:“是!” 正厅之中,一片静寂,张淑梅心惊肉跳,刘玉芬、晁迎春、晁冬雪大气不敢出,花红蓝显得平静了许多,一言不发。 晁信义站了起来,手里拿起那根竹棍,喝道:“趴下!”晁承志规规矩矩地趴在地上,晁信义抡起竹棍,结结实实抽了晁承志几十棍子。 竹棍抽打在身上,发出恐怖的声音。 晁承志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晁佳威、晁佳宜看到父亲挨打,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刘玉芬把两个孩子搂在怀里,眼泪也簌簌滚落。 晁信义抽了晁承志几十棍子,打得晁承志的后背、屁股血肉模糊。晁信义扔下竹棍,又问了一句:“你有没有想过,你如果把京西胭脂铺的配方给了他们,会产生什么后果?” 晁承志没有回答,也不敢回答。 晁信义道:“那后果就是,你败光了晁家两百年的基业。” 晁承志心中一颤。 晁信义又回到太师椅上坐下,缓缓地道:“承志,刚才打你,是因为你上当受骗,输了十六万块钱,十六万块钱输不垮京西胭脂铺。” 大家都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晁信义却忽然变脸道:“从今天起,你给我滚出京西胭脂铺,带着你的妻子和孩子,你没有我这个爹,我也没有你这个儿子。” 晁承志大叫一声:“爹,我错了!给我一个改正的机会!” 刘玉芬抱着两个孩子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爹,您不认这个儿子,也要留下这两个孩子,他们是晁家的骨肉。” 晁迎春、晁冬雪、王连旺也一起跪在地上,向晁信义求情:“爹,您就给大哥一个改正的机会吧!” 张淑梅大惊失色,摇晃着丈夫的胳膊,泪如雨下:“信义,你不能这么绝情,孩子犯了错,你要给他机会改正呀!” 花红蓝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出了正厅。 晁信义脸色铁青,斩钉截铁,厉声喝道:“我告诉你们,有些错误可以改正,但有些错误绝对不能原谅。京西胭脂铺是用几十条人命换回来的,这个不孝之子,差一点又毁了京西胭脂铺,这能原谅吗?不能,绝对不能!给我滚,立刻滚!” 正厅之中,刘玉芬哭号着,晁承志挣扎起来,给父母磕头:“我不配做晁家的儿子,我走。” 王记胭脂坊。 王小三把福特小车停在店门口,他还没有下车为王胭脂拉开车门,王胭脂已经推开车门跳下车,一溜烟地跑进了店铺。她激动地喊:“父亲,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一个女孩子家,惊惊惶惶的,成何体统?”王家栋正在店铺里茶几前喝茶。不知是人老了还是修养到家了,这些年,王家栋的性格,越来越像当年的父亲,稳得住。 王胭脂眉飞色舞:“今天吴天爷带着三张借据到了晁家,讨要十六万块钱,晁家乖乖给了钱。” 王家栋小小地喝了一口茶,道:“十六万不足以让京西胭脂铺垮台吧!” 王胭脂笑道:“是呀!十六万是不能让京西胭脂铺垮台,不过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京西胭脂铺就要从这十六万开始垮台,晁信义已经把晁承志一家人赶出了家门。” 王家栋一愣:“把晁承志一家赶出家门?为什么?” 王胭脂说:“因为晁承志欠了吴天十六万啊。” 王家栋道:“慢点慢点,你把我搞糊涂了。晁承志欠了吴天十六万?是那个混黑道的吴天吗?他骗了晁承志十六万吧。” “他是骗了晁承志。”王胭脂说,“不过,那个晁承志也是咎由自取。” 王家栋看了看女儿,问:“你对这件事很了解?” 王胭脂没有说这件事是她策划的,而是说:“我打听过了,吴天给晁承志设了个局,找了一个叫林水儿的妓女去勾引晁承志,晁承志上钩了。先是在她家打牌,输了好几万,没有钱还,打了欠条。后来,晁承志又和那个女人搞到一起,被吴天放了白鸽,又写下一张十万的欠条。” 王家栋从旁边拿过一只鼻烟壶,在手里玩着,过了片刻,他把鼻烟壶放下,道:“不对啊,仅仅被骗了十六万,晁信义最多把儿子打一顿,怎么可能把他赶出家门?” 王胭脂暗想,父亲真是厉害,什么都逃不过他的法眼。 王家栋又说:“唉,这人生啊,真是难说。晁家虽然人丁兴旺,可每一代都会出一两个不孝之子。我原以为这一代是不会有了,没想到,又应在晁承志身上了。肯定还有比被骗十六万更大的事。” 王胭脂嘻嘻一笑,道:“父亲真是神仙了。” “你知道?”王家栋问。 王胭脂说:“我不仅知道,后面这事,与我还有份呢。” 王家栋一愣,问:“怎么回事?” 王胭脂并没有全部告诉父亲,而是说一半编一半。她说:“我平常让人盯着晁家人,晁承志去和那个林水儿鬼混的事,我很快就知道了。我悄悄打听了一下,知道林水儿和吴天是一伙的,就找到他们。提出条件,要他们从晁承志手里拿到京西胭脂铺的配方,我同意给他们五万元。” 王家栋的眉毛一挑,问:“拿到了?” 王胭脂摆了摆头:“晁信义太狡猾了,晁承志找了几次,都没有找到。不过我想,拿到拿不到都无所谓,先让他们家乱起来再说。而吴天又担心夜长梦多,急于拿到钱。” 王家栋沉默着,好一刻没有说话。 王胭脂从父亲的表情中看不出任何端倪,便问:“父亲,您好像不开心?” 王家栋说:“胭脂啊,这件事你做得不对啊。” 王胭脂不明白,问道:“怎么不对了?京西胭脂铺不是我们的仇人吗?我把他们搞乱,怎么不对了?上次,我也向你提过这件事啊。” 王家栋说:“我给你说说怎么不对吧。第一,现在京西胭脂铺已经不是我们的敌人了。我们的敌人,是松下妆品会社。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的目的,不是要斗败我们,而是要把我们逼倒逼死。不光要逼垮我们,也要逼垮京西胭脂铺。所以,我们和京西胭脂铺不光不是敌人,还是难兄难弟。第二,如果是纯粹的商业竞争,应该有商业规则,做事不能绝。你设计害晁承志,把事做绝了。一个人,如果做绝事,那是要遭报应的。第三,吴天那伙人是地痞无赖,你不应该找他们。对于这类人,我们要敬而远之,你一旦惹上他们,恐怕就难以脱身,说不定他们还会反咬你一口。爹总是要死的,今后王记胭脂坊说不定就得由你当家。这三条,你一定要记准,无论如何再不能做这种傻事。” 王胭脂口里说知道了,心里却不以为然。 松下妆品会社是头号敌人?人家做自己的生意,从未和京西胭脂铺或者王记胭脂坊正面竞争,人家怎么是仇人?至于说同行竞争不要把事情做绝,王胭脂同样不认同。商场如战场,战场就是你死我活。你对别人讲仁慈,别人才不会给你半点同情。至于第三条,王胭脂还真不怕。她算是一个女中豪杰,三教九流的朋友不少,手里又有钱,吴天那些人若真是敢对她不利,她会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父亲不喜欢她这样干,她认为父亲是人老了,心也善了。至于她自己,无论如何是不肯放过晁家的。不仅仅因为她和晁承志的个人恩怨,更因为王晁两家两百年的爱恨情仇。 王胭脂还有第二个计划,也是针对晁家的。她原想,父亲如果觉得她前一步走得对,她就把第二个计划透露一点。既然父亲不太赞成,她也就不说了,先干了再说。 王家栋的想法和女儿不太一样。他突然想到,晁信义两个儿子,表面上是比自己风光得多、得意得多。可临了又怎么样?一个儿子参军走了,另一个儿子又被他赶出了家门。如今这个局面,晁信义恐怕连养老送宗的人都没有了。 将心比心,王家栋认为,此刻的晁信义,一定绝望到了极点。 财富有什么用?风光又如何?到头来,还是为了那三尺黄土。 王家栋想,此时的晁信义一定是被儿子气病了吧,躺在床上的晁信义所想,会不会和自己一样? 好一生坏一生,怎么着都是一生啊。 后街小巷,几间东倒西歪的破房子,晁承志一家四口挤在一张木板拼凑起来的床上。两个孩子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在这又冷又破的房间里一直哭闹。刘玉芬哭哭啼啼,不时埋怨晁承志。晁承志垂头丧气,一言不发。 还好刘玉芬有些私房钱,出门的时候婆婆张淑梅偷偷给了些钱,暂时能过渡一段时间。 晁承志在床上躺了几天,刘玉芬就骂着让他出去找事情做,一家四口要吃饭。刘玉芬以为,公公把自己一家人赶出家门,只是为了给晁承志一个教训,公公总会心疼孙子的,说不定等上一段时间就能让一家人重回京西胭脂铺。 她不了解晁信义,说一不二,处理事情果断。晁承志心中明白,除了父亲的性格,还有一个原因,晁家世世代代像是魔咒一般,每一代都有一个不孝子。而晁家祖训,就有专门对付不孝子的一条,那就是赶出家门。 妻子和孩子或许有可能回到京西胭脂铺,而自己,除非父亲不在人世,否则恐怕是再也无法踏进那个家门了。 他也清楚,自己的过错无法弥补。 晁承志强打着精神出门了,他并不是出门找工作,而是去找林水儿讨个说法。 庆亲王府。 晁承志用力打门,门栓当当直响。他听到里面传来了脚步声,心中的愤怒简直要爆发了。 “谁呀!”一个苍老的声音,然后门拉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沟壑纵横的脸,一顶瓜皮小帽,一双无神的小眼睛,一个干瘦的身体。 晁承志一愣:难道人不在了? 里面的老人惊疑地望着晁承志:“你找谁?” 晁承志道:“我找林小姐。” 老人又问了一句:“什么林小姐?” 晁承志道:“就是前几天住在这里的那个林小姐!” 老人淡淡地道:“那家人搬走了!” 对于这个结果,晁承志并不感到意外,他们合伙骗了他的钱,搬走很正常。可是,他们既然是骗钱,为什么又要让他偷京西胭脂铺的配方? 晁承志想不通,他不死心,又问道:“老伯,您知道他们搬哪里去了吗?” 老人摇了摇头:“他们租房子的,今天租这里明天租那里,很正常。”说完便关上了门。 晁承志站在门前,望着沉寂的大门,感觉自己像做梦一样,良久,才一声长叹,转身跌跌撞撞地走了。 “那谁?那谁谁谁?胡七爷叫你,敢不站住?”身后传来了一声暴喝,以及一阵惊天动地的脚步声。 晁承志被惊醒了,本能地站住,抬头一看,自己走进了一条小巷子,前面没有人,后面是一个如铁塔一般的大汉,脚上穿着一双大马靴,上身衣服敞开着,露出一身黑肉,胸膛前一道胸毛,袖子高高挽起,露出毛茸茸的胳膊,一张黑脸,黑里透红,两道恶眉下瞪着凶狠的眼睛,正拽开大步,直向晁承志冲来。 晁承志陡然醒悟:原来是叫我! 晁承志认识胡七,胡七更没有理由不认识晁承志。人未到,一股浓烈的酒气冲了过来。 “你谁?谁是你靠山?敢瞧不起胡七爷?”胡七横眉竖目,厉声喝道。 晁承志一惊,来者不善呀!正在犹豫该如何回答,胡七冲上来,当头就是一拳,打在晁承志脸上。晁承志只感觉眼前金星乱冒,鼻子之中,两股血箭蹿出,人更是如秋风之中的落叶一般,飞出了一丈远,跌在地上。 胡七一个箭步冲上去,左手抓住晁承志的衣服领口,提了起来,右手粗大的拳头在晁承志的脸前摇晃,瞪着血红的双眼,喝道:“你谁?” “晁承志!”晁承志什么时候遭受过这等侮辱,吓得魂飞魄散,不敢不回答。 “晁承志是个什么东西?胡七爷打的就是晁承志。”胡七显然不满意,挥拳打在晁承志的肩膀上。 晁承志浑身如散了架一般。 “胡七爷,误会了吧,我可和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晁承志双手乱摇,大声辩解。 “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胡七爷想打人,凭的是一个高兴!”胡七叉开手,扇了晁承志一个耳光。 “胡七爷饶命,饶命。”晁承志大声讨饶。 胡七喝道:“你还没回答胡七爷,晁承志是个什么东西?” 晁承志欲哭无泪,欲挣扎无力,只能回答:“晁承志不是个东西!” 胡七瞪了他一眼:“既然不是个东西,如何敢瞧不起胡七爷?胡七爷在方圆几十里也算一号人物。” 晁承志想,他如此蛮横无理地纠缠,肯定有原因的,忙道:“不敢,小的不敢!” “谅你小子也不敢!”胡七飞起一脚,踹在晁承志的肚子上,晁承志一声惨叫,几乎昏了过去。 胡七把晁承志扔在地上,往他身上吐了一口唾沫,双手叉腰,喝道:“姓晁的,胡七爷记住你了,以后别到这里来找事,否则,胡七爷见一次打你一次。” 晁承志终于明白了,是林和、林水儿他们让胡七出面打他的,为的是让他死心,不敢再找林水儿。 晁承志一迟疑,胡七又踢了他一脚。 晁承志大叫一声:“记住了。” 胡七哈哈大笑道:“滚!” 京西胭脂铺。 夜,忽然就冷清了许多。 晁信义拿着手电筒,手电筒并没有打开,只是为了查看某些地方时方便而已。他从前院到后院看了一圈,没有发现意外。晁信义站在福特汽车前,双眉微锁。 “岳父大人,天冷,您回房间休息吧!”王连旺走了出来,他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拿着一根短木棍。晁承志被赶出京西胭脂铺之后,王连旺自告奋勇地承担起守护的重任,白天还要负责一些原料进出库房的重活。 晁信义听到王连旺的声音,扭头看了一眼,王连旺站在他右手边,距离五六尺远,手电筒揣进了衣服口袋之中,木棍夹在腋下,毕恭毕敬。 晁信义低声说:“连旺,辛苦你了。” 王连旺不敢正眼看他,显得更恭敬:“岳父大人,这……从何而说起呢?我是晁家的女婿,是晁家的人,为家里做点事情是应该的,不辛苦……” 晁信义的目光落在福特车上,忽然问:“你会开车吗?” 王连旺点了点头:“会一点儿。” 晁信义道:“明天我请个师傅来教教你,以后这车就你开!” 王连旺大惊:“岳父大人,这车是大舅哥的,剁了我的手,我也不敢动呀!” 晁信义冷冷地道:“他已经不是晁家的人了。” 王连旺说:“岳父大人,这……从何而说起呢?” 晁信义慢慢伸出手,打断了他的话,继续道:“他的一切都与京西胭脂铺无关,这车是京西胭脂铺的,我说给谁就给谁!” 王连旺立刻恭敬地回答道:“是,谢谢岳父大人!” 晁信义又道:“连旺,明天我雇佣一个人,接替你白天的工作,你不能太累了,京西胭脂铺还指望你挑大梁呢!” 王连旺受宠若惊:“岳父大人,我不怕累,我不辛苦。” 晁信义赞许地点了点头:“我先回房休息了,天冷,你多穿点衣服。”说完大步离开后院,回到卧室。 卧室里,张淑梅坐在床边,正在整理几件衣服。 晁信义低声说:“淑梅,你怎么还没有睡?” 张淑梅放下衣服,走过来帮晁信义把外套脱下来,搭在椅子上,问道:“信义,要喝茶吗,我倒点热茶给你。” 晁信义摇了摇头,脱了鞋子,上了床。张淑梅靠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说:“信义,我担心两个孙子,天这么冷,他们怎么过?” 晁信义淡淡地道:“他家已经不是晁家的人,你担心什么?” 张淑梅眼中的泪水顿时涌了出来,颤声道:“你可以不要那个儿子,但不能不要那两个孙子,他们是晁家的骨血,他们是无辜的!” 晁信义哼了一声:“那个不孝之子,悖祖逆宗,他若是个男人,就应该承担起这个责任,若不能承担起这个责任,有没有他又有什么关系?” 张淑梅泪眼汪汪地说:“我说的是两个孙子!” 晁信义道:“孙子是他的儿子,也应该他负责!” 张淑梅悲悲切切地说:“跟你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发现你这么坚硬如铁!” 晁信义阴沉着脸,沉默了一阵才缓缓地道:“京西胭脂铺重新建立起来,有多么艰难,你很清楚,我绝对不能容忍别人破坏它,任何人都不能。” 张淑梅只是流泪,默默无言。 晁信义伸出胳膊搂住她,把她揽入怀中,安慰道:“没有了那个不孝之子,我们不还有承兴,还有两个女儿,一个女婿?两个外孙,京西胭脂铺不会垮。” 晁承志被胡七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浑身疼痛,心如死灰,在街道边坐到天黑,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家走。 路过一家小酒铺,门边挑着一盏灯笼,灯笼上一个酒字。晁承志摸了摸西装口袋,口袋里皮夹子还在,拿出来打开一看,里面有几百块钱。 晁承志进了小酒铺,里面有四张桌子,一个客人也没有,显得冷冷清清。掌柜的是五十多岁一个老者,粗布青衣,看到晁承志鼻青脸肿,血污斑斑,以为他遭了强盗,吓了一跳。 晁承志坐在一张桌子前,说:“老人家,请给我来一碗酒,一些下酒的菜!” 掌柜的见他出言礼貌,放心了许多,给他端了一碗酒,两碟小菜,然后坐在一边,暗暗打量着他。晁承志喝了一口,入口辛辣,喉咙如被刀子割一般。他手里端着酒碗,双眉紧锁,喃喃自语了一句:“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别人都说酒好,可我为什么没有感觉到呢?” 掌柜笑了笑说:“客人,这喝酒就不是喝酒,喝的是心情。心情好的,喝的是琼浆玉液;心情不好的,喝的就是穿肠毒药……” 晁承志从来没有在小酒铺之中喝过酒,在家里也很少喝酒,听掌柜的出言不俗,正想找个人说话,于是放下酒碗,恭敬地站起来道:“掌柜的,您也没有生意,请多拿些酒来,陪我喝一碗如何?我算钱给你!” 老掌柜也不客气,多端来两个小菜、两壶酒,坐在晁承志的对面,自我介绍:“老头儿我姓张,别人叫我老张,买的酒就是香,不是我自夸,老张家自酿的酒,入口醇香,回味久长。” 晁承志介绍自己:“我本是京……”脸上忽然满是羞愧之色,微微叹息了一声:“我辱没了祖宗,再不配是家族的人,不说也罢!” 老张淡然一笑,他已经看出晁承志不是简单的客人,晁承志不愿意说,老张当然也不好问。 晁承志端起酒碗,礼貌地说:“张掌柜的,谢谢你陪我喝酒。” 张掌柜笑了笑说:“相逢就是缘分,能坐在一张桌子前喝酒,更是缘分,既然有酒缘,何必客气呢!” 晁承志端起酒,一饮而尽。 张掌柜也喝了一口酒,笑道:“客人喝的不是酒,是忧愁啊!” 晁承志苦笑了一下:“掌柜的说得没错。” 张掌柜又给他倒了一碗酒:“客人,再喝一碗,你就忘记忧愁了,不过过了三碗就不行了!” 晁承志酒意涌了上来,脸已经红了,问道:“为什么过了三碗就不行了?” 张掌柜道:“过了三碗,客人就喝醉了!” 晁承志笑道:“我不要喝醉,我只要忘记忧愁就行!” 这一碗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喝,不知不觉也喝光了。晁承志舌头不太灵活了,头脑有些混沌,心中果然淡忘了忧愁,喝酒的兴致还在:“老张,请再给我倒一碗!” 老张笑眯眯地道:“不用了,你说过不喝醉的,再添就醉了!” 晁承志摇晃着脑袋:“我没有醉,再喝两碗也不会醉,更别说只添一碗了!” 老张劝慰他:“客人,适当就行,别喝了,酒不醉人,人自醉呀!” 晁承志道:“就再来半碗吧!” 老张拗不过他:“最后半碗啊?” 晁承志点头说:“最后半碗!” 喝完这半碗,晁承志没有再要酒,留下一张钞票,起身出门。走了一阵,冷风一吹,心中五味翻腾,蹲在路灯下呕吐。 “我错了,我难受!爹,请原谅我……请原谅我……”晁承志抱着路灯杆,内疚地哭喊。 “爷……这位爷……”有人喊他。 晁承志以为是小酒铺的老张,抹了抹眼泪:“我不是已经算了你的酒钱?”“爷,我不是要你的酒钱!” 晁承志一看,是一个中年人,瘦小,戴瓜皮帽,一双眼睛溜溜乱动,两个人四目一碰,都吃了一惊。 晁承志吃了一惊:“你是谁呀?眼……生……” 那中年人挤出笑脸,说:“我姓吴,排行第二,别人都叫我吴二。这位爷,你这是怎么了?” 吴二说的是晁承志的脸,面目全非。 晁承志苦笑了一下,答道:“跌了一跤!” 吴二愕然:“这一跤跌得够狠。” 晁承志默然无语,心如刀割。 吴二的眼睛一直在晁承志的身上上下打量,穿西装衬衫、皮鞋,一定是有钱人家的子弟,虽然有些狼狈,还不至于落魄,应该能赚到钱。 吴二友好地笑着:“爷,您是不是烦心呢?” 晁承志长叹一声:“一言难尽!” 吴二眼睛溜溜一转,劝慰道:“人生在世,不过短短几十年,何苦为难自己?爷……要找点快乐,忘记烦恼吗?” 晁承志心中痛苦,一听就点了点头。 吴二大喜:“爷,你要找大乐还是小乐?大乐五十块,小乐二十,十块也行。” 晁承志想了想说:“大乐,最好忘记一切!” 吴二眉开眼笑道:“爷,您跟我来!我保证您飘飘欲仙,忘记人世间的一切苦楚。” 晁承志一跃而起,一手拽住吴二的胳膊,忙道:“快带我去!” 吴二带着晁承志,先走了一条阴暗的小巷,来到一道高墙下,高墙上有一道小门。吴二敲门,连敲了几下,就有人开了门,两人进去。晁承志一看,是一个气派的院子。 开门的是一个精壮的汉子。 晁承志浑身一哆嗦,脚步本能地停了下来。 吴二忙安慰他说:“爷请放心,我们是生意人,做生意嘛,小心为妙!” 晁承志头脑发昏,也没有多想,既来之,则安之。 吴二请他上二楼,走的是木板梯子,吴二鞠躬请晁承志走前面,还小心地提醒道:“爷,您可小心,别再跌倒了。” 晁承志苦涩地回了一句:“不能再跌倒啊。” 上了楼,空气之中飘来一股淡淡的香,很奇异的香。晁承志本能地嗅了一下,感觉心一下子就飘了起来。 “爷,您请进。”吴二掀开一道帘子,恭敬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晁承志走进了屋里,屋子不大,靠里边放着一张大床,床上没有被褥,有两个枕头,铺着毯子。床的中间摆放着一张茶几,宽两尺,长三尺,高半尺,茶几上摆放着一盏油灯。床宽大,虽然中间摆放着一个茶几,两边还是显得宽敞。 晁承志有些迷茫:这是什么地方? 吴二殷情地道:“爷,您躺上去,马上就来。” 晁承志脱了鞋,坐到床上靠里的那一边。吴二退了出去,只片刻,一个年轻的女人端着一个托盘进来。托盘上有一支烟枪,一个翡翠烟壶,几张锡纸,一小块黑色的东西。 晁承志从小家教严格,受过良好的教育,没有接触过这类东西,但他心中明白是吸食鸦片。 他的头脑里一阵恍惚。 年轻的姑娘娴熟地把药膏填入烟枪,恭敬地递过来,柔声说:“爷,您请用。” 晁承志没有伸手。 姑娘又说了一句:“爷,您吸一口就会忘记烦恼。” 晁承志接过烟枪,吸了一口,一股烟呛进了肺,他猛地咳嗽起来。 姑娘忙道:“爷,您躺下,慢慢地吸。” 晁承志依言躺下,慢慢地吸了一口,感觉好多了。 “再吸一口。” 晁承志渐渐进入了状态,一口一口地吸,一口一口地吐出烟雾,烟雾渐渐弥漫在房中,幻化成狰狞的魔鬼,从地狱的深处窜了出来…… 第十一章 狼子野心 京西胭脂铺,早上。 晁迎春走到后院京西胭脂铺厂,准备开工。守护了一个晚上的王连旺还站在厂门口,看了她一眼,憨厚地笑了笑。晁迎春见他的眼圈之中有些血丝,脸色蜡黄,心中一阵内疚。 她不太喜欢王连旺,觉得他不会说话,不会讨父母的欢心,更不懂得讨好自己。但自从哥哥晁承志被赶出家门,他晚上守夜,白天还要做事情,任劳任怨,勤勤恳恳,晁迎春便心生愧疚,这样的好男人,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晁迎春走过去,低声问:“连旺,累了吗?” 王连旺大吃一惊:“啊……这……从何而说起……”瞬间想起,这句话是晁迎春最不喜欢听到的,但话已经出口,收不回来了。王连旺不安地低下头,两手搓着,不敢再看她一眼。 晁迎春今天没有感觉到他的这句话有多么令人厌烦,走到他身边,给他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整理了一下他杂乱的衣领,柔声道:“连旺,早点休息,别累坏了!” 王连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仅仅一个晚上不见,她居然变了一个人一样。 “我不累!”王连旺脱口而出。 “辛苦了一个晚上,怎么会不累呢?”晁迎春心疼地道。 王连旺连连摇头:“不辛苦!真不辛苦!为了你,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再苦再累也应该。” 晁迎春心中一阵激动,这么忠厚老实的男人,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哒!哒!哒!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王连旺说:“水伯回来了,我帮水伯将水抽到池子里就去休息。迎春,你别管我了!” 晁迎春定了心,扭头一看,拉水的马车冲进了后院。 王连旺叫了一声:“不好!” 晁迎春奇怪地问道:“什么不好?”话音刚落,只见赶车的水伯从车上跌在地上。 晁迎春啊惊叫一声,王连旺一个箭步冲过去,抱起水伯,大喊道:“水伯,您怎么了?水伯,您怎么了?” 水伯艰难地睁开眼睛,伸出手,颤抖着,指了指,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水……”人就昏迷过去。 “水伯怎么了?”晁迎春跑过去,只见水伯双目闭着,嘴唇呈现灰乌色,口中气若游丝一般。 “喊岳父大人,喊大夫。”王连旺大声喊道。 几个工人闻声赶过来,王连旺抱着水伯。迎面碰上了花红蓝。花红蓝伸手拦住王连旺,看了看水伯的嘴唇,冷静地道:“把水伯抱到床上,平放着,我马上过来!” 王连旺依言把水伯抱回了他的房间,放在床上。花红蓝提了药箱进来,把药箱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布包,一层层打开,上面是一根根金针,长三四寸,细如线一般。 晁信义闻声赶来,脸上神色没变,只是冷静地看了看花红蓝和躺在床上的水伯。 花红蓝看了晁信义一眼,不慌不忙地道:“毒才刚刚发作,不会太重,我先给他扎针,然后开药。” 晁信义知道,花红蓝从小学习医术,虽然这些年已经不再给人看病,但晁家上下有什么头疼脑热,都是她开点药,无不药到病除。总之,她的医术并没有搁下。她说得轻松,问题就不大。 花红蓝把金针准备好,吩咐把水伯的衣服解开,在水伯的胸口、肩膀、脖子、脸上扎了十几根。水伯幽幽醒了过来,睁开眼睛,望着满屋的人,说了一句:“水中有毒。” 晁信义立刻变色。 王连旺忙问了一句:“水伯,什么水里有毒?” 水伯又说了一句:“水里有毒。” 晁信义点了点头,对王连旺道:“你去外面看着拉回来的水,不要放出来,不许任何人动。” 水伯松了口气。 花红蓝扎了十几针,拔出金针之后,里面流出黑色的血。花红蓝低声对水伯道:“井松哥,你放心,你中的毒没有大碍,我开几服药,吃了就好!” 花红蓝收好金针,让大家退出去,别影响水伯休息,只有一个下人陪着他。花红蓝提着药箱回到自己房间里,开了一张药方,拿出来递给站在水车边的王连旺。 晁信义说:“连旺,辛苦你一趟,去给井松哥抓点药。” 王连旺接过药方,恭恭敬敬地道:“岳父大人,应该做的,不辛苦!”这次总算没有把那句从“从何而说起”说出来。 王连旺走的时候还对晁信义说:“岳父大人,水伯说了水中有毒,可能是运回来的水中有毒,要小心呀!” 晁信义不动声色,点了点头。 晁迎春和四五个工人围在水车边,窃窃私语。晁信义威严地看了大家一眼,冷静地说:“大家做自己的事情去,这里我来处理。” 大家各自散去,只留下花红蓝和晁信义。 花红蓝说:“你到车上,用我的银针试探一下,水中有没有毒。” 晁信义跳上车,掀开水桶盖子,花红蓝站在车下,递给他几根银针。晁信义接过银针,把银针一头放入水中,片刻之后,拿了起来,银针的前面有些灰乌色。 “果然有毒。”晁信义说。 “水里有毒?”张淑梅和晁冬雪从前院走过来,吃惊不小。晁冬雪娥眉一扬:“爹,什么人在我们的水中下毒,也太过分了!要不要报告警察署?”晁信义下了车,冷静地摇了摇头,严肃地对晁冬雪道:“你到店铺帮忙去,这里的事情我会处理!” 晁冬雪应了一声:“是,爹。” 晁信义对张淑梅笑了笑,道:“淑梅,等一下连旺把井松哥的药抓回来之后,你帮忙煎熬一下,我和红蓝到水源处查一查!”在晁家上下,晁信义、花红蓝、张淑梅,三人对水伯不称水伯,而是称他为井松哥。 张淑梅点头答应。 晁信义进入水伯的房间,水伯听到他的脚步声,挣扎着坐了起来,帮忙照顾他的下人搀扶着他坐起来,让他靠在床头。 晁信义忙说:“井松哥,你躺着就行,别动!” 水伯颤声说:“东家,我怀疑有人在黑龙潭下了毒,我就在打水的时候喝了几口,在回来的路上就感觉不舒服。” 晁信义心中一沉,脸上却不动声色:“井松哥,你好好休息,我去水源处看看!” 水伯骂道:“不知道是谁这么心狠手辣。” 晁信义摆了摆手说:“井松哥,你放心,事情会水落石出的。”停顿了一下,又淡淡地补充了一句:“几十年了,京西胭脂铺什么风浪没有见过?这点小把戏,我晁信义还真没有放在眼中。” 晁信义从水伯房中出来,跳上马车,对花红蓝说:“红蓝,跟我到黑龙潭去看看情况!” 花红蓝没有说什么,上了水车,坐在晁信义身边。晁信义赶着马车出了门,在一个排水沟边把车里的水放光。装水的木桶下面有一个放水口,是个竹筒,运水的时候用塞子塞住。赶着空车,马车就快了许多,一路上就颠簸了起来。 出了城,花红蓝才说:“信义!我感觉有人又向你下手了!” 晁信义不以为然:“想对我下手的人不少呀!也不是第一回,你别担心!” 花红蓝默默地望着远方。 晁信义颤声道:“红……蓝……” 花红蓝脸色平静如水,没看他一眼,淡淡地道:“什么事情?” 晁信义竭力地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说:“常聚这孩子,也不知怎么样了,他也不能这样老一个人,这事我们要操一下心了。” 常家聚在沧州结过婚,妻子难产死了,当时,他在京西胭脂铺,未能陪在妻子身边。为这事,他一直愧疚,后来再也不肯结婚。 花红蓝说:“上次去沧州的路上,我和他谈过,他心里好像有点动容。” 晁信义说:“找个时间,我和淑梅谈一次,把家聚认了,再让淑梅替他张罗一下这件事,你看行不行?” 花红蓝说:“你是他爹啊。” 晁信义说:“对你们母子,我亏欠得实在太多。” “又来了。”花红蓝说,“我从来没有怨过你。” “可我这心里痛啊。”晁信义道,“不知是不是人老了的缘故,总是想起从前的很多事。这一生只有两件事让我心里不安。一件是为了争夺皇宫的专供权,害了王记胭脂坊,差点让他们满门抄斩。另一件事就是对不起你。” 花红蓝说:“一辈子都过了大半,说什么也都迟了。也许这就是命。” 两个人一路聊着,到了黑龙潭。 黑龙潭在山谷之中,有一道瀑布从上流下。冬天的时候,瀑布几乎断流,潭中的水也就少了许多。 晁信义和花红蓝站在潭边,只见潭中翻着一些鱼肚,一些鱼在有气无力地游着。 晁信义和花红蓝对望了一眼,两个人来到水潭边,有一处光滑的青石板,这是水伯每天打水的地方。 花红蓝看了看水潭里的死鱼:“水中确实有毒。”蹲在水边,用银针试探潭水,拿起来一看,银针上果然有灰乌色。 晁信义站在潭水边,冷笑了一声:“这人真舍得下本钱,这么大的一潭水,他都下了毒,这需要多少毒药呀。我只是很奇怪,这下的究竟是什么毒药?” 花红蓝神色凝重地说:“我也不知道下的究竟是什么毒药,但我知道,下毒的人是站在这块石头上下的毒,而且,下毒的人熟悉水伯的一举一动,也许在水伯来到这里打水的前一刻,他才刚刚下了毒,并且躲在旁边偷偷地看。” 晁信义点了点头:“但他没有想到,井松哥居然喝了水,否则,我们就用有毒的水做了水粉,后果不堪设想!” 花红蓝说:“这叫吉人自有天相!” 晁信义转身道:“回去,明天重新换一个地方拉水,以后拉回的水你都用银针检查一下!我看他究竟还有什么花招耍。” 晚上,晁信义一家围着桌子吃饭,晁信义、张淑梅、晁迎春和王连旺一家四口,还有晁冬雪、花红蓝,一共八个人,围着大圆桌子,显得冷冷清清。“吃饭。”晁信义端起饭碗,威严地扫了大家一眼,说。 晁冬雪夹了一筷子菜,放到碗里,没有吃。抬头看了看大家,感觉吃饭没有以前热闹了。晁冬雪悄悄看了父亲一眼,终于鼓起勇气问道:“爹,您不说几句?” 晁信义淡然问道:“说什么?” 晁冬雪道:“今天上午的事情呀,那么大的事情。” 晁信义不以为然道:“芝麻大点事情,何必提呢?如果我要来计较这些事情,京西胭脂铺还能走到今天?早被人烦死了!” 王连旺说:“岳父大人说得对。” 晁冬雪不好说什么,低头吃饭。 “爷爷,我好想和佳威哥哥一起玩,佳威哥哥什么时候回家呀?”晁迎春的儿子晁佳豪忽然问晁信义。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晁佳豪的身上。 晁佳美也跟着说:“我想佳宜姐姐了。爷爷,姐姐为什么不回家呢?” 晁信义目光冷冷地落在晁迎春和王连旺的身上,两个人一人身边一个孩子,都低头哄他们。 晁迎春低声说:“会回来的。” 晁信义却道:“佳豪、佳美,哥哥和姐姐不听话,爷爷不要他们回家了,你们可要乖呀!否则,爷爷也不喜欢你们!” 两个孩子连连点头:“我们乖。” 晁信义说:“吃饭就乖。” 两个孩子拿起筷子吃饭。晁信义吃完之后,先到后院去查看了一下。王连旺也跟在后面,几次欲言又止。 晁信义检查制作室、仓库之后,才回头对王连旺说道:“你水伯中了毒,估计要休息几天,你从明天开始去运水,我在晚上看护几天。” 王连旺忙道:“岳父大人,我晚上负责看护,天亮之后我去运水,我辛苦一点儿,没什么!” 晁信义摇了摇头说:“你以为我老了吗?” 王连旺忙道:“岳父大人没有老。” 晁信义淡淡地道:“既然没有老,守几天夜算什么呢?” 王连旺迟疑了一下,说:“岳父大人说得对!”他说完了,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晁信义看出他的犹豫,问道:“还有什么事情吗?” 王连旺动了动嘴,道:“我有话对岳父大人说。” 晁信义淡淡地道:“你说。” 王连旺嗫嚅着:“这……从何而说起呢?”晁信义淡淡地看着他,没有说话,王连旺就继续说下去了:“岳父大人,我听人说,大舅哥吸上大烟,天天吸,不管家,不管两个孩子,还打大舅嫂。” 晁信义听完了他的话,才慢慢地道:“他已经不是晁家的人了,他的所作所为与晁家没有任何关系,你也别管他,不能和他有任何来往。” 王连旺低声回答了一句:“是,岳父大人。” 晁信义又道:“早点休息,明天一早起来去运水!” 王连旺恭敬地回答:“是,岳父大人。” 王连旺回到房中,晁迎春已经哄两个孩子睡觉了。晁迎春忙过来,关上门,小声地问:“你跟爹说过大哥的事情了吗?” 王连旺一边脱衣服,一边回答:“说过了。” 晁迎春又问:“爹怎么回答?” 王连旺盛叹息了一声,说:“这……从何而说起呢?”晁迎春知道他接下来就会说出结果,并没有急,也没有问。王连旺果然说了:“岳父大人说大舅哥已经不是晁家的人,他的所作所为都与晁家无关!” 晁迎春听了,默不做声,人也坐到床沿上,眼泪簌簌滚落。 她了解父亲,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王连旺继续说:“岳父大人今天晚上守夜,让我明天去运水!”脱了衣服,上了床,规规矩矩地躺下,给晁迎春留了一大半的空床。 晁迎春也躺在他身边。 王连旺悄悄地往一边挪了挪身体。 晁迎春拉熄了电灯,用手摸了摸王连旺的肩膀,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担心地问:“大哥这样下去怎么是好?还有两个孩子怎么办?大嫂也没有吃过苦。” 王连旺低声说:“岳父大人说了,不许管他们的事情。” 晁迎春急了:“那是我大哥!” 王连旺心中一慌,说:“那也是我的大舅哥。可是,这能有什么办法呢?岳父大人说一不二!” 晁迎春想想也是,只能默默地伤心流泪。 王连旺运第三趟水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平常的人一天只能运三趟,不过京西胭脂铺的水伯一天可以运四趟。起先,京西胭脂铺的生产用水都是从玉泉山运来,用水量大,需要好几个人拉。后来,家里安装了自来水,工厂又迁出去了,只有制作室必须用玉泉山的水,量就少了下来。现在,水伯每天也只需要运三趟水。 王连旺一边用水桶提水,一边东张西望,口中念念有词:“这个冤家,怎么还不来呢?” 他在等一个人,一个女人,约好了要在这里相聚的。 两个大桶的水装满之后,王连旺满头是汗,靠着水车喘息,听到不远处有人喊:“冤家,我在这里呢,快过来。” 王连旺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树林之中,一棵大树后面伸出一只手,手里挥舞着一个白色的手帕。 王连旺心头狂喜,迅速地四下张望了一下,没有发现可疑的情况,就飞奔过去,一边飞奔,一边松裤带。 大树后面是一个女人,红唇如火,丹凤眼如梭,穿着华贵的大衣,脖子上还戴着一条金项链,不是别人,正是王记胭脂坊的少掌柜王胭脂。 王胭脂是王记胭脂坊的少掌柜,王连旺是京西胭脂铺的入赘女婿,本来是誓不两立的对头,怎么就纠缠在一起了呢? 王连旺是王玉堂的儿子,而王玉堂是京西胭脂铺的总技师,在京西胭脂铺地位很高。而王连旺比晁承志还大一岁,当年,晁承志、晁迎春上学读书,就由王连旺领着。王胭脂比晁承志小,却比晁迎春大,而王家只有这一个孩子,显得很孤单,常常和晁家的孩子在一起。 对于王连旺来说,晁迎春是妹妹,可王胭脂不是,所以,他在心里默默地喜欢王胭脂。然而,王胭脂喜欢的是晁承志,晁承志也喜欢王胭脂。两个人一度十分热烈,进入高中后,两个人还常常偷偷幽会。王连旺自知身份,只好将这种感情深深地埋在心底。 后来,事情的发展可以说天翻地覆。王连旺的父母相继去世了,王连旺还没有成人。父亲临走之前,将王连旺托付给晁信义,晁信义当场答应招王连旺入赘。王连旺一直不喜欢这个妹妹,因为妹妹老是欺负他。可这件事,无论是他还是晁迎春,都无力改变,哪怕晁承志后来和王胭脂闹翻,娶了刘玉芬,王连旺也只敢在心里想一想王胭脂,不敢有任何表露。 王连旺和晁迎春结婚后,感情一直不好。晁迎春嫌弃王连旺,觉得他是一个木头,既不懂世故又不懂风月。开始几年,也还像是夫妻,可时日并不长,彼此都开始感到煎熬。 王连旺入赘晁家,感觉自己的地位低下。岳父大人厉害,说一不二;大舅哥聪明能干;二舅弟留学日本,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老婆强势,还有一个如花似玉、口齿伶俐的小姨子,甚至连两个孩子都不跟自己姓。 王连旺感觉自己是一个晁家使用的工具,只能辛勤劳动,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出头呀!尤其正当壮年,床笫要求强烈,晁迎春不仅不给他机会,还动不动将他赶到后院去,王连旺的自尊心受到极大打击。 恰在这时候,王胭脂的丈夫死了,王连旺开始对王胭脂想入非非,几乎每一个独处的夜晚,都在对王胭脂的想象中度过。 王连旺做梦都没想到,事情会起变化。 前年夏天,水伯病了,重感冒,王连旺就替水伯拉水。第二天,装满水正准备离开的时候,王胭脂极其突然地出现在他面前。王胭脂主动和他打招呼:“这不是连旺吗?怎么是你拉水?” 王连旺没料到在这里见到她,一颗心跳得跟什么似的,声音都有些发抖。可也奇怪,在王胭脂面前,他竟然忘了自己的口头禅,而是道:“水伯生病了。” 王胭脂说:“就算水伯生病了,也有下人啊,怎么要晁家女婿做这种苦力?” 这一次,王连旺的口头禅冒出来了:“这……从何而说起呢?” 王胭脂说:“晁家到底和王家不同。若是王家的女婿,王家会当神仙一样供着。要不,你干脆当王家女婿好了。” 王连旺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当即慌得什么似的,道:“这……从何而说起呢?” 王胭脂道:“怎么?当王家女婿,你觉得吃亏?” “不不不。”王连旺连忙解释,“你说得对。” 王胭脂道:“我正好要回家,坐一下你的水车,行不行?” 王连旺说:“行。” 王胭脂因此上车,可是,她试了几次,竟然上不去。王连旺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王胭脂转头对他说:“你就不会帮我一把?” 王连旺心中一喜,上前扶她,可毕竟心里有层障碍,无法着力。王胭脂还是上不去。王胭脂就说:“你抱我上去啊。” 王连旺就抱她。王胭脂有些发胖了,身子圆圆的、软软的。王连旺抱起她时,自己的身子也一下软了,结果,两个人一起倒在地上。刚一倒地,王胭脂就大声惊叫。王连旺手足无措,在一旁着急,问道:“怎么了,有没有摔着?” “哎哟,我的屁股。”王胭脂说,“你快帮我看看,出血了没有?”说着,王胭脂侧过身,伸手撩起自己的裙子,露出里面的底裤。 王连旺看了一眼,顿时有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 王胭脂问:“怎么样,出血了没有?” 王连旺道:“没,没有。” 王胭脂说:“可是,疼死我了,快帮我揉揉。” 王连旺就蹲下来,替她揉屁股。开始还老实,只是揉她的屁股。 他揉了几下,王胭脂说:“错了,不是那里,再上一点。” 王连旺将手往上移了移,问:“是这里吗?” 王胭脂道:“再上一点。” 王连旺开始不老实了,手往上移了一大截,早已经不是屁股了,问:“这里吗?” 王胭脂说:“我也不知道是哪里,好像到处都疼,你多揉揉。” 王连旺揉着揉着,就将手伸进了禁区。 从此之后,两个人就开始偷偷地幽会。 王胭脂跟王连旺并不完全是阴谋。王胭脂是个在这方面欲望很强烈的女人。她的第一次给了晁承志,那时她才十四岁。晁承志后来离开了她,除了两家关系特殊之外,可能还有一个更隐秘的原因——怕她。 不光晁承志怕她,她后来的丈夫也怕她,她似乎永远都吃不饱一般。丈夫离去之前,她不敢结婚了,她怕再送一个丈夫走。可是,她需要男人,一个男人根本满足不了她,她就同时和很多个男人来往,这些男人都成了她的工具,不仅是泄欲工具,也成了她商场作战的工具。 另一方面,她接近王连旺,确实有其他目的,她要搞垮晁家,要让晁承志为抛弃她付出惨重代价。掌握和控制王连旺,是她搞垮晁家计划的一部分。 她对王连旺说:“找个机会,你把那个女人休了,然后入赘我王家。我爹岁数已经不小了,爹一过世,王家就是我做主,那时候你就是王记胭脂坊的掌柜。” 这话让王连旺怦然心动。转而一想,这话太不可信了,王家哪轮得到她做主?便说:“你不是有个弟弟吗?” 王胭脂说:“我弟弟不肯经商,一心只想画画。我爹拿他没办法,早就已经发话了,只要他早点结婚,替王家多生几个孩子,别的都依他。” 王胭脂还抛出更厉害的一招:“以后我们生的孩子,跟你姓王。” 王连旺眉飞色舞,情不自禁,乐不可支。不过一会儿他又有些迷惑了:“你不也姓王吗?” 王胭脂娇嗔地拧了一下他的胳膊:“是你姓王,我刚好也姓王,孩子先跟你姓,然后才跟我姓。” 王连旺笑了:“跟我姓跟你姓都一样,大家都姓王嘛,同一个姓也有好处哇!” 王连旺死心塌地跟了王胭脂,要正大光明入赘王记胭脂坊,王胭脂给他开出了两个条件:第一,搞垮京西胭脂铺;第二,拿到京西胭脂铺的胭脂配方。 这两件事情都不容易做到,需要机会,两个人一起等待机会,暗中来往,一直到今天,神不知鬼不觉…… 王胭脂倚在树上,嘻嘻直笑:“男人,都是吃不饱的狗,看你那个样子,多少天没吃了?” 王连旺冲到她的面前,一把将她抱住,放在地上。地上是干枯的黄草,草上铺着一块油布,王胭脂有备而来呀! 王连旺说:“冤家,想死我了,我以为你不来了?” 王胭脂拧了一把他的胳膊,啐了他一口:“你以为都跟你一样,没有良心?老娘早来了,看你没打完水,怕你误事,所以没叫你。” 王连旺手慌脚乱地扒她的裙子,说:“少说话,多办事。” 王胭脂嗔道:“说话也没有耽搁你办事,我呸!今天有带什么好消息来没有?” 王连旺一边迫不及待地办事情,一边回答:“在我的上衣口袋里有张纸,是胭脂配方的一部分,我又抄了一部分。” 王胭脂伸手去摸他的口袋,但被王连旺按住手,嘴在她的脖子上乱啃:“先办完这个事情再说。” 王胭脂一边扭动身子,一边乱叫。 王连旺办完事情后,趴在王胭脂胸脯上喘息。王胭脂腾出手来,摸出他上衣口袋里的纸,打开看,心中暗喜,那的确是做胭脂水粉的配方。 王连旺得意地说:“我那个愚蠢的大舅哥,以为京西胭脂铺的配方藏在他老子的屋中,一找就被发现了。其实呢,这配方他们上次带到河北了,回来之后,放在沉淀室的柜子里。我早偷配了钥匙,偷偷溜进去抄一点,神不知鬼不觉。” 王胭脂推开他说:“行了,下次什么时候呢?” 王连旺恋恋不舍:“下次再找机会,京西胭脂铺这些天有些乱。对了,你昨天在黑龙潭下毒,闹得老头子心里不好受,哈哈。” 王胭脂正在穿衣服,一听,停了手,抬头奇怪地问:“什么下药?” 王连旺大惊失色:“昨天不是你们在黑龙潭下的毒?水伯中了毒,今天才没有来运水的!” 王胭脂比他还要吃惊:“我们什么时候在黑龙潭下毒了?我都不知道,不可能是我家下的药。” 王连旺张口结舌,呆了一呆,迅速穿上裤子,就往外面跑。 王胭脂在后面问:“跑啥?” 王连旺头也不回:“没跑啥。我先走,你等一会儿再下山,不要一起下山被人发现了。” 王胭脂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胆小如鼠,还总想偷腥,我呸!像个男人不?” 王连旺听在耳朵里,并没有回头,心中却得意非凡,既然不是王家下的毒,就一定是另外一个女人下的毒药,王连旺的秘密很多,还有一个秘密连王胭脂也不知道。 王连旺赶着马车,哼着快乐的小曲子,扬长而去。 王胭脂正在收拾自己,不远处的草丛之中忽然跳起来一个人。王胭脂张大嘴巴,没有惊叫出来,却发出厉声呵斥:“王小三,你搞什么鬼?你知不知道人吓人会吓死人。咦!你怎么来了,谁叫你来了?” 王胭脂到玉泉山是坐王小三车来的,她一直隐瞒着王小三,不能让他知道自己和王连旺的关系。所以,在距离几公里外,她让王小三在路边等待,自己走路过来,却没有想到,王小三居然跟来了。 王小三是担心王胭脂的安全才悄悄跟来的。 王小三脸色铁青,眼中快要冒出火来,他一步一步地走过去,气呼呼地道:“大小姐,我都看见了。” 王胭脂定了定心,淡然一笑:“你看见什么了?” 王小三咬牙切齿道:“你们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听见了,你们做的每一个动作我都看见了。” 王胭脂想,他既然知道了,索性不用隐瞒什么了,瞥了他一眼,问道:“你看见了又怎么样?” 王小三如被人猛烈地击打了一拳,站着不动了,心中想,是啊!她是大小姐,我只不过是一个司机,她要做什么,想做什么,我能怎么样? 王小三心里一阵愤怒,一阵悲哀。 王胭脂看他脸色不对,心中一惊,怕激怒他,会做出对自己不利的事情,脑子一转,试探着问了句:“你是不是嫉妒他了?” 王小三咬牙,吐出了三个字:“我恨他!”抬起手,啪啪打了自己两个响亮的耳光。 王胭脂双手抱着头,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她一哭,王小三慌了神,几步跑到她身边,忙问:“大小姐,你哭什么呀?” 王胭脂头也不抬,一边哭,一边说:“我伤心呀!我命苦呀!我要承担王家那么大的家业,没有人能帮助我,没有人能理解我。” 王小三蹲下去,伸手抱住她,王胭脂身体一软,就靠在他的肩膀上:“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就不知道帮我做点事情呀!” 王小三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献给她:“大小姐,你有什么吩咐,上刀山下火海,我姓王的不会皱一下眉头。” “我不要你上刀山,也不要你下火海,我就让你忍耐几天。”王胭脂停止了哭泣,对王小三正色道。 “我忍,我什么都忍。”王小三保证说。 王胭脂道:“今天你也知道京西胭脂铺大女婿和我的事情,我是利用他,帮我做点事情,你明白吗?” 王小三很不情愿。 王胭脂伸出指头,在他额头上重重一戳,喝道:“明白不?” 王小三忙点头:“明白,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起!” 王胭脂脸色变得好看起来:“我对他就是利用,对你才是真心的,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做王记胭脂坊的掌柜。” 王小三搂住她,把嘴巴凑过来,垂涎三尺道:“我现在就想。” 王胭脂佯装生气,狠狠扭了他一把,骂道:“德行!” 王胭脂回到家,王家栋正在逗外孙王大宝玩。王胭脂心中有事,走过去对王大宝说:“大宝,你去跟二奶奶玩,我跟爷爷说说话。” 因王胭脂曾经的丈夫是入赘,孩子不仅仅姓王,还跟王家儿孙辈一般称呼,喊爷爷,而不喊外公。 王大宝玩得正高兴,很不情愿地撅起嘴巴:“不,我要和爷爷玩,不和二奶奶玩!” 王胭脂不喜欢儿子,儿子一直跟爷爷和奶奶们长大,和她不亲。王胭脂见儿子不听话,抬手就打了儿子一巴掌,喝道:“滚去跟二奶奶玩!” 王大宝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 王家栋心疼孙子,忙把孩子揽入怀中,心疼地道:“我的孙儿……” 王胭脂气愤地说:“父亲,别惯她,一直这么惯下去,会惯坏了他!” 王家栋颤声道:“我的儿,父亲也一直这么惯你的。我的孙儿还这么小,你就狠得下心来打,从小到大,我可没打过你!” 二奶奶听到孙子的哭声,忙出来,从王家栋手中接过孩子,又亲又吻。王大宝在奶奶的怀中大声说:“妈妈坏……妈妈坏……” 王胭脂扬手又要打一巴掌过去,被王家栋拦住了:“我的儿……你发这么大的火干吗呢?”说着示意把孩子抱走。 王胭脂小心地看了看四下,没有别人,凑迈父亲几步,压低声音说:“父亲,昨天有人在京西胭脂铺运水的黑龙潭下毒了,不会是您背着我干的吧?” 王家栋吓了一跳:“你说什么?下毒?不是你干的?” “如果是我,我还问您干什么?”王胭脂说,“什么人对晁家这么大的仇恨啊,真是怪事。” 王家栋说:“下毒不是小事,搞不好是要死人的。” 王胭脂也迷惑了,道:“奇怪,那会是什么人呢?”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道:“会不会是吴天他们几个?” 王家栋摇了摇头:“吴天他们就是为了钱办事情的,没人给他们钱,他们不会做呀!” 王胭脂点了点头:“那还有谁呢,而且这么歹毒!” 王家栋低头苦苦思索了一阵,缓缓抬起头问:“你注意过那个美国人史密斯没有?” 王胭脂眼前一亮:“他呀?听说他已经联合了很多家小胭脂坊,准备办家工厂呢!” 王家栋的手在空中挥舞了一下:“他要办胭脂厂,最大的对手就是我王记胭脂坊和京西胭脂铺,他在水里下毒完全有可能。” 王胭脂想了想,也觉得是史密斯干的:“看不出美国佬心这么毒!” 王家栋叹息了一声说:“这个美国人野心勃勃。如果他真的搞垮了京西胭脂铺,下一个目标肯定就是我们。” 王胭脂一惊:“那如何是好?” 王家栋心有余悸:“正所谓见招拆招,当务之急,是要搞清楚他出什么招。只要他出招,我们就能想到应对的办法。” 王胭脂说:“这个人我以前还真没重视,父亲您放心,我知道怎么做了。” “除了史密斯之外,还有一种可能。”王家栋说。王胭脂听说下毒的事后,已经反复想过了。她只想到了两种可能,父亲下毒以及吴天那伙人下毒。没想到,父亲还能想到另外两种可能,看来,姜真是老的辣。她连忙问:“还有什么可能?” “松下妆品会社。”王家栋说。 王胭脂有点吃惊地看着父亲。松下妆品会社?这些年,松下妆品会社的发展虽然迅速,可是,人家做人家的生意,和京西胭脂铺以及王记胭脂坊和平共处了多年,从来没闹过事呀。父亲这样怀疑,太没有道理了吧。 王胭脂说:“不会吧,我看他们那帮人挺讲规矩。” 王家栋摆了摆头说:“你哪里知道,是条蛇都咬人啊,而且,那些隐瞒得越深的蛇,咬起人来更致命。” 王家栋将当年京西胭脂铺遭难的事又说了一遍。不过,以前说,他没有提起自己救松下长生,以及八国联军过来时,松下长生帮王记胭脂坊的事,更没有提到自己对松下长生的怀疑。这次,他完全说清楚了。他说:“我越想,越觉得当年灭晁家的是松下妆品。只不过,我一时没有想明白,松下妆品为什么要灭晁家。松下妆品的产品在中国铺开之后,我开始意识到他们的目的了。” 王胭脂问:“目的是什么?” 王家栋说:“松下妆品的产品,其实是有重大缺陷的。他们用的是化学药品,价格低廉,刚开始用的时候,效果明显。可是,如果长期使用,对皮肤的损害非常之大。你看看现在的女人,到了中年之后,皮肤没有一个好的。为什么?全是被松下妆品的化学药品腐蚀的。可这些人还不知道。松下妆品肯定知道这一点,也知道京西胭脂铺和我们用的是纯天然材料,没有副作用。” 王胭脂说:“您的意思是说,他们为了京西胭脂铺的配方?” 王家栋肯定地说:“是。” 王胭脂又不解了:“可是,从那以后,再没有见他们有任何行动啊。” 王家栋说:“有两种可能。其一,他们害死了那么多人,良心发现,所以收手了。但我觉得,这种可能很小,他们既然开了头,就不会轻易放弃。” “那第二种可能呢?”王胭脂问。 王家栋说:“第二种可能,他们一直在做这件事。只不过,他们做得极其隐秘,从来没有被人发现。如果他们能用几十年时间做一件事,那这个对手就极其阴险,极其可怕。这才是我最担心的。” 后街小巷。 下午,晁承志从床上坐了起来,打了个呵欠,有气无力地向四周看了一眼。 两个孩子坐在屋角的一张木板凳子上,惊恐地望着他。 晁承志心中一阵愧疚,低下头,不敢看两个孩子,曾经多么幸福的生活,被自己彻底地毁了。 “你妈呢?”晁承志问。 两个孩子一边跑出了屋,一边喊:“妈,爹醒了,爹醒了。” 晁承志抬起头,发现正对着床的墙壁上挂着一个镜子,镜子之中,是一个脸色蜡黄、胡子拉碴、两眼憔悴、头发纷乱的人。 晁承志一惊:这就是我吗?我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 晁承志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双手乱抓着头发,跳下了床。刘玉芬端着一盆洗好的衣服回来,站在门口,凄凉地看了他一眼:“承志,你醒了?锅里给你留有饭,我给你端来。” 晁承志心中一颤,默不做声。 刘玉芬从厨房里端出一碗饭,半碗青菜,放在床边一个用几块木板钉成的桌子上,说:“承志,你吃点吧!你从昨天晚上十点回来,一直睡到了现在。” 晁承志没有感觉饥饿,他拿起筷子,扒了两口饭,就没吃了。 两个孩子站在门外,默默地看着父母。 晁承志有些恍惚:“我们搬到这里来有多久了?” 刘玉芬回答说:“一个月零五天了。” 晁承志叹息了一声:“玉芬,让你受苦了,我从今天不吸了,我去找活儿干,让你和孩子,过上好日子。” 刘玉芬泪如雨下:“承志,不管你以前犯过多大的错,我都不在乎,我只要你像一个男人一样堂堂正正地站着,我也不要你赚多大的家业,够我们生活就好。” 晁承志站了起来,坚决地说:“我现在就出去找活儿干。”他洗了脸,刮了胡子,梳理了头发,拿起床头的一件西装出门了。 一个时辰不到,晁承志回来了。他说要去找活儿干,是一时良心发现,是内疚,觉得自己是一家之主,应该担起养家糊口的重任。但这么多天来,他天天到吴二的烟馆吸鸦片,已经上了瘾。没上瘾的时候,他还能控制自己;毒瘾发作的时候,仿佛骨头之中有千万条虫子在吞噬着,良心、责任、亲情,统统飞到九霄云外。 他只有一个念头:吸几口。 刘玉芬正坐在床沿上,缝补孩子穿坏的衣服,两个孩子在院子外玩耍。晁承志跌跌撞撞地闯进来,手一伸,叫道:“快,给我五十块。” 刘玉芬见他呼吸急促,有气无力,吃了一惊:“你要钱做什么?” 晁承志直喘息,浑身哆嗦个不停:“五十,五十。” 刘玉芬明白他的毒瘾发作了,站了起来,说:“承志,你说要养这个家的,你不能吸了。” 晁承志怒吼了一声:“快点!” 刘玉芬坚持,一步不退:“不给!家里的钱都被你吸光了,没有钱了!” 晁承志扬起巴掌,打在刘玉芬的脸上,刘玉芬摔倒在床上。晁承志扑过去,按住她,在她身上的口袋里乱摸。 刘玉芬口袋里有些钱,那是一家人的生活费用,怎么能给他拿去吸鸦片。刘玉芬心中一急,拼力反抗,手中握着的针刺在晁承志手上。晁承志负痛,大叫一声,松了手。 刘玉芬爬起来,一头撞在晁承志身上,把他撞倒在门口。刘玉芬扑上去,又哭又打。两个孩子听到哭声,跑过来看到父母在打架,也被吓哭了,一起喊:“爹不要打妈妈,爹不要打妈妈。” 这一阵折腾,晁承志的烟瘾被压了下去,也不忍心再打刘玉芬。刘玉芬跟疯了一样,晁承志讨不了半点儿便宜,落荒而逃。 晁承志逃出了几条街道,坐在路边喘息,刚刚一坐下,就感觉到骨髓又在蠕动了,烟瘾一上来,非吸不可。他身上没有钱,也没有值钱的东西可当,更不能借到钱。 晁承志思来想去,只有到吴二的烟馆赊欠一次,熬过了今天,明天再想办法。 吴二的烟馆在一个四合大院的二楼,北平虽然禁烟,但警察贪污腐败,只要得到好处,对烟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国民政府也禁烟,可这个政府一直忙于权力斗争,今天你打过来,明天我打过去。好不容易清静一点,又要剿共,多年来战争从来没有断过,腐败就像野草一样滋生。当然,烟馆大门紧闭,不是熟悉的客人,是不知道的。 晁承志来到后门,敲了敲门。门拉开了一条缝隙,露出吴二一张笑脸:“爷,您来了呀,快请进。” 在烟馆,有钱的人就是大爷。 晁承志进了院子,想到身上没有钱,手就不由自主地在口袋里摸了一下。 吴二何等聪明之人,立刻看出了他的意思,赔着笑脸,说:“爷,我们这里的规矩是五十。” 晁承志说:“掌柜的,我今天没有带钱,先欠一回,明天一起还给你!” 吴二的脸立刻拉长了,没有了昔日的恭敬,眼神淡漠,淡淡地说:“爷,我们这行生意有个规矩,概不赊欠,就是天皇老子来了,也不例外。” 晁承志脸上挤满了笑:“掌柜的,我是有钱人。” 吴二白了他一眼:“既然是有钱人,为什么还要赊账?” 晁承志叹息了一声:“一言难尽……掌柜的,我就欠一次!” 吴二一声冷笑,说:“不行,半次都不行!” 晁承志道:“我是……京西胭脂铺的大少爷。”晁承志为了能赊欠一次,不得不把自己的身份抖出来了。 吴二哈哈大笑:“我早知道你是京西胭脂铺的大少爷晁承志,不过,你已经不是京西胭脂铺的大少爷了,你被赶出家门,你还有什么资格称京西胭脂铺的大少爷?” 晁承志一怔。 吴二冷冷地说:“你走吧!” 晁承志脚下一软,就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掌柜的,一次,我就欠一次,救救我。” 他跪爬了几步,双手抱住了吴二一条大腿。吴二不为所动,一声冷笑:“我告诉你,想在这里打秋风,你找错地方了,你知道这里是谁的烟馆?” 晁承志一惊,问:“谁的烟馆?” 吴二得意地翘起大拇指:“吴天吴大哥,我只不过是帮他做事情的。你如果要赊欠,最好去找吴大哥,不过我劝你别去,当心打断你的狗腿……” “吴天?”晁承志大惊失色。 吴二大喊了一声:“来人呀!” 二楼上忽然就冒出两条大汉,其中一个如黑塔一般,粗着嗓门问:“二哥,什么事?” 吴二道:“这个瘪三要赊账。” 楼上黑大汉破口大骂:“什么鸟东西,敢来赊账,活得不耐烦了!”一边骂,一边下楼。 晁承志早已魂不附体,他听出那条大汉的声音了,不正是胡七吗?胡七居然在这里,为什么以前没有看到过一次?原来胡七是看场子的,一般待在屋里面,需要的时候才会出来。所以,晁承志虽然来了多少次,却一次也没有遇到过胡七。 胡七一下来,就认出了晁承志,咧开大嘴:“小子,是你啊,你想赊账?” 晁承志面如土色,双手乱摇:“胡七爷,我不赊账,我不赊账。” 吴二鄙夷地看了晁承志一眼,冷笑道:“把这个瘪三赶出去,别让他在这里搞事,影响我们的生意。” 胡七大手一伸,抓住晁承志的衣领,如提了一只鸡一般拖到了门外。 吴二又说:“扔远一点儿。”在这里,有钱就是大爷,没钱,孙子也不如,想来赊账,简直是虎口拔牙!找死!这样的人,也没有什么钱可赚了。 晁承志被胡七提着,挣扎不脱,只能不停讨饶:“胡七爷,我没有赊账,你放我一条生路。” 胡七不住冷笑:“晚了,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不知道马王爷长着三只眼。” 晁承志魂飞魄散,只能喊:“胡七爷饶命。” 胡七大步流星,走到大街上,把晁承志往地上一扔,抬腿就踢。晁承志躲闪不及,只能双手抱头,大喊饶命。 胡七一边踢他,一边怒骂:“以后还敢不敢来赊账?” 晁承志连声说不敢。 胡七得意地双手叉腰:“谅你也不敢!”一时性起,解开裤子,对准他撒了一泡尿,才满意地哈哈大笑着离开。 白白挨了一顿打,晁承志欲哭无泪,烟瘾又发作,再也无法忍受,头就在路边一棵树上撞,同时大喊大叫:“老天爷,杀了我吧,我不想活了!” “大舅哥。” 晁承志一听,浑身一个激灵,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他抬起头来,看到穿着长袍马褂、戴着瓜皮小帽、严肃得如一块生铁的王连旺。 王连旺慢条斯理地问:“大舅哥,你……这是做什么?” 晁承志扑通跪在他的面前,王连旺吓了一跳,后退了几步:“大舅哥,你……你……” 晁承志道:“兄弟,给我钱,快点给我钱。” 王连旺知道他烟瘾犯了,但脸上却装出什么也不懂的样子:“大舅哥……这从何而说起呢?岳父大人说,你已经不是京西胭脂铺的人,你的所作所为都与京西胭脂铺无关。” 晁承志忙爬了几步,双手抱住了王连旺一条大腿,苦苦哀求:“兄弟,我们曾经是好兄弟呀!你给我点钱,救我一条性命呀!” 王连旺一声叹息:“哎呀!大舅哥,这……从何而说起呢?” 晁承志不敢松手,怕一松手王连旺就跑了,忙说:“你给我点钱……要不,借我点钱……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王连旺双眉一皱:“你先放了我!” 晁承志道:“你给我钱,我就放了你!” 王连旺正色道:“你要多少钱?” 晁承志心中大喜:“五十……一百……越多越好!” 王连旺叹息了一声:“大舅哥,我可以给你钱,谁让我们是兄弟呢?但是,你不能告诉别人。要是被岳父大人知道了,我可就彻底完蛋了!” 晁承志一口应承:“我不说,我什么都不说。” 王连旺从口袋里摸出一大把钞票,蹲下去,也没有数,全部塞进晁承志的手中。 晁承志浑浊的双眼放出奇异的光芒,抓了钱,跳了起来,说了一声:“多谢兄弟!”转身就跑。 王连旺脸上露出奸诈的笑容,他给晁承志钱,并不是帮助他,而是要彻底毁灭他。 晁承志虽然被赶出京西胭脂铺,但说不定哪一天就回去了,只有让他在鸦片烟之中深陷,才能彻底毁灭了他。 毁了他,也就毁了京西胭脂铺的一部分。 这条毒计是王胭脂教给王连旺的。 晁承志拿了钱,一路飞奔到吴二的院子,用力敲门。吴二打开门,一见是他,厉声喝道:“不是告诉你不赊账的吗?” 晁承志扬了扬手中的钞票:“我不赊账,我有钱。” 一看到钱,吴二立刻换了笑脸:“爷,里面请。” 京西胭脂铺。 水伯休息了两天,就坚持运水了。他运回的水花红蓝都要用银针检查,确信无毒之后,才用于胭脂水粉制作。王连旺仍旧晚上守夜,白天睡一会儿觉,忙前忙后,尽心尽力,从无半句怨言。 又是一个晚上。 京西胭脂铺一片静谧。王连旺巡查一番之后,回到后院。后院马棚边是水伯的房间,房门外有火光一闪一闪。 王连旺看到水伯坐在门口的凳子上吸烟。水伯烟瘾不大,可吸可不吸。王连旺走了过去,低声问:“水伯,您还没有睡觉呀?” 水伯站了起来,手里拿着烟斗,王连旺站在他身边,手里拿着电筒、木棍。 水伯淡淡地笑了笑:“睡不着。哎,人都这样嘛!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 王连旺理解他的心情,在京西胭脂铺待了三十多年,这里也算是他的家了。但毕竟,他只是一个工人,有些忧愁烦恼是免不了的。 王连旺和很多人是没话可说的,不知道该如何说起!所以,他问了水伯之后,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水伯问他:“这些天夜里发现过什么没有?” 王连旺想了想说:“这从何而说起呢?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人,不过,有人既然对京西胭脂铺下毒,没有达到目的,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水伯点了点头道:“对!为什么有人要对京西胭脂铺下毒?这个问题没有弄清楚。” 王连旺心有余悸:“水伯,那天幸好您喝了几口水,要不,后果不堪设想。” 水伯若无其事地道:“那是前一天晚上吃得太咸了,口干,也是天佑京西胭脂铺呀!晁掌柜为人好,吉星高照,命中注定不该遭受这个劫难。” 王连旺恭敬地回答说:“水伯,您说得对!” 水伯又道:“大姑爷呀!你晚上巡查的责任非常重要,不可疏忽呀,万一有个什么歹人起了歹心……” 王连旺正色道:“您说得对!我这就去巡查。” 王连旺打开后院的门,走到外面,准备围绕京西胭脂铺查看一圈。他刚出去,就看到一个人影一闪,不见了。 “什么人?”王连旺警觉地低声喝道,手电筒一亮,人也就追了过去。王连旺身体强壮,胆子不小,手中又有一根木棍,自然不会害怕。 那个人影躲藏在一个巷道的角落里,王连旺没有看清楚他的脸,却看到了他的衣服,是件西装。那人也并没有想逃跑的意思。 “什么人?”王连旺喝道,一手举着木棍,一手拿着电筒,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兄弟……是我……你大舅哥。”那个人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看王连旺身后没有别人,才回答道。 “大舅哥?”王连旺吃了一惊,“你怎么来了?” 晁承志苦着脸,叹息了一声:“兄弟,钱又花光了,你救个急。” “这么快就把钱花光了?”王连旺心中希望晁承志越堕落越好,他也知道,晁承志在钱花光之后还会来找自己。毒品上瘾的人,是会失去礼义廉耻的,为了钱,什么都不管不顾! 晁信义是一条铁铸的汉子,但也是一颗血肉之心,要打击晁信义,就得从他的儿子、女儿身上下手。表面上晁信义把晁承志赶出了家门,可如果晁承志一家四口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晁信义心中还是会难受的。 晁承志已经厚颜无耻了,居然说得条条在理:“兄弟,你也知道,吸那个东西,开销很大。我又没有回过家,回家你大舅嫂会和我吵闹。女人家没个主见,烦死了。天天在烟馆里吃喝撒拉开销更大了。” 王连旺一怔,想了想说:“大舅哥说得对!” 晁承志继续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兄弟,你再借我点钱。” 王连旺摸了摸口袋,拿出来一看,只有几张毛票,歉意地道:“对不起,大舅哥,我身上钱不多!” 晁承志急道:“你身上怎么能没有钱呢?” 王连旺讷讷无言:“这……从何而说起呢?”他想了想,通常的情况下,他身上也不会带什么钱,只有出去的时候才会带钱。 晁承志很失望:“你手中有多少呢?” 王连旺看了看说:“四十。” 晁承志说:“先给我,总比没有好哇!” 王连旺把钱给了他,想了想说:“大舅哥,我现在回房间去拿钱,迎春会怀疑,明天上午,我给你送钱过来。” 晁承志心花怒放:“好的,说好了,你别说话不算数!” 王连旺道:“这……从何而说起呢?我们是兄弟嘛!” 晁承志走后,王连旺暗暗得意地笑了一阵,继续巡查。转到京西胭脂铺店铺前面,王连旺抬头看了看牌子,现在的金匾两边还是挂有灯笼,不过灯笼里不是蜡烛,而是电灯。 店铺前面一排电灯,亮如白昼。 王连旺心中暗想:看你还能亮多久!嘿嘿嘿! 一辆车缓缓地开了过来,车前灯照过。王连旺没有感觉奇怪,现在的北平城,有钱人买轿车的已经不少了,京西胭脂铺就有一辆,现在属于他,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那辆车开过京西胭脂铺店门前之后,停了下来,一个女人下了车,向王连旺招了招手。 王连旺已经看清楚那个女人了,心中一惊,忙走了过去。那个女人又钻进了驾驶室。 王连旺先四下张望了一下,没有别人,才几步走到轿车前,靠近驾驶室低声说:“林小姐,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的,你不能来这里找我吗?” 林小姐正是林水儿,车上也只有她一个人。她冲王连旺娇媚一笑:“有财路给你,上车。” 王连旺呆了一呆,拉开车门,坐在她的后面。 林水儿把车往前开了一段,在一个僻静的地方停了车。 王连旺和林水儿是几个月之前认识的。那天,王连旺刚刚和王胭脂在一家客栈幽会了出来,他不敢走正门,而是从侧面一扇小门出来,先看看两边有没有熟人,刚准备迈步走开,听到有人和他说话。 “先生,请留步!”林水儿白色衣裙,宛如仙子,莲步生香。 “姑娘,叫的是我?”王连旺还以为听错了。 林水儿点了点头。 “姑娘是什么人?”王连旺小心翼翼地问。 “难道你没有看到我是一个女人?”林水儿扑哧一笑,百媚顿生。王连旺定睛一看,这才发现,这个女人的美丽简直是不可方物。 王连旺一颗心怦怦直跳,心猿意马,想入非非。他问:“姑娘找我有什么事情?” 林水儿慢条斯理地回答:“想给你送一条财路,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跟我到一个安静的地方说话。” 王连旺迟疑了一下:“这……从何而说起呢?” 林水儿微微一笑:“你是京西胭脂铺掌柜晁信义的大女婿王连旺,如果我没有说错,你刚才和王记胭脂坊掌柜王家栋的女儿王胭脂约会。” 王连旺大吃一惊:“什么?” 林水儿转身,飘然而去:“请跟我来!” 王连旺想,自己的秘密已经被她捏在手中,她要置自己于死地是易如反掌,不能不去,更何况去了,也不一定就是死路一条。 王连旺跟林水儿到了庆亲王府。 王府里只有林水儿一个人。 林水儿开门见山地说:“我知道王胭脂和你的关系已经有了几年,她就是想得到京西胭脂铺的配方,还有就是弄垮京西胭脂铺,让你入赘王家,做王记胭脂坊的掌柜。” 王连旺想,她什么都知道了,索性坦然承认:“你说得对!” 林水儿微微一笑:“我的目的和王胭脂一样,得到京西胭脂铺的配方,弄垮京西胭脂铺!” 王连旺不动声色说:“姑娘究竟是什么人?” 林水儿淡然道:“我是什么人不重要,我们是站在同一条线上的。如果你答应我,我给你一大笔钱;如果你不答应我,后果是什么,你应该清楚。” 林水儿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包来,拉开包,里面是一沓沓钞票。那么多的钱,足以背叛一切。 王连旺沉默。 林水儿笑道:“反正你已经背叛了晁家,一样东西,你卖了两次,而且是两次好价钱,何乐而不为呢?” 王连旺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选择,便说:“就这么简单?” 林水儿说:“就这么简单!” 王连旺一口应承,回答:“成交,不过事情需耐心等待。” 王连旺收下了那些钱,因为不敢带回晁家,也就给了王胭脂。王连旺在掌管京西胭脂铺钥匙的时候,偷偷各配了一把。在花红蓝、晁信义从河北回来之后,成功潜入沉淀室,把花红蓝的胭脂配方抄了下来。他多抄了一份,一份给了林水儿,另一份则分多次给了王胭脂。 按理,王连旺和林水儿已经完成了交易,但今天,林水儿居然又找来了。 王连旺坐在林水儿的身后,低声问:“姑娘,我已经把京西胭脂铺的胭脂配方给了你,你又找我做什么?” 林水儿淡淡一笑:“我想再合作一次!” 王连旺瞪大眼睛,仔细听着。林水儿道:“我想到一个弄垮京西胭脂铺的方法了!”林水儿从副驾驶座下提出一个用绳子扎着的纸包,冷静地道:“这里是十斤鸦片,你拿回去,藏进京西胭脂铺的库房,明天中午,警察就会找上门来,从库房里搜出这些鸦片。鸦片是政府严禁物品,被抓住,晁信义就是死路一条。” 王连旺不动声色说:“好毒!昨天水里下毒,今天就要到仓库藏毒!”他知道想弄垮京西胭脂铺的人只有王记胭脂坊和林水儿。王胭脂不承认在水里下毒,就应该是林水儿了。 林水儿没有否认:“算晁家人运气好!那个运水的老头儿如果没喝水,结果就不一样了。” 王连旺又说:“好毒!” 林水儿微微冷笑道:“你也是狼,就别哭羊!” 王连旺问:“什么人跟京西胭脂铺有如此深仇大恨,非要置他于死地?” 林水儿道:“这个事情你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王连旺点了点头:“我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林水儿道:“你能得到的好处太多了,晁信义一死,要弄死晁承志就如捏死一只蚂蚁一般容易,然后你就名正言顺地成为京西胭脂铺的掌柜,你也不必入赘王家,入赘王家,那还是寄人篱下。” 王连旺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林水儿道:“如果你不想要这些,我可以给你一大笔钱!” 王连旺脱口而出:“我不要钱!” 林水儿微微有些惊讶:“你不要钱?那么你想要什么?”她和王连旺近在咫尺,狭小的空间之内,能够清楚地听到彼此的呼吸。 林水儿听到王连旺的呼吸粗重起来,他的声音也变了调子:“我想要……女人……” 林水儿若无其事地问了句:“女人?” 王连旺一双眼睛变得火辣辣的,肆无忌惮地盯着林水儿的脸,舌头舔舔嘴唇。 林水儿又问:“你想要我?” 王连旺猛地点了点头。 林水儿笑了:“看不出老实的人却有一颗不老实的心。” 王连旺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豁出去了!”他还在说,林水儿已从前面钻到后座上,无须言语,王连旺就开始行动了,他满足的时候大叫了一声:“值得了,就是死也值得了!” 晁承志已经很多天没有回过刘玉芬住的房子,有钱的时候,他吃住都在吴二的烟馆。 这个晚上,他身上只有王连旺给的四十块钱,暂时烟瘾没有犯,就回去了。 深更半夜,晁承志敲门,里面传来刘玉芬颤抖的声音:“谁?” 晁承志道:“我!” 刘玉芬多问了一句:“你是谁?” 晁承志道:“晁承志。”里面传来划火柴的声音,蜡烛亮了,门被打开了一条缝隙。刘玉芬看清楚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才让他进了屋。 晁承志倒头就睡,刘玉芬也没有说什么。 天亮之后,刘玉芬起床了,她要去给一家染布行洗布,赚点钱养活两个孩子。 刘玉芬出门的时候,两个孩子还在睡觉,她不放心晁承志,就摇醒了他,问道:“我要出去做活儿,你要不要离开?” 晁承志一骨碌就爬了起来:“等一下!” 刘玉芬吃了一惊,问:“什么?” 晁承志睡眼蒙眬,把一只手伸到她的面前:“给我十块钱!” 刘玉芬惊愕地瞪大眼睛,沉默了一阵,一咬牙,冷冷地道:“没有!别说十块,一块都没有!” 晁承志说:“我身上只有四十块,就差十块,你借我十块,下午就还你!” 刘玉芬气得眼中泪水打转:“你就剩下四十块还要去吸?你可以不管我这个妻子,但你怎么能不管两个孩子?” 晁承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感觉烟瘾慢慢从心里往外蹿,上午不去吴二的烟馆熬不过去,于是厚着脸皮继续道:“给我十块钱,我再吸一回,明天我就戒烟。” 刘玉芬的泪水涌了出来,以前和晁承志一吵架,他良心发现的时候总说要戒烟,可事情一过,他就不戒了。 她已经不相信他说的话了:“没有钱,一毛钱也没有!”说完转身就走。 晁承志从床上跳下来,右手抓住刘玉芬的头发,拽住她,左手就摸她的口袋。刘玉芬的钱都放在口袋里,用一个手帕包着,正好被晁承志摸出来了。晁承志大喜:“说没有钱,这是什么?这么多钱!” 刘玉芬大哭起来:“这是我们娘仨儿的活命钱,你这个畜生!”转身就疯狂地扑打晁承志。 晁承志烟瘾正在发作,为了要钱吸大烟,变得格外凶狠,他把刘玉芬打倒在地,抢了钱就跑,身后传来刘玉芬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这个畜生,我娘仨儿怎么活呀?” 晁承志不为所动,跑到吴二的烟馆享受去了。 京西胭脂铺。 晁冬雪和两个伙计用抹布擦着货架,晁信义坐在柜台内,手里捧着一杯茶,等待着生意上门。 晁冬雪无意之中一抬头,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牵着两个孩子向京西胭脂铺走来。 晁冬雪低声惊叫了起来:“嫂子、佳威、佳宜。” 两个孩子挣脱了刘玉芬的手,欢快地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大喊:“爷爷,小姑。” 晁信义慢慢抬起头,表情冷淡。 晁冬雪已经跑出门,抱起跑在前面的佳威,回头喊道:“爹,佳威回来了……” 刘玉芬鼻青脸肿,嘴角、鼻孔边、衣服上血迹斑斑,双眼红肿,泪水还残留在脸颊。晁冬雪放下孩子,过去抓住她的手,心疼地道:“嫂子,怎么回事?” 刘玉芬用手抹了抹眼泪,没有说什么。两个孩子则在旁边说:“小姑,是爹打妈妈的,爹还抢了妈妈的钱。” 晁冬雪说:“爹,您看看。” 晁信义已经走了出来,站在店铺门前,冷淡地看着刘玉芬和两个孙儿,说:“冬雪,你回店里,这里没你的事情!” 晁冬雪疑惑地望着父亲,只好走了进去。 晁信义看了刘玉芬和两个孩子一眼,淡淡地道:“你们已经不是晁家的人,还回晁家做什么?” 刘玉芬扑通就跪在晁信义面前,两个孩子也跟着跪在妈妈身边,悄悄抬起头看着爷爷。 晁信义不为所动:“你这是做什么?你们不是晁家的人,跪在这里也没有用!” 刘玉芬抬头道:“爹,我不是要您可怜我们娘仨儿,我只想让冬雪照顾两个孩子一天,明天我来接孩子!” 晁信义沉默。 晁冬雪在他身后说:“爹,我愿意照顾佳威和佳宜!” 晁信义威严地看了晁冬雪一眼,没有说什么。晁冬雪忙向两个孩子招手:“佳威、佳宜,快到小姑这里来,小姑带你们和弟弟妹妹玩!” 两个孩子胆怯地望着晁信义,不敢动。刘玉芬推了两个孩子一下,两个孩子爬起来就跑到晁冬雪的身边。 晁冬雪牵着两个孩子的手,往前院去,同时高喊:“妈,佳威、佳宜回来了!佳豪、佳美,哥哥姐姐回来了。” 张淑梅从卧室里慌忙跑出来,一把搂住两个孙儿,喜极而泣:“我的孙儿呀,想死奶奶了!” 店铺门口,刘玉芬给晁信义磕了三个头,一言不发,站起来就走。晁信义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脸上泛起一丝痛楚之色。 他回到茶几前,继续坐在椅子上。 晁冬雪从前院出来,身后跟着张淑梅、晁迎春。几个孩子在前院玩耍,没有跟出来。 晁冬雪不见刘玉芬,惊讶地问:“爹,嫂子呢?” 晁信义淡淡地道:“走了!” 张淑梅泪如雨下:“我那苦命的媳妇。” 晁信义抬头瞪了她一眼,想说什么,没有说出来,却对晁冬雪道:“她往东边走了。” 晁冬雪明白了爹的意思,口里没有说什么,心里还是担心嫂子一家人,也就忙往东追了出去。 晁冬雪循着方向找了几条街道,没有看到刘玉芬,心中暗自奇怪。忽然就看到前面有些人在往一个方向跑,还隐隐约约听到人的说话声:“有个女人跳井里去了。” 晁冬雪心中一阵紧张,忙跟了上去。 一大群人围成一团,议论纷纷,多是惋惜声:“不行了,哎呀,这是谁家的媳妇?” 晁冬雪挤进人群,只见一个女人浑身湿漉漉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旁边几个年轻人,有一个人身上也是湿透了,不远处就是一口一丈见方的大井。 “嫂子!”晁冬雪哭喊了起来,扑在嫂子身上。 “没救了!”一个年轻人惋惜地说。 “嫂子!”晁冬雪摇晃着刘玉芬的尸体。 旁边有些人认识晁冬雪,议论纷纷:“这不是京西胭脂铺的二小姐吗?” “跳井的是大少奶奶?” “听说大少爷被晁掌柜赶出了家门。” 噩耗很快传到了京西胭脂铺,张淑梅和晁迎春哭喊着跑到井边,晁信义在店铺之中一言不发,王连旺站在岳父身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岳父的神色,低声道:“岳父大人,大舅嫂投井而死,这该从何而说起呢?” 晁信义神色不变,淡淡地道:“他们已经不是晁家的人,也不是晁家人推下井去的,是死是活,与晁家有什么关系?” 王连旺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晁信义停顿了一下,继续道:“不过嘛!就是邻居死了,晁家也会伸手帮忙,你去买一副棺材,请几个和尚做个法场,通知她的家人,把人埋了。告诉她的家人,冤有头,债有主,该找谁找谁。” 王连旺道:“岳父大人,他们会找大……舅哥……” 晁信义脸色一沉,冷冷地道:“给你说过多少次了,他已经不是京西胭脂铺的人了。” 王连旺毕恭毕敬道:“岳父大人说得是,我立刻去办!” 王连旺去处理刘玉芬的丧事,买了棺材入殓之后,抬入一家寺庙之中。张淑梅回到家中,伤心欲绝,死去活来,两个女儿在一旁安慰。 花红蓝来到店铺之中,看到晁信义脸色铁青,也不好问什么。晁信义叹息了一声:“家门不幸!” 花红蓝理解晁信义,脸上看起来漠不关心,心中在意,且默默忍受,本想安慰他一下,但又觉得此时此刻,自己来安慰显得不合适,也就没说什么了。 花红蓝欲回到后院制作室,却看到几辆三轮警车呼啸着冲到京西胭脂铺店门前。十几个荷枪实弹的警察跳下车,其中四个端起枪,负责在门两边警戒。 花红蓝神色大变。 晁信义微微变色,这些警察他认识两个,一个是西城警察署周署长,还有一个队长。但被人簇拥在最中间,戴一副金丝边眼镜、穿西装、系领带的人,他却不认识。 与此同时,一个伙计从前院跑进店铺,大惊失色道:“东家,后院来了很多警察,把门堵起来了。” 晁信义心中一沉,刚才看到警察进来,他还有点奇怪,刘玉芬的死,即使惊动警察,也不至于来这么多。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晁承志在外面做下了大事。可转念一想,晁承志又能做出什么样的大事来?现在听到伙计说后面也被警察堵住了门,那么,事情就严重了。 晁信义站了起来,双手抱拳:“周署长,什么事情惊动了你们?” 周署长收过晁信义不少好处,对晁信义还算客气,但那个穿西装的人显然比周署长级别高。周署长对那人很恭敬地介绍道:“这位就是京西胭脂铺的掌柜晁信义。” 那个人的目光落在晁信义身上,一双精明的眼球在薄薄的镜片后面滚动。 “这位大人是?”晁信义经历过许多事情,逢危不乱。 周署长忙向晁信义介绍:“这位是缉毒厅宋厅长!” 晁信义一听,略略安了心,果然是那个不孝之子惹的祸,在外面染上毒瘾,给家里惹上麻烦。晁信义双手一抱拳:“宋厅长,周署长,请坐,上茶。” 晁信义身边是花红蓝,花红蓝正准备去倒茶,宋厅长手一伸,止住了,不冷不热地道:“我们不是来喝茶的,晁掌柜的,我们缉毒厅接到线报,说你京西胭脂铺藏有鸦片,政府大力禁烟,私藏鸦片是重罪。” 晁信义大吃一惊:“什么?有人举报京西胭脂铺私藏鸦片?我京西胭脂铺堂堂正正,遵纪守法,怕是有人故意陷害,栽赃嫁祸!” 周署长忙道:“晁掌柜的,我们只是例行公事!”周署长想得简单,京西胭脂铺是何等家业,整个中国的胭脂行业,那是稳稳地坐着头把交椅,不说富可敌国,机器一开,就是黄金万两,有必要去弄鸦片吗?他根本不相信晁信义会私藏鸦片,却没有想到有人栽赃嫁祸。接着说:“我们来搜查一下。” 晁信义脸上神色没变,心中却忐忑不定,既然惊动了缉毒厅,就说明对手有备而来,如果早已经把鸦片藏在京西胭脂铺之内,被警察搜查出来,那岂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什么人要对京西胭脂铺下毒手?是王记胭脂坊吗?对王记胭脂坊和王家栋本人,他是越来越看不清了。按说,多年前他们就已经罢战,没想到现在又烽烟再起,到底所为何事,他至今还没有完全弄明白。转而一想,王家栋这个人鬼点子是多一些,但还不至于狠毒到栽赃嫁祸的程度吧。如果不是王家栋,那又会是谁? 宋厅长看晁信义沉默,冷笑道:“晁掌柜的,你是不是心虚呢?如果真有,就把鸦片拿出来,我会考虑你一个自首的情节,宽大处理。” 周署长却道:“晁掌柜的,为了证明你的清白,只能让我们搜查了!” 晁信义已经没有办法,心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一咬牙道:“你们搜吧!不过呢,晁某一家人要看着你们搜查!”这个时候,晁信义指望周署长没有被人收买,如果他被人收买了,一起来对付京西胭脂铺,京西胭脂铺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宋厅长对京西胭脂铺也有所闻,能把店铺开这么大,跟北平各方势力的人物都有来往,如果没有证物,也不能得罪。宋厅长脸色变得柔和了许多:“晁掌柜的,我们只是例行办事,让你店里的伙计全部站到院子之中,让我们的人搜查一下。” 张淑梅、晁迎春、晁冬雪都从前院走到店铺之中,晁冬雪看到这么多警察,吃惊地道:“爹,发生什么事情了?” 晁信义不动声色:“你们都别乱动,身正不怕影子斜,让他们搜查!” 周署长一个劲儿地对晁信义说:“例行公事,例行公事。” 宋厅长派人从店铺开始搜查,店铺里货物一目了然,很快就搜查完了。然后到前院,前院也是草草搜查就完事。最后到了后院,晁信义才看到厂后门外有十几个警察。 晁信义心中暗暗叫苦,看这个情形,后院里应该藏有鸦片,否则,缉毒厅不会这么大阵仗。如果真有鸦片,该如何是好呢? 晁信义脊背冷汗直冒。 宋厅长吩咐道:“你们可要仔细搜查。” 十几个警察开始进入各个房间搜查。晁信义心中忐忑,眼睛却如鹰隼一般,仔细地盯着那些警察。至少,不能让警察身藏着鸦片进入京西胭脂铺搜查。这些警察目的很明确,在别的房间搜查很快,最后全部涌入了仓库。 仓库很大,堆积着各种原料,还有一些成品。 晁信义几乎可以断定,如果家中真有鸦片,一定藏在仓库之中。可鸦片是什么人、以什么方式藏进去的呢? 晁家人个个沉寂不语。宋厅长脸上本来很自信,但仓库里那些警察迟迟没有出来报告搜查结果,他就越来越不平静。周署长没有什么异样的表情,只是在等待结果。 终于,一个警察队长两手空空地跑了出来:“报告厅长,报告署长,我们什么也没有发现!” 晁家上下的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周署长露出笑脸:“我就说嘛!晁掌柜是正经的生意人,怎么可能藏鸦片呢?” 宋厅长疑惑地道:“什么都没有发现?” 警察队长回答道:“没有。” 宋厅长眼睛溜溜一转,手一挥说道:“再搜查一遍!仔细搜查,不放过任何一寸可疑之处!” 警察队长回答了一声,重新进去,继续搜查。晁信义此刻已经松了口气,第一次没有搜查出什么,后面基本也搜查不出什么了。这个时候,他就冷静地想,究竟是谁要陷害自己?为什么要陷害自己? 花红蓝站在晁信义身边,默默地望着他,心中为京西胭脂铺祈祷。晁信义泰山崩于眼前而不慌乱,让她的心也平静了不少。 张淑梅和晁迎春,晁冬雪只是震惊,没有害怕。 终于,里面搜查的警察都空手而出,报告宋厅长:“什么都没有找到。” 晁家人上下一片喜悦。 晁信义双手一抱拳,神色凛然:“宋厅长、周署长,请问在京西胭脂铺内外搜查到鸦片没有?” 宋厅长有些尴尬:“没有!” 周署长满脸是笑:“我早就说过了,晁掌柜是正经生意人,怎么可能私藏鸦片?这一定是有人恶意诬陷。” 宋厅长向晁信义解释道:“晁掌柜的,我们是接到线报,事情重大,不能不来搜查。” 晁信义哈哈一笑,说:“宋厅长,公事公办,秉正执法,正是为国为民的好官,请客厅小坐,喝杯粗茶!” 周署长笑道:“刚才搞得太严肃,我是有点渴了,喝杯茶也无妨!” 宋厅长笑道:“恭敬不如从命,打扰晁掌柜了。”宋厅长命令警察们全部撤出京西胭脂铺。三人到了客厅,分宾主坐了,喝茶聊天。晁信义绝口不提宋厅长来搜查京西胭脂铺的事情,反而处处讨好宋厅长,并不失时机地送了宋厅长和周署长各一个大红包。两个人也就半推半就地笑纳了。 这就是晁信义的精明之处,缉毒厅忽然来搜查,自己丝毫没有得到信息,说明自己的关系没有到位。宋厅长是个重要人物,完全有必要结识。既然有人对自己下手,有一次就能有第二次,亡羊补牢,犹未为晚!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晁信义想把与宋厅长的关系拉好之后,查出究竟是什么人陷害自己。 王连旺在寺庙里处理刘玉芬的后事,忽然想起,昨天深夜他拿回了鸦片,藏在京西胭脂铺的仓库之中。今天将有警察上门搜查,只要警察一上门,晁信义就完蛋了,到时候他想办法除掉晁承志,就名正言顺地成为京西胭脂铺的掌柜了。 一想到王胭脂承诺他当王记胭脂坊的女婿,王连旺就开心得合不拢嘴巴。此时此刻,他在想三个女人,王连旺一生之中只睡过三个女人。和晁迎春结婚多年,有两个孩子,感觉和她在一起没意思。尽管如此,她毕竟是他的发妻,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一旦当了京西胭脂铺的掌柜,晁迎春自然就是女主人。至于王胭脂,可以考虑让她做二太太。如此一来,京西胭脂铺和王记胭脂坊岂不全都姓王了? 此外,还有一个女人:林水儿。虽然才和林水儿亲热过一次,但这一次顶过和王胭脂的所有。 不过,林水儿这个女人的身份特别,到底是哪一路神仙,为什么要置京西胭脂铺于死地,王连旺至今还没有想清楚。 王连旺想入非非,回家了。远远就看见京西胭脂铺门口站着一些警察。王连旺心中高兴,好戏上演了。一些街坊邻居远远地站着,人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小声地议论着。 有人认识王连旺,开始嘀咕:“这不是京西胭脂铺的大女婿吗?小声点儿,别让他听见了。” 王连旺暗暗好笑:老子什么不知道,还要你们这些穷人说?老子很快就要成为大掌柜了。 王连旺加快脚步,走到店铺前,只见那些警察三三两两坐着,说说笑笑,晁冬雪在店铺里,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王连旺心中一紧,这不像搜查出鸦片的样子呀,如果搜查出鸦片,晁冬雪还能如此悠闲?可他昨天夜里明明把鸦片藏进了仓库呀! 王连旺狐疑满腹,悄悄溜到柜台前,低声问晁冬雪:“小妹,这发生了什么事情?” 晁冬雪看了看他,问:“嫂子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 王连旺老老实实回答:“这……从何而说起呢?” 晁冬雪斜了他一眼,双眉一扬:“你怎么处理就怎么说,还从何说起。” 王连旺道:“入殓了,停放在寺庙之中,等她娘家人来。” 晁冬雪眼神黯淡,垂下眼帘。 王连旺看着晁冬雪白净的脸,目光又邪恶地落在她的胸前,暗自发狠,心想,小姨子,半个妻,只要他当了京西胭脂铺掌柜…… 晁冬雪淡淡地说:“有人举报我们家,说私藏了鸦片,警察署上门来搜查了。” 王连旺假装大惊失色:“搜查到了没有?” 晁冬雪斜了他一眼:“我们家谁藏鸦片呢?怎么可能搜查到。如果真的搜查到了,京西胭脂铺岂不大祸临头?” 王连旺是真的吃惊了,他明明把鸦片藏在仓库的,怎么会没有搜查到?对了,岳父大人和警察署周署长关系好,可能搜查到了,但被周署长压下来了。 晁冬雪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撇了撇嘴,不满地道:“看你那表情,是想真在家里搜查些东西出来呀。” 王连旺一脸慌乱:“小妹,这……从何而说起呢?可能是大舅哥在外面吸毒上瘾,就有人无事生非,来陷害京西胭脂铺!” 晁冬雪点了点头:“你这句话还像人说的!” 正说着,宋厅长、周署长从客厅里走出来,晁信义把二人送到门外。周署长笑嘻嘻地道:“晁掌柜的,打扰了,告辞!” 晁信义双手抱拳:“宋厅长、周署长,请慢走,有空来喝茶!” 宋厅长也是满脸笑容:“一定会来的。” 王连旺心中忐忑不安,看这个情形,就是搜查到鸦片也被摆平了。他装出毕恭毕敬的样子,双手抱拳,送二人出去。 警察们各自上车,耀武扬威地走了。 晁信义坐在店铺的茶几前,晁冬雪忙走过去,站在父亲身后,一边给父亲揉肩,一边问:“爹,您怎么打发走……他们的!”她本来想说宋厅长和周署长是瘟神的,但这样说,未免无礼,才忍住没有说。 晁信义用手抹了一下额,居然有些冷汗:“好险,京西胭脂铺差一点儿就毁了!” 晁冬雪双眉一掀:“什么小人要陷害京西胭脂铺?” 晁信义冷冷地道:“迟早有一天爹会知道的,爹不会让他有好日子过,想跟我晁信义斗,哼!” 王连旺心中猛地一颤,仿佛一把锋利的尖刀刺在心上。他对晁信义有一种本能的恐惧!听到他冷冷的哼声,不寒而栗:晁信义不死,我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晁信义抬头看了王连旺一眼,说:“你过来!” 王连旺脸色煞白,嘴唇哆嗦了一下,他以为自己的阴谋诡计被晁信义发现了。 晁信义感觉王连旺有些异样,还以为今天出了刘玉芬投井、警察上门搜查两档大事,受了惊吓,也没多想,不冷不热地问:“刘玉芬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呢?” 王连旺张口结舌:“这……从何而说……起呢?”结结巴巴说完这话,王连旺才猛然醒悟,晁信义并没有发现自己的诡计,心中就坦然了。 晁信义皱了皱眉,晁冬雪急了:“哎呀!真受不了你。” 晁信义喝道:“冬雪,没大没小,怎么说话呢?”晁信义从来没有把王连旺当外人看待。王连旺憨厚老实,在晁家并不讨好,晁信义处处维护着他,就是怕王连旺受了委屈,有什么想法。 晁冬雪不敢说什么了。 王连旺把自己如何处理事情的经过大概说了一下,最后说:“岳父大人,我担心大舅嫂娘家人会来向京西胭脂铺讨个说法。” 晁冬雪沉默不语,嫂子死了,她心中难受,嫂子娘家人来讨说法,势必要和家里人发生冲突。这个时候,她就恨大哥不争气。 晁信义冷静地道:“事情已经发生了,总要解决,你们别担心,我会处理好的。连旺,让伙计们下午都不做别的事情,好好收拾一下仓库,我估计,仓库已经被警察翻得乱七八糟的。” 王连旺回答道:“是,岳父大人!”他偷偷地看了一眼晁信义,确定他没有发现自己的秘密,才进入后院,招呼伙计们整理仓库。 仓库内,王连旺没有发现自己藏的鸦片,那些鸦片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第十二章 毒入骨髓 晚饭的时候,王连旺没有听见晁信义说什么关于鸦片的事情。晁迎春和晁冬雪说了几句,立刻被晁信义制止,不让她们说一些没用的事情。 吃饭之后,王连旺守夜。白天出了那么多事情,王连旺不敢大意,他想,林水儿嫁祸的事情失败了,肯定会来问个清楚,还会有更毒辣的行动计划。王连旺小心翼翼,不是提防林水儿或者王胭脂,而是晁家的人。 晁信义是什么人?老谋深算,不可能不留个心眼儿吧。可是这个晚上,晁家人没有任何动静,林水儿也没有来找他。 四更时分,水伯出去运水,王连旺白天忙碌了一天,夜里精神高度集中,人就疲倦了,坐在后院门口,迷迷糊糊睡着了。 噼噼啪啪!燃烧的声音把王连旺惊醒:什么声音?火燃烧的声音!王连旺条件反射地跳了起来,顿时张口结舌,震惊了。 后院的仓库已经燃烧起来,火苗在窗户上乱窜。 “走火了!走火了……”王连旺大叫起来。 晁家上下再一次慌乱起来,所有人涌到仓库扑火,一些街坊邻居也赶来帮忙。厂里有自来水,还有几口大缸和一口井,取水方便。更主要的是,当年修建京西胭脂铺的时候,安石匠设计得好,一间一间用墙隔开,预防了发生火灾蔓延的可能。 京西胭脂铺店门口,一个黑纱蒙面人如鬼魅一般从墙壁上跳下来,腋下夹着一个锦盒。如飞一般掠过马路,蹿入了一条小巷,一只苍老的手在锦盒上激动地抚摸着。 “阁下,请留步!”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 黑纱蒙面人一惊,慢慢回过头来,身后十几步远的地方,冷冷地伫立着一个人,挺直得如一杆标枪,长眉似剑,双眼若星,神色凛然,浑身上下一股浩然正气。 他的肩膀上,斜插着一把大刀。 黑纱蒙面人瞳孔收缩,失声道:“常家聚,你怎么回来了?” 常家聚冷冷地道:“我早就回来了,如果我没有看错,你应该就是水伯!” 黑纱蒙面人左胳膊下夹着锦盒,右手拉下黑纱,露出一张沟壑纵横的脸,一双狰狞的眼睛,他正是在京西胭脂铺运了三十多年水的水伯。 常家聚走近了几步,冷冷地道:“你在京西胭脂铺藏了这么多年,究竟是什么人?” 水伯明白,常家聚一身武功,自己不是他对手,想逃也不容易,又不能不逃。水伯一声冷笑:“我是日本人松下次郎!”他说这话的目的就是分散常家聚的注意力。与其同时,水伯将夹在左胳膊下的锦盒向常家聚的头上砸下去,人却往后疾跑。 松下次郎料定常家聚会用手接锦盒,自己才有唯一的机会逃走。常家聚果然后退了几步,双手稳稳地抓住了锦盒。松下长生纵身翻上一道墙。常家聚追赶已经来不及了,嗖的一下拔出大刀,脱手飞了出去。 松下次郎在墙上飞跃,听到身后利刃破空之声,一回头,发现一个东西向自己飞来,本能地用右手一挡,喀嚓!手腕上一阵麻木,手掌和一把大刀跌落下去。 松下次郎脚下没有停,翻过了屋脊,不见了。 常家聚几步掠过去,拣起大刀,抬头看了看,冷冷一笑,没有追赶。 京西胭脂铺后院。 正在扑火的晁信义忽然往前院跑,他有一个不好的预感。跑到正厅,抬头一看,供桌上的锦盒不见了。晁信义眼前一黑,扑通跪倒在地上,大叫一声:“天呢,京西胭脂铺毁在我手中了。” 晁家的这个锦盒,里面放的是乾隆皇帝题写的京西胭脂铺御书,晁家世代相传,是一家的精神象征,无价之宝。 张淑梅、花红蓝、晁冬雪也跑了出来,发现锦盒不见了。张淑梅眼泪涌了出来,放声大哭。花红蓝心如刀割,摇摇欲坠。晁冬雪跺着脚说:“哪一个伤天害理的偷了我们家盒子。啊!家聚哥回来了,家聚哥把盒子拿回来了。” 晁信义猛地回头,只见常家聚右手抱着锦盒,一步一步从街道对面走了过来。 “啊……”张淑梅和花红蓝发出了欢呼声,“家聚!” 晁信义跳起来,跑到街中央,激动地伸出手,道:“家聚!” 常家聚冷静地把锦盒递给晁信义,不紧不慢地说:“信义叔,我回来了!” 晁信义的心仿佛被一拳捣在心上,伟岸的身躯微微摇晃了一下。他接过锦盒,紧紧地抱在怀中,眼泪涌了出来,哽咽着说:“家聚,你拯救了京西胭脂铺呀!” 张淑梅跑过来,和晁信义抱在一起,抱住锦盒。花红蓝站在二人身边,望着常家聚,眼神之中满是惊喜。常家聚神色不变,对她说:“姑姑,我回来了!” 花红蓝眼睫一动,眼泪就涌了出来:“回来……就好!” 张淑梅已经从晁信义手里接过了锦盒,准备放回厅堂,听到常家聚这样叫花红蓝,便停下来,道:“家聚,怎么还叫姑姑?她是你妈。” 晁冬雪过来,准备挽起常家聚的胳膊,表达兄妹之情,听了母亲的话,愣了一下,停下来,看着母亲问道:“妈,这是怎么回事?” 张淑梅说:“家聚是你的亲哥哥,他是你爹和红蓝姑姑的儿子。” 晁冬雪大喜,一把拉住常家聚的手,道:“哥,这是真的吗?太好了,真是太……”此时,有半截手掌从家聚的手中滑落,跌在地上。晁冬雪转头看了一眼,看到那半截血肉模糊的手,顿时向后跳开,同时惊叫了一声。 花红蓝、张淑梅一起惊呼,晁信义神色没变。 常家聚不冷不热地说:“这就是偷锦盒的手,被我削了下来,人跑了。” 晁信义一咬牙:“什么人?” 常家聚淡淡地道:“就是在京西胭脂铺运水的水伯!” “是他!”张淑梅、花红蓝、晁冬雪又惊叫起来。 晁信义脸色微微一变。 常家聚继续道:“他是日本人,名字叫松下次郎。” “松下次郎?日本人?”晁信义身躯微微一震,失声道,“松下次郎、松下长生、松下妆品。这么说,他是松下家族的人?这么看来,上次在黑龙潭下毒的一定是日本人,松下次郎故意中毒,却是苦肉计,让我们不会怀疑他。” 事实上的确如此,上次在黑龙潭下毒的正是松下次郎和林水儿,松下次郎故意喝了几口水,中了毒,迷惑了晁信义,为松下次郎偷盗京西胭脂铺的配方作掩护。 如今,松下次郎偷到了胭脂配方,林水儿也得到了胭脂配方,两人的配方一对照,是一样的。松下次郎以为得到了真正的配方,却万万没有想到这是个假配方。是晁信义故意设置的一个圈套,让隐藏的敌人现形。松下次郎还想取走京西胭脂铺的锦盒,这个锦盒对别的人意义不大,但对晁家和松下次郎家族却意义重大。晁家没有了这个锦盒,意味着家族传承的精神支柱没有了。松下次郎得到这个锦盒,更多的是一种泄愤。为了得到这个配方,他在京西胭脂铺隐藏了三十几年,每多隐藏一年,就会对京西胭脂铺多一分仇恨。 松下次郎放了一把火,制造混乱,却想不到常家聚在,让他偷走锦盒的计划落空了。 晁信义也惊惧。这个日本人,竟然在自己身边隐藏了三十多年,而自己一点都没有觉察。仔细回想,松下次郎并非没有破绽。首先,他的语音怪怪的,根本听不出哪个地方的口音。现在自然明白了,他是日本人的口音。松下次郎捡回的那个女人也奇怪,虽然和他成亲,又据说和他生了几个孩子,他竟然连见都没有见过一个。 一个人竟然能如此隐忍,实在太令人恐惧了。 晁信义更进一步想到,三十多年前的那场灾难。晁信义说:“王家栋有几次暗示我,我们晁家的那场灾难,很可能与松下长生有关。当时我不相信,以为那些洋兵是王家栋领过来的,王家栋想嫁祸于人。而且,我也不明白,松下长生有什么理由要害我们全家。现在,一切都明白了,差不多四十年前,他们就盯着我们的配方了。” 张淑梅道:“难道说,举报我们藏了鸦片,也是水……那个日本人干的?” 常家聚说:“不是。不过,我怀疑与他们有关,他们买通了我们的人。” 晁信义一凛:“有这样的事?是谁?” 常家聚望着京西胭脂铺大门:“千防万防,家贼难防!信义叔,您把晁家人喊到前院,我有事情要说。” 晁信义、花红蓝、张淑梅都听出了常家聚的言外之意,也没谁再计较他是叫爹还是叫信义叔,大家全都在想,家聚如果没有确凿证据,一定不会说这样的话。可这个家贼是谁?承志吗?他不是已经被赶出了家门吗? 晁家后院,火已经扑灭,大家累了,坐在地上,直喘息。晁信义大概看了一下,就只有仓库烧了,谢过了帮忙的街坊邻居,伙计们开始整理,收拾残局。 王连旺也在里面忙碌。 晁信义望着王连旺的背影,眼中神色复杂。 晁迎春也在现场收拾,看到父亲走了过来,劝道:“爹,火扑灭了,损失也不很大,您回房休息一会儿!” 晁信义望着大女儿,心中一阵酸楚:“迎春,这些年来辛苦你了。” 晁迎春奇怪地道:“爹,您说什么呢?这是我的家,为家里做事,无论有多辛苦也是应该的。” 晁信义赞许地点了点头,说:“叫王连旺到正厅来一下,你也一起来!” 晁迎春应了一声。 晁家正厅,王连旺和晁迎春走进之后,吃了一惊,两个人都看到了常家聚。晁迎春是惊喜,王连旺是惊恐。 晁迎春道:“家聚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常家聚淡淡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王连旺脸色煞白:“家聚……哥……你……” 常家聚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目光锐利如刀。 晁信义坐在太师椅子上,目光缓缓地看了一圈,张淑梅、花红蓝、晁冬雪、晁迎春,还有晁承志的两个孩子,晁迎春的两个孩子。人都到齐了。本来花红蓝是不应该在里面的,晁冬雪已经知道她是家聚的母亲,而且,家聚是她和父亲的孩子,那她至少算是自己的二娘。晁冬雪十分好奇,有很多疑问想问,只不过家里一瞬间发生了很多事,她无法分心。见花红蓝要走,晁冬雪拉住花红蓝,强行把她留了下来。 晁信义说道:“人都来了。昨天和今天,我们晁家发生了好几件大事。特别是昨天警察上门和今天这场大火。具体情况,我不想说了,大家都见到了。现在,我只想说一句,我们这些人中,有没有人做过对不起晁家的事情?如果有,说出来,是罪就罪减一等,是过就过减一等。丑话说在前头,如果自己不说出来,我晁信义为人处世,你们是清楚的。我给你们五分钟时间,想清楚。” 王连旺听得心惊肉跳,额头冷汗开始冒了出来。晁迎春目光落在常家聚的身上,并没有注意到王连旺的反常。 除了晁迎春和王连旺之外,其余的人都知道这个家里出了内贼,但这个内贼是谁,还没有揭晓。张淑梅最担心的是大儿子承志,晁冬雪也害怕干这件事的是大哥,心里都十分忐忑。 晁信义看着表,厅堂里,没有一点声音。 五分钟过去了,没有任何人说话。 晁信义说:“五分钟过去了。我再问最后一遍,有没有人自己承认?”停了片刻,晁信义说:“家聚,你说吧。” 常家聚站在晁信义身边,目光落在对面张淑梅和花红蓝的身上,平静地道:“信义叔,婶娘。”目光落到花红蓝身上时,停了一瞬,还是没有改口:“姑姑,我其实早就回来了。那天刚好有人在黑龙潭下毒,而且又被发现了,我估计,有人会对京西胭脂铺下毒手,这一次没有得逞,一定还会有下一次。所以,我就隐藏起来,并没有回京西胭脂铺……” 张淑梅点了点头,大家都静静地听。 常家聚道:“今天清晨,京西胭脂铺起火燃烧,我并没有赶来救火,我觉得,放火并不是他真正的目的。信义叔最看重的就是京西胭脂铺的御书。我认为,放火之人之所以放火,只是一个调虎离山之计,果然,我发现松下次郎,也就是在京西胭脂铺隐名埋姓几十年的水伯,偷了锦盒,我追上了他,夺了回来。可惜让他逃跑了,只削下了他的右手手掌。” 晁迎春惊道:“水伯……偷京西胭脂铺的锦盒?他究竟是什么人?” 常家聚道:“他是日本人!” 晁信义看着妻子,微微一笑:“今天多亏了家聚,否则,我死了也无颜去见列祖列宗了!” 王连旺听了这些,认为事情和自己不相干,胆气壮了不少:“水伯居然是日本人,这……从何而说起呢?” 晁冬雪也说:“简直难以相信。” 常家聚冷冷地盯着王连旺,王连旺分明感觉到常家聚眼神之中的寒冷,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常家聚继续道:“昨天,警察署和缉毒厅到京西胭脂铺搜查,说京西胭脂铺藏有鸦片。” 晁迎春问:“是啊,可没有搜查到。是不是水……伯……陷害我们家的?”她一时之间无法改变对水伯的称呼。 “这件事情应该和日本人有关系,我看见有人把一包东西带进后院,藏在仓库里。我偷偷潜入仓库,把这包东西拿了出来,一看,是鸦片,我就把鸦片拿走,警察署的人自然搜不到。” 常家聚说话的时候,晁信义从椅子底下拿出一个纸包,放在他身边的桌子上,打开,怒道:“这是家聚刚刚拿回来的东西,大家看,是不是鸦片……” 张淑梅、花红蓝、晁迎春、晁冬雪惊得目瞪口呆,四个孩子站在一边,紧张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桌子上的纸包里,赫然就是鸦片。 王连旺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了,浑身哆嗦个不停。这个时候他终于明白了,原来是常家聚把鸦片拿走了,警察才没有搜到。 “王连旺,我晁家待你不薄,你说说,为什么要这么狠毒地对待晁家?”晁信义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厉声喝道。 王连旺转身就跑,但他刚刚跑出几步,就被常家聚抓住衣服,拽了回来,扔在地上。 晁迎春一声尖叫,扑过去,对准王连旺劈头盖脸地又抓又打,又哭又骂:“姓王的,你吃晁家的,穿晁家的,住晁家的……你……你……” 花红蓝把晁迎春拉开,说:“听他说个理由!” 王连旺坐在地上,脸上被晁迎春抓出条条血痕,狼狈不堪。 王连旺的两个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吓得目瞪口呆,被张淑梅搂在怀里,没有哭。 晁信义双眉微动,胸口起伏不定。他一生之中经历过的事情不少,从来没有如此愤怒过:“我从河北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你姑姑的房间被人潜入过,我的房间也被人进去过。那自然是找京西胭脂铺的胭脂配方了,以前是晁承志那个不孝之子,现在看来,你也进去找过吧。你甚至还偷偷进入水粉沉淀室,抄写了京西胭脂铺的配方。” 王连旺慢慢抬起头,一声大叫:“是!我做过!” “你这个畜生,晁家哪里对不起你?”晁迎春气得昏死了过去。花红蓝忙掐她的人中穴位,她才幽幽苏醒过来。 王连旺哈哈大笑道:“晁家对得起我?我王连旺在晁家当牛做马,还不如一个长工。甚至,连两个孩子也不跟我姓!这样的日子,我什么时候熬得出头啊!” 晁信义一怔,别的事情他不承认,但王连旺的两个孩子,的确是跟晁家姓的。那是因为晁家遭受大难,他想人丁兴旺,才招王连旺入赘。想不到两个孩子的姓居然对王连旺影响这么巨大。 晁信义沉默了片刻,冷冷地道:“连旺,京西胭脂铺能有今天,不是我晁信义一个人的功劳。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大功臣,你淑梅婶婶、红蓝姑姑,还有已经不在人世的灵珊姑奶奶,特别是你爹、我的玉堂大哥。你王家三代人都是我晁家的恩人。而你,却要毁掉京西胭脂铺,你对得起你爹、你爷爷吗?” 王连旺想,既然事情已经败露,反正是个死。自己一生活得窝囊,临死之前,得活出个人样。他一下子挺直了身子,道:“什么恩人,我家祖祖辈辈在你家当牛做马,我早就已经受够了。” 晁信义整个人像是被人抽了骨头一般。他把王玉堂当亲兄弟,何时要他做牛做马了?他让王连旺入赘晁家,嫁的是自己的亲女儿,这是做牛做马吗?他实在不想多说,摆了摆手,道:“做人也好,做马也好,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你走吧,从此,你与我们晁家再无关系了。” 王连旺本以为事情败露,晁家人会把自己送官,如若落入官府之手,必定九死一生。 王连旺抬头,问晁信义:“你……要放过我?” 晁信义冷笑一声,说:“晁家人没有那么狠毒,没那么无情无义!”说这话时目光落在晁迎春的脸上,淡然地问了句:“丫头,爹瞎了眼,把你嫁错了人,你恨爹吗?” 晁迎春道:“爹,是我命不好,我不怪爹。” 晁信义继续道:“既然如此,你选择以后的生活吧。” 晁迎春道:“我生是晁家的人,死是晁家的鬼,和这个畜生一刀两断,永不往来。” 晁信义对王连旺一声厉喝:“听清楚没有?” 王连旺一哆嗦,答道:“听……清楚了!” 晁信义对常家聚道:“拿纸笔来,让他写下契约。” 常家聚拿来纸笔,铺在桌子上,王连旺写了契约并签字画押。 晁信义最后对王连旺道:“以前的任何事情一笔勾销,倘若再敢对京西胭脂铺有半点非分之想,绝不饶你!半分钟内搬出晁家,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你。” 王连旺如获大赦,连滚带爬而去。 晁佳豪看父亲狼狈而去,问道:“妈,爹……” 晁迎春咬牙道:“从今天起,你爹死了!” 王连旺连滚带爬出了京西胭脂铺,跑到街道对面,惊魂稍定。摸了摸脖子,喃喃自语:“好险,差点儿就没有了吃饭的家伙!”这时候他静下心一想,既然水伯是日本人,那么林水儿也应该是日本人,早上肯定是他们放的火,为的就是偷走京西胭脂铺的御书。 只可惜御书没偷走! 王连旺此时此刻,没有丝毫内疚之心,也没有丝毫对京西胭脂铺的眷恋之情,反而是切齿仇恨。 日本人心狠手辣,他被扫地出门,已经没有利用价值,日本人肯定不会理睬他了。 王连旺心想,自己唯一能投奔的就是王记胭脂坊,王胭脂对他说过,要让他当王家女婿。 王连旺摸了摸贴身衣服口袋,里面还有最后一张胭脂配方,把它交给王胭脂,名正言顺地当王家女婿。再说了,王家和晁家有世代仇恨,他去投奔王家,败坏晁家名声,王家会高兴的。 王连旺想到高兴处,哈哈一阵大笑,对着晁家指手画足一番:“离开你晁家,我王连旺也不会饿死,咱们走着瞧。” 一个无名的四合院。 松下次郎警惕地四下张望之后,来到大门前。他并没有敲门,而是迅速地推开了大门边一扇小门,闪身而入,再探出头来看了看,发现后面并没有人追来,才微微松了口气。 大门里有一个门房,门房里有一个负责看守大门的人,双目如电。他显然认识松下次郎,低声道:“松下君,您回来了?” 松下次郎用左手紧紧捂着右手,不说话,只点了点头。 门房里的人拉了拉门前一条细细的绳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松下次郎急忙往院子里走去,两个人从不同的房间里走了出来,一个是林水儿,另一个是林和。 林和道:“二哥,你回来啦?你的手怎么回事?” 林水儿惊讶地道:“哎哟,二叔,你流了好多血。你的手掌呢?” 林和道:“快,快进里屋,必须马上包扎一下。” 林水儿扶着松下次郎进入里屋。林和却走出门,对一个下人说:“快,你去请渡边医生马上来一趟。” 林和重新回到里面屋时,林水儿正在替松下次郎包扎。林和见松下次郎的右手没了手掌,只剩下光光一截,被布紧紧缠着,惊问:“二哥,这是怎么回事?” 松下次郎不看自己失去的手掌,脸上也没有痛苦的表情。他对林和说:“我在晁府潜伏了三十多年,就是为了得到配方。这么多年,我查遍了晁家每一个角落,都没有找到配方。直到不久前,常风死了,我才听说,晁信义老奸巨猾,他把配方背了下来,真正的配方留在常风的老家。晁信义真是老谋深算。常风这个人,对晁信义忠心耿耿,又不识字,就算得到配方也没用。常风死前,把配方还给了晁信义,晁信义才不得不带回了北平。” “这么说,二叔拿到配方了?”林水儿问。 “拿是拿到了。”松下次郎说,“只是,为了个这配方,我三十多年就耗在晁家了。只拿到配方,难解我心头之恨,我一定要毁了晁家。所以,我在后院放了一把火,趁着晁家人去救火的机会,我悄悄跑到前院,拿到了他们放在堂厅里的御书。” 林水儿说:“太好了。没有了御书,京西胭脂铺的招牌就要摘下了。” 松下次郎脸色铁青,咬牙切齿道:“我已经得手,但半路杀出一个人来,把御书夺了回去!” 林和问道:“谁?被谁夺去了?” 松下次郎道:“常家聚!” 林水儿有些惊讶:“他不是没有回来吗?” 松下次郎眼神里满是屈辱和痛苦:“我也以为他没有回来,谁知道他早就回来了,而且躲在暗处,我们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个人武艺高强,若不除掉,终是我们日本人的大患……” 林水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一个常家聚,不足为患,等我们行动的那一天,也就是他终结的日子。” 松下次郎用左手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册子,得意地道:“这就是京西胭脂铺的配方,你对照一下,看跟姓王的抄写下来的有没有不同!” 林水儿接过小册子,从自己的房间之中拿出一个手抄本,对照了一阵,点头道:“不错,是一样的,这说明胭脂配方没有错。” 松下次郎长叹一声:“三十多年了,父亲,您的心愿达到了,我丢了这个手掌也值得了!只是可惜,没把那御书拿到手……” 林水儿不以为然道:“二叔,要拿到那个御书,还不易如反掌?” 松下次郎眼一瞪:“你说什么?” 林和微笑道:“你别生气,那个御书早晚是你的,何必着急?” 松下次郎道:“我潜伏在京西胭脂铺三十多年,能不急吗?” 林和继续道:“既然已经过了三十多年,又何必急在一时,多耐心等几天,一定会让您满意的。” 松下次郎哼了一声,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于是转移了话题:“王连旺知道你们太多的秘密,应该杀掉,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林水儿道:“二叔,此人还有用,暂时不能杀。” 松下次郎奇怪地道:“此人就是一个背叛家族的小人,留着有什么用?” 林和胸有成竹地说:“只要是中国人,能为我所用者,都不要轻易杀,因为我们不是为了一家京西胭脂铺,也不是为了一个北平城,而是为了整个中国……” “为了整个中国?”松下次郎吃惊地道。 林和得意地冷笑:“大日本帝国就是为了占领整个中国,才派我们来的。” 松下次郎呆了一呆,忽然举起左手,用力地挥舞了一下:“大日本帝国万岁,天皇万岁!” 原来,林和与林水儿都是松下次郎家族中人,林和名叫松下林和,是松下次郎的堂弟。林水儿名叫松下水儿,是松下次郎的侄女。他们是日本潜伏在北平的特务组织成员。松下林和是特务处行动课长,松下水儿是助手。他们潜伏在北平的任务是刺探中国守军的驻防情况,测绘驻防地图,拉拢汉奸走狗,挑拨邻里纠纷。总之,就是做一些将来侵略中国的前期准备工作。他们是松下家族之人,帮助松下次郎是举手之劳,也在情理之中。但不会因为帮助松下次郎而暴露自己,更知道顾全大局。 王记胭脂坊。 王家栋被救火声惊醒。此时天还没有亮,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王家栋翻了个身,想继续睡。隐约听出,救火声音是从京西胭脂铺方向传来的。 莫非是京西胭脂铺被烧起来了?松下妆品兵临城下,史密斯咄咄逼人,中国的民族工业烽烟正起。这时候,京西胭脂铺可不能出事啊。想到这一点,王家栋翻身而起,准备出来问个究竟。 刚刚将门打开,见一个人迎面而来,看身形应该是女儿。 王胭脂说:“父亲,您起来了?京西胭脂铺烧起来了。” 王家栋大吃一惊:“真是京西胭脂铺?” 王胭脂答道:“是,我刚才让王小三出去打听了一下,是京西胭脂铺烧起来了!” 王家栋说:“走,我去看看。” 王胭脂扶着父亲,一起出门,来到街上,远远地向前望去。远处有一些亮光,亮光的上面罩着一层浓烟。王家栋说:“看方位,好像是京西胭脂铺的后院。” “是的,是后院。”王胭脂说,“可惜火势不大,如果再大点就好了。” 王长庚睡眼蒙眬地出来,问:“父亲,哪家烧起来了?” 王胭脂得意地道:“京西胭脂铺。” 王长庚惊叫了一声,立即向前跑。 王家栋问道:“你干什么去?” 王长庚扔下一句话:“救火啊。” 王胭脂手快,一把将弟弟拉住,道:“京西胭脂铺烧起来了,与你有什么关系,救什么火?” 让王胭脂意外的是,王家栋竟然说:“胭脂,你松手,让他去吧。” 王胭脂瞪大了眼睛,有些不相信父亲。王长庚同样不太相信这话是父亲说出来的。在他的印象里,父亲对晁家是恨之入骨的。当然,他的这种印象,并非来自父亲,而是姐姐告诉他的。王晁两家斗了近两百年,爱恨情仇的故事实在太多了。 王长庚仅仅愣了那么几秒,转头跑开了。 父女俩站在那里,看着前面的火光渐渐弱下去,只是烟还很大,隐没在夜空中。王家栋说:“看来是灭了。” 王胭脂说:“真是便宜了晁家。” 王家栋看了看女儿,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和晁家斗吗,你怎么会这么恨晁家?” 王胭脂掩饰道:“父亲,火已经灭了,您先回房休息吧。我和小三去打听一下。” “是,大小姐。”身后一个声音回答道。 王胭脂和王家栋回头一看,王小三站在二人身后,规规矩矩。 王胭脂奇怪地问道:“你怎么还在这里呢?”她刚才让王小三去打听了一下消息,回来之后就没有注意王小三,想不到他还在身后。 王小三恭敬地说:“大小姐,老爷,我一直在这里等候差遣呢!” 王家栋有些满意,王胭脂眉飞色舞道:“父亲,你回房间等我们的消息,我们先去打听情况。” 王家栋点了点头:“好。” 王胭脂和王小三到后院开了车,往京西胭脂铺而去。当然,王小三不可能把车开到京西胭脂铺门口。但车停在京西胭脂铺对面,谁也管不着,京西胭脂铺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京西胭脂铺的人进进出出,不知道死了人没有。 王胭脂道:“小三,你去问个街坊,看京西胭脂死了人没有?” 王小三道:“是,大小姐。”话音刚落,王小三就指着前边道:“大小姐,那不是京西胭脂铺的大女婿吗?” 王胭脂坐在副驾驶座上,顺着王小三指的方向一看,果然是王连旺,垂头丧气的样子,正往王记胭脂坊的方向而去。 王胭脂也没多想:“跟上他,他最清楚了。” 王小三回答道:“是。”其实他心中对王连旺极度不满意,只是碍着王胭脂的面子,没有说出来而已。 王小三开着车,跟在王连旺身后。王连旺听到身后汽车的声音,回头一看,顿时大喜,忙挥舞着手。 王小三疑惑地道:“大小姐,这……家伙在叫你呢?” 王胭脂冷静地道:“他一定有事情要对我说!把车停在路边,我下去问问他,你别跟过来,有些事情,有外人在旁边,他不好说。” 王胭脂说的是实话,王小三听了很不舒服,但又不能表达出来,只能默默地点了点头,眼中却冒出火花。 王胭脂下了车,王连旺快步走了过来,抬头警惕地望了望车上。王胭脂说:“自己人,有话尽管说。” 王连旺压低了声音说:“我已经把京西胭脂铺的配方后面的部分弄到手了……” 王胭脂大喜:“给我!” 王连旺四下警惕地张望了一下:“我想到王记胭脂坊见见老爷子,好好谈一谈!” 王胭脂一怔,随即明白了什么:“好,你上车!” 王连旺坐在后排位置上,王胭脂坐在他身边,吩咐王小三道:“从后门回去,到配料室门口,尽量别让人发现了。” 王连旺嘿嘿一笑:“不怕,被别人发现了我也不怕了!” 王胭脂吃了一惊,疑惑地望着王连旺:“怎么?发生了什么事情?” 王连旺道:“等一下我会告诉你和老爷子。” 王小三开着车,从反光镜之中,他看到,后排的王连旺向王胭脂挪了挪身体并伸出手,厚颜无耻地摸了摸王胭脂的大腿。王胭脂非但没有阻止,反而对王连旺嘻嘻一笑。 两个人靠在一起。 王小三心头怒火中烧,暗骂了一句:“狗男女,不知廉耻!”看到前面的路中有块石头,故意撞过去,再踩了一脚刹车,猛地颠簸了一下,把两人颠簸开了。 王小三回到王记胭脂坊,王家的工人还没开工,负责开门的人也没有看清楚轿车后面坐着什么人。 王小三把车停在配料室外,先下车看了看,说:“没人。” 王胭脂下车,用钥匙打开门,让王连旺进去,对王小三道:“你去叫掌柜来,别让其他人知道,明白吗?” 王小三脸色阴沉:“知道了。” 王连旺站在配料室里,东看看,西看看,配料室是胭脂坊的秘密之地,一般是不会让外人进来看的。王连旺是明白其中道理的。能站在王记胭脂坊的配料室里,王连旺感觉自己的人生即将发生改变,不由得得意地笑了起来。 王胭脂嘻嘻一笑:“看把你美的,你高兴什么呢?” 王连旺意味深长地道:“难道你不高兴吗?” 王胭脂脸上洋溢着欢快的神色:“我……当然高兴了!”她高兴的是很快就能得到京西胭脂铺的胭脂配方。她知道王连旺的目的,她此刻想的是该如何对付王连旺,让他把胭脂配方拿出来。 王小三禀告了王家栋,王家栋对王连旺来到王记胭脂坊有些诧异。王连旺是京西胭脂铺的女婿,这样跑到王记胭脂坊来,如果被京西胭脂铺知道了,从道理上,王记胭脂坊说不过去。 王小三似乎看透了王家栋的心思,悄悄说:“掌柜的,我看那小子来者不善,我跟在你身边,万一他有什么祸心,我对付他。” 王家栋想了想,点了点头:“小三,你在王家也这么多年了,王家不会亏待你。”王家栋想,女儿从王连旺身上弄来京西胭脂铺的配方,王连旺这次上门,显然不是时候,会不会来勒索王记胭脂坊?自己老了,王胭脂又是个女流之辈,对付王连旺不容易。如果有王小三在身边,情况就好多了。 王小三连连点头:“掌柜的和大小姐对我都好,小三誓以死报。” 两人进了配料室,配料室足足有普通的四个房间大。靠墙边一个工作台,五个配料池。配料池都是挖在地上的,四尺见方,四周用瓷砖砌好。王记胭脂坊平常只用四个配料池,另外一个是备用的。原料是需要配置的时候从外面直接拿进来。不过,和京西胭脂铺一样,自从工厂建起,王记胭脂坊的配料室,实际上也就没有那么大作用了。王记的胭脂,技术含量没有京西胭脂铺那么高,在后院仍然保留配料室,只不过是做一种姿态,这里基本空着。 王小三从里面关了门,站在王家栋身后。王连旺看王家栋身后多了一个人,有些不高兴。王家栋说:“都不是外人,贤侄,你有话尽管说吧!” 王连旺的目光落在王胭脂身上,王胭脂身体靠在工作台边,一脸笑容:“说嘛!你有什么话尽管说。” 王连旺从京西胭脂铺被赶了出来,已经没有更好的去路,他想了很久,心中也平静了许多,就想把自己和王胭脂的事情给王家栋挑明白。 王连旺抱拳向王家栋施礼:“这……该从何而说起呢?” 王家栋还不清楚王连旺的口头禅,忙道:“就从京西胭脂铺被火烧说起吧,损失有多大?有没有死人?” 王连旺被王家栋打乱,只能顺着王家栋的话说下去:“京西胭脂铺仓库起火,损失不大,也不小,不过没有死人!” 王家栋“哦”了一声。 王连旺眼睛溜溜一转,石破天惊地道:“火是我烧起来的,只可惜,没有烧出几条人命来!” “啊……”王家栋、王胭脂、王小三都惊叫了起来。事实上,这火不是王连旺放的。王连旺料定没有人会把这件事情到处宣扬,但他揽到头上,却是为了另外一个目的。 王连旺见三人脸上都是吃惊的神色,心中大喜:“王掌柜的,胭脂大小姐,我不仅仅放火烧了京西胭脂铺,还把配方的最后一部分弄到手了……” 王家栋的眼神大亮。虽说他不赞成和京西胭脂铺斗下去,但如果能得到京西胭脂铺的配方,他是乐意的。这么多年来,他把王记胭脂坊经营得很好。只可惜,王记的品质始终不如京西胭脂铺,如果有了配方,最终打败松下妆品岂不是轻而易举? 王连旺慢慢从怀里拿出几张纸,在手中摇晃了一下:“这就是京西胭脂铺的配方!”王家栋见他迟迟没有递过来,无非是为了争取一个条件。 王家栋老谋深算,诡计多端,如何不明白王连旺的意思?这个时候,他冷静异常,成竹在胸,居然什么也不说了。 王胭脂看到父亲的脸色,明白了大半,也不言语。 王连旺看王家父女没有明确表态,只好继续说下去:“我身在京西胭脂铺,心却在王记胭脂坊,大小姐答应过我,弄到京西胭脂铺的配方,就让我入赘王家。” 王家栋不知道王胭脂曾经对王连旺许过这个承诺,抬头看了一眼女儿。王胭脂若无其事,轻描淡写地道:“我是说过,不过我说了,不仅仅要得到配方,还要把京西胭脂铺搞垮!” 王连旺忙道:“我已经多次向京西胭脂铺下手,但一时之内,没把京西胭脂铺搞垮,现在我已经不能在京西胭脂铺待下去了。” “怎么回事?”王家栋吃了一惊。 “我暴露了。”王连旺道,“掌柜的、大小姐,我为王记胭脂坊做了这么多事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愿意为王家当牛做马。”他可没有说自己已经被京西胭脂铺赶出来了,而是说暴露了,也就不给王家别的选择了。 这一招大大地出乎了王家栋的预料,不是钱就可以把王连旺打发走的,他要的是王家女婿的名分。 王家栋看了女儿一眼,对王连旺说:“这事我和胭脂商量一下。” 王连旺心头狂喜,脸上不动声色:“好!” 王家栋父女二人出了门,王家栋搓着双手,眉头皱成一条线:“我的儿,你对他说过,要他入赘?” 王胭脂不以为然地说:“父亲,当时就是为了哄他偷京西胭脂铺的配方,在京西胭脂铺搞些破坏,随口说说而已!” 王家栋一怔:“可现在人家上了王家的门。他偷了京西胭脂铺的配方,放火烧了京西胭脂铺的仓库,这些事情京西胭脂铺岂能善罢甘休呢?” 王胭脂迟疑了一下:“父亲,这些我都没有想过,以前只是想偷他们家的配方,再说了,只要我们不承认,京西胭脂铺能把我们怎么样?” 王家栋有些为难:“我的儿!你说得轻巧,倘若他入了王记胭脂坊,京西胭脂铺就会把矛头明指向王记胭脂坊!” 王胭脂道:“明争暗斗,我们也不怕他!” 王家栋摇了摇头说:“虽然不怕,但我们总归输了道理!” 王胭脂这才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说:“他已经进了王家,不给他个说法,得不到最后那些配方,要不先应承了他,把配方拿到手,再想办法打发他?” 王家栋脸色凝重地说:“请神容易,送神难,拿到配方,又如何打发他走?” 王胭脂一声冷笑,说:“他就一个榆木疙瘩,要打发他还不容易?”两人正说着,听到里面一声闷响,然后是一个扑通的声音,显然是有人跌倒在地上了。 两人大吃一惊。 王家栋急道:“不好!出事情了。” 王胭脂忙回身,冲进配料室,一看,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王小三手里举着一柄短柄的锤子,锤子上还在流血,王连旺扑倒在地上,后脑勺上一个窟窿,鲜血汩汩地往外流,身体还在战栗。 王小三一脸狰狞,目露凶光:“大小姐,掌柜的,我把他杀了。”王小三想杀王连旺之心早就有了,那次他亲眼看到王胭脂和王连旺在玉泉山上云雨,就感觉到了自己的位置遭受到了威胁。他一直认为,自己才是王记胭脂坊的最佳女婿人选。 今天,王连旺上门,他担心有什么不测,早把一柄短柄的锤子藏在衣服底下。王连旺和王家栋讲条件的时候,他知道,若不杀了王连旺,自己这个女婿的位置就没有了。 王家栋和王胭脂出去之后,王小三堆起笑脸,掏出香烟,恭敬地递过去:“恭喜姑爷呀!” 王连旺一怔:“这……从何而说起……”他伸手接过香烟,有些疑惑。 王小三道:“你以后就是王记胭脂坊的姑爷,再过段日子,就能是王记胭脂坊的掌柜,我只不过是王记胭脂坊的一个车夫,以后要仰仗姑爷罩着呢!” 一席话,说得王连旺心花怒放,飘飘欲仙:“我若是王记胭脂坊姑爷,必不会亏待你!你贵姓?” 王小三谦卑地道:“免贵,姓王。” 王连旺笑道:“一笔难写两个王字,五百年前,我们都是一家人呢!” 王小三赔着笑脸道:“是是是……” 王连旺做梦也想不到,王小三和王胭脂也有奸情,还以为他是巴结自己,以后好在王记胭脂坊立足呢。 王小三忽然脸色大变,用手一指王连旺身后:“看,那是什么?” 王连旺回头,王小三从衣服底下抓出锤子,扬手就是一锤,正砸在王连旺的后脑上。 王连旺扑倒在地上。 王小三骂道:“跟我抢胭脂,找死!” 王家栋和王胭脂吓得不轻。王小三扑通跪倒在地上,跪爬到两个人脚下:“掌柜的,大小姐,我可是为了王家才杀了这个家伙的。他若不死,京西胭脂铺找上门来,王家永无宁日啊!” 王家栋反手掩上门,手足无措,心慌意乱:“我的天呢,你也不能把人就杀了呀!这该如何收场?你你你……” 王小三胸有成竹道:“掌柜的,王连旺进入王记胭脂坊,就天知地知,你们和我知,我们不说,谁知道呢?” 王家栋心里稍微平静了一下,抬头看了女儿一眼。王胭脂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如王小三说的。 王小三继续说:“掌柜的,王连旺已经死了,我们把他一埋,神不知鬼不觉。如果掌柜的报官,我自然是死路一条,可人死在王家,掌柜的也脱不了干系。” 王小三这话绵里藏针,意思很简单——咱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蚱蜢,我跑不了,你们也别想跑,要死死在一起。 王家栋忍不住多看了王小三两眼,心想这小子心毒辣着呢,够狠,我以前真看错了他。 王小三继续道:“掌柜的,我就是王家的一条狗,王家对我恩重如山,我愿意以死报答王家。” 王家栋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你对王家忠心耿耿,当务之急,是如何处理这个死人。” 王小三用手指了指那几个差不多废了的池子,说:“掌柜的,大小姐,就在池子底下挖个坑,把他埋了。” 王胭脂一想,这办法不错,神不知鬼不觉。王家栋心中吃惊不小:这个家伙,杀人如草,连处理后事也想好了。 王胭脂道:“你别跪着了,起来吧!拿铁锹来,挖个坑,把他埋了。” 王小三跪得直直的,没有站起来,而是说:“掌柜的,大小姐,我有一事相求!” 王家栋愕然道:“什么?” 王胭脂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只是冷笑不语。 王小三又连续给王家栋磕了三个响头,说:“掌柜的,大小姐曾经答应过我,让我做您的女婿,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走投无路,心中忐忑,您就答应我入赘王家吧!” 王家栋瞪大了眼睛。 王胭脂不耐烦地道:“混账东西,我答应你就是了,快起来收拾那个东西。” 王小三还是没有起来:“如果岳父大人不答应,我是不敢起来的。”他已经改了称呼,不起来是向王家栋表示自己的决心。 王家栋听女儿这么说,知道事情没有更好的处理办法,只得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王小三又磕了一个头,说:“岳父大人,什么时候给我们办喜事呢?” 王胭脂一听,跳过来,用手戳着他的额头:“你还蹬鼻子上脸了不成,立刻起来,否则,老娘一脚踹你出门!” 王小三一骨碌就爬起来,低声道:“岳父大人、胭脂,现在不能挖坑呀!闹了一晚,天都快亮了,工人们马上就要起床了。只好等晚上我再来处理。”王小三一边说,一边把王连旺拖进了备用的池子里,嘻嘻一笑:“这里别人进不来,没有人知道。” 王家栋想想也有道理,便让两个人出去,锁了门。决定今天不配料,等处理好王连旺的尸体之后再说。 中午,王家栋在店铺的茶几前喝茶,心事重重。王胭脂站在柜台里看账目,无意之中抬头看到父亲,知道父亲担心,忙放下账本,走到茶几前,说:“爹,你放心。” 王家栋看了看四周,问道:“他呢?” 他问的是王小三。 王胭脂压低声音,说:“送货去了。” 王家栋一声叹息,说道:“我的儿!他哪里是条狗,分明是匹吃人的狼呀!”说的还是王小三以杀王连旺来威胁自己,入赘王家。 王胭脂凑到父亲的耳朵边,咬牙切齿地道:“爹,他若是条狗,就给我们看家护院;他若是匹狼,就给他下猎人的夹子!” 夜里,王小三和王胭脂到配料室挖坑埋王连旺的尸体。王小三想到自己很快就要成为王记胭脂坊的女婿,精神抖擞,干劲十足。 王胭脂拿块手帕,给王小三擦汗水,关切地说:“别急,别累着了身子!” 王小三受宠若惊:“胭脂,我不累,为了王家,我不怕累。” 王胭脂嗔道:“死相!”说话时手滑到王小三的胳膊上狠狠扭了一下。 王小三心花怒放,他的激情被王胭脂引爆了。 王胭脂仿佛看明白了他的心思,低声说:“晚上到我房间来。” 王小三道:“我现在就想要。” 王胭脂骂道:“不给你。” 王小三扔下铁锹,翻身从配料池出来,一把抱住王胭脂,把她按到工作台上。工作台三尺多高,四尺多宽,刚好合适。 王胭脂半推半就,一咬他的耳朵说:“死相,要是我爹发现了怎么办?这可是在家里。” 王小三色胆包天,说:“我现在是正牌女婿了,岳父大人不会怪罪的。” 完事后,王胭脂意犹未尽,掐了一下他的命根,说:“半夜到我房中来,我留着门。” 王小三手舞足蹈:“好,我去挖坑!”说完从工作台上翻下来,继续挖坑。 王胭脂一边穿衣服,一边说:“挖深些!” 王小三大力动作,挥汗如雨:“明白。” 王胭脂娇滴滴地道:“冤家,要不要喝点茶?” 王小三抬头看了王胭脂一眼,一声冤家叫得他骨软筋酥,连心也化了:“这个时候喝茶哪里行?我想喝酒。” 王胭脂笑骂道:“死相。”说着跳下工作台,出门去了,不多久,她就双手捧着一大碗酒过来。 王小三抹了一下额头的汗水。 王胭脂把酒递给他,一边摸出手帕给他擦汗,一边说:“慢点喝,别呛着了。” “呛不着!”王小三一饮而尽,他就要在王胭脂面前显示他的英雄气概。 王胭脂直笑道:“真厉害!” 王小三得意忘形:“我还有更厉害的,等一下让你见识见识。”王胭脂和他打情骂俏道:“死相,你什么手段我没有见识过?哼!别吹牛,快点挖!” 王小三奋力挖了一阵,忽然感觉肚子之中一阵剧烈疼痛,他叫了一声:“哎呀!怎么我的肚子疼呢?” 王胭脂站在旁边,她的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拿着那把短柄的锤子,一言不发,呼的一声抡起锤子,砸了过来。 如果是在平时,王小三要躲闪开不难。但现在,他的肚子里咯嘣一声,疼痛难忍,人就无法躲开砸来的锤子。 锤子砸在他的头上。 嗡的一声,王小三倒在坑中。 “你……好……毒……”王小三挣扎不起来,呻吟着。他明白了,刚才喝的酒中有毒药。 王胭脂的目光怨毒如蛇,冷冷地道:“没听说过最毒妇人心吗?” 王小三竭力抬起头:“为什么……杀我?” 王胭脂冷冷地道:“你本来是一条狗,给你骨头,你不满足,你想和主人争肉吃,你还不该死吗?” 王小三口中流出黑血,气若游丝。王胭脂又给了他一锤子,王小三头一歪,死了。王胭脂面无表情地说:“这个坑,埋两条狗刚好合适!” 王胭脂处理了王小三的尸体,给父亲说了一声。王家栋松了口气,但因为担惊受怕,居然病了一场。 京西胭脂铺。 晁冬雪双手捧着一杯茶,放在父亲的茶几前。晁信义坐在茶几旁边的椅子上,看了她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晁冬雪蓦然发现,父亲的头发、胡须花白了很多,在短短的一个月就仿佛苍老了十年。他的腰也没有从前那么挺直了。 晁冬雪明白,大哥和姐夫相继出事,京西胭脂铺遭受连串的损失,对父亲是一个沉重的打击。父亲已经老了,再也经受不住折磨。 晁信义伸手端起茶杯,晁冬雪看到父亲的手在微微颤动,连握茶杯也没有那么有力了。 晁冬雪心如刀割。 晁信义看女儿站在面前,微微一笑,说:“冬雪,你有什么事情吗?” 晁冬雪低声道:“爹,现在店里没什么生意,我想到外面去一下!” 晁信义笑了笑说:“去吧!店铺里有伙计们看着,远不远?如果远,喊家聚哥开车送你去!” 晁冬雪摇了摇头说:“爹,不远,我一会儿就回来!” 晁冬雪出了门,叫了辆黄包车,如飞一般赶到玉潭公园。在玉潭公园偏僻的角落里,她再次看到了王长庚。 事实上,只要天不下雨,王长庚都在这里画画。也不是为了画画,而是为了等晁冬雪。 已经有很多天没有见过晁冬雪了。 王长庚思念之情如水,他把所有的思念都倾注在笔上,正出神地在画板上画着。 他画的是心中的晁冬雪。 晁冬雪悄悄来到他的身后,王长庚丝毫没有察觉。他画完之后,对着画端详良久,喃喃地道:“冬雪!冬雪!我在想你的时候,你有没有在想我。” 天地之间一片静寂。 王长庚清楚地听到泪水跌落到地上的声音。 他猛地回头,看到泪流满面的晁冬雪。 “冬雪!”王长庚伸出双手,把她搂抱入怀中。晁冬雪把头埋在他的怀中,泪水簌簌直流。 很久以后,晁冬雪推开了王长庚,用手帕擦干净眼泪。王长庚小心翼翼地问道:“冬雪,出了什么事?” 晁冬雪一直躲避着他的眼神,淡淡地问:“能把这幅画送给我吗?” 王长庚奇怪地道:“可以!有什么不可以的?你……怎么了?” 晁冬雪低着头,把画从画夹上取下来,卷成一轴,慢慢走到王长庚面前,沉默了片刻,才鼓起勇气说:“我们分手吧!” 王长庚一愣,恍若晴天霹雳:“为什么?” 晁冬雪淡淡地道:“我们不可能在一起!我们本就不该认识。” 王长庚又把她搂入怀中,急切地道:“我们一起走吧,我们远走高飞,放下家族的仇恨,只要我们相爱。” 晁冬雪慢慢抬起头,和他的眼睛注视着,她痛苦地说:“家里出了太多的事情,我爹和我妈经受不住打击,如果我和你一走,他们怎么办?人活着不能只为了自己,还要为了爱你的亲人。” 王长庚忙道:“我懂你的意思,我们可以等,我们两个家族就是生意上的竞争,又没有杀父之仇!总有一天,可以冰释前嫌。” 晁冬雪幽幽地道:“你知道要等多久?” 王长庚坚决地道:“我愿意永远等下去,哪怕是用一生的时间等候这一刻。” 晁冬雪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王长庚双手捧着她的脸,嘴唇慢慢地凑过去,吻她的眼睛,吻她的泪水,吻她的脸。 晁冬雪的心融化了。 她说:“你不后悔?” 他说:“爱你是我一生的事情,哪怕海枯石烂,天荒地老。” 王长庚和晁冬雪深情拥抱的时候,不远处,两双眼睛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这两个人居然是王家栋和他的二房太太周氏。原来,王家栋病了,医生诊断王家栋就是一个心病。这种病说重不重,说轻不轻,只有好好调养。今天,周氏陪王家栋出来走走。王家栋突发奇想,想到玉潭公园散心,无意之中就发现了儿子和一个姑娘拥抱。 王家栋和周氏惊得目瞪口呆。 王长庚和晁冬雪依依惜别,各自回家。周氏推了推王家栋说:“你看清楚没有?” 王家栋如梦初醒:“我看清楚了。” 周氏说:“那姑娘模样俊俏,和长庚般配,天造地设,可惜是晁家的二小姐。” 她以为王家栋会生气,大发雷霆,想不到王家栋居然连连点头:“我的这儿,老子真看走了眼,比我想象之中还要有出息。” 周氏奇怪地道:“你说啥?” 王家栋哼了一声:“你是女人家,很多事情和你说不清楚!我王家大放光彩的时候就要来了。” 他的如意算盘是儿子娶了京西胭脂铺二小姐,京西胭脂铺和王家就成了亲戚,展颜消宿怨,一笑泯恩仇,还争个什么你强我弱? 王家栋哈哈大笑一阵,又叹息了一声:“哎!啥叫人算不如天算?这就是人算不如天算呀!” 自此,王家栋从没有过问过儿子的婚姻大事,他在等待,儿子娶京西胭脂铺二小姐的那一天。 第十四章 国恨家仇 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八日,日军向驻守在北平南苑、北苑、西苑阵地的中国守军发起了猛烈进攻,几十架飞机呼啸着,狂轰滥炸,然后是一排排迫击炮弹齐飞。 日军华北驻屯军司令官香月清司亲自指挥作战。飞机、迫击炮轮番轰炸之后,香月清司挥动指挥刀,一声吼:“进攻!” 日军步兵联队发起了冲锋。 中国守军开始猛烈地还击。中国军队的武器差,弹药少,全凭一腔爱国热血与无所畏惧的勇气。晁承兴此刻已经是一个连长。十几天前,在与日军的激战之中,晁承兴提着一把大刀,闯入敌人的阵地之中,连砍了三个日本鬼子,得到师长赵登禹的嘉奖,任命他为连长。 晁承兴的连队在最前沿阵地。 日军步兵已经冲到阵地上。 晁承兴跳了起来,振臂一呼:“兄弟们,把日本鬼子劈下去!” 阵地上立刻响起排山倒海的呼喊声:“把日本鬼子劈下去!” 大刀闪烁,鲜血四溅。 日军步兵的一次次冲锋都被中国战士们闪闪发光的大刀劈了回去。 尸横遍野。 一场战斗刚刚结束,晁承兴浑身血迹斑斑,他正蹲在地上,磨着被砍卷了刃的大刀。日军阵地上,迫击炮兵又在准备炮击。 一个通讯兵跑到晁承兴身边,传达命令:“晁连长,上级命令,立刻撤退!” 晁承兴的大刀猛地在石头上一推,发出尖锐的摩擦声。他抬起头,惊讶地道:“什么?撤退?” 通讯兵道:“是,撤退。” 晁承兴跳了起来,一声怒吼:“小鬼子的刺刀已经抵在我们的眼前,怎么能撤退?一旦撤退,不就把北平拱手让给日本鬼子了?” 通讯兵吓了一跳,回答:“连长,我只是传达上级的命令!” 附近的官兵们围了过来,义愤填膺道:“这是什么狗屁命令?撤退?我们又没有打输,为什么要撤退?” “跟日本鬼子拼了,我们不撤退!” “跟鬼子拼了!”阵地上响起一阵阵怒吼声。 “师长来了。”有人喊了一声,阵地上立刻一片静寂。所有人的目光望着一个高大魁梧的军人,他的身后跟着两个警卫兵。 赵登禹三十多岁,凛凛一躯,双目威严如电。他沉稳地走到阵地前,站在战壕边沿,痛心疾首地道:“兄弟们,撤退是上级的命令,我也不想撤退,一旦撤退,就把北平拱手让给了日本人。北平城里是我们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他们可要遭罪了呀!” 有的士兵已经在哭泣。 阵地上依然静寂无声。 赵登禹继续道:“日军数倍于我,已经打破了西苑、北苑的我军阵地。我们撤退,是战略性的撤退,我们放弃一个北平城市,就是为了能彻底打败日本侵略者。”他猛地伸出一只手,一声大吼:“一个战士没有血性,一支部队就没有希望,你们都是有血性的男儿,打败日本鬼子,就靠你们了。但是打败日本鬼子,不是今天,所以,我们必须撤退!” “撤退!”晁承兴喊了一声。 赵登禹看到晁承兴,走了过来,说:“晁连长,好样的,你的连每一个士兵都是好样的,撤退!” 晁承兴敬了一个刚劲有力的军礼:“报告师长,我的连队断后。” 赵登禹还了他一个军礼。 部队开始有序地撤退。 此刻,日军驻屯军第一联队队长牟田口廉也大佐带领队伍,绕过南苑阵地,从南苑西侧的槐庄火速北上,赶到赵登禹的部队撤退的必经之路天罗庄,设下埋伏。 牟田口廉也几次败于赵登禹,被司令官香月清司骂得狗血淋头。这次给他下了死命令:得到北平日本特务机关的情报,赵登禹的部队撤退要经过天罗庄。在天罗庄设下埋伏圈,不消灭赵登禹,自裁以谢天皇。 卫兵前来报告:“中国军队已经进入我军埋伏圈。” 牟田口廉也大佐正用望远镜仔细观察撤退的中国军队,暗暗叹服。一支军队的战斗力,不是看打了胜仗的时候,而是看撤退的时候。赵登禹的队伍撤退时井然有序,进攻的时候战斗力可想而知,日军几次进攻失败,也在情理之中。 牟田口廉也大佐的望远镜锁定在队伍之中的三辆汽车上,目露凶光,说:“那一定是中国军队的指挥车,瞄准汽车,进攻!” 枪炮齐鸣。 撤退的赵登禹坐在中间的一辆汽车之中,陡然遭受到日军猛烈的炮火袭击。他没有丝毫的犹豫,从容部署,希望能杀开一条血路,冲过去。 一场激战,赵登禹和近千名战士壮烈牺牲。 晁承兴带着一个连队最后冲杀出了鬼子的埋伏圈,他的一个连只剩下两个战士,三人浑身伤痕累累,血迹斑斑。而且枪膛里没有一颗子弹,手中的大刀也卷了刃。 “连长,队伍已经打散了,怎么办?”一个叫李文的战士焦急地问晁承兴。 晁承兴冷静地抬起头,观察了一下四周的地形,才发现三人已经闯进了一条胡同之中。 鬼子的枪声、喊杀声越来越近。 “这里应该是一所大学。”晁承兴冷静地说,“咱们离开这里,别连累了大学里的学生。” 实际上,大学早已经停课,并没有几个学生在里面,只有几个负责看守校园的老师在里面。 三人正在胡同里往前跑,胡同里一道小门开了,一个人的脑袋伸了出来,看到了三人,问了句:“你们是什么人?” 晁承兴惊讶地道:“于刚老师。”这个人居然是曾经和晁承兴一起游行,被抓进警察署的老师于刚。 “晁承兴?”于刚立刻认出了晁承兴,“你怎么在这里?” 晁承兴道:“队伍被打散了,日本鬼子打进城了!” 于刚立刻道:“你们先到学校食堂里躲一下。”晁承兴三人打了一天,又累又饿,正想找个地方歇息一下。 三人进了门。胡同之外,一队日本鬼子冲了过来,并没有发现三人。 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八日,第二十九军副军长佟麟阁壮烈牺牲,同日夜,第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带领残部撤离北平。七月二十九日,北平沦陷。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北平能守至少一个月以上。可实际上,孤立无援的铁军,仅仅守了十几个小时。 战争果然来了。比预想的快得多。得到战斗已经打响的消息时已经是下午,整个北平城里,到处是报童喊号外的声音。所有计划全打个乱了,晁信义在第一时间飞奔回到家里,先取下京西胭脂铺的金匾,用油布裹好,藏在京西胭脂铺后院外的一个排水沟里。 晁冬雪惊讶地道:“爹,这里安全吗?” 晁信义苦笑了一下说:“不安全,但至少比挂在店铺门楣上安全。” 父女俩藏好匾返回家中,张淑梅和花红蓝已经简单地清理了一些衣物,大家一齐上车,准备出城。 一出门,晁信义就意识到自己失算了。路上到处都是人,汽车陷在人海之中,根本无法行驶,比人行的速度都慢。他们处于西城,离西边的门是最近的。可是,晁信义想到,西城一带,日军在宛平附近驻扎了大量军队,很可能是日军进攻的重点。 晁信义告诉司机,不走西边,从南边出城。 司机已经走上往西的路,若要改走南门,需要调头。为了调头,汽车走进了一条窄巷,没料到,一钻进去就被堵死了,到处都是人,根本没法走。 此时,晁信义还不十分急,他总认为,中国军队应该可以守十天半月,他有从容的时间离开。于是,他再一次下令,先回去,等街上人少了再走。 返回的路同样不好走,尤其特别的是,走的方向和大多数人相反,属于逆行,只能一寸一寸地往前挪。这样折腾到晚上总算到了家门口,却听到一个惊天消息。防守西苑的第三十八师败退,日军已经从西面进城。 此时,晁信义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误。他冷静地想了想,对女儿说:“冬雪,北平城中有没有要好的朋友?” 晁冬雪点了点头说:“有。” 晁信义不容置疑地道:“去躲几天再回来!” 晁冬雪道:“爹,日本人已经打进了北平,到哪里都不安全!” 晁信义果断地摇头道:“孩子,在别的地方比在京西胭脂铺安全!”他想起了水伯,那个潜伏在京西胭脂铺几十年的日本人,他偷走了一个假的胭脂配方,又被常家聚剁下了一只右手,会善罢甘休吗? 晁冬雪想了想说:“好。” 晁信义叹息了一声:“冬雪,爹对不起你,当时应该把你一起送出去!” 晁冬雪笑道:“爹,您说什么呢?或许我们一家都会安然无恙的,您就别多想了。” 晁信义忽然想起了什么,对晁冬雪说了一声:“你跟我来。” 晁冬雪跟着父亲来到正厅。晁信义从供桌上捧下锦盒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卷捆好的字画,交到晁冬雪手中:“冬雪,这就是乾隆皇帝的御书,也就是我们京西胭脂铺的金匾题字,无价之宝,你带在身上。” 晁冬雪双手接过,感觉沉甸甸的。 晁信义一挥手,说道:“立刻走!” 晁冬雪担心地道:“我走了,您和妈妈、姑姑怎么办?” 晁信义昂然道:“你去吧,我会再想办法的。” 大家在路上堵了大半天,水米未进,此时是又饥又渴。张淑梅问晁信义:“要不要先弄点吃的再让冬雪走?” 晁信义立即摆头道:“不行,马上就走。现在整个北平城都是乱的,去晚了怕是找不到人家,快走。” 听了父亲的话,晁冬雪立即走了。晁信义这才对张淑梅说:“你去弄点吃的,简单点,只要能填肚子就行。”又对司机陈小五说:“小五,我们去把门关上。你去关后门和侧门。冬雪大概已经出去了,我去关前门。” 陈小五答应一声,向后走去。晁信义出了正门,穿过前院向正门走去。他担心冬雪还没有走远,也想看看街上的情况,关门之前,伸出头向外看了看。街上还有很多人东奔西跑,如没头苍蝇一般,但是和下午相比,显然已经少了很多。 晁信义正准备关门,突然有几个人闯了过来。其中一个人用双手撑住门,大声地说:“掌柜的,等一等。” 晁信义听到的是中国话,以为是熟人,愣了那么一下。最先说话的那个人,一把将他推开,然后弯着腰请后面的人过来。 晁信义看清楚了,刚才说话的人竟然是地痞吴天。跟在吴天身边的是胡七,另外几个大概是他们的手下。这些人迎着的是三个人,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这两个人晁信义不认识。而跟在后面的一个老年人竟然是水伯。不,是松下次郎。 松下次郎走到晁信义面前,假惺惺地说道:“掌柜的,我是水伯,我回来了。” 晁信义沉稳如山,哈哈大笑:“想不到京西胭脂铺小小的地方,居然隐藏着这么大的人物,晁某人失敬得很呀!哈哈哈!” 松下次郎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吴天跨前一步,双手抱拳,笑着说道:“晁掌柜,松下先生不想和你为敌,想和你交个朋友,大家坐下来谈,以前的恩怨一笔勾销,化干戈为玉帛,如何?” 晁信义冷冷地说:“是吗?” 松下次郎脸色铁青地说:“晁掌柜,事情已经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就要京西胭脂铺的胭脂配方,你拿给我,我转身走人。” 晁信义盯着松下次郎,问道:“我倒是想搞清楚一件事,三十七年前,松下次郎先生的父亲松下长生,就在这里,是不是对我的父亲说过同样的一番话?” 松下次郎眼中闪过一丝惶恐,也闪过一丝狡黠,道:“三十七年前?哦,那就是一九〇〇年,那时我在日本,我不知道晁掌柜是什么意思。” 晁信义指着身后的房舍说:“松下先生在我家住了三十多年,不应该不清楚三十七年前发生的事吧?这样搪塞的借口说明什么?是不是说明,松下先生做了,却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 松下次郎被逼到了墙角,没有退路了,他干脆露出了凶相,道:“承认怎么样,不承认又怎么样?坦率地告诉你,无论是我父亲,还是我本人,并不想杀人,我们只想要配方。三十七年前,是你的父亲逼我的父亲。今天,我希望晁掌柜别犯和你父亲同样的错误。” 晁信义一声冷笑,说:“如果我不把配方给你,你是不是要杀光京西胭脂铺的人,一把火烧了京西胭脂铺?” 吴天忙在中间劝解:“晁掌柜,不就是一个胭脂配方吗,你给松下先生不就得了?” 松下次郎冷冷地哼了一声,没有否认。他是必须要得到胭脂配方的,为了得到配方,可以不择手段,不惜任何代价。 晁信义在这里与他们周旋,只想拖时间,以便张淑梅以及花红蓝他们发现前面有危机,乘机从后门逃走。毕竟,此时日本军队还没有完全进城。他的估计如果不错,松下次郎大概是担心晁信义逃走,将配方也带走了,所以才带着吴天等人抢先一步登门的。 可晁信义想错了,无论是张淑梅还是花红蓝,都不会撇下他独自离开的。她们在家里等了一段时间,不见晁信义回来,又似乎听到院门口有人说话的声音,便和陈小五一起找了过来。 门口黑,没有点灯,张淑梅看不见都是些什么人,所以问:“信义,你在和谁说话?” 晁信义听到妻子的声音,知道已经晚了。 吴天的人迅速跑过去,将三个人拦住。 松下次郎说:“晁掌柜大概需要时间思考一下,走,我们进去说吧。” 这些人便押着晁信义等四人,走进了晁家正厅。 晁信义想,这一关恐怕难过,而今之计,只能先让张淑梅他们脱身,自己再想办法。他对松下次郎说:“你不就是要胭脂配方吗?他们三个人与这事无关,你让他们走,我给你一个了断。” 松下次郎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花红蓝,花红蓝丝毫不慌乱,就仿佛这一切事情都与她无关一般。松下次郎认识花红蓝有三十多年了,却感觉怎么也看不透她,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她与晁信义是什么关系? 林水儿走到松下次郎的身边,用日本话低声说了一句:“次郎叔叔,小心晁信义使诈!他身边的两个女人都不能走!否则,你就前功尽弃了。” 松下次郎心中涌上一种绝望的感觉,晁信义把儿子、女儿、孙子都送出了北平,大门口的金匾也已经取下,说明他早有准备。自己这次来,得到胭脂配方的可能性并不大。他一咬牙,狠毒地道:“我若得不到的东西,我就彻底毁灭了它。” 他用手一指陈小五,吼了一声:“你可以走!” 陈小五犹豫了一下,本能地看了看晁信义,便往外跑去。 张淑梅对身边的花红蓝微微一笑,低声道:“红蓝妹妹,晁家连累你了,欠你的,我们夫妻下辈子还你。” 花红蓝听她的声音不对,低头一看,发现她的双手捂在胸前,双手之间露出一把刀柄,鲜血正从胸口冒出来。 “姐姐。”花红蓝忙搀扶着张淑梅,她的身体软软地靠在花红蓝的肩膀上。 晁信义回头一看,张淑梅已经自杀了。 晁信义无限深情地看了妻子一眼,这是两个人早已经商量过的。如果松下次郎没有回来,京西胭脂铺也许可以挺过这次劫难。如果松下次郎回来了,就是死也不会让他得逞。 京西胭脂铺争的是这一口正气。 张淑梅自杀,就是断了松下次郎以她胁迫晁信义的念头。晁信义见妻子已经慢慢地闭上眼睛,猛地站起来,如一头愤怒的狮子扑向松下次郎。 他要杀了松下次郎,与松下次郎同归于尽。 枪响了,几颗子弹同时打进了晁信义的身体。晁信义摇晃了几下倒在地上。 吴天被枪声惊吓得跳到一边,连声说:“何必呢,为了一个配方,连命也不要了!” 胡七看了一眼旁边那几个一直隐瞒身份的日本特工,暗暗想,这些狗日的日本鬼子,真他妈狠,杀人就如踩死只蚂蚁。 花红蓝慢慢走到晁信义身边,跪了下去,双手抱起他的脖子。晁信义前胸中弹,鲜血淋漓,已经说不出什么。他的嘴角是一丝歉意的微笑。他对不起花红蓝,她为晁家付出了一生,却连一个名分都无法得到。 花红蓝缓缓抬起头,淡淡地看了一眼松下次郎。 松下次郎也在看着她,这是他最后的希望。这个结局是他预料到的,但这并不是他希望的。 花红蓝说:“松下先生,我在京西胭脂铺做了三十多年,京西胭脂铺的配方我知道八九。” 松下次郎的心猛地一振。 花红蓝继续道:“如果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可以把我知道的全部告诉你。” 松下次郎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说:“你快说。” 花红蓝道:“他们做了一辈子的胭脂水粉,把他们的尸体放入沉淀池里,也算一个归宿吧!” 松下次郎几乎是脱口而出:“我答应你!” 花红蓝跪在吴天的面前:“吴大爷,请您和胡七爷帮忙抬一下晁掌柜。” 吴天和胡七都感觉到有些意外,但又不好拒绝。松下次郎哼了一声,说:“那就辛苦两位了。” 吴天和胡七抬起晁信义的身体,跟花红蓝进入后院水粉制作室,放在沉淀池之中。松下次郎已经让另外两个汉奸把张淑梅的尸体抬了进来,并排放在一起。 胡七看了看洁净的沉淀池,哈哈一笑道:“大哥,晁掌柜命不错,有这么好的归宿地。” 吴天叹息了一声:“人都死了,归宿再好又有什么意思?晁掌柜的就是一时糊涂。” 花红蓝淡淡地对二人道:“谢过两位爷,请你们出去一下,顺便帮我关上门。” 松下次郎站在门口,有些焦急地道:“花红蓝,我已经答应了你的要求,你答应我的事情呢?” 花红蓝道:“松下先生,你已经等了三十多年,再多等几分钟而已,我帮他们整理一下,让他们体面上路。” 松下次郎无可奈何地说:“我再多等你几分钟,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人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花红蓝慢慢地关上了门。 吴天对松下次郎点头哈腰地讨好道:“松下先生,晁掌柜就是看不懂形势,固执己见,不懂得变通,如果和松下先生合作,岂不是一个完美的结局?” 松下次郎脸抽动了一下,低吼了一声:“闭嘴!” 吴天立刻闭嘴,惊愕不已,灰溜溜地站到了一边。 松下次郎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心却如大海的波浪翻滚。他付出了太大的代价,失败太多,他已经输不起。 他从花红蓝镇定的神色之中预感到一种不祥!一股怒火从心底蹿了起来。 他在做最后的等待。 几分钟,漫长得如一个世纪。 “好了吗?”松下次郎问了一句。 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音,后院里也是一片静寂。 “开门。”松下次郎歇斯底地吼叫起来,冲到门前,飞起一脚踢门。制作室的门很厚重,发出沉闷的声音,门却丝毫未动。 林水儿不冷不热地说了句:“前辈,中国人是不可信的。” 松下次郎吼道:“把门撞开。” 吴天和胡七慌忙过来,撞了一阵,门纹丝不动。几个地痞找来扁担、木棍,七手八脚地终于把门撬开了。 松下次郎冲进里面,一眼就看到沉淀池之中并排躺着三个人,晁信义躺在中间,左边是张淑梅,右边是花红蓝。张淑梅和花红蓝的一只手都搭在晁信义身上。 松下次郎呆若木鸡。 林水儿走近看了看,轻描淡写地道:“死了,服毒自杀!我曾经想过,一个女人死心塌地为一个男人,没有友情,只能是爱情。” 松下次郎绝望地号叫一声:“晁信义,你死了,我也不能让你如愿。”他冲到沉淀池边,伸手想把三个人分开。 林和不慌不忙地伸手过来,挡住了他:“次郎兄,人已经死了,你无法分开了。你不是要京西胭脂铺吗,现在你已经得到了,还有史密斯的美丽雪花膏厂、王记胭脂坊。你集三家之长,难道就不如一家京西胭脂铺?” 松下次郎被林和一阻挡,恍若梦中醒来,一声长叹:“我不甘心呀。” 林和笑道:“世上事总会有这样那样的不完美,想开点吧。” 松下次郎阴沉着脸,点了点头。他的目光忽然落在制作台上,慢慢走了过去。 制作台上的几个瓷碗里装着一些雪泥,清香袭人。 林水儿也被这股清香吸引过来,称赞道:“好香。这是京西胭脂铺研究的新品种吧?” 松下次郎眼睛里露出惊喜的神色:“不错,是京西胭脂铺研究出的新品种。美国人的设备先进,他们一定能分析得出原料。” 晁冬雪跑出了京西胭脂铺,街道上人来人往,虽然不像下午那般到处都是人,可还是有很多人在四处奔逃,一会儿向前奔去,一会儿又折回来。 晁冬雪按照父亲的吩咐,找了两家同学。可是这两家都是人去房空。她回到街上,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独自站在那里,看惊慌地跑来奔去的人,心中有一种特别的凄惶。 迎面一个男人匆匆跑来。 “冬雪!” “长庚!” 王长庚张开双臂,晁冬雪扑入他的怀中,他把她紧紧搂住,低头就吻她的唇,吻她的脸,吻她的额头。晁冬雪热烈地回应着他,仿佛分别了很久,如胶似漆,难分难舍。 “冬雪,我想你。”他的嘴唇抵着她的脸,激动不已地说。 “长庚,我也想你。”她紧贴着他的胸,动情地说。 王长庚双手捧着她的头,问:“你怎么在这里?” 晁冬雪说:“我爹让我在外面躲一段时间,他说在京西胭脂铺很危险。” “跟我回家!”王长庚不容置疑,斩钉截铁地说,“我今天就给我爹说,我娶你,我们永不分开!” 两个人手牵着手,跑回了王记胭脂坊。先经过了王记胭脂坊的后门,王长庚没有停下来,拉着晁冬雪说:“我们从前门进去!” “我的祖宗,你这是跑哪里去了?”王家栋从后门闪了出来,拖着哭腔。 王长庚和晁冬雪停下脚步,两个人的手还是紧紧地握在一起,王长庚把晁冬雪往身边拉了拉,喊了声:“爹。”晁冬雪脸色微微一红,轻轻地道:“伯父。” 王家栋说:“日本人都进城了,你们还在这里跑来跑去。子弹是不长眼的,知道吗?快进来。” 王长庚忙拉着晁冬雪进了屋。 王记胭脂坊后院没有一个工人,静悄悄的,该跑的能跑的都跑了。王家也曾跑过,结果和晁家一样,根本出不了城,所以又回来了。刚回来,王长庚惦记着晁冬雪,找个机会便溜了出去。 现在,偌大的院子里,只有王家一家人和晁冬雪。大家都站在那里,不说话,等王家栋拿主意。 王家栋对晁冬雪说:“冬雪,你坐。” 晁冬雪没有说话,也没有坐。王长庚伸手拉了她一下,差不多是把她按坐在了椅子上。 王家栋问:“你怎么一个人?你爹娘呢?” 晁冬雪便将事情原委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王家栋。 王胭脂真是急了,说:“父亲,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拉家常?快想想办法,我们怎么办?” 王家栋说:“日本人已经进城了,还能怎么办?这几天他们肯定全城戒严,要想出城,根本不可能。” 王胭脂说:“那怎么办,我们难道在家里等死?” 王家栋说:“怕什么?好在我和长庚都在日本留过学,会日语。就算日本人来了,我和长庚找他们交涉,他们不会把我们怎么样的。放心好了,大家都回房去休息吧。长庚,我的儿,你照顾好冬雪。” 王长庚答应一声,拉起晁冬雪向后走去。 王长庚把晁冬雪牵进了自己的房间,晁冬雪一进他的房间,就感动得泪水涟涟:门的后面是一幅自己的画像,旁边还有一行工整的小楷字——冬雪,我爱你! 王长庚说:“冬雪,我去给你倒碗水。”话没有说完,就呆住了,晁冬雪双手捂着脸,眼泪从手指缝隙之中流了出来。 “冬雪。”王长庚慌忙把她揽入怀中,正想安慰她的时候,外面传来敲门声。 晁冬雪慌忙推开王长庚,手慌脚乱地抹去了眼泪。 王长庚问:“谁呀!” 门外传来王家栋的声音:“长庚,是父亲!你出来一下!” 王长庚把门打开一半,用身体挡在门口,问道:“父亲,有什么事情吗?” 王家栋把一个巴掌大小、厚两公分的册子塞入王长庚的手中,严肃地说:“长庚,这是王记胭脂坊的命根子,你要好好保管呀!” 王长庚一愣,说:“父亲,这不是姐姐负责的吗?” 王家栋骂了句:“混账,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还不能懂事点?你姐姐知道,这是给你留一份,以防万一的。”说完转身走了。 王长庚关上门,和晁冬雪一起坐在床沿上,翻开小册子。晁冬雪看了一眼,便把目光移到了另外一边,说:“这是你们家的胭脂配方!” 王长庚点了点头,把胭脂配方放在冬雪的手中:“你帮我保管!” 晁冬雪迟疑了一下,说:“这……不太好吧?” 王长庚笑道:“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一家人有什么不好的?” 晁冬雪心中一阵阵温暖。 王家栋刚刚回到自己的房间,就听到外面有人叫喊的声音,还有拍门的声音。开始王家栋没太注意,等着下人来请示。等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所有的下人都跑了,根本没有人。他不得不自己走过去,问道:“外面是谁?” “王掌柜,开门!快开门呀!我是吴天。” 王家栋想,这个吴天,莫不是没地方躲,想跑到王家躲一躲?此人是个地痞,手下有一帮泼皮,这种时候还是不得罪他的好。这样一想,王家栋便将门打开,往外一看,脸色立刻凝住了。 门外站着的并不仅仅是一个吴天,还有胡七、林和、林水儿、松下次郎,后面另有七八个人,不知他们的身份。 “欢迎皇军!大大地欢迎皇军。”王家栋立刻弯腰鞠躬,并换了日语。 这一招果然奏效,吴天和胡七见王家栋居然懂得日本语言,立刻肃然起敬。林和、林水儿、松下次郎不意外,但听着日语感觉亲切。后面那些人,有几个是吴天的手下,有几个是日本特工。吴天的手下自然听不明白王家栋的话,日本特工在中国生活了很长时间,平常听到的都是中国话,现在突然从一个中国人嘴里听到日语,自然感到惊奇。 王家栋知道来者不善,但目前还看不出恶意。眼前之急就是好好招待他们,保住家业。 “长庚、胭脂,日本朋友来了,快出来倒茶。”王家栋喊儿子王长庚,因为王长庚也懂得日语,这样便于沟通。 王长庚听到父亲喊,忙对晁冬雪道:“你别出来,我出去应付一下。” 晁冬雪紧张地点了点头。 王长庚出了卧室,用日语向大家问好,显得毕恭毕敬。王胭脂斟茶倒水。王家客厅满满地坐了一屋子。 “王掌柜,想必您对我不陌生!”松下次郎开门见山地道。 王家栋只能道:“幸会!幸会!” 林和用日本话得意地对王家栋道:“王掌柜,鄙人日本北平特务机关处处长。现在北平已经被日军管辖,北平的一切物资都属于大日本帝国,包括你的王记胭脂坊。松下次郎君的意思,是与王记胭脂坊合作,一起经营美丽雪花膏厂。京西胭脂铺的晁信义不与松下次郎君合作,已经按照日本陆军部临时军令处决了。” 王家栋一阵哆嗦,虽然是七月,天气很热,但他的额头冷汗直冒。 王长庚默然不语。 王胭脂听不懂日本话,但看父亲的神色,知道事情不好,不敢说什么。 松下次郎冷冷地问:“王掌柜,如果与我合作,我会给你股份,王记胭脂坊也可以保全,如果不与我合作,后果会怎么样,我不敢保证。” 王家栋用衣袖抹了一下额头的汗水,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双手抱拳,四方一拱,道:“林处长和松下次郎阁下这么给王记胭脂坊面子,是王某祖上积德呀!合作,怎么会不合作呢?” 林和与松下次郎不约而同地露出笑脸。 林和道:“王掌柜的,识时务者为俊杰!” 松下次郎松了一口气,说:“王掌柜的,只要我们友好地合作,我不会亏待你。现在你、你女儿,跟我到京西胭脂铺去一趟。” 王家栋点头哈腰道:“好。” 林和示意日本鬼子退出了王记胭脂坊,却对胡七低声说了几句。胡七人模狗样地挺直了身体,嗨了一声。 松下次郎起身道:“我们走!” 王家栋对王长庚说:“儿啊!爹和姐姐不在家,你要懂事点,别一天只知道画画,画画能有什么前途。” 王长庚听得出父亲的弦外之音,点了点头,应声道:“爹,您就放心吧!” 日本鬼子撤退,父亲、姐姐跟松下次郎走了之后,王长庚发现,胡七和两个混混留了下来。这些家伙一直跟着林和混,却根本不知道林和的日本人身份,直到这个下午,林和才给他们发了王八盒子枪,亮明了身份。 胡七皮笑肉不笑地道:“王少爷,这是日本人的意思。只要你父亲不耍阴谋诡计,大家都相安无事。”又用手一指后院,大声吆喝道:“你们两个到后院门口守着,就是一只苍蝇也不能放出去,否则我扒了你们的皮。” 两个混混不敢怠慢,应道:“是,七爷。” 胡七拖了张椅子,大马金刀地往前门口一坐,用手拍了拍腰上的王八盒子枪:“前面嘛!胡七爷亲自带枪看门。胡七爷给你王记胭脂坊看门,你该满足了吧!” 王长庚用日本话骂了一句:“日本人的孙子。” 胡七怪眼一瞪,问:“你说什么?” 王长庚不紧不慢地说:“胡七爷辛苦了。” 折腾了一个晚上,天已经亮了。王家栋跟着松下次郎等人来到昌延里的街上,也可能是太早,也可能是大家都躲了起来,街上竟然没有一个人。他们来到京西胭脂铺大门口,王家栋抬头一看,京西胭脂铺的金匾已经不见了。 松下次郎昂然直入,王家栋跟着走进去。昔日辉煌的京西胭脂铺,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只有知了在胡乱地叫着。王家栋蓦然想起,三十七年前的那个夏天,知了也是这么叫着的,心中顿时无限悲凉。 松下次郎等人并没有停留,直接到了后院,进入沉淀室。 王家栋一眼便看见沉淀池之中躺着三个人:晁信义、花红蓝、张淑梅。显然,林和没有说假话,晁信义已经死了,他的妻子张淑梅也死了,还有花红蓝也死了。这个女人在晁家三十几年,她和晁家到底是什么关系,王家栋至今都没有搞清。想当年,为了打击京西胭脂铺,王家栋故意说花红蓝和晁信义如何如何。现在,看到她和张淑梅死后,都将自己的一只手搭在晁信义身上,才隐约感到花红蓝和晁信义之间确实有一段情。 几十年风雨,瞬间闪过王家栋的大脑,他的心中升起一股透彻的悲凉。 松下次郎冷冷地道:“我知道你恨京西胭脂铺,我帮你除掉了眼中钉、肉中刺,你难道不高兴?” 王家栋颤声道:“高兴。” 松下次郎得意地道:“今天带你过来有两件事情,第一件,就是让你看看京西胭脂铺研究的新产品。”他用手一指制作台。 王家栋和王胭脂走到制作台前,揭开碗盖,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惊呼。他们是制作雪泥的内行,一看就知道这是上好的妆品。 松下次郎道:“你们是行家,用美丽雪花膏厂的先进设备,能不能分析出原料的比例、制作的方法?” 王胭脂迟疑了一下,说:“松下先生,这个有点困……难……” 王家栋却回答说:“可以!不过需要时间!” 松下次郎露出满意的微笑:“我就等你这句话!把这些雪泥带走,我今天让你来要做的第二件事情,就是要你亲眼看到,京西胭脂铺彻底地消失。” 王家栋不寒而栗,说:“人已经死了,东西也全在你手中,京西胭脂铺已经垮了,还要怎么消失?” 松下次郎冷笑一声,答道:“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王家栋和王胭脂端着两个瓷碗出了京西胭脂铺,松下次郎需要的东西已经搬完了,几个日本鬼子在里面浇上汽油,放起火来。 火光冲天而起。 松下次郎站在马路对面,咬牙切齿地发狠道:“姓晁的,我就是要彻底毁灭京西胭脂铺。”事实上,松下次郎在京西胭脂铺潜伏了几十年,如果不是日军打进北平,他将一无所获。他觉得是一种耻辱,一种失败,自然要置京西胭脂铺于绝境而后快。 烧光了京西胭脂铺,王家栋父女跟松下次郎到了美丽雪花膏厂,美丽雪花膏厂已经被林和派出的人占领。他们大概知道,史密斯不会轻易就范,因此特意带了一队日本鬼子。史密斯见日本鬼子到来,立即冲上前拦住他们,指着美国国旗叫道:“看到没有?这是美国的地盘,你们不能进去。” 林和的人早有准备,几个人迅速扑向那几面美国国旗,几下就扯了下来。 史密斯大为愤怒,叫道:“我抗议,我要去国际联盟控告你们。” 日本人根本不拿他当一回事,其中一个日本人提着他的衣服,将他扔到了门外。 松下次郎带着王家栋、王胭脂参观了厂里的一些设备,并大谈了自己的计划,直到深夜才派人送他们回家,并约定第二天就到美丽雪花膏厂上班,研究京西胭脂铺的产品。 王家栋、王胭脂回到家中,胡七和他的两个小弟吃饱喝足,两个小弟守在后院。胡七在前院门口放了一张躺椅,敞着衣服躺在椅子上,手里摇晃着一把蒲扇,双脚跷得高高的,口中哼着小调。 王家栋皱了皱眉。 胡七安若泰山一般躺着,说:“王掌柜,你家的酒不错,菜也合我的胃口,松下次郎先生给我安排了个好差事哟!” 王家栋赔着笑脸说:“胡七爷躺这里舒服吗?胭脂,给胡七爷收拾一间干净的客房。” 胡七大手一摆,说:“王掌柜别客气,松下次郎先生吩咐过,如果掌柜家的人少了一个半个,就要我的脑袋,我可不想丢脑袋。” 王家栋嘿嘿一笑:“胡七爷真会开玩笑,王家世代住在这里,又能到哪里去呢?” 胡七皮笑肉不笑:“王掌柜是聪明人,聪明人可别做糊涂事哟,到时候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 王家栋摇了摇头,径直进了正厅。正厅之中,周氏、王长庚、王胭脂的儿子王大宝、黑妞都在。 正厅之中有两张桌子,一张桌子上的饭菜都没有动,显然是在等王家栋和王胭脂。另一个桌子上是给胡七和他两个小弟吃的,已经杯盘狼藉,黑妞正在吃一些残菜,对王家栋和王胭脂视而不见。 王大宝一见二人,立刻欢快地叫起来:“爷爷和妈妈回来了!” 周氏焦急地道:“家栋,你终于回来了!” 王长庚低声问了句:“父亲,他们家怎么样了?” 王家栋叹息了一声:“死了。”又轻声说:“你别告诉她。” 王长庚默然无语。 王家栋招呼大家吃饭,简单地吃过之后,周氏带王大宝回房间睡觉,黑妞收拾桌子,王长庚悄悄给晁冬雪带饭回房。王家栋压低声音问王胭脂:“我的儿,怎么办呀?” 王胭脂悄悄往外看了看,胡七躺在椅子上,鼾声大作,才道:“父亲,我一路上想过了。你以为你懂日语,日本人就会放过我们。可我看,日本人的心太黑了,他们现在要搞明白的是那些雪泥的制作方法。那些雪泥,我们根本制作不出来。” 王家栋点了点头:“是啊,这一点我也想到了。如果我们研究不出来,松下次郎就可能杀我们全家。” 王胭脂说:“看来我们只有逃了。反正,日本人刚刚占领北平,管理一定会乱,我们趁乱逃出去,还是有机会的。” 王家栋苦着脸说:“家里那三条恶狼怎么办?你是一个女流之辈,你弟弟又不是杀人放火的陈胜吴广,我也老了,难对付三条恶狼呀!难道天真要亡我王家吗?” 王胭脂想不出个好办法,只能道:“爹,先休息一下,慢慢想办法,船到桥头自然直。” 王长庚回到房间,晁冬雪正在抹泪。白天松下次郎和日本鬼子到王记胭脂坊,晁冬雪已经知道家中遭难,估计父亲和母亲已不在人世了。王长庚不敢告诉她京西胭脂铺已经被焚毁的事情,想带晁冬雪出去,但是院子中不仅仅墙壁厚,还有高高的围墙,想出去只有前院和后院两道门。前院和后院都有人守着,出不去,焦急万分。 王长庚低声问:“这如何是好呢?” 晁冬雪默默无语,泪水簌簌滚落。 王长庚心如刀割,把她揽在怀中,内疚地道:“我要是能杀人,就杀了胡七,带你远走高飞。” 晁冬雪咬着唇。 王长庚恍然大悟,自言自语道:“对呀!等胡七睡着了,给他脖子上一刀,岂不就杀了他?” 晁冬雪木然地道:“你会杀人吗?” 王长庚一咬牙:“拼了,反正都是死路一条,拼一下或许还有个活路。” 话音刚落,窗户外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小妹,把门打开。” 王长庚和晁冬雪听得清清楚楚。晁冬雪惊喜地道:“家聚哥!”王长庚轻轻把门打开,一个人影迅速地闪了进来。 常家聚穿着黑色的衣服,肩膀上背着一把大刀,脸色铁青,眼神坚毅。 晁冬雪扑过去,抱着常家聚,低低地叫了一声“家聚哥”,泪如雨下。 常家聚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安慰说:“有哥在,你别怕!”抬头看了一眼王长庚,说:“等一下我出去把进后院的门别住,杀了胡七,你带晁冬雪走。对了,你悄悄出去给你爹说一声,让他也准备逃。” 王长庚喜出望外,悄悄出门。 晁冬雪惊喜地道:“家聚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常家聚简单地给她说了一下,原来,常家聚白天才刚刚进入北平,走近京西胭脂铺,却发现王家栋、王胭脂、松下次郎等人从京西胭脂铺出来,随后,京西胭脂铺起了大火。日本人显然在里面泼了很多油,所以火势起得极其之快,轰然一声,便已经烈焰熊熊。常家聚很想冲进去,却根本无法靠近。 常家聚想,一定是王家栋勾结日本鬼子烧了京西胭脂铺,所以,一直悄悄地跟着他们。到了美丽雪花膏厂才知道,日本人已经把美丽雪花膏厂占领了。一路上,常家聚注意王家栋和王胭脂的表情,感觉他们父女不像是和日本人合作。后来,王家栋父女被押回来,他也一直跟着,又找机会翻墙而入,听到王家栋和胡七的对话,才知道王家也是受害者,同时还发现晁冬雪躲在王长庚的房里。 常家聚在房顶偷听到王家栋和王胭脂的对话,已经有了救晁冬雪和王家人的主意。 王长庚到父亲的房间,对父亲悄悄一说,王家栋立即叫醒周氏,让他们秘密准备。 深夜,常家聚从王长庚的卧室出去,把前院进入后院的门别上,后院里的两个混混守在后院门口,一个睡觉,一个执守,丝毫没有发现意外。 胡七还在呼呼大睡,被常家聚一刀切下脑袋,连哼也没有哼一声,睡梦之中就去见了阎王。 常家聚轻轻开了门,拿了胡七的王八盒子枪,晁冬雪和王长庚先出去,三人立刻消失在黑暗之中。 王家栋、王胭脂、王大宝、周氏四人也随后出门。王家栋担心人全部在一起,会发生意外,便和王长庚商量好,分头出门,在城外会合。至于黑妞,王家栋担心她头脑有问题,不敢叫醒她。 王家栋几人刚出门,黑妞就被尿憋醒了。她爬起来,走出卧室,只见前院的门开着,几个卧室的门也开着。她嘟囔,往大门口一看,立刻拍着手大叫了起来:“死人了,死人了。” 胡七身首异处,血流遍地。 喊声立刻惊动了后院的两个混混,他们本能地冲过来,却打不开门,只能从后院之中找来一些工具,把门撬开。两个人一看到胡七的尸体,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拔出枪打了一枪。 黑妞立刻大叫起来:“打枪了,打枪了。” 一个混混冲过去,一把揪住黑妞的衣服,喝道:“人呢?” 黑妞只是大叫:“死人了,打枪了,死人了,打枪了。”很快,日军的巡逻兵赶来,一个混混跑去报告吴天,一个跟着日军士兵追捕王家人。 王家栋一家人没有逃出多远,就听到了枪声。王家栋和周氏老了,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险恶的事情,如无头的苍蝇乱撞了一阵,累得不行。王胭脂拖着儿子,手慌脚乱。 王家栋和周氏跌坐在路边,呼呼直喘息。 王胭脂急忙道:“父亲、二娘,快跑呀!日本鬼子追上来了!” 王家栋颤声道:“我的儿,你和大宝快跑,别管我和二娘。” 王胭脂还在犹豫,王家栋拖着哭腔骂道:“我的儿呀,你想全家死尽吗?跑呀,跑出去一个是一个。” 王胭脂拉着儿子就跑,没跑多久,身后重重的大头皮靴声、凶狠的吆喝声、枪栓拉得哗啦响的声音不时传来。王大宝吓坏了,大哭起来:“娘,日本人追上来了,怎么办呀?” 王胭脂拽着儿子疯狂地跑,陡然几道电筒光照射过来,枪声大作。扑通一声,王大宝跌倒在地上。王胭脂拖了儿子几步,感觉儿子的身体已经软了,低头一看,儿子的后背、脑袋上有两个弹孔,鲜血直冒。 王胭脂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了,人就跪在儿子身边,大哭起来:“我的儿呀!” 几个日本鬼子端着步枪冲过来,把她团团围住,电筒光照在王胭脂的身上。 “花姑娘。” 一个日本鬼子把步枪往旁边一靠,就来拖王胭脂。王胭脂猛然扭住日本鬼子,又抓又打,几个日本鬼子在一边幸灾乐祸地取笑,并不上前帮忙。 这个日本鬼子终于把王胭脂按倒在地上,撕开了王胭脂的衣服,狰狞地狂笑着,双脚跪在王胭脂身上。王胭脂在日本鬼子松手脱衣服的时候,猛地一挣扎,居然把日本鬼子掀翻了,她发出一声号叫,扑在日本鬼子身上,嘴巴正好抵在日本鬼子的鼻子上,一口就咬了下去,把日军士兵的鼻子咬了下来。 日军士兵一声号叫,双手捂着鼻子,在地上翻滚。 旁边一个日军士兵见势不妙,抡起枪托,砸在王胭脂脑袋上。 王胭脂头一歪,人就趴在了地上。那个在地上翻滚的日军士兵恼羞成怒,爬起来,抓起步枪,对着王胭脂的脑袋开了一枪。 “砰!”王胭脂脑浆迸裂,气绝身亡。 王家栋和周氏很快就被几个人抓住,其中一个正是在王家栋家看守的小混混。他大叫起来:“就是他,逃跑的就是他。” 王家栋逃跑无门,心灰意冷,一声长叹:“哎!死了好,死了好,一死百了。” 但是,日本鬼子并没有杀王家栋,又将他押了回来。松下次郎和吴天等人闻讯后也赶来了。赶来时,看到王家栋和周氏坐在地上,显然已经筋疲力尽。黑妞蹲在王家栋身边,凑近他,神秘兮兮地说:“死人了,打枪了,死人了,打枪了。” 松下次郎、吴天站在不远处。 松下次郎痛心疾首地问吴天:“你说,我诚心对别人,为什么别人总把我的一片诚心当成驴肝肺?” 吴天极力讨好松下次郎,在他耳朵边低声说:“阁下,这姓王的老家伙不是个好东西,不知道好歹,不用对他客气!”一边说,一边用手做了一个斩杀的手势。 松下次郎脸色狰狞,一步一步走到王家栋身边,用脚踢了踢王家栋,冷冷地道:“你说,为什么要逃?难道我对不起你?还有,是谁杀了胡七?” 王家栋耷拉着脸,女儿和孙子已死,他的心也死了,一个人如果连死都不怕,也就没有什么值得可怕的。 王家栋没有回答,他心中想,王长庚有没有跑出去还是个问题,不能透露了王长庚和常家聚的信息。 松下次郎更重地踢了一脚,骂了一声八嘎。一直蹲在王家栋旁边的黑妞,哇的一声怪叫,跳起来,双手狠狠地掐住松下次郎的下体,把松下次郎举了起来,抛在地上。 黑妞是一个傻瓜,她见松下次郎欺负王家栋,本能地就要帮忙,也根本不会想什么后果。黑妞脚大手粗,力气猛,一掐又正中要害,松下次郎疼痛得几乎要昏迷过去。 吴天大吃一惊。 松下次郎嗷嗷怪叫:“统统死啦死啦的。” 几个日本鬼子端起步枪,砰砰砰一阵乱枪响,王家栋、周氏、黑妞都倒在了血泊之中。 吴天搀扶起松下次郎,松下次郎余怒未消,吼道:“烧,给我烧,把王记胭脂坊烧成灰烬。” 吴天狐假虎威地跟着大叫:“烧,给松下阁下烧,把王记胭脂坊烧为灰烬。” 一把大火冲天而起…… 城墙上,常家聚、晁冬雪、王长庚三人蹲在地上。常家聚熟悉北平的地形,又善于在夜间行走,三人有惊无险地到了城墙上。常家聚正把一圈绳子的一端拴在城垛上,把另一端丢下去。 王长庚不时抬头焦急地张望,低声说:“不知道我父亲、二娘、姐姐他们有没有逃出来。” 常家聚冷静地道:“冬雪、长庚,你们抓着绳子先下去,往武汉方向走,去那里找承志、迎春他们。如果在武汉找不到,就去重庆。” 晁冬雪听出他的弦外之音,问道:“家聚哥,你不和我们一起走?” 常家聚摇了摇头,冷静地说:“我还有两件事情要做。” 晁冬雪问:“哪两件事情?” 常家聚道:“第一件事情,就是打探一下长庚家人的情况!” 王长庚扑通一声就跪在常家聚面前:“谢谢家聚哥!” 常家聚一把就拽起了他,说:“我们都是一家人了,还说这些客气话做什么呢?你好好照顾冬雪。” 王长庚哽咽着说:“是。” 常家聚咬着牙,斩钉截铁地道:“第二件事情就是杀了松下次郎!父母之仇,毁家之恨,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晁冬雪心中一动,说:“家聚哥,你要小心!” 常家聚点了点头说:“你们先走,如果我办事顺利,很快就会追上你们,如果我没来,就说明我已经死了!” 晁冬雪泪如雨下,说:“家聚哥!” 常家聚一挥手道:“长庚,你先下!” 王长庚抓着绳子滑下城墙,晁冬雪也滑了下去,常家聚用绳子把金匾吊下去,对晁冬雪、王长庚挥手道:“记住,今后不管发生什么,你们一定要重振京西胭脂铺。” 两个人抬头,常家聚在城墙上一闪便不见了。 王长庚扶着晁冬雪,消失在黑夜之中。 松下次郎烧毁了京西胭脂铺、王记胭脂坊,霸占了美丽雪花膏厂,居然一本正经地开始生产胭脂水粉。 美丽雪花膏厂的工人只找回来了十几个,松下次郎就让吴天带人去把附近一些曾经做过胭脂水粉的市民抓来,强迫在美丽雪花膏厂上班。 当然,松下次郎是无法经营这个厂的,于是给日本国内的家族中人发了电报。家族中人正赶往北平。 吴天给松下次郎跑了几天腿,苦不堪言。他本是一方大哥,沦落为小弟没什么,此一时,彼一时,不可同日而语嘛!关键是他看不懂松下次郎的意思。 美丽雪花膏厂,二楼,松下次郎端坐在史密斯的办公桌前,踌躇满志。今天他心情格外好,居然招呼吴天用茶。 吴天小心翼翼地陪松下次郎喝茶,一边偷偷打量他的神色,感觉他心情不错,也就壮着胆子问道:“阁下,有一事我不明白,不知道该不该问?” 松下次郎道:“什么事情?” 吴天道:“在北平,要赚大钱有三种方法:开赌场,开妓院,开烟馆,样样日进斗金。北平现在属于日本,您是日本人,为什么不做这些赚大钱的生意,而要经营一家小小的妆品公司?” 松下次郎斜着眼睛,不屑地哼了一声,轻蔑地道:“你只知道赚北平人的钱,我做的事业是要赚天下人的钱,赚全世界的钱。” 吴天愕然:“什么?” 松下次郎傲然一笑:“以你的智商,是不会懂得这么高深的道理的,跟你说这个也没有用,你去给我找一个漂亮的女人来,我要快活快活。” 吴天嘿嘿一笑,说:“这个我拿手,阁下,要不我们开家妓院,女人要多少有多少,想怎么玩就这么玩!” 松下次郎不以为然地说:“那些小事,你自己去做就行了!” 吴天顿时心花怒放:“嗨!阁下,要您出面说说,打个招呼!” 松下次郎一挥手道:“有我在,你还怕什么?” 吴天点头哈腰:“不怕,阁下,我现在就去给你找个漂亮的女人来!” 吴天走后,松下次郎坐在沙发上,想到自己努力几十年,终于美梦成真,不由得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 “这么快?”松下次郎以为是吴天回来了,抬头一看,顿时大吃一惊。 来的人不是吴天,而是常家聚。 常家聚脸色铁青,眼神冰冷,肩膀上斜插着一把大刀,右手上握着一把王八盒子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松下次郎:“别动!” 松下次郎张口道:“常家聚?”他想起花红蓝、晁信义、张淑梅躺在沉淀池中,搂抱在一起,仔细一看常家聚,眉宇之间和晁信义有些神似。 常家聚反手关上门,一声冷笑:“想不到……”他说“想不到”是松下次郎在京西胭脂铺潜伏了三十多年,被砍掉右手掌后还敢来北平。 松下次郎并没有慌张,他清楚,自己的武功不是常家聚的对手,慌张也没有用。常家聚开枪,肯定会暴露,工厂有吴天的手下,都是带枪的,大街上有日本巡逻兵。常家聚就是有三头六臂,也难逃脱。 松下次郎露出笑脸,说:“家聚,咱们也认识了多年,大家都不容易。现在不同了,如果你愿意跟我,我保证你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何必拼个两败俱伤呢?” 常家聚一声冷笑:“让你死个明白,我有两个姓,一个姓常,另一个姓晁!” 松下次郎并不特别吃惊:“你是晁信义的儿子?” 常家聚冷冷地道:“不错。” 松下次郎心中一颤:“谁是你母亲?” 常家聚道:“花红蓝!” 松下次郎吸了一口凉气,他刚才还抱有一丝活命的希望,现在一听,哪里还有机会?杀父杀母之仇,何止如山? 常家聚把手中的手枪往腰上一插,拔出刀来。松下次郎本能地发出一声大喊:“来人呀。” 常家聚一个箭步冲到他的办公桌前,手起刀落,一道寒光一闪,咔嚓!松下次郎的脑袋就横飞了出去,脖子之中,鲜血冲天而起。 常家聚剥下松下次郎的衣服,把松下次郎的脑袋包起来,刀背在肩膀上,刚出门就发现楼下有几个汉奸,显然是刚才听到了楼上的动静,想来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常家聚从腰上拔出手枪,一声大吼:“日本鬼子已经被我杀了,不怕死的就来,想活命的闪到一边!”说完飞身下楼。 枪声骤然而起,楼下的汉奸想杀了常家聚,常家聚要杀出重围,双方一触而发。 常家聚打倒了两个汉奸,退到厂房围墙边,纵身而上。其余的汉奸不敢追赶,只用王八盒子枪乱射。 常家聚在翻越围墙的时候,感觉腰上一麻,中枪了。他落到围墙外面,低头一看,左腰上有一个弹孔,鲜血直冒。 他跑了几步,才感觉到一阵阵疼痛。 大街上鬼子的警报声大作,还有一阵阵的吆喝声。常家聚哈哈一笑,提着枪,大摇大摆地往京西胭脂铺而去。 他受伤了,知道杀出北平已经没有希望,索性不躲藏了。很快就有日本巡逻兵发现了常家聚,常家聚一边跑,一边开抢,手枪里没了子弹,他随手把手枪一扔,拔出大刀,高高举起…… 常家聚跑回京西胭脂铺的废墟之前,打开提着的衣服,把松下次郎的脑袋摆放在废墟之上,扑通跪下,一声虎吼:“爹,娘,我给你们报仇了。” 十几个日军巡逻兵发现了常家聚,一个小队长模样的日军喝道:“抓住他。”日军巡逻兵四下包围,端起三八式步枪,步枪上是寒光闪闪的刺刀。他们一步一步地围拢过来,口里喝着:“举起手来,不许动!” 常家聚右手握着大刀,站了起来,凛然得如山一般。 日军巡逻兵见他手中只有大刀,没有枪,胆气壮了许多,围得更近了些。 常家聚面不改色,冷冷地扫了日军士兵们一眼。 小队长喝道:“你是什么人?” 常家聚冷冷地道:“中国人!” 小队长看了看废墟上的人头,喝道:“快快投降,否则,死!” 常家聚不屑地道:“小日本,想你常大爷投降,先问问常大爷的刀答不答应!” 一个日军巡逻兵见常家聚的腰上在流血,挺着刺刀冲过来,往常家聚胸口刺去。常家聚一声吼,抡起大刀,隔开日军士兵的刺刀。在侧身之际,人已经和日军士兵贴在一起,大刀也抽了出来,斩在日军士兵的腰上。 哗啦!日军士兵腰上裂开了一条口子,鲜血喷射出来。 日军士兵嗷的一声惨叫,倒在地上。常家聚一手横刀,双目如电,威风凛凛,喝道:“还有谁?” 声若惊雷,几个日军士兵不约而同地后退了几步,不敢上来。小队长看到常家聚威风凛凛的样子,怕他突然冲杀过来,心中有些慌乱,大叫起来:“开枪!” “砰砰砰!”十几颗子弹打中了常家聚。 常家聚神色凛然,身体如山一般砰然倒下了,手里依然紧紧地握着大刀…… 北平城中,日军实行军事管制,时时抓捕潜伏在城内的国民党特务,以及一些有志的抗日勇士。 晁承兴和战友李文在老师于刚的掩护下,换了多个地方落脚,一次又一次地躲过了日军的抓捕。几个月之后,两个人养好了伤,与他们同行的一个战士因伤重牺牲了。 此时,日军已经攻占了中国上海、南京,全中国掀起了统一抗战的狂潮。由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工农红军改编成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奔赴山西前线抗战。 晁承兴也得知了京西胭脂铺与王记胭脂坊的惨剧,国恨家仇在心头熊熊燃烧。 晁承兴收拾停当,向老师于刚辞行。当时,晁承兴与李文正躲藏在北平大学的一间地下室内。 于刚平静地问晁承兴:“承兴,你准备到哪里去?” 晁承兴咬牙道:“国破家亡,只有到最前线,和日本鬼子决一死战!” 于刚微微一笑,道:“北平城中有没有日本鬼子?” 晁承兴一愣,回答:“有!” 于刚严肃地道:“既然北平城中有日本鬼子,你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呢?” 晁承兴恍然大悟,点了点头说:“是啊?北平城中有那么多的鬼子,我为什么要到前线去呢?” 于刚继续道:“现在的局势是全中国各民族联合抗战,每一个有热血的中国人,都以不同的方式抗日。有的战士在前线和鬼子搏斗,而我们,可以在鬼子的占领区之中,和鬼子较量。” 这些天来,晁承兴发现于刚带自己躲藏的地方秘密,常常能见到武器,这个时候听老师一说,心中一动,忙问道:“老师,您不是一个简单的老师,是什么人?” 于刚正色道:“我是一名共产党员。” 晁承兴惊讶地道:“共产党员?” 于刚字字如铁,落地铿锵有声:“共产党员!国难当头,国共已经联合抗日,你是一个热血青年,我希望你们两个人加入我们的锄奸队伍。” 晁承兴果断地道:“我愿意!”又问身边的李文:“你呢?你愿意加入吗?” 李文也没有犹豫:“愿意。” 晁承兴道:“老师,一九三五年十二月的反日示威大游行是您领导的吧?” 于刚认真地道:“是共产党领导的。” 晁承兴道:“只要是拯救民族危亡的,不管是什么组织,我都愿意加入,我们的主要任务是什么?” 于刚给晁承兴详细地解释:“我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刺杀汉奸走狗,比如吴天吴二之流,还有曾经抓过我们的警察署周署长,他现在已经是日本北平警备司令部司令。还要暗杀日本高官,还有搜捕抗日勇士的日本特务机关的成员。我已经查清楚了两个人——一个中国名字叫林和,本名松下林和,是日本北平特务机关的一名课长;另一个是心肠狠毒的女人,本名松下水儿,中国名字林水儿,是松下林和的助手。这两个日本特务,双手沾满了中国人的鲜血,是我们要暗杀的头号目标。” 晁承兴坚决地道:“杀。” 于刚一张脸刚毅如铁:“我们就是扎在日本鬼子心脏上的尖刀!要杀得日本鬼子、汉奸走狗魂飞魄散!” 晁承兴和李文加入共产党,最初的组织成员只有二十多人,有多个联络点,有炸药包、手榴弹、步枪、手枪、大刀等武器,每一次行动都必须乔装打扮。 汉奸吴天和吴二很快被暗杀,许多日本高官走在大街上就会莫名其妙地被暗杀,北平城中,老百姓拍手称快,日本警备司令部与特务机关焦头烂额,束手无策。 于刚、晁承兴的锄奸队伍不断壮大,他们多次精心准备,要暗杀周司令和松下林和、松下水儿,但一次又一次落空。 松下次郎被常家聚刀劈之后,美丽雪花膏厂处于停产状态。松下林和派了三个被收买的汉奸看守厂房。 松下次郎的弟弟松下三郎和松下又一郎以及另外几个家族中人来到北平,他们是接到松下次郎的电报,来考察美丽雪花膏厂,然后再决定如何经营的。 他们到了北平,才得到松下次郎被杀的噩耗。 两辆福特汽车开进了美丽雪花膏厂。 松下林和、松下水儿各从一辆车上下来,拉开车门。车上就是刚刚从日本赶来的家族成员。 今天是做家族的私事,松下林和觉得自己处事低调,行踪神秘,了解他的人不多,所以,没有让日军士兵保护。 他带领松下三郎、松下又一郎一行参观了厂里的设备,看了京西胭脂铺、王记胭脂坊、美丽雪花膏厂的一些产品。松下三郎和松下又一郎赞不绝口,当场就决定在美丽雪花膏厂生产,壮大家族企业。 此刻,于刚、晁承兴正在紧急制订锄奸行动。他们在一个小时之前,得到松下林和开车进入美丽雪花膏厂的情报。 美丽雪花膏厂门口有两条路,一左一右。右边正在修砌排水沟,路面坎坷不平,还堆放着一些石头、土。左边则是宽敞大路。 晁承兴的行动计划就在左边的宽敞大路上。 三辆拉着杂货的马车按计划来到路上,一个卖馄饨的老汉,在街道边的一棵树下,搁下摊子,支起两张桌子,摆了几个小凳子,几个人围着桌子吃馄饨。 在美丽雪花膏厂对面负责观察情况的李文发出了信号。 “来了。”晁承兴假扮成马车夫,手里拿着一根赶车的鞭子。他接到李文发来的信号,冷静地下达了命令:“行动!” 于刚假扮成一个吃馄饨的市民。 松下林和、松下水儿搭两辆车,一前一后,缓缓而来。前面三辆马车,几个车夫,正在捆绑车上的杂物,他们几乎占去了一大半的落面。 松下林和不以为然,按了一下喇叭,示意前面的马车让开道路。晁承兴左手抓住马缰绳,右手握着一枚钉子,在马屁股上用力一戳。马负疼,一声嘶鸣,拉着车横冲到松下林和的车前,而拉着马匹的晁承兴一个腾跃,稳稳地落在松下林和的驾驶座边。 松下林和预感到了不妙,他侧眼一看,车窗外一张坚毅的脸,一双冰冷的眼睛,一把黑洞洞的枪口。子弹冲出枪膛,穿破了车窗玻璃,打在松下林和的头颅上。 与其同时,旁边吃馄饨的几个市民跳起来,拔出暗藏在腰上的驳壳枪,对着后面车的驾驶室开火。 砰砰砰!枪声如炒豆子一般,子弹纷飞。后面开车的松下水儿中了几弹,本能地加大油门,车往前冲去,一头撞在前面松下林和的车上。 晁承兴喝道:“手榴弹。” 几颗手榴弹从破烂的车窗户口飞了进去,几声爆炸,福特轿车里腾起一片烟雾。 “撤退。”晁承兴一声令下。 袭击的队员们迅速撤退。 晁承兴不慌不忙地走到前面轿车边,往里面看了一眼,发现还有一个人在挣扎,抬手就是一枪。之后又看了一眼后面轿车里,才冷静地撤退了。 警报声大作,大批的日本巡逻士兵赶到现场,只有两车血肉模糊的残骸,不见一个杀人的凶手。 日本驻北平特务机关的课长与助手遭受暗杀,震惊日本各界,日军在北平展开掘地式搜查,但凶手仿佛石沉大海,没有任何消息。 几个月之后,北平警备司令部周司令又在家门口遭到炸弹袭击,一命呜呼! 晁冬雪和王长庚逃出北平,一路往南。 日军全面侵华,赤野千里,遍地狼烟。 到处都是日本人,他们完全不知道何时才能逃出占领区。好不容易来到河南,正准备继续南下,岂知路上遇到很多逃难的人,说是为了武汉会战,国民政府下令,将花园口的大堤炸开了,导致黄河水淹了大半个河南,前面根本没法走了。两个人无可奈何,不得不绕道而行。这一绕可就远了,直到一九三九年秋天,才总算到了重庆。 到了重庆,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京西胭脂铺和王记胭脂坊的分号。当年,两家店布点,都是以省为中心。全国所有的省都建有分社,另外由省建分号。重庆不是省,所以两家都没有建分社,只建了分号。重庆是山城,相对全国而言,经济情况略差一些,所以,京西胭脂铺和王记胭脂坊在这里各自建了一间分号。 他们先找到王记胭脂坊的分号,一打听,人家说,原来这里是王记胭脂坊的分号。不过,因为战争到来,店东把工人都遣散了,自己也走了,不知去向。王长庚怀疑店东是独吞了王家股份逃走了,却又没有证据。 接下来,他们又找到京西胭脂铺的分号,见到的却是一片废墟。从周围打听了一下,大家说,这里以前确实是京西胭脂铺的分号,只不过在大轰炸中炸毁了,死了不少人,后来就散了。 找不到分号,自然也就找不到哥哥姐姐。王长庚和晁冬雪只得先找地方安顿下来,从长计议。 嘉陵江边,夕阳满天,江风习习,江水缓缓。 晁冬雪和王长庚坐在江边的石头上,依偎在一起,两个人的脚泡在江水之中,鞋子摆放在王长庚的身边。 晁冬雪依偎在王长庚的怀里,王长庚左手从晁冬雪的腰后揽住,两个人望着远去的江水。 王长庚望着清澈的江水,低声说:“这江水真清澈,适合做胭脂水粉……” 晁冬雪点了点头道:“你不画画了吗?” 王长庚道:“京西胭脂铺和王记胭脂坊需要我们振兴起来!” 晁冬雪轻声道:“不知道我大哥和大姐在什么地方,如果找到他们,我们一起做胭脂水粉该多好!” 王长庚安慰她:“大哥和大姐比我们先走,他们应该早就到重庆了。重庆这么大,寻找几个人如大海捞针!找人最好的办法不是找,而是等。如果我们把胭脂水粉做出来了,打出京西胭脂铺的牌子,大哥和大姐自然会找上门来……” 晁冬雪听他说得有道理,露出了笑脸。两个人自从逃出北平,九死一生,一路艰辛,从没有这么开心过。王长庚刚好看到了晁冬雪的微笑,如盛开的花朵,不禁一呆,颤声道:“冬雪,你真美。” 晁冬雪心中如痴如醉,甜蜜万分。 王长庚低头轻轻地吻她:“我要让你做天下最美丽的女人。” 晁冬雪喃喃地道:“那你先做出最好的胭脂水粉,人要衣装,美要胭脂水粉妆!” 王长庚深情地拥抱着她:“我一定做出最好的胭脂水粉打扮你!” 王长庚和晁冬雪在城外租了一个小院子,用于做胭脂水粉。晁冬雪把花红蓝让她背下来的配方写出来,结合王记胭脂坊的配方做了几种产品。 产品做出来之后,效果还算满意。因两人身上的钱不多,在市里租了一间小店铺,摆了几个货架,兼营一些别的妆品。王长庚在店铺门楣上挂了一个用木板做成的招牌:京西胭脂铺。乾隆皇帝的亲笔御书放在一个盒子里,摆放在货架之上。一则是两个人害怕御书丢失,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日军飞机经常轰炸重庆。一旦听到警报声,两个人就抱着装有御书的盒子跑进防空洞之中。 晁冬雪和王长庚的胭脂水粉越做越好,生意也渐渐好起来。晁冬雪站在柜台里,亭亭玉立,雪白粉嫩,又能说会道,以自己的完美形象代言着自己家的产品。虽然是战乱时期,但女人的爱美之心是天性,遇到能把自己打扮得更美丽的妆品,也就会毫不犹豫地买下来。 王长庚和晁冬雪忙于生意,就没空去寻找晁承志和晁迎春。 一年后,晁冬雪生下一个儿子,取名王晁和。王晁和两个月大的时候,一天下午,城中防空警报骤然响了起来。 王长庚抱起盒子,晁冬雪抱起儿子,锁了门就往防空洞跑。防空洞距离两人的小店也就几百米,通常情况下,防空警报响起半个小时之后,日军的飞机才会飞入城区轰炸。 防空洞之中挤满了人,大家习惯了被敌人飞机轰炸的生活,并不慌张。也是凑巧,王长庚他们刚刚找个地方坐下来,就听到一个非常动听的声音说:“这不是京西胭脂铺的老板娘吗?” 晁冬雪认真看了看,说话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穿着旗袍,是经常到京西胭脂铺买妆品的。 晁冬雪连忙说:“你好,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 女人说:“我正准备去京西胭脂铺的,结果遇到防空警报。” 旁边一个穿着长衫的老者随口说道:“京西胭脂铺!顾名思义,就是北平以西的一家胭脂铺。” 晁冬雪落落大方地道:“老伯说得对!” 旁边一个年轻人奇怪地道:“不是在北平吗?这里可是重庆。” 老者道:“日本人打来了,从北平逃到重庆的,对吗?” 王长庚道:“对。” 老者叹息道:“宁愿盛世狗,不为乱世人,这仗一打,老百姓就遭罪了……” 几个人正说着话,人群之中有人大声问道:“京西胭脂铺?借光哈,借光哈。” 一个人挤了过来,是一个四十多岁,穿着西装、系着领带、圆脸、一团和气、笑容可掬的男人。 晁冬雪和王长庚有些意外。 “你们是从北平逃到重庆的?你们姓晁?”中年男人打量着王长庚和晁冬雪,一脸喜悦。 晁冬雪惊讶地道:“我姓晁!” 中年男人猛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急切地问道:“是不是叫晁冬雪?” 晁冬雪和王长庚都惊讶地叫了起来。晁冬雪并不认识这个中年男人,可他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 中年男人惊喜地抓起晁冬雪的手说:“我是你姐夫周和平呀!” 晁冬雪和王长庚莫名其妙,中年男人感觉太激动了,忙松开晁冬雪的手,解释道:“你是不是有个姐姐叫晁迎春?有个哥哥叫晁承志?我就是晁迎春的丈夫。” 晁冬雪一听,激动不已,确信这个自称姐夫的人不假,三年多了,姐姐和哥哥逃到重庆,姐姐另嫁完全有可能。否则,他怎么能知道这么多? 晁冬雪忙道:“我哥哥、姐姐在哪里?还有四个孩子呢?” 周和平也冷静了许多,忙道:“在重庆,他们好好的。” 晁冬雪欢喜得眼泪流了出来,抱住王长庚:“长庚,终于找到哥哥、姐姐了。” 王长庚也激动不已,连声喊周和平道:“姐夫,快带我们去。” 空袭警报解除之后,王长庚和晁冬雪跟着周和平去见哥哥姐姐。路上,周和平告诉二人,他是本地一个杂货店老板,两年前丧偶,有两个孩子。晁承志和晁迎春逃到重庆,租住在他的家中。周和平对京西胭脂铺早有所闻,和晁迎春情投意合,结为夫妻,并把杂货店腾出一间,专卖胭脂水粉。 晁迎春常对周和平说起京西胭脂铺的情况,并告诉他家里的金匾是乾隆皇帝御赐,不知道北平沦陷之后,金匾还在不在。今天周和平本来是去结算一个客户的货款,在防空洞之中听到京西胭脂铺几个字,挤过去一看,就想到他们如果不是亲人,也是与京西胭脂铺有关系的。 周和平的杂货铺与晁冬雪的小店距离有十来公里,有些距离,所以,两边一直没有得到相互间的消息。 重庆陈家坪,龙井大道。 晁冬雪、王长庚、周和平三人站在一个店铺前面。晁冬雪抱着儿子王晁和,抬头看着店铺上的牌子,是两块招牌并排在一起,左边是和平百货铺,右边是京西胭脂铺。京西胭脂铺招牌上的字镀了金,金光闪闪。 晁冬雪百感交集,眼泪簌簌直往下扑落。 周和平在店铺外面大喊:“哥,迎春,你们看谁来了。” 晁承志正坐在柜台里算账,晁迎春正在收拾货架,听到喊声,忙抬起头,一眼就看见了晁冬雪,抱着一个孩子,王长庚站在她的身边,怀里抱着一个盒子。 “小妹。”晁迎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晁承志猛地抬起头来,大喊了一声:“小妹。” “哥哥,姐姐。”晁冬雪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晁承志、晁迎春从店里冲出来,三人抱在了一起,失声痛哭。 “小妹。”晁承志看到晁冬雪身后的王长庚,怀里抱着一个盒子,问道,“王……长庚?你这是……” 王长庚也激动地抹了抹眼泪,把盒子小心翼翼地递给晁承志:“大哥,这是京西胭脂铺的御书。” 晁承志双手接过盒子,颤声道:“咱爹和咱妈呢?” 王长庚转过头去,晁承志心中明白了大半,扑通!跪在地上,放声大哭。 “哭啥子嘛!先进屋,先进屋……”周和平激动不已,他在劝大家,自己的眼泪也落了下来。 晁迎春抱着晁冬雪的孩子,亲了一口:“叫啥?” “王晁和。”晁冬雪回头指着王长庚说,“名字是长庚起的。” 晁迎春感慨万千,说:“王晁和,好好好!妹夫,快进屋坐。”想想两家虽然从前明争暗斗,而今,家破人亡,流落他乡,还有什么仇恨不能放下呢? 晁冬雪和王长庚进了店铺,周和平忙着杀鸡宰鸭,晁承志、晁迎春、晁冬雪、王长庚说着话。晁冬雪才知道四个侄儿在一家私塾读书,嫂子万云珠接孩子们去了。 晁冬雪把父母亲、花红蓝姑姑遭受不幸,京西胭脂铺被烧毁,自己在王家躲藏以及被常家聚救出的事情告诉了哥哥姐姐。只是不知道王长庚家中是什么情况,常家聚有没有逃出北平,也不知道当兵的二哥晁承兴怎么样了? 晁承志说:“承兴的队伍听说是撤退出北平了,但佟军长、赵师长都牺牲了,第二十九军牺牲很大,不知道承兴的情况怎么样。家聚大哥武功高强,应该没事……” 晁冬雪忧心忡忡地说:“家聚哥为我们晁家牺牲太多了……” 晁承志和晁迎春惊奇地望着晁冬雪,异口同声地问:“你难道不知道家聚哥是我们大哥吗?红蓝姑姑是他母亲!” 晁冬雪惊愕不已:“什么?” 晁承志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常家聚并没有对晁冬雪说过。于是把常家聚的身世详细地给晁冬雪讲了一遍。 晁冬雪才恍然大悟。 晚上,一家人吃过晚饭,孩子们都睡觉之后。晁承志、万云珠、周和平、晁迎春、王长庚、晁冬雪六人围着桌子喝茶,也谈日后如何经营的问题。 晁承志对王长庚、晁冬雪说:“妹夫、妹妹,我们两家遭受了太多的苦难。我觉得,生意仅仅是糊口的手段,亲情才是最重要的,血浓于水呀!我希望大家生活在一起,彼此有个照顾……” 周和平也忙说:“是啊!只有今生的亲人,没有来世的亲人!也不知道这场仗能不能打赢。日本鬼子的飞机经常来轰炸重庆,天天提心吊胆的。赚钱就不重要了,能活下去就是幸运!大家生活在一起……” 王长庚和晁冬雪彼此会心一笑,王长庚对晁承志、周和平道:“哥、姐夫,这正是冬雪和我的意思!” 晁冬雪从身上拿出两个小册子,认真地道:“这个是王记胭脂坊的配方,这个是红蓝姑姑……不!应该是大妈临终前研究出的美白新品。大哥,给你了……” 晁承志心中一颤,看了看王长庚,问道:“妹夫,万一叔叔责怪你呢?” 王长庚摇了摇头说:“我爹不会责怪我的,这也是传承家业!” 晁承志道:“妹夫、妹妹,我的意思是大家在一起,集合王晁两家的优势,把胭脂水粉做出来,现在的局势不稳,不能大规模地发展,只能等待时机……” 周和平是个老生意人,他说:“你们生产产品,保证质量过硬,高端的少生产,普通的多生产。我去联系一些百货店进行销售,先对付着,等仗打完了,局势平稳了,才能看如何发展壮大……” 晁承志、王长庚都觉得周和平说得有道理,点头同意。 此后,晁承志、晁迎春、万云珠、晁冬雪、王长庚有了更多的时间做胭脂水粉。 周和平和前妻有一子一女,儿子十九岁,叫周中柱,女儿周中雨,十七岁,两个人都不读书了,在家负责打理百货店。周和平与儿子周中柱负责胭脂水粉的销售。 冬去春来。 几年过去了。 日本在中国战场、太平洋战场节节败退。 此时,京西胭脂铺在重庆不断发展壮大。晁承志的儿子晁佳威十八岁,女儿晁佳宜十六岁,晁迎春的女儿晁佳美十六岁,都没有读书,而是参与到了家族生意中来。晁迎春的儿子晁佳豪在重庆读高中。 周和平的百货商铺已经不做了,而是把店铺翻修一新,专营胭脂,挂牌:京西胭脂铺。 晁承志、周和平择了个黄道吉日,给生意场上的合作伙伴、一些社会名流发了请柬,庆贺挂牌揭彩仪式。 揭彩仪式定在中午十二点。 艳阳高照,祝贺的乡亲们里三层、外三层,把京西胭脂铺围得水泄不通。 门楣上悬挂着三丈红布,一头遮盖着牌匾,一头垂了下来,门楣下摆放着一个供桌,供奉着三荤三素。大门口竖立着一根竹竿,竹竿上缠着长长的鞭炮。 晁承志、周和平、王长庚三人盛装站在门楣下,喜气洋洋。他们等吉时一到,就揭开金匾,庆贺一番。 人群之中一阵骚动,两个人挤了进来。他们穿着西装、白色衬衫、皮鞋,手里提着一口箱子。 “啊……二哥,是二哥!”王长庚激动地大喊一声。 “承兴……”晁承志高喊了出来。 “大哥、长庚……”晁承兴扔下手中的箱子,张开双手扑了过来,兄弟三人拥抱在一起。周和平在一旁兴高采烈地大喊:“是老二啊?承兴兄弟呀!” 有人在喊:“吉时到……” 周和平忙喊:“兄弟们,先揭匾,先揭匾……” 晁承志、王长庚、晁承兴松开了,与周和平一起,把遮挡金匾的红布拉下来,震天动地的鞭炮声就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