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信(第二部)》 第九章 美发师 当年,十六岁的阿信为了追求新生活,从故乡山形县出走,奔赴京城。为了追寻当年的这段回忆,阿信和阿圭离开了山形。对阿圭来说,祖母的童年和少女时代的故事是他闻所未闻的,阿信的经历在他心头留下了深深的印象。在那以后,阿信又经历了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阿信又将以一种什么样的心境继续这次旅行呢?为了弄清这些问题,阿圭决心要陪伴祖母走完这段旅程。八十三岁高龄的阿信的这次旅行,其实才刚刚拉开帷幕。 列车上,阿信和阿圭闲谈着,多年以前的记忆渐渐地在她脑海中变得清晰起来……十六岁那年,自己到底花了多少时间才到了东京呢?阿信已经记不准了,只知道自己害怕被父亲抓回去,一心想着越早离开山形越好,也不管过路的火车是开往哪里的,就慌慌张张地坐上去了,结果不得不在中途换车,在车站等了整整一个晚上。当时真害怕啊!而且就算到得了东京,到底有没有阿春姐姐说的那位发型师傅呢?自己又能不能找到人家呢?就算是找到了师傅,人家又肯不肯收留自己呢?……这一切一切都是未知数。 在阿圭看来,祖母当年的冒险举动真是有些太莽撞了。阿信所买的只是单程车票,身上又没有回去的路费,一旦发型师傅那边落了空,在举目无亲的东京,一个单身的女孩子又该怎么办呢?可是当时阿信脑子里只有逃出山形这一个念头,如果待在山形老家,就会被卖去做陪酒女侍,阿信宁可饿死在东京,也不愿去忍受陪酒女侍的生活。而且,阿信相信阿春姐姐,心想即便事情不顺利,在东京也总会有办法生活下去。而当时的东京,也确实云集了怀抱着这种梦想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们。 加代小姐当时也在东京,虽说阿信并不知道加代小姐的音讯,但一想到她也在东京,不觉就又增添了几分信心。 和现在一样,当年到东京的火车终点也是上野车站。当时,火车是在清晨到站的,能够平安抵达东京虽然好,可初次来到大都市的阿信全然分不清东南西北。那时候真是惶恐不安啊…… 在浅草寺的后街上,十六岁的阿信正在向过路的女子打听:“请问您知不知道一位叫长谷川多香的发型师傅住在哪里?刚才人家告诉我是在这附近……” 女子问道:“你要找多香家啊?” “是……” “噢,在对面的那条街上。” “多谢您。”阿信低头致谢,疲惫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阿信总算找到了发型师傅长谷川多香的家,看着门口的招牌松了一口气,可是心下却不禁胆怯起来,踌躇着不敢进去,偷偷地朝里面张望。一个艺伎模样的漂亮女子走过,疑惑地看了看阿信,快步走进了大门,阿信呆呆地目送着她,自言自语道:“哎,东京的人可真漂亮啊!” 说着,阿信一横心,也走了进去。 在铺着席子的和式房间里有五面大镜子,女客们坐在镜子前面,给客人梳头发的年轻姑娘们正在忙碌着,有两个师姐模样的姑娘正在给客人做着发型。梳头发的姑娘们一看到阿信,一齐说“欢迎光临”,阿信不禁手足无措。 一个叫小律的做杂工的小女孩看着阿信,怀疑地问:“你是来做头发的吗?” “哎……不……不是。” “怎么?你不是客人啊?那你别在这里转来转去的,你这样会打扰别的客人的!” “哦,我……想见师傅……” 小律问道:“你找师傅有什么事?” “我想在这里做工,想请师傅收下我……” “啊,可是我们这里不缺人,你来得不巧。” “那……” 小律又说:“我告诉你这里人手已经够了,你还是快回去吧!你站在这里,会妨碍我们做生意的!” “师傅呢?” “师傅现在不在家。不过,就算你见了师傅也是一样的。你还是去别处看看吧,做发型的又不是只有我们一家。” 这时候,一位客人已经做好了发型,一个师姐模样的姑娘阿丰喝道:“小律,你在干什么哪!还不快过来收拾!”小律慌忙跑到里面,赶紧收拾。阿丰恭送客人出门,说着:“感谢您总是眷顾小店……” 送走了客人,阿丰看到阿信还在那里,说道:“你还打算老是待在这里吗?不管你等多久,不行的事儿终归不行。你要是再赖着不走,我可叫警察了!” 阿信慌忙退了出去。阿丰对客人们说:“最近这样的人太多了,真是惹人厌!不管是什么样的人都梦想着到东京来,争先恐后地从乡下出来,还以为只要挤进来,就能找到饭碗呢!真是厚脸皮!” 阿信在门外委屈地听着。阿丰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刚才那人就更不像话了,竟然大模大样地闯进店里来了,一点教养也没有!对付这些乡下人,真够让人头疼的!” 阿信默默地咬着嘴唇,坐在店外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等师傅回来。突然,她看见发型师多香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个梳头的弟子,拿着做发型的用具。多香正要进门,阿信慌忙赶了上去:“您是这里的师傅吧?” 多香吃了一惊,阿信又问道:“就是您吧?” 跟着多香的梳头弟子阿袖慌忙问:“你是什么人?” “我……我……我是谷村春的妹妹。姐姐说如果我找到了长谷川多香师傅,就能跟着师傅学习做发型的手艺。” 阿袖问多香:“师傅知道这个人吗?”多香却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阿信慌忙解释道:“阿春姐姐过去在山形的缫丝厂干活。”说着,一个劲地把纸条给多香看,“这个……这是师傅的地址。姐姐说照着这个地址就能找到师傅……” 多香惊讶地看着这张纸条。阿袖说:“跟我们说这样的话的人可太多了!” 多香终于开口说:“不好意思,我们店里现在不需要人手了。对不住啊。在上野车站前面有一个叫桂庵的地方,那儿有很多中介人,如果拜托他们的话,他们会帮你找到需要人手的地方。” “那……师傅这里……” “我这里的人已经够了。去桂庵的话,他们还知道好多别的美发店……” 小律跑了出来,对多香说道:“您回来了!有客人指名要师傅来做发型,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 “那可真不好意思。”多香说着,连忙走进店里。 “师傅!”阿信还想追上去,被阿袖拦住了:“你难道没听明白师傅的话吗?我们店里是再也不敢要不知底细的人了。有一回我们留下了一个像你这样的人,结果她根本不怎么干活,后来竟然把店里的钱卷走跑掉了!师傅虽然是个善心人,也不能容忍这样的事啊……你还是去桂庵吧!” 说完,阿袖自顾走进了店里。阿信失望地伫立在门口。小律走过来递给她一个纸包,说道:“这是师傅给你的车票钱,你还是老老实实回去吧!” 阿信说:“我不是来要这个的!” 小律叫道:“你说这样的话就不怕遭报应!师傅是可怜你才……反正你不能老站在这里。” 阿信愤然离去,小律也愤愤地看着她的背影。 阿信来到大路边,疲惫地坐了下去,可是不一会儿又站起来,再一次来到多香家的后门口,悄悄地朝里张望。和店面相连着的是一间厨房,灶上似乎烧着热水,但是灶下的火已经熄了。多香生气的呵斥声传了过来:“这么凉的水怎么行!你这是怎么烧的水?” 阿信慌忙溜进厨房,往灶下添上柴,火开始着起来。小律看到阿信在里面,大吃一惊,叫道:“有小偷!有小偷!” 阿丰和师妹们闻声赶了过来,连客人们也过来了,看到阿信,阿丰喝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看到灶下的火灭了,就来加点柴。水很快就开……”说着,阿信拼命地用吹火竹筒吹着火。 小律说:“你还没有回去啊?” 阿信只是默默地吹着火。阿丰说道:“谁让你随随便便就……”转过脸吩咐小律,“你去警察亭请警察过来!” 多香也走了过来,喝道:“安静点!在客人面前像什么样子……” 阿丰说道:“师傅,这个人简直像小偷。” 阿信分辩道:“我看到水没有烧开,心想大概是大家忙不过来,所以才……” 阿丰说道:“真是多管闲事!”又责备小律,“都怪你磨磨蹭蹭的!” 小律嗫嚅着说:“我以为火还在烧着……” 阿信说:“这柴有点湿,得经常过来看看。好了,水烧开了,是舀到那个铜盆里吗?” 小律焦躁地动手要把水倒进铜盆里去,可是阿信已经利索地倒进去了。阿丰说道:“用不着你来多管闲事。” 多香喝道:“你们都想让客人等着吗?还不快回去工作!” 阿丰不甘心地问:“可是,这个人……” 多香说道:“随她吧!” 大家不情愿地回到了店里。多香正要对阿信说点什么,可是阿信抢先一步跪坐在厨房的泥地上,低头恳求道:“拜托您了!让我做什么都行。求您留下我吧!我从山形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跟着师傅学习做发型的手艺。本来是阿春姐姐要来这里做工的,可是姐姐得了肺病死了。所以我代替姐姐来了……这是阿春姐姐的遗言。” 多香探究地望着阿信。阿信继续说道:“我要替阿春姐姐把她的那一份也做好。阿春姐姐直到咽气的那一刻,还盼望着能做一个发型师傅。就算是为了阿春姐姐,不管多难,我都要成为一个手艺高的发型师傅……” 多香突然说:“哎,火又灭了!”阿信吃了一惊。多香又说:“应该不用等人家一件一件地吩咐,自己就知道接下去该干什么活,不然怎么能顶事呢?” 说完,多香扬长而去。阿信怔怔地目送她回到店里,突然,她的脸色变得明朗起来,连忙添旺柴火,往锅里加上水。忙完这些,阿信环顾了一下厨房,麻利地打扫起来。 多香一个接一个地替客人们做着发型,阿丰和梳头的姑娘们也十分忙碌。阿信走进店里,看到有客人做好发型后离开,小律正忙着打扫,便上前帮助小律。小律吃了一惊,“你……” 阿信没有做声,利索地收拾起来。阿丰忍耐不住了,朝多香叫道:“师傅……” 可是多香却像是什么都没有看到。阿信又看看客人们的等候室,发现客人们用过的茶碗还放在那里,于是赶紧过去收拾,一边对等候着的客人们说:“我马上就送热茶过来……”说着,礼貌地把茶碗端下去。小律她们无可奈何地看着这一切。 阿信回到厨房,认真地沏着茶。小律来换热水,阿信便连忙把铜盆接过去,帮小律倒上热水。小律却一脸不高兴。 沏好茶,阿信端给店里在等候着的客人们。一位客人喝了一口茶,赞叹道:“哎,这茶真好喝啊!”听了这话,另一位客人也尝了一口,“真是好喝……你沏茶的手艺很高嘛!”阿信羞涩地低头致谢。小律看到这副情形,心里很不是滋味。 送完茶,阿信又把客人们脱在大门口的鞋子摆放好,看到鞋子上面沾上了泥土,就拿过抹布仔细地揩了起来。一位客人做好了发型出来,看到阿信忙活着,惊讶地说:“哎呀,真不好意思!”又转过头对送出来的多香说道:“这孩子想得真周到啊!来店里做发型,连鞋都帮着擦干净了,我还是第一回遇到这样的事呢!”说完,客人不禁笑了。多香没有接客人的话茬,只是说道:“多谢您惠顾!”阿信也说着“谢谢您”,恭敬地把客人送出门,然后急忙去客人离开的镜子周围收拾。 多香回到店里,吩咐手头没有活的徒弟们去吃午饭。阿丰叫上另一个大徒弟阿园一起去了厨房,阿信连忙也跟着过去。 小律正在厨房里切着腌萝卜,阿丰和阿园取出自己的饭盒,从一个很大的桶里盛出米饭,就着小律端上来的咸菜,飞快地扒起米饭来。阿信赶紧给她们端过茶去,无奈地看着她们狼吞虎咽。阿袖也走了进来,叫小律给店里换上干净毛巾,小律赶紧答应着,阿信闻声也慌忙朝店里跑去,把用脏的毛巾收拾起来。小律拿来干净的毛巾换上,阿信问道:“这些毛巾是用肥皂洗吗?”可是小律一脸冷漠,似乎全没听见。 阿信把毛巾拿到井边,麻利地洗干净,在后院里晾好。多香在后门口招呼阿信:“你也来吃饭吧!” 大家都在厨房里吃饭,多香也和徒弟们一样只有腌萝卜下饭。阿信怯怯地走进来,多香说道:“下饭的只有咸菜,不过米饭蒸了很多,你就放开肚子吃吧!” “哎……是,可是,我还不是这里的人……” 多香说道:“你再不快点吃,就来不及吃饭了,这里可是忙得很。” “是,谢谢您。我从昨晚起就没吃过东西了……” 多香不再理会阿信,阿信赶紧给多香斟上茶,轻声说:“那么,您同意让我留下来了吗?” 多香仍然没有搭理阿信,阿信忐忑不安地看着她,实在猜不出多香在想什么,心里不安地想:现在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多香让自己走之前拼命地干活。尽管这么想,她还是非常害怕夜晚的到来,如果人家不允许自己住在这里,自己就无处安身了。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身上又没有钱,哪儿也去不了。接下去会怎么样呢?连一向坚毅的阿信,这一刻也终于深深地体会到了自己一时兴起就闯到东京来的举动是多么鲁莽,心里充满了后悔。 天色暗了下来,师姐阿园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小律把大门关上,回到店里,麻利地收拾起来,仿佛根本没看到阿信正在忙着打扫。阿信不甘落后,更加卖力地干着。小律觉得很没趣,仍旧不理会阿信,两个人像是在暗暗较劲似的。 多香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吩咐道:“小律,你快去准备晚饭吧!” 小律赶紧答应:“是!我把这里打扫完马上就去!” 多香却说:“不用你打扫了,大家肚子都饿了!” 小律无奈,只好去了厨房。阿信这才放下心来,一个人干劲十足地继续打扫着店里。阿丰和师妹们却都对阿信白眼相向。 “你们都愣在这里干什么!闲着没事干的话,去厨房帮忙吧!”说完,多香回自己房间了,阿丰慌忙跟上,叫道:“师傅……您打算把那个女孩怎么办?难道您就这样……” 多香却问:“还有被子吗?” “师傅?” “让她睡到你们屋去吧!” 阿丰惊讶地说:“师傅是说要留下她吗?” “反正她也没有地方住,不是吗?” “可是怎么能因为她没地方住,您就把一个不明底细的人留下?您还记得那一次,那个人辜负了师傅的好心,把店里的钱卷走了吗?难道您还不吸取教训吗?我们也没法总是防着她……” “上次的那个人是我的熟人介绍来的,不能不收下。” “这么说就更是了,这个女孩连可靠的介绍人都没有,不是吗?” 多香却不以为然:“那又怎么样呢?就算有可靠的保证人,也还是会发生卷逃的事。重要的是这个人自己的人品。” “可是,师傅怎么知道这女孩的人品呢?” 多香不说话了。阿丰接着说:“难道只看她这半天的表现就能确定吗?” 多香不悦地说:“这是我看准的,不用你说三道四。”阿丰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多香又说:“让她干几天看看吧!十天就能看出来她是不是真的有心做,能不能坚持下去了。” 阿丰很是不满。多香又说:“如果是个有保证人的姑娘,那么就算我不留下她,她也总有办法。可是这个女孩子,如果现在我不要她,谁知道会怎么样呢?这么一想,这可是关系到一个姑娘的一生前途啊。我可不愿意看到她出什么事,那可就难以安心了。” “师傅!” “如果她不行的话,我可以随时让她走。” 阿丰不说话了。 晚上,阿丰、阿袖、阿惠、阿夏和小律她们在厨房里吃着粗陋的晚饭。阿信缩在角落里吃着饭,可是还不忘记给大家添茶倒水。可是姑娘们谁也不理会阿信,仿佛眼前根本没有这个人。 多香走了进来,问阿信:“你叫什么名字?” 阿信吃了一惊,赶紧答道:“哎……我……我叫阿信。” 多香吩咐众人:“带阿信一起去洗澡吧!”但是姑娘们谁也不吭声。阿信慌忙推辞:“我……带我去洗澡,实在不敢当。” 多香没有说话,转身要回自己的房间,阿信连忙追上去:“师傅,我可以留下来了吗?” 多香说:“我总不能把一个无处可去的人赶出去吧?不过当我说让你走的时候,你应该爽快地离开,这一点希望你能清楚。 阿信不安地看着多香:“是,谢谢您,谢谢您!” 多香却冷冷地说:“现在谢我还未免太早了些!”说完就进自己房间去了。可是阿信却十分欣喜。 大家吃完了晚饭,准备收拾厨房,阿信慌忙回到厨房,说道:“我来收拾这些,请你们去洗澡吧!”可是大家都像没听见似的。小律麻利地收拾着,大家都护着小律,让她来干。阿信不知所措,可还是拼命地想帮忙。 阿丰她们准备好了洗澡的东西,从二楼上下来,向多香禀告一声,就一个接一个地从后门出去了。阿信站在厨房里发愣,谁也没有招呼她一起去。 “请走好。”阿信目送着姑娘们离开,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好。过了一会儿,她悄悄地来到多香的房门外面,怯怯地问道:“您要茶吗?” 拉门开了,多香探出头来,惊讶地问:“你没去洗澡吗?” “……哎。” “是她们不带你去吗?” 阿信忙说:“不是,是我自己太磨蹭了,而且我也没有洗澡用的东西,我还没有去过澡堂子呢。” 多香不禁笑了:“你这样子可不行啊!大伙儿走的时候,你得紧紧地跟上,每三天才能洗一次澡呢。” “……是。” “大概你也不知道睡觉的地方在哪里吧?”多香苦笑了一下,“跟我来吧。”说完,带着阿信来到二楼的一个大房间,这是姑娘们的卧室,的确十分宽敞。多香告诉阿信以后也睡在这里,可以用多出来的那条被子。 “如果你指望别人会来照顾你,那就大错特错了。你得有心理准备,谁都不会管你的。” “……是。” “下一次可不要误了去洗澡啊!”多香转身要走,阿信连忙问道:“那么,我的工作?” 多香没有吱声。 “我该干什么呢?” 多香说道:“这就不用别人教你了吧?你自己应该知道。” 阿信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多香又说:“如果你连这个也不知道,那不管你干什么,都没办法干好的。”多香走了。阿信无奈地跌坐下去。 过了一会儿,阿信打起精神,起身下楼来到了厨房。灶上放着蒸饭的大锅,她揭开锅盖朝里望了望,自言自语道:“晚上淘一升半米预备好就行了。今天中午和晚上都是吃的冷米饭,看来是早晨的时候把一天的饭都蒸好。” 姑娘们洗澡回来了,小律开始替大家铺被窝,阿信想要帮忙,可是小律故意撞开她,阿信不禁十分尴尬。铺好六个被窝,小律快步走出去了。阿信这才拿出橱里多余的被褥,在角落里给自己铺好。 在店里面,阿丰、阿园和阿袖充当模特,正在让阿惠、阿夏和小律练习梳头。阿丰她们指点着:“再使一点劲。”“你这样把梳子竖起来,会把我的头皮弄伤的。”阿信也来到店里,看到这幅情形,感到十分惊讶,就悄悄地坐到角落里,入迷地看着大家练习。 夜深了,阿丰她们练习完,回到二楼的卧房,匆匆地收拾好,疲惫不堪地钻进被子里。小律关上电灯,也钻进了被窝。 阿信恭敬地对大家道了“晚安”才睡下去,可是仍然没有一个人理睬她。 夜晚过去了,天空中泛起鱼肚白。阿信来到厨房里,开始生火做饭。等饭煮熟,她把柴火灭掉,来到店里,在大门口认真地擦洗着大门,又去店里麻利地擦着大镜子…… 小律睡眼惺忪地从二楼下来,看到阿信,不禁吃了一惊。阿信连忙打招呼:“早上好!”可是小律只当没听见,径自来到厨房,想生火做饭,可是看到眼前的情景,不禁呆住了。阿信过来说:“我已经蒸好饭了。外面也打扫干净了,大门口和院子也扫过了。早饭要做大酱汤吧?” 小律再也忍耐不住了,叫道:“不用你来多管闲事!这些都是我的工作!”阿信却接着说道:“这边锅里我已经烧了很多热水。” 小律开始洗萝卜。阿信问道:“萝卜是用来做大酱汤的吧?让我来做吧!”小律不理她。阿信并不生气,含笑又问:“小律,你多大了?”小律仍然没有做声。 “你还只有十二三岁吧?我已经十六岁了,而且我早就习惯早起了。我这个岁数,干多少活都累不坏。我在这里的时候,这些活让我来干吧,小律和大家一块起床就行了。” 小律急道:“那怎么行呢?我是来干活的,要是偷懒的话,就会被赶回家的!” 阿信大吃一惊:“对不起,我并不是想要抢走小律的工作才这么做的。我只是觉得你才这么大,干这些活实在是太苦了,所以我才……” “再苦再累我也得干啊!我不能回家,只能在这里忍耐。” “小律的家在哪里?” “千叶……” “你家里是干什么的?” “我家是佃农,种些水田和旱地……家里很穷,兄弟姐妹又多。我哥哥娶了媳妇以后,家里就没有我待的地方了。好不容易能到这里来做工,指望以后能做个发型师傅,自己养活自己,想依靠别人都是靠不住的,我娘一直跟我这么说。” 阿信沉默了。小律又说:“所以,要是你把什么活都干了,这里就用不着我了。” 阿信微叹道:“大家都是一样苦啊。” “出来以后先要做三年杂工,然后好不容易能替人梳头了……要想做个手艺好的发型师傅,不知道还要多少年,想想就觉得那么遥远……” 阿信问道:“要做三年杂工吗?” “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年纪最小的阿夏姐今年十六,她十二岁的时候就来了,好不容易半年前才能给客人梳头。阿丰姐和阿园姐已经能够替代师傅来做发型了,阿丰姐花了十年工夫,阿园姐也用了七年半……” 阿信感叹道:“真不容易啊!” “可是,能够在本店的师傅这里学手艺,已经是幸运的了。师傅手艺高,又有许多好客人捧场。” 阿信问道:“大酱汤的调味料用什么来做呢?”小律却追问:“你真的打算在这里干活吗?” 阿信没有做声。小律伤心地说:“如果你要来的话,就用不着我了。干杂工用不了两个人,而且最近米价越来越贵了,这里不会白养着闲人的。我肯定会被赶走的……” 阿信默然。小律绝望了,说:“调味料是把小沙丁鱼干弄碎放进汤里,要弄得直接就能吃的那样……要说吃鱼,只有这样的东西,菜总是只有腌萝卜。豆酱在那个罐子里。” 阿信仍然沉默着。小律又说:“大酱汤要做得淡一些。要是做浓了,阿丰姐会骂的,因为浪费豆酱……” 阿信痛苦地听着。阿丰也起床过来了,小律赶紧说:“阿丰姐早上好!”阿丰点点头:“早,辛苦你了。” 阿信也连忙问候:“早上好!”阿丰却理都不理。 多香也起身了,正穿着衣服,阿袖在替多香整理被褥。阿信走了过来,问候道:“师傅早上好!” 多香没有做声。阿信说:“我非常感激您对我的照顾,可我毕竟不应该留在这里,所以我想去找别的地方做工。” 多香惊讶地看着阿信。阿信说:“原来我只是一心想成为发型师傅,做出了自私的事情……真对不起。” 多香问道:“只干了一天,你就受不了了吗?” 阿信默然。多香说:“我不知道你以前做过什么工,不过如果你以为学做发型是很简单的,那么现在你感到吃惊也难怪。如果你受不了这份苦,我也不会留你的。” 阿信赶紧解释道:“不管干什么活我都不会觉得苦,从前我干过的活更苦。可是,如果我来做工的话,就用不着小律了。我刚刚意识到这一点……这里明明不缺人,我还硬要赖着不走,是我做错了。” 多香默默地听着。阿信继续说:“从昨天开始,店里所有的人都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这样我也很难在这里待下去,而且我知道了大家为什么会对我冷眼相看……这是因为大家都想护着小律。如果我留在这里,那就会抢走小律的工作。因为这个缘故,我不想再求您收下我了。我知道如果有了多余的人,师傅也会很为难的。” 阿袖听了阿信的这番话,惊讶地望着她。阿信说:“师傅愿意收留我这样的人,虽然我只待了一天,可是我一生都不会忘记师傅的好意。谢谢您。” 多香突然哈哈大笑:“你怎么说出这样的傻话呢!” 阿信一愣。 “你以为我是那么心胸狭窄的女人吗?”多香转身问阿袖:“就说你们吧,你们在这里待了几年了?”阿袖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多香说道:“只要是有心学习手艺的女孩子,不管有多少,我都会收下的。就算她干活慢一些,手艺差一点,只要有毅力,我都不会不管的。小律才十三岁,我还可以慢慢地教她。” 阿信不说话了。多香继续开导着阿信:“哪怕是抢了别人的工作,你自己也要坚持做下去,如果没有这个毅力,那不可能干好的。哦,你觉得你能替得了小律的工作,那你就做嘛,我倒是想看看呢!” 阿信深深地凝望着多香。多香又说:“一大早起来就说这些无聊的话,这是干什么哪?你有这个闲工夫,干吗不去擦擦店里的大镜子呢?” 来到店里,多香却看到所有的大镜子都光洁耀人,她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一丝苦笑。 从多香房间出来,阿信来到厨房里利索地准备早饭,师傅的心意使得她欣喜不已:虽然自己还没有正式被收下来做工,但从此不必再顾忌会妨碍别人,可以安安心心地努力干活了。 阿信正沏着茶,小律端着铜盆来换热水了。阿信接过铜盆,倒掉凉水,换上热水递给小律。小律过意不去地说:“真不好意思。” “快别这么说,本来就说好了我做厨房里的事,小律来照顾店里。哦,我把茶沏好了,一会儿你端给客人们吧。” “哎。” “毛巾脏了你就尽管换好了,我会洗的……” 阿信干着厨房里的活计,还抽空来到二楼大家的卧室,飞快地打扫起来,又麻利地把屋顶上晒得满满的被褥收进来。她尽量把出头露面的事情让给小律去做,而自己则把不起眼的活儿全部包下来了。阿信觉得这是后到的人的本分。这种体贴的态度,不知不觉之中感动了师姐们。 这天,阿信正在厨房里洗着客人们用过的茶碗,小律走过来,告诉阿信自己要出去买菜做晚饭。 阿信连忙说:“小律不在店里怎么行呢?告诉我晚上要买什么菜,我去买就好了。” 小律为难地说:“嗯……买什么好呢?我每天都在为这个伤脑筋呢。要给师傅单买一点鱼或者别的菜,我们就吃炖土豆啦炖萝卜什么的,或者吃凉拌菜。反正所有的菜最多只能花三毛钱。” 阿信惊讶地说:“哎,小律连这些事情都要操心啊?” “嗯,因为师傅和姐姐们都在店里忙着嘛。我也没办法,有时候一连好几天大家只吃炖土豆……” 阿信笑了,温和地说:“好,以后这件事我来想办法。” 小律喜出望外:“太好了!那我就省心了!” 阿信又问道:“买菜的钱只要不超过三毛钱就行了,是吧?” “哎,要算上师傅的菜总共三毛钱。只要报上我们店的名字,在哪家菜店都可以赊账。” 阿信笑着点点头。 傍晚时分,外出替人做发型的阿园和阿夏也回来了。店里已经没有客人了,小律正在打扫着店面。一回到店里,阿园赶紧来到多香的房间,把客人给的工钱和小费全部交给多香,这是店里的惯例。 多香喝过茶,阿袖把她的晚饭送了进来。多香看看放在自己面前的饭菜———菜是炖鱼和炖蔬菜,不由得皱了皱眉头,问道:“今晚的饭不是小律做的吧?” 阿袖答道:“哎,现在厨房里的事情都是阿信做。”多香不悦地吩咐:“去把阿信叫来!” 阿信正在厨房里忙着往外盛菜,阿袖过来告诉她:“师傅叫你过去。” 阿信吃了一惊,小律不安地问阿袖:“师傅有什么事啊?” “这个嘛……” 小律又问阿信:“阿信姐,你做了什么惹师傅生气的事吗?师傅很少叫人过去的。”阿信没有做声,小律放心不下地说:“我陪你一起去吧!” 阿信不禁笑了:“没事的,我没做错什么,师傅不会生气的。” 来到多香的房间,阿信在门口处跪坐下,问道:“师傅叫我来,是为了……” 多香问:“这道炖菜,是不是大家都有?” “是。” 多香直视着阿信:“你知不知道店里一天的菜钱是多少?” “知道,是三毛钱。” “既然你知道,就应该遵守这个规定!我并不想在这些琐碎的事上多费口舌,可是你要明白做事的分寸。这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只要你在我的店里做工,这一点你必须要牢牢记住。这一顿饭你花了多少钱?” 阿信答道:“一共花了两毛九分七厘。” 多香生气地说:“你会算账吗?你这个炖菜里面放了油豆腐,光是油豆腐就要花多少钱!难道你以为我不知道油豆腐的价钱吗?” 阿信解释道:“这些油豆腐是炸坏的,要便宜多了。”看多香没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又说道:“豆腐店炸油豆腐的时候,一定会有一些炸得不好。所以我问了他们一下,确实有炸坏的油豆腐没法卖。” 多香无话可说。阿信接着说道:“我已经请他们以后把这样的油豆腐给我们送来。只要有了油豆腐和豆腐,即使不吃鱼,营养也足够了。” “……” “不知道菜合不合您的口味?如果您想吃点什么,就吩咐我吧。” 多香十分难为情。 晚饭后,阿信在二楼的大卧室里给大家铺好被褥,阿丰她们走上楼来。阿夏一下子发现被褥晒过了,惊喜地叫道:“啊,全是太阳的味道呀!你帮我们晒过被子了?” 阿信有点不好意思:“我看今天的天气好,所以就……” 阿惠也把手伸进自己的被窝,叫道:“真的!好暖和啊!”阿园说:“被子虽然薄,可让太阳一晒,也变得蓬蓬松松的了!”阿袖也说:“我也知道晒晒被子舒服,可是哪有那个时间呢?就算能拿出去晒,可是一忙起来,连收被子的工夫都没有啊!” 小律难为情地说:“对不起,我没有想到这个……” 阿信连忙说:“小律一个人做杂工的时候,根本就忙不过来啊。也是因为有小律在店里面忙活,我才能腾出工夫来做这样的事。” “有了你在这里,小律也能轻松一些了!本来嘛,她只有十二三岁,要把事事都弄周全了,也实在太难为她了!”阿丰说道。 姑娘们高高兴兴地说着话,凑到了屋角的一个小火盆旁边,一边用插在炭火里的铁筷子去烫敷在手上的冻疮药,一边继续闲聊。阿夏问阿信:“你多大了?” “十六岁。” 阿夏叫道:“哎,跟我同岁啊!那你比小律会干活也是理所当然的啦。不过你现在才开始来学梳头的手艺,有点太晚了吧。” 阿袖也说:“是啊,一般来说都是十二三岁就来当学徒了。” 阿信静静地说:“这个我都想到了。” “你真的明白学梳头是怎么回事才来的吗?”一边说着,阿丰把铁筷子凑到冻疮上,叫道:“好痛!”阿信同情地看着阿丰。她接着说:“有好多人来当学徒,可是坚持不了一年就跑掉了,她们都以为很快就能学出手艺,自立门户呢。我是跟你说句真心话,如果你觉得这里太苦的话,还是趁早放弃的好。你现在已经十六岁了,还要做三年杂工,等到能摸到客人的头发的时候,就十九、二十岁了。那时候也不过才是个梳头工,就是把客人的发髻解开,用热水把头发弄直,然后梳顺。这样的工作又要做上好几年。这些年里你休想拿到一分钱……” 大家轮流用火筷子烫着冻疮上的药膏。阿园也叫道:“好痛!”阿丰看看阿园,对阿信说:“你看,大家的手上全是冻疮。这是因为手总是沾热水的缘故。要固定发髻的时候,冻疮就会被勒得好痛……一旦成了一个发型师傅,这辈子都别想有一双漂亮的手了。” 阿惠也对阿信说:“你长得这么漂亮,要是想挣钱,完全可以打扮得漂漂亮亮地挣大钱。要是到咖啡店去做女侍,一边喝着酒,一边说说笑笑,马上就能把钱挣到手了。” 阿信说道:“那种工作……我想能做一个可以干一辈子的工作。”阿园接着说:“话虽这么说,可是一天也不休息,从早到晚都在给人家梳头发……到了盂兰盆节呀新年呀,人家都在玩,可是我们反而忙得晕头转向的。而且客人都是女的,没有机会认识男人,整天困在店里……所以,我都二十出头了,还没嫁出去。” 阿信有点奇怪地说:“可是,阿园姐和阿夏今天出去了一整天呀!” 阿园说:“哦,今天轮到我和阿夏上门梳头了。”阿夏解释道:“上门梳头就是我们到客人家里给人家做发型。” “虽然是出去了,可是我们并没有时间顺路闲逛逛或者跟人聊聊天什么的。我们得一家客人接着一家客人地忙活。哦,我差点给忘了,这里有些客人给的点心,当时没工夫吃,人家就让我们带回来了。大家一起尝尝吧!”说着,阿园取出一个纸包,“只有客人给的点心,我们才可以自己留下来。除了做发型的工钱,其实哪家客人都给了小费,可是所有的钱都要交给师傅。” 阿丰说:“没办法啊。师傅会替我们把小费存着,等到过盂兰盆节和新年的时候再分给我们。” 阿信问道:“不过,阿丰姐和阿园姐都能够独当一面了,有没有薪水呢?” “怎么会有薪水呢!阿园和我都还没有出师呢!” 阿信沉默了。阿丰接着说道:“因为要报答师傅教给我们手艺的恩情,所以必须给师傅再白干好几年。” “不过,干完这几年以后总可以了吧……” 阿丰点点头:“啊,那时候就自由了。可是一辈子孤孤单单地做一个发型师傅,实在是很寂寞的。虽说自由之后可以找个男人结婚,可是到了那个年纪也太晚了。十年来一直在拼命干活,好不容易学成手艺,能够自立门户了,可是……真不敢去想以后的事啊!” 阿园也说:“真是这样。就算做了发型师傅,也失去了一个女人的幸福。女人还是老老实实地嫁人才是最好的出路。就说师傅吧,最后还不是落了个孤孤单单的结果!唉,你现在又何必来吃这份辛苦呢?还是找一个好男人嫁了,生儿育女……” 阿丰说道:“是啊!那样多轻松啊!我们知道你以后的日子会多么辛苦,所以才对你说这些的。” 阿信说:“我不想嫁人。反正也不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所以……” 阿惠惊讶地叫道:“哎,莫非你有心上人不成?” 阿信慌忙说道:“没……没有。我们家是穷佃农,靠着老天爷吃饭,有时候米的收成不好,我亲眼看到了我娘的日子是多么苦。所以我想,虽然是一个女孩子,也要学会一技之长,能够自立,不用依靠老天爷,也不用依靠任何人。我不想像我娘那样依靠男人生活,我要是能挣钱了,就能让我娘的日子好过些……” 阿丰叫道:“阿信……” 阿信自顾说下去:“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自立,可就算是坚持十年也没有关系。我希望做一个能够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的女人。” 阿丰无奈地说:“你有这个决心,我就什么也不多说了。可是身为女人的寂寞,大概等你过了二十岁以后才会感觉到。” “没办法啊,阿丰姐。我们都和阿信一样,在家里是多余的人,所以才被送到这里来的……要说去找别的工作,女人又能有什么像样点的工作呢?我也是觉得,反正到哪里做工都一样要吃苦,还是能够学到手艺的工作好,就一直坚持到了现在。所以我不想劝阿信放弃。”阿袖又对阿信亲切地说:“努力干吧!大家都是同病相怜,所以要互相帮助啊!” 阿信点点头:“哎。虽然师傅还没有答应收下我,可是我会拼命努力的,争取能够留在这里。还请大家多多关照。” 阿惠高兴地说:“有阿信在厨房里做最好了,今晚的菜可真好吃。”阿夏也说:“是啊,现在小律专门照料店里,我们也轻松了很多。”又对阿丰说道:“阿丰姐,你也在师傅面前替阿信多说点好话吧!” 阿丰说道:“你觉得师傅会听我的吗?师傅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小律安慰道:“阿信姐一定能行的。” 可是,阿信心里还是感到十分不安。 阿信在多香的店里已经做了一个月了,这一个月里,她毫不顾惜自己的身体,拼命地干活。因为她知道,一旦这里不肯收留自己,自己就将流落街头。更重要的是,阿信不忍心辜负死去的姐姐阿春。阿春深深地憧憬着做一个发型师傅,可她没能实现这个心愿,阿信觉得自己必须继承姐姐的志向,以告慰姐姐的在天之灵,这也是她唯一能为一生不幸的姐姐做的事。 这一天,阿信正在店里仔细地擦洗着。阿袖捧着一件和服过来,叫住阿信把和服递给她,说道:“师傅吩咐把这件衣服送去拆洗。” 阿信连忙答应着,一边接过和服,问道:“是要把它拆洗之后重新缝起来吗?” 阿袖说道:“我们总是交给一家店去做,你问问小律就知道了。” 阿信却说:“这些事不必全都交给别人去做,我也干得了……” 阿袖叫道:“别开玩笑了!这可不是棉布料子的。” “缎子的也好,绉绸的也好,或者是特等绉绸的料子,我都会做。我也能把衣服拆了重新缝……” “行了吧!师傅吩咐要送到外面拆洗的。” “可是送到外面的话,人家不会白干的。我既然在这里做工,要是让师傅浪费钱,我心里过意不去。” “你就别多事了!要是你把衣服弄坏了怎么办?那才叫浪费钱呢!你又何必自找麻烦呢?本来就够累的了。” 正在这时,多香走了过来,她显然听到了阿信的话,问道:“你真的会做吗?” 阿袖叫道:“师傅!” 阿信对多香说:“请原谅,我说了多余的话,不过,我确实觉得请人做太浪费了。” 多香盯着阿信:“那么就拜托你了。”阿袖慌忙叫道:“怎么能随便就……这么好的衣服……” 多香却说:“这样不是很好吗?阿信说她会做。阿信,绷布用的工具放在杂物间里,针线包就用我的好了。” “哎。” “最好能快点做出来。”说完,多香出去了。 阿袖愤然说道:“阿信,要是你把衣服弄坏了,可别怪我没有告诉过你!” 阿信在厨房的一角拆着和服,看到小律进来换热水,连忙站起来帮她倒水,小律忙说:“我自己来吧,阿信姐正忙着呢,你快坐下呀。” 阿信笑道:“那是在我闲着的时候干的活,我先得把分内的事做好啊!”一边说着,她一边替小律换好热水。 早晨,阿信在后院里飞快地绷布,阿丰探出头来,阿信忙说道:“阿丰姐早上好!我已经把早饭做好了,现在马上就……”阿丰却说:“大家都还在睡呢!我有点担心你。哎,做得真好啊!” “每天早饭以前,我就先绷好一两片布。” 阿丰问道:“你在哪里学的这门手艺?”见阿信没有做声,她又感慨地说:“我打杂的时候,只是东跑西跑的,也没有人教给我做这些……” 晚上,店的一个角落里垂下一只小小的电灯泡,阿信在灯下飞针走线。她已经很久没有做针线活了。触摸丝绸的感觉也让人十分怀念,她不禁又想起了在酒田帮佣时,老太太邦子对自己悉心调教的那段日子。如果没有浩太和加代的那些事,阿信的人生一定和现在截然不同。阿信对此并不觉得怨恨,只是想到今后所要走的艰辛而漫长的道路,不由得深深怀念起从前在酒田的那段生活了。 这天早晨,阿信在大门口摆上芒草和野菊花。阿袖从楼上下来,阿信跟她打了招呼,把放在店的一角的和服递给她,托她带给师傅。阿袖不由得大吃一惊:“你已经做好了吗?” “不知道合不合师傅的意……” “你昨晚又熬夜了吧?那你又没睡好吧?” “我看师傅好像着急要……” 阿袖温和地说:“阿信,你自己给师傅送去吧。是你辛辛苦苦赶做出来的……”阿信却说:“这可不行,一向都是由阿袖来照顾师傅的呀。拜托你了。” 阿袖点点头,刚要走开,一转眼看到了阿信插的花,赞叹道:“哎呀,今天的花好漂亮!” 阿信微笑着说:“芒草已经抽穗了,吉原的河堤上,野菊花也开始开放了。要是买花来插就太贵了。” 阿袖感叹道:“已经到秋天了啊!……” 阿信突然又记起一件事,从怀里掏出一叠钉在一起的纸递给阿袖:“把这个也带给师傅吧。”阿袖没看明白这是什么东西,阿信解释道:“这是我每次去给店里买东西的时候记下的账。我们买东西是赊账的,月底的时候人家会来结账。要是账目弄错了可不好,所以我就都记下来了。” 阿袖翻看着这叠纸,十分惊讶:“这些是阿信记的?” 阿信不禁有些害羞了。 阿袖把和服给多香送上去,多香细细地检看着,阿袖赞叹道:“阿信才用了三个晚上就把它做好了,真让人吃惊!哦,还有这个……”说着,阿袖把那叠钉好的纸拿出来,“阿信还会写字呢!” 这时候阿信来到了门口,轻声叫道:“阿袖姐,这是师傅的茶……” 多香叫住了阿信,让她进屋来,阿信怯怯地进来了。多香说道:“辛苦你了!” 阿信默默地低下头。多香问道:“你上过学?” 阿信连忙摇头:“我从七岁起就出门做工了……” “那么,你是在哪里学的针线活,还有写字呢?” 阿信告诉师傅:“这都是我在酒田做工的时候,那儿的老太太教我的。” 多香又问:“你在那儿待到什么时候?” “一直待到我来这儿之前。” “你为什么不在那里了呢?” 阿信沉默了。多香忙说:“我并不是要责备你。你做得一手好针线,才十六岁就能写这么好的字,做饭菜也像是很有经验,又精通插花的做法。你又何必到了现在还来学什么做发型的手艺呢?就算不学这个,你也有好多办法可以谋生,不是吗?” 阿信不安地问:“我从现在开始学,是不是太晚了?” “那倒不是。我是觉得很奇怪,像你这样的姑娘,为什么非要来吃这个苦,一定要做发型师傅呢?” “那是因为我死去的姐姐……” “这个我听你说过,可是……” 阿信坚定地说:“不管怎样,我都要做一个发型师傅。” “那么,你真的能够忍耐下去吗?” “是。” 多香微叹道:“嗯,这里面肯定有很多缘由,不过我不想问。只要你有心去做就够了。” 阿信说道:“不管花多少年,我都要做一个发型师傅,能够自立……谁也不依靠……不必依靠男人,也能够生活下去。” 多香突然说:“你的手很巧。”阿信吃了一惊,多香又说:“只要看你缝的衣服就知道了。我就是因为想看看这个才让你缝的。” “师傅……” “这一个多月来,你凡事都维护小律,干活非常努力。你要是想做下去的话,就留在这里吧。” 阿信不由得又惊又喜。多香接着说道:“不过,你究竟能不能学好手艺,就看你自己了。这不是靠别人教给你的,而是要靠你自己来领会。明白了吗?” “是!”阿信的眼睛熠熠生辉。 从这一天开始,阿信正式成为了多香的弟子。阿信心里很清楚,十六岁才开始当学徒,的确太晚了些,但她终于开始了新的人生之路。 一天下午,阿信的母亲阿藤从地里干活回来,一进院子,阿力就飞奔着迎了上来。 阿藤有些惊讶,阿力悄悄地问:“阿藤,只有你一个人回来吗?” “啊,他爹和庄治还在地里呢。我要回来做晚饭,所以先回了一步。” 阿力这才放下心来,从怀里取出一个信封给阿藤看,“这是阿信寄来的……” 阿藤大吃一惊:“阿信……” “信是寄给我的,上面没有写寄信人的名字,我觉得奇怪,就打开看看是谁寄来的。原来竟然是阿信写给你的信啊!” 阿藤不过意地说:“哎呀,这真给你添麻烦了。这孩子是害怕要是把信寄到家里的话,他爹就知道她在哪里了。” 阿力吃惊地说:“这么说,作造还不知道阿信去了哪里吗?” “那当然了,要是被他知道了,那可不得了。阿信那孩子恐怕会被抓回家,又被卖到哪儿去的。这件事你可千万别说出去……” 阿力赶紧说道:“哎,我明白。” “这孩子其实用不着给我写信……反正我也不识字。要是她没有消息,我就当她是平平安安的。” “所以阿信就把信寄给我了啊!我还能认识平假名。” “阿力?” “要我念给你听吗?” 阿藤喜出望外:“太好了,那就麻烦你了。” 阿力抽出信纸,念了起来: “娘,这么久都没有给你写信,对不起。我从家里出来以后,平安地到了东京。刚开始的时候,发型师傅虽然留下我在那里干活,但是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收我做徒弟,所以不能写信告诉你。现在师傅终于答应收下我了,所以我赶紧告诉你。这样一来,只要我拼命地努力,就有希望做一个发型师傅了。要想学好手艺,还需要很长的时间,可是我会努力的,会把阿春姐的那一份也干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靠梳头的手艺挣到钱,不过等我一挣到钱,我就会寄给你的,请娘原谅我的任性。娘要快快乐乐的,健康长寿,我盼望着有一天能和你在一起过日子。请你好好保重身体,等着那一天吧……”读到这里,阿力不禁赞叹道:“阿信这孩子可真孝顺啊!” 阿藤百感交集。阿力接着读道:“我偷偷地离开家,爹有没有打你?不过多亏了娘替我瞒着,我才能来到东京。想一想真是感激娘啊。冬天就要来了,真怀念家乡的山水和娘的样子啊,我一边想着这些,一边写着信。真想你啊,希望能够早日见面……”阿力难受得念不下去了。 阿藤喃喃地叫道:“阿信……” 阿力接着念道:“请娘千万要保重身体。先写到这里了。阿信拜上母亲大人。” 阿藤含着眼泪,听了最后一句却不禁笑了:“还说什么母亲大人!” 阿力说:“阿信在东京学发型手艺了吗?她在酒田做工,老太太和太太都那么疼爱她,真是一跤跌在了蜜缸里,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还要跑到东京去受那个罪!连我现在去酒田,太太见了我都要抱怨几句呢。” 阿藤说:“蒙东家把阿信当成自己的女儿看待,这么走了真是有些忘恩负义。可是阿信也有她自己的道理……” 阿力又说:“再加上加代小姐也跑到东京去了,现在老太太和太太真是孤单得很哪!” 阿藤吃惊地问:“加代小姐还没有回来吗?” “也不知道她在那边干什么,一点音信都没有。据说加贺屋已经对加代小姐死了心,决定让妹妹小夜小姐来继承米行呢。” 阿力又说:“最近年轻人都想着去大城市,种地的人少了,所以米的收成才不好了呀!也难怪米价一个劲儿地上涨。” 阿藤默默地把阿信的信点燃,阿力不禁大吃一惊:“阿藤,好不容易有这么封信……” 阿藤痛苦地说:“我当然想要留下它,可要是被她爹看见就不得了了。我想让阿信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为了这个家和我们,阿春和别的孩子们受尽了苦,这已经够了!好歹要让阿信别再受苦了……” 这时候,作造和庄治回来了。阿藤惊慌地把信纸的灰烬踩碎。阿力匆匆地离开了。 庄治瞪着阿藤:“你又在这儿扯闲篇了!晚饭做好了吗?让你早点回家,可不是回来闲聊的!” 阿藤生气地说:“你这是在说什么?这是该对娘说的话吗?”作造却制止阿藤:“行了!庄治心情不好,不要和他计较。” 阿藤更加生气:“你这么窝囊,连儿子都会瞧不起你!” 作造说:“庄治心里也不好受,今年米的收成又不好……” 庄治在井边洗着脚,一边愤愤地说:“交了租子,又得去借米!说是打起了世界大战,景气起来了,米价一个劲儿地上涨,可是我们这些穷佃农一点好处也没有!只有那些老爷们发了大财。我们种了米,反倒要花大价钱去买米回来。照这个样子还怎么活啊?只有依靠阿信,可是她又逃跑了。看着我和爹累死累活的,阿信却在这个当口逃跑了!” 阿藤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根本不知道阿信的事!” 庄治哼了一声:“一点也不为家里着想。要是找到阿信,这回可饶不了她!” 阿藤怒道:“阿信又有什么错?这种家要是快垮了,那就垮掉好了!就连你也一样,要是不想当佃农了,赶紧到别的地方干你喜欢的事去吧!我决不会拦着你!” 作造不耐烦地说:“又来了!就算只是个佃农,好歹也有地可种,我们还能活下去。你把土地扔了看看,要是老爷把地收回去,那就再也没有地可以种米了!不管怎么样都不能扔了地不种,要是庄治不在家,谁来种地呢?” 庄治冲阿藤喝道:“赶紧去做饭吧!”阿藤烦躁地开始准备晚饭。作造抚慰着庄治:“日子总会好起来的。你也该娶媳妇了,我正在想办法呢!” 阿藤看到作造这样小心翼翼地看儿子脸色,感到十分难为情。 走在浅草寺后面的街上,阿信正回想着自己当年在大门口扫地的样子。阿圭问:“那位发型师傅的家在哪里呢?” 阿信答道:“我觉得大概是在这里……” “什么?那房子已经没有了吗?” “那当然了。在那以后发生了关东大地震,房子被烧光了。不过我还能找到当年的印象,这附近的路我也走过好多遍。” 阿圭想了想,奇怪地说:“可是我一点也不知道奶奶还当过发型师傅啊!是不是大家都不知道?” 阿信沉默了。 “最主要的是,从现在的奶奶身上根本想象不出来啊。我从来没有见过奶奶碰别人的头发,就连你自己做发型也是去美容院,不是吗?真是难以置信啊。” 阿信依然没有说话。阿圭仿佛明白了什么似的,说道:“我知道了,奶奶的手艺没有学成吧?如果奶奶做了发型师傅,就不会去开超市了,而是会开个美容院什么的吧。” 阿信没有理会阿圭,继续说道:“那时候这一带有很多田野,蝴蝶和红蜻蜓飞来飞去,还有很多芒草、野菊花……”阿圭一愣,阿信又喃喃地说:“大家都怎么样了呢?发生了那么多事,大家都各奔东西,没有来往了。她们中有人和我同岁,还有比我小的,也许会有人还健在。真想见见她们啊。小律、阿丰……阿园、阿袖……哦,还有个叫阿惠的,再就是阿夏……” 阿信无比怀念地凝望着远方…… 自从阿信来到多香家里,三个多月飞快地过去了,不觉已经到了年底。多香家的大门口摆上了门松。对于发型师傅来说,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候来到了。 厨房里,阿丰和阿园她们正在匆匆地吃着早饭。阿丰对师妹们说:“大家吃饱一点,也许今天中午来不及吃饭了。” 阿园说:“阿信,你刚来可能不知道,今天和除夕,一直到大年初一的中午,我们会忙得连睡觉的工夫都没有。你也有个准备啊。” “是。” 阿丰说:“这下子我们可以看到所有的老主顾了。” 这时候多香来了,吩咐道:“从今天起店里再加上一面镜子,把我的镜子拿到店里吧。” 阿丰说:“再加上一面镜子?可是就算加了镜子,人手也不够啊。” 多香说:“让阿信也来梳头吧!” 阿信大吃一惊。多香又说:“阿袖给客人做发型吧!” 阿袖又惊又喜:“师傅?” “也该这样了,你当梳头工已经三年了,手艺应该学好了,不是吗?” 阿袖满心欢喜:“是。” 阿信说:“可是,我……实在还不行……” 多香说:“你这么胆小怎么行呢?我每天晚上让你给我梳头,可不是想闹着玩的!” 阿信说:“可我是新来的,我不能越过小律,自己先……” 多香说:“这份工作要看手艺的,梳头发也好,做发型也好,都得到了一定的年纪才干得了。十二三岁的孩子做着很难,可是一个十六岁的姑娘,要是连梳头工都做不了,那可真是笨蛋了!小律也明白这个道理的吧。” 小律应道:“是。” 多香又说:“大家也都明白了吧。”可姑娘们沉默着。多香又说:“那么就拜托你了!” 阿信却十分惶恐。 大年三十这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店门就开了,晚上则是通宵营业,一直到初一中午,大家忙得饭都顾不上吃。 店里,阿惠、阿夏和阿信利索地为客人们梳着头,多香、阿丰、阿园和阿袖忙着做发型。小律则穿梭着收拾店面、换上热水。阿信一边为客人梳头,一边瞅着空闲帮助小律干活。等候室里也满满的全是客人,大家忙得天昏地暗,真像是战场上一样。 大年初一的午后,小律终于关上了店门,脸色极为疲惫。阿丰她们也筋疲力尽地跌坐下去。 店门总算关上了,可是一点也没有过新年的感觉。大家只想要睡觉。阿信虽然突然被升为梳头工,可是也不得悠闲,做新年的年糕杂烩汤仍然是她的分内事。她在厨房里飞快地切着杂烩汤的蔬菜,准备着调味料,还不时地翻烤炭炉上的年糕。 小律过来了,想要帮阿信煮饭,阿信赶紧说:“不用了,小律休息吧,你一定累坏了。” “可是阿信姐也一样累啊!” “干这点活不算什么,要是比起在乡下看孩子那会儿,现在真是太轻松了。” 小律佩服地说:“阿信姐真厉害!” 阿信笑了:“我就这么一点长处。哎,饭好啦!” 阿信准备着碗筷盛新年的年糕杂烩汤。大家实在没有力气帮忙,阿丰歉然地说:“真不好意思,阿信也累坏了……” 阿信说:“这是我的分内事。虽然师傅让我去店里帮忙,可是这些杂事还应该由我来做。” 这时候,多香走了出来,说道:“大家辛苦了。多亏了你们,今年才能顺利地迎来这个新年。这是客人们给的红包,大家都收下吧,要记得客人们的情。”说着,多香给每人发了一个红包,连阿信也有份。阿信十分意外:“我……这个……” 多香说:“阿信也干得非常努力。” “可是……” 阿丰对阿信说:“你收下吧。阿信其实最忙了,不是吗?店里和里面的事你都要兼顾。” 多香也给了小律一个红包,小律高兴地道谢收下。 “那么我就不客气了……多谢您。”阿信说着,也收下了红包。 多香说:“今天大家好好休息一下,从明天开始又要忙起来了。来,大家吃年糕汤来祝贺新年吧!” 阿信赶紧照料大家吃新年的午饭。来到厨房里,她偷偷地朝红包里面看了一眼。里面放着一张一元钱的纸币,虽然很少,但她还是十分欣喜。尽管只有这一点钱,可这标志着多香承认自己是她的弟子,是自己走上发型师傅的道路之后得来的第一笔钱,这让阿信的心情明朗起来了。 可是,阿信的喜悦却转瞬即逝。大年初一的下午,大家累得瘫软如泥,在呼呼大睡之中度过了新年的第一天,还没来得及玩耍,初二的早晨就来到了,于是又开始了起早贪黑苦干的一年。 阿信在大门口擦洗着,不时地有身穿节日盛装的姑娘们快乐地从她面前走过。这时候,小律跑了过来,叫着:“阿信姐!” 阿信忙问:“师傅醒了吗?我马上去沏茶。” 小律说:“不是,阿惠姐和阿夏姐不干了!” 阿信大吃一惊:“为什么?”小律欲言又止。阿信急道:“要是阿惠和阿夏不干了,谁来梳头呢?怎么能做这样的傻事呢?” 阿惠和阿夏,还有阿丰和阿园都坐在多香的面前。多香说道:“啊,要是你们不想干了,那就别干好了。我不会拦着你们的。” 阿丰担心地叫道:“师傅!”多香又说:“你们两个到什么地方都当得了梳头工,用不着在自己讨厌的地方强忍着,会有很多店要你们去做事的。你们赶紧走吧!” 阿园对师傅说:“这……师傅您也想想阿惠和阿夏的心情……” 多香说:“她们想要走,我就算体谅她们的心情,又有什么用呢?” 阿园劝道:“我能理解她们的心情,虽然说阿信拼命地干活,也能够胜任梳头工的工作,可是……阿惠和阿夏都是用了三四年的时间,才好不容易熬到能给客人梳头。可是阿信虽说年纪不小,毕竟只干了三四个月,她一下子就当上了梳头工,也难怪阿惠和阿夏心里不是滋味。” “哎,她们是因为这个不高兴吗?” 阿丰说:“我也劝了她们好一阵了,这个工作本来就是靠手艺说话的……” 阿园对阿丰说:“可是,要是这样的话,苦干了好几年的人岂不是太吃亏了吗?阿惠和阿夏原来都相信学发型手艺就应该熬上这么些年,所以这些年她们一句怨言也没有,硬是坚持下来了。我们也是这么过来的。可是师傅要是破了这个规矩的话,让我们这些相信师傅、守规矩的人心里怎么能好受呢?” 多香生气地说:“啊,我明白了。要是你们对我的做法不满,那我不强留你们。我不愿意要那些心胸狭窄的人。” “师傅!” 突然,阿信跪坐在门口,说道:“拜托了!请阿惠和阿夏千万不要走啊。” “阿信?”阿丰叫道。 阿信对多香说:“师傅,我愿意做杂工。我到您这里来,本来就准备做三年杂工的,这是我的本分……” 多香说:“你不要插嘴。” 阿信却说:“不,阿惠和阿夏是店里重要的人,要是因为我的缘故离开了,那我也没法在这里待下去了!” 阿丰感动地叫着:“阿信……” 阿信说:“要是因为我的缘故妨碍了店里,那我走就好了……请允许我离开吧。” 阿丰说:“别说傻话了,你离开这里,又能去哪儿呢?” “可是……” 阿丰对阿惠和阿夏说:“唉,大家都有一肚子的伤心事,到师傅这里来,指望能学成做发型的手艺,不是吗?可不要因为一点无聊的小事就轻易放弃啊!”阿信也对二人说:“拜托了,求你们千万不要走!” 阿丰又劝二人道:“你们也想一想阿信的心情。”又劝多香,“请师傅原谅她们两个吧,就当做没有这回事。” 多香不悦地沉默着。阿丰忙打圆场说:“好啦,阿惠和阿夏还像以前一样工作吧。从今天开始又要忙起来了……”说着,阿丰把二人带了出去,阿惠和阿夏满心不情愿地走了。 阿园说:“师傅,请原谅我多嘴了。我只希望师傅能够体谅一下阿惠和阿夏的心情。”多香没有做声。阿园低头鞠了一躬,也退了出去。 阿信说:“师傅……我很感激师傅的好意。可是……” 多香突然苦笑了:“你也这么没志气……人应该力争上游,就算是把别人挤到后面也在所不惜。要是没有这种意志,在这个世界上是无法出人头地的。我原来以为阿信有这个毅力,现在看来是我看错了。” 阿信沉默了。多香说:“既然你无心做,那我也没有办法。唉,那就慢慢来吧。” 阿信十分沮丧。从那以后,多香再也没有让阿信碰过客人的头发,她失去了这一个机会。不过,阿信并不后悔,她明白这是集体生活的严峻之处,于是安分地和小律一起干着杂活。可是从那以后,阿惠和阿夏却对阿信心存芥蒂,这使得她非常难过。 不过,阿信还是相信,只要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会成为发型师的,正是这一点希望使她忍耐下去…… 阿信和阿圭来到东京的一家酒店,在一间豪华的双人房里休息。阿圭环视了一下房间,说:“这个屋子有点太奢侈了吧?” 阿信说:“这没什么,谁知道还能不能再来东京呢?等回了家,要想再这么奢侈一回也不能了!就算是归天之前享乐一回吧!” 阿圭说:“您又说这些了。奶奶肯定会长命百岁的,绝对没问题!” 阿信说:“我可不想活那么久,到了这把年纪还要操心,真够受的!” 阿圭说:“您就安享清福好了,田仓超市有阿仁伯父这么能干的继承人,您就把一切交给伯父不就行了?不管到什么时候,都用不着奶奶操心啊!” “能干的继承人?”阿信苦笑了。 阿圭又说:“奶奶年轻的时候,吃了那么多苦,所以该好好歇歇了。” 阿信没有做声。阿圭说:“不过……过去也实在太过分了,从早到晚地拼命干活,可是一分钱也得不到。而且一年到头没有休息日,要是在现在,可是个大问题呢!” 阿信说:“因为要跟着师傅学手艺,那样也是理所当然的。” “还有,也吃不到什么像样的饭菜,真难为大家,都没有一句怨言!” 阿信说:“虽说菜只有腌萝卜,可是白米饭却可以吃个饱,那就很幸运了。那时候乡下还只能吃上萝卜饭呢。” 阿圭问道:“另外,店里还有那么讨厌的家伙,您就一直坚持下去了吗?” 阿信说:“不管在哪里,几个女人在一个屋檐下面生活,总会有搬弄是非的人。要是在意这些,那就干不下去了。学会忍耐,也是学手艺的一部分。” 阿圭感叹道:“听了奶奶的话,觉得我们这些人真是又任性又奢侈啊!感觉就像在责备我们似的……惭愧啊!” 阿信说:“所以我从来不对人说这些。听老人絮叨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只会招人心烦。你要是也烦了,随时都可以回去。我本来也没指望有人跟着我。” 阿圭叫道:“我怎么能扔下您不管呢?让您一个人四处溜达,要是半路上出点问题怎么办?就是这样我也很担心呢!” 阿信说:“你真是瞎操心。你很快就要开学了吧?正好咱们到了东京,你回自己的宿舍去吧!” 阿圭说:“那可不行,我已经决定了要把奶奶护送到底,绝不中途离开。” “可能还要花一个月时间呢。” “就是还要一年,我也奉陪。” 阿信无奈地说:“阿圭……” “其实真的很有意思。奶奶的故事比大学里的课程强多了!” “要是挨你爸爸骂,我可不管啊。” 阿圭说:“最担心您的就是我爸了!是我爸让我跟着您的……”阿信不做声了。阿圭又说:“哎,我给他打个电话吧!” 阿信瞪了阿圭一眼,阿圭赶紧说:“我不会告诉他咱们在哪里的,只跟他说奶奶身体很好。奶奶也想知道家里的情况吧?不知道大家怎么样了?” 阿信却说:“不用问我也知道。” “奶奶!” 阿信低声说:“我正是因为知道他们会怎么样,才想要出来走走的……” 田仓超市的董事长办公室里,阿仁烦躁地踱着步,辰则坐在一边,脸色十分为难地说:“我觉得我们不能就这样干等着岳母回来……” 阿仁说:“母亲离家已经十天了,也该回来了。” 辰则说:“可是如果您现在不去见并木,那就来不及了。要是并木签下了转让土地的合同……得赶在这之前设法才行,现在据说合同还没有签。” 阿仁说:“就是我去恐怕也无济于事啊。母亲倒是和并木家的老太爷交情深厚。要是母亲出面求他,大概还有回旋的余地……” 辰则惊讶地说:“您是说岳母认识并木家的老太爷?” 阿仁觉察到自己失言了,十分后悔。辰则问:“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阿仁含糊其辞:“也没什么,这和你没有关系。” 辰则说:“可是,这件事恐怕指望不上岳母。” 阿仁不解。辰则又说:“岳母知道这些情况,可她不还是离家出走了吗?” 看阿仁还在寻思,辰则说:“我觉得是这样的。” 阿仁问:“你是说母亲知道我们的情形很危险?你的意思是她明明知道,却扔下我们不管吗?” 辰则说:“当初我们开这家事关田仓超市命运的新店的时候,岳母一直到最后还极力反对。” 阿仁生气地说:“你在胡说什么啊!田仓超市不是别人的,而是母亲一手缔造出来的,她怎么能亲手去毁了它呢?” 辰则沉默了。阿仁吩咐道:“你给希望打个电话,也许他那边会有什么消息。无论如何,我们一定要查出母亲在哪里。” 夜晚,阿信在东京的酒店里望着窗外发呆。阿圭从冰箱里取出橙汁递给阿信,问道:“您在想什么?” 阿信一惊,回过神来,问阿圭:“我们说到哪儿了?” 阿圭说:“还是早些睡吧,我看您累了。” 阿信笑了:“啊,说到1917年新年时的事了,那时我十七岁了……那一年发生了什么事呢?记不清楚了,看来是没有什么大事,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内容吧。” 阿信接着说:“不过,十八岁那年却发生了很多事情。看起来,一个人的命运真是说不明白啊!” 阿信的脸上突然蒙上了一层阴影,她的思绪又回到了几十年前…… 从阿信来到多香家里做工,第二个新年也已经过去了,转眼就到了夏天,不知不觉中两年的光阴流淌而过。阿信仍然只是个杂工,没有机会去碰客人的头发,十八岁少女的花样年华,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之中消磨着。 午饭过后,阿信正在收拾着厨房,阿惠探头叫道:“厕所脏了!” 阿信赶紧答应:“我就去!” 阿信过去清扫厕所,小律也过去一看,叫道:“哎呀!这是阿惠自己弄脏的,却让你来干。我刚才来的时候还是干净的。” 阿信笑了笑,小律生气地说:“阿信姐真可怜,我都看不过去!她和阿信姐一般大,却对你指手画脚!” “那没有办法啊,阿惠是师姐。” 小律仍然愤愤地说:“当时她要是真不干了就好了!那样的话,阿信姐早就是梳头工了,也不会被这种人呼来喝去的了!” 阿信微笑着说:“小律,快去店里吧!”说完继续打扫起来。 这样的日子何时才会结束呢?日复一日的劳作之中,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连坚毅的阿信有时也不免会突然感到焦虑。可是外面的世界似乎要发生重大的变化,连梳头这个小圈子也不能继续保持平静了。 店里面没有过去那么热闹了,五面大镜子中只有三面前面坐着客人,阿夏在为一位客人梳头,阿丰和阿园在给另两位客人做发型。 一位客人问道:“你们的师傅呢?” 阿夏说:“师傅今天和阿袖出去梳头了。”阿园接茬道:“天气这么热,好多客人都懒得到店里来了。” 客人说:“可不是嘛,这么热的天气,为什么我们非得梳这样的发髻不可呢?” 阿丰慌忙叫小律拿过一面团扇来,给客人扇风。这时候,走进来一个年轻的女子,看来像是咖啡屋的女侍模样,小律赶紧迎上去,把客人引到空着的一面镜子前,朝里面叫道:“阿惠姐,你来呀!” 阿惠来到女子的身后,正要给她梳洗长发,女子说:“不必了,我刚洗过头发。” “可是……” 女子说:“我很着急,请你给我做个简单的发型,什么样子都行。” 阿惠不解地说:“简单的发型?” 女子说:“啊,现在不是很流行吗?就是最时髦的那种。” 阿惠为难地看看阿丰,阿丰严厉地看着女子。女子说:“你可不要给我梳个大高髻啊!随便什么样的发型,只要适合我的脸型就好,拜托你了。要是能梳个别人都没做过的发型就更好了!” 其他的客人们惊讶地看着女子。阿信给小律端过来的铜盆里换热水,也无可奈何地看着女子。女子又说:“用烫发钳做出来的那种,是叫做大波浪的吧?把头发烫得弯弯的,像是波浪似的,也很不错啊!” 阿丰生气地说:“蒙您特意过来,可是不好意思,我们店只做日本发型,西洋式的发型我们不做。” 女子一愣:“啊,那你们干吗不早点说?”说着匆匆站起来,“一个发型店,连西洋发型都不会做,不是很可笑吗?啊,耽误了这么多工夫!” 女子急匆匆地走了。阿丰烦躁地说:“说什么啊?是她自己随随便便跑来的!”又对自己的客人说:“现在的年轻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来人家店里折腾了半天,也不说一声对不起,真是的!” 客人也说:“真的,现在出现了什么‘摩登女孩’、‘摩登男孩’,一个个疯疯癫癫的。去年在浅草不是修了一座东京歌剧院吗?演歌剧的都梳着洋气十足的发型,大伙儿都迷得不得了!” 旁边的那位中年女客正由阿园做着发型,听了这番话说道:“对了,帝国剧院的女演员梳的发型,那叫什么来着?”刚才说话的客人答道:“叫做七三女优髻……”中年女客说:“对,对,那个样式也非常流行啊!” 由阿丰做发髻的客人被拉疼了头发,叫道:“啊,好疼!”阿丰连忙道歉。客人感慨道:“还是西式发型轻松啊,不用抹头油,所以不容易沾上灰尘,也用不着这么辛苦地梳头。” 阿丰连忙说:“真对不起,让您受累了。” 客人又说:“听说相模屋的老板娘也不梳日本发型了,说是头上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舒服得很哪!我也想改梳西式发型了!” 阿丰说:“您又说笑话了。像您这样体面的餐馆女主人,要是梳个西洋的发型,那可不像样吧?” 客人说:“可是,就算是梳西洋式的头发,只要发型跟和服相配就行了啊!” “可不是这么说,穿和服还是和日本式的发型相配啊!不然可就糟蹋好衣服了!” 旁边那位中年的女客说:“发型师傅也要难过了呀,要是梳日本发型的客人越来越少……” 阿丰说:“哎,可不是嘛!到了那个时候,我们立刻就会饿死的。这话可不能在师傅面前说。” 阿丰的客人说:“不过,有很多艺伎都是你们店的老主顾,不要紧的。” 阿丰说:“真是谢天谢地!不管时代怎么变化,艺伎们总不会改梳西洋发型的吧?” 中年女客也说:“要是艺伎也不梳日本发髻了,那就不是艺伎了啊!” 阿丰和客人们都哈哈地笑了。可是阿信神情严肃地听着。刹那间,她的心中涌起一阵不安。莫非日本发型要走向消亡吗?那样的话…… 这时候,一个信差来到了大门口,投进来好几封信。小律把一封信拿到阿信面前,说:“这个是阿信姐的吧?” 阿信看看信封,惊讶地说:“咦?是我娘的信。”说着慌忙打开信封,取出便笺看了起来,信中写道: 一直没有你的消息,我想你一定还好。我身体很好,干活很利索,你不要担心。我托阿力给你写信,是因为有一件事必须得告诉你,酒田加贺屋的小夜小姐去世了…… 阿信顿时脸色大变。 小夜小姐是得了肺炎死的。加代小姐又去向不明,大家心里多么难过啊…… 看完信,阿信来到多香面前低头恳求:“那是对我有大恩的人家。去世的小姐就是我去帮佣时照料的孩子,她是在我的背上长大的。我现在去看他们,虽然毫无用处,可是一想到老太太和太太的心情……要是我不去看望一下她们的话,心里总觉得难受。” 多香沉默不语。阿信又说:“我知道这样太任性了,可是……” 多香默默地拿出钞票,问:“这些够吗?” 阿信感激地说:“谢谢您,我一定会还给您的。” 多香微微一笑:“这个你就不必放在心上了。你一直努力工作到现在,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师傅……” “你待个五六天也没有关系,不要着急回来,那样心里会难受的。” 阿信心中百感交集。 多香问道:“你还会回来的吧?” 阿信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多香苦笑了一下,说:“我还没有教给你做发型的手艺呢!要是你就这么走了,我会后悔的。”她又从衣柜里取出一身和服和腰带,说:“穿着这个去吧,这件衣服我穿已经太艳丽了。” 阿信低着头,说不出什么话来,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 来到酒田,阿信满心怀恋地伫立在加贺屋的后门口,一时间竟鼓不起勇气走进去。 刚巧美乃走了出来,阿信吓了一跳。美乃吃了一惊:“阿信?这不是阿信吗?” 阿信默默地看着美乃,美乃的眼中泛起了泪花。 来到房间里,阿信在佛龛前合十默祷,然后退到末座。 邦子说道:“难得你来看我们。小夜这孩子是你一手抚养大的,你能来,她该有多么高兴啊。” 阿信歉疚地说:“您好意给我张罗的婚事,让我给弄糟了,连累您也丢了面子。我这样走了,真觉得没脸再跨进这儿的门槛……” “过去的事就不要放在心上了。你还没有忘了我们,能来看我们就够了……”说着,邦子一阵心酸,忍住泪水说,“你现在住在哪儿呢?听阿力说,你瞒着你爹去东京学做头发的手艺了?” “是的。老太太过去经常教导我,女人也应该学会自立,这句话我一直铭记在心。” “阿信要做发型师吗?要想学好这门手艺,可不是容易的事啊……不过你有这个毅力。” “我现在学的是日本发型,不知道以后会变成什么样。不过这是我已经决定的路,无论如何我都会坚持下去的。” 美乃忍不住问道:“阿信,你在东京,有没有听到加代的消息?” 阿信心中一痛。美乃又问:“你真的不知道加代那个男人的情况吗?你什么都没有听说过吗?” 邦子止住美乃:“别说了,难道你还没对加代死心吗?” 美乃说:“可是小夜已经走了,要是加代再不回来,加贺屋……” 邦子说:“离家出走的女儿没有资格继承加贺屋。就算她回来了,我也不会让她进这个门的!” 美乃痛苦地掩面而泣。邦子说:“我只当加代已经死了。” 美乃突然叫道:“阿信……你回来吧!你留在这里吧!” 邦子吃了一惊。美乃又说:“阿信和加代、小夜一样,都是在这里长大的,和女儿一样……奶奶非常疼爱你,我们也不把你当外人看待。你不要再去东京受苦了……” 邦子说:“你怎么说出这样的傻话!” 美乃说:“可是,加代和小夜都不在了……我寂寞得很……家里就像是熄灭了灯光一样,漆黑一片……再也没有了笑声……求求你,留下来吧!” 阿信默默地望着已是心如乱麻的美乃。邦子劝美乃:“你不是不知道加代为什么离家出走,她就是不愿意被这个家庭束缚。阿信也是一样的。” 美乃沉默了。邦子又说:“不管要吃多少苦,年轻人还是愿意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阿信已经找到了自己的道路……不要去妨碍她了吧!” 美乃只是哭泣着。阿信感觉胸口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邦子坚毅的神色中也透出几分深深的悲哀。 晚上,在邦子的房间里,阿信替她揉着肩膀。邦子叹道:“好像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啊……那时候真好啊!” 阿信心中感慨万千。邦子突然说:“阿信,我不想活得太长。” 阿信一惊:“您怎么这么说……” 邦子说:“这不光是因为加代和小夜的事,连加贺屋也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阿信不明就里,邦子说:“你知不知道富山那边发生了米骚动?” “哎,我听别人说过……” 邦子说:“去年,美国和德国都宣布参战,世界大战打得更凶了。俄国发生了革命,因为战争,经济景气起来,物价一个劲儿地上涨,米价更是直线上升。所以,富山那边的渔民的妻子们爆发了大暴动,要求降低米价。我们家开的是米行,要是把米囤积起来,米价很快就会上涨,一夜之间就可以暴富。可是这么做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阿信静静地听着。邦子继续说:“就算是加贺屋能够大赚一笔,可是这样做绝不是行善积德的买卖。加代的离家出走,还有小夜的死,也许就是我们的报应啊。” “老太太……” “还不止这些,也许有一天,酒田也会发生米骚动。战争不可能无休止地打下去,战争结束后,仍然会有不景气的时候。我不想看到这些……阿信,一个人的幸福,不是财富和金钱所能决定的。就算是我们有了这么大的家产,可是仍然留不住加代的心,也救不了小夜的命。而且,要是我们没有了这些财产,那我们还有什么呢?依赖金钱而建立起来的幸福,就是这么不堪一击啊!所以最重要的是要活得无怨无悔。加代要是能够这样生活,我就心满意足、无牵无挂了。如果……你以后能遇到加代,就把我刚才的这番话转告给她。如果以后加代有什么困难的话,还望你能帮帮她。” 阿信轻声答道:“……是。” 邦子如释重负地说:“太好了……能够看到阿信。我很久没有这么痛快地说过话了,找不到合适的人说啊……这下子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 望着凄凉地微笑着的邦子,阿信的泪水簌簌地落下来,久久说不出一句话。她深知,邦子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可是她心里比任何人都更疼爱加代。想到邦子痛苦的心情,阿信不禁十分难过。可是她既不知道上哪里才能找到加代,也没有时间去找她,而且她也害怕看到加代。如果见到了加代,阿信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浩太,那实在是太痛苦了。 酒田之行,又唤起了阿信深藏在心底的伤痛,成了一趟伤心之旅。 怀着沉重的心情抵达上野车站的时候,阿信突然听到了不同寻常的嘈杂声。 出了上野车站,阿信听到有人在叫喊:“发生米骚动了!”“听说日比谷要暴动了!” 阿信大吃一惊!但是一转眼,她就和人们一起跑了起来。 阿信感觉到浩太一定会在那里。她觉得,一直为了穷人的利益而进行着地下活动的浩太,绝对不可能不出现在那种场合。其实,即便能见到浩太,也只会徒惹伤心,可是她仍然拼命地跑着。 那是1918年8月间的事。 第十章 自立 被卷入日比谷公园米骚动中的阿信,不但没有找到浩太,反而被警察拘捕了。 幸亏有多香做保人,阿信才被释放,可是原本就不喜欢阿信的师姐们因此称她为“赤色分子”,暗地里继续排挤和欺负她。 有一天,多香建议阿信学做西洋发型并借此自立。多香预见到今后将是西洋发型的时代,愿意尽自己所能来帮助阿信。西洋发式与日本发型不同,它的发型并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可以根据自己的感觉来加以发挥,这一点对阿信颇具吸引力。从那以后,阿信在多香的指导下,由小律做自己的模特儿,勤奋地日夜练习西洋发型。 三个月后,长谷川店里来了一位客人,客人名叫染子,是神田的一家名叫“雅典”的咖啡屋的女侍。她不知道这里是专做日本发型的,而要求给自己做西洋发型。多香毅然决定让阿信给这位客人做发型,阿信没有按照客人的要求去做,而是自作主张给客人做了一个自己认为最适合她的发型。客人愤怒地拂袖而去,可是没想到几天后她又来了,惭愧地点名要阿信替自己做头发。据说是因为那个发型得到大家的热烈赞扬。 多香为了维护“专做日本发型”的招牌,让做西洋发型的阿信外出替人梳头。阿信以自己还在学徒期间为理由,分文不取地为女侍们做发型,还应女侍们的请求替她们写情书。可是,这些女侍们的情书都是写给一个叫做“田仓龙三”的男人的。 随着阿信的手艺日益得到好评,师姐们的嫉妒也愈演愈烈,多香终于决定让阿信自立门户。“雅典”咖啡屋的女侍们鼎力相助,还介绍阿信去银座的咖啡屋给人做发型。可是以前在银座咖啡屋梳头的美发师联合店里的保安把阿信赶了出去。这时有一个女侍扶起阿信,可是阿信一见这个人,不由得目瞪口呆。她就是加代小姐。 加代见了阿信慌忙逃走,阿信不顾伤处的疼痛,奋力追了上去。 第十一章 龙三 银座的一家咖啡店里,阿信和阿圭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追忆着往事。阿信突然说:“在人群里挤来挤去,还真有点累呢!” 阿圭说:“走了这么多地方,渐渐地就会觉得旅途劳累了吧!” 阿信却说:“才走到这里就累趴下可不行啊……前面还有好多地方要去呢!” 阿圭问:“您预备在东京待上几天?” 阿信沉吟道:“嗯……在东京有很多地方要去看一看……” 阿圭说:“我感觉奶奶的青春时代都留在了东京啊!” 阿信喃喃地说:“青春时代……那个时候倒也确实是我的青春时代啊。”过了片刻,阿信又说:“当时也是拼命地努力生活着,可是现在回头想一想,还会觉得当时要是不那么做就好了,或者要是能怎么做,也许人生就会不一样,总之留下了很多遗憾……” 阿圭有些吃惊:“哎,这可不像奶奶的一贯作风啊!” “可悲的是,很多事情不到事后是看不明白的。加代小姐的事情也是这样的。那一次遇到加代小姐,改变了加代小姐的人生……不仅是加代小姐的一生,还有好多人的人生都因此而改变。”说完,阿信突然痛切地看着阿圭。阿圭被看得有点发慌:“奶奶,你怎么了?加代小姐跟我可没有什么关系啊!” 阿信一惊,回过神来:“如果没有遇到她就好了……” 阿信的脸色一下子黯淡下来…… 当年,在银座咖啡屋的后门口,阿信和这里原来的美发师阿鹤以及保安争执着。阿信自觉没有做错什么,银座咖啡屋的女侍们愿意让自己过来替她们梳头,自己是应邀而来的,名正言顺。可是那时候美发师的竞争非常激烈,阿鹤本来一直在这家店里做发型,她不能容忍自己的地盘被外人插足,为此已经收买了保安。阿信当然不知道其中的利害。 阿信被保安推倒在地上。这时候田仓龙三和女侍们从店里跑了出来,龙三塞给保安一些钱,平息了此事。 一位女侍模样的人把阿信从地上扶了起来。在这之前,阿信虽然知道加代小姐就在东京,可是在学徒期间根本没有时间去找她,况且在偌大的东京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可是阿信做梦也想不到竟然能和加代迎头撞上。 加代认出了对方,立刻转身逃走,阿信也拼命地在后面追赶。她觉得如果这一次让加代逃掉的话,恐怕一生都不会再见到她了。所以阿信忘记了伤口的疼痛,奋力追了上去,不顾一切地跑着,渐渐地快要追上加代了。这时,加代绊了一下,几乎跌倒,高跟鞋的鞋跟飞了出去。她再也跑不动了,无奈地靠着电线杆,大口喘着气。阿信追了上来,可是气喘吁吁,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两个人筋疲力尽地喘息着。半晌,阿信缓过气来,突然说:“当初在酒田的沙滩上,我就经常和加代小姐比赛谁跑得快。” 加代无奈地说:“那时候我就总是跑不过你……我也知道,就算我逃跑,也会被你追上的。” “穿着这样的鞋,那可是跑不快啊!”说着,阿信笑了,“哎,鞋跟怎么了?” 加代叹口气说:“这还是洋货呢!我昨天第一回穿。” 阿信歉疚地说:“那一定很贵吧!真对不起。” “阿信,你的伤不要紧吗?” 阿信不在乎地说:“这点小伤……”她刚想笑一笑,可是立刻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不由得蹲了下去,“好疼……” “让我看看。”加代俯下身去看阿信的膝盖,“这大概是碰到石头磕破的,划开了这么一道大口子。你伤成这样还能跑得那么快,真有你的啊!” 阿信凝视着加代。加代说:“来,咱们去我那里吧,我给你包扎一下。” 阿信突然觉得胸口堵得满满的:“加代小姐……” “来,你靠着我,只要走到大路上,就能等到出租车,忍耐一下……”说着,加代抱住阿信,阿信再也忍不住了,脸埋在加代的肩头哭了出来。 “阿信……” “加代小姐一点都没变啊!还是过去的那个加代小姐……太好了……” 加代努力忍住心酸,故作快活地说:“走好啊!” 阿信说:“不行啊,加代小姐还要去店里呢!我可以等你下班……” 加代却说:“今晚我不去了。只要待会儿给店里打个电话就行了。” “可是……” “先给阿信包扎伤口要紧。” 加代将阿信带回自己的公寓。打开房门,阿信却后退了一步,踯躅不前。加代说:“进来啊……屋里乱得很。”看阿信十分犹豫,加代又说:“怎么了?屋里没人,你用不着客气。”说着笑了起来。 阿信这才放下心来,忐忑地走进加代的房间,屋子里一片凌乱,书籍胡乱堆放着,衣服随手扔得到处都是,饭桌上还放着用过的碗筷。加代慌忙开始收拾,一边说:“我从店里下班以后,还要陪客人吃饭,很晚才能回来,一回家就困得不行,第二天一起来就得准备去店里……家里就这么乱七八糟的。” 阿信连忙帮着收拾,说:“加代小姐怎么能做这些事呢?让我来干吧。”加代却说:“行了!只要有个坐的地方就行了……”说着在刚收拾出的地方铺上坐垫,找出药盒,“来,你快坐下,我们来包扎伤口。” 阿信不过意地说:“麻烦您了,让我自己来吧。” 加代坚持道:“阿信只要看着就行了。我会包得很好的。” “这真是不敢当啊……” “我想给你包嘛!”说着,加代不由得阿信不肯,径自给她涂起药来,“这药涂上去,伤口会有些疼,忍耐一下啊!” 阿信默默地看着加代。过了一会儿,她小心地问道:“高仓先生……浩太先生还好吗?” 加代却没有什么反应。阿信又问:“浩太先生出去了吗?” 加代仍然没有做声。阿信说:“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加代只是利索地缠着绷带。阿信又说:“要是他回来的话,我在这里太不方便了。” 缠好绷带,加代说:“好了,这样子就行了。” “谢谢你。多亏了你,这下我好多了,已经可以干活了,我把这里打扫一下……浩太先生要回来,这样总是不太好。” 加代终于说道:“不用了!谁也不会来的!” “加代小姐?” 加代突然严肃地说:“阿信……” “哎。” “你宽恕我吧!”加代突然跪下,深深地低下头,额头几乎触到了榻榻米。 阿信大吃一惊。 加代说:“我明明知道阿信和浩太的感情……可是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我实在没脸见你。” “加代小姐……” “我害怕遇到阿信……我该怎么向你道歉才好呢?不管我怎么道歉,这件事都是不可宽恕的。就算是你杀了我,我也不会有一句怨言的。” 阿信惊慌地说:“你怎么说出这些傻话……” “我私自拆看了浩太先生给你的信,浩太先生说会在那里等着你,我就替你去了……因为我想跟着浩太先生。那时候我抛弃了家人,抛弃了家产,什么都不要了,我也背叛了阿信……” 阿信劝道:“这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就不要再提了。只要加代小姐和浩太先生能够幸福地在一起,这就够了……” “阿信……” “反正浩太先生对我来说,本来就是可望不可即的。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从一开始我就不抱任何希望。” 加代沉默了。阿信接着说:“不过,当我得知加代小姐和酒田没有任何联系的时候,我很担心。你能和浩太先生一起回去一次就好了,让大家看到你们很幸福,老太太和太太会多么高兴啊!酒田的亲人们看到浩太先生这么优秀的人,一定会放心的。” 加代无奈地说:“如果我有这么幸福的话,我自己就会回去的。我经常梦见酒田的家人,奶奶、爸爸、妈妈,还有小夜……我也梦到过阿信。” 阿信痛苦地听着。加代又说:“可是,我过的却是这样的生活。我已经被浩太先生抛弃了!” 阿信大吃一惊。 “我们刚到东京的时候,他还经常来看我。可是即使他过来,他也从来不会告诉我他在做什么,然后又走了,一连两三个月不见人影……” 阿信说:“他一定是去各个地方活动。现在各地的劳工运动都在高涨,地方上有佃农的土地解放运动,工厂里也开展了罢工……浩太先生就是从事这些活动的,所以……” 加代说:“这些我也明白。可是,他并没有答应会和我结婚。他已经有半年多没有到我这里了,他早已经把我忘了。本来他就不爱我。” 阿信轻声问道:“有没有信来?” 加代轻轻地摇了摇头。阿信又问:“那么,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看加代不语,阿信说,“浩太先生的父母倒是住在东京……” 加代说:“他们家是地方上的大地主,现在家人住在东京,可是他和家里人已经差不多断绝关系了……” 这下子阿信也无话可说了。加代说:“我已经死心了,这是老天对我的惩罚。我抛弃了奶奶和父母,我是个不孝的孩子,我还背叛了阿信,这都是报应啊。” “怎么能这么说呢……” “不过,能够遇到阿信真是太好了。刚才我害怕看到阿信,觉得非常痛苦,所以我逃跑了,可是现在我心里却放下了一个大包袱。我并不是想要你宽恕我,可哪怕是仅仅向你道了歉,我心里也会轻松一些。” “加代小姐……” “可是,我真没有想到阿信会在东京做美发师。我听人说过有一个新来的做西洋发型的美发师叫做阿信,可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就是你。我还以为你早就在酒田嫁人了呢!” 阿信沉默了。加代不安地问:“你抛弃了那桩婚事跑到东京来,还是因为浩太先生的缘故吧?” “不是,是因为我知道了男方的人品很差。我想要做一个美发师,是因为我觉得女子也应该能够凭着一技之长自立。这和浩太先生没有任何关系。” 加代感慨地说:“阿信真是了不起啊!我只是一个一无所长的咖啡屋女侍,每天稀里糊涂地度日,一点意义也没有。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 阿信叫道:“加代小姐,你还是回酒田去吧!这样的日子,对加代小姐没有好处。” 加代苦笑道:“可我是一个抛弃了亲人和家庭的女孩,我已经无家可归了。” 阿信说:“老太太和太太都在盼望着加代小姐回去……” “可是,即便我不顾羞耻地回家,我也是个多余的人。我已经把加贺屋让给小夜了,只要小夜在就够了。” 阿信吃惊地说:“难道你还不知道吗?小夜小姐去年由于感冒得了肺炎,已经去世了……” 加代恍若听到了一个晴空霹雳:“什么?小夜……” “加贺屋已经只有加代小姐了,请你想一想老太太、老爷,还有太太的心情吧!除了加代小姐,没有人能够继承加贺屋了……” 加代沉默了。阿信又说:“如果加代小姐和浩太先生现在幸福地在一起的话,我不会说这样的话的。可是……你说对浩太先生已经死心了。那么,你又何必在东京过这么痛苦的日子呢?”看加代依然没有反应,阿信恳求道:“拜托了,为了加代小姐,也为了老太太和太太,最好的办法就是回酒田去。你是加贺屋娇生惯养的加代小姐,却在东京做咖啡屋的女侍,我实在不忍心……” 加代终于说:“如果我回酒田了,我就再也见不到浩太先生了。” 阿信没料到加代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得呆了。加代又说:“如果我在这里等着,也许他什么时候会回来的。” “加代小姐……” “不管他对我怎么不好,他都是我初恋的爱人,是我抛弃了一切追随而来的人……” “加代小姐……” “我已经等了三年了。如果我现在回酒田的话,那我在这里痛苦等待着浩太的三年岂不成了徒劳吗?” 阿信无言以对,加代说:“阿信,我还是不回酒田为好。请你别再劝我了,就当没有遇见我吧!也别告诉酒田的亲人关于我的消息,求你了。” 阿信不忍地凝视着加代。她第一次知道了加代对浩太的爱情竟然如此强烈,她居然感到一阵轻松,心中已经毫无一丝对加代的怨恨。而对于能够如此热烈地爱一个人的加代,阿信由衷地感到羡慕。已经不必再说什么了……无论再说什么,在加代的爱情面前,一切都只是空虚的。 阿信一个人回去了。而且,那一刻,她亲手毁灭了自己对浩太的思慕之情。 阿信回到多香家,刚到大门口,小律就从里面迎了出来:“阿信姐回来啦!你的梳头工具呢?” 阿信一愣,小律拿出藏在身后的一个包袱,说:“哎,你把它落在哪里啦?竟然把挣饭吃的工具都弄丢了……” 阿信惊讶地问:“谁把它送回来的?” “是一个好帅的绅士呢!不过,师傅和别人都不知道,要是让她们知道了,阿信姐可要挨一顿说呢!这就像是当兵的丢了枪一样。” 阿信觉得十分奇怪,她知道自己是在银座和保安争执的时候,把梳头的工具掉到地上了,之后就去追赶加代,所以竟忘记了这回事。阿信正想着明天去那里找找看,谁知工具居然被人送回来了。是谁会特意送过来呢?一个很帅的绅士?阿信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哪里会有这么一个人。 第二天,阿信照旧去“雅典”咖啡屋给女侍们做发型。来到女侍的休息室,她看到只有染子一个人等在那里。 “哎,今天染子小姐第一个来啊?” 染子说:“我和别人换了一下。因为如果我过一会儿再来,这里难免有别人过来,我们就不能单独在一起了。” 阿信开始给染子梳头。染子悄悄地说:“听说昨天闹得不可开交?” “哎,您已经知道了?” “是我男朋友昨晚打电话告诉我的。” 阿信抱歉地说:“真对不起,您好心给我介绍生意,却弄成这个样子。” 染子说:“你这是说什么呢?该道歉的是我啊!都怪我给你介绍了那个糟糕的店,才让你吃了大亏,我男朋友也让我替他向你道歉。” “是我自己不好。要是我老老实实地走开也就算了,可是我却跟他们争吵起来。” “我男朋友也非常吃惊。是他让我请阿信到那边去做头发的,没想到却发生了这种事……当时他听到消息赶紧跑出来的时候,阿信已经倒在地上了。他慌忙给了保安一些小费,可是已经迟了,真是太让人惭愧了!” 阿信很惊讶:“哎?我一点也不知道这些事。真是给这位先生添了很多麻烦。” “这是应该的,是他邀请阿信过去的嘛。不过,他长得很帅吧?” “我……我没有注意……” “嗯?他说过要把你落下的梳头工具给你送回去的。” 看阿信没有做声,染子说:“这么说,他还没有送过去?哼,当时我就说等我看见你的时候把工具还给你,可是他偏偏说这是他的责任,他要去给你道歉,原来他只是嘴上说得好听!” 阿信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的啊!是那位先生特意给我送去的啊……我确实已经收到了。”看染子有些奇怪,阿信解释道:“当时我还没回去,是店里的小姑娘替我收下的。” “这么说他倒是说到做到。”染子不由得开心一笑,“他确实是个很诚实的人。可惜阿信没见着他……银座那边,过几天还请你去梳头,你方不方便?” 阿信说:“我可不敢去了!我在这里有这么好的工作,不必跑到银座去就很好了。上回是因为染子小姐的面子才去的。非常感谢您,还望您能够谅解我。” “可是,要是能够去银座的店里梳头的话,会抬高一名美发师的身价,而且在银座,梳头的工钱和小费都比这边高一档。我这都是为阿信着想,你马上就要自立门户了,还是能有一批有钱的客人为好。” “可是我喜欢这里。像银座那么奢华的地方,无论梳头的工钱有多么高,也不适合我。” 染子高兴地说:“阿信,你这话正说到我心坎上了!就是嘛,银座有什么了不起?说什么那边的姑娘们知书识字,还不一样都是女侍吗?她们凭什么趾高气扬?哎,阿信,即使你自立门户了,也用不着担心挣不了饭吃,我们都是你的忠实客人。” 阿信感激地说:“谢谢您。” “那么,咱们得写信告诉我男朋友,说你不去银座了。要是打电话去说,佣人不会让他接电话的。我男朋友那里有一个老管家模样的人物,啰啰唆唆的,最爱管少爷的闲事。谁让人家是大户人家呢?———这件事就麻烦阿信了。你就以我的口气写吧。” 阿信答应了。染子又说:“对了,还有一件事,我还要写两封催人还钱的信。好像原来你替我写过吧?就和原来的一样,只要把名字改一改就行了。” 这时候八重子走了进来,染子叫道:“啊,第二位客人露面了!”八重子却说:“阿信,外面有一位客人找你。” 阿信有些迟疑,染子说:“我没关系,你去看看吧。” “对不起,那我去去就来。”阿信走了出去。染子问八重子:“是个男的吗?” 八重子说:“猜错啦!是个女的。” “那就好。我们要保护阿信,不要让她被不三不四的男人纠缠。她可是个好姑娘。” 阿信走到门外,发现加代站在那里。她吃了一惊:“加代小姐?” 加代说:“你正忙着,我就把你叫了出来……” “你怎么会找到这里?” “有人告诉我你到这里来做头发了。你的伤怎么样了?” “嗯,好多了,多亏了加代小姐。快进来吧!” 加代说:“不用了,我想告诉阿信一件事。我想回酒田一次。” “加代小姐……” “昨晚我一夜没睡。在这之前,我一直觉得家里有小夜在就行了,以此来为自己的不孝开脱。可是现在家里已经没有小夜了,奶奶和妈妈的心里是什么滋味啊,想到这些我就……如果我还无动于衷的话,自己就会谴责自己,一辈子都会生活在悔恨之中。我并不想在酒田待下去,不过我至少要回去一次,让他们看看我过得很好,这也算是我对自己不孝的道歉吧。” 阿信高兴地说:“太好了,你能决心回去真是太好了!老太太和太太多么盼望你回家啊!” 加代却说:“就算我回去了,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让我进那个家门。” “你又说这些了……” “要是真那样的话也罢,我心里也会好受一些。” 阿信说:“如果你愿意我陪你回去的话,我们就一起走。” 加代一笑:“没事的,不管他们说我什么,都怪我不好。我心里早有准备了。”阿信不做声了。加代又说:“我的房间还留在那里,也许有一天浩太先生还会来……我留下了纸条,如果浩太先生回来的话,我让他去找你。” 阿信一惊,加代解释道:“他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如果我不在,肯定有诸多不便。所以就请阿信代我照顾他了!” “加代小姐……” “多半不会有这样的事的……如果他还想回来的话,就不至于半年多来杳无音信了。不过,我是担心万一他回来了……那时候,请你务必通知我,我立刻就回东京,拜托了!” “你什么时候出发?” “坐今晚的夜行火车。” “我送你去车站吧!” “不用了,咱们又不是这辈子不能再见面了!也许我会被赶出家门,那马上就会回来了。反正不管怎样,我不打算在酒田久住。” “可是……” “我一定得在这里等着浩太先生。我如果不在东京的话,就再也见不着他了。” 阿信沉默了。加代深情地说:“阿信……对我来说,浩太先生比加贺屋重要,比任何人都重要。” 阿信回到女侍休息室,继续给染子她们做头发。染子和八重子先后梳好了发型,阿信正在给茂子梳着。茂子问道:“刚才和阿信在后面说话的那个人,是不是在银座的一家店里做事?” 阿信很惊讶。茂子对染子说:“哎,那家店可是龙少爷喜欢的。”又对阿信说:“一点没错,就是那个人,据说她可是那家店里最红的女孩呢!” 染子说:“啊,我也听说过。据说她还上过山形的女校呢。因为人家知书识字,所以文人和画家们都很喜欢她。” 八重子说:“那不是正合龙少爷的口味吗?怪不得他最近老是泡在银座呢!” 茂子说:“据说那个女孩还会画画儿呢。咱们可没法跟人家相提并论。” 八重子叹道:“要和这样的女孩去争龙少爷,怎么争得过她啊!我们……” 染子叫道:“哎,八重子也恋上龙少爷了?” 八重子慌忙否认:“开什么玩笑!谁会喜欢那个男人啊?他自以为有钱,一副挥金如土的样子,其实只不过是个布商罢了!倒是染子对他颇有意思吧……” 染子说:“那种男人我也不喜欢。只不过他是个要紧的客人,我才捧着他的。他还以为自己真的有魅力呢!真没办法!” 茂子说:“就是嘛,他既然装出一副花花公子的模样,那和银座那种奢华地方的女人倒是正好一对,般配得很哪!” 阿信无奈地听着女侍们相互调侃着嘲笑龙三。 傍晚,加代正在自己的公寓里准备行装,这时候传来了敲门声。加代恍然一惊:“是谁?” “是我啊,阿信。” 加代大失所望,站起来打开门,说:“吓了我一跳,我这里很少有人来,我还以为是浩太先生回来了呢。” 阿信难过地说:“对不起,我向师傅请了假,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要我帮忙的。” 加代说:“我只是回去几天,什么都不必带回去,所以不用怎么收拾。” 阿信说:“回到酒田,什么都是现成的。那么,现在还有些时间,我把这里打扫一下吧。就算您不在,收拾干净了,浩太先生回来了也好些……” 加代却说:“不用了!他不会回来的。而且我也不会离开太久。” 阿信说:“如果您觉得可以的话,在您回酒田的这段时间里,我把这里大扫除一下好吗?” 加代迟疑地说:“阿信本来就够忙的了……” “我很快就要离开师傅家了。等我自立门户了,自由的时间就多了。” 加代感激地说:“那就太谢谢你了。说实话,我也想收拾一下,可是……我实在没用。” 阿信说:“这本来就难怪嘛。加代小姐从小娇生惯养,哪里干过这些。以后我会过来打扫的。” “能够见到阿信,真是太好了!等下次我回到东京,就再也不会感到寂寞了!” “可是,您要跟老太太、太太好好商量一下……” “我的想法并不会变,我要在东京等着浩太回来。我回酒田,是想让他们知道我的心思。” 加代取出房门的钥匙,说:“这是钥匙。不过你可别勉强自己,要真的有空闲的时候再过来。” 阿信笑了:“收拾屋子、大扫除都是我的拿手好戏。我不会乱动东西的,尽量收拾吧!” 加代有点惭愧地说:“那就拜托阿信了。这么丢人的事,也只有阿信才可以托付啊!”说着,加代有些凄凉地笑了。 “那么,我就先收着了。”阿信收下钥匙。 加代说:“阿信,我们提前一些出门,路上找个店一起吃晚饭吧。” “那多浪费啊,我马上就煮点什么。” “我就要离开东京一阵子了,临走就奢侈一下嘛。而且我也想请阿信吃顿饭。”说着,加代忙忙地锁门,阿信赶紧帮忙。 没想到田仓龙三突然出现在两个人的面前,加代吃了一惊,龙三似乎也有些意外:“怎么?我还以为你生病了呢!” 阿信很是诧异地看着龙三。龙三向加代解释道:“你昨晚和今天都没去店里,我想你一个人住,若是生病了很不方便。我找了半天才过来,这儿还真是挺难找的呢!” 加代感激地说:“真是的,让您特意过来,真不好意思。” 龙三看到了阿信:“哎,你不是那位美发师吗?昨晚害得你吃了大亏,伤口好些了吗?” 三个人来到了上野的一家餐馆,围桌而坐。龙三说:“真是很对不起阿信小姐。都是我多事请你过来,才惹下了这场麻烦。” 加代说:“田仓先生就是这样,只要女孩子向他撒撒娇,他就会百依百顺的。” 龙三说:“哪里,银座店里的人听说阿信小姐的手艺的时候,正好我认识一个要阿信做头发的女孩,所以我就冒昧地……” 阿信说:“这么说,特意把我落下的梳头工具送回来的那位先生,就是您了?” 龙三说:“那是我应该做的。不过因为这个机缘,使得加代小姐和阿信小姐能够重逢,这件事总算还不是一无是处。还请你原谅。” 阿信默默无语。龙三说:“真没想到加代小姐是酒田米行的继承人,以前可一点也不知道。” 加代说:“以前我谁也不敢告诉,因为要是被家里人知道了,我马上就会被抓回去。” 龙三说:“我以前也觉得这其中肯定有什么缘故,不过加代小姐也实在不是等闲之辈啊。” 加代说:“如果我不离家出走的话,就不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龙三说:“关于那个男人的事,我也听过不少……这也是加代小姐的命啊。” 加代对阿信说:“田仓先生跟我聊过很多,一直很照顾我。” 龙三也对阿信说:“加代小姐想要到东京学画,说是要一边工作一边学习,可是她的心思全在恋人的身上,把学业都荒废了,我总是为了这个说她呢!”说着,龙三笑了,“现在她终于要偃旗息鼓,退回老家去了!” 加代反驳说:“他和学画这两件事,我都不会放弃的。我很快就会回东京来。” 龙三有些意外:“怎么,你还要回来吗?那么我们就不给你饯行了。回到家里为自己的不孝道个歉,再回来的时候就要耐住性子,认真地学画了。等待恋人回来虽说未尝不可,但女人也应该有自己要做的事情,否则只能一辈子都依赖男人了!” 阿信凝望着龙三,这时候侍者端来葡萄酒。龙三尝了一口,说:“那么,为了我们的再会干杯!” 看到龙三如此装模作样,阿信心中很不舒服。 这可以说是阿信第一次见到田仓龙三。可是在她看来,龙三完全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人物。听说他是一个布商,可阿信并不知道布商究竟做的是什么生意,再加上听说龙三几乎每个晚上都会泡在各处咖啡馆里,阿信觉得这真是一个荒唐的男人。染子、茂子和八重子她们大肆渲染的龙少爷原来竟是这么一个人,想来真是令人扫兴。甚至连加代小姐都受到这样的人的照顾,让阿信觉得非常难受。这么想着,阿信感到丰盛的晚餐也味同嚼蜡。她看也不看谈笑风生的加代和龙三,默默地吃着饭。 晚上,加代在上野车站坐上了夜行的火车,离开了东京。阿信送走加代,谢绝了龙三送她回去的好意,独自回去了。 阿信立刻就忘记了龙三,她心里牵挂的是回到酒田去的加代,以及就要迎接加代归来的加贺屋。她默默地祈祷着,但愿加代能够得到家人的宽恕,大家能够欢欢喜喜地迎接加代的归来。 第二天一早,阿信提前起床,去浅草寺参拜观音菩萨。浅草寺内还昏黑一片,阿信独自祈祷着,因为傍晚的时候,加代就会到达酒田了,自己不能和加代同行,只好前来参拜观音,祈祷她能够平安地回到加贺屋…… 加代终于回到了加贺屋。站在门外,她感慨万千地凝视着店里。祖母邦子和父亲清太郎都在店里忙碌着,没有发现店外的加代。 加代转到后门,快步走进了厨房。厨房里有两个女佣正在准备晚饭,见到加代,都吃了一惊。一人问道:“你有什么事?” 加代没有理睬她,径自朝里走去。另一个女佣慌忙拉住加代:“你要去哪里?你是谁啊?随随便便就闯进人家家里!”加代甩开女佣的手,朝内室走去。女佣赶紧朝里叫道:“太太!您快来啊!” 美乃从里面走了出来,一看到加代,顿时变了脸色:“加代……” 加代却若无其事地说:“我回来了。” 美乃说不出话了,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加代,加代说:“看来妈妈身体挺好的,我放心了。” 美乃突然朝着店里大叫起来:“母亲!阿清!是加代啊!加代回来了!” 女佣们面面相觑,清太郎飞奔了过来。美乃看着加代,喃喃地说:“你终于回来了!加代……这不是做梦吧……真的是加代……”清太郎也叫道:“加代……” 加代说:“都是我一意孤行,让你们担心了。” 邦子走了进来,加代深情地叫道:“奶奶……” 美乃对邦子说:“母亲,咱们的心愿成真了……总算没有白等这些年……”说着,美乃的眼圈不禁红了。 邦子一直默默地盯着加代,突然抬手打了她一记耳光。美乃大惊失色:“母亲……” 邦子一言不发,扬起手又要打加代,美乃拼命地拉住邦子:“别打了!她好不容易才回来……” “没关系,不管奶奶怎么打我,我都没什么好抱怨的。奶奶,要是打了我,你心里就会好受些,那你就尽管打我吧!我做了这样的事,就算被打死也是应该的。我回来本来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你要打就尽管打吧!” 加代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地上,邦子默默地看着她。加代又说:“我抛弃了奶奶、爸妈,还有这个家,我走的时候,原本是不打算再跨进这个家的门槛了。我并没有想要道歉和请你们宽恕。这也不是能够得到宽恕的事情。可是我遇到了阿信……” 美乃问:“你终于见到阿信了?” 加代点点头:“我听她说了小夜的事,所以……” 美乃和清太郎的神情顿时黯淡了。加代接着说:“在这之前,我一直安慰自己说,即使我不在家,还有小夜替我孝敬你们。可是……” 邦子也不禁黯然神伤。加代说:“我一想到你们心里该有多么难过,就难受得睡不着觉。我知道也许会被痛骂一顿,也许会被赶出去,可是即便如此,我还是要回来看看……” 美乃悲喜交集,叫道:“加代……” “就算你们不让我进这个门也没关系,我马上就回东京。只要你们知道了我的心情就行了……希望你们能了解我想要为自己的不孝道歉的心情。” 邦子突然说:“快去洗个澡吧!坐了一天火车,满脸都是煤灰,脏乎乎的像什么样子!” 加代沉默了。邦子又说:“洗完澡再说话也不迟。” 加代松了一口气,默默地看着邦子。美乃说:“加代……你的房间还是原来的样子。因为我一直觉得你肯定会回来的。太好了……太好了……” 美乃拼命地忍住泪水。清太郎虽然只是默默地看着加代,可是也掩饰不住脸上的喜悦。看到父母的样子,加代心如刀绞。 过了几天,加代又因为回东京的事情和父母发生了争执。美乃斥责道:“你天天吵着要回东京,你打算在东京干什么?” 加代说:“我不是说过了吗?我要去学画。” “你在那里做什么咖啡馆的女侍,这个样子怎么能学画呢?” “那是因为你们不同意我去东京,我只好在那里一边打工一边学画嘛。” 邦子说:“说什么去学画!我可看不出加代能成为画家,这一点我还是能看明白的。加代是有男人了吧?” 清太郎说:“母亲,你不要这么说加代,她不是那样的女孩子……” 邦子却不理会,对加代说:“加代,你也到这个年纪了,有一两个喜欢的男人也是正常的。奶奶不是要责备你。不过如果他是个正儿八经的男人,为什么不和你一起回来呢?” 加代沉默了。邦子说:“如果他有意和你白头偕老,为什么不来拜会一下女孩子的父母呢?这恐怕不是一个正经男人的所作所为吧?如果他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无论你有多么爱他,也不会幸福的。这说明他只是抱着可有可无的心思跟你交往,是这样的吧……” 加代无言以对,心中十分痛苦。邦子又说:“如果你们是真心相爱,我不会强行拆散你们的。可是,那个男人居然不肯跟你回家……你好好想一想我的话吧!” 清太郎说:“总之,加贺屋只有你一个孩子了!加贺屋不能后继无人……” 加代木然地坐着,心乱如麻。 自从加代回到酒田,已经过去三天了。阿信挂念着加代在酒田的情况,得空便来替加代打扫房间。她想着万一浩太回来了,房间里整整齐齐的,会让他住得舒服一些。她在心中祝愿加代和浩太能够幸福,愿意悄悄地用这种方式来成全他们。 傍晚,阿信回到多香的店里,走到厨房门口的时候,小律出来迎接她:“阿信姐,你回来啦!” “我回来晚了,我这就去准备晚饭。” 小律却说:“不用了,阿信姐的手艺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这些活你就不要干了!” 阿信说:“我在这里还是做杂工的呀!该做的事情我一定要做好。我已经买好了晚饭用的菜……” 小律说:“你得快点找到房子搬出去,不然在这里老是会被支使得团团转。” 阿信说:“没事的,我还想多干几天呢!我在这里受了许多照顾……而且,一到真的要离开这个厨房的时候,还真有些难受呢。虽说是自立门户了,可谁知道能不能挣到饭吃呢!要是能够留在这里,一边干些杂活,一边出去替人做头发,也许倒是最省心的呢。” 小律感叹说:“阿信姐,你真是不贪心啊。” 阿信苦笑道:“我是害怕自立门户。真是没出息。” 多香走了过来:“阿信,你回来了啊!” 阿信赶紧答应:“是,多谢师傅准我的假……” 多香笑了:“阿信也真是不容易,连过去的主人都得去照顾。我帮你找到房子了。” 阿信吃了一惊。多香又说:“我托店里的主顾帮我找找看,她告诉我正好这附近有人要出租房子。房东是一对老夫妻,要出租的房间在二楼。你住在附近,要是遇到什么事情,还可以来找我商量,我店里忙不过来的时候,也可以叫你回来帮忙。” 阿信感激地说:“谢谢师傅替我操心。” “等你下回出去做头发的时候,顺便去看看房子吧。得快点定下来才好,不然老是悬着。” “……是。” “你心里做好准备了吧?” “……是。”阿信不安地答应着。 阿信替染子挽头发时,染子关切地问道:“那么说,你决定住那里了?” “是的,房东人很好,价钱也合适,我就决定了。” 八重子说:“这就对了,你一个人干的话,既不必那么累,赚的钱又能全归自己……还是尽早搬出来的好。” 波子问:“那么说,到时候我们做头发就得付钱了?” 茂子说:“那当然了!阿信要靠这个吃饭啊,当然不能像现在这样了。” 阿信不安地说:“真不知道一个人行不行……” 染子安慰道:“这可不像阿信说的话啊!没事的!只要你有信心,客人其实是要多少有多少的。绝对不会让你饿死的!” 茂子问:“阿信什么时候搬家?” “可能就明天吧……” 染子爽快地说:“那么,大家都去帮你搬家!” 阿信忙说:“不用了,我没有什么行李。” 染子说:“我们已经替你准备了很多家用的东西,你自己可别再买了。” 阿信吃了一惊,染子又说:“就交给我们好了。” 阿信终于要离开师傅的家,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了。虽然在师傅这里日夜辛劳,可是一旦要离开自己度过了三年时光的地方,心中还是十分失落,再加上对未来的不安,使得一向坚毅的她也难免郁郁不乐。 傍晚,阿信和小律一起打扫店里。阿信感慨地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打扫店里了……” 小律伤心得说不出话来。阿信说:“小律,谢谢这些年你对我这么好,从你身上,我不知道得到了多少安慰。我能够坚持到今天,多亏有你在这里。谢谢你,小律……” 小律的眼泪夺眶而出。阿信又说:“从今往后,就剩小律一个人干这些了,你一定会很辛苦的,可是你要好好保重身体……” 小律打扫着,呜呜地哭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阿丰她们在厨房里吃着早饭,阿信替大家沏了茶,郑重地说:“今天我就要告辞了,长期以来受了大家很多照顾,可是还没有来得及报答你们,我就要走了……” 阿丰说:“你真是遇上了好时机啊!一般来说,才当了三四年学徒,是不可能独立的。” 阿园说:“是阿信运气好啊!现在用不着手艺怎么高,只要稍微手巧一点就能挣到饭吃。嗯,你就努力挣钱吧!” 阿袖说:“不过,阿信的胆子确实不小啊!西洋发型的竞争那么激烈,阿信还敢自立门户。” 阿惠说:“这你就不必担心了!阿信就算做头发不行,光是靠着给人家做衣服、替人写信就足够生活了!” 阿夏讽刺道:“那样挣钱不是更多吗?” 听着师姐们的冷嘲热讽,阿信隐忍着,一言不发。 早饭后,阿信来到多香的房间,向师傅告别。 “用不着这么煞有介事地告辞,你不是就搬到附近吗?想要见面的话,随时都能见得到。”说着,多香取出一个信封:“这是你出去做头发时客人给的小费。你新搬家肯定要添置不少东西。我给你存着这些钱,就是为了这一天……” 阿信大吃一惊:“师傅……” 多香又说:“从今天开始,你就要完全靠自己的手艺来生活了。谁也不会帮你的,谁也不能依靠,你要有这个准备。” “……是。” “但愿你能做一个客人们喜欢的美发师。” 阿信心潮起伏,无言地低头向多香致谢。 带着自己的一点行李,阿信来到新租下的房子里,先去茶室问候房东德造和阿金老两口:“从今天起,还请您二老多多关照。” 阿金说:“啊,有好多客人刚才就来了,正在等着你呢!” 阿信诧异地朝楼上走去,来到自己的房间,吃惊地发现染子、茂子、八重子和波子她们正在热热闹闹地整理着一大堆东西。染子看到阿信,叫道:“阿信,你怎么才来啊!” 茂子高兴地说:“我们正好收拾完了。” 波子问:“阿信,你的行李呢?是不是有人帮你送过来?” 阿信说:“不……我只有这些东西。” 八重子有些惊讶:“哎?你真的什么都没有啊?” 染子说:“那是当然了,阿信一直住在师傅家,只知道干活,几乎拿不到什么零用钱,连件衣服也买不起啊!所以我才跟你们说,就算是旧东西也没关系,尽管拿来便是,咱们才拿了这些过来啊!” 茂子对阿信说:“这个小矮饭桌和坐垫,还有茶壶、茶碗是我送你的。”染子也说:“我想你大概还没有被褥,所以就拿了一套过来。放在壁橱里了。” 阿信打开壁橱,里面是一套上等的被褥,“染子小姐……”阿信感激地说。 染子笑道:“你别过意不去。店里有位客人家里开着被褥的专卖店,这套被褥是他当做小费送给我的。” 八重子又说:“这个锅和这些瓷器,是我在一位客人的店里买的,人家给我便宜了好多呢!我想有这些应该够了。” 茂子也说:“阿信以后就开始挣钱了,不喜欢这些的话可以买新的嘛。哎,先凑合着用一阵子吧!”波子接着说:“这是做针线活的工具……我还要托阿信做针线呢。这是水壶和火盆,虽说是旧的,不过将就着还能用。” 阿信感激地说:“真过意不去……你们帮了我这么大的忙……” 染子说:“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就算我们祝贺阿信自立门户吧!” “谢谢……谢谢……” 染子突然说:“可是有一样最要紧的东西,我们却买不起。” 阿信不明白染子所指的是什么,染子解释道:“就是梳妆台啊!哪怕是一架旧的也好。不好意思……” 阿信说:“您这是说哪里话?你们送了我这么多东西,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波子说:“可是梳妆台是你做生意必须用的东西啊。总会有客人到你这里来的吧?” 阿信说:“我还没想那么多。眼下我先上门替人做发型好了。” 八重子说:“嗯,那些东西慢慢地添置就好了。用不了多久,阿信就会连衣橱、碗柜都能买得起了!” 阿信心中百感交集。当她从多香家出来的时候,没有一个师姐妹送她,冷冷清清地离开了师门。可是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人热心地来庆祝她的独立。在多香家里,阿信一直在师姐们的冷言冷语中生活,使得染子她们对阿信的关心显得尤为珍贵。阿信备觉友情的温暖,感到眼前一片光明。 大家正在兴致勃勃地布置着,小律突然走了进来,叫道:“阿信姐!” 阿信很是惊讶,小律看到房间里的东西,也很吃惊:“呀,置备了这么多东西啊!” “这都是大家送给我的。” 小律有些难过地说:“我什么也帮不了阿信姐……” 阿信说:“小律忙着店里的事呢!你找我是为了……” 小律说:“啊,这里有你的一封信。” “不好意思,让你特意跑一趟。”阿信慌忙撕开信封。原来是加代的来信,信中写道: 我平安回到了酒田。家里人原谅了我所做的一切,我觉得回来是对的……不过,因为小夜不在了,我的处境比我想象的还要为难。我并不想继承加贺屋,而且为了等待浩太先生,我无论如何都要回到东京。可是,像现在这个样子,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傍晚,阿信一个人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又把加代的信读了好几遍,每读一次,都能感觉到加代在家庭和恋人之间动摇的痛苦,这让她非常难过。 阿信终于开始了独立的生活。在师傅家的时候,她就一直上门为咖啡店的女侍们梳头发,现在,在这些女侍们的帮助下,她慢慢地增添着新的客人。 不过,一个人独立生活之后,顿时感觉时间多了起来。阿信在做发型之外,还认真地做着女侍们托付给她的针线活。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有一天,突然有人给阿信送来了一架漂亮的梳妆台。 阿信从楼上下来,看到两个配送员模样的男子抬进了一架梳妆台。一个男子问道:“你是阿信小姐吗?” 阿信很诧异地答道:“是的。” “我们送来了梳妆台,放在什么地方呢?” “梳妆台?可是我并没有买这个啊!” “那你是阿信小姐吗?” “是……不过……” “那就对了,就是给你的。没错,地址也就是这里。” 另一个男人似乎在提醒阿信:“是田仓先生让我们送来的。” “田仓先生?” “就是布店的老板田仓先生啊。” 阿信想起来了:“啊,是龙少爷……” 男子说:“既然你知道了,那我们可以搬上去了吧?” 阿信说:“请等一下,不好意思,请你们搬回去吧!”看两名配送员不明就里,她又说:“因为我没有理由从那位先生那里收这种东西。” “可是……” “即使让您二位为难也没办法,还是快点搬走吧!” 当天,阿信仍然到“雅典”咖啡屋给女侍们做头发。她一边给染子挽着头发,一边问道:“染子小姐,你说田仓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染子很奇怪阿信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阿信解释说:“今天我家里突然送来了一架梳妆台,说是田仓先生送的。” 染子叫道:“哎,这个人还真的……看来他还是不错的嘛!前几天他到店里来的时候———大概是阿信替我写的信起了作用吧,最近他倒是常常过来———他一直很关心阿信现在怎么样了。嗯,是他叫你去银座的店里,结果害得你吃了大亏,所以他觉得过意不去也是应该的。我告诉他你现在独立生活了,但是还买不起梳妆台。看来他记住这件事了。” 阿信不做声了。染子问:“是什么样的梳妆台?” “我没看清楚,因为当时就让他们搬回去了。” 染子惊叫道:“你没收下啊?” “我有什么理由要收田仓先生这样的东西呢?那不是很奇怪吗?” 染子说:“你真是个傻瓜。人家都把东西送来了,你收下不就得了吗?” “可是我没有理由……” “当然有理由了!这是他向你道歉呢!因为银座的那回事……阿信你都受伤了,这全都要怪那个人。” “可是这样的事……” 染子叹道:“阿信真是不贪心啊!没有钱的人就得从有钱人那里拼命地刮钱才行……要是说得好听点,就是女人没办法独立生活下去啊!” 阿信默然了。染子说:“唉,真可惜啊!要是自己买的话,可是要很多钱的。我为了让他给我买一条狐狸毛的围巾,不知道费了多少心思。我付小费请阿信替我写情书给他,还应他的邀请让阿信去银座的店里,我说这些体己话给你听,也许你会觉得扫兴,但我可是绞尽了脑汁才想出这些花样的……” 阿信无奈地问道:“染子小姐,你喜欢那个人吗?” “我当然并不讨厌他,可是,如果女侍喜欢起客人来了,那就做不了生意了。反正我是把他当做客人,到店里来就不能不跟他要钱。哎,他在现在的这些客人之中,花钱算是顶大方的!” 阿信不做声了,染子接着说:“可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给我买狐狸毛的围巾。可是你却把他送的东西退回去了,真是……阿信,你替人写了好多信,可你知不知道,我们托你写的那些情书,无非是用来吸引客人上门的钓饵罢了!” 阿信无可奈何地听着染子这番毫不掩饰的话。 “怎么,你还当真了啊?真是太单纯了!”染子哈哈大笑,“不过,我说的这些话,你可要替我保密啊!” 阿信感到十分扫兴,顿时感到兴趣全无,也从中体会到了身为女子,在这个世界上生活是多么不易。同时,阿信觉得那个叫做田仓龙三的男人,实在是太傻了,又实在很可怜。 做完头发后,阿信回到家里,房东老太太阿金迎出来:“回来了,有位客人一直在等你……” 阿信很诧异。阿金又说:“他说要在这里等着你,就上楼去了。哦,他还送了我们好些礼物,真是个大方的人啊!你还要替我们谢谢人家才好。” 阿信满腹疑惑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龙三正在等着她。一见阿信回来,龙三高兴地说:“啊,你不在家,我就冒昧上来了。” 阿信面露厌烦之色———那架漂亮的梳妆台赫然摆在房间里。 龙三说:“今天很抱歉……我没跟您打声招呼,就让人把梳妆台送来了。我听说您把它退回去了,吃了一惊……” 阿信看了看梳妆台,觉得很是没趣。龙三又说:“我想应该向您解释一下,所以就在这里等您了。” “您让我很为难。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送我梳妆台,所以无法收下您这么贵重的礼物。” 龙三解释道:“我请您去银座的店里做头发,可是却给您带来了那么大的麻烦。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弥补一下这个过错,正好听说您自立门户了,需要一架梳妆台……请您把它当做是我的道歉吧!” “您就为了那件小事……” 龙三忙说:“不仅是为了那件事,这也算是我祝贺阿信独立生活吧!” “可是我并不敢劳动田仓先生来为我祝贺啊!” “为什么这么说呢?上次我们为了送加代小姐,还一起吃过晚饭呢。加代小姐也托我照顾阿信小姐,要我尽量帮你的忙。” 阿信没有做声。龙三说:“我自己也想这么做。一个女孩子完全靠自己的力量生活,是非常了不起的,非常有毅力。今后女子也应该能够自食其力。如果我能帮得上忙,我愿意尽我所能。请您不要客气,尽管跟我说好了。那我就告辞了……” “阿信小姐真是写得一笔好字啊!我有好几次从三个人那里收到了笔迹一模一样的信,心想这一定是请人代写的……”说到这里,龙三看着阿信,脸上浮现出亲切的微笑:“阿信小姐,您一定感到惊讶吧?一个从三个女人那里收到情书的男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您大概这么认为的吧?” 阿信沉默了。龙三说:“可是,那不过是她们招揽客人的幼稚把戏罢了。她们所喜欢的并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我口袋里钱包中的东西,所以我想向您解释一下。”说完,龙三爽朗地一笑,告辞而去。 龙三一席话说得阿信不知如何是好,只是默默地目送着他离开。 在酒田的加贺屋,加代正在自己的房间里读着阿信的来信: “自从加代小姐回了酒田,不觉已经一个月了。不知道你现在好不好?一直没见到你的信,我心里很挂念。我有时去加代小姐的公寓里打扫,不过浩太先生似乎还没有回来过。” 加代落寞地往下读。 “前几天,田仓先生送了我一架梳妆台。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送我这个,感觉很别扭。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他究竟是聪明还是笨呢?真是个让人无法捉摸的怪人啊!我一直没有用那个梳妆台,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呢。” 加代的脸上浮现出了微笑。 “如果浩太先生有书信来,或者他回来了,我会立刻告诉你的。现在这段时间加代小姐就尽力孝敬父母吧……” 美乃在外面叫着加代,加代默默地收起信笺。美乃打开拉门,说:“你来一下,我们有话对你说。” 加代没有做声。美乃问道:“阿信的信中有没有什么新消息?” “她说自己独立做生意了,很努力……阿信真有毅力啊!” 美乃问:“加代……你在东京真的有喜欢的人吗?” 加代默默地站了起来。美乃又说:“可是,你回家都一个月了,他怎么连一封信都没有呢?如果他关心你的话,应该会表现出来的啊,是不是?” 加代没理母亲,径自向外走去。美乃说:“加代,你对那个男人死了心吧!就算为了我们,不要再想他了!” 加代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和美乃来到起居室,邦子和清太郎都在里面。二人默默地坐下,邦子说:“加代……你未来丈夫的人选,我们已经决定了。” 加代仍旧面无表情,一言不发。邦子说:“明天你们就相亲。大家都觉得那个人做加贺屋的女婿是最合适不过的,我们都赞成这个人选。希望加代也能中意。” 加代仍然沉默着。清太郎说:“这是我们在大阪的交易伙伴家的三少爷,是今年刚从东京帝国大学毕业的学士。无论门第还是学历都无可挑剔,按说咱们真有些高攀不上人家,不过他看了加代的照片,很是喜欢你呢!” 见加代并不理会,清太郎只好接着说下去:“世界大战结束了,日本也成了能够和世界列强比肩的强国了。日本的经济飞快地发展,我们家也不能像过去那样古板地做生意了,不然会被时代淘汰的。所以加贺屋的下一代主人,必须是大学毕业的。你是加贺屋的继承人,做你的丈夫的人,仅仅因为你爱他是不够的。这一点希望你能明白。” 邦子说:“奶奶曾经要你在家里待上一个月,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这是因为,如果你在东京有爱人,他一定会来看你的。我甚至想,如果那个人这么在乎你的话,不管他是个怎样的人,我都想成全你们,招他做我们加贺屋的女婿。” 加代默默地听着。邦子继续说:“可是直到现在,那个人还是杳无音信,而你也没有要叫他过来的意思。看来他是不会来了,你也不打算让他来见我们,你说对我们感到抱歉,可是这样怎么能表达出你的歉意呢?这样的男人又怎么靠得住呢?” 加代默然了。邦子又说:“你等了他一个月了,应该对他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这个人也不过如此罢了,还是下决心忘了他吧!这样的话,咱们就能安心来办招女婿的喜事了!” 加代突然冲口而出:“等一下!再等一年……不,半年,让我再去一次东京吧,让我考虑一下该怎么办……” 清太郎说:“还有什么好考虑的?你必须继承加贺屋,这是你的责任。你不可以被一个不三不四的男人弄得神魂颠倒,你的身份不允许你任性胡为!这一点你要心里有数。” 加代一言不发。清太郎说:“那么,明天你就去相亲吧!”美乃也温言道:“加代,明天要穿的礼服已经准备好了,你去试一试好吗?” 傍晚,加代在房间里飞快地收拾起自己的随身东西,她提着旅行包走出房门,却看到邦子站在自己的面前。 邦子平静地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做的。” 加代说:“奶奶,我也有自由。为了家庭和家业而牺牲,那都是古老的故事了!我可不会做那么过时的事!” 邦子说:“事到如今你还没有清醒过来!那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啊?都一个月了,他对你不闻不问,对你的事情漠不关心。不管你有多么爱他,这样的人也不会让你幸福的,你只会有吃不完的苦……” “我知道……可就算这样我也认了。就算我等他一辈子,我也不会后悔。这是我的人生,我要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 邦子喝道:“加代!” “加贺屋随便让谁来继承好了……我一点也不留恋加贺屋的财产,我不愿意被这些东西束缚住。忘了我吧!您就别说什么了,让我走吧!”说着,加代逃也似的想要离开。邦子慌忙抓住孙女:“加代……你不能走啊。加贺屋是你的。奶奶一直守着加贺屋,就是为了把它留给你。我不会把它给别人的,奶奶心里只有加代一个。” “可是我从来没有说过想要继承加贺屋啊!对我来说,还有比加贺屋更重要的东西……请您原谅我吧!”说完,加代挣开邦子的手,就要朝外走去。邦子拼命地拦着,两个人拉扯起来。突然,邦子痛苦地蹲了下去。 加代大惊失色:“奶奶……” 邦子瘫倒在地上,加代想要丢下奶奶不管,自己趁机离开,可是终究狠不下心这么做。她轻轻地摸了摸奶奶,脸色变得煞白,拼命地大叫起来:“来人哪……快来人哪!” 邦子昏昏沉沉地躺到了房间里。美乃忍不住责备加代:“现在你该不会还要去东京了吧?奶奶弄成这个样子,到底是谁的错?连大夫都说奶奶是因为长期操心过度才累坏的。自从你离家出走,奶奶为你担了多少心啊!再加上小夜的事……” 美乃含着眼泪,继续说道:“要是你再让奶奶伤心的话,本来能治好的病也治不好了!奶奶为了加贺屋的继承这件事,不知道伤了多少脑筋……” 加代凝视着奶奶,不禁心如刀绞。 数日后,阿信收到了加代这样的来信: ……因为这些事情,我回不了东京,万般无奈,我昨天只好去相亲了。不过,我并没有决定要招个女婿来继承加贺屋。哪怕等一辈子,我也要等待浩太先生,我的心情并不会改变。不过我也怀疑,为了等待一个已经把我忘记了的人,而让家里人如此伤心,我这样做是不是非常愚蠢?…… 阿信非常理解加代的痛苦。尽管她时常来到加代的房间打扫,但已经不再希望她还会回到这个地方,而是希望她就此忘记浩太,顺利地继承加贺屋。阿信并不知道这样做将来对加代会有多么残酷,她只是深信,对加代,以及对自己有恩的加贺屋来说,这都是最好的选择。 此时,在酒田的加贺屋,家人们不顾加代的意志,正在紧锣密鼓地为她招婿上门做着准备。 邦子正躺着静养,美乃把新娘的礼服挂在面前的衣架上,说:“母亲,礼服已经做好了。母亲的眼光真是好,这个花纹多美啊!加代长得又高,穿上去更显得漂亮!” 邦子说:“要是能够看到加代穿上这件新娘的礼服,我就是死也瞑目了!但愿能在我活着的时候办了喜事……” 美乃说:“您身体不要紧的。母亲是因为积劳成疾,心脏有些弱,只要您安心调养,很快就会好的。连大夫都保证您没事的。” 邦子苦笑道:“我自己的身体,我最清楚不过了。只要我能够亲眼看到加代的婚礼,那么不管哪一天大限来到,我都没什么牵挂的了……不过,在看到加代的婚礼之前,我是不甘心的……” 加代坐在一边,实在难以忍耐。 来到起居室,美乃说:“你听到了吧?不能再磨磨蹭蹭的了。要是心脏病再发作一次,奶奶可就难保了。无论如何婚礼要尽快举行……” 加代无语。美乃说:“奶奶替你操了那么多的心,早点举行婚礼,就算是你向奶奶道歉吧!明白了吗?” 加代说:“在这之前,让我去一次东京吧……” 美乃不悦地说:“你又来了!你想把奶奶逼死吗?奶奶的病最怕的就是生气上火。你在东京的那些行李扔了算了。只要托付给阿信,她会帮你妥善处理的。用不着你去东京。” 加代痛苦地沉默着。可是尽管如此,她并没有对浩太彻底死心。如果浩太能回来的话,加代就会狠下心来抛弃祖母、父母,还有加贺屋的家业,去追寻自己的道路。怀着这样一缕希望,加代期待着阿信的消息。 阿信出师已经满一个月了,这天来到多香家里问候师傅。 多香高兴地说:“是吗?已经有一个月了啊,看来你干得还不错嘛。” “是,托师傅的福,以前照顾我的那些客人又帮我介绍了新客人……现在我每天大约上门给十个人做头发。” 多香赞叹道:“哎,这很不错啊!” 阿信说:“我也给客人们降低梳头的工钱……每一位收一毛钱。” 多香吃了一惊:“一毛钱?” 阿信赶紧说:“这和梳日本发型不一样。再说我刚出师,手艺并不怎么高。不过,有的客人觉得满意的话,还会另外给些小费。” 多香说:“听说你还替人做衣服,房东很佩服你呢,说阿信真是又勤快又能干。” 阿信不好意思地说:“我光是替客人们做头发,每天都会有很多空闲时间,什么都不做的话,怪可惜的。做点衣服,差不多能挣够房租的钱呢。”说着,阿信笑了,“上个月,光是梳头的工钱就挣了三十二元……再加上小费和做衣服的钱,一共是四十七元六毛五分。” 多香赞叹道:“哦,在你这个年纪,真是不错啊!” “这都是拜师傅所赐。这一点东西不成敬意,只是想表示一下对师傅的感激。”说着,阿信取出一个包裹,“这块料子不知道您喜不喜欢,您就随便做件平常穿的衣服吧。”又取出一个包裹,说,“这是送给大家的点心……” 多香说:“阿信,你的这份心意我很高兴,不过你不必这样。我在别的徒弟面前都是说是你自己决定要离开这里,自己想要另立门户的。所以,你独立做生意的时候,我故意一点不照顾你,你搬家的时候我也故意不让她们帮你,就是为了划清这个界限。” 阿信不做声了。多香又说:“现在的一切都是你赤手空拳闯出来的,以后你千万不要再这样做了。比起我们来,你在乡下的母亲还在为你担心呢!你要是有钱给我买这些东西,干吗不先给你的母亲买点什么呢?你辛辛苦苦忍耐了三年,现在终于能孝敬母亲了!” 阿信感激地说:“是。” 多香欣慰地说:“太好了……阿信,现在你终于完成你向去世的姐姐许下的诺言了。” “师傅……” “不过,客人其实是很可怕的。如果你在一个客人身上马虎了一下,可能很快就会被所有的人抛弃,所以要认真地对待每一个客人———在阿信面前说这些,可能是班门弄斧了!”说着,多香笑了起来。阿信感激地看着师傅。 这天夜里,阿信给阔别数年的在山形老家的母亲写了信。阿信这一个月挣到的钱,扣去房租、生活费,还有给师傅和朋友们的礼物用去的钱,还剩下二十元,她打算把这二十元钱全部寄给母亲。这可是凭着自己的本事挣来的二十元啊! 阿信把二十元钱摆在桌子上,都是做头发挣来的工钱,净是些一角一分的零钱,她默默地望着这么一大笔钱,回想起自己七岁的时候出去帮佣,为了一年一袋白米的工钱而历尽辛苦,抚今追昔,不禁感慨万千。 说到阿信第一次寄回家的这二十元钱,阿圭并不能确切体会出它的分量,于是问道:“当时二十元是很大的一笔钱吗?” 阿信说:“那是1919年的时候,第一次世界大战刚结束,经济好得不得了。物价涨得飞快。米一升卖到了六毛钱,人们都叫着受不了了,不过当时一般工薪阶层的月薪是二十五元或者三十元左右。” 阿圭说:“那么说,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一个月能挣到将近五十元钱,实在很了不起啊!” 阿信说:“那时候我每天给大约十位客人做头发,每位客人收一毛钱。因为经济非常景气,咖啡屋的生意兴隆,女侍们挣的钱也很多,大家都很大方。有人会给我不少小费。现在回想一下,那个时候是我最快乐的日子了。在那之前,我在师傅家一直干了三年,一分钱也不挣,突然间每天都能挣很多钱,真像是做梦一样啊……” 阿圭笑道:“哎,奶奶现在可是掌握着一年营业额有好几亿元的超市啊!” 阿信说:“有些时候,一分钱甚至可能会比现在的一亿元更让人觉得珍贵……不过,人是很容易忘记当时珍惜的心情的,无论有多少钱也不满足,不能理解一元钱的宝贵之处,这真是不幸啊!” 阿圭叫道:“说得我好惭愧啊!” 阿信说:“我们彼此彼此。就是我自己,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已经忘记了我第一次凭着自己的手艺挣到那四十七元六毛五分钱时的欢喜和感激了……” 阿圭感叹道:“十九岁啊,那真是人生的春天……那是奶奶的鼎盛时期啊!” 阿信说:“那时候,我也以为自己终于时来运转了,可是……” 阿圭诧异地看着阿信。阿信突然说:“我们去酒吧喝酒吧!” “宾馆里的酒吧,可是很贵的啊!” 阿信说:“可是如果不喝的话,我今晚会睡不着觉的。” 阿圭不解。阿信又说:“因为我又想起不愉快的事情了。” 阿圭默默地看着阿信。阿信说:“现在回想一下,也许还是痛苦的回忆要比快乐的多啊!” 阿圭说:“我去外面买些酒来。宾馆的走廊里有制冰机,可以取冰块用。你要威士忌还是白兰地?从外面买酒来喝要便宜多了。” 阿信却说:“不用麻烦了。要是买酒回来的话,一不小心就会喝多的。还是去酒吧喝酒对身体好啊。一想到那儿的酒那么贵,就会少喝一些了。女人最会省钱了。” 阿圭无可奈何地看着阿信,两个人不由得相视而笑…… 阿信满面春风地回到自己的住处。刚走到大门口,一直等在暗处的龙三突然出现在她面前,阿信吓了一跳。龙三说:“房东说你去邮局了,我想你很快就会回来的。” 阿信的眼中流露出警戒的神情。龙三说:“是加代小姐托我来的。” 阿信忙问:“加代小姐回来了吗?从酒田回来了?” “不是的。刚才她从酒田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她有话想跟阿信说。她今天中午会把电话打到我的店里,希望那时候您能在那里等着接电话。因为您的住处没有电话,也没有别的办法跟您联系,所以加代小姐才把电话打到我那里去了……” 阿信歉然地说:“那您就特意跑来一趟?” 龙三说:“只能是我自己来告诉阿信小姐啊!” “真对不起,田仓先生百忙之中……” 龙三苦笑了一下:“我和加代小姐也是老相识了,总不能不理会吧!加代小姐似乎有什么要紧的事要说。” 阿信不安地说:“会是什么事呢?” “哦,她对我倒是什么也没有说。” 阿信不做声了。龙三看了看手表,说:“现在时间还早,不过您能不能和我一块儿去店里等一会儿?当然您待会儿再来也可以,不过我担心您不认识路,会不会迷路了……” “好的。那就麻烦田仓先生带我去了。拜托您了!” 田仓商会是一家布料批发商,经营的是洋装的布料。阿信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店。 龙三匆匆地走到田仓商会的大门口,店员连忙迎上去,问候道:“您回来了!” 阿信跟在后面,觉得很是发窘,不禁踌躇不前。龙三忙说:“进来,进来啊!” 阿信慌忙跟进店里。店里堆满了洋装用的布料,办公桌旁边坐着一位老人,正在翻着账本,这就是老管家源右卫门。 源右卫门板着脸,满腹狐疑地看了看阿信。龙三向老管家介绍道:“这位是发型师傅阿信小姐。今天早晨有一个酒田打来的电话,就是这位小姐的朋友打来的。朋友说了请阿信小姐今天中午在这里等电话的。” 源右卫门却瞪着阿信。阿信慌忙说:“给您添麻烦了。” 龙三对阿信说:“我还有事……”说完,径自进里面去了。阿信忐忑不安地坐着。龙三在里面时而和店里的人商洽着什么,时而利索地整理着洋装的布料,非常忙碌。而源右卫门专心地记着账,一眼也不看阿信。 墙上的电话响了,阿信吓了一跳。龙三从里面飞奔出来拿起话筒:“这里是田仓商会。哦,一直承蒙您的照顾。是,是,这里有从英国运来的上等法兰绒……明白了,我马上就把料子的样品送过去。好的,那么再联系……”说完,龙三挂上电话,看也没看阿信一眼,就又回到里面对店员吩咐了几句。 周围的人都对阿信视若无物,她不由得感到如坐针毡。 对于在咖啡屋大受欢迎的田仓龙三,阿信一直认为他不是一个正派的男子,心里很有些轻蔑。可是此时此地的龙三却仿佛是另外一个人。原来男人在晚上和白天可以各有一副面孔啊,阿信竟然有些佩服起龙三来。 过了一个小时,阿信才等到加代的电话。 “喂,是阿信吗?不好意思,让你跑过来。哎?我现在在邮局里打电话呢,在家里不方便说话。还是没有浩太先生的消息吗?……我早就死心了,可是想着万一……我还是放不下他啊。” 说着,加代寂寞地笑了:“我终于要结婚了,没办法啊。我回来之后,发现还有这么多问题……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只是……在我结婚之前,万一浩太先生去找我了,那个时候……嗯,我会马上跑回东京的。所以,你一定要马上打电话告诉我啊!要打电话!我就是想再拜托你一遍。如果直到我结婚,浩太先生还没有任何消息的话,我就把他彻底地忘掉。那就是我们没有缘分了。哎?婚礼是这个月的三十号,我已经没有心思反对了。这可能是我的命吧?剩下的就看浩太先生的了。哪怕是婚礼的那天晚上浩太先生回来了,你也要告诉我……这是我唯一的请求……拜托你了,阿信!你一定要告诉我啊!” 中午,阿信和龙三坐在餐馆里,呆呆地出神。 龙三说:“在店里的时候也没给您倒杯茶……我们店里只有男人,连店员也都是男的,不免粗心大意。不过我只有上午的时候忙,只要接了订单,安排他们送货之后,剩下的事情店里的人会帮我做。中午我请您好好吃一顿吧!” 阿信还在出神。龙三问道:“加代小姐的电话,让您这么记挂着吗?” 阿信回过神来,说:“加代小姐要在酒田结婚了……” “哦……终于还是走这一步了,连加代小姐也这样……这是好事啊!” 阿信不解地看着龙三。龙三说:“加代小姐告诉了我很多关于她的爱人的事情,她在东京等着那个男人,可是一无所得。那个人是在搞劳工运动什么的吧?那样的话,即使能够在一起,也会辛苦一辈子的。比起来,还是回到乡下,顺顺当当地继承家业为好。我也经常这么忠告她。” 阿信说:“您连这些都知道啊?” 龙三说:“加代小姐也是因为没有别的人可以商量,才跟我说的。不过现在这样确实很好。这是最适合加代小姐的生活……” 阿信问道:“您真是这么想的吗?” 龙三说:“嗯,加代小姐是温室里的花朵,如果她非要像杂草那样生活的话,用不了多久就会枯萎的。” 阿信沉默了。龙三说:“等她结婚以后,很快就会忘记那个男人的。就是这么回事啊。” 阿信默默地想着心事。龙三招呼她说:“来,点些您喜欢的菜吧!” 可是阿信依然呆呆地出神。 这一天,阿信照例来到加代在东京的公寓,掏出钥匙开了门。突然,她感觉到一丝异样,仿佛有人在屋内。 阿信惊疑地环视着房间,叫道:“谁?” 壁橱的门开了,一个人走了出来。阿信大惊,慌忙要逃走,可是一看到眼前的这个人,她震惊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人满面胡须,形容憔悴,可分明是浩太! 阿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怔怔地望着浩太。倒是浩太先开口说:“这不是阿信吗?”见阿信不做声,浩太说:“刚才我不知道是谁来了……”说着苦笑了一下,“我还是老样子,要躲避警察的追捕。” 阿信默然。浩太说:“可是……我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阿信。” 阿信无言地凝望着浩太,简直无法相信眼前的情景是真的,她不禁心潮起伏,百感交集,可是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只是默默地看着浩太…… 在东京一家宾馆的酒吧中,阿信和阿圭一边喝酒,一边回忆着过往的喜怒哀乐。 阿信说:“我再要一杯吧!” 阿圭提醒道:“奶奶,这已经是第四杯了!” 阿信不以为然地说:“这不过是加了汽水的杜松子酒罢了。” 阿圭小声说:“一杯要七百元呢!” “还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呢,想喝酒的时候就喝个够好了。过去想喝酒的时候,要么没有钱,要么忙着抚养孩子,忙着工作,一直忍耐着不喝。现在终于可以尽情地喝个痛快了,我也不用工作了,也不必在意周围人的眼光,就算是喝醉了,还有你在我身边呢!” 阿圭默默地把阿信的空玻璃杯递给酒吧的服务生。阿信说:“那个时候,加代小姐的人生就掌握在我的手中。我当时的举动关系着加代小姐和浩太先生的一生啊!” “为什么当时我要遇到浩太先生呢?要是没有遇见他,我就不会为了这件事终生痛苦……”说着,阿信把新斟满的杜松子酒一饮而尽,阿圭大吃一惊,“奶奶……” “是我毁了加代小姐的一生啊!” 阿信痛苦不已。 在加代的公寓中,阿信和浩太久别重逢,二人不禁感慨万分。 浩太说:“是吗?原来加代小姐回乡下去了?这半年来我在各地奔波,没有办法和她联系……” 阿信说:“她等了你很久。” “真没想到阿信小姐会和加代小姐在东京来往……我不知道阿信小姐来到东京了。你现在做什么呢?” “做美发师。” “是住在师傅家吗?” “我在师傅家做了三年学徒,一个月以前离开了师傅家。” 浩太松了一口气:“这就好。我听说做发型师傅的学徒非常苦,每天有干不完的活,即便能够独当一面了,还得白干好几年来答谢师傅,被剥削得非常厉害……如果能够独立做生意的话,这也许是女子最好的职业了。祝贺你。” 阿信没有做声。浩太说:“哦,不……我没有资格对阿信说这样的话,我也没有资格再见到阿信。”说到这里,浩太不禁寂寞地苦笑一下:“你一定觉得我是个非常差劲的男人吧?现在辩解也没有用了……” 阿信一边沏茶,一边说道:“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您肚子饿了吧?我给您做点吃的吧?” 浩太说:“当时,我在酒田下了火车,在那里等着阿信。那时候,我想无论如何也要把你带到东京。可是来的却是加代小姐,她说阿信已经在酒田定下了婚事,那天正好是定亲的日子。” 阿信默默地听着。浩太接着说道:“当时我觉得这样也好……不管我多么喜欢阿信小姐,我都并没有自信能够使你幸福。一个整天为了农###动、劳工运动之类的事情东奔西跑的男人,跟婚姻是没有缘分的。” 阿信突然说:“可是您和加代小姐……还请您好好珍惜加代小姐。”浩太沉默了。阿信又说:“直到现在,加代小姐还在等着浩太先生回来,请您马上给酒田那边打个电话吧!不然,加代小姐就要结婚了,离婚礼只有几天了,现在打电话还来得及。” “阿信小姐?” “因为小夜小姐去世了,加代小姐只好继承家业。她也是因为长时间等不到浩太先生的音信,才心灰意冷地准备结婚。可是她说过,哪怕浩太先生现在才回来,她也会抛弃家里的一切回到东京……” 浩太依然沉默着。阿信说:“我……我去打个电话。” 说着,阿信匆匆地起身要走。浩太却叫道:“阿信小姐,请你不要多管闲事。” 阿信惊讶地看着浩太。浩太说:“加代小姐能够这么做,这很好。” “这怎么行呢?加代小姐心里只有浩太先生……她马上就会赶回来的。” “可是她即便回了东京,又能怎么样呢?她又何必特意跑回来受苦呢?” “浩太先生,您不明白女人的心思。为了心爱的人,女人无论受多少苦都心甘情愿。加代小姐已经这样等了您三年了,以后也……” “阿信小姐,我听说你曾经受过加贺屋的照顾。你还说过老太太非常疼爱你。那么,你也替加贺屋想一想。” 阿信有些不明所以。浩太又说:“我遇到加代小姐的时候,她还有一个妹妹小夜。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加代小姐成了唯一的继承人。难道我不该把她还给加贺屋吗?” “可是……” “我希望你不要告诉她我回来了……我永远也不会再见加代小姐了。” 阿信问道:“浩太先生觉得这样就可以了吗?你回到这里,难道不是为了见加代小姐的吗?” “我和加代小姐不是那种感情……我确实受到了加代小姐的照顾……不管加代小姐和我是怎样遇见的,在我对阿信绝望的时候,是她填补了我心中的空白……” 阿信沉默了。浩太又说:“当我在东京渐渐无处可去的时候,只有这儿是安全的。加代小姐欢迎我来,替我保密。在打打杀杀的日子中,加代小姐的温柔给了我多大的安慰啊!可是……我们的感情也只限于此了……即使加代小姐回来了,我们也无法更进一步……” “加代小姐知道这些。即便如此,她还是决定要跟随浩太先生。我非常理解,女人只要有了这些,就是幸福的了。” 浩太却说:“加代小姐自有适合她的幸福……我希望她能够忘记我,去追求适合她的幸福。她一定能做到的……” “浩太先生……” “阿信小姐也是一样的。现在想来,当时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分别了倒是件好事。如果当时我见到了阿信小姐,就会使得阿信小姐一生不幸……” 阿信默然。浩太说:“阿信小姐是个坚强的人。不要被别人束缚,自由自在地生活下去吧!今后的时代,女性也能够做到这些……要珍惜自己。” 阿信默默地听着。浩太说:“让我在这里休息四五天吧!” 稍停,浩太又说:“我想一个人待着……”说完,他筋疲力尽地躺了下去,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阿信凝望着浩太。浩太看上去孤独极了…… 这一天,阿信神情黯淡地来到“雅典”咖啡屋给女侍们做头发。可是一到女侍休息室,阿信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龙三在这里,正和染子、八重子她们说笑。染子一看到她就说:“阿信,等了你好半天了!” 阿信赶紧对染子和八重子说:“我来晚了……”又对龙三说:“上一次麻烦您了!” 龙三说:“加代小姐今天又给我那边打电话了,说是阿信小姐什么消息也没有,到底怎么样了呢,看起来很着急的样子。” 阿信默然。龙三问:“那位叫浩太的先生,还是没有消息?” 阿信一怔,轻轻地点点头。龙三说:“那么就打电话告诉加代小姐吧?” 阿信沉吟不语。龙三说:“我既然知道这些事,不免有些担心。您就用我家的电话好了,听到阿信小姐的声音,加代小姐就会安心了。” 染子朝龙三调笑道:“哎,你对别的女人真体贴啊!” 龙三生气地说:“没有你想的那么轻浮!” 染子和八重子面面相觑。阿信不过意地对龙三说:“总是给您添麻烦,真对不起。” 龙三忙说:“没事……我很同情加代小姐,不知道她现在心里有多么难过。” 阿信突然说:“我……我想回酒田一趟。” 大家都吃了一惊。阿信说:“至少在加代小姐结婚那一天,我要在她身边陪着她。” 龙三说:“这样好……阿信小姐最了解加代小姐的心事,一定能够安慰加代小姐,有您在,她心里就会踏实很多。您一定要回去陪陪她。” 阿信对染子和八重子说:“给您添麻烦了。” 八重子说:“没关系,这两三天我们去别的发型师那儿就行了。” 染子说:“别的地方工钱可贵得多了。” 阿信歉然地说:“真对不起。” 龙三又说:“旅费的事,请让我稍尽绵薄之力。” 阿信慌忙说:“不用……那些钱我还能……” “请别客气,我也想祝贺加代小姐。这样的结局,对加代小姐来说是最好不过的了。幸好那个人没有回来。” 阿信离开了东京,要尽量赶在加代婚礼的前一天到达酒田。她已经决定不把浩太的事情告诉加代,所以想自己至少应该去祝贺加代的婚礼。阿信仿佛把这当做自己背叛了加代的一种补偿,也深信这样做是为了加代的幸福。可是,这个秘密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在阿信的心头,使得这次酒田之行痛苦不已。 来到了加贺屋的后门,阿信看见美乃正在指挥着很多妇女干活,为了明天的婚礼做准备。 美乃一抬眼发现了阿信,不由得惊叫道:“阿信……” 阿信默默地鞠了一个躬。美乃惊喜地说:“你来了……你来参加加代的婚礼了?” 阿信不知该说什么好。美乃说:“我都知道了。这全亏了阿信。都是阿信的功劳啊!” 阿信说:“我这种身份,本来不配来祝贺……” 美乃说:“你这是说什么话呢?我们本来想阿信工作很忙,不好让你特意跑回来一趟,所以才不好意思叫你。你能来真是太好了!奶奶和加代该有多高兴啊!来,快进来,快点去看看奶奶吧!” 美乃喜滋滋地忙活着,带着阿信来到邦子的房间,邦子正躺在榻榻米上,加代坐在一边陪着她。美乃说:“母亲,阿信来参加加代的婚礼了!” 加代吃了一惊,邦子凝望着阿信。阿信说:“我不知道您生病了……” 邦子说:“这点小病不算什么。只不过原来我还担心看不到加代的婚礼,心里老是放不下。现在好了,加贺屋有了这么优秀的继承人……我再也没有什么牵挂了!” 阿信难过得不知说什么好。邦子说:“阿信,多亏你劝得加代回心转意。要是加代不回来,不知道加贺屋会成为什么样子……你对加贺屋有恩啊。” 阿信默默无语。邦子又说:“加代没有可以依靠的姊妹,以后你要多帮她。” 阿信在加代的面前听了这些话,不禁心如刀割,拼命地忍耐着。 阿信和加代漫步在酒田的沙滩上。加代感叹道:“和浩太先生第一次相遇,就是在这里。阿信,你还记得吗?” 阿信不禁也感慨万千。加代说:“我来过这里很多次,祈祷着浩太先生能够回来……可是,我再也不会到这里来了。今天,我要把和浩太先生的回忆埋在这里。从明天开始,我就要像加贺屋的继承人那样生活了。” “加代小姐……”阿信实在忍受不了了,心里的话几乎要冲出喉咙。 加代又说:“直到最后,我还给阿信添了这么多麻烦。不过,我现在已经下决心了。我终于明白在浩太先生心里,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我已经毫无留恋了。” 阿信拼命忍耐着。加代说:“阿信……浩太先生喜欢的人是你。我最终也无法代替阿信。” “怎么能这么说……” 加代痛苦地说:“我对浩太先生和阿信做了无法挽回的事……原谅我吧。” “不是,是我对不起你……”阿信差点脱口而出“浩太回来了”,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忍住。 “阿信,如果你能够遇到浩太先生的话,你和他重新开始吧!浩太先生并没有忘记阿信,这个我心里明白。” “不,我不会再见到浩太先生了……我已经没有资格见他了。” “阿信……” 阿信突然说:“加代小姐,我有一件事求你。让我替你做新娘的发型吧!虽说我不太擅长日本式的发型,可是我会尽全力做好的……“ “阿信……” “这就算是我对加代小姐新婚的祝贺吧!” “谢谢你,阿信……” 加代和阿信的眼中都漾起了泪水。 婚礼那天的早晨,阿信认真地替加代梳着新娘的岛田髻。她终于没有告诉加代浩太的消息,她深信这样做,是为了加代的幸福,也是为了加贺屋着想。阿信亲手选择了加代的人生,默默地祈祷着这样会使加代得到幸福…… 东京的宾馆里,阿圭将喝醉了的阿信扶回房间,扶她躺到床上,“奶奶,你没事吧?我说让你少喝点……”说着,阿圭手忙脚乱地往杯子里倒上水,照料阿信喝下。 阿信说:“我还是应该告诉加代小姐啊!如果加代小姐能够回到东京,见到浩太先生的话,加代小姐的人生就是另一番模样了!不仅是加代小姐,很多人的人生都会改变……大家都可以过另一种生活的。” 阿圭说:“来,换上睡衣躺下吧!” 阿信自顾说道:“可是我最终也没有告诉加代小姐。是我背叛了她啊!” 阿圭为难地看着阿信。阿信说:“不管浩太先生说什么,我都应该告诉加代小姐……如果那样的话,我就不会后悔一辈子了。这都是我的错,是我毁了加代小姐的一生……” 阿信嘟嘟囔囔地说着,一会儿就睡着了,可是脸上仿佛还带着泪痕。 “真是没辙,事到如今想起那些事来,又有什么办法呢?”一边自言自语着,阿圭轻轻地给阿信盖上毛毯,同情地看着她。 第十二章 求婚 一身新娘盛装的加代心灰意冷地对阿信说:“阿信,你要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尽管阿信是为了加代的幸福而隐瞒了浩太的消息,但是加代的这句话仍然使她心痛不已。 阿信回到东京,再一次见到了藏身于加代公寓中的浩太。可是浩太留下一支钢笔作为纪念,就匆匆地离去了。随后阿信就被刑警逮捕。面对刑警严厉的讯问,阿信守口如瓶,她深知一旦自己和浩太过去的事情被刑警知晓,后果将不堪设想。 为了保护加代和浩太,阿信做好了被长时间拘留的心理准备,可是没想到马上就被释放了。原来是咖啡屋女侍们心目中的白马王子田仓龙三在幕后鼎力相助,使得她很快脱离困境。 生活又恢复了平静,龙三突然向阿信求婚。阿信震惊之余,当然立刻拒绝了。因为浩太的音容还未从她的心中淡去。更重要的是,阿信还要给家里寄钱———她在参加完加代的婚礼之后回了一趟故乡,父亲强迫她必须往家里寄钱。因为家里现在要盖新房为长子庄治娶亲,作造甚至要求阿信再多寄一些钱。阿信想到父母现在要看大哥的脸色过日子,根本无心去顾及龙三的爱慕之情。 每天从早干到晚,阿信终于累倒了。龙三尽心尽意地照顾坚忍耐劳的阿信。可是他出身于佐贺的望族,母亲阿清嫌弃阿信门不当户不对,扬言如果龙三和她结婚的话,就要把他赶出家门。在东京照顾龙三的老管家源右卫门也极力反对。然而,龙三坚持要和阿信结婚,即使为此和父母断绝关系也在所不惜。 就在这个当口上,阿信的父亲到东京来向阿信要钱。人都累得病倒了,家里还是只会要钱……阿信不禁身心俱寒,冲动地决定要和龙三结婚。其实也不全是因为冲动,龙三的诚意和热情已经打动了她的心。作造担心阿信会就此终止寄钱,因而激烈地反对他们的婚事。 可是,龙三和阿信不顾双方家庭的反对,举行了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婚礼。那是1921年的时候,龙三虚岁二十七岁,阿信二十一岁。沉浸在幸福中的两人,当然并不知道在没有爱情的婚姻中,加代正因为丈夫在外面拈花惹草而郁郁寡欢。 第十三章 新婚 自从答应龙三的求婚之后,阿信满怀希望地准备开始新生活。给老家寄钱本来是一直压在身上的重担,可是现在阿信一想到只要把哥嫂的新房子盖起来,自己就可以和龙三结婚,就再也不觉得辛苦了。生病之后脸色灰暗的阿信,现在脸上又恢复了光彩。然而,事情并不像她所想的那样一帆风顺。 晚上,田仓商会的起居室里,源右卫门正在给龙三看账簿,“经济又渐渐地不景气了,做新西装的人越来越少了。有的洋装店把我们的布料退回来了,还有的连货款也付不出来了。我看那些经营不善的零售店,我们还是尽早把货要回来为好……” 龙三说:“没办法,还是等等看吧!要是我们强行收回货物,有些零售店就要倒闭了,我们批发商还得靠他们呢!” 源右卫门说:“话虽然这么说,可是一旦那些零售店靠不住就不好办了……我们何不把布料做成西装、衬衫什么的呢?做批发商的可不能这么无动于衷啊!” 龙三沉吟不语。源右卫门又说:“少爷,这个时候你可要当机立断啊!” 龙三却说:“这些跟我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用不着这么紧张。” “少爷……” 龙三说:“源伯,我跟你实说了吧。今天我已经和阿信约定了结婚。当然,我知道我一旦和阿信结婚,田仓家就不再认我这个儿子了,我也会被赶出这个店。这一切我都想过了,但我还是决定要和她结婚。” 源右卫门目瞪口呆。龙三又说:“马上就要被赶出这个店了,我又何必操那么多心呢?”说着,他快活地一笑,“那样的话,源伯也要回佐贺去了。我现在跟你说这些,你也有个心理准备。” 源右卫门突然大怒道:“这……简直是胡闹!我源右卫门绝不允许你这么胡闹!你真是昏了头了,为了那么个女人……” 这回轮到龙三目瞪口呆了,他完全没有料到源右卫门会如此勃然大怒。 源右卫门怒道:“老爷和太太吩咐我跟着你,就是要我替他们照看你,你应该听我的话!” 龙三说:“这件事已经决定了。是我要和父母断绝关系的,既然断绝了关系,那就无所谓父母原谅不原谅我了。源伯是代替父母来照看我的,自然没有资格管我的事。” 源右卫门又伤心又气恼地说:“少爷,难道你为了那个女人,连亲生父母都不要了吗?难道为了那个女人,你连自己的前程都不顾了吗?” 龙三也生气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源伯你对阿信小姐的情况又了解多少呢?你对她一无所知,就没来由地反对我们的婚事,真是岂有此理!” 源右卫门说:“那姑娘的出身……”龙三截住他的话说:“大家都是一样的人,这算是什么理由呢?” 源右卫门又说:“她连小学都没有上过,连信都不能写一封,账也不会记一笔……少爷娶了她,将来会很辛苦。” 龙三十分焦躁。源右卫门劝道:“少爷,这世上有的是和你般配的姑娘,你为什么左挑右选,偏偏要为那样的女人断送你的一生幸福呢?” 龙三默不作声。源右卫门又说:“虽说我不知道她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可是我见过她的父亲,就知道她不可能受过什么好的教养。女人要是举止不得体,又不懂礼仪,那怎么得了?娶到坏老婆是男人终生的不幸,还望你再考虑一下。” 龙三寂寞地望着源右卫门。源右卫门说:“你让我别管这件事,自己回佐贺去,可是我放心不下你啊!我伺候了你这么多年,一下子就说要分开,让我怎么能做到呢?” 说到伤心处,源右卫门不禁老泪纵横。龙三无可奈何,心烦意乱。 早上,阿信正在自己的公寓里做着针线活。这时候有人敲门,传来了龙三的声音:“阿信小姐!” 阿信高兴地答应一声,起身为龙三开门,笑道:“早上好!” 龙三说:“今天……我们结婚吧!” 阿信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才说:“屋里乱得很,请进来吧!”说着慌忙收拾屋子。 龙三走了进来。阿信问:“您为什么突然这么说呢?咱们不是说好了等我给老家寄够了钱,帮他们把新房子盖起来之后再结婚吗?” 龙三说:“我也是这个意思,钱还没寄够的时候,阿信小姐不得不继续工作,还不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可是现在情况有了变化……是这样的……我把我们的事跟源右卫门说了。” 阿信一惊。龙三说:“源伯从我祖父在世的时候就开始伺候我父亲,我小的时候,都是源伯照料着我。我出生后不久,我母亲又生了一个妹妹,她就只照顾妹妹,我几乎全是靠源伯带大的,所以现在他要怎么样,我也拿他没办法。”说着,他不禁笑了:“要是我们结婚了,我的这位源伯只好回佐贺去了。我想让他先有个心理准备,就告诉他了……” 阿信说:“源右卫门先生不是反对我们的婚事吗?” “啊,他简直是大发雷霆。”龙三苦笑了,“源伯并不了解阿信是什么样的人,也难怪他生气。” 阿信说:“既然这样,我们怎么还能结婚?” “正因为这样,我们才要尽快结婚。我们结了婚之后,阿信就能到田仓家来了。我想在离开这个店之前,让源伯好好看一看阿信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品,这样他也能安心回佐贺去了。源伯一向疼爱我,我应该让他安心。” 阿信沉默不语。龙三说:“这全是我自作主张,如果阿信小姐不愿意这样做的话,你就拒绝我好了。如果现在你去我那边,源伯肯定会和你别扭的,恐怕你免不了要受委屈,所以我不想勉强你过去。阿信小姐并没有义务对源伯怎样,我会另外想办法让源伯放心的。” 阿信依然没有说话。龙三苦笑道:“其实是我自己希望阿信小姐早一天来到我的身边……这也许才是我的真心话。” 看阿信沉吟着,龙三说:“其实也不非得今天结婚,这么重要的事情,还是好好考虑一下……” 阿信突然说:“我……愿意今天结婚……” “阿信小姐……” “我早已经决定要嫁给你了,不管什么时候,我都……” 龙三喜出望外地说:“这样太好了,那你答应到我那边去了?” “……好的。只是,在老家的房子盖好之前,我还要继续往家里寄钱……” 龙三爽快地说:“那就继续工作好了……我会跟源伯说的。”说着,他笑了:“婚礼结束之后,你就赶快搬过来吧!今天真是很忙啊!” 阿信也笑了:“这么说,我还不必再付这里的房租了。” “是啊,把房租那份钱也寄回家吧!这真是一举两得啊!” 阿信和龙三不禁都畅怀大笑。尔后,他们穿着平常的衣服,来到了神社。 龙三突然站住了,看着阿信说:“这样子真的可以吗?” 阿信不语。龙三说:“如果你想和谁商量一下,现在还可以……” 阿信却说:“这是我自己的终身大事,怎么能听别人的呢?这个也不是和别人商量才能决定的事啊!这是我自己选择的道路,我永远不会后悔。” “既没有媒人,也没有傧相……” 阿信说:“以后是龙三先生和我两个人生活……所以只有我们两个人举行婚礼,不是正好吗?” 龙三默默地凝视着阿信。神殿中,两人并肩站着…… 突如其来的婚礼,果真是只有阿信和龙三两个人参加。既没有婚礼的礼服,也没有梳文金高岛田的发髻,甚至没有前来祝贺的客人。阿信突然想起了加代盛大的婚礼,但是她毫无歆羡之意。在阿信看来,能够发自内心地去爱一个男人,不必为了他人而委曲求全,而是基于两情相悦喜结连理,这才是世上最大的幸福。阿信在心中默默地发誓,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竭力守护自己亲手缔造的幸福…… 在当年阿信和龙三结婚的神社内,暮年的阿信正在祈祷,阿圭守候在一旁,感叹道:“这么小的神社啊!” 阿信说:“我们的婚礼用不着在大神社里举行啊!这里还和当年一模一样……真没想到这个神社还在。” 阿圭说:“奶奶的婚礼真是简单啊!” 阿信说:“那时候我们两个都还年轻……当时,龙三先生的真情在我眼中光彩夺目,珍贵无比。就凭着这一点,我决定终生和他相随。当时,要想自由地和意中人结合,还需要很大的勇气。连加代小姐最终都为家庭牺牲了自己的爱情……正因为如此,龙三先生的专一显得尤为可贵。” 阿圭感叹道:“奶奶当时也相当单纯啊!” “那倒是,可是现在我却变得这么不好对付了。”阿信不禁苦笑了,“不过,要是考虑太多的话,也许就没法结婚了。那时候周围的人都反对我们在一起,反倒促使我们横下心来,毅然决然地结婚了。” 阿圭问道:“你当时没有想浩太先生的事吗?” 阿信寂寞地微笑道:“初恋毕竟是初恋。不过,如果没有浩太先生的事,我也不会和龙三先生走到一起。也许正因为有过和浩太先生交往的痛苦经历,我才会体会出和他截然不同的龙三先生的爱情是那么温暖。“ “是吗?看来人生毕竟是由好多过去的经历一点点地汇合而成的啊,这些经历之间都有着某种关联。” 阿信默然了。阿圭说:“正是由于在这个地方举行了婚礼,才会有现在的奶奶啊!” 阿信苦笑道:“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那场婚礼似乎就是为了日后的吃苦受罪……不过这也是事后才会这么想,当时一点也不觉得苦……” 说着,阿信又沉入了遥远的回忆…… 在神社举行了简单的婚礼之后,二人回到阿信的公寓,阿信开始整理自己的行李,龙三也在一边帮忙。突然,阿信停住了手,迟疑道:“今天就搬过去,还是不妥吧?” 龙三说:“你又犹豫了!既然我们都结婚了,住在一起是天经地义的。” “可是,我们还没有跟源右卫门先生商量……” “就算我们去商量,他也不会答应的。所以我们还是先斩后奏好了!就算源伯唠叨什么,反正等我们搬出去以后,他就管不着了。那里现在还是我的家,用不着在意别人怎么看。” 阿信默然。龙三说:“我知道这样使阿信小姐很为难,可是……” 阿信毅然说:“虽说我不知道能否让源右卫门先生认可我,不过我会尽力而为的……但愿源右卫门先生会觉得少爷娶了个好媳妇,让他老人家放心。” 龙三感激地说:“阿信小姐……” 阿信微笑道:“都是自己的媳妇啦,还阿信小姐长阿信小姐短的。要是源右卫门先生听到了,多不好意思……” “我明白了……”龙三神气地叫道:“阿信!” “哎。” 阿信和龙三畅快地相视大笑。 载着阿信的简单行李的货车停在田仓商会的大门口。源右卫门正在店里忙碌着,看到龙三回来,忙说:“你去哪儿了?一大早就不见踪影,老也不见你回来……” 龙三说:“我去参加了个婚礼……” “婚礼?谁的婚礼?” “是我和阿信的。”龙三若无其事地说,“所以,从今天起,阿信就到这里来生活了。” 源右卫门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少爷!” 龙三说:“我们既然已经是夫妻了,当然没有分开来过日子的道理。阿信的行李已经运来了。行李很简单,只要一辆车就够了。”说着,龙三向在门口帮助卸行李的阿信使了个眼色。 阿信来到他们面前,对源右卫门说:“上次我父亲冲撞了您,还望您原谅。” 源右卫门生气地不理睬阿信。阿信并不介意,又说:“托您的福,今天我们顺利地结婚了,今后我在这里生活,还请您多多指教。我尽管粗陋不才,但一定会尽力而为的,还望您多包涵。”说着恭敬地躬身行礼。 源右卫门正要说什么,龙三赶紧堵住他的话头,说道:“我的房间以后就是我和阿信两个人用了。阿信,快让他们往里搬东西吧!”阿信答应一声,跑了出去。 源右卫门叫道:“少爷!” 龙三说:“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源右卫门说:“你预备怎么跟老爷和太太说呢?” 龙三淡淡一笑:“当然是实话实说了。我已经做好离开这里的心理准备了。不过,我想和阿信在这里生活一阵子,让源伯看看阿信的为人。所以我才把阿信带过来的。” 源右卫门伤心地说:“事情弄到这个地步,你让我怎么办哪?我无论怎么向老爷和太太赔罪,都无济于事啊!” “这不是源伯的错。” 搬运工人和阿信把行李拿了过来,就要搬到里面去。源右卫门连忙制止搬运工人:“那些东西不要搬进去!” 搬运工人吃了一惊,龙三说:“没关系,快点搬进去,天都要黑了!” 源右卫门还在大叫:“不行,不行!”龙三却说:“别管他,没事!” 搬运工人不知所措。阿信说:“来吧!”自己率先拿着行李进去了。源右卫门无可奈何,不再做声了。 阿信在龙三的房间里整理搬进来的行李,龙三又搬了一些进来:“全搬完了。” 阿信说:“这个箱子里放着锅和碗,在这里虽说用不着,不过等咱们搬出去过日子的时候就有用了。要小心收着……” 龙三抱歉地说:“你刚来就让你受委屈了,不过源伯也有他的立场……” 阿信笑道:“源右卫门先生生气是理所当然的,他那么反对娶我进门,可是我却厚着脸皮挤了进来……” “对不起……” 阿信快活地说:“只要忍耐一阵子就好了。” “阿信……”龙三不由得一阵心动,伸臂要把阿信揽入怀里,可是突然发现源右卫门站在门口。阿信吃了一惊,赶紧从龙三身边离开,龙三也很难为情。没有人注意到源右卫门的眼中流露出一丝寂寞。 和龙三结婚之后,阿信开始了自己在田仓家的生活。 早上,起居室的挂钟响了起来,正是六点整。阿信睁开眼睛,轻轻地坐了起来。龙三拉住阿信的一只手,想把她拉进自己的被窝。阿信小声说:“不行啊。” “为什么?我们已经是夫妻了。” “可是源右卫门先生已经醒了。” 龙三不满地说:“你昨晚也是这么说。” 阿信温柔地抚慰龙三:“男人可能不在乎,可是女人就……反正我们在一起的日子长着呢……” 龙三还是有些意犹未尽,可是听到了源右卫门的咳嗽声,只好放开了阿信,无奈地说:“看来我们也得像外国人那样旅行度蜜月了!” 阿信笑了:“现在哪有那么悠闲啊!”说着,起身利索地穿上衣服来到门口。源右卫门正在扫地。阿信招呼道:“您早上好!” 源右卫门不理睬阿信。阿信说:“从今天起,里面的活就交给我来干吧!扫除、厨房里的事,还有洗衣服都是我干。” 源右卫门不做声。阿信又说:“还望您多指教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什么事需要注意……请您尽管说。” 源右卫门仍旧不理阿信。阿信无奈,只好说:“那么我就先按照自己想的去做了,如果有什么做得不合适,请您不吝指教。”说完鞠了一个躬,走进里面去了。 “明明狡猾得很,却说得这么好听。一个二十出头的黄毛丫头,还想代替我?我伺候少爷多少年了?一个刚过来一两天的人,就能知道该怎么照顾少爷?”源右卫门生气地嘟囔着,发泄怒气似的用力扫着地。 阿信来到厨房,在大灶上煮上饭,又把小锅架在炭炉上煮汤。趁着空当,她环视厨房的各处,查看豆酱、酱油、砂糖、各种食物以及碗筷之类所在的地方。做上早饭,阿信又来到起居室,认真地打扫起来,抽空还去厨房把炖的菜翻一翻。这时候龙三起来了,笑道:“我又睡过去了。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问问源伯。” “哎。”阿信连忙往脸盆里倒上热水,问道:“你在哪里洗脸呢?” “在水槽上就行了,我还要剃胡子。” 这时源右卫门过来了,一见龙三,说:“起来了?”好像故意说给阿信听似的:“我这就去给你打热水洗脸。” 可是,源右卫门一转眼发现脸盆里已经倒好了热水,放在了水槽上,不禁很是尴尬,又说:“我去拿镜子、剃刀和香皂。” 可是话音未落,阿信已经把这些送了过来,放在了水槽边。源右卫门脸色很是难看。 龙三说:“源伯,阿信知道该怎么照顾我,她会做好的。以后源伯就不必管我的事了,只要照顾店里就行了。我也希望源伯能轻松一些。” 源右卫门不禁神色凄然。 阿信在起居室里预备好早饭,摆上了三个人的碗筷。龙三和源右卫门进来了,阿信说:“我这就去沏茶……” 龙三坐到桌旁,可是源右卫门却走到厨房里,拿出自己的碗筷,在厨房里坐下了。阿信惊讶地看着源右卫门,问道:“您这是为什么?” 源右卫门没有做声。阿信说:“您和少爷一起坐在这里啊……我已经准备好了。” 源右卫门说:“不,我是个佣人。我伺候完少爷用餐后,一直就在这里吃饭。” 阿信说:“这怎么行……源右卫门先生怎么是佣人呢?我是把您当做少爷的父亲看待的。” 源右卫门的神情不由得一动。阿信又说:“少爷也是一直这么说的。”又对龙三说:“是这样的吧?龙三,你也请源右卫门先生过来吃饭吧!我们不是一家人吗?” 于是龙三对源右卫门说:“源伯,阿信都这样说了,在东京就不必守那些老规矩了吧!” 源右卫门却说:“在佐贺这可行不通。做人要知道分寸。” 龙三和阿信面面相觑。阿信无奈地把源右卫门的碗筷从桌子上撤下来,准备给他盛饭。源右卫门却说:“这些事让我自己来做。” 阿信一愣。源右卫门说:“阿信小姐是少爷的太太了,不应该伺候佣人吃饭。” 源右卫门话中带刺,阿信不禁十分沮丧。龙三见状,想要引阿信高兴一些,忙称赞道:“今天早上的饭真好吃,煮得非常好。” 阿信说:“这是因为在大灶上煮的缘故……我自己住的时候,总是在小炭炉上煮饭,一点也不好吃。我刚才看到大灶的时候,觉得很是怀念呢。” “是吗?原来是在大灶上煮的啊!” 源右卫门悻悻地说:“少爷和我两个人过日子的时候,从来就不在大灶上煮饭。” 阿信不知该说什么好。龙三忙又说:“嗯,大酱汤也很好喝。这个炖萝卜干,我已经很久没吃了。” 源右卫门仿佛自言自语地说:“说什么呢……少爷从来不喜欢吃萝卜干的……” 龙三听到了源右卫门的话,说:“源伯,你做的萝卜干太咸了。”源右卫门却说:“萝卜本来就有点甜,不应该再放糖进去了。大酱汤里面放了这么多汤料,当然好喝了。” 阿信和龙三不胜其烦,面面相觑。 吃完早饭后,阿信收拾好理发的工具,准备出门工作。龙三正在和店员说着话,阿信对他说:“我出去了。” 见源右卫门瞪着自己看,阿信解释道:“我约好了替客人做发型,我先走了。”龙三也过来对源右卫门说:“阿信的老家要盖新房子,所以她得往家里寄钱。” “少爷……” 龙三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一个男人让妻子出去工作,也许有些没面子,可这是有缘故的。阿信嫁过来之前,我们已经说好了,阿信可以继续工作,一直到老家的房子盖好为止。” 阿信向源右卫门说:“对不起。”龙三说:“这没什么。女人有一技之长,能够和男人一样工作,这一点也没什么奇怪的,也没什么好惭愧的。你辛辛苦苦学会了做发型的手艺,不要把它埋没了。” 源右卫门满脸不悦。阿信说:“我会在回家的路上买好东西,回来做晚饭的。” 龙三说:“不用勉强,源伯会做晚饭的。” 阿信笑了:“不,这是我分内的事……要是我只顾赚钱,连一个妻子的分内事都做不好的话,那么我们干吗还要结婚呢?” 龙三说:“那么,让源伯给你买菜的钱吧。源伯,你给阿信一些生活费吧!” 源右卫门感到很没趣。 阿信来到“雅典”咖啡屋的女侍休息室。染子和八重子等在那里,看到阿信进来,染子高兴地说:“啊,你来啦!” 阿信说:“让你们久等了。” 八重子说:“我们还担心你今天会打电话说不来了呢!今天先给我梳吧!” 阿信开始梳理八重子的头发。染子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昨天你突然说不来了,我们还担心你会不会又病了,今天早晨我们还去公寓那儿看你来的呢!去了才听说你昨天就搬走了。” 阿信说:“对不起,突然出了点事情,所以……” 染子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问房东你搬到哪儿去了,他们说是田仓商会……” 八重子对阿信说:“不会吧?”又对染子说:“是房东弄错了吧?” 染子说:“阿信既然来了,问问她不就明白了?” 阿信十分为难,不知该如何说起。染子问道:“阿信,你真的搬到田仓商会了?” 阿信说:“我本来打算找一个合适的机会,第一个就要告诉你们的……昨天,我和田仓先生结婚了。” 染子大吃一惊,手中燃着的香烟不觉掉到了身上,八重子也惊讶地蹦了起来。染子叫道:“哎呀呀呀……” 阿信惊叫道:“哎,你的衣服……” “讨厌,烧了一个洞……”染子带着醋意问阿信:“你真的和龙少爷……” 八重子说:“怎么会这样呢?你不是说自己讨厌龙少爷的吗?” 染子说:“这有什么?女人的心本来就是容易变来变去的……你能和他结婚,这样很好啊,祝贺你,阿信……” 阿信说:“你们帮了我很多忙……” 八重子说:“这个消息太突然了,简直让人难以置信。不过你们真的结婚了,我们该祝贺你们才对!” 染子问:“为什么不叫我们去参加婚礼呢?我们一定会去的。” 阿信说:“婚礼只有我们两个人……” 八重子诧异地说:“哎?那么我们约个时间聚一聚吧!我们也受了龙少爷很多照顾,应该好好热闹一下。” 阿信说:“你们的好意我非常感激,可是现在还不是祝贺我们的时候……” 染子奇怪地说:“为什么?你们不是已经结婚了吗?” “这个……田仓家的父母反对我们结婚,如果他们知道了这件事,就会断绝和龙三的关系,我们也会被赶出那个店。” 染子问:“你是说他们不喜欢你吗?” 阿信说:“这也没什么。我们结婚的时候,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只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们还没有安定下来,所以没告诉任何人。” 八重子说:“这确实让人伤脑筋。” 染子问:“不过,你们已经住在一起了吧?” 阿信说:“虽说是住在一起了,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成为真正的夫妻……” “阿信?” 阿信笑道:“等我们真正成了夫妻的那一天,再请你们祝贺我吧!” 染子说:“那么,你干吗要嫁过去呢?你还是一个人住着,让田仓先生到你那边去,不是轻松多了吗?你过去了,还不是累得要命。” 阿信却说:“这没什么,既然举行了婚礼就是夫妻了。妻子的分内事我还是应该做的……” 染子叫道:“阿信……” 阿信说:“是我自己愿意做的,我想尝一尝为人妻子的感觉……” 染子和八重子无奈地面面相觑,阿信却愉快地替她们做着发型。 晚上,田仓商会已经关上了店门,源右卫门收拾着桌子上的东西,不满地说:“既然嫁过来了,可是该做晚饭的时候却不回家,这个样子根本没有做妻子的资格。” 龙三说:“这也是不得已啊!乡下那边还指望阿信寄钱呢。本来我们说好了等阿信给老家寄够了盖新房子的钱再结婚的,是我硬要提前把她娶进门的。” 源右卫门不以为然地说:“不管有什么理由,要是连做妻子的义务都尽不到的话,就没有资格做妻子。” 龙三说:“她是因为家里有源伯在,才能放心地晚回来的。” 源右卫门说:“这根本不成理由。噢,因为阿信小姐不在家,就要我来做晚饭啊?想指望我,门都没有。是这个道理吧……” 龙三无话可说。源右卫门劝道:“现在还来得及。赶紧把婚事退了吧!只要花点钱就能够办到。” 龙三不理源右卫门。源右卫门又说:“我暂时还不会把这件事告诉老爷的,你还是快点回心转意吧!” 龙三十分厌烦。源右卫门说:“看她这个样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今天还是我来做晚饭吧!不过,你要好好想一想,源伯的话到底有没有道理。”说完,源右卫门往后面去了。龙三心中十分郁闷。 来到厨房里,源右卫门看到洗碗巾上面放着一张纸,他奇怪地一看,纸上还写着什么,字迹秀逸流畅。源右卫门不禁认真地看了起来。只见上面写道: 源右卫门先生,我准备好晚饭了。锅里是炖鱼,小锅里是清汤,麻烦您把它放在炉子上热一热好吗?清汤里面的菜,我已经做好放在碗里了,您只要把汤倒进去就可以了。研钵里我做了凉拌菜,小菜则是腌萝卜。您可以把炖鱼也热一下,那样会更好吃。我也许赶不及回来吃晚饭了,请您先给少爷开饭吧。请源右卫门先生也和他一起吃……麻烦您了。 阿信上 源右卫门望着阿信留的纸条出神,半晌,他回过神来,掀开洗碗布,又拿开锅盖一一查看。洗碗布下面碗筷俱全,连源右卫门的那一份都准备好了。 源右卫门站在厨房里,不禁呆住了。这时候龙三进来了,源右卫门慌忙把阿信的纸条塞进怀里。龙三诧异地看了看厨房,说:“莫非阿信把晚饭准备好了?” 源右卫门没有做声。龙三说:“哦,她说过中间会买好东西回来一趟的……” 源右卫门没有回答,说道:“马上就可以吃饭了。”说着把炭火拨旺,将小锅架到炉子上,忍不住说:“阿信小姐的字写得真好啊!” 龙三诧异地看着源右卫门:“源伯见过阿信写的字?” 源右卫门又不言语了。龙三突然想起来了:“哦,是啊,有几回咖啡屋的女侍们给我写信,三个人的信笔迹却都是一模一样的,源伯还曾经赞叹字写得好,说她们大概是请男人代写的呢!那就是阿信的笔迹啊。阿信受她们之托,一个人替三个人写了信。” 源右卫门脱口说道:“啊,怪不得我看着眼熟呢!” 龙三没听明白。源右卫门不解地说:“她是山形的一个佃农家的女儿,连学都没有上过,那她在哪里学会了写字呢?” “是在酒田的一家大米行里……哦,你知道那个叫加代的女孩吧?加代就是那家米行的小姐,阿信从九岁一直到十六岁都在她家做佣人。米行的老太太教会了阿信书法、打算盘、记账,还有茶道、插花、礼仪……反正女子的教养阿信都学会了。做饭大概也是在那儿学会的吧?” 源右卫门说:“阿信连打算盘、记账都会吗?” “啊,我只是听说,我也没有见过。”龙三笑了,“毕竟是女人嘛,大概只会些基本的吧?” 源右卫门又开始发愣。龙三问:“源伯,有什么事吗?” “哦,没什么。” 龙三说:“源伯也饿了吧?阿信把源伯的饭也准备好了,咱们一起吃吧!” 源右卫门见锅里的清汤已经烧热了,把碗盖拿开,将汤倒进碗里,“原来是这样啊,先把清汤里的菜做好,放到碗里,然后再把汤加进去……我一直是把汤和菜一锅煮,煮得烂糊糊的,汤就浑了,难怪不好吃。” 源右卫门的表情渐渐地和善起来。龙三惊讶地看着嘟嘟囔囔的老管家。 晚上,阿信回到店里,看到源右卫门正端坐在桌子前,她吓了一跳,慌忙说:“我回来晚了……” 源右卫门板着脸说道:“今晚我有话跟你说。”阿信不解地看着他。源右卫门又说:“少爷有事出去了。” 阿信的心中掠过一丝惊慌,不安地看着脸色十分严肃的源右卫门。 店里面灯光昏暗,源右卫门端坐在桌前。阿信问道:“少爷是吃过晚饭才出去的吗?” 源右卫门没有做声。阿信说:“吃晚饭的时候,还有客人要做头发。这一阵子我会在中间的时候回来准备晚饭,然后再出去继续工作。还望您能够原谅。” 源右卫门依然不吭声。阿信不安地说:“我留了信给您……” “我看过了,照你说的做了。” 阿信松了一口气:“麻烦您了。” 源右卫门问:“据说阿信小姐会打算盘?” “是,会一点……” 源右卫门把算盘放在阿信面前,说:“那么请你打打看吧。” 阿信有些诧异,但还是应道:“……好的。” “那么……”源右卫门咳嗽了一声:“就麻烦你了。”说完开始报数,阿信流畅地打着算盘。 源右卫门念着:“一千九百七十元……”阿信得出总数,源右卫门点点头。 “下面这笔账是加减法混合的……” “……是。” 源右卫门又开始报数,阿信毫无困难地打着算盘。念完了数,源右卫门看着阿信。阿信报出总数来。源右卫门又点点头。 打完算盘,源右卫门问:“据说阿信小姐还会记账?” “……哎,也只是能一边打算盘一边把数字记下来而已……” 源右卫门说:“我知道你要出去做头发很忙,不过我希望这一阵子你能帮店里记记账。” 阿信有些不解。源右卫门说:“每天早晨我会把前一天的出入账目报给你听,麻烦你汇总一下。” “……好的。” “那么,今晚请你先睡吧。让我等少爷回来就行了。” 阿信在起居室里缝制着受托的衣服。龙三似乎是回到店里了,传来源右卫门的声音:“少爷回来啦。”阿信想要起身去迎接,但又止住了。 龙三进来了,源右卫门正想要跟进来,看到阿信在里面,说:“你还没睡啊?我想给少爷泡点茶……” 阿信连忙说:“我去泡。” 源右卫门又说:“少爷也许还要吃点夜宵……” 阿信说:“我预备了茶泡饭……” 龙三说:“源伯,这里有阿信在,你就不要操心我的事了!” 阿信慌忙责备龙三:“看你说的。源右卫门先生,您也一起喝点茶吧!” 源右卫门说:“不用了,那我走了。”说着站了起来。阿信连忙说:“对不起,让源右卫门先生等到这么晚……”又悄悄地对龙三说:“你对源右卫门先生说那样的话,源右卫门先生岂不是太可怜了?源右卫门先生是那么心疼你……” “这个我知道。” “那么……你一口一个‘阿信、阿信’的,倒让我为难呢!” 龙三说:“阿信,我把你带到这里来,也许是做错了。我本来想让源伯看看你的人品,可是效果似乎适得其反。” 阿信一边沏茶一边安慰龙三道:“哪儿能那么着急呢……慢慢地就会好了。” 源右卫门让阿信记账,终于引起了龙三的不满。这天,龙三怒气冲冲地责问源右卫门:“你究竟为什么要让阿信记账?” 源右卫门说:“我托阿信记账,有什么不妥当吗?” “一个女人何必做这种事!” 源右卫门说:“就算是个女人,要是连账都不会记的话,是做不了商人家的媳妇的!” 龙三说:“我可没打算让阿信干这种事!还不知道我们会在这个店里待几天呢!做这种多余的事干什么?” 阿信慌忙对龙三说:“是我自己要做的。反正又没有什么坏处……做做也不妨嘛。” 龙三生气地说:“阿信,你要违抗我吗?” 阿信求助地看着龙三:“你……” 龙三说:“源伯是在挑阿信的毛病呢!他要你做这些,是想证明你连账也不会记,没有资格做商人家的媳妇,你不要上他的当!” 阿信惊慌地说:“源右卫门先生不是这个意思……” 源右卫门不动声色地端坐着。龙三恨恨地看着他:“源伯就是不喜欢阿信,这一点你总明白吧!” “你……” “你要是不听我的话,随便你好了!”说完,龙三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阿信对源右卫门说:“少爷正在气头上,请您原谅他。” 源右卫门平静地说:“这是昨天店里的出入账,这些是我的备忘录,麻烦你整理一下记到账上。” “……好的。” 阿信在起居室里翻看着账簿,龙三走了过来,看见这幅情景,苦笑道:“你还真要做啊!不会记账其实也没什么。不管源右卫门说什么,阿信在我眼中永远是最宝贵的。用不着为了这些无聊的事辛苦。”说着,龙三怜爱地想要亲吻阿信的脸颊,可是阿信一脸严肃,说:“店里的事情,你都是交给源右卫门先生管的吗?” 龙三有些惊讶:“哦,经营上的事大多由他管,我只负责进货和把货迅速地卖出去。”他疑惑地问:“怎么了?你的脸色那么难看。 记完账,阿信来到店里,和源右卫门说:“论理我不该多嘴,不过我仔细看了这些账簿,总觉得不太对劲……” 源右卫门没有做声。阿信说:“店里的货确实卖得很快。我们的卖价比进价贵两成,所以利润也不菲……可是卖出去的货款有一半竟然收不回来,这样怎么能算是在做生意呢?更过分的是,有的货款会拖半年以上还无法收回,这样光是利息,我们就会损失一大笔钱。这样的话……” 这时候,正在外面指挥出货的龙三进来了。看到两人的模样,龙三问道:“有什么事吗?” 阿信不做声了。龙三对源右卫门说:“女人不懂记账的事也没关系。源伯你也别老是说她。” 源右卫门还没说话,龙三又说:“阿信,你该去做头发了吧?对阿信来说,这才是要紧事啊!”说完笑一笑,又到外面去了。阿信目送龙三离开,问源右卫门:“少爷知道这个情况吗?” 源右卫门不语。阿信说:“这样做生意的话,虽然货物在进进出出,看上去生意很兴隆,可是不但赚不了钱,用不了多久,就会陷入困境的……” 源右卫门说:“这些我都跟少爷说过了。” 阿信惊讶地说:“那他明明知道,也不采取任何措施吗?” “少爷有他自己的考虑。” “可是……” “就算你是他的妻子,一个女人也不该对生意上的事指手画脚的。” 阿信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源右卫门又说:“我只是托阿信小姐记账,并没有请你查看账簿啊!请你搞清楚这一点……” 源右卫门口气冷淡,阿信沉默了。 阿信在酒田的米行中,曾经跟随加贺屋的邦子夫人学会了记账和看账本,所以她只翻看了一下田仓商会的账簿,就对商会的经营情况一目了然。龙三为人善良慷慨,做生意也豪爽大方,可是如今不赶紧着手回收欠款的话,恐怕商会将难以为继,免不了破产的命运。不过,阿信觉得自己对此事如此关注未免有点可笑,反正很快就会被赶出这家店的。即便离开了这家店,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考虑到离开田仓商会后的生活,阿信比过去更加珍惜做发型的工作了。 这天晚上,阿信工作回来,发现源右卫门在店里等着自己。打完招呼后,源右卫门说道:“阿信小姐会泡茶吗?” “泡茶?” “就是茶道啊!” “我倒是学过……” 源右卫门说:“是这么回事,有一个英国的客户来了,少爷请他们去滨町的餐馆吃饭,他们说起想要看一看日本的茶道,所以少爷说请阿信小姐回来后马上过去……” 阿信吃了一惊:“让我去?” 源右卫门说:“那边已经准备好茶道的用具了。” 阿信说:“这不是开玩笑吗?让我去那样的地方……” 源右卫门说:“我也是这么说的。表演给外国人看,一定要精通茶道的人才可以啊。况且,这还是关系到我们的生意的要紧客人,可不能出什么笑话啊!” 阿信的脸色不禁一动。源右卫门说:“艺伎之中一定有精通茶道的人,还是请她们来做吧!我马上去打电话。”说着拿起了话筒。阿信突然说:“我去就行了。” 源右卫门一愣。阿信说:“艺伎能够做到的茶艺表演,我也能做到。” 源右卫门不放心地说:“可是……艺伎们都是严格地学过茶道的啊!” 阿信说:“少爷是让我去的。要是请别人去就不好了……” 源右卫门急道:“阿信小姐,如果给少爷丢了脸……” 阿信已经快步走进里屋去了。“真是个倔强的姑娘啊!”源右卫门心神不宁。 阿信一身盛装走进了餐馆,由女侍引了进来。源右卫门不安地跟在后面。 阿信进入包间,源右卫门也跟了进来。龙三和一对英国夫妇坐在里面。阿信说:“让你们久等了……” 龙三赶紧向客人们介绍:“这是我的妻子。” 英国太太说:“噢,原来是田仓太太啊!” 阿信与客人寒暄:“初次见面……我叫阿信。” 英国先生说:“我是约翰·福克斯,这是我的太太凯瑟琳,请多关照。”太太也说:“请多关照。” 主客寒暄已毕,龙三对阿信说:“我们刚才说到了茶道的事,我说我妻子对此有些心得,结果他们就非说要开开眼界。” 源右卫门说:“你不该轻率地说这种话。” 龙三说:“一时说得兴起,就……没办法啊。”又悄悄对阿信说:“反正他们也不懂,你就随便做做嘛。” 阿信默默地坐到水锅前。英国太太叫起来:“噢,真好看啊!” 阿信开始泡茶,举止娴熟优雅,无可挑剔。源右卫门不禁一惊,但旋即入迷地看着阿信的表演。 茶道也是邦子教给阿信的。阿信已经好几年没有做过茶道了,像竹刷子、接茶碗用的小绸巾这些茶道用具,也很久没有碰过了,但是她并没有忘记早已娴熟于心的茶道技艺。阿信很久都没有这样心无旁骛地沏茶了。此时的她,表现出龙三和源右卫门完全没有见过的另一面。 回家后,在田仓商会的起居室里,龙三和阿信如释重负地喝着茶。龙三高兴地说:“今天晚上你可给我挣足了面子,真没想到啊!福克斯夫妇心满意足地回去了。我正在和福克斯先生商谈,争取咱们能够在日本独家包销他们公司的布料。他们可是英国数一数二的羊毛布料生产商,无论如何都要谈成这笔生意。外国人很爱惜妻子……有一个好妻子,连丈夫的信用都会上升。多亏了阿信,连我也跟着沾光了!” 阿信说:“龙三,你也真是怪可笑的……” 龙三一愣。阿信说:“明明知道不久我们就会被赶出这家店……” “哦,一工作起来,我就忘了这回事了!”龙三苦笑了,“但愿在咱们离开这里之前,能够签下合同来。” “那不是为别人忙活了吗?” 龙三说:“没什么,我想试一试自己的能力。” “不过,源伯好像不太高兴。他一直没说话。” 龙三说:“我说过不用理会源伯,等我们离开这里,他就和我们没关系了。” “可是……” 龙三叹道:“源伯还是没有看到阿信的优点,真没办法……” 阿信也感觉到自己快要离开这里了,因为总不可能永远瞒着龙三的父母,这样也使她十分难受。 这天,一位提着旅行包的中年男子来到了田仓商会,径自撞进店里。龙三正在检查布料,看到这个男人,他大吃一惊。阿信正准备出门替人做头发,也诧异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 只听龙三叫道:“爸爸……” 源右卫门毫不吃惊,默默地低头行礼,男子点头答礼。阿信不觉看得愣住了。 这位不速之客就是龙三的父亲,一向住在佐贺的田仓大五郎。 阿信赶紧给染子她们打了个电话:“喂,是染子小姐吗?我是阿信。对不起,我刚才正想要出门,突然来了一位客人……今天看来去不成了……哎?是谁啊……反正是要好好招待的客人,等回头我再跟您慢慢说吧。不好意思。请多包涵,麻烦您替我向大家道个歉……”说完,阿信赶紧放下话筒,将茶端进起居室。 龙三、大五郎和源右卫门端坐着,气氛十分沉闷。阿信默默地送上茶。龙三对大五郎说:“这是阿信。我们一个月前结的婚。” 阿信说:“初次拜见您,我叫阿信。” 龙三说:“本来想早点告诉你们的……” 源右卫门说:“是我告诉老爷的。” 阿信和龙三吃惊地看着源右卫门。源右卫门又说:“这件事总不能一直瞒下去,再说我在少爷身边,也不能知情不报……” 龙三恨恨地瞪着源右卫门。大五郎说:“我收到源右卫门的长信,一看大吃一惊。你妈妈不能马上到东京来,所以这一次我来了。” 龙三不安地说:“让你们担心了……” 大五郎叫道:“阿信小姐……” “……哎。” “你是佃农的女儿?” “是的,我是山形县的佃农家的女儿。” 龙三不悦地说:“现在这些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大五郎说:“你给我闭嘴。我现在是在和阿信说话。” 龙三愤然说道:“事到如今,爸爸和妈妈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我的心意是不会改变的。我知道这样会导致你们不认我这个儿子,我也会被赶出这家店,可就算这样,我还是娶了阿信。” 源右卫门叫道:“少爷!” 龙三不客气地说:“我和源伯也已经没有关系了。我本来打算让源伯了解一下阿信的为人,知道阿信做我的妻子当之无愧,也好让源伯放心。这也是我对从小把我带大的源伯应尽的义务。所以我才把阿信带回这个家。可是源伯却一直不能理解我们……真遗憾啊。” 大五郎喝道:“龙三,你怎么能对源伯说这种话呢,真是罪过啊!是你自己不理解源伯啊!” 龙三并不示弱:“源伯从一开始就不喜欢阿信。他早有了偏见,所以看不到阿信的好处。这样阿信也太可怜了……” 阿信连忙说:“你……” 大五郎说:“可怜的是你源伯!他为了你可以说是耗尽心血,就是现在,他还在替你们说好话……”龙三一愣。大五郎说:“还要我把源伯的信给你们看看吗?” 源右卫门慌忙叫道:“老爷……”大五郎又说:“阿信小姐,源右卫门对你可是赞不绝口啊!” 阿信和龙三惊讶地抬起了头。大五郎说:“源伯说你心地善良,从小就吃了很多苦,所以很会为别人着想,又细心周到……” 源右卫门很是发窘。大五郎接着说道:“源伯还说你做得一手好菜……写得一笔好字,算盘打得十分纯熟,记起账来也不比男人差。不仅这些,还说你经商的才能比龙三还强呢!” 龙三听得惊讶万分。大五郎说:“另外,女子应有的举止礼仪、气质修养都是上乘的。尤其是茶道的做法令人赞叹……源右卫门过去曾经和我一起学习过茶道,他比我懂得多了。能得到源右卫门的夸奖,那绝对差不了的!” 阿信默默地听着。大五郎说:“不过,你源伯的信上把阿信夸得太厉害了。你妈妈怀疑他是不是被龙三收买了,所以才护着你们。” 源右卫门急道:“当然没有这种事。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大五郎说:“我知道。你十二岁的时候就到我们家来做工,是和我一块儿长大的,所以我最了解你的性格了。源右卫门可不是一个会说谎的人啊!况且,你把龙三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如果他娶的媳妇不好,你是绝对不会夸赞她的……你是从心底觉得龙三娶了这个媳妇会幸福,才想要成全他们的……所以你给我写了那封信。如果因为阿信是佃农的女儿而歧视她的话,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龙三感动地说:“源伯……” 源右卫门不好意思地说:“我说的都是实话嘛。” 大五郎说:“我相信源右卫门的话。只是你妈妈不相信,还骂个不休,我东西都没带全就匆匆地出门了,就是怕辜负了源右卫门的一片真心啊!” 源右卫门激动地说:“老爷……” 大五郎说:“源右卫门,我答应你,成全龙三和阿信小姐的婚事。希望龙三和阿信小姐相互扶助,齐心协力地把这个店经营好……” 龙三惊喜交加:“爸爸……” 大五郎对源右卫门说:“不管阿清说什么,我都会支持他们的。你还担心我会怕阿清,可是在这么重大的事情上,我是不会由着她胡来的。我到这里来,就是想要告诉你们我的意思的。”说完,大五郎爽朗地哈哈大笑。 “老爷……谢谢您……谢谢您。”源右卫门低头致谢,眼中涌出了泪水,他不好意思让大家看到自己这个样子,逃也似的起身出去了。 龙三叫道:“源伯……”大五郎说:“由他去罢……他想一个人待会儿。” 可是阿信不由得起身追了出去。来到店里,源右卫门正躲在布堆后面哭泣。阿信默默地凝视着他。 “源右卫门先生……” 源右卫门一惊。阿信心中的千言万语一时间却不知从何说起,只是默默地鞠了一个躬。 “少奶奶?” 阿信眼中含着泪水:“我想过来谢谢您,可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源右卫门欣慰地说:“太好了,老爷能够支持你们……真是太好了……” “这全亏了源右卫门先生……” 源右卫门说:“你叫我源伯。” 阿信沉默了。源右卫门说:“你一定恨源伯吧?你一定觉得我是个坏心眼的老头吧……” 阿信笑了起来:“看到我这么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挤上门来,源伯当然要不高兴啦。不过,我真是没有想到公公会支持我们,我真高兴……” 源右卫门说:“这都因为少奶奶的人品好。少奶奶刚到这里的时候,曾经说过你把源伯当成是少爷的父亲一样,要我和你们一桌吃饭……我心里感动极了,这是一个多么善良的姑娘啊!” “现在我也是这么想的……” “有一回你把晚饭做好以后又出去工作,在洗碗布上留了一张纸条,要我把菜热一热就行了,就你这句话,我每看一遍心里就觉得温暖一回……像这样的事是谁也学不来的啊!有少奶奶在少爷身边,我一点也用不着牵挂他了。虽说少爷不喜欢女人多管店里的事,可是他疏忽的地方,有少奶奶在暗中帮助他,让人多么安心啊!我把少爷托付给你了……拜托了!” “源伯……” “少爷一向招女人喜欢,所以我很担心。没想到他比我想的沉稳多了,看来我得对他刮目相看了!”源右卫门高兴地笑了。阿信含着泪默默地看着他。 这时候龙三走了过来,叫道:“阿信,你在干什么?咱们去餐馆吃饭吧,今天爸爸请客!” 阿信一愣,龙三说:“阿信,源伯,你们快点准备吧!” 阿信说:“我很感激爸爸的好意,不过今晚我想请大家尝一尝我亲手做的菜,拜托你跟爸爸说说。” “阿信?” 源右卫门说:“少奶奶这么做,老爷肯定会高兴的。我虽然手艺不好,可是也能帮忙。” 龙三欣喜地说:“阿信……我真是娶到了日本最好的老婆!我在爸爸跟前也很有面子了!” 阿信说:“那么,我得快去买菜……”说着,急匆匆地向外跑去。 源右卫门说:“少奶奶,你还没带钱呢,我这就拿给你。” “上回源伯给我的钱还剩很多呢,买菜足够了!”阿信笑着走了。 源右卫门目送阿信离去,自言自语道:“真是不可思议,上一次给她的钱也该用完了啊!少奶奶可真是会买东西。” 龙三在一旁笑道:“女人就是小气,看到哪儿的东西便宜一分钱,哪怕磨坏了鞋底也要跑过去买,却不想一想磨坏了鞋底更不合算。” 源右卫门却沉下了脸:“你要是这么贬低阿信小姐,可是要遭报应的!能娶到阿信小姐这样的老婆,可真是你的福气啊!” “源伯……” “你一定要永远珍惜阿信小姐……永远恩恩爱爱的……” 龙三的眼中泛起了泪花。 晚上,阿信在厨房里起劲地做着菜。源右卫门走进厨房,略带点醉意地说道:“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自从我跟着少爷来到东京,这五年来家里没有女人做饭,少爷吃的都是我亲手做的菜。所以做饭我还是挺熟练的。” “没什么事,您别担心。请源伯和他们一起喝酒去吧。您和老爷已经有好几年没见面了,一定有很多话要说的吧!”说着,阿信端起做好的菜向起居室走去。 龙三和大五郎正在喝酒。饭桌上肴馔丰盛。阿信把新做好的菜肴放到桌子上,看到酒壶空了,连忙往壶里添满酒,又把酒壶放到架在火盆上的水壶中烫,照顾得十分周到。 大五郎看着新端上来的菜,问道:“这是什么菜啊?” 阿信说:“这是在酒田过节的时候做的菜,都是些乡下的做法,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口味……” 大五郎赞叹道:“很好吃啊!”又对龙三说:“龙三,老婆做菜的手艺高不高是最要紧的事。每天三顿饭,一直要吃一辈子的啊!老婆做的饭是好吃还是难吃,男人的一辈子可就是天壤之别了!” 源右卫门坐着搛菜,一边赞同地说:“可不是嘛!老爷在这方面就很可怜,太太管起家来不比男人差,佣人们都被调理得服服帖帖,可是厨房里的事她都交给别人去干……” 大五郎叹道:“是啊,每天都吃一样的饭菜,我要是抱怨几句,她就骂起来,说什么一个男人家对饭菜嫌好嫌坏是品味低俗啦,太娘娘腔啦……娶了阿清真是我一辈子的不幸啊!” 大五郎已经颇有醉意了。龙三叫道:“爸爸!” “我也不过偶尔发发牢骚罢了……你能够娶到这样的媳妇,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啊。阿信,你也坐下一起喝酒吧!” 阿信推辞道:“我酒量很浅……” 大五郎说:“源右卫门,能够和这么可爱的儿媳妇一起喝酒,也只有在东京这个地方才做得到啊!在佐贺,连和儿媳妇一桌吃饭都办不到……” 阿信听了很是困惑。龙三问大五郎:“现在嫂子还是在厨房里吃饭吗?”又对阿信解释道:“在佐贺,夫妻不能同桌吃饭,媳妇就像是佣人一样。” 阿信说:“山形的大户人家也是这样的。” 大五郎说:“龙三……你在东京独立了,我就是想让你能在东京自立门户,才给你本钱开了这家店。这也是我能给三儿子的最大的资助了。东京是自由的,你们不必顾虑老家的人,可以自由自在地享受生活。你们要把这家店经营好,珍惜在东京的生活。你和阿信一起做个东京人吧……死了也要把骨头埋在东京。” “……是。” “你们在东京,你妈妈的牢骚话也传不到这里。”大五郎高兴地大笑起来:“本来应该在佐贺举行婚礼的,不过龙三既然已经是东京人了,那么不在老家办喜事也罢。” “……是。” “比起老家的人来,倒是应该好好请请东京的朋友们。”大五郎从怀里掏出一个礼金袋递给阿信:“这是爸爸的一点心意。” 阿信大吃一惊。大五郎说:“拿这些钱办个婚宴,请好朋友们庆祝一下吧!” 阿信推辞不受:“不,不,我们不能再要爸爸破费。”龙三也说:“是啊,爸爸能够支持我们的婚事,还允许我们继续待在这个店里,已经足够了!” 大五郎却对龙三说:“这些钱不是给你的。这是我给阿信的一点心意。你们用不着客气。” 阿信默默地看着大五郎,说道:“谢谢您!” 源右卫门笑嘻嘻地对阿信说:“很好嘛!老爷居然瞒着太太拿出钱来,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你们就别辜负老爷的一片苦心了。” “源右卫门,你喝醉了就喜欢多嘴多舌,说这些多余的话干什么!”说着,大五郎和源右卫门面面相觑,不由得都哈哈大笑起来。阿信和龙三也忍不住笑了。 大五郎满心欢喜:“太好了,这下子我可以安心回佐贺去了!” 源右卫门突然严肃地说:“我也和老爷一起回佐贺去。” 阿信一愣。源右卫门说:“源伯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少爷身边有了这么好的太太,已经没有什么需要源伯去干的了。再说我也老糊涂了,以后只会碍你们的事。” 阿信叫道:“源伯,莫非您喝醉了?” “没有……这点酒怎么会醉呢?有少奶奶在这里,这个店也会平安兴盛的。源伯一点牵挂也没有了。” “怎么能这样……这怎么行呢?要是源伯不满意我来的话,应该是我离开这个家。我嫁到这里来,可不是想把源伯挤出去的啊!” “少奶奶……” “源伯是我的依靠,我把您当成是我的父亲一样……如果您不讨厌我的话,请您留下来和我们在一起吧!拜托了!” 龙三也说道:“源伯,为了阿信,你就留下来吧!从今天开始,源伯不是为了我而留在这里,而是为了阿信……” 源右卫门默默地看着阿信和龙三,眼中溢出了泪水。这时候,突然传来响亮的敲门声:“电报!有电报!” 大家惊讶地面面相觑。阿信慌忙站起来,门外传来邮差的声音:“请问这里有一位阿信小姐吗?” “哎,我就是。”阿信连忙打开店门。邮差说:“我按照上面写的地址送过去,可是人家说您已经搬到这里来了!” “麻烦您了!” 电报上面赫然写道:“父病危速归。” 阿信握着电报的手颤抖起来。 得知了阿信父亲的病情后,大五郎说:“你快回家去吧,既然打来了电报,可见病得不轻。还是立刻动身为好。” 阿信迟疑道:“可是……” 大五郎爽朗地说:“你不必顾虑到我。我是来看阿信的,现在我已经知道了阿信是个什么样的姑娘。我还吃了你做的可口饭菜,我想要跟你们说的话也已经说了。” 阿信默然。大五郎又说:“我已经知道可以放心地把龙三托付给你,这也不枉我特意来东京一趟……龙三和阿信就做东京人吧,夫妻俩在东京自由自在地生活,这样我就再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我明天就回佐贺去。” 龙三说:“这怎么行……阿信虽然回山形了,可还有源伯在啊!让他陪您在东京玩几天……” 大五郎说:“不管你妈妈再怎么会管家,家里有些事还是只有我才能做主。”大五郎又笑着对阿信说:“阿信,你用不着顾虑我们,快点回家去吧!如果你父亲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那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谢谢您,可是……” 源右卫门说:“源伯会照顾少爷的。” 阿信惊喜地说:“这么说,源伯肯留在这里,不回佐贺去了?” 源右卫门说:“只要你们还用得着我这个老头子……” 阿信说:“源伯,请您为了我留下来吧!以后日子长了,也许有时候我会和龙三吵架,那时候我只有源伯可以依靠……” 龙三苦笑道:“阿信……” “就是啊,世上哪有夫妻不吵架的呢?源右卫门,那时候你一定要帮着阿信,肯定是龙三蛮横不讲理才会吵架的嘛。”说完,大五郎爽朗地笑了。 龙三说:“爸爸就是疼爱女孩子。” 大五郎突然问:“龙三,你不去山形,这合适吗?” 阿信和龙三都吃了一惊,面面相觑。龙三说:“可是这里还有店要照看呢。” 大五郎说:“这时候可不应该这么说。你们既然结婚了,阿信的父亲就是你的岳父,你们夫妻该一起回去才是……” 龙三无奈,只好实言相告:“阿信的父亲反对我们的婚事……”阿信也歉疚地说:“对不起,龙三即使和我一起回去了,我家里也只会让龙三不高兴……” 大五郎问道:“那么说,你还没有告诉家里人你已经结婚了?” “……是的。加上那时候我们还没有得到佐贺这边父母的宽恕,所以……” 大五郎叹道:“阿信也是忍受着家人的压力和龙三结婚的啊!” 龙三对阿信说:“你回去后把我们的事情告诉家里人,如果我可以去的话,你马上通知我,我会立刻动身的。不过,如果看岳父的病情,还是不说为好的话,那就别告诉他了……总之不能影响他老人家的身体。” 阿信心中一阵痛楚。 晚上,龙三躺在被窝里,阿信轻手轻脚地收拾着行李。 龙三说:“佐贺的爸爸对我们的婚事这么高兴……要是山形的岳父也能高兴就好了!如果岳父病情能够好转,肯定会有这么一天的吧……” 阿信说:“我想告诉爸爸,但愿他能够支持我们……” 龙三连忙说:“不要,也许告诉他反而会害了他,那岂不是不孝。” “可是我现在这么幸福……” “虽说瞒着岳父你会很难过,可是你也要想一想岳父的心情。”说着,龙三从怀里取出一个信封递给阿信:“这是路费。” “我还有钱……” “阿信,这个和给乡下盖房子的钱是两回事。这回你是作为田仓家的人回娘家,当然要由我出路费。源伯给我这个钱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 阿信不知该说什么好。龙三说:“你安心在家里照顾岳父,要是钱不够用的话,我马上寄给你。” 阿信感激地看着龙三,久久无语。 阿信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山形的娘家,正遇上母亲阿藤送医生出来,阿藤转身要进屋的时候,一眼看到了阿信站在院子里,惊叫道:“阿信!” “娘……” “你回来了啊?虽说给你打了电报,可我想你大概回不来。” “爹的病那么重了吗?前一阵子他到东京去的时候,看上去还很精神……” “啊……自打你爹从东京回来就病倒了,说是身上难受……据说是肝脏出了毛病……” 阿信大吃一惊。阿藤说:“也许是喝酒过度的关系,再加上新房子刚盖好,精神松懈下来……” 阿信一看,老屋后面确实已经盖好了一座新房子:“盖好了啊……” “你爹急着要快点盖完……也许他知道自己没多少天好活了。” 这时候,庄治和一个年轻的女子从地里干活回来了。 “哥哥……” 庄治直瞪着阿信,对阿藤说:“你把阿信也叫回来了?又不是什么大事,把大家都叫回来干什么?你知不知道现在米不够吃……” 阿信不禁生气地叫道:“哥哥!” “我们去地里干活,你们都在家里游手好闲,这样连阿寅也会觉得没意思的!” 阿信惊讶地看着这个年轻女子。阿藤说:“这是庄治的媳妇阿寅。” 阿信大吃一惊。阿藤解释道:“他们是前一阵刚结的婚。本来想通知你的……”又对阿寅说:“这是阿信,现在在东京当美发师,每个月都往家里寄钱。这个新房子就是多亏了阿信才盖起来的……”阿信连忙拦住母亲的话,向阿寅鞠了一躬,说:“我叫阿信。太好了,哥哥,祝贺你们!” 庄治和阿寅都没有搭腔。阿信对阿寅说:“日后爹和娘还要靠嫂子照顾,拜托了!” 庄治一言未发,径自朝着新房子走去。阿寅连忙跟在后面。 阿信看着他们离去,不禁自言自语道:“真冷淡啊!” 阿藤说:“她根本不懂什么礼貌,怎么会娶她,我都觉得奇怪。” “娘……”阿信劝道,“娘要是存了这个偏见去对待儿媳妇的话,本来能处得好的关系也会处不好了。嫂子还年轻,这样子也难怪。” 阿藤苦笑道:“你不知道那些事……来,快去看看你爹吧!”说着,阿藤朝老屋走去,阿信连忙跟上。 进屋一看,阿信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姐妹们都已经回来了,二十三岁的姐姐阿密、十九岁的弟弟正助和十七岁的小妹妹阿和都在屋里。 “哎,阿密姐姐也回来了?” 阿密激动地说:“阿信……” “还有正助、阿和,你们俩都变样了,长大了……” 阿藤说:“大伙儿都从东家那儿请假回来了。” 阿密含泪道:“只有到了这种时候,大伙儿才能聚到一起……爹看到大家也很高兴,可是一想到也许这是最后一回了……” 作造躺在屋子里面的一个角落里,旁边围着破旧的屏风。阿信不由得走到父亲的身边。阿密轻声说:“爹好不容易刚睡着了。” 阿信悄悄地凝视着作造憔悴的睡容:“爹……” 阿密说:“别吵醒爹。” 阿信不做声了。阿密悄声说:“你要有个心理准备,连医生也说无能为力了。” 阿信问母亲:“娘,为什么要爹躺在这种地方?好不容易盖起新房子来了,应该让爹在新屋子的新榻榻米上养病才对啊!” 阿藤说:“是你爹要睡在这里的。他说如果死在新房子里的话,让后来住的人觉得不吉利。他是顾虑庄治两口子……” 阿信说:“怎么能说这样的傻话呢?盖新房子是爹一辈子的心愿,现在好不容易这个梦想实现了,可是……” 阿藤说:“算了吧!如果勉强去躺在新房子里,你爹心里不自在,对他的身体反而不好,就是我们去照顾他的人也难受。躺在这里就不必看别人的脸色。” 阿信生气地说:“你说要看谁的眼色啊?那座房子明明是爹自己盖的!” 阿藤说:“阿信,你已经离开这个家了,就不要再对家里的事说三道四,哪怕那房子是你出钱盖的。” “娘!” “你可以回东京去,一走了之,可是娘还要留在这里过日子啊!你不要给娘惹起多余的是非来。———来,大家喝点茶吧,好不容易能凑到一起,咱们慢慢说说话……”阿藤给孩子们倒上茶。 阿信问姐弟们:“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阿密说:“大家都是昨天才回来的。” “那昨晚是在哪里睡的?” 阿密说:“大家都是挤在这里胡乱睡的。” 阿信问母亲:“为什么不让大家在新房子里睡?大家都是好几年才回来一趟……” 阿藤装做没听到阿信的诘问。阿密说:“爹睡在这里,我们担心夜里爹的病情有变,所以才……” 阿信伤心地说:“我在外面辛苦工作,寄钱给家里还债和盖新房子,可不是为了看到现在这个样子的。我是想要爹和娘能够过得好一点,是希望姐妹们回家的时候,哥哥能够对我们温暖一些……可是没想到成了现在的样子,我究竟是为了什么在吃苦呢……”说完,阿信突然朝外跑去。 跑到新房子的大门口,阿信正要进去,阿寅惊讶地走了出来,拦住她问道:“你有什么事?” 阿信没理会她,径自走进起居室。庄治正在起居室的炉边喝酒,看到阿信进来,他不满地说:“你怎么连声招呼也不打,就闯进来了?” 阿信反驳道:“我进自己的家,用不着对谁打招呼吧?” 庄治一愣。阿信说:“爹要睡到这边来,你去帮忙把爹扶过来吧!” 庄治说:“为什么?平白无故的!” 阿信说:“爹那么盼望这个新家建好,让他在新房子里养病,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阿信?” “如果爹在新房子养病的话,阿密姐姐和正助、阿和,还有娘都能来这里了。阿寅嫂子偶尔也可以帮助照顾一下爹。只靠娘一个人实在照顾不过来。阿密姐他们难得回来一趟,让他们在新房子里休息,难道不是做哥哥该有的情分吗?” 庄治生气地说:“你没有资格对我指手画脚的!” “哥哥……” “也许你确实为这个家做了很多贡献,不过我也出了大力气啊!我和你一样,为了这个家,苦苦地忍耐着。我根本不想继承什么家业,可我还是继承了。就算我得到了这么一两间房子,可是跟我作出的牺牲比,又算得了什么呢?还有,因为我是长子,连弟妹都要我来照顾,真是太划不来了!” 阿信不知该说什么好。庄治说:“我又不能把回来的人撵出去,可是住下了就得吃饭,那米又是谁种出来的呢?可你们却觉得在家里白吃饭是理所当然的。即便这样,我和阿寅都没说什么,你不该感谢我们吗?” 阿信无语。庄治又说:“我就跟你明说了吧,你寄回来的钱都装进了爹的口袋,爹把他借下的债都还了,还盖了这座房子。你的钱并没有给我,而是全给了爹,我从爹手里得到了这座房子,跟你什么关系也没有。你根本没有资格在我面前耍威风,这一点你要弄明白!” 阿信知道跟大哥已经无道理可讲,不再做声了。庄治说:“以后你们不要觉得这是娘家,可以有什么指望,就算爹死了,我也什么都得不到。佃农继承的只有贫穷。” 阿信说:“我明白了。不过,至少也该让爹到这边住啊。就算爹自己说他不想来,做儿子的也应该硬把他拉过来啊!阿寅嫂子也是这样的,既然嫁到了这个家,照顾公公不就是分内的事吗?可嫂子甚至不去老屋露个面……” 阿寅听阿信说到自己,嗔怪庄治道:“我怎么没听你说过还有这么个啰唆的小姑子啊?光是婆婆的气就够受的了,要是连不相干的人也来欺负我的话,这个家我还怎么待得下去!你还是让我回娘家吧!” 庄治安慰阿寅:“别理她!反正等爹死了以后,就不用和他们来往了……” 见庄治这个样子,阿信气极了,心中的怒气不由得化作悲哀。 正在这时,阿藤朝新家跑来,边跑边叫道:“阿信!你爹叫你呢!” “爹醒了?”阿信慌忙跑了出去。 来到院子里,阿藤心疼地责备阿信:“你这个傻孩子,你去跟他们讲什么理啊?” “娘……” “你跟他们说什么都没用。庄治本来心肠就硬,现在娶了媳妇,已经和两姓旁人一样了!” 阿信沉默了。阿藤苦笑道:“原来我也生气的,跟他们吵了好几回……不过,现在我已经死心了,只当他是个外人,这样就还省得生气。” “可是……” “阿信……贫穷的滋味我算是尝够了。庄治成了这么个人,也都是因为家里太穷,他吃的苦太多了……这么一想,我对庄治也恨不起来了。”阿藤凄然一笑,“你爹也是一样,他生在这样的家里,为了守住这个家吃苦受罪,从来没有享过一点福……” 阿信心中一阵痛楚。 作造形容憔悴地躺在老屋里,突然,他睁开眼睛,发现阿信正守在一边静静地看着自己。作造的脸上浮起一抹微笑:“阿信……你回来了,太好了……” 阿信也对爹爹亲切地一笑,眼中漾起了泪水。 看到父亲虚弱的微笑,阿信对他的怨恨顿时烟消云散。父亲这个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要来到这世上走一遭的呢?……阿信这样想着,对父亲的命运感到无比的悲哀。 守在父亲身边,阿信轻轻地为他擦去额头上的汗珠。作造问:“你已经好了吗?” 阿信一愣,不知道父亲指的是什么。作造说:“你说得了脚气……” “啊,那早就好了……” “前一阵子还收到你的钱,我担心你会不会太辛苦了……” “没事的。” “多亏了你,新房子盖起来了,地主老爷的债也还清了,庄治也娶上了媳妇。委屈你了,我心里过意不去啊……” “爹……” “现在我该干的总算是干完了……” 阿信说:“爹,你到新房子的新榻榻米上养病吧!大家把你抬过去。那个房子是爹的,我就是为了能让爹和娘能够住上新房子,才往家里寄钱的。你不要睡在这种地方。” 作造却说:“不用了……庄治能够娶亲成家,继承家业,盖那个新房子就已经值了。” “怎么能这样?” “我喜欢这个老屋。我就是生在这里,在这里长大的。你们的爷爷奶奶都是在这个家里……在这里死的……这里才是我的家。” “可是……” “阿信……盖这个新房子,你吃的苦最多,这房子也是你们姊妹的。庄治也明白你对这个家的贡献,不管什么时候你都可以理直气壮地回来住。沾你的光,阿密、正助和阿和回来的时候也可以不用顾虑庄治的媳妇了。我盖这个新房子,也是为了你们大家,在外面讨生活的人,也许有一天不得不回老家住一阵子。想到随时都可以回老家,那会多么安心啊……” 阿信默默地听着。作造说:“这下子连你娘也觉得放心了。阿信,真要谢谢你。现在我再也没有什么牵挂了……该干的事我都干完了。在我死之前,我只想跟你说一声谢谢,再给你道个歉……现在能够见上你一面,说了这些话,我死也闭得上眼了!” 阿信伤心地说:“爹说什么呀……爹要早点好起来,以后还有好日子过呢!” 作造苦笑道:“我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阿密、正助和阿和也都回来了……是医生这么说了,你娘才会叫你们回来的。” 阿信不知该说什么好。作造说:“只是有一件事,阿密在外头做工,已经二十三岁了还没有嫁出去。你也是只顾干活,耽误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就是这件事我放心不下……我本想能够亲眼看到阿密和阿信的婚礼……” 阿信默然,心中十分矛盾。作造说:“这都怪我,要是耽误了阿信的终身,都是我的错啊……就是这件事我放心不下啊!” 阿藤于心不忍地说道:“他爹,你别老说话了,累坏了身子。” “没事,我现在不说,大概就再也没机会说了……趁着我还能说话……阿信,爹总是逼你多寄钱……原谅爹吧!” 阿信突然冲口而出:“爹……你不用放心不下我的事,我现在比谁都幸福。我已经结婚了。” 作造和阿藤都大吃一惊。阿信说:“那个人爹也认识,就是开布行的田仓先生,因为爹反对我们的婚事,所以我没有告诉你们。现在佐贺那边的公公已经支持我们的婚事了。我们已经举行了婚礼……我现在已住在田仓先生家里了。” “阿信?” “也许爹不中意这个人,不过我现在真的很幸福。那个和爹吵过架的源伯也很疼爱我。” 作造说:“你是说和田仓先生……” “他是个好人。” 作造说:“我这一阵子老是做噩梦,梦见当时我闯进田仓先生的店里胡说八道……我心里一直害怕会不会因为我的缘故,让阿信一辈子不幸福……” 阿信默然。作造说:“当爹的就是这样啊……没办法,一听到这个消息,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心爱的女儿,怎么能让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领走呢?虽然事后我也很后悔,可是……这么说,你到底还是和那个人结婚了?” “我瞒着爹结婚了……请你原谅。” 作造默默地看着阿信,突然叫道:“阿藤,拿酒来!” “爹……” 阿藤说:“你又说傻话了。”作造却说:“我要祝贺阿信结婚,这可是一辈子只有一回的大事啊,我什么也没能给阿信,至少让我为阿信喝杯酒祝贺,这是我的心意。” 阿藤默默地站起来,拿出酒和碗。阿密担心地说:“娘……” “这是你爹的心意……你爹想要正儿八经地祝贺阿信的婚事。”说着,阿藤把酒和碗拿到作造的身边,为他倒上酒。 作造说:“也给阿信倒上……阿藤,你也喝……给大家都倒上酒。” “啊……阿密,你去拿碗来。” 阿密无奈,只好把碗拿过来。阿藤将碗里一一斟上酒。作造高兴地看着,拼命地想要坐起来。阿信慌忙说:“爹,这可不行,你别硬撑着喝。”可是阿藤默默地扶起作造,把酒碗放在他手里。 作造说:“大家都为阿信祝贺啊!———阿信,太好了,祝贺你!”说完,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爹……”阿信再也忍耐不住,失声哭了起来。 作造笑了:“这么喜庆的事,你这丫头倒哭了起来!好酒啊!我还从来没喝过这么好的酒。我还是第一次这么高兴地喝酒……真是好酒啊!” 阿信含泪看着父亲笑逐颜开的脸。 这天晚上,作造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作造的病用今天的话说是肝硬化,可是他的遗容却意外地安详,这使阿信觉得很是安慰。 由于庄治认为给死人花钱没有必要,作造的葬礼也就草草了事了。 老屋的佛龛上供着作造的骨灰,阿信、阿藤和庄治围坐着。庄治说:“不管是为了什么喜事,他那个身体还要喝酒,真是瞎胡闹!你们还在一旁看着他喝,真是岂有此理!” 阿藤说:“你爹为阿信的婚事喝一杯喜酒,他心里高兴。你爹虽说一直喜欢喝酒,可是过去他都是为了借酒浇愁……” 庄治说:“好了,反正爹那个病也没治了,他喝了喜酒,早一点升天,自己也少受些苦,我们这些人也轻松些。” 阿信默然。庄治说:“好了,我家里还有人来开会……” 阿藤说:“你们又搞那些啊?” “我可不想再像爹那样过一辈子!”重重地吐出这样一句话,庄治扬长而去。 阿藤说:“他以为自己多么了不起,总是瞧不起你爹……你爹也不是愿意吃苦受罪,你爹觉得就算我们是穷佃农,也要守住先人们传下来的家业,再把它交给庄治,你爹一直相信这就是他的责任。他拼命要在自己这一辈把债都还上,把新房子盖起来,希望能够减轻一点庄治的负担。可是庄治却一点不知道感激,这是要遭报应的!” 阿信说:“爹一辈子都在守着这个家,他说过尽管我们只是佃农,可是有地可种比什么都好。这是爹的口头禅……” 阿藤说:“你爹也不知打了我多少回,遇到不如意的事情,他也只能跟我撒气。生活艰难又无聊,可是要出去玩却既没有钱也没有本事。现在想一想,你爹一辈子都被这个家牵绊住,真是个可怜人啊!” 阿信默默地听着母亲伤心的絮叨。阿藤又说:“有一回你爹说要移民去巴西……那几年连年歉收,负债越来越多,生活苦得很。可是因为没办法带你奶奶去巴西,最后还是没走成。” 阿信说:“我记得这件事。奶奶不想带累我们,甚至想要跳河自杀……还是我发现的。真是没有比那更惨的事了……” “你爹受了这么多苦,把家业传给庄治,可是却被庄治瞧不起……庄治好不容易娶了媳妇,你爹高兴极了,可是媳妇对我们冷淡得很。这也难怪,庄治是那么个脾性,媳妇当然不可能善待公婆。” 阿信说:“娘……你和我一起去东京吧。爹已经走了,我不放心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阿藤愣住了。阿信说:“龙三先生的心地非常善良,他一定会高兴地迎接你去的。” 阿藤笑了:“你又说傻话了。” “可是,你和哥哥、阿寅嫂子住在一起,肯定会很难过的。” 阿藤说:“不管他们摆出一副什么样子,这里毕竟是我的家。我尽可以理直气壮地住在这里,绝对不会受他们的气。” “娘……” “我以前也跟你说过,要是我跟着你过日子的话,咱们俩都很难做人。” 阿信忙说:“龙三先生不是那样的人……” 阿藤说:“你的好意娘心领了,不管他为人多么好,我对女婿总要客客气气的才行啊。要是我真跟你去了,你就得时时留心丈夫高兴不高兴,夹在丈夫和娘之间难做人啊!现在你过得很幸福,我不愿意破坏你的生活。这样对谁都不好。” 阿信沉默了。阿藤说:“我住在家里,就算跟他们吵架,可我谁都不用在乎。啊,不管那个阿寅的脸拉得多长,我才不会理她,照样要吃个饱。那可是我和你爹守了一辈子的地里种出的米啊!”说着,阿藤笑了起来:“要是我去了你那里,可就不能这样了!况且,要是我跟你去了,一旦在女儿家里住得不好了,我就没脸再回来了。你明白吧?” 阿信默然。阿藤说:“你不要想着以后还能回老家,你所能依靠的只有田仓先生了。要是你以为自己还有娘家,那就大错特错了。你就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好好珍惜和田仓先生的生活。你把娘忘了也没关系……” “娘……” “我要是不在你爹身边守着他,你爹会感到孤单的。我总不能把你爹的牌位抱到你那儿去吧!”阿藤开朗地笑了。 阿信泪眼模糊地看着母亲。阿藤又说:“你也该回东京去了。你已经是人家的妻子了,就不能把家丢在一边不管。”说着,阿藤站起来看着门外,说:“又来了!那帮浑蛋家伙又在开什么浑蛋会!” 阿信问道:“他们在商量什么?” “他们说要把佃农联合起来去和地主谈判,要求地主降低年租。” 阿信吃了一惊。阿藤说:“他们去这么说了,难道地主老爷就会答应吗?地主老爷又不傻,他们拉拢了警察,要严惩闹事的佃农。他们这么冒冒失失地开会,难保不被抓走。像庄治这帮年轻小伙子,还不知道天高地厚……还有一个人在佃农们中间煽风点火,老成人都说那是个‘赤色分子’呢!” 阿信问道:“那个人也会来吗?” “谁知道呢!庄治可是很相信他呢!其实大家都知道地主贪心不足,可是自古以来就是这样的,谁也没有办法。庄治口口声声地说不想再像你爹那样过苦日子了……真是拿他没办法。” 阿信突然站起来,想要出去。 “阿信?” 阿信一愣。阿藤说:“你去跟庄治说什么都是白搭,你就当不知道吧!” 阿信一言未发,默默地走了出去。来到院子里,她朝新房子的方向望去,看见新屋里聚集了好多村子里的年轻人。 阿信躲在暗处偷偷地朝新屋张望。这时候一个人进了院子,朝大门走去。阿信一见这个人,顿时变了脸色,不由自主地跳了出来,望着他。 这个男子就是高仓浩太。他显然也吃了一惊,默默地看着阿信。一时间二人相对无言。半晌,阿信说:“果然是浩太先生。” 浩太说:“我太吃惊了!” “好久不见。” 浩太似乎不相信眼前的事情是真的,问道:“你怎么会……” 阿信说:“这是我的老家。因为我父亲去世了……” “这么说,阿信小姐是庄治君的……” “庄治是我的大哥。” “是吗?你父亲……这可真是不幸啊。待会儿请允许我为他上一炷香。” 阿信问道:“您现在还在……” “啊,我这一辈子都要做这件事。” 阿信沉默了。浩太说:“对了,我听说后来因为我的缘故,给阿信小姐带来了麻烦,他们怀疑你常去加代小姐的公寓,是和我有什么关系。听说警察把你带走了。我都是后来听说的……对不起。” “那些事就不提了。不过,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浩太先生。” “是啊,阿信小姐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吗?” 阿信没有做声。浩太说:“我刚认识阿信小姐的时候,和你说了很多话……当时你立刻就能够理解我在从事的运动……那时候我多么高兴啊。这一带是日本实行佃农制度的情形最严重的地区……当时阿信小姐也告诉过我小时候的痛苦经历。我终于明白了,生长在这个地方的人,这种经历一定是刻骨铭心的。阿信小姐之所以能够坚忍不拔,在逆境中顽强地奋斗,就是因为是在这个地方生长的缘故。” 阿信一直没有说话。浩太问道:“现在你在做些什么?” “……我结婚了。” “……是吗?在哪里……” “在东京……他在东京一个叫做京桥的地方开布行。现在我叫……田仓信了。” 浩太说:“祝贺你……能够让阿信小姐以身相许的人一定不同凡响。我真羡慕你的先生……” 阿信默然。浩太接着说道:“虽说我心里不免有些寂寞,不过还是这样好啊……阿信小姐最适合做一位商家的太太了。” “那么浩太先生您呢?” “我不适合有家庭,我只会给女子带来不幸……祝你幸福……阿信小姐一定要过得幸福……我希望你能永远地生活在幸福之中。” “浩太先生……” “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能够看到这么幸福的阿信小姐,我很高兴。” 阿信默默地看着浩太。 “再会……”浩太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情感,毅然走进了大门。阿信默默地目送他离开,久久地伫立在原地。 这一次和浩太的相见真是出人意料。不过,阿信告诉了浩太自己结婚的消息,使得一直堵在自己心头的这块石头终于落了地。这是阿信和自己的初恋的告别,她决心从今以后全心全意地去爱龙三,和龙三白头偕老。老家已经轮到哥哥这一代当家了,恐怕以后不会再回来了。与初恋和故乡的诀别,使得阿信更加珍惜自己和龙三的婚姻。 ①豆腐渣在日语中的发音和“空”是一样的,所以避讳说“豆腐渣”,要用“水晶花”代称。 第十四章 危机 简单地为父亲作造烧完断七之后,到了阿信离开故乡的日子了。她在老屋里收拾着回东京的行李时,阿藤拿着一个小包进来了:“你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也没有什么东西好给你带回去的。” 阿信连忙说:“娘,看你说的,我哪里用带什么东西回去。” 阿藤却说:“要是你一个人也就罢了,可现在你是有丈夫的人了,回娘家一趟,连点礼物也带不回去,让你脸上无光,娘心里难受啊。” “龙三不是在乎这些的人。” “这些是娘种的黄豆和红豆。在东京什么都买得到,可是家里也没有别的东西给你了。这是娘的一点心意。” 阿信说:“不用了。哥哥和阿寅嫂子知道了,又该不高兴了。” “说什么呢?想想你为这个家吃了那么多苦,你结婚他们也该祝贺一下,可他们却漠不关心。我给你带这么点东西,哪里轮得到他们说三道四!” 阿信说:“过去我做的那些都是为了爹和娘,我并没有指望哥哥会怎么报答我。虽说是亲兄妹,可大家都顾着自己的事。娶了媳妇以后,就是媳妇要紧了……我现在明白了,我们其实已经和外人一样了。不过,这都是人之常情,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可以怨恨的。我只是不放心娘……” 阿藤笑了:“我早就告诉你用不着担心我。是我把这个家守到今天的,刚嫁进门来几天的媳妇休想在我面前逞强!在家里我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他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反正我是不会听他们的。我给他来个不理不睬,什么事都不会放在心上,也省得生气。” 阿信还是放心不下:“可是……如果你觉得难受,千万不要硬撑着,你就到东京来吧。龙三是家里的老三,所以我们自立门户,他心肠又好,你一点也用不着担心。” “你有这份心意,娘很高兴,不过我不会怕那个阿寅的。只要我在这里,这里就是我最大。要是她对我怎么样,我可以跟她吵架,当婆婆的把媳妇赶出去都理直气壮。可要是我去了你那里,就不是这么回事了。我不能骂女婿,更不能把女婿赶出去。就算遇上不顺心的事,我也只好忍着,还连累你也跟着难过。那可真要命啊!”说着,阿藤笑了起来。 “娘……” “你不要光想着我,还是要好好过你们的小日子。一个男人会变成什么样子,要看他娶了什么样的老婆。两个人有缘分才会凑到一块儿,你要尽心尽力地帮助丈夫,让他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成就一番事业。” 阿信默默地聆听母亲的嘱咐。阿藤说:“现在你就是做梦,也不该再梦到别的男人了。” 阿信一愣。阿藤说:“就是前几天你在家里见到的那个叫做高仓什么的男人,娘是担心这件事。” 阿信不由得大吃一惊。阿藤说:“你好不容易过上幸福的日子……可不要因为这些无聊的事情毁了自己的幸福啊!” 阿信笑了:“真是什么事都瞒不住娘啊!” 阿藤突然不安起来。阿信说:“那个人是我喜欢的第一个男人……不过,现在已经没什么了……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告诉他我已经结婚了,他也为我高兴……这下子我心里觉得轻松了。以后我会一心一意地和龙三过日子……可能就是为了这个,老天爷才安排我们见面的吧?” 阿藤沉默了。阿信说:“爹走了,轮到哥哥嫂子当家,我已经没有老家可回了,这种感觉真是刻骨铭心……只有龙三那里才是我的家……我必须珍惜和龙三的生活,因为要是离开田仓家,我就无处可去了!”说到这里,阿信不由得苦笑一下。 阿藤心中伤痛,黯然不语。阿信说:“我和龙三刚刚结婚,我就明白了这些,太好了……” “阿信……” “我会在东京过得很好的……娘也不要担心我……” “啊,我不会担心你的。你也忘了娘吧……只要你们这些孩子都好好地过日子,就算一辈子也想不起娘来也没关系。” “娘……”阿信含泪凝视着母亲。 当天,阿信离开家乡去往酒田。在回东京之前,她打算去一趟酒田的加贺屋,告诉他们自己结婚的消息。 酒田的加贺屋门外,阿信十分留恋地望着米行。清太郎正在店里忙碌,一抬眼看到阿信,不禁吃了一惊。 来到起居室里,邦子、美乃和阿信围坐叙话。加代跑了进来。 “阿信!”加代目不转睛地看着阿信,“真的是阿信啊!你能来真是太好了!”加代突然不安起来:“出了什么事吗?” 美乃说:“阿信的父亲去世了,所以她才回老家来了……现在正要回东京去。” 加代大吃一惊。邦子叹道:“阿信父亲的年纪也不大,就这么去了……” 阿信说:“这是我父亲的寿数啊。” 美乃也感叹道:“阿信和阿藤该有多么难过啊,真是可怜……” 加代突然对阿信说:“这下子可让人松了一口气,你爹对你那么不好。” 美乃慌忙喝道:“加代!” “我说的是实话嘛,这下子阿信肩膀上的担子可算卸下来了!” 阿信说:“其实我今天来,不是为了告诉你们我父亲的事。我是想来告诉大家,我前一阵子举行了婚礼……” 美乃一惊:“婚礼?” “我遇到了有缘分的人,就嫁给他了。” 加代也十分惊讶:“阿信结婚了?” “是的。” “他是谁啊?是东京的人吗?” “是的,加代小姐也很熟悉那个人,就是田仓先生。” 加代大吃一惊:“田仓先生?就是那个开布行的?” “是。因为田仓先生的父母和我的父亲都反对我们的婚事,所以婚礼只有我们两个人参加。不过,现在田仓先生的父亲已经原谅我们了,我父亲也为我们的婚事高兴,我终于可以到府上来告诉我们结婚的消息了。所以……” 加代说:“真没想到田仓先生会和阿信……你们是什么时候好上的?” 美乃叫道:“加代!” 加代对美乃说:“人家是真的不敢相信嘛。田仓先生是我的熟人,他和阿信这么亲密,我竟然一无所知……” 阿信说:“这还要多亏了加代小姐。如果不是加代小姐,我们还不会熟识……” 邦子说:“阿信认准的人,一定不会错。” 加代说:“田仓先生可是个优秀的人……我受过他很多照顾,所以很了解他。田仓先生十分认真,待人温和体贴,年纪轻轻的已经自己开店做大生意了,真是无可挑剔。不过要说美中不足嘛,就是有点过于认真了。” 邦子忙说:“这怎么会是美中不足呢?人最重要的就是认真。” 美乃说:“真好啊,阿信能够遇上这么好的人,真是幸福。太好了,阿信。” 加代问道:“不过,我听说田仓先生家里是大地主,他能够决心和阿信结婚,真不简单。” 阿信说:“就是因为门第相差悬殊,我们的婚事才遭到家庭的反对。不过,我在府上的时候,蒙老太太悉心教导,我学会了举止礼仪、茶道、烹饪等等,所以总算是……我心里十分感激府上。” 邦子欣慰地说:“这真是意想不到的缘分啊!你在这里辛苦的那些年总算是没有白费,太好了……阿信,祝贺你。” “谢谢您。” 加代说:“这么说你们是恋爱结婚了?” 美乃又连忙叫道:“加代!” 加代说:“真羡慕你啊!像我这样结婚,这辈子就算完了……” 阿信诧异地看着加代。 邦子中涌出了泪水:“今晚大家为阿信祝贺新婚。看来我这老太婆活着还有好处,还能够看到阿信出嫁……” 来到加代夫妇的房间中,加代痛苦地说:“阿信,你真了不起,能够按照自己的心愿生活。我现在已经和死了没什么两样了,和一个我一点也不喜欢的男人一块儿过日子……” 阿信奇怪地说:“你嫁了那么优秀的一位丈夫,怎么还说这样的话呢?” 加代冷冷地说:“那个人只不过是贪图加贺屋的财产,才会愿意招赘上门的。” “加代小姐……” “现在他只和艺伎混在一起,根本不理会我。” 阿信大吃一惊。加代说:“即便如此,大家只装做看不见,害怕如果说得他一怒之下走掉了,会丢我们加贺屋的人。” “加代小姐也坐视不管吗?” 加代淡淡地说:“我根本懒得吃醋。他不回来我只有庆幸。” “你怎么能这么说……” “可是即便这样,我也不能抛下加贺屋不管。不知道有多少回,我想过离开这个家,可是……” 阿信心中十分难过。加代又说:“为什么那时候我要放弃浩太先生呢?如果我在东京等下去,也许浩太先生会回来的。他一定会回来的。” 阿信心中一痛,不知该怎么说好。 “阿信……我回酒田以后,浩太先生没有到我的公寓来过吗?直到现在我还觉得他回来过……我真是后悔死了!” 阿信默然。加代说:“阿信,实话对你说,如果浩太先生曾经回来过,我就会离开这个家,我就会有离开这个家的勇气……我真希望自己有这个勇气啊!如果浩太先生的感情可以依靠,我就会抛弃这个家,我就能够抛弃这个家了。我会等着浩太先生,哪怕等一辈子……不管有多么辛苦,哪怕我再也见不到浩太先生,只要我心里相信浩太先生的感情,等着他,比我现在这样的生活,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 阿信痛苦难言。 “阿信,你告诉我浩太先生曾经来过我的公寓吧,哪怕骗骗我也好。那样我就能下决心去东京,就能从这个地狱中解脱出去了。我真想相信浩太先生对我有感情啊……” 阿信的脑海中浮现出了浩太回到加代寓所时的一幕幕情景,她忍住痛苦说:“他没有回来过。在我为加代小姐整理房间的那段时间里,他始终没有……” 加代绝望地沉默了。阿信说:“虽然我不知道那以后的事情……可是在那以前,浩太先生一次也没有回来过。” 阿信平静而干脆地说完了这句话。加代的脸上又充满了寂寞:“阿信,你知不知道浩太先生现在在干什么?你有没有遇到过他?” “加代小姐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我没有听说过浩太先生的消息,也没有见过他。” 加代说:“大概他现在还在从事那些危险的运动吧?” 阿信说:“只要浩太先生还在做那些事,他就不可能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那不要紧……哪怕一年只能见浩太先生一面,能够被他爱,可以等着他回来,我就会很幸福。” 阿信说:“浩太先生早已经把加代小姐忘记了。为了这样的男人,你变得这样颓废,难道你不觉得这样很傻吗?” “阿信,像你这样能和自己所爱的男人在一起的女人,是不会理解我的心情的。” 阿信沉默了。加代说:“阿信,要是我还能画画,我一定会好受得多。可是我现在已经没有画画的热情了,我这个样子,就算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加代小姐……”阿信不由得紧紧抓住了加代的肩膀:“请你打起精神来吧!加代小姐实在是太任性了!你生下来就是这座大米行的继承人,有这么好的家人,你为什么不好好珍惜自己呢?你这副样子,你先生当然会觉得没有意思啊!在抱怨你先生之前,先反省一下自己吧!” 可是阿信看到加代伤心的神色,又不由得有些后悔:“对不起,我理解加代小姐的心情……我并没有资格说三道四。只是看到加代小姐这么难过,我心里难受极了,我希望加代小姐能够幸福地生活……”阿信捂住了脸。 加代说:“阿信……对不起,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可我净说不高兴的事……对不起。” “加代,政男先生回来了!”说着,美乃拉开了拉门,“正好趁阿信在这里的时候,政男先生就回来了。” 加代说:“我有些头痛。你就说我感冒了,已经先睡下了。” “加代!” “加代小姐……”阿信悲痛地看着加代。加代无奈地走了出去,来到起居室。政男正坐在那里,喝着女佣送上的茶。 加代说:“你回来了。” 美乃对政男说:“阿信来看我们了……她前一阵子在东京结婚了。” 政男却一眼也没有看阿信,说道:“加代,母亲,我有事要和你们谈。” 美乃一愣。政男说:“阿袖怀孕了,明年夏天孩子就会生下来。孩子是无辜的,我打算承认这个孩子。” 美乃大吃一惊:“政男先生!” 加代忍无可忍地冲出了房间。阿信慌忙追了上去。 加代跑回自己的房间,呆呆地伫立着。阿信也跟了进来,无言地看着她。 加代说道:“阿信……就算遇到这样的事,我也只有忍耐。尽管待在这个家里是这么痛苦,可我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浩太先生忘记了我,我没有一个人可以依靠。” “加代小姐……” “我真羡慕阿信……能够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是多么幸福啊!你一定要珍惜和田仓先生在一起的生活,一定要珍惜啊!”泪珠从加代的眼中滚落下来。阿信默默无言,感觉自己看到了加代所说的地狱。 看到加代无法割断对浩太的一片痴情,阿信觉得她实在太可怜,而自以为是为了她好而对她说的谎,到底是不是对她有好处呢?这么一想,阿信不禁感到了彻骨的痛楚。从这个时候起,阿信的一生都对加代背负上了沉重的良心之债。 怀着对加代的同情和愧疚,也怀着对和龙三一起生活的新决心,阿信匆匆地踏上了回东京的归途。 当列车到达上野车站的时候,阿信心中生平第一次起了终老东京、埋骨此地的念头。在阿信的眼中,东京的一切都仿佛和过去不一样,充满了新鲜感。 阿信快步来到了田仓商会的大门口。店员一见是她回来了,连忙迎上去问候:“您回来了!” “辛苦了!”阿信俨然一副女主人的口吻。 龙三和源右卫门见到阿信,都吃了一惊。 阿信说:“我回来了,我离开了这么久……因为我还去酒田看了加代小姐。” 龙三说:“这很好啊,加代小姐也为我们高兴吧?” 阿信对源右卫门说:“我不在家的时候,多亏了源伯照顾家里。” “你一定累了吧,先到里边好好休息一下……”说完,源右卫门拿起阿信的行李,快步向里走去。 大家来到起居室,源右卫门泡上茶。龙三说:“你难得回老家一趟,本该再多住些日子的……” 阿信说:“这怎么行呢?那样源伯在家里就太累了,我老是这么任性地麻烦源伯……” 源右卫门说:“我已经伺候少爷几十年了,都习惯照顾他了。别的都没什么,就是少爷很寂寞……” 龙三慌忙叫道:“源伯!” 源右卫门说:“他每天都在念叨着你什么时候会回来,唉,天天心急火燎的,就盼着你回来……亏得他在你面前还能故作大方,说什么你该在家里多待几天。” 被源伯揭穿了,龙三一脸沮丧。阿信郑重地说:“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我在家给父亲烧了断七之后才回来的……我母亲也让我替她问候你们……真的非常感谢。” 源右卫门同情地说:“你心里一定难过得很。” 阿信说:“不过我在父亲还清醒的时候,告诉了他我们结婚的事,这一点让人欣慰。” 龙三问道:“你告诉父亲了?” “他非常高兴……这是我们对父亲最好的孝敬了。” 源右卫门说:“这太好了……你父亲到这里来的时候,是那么反对你们结婚。那时候他还那么精神,想起当时的情景,我现在还历历在目。” 龙三说:“是啊,那时候岳父真是神气十足啊。我真想能再见他一面,真希望能和他一起喝酒,好好地聊聊天啊!” 阿信说:“他因为生病,只能滴酒不沾,可是他说要为我们祝贺,硬是喝了酒……就在那天晚上,父亲的病情突变……可是,他的神态安详极了。他一定非常满足,能够祝贺我们的婚事……” 源右卫门端上泡好的茶。阿信忙说:“劳烦源伯了,以后您就不要操这些心了,家里的事都应该由我来干。” “没事,我是想着少奶奶现在累了……少奶奶回来以后,源伯的任务就完成了。这些天我给少爷做的饭,他总是嫌这嫌那,说少奶奶做的是如何如何,过去他吃我做的饭,不也是心满意足的吗?可是现在只要少奶奶不在家,他就整天发脾气……”说到这里,源右卫门爽朗地笑起来:“少奶奶回来了,这下子源伯可就放心啦。好啦,你好好休息一下吧。源伯去照看店里了。” 源右卫门走了出去,阿信和龙三松了一口气,开心地对望一下。龙三问道:“这次回去,你心里一定很难受吧?” “不过,我对父亲已经尽了自己的全力,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家里也总算盖起了新房子。” “是吗?已经盖起来了?这么说,岳父是在新房子中过世的,能够完成他这个心愿,这也是阿信尽孝心的最好方法了。” 阿信沉默了。龙三说:“阿信,你真的很了不起。” 阿信说:“从今往后,老家那边的担子就卸下来了,我只要顾全我们自己的生活就行了。我母亲也嘱咐我以后要做好田仓家的媳妇,好好照顾丈夫,她希望我们能够幸福地生活。” “阿信?” “我会把山形老家的事情忘掉,从今天起我就是田仓家的人了。我一辈子都会在你的身边,和你同甘共苦……我要生几个可爱的孩子,把他们抚养大……在东京落地生根,死了也要埋在这里。” 龙三静静地看着阿信。阿信说:“以后拜托你了!” 龙三不由得握住了阿信的手:“我永远不会离开阿信,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一辈子都要守在一起。源伯刚才那些话都是真的,如果阿信不在我身边,我简直活不下去。只有你才是我的支柱。” “我一直想回来以后跟你商量一下,如果我继续出去做头发会耽误家里的事,我可以放弃出去工作。我以后不需要给乡下寄钱了……”龙三一愣。阿信说:“哥哥他们可以自立。” 龙三说:“这件事要看阿信的意思了,你自己决定就行了。” 阿信说:“佐贺的爸爸已经原谅我们了,山形的爸爸也为我们高兴,我们终于可以成为真正的夫妻了。从今以后,我要把我们的生活放在第一位……” 龙三说:“如果你觉得要兼顾工作和家里太辛苦了,那么你不去工作也可以。如果你还想继续做头发的话也行。不过,阿信辛辛苦苦学会做发型的手艺,不就是因为你觉得女人也要凭着自己的本事自食其力吗?我认为阿信的这种毅力非常令人钦佩,我并不想违逆阿信的这个心愿,把你关在家里……” 阿信心中感动,默默无语。 龙三说:“我反对为了钱出去工作。但如果是为了阿信的人生价值而继续工作,我是支持的。就算是家务事稍微疏忽一些,只要阿信能够做自己喜欢的工作,我就不会有一句怨言的。阿信说要把我们夫妻的生活放在第一位……只要你有这个心意,我们一定会生活得很愉快的。只要有这个心意就够了。” 阿信感激地说:“谢谢你。” 龙三说:“就在两三天前染子还来过一次,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她抱怨说别的发型师傅价钱既贵,手艺又差。看来还有客人在等着阿信啊!阿信能够有今天,多亏了这些客人们的照顾,你不该丢下她们不顾啊!” “……是。” 龙三笑道:“阿信从山形回来以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说话的口气这么郑重,让人感觉怪怪的……” 阿信也笑了:“因为我想回到东京以后,要尽快地成为田仓家合格的媳妇,我要把山形的口音改掉……已经是东京人了,也不该老是一口山形腔……” 龙三不由得哈哈大笑:“说话怎么样都没关系,人最要紧的是心意,不要为了无关紧要的小事烦恼。” “可是……如果不先改掉口音的话,那就老是忘不了山形。” 龙三满面笑容地看着认真的阿信。 第二天,阿信到“雅典”咖啡屋的女侍休息室问候染子她们:“我请了这么长时间的假……真对不起。” 染子说:“听说你父亲去世了?” 波子却说:“不过,阿信已经找了这么好的丈夫,并不会孤单的。” 茂子问:“阿信做了人家的太太,大概不会再出来做头发了吧?” 八重子说:“这还用问?田仓商会的少奶奶怎么能出来工作呢?那多不体面啊!先生当然不会答应阿信出来工作的!” 染子叹道:“真是让人失望啊!我们再也找不到像阿信手艺这么好的美发师了。就算是有,价钱贵得要命,也不是我们能够请得起的!” 阿信说:“以后我还会像现在这样继续工作下去的。” “真的吗?”大家都吃了一惊。 阿信说:“田仓答应我可以出来工作。” 八重子叫道:“哎?龙少爷他……” 阿信说:“他说女人有一份能够体现人生价值的工作,是很好的……” 染子说:“真不愧是龙少爷,果然通情达理。”茂子也叹道:“龙少爷确实是通情达理的人啊!就连我们这些人,他也总是很尊重我们。龙少爷从来不会像有的客人那样觉得我们是风月场中的女人,对我们动手动脚的。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绅士啊!” 八重子说:“真是出入欢笑场中却一尘不染啊……阿信,你能赢得这样的人的心,真是了不起!” 染子说:“是啊!田仓先生和阿信都给了我们很多照顾,大家一定得替他们好好庆祝一下!” 茂子赞同道:“就是,得好好热闹一下才行。” 茂子对阿信说:“你们只是两个人举行了婚礼,还没有摆过宴席吧?” 阿信说:“因为那时候有很多事情……” 茂子说:“那么这两天咱们就召集一下阿信和田仓先生的朋友们吧!” 八重子有些顾虑:“可是,阿信的父亲刚刚去世……” 染子却说:“阿信的父亲一定也希望女儿会幸福,他在九泉之下也会替阿信高兴的……阿信,这样可以吧?” 阿信说:“不过,这么兴师动众的……” “好了,这件事你就交给我去办吧!田仓先生和阿信能够认识,还是因为我的缘故呢,我其实跟媒人差不多……” 晚上,听阿信说了染子她们的主意,龙三说:“这样也可以啊,虽说不知道她们会搞出些什么花样,但我们也不便拂了她们的好意。” 阿信说:“可是佐贺的爸爸给了我们办婚宴的钱,还是应该我们请客才好。” 龙三说:“没必要特意搞那些刻板的形式,与其请那些不相干的人,还不如和真心为我们高兴的朋友们聚一下。” 阿信感叹道:“我们终于可以接受大家的祝贺,光明正大地做夫妻了!” “真是好事多磨啊……有时候我还以为不可能了呢。能有这一天真好……”说着,龙三靠近阿信,把她抱在怀里。阿信柔顺地偎依在丈夫的胸前。 “阿信……从今天晚上起我们就是真正的夫妻了……我们终于可以做真正的夫妻了。” 阿信点点头,深情地凝视着龙三。 这天晚上,阿信在身心上都成了龙三真正的妻子。她由衷地相信,一生和龙三在一起,将会是最幸福的事情。 早晨,龙三正在刮胡子。阿信在旁边给他倒上热水,洗脸的时候又替他拢着和服的袖子,细心地照料着他。源右卫门走过来,一看到小夫妻亲亲热热的样子,慌忙又退了回去。 龙三叫道:“阿信……” “哎?” “我们是不是应该去师傅那里问候一下?” “是,我原来是想等这些事安定下来就去的。” “那么我也和你一起去。” 阿信喜道:“你也愿意和我一起去?” “啊,人家是教会阿信手艺的恩人,我们夫妻应该一起去问候的。” 阿信十分欣慰。龙三说:“现在不管对谁,都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我们是夫妻了!” 阿信娇羞地低下了头。龙三说:“还是早一点去为好,咱们今天就去吧!” 阿信感慨地说:“我再也不用在乎别人看到,可以在大街上和你走在一起……” “这就是夫妻嘛!” 阿信开心地看着龙三。 两人来到长谷川多香家的店里,店里空荡荡的,一个客人也没有。小律从里面迎了出来:“欢迎光临!” 一见是阿信,小律不由得吃了一惊:“阿信姐……” “小律……好久不见了。师傅呢?” “师傅在家。”说着,小律慌忙进去禀报。 进了房间,龙三和阿信坐到多香的面前。多香高兴地说:“是吗,你结婚了?这比什么都好啊!” 龙三说:“阿信受了您很多照顾……” 多香连忙说:“不,受照顾的是我才对。阿信在我这里辛苦地干了三年,可是我这个做师傅的却没能教给她什么,后来还让她出去自己做……” 阿信说:“正是因为师傅让我独立出去,我才能自己做生意啊。我很感激师傅。” 多香说:“我听人谈论过你,说你出去做头发,生意好得很,客人们都喜欢你,我很为你高兴,太好了……” “这都是托师傅的福。我经常想过来探望师傅,但又顾虑到师姐们……” 多香对龙三说:“在我这个店里,阿信只做了三年左右,在别的徒弟们跟前,我不便让她独当一面。所以我想索性让阿信和我这个店脱离关系,这样阿信可以自由地工作,所以就让她离开了。阿信还要给老家寄钱,再说我也相信,以她的手艺,即使独立出去,一个人也会干得非常好。只是阿信以这种方式独立出去,就不便再在这里出入了……阿信心里一定很难受。” 龙三说:“这一行也有这么多规矩啊!” 多香说:“过去做这一行非常苦,要做六七年的学徒。等到学好了手艺,还要给师傅白干几年作为谢礼。几乎要花上十年的工夫才能学出来。这一点现在已经行不通了……时代不同了啊!” 小律端上了茶点。阿信问道:“别人都哪里去了?出去做头发了?” 多香说:“大家都不做了,现在这里只剩下小律了。就是小律要学手艺的话,我也跟她说要送她去做西洋发型的师傅那里。” 小律说:“我想留在这里,不然只剩下师傅一个人了……” “你说这样的话,可要跟不上时代了!”多香苦笑一下,又对阿信说,“从你在这里的时候,做日本发型的客人就越来越少了,这一年来几乎没有客人来了。” 阿信不知该说什么好。多香又说:“世界大战结束了,经济这么不景气,没有人愿意花钱花时间来梳日本发型。西洋发型梳起来简单得多,活动起来也方便,价钱又便宜……她们待在我这里学不到西洋发型,也难怪大家灰心失望地都走了。” 阿信问道:“那么这里没有客人了……” “现在只有艺伎们还来,我一个人给她们做就足够了。” 阿信沉默了。多香说:“你看我真是的,你好不容易来告诉我这个喜讯,我净说这些……小律,现在没有客人吧?你去拿酒来。” 龙三说:“您别麻烦了。” “我也为你们高兴啊!阿信,对女人来说,最幸福的事莫过于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丈夫。像我这样算是完了……”多香笑了起来。 多香的微笑中带着些许凄凉。店里再也没有往日繁荣兴盛的样子了,阿信痛切地感到了时代激烈的变化。从今以后,自己和龙三夫妻二人就要在这剧烈变动的社会中生活下去,这样一想,阿信觉得多香的境遇并不是与己无关的,心中不禁一阵冰凉。 可是这个时候,阿信还没有觉察到危机正在向他们逼近。 龙三和阿信的新婚生活终于安定下来,开始按部就班地进行着。阿信把出门的工作减到只为咖啡屋的几位老主顾做头发,尽可能地专心做家务,同时在店里帮忙,努力学习生意上的事情。 这天,源右卫门正在给阿信看账簿。阿信说:“虽说少爷讨厌女人干涉店里的事情,可是我觉得身为妻子,应该知道田仓商会现在是一个什么状况。” “……哦。” “而且,也许有时候遇上什么事情,会需要我代少爷和源伯管一下店里的事。那时候如果我什么也不懂就不好了。所以我想自己应该学一点。” 源右卫门说:“少奶奶说得对。关于货物的事,还有做生意的方法,我会慢慢教给你的。少奶奶也不要太担心了!” 阿信说:“如果少爷是在别的地方工作,每个月领固定的钱,那我什么也不会问的。可是我们现在自己做生意,就要夫妻同心协力地一起努力。这个家的财产和债务,做妻子的也应该知道一些。” “……哎。” 阿信问道:“这块地皮和这幢房子都是少爷自己的吗?” “不是,土地是租来的,要付租金,我们有的只是租用权。这幢房子是少爷从佐贺的老家独立出来的时候,用老爷给的做生意的一部分本钱盖起来的,现在是在少爷的名下。” “这么说,我们不需要付房租了。”阿信看着账簿,又问道:“这是店里一个月的花费吗?” “啊,家里的开销不算在里面。” 阿信翻看着账簿,说:“这么说,上个月的利润还没有店里的开销大?” 源右卫门说:“这半年来,虽说布卖出去了,可是就像有一回你看了账本以后说的那样,货款一直收不回来,账上总是赤字。” 阿信默然。源右卫门说:“如果我们强行去收款,或者把我们的布收回来的话,有的零售店不免要破产了。我们做批发商的依靠的就是零售店啊。另外,有的布料也许已经被零售店做成衣服了,就算把那些东西拿回来,我们布行又能怎么办呢?唉,零售店还是很要紧的。” 见阿信不做声,源右卫门又说:“反正在这个不景气的时候,批发商和零售店应该互相帮助,共渡难关……不久情况就会好起来的。” 阿信说:“那么,店里的开销也可以节省……” “也不至于那样……” “货款收不回来,可是又不能不进货,否则就没法做生意了。这岂不是把过去赚的钱又通通赔进去吗?这样下去的话,不管有多少钱也不够啊!” 源右卫门说:“有些地方是分批付款的,这些事都由少爷来办理,所以他现在要到处跑来跑去的。” 阿信默然。源右卫门说:“少奶奶,我多一句嘴,这些话你千万不要跟少爷说……少爷心里也很明白,如果少奶奶跟他说,伤了夫妻的和气就不好了。”源右卫门又像是解释似的说道:“男人就是这样,要是女人触到了他的痛处,他就会觉得没趣。” 阿信依然不做声。源右卫门说:“到了该说的时候,源伯会和他说的。” 晚上,阿信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饭,龙三进来了,取出一个盒子:“我买了味道极好的蛋糕,这可是法国的糕点师傅做的。” 阿信不由得说道:“买这么奢侈的东西……” 龙三说:“我是想让阿信吃才买的,可你怎么一点也不高兴啊。” 阿信一惊,忙说:“谢谢你,我马上去泡茶,我们现在就尝尝蛋糕吧!” “这是爸爸写来的信。”龙三把信递给阿信,“是阿信上回那封信的回信吧。爸爸称赞你的字写得好呢!” 阿信连忙读信,说道:“爸爸信上仍然没有提到妈妈,看来她老人家还在生我们的气……” “这个就不必在意了,只要爸爸认可我们就行了。不管妈妈怎么不满意我们的事,她毕竟不能把这个店收回去。虽说爸爸一直让着妈妈,可毕竟爸爸才是田仓家的主人。” “可是……” “我们不是打算在东京落地生根吗?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想要回佐贺去了。就这样用不着见妈妈的面也好。阿信可以不用和我妈妈打交道,自由地生活。你就当没有我妈妈这个人好了。” 阿信默默地泡着茶。这时候源右卫门探进头来,说:“染子小姐来了!” 阿信一愣,龙三说:“请她到这里来吧。”阿信自言自语道:“会有什么事呢?” 染子走了进来,说道:“打扰你们小夫妻俩了。虽说待会儿阿信来做头发的时候我就能看到她,可是大伙儿都说这件事得跟先生说明白,所以我就来了。” 龙三说:“什么事啊,突然这么郑重其事的。” 染子一本正经地说:“我们要为田仓龙三先生夫妇的新婚举行庆祝会,还请二位多多关照。” “染子小姐……” 染子说:“时间定在下周三晚上,地点是‘雅典’咖啡屋。之所以定在周三晚上,是因为这天店里的客人最少,店主答应周三晚上我们可以把店包下来。所以我就自作主张定下来了,可以吗?” 龙三说:“我什么时间都可以,不过让你费心,很不好意思。” 染子说:“参加的人都要交一些会费,所以这次来的客人都是就算交钱也要前来祝贺的人……” 龙三说:“非常感谢。还好我已经为阿信订了一套礼服。” 阿信吃了一惊。龙三又说:“我想可能会用得着,所以给你订了一套长袖和服,还有腰带。这两三天就会做好。” 染子叫道:“哇,好讲究啊!真不愧是田仓商会的大老板,出手就是不同凡响!阿信,你真是飞上高枝做了凤凰啦,以后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阿信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染子感慨道:“女人的幸福是由男人决定的,看来这句话真是千真万确。真羡慕你啊!好啦,我还要去别的地方一趟,先告辞啦。” 阿信连忙挽留道:“这里有块很好吃的蛋糕,一起吃了再走吧!” 染子笑道:“我可不能再吃甜的了,看到你们小两口这么甜甜蜜蜜的,已经甜坏啦!好啦,阿信,咱们回头见。” 阿信愣愣地目送染子离去。龙三笑道:“这个女人不管什么时候都这么热闹。” 阿信突然叫道:“龙三……”龙三一愣。阿信问道:“你说给我订了一套礼服,是真的吗?” “啊,结婚以后我还什么都没给你买过呢。总得有一件像样点的礼服吧。我想看到你穿着我喜欢的花色的衣服。” 阿信说:“你有这样的心意,我非常高兴。不过现在店里的生意这么不好做,咱们还这么奢侈……” 龙三的脸色顿时一变:“谁跟你说店里的生意不好做的?” 阿信吓了一跳。龙三说:“田仓商会是我的店,是靠我自己的本事才发展到今天这一步的……不管外面看上去生意怎么样,我都自有道理。就连源伯我都不让他说什么,你一个女人家更不要瞎操心!” 阿信不做声了。龙三缓和了一下语气,说:“阿信,我一定会让你过得幸福的。你一点也不用操心,跟着我好好过日子就行了。” 阿信沉默了。 从这以后,阿信在龙三面前绝口不提店里的事情。龙三认为不让女人插手生意上的事情是男人爱情的表现,阿信只有心中暗暗着急。 染子她们为龙三和阿信庆祝新婚的这天晚上,阿信默默地穿上了龙三为她订做的豪华的长袖礼服。这是龙三对阿信结婚时没能穿上新娘礼服的补偿,他感到很满足。 晚上,“雅典”咖啡屋内宾客盈门,十分热闹,来客大部分是女侍们。龙三穿着西式晚礼服,阿信则身着美丽的长袖和服来到会场,源右卫门也换上了带有家徽的和服。见新人来到,大家纷纷鼓掌欢迎。 染子起身致辞: “好啦,既然新郎新娘都已经到了,田仓龙三先生和阿信小姐的新婚庆祝会现在开始!今晚诸位在百忙之中特地赶来祝贺,盛情令人感动,我作为本次庆祝会的发起人和组织者,谨向诸位表示深深的谢意。今晚到场的嘉宾,多半是各处咖啡屋里最当红的小姐们,蒙诸位特意请假前来参加庆祝会。 “龙先生过去是咖啡屋的贵客,深受小姐们的爱慕,为了追求龙先生,大家都曾经用尽了各种花样。本次庆祝会虽然名义上是祝贺龙先生新婚,可实际上我们是想借这个机会借酒浇愁。请诸位尽情地发泄心中的郁闷吧!下面我们先为新婚夫妇干杯,请慨然同意为庆祝会免费提供场地的本店经理带领诸位干杯!” “雅典”咖啡屋的经理说:“既然染子小姐点名要我领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让我们为了田仓龙三先生和太太的新婚之喜干杯……祝贺你们!”客人们也齐声贺喜道:“祝贺你们!” 龙三连忙道谢。突然,茂子跑到了龙三身边,说:“今晚我要第一个和龙先生跳舞!”八重子说:“那我第二个跳!”女侍们七嘴八舌地嚷道:“然后轮到我跳……” 龙三被女侍们团团围住。茂子说:“阿信,今晚你就把龙先生借给我们大伙儿吧!以后大家再也不会缠着龙先生了!” 阿信笑道:“请吧!” 音乐响了起来,龙三立刻被女侍们拉着,和茂子跳起舞来。源右卫门无奈地看着,对阿信说道:“这算怎么一回事呢?把最要紧的新娘子丢在了一边!” 阿信说:“没关系的,看到少爷这么讨女孩子们的喜欢,我也觉得很自豪。” 源右卫门说:“可是,少爷在这上面花了好多钱。要不是少奶奶嫁过来,难保他不会因为爱在这种地方玩而把店搞垮。再说照咱们店里现在的状况,已经没有钱可以供他玩了。” 阿信有些责备地说道:“源伯!” “嗯,以后他再也不能老混在脂粉堆里了,好啦,今晚咱们就不管他了!” 阿信寂寞地笑笑。这时候多香和小律来了。多香叹道:“今晚真是个盛会啊!” 阿信忙说:“谢谢您特意赶来……小律也来啦。” 多香说:“是染子小姐请我们来的。上一次蒙你们夫妇俩去看望我,我也没能好好招待。” 阿信说:“我不知道店成了那个样子……虽说是因为时代变化了,可还是让人大吃一惊。” 多香说:“当时因为田仓先生在场,我没有告诉你,我想把那个店卖掉,自己回乡下去。” 阿信一惊:“师傅?” “事到如今,我也不想改做什么西洋发型了。” 阿信说:“那么师傅可以专门做日本发型,然后请别的做西洋发型的师傅到店里来。要是放弃了‘长谷川’的老招牌,实在是太可惜了!” 多香说:“如果是我自己教出来的徒弟还好,可是一想到请素不相识的发型师傅过来做,我就……更重要的是,想要找到手艺好的人非常困难……” 阿信说:“如果有我能帮得上忙的,我愿意效劳。” 多香笑道:“看你说的,你现在可是田仓商会的太太了。阿信,你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时候染子过来说道:“阿信,你在干什么?今晚可是给阿信开的庆祝会啊!来,快喝一杯!” 龙三此时正被女侍们围住灌酒,源右卫门突然跳起舞来了,看上去他也颇有醉意了。 宴会到了高xdx潮,女侍们叽叽喳喳地吵闹着。阿信看到源右卫门喝醉了跳起舞来,心中不由得感慨万千:源右卫门曾经那么激烈地反对龙三和自己结婚,可是现在却高兴得手舞足蹈。她暗暗发誓,一定永远不辜负全心爱护着自己的源伯。 这天晚上,阿信生平第一次被龙三拥抱着跳舞。她不会跳舞,可是当她偎依在龙三胸前的时候,感到这就是幸福的滋味了。阿信在心中默默地祈祷,愿这种幸福能够伴随自己一生。 阿信和龙三舞罢,客人们开始在大厅中热烈地跳了起来。龙三和源右卫门已经大醉,可还在不停地推杯换盏。阿信微笑着为他们倒酒。 这时候,一名田仓商会的店员突然出现在门口,阿信看到了他,觉得很是奇怪,连忙走出去。店员神情紧张地望着阿信,阿信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店员说:“我有一件十万火急的事要告诉老板……” 阿信望了龙三一眼:“老板喝醉了,要么告诉我……告诉我不行吗?” “不是……即使我告诉您了,也没有什么办法。事情是这样的,我听说跟咱们做生意的数额最大的那家洋装店情形很危险……” 阿信大吃一惊:“那家店倒闭了?” “他们已经走投无路了,明天就要宣布破产,这个消息千真万确。” 阿信说:“这么说,我们卖给他们的布料钱就收不回来了?” “是的,我也担心这个……所以想来告诉您一声。” “我知道了。麻烦你今晚就去联系一下货运公司。” 店员一愣。阿信说:“如果债权人知道他们破产了,一定会上门讨债的,我们要赶在这之前把我们的货物抢回来。如果等他们宣布破产以后就来不及了。一定要赶在货物被其他的债权人拿走之前动手……” “可是……” “现在没有时间和老板、源右卫门他们商量了。如果等他们酒醒以后再作决定,那就来不及了!” 店员非常不安。阿信又说:“不光要把我们的布料拿回来,他们已经做成洋装的那些也要全部拿回来。” “可是……” 阿信说:“好了,我会和货运公司的人一起去的。当然,咱们店里的人也要都去。去搬布料回来,人越多越好。你听明白了吧?请你务必和大家联系好。” “……是。” “那么,明天早晨六点在店里会合,然后就出发,就这样吧……” 阿信默默地看着醉后兴高采烈的龙三和源右卫门。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使得她眼前的幸福一下子褪掉了光彩。此前的忧虑和担心终于变成了事实。有时候,零售店的破产对批发商来说是性命攸关的大事。越是平日的大主顾,对自己的影响就越是巨大。阿信心中十分焦虑,思索着要把损失降到最低点。 夜里,龙三和源右卫门被“雅典”咖啡屋的经理和保安们搀扶着回到了田仓商会,两个人都已经烂醉如泥,但还在兴高采烈地唱着歌。染子、八重子和茂子她们也跟了来,帮助阿信照顾着他们。 回到田仓商会,阿信向大家道谢:“实在对不起,给大伙儿添麻烦了。” 染子说:“以前龙少爷到咖啡屋的时候,每次都是很谨慎,从来不会这样。今晚因为有阿信在,他才放心地喝酒啊!” 阿信说:“这是因为他心里高兴呀,大家替我们开了这么热闹的庆祝会。非常感谢诸位,好了,就把他们放在这里吧……” 八重子却说:“这可不行,阿信一个人扶不动他们的。”又对经理他们说道:“把他们安置好咱们再走吧。” “不好意思,那我这就去铺被子。”阿信慌忙朝内室跑去。 龙三和源右卫门互相搂抱着,睡在一个被窝里。阿信叹了一口气,无奈地看着他们两个:“龙三……源伯……” 可是龙三和源右卫门眼都不睁一下。阿信满脸无奈。 第二天一早,天空刚开始泛白,田仓商会的三个店员就早早地来了,冒着清晨的寒意站在店门口。店门打开了,阿信走了出来。 “早上好,太太!” 阿信说:“一大早就麻烦大家过来,辛苦了!” 店员们问道:“老板呢?” “他还在睡呢。昨晚他醉得不轻,就算叫醒他也无济于事。要是等他酒醒再跟他说这件事,那就来不及了!” 店员们不放心地问道:“咱们这么做真的没关系吗?” 阿信说:“如果出了什么问题,一切都由我来负责。绝对不会连累大家的。” 可是店员们还是忐忑不安。 阿信带着大家来到了那家洋装店,这是一家门面宏大的店。阿信一行人等在店门口,这时候便门打开了,一个男子走了出来。看到店员们,男子说:“啊,这不是田仓商会的人吗?你们一大早来,有何贵干?” 店员们告诉阿信:“这位是此间的老板。” 阿信说:“我是田仓龙三的内人。一向多蒙您照顾我们。” 男子疑惑地看着阿信。阿信说:“实不相瞒,我们自从半年前就没有再从贵店收到一点布款,我们这段日子也是苦苦支撑,资金上捉襟见肘,所以我们想请您把我们店里的布料退还给我们……” 男子大吃一惊。阿信说:“我们带来了账本,我们会和账本对照着取回布料。还希望您能够谅解,拜托了!” 男子无言以对…… 早上,龙三夫妇的房间里,源右卫门睁开了眼睛,一看自己睡在这里,不禁吃了一惊,赶紧爬起来。龙三终于也睁开了眼睛。源右卫门说:“了不得了,我怎么睡在这里啊!” 龙三说:“怎么,是源伯啊?我和源伯一起睡的?” 源右卫门说:“真是太失礼了,我去那边睡了。”说着正要出去,一抬眼看到了时钟,不由大叫道:“哎呀,都九点了!” 龙三说:“头痛得很,看来昨天醉得不轻啊。”又惊讶地说:“阿信呢?” 源右卫门奇怪地说:“什么,少奶奶?咱们家有少奶奶吗?” “你说什么呢?酒还没醒吗?” “我感觉好像还是我和少爷两个人过日子呢!少奶奶在哪里睡的呢?”说着,源右卫门向起居室走去。 龙三来到厨房里喝水。源右卫门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大叫道:“少奶奶不见了!我把店里找了个遍,连厕所都找过了,就是不见她的影子!” 龙三皱眉说:“你突然大嚷大叫,吵得我头疼。”源右卫门慌忙压低了声音:“少奶奶会去哪儿了呢?” “大概去买东西了吧?” “可是现在已经九点了,店里的人一个也没来。” 龙三也很是奇怪。源右卫门说:“莫非出了什么事?” 龙三说:“先去洗个澡吧!酒没醒的话,什么事都干不了。” “你还这么沉得住气……” 龙三说:“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她很快就会回来的。” 源右卫门问道:“少爷,你还记得昨晚的事吗?” 龙三一愣。源右卫门说:“不知道我们是怎么回到这里的,也不知道是怎么睡下的?源伯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也是。” 源右卫门不安地说:“都是我酒后失态,一定给少奶奶添了不少麻烦,也许惹得她厌烦我了。” “源伯,你瞎说些什么啊?昨晚是一辈子才有一回的喜事,就算我们乐得喝醉了,她也不该生气。” 可是源右卫门十分沮丧:“可是我在少奶奶面前露了丑态,我一定是做了什么很不像话的事吧?” 就在这时,从店里传来了阿信的声音:“请大家快搬吧!店里搁不下的话,就放到里面去吧。” “是少奶奶!”源右卫门和龙三慌忙跑了出去。 阿信和店员们正在把布料往店里搬,龙三和源右卫门见到这幅情景,不由得十分惊讶,一时间呆住了。阿信看到二人,说:“早上好!我没有准备好早饭就出去了,我这就去做饭。”然后对店员们说:“这里就拜托大家了!”说完匆匆地朝内室走去。 龙三问店员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记得买过这些货啊!” “是……这是太太的吩咐……” “阿信?这是阿信买的吗?” “不是……是这样的……”店员慌张得口齿不清。 阿信在厨房里利索地准备着早饭。突然,龙三疾步闯了进来。源右卫门跟在后面,拼命地想要拉住他。阿信愉快地望着龙三,可是龙三突然狠狠地打了她一个耳光。源右卫门慌忙叫道:“少爷!” 阿信一个踉跄,坐倒在地上。龙三揪住阿信胸前的衣服把她拉起来,源右卫门拼命地从背后抱住龙三,一边大叫:“少奶奶,你快跑!你快跑啊!” 阿信慌忙朝起居室逃去。龙三追到起居室,看到阿信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源右卫门连忙叫道:“少奶奶!” 阿信说:“我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我不想逃走。” 龙三怒道:“什么?你知道自己干的事有多么可恶吗?你这样还算是一个商人的老婆吗?你一点也没有商人的样子,把我的脸都丢尽了!” 阿信说:“作为一个商人的老婆,我认为自己做的没有错。” 龙三一听,顿时大怒,源右卫门慌忙拉住龙三,一边哀求阿信:“少奶奶……” 阿信却不理会:“昨晚庆祝会正热闹的当口,我听到了那家店要破产的消息。” 龙三问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当时已经喝醉了,即使告诉你,你也不会明白的。源伯也醉了……” “那么你等到今天早晨跟我说不就行了吗?” “今天早上你们酒还没有醒,没法和你们商量……要是等到你们醒了就来不及了……” 龙三生气地质问道:“所以你就自作主张了?” 阿信说:“过去我在加贺屋做工的时候,也经常会遇到加贺屋的生意伙伴破产的事情。老太太教给我说,每逢遇到那种时候,一定要比别的债权人捷足先登,多拿回一把米,损失就会少一点。这样做并不是贪婪狠心,就算是我们不去拿,别的债权人也会做同样的事的,反正东西是要被拿走的,作为商人,这都是理所当然的……” 龙三说:“什么理所当然?有些事可以做,但有些事绝对不能做!像这么翻脸无情的事情,我不会干的。” “可是,我们这些布料还没有收到一分钱的货款,如果被别的债权人拿走了,你也不在乎吗?只要破产的消息一传出去,债权人立刻就会登门,这些东西会被一抢而光!道理和情面都是讲不通的。我们如果不降低一些损失的话……”阿信一激动,不觉露出了山形的口音。 龙三说:“现在还不知道人家是不是真的破产了,你只凭着谣传就……” 阿信说:“姑且不论他们是否真的破产了,单凭他们一直不付我们货款,我们就可以把布料拿回来……” “艰苦的时候互相支持是商人的情分。也许人家会因为我们把布料都拿回来了而破产也未可知。” “我理解你的想法,如果我做错了,那我去把布料还给人家。都是我自作主张,还望你原谅。”说完,阿信站起身。源右卫门叫道:“少奶奶……” 阿信说:“少爷和我对做生意的意见不一致,我既然嫁进了田仓家,就应该遵照少爷的意思去做……” 龙三默然。阿信说:“我会向人家说明情况,会向他们道歉的。”说完走了出去。 源右卫门叫道:“少爷……” 龙三说:“啊,把布料送回去好了,我不会让女人多管闲事的。这一点阿信也明白了。” 源右卫门神情黯淡地看着龙三。龙三不高兴地说:“我去洗澡了。”说完也起身出去了。 阿信来到店里,对店员们说:“非常抱歉,先生不同意我这么做,实在没有办法,只好遵照先生的意思……” 这时一个男人冲了进来。原来是批发衣服里子料的梶井先生。阿信说:“欢迎光临!” 梶井问道:“你们老板在吗?” 这时候,龙三走了出来,梶井一见,叫道:“田仓先生,这回我是倒了大霉了!”龙三一愣。梶井说:“听说你们把剩的布料全部拿回来了?真有先见之明啊!” “梶井先生?” 梶井说:“我一听说他们破产了,就连忙跑了过去,可是那里已经围了一大堆债主在吵吵嚷嚷。结果所有的东西都被封起来了,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里子料摆在面前,可就是拿不到啊!” 龙三说:“他们真的破产了?” “那家店门面做得很大,还有自己的制衣工厂,我也是觉得他们不可能破产啊!可是正是制衣工厂扯了那家店的后腿,既然有了工厂,他们就得不断地生产,可是现在这么不景气,衣服卖不出去,难怪会资金周转不灵了!” 阿信默默无言。梶井说:“你们这里虽说把布料取回来了,可这只不过是一部分吧?你们是在他们宣布破产之前去的,所以还能够拿回来。唉,总比什么都拿不回来要好。” 龙三默然。梶井问道:“那么,你们店里没收回来的钱还有多少呢?” 龙三说:“这个我要算一算才知道……反正自从半年前,我们就没有拿到过他们一分钱了。” 梶井说:“这么说,就算拿回布料来,也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现在债主们聚在那边清理财产,要大家计算出损失的数额,不过反正是僧多粥少,拿不回多少钱来的。” 龙三不做声了。梶井叹道:“大家都被这个不景气的时代弄得好惨啊!我先告辞了……” 阿信忙说:“您特意来一趟,我也没能给您倒茶……” “不用了,现在哪有那份闲心呢……”梶井走了出去。 龙三立刻垂头丧气地跌坐下去,源右卫门也呆住了。 阿信问道:“这么说,就算把布料还回去也……” 源右卫门说:“他的店都倒闭了,就算还回去也没用了……” 于是阿信吩咐店员们:“那么,店里放不下的布料,请大家拿到里面去吧。”可是店员们都呆立不动。阿信自己动手搬了起来。龙三只是坐着发愣。 阿信正在往走廊角落里堆着货物,龙三来到起居室里,可是他一眼也没有看阿信,径自向他们夫妇的房间走去,在阿信面前把拉门关上。 阿信来到店里,源右卫门看着她的神色,叫道:“少奶奶……” 阿信默然。源右卫门问道:“少爷呢?” 阿信看着源右卫门,神情十分悲哀。源右卫门的脸色也黯淡下来:“少爷一定是受了很大的打击,你先不要和他说什么,让他自己静一会儿吧!” 阿信说:“少爷大概不喜欢我的做法,我原来想的是把这些货拿回来,也许还可以卖到别的地方……” 源右卫门说:“少爷不是为了这个不高兴。” 阿信不解。源右卫门又说:“是少爷劝说那家店开设一个制衣工厂的,当时我们也投了一部分资金。我们希望工厂大量生产衣服,那么布料也会好卖。没想到事与愿违。再加上有人说正是因为工厂拖了洋装店的后腿,少爷听了当然会很难受。” 阿信这才恍然大悟。源右卫门说:“而且其实我们的生意一直依靠那家店,一旦他们破产了,在这么不景气的时候,想要重新找到新的客户实在太难了。” 阿信心情沉重。源右卫门说:“其实最让少爷难过的是,他一直对自己很有信心,可是现在他的主张却失算了。少爷的自尊心非常强,可这件事狠狠地挫伤了他的自尊心。” 阿信说:“我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件事……而且我又擅自插手,更让他不快……” 源右卫门说:“少奶奶也是为了店里着想……” 阿信说:“可是我这么做,确实伤害了少爷的自尊心。” 源右卫门安慰道:“少爷就是这样的脾气。” 阿信叹道:“做夫妻真是很难啊……” “不过两个人就是要这样慢慢地互相了解,才会成为真正的夫妻的。” 阿信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以后该怎么办呢?她心中十分难过。她并不害怕贫困,即便跌到了谷底,再爬上去就行了,她已经有过数次这样的经历。让阿信担心的是龙三,龙三和阿信不同,他从来没有受过挫折,他是否拥有足够的毅力来挺过这场危机呢? 一天,阿信正在厨房里扫除。米店的人突然出现在厨房门口,向她打招呼道:“您好!我是米店的人。” 阿信忙说:“啊,辛苦你了,我们的米还够吃。哦,过新年的年糕是不是你们店替我们做啊?” “哎,如果您预订的话,我们当然会安排。我今天来,是想跟您结一下账。” 阿信说:“原来是这样,那麻烦你去店里结好吗?源右卫门先生在那里。” 米店的人为难地说:“不瞒您说,我去过店里了,源右卫门先生叫我等一等。” 阿信一愣。米店的人说:“那样我就为难了,所以我想来求太太,看太太能不能帮我这个忙……您店里人是不肯通融的。” 阿信默然。米店的人又说:“现在都是年底了,要是这样的话,我们店也没法过年了。” 阿信说:“请你等一下,总共是多少钱呢?” 给米店的人结完账,阿信来到店里,听到源右卫门正在和一个男子说话:“我并不是说我们不给钱,今年遇到很多事情,我们的资金一时周转不灵,所以请你等到明年再来要。我们都是老关系了……明年我们一定早早付清。” 男子说道:“田仓商会怎么会在乎这点小钱呢?您可不要尽欺负老实人啊!” “我知道了,一定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那么,您可一定……” “哦,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嘛。” “我可真怕了源先生了,我算是说不过你!”说着,男子笑着走了出去。 阿信从暗处走了出来,叫道:“源伯……” 源右卫门慌忙扮出一副快活的样子:“啊,我还没有到里面去帮少奶奶的忙呢!” “不用了,源伯不要操这些心了,光是店里的事就够您受的了……我把米店的钱付清了。” 源右卫门说:“米店的那个老家伙向少奶奶抱怨去了?这个老狐狸,我明明告诉他过一阵子就给他的嘛!我不能饶了他,以后不去他那里买米了。” 阿信说道:“遇上现在这个时候,谁都不容易啊……不过,我没想到咱们已经困难到这个地步了,少爷和源伯都对我只字不提。” 源右卫门说:“这些不是少奶奶操心的事。今天少爷又出去收款了,我们还有很多钱在外面。” 阿信迟疑道:“可是连咱们一直最依赖的那家店都倒闭了,恐怕……” 源右卫门安慰道:“又不是只有那一家洋装店!真要收款的话,别的地方也收得到。再说多亏少奶奶抢救回来那批布料,也能卖很多钱呢!” 阿信取出一个信封,说道:“在收到款子之前,先拿这个贴补一下吧。”源右卫门一愣,阿信说:“这是佐贺的爸爸让我们在东京办婚宴的钱。因为大家替我们开了庆祝会,这笔钱就一直没有动用。如果现在能派上用场的话……” 源右卫门连忙推辞:“这可不行,这么要紧的钱,还是少奶奶留着以备不时之需吧!” 阿信说:“现在就是那个不时之需啊!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源伯一个人这么辛苦。” “少奶奶……” “家里的花销您就不用担心了。我现在还继续替人做头发,应付家里的开销总还有余。” 源右卫门默然无语。阿信说:“这种时候大家就要互相扶持,同甘共苦,共渡难关。这才是真正的夫妻、真正的家庭啊!” “那么我就不客气了,这笔钱我先借少奶奶的,以后一定要还给你。”说完,源右卫门收起信封,又不放心地加上一句:“不过,这件事……”阿信接着话茬说道:“不要告诉少爷……” 二人不由得相视而笑。阿信突然说:“那些布料要是能早些卖掉就好了。” “不要紧的,少爷在非常努力地卖。为了少奶奶,他会竭尽全力去做的!” 这时候,洋装店的老板中野走了进来。源右卫门说:“欢迎光临!总是受您的照顾。刚才我们老板正好有些事出去了……” 中野说道:“啊,我已经和田仓先生说过了。上次送到我们那里去的那批布料,我们想要退货。” 源右卫门吃了一惊:“退货?” 中野说:“这一阵子我们店的生意少多了。大家都没有闲钱来做新西装,所以我们想暂不进货了,可是田仓先生非得给我们送来布料,说是什么时候付款都行。可是这几天他却说到年底了,催我们还账,真是让人无法忍受啊!这些布料就算放在我们那里,这年头也没有人会买英国料子的西装啊,所以……” 中野店里的伙计们把布料搬了进来。阿信和源右卫门无言地看着这幅情景。 中野说:“看来不打一场战争什么的,不景气是没办法停止的。” 听到这话,阿信脸色一沉。 晚上,龙三脸色沉郁地在起居室里喝着酒。阿信为龙三端来下酒的小菜,说:“要是再有一场类似世界大战的战争发生,日本也许会因为出口军需物资而使经济变得景气起来。可是怎么能因为这个就说希望有战争呢?就算生活苦一点,也不要出现战争。我……” 龙三喝着酒,似乎在想着别的事情,没有听到阿信的话。阿信又说:“我一点也不在乎贫困……就算落到了谷底,再爬上去就好了。我经历过好几次这样的情形。” 龙三仍然没有理会阿信。阿信接着说:“我们家是山形的穷困佃农,连萝卜饭都吃不饱……我七岁的时候就出门做工……我一直相信生活就是痛苦的,所以什么样的生活我都不害怕。” 龙三依然沉默着。阿信难过地走了出去。 来到店里,源右卫门正呆呆地出神。阿信说:“源伯,店已经关了……大家都回家去了?” “……哦。” “剩了少爷一个人很寂寞……” “……哦。” 阿信说:“哎,少爷和源伯这是怎么了?少爷去收款似乎很不顺利,可是也不能因为这个就垂头丧气的呀!咱们就顺其自然嘛!” 源右卫门不语。阿信笑道:“真没想到,少爷和源伯气量这么小啊?” 源右卫门生气地说:“男人的难处,女人是不会理解的。女人只要依靠男人就行了,可是男人必须得负起责任来。” 阿信不做声了。 “源伯无论多么辛苦都能够忍耐。可是我一想到少爷的心情……”源右卫门忍住眼泪,说:“今天他把店员们也解雇了,像现在这个样子,实在雇不起他们了。” 源右卫门叹息道:“想想以前生意做得那么红火,现在少爷心里该有多么难过啊……” 阿信心情沉重。源右卫门说:“但愿咱们这个店能够不倒,好歹支撑下去……” 阿信神情黯淡地看着源右卫门。正在这时,门开了,小律怯怯地探进头来,嘴里说着:“打扰了!” 阿信一愣:“小律?” “阿信姐……” 阿信不放心地问道:“怎么了?师傅那边出了什么事了吗?” 小律说:“有件事想请阿信姐帮忙……” 阿信询问地看着小律。小律说:“我知道提这样的要求很过分,可是师傅实在太可怜了,我看不过去……” 阿信问:“师傅有什么不舒服吗?” “那倒不是。到了年底,来梳日本发型的客人突然增加了。好不容易有这么多客人上门,师傅不想回绝大家,可是她一个人实在是忙不过来。” 阿信关切地说:“这可不得了,难道找不到人来帮帮师傅吗?” 小律说:“要是走了的师姐们能来帮忙就好了,可是一时间也找不到她们了。” 阿信说:“是啊,这是发型师一年当中最忙的时候了。” 小律恳求道:“阿信姐,过年前的那几天你能不能来帮帮忙啊?这么多客人,我真怕师傅会累病了。” 阿信为难地沉吟不语。 “我知道阿信姐已经是人家的太太了,家里一定有很多事情,我来求你帮忙,师傅要是知道了,一定会骂我的。可是除了来求阿信姐,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阿信和源右卫门面面相觑。小律说:“一下子有这么多客人来,真是好久没见到的事了。师傅也高兴极了,拼命地干着,可是她一个人实在撑不下来。” 阿信说:“我明白了。我会跟我先生商量,尽量过去帮忙。” 送走小律,阿信来到起居室里,向正在饮酒的龙三低头恳求:“我知道这个要求太任性了,可是她是教会我手艺的师傅,我很想报答她……” 龙三说:“啊,如果阿信想去的话,那就去吧!” “谢谢你。不过我会尽量不给家里添麻烦,可是晚上难免会回来得很晚,除夕的这天晚上还会彻夜不休……” “没关系。反正以前都是我和源伯两个人过新年。何况现在这个样子,就算过新年也不会有客人来拜年……也用不着准备什么。” 阿信沉默了。源右卫门对阿信说:“别担心,有源伯照顾少爷呢。” “对不起。拜托源伯了!”阿信恭敬地低头道谢。 阿信来到了长谷川多香家,从后门来到厨房里,先看了看烧热水的柴火旺不旺,然后从带来的包袱中取出工作服,利索地套在身上,朝店里走去。 店里,小律正在为客人梳发,多香利落地替客人做着发型。小律看到阿信,高兴地叫道:“阿信姐……” 多香惊讶地看着阿信。阿信对多香说:“我想师傅这几天可能会很忙,所以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也不知道您用不用得上我……” 多香默默地看着阿信。阿信朝正在等待着的客人们说:“让您久等了!请……” 一开始工作,她的脸上顿时神采奕奕。 这个晚上,田仓商会的起居室里,龙三和源右卫门相对喝酒。龙三说:“早知道会落到这步田地,我还不如不结婚……” “少爷……” “如果只有我和源伯两个人,就算咱们的店倒闭了,那只是因为我不善经营,自作自受,也就罢了。可是现在把阿信也拖累进来……阿信真是太可怜了!” 源右卫门说:“你这是说什么呢?少奶奶并不是软弱的人。遇到艰难的时候,夫妻就应该携手共渡难关。这一点少奶奶心里早有准备了。” 龙三默然。源右卫门说:“再说咱们的店还没有倒,虽说现在卖不了货,这段日子确实难熬,可是只要咱们忍耐过去,一定会时来运转的。” 龙三疑虑地说:“我们能撑到那个时候吗?” 源右卫门说:“少爷这么没有信心怎么行呢?咱们要想办法把库里的货卖出去,如果俭省过日子的话,靠这些存货撑上半年应该没有问题。这期间可以考虑一下新生意门路。如果现在就灰心丧气的话,本来能撑下去的也撑不下去了!” 龙三说:“事到如今,就算在东京无法糊口,也不想再回佐贺去了……” 源右卫门说:“少爷,现在想这个未免还太早了些。咱们先要想一想现在该怎么办。” 龙三说:“还能怎么办呢?我还是不适合做商人啊,这一点我总算明白了!” “这不能怪少爷,是咱们赶上了这个年头啊!” 龙三烦躁地转过身去。源右卫门痛惜地看着他。 这天晚上,阿信一直忙到深夜才回家。她刚来到田仓商会大门口,门马上开了,源右卫门迎了出来,显然他一直在等着阿信回来。 阿信感激地说:“源伯一直在等着我啊?真对不起。” “你干到这么晚,辛苦了!”源右卫门怜惜地看着阿信,“少爷已经睡了。” 进门后,阿信换好睡衣,轻轻地走进卧室,轻手轻脚地钻进自己的被窝。龙三睁眼看到阿信,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可是阿信已经筋疲力尽,立刻朦胧入睡了。龙三无奈地缩回了手。 年底的这三天,阿信不眠不休地工作着,顾不上吃饭,除夕那天更是通宵营业,一直干到大年初一的早晨。手变得粗糙了,身体累得发麻,仿佛是别人的身体似的,没有了感觉。但即便如此,阿信也觉得这比在家里看着龙三抑郁的脸色要愉快得多。 大年初一的早晨,街上已是一派新年气象。小律强睁着沉沉欲睡的眼睛,关上了店门。在多香的房间里,多香为阿信倒上茶:“这回真是多亏了你,多亏阿信来帮忙,长谷川的老招牌总算得以保全,谢谢你。” 阿信说:“我也好久没有这么忙过了,真好啊!” 多香笑了:“阿信真是个劳碌命啊!这个……”多香取出一个信封,说:“这是阿信这回的工钱,我把小费也放在里面了。” 阿信忙说:“这是哪里话……我并不是为了这个才来帮忙的。我是想报答师傅的恩情……” “阿信,你已经是独立的美发师了。你帮我工作就应该拿报酬,如果你不肯收下的话,我会很为难的。我知道阿信家里不缺钱用,可这是规矩,你一定要收下。” 阿信默默地看着信封。最后,她还是收下了那些钱。哪怕信封里的钱很少,以她现在的处境,也是非常需要这些钱的。信封里装了整整五十元,这笔钱却改变了阿信的生活。 阿信回到店里,源右卫门从里面迎了出来:“回来了!” 阿信说:“我回来得太晚了……” “少爷还没起来,我已经准备好了年糕杂烩汤。我本想等煮好了再叫醒他。” 阿信感激地说:“什么都要源伯来操心……” “我反正一直干这些的,都轻车熟路了!”源右卫门笑着走进里面去了。龙三已经起床了,正在点烟。源右卫门说:“少爷醒了啊!” “我回来了,直到大年初一才回来,实在不好意思。”说着,阿信调皮而故作郑重地说道:“祝您新年快乐!源伯,今年还请您多多关照!” 源右卫门忙说:“等咱们喝新年的屠苏酒的时候,再说祝贺的话吧!今年能看到你们小夫妻一起吃年饭,我心里真高兴!我马上去准备年饭。” 阿信连忙说:“我去准备吧!” “少奶奶太累了,好好休息一下吧!”说完,源右卫门朝厨房走去。 阿信对龙三说:“给你和源伯添麻烦了。不过师傅非常高兴,她还要我问候你。” 龙三说:“这样很好啊,阿信也觉得心里轻松多了吧?” “是的,多谢你。不过师傅还给了我这个……”阿信拿出信封:“我推辞不要,可是师傅说这是规矩,一定要我收下。” 龙三一愣。阿信说:“里面有五十元钱。” 源右卫门拿过来酒器,听到这句话不禁吃了一惊,问道:“五十元?她为什么要给这么多钱?” “师傅说这是我的工钱。” 龙三说:“真是岂有此理……” 阿信说:“师傅说我做的就有这么多。我只是一个劲儿地干活,根本不记得替多少客人做过头发,师傅说一天大约有二十五位客人。梳日本发型的工钱本来就贵,再加上师傅那里有不少慷慨的客人,小费给得很多,所以加起来就很可观了。” 源右卫门说:“即便如此,这笔钱也够多的了!” “师傅说这已经扣掉她的那一份了。我虽然不太清楚,但我知道美发店临时请人来帮忙的时候,美发店和请来的美发师之间是按照一定的比例来分工钱的,好像有一个约定俗成的分法……” 龙三说:“可是阿信的情况特殊,你并不是为了挣钱才去帮忙的。” “我也是对师傅这么说的。可是,师傅那个人,一旦说出的话就决不收回……” 龙三不再做声了。阿信说:“这样也好,这是师傅的一片心意嘛。师傅说我帮她保住了面子,而且这些钱对咱们也有帮助……” 龙三顿时变了脸色。阿信却没有察觉,高兴地对源右卫门说:“源伯,把这些钱拿去还账吧!咱们还有一些钱要付吧?” “这可不行,这些钱是少奶奶辛辛苦苦挣来的。我知道一天替二十五个人梳日本发型有多么累。这钱还是少奶奶自己留着用吧!” 阿信说:“我没有什么想买的东西。还是用在店里吧,多少能贴补一点也好。” 龙三说:“这些不用你来瞎操心。女人用不着担心钱上的事……” 阿信恳切地说:“我也是田仓家的人了,遇上困难的时候我也希望能助你一臂之力。如果我能对家里有所帮助的话,我会非常高兴的。” 龙三说:“真是多管闲事!店里的事、钱上的事都应该由男人来操心。” “虽说如此,可是我不忍心看着源伯一个人这么辛苦……” 源右卫门说:“我哪里有什么辛苦……” 阿信温柔地对龙三说:“身为女人,我这么做也许会让你觉得我太狂妄自大了,可是这种时候大家应该互相扶持……这才是所谓的夫妻啊!这一切不是你的错,你为了我们拼命地努力工作,可是遇上这样不景气的年月,不能如人所愿。你别放在心上,咱们一定会时来运转的。” 龙三神色黯淡。阿信故作快活地笑道:“等到日子好起来的时候,我一定会大大奢侈一下的!———好啦,咱们来庆祝新年吧!就算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但是我们夫妻守在一起,源伯和我们都身体健康,能够高高兴兴地喝新年的屠苏酒,这就很幸福了!” 1922年的新年来到了,阿信二十二岁了。她和龙三结婚才仅仅三个月,但她的新婚生活却并非是甜蜜的。即便如此,阿信仍然觉得能够成为龙三的妻子非常幸福,她由衷地珍惜自己和龙三、源伯这三口之家的生活。 新年后,阿信和源右卫门送龙三出门工作。龙三走后,阿信对源右卫门说:“新年的门松①早就收起来了,可是咱们的衣料还一点没卖出去吧?” 源右卫门不做声。阿信又说:“我如果这么问的话,可能又会被少爷责备,可是少爷每天这么辛苦地跑来跑去,咱们拿回来的那些布料,还有人家退货的料子,却还照样堆在那里……” 源右卫门说:“这一行的竞争越来越激烈了,想要找到一家新客户谈何容易。再说现在咱们最大的客户倒闭了,对少爷的打击非常大。少爷实在是很辛苦啊。” 阿信默然。源右卫门说:“唉,要是真支持不下去的话,咱们就把店门一关回佐贺乡下去……这个年头在东京做生意实在是太难了!回佐贺去的话,老家的光景很好,田仓家是大地主,守着家里的那些水田旱地就行了。那样少爷也可以过得舒服一些。” 阿信说:“事到如今,我们怎么还能再回佐贺……” “少爷也是这么说,可是比起在东京无法糊口、穷困潦倒来,回老家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阿信沉默了。源右卫门说:“光有志气也不能当饭吃。少奶奶也帮着源伯劝劝少爷。佐贺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海……少奶奶一定会喜欢的。” 阿信思前想后,又来到了多香家。 “上回我也没能帮您什么忙,却蒙师傅给了我那么多报酬,真是非常感谢。” 多香说:“该说谢谢的是我啊!阿信的手艺真是好,我都吃了一惊!你上门替人做头发的时候,我就听客人们夸过你的手艺好。不过美发师这一行,如果客人不够多,手艺还真难进步呢!听说阿信有一阵子客人多得忙不过来,真是太好了!” 阿信说:“那时候我得往乡下寄钱,所以特别忙。” 多香说:“真是可惜啊,你有这么好的手艺,现在却不派上用场。不过也好,你嫁了田仓先生这么好的丈夫,在家里主持家事也不错。” 阿信迟疑道:“可是……” 多香一愣。阿信说:“今天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想来同师傅商量的。不知道师傅可不可以雇我在您的店里工作?” 多香不由得吃了一惊。阿信说:“师傅曾经说过不想在这里接待要做西洋发型的客人,这一点我很清楚。不过,如果师傅能让我来做西洋发型。哦,不,我是说我希望师傅给我这个机会……” “阿信?” “拜托您了!” 多香说:“你在说些什么啊?你已经是人家的太太了,空闲的时候出去替人做做头发当消遣也就罢了,可是一旦到店里工作,可就不自由了,这可不是做太太的为了解闷,捎带着干的活啊!” 阿信说:“我哪里有那么悠闲啊!实在是家里等着钱用……如果我不出来工作的话,田仓家就撑不下去了。” 多香大吃一惊。阿信说:“这些事说来话长……反正我得想法挣够我们糊口的钱。” 多香说:“身为局外人,我倒是一无所知,难道真的到了这个地步吗?” 阿信说:“这不是田仓的过错,都是因为不景气的影响……” 多香叹道:“我还以为你嫁到了一个好人家,心里直为你高兴呢!阿信,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呢?” 阿信说:“我倒不觉得干活有什么辛苦,我也不后悔嫁给田仓,所以我想出来工作。如果这样下去的话,我们好不容易结成的夫妻,也难以维持下去。我想尽力保全我们现在的生活……为了这个目标,我怎么辛苦都不在乎……” 多香沉默了。阿信说:“如果我像过去那样上门替人做头发,也不是不可以,可是现在这种形势下我很难再找到新的客人,而且四处跑来跑去又要耗去不少时间。如果您能允许我在店里工作的话,以‘长谷川’店的声誉,会有体面的新客人上门的,再加上还有不少老顾客……” 多香仍然沉吟着。阿信说:“我知道提出这样的请求,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多香说道:“阿信如果有这个意思,我是很欢迎的。” 阿信吃了一惊。多香又说:“现在这个时代,如果我还一味坚持只做日本发型,已经不合时宜了。可是即便如此,我也不想为了把店维持下去而请一些素不相识的人来工作,所以有时候想索性关门大吉算了。可我到底舍不得这个店啊!我在这里做头发,已经快二十年了。尤其是去年底,一下子来了那么多客人,使我不由得想起了鼎盛时期的热闹景象,所以又增添了几分犹豫。阿信肯过来帮我,真是雪中送炭啊!以后我们也可以做西洋发型,我们这个店就跟得上时代了,这真是我求之不得的好事。” “师傅?” “有阿信在这里,也许会招来想学西洋发型的姑娘上门呢!那样,‘长谷川’老店也许又能恢复过去那种热闹的景象了!” 阿信说:“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 多香说:“如果人家知道我们店也做西洋发型的话,还会有手艺好的发型师傅来的。人就是这么回事……” 阿信问道:“这么说,师傅是愿意收下我了?” 多香担心地说:“阿信,你真的可以出来工作吗?一旦到店里做了,那就得早出晚归,家事就很难顾得上了……” 阿信说:“家里有源伯照顾,应该可以对付……” “田仓先生知道你要出来工作吗?” “我是想等师傅答应了再告诉他。” “真的没有关系吗?” 阿信说:“现在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如果我不出来工作的话,田仓家就维持不下去了,也许我们有一天会流落街头……” “可是……” “我不是为了自己想过奢侈的生活才工作的,而是为了田仓家、为了我们夫妻而工作的。田仓和源伯都会理解我的。” 晚上,阿信为躺着的龙三按摩脚。 “啊,好舒服……阿信手艺真好。” 阿信说:“我在加贺屋做工的时候,几乎每天晚上都要为老太太按摩……啊,你这里肿了……今天又走了很多路吧?” 龙三说:“多亏了阿信的先见之明,我们才抢救出那些布料,我想至少要把那些布料卖出去……” “你也不要太勉强了。” “以前只要打一个电话就可以做生意,可是那样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现在到处奔波,低声下气地求人家来买,可是一匹布也卖不出去。” 阿信劝道:“遇到这样的年代,焦急也没有用啊!” “我自己饿死也没有什么,可是阿信要紧啊。” 阿信默然。龙三说:“有阿信在我身边,我什么样的苦都可以吃。就算辛苦也是我心甘情愿的。”说着,龙三拉住阿信的手,把她搂在怀里。 阿信柔顺地偎依着龙三:“我也一样,为了你我愿意做任何事情。……我想去师傅店里帮忙。” 龙三一惊。阿信说:“在店里做的话,比上门做客人要多。师傅也说她希望我去工作,说是对店里也有帮助。” 龙三问道:“阿信,你是说你要出去工作吗?” “这是我喜欢的工作。你不是也说过如果我愿意继续工作的话,你是支持的吗?” “可是我说过,我不愿意你为了钱而工作。” “这不光是为了钱,我想做一个美发师。” 龙三沉默了。阿信说:“师傅那里是按件计酬的,我还不知道会有多少客人来,不过‘长谷川’有很多老顾客,我想挣够家里的开支应该没有问题。” “阿信……”龙三想要说什么。阿信拦住他说:“所以,你就不要太辛苦了!” 龙三说:“我反对。我不希望阿信这样……” “可是如果我闲在家里的话,我们家怎么办呢?今天源伯说了,如果支撑不下去,就要把这个店关了回佐贺老家去。” 龙三不语。阿信说:“我不想回去。我们不是说好了要在东京过一辈子的吗?不管有多苦多难,我们都要在东京撑下去,是这样的吧?所以我也要尽自己的所能,这不是为了钱,而是我想守护住我们夫妻的幸福……” 龙三怃然不语。阿信说:“我害怕回佐贺去。婆母那么反对我们结婚,事到如今我们怎么能再回去呢?” 龙三仍然沉默着。阿信说:“我能和你结婚,真的是太幸福了。我不想让人破坏我们的幸福,所以……”说着,阿信把脸埋在了龙三的胸前。龙三轻轻地抱住了她,但是一脸痛苦。 阿信所说的全是自己的肺腑之言。她想要出去工作,不是为了别人,而正是为了自己和龙三的幸福,所以她觉得自己出去工作是问心无愧的。可是阿信万万没有想到,这件事会在夫妻之间投下阴影,她毕竟还太年轻了。 ①日本风俗,新年期间(通常是元旦至正月初七)在门口装饰松枝。“门松收起来了”指的是正月初七。 ①豆腐渣在日语中的发音和“空”是一样的,所以避讳说“豆腐渣”,要用“水晶花”代称。 第十五章 成衣店 由于世界大战后的经济大衰退,田仓商会事实上陷入了休业的状态。 阿信为了帮助家计,再次到多香的店里工作。阿信的手艺与以前相比毫不逊色,前来请她做头发的客人络绎不绝。多香也开始做西洋发型了,店里又恢复了过去生气蓬勃的样子。 可是在九州长大的男子汉龙三,却因为要依靠阿信来维持生活而深感自尊心受到伤害。龙三开始酗酒使气,整日大睡,甚至玩起女人来。这时候阿信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辛劳竟然使得龙三变成了一个没有志气的男人。她痛苦地感到,既然自己的努力反而使丈夫丧失了进取心,那么夫妻只好分手了。 可是富有讽刺意味的是,就在两人决定离婚的那天,阿信发觉自己已经怀孕。为了即将出世的孩子,两人决定不离婚了。阿信辞去了美发师的工作,将生活的重担全部交给了龙三,希望以此来重振他的志气。在艰难的生活中,龙三开始重新意识到身为丈夫的责任。 可是阿信本来富于才干,又一向勤劳惯了,她无法闲待在家中。为了换得一点现金,她决定自己去露天摆摊,卖一些库存的高级布料。当然这一切都瞒着龙三和源右卫门。 布料出人意料地销量很好,可是却遭到强占浅草露天摊位的地痞们的威胁和闹场,阿信狼狈而逃。但此时地痞们的老大阿健敬佩阿信的胆识,对她伸出了援助之手,不遗余力地帮助她正式地开设露天店铺。阿信因此得以把布料卖完,于是以布款为本钱,和龙三携起手来,为开一家专营儿童服装的店铺而奔走。 于是,一家以经营儿童服装为中心的成衣店终于开张了,店里拥有三台缝纫机和两名缝衣女工,这家在田仓商会基础上改造而成的成衣店,迈出了自己的第一步。 ①豆腐渣在日语中的发音和“空”是一样的,所以避讳说“豆腐渣”,要用“水晶花”代称。 第十六章 做母亲 1922年的9月1号,由田仓商会改造而成的儿童成衣店正式开业,田仓商会迈出了新的一步。以前孩子们一向穿和服,但洋装既方便活动,价钱又便宜,当时在日本正开始普及,阿信正是瞅准了洋装方兴未艾的趋势,才决定转营儿童成衣的。不过,阿信的预测到底准确与否,尚未可知,她已经与龙三约好了,如果自己经营失败,以后就不再做生意,这样成衣店总算开张了。 开张这天源右卫门站在街角,看到有带着小学生模样的女孩子走过的太太,就连忙送上广告单,笑容可掬地殷勤介绍道:“我们店就在旁边,请您过去看一看,随便看看也没关系。” 田仓商会的店门口装饰着美丽的花环和绣球,一片花团锦簇。染子和茂子正在听阿信讲解。阿信说:“现在衣服还只有这五种,都摆在橱窗上了。每一种款型各做了十套衣服,一共是五十套。如果这些衣服能够在十天之内卖出去,那么看来以后我还可以做儿童服装的生意……如果卖不掉的话,那么这个生意就没有什么前景。这些都是田仓的意思。” 染子说:“什么,你这个生意做得可真悠闲啊!我还以为你这里会是衣服成堆,卖起来忙得头晕眼花呢,所以才和茂子来帮忙的。” 阿信一笑:“这和菜店、鱼店的开业大甩卖可不一样啊!” 茂子说:“可是,说句不中听的,就算你把五十套衣服都卖出去了,可是花上十天的工夫,那也挣不了多少钱啊!” 染子也说:“就是嘛,我虽然不知道一套衣服你能挣多少钱,可是以阿信做头发的手艺,我想肯定还是做头发赚得多。” 阿信说:“可是,我既然嫁给了布商,就得做田仓商会的老婆该做的工作啊。做头发和田仓商会的生意毫无关系,可是这个生意却可以夫妻齐心协力,这一点最重要了……” 染子说:“阿信既然愿意这么做,我们自然不好多说什么了,可怎么直到现在还没有客人来呢?茂子,咱们到外面招呼一下吧!” 这时候龙三端来了大麦茶,对染子说:“不用这么急,我们又不是豆腐店,哪里会有客人一大早就来买衣服呢?”说着,龙三一笑:“好啦,先慢慢喝点冰麦茶消消汗……” 茂子说:“真是担当不起,田仓先生亲自给我们端茶。” “今天由我来管里面的事,儿童成衣店都是阿信一手操持起来的,自然应该由阿信来照料店面。” 染子赞道:“可是田仓先生宁愿先推掉自己的工作来帮忙,真是个好丈夫啊!” 龙三说:“今天是开店的日子,我当然要在一边助一臂之力了。” 茂子说:“哎?以前好像你们闹过什么误会,我还好生替你们担心呢,可什么时候你们俩又好成这样了呢?”染子也说:“这都是因为阿信的心地好,她总是把丈夫放在第一位。” 阿信说:“可不能这么说,这是因为田仓理解和支持我的缘故……” 龙三却说:“不,不,看到阿信这么努力地要做好田仓家的一员,我不能视而不见啊!” “就说现在这个生意吧,田仓口头上虽然反对,可暗地里帮了我好多忙。要是没有田仓的帮助,这个店无论如何开不成。” 龙三说:“不是,阿信晚上都顾不得睡觉……”染子无可奈何地截住他的话头,说道:“好啦!你们俩就别互相吹捧了!这里还有两个嫁不出去的可怜人呢!” 茂子笑道:“真是受不了啦!也不知道我们是来帮忙的,还是来看你们这么恩爱自讨伤心的。不过,阿信,真的是太好了,我很久没有看到阿信这么幸福的样子了。真要祝贺你们!阿信……”说着,茂子的眼睛湿润了。 这时候,源右卫门引着一位女客走了进来。大家有些惊讶地瞧着。源右卫门对女客说:“就是这里了。”又对阿信说:“这位太太在找咱们店呢,我就带她过来了。” 阿信、染子和茂子顿时紧张起来,一齐低头说“欢迎光临”,倒把客人弄得手足无措。 店里的客人们渐渐地多起来了。阿信和染子、茂子紧张地应对着客人们的询问。阿信对一位女客人说道:“这款衣服是为七岁到九岁的孩子们缝制的,穿这种款式的衣服,即便孩子以后长胖了,或者是变瘦了,都没有关系。在长短上我们留了很大余地,短了的时候可以把衣襟放下来,要是嫌长的话,只要折上去就行了。” 染子问阿信:“这位小妹妹六岁了,这种式样的衣服有没有适合她穿的?” 阿信说:“挂在最边上的衣服是为五六岁的孩子做的,不过我觉得这位小妹妹买件大一号的似乎好一些。因为小妹妹的个子很快就会长高,买大一号的穿的时间长些,比较合算。” 那边,茂子叫阿信:“这位小妹妹的裙子,买七八岁用的正合适,可是这一套的上衣她穿着有点大。” 阿信说:“那么请你替小妹妹配上一件大小合适的上衣吧!” 茂子迟疑道:“这样两套衣服不都成了不般配的吗?” “没关系,我们可以修改。”阿信又对客人们说:“如果您看中的衣服尺寸不合适,我们可以为您修改,随便改成多大都行。” 一位太太问道:“我听说洋装可以整件地洗,不过,在家里随便洗真的不要紧吗?会不会缩水啊、褪色啊什么的?” 染子和茂子面露难色,互相对望了一眼,一齐看着阿信,可是阿信也被问住了。正在这时候,龙三走了出来,对客人说:“我们用的布料虽然是国产的,但是织工和染色都非常好,我们都是精心选择的,所以您不必担心。不过,毛料的衣服请您用温水轻轻地漂洗,晾的时候也不要拧干,要先把水分压出来,再挂在阴凉处,尽量不使衣服变形。等阴干之后,再用熨斗熨平就行了。总之,比起丝织品来要方便多了。” “是吗……那么我就买一件吧。我的小孙子吵着说要件洋装。” “谢谢您!如果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请您随时过来,我们将免费为您修改。阿信,为这位太太包起来……”龙三又对其他的客人说:“如果您只看中了裙子的话,我们也可以单卖裙子。” 刚才的这位太太叫道:“是吗?还可以单卖?” “是的。裙子的腰上用的是橡胶做的松紧带,松紧随意,穿起来非常舒服。” 龙三应对从容,阿信不由得吃了一惊。 休息时,染子和茂子正在起居室里吃着外卖的盒饭,阿信为她们倒上茶。 染子不好意思地说:“我们也没帮上你什么忙,倒让你请这么贵的盒饭……”茂子也说:“我们对洋装一窍不通,光在这里晃来晃去,好像是成心来添乱的。” 阿信说:“不能这么说,你们可帮了我的大忙。染子小姐和茂子小姐待会儿还要去咖啡屋上班,累坏了吧?” 染子说:“说实在的,这比我在咖啡屋陪客人们要累多了,而且一件衣服也没卖出去。阿信,做生意可真不轻松啊!” 阿信笑了:“不是的,我们卖出去两套衣服和一条裙子呢。” 染子说:“也就仅此而已了。” 茂子说:“就是这几件,还全都是田仓先生卖出去的呢!田仓先生真不愧是生意人啊!” 阿信也说:“我也跟他学到了很多……” 染子说:“阿信,我觉得你还是做美发师为好。” 茂子赞同地说:“就是嘛,阿信的手艺那么好,根本不需要像现在这么辛苦。真可惜啊!” 阿信却是满面笑容。 打烊之后,阿信和龙三、源右卫门在店里收拾着。源右卫门说:“我来收拾这里,你们去里面休息吧。” 阿信说:“源伯发了一天广告单,一定累坏了。” “没事,可惜没有什么效果……不过,站在街上发发广告单,能够多招来几个客人,我也不觉得累了!如果无事可做,光是坐在店里发呆,那就更难受了。还是做生意的感觉舒服啊!” 阿信说:“开张的时候搞得那么热闹,可是只卖出去两套衣服和一条裙子,真是让人提不起劲儿来啊!” 源右卫门说:“就算衣服卖得不好,可是源伯看到少爷和少奶奶和和气气地一块儿工作,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就凭这一点,做这个生意就值得了!” 阿信感动地说:“源伯……” 源右卫门说:“不过,少奶奶现在的身子可要好好当心,不能太劳累了!” “没关系,比起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来,忙碌一点对我的身体反而好,对我肚子里的孩子也有好处,我一定会生出一个勤快的孩子来的!”阿信愉快地笑了,又说:“不知道明天能卖出多少衣服?” 龙三说:“生意才开始一两天,你先不要担心嘛!做生意就是要有耐心,要锲而不舍地干下去。” 阿信说:“我知道。不过,正因为有了‘会卖出多少呢’的期待,做生意才有劲儿呀。要是替人家做事的话,只能领到固定的薪水……” 龙三说:“可是那样也不会有失败。” 阿信说:“失败和成功就是一体两面的,真是很有意思啊!是吧,源伯?” 龙三苦笑了。 夜里,龙三已经躺下了。阿信走了进来,端端正正地坐在龙三的枕边:“龙三……” “早点睡吧,明天还会很辛苦。” 阿信深情地说:“真的谢谢你,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开业的这一天你会请假来店里帮我。” “从明天开始,阿信只好一个人干了。你一定会很辛苦,可是我也不好再请假了。” “嗯,如果店里的生意不好,那还得依靠你继续工作下去,这些我都明白。今天你能请假来帮我,我已经……” 龙三心中感动,默默地看着阿信。阿信突然说:“我……我爱你……太爱你了……” 龙三很是发窘:“现在还说这些傻话……” “可是我渐渐地体会到你是这么好。” 阿信接着说道:“哪怕衣服一件也卖不出去,我也不在乎。因为我能够这样爱你……如果我不开这家店的话,也许一辈子也不会体会到这么爱你的感觉……” 龙三凝视着阿信,不由得握住了她的手。阿信也自然地偎依到丈夫的身上。 “能够做你的妻子,真是太好了……”阿信由衷地喃喃诉说着。 东京的宾馆里,阿信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回忆着自己和龙三的青春时代。 阿圭躺在另一张床上搭讪道:“奶奶,你睡不着吗?” 阿信深情地说:“那个时候是我一生中最美的时光了……” 阿圭疑惑地看看阿信。阿信说:“现在我已经开了好多家店,可是再也体会不到第一次开店时的欣喜了。” 阿圭恍然大悟:“哦,奶奶说的是开儿童成衣店时的事呀?那当然了,那是奶奶生平第一次依靠自己的才干和努力开的店嘛!” “倒不是因为这个。那以后我开店要么是为了谋生,要么是被钱迷住了心眼,觉得店开得越多越好。可是最初的那家店,却不是为了这些目的。” 阿圭不禁迷惑了。阿信说:“所以我最怀念的就是第一次开的店,那也是我记得最清楚的。奶奶也有那么温柔、那么可爱的时候……真是个好时代啊!” “奶奶现在也很温柔可爱啊!而且奶奶现在还有这么多的亲人,身体健康,经济宽裕,可以做这样优哉游哉的旅行,家里又开了大商场……现在可以说是奶奶一生最好的时候吧!” 阿信突然沉默了。阿圭说:“我没有继承我爸爸的制陶事业的才华,又没有胆量和本事在竞争这么激烈的时代做生意。大学毕业之后,充其量不过到某个公司做职员,娶个平凡的姑娘做太太,到退休前能够挣多少薪水都算得出来,一辈子就这么庸庸碌碌。我真羡慕奶奶能够过这样的生活,奶奶生长在一个人们怀抱梦想的时代啊!” “阿圭……你……” “我从小丰衣足食,什么也不缺。按理说,不应该再抱怨什么了。可是,能够创出激动人心、白手起家故事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我的一生现在就可以一眼看尽……不管我怎么挣扎,我的人生也无非如此了。我们生在这样的时代,真是悲哀啊……” 阿信说:“你的话也许是对的。你们不知道什么是辛苦啊。只有经历过悲伤、遗憾和痛苦的人们,才能够真正体会出幸福的滋味,一定是这样的。现在想来,那家店并没有做成什么大生意,可当时我长期处在人生的低谷之中,所以对这样一家店的开业,我会感到那么欢欣鼓舞。夫妻之间也是经历了感情的危机之后,在心灵相通的那一刻,才会令人那么感动……” 阿圭入神地听着。阿信说:“我并没有资格指责别人,就连我自己也不知不觉地习惯了富裕的生活,忘记了过去的艰难,变得爱发牢骚了。到底是在哪里出了问题,我才变成这样了呢?” “奶奶?” “那时候我还是个好女人……”阿信寂寞地苦笑起来。 新开张的儿童成衣店在开业十天以后仍然生意清淡,阿信产生了放弃的念头,但她并不后悔,因为已经尽自己所能进行了尝试,并因此巩固了自己和龙三的夫妻感情。由此想来,开店并不算白费力气。 早上,龙三在起居室里准备上班。阿信在一旁帮忙:“对不起,如果不是我非要开店的话,就不会白花这些钱了……女人到底是见识短浅啊!” 龙三说:“开店也是我赞成的。阿信做的衣服样式很好看,做工又精致,价格也便宜,不管摆在什么地方,肯定会卖得很好的。阿信要有自信啊。” 阿信点点头:“可是,我已经想要放弃了……本来我还打算等这些衣服卖完了,还要做新的,所以才请了梅子和丝子来帮忙,看来还是早点辞了她们为好……” 龙三不语。阿信又说:“我再也不想做洋装了。” 这天,阿信正在里面洗衣服。源右卫门一个人照料着店面。 正在这时候,走进来两位男子。源右卫门连忙说:“欢迎光临!” 男子们没看源右卫门,只是拿手去摸挂着的洋装,仔仔细细地看着。源右卫门觉得很是没趣:“那些是要卖的衣服,请不要用手摸,免得弄脏了。” 男子们却像是没有听见源右卫门的话。 “请问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男子们仍然不理会源右卫门,径自看着衣服。源右卫门不禁十分恼火。 阿信正在内宅晾着洗好的衣服,突然见到源右卫门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少奶奶,你快来啊!来了两个莫名其妙的家伙!” 阿信一愣。源右卫门说:“快点!别洗衣服了!” “可是……”阿信无奈地说,“到底是谁来了啊?” “他们只是说要见少奶奶,别的什么都没说。” 阿信一边擦着手一边走了出来。源右卫门跟在后面,对着这两位男士———立原和长野介绍道:“这位就是田仓商会的女主人。” 立原对阿信说:“初次见面,这是我的名片。”说着将名片送上。阿信一看,惊讶地说:“您是大野屋的职员?” “是的。我们大野屋经营服装、家具以及杂货等,是一家百货公司……” 阿信恍然大悟:“原来就是那家大野屋啊!” “是的。我是负责采购的立原。这一位是长野,也是负责采购的。” 长野说:“我是长野,请多关照。” 阿信忙说:“劳烦二位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立原说:“哦,我们听说这里卖儿童服装……” 阿信警戒地说:“这难道给贵公司添了什么麻烦吗?” 源右卫门慌忙对阿信说:“人家不是为了这个来的。” 立原笑道:“您误会了。我们刚才看了一下这些衣服,它们穿起来活动方便又很舒服,样式可爱,而且十分经济,这些儿童服装的条件您都考虑到了,而且做工还十分精致……我们要找的就是这样的衣服。” 阿信不解地看着立原。立原说:“这一阵子儿童衣服的需求急速地上升了,可是很少有能满足客人们需要的。当然也有不少好衣服,可是现在经济这么不景气,能够买得起高级服装的客人非常少。特别是孩子们平时穿的衣服消耗太大,很难给他们买高级服装。所以您这里的衣服正好符合现在客人们的需求,我们希望这些衣服能够在大野屋出售……” 阿信说:“您的意思是,这些衣服可以放在大野屋里卖?” “是的,我们将以合理的价格买下这些衣服,不会给您造成损失的。” 阿信沉默了。立原说:“如果衣服的销量很好的话,我们将会长期向您订购。” 阿信依然不做声。 “不知道您想以什么样的价格转让这些衣服?我想和您谈一谈……” 见阿信还是没有说话,立原忙说:“当然,这还要您同意把衣服放在我们店里出售。您觉得怎么样呢?” 源右卫门对阿信说:“这可是个好消息啊!大野屋愿意帮我们卖衣服,这可真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阿信沉吟道:“承蒙您的好意,不过这件事我自己做不了主。等我丈夫回来后,我想问一问他的意见。” 立原释然地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没有什么问题了!”阿信一愣。立原说:“是田仓先生先和我们联系的。田仓先生通过熟人告诉我们,说是这里制作儿童服装,托我们过来看一看。” 阿信迟疑不定。立原苦笑道:“我明白了。那么就请太太把我们的希望转达给田仓先生,价钱也请二位商量一下……我们改日再来拜访。” 阿信说:“真是很抱歉,让二位百忙之中特意前来……” “那么就拜托太太了!” 立原和长野离去了。目送着他们,源右卫门说:“少奶奶,这不是好事吗?少爷也觉得在咱们这里卖不出去,所以才想拿到大野屋去的吧?大野屋愿意替咱们卖,真是再好不过的了!” 阿信却呆呆地想着什么。 晚上,听阿信说了今天的事,龙三问道:“阿信,我这么做,你不高兴了?” “也许我太任性了,不过我们自己做的衣服,我很想一件一件地亲自把它们卖出去。” “话虽这么说,可是衣服放在咱们这里卖不出去啊!” 阿信沉默了。 “阿信,我并不是仅仅为了要把衣服卖出去才去找大野屋的。阿信做出这么好的衣服,本来应该很畅销的,可是放在咱们这里却卖不出去。你甚至说再也不做洋装了……我实在不忍心看你就这样失去了自信。”龙三接着说:“衣服卖不出去,并不是阿信做得不好。不管东西多么好,但如果店本身没有信誉的话,客人们是不会来买的。而与此相反,东西的质量即使稍微差一点,但店铺有名气,客人们也会因为相信店本身而买下来。那些衣服放在我们的店里卖不出去,但是如果挂在了大野屋的洋装卖场,一定会有人来买的。” 阿信说:“所以我们就要……” “不管在什么地方卖都不要紧,重要的是阿信做的衣服有人来穿。只要人们穿上了,大家就可以知道阿信的儿童服装是什么样子的了。知道的人多起来之后,不知不觉地,阿信做的衣服本身就有了自己的信誉。只有衣服有了信誉,田仓商会这个店才可能拥有信誉。那时候衣服放在我们自己的店里才能够卖出去……做生意就是这样的。” 阿信默然。 “阿信,如果你觉得衣服在这里卖不出去就是你的失败,那就大错特错了。大野屋愿意订购我们的衣服,就说明阿信做的衣服得到了承认。你一定要有自信啊!” 龙三接着说道:“我们先把衣服送到大野屋去卖。这样虽说比自己卖的利润少一些,但是如果在大野屋的销路很好的话,那不也是一大成功吗?总之我们是希望客人买我们的衣服,穿我们的衣服。当开始做新的生意的时候,就得有准备走这样一条曲折的路……要有耐心才能做下去啊。” 阿信默默地听着。龙三说:“阿信,你那么努力地做事,我不忍心看着你就这样失败。” 这一天,长野带着助手们来到田仓商会,把店里的衣服装进箱子里。阿信和源右卫门也在一边帮忙。长野的助手把挂在橱窗上的衣服也拿了下来,准备带走,阿信见状,说道:“请把这几件留下来吧!” 长野一愣,不解地看着阿信。阿信说:“都拿走了,觉得怪寂寞的……” 长野笑着点点头:“那么,这些衣服我们就带走了。” “麻烦您了,拜托了!” “衣服一定会很畅销的!”说完,长野带着助手们离去了。阿信和源右卫门目送他们离开,若有所失地坐了下去。 阿信说:“唉,感觉很没劲儿啊!” 源右卫门也说:“就是啊,这下子我也不用看店了……原来就算卖不出去,可是总还有人时不时地来看看,坐在这里也不会觉得闷得慌。” “不过,这样子倒是足够把衣服的成本收回来,不会给少爷造成损失了。” 源右卫门忙说:“可是少爷并不是为了可惜钱才把衣服卖给大野屋的,他是考虑到少奶奶的心情才这么做的。这一点还望你理解……” “这些我都很清楚。可是,也许衣服在大野屋也卖不掉呢。” “咱们的衣服可是大野屋的采购部长看中的,这个人采购经验丰富,有他的肯定,这本身就是很难得的了!” “是啊。” “可是,我还是觉得提不起劲儿来。” 阿信赞同地说:“真的……人还是忙碌的时候最有意思啊!” 阿信正在起居室里把旧单衣改成尿布。龙三回来了。阿信忙说:“你回来了!” 龙三问道:“你在做什么?” “我在缝尿布呢,我也太性急了些吧……” 龙三笑了:“也许现在真得赶紧准备孩子的东西了,不久你就没有时间做这些了。” 阿信听了不禁一愣。龙三说:“今天我趁着店里不忙的时候,去大野屋的洋装卖场看了一下。那里有好多太太带着孩子来看衣服,热闹得很……原来今天是星期天,学校放假,我们做的那些儿童服装卖得好极了!” 阿信呆住了。龙三说:“真是难以置信啊,不愧是大野屋,竟然招来那么多的客人,咱们店根本没法跟人家比。在那里好东西就是能卖出去。” 阿信问道:“我们的衣服真的很畅销吗?” “啊,人家卖的比我们批给他们的要贵两成……” 阿信说:“不止吧,不是说比我们批发的价格贵三成吗?” 龙三说:“正如我预料的那样,我们的衣服放到好地方去,肯定会畅销的。” 阿信心情激动。龙三说:“阿信,我们也闲不住了,也许就要忙起来了。” 这时候店里的电话响了。龙三说:“源伯,电话!” “哦。”源右卫门慌忙去接电话。 龙三看着源右卫门离开,说:“源伯的耳朵好像不行了。” 阿信说:“源伯是太吃惊了,听了你的话,连我也吓了一跳,没有听到电话响,真是难以置信啊,衣服放在咱们这里的时候根本卖不出去,可是一旦拿到大野屋去,明明是同样的东西,就卖得那么好。” “这就是顾客的心理啊!” 源右卫门回到起居室,说:“刚才是大野屋的立原先生的电话,说是有十万火急的事要谈,马上就到咱们这里来。” 阿信问道:“马上?” 源右卫门说:“他问少奶奶是不是有空,但又说不会占用很多时间,似乎非常着急的样子……” 阿信说:“他可真随便啊!” 龙三笑道:“别生气嘛!人家也确实着急,一旦畅销的商品缺货,就会损害大野屋的信誉,而且眼睁睁地看着本该赚的钱溜走了。” “阿信,那些衣服在我们这里买的话要便宜两成,可是顾客相信大野屋这个名字,这未免很可笑,但却是没有办法的。”说着,龙三苦笑了。阿信也一脸无奈。 来到田仓商会,立原说道:“我当初确实没有看错,您这里的衣服以后仍然会非常畅销。只是,我们希望您再多增加一些不同的尺寸,这样客人们就更方便了。” 龙三说:“这个我们会考虑的。” 长野说:“还有,我们也希望您能够增加一些不同款式和质地的衣服……当然,我们也乐意提供意见。”立原补充道:“不过,我们希望价格一直能够保持在顾客容易接受的较低价位上。” 阿信说:“我们一开始就是想为孩子们做平时穿的衣服,所以……” “您这样想就好了。这一点最受顾客欢迎。我们希望以后人们会说‘给孩子们买平时穿的衣服就去大野屋吧’。”说着,立原笑了起来。 可是阿信没有笑:“不过,您一下子订这么多的衣服,光是我们店恐怕做不过来……”龙三连忙拦住阿信的话头:“没关系。”又对立原说:“我们一定有办法把货交给您的。” 立原说:“有田仓先生的承诺,我们就放心了。那么就这么定了,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哪里,还望您多多关照……”龙三很高兴,只有阿信心中不悦。 回家后,龙三和源右卫门推杯换盏,阿信为他们端来下酒的菜肴。龙三说:“阿信,你也喝一杯吧!这可是庆祝的喜酒啊!” 阿信说:“喝酒对肚子里的孩子可不好。” 龙三问道:“你怎么不高兴了?现在有这么好的事情……” 阿信说:“这有什么好的呢?你真是不负责任啊!我们只有三台缝纫机,怎么能赶得出这么大的订单呢?一天至少要做出二十套衣服来,这根本不可能嘛!” 龙三说:“当然能做得出了,这件事包在我身上好啦。” 阿信说:“要是增加缝纫机和人手,还有可能做出来。可是没有那么简单。即使有缝纫机,还得要有熟练的工人才可以……” 龙三说:“这些就不用阿信来操心了,交给我去办好了。” “可是即便我们找够了人手,也不见得总是会有活干啊。咱们把摊子铺得很大,以后要是没有订单怎么办呢?” 龙三自信地说:“我会让咱们源源不断地有活可干的。” 源右卫门看龙三夫妇意见不一,不由得面露难色。 阿信说:“我们何必把摊子搞得这么大呢?只要生活过得去就行了。” 龙三笑了:“怎么这么没志气呀?这可不像阿信说出的话啊。反正咱们要干这一行,索性一心一意地把它做大……” 阿信心下踌躇,沉吟不语。龙三又说:“我要使田仓商会成为成衣的大厂商。不光是做儿童衣服,还要做女装、制服,以后还要做绅士装呢!” “你?” “阿信,这些都是你教给我的。是阿信的才干和毅力教会我的。我娶了一个全日本最好的老婆,是吧,源伯?” 源右卫门为难地不知该说什么好。龙三又说:“阿信……从今以后,你只要想着好好地把孩子生下来就行了。为了阿信和我们即将出世的孩子,我会拼命努力工作的。” 阿信默然。龙三又对源右卫门说:“源伯,今后你也要好好享清福,以前我连累你吃了好多苦。” “今后将是洋装的时代。洋装不应该只有富人才能穿得起,我就要做出价格便宜的洋装,让所有的人都可以穿,这是我的事业。阿信,这是你教给我的……阿信,我能够娶到你这样的老婆,真是三生有幸。”龙三醉意朦胧地紧握住阿信的手。 看着龙三得意忘形的样子,阿信深感不安。她过去尝尽了世事的艰辛,不敢相信什么都会天遂人愿。 简易的制衣车间开张了,阿信和梅子、丝子分别坐在三台缝纫机前,专心致志地踩着踏板缝衣。源右卫门在角落里忙着给衣服锁边。这时候,外面鱼贯进来四个女子。她们是敏子、弓枝、胜子和久代。敏子说:“打扰了。” 阿信停住了手里的活。敏子说:“从今天开始,我们到您这儿干活了。” 阿信吃了一惊,诧异地看着这些女子。敏子说:“田仓先生让我们九点到这里来……” 阿信说:“我丈夫刚才出去了,请问你们有什么事吗?” “这个……” “哦,我是田仓的妻子。” 敏子似乎松了一口气:“原来您是太太啊!我们是田仓先生找来的工人,请您多多关照。” “工人……你的意思是来做衣服的吗?” “是的。” 阿信说:“不过,我们这里人手已经够了啊,会不会是你们弄错了?” 敏子不安地问:“这里是田仓先生的店吗?” “是的。” “那么说就是这里,没错的。” “可是我们这里只有三台缝纫机,三台都有人用啊。” 弓枝对敏子说:“阿敏,你是不是被人骗了?”胜子也说:“就是啊,我也觉得这件事好得有点离谱。这里开的工钱比我原来的地方高得多,我相信你的话,把原来的工作都辞掉了!” 敏子解释道:“确实是田仓先生托我找人手的……” 久代说:“可是太太居然不知道这件事,不是很奇怪吗?” 阿信问敏子:“不好意思,请问您和田仓是怎样认识的?” “我原来在一家成衣店做缝衣工,田仓先生还做布料批发的时候,时常到我们店里来,所以就认识了。” “那么,田仓是怎么跟您说的?” “他说现在他要生产成衣了,需要四个熟手来干活,让我找几个伙伴一块儿过来。田仓先生开的工钱也比我们原来的高得多……” 阿信不知该说什么好。敏子说:“大家都已经辞掉了原来的工作,跟着我一起来了。您却说我们弄错了,这……” 阿信说:“可是我们没有多余的缝纫机了,就算你们来了,也……” 弓枝对敏子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啊!我们都辞了工作跟你到这里来,事到如今,可不能就这样回去了啊。” 敏子安慰大家:“没事的,等田仓先生回来就明白了。” 阿信说:“可是,我们没有缝纫机,我丈夫不会说那样的话呀。最重要的是我们店里并没有打算增加人手……还请诸位回去吧!” 胜子气冲冲地说:“真是岂有此理!” 弓枝也责问敏子,敏子不知所措。 这时候龙三回来了。见到四个女子,龙三说:“哦,大家都来啦?” 敏子说:“我们好像不该来呀,太太说她并不知道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龙三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在外面办了些事,就回来晚了。”又对阿信说:“这几位是我招来的工人。这是敏子。” 敏子为龙三介绍同伴们:“这是弓枝、胜子、久代……我按照您的吩咐,找来的都是手艺很好的熟手。” 龙三说:“太好了。工钱我已经说过了,不知大家觉得怎么样?” 敏子说:“我们原来的店实行的是按小时计酬,工钱很少。您说的按件计酬,让人觉得很有干劲。只是衣服有的难做,有的好做,我们希望根据难易程度,每件的工钱也有所调整……” 龙三说:“我明白了,明白了。我不会亏待大家的,我们这一行生意,依靠的就是工人的手艺,效率能够决定一切。” 阿信惊得目瞪口呆,对龙三说:“你把这些定下来,可是我们又没有缝纫机,到底怎么办呢?” 龙三截住阿信的话,说:“缝纫机已经到了。”说完,对外面喊道:“你们在干什么呢?快点搬进来!” 几个男子把缝纫机搬进店里。龙三对阿信说:“缝纫机是旧的,但是应该很好用。今天添了三台机器,总共就是六台了,六个人一齐努力干的话,完成大野屋的订单应该不在话下。” 阿信说:“机器既然是六台,那么再招三个人不就行了吗?” 龙三却说:“以后阿信就不要再干活了,那样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从现在开始,你就在里边好好休息,店里的事由我照顾。”然后对敏子她们说:“请大家挑一台自己喜欢的缝纫机,立刻就开始工作吧!现在我们要赶紧完成订单。” 看看梅子和丝子,龙三对敏子她们说:“这两位是梅子和丝子,她们从一开始就在这里做事,有关工作的程序,你们可以请教她们二位。”又对梅子和丝子说:“拜托你们了,希望大家能够互相团结,好好工作。”龙三一转眼看到源右卫门,又说:“我忘了替你们介绍,这是管家源右卫门。呵呵,你们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找源伯商量。” 店里面增加了三台缝纫机,一下子觉得拥挤起来。“这里有点挤得慌,我很快就会建造一个宽敞的制衣间的,请大家暂且忍耐一下吧!”说完,龙三愉快地笑了。阿信无奈地看着他。 晚上,龙三回到起居室,阿信跟随而来。龙三说:“唉,这回总算是告一段落了。虽说挖几个技术高的工人过来很不容易,不过这几个人都是能一个顶俩的,能干得很。我的这番辛苦总算没有白费……” 阿信说:“我说过反对增加机器和人手,我们能做多少衣服,就给大野屋供多少货不就行了吗?” 龙三说:“这么没志气,又能干得成什么事呢?如果我们完成不了人家的订单,很快就会失去信誉的,立刻会有别的生产商乘虚而入。我们这一行模仿起来容易极了,竞争对手会像雨后春笋一样迅速增加。要想不在竞争中失败,我们必须有接下大订单的生产能力。” “所以你就要……” “你什么也不要担心。日本也要渐渐地进入洋装时代。你想想看,洋装比起和服来,活动起来多么方便啊,而且价钱又比和服便宜得多。以后不光是男人会穿,女人和孩子也会普及洋装的,所以价钱不能太贵。成衣大展风采的时代就要来到了。我就是要创造这样一个时代。” 阿信默然。龙三说:“你等着看吧,只要我们的儿童衣服在大野屋创出信誉来,别的店肯定也会向我们订货的。我们渐渐地创出了名气,一定会很容易接到订单的。为了这个目标,现在我们一定要珍惜向大野屋供货的这个机会……” 龙三接着说道:“现在我们有六台缝纫机,这只是个开端而已,不久以后,我就会建一个大制衣工厂的。” 阿信问道:“那么现在你工作的那个店……” 龙三说:“从明天开始我就正式辞职,这回的生意是我一生的关键所在,捎带着干的话不可能干得好啊。” 阿信不语。龙三苦笑着看着阿信:“你把这些事情交给我去做就行了。” 阿信突然正容笑道:“是的,就算是失败了,我们再从谷底爬上来就行了。我已经这样爬起来好几次了……” “阿信……” “女人真是很可怜,一想到孩子就要出世了,她就不敢再去冒险。哪怕是只有一点幸福,她也会抓住不敢放弃。但是这样也许会束缚了男人的手脚。” 龙三说:“男人一旦有了孩子,就想要做更大的事业。如果单是我一个人,绝对不会有这样的勇气,但为了阿信和孩子,我要赌上一赌。” “嗯,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如果我们再一次变得一无所有,那就从头再来嘛!就算生下了孩子,我的孩子一定不在乎贫穷,他一定什么都不怕。” 龙三感激地说:“阿信,谢谢你能这么说。这样我也什么都不怕了,只要一个劲地向前冲就行了。” “龙三,你这个样子真让人喜欢。田仓龙三还是在豪言壮语的时候更能显出龙三的本色啊!真是一个大丈夫!” “你这家伙!”龙三点了一下阿信的额头,一下子把她抱在怀里。阿信温柔地偎依着龙三。这时候源右卫门来到了门口,慌忙别过脸去,无奈地咳了一声。两个人吃了一惊,赶紧分开。源右卫门说:“大野屋的立原先生来了。” “哦……”龙三赶紧出去。 阿信十分害羞。源右卫门说道:“这下子源伯就放心了。” 阿信一愣,源右卫门说:“少奶奶,我知道你本来是反对少爷这么做的。不过,如果夫妻俩意见不同,劲不往一块儿使的话,生意就不可能做得好。” 阿信说:“我知道了。田仓商会是少爷的,不管是煮着吃还是炒着吃,都由少爷说了算。我只要跟在少爷后面就是了,这一点我早就想好了。” 店里,立原正和龙三商谈着。阿信送上茶来,对立原说:“欢迎光临!一向蒙您照顾。” “哪里哪里,我才是多蒙照顾……贵店的服装仍然很受欢迎,卖得非常好。不过我们似乎也该考虑增加一些别的款式……” “是的。” 立原说:“那么,您这里是否可以考虑也做职业装呢?” 龙三一口答应:“好的,我们一定设法满足您的希望。” 晚上,阿信坐在饭桌前,描画着儿童衣服的图样。龙三穿着睡衣走了进来:“你还没睡啊?” “他们不是催着要我们做一些不同样式的吗?我想早一点定下来,好请中本先生为我们做纸型。” “阿信做这个也许有点勉为其难了,这些事还是应该委托专门的人来设计……” “没关系的。我就当是给自己的孩子做衣服就行了。图画得不好也没关系,要是请人家来做的话,还要付一份酬金,那就不合算了。” 龙三说:“这倒也是,这不是设计晚礼服,衣服的样式要以实用为本,也许阿信来设计反倒最合适呢!” “至少这些事情我还是要做好……” 龙三看了看图样,说:“这一个不错……” “衣服的式样简单,那咱们就尽量在料子上多一些变化……” “哦,布料由我来选好了。” 阿信感慨地说:“我们做衣服这么费事,可是赚的钱反而不如大野屋,真是很可笑的事。大野屋只不过把衣服卖出去罢了,可利润却比我们多一倍……” 龙三说:“没有办法啊。想一想那么大的店要消耗的经费和人工费,大野屋的定价也还算合理。” “吃亏的是顾客们啊。如果顾客们在我们这里买的话,就不必付大野屋的利润了,衣服要便宜得多。可是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钱让大野屋赚去了。” “这就是做生意啊!我们能够直接把衣服供给大野屋,这就算不错的了。如果在生产商和商家之间再夹上批发商的话,那顾客还要支付出批发商的利润,买的东西就更贵了!” 阿信赞同地说:“就是啊!我在酒田的加贺屋做工的时候,就深深地感到米行真是种奇怪的生意,米行从地主手里买来米,再把米卖给各地的米店,只不过把米搬来搬去,可是赚的钱却比流汗种米的人和米店的人要多得多。结果最吃亏的是种米的农民和买米吃的人,因为有各种人在他们之间赚了钱。要是生产的人和买的人能够直接交易的话,对两方面都大有好处啊!” 龙三苦笑道:“要是按照阿信的说法,世上的生意就做不成了!这是因为长期以来做生意的智慧,才形成了这样的习惯。” “是吗?不过我总觉得还会有更好的办法,可以把东西便宜地卖给顾客……” “阿信,你多想这些问题也找不出办法来啊。”龙三笑了,“我们要做的就是尽量地降低成本,做出好的商品来。” “可是,我们做职业装实在是有些勉强……” “说什么呀,能够接到的活怎么能不干呢?现在职业妇女多了起来,职业装的需求也与日俱增。就算是现在有点勉强,咱们也应该趁着这个机会,在职业装方面做出点成绩。” “我们又要为了让大野屋赚钱而忙碌了吗?”阿信面露不悦之色…… 东京宾馆的房间里,阿信和阿圭坐在床上。阿圭突然笑了起来。阿信问道:“什么事这么好笑啊?” 阿圭说:“嗯,到底是奶奶的脾气啊!你对经济什么的一窍不通,却在那时候就对流通机构提出了朴实的疑问。” “那是当然啦!不管是儿童衣服还是职业装,根本就不用非得通过大野屋来卖嘛,要是客人们直接到我的店里买的话,要便宜多了!” 阿圭说:“我总算明白奶奶为什么要开超市了。奶奶就是想要把鱼啦蔬菜啦什么的直接从原产地进货,然后便宜地卖给消费者……这种想法一定是受当时那件事的影响而形成的吧?” 阿信却说:“这和超市没有关系吧?” “当然有关系啦!奶奶开的超市,不就是为了减少产地和消费者之间的两层、三层的差价吗?也就是说,奶奶成功地实现了产地直销的销售方式。” 阿信说:“听你这么一说,也确实是这么回事。不过在我们开超市之前,还有很多艰苦的经历。” 阿圭说:“虽然我不知道奶奶都吃了什么苦,不过我想奶奶在那个时代中的感触和切身的经历,对奶奶的一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尤其是在做生意方面影响更深。”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自己开始做生意,和做发型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一切都让我感到惊讶。” “不过,你们的生意做得相当顺利啊!” “哦,真是挺有意思的,订单源源不断地飞来,真让人有点害怕呢!”突然,阿信的脸色黯淡下来,“真是的,我怎么又唠叨起来了?本来要睡了嘛……哦,都是你把我叫醒了。” 阿圭说:“我还不是看奶奶好像睡不着,才叫你的。” “结果我现在不想睡了。要不我们喝点白兰地?应该还有一些吧。” “哦……”阿圭跳起来,“太好了,生意做得那么顺利。” “你在说什么?” “就是你们的成衣生意啊。” “……哦。”阿信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阿圭不禁很是奇怪。阿信呆呆地望着远处,眼神却一下子黯淡下来了。 1922年的秋天,当秋风带来阵阵寒意的时候,龙三在自家房子的后院中建立了一个小制衣间,又放进去五台缝纫机。源源不绝的订单使得店里的六台缝纫机已经忙不过来了。 大腹便便的阿信在灶上架上大锅煮着大酱汤。龙三走了过来,说道:“我要出去一下,午饭我在外面吃了。” 阿信一愣。龙三说:“我要去应酬一下大野屋的那班人,偶尔得请他们吃吃饭才行……不管怎么说,我们是靠着给大野屋供货,衣服才有了自己的信誉。别的地方来订购我们的货,归根到底还是多亏了大野屋。” 阿信笑着点点头。龙三说:“阿信,你也快要干不动厨房里的活了吧?我们雇一个女佣人怎么样?” 阿信连忙说:“那太浪费了,我完全干得了!” 龙三说:“你不要太勉强了。每天你还要煮一大锅大酱汤。” “大家带来的午饭都凉了,我想至少给她们煮点热热的大酱汤,这样大家干得会更起劲的。” 这时候源右卫门来了,说:“快到中午了,我过来帮忙。” “那么就拜托源伯了。”龙三说完就出去了。 源右卫门问阿信:“少爷要去哪里?” “说是和大野屋的人一起吃饭。” “他可真忙啊!这一阵子他晚上也要去应酬,难得在家里吃顿晚饭……” “没办法呀,要有这些应酬,少爷才能拿到现在这么多的订单啊!” 源右卫门说:“可是,他把摊子铺得这么大……才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咱们这里就成了有十一台缝纫机的工厂了!” “成衣很便宜,所以利润低。但也正因为便宜才卖得好。我们只能薄利多销嘛!哦,汤做好了,麻烦源伯把汤端过去好吗?碗已经准备好了。” “哦,好。” 阿信感慨地说:“不过,我们能走到这一步,真是太好了,过去有一阵子我们还打算回佐贺去呢!” 源右卫门想起那段时光,心里也十分感慨。 阿信说:“少爷也是有志向的人,要是弄得穷困潦倒,他怎么有脸回老家去呢?而且还要带上一个婆母反对娶进门的我回去……不过,现在我们总算在佐贺老家的人面前也争了口气。” 源右卫门高兴地说:“你们再生一个男孩子,就可以风风光光地回佐贺了!” 这时候梅子走了过来,叫道:“管家!” 源右卫门问:“什么事?” “久代病了,说是今天想要回家休息。” 阿信也吃了一惊。梅子说:“要是久代请假,那明天早上要向大野屋交的货恐怕就来不及了!” 阿信说:“没关系,我替她做好了。”源右卫门连忙阻止:“你这样的身子不行……” “我还能干着呢,踩踩缝纫机不在话下。”阿信又对梅子说:“让久代早点回去休息吧,千万别硬撑着。” “好的。”梅子走了出去。源右卫门说:“少奶奶,久代的那份工作让大家加加班就做完了!” “那可不行。难道您忘了咱们店里的规矩是不能加班啊?要是破了这个规矩,难免大家会硬撑着干活,就会把身体搞坏的。这条规矩一定要遵守。” 源右卫门笑着点点头。 夜里,店里空荡荡的,阿信独自踩着缝纫机干活。源右卫门仍然在角落里给衣服锁边。 “少奶奶,你不要太辛苦了……就算赶不完也是没办法的啊!” 阿信应道:“马上就干完了。” 源右卫门唠叨道:“不知道少爷在干什么呢?他也不想想少奶奶一天到晚忙成什么样子了……” “没事的。在外面应酬就要放得开。要是看着丈夫在家里意气消沉,那就更难受了!” “少奶奶就是这样宠着他。” “少爷也经历了痛苦的时候,现在他总算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所以……”说着,阿信干劲十足地继续踩着缝纫机。 深夜,喝得醉醺醺的龙三被艺伎和帮闲的人送了回来。艺伎撒娇道:“好了,龙少爷,过几天一定再来呀!” “哦……”龙三含混地应着,突然发现源右卫门站在门口瞪着自己,不由得吃了一惊,慌忙挣开艺伎的手,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从他面前走了过去。源右卫门瞪了一眼艺伎和帮闲,自己也跟进店里。 阿信正在店里整理着缝纫机,看到龙三进来,忙说:“你回来了?” 龙三吃惊地说:“你怎么这么晚还在干活?” 源右卫门进来叫道:“少爷!” 龙三慌忙说:“我可不是胡乱花天酒地地喝酒,我又接到了一笔新订单,是给中学做制服。我们成了他们的指定生产商,每年给人家做二百套制服。” 阿信大吃一惊:“你怎么还要接……我们现在已经做不过来了。” 龙三却胸有成竹:“没关系的,我们的缝纫机晚上闲在那里,未免太浪费了。机器晚上又不需要睡觉。如果晚上也能使用机器的话,我们就可以接下现在两倍的订单。” 阿信说道:“又说傻话了,缝纫机虽然是机器,可也得有人来用它才行。机器又不会自己替我们做衣服。” “那是自然,不过只要雇一些上夜班的人不就行了?” 阿信急道:“这怎么行呢?人就是应该白天工作,晚上睡觉的呀!” 龙三不以为然地说:“谁规定非得这样不可呢?缫丝厂和纺织厂从很早开始就一直这么做了。” 阿信生气地说:“那些地方都像是地狱一样,难道我们要向他们学吗?” “可是如果不这样做的话,现在这么艰难的世道,我们怎么才能出人头地呢?” “出人头地……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呢?我们现在不是已经衣食无忧了吗?就是你要去咖啡屋、酒馆应酬,我们也有这个闲钱。难道这还不够吗?” “女人不懂男人的追求,你不要多嘴。” 阿信说:“我跟你说实话,我姐姐就是在缫丝厂劳累过度而生病死的。我不能忍受让人夜里干活。用这种手段,就算赚到了钱又能怎么样呢?我反对这么做。” “阿信,你不是说过我可以去做我喜欢的事吗?做生意就要乘势而上,有时候就算你自己想找活干,也未必接得到订单呢。现在田仓商会好不容易建立了自己的信誉,能够接到订单。我们只能迎难而上,不乘着现在的机会努力发展的话,我们的店就不可能壮大。这不仅仅是为了赚钱,做大事业是男人的梦想。” “如果这样的话,我们增加一些机器和人手不就行了吗?为了一个人做大事业的梦想,就要驱使别人彻夜工作。你这是在干什么呢?” 龙三说:“她们夜里工作,我自然会付给相应的工钱,这不是很好吗?肯定有的是人高高兴兴地抢着来干呢。用不着特意增加缝纫机,就可以干出两倍的活。这就是做生意,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 阿信生气地说:“你居然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我们店里的规矩就是不管订单要得多么急,大家也绝对不可以加班。如果可以加班的话,大家想多挣些钱,一定会拼命撑着多干的,那就会有很多人把身体搞坏,所以……” 龙三不耐烦地说:“好了!再跟你说下去,我就会受不了了。总之女人是没法理解男人的事业的。你不要再说了,只要平平安安地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就行了。那才是女人该干的事。” 阿信愤然瞪了一眼龙三,走进里屋去了。龙三苦笑道:“阿信真够让人头疼的,在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上这么倔。女人到底是干不了大事的啊!” 源右卫门叫道:“少爷……” “源伯,你不要担心。我会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的。田仓商会是我的店,不是阿信的。”说着,龙三笑了,从怀里取出一个包,说:“这是今天要来的货款,你拿这些钱买点东西寄给我妈吧!和服、腰带或者鞋子什么的就行。我一直让她操心,送给妈妈一点东西,也好让她安心一些。” 龙三正要离开,源右卫门叫住他说:“少爷,你这么做可就不对了,真是大错特错了!” 龙三一愣。源右卫门说:“让别人彻夜地工作,就算是你的事业壮大了又能怎么样呢?说什么要乘势而上,这就是少爷的坏毛病。人在事业往上冲的时候,也就是最危险的时刻。过去我们卖布的时候,不是已经有过一次教训了吗?田仓商会以现在的状况,不是已经很有利润了吗?要是再勉为其难的话,总有一天不知道哪儿就出了问题!现在应该是巩固田仓商会的基础的时候,要是根基不扎实,只顾一层一层地往上盖房子,那会有什么结果呢……” 一番话说得龙三沉默不语。源右卫门又说:“能够拒绝订单,也是男人勇气的表现。当阿尔卑斯山的顶峰就在眼前的时候,放弃登山比爬上顶峰更需要勇气。这才是男人真正的勇气。” 龙三心有所动。源右卫门又说:“去酒馆、咖啡屋玩乐的事,以后你也该收敛一下了!” 龙三不服地说:“这是靠我自己的本事去玩,我花的又不是阿信做头发挣的钱。” 源右卫门说:“少奶奶整天都在工作,从来没有享受的时候。田仓商会能有今天,全亏了少奶奶的努力。少爷,这个你可不能忘记啊!” “我当然不会忘记。” “既然如此,你怎么还能一个人去喝酒玩女人呢?” 龙三厌烦地说:“源伯!” “你要给佐贺的太太买和服、衣带什么的,是否应该先给少奶奶买点东西呢?” 龙三说:“阿信想要什么东西,尽管买好了。她又不必顾忌什么。” “不是这么回事。少奶奶从来不在自己身上多花一分钱。这固然是因为她什么事都为店里着想,但也未尝没有作为女子的顾虑在里面。正因为这样,少爷应该多关心她。” 龙三心中有所触动。源右卫门说:“少爷心里尽管很感激少奶奶,可是如果不表现出来,人家又怎么会知道呢?” 龙三默然了。 “另外,你只想到给佐贺的太太买东西,要是你也能向少奶奶在山形老家的母亲表表心意的话,那不是更好吗?” 龙三蓦然惊觉,自己确实疏忽了这一点。 “少爷考虑事情只会以自己为中心。这样的话,夫妻感情怎么会好呢?你要好好想一想啊!”源右卫门恳切地说:“源伯最关心的就是少爷、少奶奶,还有快要出世的宝宝。我希望你们夫妻能够和和美美的,这是源伯最大的心愿了。” 阿信正在卧室里铺被子。龙三进来,阿信默默地服侍他换衣。龙三突然说:“那个订单我不接了。” 阿信一惊。 “阿信,你说得对。我们当下应该先稳固自己的根基,然后再图发展壮大。我要建立一个让大家都能健康快乐地工作的工厂。” 龙三苦笑道:“我到底还是拗不过阿信!” “对不起,我泼你的冷水了。不过……” 龙三拦住阿信的话:“阿信,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如果没有阿信这样的老婆,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来。以后你有什么话尽管跟我说好了,无话不谈才是夫妻嘛!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成为真正的夫妻。” 阿信默默地凝视着龙三。龙三从怀里掏出纸币,说道:“这些钱,阿信拿去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吧!” 阿信吃了一惊。龙三说:“本来我想自己给你买的,可是又不知道阿信想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缺……” “那你也可以把钱寄给山形的岳母,现在我们终于有这个能力了!” “龙三……” “你用不着有顾虑,我们能有今天,全亏了阿信的努力……” 阿信感动地说:“只要你有这份心意,我就……还是拿这些钱给佐贺的公公婆婆买点礼物吧!如果能让公公婆婆高兴,我就满足了……” 龙三突然一下子抱住了阿信,喃喃地叫着她的名字,眼中漾出了泪水。 第二天早上,阿信正在收拾着早饭后的碗筷。源右卫门走了过来:“少奶奶,今天久代来上班了,人都来齐了,你放心吧!” 阿信说:“我把这里收拾完,马上就去店里。” “不,少奶奶还是早点准备生宝宝的事吧!” “要等到明年的一月份才能生呢,还有两个多月……”阿信笑了,“源伯……” “哦……” “谢谢您。” 源右卫门一愣。阿信说:“我知道源伯在少爷面前替我说了很多话。” 源右卫门很是困窘:“……没有啊。” 阿信感激地说:“我很高兴。要是没有源伯,真不知道我和少爷现在还是不是夫妻了……” “少奶奶……” “我和少爷结婚才一年,可是经历了太多事情。有时候我觉得我们的缘分可能已经尽了,这样的念头还不止一次两次呢。可是我们终于挺过来了,这全亏了源伯。” “怎么能这么说……” “源伯,你一定要长命百岁,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少奶奶……”源右卫门的眼睛湿润了。 “等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回佐贺去吧!您一定要跟我们一起去,回佐贺……” “哦,源伯也正盼着这一天呢!” 这一刻,阿信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度过了数次危机,而每一次都使得她和龙三的感情更加深厚。田仓商会的发展也是蒸蒸日上,一帆风顺。而且,不久阿信就要做母亲了,一切都是如此完满。 时间湍湍流淌,转眼就到了1922年的岁暮。 这天,阿信挺着大肚子在起居室里做扫除。她踩着凳子,要把柜子上的东西搬下来。源右卫门进来看到,大吃一惊:“少奶奶,你在干什么哪?你这个样子,要是从凳子上掉下来可怎么办……” “没关系,我会很小心的。” “少奶奶,这些事不需要你来干。” “就要过新年了,我想打扫一下房间。” “那雇个人来干不就行了吗?” “那多浪费啊,我还干得了呢!生孩子又不是生病。”阿信若无其事地继续搬动着。源右卫门心惊胆战地看着阿信:“少爷也担心得不得了,他说要找个女佣来帮忙,可是少奶奶又不同意,如果少奶奶有个闪失可怎么办……” 阿信说:“光是雇缝衣工来,我们就要付一大笔工钱。我能干的时候就自己干好了。要是我干不了了,我不会勉强的。” “少奶奶……” 这时候,从店里传来龙三的叫声:“阿信!阿信!” “少爷回来了!”阿信慌忙跑到店里,“你回来了?今天回来得真早啊!” 龙三说:“我带了一位客人来。” “客人?哎呀,那可真不巧,我正在里面大扫除,弄得翻箱倒柜的。请你们先等一下,我马上就收拾好……”说完,阿信就要进里宅。龙三却说:“不用了,在这位客人面前,你不必在乎。” “这怎么行呢?客人就是客人,你早一点告诉我就好了……”阿信看了一眼门口,突然呆住了———母亲阿藤笑吟吟地站在门口。 阿信简直不敢置信:“娘?” 阿藤只是笑着,一时说不出话来。阿信赤着脚跑了下去,踩到泥地上。 “真是娘来了?这是真的?我不是在做梦吧……”说着,阿信紧紧地抱住了母亲,突然,一阵不安袭上她的心头,“娘,出什么事了吗?家里出事了?” 阿藤说:“什么事也没有。乡下大家都很好……一切都跟原来一样。” “那你为什么,为什么突然来了……事先一点也没告诉我,吓了我一跳!” 龙三笑了:“好啦,咱们进屋去慢慢说吧!” 源右卫门也不明所以,心中疑惑。 来到起居室里,阿信把摊在坐席上的东西收拾起来。阿藤也在一旁帮忙。龙三无奈地看着阿信把屋子搞成这样。 阿信说:“娘,你坐着吧!” 阿藤说:“唉,弄得这么天翻地覆的……真让我看不过去。” “你要来的话,先写信告诉我一声嘛!我要是事先知道,肯定把这里弄得干干净净的!” “可是,龙三先生让我先不要跟你说……” 阿信看着龙三:“龙三,是你把我娘叫来的吗?” 龙三说:“我是想阿信快要生孩子了,担心你心里害怕。” “真是瞎操心……” 龙三说:“我就知道你肯定要这么说,所以就瞒着你请妈妈过来了。” “我娘也不是在乡下闲着啊,还要顾及哥哥嫂子……” “可是阿信生产的时候,还是妈妈来了你最安心啊!再说托付别人,我也放心不下。这毕竟是你第一次生孩子,还是这样比较好……” 阿藤对阿信说道:“不光是这么回事,龙三先生说希望让我看看你的生活。娘也想来看看你。” 龙三说:“我也想见一见妈妈。有空的话,我们陪妈妈好好逛一逛东京。” 阿藤说:“龙三先生不光给我寄了路费,还送了很多零用钱,多亏了他,我不用在乎庄治他们的脸色,理直气壮地出门了。” 阿信凝望着丈夫:“龙三……” “自从阿信写信告诉我她怀孕了,我就一直想着她头一次生孩子,我得在旁边看着她。可是你们在东京过日子本来就不容易,再来一个多余的人,反而给你们添乱。老家里有庄治两口子,我又不能把阿信接回老家去生产。所以当我收到龙三先生的信和汇款单,心里高兴极了……”阿藤忍住泪水。 阿信突然扶着榻榻米朝龙三躬身致谢:“谢谢你!谢谢你!” 龙三不禁害羞起来:“阿信……” “龙三先生到上野车站去接我,信上约好了在检票的出口等着,可是龙三先生和娘没有见过面,我心里还一直担心能不能认出来呢。可没想到,他就拿着这张纸站在那儿。”说着,阿藤珍重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就要打开。 龙三慌忙说:“妈妈……” 阿藤一把将纸打开,说:“这张纸我要好好留着,这是我一辈子的纪念。” 纸上写着:“妈妈,欢迎你!我是田仓龙三。” 阿藤把纸高高地举起来,说:“他就这么举着,娘一看到这个,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了……” 龙三不好意思地说:“啊,老是等不见妈妈出来,我还想会不会不是那班火车……” 阿藤说:“阿信,你嫁了一个好丈夫……你真是有福气。” 阿信默默地听着。龙三又说:“哦,要不妈妈先洗个澡?哦,您饿不饿?阿信,你怎么搞的?连杯茶都没给妈妈倒……”龙三一时间不知该干什么好。阿藤说:“我又不是外人,你别张罗。我还是先把这儿收拾一下吧。阿信,你再磨磨蹭蹭的,天就要黑了。我来帮你收拾。” 龙三和源右卫门来到店里。源右卫门说:“少爷……你做了一件大好事。”龙三不禁有些害羞。源右卫门又说:“少爷,这下子我可对你刮目相看了。” 龙三不好意思地笑了。 阿藤母女还在起居室里收拾,阿藤把放在榻榻米上的东西收起来。阿信扫着灰尘。阿藤问道:“这个要放到哪里?” “哦,放到这个箱子的最底下。不用了的东西要放到下面。” “那么你一样一样地递给我吧,我会给你放得整整齐齐的。” “嗯,下一个……哦,是这个。”阿信一边把东西递给母亲,一边说:“娘,你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这是怎么说的?我又不是来玩的,我就是为了照顾你、替你做这些事才来的嘛。” “我现在还能照顾得了自己。” “可是,肚子大起来的时候会觉得累得慌,不过如果因为这样就什么不干,肚子里的小孩子就会长得太大,生产的时候会非常困难。娘生了这么多孩子,每次都是直到最后的阵痛之前还在地里干活。最底下的两个孩子,都来不及跑回家,在田地边上就生下来了!” 阿信说:“生孩子有这么容易吗?” “嗯,经常活动身体干活的话,一定会顺产的。我也是这么告诉庄治媳妇的,可是庄治听了却大发脾气,骂我胡说八道,结果他的媳妇什么也不干,生的时候难得不得了。” 阿信默然。阿藤说:“我是从心底为了媳妇的身体着想,她那样是遭了报应了!” “娘……”阿信连忙规劝母亲。阿藤说:“平时对他们的事,我都是尽量不看、不说、不听,可是有时候实在是忍不住。” 阿信劝道:“这都是没有办法的啊!时代变化了,人们的想法也不一样了。” “娘嫁过来的时候,最尊重你奶奶了……” 阿信感慨地说:“也许我真是运气好,虽说佐贺的婆婆直到现在也不承认我这个媳妇,可是正因为这样,我也不必去见她,不用和她一起生活了。 “是啊,你们在东京做这么大的生意,跟着这么好的丈夫,眼看又要添孩子了……虽说你们小两口支撑这么一个家不容易,可是也不用顾忌别人的脸色,这一点最好了。” 阿信说:“我们也经历了不少事情才有了今天这个局面的,不过也正是因为经历了这些事,我才能和龙三心心相印。终于能把娘高高兴兴地接过来,我心里真高兴……” “嗯……你要好好珍惜龙三先生。” 阿信问道:“娘,你想吃点什么?我请你吃东西,你爱吃什么都行。” 阿藤责备道:“你这是什么话?娘又不是住一晚上就回去了。我要等孩子生下来,伺候你,一直到你自己能干活了再走。要是你这么大手大脚地花钱,那就太对不起龙三先生了!” “娘,你还是老样子,总是舍不得花钱……” 阿藤催促道:“行了,快点收拾吧!” “娘,把这里收拾完以后,我们去洗澡吧!东京的澡塘子可干净了,我要给你好好地搓一搓背。” 阿藤突然掩面哭了起来。 “娘?” “阿信,我们居然会有这么一天……娘就像是在做梦……” “阿春得了肺病死了……娘不想让你也走上阿春那条路。当时他们要把你卖去当陪酒女,娘瞒着你爹,把你放走了。从那时候起,娘就想着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你了!可是谁能想到,现在娘竟然能看到你在东京过得这么幸福,能和你在一个屋檐底下说话。如果这是一个梦,那就千万别让我醒过来……”阿藤说着说着,不由得落下泪来。阿信默默地看着母亲,泪水沾湿了面颊。 龙三正在店里打着电话:“哦?艺伎?不用叫艺伎,今晚不是生意上的应酬。我们是家里人聚餐,请你照这个安排吧。对,一共四个人,两男两女。” 源右卫门笑吟吟地听着龙三打电话。正在这时,阿藤和阿信走了过来。龙三赶紧对电话里说:“我们六点钟过去。”然后放下电话说:“妈妈,你休息了一会儿吗?” 阿信说:“我们好不容易把房间打扫完,现在我要带妈妈去看一看缝衣间。” 龙三不过意地说:“妈妈刚来就帮我们干活,真是对不起。” 阿藤说:“哦,你们的生意做得很大呀!阿信在信中说了你们的事,可我这个山形的山沟沟里的老太婆,哪里想得出你们做的是什么生意啊!这下子我可明白了。等我回老家以后也有面子了,阿信在我们村子里和家里这些孩子中,都是最有出息的!” 阿信连忙说:“娘……”阿藤满心欢喜:“可不是嘛!我这趟来东京真是值得,这下子我可放心了!” 龙三踌躇满志地说:“妈妈,我做生意不会就此为止的。现在成衣的需求才刚刚兴起。眼下我正在附近找地皮,如果能够租下一块合适的地方,我计划建一座能容得下三十台缝纫机的工厂。我想用这个来庆祝我们的孩子的出世……” 阿藤赞叹道:“好啊,龙三先生真是一个做大事的人啊!男人就应该这个样子……” 阿信说:“娘,你别捧他了。我觉得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现在这样的规模最合适了。” 龙三对阿藤说:“阿信总是这么拖我的后腿。”又笑着告诉阿信:“今晚咱们都去外面吃饭。” 阿信说:“不用了,那样多浪费。有在饭店里吃一顿的钱,自己买菜回家做的话,可以吃好几天呢!” 龙三责备地叫道:“阿信!” “好,好。”阿信笑了,脸上洋溢着幸福,“既然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阿信收拾着去澡塘子的东西。阿藤也拿出了换洗的衣服:“龙三先生真是个善良体贴的人啊!要是你爹还活着,他该有多么高兴啊!” 阿信说:“我爹见过龙三,而且他临走的时候,还为我和龙三结婚而高兴呢!” “娘也放心了。你为咱们这个家受的苦最多,可是娘却给不了你一点嫁妆。我心里一直难受,可又没有办法……” 阿信说:“正因为龙三肯娶我这个一点陪嫁也没有的人,使我愿意为他献出一切。如果我带了嫁妆过门,也许我连一些妻子本来应该忍耐的事情,都忍受不了。所以我觉得这样很好。” 阿藤心酸不语。阿信说:“我们不能指望佐贺的老家和山形的娘家,所以我们知道只能依靠夫妻俩的努力来生活,这样就能够夫妻齐心协力地奋斗。这也成了巩固我们夫妻感情的纽带。” 阿藤说:“听你这么说,娘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下来,不过……” “嗯,洗澡的东西已经准备好啦!” “哦,”阿藤站起来,“和阿信一起去洗澡……我原来已经死了心,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有这种事了……” 阿信和母亲对望着,不由得含泪而笑。 晚上,阿信、龙三、阿藤和源右卫门在餐馆里吃晚饭。阿藤说:“吃这么贵的东西……真是罪过啊!” 龙三笑道:“我想要妈妈尝一尝这里的菜。这家店的菜在东京是有名的。” 阿藤突然问:“阿信,你还记得萝卜饭吗?” “哦……” 龙三奇怪地问:“萝卜饭?” “那时候家里米不够吃,为了能多吃些日子,就把萝卜和米混在一起煮。可就是这样的萝卜饭也不能让孩子们吃饱,想起当年的那些事……”说着,阿藤的声音哽咽了。 阿信说:“也不是只有我们吃不饱,村里的佃农家家都是这样。我们当时觉得这样生活是理所当然的,并不觉得苦。多亏了小时候的经历,所以后来我什么样的辛苦都能够忍受下来,对什么事情都知道感恩。我从小吃萝卜饭长大,所以不管日子多么艰难,我都能忍耐。这也使我懂得了什么是幸福。” 源右卫门说:“也许就是这样的。少爷从小衣食无忧,所以遇到逆境的时候,就会显得脆弱。如果没有少奶奶陪在他身边,真不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少奶奶,以后少爷就托付给你了。” 阿信忙说:“源伯……” 龙三说:“源伯说得没错。”又对阿藤说:“这都是实话,多亏了阿信,我才能有今天……” “阿信,你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你是这世上最有福气的人!”阿藤悲喜交集,眼中泛起了泪花。 阿信的脸上洋溢着幸福,觉得母亲的话是对的,自己确实是世上最有福气的人。现在要做的就是生下一个健康的宝宝了……这一刻,阿信感觉前途阳光灿烂,生活在她面前展开了无穷无尽的美妙图画。 1922年在阿信日复一日的忙碌中过去了,新的一年又拉开了帷幕。田仓商会的事业顺利而平稳地发展着,阿信又面临着诞育新生命的欣喜。新的一年的初春,对龙三和阿信来说,充满了光明和喜悦。 起居室里,阿藤把生产需要用的东西归拢到一起,“尿布有这些足够了,婴儿的小衣服我缝了五件。要是到产婆那里生的话,应该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把生产用的东西归拢到一起。”阿藤看着包袱,又说:“万一出现什么情况,就把这个交给产婆。” “好啊。”阿信笑道,“娘,你能来真是太好了。我一个人什么都不懂。” 阿藤说:“你真让我吓了一跳。我来的时候你光准备好了尿布。如果孩子没足月就生下来了,看你怎么办!” 阿信说:“我还要忙店里的事,还有许多别的事呢。有时候有的工人来不了,我要是不帮忙的话就赶不及交货。我也想着应该去问一问产婆,该好好准备一下了,可是不知不觉地日子就过去了……对啊,有时候孩子会比预产期早产呢!” 阿藤嗔怪地说:“你可真是沉得住气……” 阿信拍着自己的肚皮,说道:“娘,这孩子乖得很。他知道妈妈忙着,就乖乖地等着。”她不由得笑了起来:“哎,好疼啊!他又踢了我一脚,他听懂了我的话,吵着要早点出来呢!” 阿藤道:“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你也就快要生了,可要当心啊!” “那他早点出来好了,我也可以轻松一点了。”阿信看了一下时钟,叫道:“啊,十点了!我该给他们送茶了!” 阿藤说:“我替你送过去吧!” “没事,我还干得了。走得动的时候就要尽量多活动……” 这时候龙三走了进来。阿信忙说:“你回来了?” 龙三兴冲冲地说:“今晚的戏剧,我买到了前面的池座。新年演出精彩得很,一定要请妈妈观赏一下……” 阿藤说:“还要去看戏。阿信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生了……” 阿信说:“我没事。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娘还是去吧!是啊,我也想去看看。” 阿藤吃了一惊:“阿信?” 阿信说:“我还没有看过歌舞伎和戏剧呢!既然是池座,我也能去。” 龙三担心地说:“话是这么说,不过……” 阿信快活地说:“你就带我去吧!” 阿藤和龙三无奈地面面相觑。 阿信和阿圭在神社漫步,追忆着过往的光阴。阿信说:“那时候我挺着大肚子,和我母亲逛了许多地方……我们也来了这里。1922年的冬天暖和得奇怪,简直有些热了。我母亲还诧异地说东京怎么没有冬天呢……” 阿圭说:“就是说当时气候异常?” “也许是暖冬吧!不过我老是觉得不太对劲……” “莫非发生了什么事?” 阿信说:“第二年的九月一号发生了关东大地震。” 阿圭奇道:“哎?难道暖冬和地震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这个嘛……我总觉得还是有关系的。” 阿圭问:“奶奶也经历了关东大地震了?我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啊。” 阿信说:“奶奶不喜欢提这些事情,免得人家听了心烦。” 阿圭一愣。阿信岔开了话题,说道:“那是我们母女俩第一次一起逛东京,也是最后一次……对我自己来说,那也是唯一的一次。那是我一生中最轻松快乐的时光,长期的辛苦总算有了回报。当时我还相信那种幸福会跟随我一辈子呢!人都无法预见巨大的不幸就在自己的面前,和你相距不过一步之遥。” 说到这里,阿信突然苦笑了…… 田仓商会的起居室里,阿信把一个小包递给母亲,说:“这是看歌舞伎表演时买的纪念品,可别忘了带回去,现在就放到提包里吧。” “哦,戏那么好看,又坐在那么高级的位子上。唉,这下子娘就是死也甘心了,我可要跟你爹显摆一下。” “娘,多亏了你来,我才能有机会去看戏……等孩子生下来,根本顾不上去逛东京、看戏了。娘来得真是时候,让我也沾了不少光。现在不管孩子什么时候生下来,我都没有什么遗憾了。” 阿藤说:“娘心里欢喜得很,龙三先生和你这么孝顺我。不过昨天晚上我一直提心吊胆的,要是万一你来了阵痛可怎么办呢?” “我说过没事的。这孩子孝顺得很,不会给妈妈找麻烦的。” 这时候源右卫门走了过来,说:“打扰了,我来拿药包用一下。” 阿信忙问:“是谁不舒服了?” “敏子发烧了。” 阿信吃了一惊:“发烧?是不是感冒了?”说着连忙站起来。源右卫门慌忙拦住:“少奶奶,你不要到店里去。万一被她传染了……”可是阿信已经快步走了出去。 来到店里,阿信看到敏子趴着,摸一摸她的额头:“好烫啊!你还是快点回家躺着休息吧!” 敏子说:“没事,我吃点药就好了。今天要是不干的话,货就赶不及了!” 阿信安慰道:“我来替你干,你不要硬撑着,万一病更厉害了……” “可是怎么能让太太干呢……” “我干得了,我昨晚还去看戏了呢,一点事也没有……”说完,阿信坐到敏子的缝纫机前,利索地开始工作。源右卫门过来,大吃一惊。阿信却若无其事地踩着缝纫机。 阿藤正在厨房里洗菜。源右卫门来对她说道:“请您去劝劝少奶奶,让她别干了吧!我怎么说她都不听。她那么重的身子还去踩缝纫机,真是胡闹!” 阿藤却不着急:“您就别管她了!要是她难受的话,自己会停下来的。” “可是……” “生孩子又不是生病!” 源右卫门无奈地看着态度平静的阿藤。 店里,阿信和大家一起踩着缝纫机工作,突然一阵剧痛袭来,她停住了缝衣的手,拼命忍耐着,豆大的汗珠滚了下来。 源右卫门惊慌地看着阿信。阿藤也走了过来,悄悄地望着阿信,可是又默默地回身走开了。 阿藤正在厨房里煮着东西。源右卫门又过来说道:“依我看,现在应该把少奶奶送到产婆那里去了吧?” 阿藤说:“如果她忍不住了,自己就会去的。” “可是……” 这时候阿信来了。源右卫门担心地看着她:“少奶奶?” 阿信默默地舀水喝,又笑一笑:“刚才有一阵很痛,现在已经好了。” 源右卫门说:“应该去产婆那里了……” 阿信说:“我会尽量坚持到傍晚的……把活赶完……”说完就向外走去。源右卫门叫道:“少奶奶!” 阿藤拦住源右卫门,说:“她还要过一阵子才能生呢!像这样的阵痛要来好几波,然后才能生,坚持到傍晚应该不成问题。不过,阿信这孩子也真能忍,阵痛可是够要命的……她真是很像我啊!”阿藤笑了。 阵痛已经袭来好几次了,阿信默默地忍耐着剧痛,埋头干着活。每当有人因故不能上班的时候,阿信就填上这个空缺。按期交货是商人的信用,这一点她向来奉为圭臬。不可思议的是,当阿信拼命地盯着缝纫机的针头的时候,似乎便可以忍得住疼痛。这大概是一心要完成产量的念头在激励着她。 这时候龙三回来了,一看妻子的样子,龙三大吃一惊:“阿信!” 阿信没有理会龙三。龙三叫道:“快下来,你身子这么重……” 阿信说:“马上就好了,干完这个就行了。” 龙三看到了她脸上的汗水,惊叫道:“阿信,你是不是很痛?” “没事……”可是话音刚落,阿信突然感到一阵锐痛,蓦地站了起来,呻吟道:“对不起,找产婆……”说着,自己努力向里面走去。 龙三叫道:“阿信!”缝衣女工们也大吃一惊,一齐站了起来:“太太……” “没事的,大家快工作吧,工作吧……”阿信努力地笑了笑,拼命拖着身子向里屋挪去。龙三惊惶失措。梅子提醒道:“老板,您快去请产婆啊!”他才拼命地跑了出去。 阿信向起居室爬去,正在准备晚饭的阿藤大惊:“阿信……” “我不行了……铺被子……” “哦,我都准备好了。源右卫门先生现在正在用大锅烧水。”阿藤抱住阿信,搀扶着她向卧室挪去:“娘觉得阿信用不着产婆就能顺利生下孩子来,你是我的女儿嘛!” 阿信厉声叫了起来:“啊……好痛!没想到……这么痛!我再也不生孩子了……再不生了!受不了了!好痛啊!” 阿藤连声安慰着:“马上就好了……” 源右卫门进来,叫道:“少奶奶……” 阿藤说:“男人不能进来!”说着“啪”地关上了拉门。 龙三拽着产婆的手跑来,刚跑到起居室,就听到从卧室里传来了响亮的儿啼声。龙三和产婆面面相觑。产婆说:“已经生下来了?” 龙三软软地瘫坐下去。产婆叫道:“快拿盆盛热水!”说着向卧室冲去。 龙三叫道:“源伯!热水!生下来了!快点拿盆盛热水来!” 源右卫门飞奔过来:“少爷?” “源伯……”龙三和源右卫门紧紧地抱在一起欢呼雀跃。 这时候阿藤拉开门探出头来,说:“是个男孩子。” 龙三惊呆了。 龙三和源右卫门坐在起居室里等待。龙三着急地说:“她们还没弄完啊?” 源右卫门安慰他:“再稍等一等就好了。” 从卧室里传来了婴儿响亮的哭声。龙三笑眯眯地说:“好有力气啊!”源右卫门也满怀欢喜:“跟少爷小时候的哭声一模一样。” “是吗,跟我一样啊……” 龙三和源右卫门相视而笑。两个男子汉欢喜得一塌糊涂。这时候拉门打开了,产婆探出头来,说:“让你们久等了!” 龙三和源右卫门高兴地走进产房。卧室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阿信神情安祥地躺着,婴儿就躺在她身边。龙三小心翼翼地坐下,感激地说:“阿信……辛苦你了……” 源右卫门高兴地说:“真了不起啊!是个男孩子!” “男孩女孩都好。只要阿信和孩子都平平安安的,就再好不过了……”说着,龙三端详着婴儿,“真是个可爱的娃娃啊!瞧,他动了,阿信,他的嘴巴在动呢!” 阿信笑了。产婆说:“生产得这么顺利,真是再好不过了!恭喜,恭喜啊!” 阿藤说:“阿信爬到这里的时候,孩子的头已经露出来了。不过,我本来就想大概这一两天就要生了。阿信去踩缝纫机,我想这恐怕不妙,就赶紧做好准备,就算白忙活了也不要紧。唉,幸好准备得还算及时。” 源右卫门说:“你突然让我去烧水,把我吓了一跳。” 阿藤对产婆说:“我们特意跟您约好了过去生孩子,可是这个闺女,我怎么叫她去,她就是不肯动……” 产婆说:“有母亲在旁边守着,一定不会有什么差池的。” 龙三对阿藤说:“太谢谢妈妈了!多亏了您过来……” 阿信说:“有妈妈在这里,我心里有底,才能够撑下来。妈妈生了好几个孩子,可是从来没有找过产婆帮忙,所以只要有妈妈在我身边,我就什么也不担心了……” 阿藤叫道:“阿信……” “我已经没事了。下一次生孩子的时候,即便是像妈妈那样把孩子生在田里,我自己也能收拾好。” 龙三说:“又说傻话了!下一回生产的时候,要早点到产婆那里去。说什么把孩子生在田里,真是吓死人了!”阿藤忙附和道:“就是,下回不知道娘还能不能过来陪着你。你一个人的时候,要听龙三先生的话,多加小心才是。生孩子可是过鬼门关哪!” 阿信却说:“没关系。我是娘的女儿,身上有顺产的遗传。如果生孩子这么容易的话,我要多生几个。” 阿藤笑道:“说这话你也不害臊!刚才是谁在嚷着痛啊痛啊,说再也不要生了的?” 龙三说:“阿信……你给我生一大堆孩子吧!孩子越多越好玩,我做事也越有劲儿了。我要把工厂发扬光大,挣好多好多钱养活你们。” 阿信幸福地看着龙三。 “真是可喜可贺啊!听说生的是位小少爷……”客人向龙三道喜。 龙三道:“是的,托您的福,我总算后继有人了。” “这是我们老板的一点心意,他再三嘱咐我向您道贺……” “承蒙盛情,真是不胜惶恐……”龙三满心欢喜。 龙三拿着小包走进卧室,阿信已经坐了起来。龙三问道:“坐起来不要紧吗?” 阿信说:“我刚才给孩子喂奶,所以起来了。” 龙三悄悄地看看婴儿,说:“他还在睡呢?” “睡觉就是小孩子的工作呀!” “但愿他能快点认识爸爸……”龙三笑了,“这是缝纫机公司的老板送来的礼物。”说着,龙三把礼物放在枕边。枕边已经堆满了各色的礼物,都系着漂亮的红白双色礼品绳。 阿藤端茶进来,说:“人家送来了这么多贺礼……这孩子真有福气。” 阿信也说:“真的……生意做得正顺利的时候,这孩子就来了……自从我怀上他以后,好事就接连不断,也许真是这个孩子给我们带来了好运……” 阿信深深地凝视着孩子的小脸蛋。做了母亲的阿信,感到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称心如意。现在,龙三不管是作为丈夫还是父亲,都是那么无可挑剔。田仓商会的生意也上了轨道,稳步发展。阿信丝毫也没有想到会有什么事情来破坏自己的幸福。 当时,阿信二十三岁,街头正流行《枯芒》这首颓废的歌,在经济不景气的社会之中,这首歌似乎隐藏着某种不祥之兆。 第十七章 大地震 1923年的新春,田仓家一直荡漾着欢快的笑声,这是因为阿信平安地产下了田仓家的长子。她欣喜地发现,原来一个小生命的诞生,竟然会使周围的气氛变得这么融洽,使大家感到如此幸福。 龙三饱蘸浓墨,在纸上写下一个“雄”字,把纸挂在神龛下边,说道:“是个好名字吧!” 阿信从卧室出来,说:“我不是说过,我不喜欢这个字吗?” 龙三看看阿信,说:“你又起来了!产后到处乱跑,会把身体搞坏的。” 阿信说:“已经是第七天了!做妈妈的差不多可以活动了。我妈妈生完孩子十天以后就要下地干活呢!” 阿藤忙说:“乡下的人撂不开庄稼活,那是没办法。生完孩子后,当然应该尽量小心,你快去躺着!” 阿信说:“就算我想躺着,我也躺不住啊!他给孩子起了这么一个名字……” 龙三道:“这名字有什么不好?多有男子汉的气魄啊!” “这不是雌雄的雄吗?” “男孩子叫这个名字不是很好吗?要是给女孩子起了这么个名字,也许有些怪。妈妈,你说呢?” 阿信说:“雄这个名字只是比较威武罢了。你还是给孩子选一个听起来聪明善良的名字吧!” 龙三说:“男人就是要威武雄壮。我过去是个没志气的孩子,我希望这孩子不要像我那样……” 阿信说:“叫这个名字,感觉这孩子要去当兵似的。我喜欢和平的‘和’字。” 龙三不以为然地说:“那是女孩子的名字。” “怎么会呢?比如‘和男’、‘和彦’……” “可是这个名字总有些女孩子气。” 阿信反驳道:“那总比粗暴的孩子强吧!” 阿藤看不过去,慌忙劝止道:“阿信,龙三先生费了好多心思才想好这个名字……你生的是男孩子,何况还是长子,爸爸起名字是天经地义的。” “可是……” 阿藤又说:“阿雄这个名字多好啊……” 阿信不做声。龙三说:“我希望他能长成一个勇敢的男孩。” 这时源右卫门走了过来,对龙三说:“有客人来了。” “哦……”龙三起身走了出去。阿藤对阿信说:“何必为了一个名字和龙三先生别扭呢?应该由丈夫做主的时候,你该尊重他的意思……” 阿信说:“虽说只是个名字,可是我觉得名字非常重要,可以影响一个人的一生。当初我从第一个东家那里跑出来的时候,曾经被一位从军队逃出来的哥哥搭救过……” 阿藤也想起了往事。阿信又说:“那时候,那位哥哥赞扬过我的名字,他说‘阿信’这个名字有很多含义,心灵的‘心’、神灵的‘神’、信任的‘信’,还有新旧的‘新’都是这个音,还有表示东西最中间的那个‘芯’也这么念……这些话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我相信既然自己有了这么好的名字,一定会有好运气的,所以无论什么境遇我都能够忍耐下来……娘,我现在能这么幸福,我觉得都是因为你给我起了这个好名字。” 阿藤说:“说起你的名字,当时娘希望你能成为一个内心坚强的人,所以给你起名叫阿信。” “是啊,所以这个孩子,我也想给他起一个寄托父母希望的名字。” 阿藤说:“那就是了嘛,龙三先生希望这孩子长成一个威武勇敢的男子汉。” “可是这个名字听起来好像会喜欢战争似的,我最厌恶的就是战争了。” 阿藤笑了:“这是你多心了。男孩子要是能长得勇敢健壮,那是最好不过的了。他一定会长成一个好孩子的!” 阿信沉默了。阿藤说:“好了,现在名字也定下来了。今晚孩子过七日,要好好庆祝一下,我这就去准备……” 说着,阿藤欲去厨房。阿信歉然说道:“对不起,我天天闲着发呆,什么事都要娘来干。” 阿藤高兴地说:“娘从山形过来,就是来伺候你生孩子的嘛。等你能活动了,马上又要忙起来了。你还是趁着现在好好歇一歇吧!” 阿信说:“以前我还真是没有这么悠闲过呢!” “阿信,你从五岁就开始照顾弟弟妹妹,虚岁七岁就出去做工……这么一直不停地干到现在。所以有娘在这里的时候,你就轻松一点好了,这就算是娘对以前让你吃苦的一点补偿吧。” 阿信感动地说:“有娘在这里真好啊!要是换了别人,我就不能这么随心所欲了,总得顾忌一些……我真是有福气。” 这时候龙三走了进来,说道:“阿信,来了一位稀客。” 龙三的身后跟着一个人,原来竟是流氓老大阿健。 阿信惊奇地叫道:“阿健先生?” 阿健说:“好久没来问候你了。” 阿信忙说:“是我该这么说才对,您帮了我们那么大的忙,可是后来我忙着张罗店里的事,竟然一直没有去拜访您。” “哦,这一阵子我跑了许多地方……” 龙三说:“阿健先生还记挂着我们店里的事情,特意过来看看。” 阿健说:“当时你告诉我打算新开一家店,要把布料卖掉筹措开店的本钱,我一直在想不知道你们怎么样了,有空要过来看一看。” 阿信说:“我们总算能维持下来。” 阿健说:“岂止是能维持下来,刚才我听你先生说过了,你们的生意做得相当顺手嘛!据说不久就要建一家大工厂……太好了,当时我帮你的忙,真是很值得啊!” 阿信说:“是啊。我们能有今天,全亏了阿健先生的帮助。要是那批布料卖不掉的话,我们哪来的本钱做生意啊。” 阿健说:“还有,听说你们生了一个男孩子,所以我无论如何要进来向阿信道个喜。嗯,真是双喜临门啊!” 龙三说:“今天是第七天,我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阿雄。” “阿雄?好神气的名字,我得看一看阿雄君。” “我带你去看看他……”阿信笑了,引着阿健向卧室走去。阿藤呆呆地看着他们,悄声问龙三:“那个男人不是个正经人吧?” 龙三笑了。阿藤又问:“阿信怎么会认识那种男人?准没有什么好事。” 龙三说:“阿信的一大优点就是跟什么人都能交上朋友。” 从卧室里传来阿信和阿健愉快的笑声。只听阿健朗声说道:“这孩子的眼睛和嘴巴都和妈妈一模一样,将来准是个小帅哥,把姑娘们迷得神魂颠倒。” 龙三和阿藤相视苦笑。龙三说:“没事的,他是个好人。” 这天晚上,田仓家庆祝阿雄诞生的第七天,发型师傅多香、弟子小律和咖啡屋的女侍染子她们都来到田仓商会祝贺,阿健也参加了这场亲朋好友的庆祝会。 阿信、龙三和源右卫门陪着客人们围着桌子团团而坐。阿信脸上喜气洋洋。阿藤则忙着端酒端菜。今晚在百忙之中前来祝贺的朋友们,全都是阿信到了东京之后,在明里或暗里给过她帮助的人。而且,这些朋友们都知道阿信在东京所经历的辛苦。在阿信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刻,朋友们一齐来为小生命的诞生庆贺,阿信深深地体味着幸福的感觉。 多香说道:“阿信真了不起!做美发师,每个月挣的钱要比一般男人的薪水还多好几倍,可是阿信说妻子工作的话对田仓先生不好,居然说不干就不干了!” 染子说:“就是嘛,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阿信到底是全心全意地爱着田仓先生啊!” 波子说:“要是换了我,丈夫要依靠老婆来养活的话,我早就把他甩掉了!” 八重子说:“波子,你怎么在田仓先生的面前……” 茂子说:“要是我心爱的男人,也许我会拼命挣钱养活他的,不过这样做反而对男人不好。如果女人说‘我要靠你来养活’,然后就辞掉工作,那么男人无论如何不能再玩下去了。阿信真是聪明啊!如果想要丈夫成为男子汉,就要有这份毅力。” 龙三说:“唉,那时候真是受不了了。家里连明天吃的米都没有了,可是阿信却若无其事。我这才觉得必须得想办法了,才认真地思考起来。” 多香说:“阿信真能忍耐啊!这都是为了让田仓先生振作起来。如果阿信继续做头发的话,真不知道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阿信深情地看着龙三,说:“这都是因为他能理解我的心情……” 龙三说:“有一回我带了女人去‘雅典’咖啡屋,结果被染子小姐痛骂了一顿。” 染子说:“哦……那是因为我看着阿信一个人在辛辛苦苦地干活,可是田仓先生却花天酒地,觉得阿信实在太可怜了。” “你那一顿骂也让我深有触动。” 染子不好意思地说:“那次我实在太失礼了。” 龙三说:“那时候我心里也很痛苦。生意做不下去了,竟然要依靠阿信赚的钱生活,觉得自己真没出息,索性自暴自弃了。现在回想起来,真让人无地自容。” 阿信说:“我们夫妻能有今天而没有分开,真的多亏了大伙儿的帮助。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才好……” 染子连忙说:“其实什么忙也没帮上,不过以后我们都会站在阿信这一边的。要我们向田仓先生提意见的话,我们随时都会效劳。” 龙三说:“我再也不会那么做了,以后我一定会很认真的。” 阿健也说话了:“阿信……现在我更加佩服你了!本来我就佩服你的胆量,听了这些话,我对你更是刮目相看了。” 阿信不好意思地说:“阿健先生……” 阿健又对龙三说:“先生也很了不起。你能够理解太太的良苦用心,重新振兴田仓商会。真是天作之合啊……以后你们就把我当做自己的弟兄吧!只要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们只管开口。” 染子叫道:“哎,这么了不起的弟兄啊!田仓先生和阿信有了这么一位好弟兄,可真是如虎添翼,求之不得啊!” 阿健又高兴又害羞。源右卫门和阿藤满面笑容地看着他们。龙三招呼大家:“来,咱们喝酒吧!我还从来没像今晚这么高兴过。这样的良辰美景,一辈子也遇不上几次啊!” 夜里,阿信换着睡衣。阿藤走了进来。阿信歉然地说:“今天把你累坏了……光是收拾这些杯盘碗筷就够受的。” 阿藤说:“源右卫门先生一直在帮忙。尿布换了吗?” “我刚给他换过。” “龙三先生醉得不省人事了,正在呼呼大睡呢。看他今晚真是乐坏了,孩子的七日过得可真热闹……” 阿信说:“龙三也吃了很多苦才有今天……正因为吃的苦多,现在才会分外觉得快乐。” 阿藤说:“今晚娘很吃惊。” 阿信一愣。阿藤又说:“你从来没跟我诉过苦,所以我什么都不知道。今晚我听大伙儿说起你们过去的事,才知道你和龙三先生结婚以后,竟然吃了那么多苦。” 阿信默然。阿藤说:“我听你说龙三先生是佐贺的大地主家的三少爷,而且自己开着布行,还以为你们一定过得无忧无虑呢。” 阿信说:“我们的生意曾经失败过。那时候虽然我心里惦记着娘,可又没有钱寄给你。” 阿藤忙说:“用不着给我寄钱。家里靠你寄的钱已经把新房子盖起来了,娘还能干活,养活自己没有问题,你什么都不要给娘寄。不过,倒是你们自己让人不放心……” 阿信说:“上回生意失败,完全不是龙三的责任。都是因为经济不景气,什么生意都一样难做。” “可是你们现在做得这么好,一定吃了很多苦……” 阿信说:“正因为我们夫妻俩一起渡过了难关,所以感情才会巩固啊!” “这也是……夫妻俩就是要齐心协力地共渡难关,这样才能心心相印。” 阿信说:“现在我们已经可以这样接娘过来,龙三也专心致志地做生意了……已经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阿藤说:“我不担心,娘放心得很呢。” 阿信不做声了。阿藤接着说道:“以前我确实担心你嫁的人家门第高,让你没有面子,担心你会吃苦受罪。本来嘛,龙三先生家是大地主,老家又给了他开店做生意的本钱,可咱们家是佃农,门户就跟人家不相配,又一件嫁妆都没有……” “你别这么想……龙三不是在乎这些的人。” “话虽如此,可是做父母的心里难受啊。不过,我听说你们的店能够有今天,阿信也作出了不少贡献,这样你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做田仓家的媳妇啦,不管对龙三先生还是佐贺老家的人,阿信都不用赔小心了。” 阿信不由得笑了:“娘,你的想法可真奇怪。” “当父母的都这样。俗话说‘门不当,户不对,在一起要受罪’嘛,特别是佐贺那边会觉得不乐意。” 阿信说:“佐贺老家那边怎么想都没关系,反正我们不会回佐贺去了。所以就不必瞎担心啦。” 阿藤说:“嗯……我看到龙三先生和阿信齐心协力地共同努力,这下子我可以放心地回山形了。” “娘!” 阿藤说:“好啦,快点睡吧。” “娘,你一直留在这里吧!” 阿藤吃了一惊。阿信又说:“有娘在我身边,我心里一下子就有了依靠。再说,娘回山形老家还不如在这里日子过得好,我知道哥哥嫂子对你冷漠得很……” “阿信?” “我不愿意让你回去受苦。你住在这里,用不着顾虑什么人……” 阿藤说:“可是山形才是娘的家啊。” “可是……” “不管庄治两口子对我多么冷淡,我的家毕竟是我的家……不管龙三先生心地有多么好,我住在这里都是寄住在亲戚家。虽说是不用顾虑什么,可到底不能不在意啊!在山形,我却住得理直气壮……” “娘……” “而且,山形是阿信、阿密和阿和的娘家。也许有一天你们遇上了什么事,不得不回娘家,那时候如果娘不在家里可怎么好呢?为了你们这些孩子,娘一定要守在山形老家。不管庄治两口子对我怎么样,娘都要在自己的家里撑下去。” 阿信沉默了。阿藤说:“我也该回去了,要是离开老家太久,他们会以为我要在东京长住下去呢。” 阿信悲伤地望着母亲。阿藤说:“想要指望庄治两口子是大错特错,不过只要娘还在,你们就可以随时回老家来……人都料不准明天会出什么事,万一遇到什么事,还有娘在老家等着你们。为了这个,娘一定要留在山形……” “娘……” “等阿雄长大了,你要带他到山形来玩,山形有山又有水……娘一定努力多活几年等着你们……” 阿信凝视着母亲,眼中泪光闪动。想到很快就要和母亲分别,她心中痛苦难当。离别的痛苦比相逢时的喜悦要深重好几倍。不知道何时能再见到母亲,也许今生都不会再见面了…… 阿藤已经准备好了行李,阿信还在一个劲地往提包里塞东西:“这是糖果和煎饼,给你在火车上吃的。” 阿藤说:“我说过什么都不用带,龙三先生给了我很多零用钱,我要是想吃的话,在车上买个盒饭什么的就行了……” 阿信说:“礼品我已经打包托运回去了,你替我分给邻居们吧。” “我记住了!” 这时候龙三和源右卫门走了进来,说:“车来了!” 阿藤说:“唉,我走到上野去就行了。”又郑重地说:“实在麻烦你们了。你们陪我逛了东京,又带我去吃了我一辈子也不敢想的好菜,还给了我这么多零用钱、礼物……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龙三忙说:“妈妈这是说哪里话。您能来这里,阿信有多么安心啊!真是太谢谢您了!我们本来希望您多住一阵子……” 阿藤笑道:“我要是再不回去的话,家里的人还以为我迷上东京了呢!只要我的身体还好,等阿信生下一个孩子的时候,我还来帮忙。” 阿信说:“你一定要来啊!” 龙三说:“我一定努力工作,等妈妈下一回来的时候,让您住进新房子里。” 阿藤说:“做生意固然重要,可是千万别累坏了身体……我只希望你们身体健康,夫妻俩和和气气地一块儿工作,这比什么都强……” “娘,你也要多保重。” “嗯,娘会长寿的。我要保重身体,为了你们这些孩子,守在山形老家。不管什么时候,你们都可以回老家来。龙三先生,你一定要和阿信他们到山形来玩,还有源右卫门先生,也一起来玩……” “阿信和阿雄就请你们多照顾了……”阿藤看一看阿雄熟睡着的小脸蛋,说:“也不知道下一回看见阿雄的时候,他长成什么样了?” 阿信心里酸酸的。 “我盼着那一天,能再见到你们……”说完,阿藤笑一笑,狠狠心走了出去。 阿信望着母亲远去的背影,心想下一次不知何时才能和母亲相见。而且,不知再见之时,还能不能笑颜相对? 世事变幻无常,与母亲的离别使阿信感到痛苦和不安。阿藤离去之后,她觉得仿佛家里熄灭了一盏灯火,一时间感到茫然无措。 阿藤回山形不久,田仓家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源右卫门匆匆地跑来,说:“少奶奶,佐贺的老爷来了!” “什么?公公来了?” 这时候大五郎已经进来了,他快步走到阿雄的身边,仔细端详着:“噢———这就是阿雄啊……” 阿信慌忙说:“欢迎爸爸来……” “嗯……这孩子长得好精神啊!阿信,你真了不起。” 阿信慌忙为公公沏茶。大五郎说:“你说得没错,这孩子真挺像我的。” 源右卫门说:“如果我们知道您要过来,少爷或者我就去接您了。少爷现在出去了,您事先一声招呼也不打,这是老爷的坏毛病。” 大五郎反驳道:“都是你不好。你写信说生下了头胎男孩子,长得和我一模一样……我当然想来看看这小娃娃了,这是人之常情嘛!” 源右卫门说:“我是想给老爷报个喜,我并没有要您过来看啊!真没想到您居然特意跑到东京来……” “那你的意思是说我不能来啰?” “这倒不是……您要是想来的话,那也该告诉我们一声,您这样跑来,会给少奶奶添麻烦的。” 阿信慌忙说:“我一点也不觉得麻烦。爸爸特意赶来,真是喜出望外,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大五郎得意地对源右卫门说:“就是嘛,你听听。我了解阿信的为人,就算我突然跑来,她也绝对不会生气的……阿信,你不要介意。我看了孙子的模样,马上就回佐贺去。” 阿信默默地为大五郎送上茶。大五郎又对源右卫门说:“我不能在这里磨蹭太久。我跟阿清说是到大阪的米行办事。” “老爷!”源右卫门慌忙提醒大五郎。大五郎一下子醒悟自己失言,苦笑道:“我也不用瞒着阿信了。你妈妈还在闹别扭呢,真是个不通情理的女人!不过我有个这么乖的孙子,真让人欢喜。” 源右卫门说:“大少爷福太郎已经为太太添了三个孙子了。” 大五郎说:“那又怎么样?不管是哪个房里的孙子,我都一样喜欢。你们在东京过日子,这个娃娃不能留在我的身边,这么想想真是很可怜他,所以我至少要过来看看,为他庆祝一下。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阿信说:“谢谢爸爸。有爸爸的这句话,我们就感激不尽了……” 大五郎说:“阿信,你不要放在心上。不管你妈妈多么厉害,你和龙三反正在东京生活,用不着和你妈妈见面。只要你们在东京和和睦睦的就行了。” 阿信默然。大五郎又说:“源右卫门的信上说你们的生意做得很顺利,他说这多亏了阿信这个贤内助。你妈妈总有一天会理解你的。那时候你们就可以风风光光地回佐贺了……” “……是。” “爸爸!”这时候龙三走了进来,“真让我吃了一惊。我刚才回来的时候,店里的人告诉我说爸爸来了,这是怎么回事啊?” 大五郎说:“我来祝贺阿雄的出生。真是太好了,这都是阿信的功劳。” 龙三问道:“我妈妈好吗?” “哦……她身体很好。不过越来越啰唆了。”说着,大五郎从怀里取出一个红包,“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拿去给阿雄买点东西吧!” 龙三忙说:“这……让爸爸费心了……” 大五郎却说:“用不着对你妈妈道谢。” 龙三愣了一下。大五郎连忙转换话题,说道:“听说你们不做布料批发,改成别的生意了,到底有多大规模?你带我去看看。” 龙三问道:“爸爸,妈妈对阿信还是有偏见吗?” 阿信连忙劝住:“龙三……” 龙三说:“阿信一直惦记着老家的人,每一季都要给妈妈和哥嫂寄去礼物问候……” 大五郎说:“你不要这么着急。你们在东京好好地过日子,时间长了你妈妈自然会理解你们的。阿雄是她的亲孙子,她心里其实很疼爱的。” 龙三说:“可是爸爸为什么不劝劝妈妈呢?我能娶到阿信这样的妻子是我的福气,这一点爸爸也承认。爸爸就帮帮我们吧!” 阿信忙劝龙三:“爸爸大老远地从佐贺赶来,不就是特意来看望阿雄的吗?光是这一点我们就应该感激……” 大五郎说:“龙三,阿信是个好媳妇。可是你妈妈有她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媳妇,不管我怎么劝她,她总是固执己见。各人有各人的想法,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种事只能靠时间来解决。” 龙三不悦地说:“这样阿信岂不是太可怜了吗?” 阿信忙说:“我并不在意。妈妈并没有把我赶出去,爸爸又这么疼爱我。只要我们努力生活好,总有一天妈妈会原谅我们的。我们要想得长远一点嘛!” 龙三不做声了。阿信说:“今晚和爸爸好好地聚一聚……” 龙三无奈地说:“爸爸,我带你去看看缝衣间吧!” 龙三和大五郎出去了。源右卫门看着阿信,阿信一笑:“没关系。如果阿雄长大以后娶了一个我不喜欢的媳妇,我大概也会像佐贺的妈妈一样生气吧!做母亲的都是这样的。” 店里摆着六台缝纫机,梅子她们正在干活。 大五郎看了看,说:“嗯……看上去还不错。日本女人穿麻麻烦烦的和服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洋装简单方便,买来就可以穿,以后会大受欢迎。可以预见,成衣生意正可谓方兴未艾。” 龙三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打算在附近建一间大的制衣工厂……不过首要的是资金问题……” 大五郎问道:“大概需要不少吧?” 龙三说:“有人愿意借钱给我,再加上我自己手头的资金,不过还是不够……” “好吧,我虽说不能给你这笔钱,不过可以帮你筹措一下,算是借给你的吧!” 龙三大吃一惊:“爸爸!” “男人认准了一件事就要努力去做,否则会终生遗憾的。” “可是妈妈那里……” 大五郎说:“我也是个男人。难道动用一两千块钱,我还做不了主吗?” 龙三不安地说:“这样不好吧?” “我是觉得这个生意有前途,才肯借给你钱的。为了阿信和阿雄,我也要帮你这个忙。”说着,大五郎畅怀大笑。龙三感激地看着父亲。 晚上,阿信走进房间,龙三已经躺下了。阿雄也睡在一边。 龙三问道:“你累坏了吧?” 阿信说:“爸爸好不容易来一趟,可惜我也做不出什么好菜。” “可是爸爸最喜欢你做的菜,他不是高兴地喝了好多酒吗?” 阿信说:“爸爸为阿雄的出生,竟然给了一百块钱,真是让人过意不去……” 龙三说:“爸爸毕竟是爸爸,他答应帮我筹措建制衣工厂的资金……” 阿信吃惊地问道:“制衣工厂?难道你真的要建……” “哦,至少应该有一个能容得下三十台机器的工厂,那就可以做现在三倍数量的衣服。只要我们想去做,很快就会拿到足够的订单的。” 阿信说:“我们何必把摊子铺得那么大呢?现在这样的规模,不是已经足够我们生活了吗?” “女人是不懂梦想的。”龙三一笑,“爸爸也说成衣生意正是方兴未艾。爸爸肯借钱给我们,说明他也看好这一行。” “可是不景气还在持续,不知道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我们如果背上了债务……” “可是正因为不景气,便宜的成衣才会卖得出去啊!” “可是,等我们自己手里的资金攒够了再建也不迟啊!” “如果依你说的,我们就会在竞争中失败的。现在田仓商会的信用很好,有别的地方肯借钱给我们。记得阿信也曾经说过,能够借到钱也算是财产的一部分啊。” 阿信默然。龙三说:“阿信,我要把田仓商会建成一流的企业,让妈妈对我刮目相看。我要风风光光地把阿信和阿雄带回妈妈面前……” “龙三?” “正因为妈妈不喜欢阿信,我就更要让她明白,我和阿信结婚,在阿信的支持下,我才能有今天的成绩。如果我能像一个男子汉那样做事的话,妈妈一定也不能再对阿信有什么不满了。这是我的目标。” 阿信说:“我们又何必跟妈妈赌气呢?我真的不在意。只要我们一家三口在东京默默地过普通人的生活,我就满足了……” “真没出息,我希望能够让妈妈满意。我希望妈妈能说我和阿信结婚是对的。” 阿信不做声了。龙三说:“阿信,我一定会做到的。你就拭目以待吧,我一定要带着阿信和阿雄回佐贺,而且还要风风光光地把你们带回去。” 大五郎准备着回家的行李,阿信在一旁帮忙。大五郎说:“哦,龙三把那件事告诉你了?” 阿信说:“对不起,又让爸爸操心……不过,我不赞成建新的制衣工厂。” 大五郎沉吟不语。阿信请求道:“爸爸,还请您收回成命,不要帮龙三筹措资金。” 大五郎笑道:“这可让我为难了。” “可是如果我们借了您那么多钱,一旦出现什么意外的话,那就太对不起佐贺老家了。” 大五郎说:“阿信,龙三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他夹在孩子们中间,和母亲的缘分最薄。他妈妈光是照顾哥哥妹妹们就忙不过来,所以龙三一直由源右卫门照顾。龙三经常对源伯发脾气,其实那正是因为他缺少母爱的缘故。因为这样,他妈妈对龙三就不像对别的孩子那么关心……龙三之所以想要到东京来,也许就是因为这个。我觉得龙三太可怜,所以不由得偏爱他一些。可是因为龙三缺少母爱,所以他加倍地眷恋母亲,希望让母亲满意、希望母亲认可他的念头也就格外强烈。这就更让我觉得他可怜……” 阿信沉默了。大五郎说:“既然龙三有意去做,也许这会让父母有些损失,可是我愿意成全他,助他一臂之力。如果成功了,就像龙三所说的那样,他妈妈也会原谅他和阿信的婚事……如果能够有那么一天,对龙三、阿信,还有阿清,都是好事啊!” 阿信默默地听着。 “请阿信也来帮助龙三吧!这份生意很有前途,不会错的。我愿意帮助龙三成为一个男子汉。”大五郎亲切地说,“我等着有一天,龙三能够和阿信、阿雄一起风光地回佐贺。” 阿信无言以对。 大五郎回佐贺之后,龙三开始为建立制衣工厂的事情东奔西走。阿信本来以为这只是龙三的一个梦,没想到却成为了现实,这让她十分不安。在经历了长期的辛苦之后,刚刚过上幸福的生活,阿信从心底不愿意失去眼前的幸福。 源右卫门背着阿雄走进了田仓商会的起居室里,阿信正把洗干净的尿布叠好,看见他们连忙说道:“对不起,让源伯受累了,他挺重的吧!我已经把家里面收拾好了……” 源右卫门说:“他睡得好香啊!” 阿信把阿雄从源伯背上抱下来,说:“真的,睡在源伯的背上好舒服。不过,源伯的肩膀一定酸了吧?让您受累了……” “背着这个小家伙去散步,这可是源伯的乐趣啊!少爷小的时候,我经常背着他干活。一转眼都快三十年了,唉,觉得好像又回到了过去似的……” 阿信一边把阿雄放到被窝里,一边说道:“少爷是源伯一手带大的,佐贺的爸爸也这么说……” “那时候太太还要照顾别的孩子,忙不过来。真没想到我还能带少爷的孩子,我活这么大岁数总算值了,我看着阿雄,觉得就像是看我的亲孙子似的……” 阿信说:“源伯这么疼他,不知道帮了我们多少忙。” “我还以为早把那些儿歌给忘了,没想到还能想起来,不知不觉地就唱起以前的那些儿歌来了。” 阿信给源右卫门倒上茶,说:“生下了阿雄,这个家总算安定下来了,可是我又担心我们会不会重蹈覆辙。” 源右卫门说:“正因为生下了小宝宝,少爷才想要把事业发展壮大……” 阿信说:“可是我总觉得这样很危险,把我们挣到的钱全部投进去且不说,还借了那么一大笔债。万一生意不成功的话,不但对不起别人,恐怕我们自己还要流落街头。正因为有了孩子,我才不愿意少爷再去做这么危险的事,可是不管我说多少遍,他只当做耳旁风……” 源右卫门安慰阿信:“少爷心里应该自有胜算,不过事情未必就能随心所愿,光说建厂的地皮,就不是轻而易举能找到的……” 阿信说:“要是少爷找不到土地,能够放弃建厂的计划就好了。” “哦,我该去店里帮忙了。”源右卫门仿佛要逃避话题似的,起身要走。 正在这时,龙三兴冲冲地跑了进来,叫道:“阿信!我找到地皮了!” 阿信大吃一惊。龙三说:“那块地离咱们这儿走路有十分钟,本来是家店,因为生意赔了本,只好拿地皮去抵债,最近就要拍卖了。价格一定低不了,不过我一定要弄到手。” 阿信担心地说:“可是我们从哪里弄那么多钱?” 龙三说:“有人愿意借钱给我。把地皮弄到手以后,再用爸爸帮我筹措的钱盖工厂……” “可是我们全是用的人家的钱,以后怎么还呢?” “哦,如果三十台缝纫机一起开动的话,我们的利润也会丰厚起来。用不了多久就会还上债,这块抵押债款的地皮就是咱们自己的啦!那时候我们就可以在那儿盖新房子住了!” “可是……” 龙三胸有成竹地说:“这些事你就交给我去办好了!只要把地皮弄到手,一切都迎刃而解了。”龙三端详着熟睡着的阿雄,又说:“阿雄,是你给我们带来了好运气。等你会走路的时候,爸爸一定给你盖一座大房子!” 阿信和源右卫门面面相觑。突然,梅子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叫道:“老板,丝子的手指被缝上了!” 阿信大吃一惊:“什么?手指被针头扎了?” “知道了,我马上送她去医院!”龙三飞奔出去。 阿信说:“那我去替丝子干活吧……源伯,麻烦您照看一下阿雄。” “少奶奶……” “要是订单赶不完,可就不得了了。”阿信匆匆地跑了出去。源右卫门目送她离开,不禁愣住了。 龙三把丝子送到医院,自己回来了。刚走到大门口,他一下子惊讶地停住了脚步。店前站立着一个女子,正是加代。 龙三叫道:“加代小姐?这不是加代小姐吗!” 加代吓了一跳,一看是龙三,叫道:“田仓先生?” 龙三问道:“你怎么站在这里?” 加代说:“我觉得你们家确实在这里啊,可是又觉得和过去不一样了……” “就是这里,这里就是货真价实的田仓商会。来,快进来,你是来看我们的?” 加代笑着点头,龙三扶住加代的肩膀,把她拉进大门。 阿信听到有人来了,抬头一看,一下子惊呆了。加代也看着阿信:“阿信……” 阿信默默地看着加代。 阿信把加代让到起居室里,倒上茶来。加代看着熟睡着的阿雄,说:“真是个可爱的娃娃啊!” 龙三问道:“加代小姐还没有孩子吗?” 加代的脸色一下子黯淡下来。阿信慌忙说:“你能来真是太好了!来东京有什么事吗?” 加代含糊地说:“嗯,我来祝贺你们喜得贵子啊。我结婚的时候,阿信特地从东京跑来陪我,可是阿信结婚的时候我却没能过来……” 阿信说:“我们结婚的时候没有摆酒席……” “所以,孩子出世,我无论如何要来祝贺一下……奶奶也是这么说的。” 阿信忙说:“老太太的身体硬朗,这比什么都好。” 加代说:“奶奶天天在盼着阿信写信来。这一回她让我趁着来祝贺宝宝出世的机会,要好好地问候一下田仓先生和阿信。奶奶总是牵挂着阿信……” “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老太太才好。”说着,阿信端上茶来,“加代小姐,你在这里休息一下好吗?我手头还有些活,得先去赶完。” 龙三说:“算了吧!加代小姐难得来一趟,你何必还去干活呢?” “可是明天就要交货……” “跟他们说有工人受伤了,道个歉就完了。” 加代忙说:“你们别管我,我又不是今天就回去了……要是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尽管说好了。” 阿信说:“怎么能让加代小姐做这些事呢……” 龙三说:“明天找一个工人来替丝子。丝子这家伙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居然还受伤了……真是粗心大意!” 阿信不满地说:“你这么说丝子,她岂不是太可怜了?一天到头忙着干活,任凭是谁都会疲劳的啊!这里面也有我们的责任。” 龙三说:“你真能说笑话!那为什么别人都在好好地干活呢?丝子从缝纫学校毕业以后就直接到这里来工作了,她干的活也总是不如别人多。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辞了她……这一回找的工人,是在洋装店做了很多年的熟练工。” 阿信问道:“你是说要辞掉丝子?” “这也没办法呀,是她咎由自取。” 阿信生气地说:“你怎么能说出这么无情的话呢?就算是丝子自己不小心,那也是为了给我们赶活才受的伤啊!我们应该替她出医疗费,而且她养伤期间的工资也应该分文不少地给她……” 龙三喝道:“真是一派胡言!” “可是如果不这样做,丝子怎么生活呢?她的手受伤了,就算她想工作也不可能了啊……” “这些就不用我们替她操心了。我们是按件计酬的,对干不了活的工人,为什么还要给她钱呢?” “你?” “也许你觉得我这么说太冷酷了。可是按件计酬的方式很公平,工人们也觉得这样自己的劳动有价值,而且收入比起拿月薪或者日薪来要高得多,大家都心满意足,所以我们才实行这个方式啊。如果不干活,自然就拿不到钱,这一点大家都是明白的。” “那么,你是说要眼看着丝子饿死吗?” 阿信和龙三争吵起来,忘记了还有加代在旁边。加代默默地看着他们。 龙三说:“我不是不理解你的心情。可是如果一味沉溺于人情,那就没办法雇人做生意了!一个不能干活的人,我们还要管她的医药费、生活费,还要另外花钱找人替她,那我们要受多大的损失啊!” 阿信毫不相让:“这不是损失不损失的问题,也不是单纯的人情。我死去的姐姐阿春,在缫丝厂劳累过度得了肺病,等她不能工作了,立刻就被解雇,穷愁潦倒地被赶回了家。因为工厂一分钱的补偿也没有给她,姐姐不愿意让家人替她请医生花钱,不久就死了。我当时恨透了缫丝厂。如果我们就这么不管丝子的死活,那我们和缫丝厂又有什么两样?我实在做不出这种事来。我们有责任让丝子好好地活下去,因为她一直为我们店拼命工作了这么久,也是为我们才受的伤……” 龙三烦躁地说:“我知道了……行了……我总是说不过阿信。”他苦笑了,又对加代说:“每当遇到这种时候,阿信就要说个没完,真让我伤脑筋。” 阿信对加代说:“对不起,加代小姐难得来一趟,可是你刚来,我们就当着你的面吵起来了……” 加代说:“真让我羡慕……” 阿信吃了一惊。加代又说:“夫妻俩能在这样的事上认真地争论,这才是真正的夫妻啊!” 龙三笑了:“阿信真是个倔脾气!一年到头说个没完。” 加代说:“我理解阿信的意思……浩太先生也总是说这样的话……” 阿信愣住了。加代说:“劳动者有权利要求保卫自己的人权,雇主也有义务保护劳动者的人权……可是,如果人们分散在各处的话,劳动者总是处于弱者的地位,所以应该团结起来共同对抗资本家……” 阿信叫道:“加代小姐?” 加代一惊,回过神来:“我听了阿信的话,不由得就想起浩太先生了……”她害羞地笑了:“有了阿信这样的雇主,也是工人们的福气啊!好啦,你快去工作吧!要是阿雄醒了,我来照料他。” 晚饭后,阿信在厨房里收拾着碗筷,加代也来帮忙。阿信赶紧说:“好了,加代小姐坐了一天火车,累坏了吧?” 加代笑道:“阿信,你还是改不了山形的口音啊!” 阿信也笑了:“我跟老家的人说话,不自觉地就露出来了。今天真是对不起,我有活一定要赶完,所以不能陪你去外面吃饭……明天晚上咱们和龙三一起找个好馆子……” 加代说:“我到这里来,又不是想要出去吃馆子的。你不要这么客气,不然我就住得不自在了。” 阿信说:“我受了加代小姐那么多的照顾,现在我们终于能尽一点心意了……” 加代感慨地说:“真好啊,阿信到东京来,看来是来对了。” “我也有过好多痛苦的时候,现在总算……自己选择的道路,只有自己坚持下去……” “是啊。阿信的道路是自己选择的,不管有多么辛苦都不会后悔。可是,我却违背自己的心愿回了酒田,和一个我根本不爱的男人结了婚……” “加代小姐?” “我已经受够了,我这一回打算到东京工作,我再也不回酒田了。” 阿信不知该说什么好。加代说:“我说要来祝贺阿信生产,其实这是个借口,这样我总算可以来东京了。我不能失去这个机会……” “怎么能这样呢!” 加代恳切地说:“阿信,你一定要支持我……我只有你一个人可以信赖了。” 这时,龙三走进了厨房,嚷着:“啊,我有点醉了,我先睡了。阿信,给我拿水……” 龙三看了看阿信和加代:“你们在说什么呢?阿信,早一点安排加代小姐休息。那我先去睡了。” 阿信对龙三说:“今晚我在源伯那里给你铺好了被子。” “哦,你们也早点睡吧。”龙三睡眼惺忪地走了出去。加代见龙三出去,对阿信说:“这件事先不要告诉田仓先生。等我的工作有着落之后,我再跟他说……” “可是,为什么你突然……” 这时候,突然传来了阿雄的哭声。阿信叫道:“哦,尿布脏了。”慌忙跑了出去。 阿信来到卧室里给阿雄喂奶。加代在背后看着她,突然说:“阿信,你真幸福啊!” “加代小姐,等你有了孩子,就不会再想那些无关紧要的事了。孩子就是这么可爱……” “我……我不想生那个男人的孩子。一个让别的女人怀了孕的丈夫,我怎么还能给他生孩子……” 阿信默然。 “那个男人让艺伎给他生了孩子的时候,我曾经跟奶奶和父母说过我要和他离婚。可是他们却说这是那个男人有本事,是我自己不好,连丈夫的心都拴不住,反而把我骂了一顿……”加代又说,“不管怎么说,人家是帝国大学毕业的学士,现在这个时代,加贺屋离不了这样的人……奶奶和父亲都对他拼命容忍,不肯把他赶出去。” 阿信默默地听着。 “既然如此,那只有我自己走了……你说是吧?” “可是……” 加代突然叫道:“阿信……” 阿信一愣。加代说:“我有浩太先生的消息了。” 阿信大吃一惊。加代说:“最近全国各地都成立了农民组织,佃农们团结起来共同对付那些霸道的地主,这种运动渐渐地得到了承认,浩太先生也可以公开地在各地的组织大会上露面了。前一阵子他到过山形,我听组织里的人说,他现在住在东京的父母家里。” 阿信问道:“难道加代小姐要……” “嗯,我是来找他的。我只有浩太先生了,我什么都可以不要。这一次我一定要跟着浩太先生走……” “加代小姐……” “阿信有这么幸福的婚姻,你是不会理解我的心情的。我也没有想过要你理解。” 阿信无言地凝视着加代,心中震动不已,如果这一次加代和浩太相见,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呢?这对加贺屋来说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可是,阿信在惶恐不安之外,听到浩太的名字,顿时唤起了对这个自己努力要忘记的人的思恋之情,她心中波澜起伏,久久难以平静。 早上,田仓商会的店里,大家都还没有来上班,加代正在打电话:“喂,请问是高仓先生的府上吗?我是酒田加贺屋的人,一大早打扰您真不好意思。请问浩太先生在吗?麻烦您请他接一下电话……哎?还没有起床?” 阿信不由得脱口而出:“浩太先生真的在东京家里?” “那么,麻烦您转告浩太先生,等他起床以后,给我打个电话好吗?好的,我说一下电话号码……”加代转脸问阿信:“这里的号码是?” 阿信默默地指一指贴在电话旁边的号码。这时候龙三走了过来,问道:“一大早给谁打电话呀?” 阿信慌忙拉着龙三走进内室。龙三诧异地问:“怎么了?” 阿信说:“加代小姐说要跟高仓先生见面。” “高仓?这个高仓是不是加代小姐在东京的时候,和她住在一起的那个人?听说是在搞农###动还是什么危险的运动……” 阿信轻轻地点点头。龙三说:“加代小姐到底要干什么?事到如今还去找那个男人……” “加代小姐还说不回加贺屋去了……昨晚我听她这么说,吓了一大跳。” “什么?难道她要和那个男人……” 阿信为难地看着龙三。这时候加代走了进来,对龙三说道:“早上好!对不起,我一大早就吵得你们不安……” 龙三说:“加代小姐,你可不要做傻事。” 加代一愣。阿信也说:“是啊,如果加代小姐这么毫不顾忌后果的话,加贺屋可怎么办呢?” 加代生气地说:“加贺屋,加贺屋,我已经听够了加贺屋!就是为了加贺屋,我违心地结了婚,结婚已经是做错了!从今往后我要有属于自己的生活。我终于可以见到浩太先生了……” “加代小姐……” “阿信,你有这么幸福的婚姻,你是不会理解我的心情的!” 阿信说:“我们也经历了很多事……要和一个本不相识的人一起生活,要通过双方的努力才能够感情和睦。如果加代小姐也努力的话……” 加代说:“阿信,我和你不一样。昨天我看到你和田仓先生吵架了……夫妻俩能够因为生意上的事争论,这真是再幸福不过的事了。我没有和那个人吵过架,更何况是为了店里的事……他不配我和他吵。” 阿信和龙三面面相觑。加代说:“我和浩太先生说过很多话。他去我那里的时候,就会和我说很多……虽然我们偶尔才能见一次面,可是见面的时候我非常充实……这才是真正的夫妻吧?” 阿信和龙三无言以对。加代说:“我给浩太先生留下了这里的电话号码,他一定会给我打电话的。如果他不给我打电话,我会去他家里找他的。无论如何我都要见到浩太先生,我一定要见到他。我没有等浩太先生回来就回酒田去了……从此就没有再见到他……现在我一想起来,还觉得后悔得不得了。我要见到他,把我的心情讲给他听,也要弄清楚他到底是怎么想的。现在我终于得到了浩太先生的消息,可以和他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了。我这次到东京来,就是为了我们能够重新开始……” 阿信和龙三默默地听着。 “阿信,还有田仓先生,请你们支持我。我只有你们可以依靠了,请你们帮助我……” 说着,加代深深地低下头去。阿信和龙三面面相觑,露出为难的神色。 突然,电话铃响了。阿信和加代都吓了一跳,加代一下子冲进店里。源右卫门已经拿起了话筒:“您好,这里是田仓商会。一向蒙您照顾,哦,您要的衣服昨天已经完成了,今天一早就给您送过去。” 加代不由得面露失望之色。 龙三在起居室里说:“如果加代小姐要去见高仓的话,我看阿信跟着去比较好。” 阿信一愣。龙三说:“如果他们两个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只有阿信能够阻止他们。” 阿信却说:“我阻止了他们,那又怎么样呢?” “阿信?” “是我让加代小姐回酒田的,可是加代小姐即便是回去了,也还在等待着浩太先生回她在东京的公寓。可是我却骗了加代小姐……浩太先生明明回了她的公寓,我却告诉加代小姐他从来没有来过,所以加代小姐才会失望地结了婚。如果加代小姐不幸福,那都是我的责任。我不能再做这样的事了,就算是为了加贺屋,我也不能再去破坏加代小姐的事了……” 龙三沉默了。阿信叹了一口气,说:“这都是没有办法的啊。” “可是,加代小姐那么想见那个高仓……男人却都是薄情的啊……” 阿信正在晾着洗好的尿布,加代飞奔而来,叫道:“阿信,刚才浩太先生来电话了。” 阿信吃了一惊。 “我们约好了一起吃午饭,我走了!”说完,加代匆匆地跑进屋里。阿信呆呆地目送着她,突然对她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嫉妒感。本来,阿信才是浩太所爱的人,可是加代却横刀夺爱,抢走了浩太,如今眼看又要和浩太重修旧好。阿信非常羡慕加代的大胆敢爱,想到自己已经成了一个正在晒尿布的平凡妇人,相形之下,不禁自觉没趣,黯然神伤。 加代精心妆扮一番,十分美丽。阿信一边给阿雄喂奶,一边羡慕地看着加代。 加代说:“这身衣服是我和浩太先生一起离开酒田的时候穿的,最有纪念意义了,我一直好好地保存着……现在我穿它已经有些太鲜艳了,可是我希望我们能从那时候重新开始一次,所以把它带来了。” 阿信默然。加代说:“幸亏我把这身衣服带来了……我原来还想可能没机会穿它……太好了。” 阿信只是默默地给阿雄喂着奶,可是心里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阵苦楚。 龙三回来了,说:“我看到加代小姐了……听说高仓给她打过电话了?” 阿信默然。龙三说:“加代小姐已经够大胆的了,那个高仓更是出格,明明知道人家现在已经是别人的老婆了,就是见了面又能说什么呢?” “我们就不要管人家的事了……”阿信回头向屋里走去。 龙三说:“阿信,那块地皮已经到手了。今天早晨那块地在法院拍卖,结果被我拍到手了。只要等我把款子筹齐,付清地价之后,那就光明正大地是我们的地皮了!” “你到底还是不惜借钱也要买……” “哦,我们终于在东京有了自己的土地了,就算是有些勉强,我也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阿信十分不安。龙三安慰道:“你不要担心。我又不是向高利贷借的钱,我是以那块地皮作抵押筹措的资金,利息很低。只要建起制衣厂,我们的生产能力就会是目前的三倍,有了这样的利润,很快就会还清借款的。” 阿信默然。龙三说:“这些你就交给我去办好了,阿信只要好好地抚养阿雄就行了……”龙三端详着阿雄,“睡得真香啊!就算是为了这个孩子,我这个做爸爸的也得努力才是啊!”说完,他愉快地大笑起来。 阿信却依然沉默着。今天龙三的心情格外愉快,可是在阿信看来却觉得没趣。一想到加代正和浩太在一起,不知为什么,她就感到坐立不安,而自己放弃浩太和龙三结合的生活,也顿时在阿信眼中黯然失色。阿信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心绪抑郁难平。 浩太来到咖啡馆里,加代默默地望着他。浩太先开口说道:“你看上去还好。” “好久不见了。” 浩太说:“谢谢你给我打电话。我一直想和你见一面。我去过酒田很多次,不过听说府上已经招赘了女婿上门,我不便去加贺屋找你……而且我还是像过去那样要避人耳目,东奔西跑,所以……” 加代惊喜交集:“你是说你还没有忘记我?” “啊,我总是连累你,可是一直没有向你道过谢,也没有道过歉,我们上次那样分别,我心里一直不安……终于可以见到你了,太好了。” 加代说:“是我不好,我没有告诉你,自己回酒田去了。” “不,这样很好……如果加代小姐一直在东京待下去的话,只能让你更加不幸。” 加代急切地说:“不是的,酒田的生活就像地狱一样。我在东京的时候,也曾经觉得在咖啡屋当女侍太辛苦,也怨恨过浩太先生总是不回来。可是,能够等待浩太先生的日子其实是多么幸福啊……我回到酒田以后,才深深地明白了这一点。” 浩太一愣,诧异地望着加代。加代又说:“可是,我又得不到一点浩太先生的消息……这回才总算知道你在东京,我再也忍耐不下去了,我不会再回酒田了。” “加代小姐……” 加代说:“可是即便如此,我心中十分不安,担心你不愿意见我。没想到你居然还没有忘记我,没想到我还能见到你……我不会再犹豫了。我已经把什么都抛弃了。从今以后我们还和原来那样……” 浩太说:“对不起,我不是为了这个才来见加代小姐的。” 加代愣住了。浩太说:“我想来向你道歉。我是一个不能给女人幸福的男人。我明知道这一点,却还和加代小姐在一起。所以无论如何我要向你道歉,那时候我实在是少不更事。” 加代默默地凝视着浩太。浩太说:“这也不是单凭我道一声歉就能得到原谅的事情。但是如果我不道歉的话,心里会永远不安的。所以我至少……” 加代问道:“你后悔了吗,浩太先生?” “不……对我来说,那些是青春时代的宝贵回忆。不过我不想再一次给别人带来不幸了。” “可是,你现在的工作不是已经合法化了吗?” “我从事的不仅仅是农###动。现在的日本是资本家的社会,我的工作才刚刚开始,而且这些运动会越来越严峻,家庭和亲人只会成为我的沉重负担。这一次大概是我和加代小姐最后一次见面了。我正是怀着这种心情想要对你表示感谢。谢谢你……” 加代问:“你特意来这里,就是为了跟我说这句话的吗?” “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因为上一次分别的时候,我没有来得及跟你说这句最要紧的话。” 加代沉默不语。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浩太取出一个小包,说,“这是我为你挑选的戒指。” 加代顿时大怒,问道:“这算是你给我的补偿金吗?” “加代小姐……” “我明白了。我真是太傻了,一个人在做梦,我是自作多情……告辞了!”说着,加代起身欲走。浩太突然叫道:“加代小姐,阿信小姐……她还好吗?我不知道她在哪里,不过听说她结婚了。” 晚上,阿信正坐在起居室里发呆,加代走了进来。阿信忙说:“你回来了。” 加代却没有看阿信一眼,径自走进龙三夫妇的卧室,“啪”地把门拉上了。阿信吃了一惊。 阿信叫道:“加代小姐……”试图把门拉开,可是加代在里面抵住了门,说道:“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阿信背着阿雄,神思恍惚地提着篮子出去买东西。来到大门外,她突然愣住了。浩太正站在自己的面前。 浩太说道:“我听加代小姐说你住在这里……” 阿信沉默不语。浩太说:“你背着孩子的样子,看上去真是很幸福。” 阿信说:“加代小姐在家里,请您进来坐吧。” 浩太却没有回答,自顾说道:“这下子我放心了,看到阿信小姐这么幸福……你嫁了好丈夫,太好了……” “高仓先生……” 浩太截住阿信的话,说道:“是我背叛了阿信小姐。我不能给你幸福……不过,我希望阿信能永远幸福,无论我走到哪里,都会为你祝福的。” 阿信沉默了。浩太又说:“我不久又要经常去各地奔波了,不过只要我回到东京,一定会来看你的,但愿我总能看到阿信高高兴兴的样子。” “那么,我告辞了……”浩太神情平静地离去了。阿信呆呆地目送着他。 阿信万万没有想到能够在这里与浩太相见,她心中百感交集,什么也说不出来。不过,尽管与浩太只是匆匆的一见,阿信还是深深地体会到了浩太对自己的爱情。阿信第一次领悟到,这也是一种男子汉表达爱情的方式,感到十分欣慰。 阿信买菜归来,龙三来到厨房里,问道:“加代小姐怎么了?” 阿信不知该如何回答。龙三又说:“我真弄不明白女人的心思……” 阿信说:“龙三,我们真是太幸福了,我们一定要好好珍惜,但愿能够永远这么幸福……” “你在说什么呢,都是老夫老妻了……”龙三笑了,“我们正是来日方长呢!” 阿信快乐地点点头。和浩太的重逢,使得她感觉十分充实。亲眼目睹了加代的悲伤,也促使阿信重新认识自己现在所拥有的幸福。当然,此时的阿信完全不会预料到,眼前的幸福会在一瞬间土崩瓦解,荡然无存。 自从见到浩太,回到田仓家之后,加代一言未发,只是蒙头大睡。阿信尽管推测不出这其中的缘由,但也能从加代的反常举动中察觉出她所受到的伤害之深,不知该怎么去劝解她才好,一时间不敢贸然打搅她。 第二天早上,阿信见加代无意起床用餐,只得无奈地把饭桌上加代的那份饭菜收拾起来。这时候龙三进来,小声问道:“加代小姐还没起来?” 阿信微微点点头。 “到底出了什么事?” 阿信默然。龙三说:“如果她身体不舒服,还是请大夫还看看为好。” 龙三又说:“她已经整整一天滴水未进了……如果这样下去的话……” 阿信说:“人三四天不吃东西,也不会出什么事的。” “你怎么这样沉得住气?万一有个好歹,让我们怎么向加贺屋交代呢?” 阿信说:“再等等看吧……我会陪着加代小姐的,不会出什么事。” 龙三不放心地说:“如果有什么情况,你就叫我。我今天不出去了。” 阿信静静地把饭菜撤下,正要端到厨房里。突然,卧室的门开了,加代站在门口。 阿信大吃一惊,默默地望着加代。加代说:“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我要回酒田去。” “加代小姐?你在这里住多久都没有关系。我会往酒田打电话的。你多住一阵子吧,等心情好一些再走……” “我想了一个晚上,我已经想通了。我实在是太蠢了,想明白以后,心里一下子轻松了。”加代笑了,又说:“阿信,我饿了。” “……哎。”阿信连忙把端下去的饭菜重新摆上饭桌,“我去把酱汤和炖菜热一下。” “不用了,我自己来。” “马上就弄好了。”说着,阿信站起身来。 “阿信……浩太先生爱的人是你啊。” 阿信大惊。 “他愿意和我见面,只不过是想要打听阿信的消息。” “不……不是这样的……” “不管我是个多么自以为是的女人,这一点我还是看得出来。” 阿信叫道:“加代小姐!” “这一点我本来一开始就应该知道的。浩太先生原本打算带阿信来东京,可是我却跟着他来了……” “事到如今,何必再提那些旧事呢……” “可是,我本来希望我们在东京一起生活之后,浩太先生会理解我的心意……真可笑,我只不过是阿信的一个替代品……”加代又接着说,“而且,他要在东京藏身,我那里是个难得的安全地方。可是直到昨天,我一直没有认清这一点,倒是做了几年的白日梦……我真是傻得不可救药。” 阿信痛苦地叫道:“加代小姐……” 加代说:“我并不会怨恨阿信。也许最痛苦的是阿信了。可是,一旦我认识到了这一点,突然觉得我做的一切都是那么傻。阿信,这下子我真是恍然大悟……我要回酒田,做加贺屋的女主人。我不会让那个男人成为加贺屋的主人的。” 阿信大吃一惊。加代说:“以前我让奶奶和父母操心了,今后我会好好孝敬他们的。我还要生个孩子。” 阿信说:“是啊,生了孩子以后,看世界的眼光就会截然不同了。” 加代说:“看看阿信,也许确实是这样的。不过我生孩子是为了加贺屋。如果我没有生孩子的话,加贺屋就会落到那个男人和艺伎生的孩子手里。我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的。现在我只有加贺屋了,我要好好守住加贺屋,把它传给我亲生的孩子。这是我的责任……” 阿信欣慰地说:“加代小姐,你想通了……” “能够见到浩太先生,真是一件好事……如果我不是下决心来这里的话,我一辈子都不会清醒过来的。那样会毁了我的一生。” 阿信默然。加代说:“可是,阿信,我并不后悔。一厢情愿也好,单相思也罢,我毕竟曾经全心全意地爱过……我也有自己的青春时代。这就足够了,不是吗?” 阿信赞同地凝视着加代。加代说:“今天我的青春时代结束了……以后我要作为加贺屋的女主人活着。阿信,看我的吧……” “不过,希望你和先生能够和睦……” 加代不答,反而说:“田仓先生是个好人。阿信,你要好好珍惜田仓先生啊!” 阿信望着加代,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当天晚上,加代就动身回酒田去了。虽说加代已经看透了一切,但她离去的背影却显得那么孤独。望着加代孤凄的背影,阿信心中一阵刺痛。 晚上,阿信和龙三已经睡下了。龙三说:“太好了……有一阵子我还担心加代小姐会不会出什么事呢。不过,到底不愧是加代小姐,难为她能挺过去。” 阿信说:“当人遇到困难的时候,只能拼命忍耐,随着一次次地挺过困境,人也会渐渐地长大,渐渐地变得坚强起来……” 龙三说:“我们也正是经历了许多困难,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阿信突然说:“龙三,我不再反对你盖工厂了。” 龙三一愣。阿信说:“你就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吧。过去我害怕失去眼前的幸福,可是现在我觉得就算失败了,大不了从头再来。只要我们夫妻俩互相信赖,无论是陷进了多么困难的境地,都能够东山再起的。” 龙三欣喜地说:“这才是阿信的本色啊!本来这个道理就是阿信教给我的嘛!” “一想到加代小姐的孤独,我就会感到我们两个是多么幸运……只要夫妻俩同心协力,无论什么事都能够做成,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嗯……有阿信在我身边,我什么事情都能做成。” 阿信突然抓住了龙三的手:“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啊,我们永远在一起……”阿信和龙三手握着手,闭上了眼睛。阿雄静静地躺在他们身边熟睡着。 在龙三坚持不懈的努力下,新工厂的建设有所进展。可是,由于未能按照预算进行,直到这一年的夏天,工厂还没有完工。 这天,阿信、龙三和源右卫门在起居室里商议着工厂的事情。龙三说:“木匠已经有十天没来了,这样下去,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盖好。” 源右卫门说:“木匠们说得也有道理,上个月的工钱还没有给他们呢。” 阿信问道:“盖工厂的费用是爸爸帮我们筹措的,难道不够吗?” 龙三说:“这个……盖的过程中改动了不少地方,而且我还想给女工们提供比较好的福利设施,所以……”源右卫门也说:“我们还要给从地方上来的工人们建造宿舍,这也是额外的开销。” 阿信说:“但这是少爷的梦想啊。我们希望让地方上来的优秀女工们一边工作一边学习,我自己当初也非常想上学,但没有条件,所以我很赞成少爷的这个想法。” 龙三说:“可能是我们的期望太高了吧。” 阿信说:“这才是你的过人之处啊!” 源右卫门为难地说:“可是……” 阿信问道:“那么我们还需要多少钱呢?” 龙三沉吟不语。阿信说:“就算工厂盖好了,我们还需要买缝纫机,要把这些费用也算上……” 龙三说:“真没办法啊。我想把工厂作抵押,看看有没有地方愿意借钱给我们。” 源右卫门一惊:“少爷!你如果这样做的话,光是借款的利息就是很大一笔数目。别忘了,我们的地皮已经抵押出去了,是靠着这笔借款才买下来的。” 龙三说:“我知道。向爸爸借的那笔钱可以晚一些还。” 源右卫门不安地叫道:“少爷!” 龙三依然说道:“事到如今,已经是只能进不能退了。如果我们不把工厂盖起来的话,借的钱根本还不上。现在已经没有别的办法筹钱了,我们拖一天,利息就要多付一天。所以我们必须尽快把工厂盖起来,生产出衣服来,才有还上债的希望。” 源右卫门说:“可是会有地方愿意借给我们钱吗?” 龙三说:“就算利息高一点,这个时候我们也不能打退堂鼓。” 阿信说:“只要你有这个心理准备,我没有什么意见。只要我们把工厂盖起来,再拼命干活就行了。不过这一阵子,你不能去咖啡屋和酒馆逍遥了。” 龙三感激地说:“阿信……” 阿信一笑,鼓励地望着龙三。 新工厂全部都是靠借款盖起来的,而且店里的积蓄也倾囊而出。这样,龙三梦寐以求的新工厂终于在当年的八月份完工了。 龙三回到了田仓商会的店里,他满面胡须,十分憔悴。梅子她们正冒着酷暑,拼命地踩着缝纫机干活。龙三对她们说:“天这么热,大家辛苦了。” 源右卫门正把做好的衣服往箱子里装,看到龙三回来,连忙向他打招呼。龙三说:“九月一号,我们要开个庆祝会,庆祝新工厂落成。” 女工们顿时停下了手中的活,惊喜地望着龙三。龙三又说:“大家在这么狭窄的地方干了很长时间,真是辛苦大家了。从下个月开始,我们就要在新工厂宽敞的车间里工作了,请大家再稍微忍耐几天。” 梅子说:“太好了,祝贺老板!” “新工厂的通风很好,设计时也注意采光,所以非常明亮。冬天的日照也很充分,还有休息室。工作结束之后,如果有人想学点什么手艺的话,可以请师傅过来在休息室里教我们。希望大家能像在家里一样高高兴兴地工作。” 敏子问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搬过去呢?” 龙三说:“九月一号是咱们开店一周年,再加上新工厂的落成,真是双喜临门,所以九月一号我们放假一天。从二号开始,大家和新工人们一起,在新工厂里开始工作。” 敏子说:“我听人说,新工厂的厕所干净极了。” “那不叫厕所,叫做化妆室。”说着,龙三笑起来,“咱们店是靠着姑娘们的手艺来做生意的,所以要处处为姑娘们着想。” 久枝问道:“听说新工厂还有宿舍,是真的吗?” “嗯,有些从外地来的姑娘想要学习缝纫手艺,一辈子从事这种工作,所以我想让她们在咱们店里一边工作一边学习。新工厂的宿舍可以住得下十个人。” 女工们看着满面春风的龙三。龙三又说:“一听到工厂两个字,可能大家会觉得又昏暗又沉重,可是我想盖一座让大家能轻松愉快地工作的工厂。” “正因为少爷有这种想法,所以新工厂才会花那么多钱。”说完,源右卫门不由得苦笑了。 “源伯,我们不能只看到眼前,如果大家能够高高兴兴地工作,效率就会提高,眼光放长远一点的话,你就会发现这些投资很快就能收回来。”说完,龙三笑嘻嘻地进里屋去了。 来到起居室,龙三看到阿雄正在熟睡着,阿信坐在旁边飞针走线,正在加工成衣需要手缝的部分。 阿信看到龙三,说:“你回来啦。” 龙三说:“你又在孩子旁边做针线,要是刺到阿雄怎么办?” 阿信说:“我会很小心的。管手缝部分的女工请假了,没办法,我只好自己来做。请你稍微等一下,我马上就做好了。” 龙三疲惫地躺了下去。阿信说:“你该把胡子剃掉了吧?” 龙三说:“我要把它留到庆祝会的那天早晨再剃。” 阿信笑道:“已经没什么好担心的了。现在基本上一切就绪了。” 龙三却说:“还不知道中间会发生什么事,我已经决定了,不到那一天决不会剃掉胡子。” 阿信不再说什么了。 龙三笑道:“九月一号那天早晨,我就焕然一新了。” 阿信问道:“那我们会来得及吗?一定要赶在开店一周年的时候……” 龙三说:“噢,我已经安排好了。机器也全部运到了,至于买缝纫机的钱,可以缓一个月再付。” 阿信吃了一惊:“龙三!” 龙三说:“按照原计划,九月二号的时候一定可以开工。” 阿信望着龙三,眼中泛起了泪花。龙三吃惊地问:“阿信……” 阿信抽噎着说:“太好了,终于成功了……龙三,你瘦成了这样,有好几次我都想和你说我们算了吧……我实在不忍心看你这么操劳。可是你终于成功了……” 龙三心中也百感交集。阿信接着说道:“不过,看来我什么也不说,只要跟着你就行了。我是个女人,见识短浅,如果我以自己的见识来拖了你的后腿,也许我一辈子都不会发现你是这么优秀的男人。” 龙三沉默了。阿信又说:“你满脸胡须,不修边幅,可是在我眼里,你却是天底下最帅的男子汉。” 阿信满面泪痕地望着丈夫。龙三不由得紧紧抱住了她,说:“阿信才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 突然,阿雄哇哇大哭起来。阿信和龙三吃了一惊,赶紧分开,感到十分好笑。 1923年9月1日,龙三经过不懈的努力,终于梦想成真。庆祝新工厂落成的宴会如期举行。这天早上,龙三剃去了胡子。 田仓商会新工厂的大厅宽敞明亮。龙三容光焕发,身穿家徽礼服走了进来,阿信和源右卫门跟在后面。 敏子、久枝她们正忙着插花,看到龙三,说道:“早上好!哎呀哎呀,老板把胡子剃去了呀!” 女工们一起说道:“祝贺老板!” 龙三笑了:“大家辛苦了!”又对源右卫门说:“等在下面完成工厂落成的庆祝典礼之后,中午在这里开庆祝宴会。” 源右卫门说:“这个房间真不错呀。以后这里要作为宿舍,连我也想在这里住了。” 龙三说:“我很快就要在这里盖一座房子。我会给源伯盖一间最好的屋子让你养老的。” “缝衣车间也非常气派,少爷你干得真棒啊,源伯已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 阿信说:“我们也希望源伯能参加庆祝会,可是……” 源右卫门说:“我一个老头子可不爱去凑那个热闹。我还是愿意在家里看着阿雄,又清静又自在。” 阿信抱歉地说:“让源伯受累了。” “如果今天少奶奶带着阿雄的话,就不能招待客人了。有源伯看着他,你就放心吧。宝宝已经吃了粥,我看着他挺省事的。” 龙三说:“阿雄对源伯,比对我和阿信还要亲呢。” “宝宝是我的孙子啊!”说着,源右卫门爱怜地去蹭阿雄的脸颊:“那我回去了。也许还会有客人到咱们店里去呢。” “那么,就有劳源伯了。”说完,阿信送源右卫门出门。 来到门外一看,发现正下着雨。阿信说:“好不容易有这么个好日子,怎么就下起雨来了……” 源右卫门说:“明天是第二百一十天①。不过,这场雨看来很快就会停的,现在有风,没关系的。” “源伯小心点……”阿信把伞打开,递给源右卫门。源右卫门笑着点点头,转身离去。 对阿信和龙三夫妇来说,今天是人生最美好的日子。不过,不知为什么,阿信心中似乎有种预感,觉得今天的雨似乎下得有几分不祥。 田仓商会新工厂的大门口,龙三的生意伙伴们和朋友们陆陆续续地送来了许多祝贺的花篮。龙三满面春风地指挥着伙计们摆放花篮。阿信也忙里忙外。田仓商会的老店却和平常一样非常安静,和新工厂那边的热闹景象迥然不同。源右卫门背着阿雄,唱着儿歌,悠闲地踱着步。 这时候,“雅典”咖啡屋的女侍们———染子、八重子、波子、茂子,还有发型师傅多香和徒弟小律都来了,店里顿时热闹起来。 染子喜气洋洋地说:“今天真要恭喜你们了!” 源右卫门诧异地说:“哎?大家一起来了?有什么事情吗?” 染子说:“有什么事情?你们新工厂不是盖起来了吗?我们来祝贺呀!” 源右卫门说:“庆祝会在新工厂那边举行。” 多香说:“我们知道。我们想在去新工厂之前,先来这里看看阿信,所以就一块儿过来了。” 源右卫门说:“多谢大家特意过来。” “阿雄!”茂子悄悄地看着阿雄说道:“哎?睡着了呀。”又对源右卫门说:“我们把他放下来睡吧,这样你太热了。”染子也说:“把孩子放下来吧。” 染子和茂子把阿雄从源右卫门的背上抱下来,抱进里屋去了。源右卫门慌忙追上前去,一边又招呼着多香她们:“请大家快进来吧。” 大家随着走进里屋。源右卫门连忙取出坐垫。波子问道:“阿信不在家吗?” “少爷和少奶奶都去工厂了,那边有许多事情要料理。” 波子叫道:“什么呀!我们好不容易早早过来了……” 多香说:“庆祝会上肯定会有很多人,我们恐怕没有机会好好地向阿信祝贺一下。” 源右卫门抱歉地说:“那真是不好意思……” 染子问道:“源右卫门先生,你和阿雄都不去吗?” 源右卫门说:“我今天负责在店里看家,还有照顾宝宝。” 八重子叫道:“哎呀,真可怜!” 源右卫门说:“这没什么,我一个老头子可不喜欢去那么热闹的地方。” 多香说:“有了阿雄这个小宝宝,也够缠人的。” “宝宝也够可怜的。”说着,源右卫门郑重地对大家说:“诸位都帮了少爷和少奶奶的大忙,我们能够顺利地发展到今天,全仰仗诸位的帮助。在这里我替少爷夫妇谢谢诸位了!”说完,源右卫门低头致谢。 染子她们一时间目瞪口呆,不知该说什么好。多香说:“今天真是个可喜可贺的日子啊!”她取出用绸巾包着的礼品,“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还请笑纳。”染子也慌忙取出礼金袋,说:“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请您收下。” 源右卫门说:“这真是让诸位费心了,等少爷回来后,我一定转交给他。” 染子突然格格地笑了起来:“今天源右卫门先生看起来好气派啊!” 茂子说:“那当然了。田仓商会已经是有五十多台缝纫机的大公司了,源右卫门先生可是田仓家的大总管啊!” 源右卫门纠正道:“只有三十台缝纫机。” 茂子说:“那也一样了不起。盖新厂的时候,我经常路过那里,有两层楼高呢。据说里面也气派得很。” 源右卫门说:“都是靠借款盖起来的……” 多香说:“就算是借款,能盖起来这么气派的工厂,也非比寻常。这下子真让人对田仓先生刮目相看啊。” 源右卫门说:“这也多亏了少奶奶,她真是个贤内助啊。” 多香说:“阿信确实很能干,但还是比不过田仓先生啊。这下子源右卫门先生也放心了吧?” “哎……少爷还像阿雄这么大的时候,我就一直陪着他。曾经有一阵子,少爷觉得已经支撑不下去了,打算退回佐贺去。真没想到……我们还会有这么光彩的一天。看到了今天这个样子,我死也瞑目了。”源右卫门眼中溢出了泪水,“少爷经历了很多痛苦,难为他能挺过来,他这么有毅力,真让人高兴……” 染子她们也不禁为之动容,安静地听着。源右卫门接着说道:“少爷能从那么困难的境地中挺过来,以后他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从今往后,不管他再遇到什么困难,我想他一定能够忍耐得住。而且还有少奶奶在他身边……只要有少奶奶陪着他,我就放心了。” “如果阿信听到你这番话,她一定会非常欣慰的。”多香忍住眼泪,“阿信也总是说,一直受源伯的照顾。你总是明里暗里地护着阿信,尽心尽力地帮助她。阿信非常感激你,曾经说,如果没有源伯,真不知道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源右卫门惊喜交加:“少奶奶说过这些话吗?我这个老头子也没有什么用,难得少奶奶这么看待我。”说完,他忍不住哭了起来。 染子说:“阿信和源右卫门先生的辛苦,总算都有了回报。” 大家又安静下来了。源右卫门说:“哎呀,我还忘了给你们倒茶……” 多香说:“您别忙了,我们这就去参加庆祝会了。” “是呀!”染子也站了起来,对源右卫门说,“那么您就好好看着家吧。” 茂子说:“我真想再和源右卫门先生一块儿喝酒啊。田仓先生和阿信结婚宴会的那天,源右卫门先生还跳了舞。很想再看看您的舞姿啊!” “说什么呢……”源右卫门羞涩地笑了。大家也高兴地笑了起来。 田仓商会新工厂的大厅里,梅子、敏子、弓枝、胜子和久代她们正忙着为庆祝会准备菜肴。阿信说:“大家辛苦了!庆祝仪式马上就结束了。十二点以后我会请客人们到这里来的。麻烦大家了!” 姑娘们一起点头答应。正在这时,多香和染子她们也上楼来了。多香赞叹到:“真是盛大的庆祝会啊!太好了……” 阿信说:“大家都很忙,还特意来参加庆祝会,真是太感谢你们了!” 染子说:“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吗?我们一起过来,就是想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这怎么可以呢?今天大家都是最重要的客人。我们也没有准备什么好吃的,请大家慢慢用。”阿信看一下时钟,说道:“啊,已经十二点了,我失陪一下。” 阿信走出大厅,正要下台阶,就在这时,突然一声巨响,地动山摇,房子剧烈地摇晃起来。阿信差点被弹起来,她拼命地抓住栏杆。从二楼的大厅里和楼下传来人们的尖叫声、物体碰撞、破碎的声音。晃动越来越剧烈,阿信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地抓住栏杆。 窗玻璃被震碎了,玻璃屑四处飞溅。阿信终于失手从台阶上滚了下来,顿时昏了过去。 阿信当然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到底是什么,事后她才知道,这就是被称为“关东大地震”的大灾难。 晃动终于平息了,多香和梅子她们从二楼下来,看到阿信,大家惊慌地叫道:“阿信!阿信!” 龙三飞奔过来,叫道:“大家快出去避一避吧!过一会儿也许还会再震。”说着,龙三抱起阿信,向外面跑去。大家慌忙跟在后面。 来到院子里,龙三放下阿信,拿过来一个破碎的酒瓶,把里面的残酒一股脑地倒在她的脸上。女人们惊慌失措地看着龙三。 阿信苏醒过来,睁开眼睛。多香连忙叫道:“阿信!” 阿信诧异地看着大家。龙三说:“大家一起到安全的地方避一避吧!” 阿信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龙三说:“发生了地震。幸亏工厂的房子很结实,我们总算没事,可是周围很多房子都倒塌了,要是过一会儿再震起来,不知道这里会怎样。留在这里非常危险,还是找一个空旷的地方避一避为好。你还能走吧?”龙三又对多香说:“我放心不下家里,我要回去看看。阿信就拜托你照看一下。” 多香神思恍惚地点点头。小律说:“师傅,我也要回去看看。”染子也说:“是啊,我也要回去……” 龙三说:“现在顾不得那么多了,还是先避难要紧。只要能活下去,以后再回去不迟。好了,快点走吧!”又对阿信说:“你不用担心找不着我,只要家里平安无事,我们一定能找到你,你要多加小心。” 阿信说:“我和你一块儿回去,阿雄和源伯还在家里呢!” 龙三说:“我一个人回去就够了。只要不震了,我就一定能找到你。” 突然波子叫道:“哎呀!又开始摇晃了!” 阿信突然拼命地跑了起来。多香叫道:“阿信!”可是阿信头也不回。龙三慌忙追上。 阿信心中牵挂着阿雄和源右卫门的安危,用尽全力朝家里飞奔而去。一路上,她发现这次地震非比寻常。倒塌的房屋不计其数,到处一片狼藉,许多地方蹿动着火舌。路上塞满了背着家当惊慌逃命的人们。阿信夹杂在人群中间,心里只是祈祷着阿雄和源伯能够平安无事。 跑到田仓商会的大门外,一眼望去,龙三和阿信顿时目瞪口呆。店和内宅的房子都已经倒塌了。 “阿雄!”阿信尖叫一声,不顾一切地朝家里冲去。龙三慌忙抱住阿信,叫道:“太危险了!我进去看看。” 阿信拼命地挣开龙三,大声叫道:“阿雄!源伯!” 龙三叫道:“阿信,冷静些!”可是阿信不顾一切地挣脱丈夫的手,朝屋里冲去。 阿信和龙三小心地钻过倒塌的大梁,寻找着源右卫门和阿雄。 这时,又有一阵小的余震袭来,屋顶上啪嗒啪嗒地落下很多砖瓦,龙三慌忙抱住阿信。 两个人来到起居室,屋顶有一部分已经塌落下来,室内被砖瓦和木料掩埋了。阿信和龙三心惊胆战地四处张望。龙三说:“他们逃到外边去了,一定是平安无事地避难去了!” 阿信却拼命地翻开周围的掩埋物搜寻着。突然,她大吃一惊,凝神望去,源右卫门的一只手赫然可见。 “源伯……”龙三慌忙用力移开压在源右卫门身上的房梁和天花板的碎片。阿信只是呆呆地看着。突然传来阿雄激烈的哭声,阿信大惊,一下子清醒过来:“阿雄……” 是源右卫门用身体护着阿雄,阿雄夹在落下的房梁和源右卫门身体之间的空隙中,竟然安然无恙。阿信拼命地抱起儿子,惊慌地检视着他的身体:“他一点也没有受伤。阿雄……龙三,你看他笑了……宝宝笑了……” 龙三哆嗦起来,颤抖地把耳朵贴在源右卫门的胸前。 阿信终于叫了出来:“源伯……” 龙三望着阿信,默默地摇了摇头。阿信轻轻地把手放在源右卫门的脸上,泪水扑簌簌地从她的脸颊滑落。 “……冷的……脸是冷的……冷的……”龙三跌坐在源右卫门的身旁,痛哭起来。 这时候,外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现在各处都发生了火灾,大家赶快到上野公园避难!” 龙三腾地站了起来,飞奔出去,大叫道:“对不起,我们这里要救人!请帮帮我们!” 一位警官冲了进来,问道:“有人被压在下面了吗?” 龙三说:“嗯!拜托你了!” 警官试图抱起源右卫门,但马上说道:“没用了,他已经不行了,你们别磨蹭了,快点走吧!” 龙三说:“你的意思是说,要把他丢在这里吗?” 警官说:“现在要先救活人!” 龙三正欲自己抱起源右卫门,警官忙说道:“你要顾他的话,你们自己就逃不掉了!已经死了几百几千人了,现在顾不了死人了。虽然死人也很可怜,但没办法啊……这里是下风头,火很快就会烧过来的,快跑吧!” 阿信望着源右卫门的尸体,踌躇着不肯离去。警官催促道:“什么行李也不要带,火很快就烧过来了,你们明白了吧!” 说完,警官冲了出去。龙三和阿信呆呆地伫立着。过了片刻,龙三从壁橱里取出一条被子,轻轻地盖在源右卫门身上。 阿信叫道:“龙三!” 龙三说:“没办法……源伯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了阿雄,如果阿雄再有个好歹,源伯会死不瞑目的。” 阿信沉默了。龙三又对源右卫门说:“源伯,请你忍耐一会儿,我们马上就回来……” 说完,龙三从阿信怀里接过阿雄,说道:“阿信,你好好跟着我。”说完转身向外走去。 阿信还在叫着:“源伯……” 龙三厉声叫道:“阿信!” “源伯……”阿信频频回头,无奈地走了出去。 阿信夹杂在逃难的人群中,不知道自己要走向何处,只是紧紧地跟着龙三,拼命地走着。真像一场噩梦一样,眼前的一切仿佛是在地狱之中。转眼间,龙三和阿信失去了他们所拥有的一切。可是眼下阿信甚至顾不得考虑这些,直到很久以后,她才明白自己和龙三跌入了何等深重的灾难之中。 ①这里指从立春起第二百一十天,即九月一日前后。日本在此季节常有台风。 第十八章 在佐贺 “留下一些吧……”可是这样的祈祷完全无济于事,倾注了龙三和阿信全部所有的新工厂在地震中毁于一旦。失魂落魄之下,龙三提议回佐贺老家。但是阿信知道佐贺的婆母激烈地反对自己和龙三的结合,想到要和婆母一起生活,便觉得无论如何也要留在东京。 可是前来探望阿信他们的阿藤反复劝说阿信,要她夫唱妇随,阿信无奈之下,只有跟龙三一同回去。而实际上,由于多香的美发店也在地震中毁坏,阿信即便留在东京,也已经没有工作可做了。 在佐贺,除了公公大五郎以外,所有人都对阿信冷眼相看。婆母阿清的管教尤为严厉,三餐只是粗茶淡饭,连日用品也不充分供给,而且阿信被指派去从事开垦荒地的沉重劳动。在这种状况下,龙三和阿信的感情终于出现了裂痕。 就这样到了正月,龙三出嫁的妹妹笃子回娘家省亲,家里准备了丰盛的宴席,却没有让阿信参加。备受冷落的阿信意外地收到了一张令人振奋的贺年片,原来多香计划在三月份重新开店。如今已和龙三分室而居的阿信决定,等到春天的时候自己就逃回东京去。春天快来吧,春天快来吧……阿信的胸中燃起了希望的火光。 就在这时,阿信唯一的朋友佐和突然自杀了。佐和是一个农家媳妇,她曾经做过风尘女子,所以一直受到婆母和村里人的虐待,境遇比阿信更要凄惨。但尽管如此,佐和却非常温柔善良,她安慰和鼓励着同是外来媳妇的阿信。阿信一直想着和佐和一起忍耐下去,对阿信来说,佐和是她精神上的支柱。 幸运的是,佐和自杀未遂,但是阿信对佐和的痛苦感同身受,所以劝说她和自己一起逃走。两个人商量了逃亡的计划,阿信把自己珍藏下来的私房钱交给佐和,托她去买火车票。 终于到了出发的那一天,这时候,田仓家正为笃子怀孕而一片喜气洋洋,阿信得以乘乱逃出。可是,来到两人约好的地点的人却并不是佐和,而是龙三。原来,佐和发现阿信已经怀孕,她为了阿信着想,将逃走的计划向龙三和盘托出。阿信被暴怒的龙三殴打,她渐渐失去意识的时候,仿佛听见了火车的汽笛声…… ①豆腐渣在日语中的发音和“空”是一样的,所以避讳说“豆腐渣”,要用“水晶花”代称。 第十九章 受伤 阿信和阿圭站在佐贺海边的沙丘上,眺望着远处的有明海,以及和海水相接的农村地带。阿圭问道:“哎,那些水田和旱田都是拦海造田而成的吧?” 阿信说:“据说从镰仓时代就开始对有明海进行拦海造田了。不过不知道那一带是什么时候造出来的……” 阿圭说:“我记得有明海的潮水涨落的落差达到六米,是日本最大的落差。人真是了不起啊,那么早以前就会利用潮水的涨落把海变成陆地。” 阿信说:“我也是第一次有心情来看海。那时候非常忙碌,根本没有这么悠闲。每天都是一大早去地里干活,一直干到天黑才能回家。” 阿圭问道:“田仓家在什么地方?现在还能找到吗?” “嗯……不知道怎么样了,我已经有几十年没和他们联系了……过去从这里能看到那个村子,可是现在村子全都变样了,我也找不出来了。我受伤的那片杂木林应该在哪一带呢?” 阿圭提议道:“我们过去看看吧。如果田仓家还在那里的话,也许还会有人认识奶奶呢。” 阿信默然。 阿圭又说:“我们走了这么多地方,也没有遇到一个认识奶奶的人。不过没准能在这里碰到。这里还留着很多老房子啊。” 阿信说:“我在这里没有留下一点快乐的回忆,不过即使是痛苦的事情,到了现在也怪让人怀念的……特别是那次受伤,让我受了很长时间的苦,我怎么也无法忘记。” 阿圭不做声了。阿信又说:“即便到了现在,我还是经常想,如果没有那件事的话,我的人生可能会是另一番样子。不过,如果没有受那次伤的话,可能我吃的苦会减轻一半。” 说着,阿信的眼睛黯淡下来,陷入了当年的回忆之中…… 佐贺的杂木林中,阿信拼命地朝龙三叫嚷着,要把他怀中的阿雄抢回来。龙三勃然大怒,用力推了阿信一把,她跌倒在地上,昏了过去。龙三吓得脸色苍白,慌忙抱起阿信。可是阿信似乎碰到了树桩上,身上好多地方都流血不止,昏迷不醒。 龙三叫道:“阿信!阿信!” 可是阿信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阿雄在一旁拼命地大哭起来。龙三慌忙去找泉水,用毛巾浸了水,又含上一口,回到阿信身边把水喂入她口中,又用湿毛巾拍打她的脸。阿信终于苏醒过来了。 龙三叫道:“阿信,你醒过来了吗?” 阿信呆呆地看着龙三,叫道:“阿雄?阿雄呢……”说着,她努力地想要坐起来,可是一阵剧痛袭来,她痛得无法起来。 龙三说:“阿雄在这里,你不要担心。” 阿信还是叫着:“阿雄……”阿雄看到妈妈,似乎放下心来,停止了哭泣。 龙三问阿信:“你能走路吗?” 阿信拼命地想要站起来,一边问道:“火车呢……火车要开了……” 龙三叫道:“阿信!” “我……我要回东京……我再也不在这里待下去了……你让我走吧……”看到阿雄正在哭泣,阿信忙叫着儿子的名字,拼命地想要爬过去,却动弹不得。 龙三制止道:“你别动,出了这么多血,你哪儿受伤了?” 阿信说:“你不要碰我!我要自个儿生活……我和阿雄一起。”可是她的身体还是无法动弹。龙三说:“先要把你的伤包好……” “不用了,这点伤不算什么……”嘴上虽这么说着,可是阿信的身体却无力地瘫倒下去。 龙三说:“等一下,我把阿雄背到背上,抱着你回去。” “没关系的……只要我上了火车就好了。” “你现在这个样子,还能去哪儿呢?我们还是回家包扎伤口吧!” “我没有家……我已经离开田仓家了。” “阿信……你好好地跟我回去吧!不回家又能怎么办呢?回去吧!” “我死也不回田仓家了……我不能活动的话,你就把我扔在这里好了……” 龙三说:“你又说傻话了!谁也不知道你离开这里要到东京。你只要告诉他们你在山上滑倒了就行了,我会帮你遮掩的。你只要好好地跟我回去就行了。” 可是阿信还是拼命地想站起来,但终于力不从心地跌坐下去。龙三说:“你看你这个样子,这样你怎么能带阿雄去东京呢?” 阿信痛苦地号啕大哭起来。龙三说:“你记住,回到家里后,千万不要对人说你是打算去东京。” 阿信沉默着。龙三说:“如果让母亲和哥哥他们知道了,吃亏的是你自己。记住千万不要告诉他们。” 阿信呻吟道:“怎么会这样呢……为什么呢……为什么你会知道呢?” 龙三不知该说什么好。阿信悲怒交迸地说:“一定是佐和告诉你的……” 龙三背上阿雄,抱起阿信,向家里走去。佐和站在远处,看到龙三他们,犹豫了一下,还是跑了过来。龙三一愣:“佐和?” “我放心不下少奶奶……”看到阿信,佐和吃惊地问道:“少奶奶怎么了?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龙三说:“哦,这个……我去借一辆板车来,那样阿信也能舒服一些。麻烦你先照顾阿信一下。” 佐和点点头。龙三把阿信放到路边的草地上,跑去找车子了。佐和心惊胆战地看着阿信,说道:“啊,您流了这么多血。先要把血止住……”说着拿出毛巾,要为阿信包扎伤口。 阿信冷冷地拒绝了她,说道:“我死了也用不着你管。我去不了东京,还不如死了好。” 佐和痛苦地说:“少奶奶……”她从怀里掏出纸币,说道:“这个还给您。少奶奶对我的心意,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阿信冷冷地看着她,说道:“这钱对我已经没有用了,你还给我干什么?” “少奶奶……” “我真没想到,佐和也会背叛我……” 佐和悲伤地说:“请您原谅我。” 阿信还是怨恨地望着佐和。佐和说:“我犹豫了很久。只要能够离开这里,我就是求之不得的。我已经准备好了行李,可我还是担心少奶奶会有什么意外……” 阿信气愤地说:“也许这么做对你是好的,可是我……你为什么要把我也牵连进去呢?” 佐和说:“我是为了少奶奶才放弃这个打算的。” 阿信默不作声。佐和说:“少奶奶已经怀孕了……这个我看得出来。” 阿信一愣。佐和说:“您这样的身体,即便去了东京,又能干什么呢?您还带着阿雄小少爷,一个孤孤单单的女人,怎么能够抚养得了。等少奶奶生产的时候,就不能工作了,带着两个孩子,怎么生活下去呢?” 阿信说:“我到了东京,自然有人可以依靠,这个不用你来替我操心。” 佐和说:“少奶奶……不管是多么亲密的朋友,外人毕竟是外人,不得不有所顾虑。可是在家里,即便日子不好过,毕竟有少爷在您身边。一旦有什么情况,还是在这里让人安心啊!” 阿信默然。佐和又说:“如果您想离开田仓家的话,那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总之,先要平安地把孩子生下来,然后再做计划也不迟。在分娩以前,您就先忍耐一下吧……” 阿信依然默不作声。佐和说:“我把这件事告诉少爷之后,一直放心不下。我到车站去过了……可是没想到,您会受这么重的伤……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阿信已经没有力气回答了,也无力再去责备佐和,佐和以她的方式为阿信考虑,经过了许多烦恼和犹豫,终于作出了这样的决定。事到如今,无论再说什么,也已经不可挽回了。况且佐和为了自己而放弃了离家出走的机会,不知道她今后还要忍受多么痛苦的生活……一想到这些,阿信觉得佐和的心意确实让人同情。 龙三拉着板车回到了田仓家的后院里。阿信本来不打算第二次跨进田仓家的门槛,可是偏偏天不遂人愿,不得不回来了。这次回家使她感到分外痛苦。 龙三背着阿雄,把阿信抱到了厨房里。恒子和阿次正在厨房中准备饭菜,看到龙三他们,不由得大吃一惊。 从起居室里传来阵阵热闹的笑谈声。饭桌上摆满了美酒佳肴,大五郎、阿清、福太郎、龟次郎和笃子兴高采烈地谈笑着。龙三叫道:“快去请医生来吧,阿信受伤了!” 大家一起朝龙三看来,龙三说:“我本来想带阿信去看医生的,可是不知道该去哪里,只好先把她带回家来了。” 大五郎急忙跑了过来,问道:“怎么伤得这么重?” 龙三说:“得请医生来,我们是看不明白的。” 大五郎叫道:“阿信是不是很痛?” 龙三说:“她站不起来,更不能走路。” 大五郎说:“快扶她躺下。” 龙三抱着阿信朝里面走去,大五郎连忙跟上,一边吩咐:“福太郎,快去请大木先生!” 福太郎说:“大木先生是内科大夫,阿信受的是外伤,得去请外科大夫,那得到镇上才行……” 大五郎说:“只要是医生,请谁来都行!” 阿清说道:“哎,真是大惊小怪!用不着这么兴师动众的……今天是春分节,哪个医生肯来啊?今天只有寺院里的和尚肯上门来。” 大五郎不满地说:“这是什么话?多不吉利啊!” 笃子格格地笑了起来。阿清对大五郎说:“那里有药,拿过去吧!” 这时候,龙三跑了过来,说:“阿信流了很多血,得赶快给她止住……” 龟次郎说:“好,我来给她处理伤口。” 龙三吃了一惊,龟次郎又说:“我在部队的时候,一年到头都有人受伤,天天看到军医给人包扎伤口。”说着,龟次郎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 阿清看到龙三背上还背着阿雄,叫道:“你怎么这副样子!一个大男人背上还背着个娃娃……你就这样从村子里走过来了吗?真丢人!”一边说着,阿清把孩子从龙三背上抱下来,叫道:“啊!好臭!也不给他换块尿布,阿信到底在干什么呢?” 这时候,大五郎过来,说道:“把阿信放到客厅里吧,柴房里太暗了,没法包扎伤口。” 阿清说:“这不是开玩笑吗?还不知道到底受了什么伤,何必大惊小怪地到客厅去……” 大五郎怒道:“照我的话去办!”然后吩咐阿次去拿烧酒,又对阿清说:“你去把脱脂棉和绷带拿来……快点!” 笃子很担心地问:“怎么样?好像很严重吧?” 阿清不以为然地说:“不过是大惊小怪罢了。阿信只是去田里干活了,又能受什么严重的伤?”说着,阿清一笑,“我还要给阿雄换尿布呢……可是你爸爸却要我去拿什么脱脂棉、绷带,受一点小伤,可真够麻烦人的!” 这时候恒子过来,说道:“我来给阿雄换尿布。” “那麻烦你了。” 阿次拿着烧酒往屋里走去,阿清看在眼里,不悦地说:“连烧酒都用上了,真能糟蹋东西!” 把阿信移到客厅后,龟次郎用烧酒为她清洗从脖颈直到肩上的伤口,龙三按住阿信,大五郎也守在一旁。 “啊……”阿信痛苦地叫起来。龟次郎说:“忍一忍,伤口要好好消毒才行。”说完,继续用酒精洗伤口。 阿信紧紧咬住牙关,拼命忍耐着。龟次郎说:“伤得这么重,难为阿信一直忍到现在。不过,受了这么重的伤,身体可能会有一段时间出现麻痹。” 龙三对阿信说:“二哥替你把伤口洗干净了。” 阿信挣扎着说道:“有劳……二哥了!” 龟次郎说:“没关系。这样涂上药,用绷带紧紧地包扎好,伤口就会愈合的。我们的军医也都是这么做的。” 龙三说:“幸亏二哥回家来了,真是谢天谢地。” 龟次郎说:“不过,在杂木林摔了一跤,怎么会伤得这么重呢?” 龙三默然。 “莫非阿信是爬到树上以后又掉下来了?”说着,龟次郎笑了起来,又道:“也许阿信会发烧,还是请外科大夫来看一看为好,那样也放心一些。” “哎。”龙三应道。 龟次郎又说:“阿信的脚踝只是扭伤了,冷敷一下就好了。” 阿信问道:“我是不是有一阵子不能干活了?” “那当然了!这一阵子你不能用右手,不然牵动了伤口,就难愈合了。连军队那么操练严格的地方,遇到这种伤的时候,也都会让人休息的。”龟次郎笑了,阿信却一脸不安。 处理完阿信的伤口,大五郎、阿清和福太郎兄妹们都来到了起居室。阿清不悦地说:“竟然会出这么邪门的事!她本来不是应该去田里干活的吗?怎么会跑到山上去了?而且还受了这么重的伤!龙三,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吧?” 龙三不做声。阿清说:“你当然应该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然你怎么会知道阿信受伤了呢?” 大五郎说:“你还追问这些干什么?事到如今,唠叨这些又治不好阿信的伤。” 阿清却说:“这个很重要,我已经给阿信分派了今天的活,可是她却不好好干,反而跑到山上去了,还受了这么重的伤!我不知道阿信究竟是怎么想的!龙三,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吧?” 龙三说:“我怎么会知道呢?” “那么,你又是怎么知道阿信受伤的呢?” “……是别人告诉我的。” “那么你要好好问问阿信,她为什么不在田里干活,却跑到那种地方去了……” 龙三默然。龟次郎苦笑道:“阿信也够可怜了,受了伤还要挨母亲的骂。” 阿清说:“我不喜欢事情这么不明不白的。这是阿信品质上的问题,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龙三一言不发。 柴房里,阿信静静地躺着。她完全能想象出阿清会在起居室里说些什么。自己受了这么重的伤,不但眼下无法干活,而且不知道还要怎样拖累别人。一想到以后的日子,她不禁深深地感叹自己命运不济。 阿信的伤势比大家想的要严重得多。当时她被龙三狠狠地推倒,重重摔在地上,不巧又碰到了断树桩或者岩石上面,从脖颈到右肩划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皮开肉绽。由于流血过多,阿信身体十分衰弱,加上伤口引起了发烧,一连三天昏睡不醒。看到这幅情景,连一向严苛的婆母阿清也不再反对请镇上的外科大夫来为阿信看病。 外科大夫为阿信检查完伤口,就着恒子端来的热水洗手,说:“眼下伤口并没有化脓,请不必担心。只是要好好保养身体,让伤口早日愈合。一定要尽量增加体力,要给病人多吃些营养的东西……” 阿清心中不悦。大夫又说:“我为她开了一些药,请到医院来取吧。我告辞了,请多保重。” 大夫起身离去。恒子把脸盆撤下去。阿清对恒子说:“阿信真是个穷神!她自己不能干活不算,还要请医生买药,要花多少钱啊!而且还要搭上龙三照顾她,连阿雄都要我们替她带着……” 恒子说:“不过,还好没有什么大事。阿雄已经会吃粥了,煮芋头也吃得下,就算阿信一时间没有奶水也不怕。” 阿清说:“这不是又要让你多受累了吗?真是找麻烦啊!” 送走大夫,大五郎说:“总算没有性命之忧,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啊!有一阵子可把我吓坏了,以为不知道会怎么样了呢!” 龙三说:“让大家担心了……” 阿清说:“出了这样的事,给恒子和我增加了很多额外的活。她自己只要躺着就行了,可是给周围的人添了这么多麻烦。” 大五郎说:“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阿信也不想受伤啊,这是飞来横祸。最痛苦的其实还是阿信。遇到这种时候,大家应该多照顾她。这才是一家人啊!” “如果她是因为拼命干活而受的伤,我当然也会这么想。可是我让她去干的活,她居然一点也没干。她去了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又莫名其妙地受了伤,让我怎么能同情她呢!” 龙三说:“那天是春分节,大家都在休息,田里一个人也没有,所以阿信也去玩了。这只不过是她一时兴起,她也觉得非常歉疚。” 阿清说:“你以为编出这么个借口,就可以蒙混过去吗?” 大五郎烦躁地叫道:“阿清!” 阿清不理会大五郎,继续说:“她根本没把我这个婆婆放在眼里,我吩咐她去做的事,她居然理都不理!这种品质的女人,根本没有资格做田仓家的儿媳妇。” 大五郎说:“阿信平时干活也非常努力。” 阿清却说:“我说的是阿信的品质。” 龙三无言以对。阿清说:“不过就算她这样做,出了现在的事,我们也不能置之不理。恒子和我都忙得要死。可是一想想为了阿信,把家里搞得这么乱七八糟的……” 龙三说:“我会好好地向阿信问个明白的。” 阿清说:“我看在阿信无家可归的分上,有什么不愉快的事都忍下了,让她留在了这里。如果她觉得我说的话不中听,在这里住没意思的话,那她随时都可以离开,我不会拦着她的。阿雄这孩子我可以照顾。” 龙三默然。阿清又说:“既然你已经和阿信分房了,那还是考虑早点离婚的好。” 大五郎对阿清说道:“你这是什么蠢话!阿信的伤还没有好,你说这些干什么?还是想一想怎么能让阿信早点痊愈吧!” 阿清说:“我这是造了什么孽,让这么一个女人闹得家里鸡犬不宁!真是烦死人了!” 这时候阿雄哭闹起来。 “唉,他又饿了吗?”阿清心烦意乱。 阿信躺在柴房里,呆呆地盯着天花板。龙三走了进来,看到她的样子,叫道:“阿信?” 阿信神情恍惚地看着龙三。 “你醒了?”龙三把手放到阿信的额头上,说道:“烧退了。” 阿信说:“我做了一个梦……这里不是东京啊。” 龙三问道:“你饿了吧?” “我没去成东京。” 龙三说:“你忘了东京吧,早点把伤养好。” “……阿雄呢?” “有母亲照看他呢。” 阿信不做声了。龙三问道:“你的下边是不是脏了?” 阿信一愣。龙三说:“我看你一直没有去厕所……” 阿信吃惊地看着龙三。龙三说:“你已经昏睡了三天了。” “龙三?” “哦,你不要害羞……我会帮你换的。”龙三又说:“对不起,我没想到会弄成这个样子……是我太粗暴了。” 阿信默然。龙三说:“不过,这件事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这不能告诉别人。” 阿信依然没有做声。龙三说:“你也不要对人说起……” 阿信却说:“跟他们说实话也没什么。我是想去东京……我想离开这个家。” “阿信……这样的话你千万不能对别人说啊!现在最重要的是把伤养好。你什么也不要说,也好让大家照顾你。如果他们知道了实情,那你就不好留在这里了。忍耐一下吧。” 阿信沉默了。龙三说:“我去给你熬些稠粥来。吃了饭才能有力气。” 他来到厨房里,对恒子说:“对不起,我想给阿信熬点粥,嫂子能不能给我点米。” 恒子愣了一下,龙三说:“阿信的烧退了,我得给她弄点吃的。” 阿清闻声走了过来,责备地说:“龙三?” “阿信醒了,我想熬点粥给她吃。” 阿清说:“你现在什么活也干不了,晚上还要熬夜伺候她,连她的大小便都要你来照顾,现在你居然还要给她熬粥?” 龙三说:“给大家添麻烦了,很不好意思。” 阿清讽刺道:“你可真行啊!你听了那么多牢骚话,还是一个劲地护着阿信,就是因为你太宠着她了,阿信才会这么放肆。” 龙三不做声了。恒子忙对龙三说:“我来熬粥好了。” 阿清对恒子说:“既然龙三要自己熬,那就让他干好了。”恒子十分为难。阿清又说:“你和我光是照顾阿雄就够累的了!” 龙三默默地出去淘米了,把锅架在炭炉上,用木板生火熬粥。阿清不满地说:“看你成个什么样子!一个男人家……” 龙三怒道:“阿信是我的老婆!我要是不管她,又有谁来管她呢!” 熬好粥,龙三端着盛着稠粥和生鸡蛋的托盘来到柴房里。阿信还在昏昏地睡着。龙三轻声叫道:“阿信,粥熬好了……” 阿信恍恍惚惚地睁开眼睛。龙三说:“熬稠粥很费时间,是我自己熬的,只怕不太好吃。” 阿信没有做声。龙三说:“我来喂你吃。”他往碗里盛着粥,问道:“我把生鸡蛋拌到粥里去好不好?” 阿信轻轻地点点头。龙三把生鸡蛋打到粥里搅匀。阿信突然说:“你把阿雄带过来吧。” “你现在还照顾不了他。这一阵子一直由母亲照顾阿雄,他好不容易跟奶奶亲了起来。现在你还不能照看阿雄,还是不要把他带来为好。一旦看到你,阿雄一定会缠着你不放的……那就太可怜了。” 阿信沉默了。龙三把粥吹凉,喂到她口中,一边说道:“你不要担心阿雄。只要阿雄肯跟着母亲,她其实很疼爱阿雄的。母亲嘴上虽然爱发牢骚,其实对阿雄照顾得非常周到。” 阿信默然。龙三说:“阿信……父亲、母亲还有嫂子他们都很为你担心,你可不要怨恨他们啊,不然就太不近人情了!” 阿信依然不语。龙三又说:“等你的伤好了,能干活了以后,要好好地报答他们,不要再说回东京之类的话了!以前母亲对你冷淡,你一定很生气,可是母亲也有她的道理,你想想,我硬是带回了一个她反对娶的儿媳妇,她当然会觉得很没趣。而且你也为这件事耿耿于怀,难怪她对你比较苛刻了!” 阿信默默无语。龙三说道:“可是,这一次我们给母亲和大家添了不少麻烦,真是过意不去。只要阿信能够感激他们,母亲和大家对你的态度一定会变化的。如果能这样的话,你就不算白白受了这一回伤了!” 见阿信不语,龙三劝道:“趁着这次机会,以后大家要和睦相处,好吗?阿信,希望你能够重新开始,安心地在这里过一辈子……如果你能这样的话,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这时候阿清和恒子走了进来。阿清说:“你能吃得下东西了,这很好啊。” 阿信说:“对不起,现在田里的活正忙,可是我却出了这样的事……” “事情已经发生了,也是没办法的。你还是早一天把伤养好就行了。不过你为什么不去田里,跑到杂木林中干什么呢?” 龙三忙说:“这个我不是已经跟您说过了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阿清对龙三说:“我不是在问你。”又问阿信:“如果你是在杂木林中摔了一跤,不可能伤得这么重。你是不是去了别的地方?” 龙三说:“当然是在杂木林里受的伤,这是我亲眼看见的。”阿清不理会龙三,又问阿信:“你去那种地方干什么?” 龙三叫道:“妈妈!” 阿清严厉地说:“你不要怪我盘问这些小事,你不去做我分派给你的活,却跑到了那种地方,一定是有理由的吧?龙三编了一套瞎话来哄我,可是却瞒不过我的眼睛。” 阿信一言不发。阿清说:“我们住在一个房檐底下,要是你们这么骗我,不管是谁,心里都会觉得不痛快的。” 龙三说:“妈,是你多心了。阿信只不过是一时觉得好玩……” 阿信依然默不作声。 阿清叫道:“难道你们两口子要串通一气来骗我吗?” “妈妈!” “我一定会弄个水落石出的!” 阿信努力地忍耐着。这时候大五郎走了进来,说:“我把药拿来了!” “好啊,家里真是闹翻天了!”阿清不满地说着,悻悻地离去了。恒子对阿信说:“你好好休息……阿雄有我们照顾。”说完也跟了出去。 大五郎问龙三:“阿清又对你们说什么了吗?” 龙三说:“没办法,妈妈的心情也不好。本来她就不中意这个媳妇,又出了这样的事,难怪她发火。这一点阿信心里也明白。” 大五郎劝慰阿信说:“要是阿清的话你也在意,这个家就没法待下去了!福太郎的媳妇恒子倒是阿清满意了才娶回来的,可是也没少挨她的骂。年轻的媳妇怎么可能事事都合老太太的心意呢?可是阿清却不明白这个道理。恒子刚嫁过来的时候也是常常哭,一直过了十多年,她才渐渐地习惯了这个家里的规矩。你妈妈倒不是故意刁难阿信。阿信只要忍耐一阵子,一定会成为田仓家的好媳妇的。” 龙三也说:“是啊,媳妇都要经过这样的阶段,才能渐渐地适应婆家的家风。并不是只有阿信特别受到虐待。如果想成为这个家的媳妇,只有忍耐过去……” 阿信默然。龙三说:“希望阿信能够早一天像嫂子那样,成为妈妈信赖的媳妇。” 不管人们对自己说什么,阿信现在都无力反驳。即使要离开田仓家,以她现在的身体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现在唯一的办法,只能是老老实实地等待伤口的痊愈。 阿信毕竟年轻,十天以后就能站起来,能自己走去上厕所了,可是右手还不能动,无法照看阿雄,所以一直不能见到儿子。 这天,从起居室里传来阿雄的哭声。阿信大吃一惊,艰难地朝起居室走去。恒子过来,看到阿信的样子,责备地叫道:“阿信!” 阿信说:“阿雄在哭……” “婆婆会好好照看阿雄的。” 阿雄的哭声停住了。恒子说:“等你身体好一些再说……现在你照顾不了他,阿雄还需要婆婆照看好一阵子呢。要是阿雄缠着你不放,你怎么办呢?” 阿信不做声了。恒子说:“婆婆很疼爱阿雄……阿雄真是个可爱的娃娃。” 这时候,从起居室传来阿清和笃子的笑声。恒子说:“笃子回来了……笃子怀孕了,一有什么问题就回娘家来说,婆婆也盼着她回来。一直到笃子分娩,娘家都要好好地照顾她。这里的习惯是嫁出去的女儿的生产由娘家来照顾。” 起居室里,笃子正在和阿清说着话。饭桌上摆着各色菜肴。阿清慈爱地对女儿说:“你要多吃一些,生下一个结结实实的孩子来。哦,我还买了一些好鸡蛋给你,等你回去记得带上,我还准备了好多别的东西。” 笃子说:“不用了,我带回去的话,又不能一个人吃……那边爷爷奶奶的身体都很好,还有个小姑子,带回去的东西一会儿就不见了,怪可惜的。” 阿清说:“你就不会留着自己吃?” “那怎么行呢?” 阿清说:“那不是你要吃,而是你肚子里的娃娃要吃。你要是这么说,看谁还敢说什么?” 笃子笑了:“那样未免脸皮太厚了一些吧……” 阿清说:“你连这点小事都做不了主,在大家庭里可怎么当媳妇呢?” 笃子说:“如果我那么说了,一个人也吃不下去啊!” 阿清无奈地说:“既然是这样,那你至少在回娘家的时候,喜欢吃什么就使劲吃个够吧!在娘家吃东西,用不着顾忌别人。” “可是这里还有恒子嫂子和阿信嫂子……” 阿清说:“这有什么好为难的!照顾出嫁的女儿是娘家的责任,我看谁敢发牢骚……” 阿雄醒了,哭闹起来。阿清忙说:“哎,我刚刚换了尿布呀,莫非肚子饿了?” 笃子说:“孙子到底是亲啊!不管是哪个女人生的孩子,你都一样疼爱吗?” 阿清心情十分愉快地说:“小孩子又没有错。你也要生下一个可爱的娃娃,也好让我放心……我可是盼了好久外孙子了!” 阿信神情恍惚地回到柴房,脸色十分黯淡。她想到了自己腹中的小生命,它忍受住了那么沉重的打击,顽强地成长着。阿信还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怀孕的事,这个小生命只会给田仓家增加麻烦,而绝对不会得到什么祝福。每念及此,阿信心中痛苦难言。看到笃子兴高采烈的样子,阿信不由得深深哀怜自己腹中的孩子,同样是一个新生命,却背负着如此迥然不同的命运。 这天,龙三又来为阿信包扎伤口。 “已经没事了,伤口完全愈合了。再过四五天就可以把绷带拿下来了。”龙三为阿信缠好绷带。 阿信说:“这些天全靠你照顾我……” 龙三说:“丈夫照顾老婆是天经地义的。不过倒是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照料阿雄、给你做饭、洗衣服这些事,全都是妈妈、嫂子和阿次她们干的。我要代替你去田里帮忙,所以不能老是照顾你,这样她们就要多做很多事……” 阿信说:“还去镇上请了大夫来,一定花了不少钱吧?” “不光是请医生,还有买药、买绷带什么的,妈妈都没有说什么。你的饭食都是嫂子做的,她知道你是不得已,所以只要我开口求她,她都会答应的。大家都很为你担心,到底是一家人啊!在这种时候就能体会出家庭的温暖来。” 阿信默默地听着。 “好了!”龙三把绷带缠好,“你的右手很快就可以用了,马上就能抱阿雄了!” “我……地震之后加代小姐曾经寄了一百元钱来问候我们,我们从东京回佐贺的路上用去了一点,剩下的我还都放在那里。原来我打算把这些作为回东京的路费,你从那里拿出一些来,把这回花的钱还给妈妈吧。钱就放在那个包袱里。” 龙三吃了一惊。阿信说:“如果我是因为干活受的伤,受大家的照顾还说得过去,可这都是因为我自己任性才弄成这样。老是给大家添麻烦,我于心不安啊!” “阿信?” “这样我心里也会轻松一些。” 龙三说:“你怎么这么不懂得人家的诚意呢?” 阿信愣住了。龙三生气地说:“你以为妈妈和嫂子的心意是用钱能买到的吗,难道你觉得只要拿出钱就算完了吗?” 阿信解释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会永远感激大家的心意的,但我不能因为这样就心安理得地要大家照顾。至少我应该把能还上的先还上,不然我会十分愧疚的。” 龙三说:“你怎么能这么想?原来你竟然是个这么冷漠的人……不管你给了她们多少钱,你这样是把妈妈和嫂子的好意踩在脚底下啊!她们可不是为了钱才这么做的……” 阿信说:“你说得对,不过我不想让人家事后抱怨我。” “抱怨你?你以为妈妈是那种人吗?” 阿信说:“一个不好好干活任性胡闹的人,弄得自己受伤躺下了不说,还要白白花掉许多钱。不管是谁遇到这种事,都会忍不住抱怨几句的。这不是妈妈不好,而是人之常情。” “是吗……如果你这么看待妈妈,恐怕以后你也不可能和妈妈相处融洽的。” 阿信说:“你不明白,她是你的亲生母亲,你是不会体会到这其中的分别的……” 龙三生气地说:“哦,原来你才是从一开始就对我妈妈有偏见,这样当然不会体会到她的一片真心。” 阿信不做声了。龙三说:“你是靠了谁才把伤养好的?你又是靠谁才不必被风吹雨打,不用忍饥挨饿呢?” 阿信心中难过,一言不发。龙三又说:“我不用干活,能够专心伺候你,这不也全亏了妈妈和嫂子她们吗?难道即便这样,你还是对妈妈心怀怨恨吗?” 阿信无奈地望着龙三。龙三说道:“你与其要还钱给妈妈,还不如等身体复原之后,拼命地干活来报答妈妈。如果你能这样做,妈妈一定会非常高兴。这才是一家人啊!如果你连这一点也想不通,那没有资格做这个家里的一员。” 阿信依然沉默着。 “如果你那样想的话,对妈妈太不公平了。在你对妈妈说三道四以前,还是先反省自己吧!”说完,龙三悻悻地拂袖而去。 起居室里,大五郎和阿清正在哄着阿雄玩耍。见龙三过来,大五郎问道:“阿信怎么样了呢?” 龙三说:“再忍耐几天就好了,她很快可以照看阿雄了。” 阿清却说:“算了吧!这孩子现在跟我亲得很,还是我来照顾他为好。” 大五郎说:“你原来还说家里已经有了四个孙子,从来都不在乎阿雄,可是一旦自己照顾了他几天,居然疼爱得了不得。真是一个朝三暮四的人啊!” 阿清说:“我看到他妈妈那个样子,觉得这孩子太可怜了,毕竟孩子是无辜的嘛!” 龙三没有做声。阿清又说:“既然阿信不能干活,只好让你去田里帮忙了。阿信现在还干不了田里的活,我又要照看阿雄,没办法去田里。现在到了春耕播种的时候了,田里还要拔草……” 龙三答应着。阿清说:“你要照顾阿信,当然无可厚非。不过你总是这么宠她,只会把她惯得越来越任性,这样对阿信也不好啊!” 龙三不知该如何回答。阿清又说:“另外,下一个戌日要给笃子用岩田腰带缠缠肚子了!” 龙三一愣,问道:“笃子已经到了该缠腰带的时候了吗?” 阿清说:“一般来说,要等怀孕五个月才缠腰带,不过咱们这边也有一够四个月就缠的。缠腰带的时候,咱们还得做一些牡丹饼,还要举行‘恳托茶会’。可是就在这么忙的时候,阿信却卧床不起,真是太不凑巧了。要是阿信能赶在那个时候起来就好了……” 大五郎说:“你这是说什么呢!” 阿清说:“如果那时候还不能干活,那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她现在已经能起床了,都是龙三太宠她了,才使得她这么磨磨蹭蹭地偷懒,她可真会瞅准机会!” 龙三说:“虽说阿信起来还干不了什么活,不过她已经不愿意再躺下去了。可是话说回来,妈妈为出嫁的女儿操办这些,也实在是太破费了。” 阿清说:“这有什么办法!咱们这边的风俗就是生头胎的时候要由娘家来照顾,我当然要尽可能地操办得风风光光的,我可不愿意让笃子在婆家人跟前没面子。” 大五郎说:“你就是这么虚荣!这样大操大办,岂不是把钱白白扔进水沟里吗?” 阿清说:“咱们就这么一个女儿,就算多花了几个钱,也应该给她办得体体面面的,做父母的不都是这个心思吗?我一生勤俭,可就是舍得在女儿身上花钱,这样我心里高兴。你就依了我的意思去办吧!” 大五郎不再做声了。阿清又说:“如果娘家太小气了,受气的还是笃子。只有办得体面些,她公公婆婆才不会说什么闲话,所以并不是我爱虚荣,要白白糟蹋钱。” 在笃子缠岩田腰带的前一天,阿信从床上起来了。她来到起居室,向阿清低头致谢:“这些天多谢您的照顾,托您的福,我总算痊愈了……” 阿清问道:“你的右手也可以用了吗?” “……是的。” 阿清说:“也不要太勉强了。不过明天家里会很忙。” 阿信说:“是的,我一定会尽力帮忙的。” 阿清说:“本来也没指望你会干什么……你只要照看好阿雄就行了。” “是。” 阿清把睡着的阿雄抱起来交给阿信。阿信欢喜地接过儿子,可是右手顿时感到一阵剧痛,一下子把阿雄摔了下去。阿清大吃一惊,赶紧接住阿雄,问道:“你怎么搞的?” 阿信说:“我的右手还……” “太危险了……你没事吧?” 阿信用右手紧紧地抱住阿雄,说道:“在我养伤的这些天,多谢您这么疼爱阿雄……我真的非常感激。” 阿清说:“阿雄这孩子乖得很,不用我多费心。以后只要我有空,就由我来照看他。” 阿信一愣,沉默不语。阿清说:“你的手还不好使,一旦阿雄有什么闪失,后悔就来不及了。” “我一定会小心的。”阿信紧紧地抱住阿雄。这时候,恒子把尿布拿进来,对阿信说:“这些已经干了。” 阿信感激地说:“真对不起,给嫂子添了这么多麻烦。从今天开始我自己来洗。” 恒子说:“你能起床了,真是太好了!那么,以后你和我们一起吃饭了吗?” “……是。” “那么,以后就不把你当病人照顾了。”恒子笑了,又对阿清说,“这真是太好了,是吧,妈妈?” 阿清说:“过几天也该到地里干活去了,要让身体渐渐习惯,要是一直过于爱护身体的话,只会让自己变懒。”恒子附和说:“妈妈说得对。如果因为疼而不敢活动的话,伤口长上之后,就不能像原来那么灵活了。所以要忍着痛,努力地多活动一下才好……” 阿信点头答应。 阿信把阿雄抱回柴房,想给他换尿布。但不知为什么,她的右手总是使不上劲儿,只好单用左手。可是光用左手怎么也换不好,她拼命地想用上右手。龙三在门口看到这幅情景,吃惊地叫道:“阿信?” 阿信默然。龙三问:“这是怎么回事?” “我的右手没有知觉了,总是使不上劲,也不听使唤,我连阿雄都抱不起来……” “你的伤口从脖子一直到肩膀,右手一时不听使唤也是难怪的。你不要着急,慢慢习惯了就好了。”说完,龙三自己给阿雄换上了尿布。 阿信担心地说:“如果我的手就这样动不了了,怎么办……” 龙三说:“看你想到哪儿去了!等你伤口完全愈合以后,手一定会恢复的。” 可是阿信的脸上仍然满是不安。龙三说:“明天家里会很热闹。” “是为了庆祝笃子缠岩田腰带吧?” 龙三说:“这里的风俗是由娘家妈妈向神社求一条岩田腰带,然后把腰带和装在套盒里的牡丹饼一起送到婆家。” “那么,明天一早开始就会非常忙,还要准备做牡丹饼……” 龙三说:“不光是这些,婆婆家要请产婆把岩田腰带系到孕妇身上,然后在婆家那边还要摆酒席庆祝……要把这些都做完才能回来,真是隆重啊!”见阿信有几分迷惑,龙三解释道:“按照我们这里的风俗,出了嫁的女儿要回娘家来生产头胎。因为生产的时候要麻烦邻居的女人们来帮忙,所以要事先举行一个‘恳托茶会’,把大家请来吃喝一顿。” 阿信说:“哎?看来把女儿嫁出去以后也不轻松啊!我就没有在娘家生产……” 龙三说:“可是岳母却特意从山形赶到东京照顾你啊!” “缠岩田腰带的时候,也是我自己去水天宫神社买了漂白布,请产婆帮我缠上就好了……并没有摆酒席庆祝……” 龙三说:“就是嘛,你不是也平安生下孩子了吗?乡下就是小题大做。而且这个时候娘家办得越豪华,在婆家面前就越有面子,连女儿也会觉得风光。真是很可笑,可是妈妈也拼命想要摆这个排场。好了,我们还是跟他们一起庆祝一下吧,哪怕只是做做样子,只要我们显出想要帮忙的意思,妈妈就会很高兴。” 阿信笑着点点头。 缠岩田腰带这天,恒子和阿次一大早起来,在厨房里张罗着煮赤豆、煮糯米什么的,一片手忙脚乱。阿信在后院里用左手提着吊桶打水,提到厨房倒进缸里。 恒子和阿次正准备做牡丹饼时,阿清穿着家徽礼服走了进来,不满地说:“怎么才做了这么点?我就要出门去了,这样怎么来得及?” 恒子连忙答应着。阿清对阿信说:“阿信,牡丹饼你还是能包的吧?” “是。” “我也来帮忙。”阿清把衣袖塞进衣带里,洗干净手,飞快地包起来,一边吩咐阿次道:“拿套盒来,套盒!” 阿次拿过一个大套盒。恒子怯怯地说:“我以为您先去神社求了岩田腰带,然后才会回来取牡丹饼。” “如果求了岩田腰带以后,再回家来,岂不是绕了个大弯子?我当然要直接送过去了!”阿清一转眼看到阿信手足无措,说道:“你站在那里干什么?” 阿信慌忙开始包牡丹饼,可是右手怎么也使不上劲,没办法把饼捏好。阿清厌烦地看着她,“阿信,你难道连饭团子也捏不好吗?” 阿信拼命地捏着。阿清说:“算了吧!你还说要到厨房里来帮忙呢!连个饭团子都捏不住,怎么能干得了厨房里的活呢?真让人没办法!” 长工提着套盒之类的东西跟着阿清出了门。恒子说:“哎,下面还要好多事要干呢,咱们要准备酒菜了。阿信,你也来帮帮忙吧!”说完,恒子匆匆地走进厨房,把芋头递给阿信,说道:“麻烦你把皮削掉。” “好的。”阿信拿起刀,要削芋头皮,可是右手还是不听使唤。恒子惊讶地问:“阿信?” 阿信说:“右手还是不行……” 恒子诧异地说:“真奇怪啊!又不是手上受了伤……” 阿信无言以对。恒子说:“那就算了吧。既然不能拿刀,你把柜子里的盘子和碗拿出来,帮我擦干净吧!” “……好的。” 阿信打开柜子,伸手去拿堆叠的碗盘。可是右手不听使唤,一下子把一摞碗碟摔到了地上。碗碟发出劈劈啪啪的脆响,摔得粉碎。恒子和阿次不禁愕然了,大五郎、福太郎和龙三也闻声赶来,福太郎问道:“出了什么事?” 龙三看到摔碎的盘子,惊愕地叫道:“阿信?” 阿信羞愧交加:“实在对不起……” 大五郎说:“没事的,谁都有失手的时候,没伤着你吧?” 阿信慌忙收拾散乱的碗碟碎片,可是右手居然捏不起碎片来。她默默地盯着自己的右手,痛苦地离开厨房。大家都目瞪口呆。 阿信来到后院,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右手,试着张开又合上,努力地活动着手指。可是手还是不听使唤,阿信悲伤不已,无法相信这个事实———右手简直不像是长在自己的身上了。她自我安慰,可能是伤口还没有完全恢复的缘故吧?可是一种不安的预感使得她心中十分沉重。 阿信回到柴房,用左手喂阿雄吃粥,神色十分黯淡。龙三进来说道:“妈妈回来了。” 阿信默然。龙三说:“你的右手不听使唤,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大家都在忙着,你一个人待在这里,妈妈心里肯定不痛快。你还是出去露个面为好,毕竟这是田仓家的喜事。” 阿信说:“等阿雄睡着了我就过去。” 龙三说:“你背着阿雄过去不就行了吗?阿次也是背着平吉在干活。” 阿信说:“我也背不了他……” “哦,你的肩膀上有伤,不能背他。那好吧,我来照看阿雄,这种时候,如果你置之不理的话,有点说不过去。” 阿信不做声了。龙三说:“你只要尽力就行了。佃农们的老婆也都过来了,人手已经足够。只要让他们知道你的心意就行了。” 阿信无奈地走了出去,来到厨房里,看到阿清已经回到了起居室,忙说:“您回来了!” 阿清一脸不悦。阿信看到女人们正在往碗里装菜,连忙过去帮忙。恒子连忙阻止道:“阿信,你还是别干了!” 阿信一愣。阿清说道:“阿信,你是不是打碎了十个盘子?” “实在对不起,我不小心失了手……” 阿清生气地说:“不小心失了手?我不是舍不得那些盘子才说你的。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可是你却失手打碎东西,这多不吉利啊!” 阿信不知该说什么好。阿清又说:“你在厨房里晃来晃去只会碍事,一点忙也帮不上,只会打坏东西。你还是躺着去吧,这样我还省心些。” 阿信默默地忍耐着,垂头丧气地回到柴房,龙三正在打发阿雄睡觉。阿信说:“妈妈说用不着我帮忙……我什么也干不了,只会添乱。” 龙三说:“这都是因为你自己不小心。” 阿信解释道:“我的右手真的不好用,一点也使不上劲。我捏不住做牡丹饼的饭团,也使不了菜刀。” “真是岂有此理!你的胳膊和手又没有受伤,伤不是在脖子和右肩膀上吗?手怎么会不好用呢?” “可是……我说的都是真的。” “你既然要这么说,我也没有办法。又不是我的身体,反正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感觉。” 阿信惊诧地问道:“你的意思是我在说假话吗?” “是你自己不想去帮忙吧,没有人硬要你去做对伤口不利的事。不过你养伤的时候,妈妈和嫂子那么照顾你,现在你也应该尽力来回报她们才对。” 阿信说不出话来。 “人只要自己想要去做,不管什么事都能做。如果你心里并不感激大家,那么本来好用的手也会不好用的。如果这样,就算我想护着你,也护不了那么多。她们还说都是我宠坏了你……如果你再不好好表现的话,让我很难做人。要在大家庭里生活,就不能总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来。”说完,龙三不悦地走了出去。 厨房里,田仓家附近的女人们纷纷前来道贺。阿清满面春风地寒暄着。一位太太说:“这真是可喜可贺啊!” 阿清说:“多谢多谢!笃子这孩子嫁出去一年多了还没怀上,让我好不担心,现在终于有喜了!” 另一位太太说:“可不是嘛,让人等得多着急啊!” 阿清说:“等笃子回家待产的时候,少不了要麻烦各位,拜托了!我们在里面略备了些酒席,不成敬意,诸位请!” 一位太太说:“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那就叨扰了!” 阿清心花怒放,笑容可掬:“您可是海量,今天一定要多喝几杯!” 阿信此时正在后院一个人洗着尿布,可是要拧干的时候右手却怎么也使不上劲,她实在无力拧干尿布,只得湿淋淋地晾了上去,任由它答答地往下滴着水。 从客厅里传来“恳托茶会”的女客们热闹的歌声。阿信呆呆地听着。她也和笃子一样,腹中正在孕育着一个小生命。笃子腹内的小生命受到大家的祝福,而另一个小生命却无人知晓,悄悄地在母亲的体内生长着。阿信并不羡慕今天的庆祝宴会,但她心里却不免为命运不济的小生命感到深深的悲哀。 晚上,大五郎、阿清、福太郎和龙三他们在起居室里谈笑着。恒子、阿次和阿信则在厨房里吃饭。阿信用左手笨拙地扒着饭。 阿清说:“总算是告一段落了,这一回恒子和阿次帮了我的大忙。” 龙三说:“阿信的伤还没有好,干不了什么活……她自己倒是很想帮忙……很不好意思…… 阿信神色痛苦地听着。大五郎说:“受了那么重的伤,还要她和别人一样地干活,岂不是强人所难吗?先慢慢调养……”说着,大五郎看了看阿信,问道:“右手还拿不住筷子吗?” 阿信默然。龙三说:“医生说不能动右手,不然伤口就长不好,所以直到昨天她一直不敢用右手,现在一下子要用的话,右手难免不好使。” 福太郎说:“既然如此,那就应该尽可能地多用用右手。” 龙三说:“我也是跟她这么说的……” 阿清道:“要是干重活会妨碍伤口愈合的话,那做点针线活总该可以吧?家里现在有许多针线活要干,你不如先在家里做做这些事,一边等着伤口长好。” 阿信吃了一惊。龙三忙说:“哦,阿信的针线活做得非常好。在东京的时候有好多人请阿信做针线呢!阿信自己也说受伤给大家添了很多麻烦,可是又不能下田干活,心里很不安。有什么阿信能干得了的活,她一定很乐意……” 阿清叫道:“阿信!” “……是。” “那我待会儿拿给你,就拜托你了!” “……是。” 阿清又说:“阿雄就放到我这里来吧,我哄他睡觉。”阿信一愣。阿清说:“阿雄现在已经很重了……你的手这个样子,想来你也抱不动他,阿雄真可怜啊!” 龙三说:“总是麻烦妈妈……让我好惭愧啊。” 阿清说:“你如果有这份心思,那就应该多孝顺爹妈一点。可你总是来气我们……” 大五郎却对阿清说:“怎么,你倒是想卖个人情!其实你是疼爱阿雄,不舍得放手罢了。” 一会儿,阿清来到柴房,把针线盒和浆洗过的和服单衣放下来,说道:“把这件单衣给我改成睡衣吧,针线稍微马虎一点也不要紧。” 阿信拼尽全力拿着针缝衣,可是手依然不听使唤,针掉了。她焦躁起来,过了一会儿,终于绝望地把衣服扔了出去。 阿信拿着单衣来到起居室,阿清和恒子还在熬夜干着针线活,阿信把单衣递上去,说:“对不起,我缝不了……只好拿来还给您。” 阿清说:“你缝不了?” “我的手还握不了针……” 阿清不做声了。阿信说:“从明天起我去田里干活,还望您原谅。” 恒子说:“你的身体这个样子,怎么能下田干活呢?” 阿信说:“如果一定要干活的话,还是下田干比较好……” 阿清和恒子无奈地面面相觑。 第二天早晨,大五郎和龙三在后院的井边洗脸时,阿清抱怨道:“连衣服都缝不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阿信自己道歉说使不了针,可是她的胳膊、手和手指头都好好的,怎么会干不了针线活呢?真是可笑!” 龙三不做声。阿清说:“你总是净说阿信的好话,她真的会做针线活吗?” 龙三不语。阿清又说:“如果她不会的话,那也没有办法。可是如果她真的像你说的那么能干,那她现在可真是太厚颜无耻了!” 大五郎喝道:“阿清!” “我说得不对吗?她干什么都拿受了伤作借口,说一句手不好使唤,就什么都不用干了!” 大五郎说:“阿信不是那样的人!” 阿清说:“那么你的意思是说,她的手真的动不了了?” 大五郎说:“龙三,你还是带阿信去镇上的医生那里看一看为好。” 龙三一愣。大五郎说:“阿信的手干不了活,还被人认为是在撒谎,她心里一定很难受。你带她去看医生吧!” 阿清说:“我看与其带她去看医生,还不如让龙三好好开导她一下。都是因为你太宠她,她才会不把我们放在眼里。说什么手动不了,这种谎话让人一眼就能看穿,莫非她以为这样也可以蒙混过去吗?” 龙三默然。阿清说:“阿信说从今天起要下田干活,还不是觉得到了田里,不管干不干活,反正我也不知道。她可真会打算……” 听着母亲的抱怨,龙三不由得十分厌烦。 龙三和阿信在田里给蔬菜培土。阿信的右手还不灵便,艰难地用着锄头。看到她的样子,龙三问道:“你的手还是没有力气吗?” 阿信默然。 “一点也不好使吗?可是你的伤已经几乎全好了……” 阿信痛苦不已。龙三说:“你努力地用用看,太爱惜它的话,本来好使的也会不听使唤了。我已经听够了妈妈的唠叨,你还是尽力干一点吧!” 阿信依然没有做声。龙三说:“你的手一点伤也没有,怎么会动不了呢?还是尽量动动看吧!” 见阿信不语,龙三又说:“妈妈还以为你是在撒谎,我也弄不明白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如果你老是这样,以后妈妈再说你,我也没有办法了。你要自己锻炼一下,争取右手能够早一天恢复。” 阿信咬着牙忍耐,艰难地培着土,额头上冷汗淋漓。她放下锄头,满脸疲惫地来到杂木林中饮水。 突然,她感到身后似乎有人,不由得吃了一惊,连忙回头一看,原来是佐和躲在隐蔽处望着自己。 佐和说:“您的身体已经好了吗?” 阿信没有理她。佐和又说:“我很想去探望您,可是又不好到府上去,所以天天到田里来,看看您是否能下地干活了……” 阿信默然。佐和说:“看到您已经恢复了,这下子我放心了。您肚子里的孩子也平安无事吧?我一直非常担心会不会因为那天的事流产……“ 阿信依然沉默着。佐和又说:“田仓家的笃子小姐也怀孕了,缠岩田腰带的那天还办了酒席庆祝,少奶奶是不是也……” 阿信冷冷地说:“我根本没有怀什么孩子。你说这些多余的话,真是莫名其妙。” 佐和大吃一惊。阿信说:“以后你不要来找我了……” 佐和凝视着阿信:“是。不过,这个我要还给您……”说着,从怀里取出纸币,“上回您没有收下……” 阿信说:“这些钱我已经送给你了,我根本没想要你还给我。” “这怎么可以?这么多钱……” 阿信心灰意冷地说:“我已经没有希望离开田仓家了。就算你把钱还给我,也无济于事了。” 佐和说:“等您平安生下孩子,身体轻便了以后,一定还有机会离开这里的。” 阿信烦躁地说:“我不是告诉过你,我根本没有怀孕吗?” “少奶奶,莫非少奶奶还没有告诉别人这个消息?” 阿信没有回答,说道:“佐和,你随时都可以离开这个地方,那些钱就给你做路费吧,这样最好不过了。” “少奶奶,怀孕这么要紧的事,至少你应该告诉龙三少爷啊!单靠少奶奶一个人,生孩子的时候可怎么办呢?” 阿信怒道:“佐和,是你背叛了我。” 佐和哑口无言。阿信说:“我现在弄成这个样子,全都是你害的!你不要再逼我了!” 佐和悲哀地望着阿信。阿信痛苦地说:“你不要担心……我没事的。”说完朝佐和笑一笑,转身回到田里,继续和龙三一起培土。 阿信的前途看不到一点光明。本来,一个新生命的孕育应该最能给人带来希望,可是这个小生命却是田仓家的一个累赘,只是令人痛苦而得不到任何祝福,所以阿信不愿意把怀孕的消息告诉任何人。她知道自己已经到了需要缠岩田腰带的时候了,可是该怎么办才好呢?阿信不知所措。 过了几天,阿信和龙三又来到地里拔草。龙三边干边说:“得早点请妈妈来地里帮忙了,不然我永远也去不了海边拦海造田。” 阿信没有做声。龙三说:“你现在可以一边带着阿雄,一边在田里干活了吧?老是把阿雄放在妈妈那里,那妈妈也不能下田来了!” 阿信说:“我当然愿意带阿雄,可是妈妈不肯把阿雄还给我啊!” “那是因为你身体不行,你不是说右手不好使,动不了吗?妈妈是觉得你这个样子照顾阿雄太危险了,所以才不让你带他。” 阿信说:“我已经能够照顾阿雄了。其实我盼着妈妈把阿雄还给我。阿雄是我的孩子,可是却不能睡在我的身边……” 龙三有点生气:“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如果你的手恢复了,妈妈一定会高兴地把阿雄交给你带的。阿雄现在正是最麻烦人的时候,谁会喜欢照顾这么个小孩子呢?” 阿信默然。龙三又说:“不过,我觉得这事可真够荒唐的。你的伤明明已经好了,现在哪里都看不出有什么异常,可是右手却不好使,真让人难以置信啊!” 阿信默不作声,努力地用左手拔着草。龙三说:“右手不好使,像这样只能用左手拔草的话,连半个人的活也干不了……” 阿信默默地忍耐着。龙三疲倦地说:“今天就干到这里吧!我累了……不管多么拼命地干活,我们也挣不到一分钱,想一想就没有劲儿啊……可是你只能干半个人的活,我们连自己的伙食费都挣不出来啊!看来还得我下田才行……” 阿信默默地收拾工具准备回去。龙三说:“真希望你早点好起来啊……” 阿信实在忍耐不住,痛苦地说:“我要去源伯的坟上看看。”龙三一愣。阿信说:“我马上就会回去的。” 来到寺庙里,阿信蹲在源右卫门的墓前,盯着坟墓出神:“源伯……和源伯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是我一辈子最快乐的时候……现在要是源伯还在就好了……” 阿信泪眼盈盈。突然,一个人影走了过来,阿信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原来是佐和。 阿信的神情顿时变得冷淡起来,立刻起身就要离去。佐和叫道:“我有一件东西送给您……” 阿信不理会佐和,径自离开,佐和慌忙追上她,塞给她一个小包:“这是腰带,今天是个戌日。” 阿信一惊,不由得盯着佐和。佐和说:“就算您觉得我多管闲事也没关系,您不喜欢可以不用它……” 阿信沉默了。佐和说:“我知道您没有告诉大家您怀孕的事,所以我担心您是不是没有腰带缠。我今天去了镇上,这是在镇上的神社里求来的腰带。如果在村里的神社求的话,我怕给别人看见,那就不得了了。” 阿信默默地看着佐和。佐和说:“据说这个神社的香火灵验得很,是安产的神……” “佐和……”阿信的眼中落下了大颗的泪珠。佐和大吃一惊:“少奶奶……” “谢谢你……” “您别这么客气……我这是用您给我的钱买的。” 阿信说:“其实我也一直在想该怎么办,我每天都要下田干活,没有时间去求腰带,而且我也不想对别人说……” 佐和问道:“那么您还没有告诉龙三少爷吗?” 阿信沉默了。佐和说:“难道少爷没有看出来?” 阿信寂寞地苦笑道:“我已经和他分房很久了……” 佐和吃了一惊。阿信说:“我并不打算发牢骚抱怨什么的,不过在男人看来,还是会觉得很烦。” “很烦?女人如果不说给丈夫听,那还能向谁说呢?我们不是只有这么一个人可以依靠吗?如果做丈夫的也不能给我们安慰,我们又怎么能在一个陌生的家庭里生活下去呢?” 阿信默然。佐和凄然一笑,说:“我虽然这么说,可是其实我们家也是一样的。如果我说了什么,他总是一副厌烦的样子。只要他能听听我说,哪怕他一言不发,我心里也觉得好受多了。可是就连这个他也做不到。女人注定是要孤零零地一个人过下去的啊!我过去有那样的一段经历,嫁过来的时候就知道婆婆不中意我,我心里早有准备。当时我相信丈夫会护着我,他是我唯一的依靠……” 阿信说:“男人也很不容易,他们要听妈妈唠叨个没完……” “是啊,他们要顾及母亲的想法。我们家的情况是,由于他为我花了一大笔钱赎身,所以一直在妈妈和姐妹们眼前抬不起头来,最后就什么都听妈妈的了。可是少奶奶和我这样的女人毕竟不一样啊……” “没什么不一样的,我们不都是在婆母的反对下娶进来的媳妇吗?如果我们自己能够独立生活,日子过得不错,那还倒罢了,可是现在却要依靠婆婆和大哥养活……可就算这样,如果我能干活,受的罪可能还会少一些,偏偏我的身体又成了这个样子……” 佐和问道:“您的伤口不是已经好了吗?” 阿信没有回答,说道:“以前我也听说过世上经常会有婆婆虐待媳妇、婆媳不和的事情,可我并不相信。我小的时候,奶奶还在世,跟我们一起生活,家里非常穷,连萝卜饭都吃不饱,可是我娘和我奶奶总是相互体贴,相互保护。我还以为婆媳之间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佐和默默地听着,不禁黯然神伤。阿信突然笑了:“还是我的错啊。我娘从来不会怨恨奶奶,她总是想方设法让奶奶少操些心,尽量让奶奶多吃点东西。可是我却没有这份心意,我只想着逃出去……可是,我已经逃不出去了,所以只有尽力做个好媳妇。如果能和婆婆好好相处下去,或许跟他的感情也能恢复原来的样子……” 佐和痛苦地叫道:“少奶奶……” “如果我不这么做的话,那肚子里的孩子也太可怜了!” “是的……您有这份心意,总有一天老太太会接受您的。” “如果我这只手能恢复,我就能够拼命地干活,讨得婆婆的欢心。可是……” 佐和问道:“您的手……到底是怎么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治好……” 佐和迷惑地看着阿信。阿信说:“如果我没有受伤的话,我是不会放弃的。也许第二天我还会逃走,可是……” “少奶奶?” “可是我的手成了这个样子,即便现在逃出去了,我也没办法替人做头发了,那我和阿雄只能饿死……” 佐和不由得拿起了阿信的右手:“是哪里……哪里不舒服了?” 阿信缩回手,说:“没事,我注定了要在田仓家忍耐下去,是神明这么说的。” “可是,您怎么会受了那么重的伤?我直到现在也没弄明白……” “佐和,我自己也能顺利地生下孩子来……就算没有一个人来为我们祝贺,这孩子也会平安降生的。”阿信故作快活地朝佐和一笑。 阿信捧着腰带回到了田仓家的后院,迎面看到阿次朝井边走来,阿信吃了一惊,连忙把腰带揣进怀里,对阿次招呼道:“我回来了。” 可是阿次仿佛没有看见阿信,一声没吭。 阿信来到厨房里,对恒子和阿清打过招呼,正要到柴房去,却被婆婆叫住了。 阿清说道:“你一整天都把阿雄扔给我带,难道一句感谢的话也不会说吗?” 阿信恍然一惊,忙说:“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阿清满脸不悦地拿过阿雄的脏尿布,说:“饭要我喂他吃,连尿布也要我们来洗!你看尿布有多脏!可你居然全都推给别人来干!” 阿信慌忙说:“我去洗尿布。” “算了吧!你又拧不干,尿布滴着水就晾上去了,真受不了。” 这时候龙三洗完澡出来。阿信对阿清说:“从明天开始我把阿雄带到田里去,晚上也由我来照顾他……” 阿清生气地说:“我难道是这个意思吗?这是你自己品行上的问题。你把阿雄推给别人照看,可是田里的活你又不好好干,还跑去上什么源伯的坟!你如果心里觉得感激我们,那怎么不想着多拔点草呢?而且回到家来,竟然一句感谢的话也没有,这是什么道理?” 阿信默然。阿清又说:“我稍微说了你几句,你就还嘴说要自己来照看阿雄。要是你的手好了,能够自己照看阿雄,那你为什么在田里只能干半个人的活呢?” 阿信无言以对。阿清说:“我听龙三说,今天他自己拼命地干活,可是你根本就帮不上什么忙,难怪他要发牢骚。” 阿信飞快地瞥了龙三一眼。阿清说:“我相信你说的话,担心你照顾不了阿雄,一句埋怨也没有就帮你带孩子。你在田里干不了什么活,我也不说你什么。可是你竟然绕道跑去玩,可见你根本对我们没有什么感激之心,这也难怪我要抱怨几句了吧?” 阿信默然。阿清又说:“龙三也是的,自己管不好自己的老婆!” 龙三一脸没趣。这时候睡在起居室里的阿雄哭闹起来,阿信不由得想要过去抱他。阿清喝道:“不用你去!他是肚子饿了,粥已经熬好了。你偶尔也该感谢一下恒子和阿次,给阿雄熬粥、洗尿布的事都是恒子和阿次替你做的。” 阿信默默地朝正在忙着准备晚饭的恒子和阿次低头致谢。恒子说:“没关系,反正我也要准备洋次的那一份,就捎带着一起干了。” 阿清笑了:“恒子真是个好心肠……”恒子笑嘻嘻地十分满足。 龙三说:“阿信,大家这么照顾你,你和阿雄都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要是你再不知道感激的话,可要遭报应的!” 阿信竭力忍耐着。这时大五郎走了进来,说道:“阿信,明天我带你去镇上看医生。” 阿清十分诧异,大五郎说:“照这个样子下去,阿信就太难过了……如果能治好的话,还是早点去看医生吧。” 阿清说:“阿信的伤早就好了,又何必特意跑去看医生呢?看医生是要花钱的!” 大五郎说:“我要带她去,用不着你来说三道四!” 阿清满脸不悦,阿信看在眼里,痛苦难言。 大五郎带着阿信走了,阿清满心欢喜地逗着阿雄玩,恒子边在廊下擦拭边说:“阿雄现在跟奶奶可真亲!” 阿清满足地说:“就是啊,现在他看不到妈妈也不哭,只要有我在他跟前就行了。是不是呀,阿雄……就算带着阿信去看医生,我看也治不好她的病。她根本就没有病,让医生怎么办呢?阿信的手不好使,根本就是懒病。” 恒子不好说什么。阿清又说:“像她这副样子,怎么能在这个家里待下去?” 恒子心中十分满足,利索地擦着走廊。 下午,阿信和大五郎从镇上回来了。大五郎的脸色十分难看。阿清和恒子正在起居室里喝茶。 阿信对阿清说:“今天我没有去田里,实在对不起。” 阿清问大五郎:“医生怎么说的?” 大五郎吩咐道:“给我倒杯茶来,也给阿信来一杯。” 阿信忙说:“我这就去换衣服下田干活。” 大五郎说:“今天就别去了吧!” “离天黑还有一阵子呢……今天实在是太感谢您了。”说完,阿信逃也似的向柴房跑去。 阿清又问大五郎:“医生到底说什么了?” 大五郎板着脸说:“我说了让你给我倒杯茶来!” 阿信跑进柴房,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右手,拼命地想要活动手指,可是右手依然不听使唤。她失望地开始换下田的衣服。 龙三正在田里整理收完蔬菜的土地。见到阿信,龙三忙问:“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阿信默默地拿起锄头。龙三又问:“医生怎么说的?” 阿信说:“医生说看不出来哪里有问题,还说既然伤都好了,手不应该动不了。” “阿信?” “医生还说如果我想动的话应该就能动。医生要我努力使用右手,说这样就会好的。”说着,阿信奋力用着锄头,仿佛在发泄着自己内心的痛苦。 晚上,阿信和龙三下田归来,在井边洗脚和清洗工具。两人都心情沉重,一言不发。这时候阿清走了出来,对龙三说:“我有话跟你说,你到我屋里来一下。” 说完,阿清转身进屋了。龙三面露诧异之色,说道:“莫非她又要发牢骚了?” 龙三来到父母的房间,看到大五郎脸色难看地坐着。 “什么事?”龙三坐下来,说道:“如果是关于阿信的手,我已经知道了。如果医生也找不出病因的话,那就没办法了。” 大五郎说:“如果你也没办法,那是不是可以考虑让阿信回娘家住一阵子?” 龙三吃了一惊。大五郎说:“阿信在山形还有母亲和哥哥吧?她在这里住着也做不了什么事,阿信自己会觉得很不自在的。” “怎么能这样……” 阿清说:“阿雄可以放在我这里抚养。” “妈妈……” 阿清又说道:“阿信自己并不想把手治好,可以早一点做事。那么天知道她的手什么时候才能好。” 龙三说:“医生不是说了只要经常用右手,就会好起来吗?只要耐心地等待一阵子……” 大五郎说:“那么可以让她在娘家养病,这样也许对阿信更好一些。” 阿清说:“还不知道她的病能不能好。与其等着她病好,还不如索性离婚算了。如果你想在老家过一辈子的话,还是娶一个适合咱们家的家风的老婆为好。阿信和咱们家不合适。” “妈妈……” 大五郎说:“阿信也很可怜。阿信一定会找到适合她的生活的。她在东京的时候是一个那么朝气蓬勃的姑娘……” 阿清说:“这不正是一个机会吗?” 龙三一言不发,陷入了深思之中。 连医生也不相信自己的病,这让阿信痛苦而又尴尬。可是,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因为这件事引出离婚的话来。她默默地牵挂着腹中的小生命,心想今晚无论如何也要缠上安产的腰带。 晚上,阿信和恒子、阿次一起吃着晚饭。她依然只能笨拙地用左手扒饭。恒子说:“你的右手连筷子也握不住,真让人难以置信啊!你的手臂看起来也没什么毛病啊……连大夫都没办法了。” 阿信说:“不过,我觉得右手渐渐地有力气了,不久就会好起来的。” “那就不知道要过多久了。”说完,恒子见阿信还在慢吞吞地吃着,不耐烦地开始收拾起碗筷来。阿信慌忙放下筷子。在起居室里喝茶的大五郎、阿清、福太郎和龙三望着她,气氛十分沉重。 阿信低头说道:“我吃好了。”说完,把自己的碗筷放到水槽里去洗,恒子忙说:“好啦,你放着吧!你的手不方便,别把碗打碎了!” “对不起……”阿信低头道歉,然后向柴房走去。阿清见阿信离开,对龙三说:“她吃饭都要人伺候,去田里干活只能顶半个人使,晚上又不做一件针线活……阿雄全都推给我照看,连妈妈的责任都尽不到。这样的老婆还有什么用?” 龙三默然无语。阿清又说:“我一直觉得这是你自己喜欢才娶进门的女人,所以不能忍耐的我也尽量忍了。可是现在你自己也厌烦了吧?” 龙三说:“可是她以前很开朗,而且辛勤耐劳。” 阿清说:“那就没办法了,看来她和我们的家风不合。” 大五郎说:“过惯了大都市的生活,要适应这里的日子也的确是难为她了。也许给阿信自由,对她才是最好的。” 阿清对龙三说:“如果你不愿意对阿信说的话,那我去跟她说好了!” 龙三忙说:“不行,我要去问问阿信的意思……” 阿清说:“让你去说,不会有什么结果的。难免不被你瞒哄过去。” 大五郎对阿清说:“阿信是龙三的媳妇,由龙三去和阿信谈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龙三痛苦地自言自语:“也许我把阿信带回佐贺就是一个错误……我什么也不能替她做……” 阿清说:“阿信还年轻……阿雄放在咱们这里抚养的话,她身边没有孩子拖累,想再嫁人很容易。如果勉强她留在这里的话,大家都会感到很难受。” 龙三彻底失望了。 阿信回到柴房里,拿出佐和送给自己的腰带,解开衣带,拉开和服的前襟,想把腰带缠到肚子上,可是右手不听使唤,总是缠不上去。突然,柴房的门开了,阿信慌忙要把腰带藏起来。龙三站在门口,诧异地瞧着这一幕:“阿信?” 阿信拼命遮住腰带。 “阿信,你这是……” 阿信无奈地放弃了遮掩。龙三问道:“你有了?” “已经五个月了……到了必须得缠腰带的时候了。可是我的右手还是不好使,我自己缠不上去。” 龙三把门关上,问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一定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阿信默然。龙三说:“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呢?这么重要的事情,你居然瞒着我!” 阿信仍然没有做声。龙三说:“我真是弄不懂你在干什么!” 阿信说:“就算我怀孕了,也不会有人为我高兴的,只是又增加了一个累赘而已。这也会让你为难,光是我一个人受大家的照顾,就够让你在妈妈和大哥面前难为情的了……” “阿信?” “既然这个孩子不受欢迎,那我早早地说出来又能怎么样呢?反正这件事大家迟早都会知道的,还是尽量少些让人烦恼的日子为好……” 龙三心中黯然。阿信又说:“而且,我不想给别人添麻烦。我并不指望摆酒庆祝缠上岩田腰带,我连产婆也不需要。我已经是第二次生产了,一个人就能生下来……我一定会顺利生下来的。” “你怎么这么傻……” “没关系的。我一个人缠不上腰带,可以请佐和帮忙。一切都可以对付过去的。” 龙三不语。阿信说:“所以你不必替我操心。我会尽量不去麻烦妈妈和嫂子的。所以请你暂时不要告诉别人。” “阿信,要不然你先回山形待产吧?” 阿信吃了一惊。龙三说:“正如你所说的,在这里受人照顾,难免会难为情。那还不如索性回山形……” 阿信默然。龙三说:“回山形老家的话,有岳母照顾你。你的手这个样子,回娘家以后就不必硬撑着干活了。这样对你再好不过了。” 阿信说:“可是我回了山形又能怎么样呢?山形老家已经是哥哥嫂子当家了,如果我还像过去那样能干活,或许他们还会收留我。可是我的手成了这个样子,不能再替人做头发了,就是去田里帮忙,也只能顶半个人使。不管走到哪里,不能干活的人都是个累赘。” “可是,那是你的同胞哥哥啊……” 阿信不安地说:“我不能再留在这里了吗?他们要把我赶走吗?” 龙三说:“我是为你考虑才这么说的。你不是也想离开这里吗?所以前一阵子你才会逃走……” “那时候……那时候我想回东京师傅那里去做美发师。可是现在我的手成了这样,已经不能做头发了……如果我回山形老家,最难过的会是我娘。虽说老家有亲哥哥,可是现在有嫂子在里面,已经不能像过去那样想回就回了!” 龙三不说话。阿信说:“不管怎么样我都能忍耐。既然免不了要受苦,我宁愿留在这里。在这里只要我一个人忍耐就行了……而且,在这里还有你在我身边。也许这会给你添麻烦,可你是孩子的父亲。为了孩子着想,你是最可靠的人……” 龙三还是没出声。阿信说:“拜托了,让我在这里生产吧……我一定会拼命把手治好,努力干活,尽量不给你添麻烦。所以……” 龙三突然说:“阿信……我帮你系腰带吧。” 阿信吃了一惊。龙三说:“你是在为我生孩子,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 阿信不做声了。龙三又说:“只要阿信有这个准备,那你就在这里生产吧!” 阿信十分欢喜。龙三说:“我是一个没用的男人。我两手空空地回了老家,如果不依靠家里人,我连自己都养活不了。我在谁的面前都抬不起头来。我保护不了阿信,也帮助不了阿信。可我一定会尽全力去做的,我是孩子的父亲,这是我的责任。” 阿信默默地凝视着龙三。龙三说:“一个人忍耐不了的痛苦,如果我们两个齐心协力,也一定会挺过去的。” 阿信不由得热泪盈眶。 龙三和阿信又下田劳作了。 “阿信,歇一会儿吧!”龙三招呼道,阿信愣了一下。龙三说:“你不要太勉强了,小心伤了肚子里的孩子。怀孕五个月是最容易流产的时候,你一定要小心……” “没关系的……我怀阿雄的时候,也不在乎这些,天天不停地活动。” 龙三说:“你就是再拼命干活,妈妈总归是不会满意的。反正要听她抱怨,不如索性自己轻松一点,这样比较合算。” 阿信无奈地看着龙三。两个人面面相觑,哈哈笑了起来。阿信说:“对了,以后我来照顾阿雄好了,我会去请求妈妈的。” 龙三不语。阿信说:“阿雄已经完全成了奶奶的孩子了。这样下去的话,阿雄会把我忘记的。” 龙三说:“这件事也不必着急。你现在这个样子,如果要带着阿雄干活,实在是勉强。既然妈妈疼爱阿雄,愿意照顾他,那就让她照顾好了。不管阿雄由谁带,母亲毕竟是母亲,他不会忘记你的。” “不过,至少我在家的时候,让我带一带孩子……” “阿信,现在最重要的是休养你的身体,保护好肚子里的孩子。妈妈愿意照看阿雄,不是正好吗?” 见阿信不做声,龙三又说:“如果不这么想的话,可就没法在田仓家过下去了!” 阿信默然。龙三劝道:“咱们的脸皮还要再厚一些才行。” 阿信无奈,不再说什么了。 龙三和阿信从田里归来,回到田仓家的后院,龙三体贴地为阿信提上井水让她洗脚。阿清在厨房门口看到这幅情景,难以相信龙三竟然会对阿信这么温柔。看到阿清的眼光,阿信慌忙说:“我们回来了!” 阿清瞪着龙三,但龙三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对阿信说:“这里我来收拾,你赶紧休息去吧!” 阿清愤愤地离开,阿信不安地看着龙三。龙三说:“如果你太在乎妈妈的脸色,那怎么能生得下孩子来呢?”说着笑了,又道:“我说过咱们脸皮要厚一些嘛。”阿信为难地苦笑着。 龙三来到父母的房间,大五郎脸色沉重地坐在那里。龙三坦然地坐下。阿清问道:“那件事,你和阿信说过了吗?” 龙三没有做声。阿清说:“你还没有说?” 龙三依然没有做声,阿清责问道:“你打算拖到什么时候才去办?” 龙三说:“我不会让阿信回山形的。” 阿清愣住了。龙三又说:“我会永远把她留在这里的。” “龙三?” “阿信是我的老婆,是阿雄的妈妈,没有理由让她回去。” 阿清叫道:“可是她一点用处也没有……” “阿信已经尽力了。也许她现在只能干半个人的活,可这是因为受了伤的缘故。阿信自己又有什么过错呢?怎么能以此为由把她赶出去呢?” 阿清说:“你又被她骗过了!就算是受伤,也是她自己任性才弄成这样的……就算是到了现在,你不是还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吗?” 龙三默然。阿清说:“而且,现在伤虽然好了,可她却拿这个做借口,说什么手不好使唤,什么活动不了。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反正我是不信她的话。不是连医生也说找不出病因吗?天天不好好做事,只会找些借口来搪塞!” 龙三说:“阿信干不完的那些活,我来替她做好了。”又对大五郎说:“很可惜,我暂时去不了海边排水造田了。不过我会下田干活的,我一定能挣出够我和阿信、阿雄吃饭的钱。” 阿清说:“谁也没说她不干活就不给她饭吃,我是说阿信的这种品性,她不适合做田仓家的媳妇。” 龙三说:“不管她多么不合适,我都要阿信做老婆,我要和她在一起,绝对不会分开的。” “龙三?” “对田仓家来说,我们确实是多余的人,不过,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我说过了我会使劲干活,挣出我们的饭钱来。我不会像笃子那样回家吃白食的。” 阿清生气地说:“你有什么资格对笃子说三道四?娘家照顾嫁出去的女儿是天经地义的事。阿信的娘家也应该照顾她一点。” “照顾阿信是我的责任,我会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的。” 阿清不以为然地说:“你光知道说大话,连阿雄你们都照顾不了。” 龙三道:“您如果不愿意照顾阿雄,那么交给阿信去带他好了。阿信也说她想自己来照看阿雄。” “就是这么狂妄……她的手还不听使唤,就说出这样的话来,阿雄现在是最让人费心的时候,到处乱爬,连我每天跟着他转,都忙得大汗淋漓,阿信怎么可能照看得了他?” 龙三说:“妈妈是因为喜欢阿雄才要照看他的吧?否则你既然要把阿信赶出去,为什么还要留下阿雄自己抚养?” “龙三?” 龙三说:“反正我不会领情的。” “哦,好啊!阿雄身上流着田仓家的血,是我们家的宝贝孙子。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把他交给阿信的。这一点我要说清楚。” 龙三说:“只要阿雄还在这个家,阿信也要在这里。我不想让阿雄成为没有妈妈的孩子。” “我明白了,彻底明白了……我会去和阿信说清楚的。田仓家已经不需要她这个人了……” 大五郎连忙制止阿清:“你算了吧!”又问龙三:“你和阿信谈过了吗?最重要的是阿信自己的心意,你不能一个人决定……” 龙三说:“阿信说无论忍受多少困难,她都愿意留在这里……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听妈妈的抱怨。” 大五郎说:“既然如此,那就不必再说什么了。阿信什么都预料到了,还愿意留在这里,这很好。” 阿清叫道:“你?” 大五郎说:“我以前是觉得阿信在这里会很难受,为了阿信着想,我才赞成让她离开这里。可是阿信既然是这么想的,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只要耐心地养病,她的手一定会恢复正常的。以后大家要多关心她。” 阿清意有不甘,大五郎拦住她的话头:“我不准你再说三道四的!以后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阿清悻悻地住了口。 杂木林中,阿信来到潺潺流下的清水边掬水而饮,又遇见了佐和,听阿信说了这几天的事,佐和说:“是吗……既然龙三少爷已经知道了,我就放心了。” 阿信默然。佐和又说:“可是,很多东西都需要着手准备了,如果您不愿意跟别人说的话,一定有很多不便。如果您需要买什么东西,我可以替您去买。” 阿信说:“可是你也不能老是出门去啊!” “只要我到田里干活,请新造去镇上替我办就行了。就算被婆婆发现了骂我几句,只要忍耐一时就行了。”说着,佐和笑了,“少奶奶给我的钱还有很多呢!” 阿信说:“我没事的,你不要多费心了……反正事到临头总会有办法的。” 佐和说:“我做了对不起少奶奶的事,所以我想在少奶奶临产以前,能够尽一点心意,这样我心里也好受一些。” “谢谢你……不过,请你不要为了我而为难自己。我知道你自己也有一堆苦处……” 佐和喟然道:“我已经筋疲力尽了。婆婆和大姑小姑们说我什么,我只有权当自己已经死了,忍耐着等待风暴过去,只有这样还容易些。” 佐和凄然地笑着。阿信凝视着她。这一天是阿信最后一次与佐和见面。 三天之后,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阿信和龙三下地回来,刚回到后院,迎面看到阿清满脸怒容地站在自己面前。阿信不禁大惊失色。 阿清怒气冲冲地叫道:“你……你是个什么女人啊!” 阿信不明所以。阿清又喝道:“这回我再也不会饶你了!你马上给我滚出去!” 阿信和龙三无奈地看着阿清,她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从阿清前所未有的震怒之中,阿信觉出这绝非一件小事,不禁感到不寒而栗。 第二十章 震怒 等阿信知道了婆婆震怒的原因之后,战栗不已。原来佐和的婆婆已经将阿信曾经和佐和计划一起逃亡未遂的始末,原原本本地报告了阿清。 阿信给佐和的车票钱的余款被佐和的婆婆发现了,在婆婆的严厉逼问下,佐和只得说出了事情的原委,而后,她带着伤痕累累的身心,毅然离家出走了。 阿清感到自己蒙受了奇耻大辱,愤怒地责骂阿信。此时龙三挺身而出,把阿信已经怀孕,以及阿信受伤的来龙去脉向阿清和盘托出……看到丈夫出面护着自己,阿信感到了夫妻之间的感情再一次巩固起来,心中感到十分欣慰。 得知阿信怀孕之后,阿清更是坚持把阿信赶出门去。这其中有个缘故,原来这个地方盛行一种说法,认为“在一家之中如果有两个人同时生产,一定会对其中一个婴儿不利”。不幸的是,阿信和笃子的预产期正好在同一个月。 可是,阿信为了成为田仓家的一员,坚持要在田仓家生产,不愿意听从阿清的吩咐。 阿信的这种态度惹得阿清大为恼火,甚至宣称“已经不把阿信当媳妇了”。笃子已经早早地回娘家待产了,每天无所事事,娇贵无比。可是阿信每天只吃一顿饭,下饭的只有酱汤和素菜,却要在田里从早干到晚。龙三虽然想护着阿信,却只能招来阿清更加苛刻的管教。 但对阿信来说,最令她痛苦的是婆婆不让她照看阿雄。阿清虽然讨厌儿媳妇,却十分疼爱孙儿,她以阿信的右手不好使为由,不让阿信抱阿雄。龙三和阿信夫妻间的感情好不容易有所恢复,但是如此一来,龙三夹在妻子和母亲之间疲惫不堪,心力交瘁,夫妻之间的感情又日益恶化。 就在这时,对此间情形一无所知的阿藤从山形为即将出世的孩子寄来了尿布。尿布虽然只是用旧衣服改的,十分粗陋,可是已经令阿信喜极而泣。 ①豆腐渣在日语中的发音和“空”是一样的,所以避讳说“豆腐渣”,要用“水晶花”代称。 第二十一章 道别 阿信和阿圭走在佐贺的路上。突然,阿信在一家老房子跟前停住了脚步,房子还保留着昔日的样子。阿圭诧异地循着阿信的目光望去,只见房子的门牌上写着“田仓”两个字。阿圭大吃一惊:“奶奶?” 阿信看看阿圭,轻轻颔首。 “是吗……就是这里啊?这房子居然还在。” 阿信说:“这里周围都变了样子,那是六十年前的事了,连我也记不清楚了,可是这扇大门却还是过去的样子……” 阿圭问道:“我们进去看看?” “现在会是谁住在里面呢?奶奶认识的那些人都不可能在了。” 阿圭说:“进去问问不就明白了吗?” 阿信说:“就算还有人健在,我见了他们又能怎么样呢?” 阿圭道:“我们这些日子到了这么多地方,可是还没有遇到一个过去的熟人。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了过去的老房子,我们进去看看吧,好不好?” 阿信幽幽地说:“在这里我没有留下一丁点快乐的记忆,而且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就算现在还有人记得我,大概也不愿意想起我来吧?” “为什么?” “在田仓家的人眼里,我大概是个很讨厌的女人吧?” 阿圭忙说:“这怎么可能?当年在这里受苦的人是奶奶啊!” 阿信说:“可是换个角度来看的话,一切都会是另一个样子。不管怎么说,我突然闯进这个家,本来就是个多余的人,脾气又倔,总是违逆婆母,是我搅乱了平静的田仓家。我这样的女人,难免不让他们记恨。” “怎么会呢?奶奶在这个家的时候,不是也拼命地干活吗?” “身为儿媳妇,拼命干活是分内的事,谁也不会因为这个赞扬你。不管干活多么拼命,只要得不到婆婆的欢心,就是做儿媳的没有尽到孝心,就是儿媳的错……” 阿圭奇道:“哎?如果婆婆是个像阿清奶奶那么厉害的人,也是儿媳的错?” “是啊,婆婆待儿媳不管有多么苛刻,也是儿媳自作自受。所以,大哥的妻子恒子也是一直忍耐着,想说的话不敢说,想做的事不敢做。这样才好不容易得到了婆婆的认可……” 阿圭叹道:“真是个荒唐的时代啊!” 阿信说:“就连我自己,当时也想做一个这样的媳妇。如果要成为田仓家的一员,除了这么做以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啊!” 正在这时,田仓家老房子的小偏门开了,一个老人带着个孙女模样的小姑娘走了出来,阿信和阿圭都吃了一惊。老人诧异地看着阿信。阿信不由得向他点头致意,老人也不禁点了点头,但显然对阿信他们并不在意,自顾牵着小孙女的手走开了。阿信怔怔地目送他离去。阿圭叫道:“奶奶?” 阿信默然。阿圭问道:“你认识他吗?” “这是佐太郎,是大哥的长子……当时他大约十岁吧,那么现在应该已年过七十了。” “可是他好像完全没有认出你来啊。” “那时候佐太郎还是个孩子呢。” 阿圭说:“我们跟他说句话吧!” “不要了……这样就挺好的。当年的事就作为我自己的回忆吧!过去虽然让人怀念,可我们不是来找人一起追忆当年的。” “可是……我有点弄不明白了。我跟着奶奶旅行,本来以为很了解奶奶此行的目的,可是却发现全都是痛苦的回忆。我觉得到了现在,您又何必特意去勾起那些伤心事呢?好不容易现在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幸福?”阿信苦笑了,说道:“你是这么看的吗?” 阿圭一愣。阿信说:“是啊,以前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我是太习惯那种幸福了……我已经把辛苦二字忘得干干净净。所以,如果现在那种幸福突然一下子破灭了,那我一定会马上垮掉。所以我要回到这里,想一想当年那段艰辛的日子,希望我还能恢复过去的品性,无论遇到什么逆境都能忍耐过去……” 阿圭不解地问:“您说以后还会有什么逆境呢?田仓超市已经开了第十七家分店,规模那么大……” 阿信淡淡地说:“人怎么会知道明天要发生什么事呢?” “您的意思是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这么说,奶奶是觉得有些事情做错了,所以您这次旅行,就是为了找出错在哪里,到底是什么错了,我说得对吗?” 阿信没有回答,说道:“你陪了我这个老太太这么多天,也该烦了吧?要是烦了的话,你还是先回去吧!本来我就打算一个人走这一程的。” “您想赶我回去,可没那么容易!”阿圭瞪了阿信一眼,说道:“要是我在半路上把奶奶丢下不管,会挨我爸爸骂的!” 阿信说:“大学里早就开学了……” “奶奶的这些故事我还都是第一次听说,比大学的课程有趣多了!与其在大学里浪费时间,还不如跟奶奶走一走,这对我的人生来说,是多么宝贵的经历啊!” 阿信说:“唉,说得这么夸张。” “对了,佐贺这里有什么风味小吃?今晚咱们去尝一尝吧!” 阿信说:“什么?原来你闹着要跟着我不放,是为了到处品尝风味小吃啊!” “这也是宝贵经历之一嘛!”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向前走去。 经过一个池塘时,阿信突然说:“就是这个池塘!当初佐和就是在这里跳下去的。” “哦?”阿圭看看池塘,说,“看上去水很深啊!还好她得救了。” “不光是佐和……那时候农家的媳妇都会有一两次寻死的念头,因为日子实在太痛苦了。看来不仅仅是山形的女人命苦,大家都是苦命人啊!” 阿圭问道:“奶奶,你也想过自杀吗?” “我这个人脾气一向别扭,要是我死了,他们一定会高兴少了个累赘,这么一想,我就觉得太不甘心了。所以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坚持活下去,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寻死是认输的表现。而且,我还有阿雄……我不忍心把孩子一起带走,更不忍心把他撇下来自己去死……” 阿圭沉默了。阿信说:“虽然那时候大家都对我冷眼相看,可是我心里有这个念头,就算孤零零的一个人也能忍耐下去。我相信只要自己平安地生下孩子,就一定会有一天被认可为田仓家的媳妇的。可是,当时我挺着大肚子每天在毒日头底下拔草的时候,确实难受极了。弯下腰的时候,肚子更显得沉重。回到家里以后,往往筋疲力尽,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阿信和龙三从田里归来。一走进院里,阿信筋疲力尽地跌坐了下去。龙三一边汲水,一边说道:“你怎么这副样子?你要是累了,那就快点洗洗身子去休息吧!” 阿信没有动弹。她实在是动弹不了。龙三叫道:“阿信!” 阿信依然没有反应。这时候阿清从厨房里走了出来,龙三慌忙叫道:“阿信!”阿信也吓了一跳,拼命想要站起来,却怎么也动不了。 阿清对龙三说:“你辛苦了。今天的太阳也毒得很,热坏了吧?你爸爸和阿雄洗澡去了,你也去吧。”说着,阿清看到阿信瘫坐在地上,说道:“你在那里干什么呢?” 龙三说:“她的肚子已经这么大了,在田里拔草实在是力不从心啊。” 阿清喝道:“你这是什么话?你就这么宠着她!” 龙三默然。阿清对龙三说:“你应该很清楚,农家的媳妇在农忙的时候,就是在炉灶前铺上点稻草倒头就睡了,哪里还能洗脚进房里睡呢?早晨把采来的裙带菜在水里泡一泡,蘸上点酱油就是一顿饭……可就算这样,大家也都能勤快地干活。” 龙三默不作声。阿清又说:“如果因为怀上孩子就不干活了,生产的时候会很痛苦的。所以在分娩之前,都应该下田干活。这并不是我对阿信苛刻,也不是我只会刁难阿信。” 阿信神情恍惚地听着。阿清说:“像我们家里自己有水井,可是别人家的媳妇还要去河边挑水、洗衣服呢。另外阿信一点也不用做厨房里的事,还可以睡在榻榻米上。” 龙三十分烦躁。阿清说:“我让她晚上做点针线活,可是她说自己的手还没有好,拿不住针,那我也就由她了。像我和恒子,还有所有做媳妇的,哪一个不是晚上熬夜缝补全家人的衣服?这样好不容易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媳妇。” 阿信默默地听着。阿清继续数落道:“女人下地的时候还要带上孩子,把孩子放在背篓里就开始干活。可是阿信把阿雄扔给我照看,自己一身轻松地下田,却只能干半个人的活。那又怎么可能累得站都站不起来呢?还是她自己不想干罢了。” 可是阿信仍然瘫坐在地上,已经管不得许多了。龙三说:“阿信,你没听到妈妈的话吗?” 阿信无奈,只能慢慢地站起来,可是又一次筋疲力尽地倒了下去。 阿清愤愤地说:“我说了这么多,你却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你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那随你的便好了!” 龙三叫道:“阿信!” 阿信悲伤地沉默着。 阿清叫着儿子,龙三无奈地和阿清一起进了厨房。阿信心灰意冷地闭上了眼睛,怔怔地坐着。 傍晚,笃子畏热地躺在客厅里,她的肚子也已经很大了。这时候阿清走进来,看到笃子的这个样子,说道:“你躺在这里打瞌睡,小心感冒了!快起来洗个澡吧,洗得清清爽爽的,晚饭会吃得香。” 笃子道:“唉,我怎么这么懒得动呢?是不是我哪里有什么毛病?” “肚子这么大了,谁都会觉得很难受的。产婆不是说了你们母子都会平安的吗?你不要担心,再忍耐两个月就好了。” 笃子说:“还要忍耐两个月啊?真希望早点生下来啊。” 阿清笑道:“那可了不得了!一定要满了月才能生下来。以后你不要去拿高处的东西,也留神不要摔跤。要是脐带缠上了胎儿的脖子,或者胎位不正可就麻烦了。” 笃子感叹道:“生孩子可真不轻松啊!” “正因为生孩子这么痛苦,孩子才显得特别可爱嘛!” 后院里,阿信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睡着了。这时福太郎回到家里,看到阿信的样子吃了一惊,叫道:“阿信!” 阿信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福太郎问道:“你不舒服吗?” 阿信清醒过来,说道:“对不起,我睡着了……”说着,慌忙站起来。 福太郎问道:“你是不是累了?” “不……我已经没事了。”说着,阿信开始汲水。 看到阿信的样子,福太郎同情地对家人说:“阿信的身子已经那么重了,再干活实在是太勉强了。她刚才都在地上睡着了,那一定是累坏了。” 大五郎说:“哦,让她休息吧。如果人手不够的话,从外面雇个人来好了。” 阿清说:“你说得倒轻巧,雇人来可是要花钱的。” 大五郎说:“那是当然,怎么能可惜那点钱呢?要是阿信的身体有了什么好歹,那可怎么好呢?” 阿清说:“生孩子又不是生病,要是觉得不舒服就躺下的话,怎么做得了农家的媳妇呢?” 大五郎说:“既然如此,那你让笃子和阿信一样干活吧。” 笃子嗔道:“爸爸!” 大五郎说:“都是你妈把你给惯的,一天到晚无所事事,好吃懒做!” 阿清说:“笃子是人家的媳妇,是人家拜托我们照顾的。可阿信是咱们自己家的媳妇啊!” “儿媳和女儿不都是一样的吗?阿信也怀了孩子,我说要让她休息,你就让她休息好了!”说完,大五郎拂袖而去,来到柴房里,叫道:“阿信!” “来了!”阿信慌忙打开门。 大五郎说:“从明天起,你不要下田干活去了。”阿信一愣。大五郎又说:“你好好休息,保重身体要紧。” “可是……”阿信十分惶恐。 大五郎说:“平安生下孩子,比什么都重要,你不用顾忌什么。”说完,大五郎对阿信笑一笑,转身离去了。 起居室里,阿清正对龙三和笃子发泄着心里的不满:“真是没用!笃子是第一次生孩子,我们当然要格外小心。可是她已经是第二胎了,却要从现在就开始休息!看看四里八村的媳妇,就没有一个像她这样的……” 笃子说:“既然她想这么清闲,干脆回娘家去生好了!” 阿清说:“还说呢,她妈妈也一样不知好歹!她妈妈一声也没说要把闺女接回去,只写了封信来托我们照顾,寄过来的东西也不过是旧衣服改成的尿布和两件棉布的婴儿服。难道她以为光靠这些就能生下孩子来?她以为把女儿嫁出去,自己就什么都不必做了吗?既然如此,如果阿信心里觉得歉疚的话,那她就算身体有点不舒服,也应该把分内的事做好吧。” 龙三听着阿清的数落,无言以对。 阿清说:“我并不是讨厌阿信才这么说的。谁家的媳妇都是到了生孩子的前一天还在干活,我和恒子都是这样的。那为什么单单阿信就要这么娇贵呢?我真是搞不明白。” 龙三实在听不下去了,起身离去。阿清叫道:“你也该跟阿信说一说了!” 来到柴房,龙三默默地打开门,看到阿信正在铺被窝。他问道:“你这就要睡了吗?” 阿信不解地看了看丈夫。龙三说:“妈妈和嫂子都要开始熬夜做针线了。” 阿信说:“可是我实在太累了。” “你也太娇贵了吧?这么重的身子,谁都会觉得难受的,可是大家都忍耐着干活。” 阿信默然。龙三说:“我不知道爸爸跟你说了些什么,可是你也应该想想妈妈的话,努力忍耐一下。明白了吧?” 阿信没有做声。龙三又说:“我实在受够了妈妈的牢骚了!”说完烦躁地走了出去。阿信伤心地跌坐下去。 阿信深知龙三此番话的意思。自己还是不能休息……阿信并不怨恨丈夫,因为他也很痛苦。她只是恨自己的身体不能恢复如常,感到非常难过。 第二天早晨,阿信真想整整地睡上一天,每天五点钟起床,五点半就要下田干活,一直干到晚上六七点钟,在盛夏炎热的阳光下,每天如此沉重的劳动着实让身体笨重的她感到无比痛苦。可是,阿信每天吃的还是过去那样的粗茶淡饭,即便是粗陋的饭菜也吃不饱,她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咬牙起床。昨天晚上龙三的那番话给了她很大的打击。 阿信穿上下地的衣服,来到后院洗脸,龙三也起来了,阿信默默地给丈夫提水洗脸。龙三问道:“你没事吧?” 阿信笑着点点头。龙三心疼地说:“生阿雄的时候,你谁也不用顾忌,可是现在却……” 阿信说:“就是生阿雄的时候,一直到分娩的前一天,我还在干店里和厨房里的活呢。” 龙三说:“那时候有源伯和岳母在,阿信心里很轻松的。” 阿信说:“过去的事就不要再说了。” 龙三说:“我知道你现在很苦。其实我很想让你休息,可也由不得我做主。” 阿信笑道:“没事的……” 这时,大五郎走了过来,阿信慌忙向他问好。大五郎说:“阿信?我不是跟你说了,从今天开始,要你在家休息吗?” “是的,可是……” 龙三说:“阿信说她身体已经好了。” “你这个浑蛋!阿信这么重的身子,你还让她去干活?阿信是顾忌到阿清,才说要去田里干活的,你这个做丈夫的,难道不应该阻止她吗?要是你不护着阿信,还能指望谁护着她呢?” 阿信嗫嚅道:“我……” 大五郎安慰儿媳道:“其实阿清也知道。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这是最要紧的……要是有个好歹,那可就不得了了。” 阿信不知该说什么好。 大五郎说:“你待在家里,也可以干些家务活。做媳妇的也不非得老是下地干活。” 阿信为难地低下了头,依旧没精打采。 大五郎来到起居室,命令阿清:“你不要老是让笃子在家里游手好闲的,她那个身体就算干不了田里的活,至少可以帮着干点家务活嘛!” 阿清说:“家里有恒子、阿次和我,人手已经够了。” “那么可以让恒子去田里干一阵子。过去恒子也一直在田里干,知道那里的情况。” 恒子在厨房里一边干活一边侧耳倾听。只听阿清说:“你这不是开玩笑吗?家里这么多事,恒子不在家怎么行呢?” 恒子松了一口气。阿清说:“阿次和我也都有自己的事,别人是替代不了的。” “你看着办吧!反正你要替阿信想一想,不要伤了阿信的身体……”说完,大五郎进里屋去了。阿信缩着身子站在厨房门口,感到无地自容。 过了一会儿,阿信对在起居室里的阿清说道:“对不起,我不能去田里干活了。还请您原谅。” 阿清满脸不悦。阿信又对恒子说:“请您吩咐我吧,干什么都行。我的手已经好多了。” 恒子面无表情。阿信看了看灶下的火,正要往里面添些柴,恒子严厉地说:“厨房里的活是我的分内事,你在这里多管闲事,会给我添麻烦的。” 阿信默默地停住手,又对阿清说:“如果要做扫除的话,我来干……” 阿清说:“阿次会去干的。”阿信忙说:“那么我和她一起干。” “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在这里碍手碍脚,真够让人烦的。” 阿信难堪地沉默了。阿清又说:“你如果身体不舒服,那就去躺着好了。那样倒是可以少在这里添乱。” 这时候里屋传来阿雄的哭声,阿信吃了一惊,不由得要跑进去,阿清喝道:“你要去哪里?” 阿信说:“阿雄好像醒了……” “我知道!”说完,阿清朝里屋跑去。 阿信对婆婆说:“以后我来照看阿雄……” 阿清说:“你说得倒轻松!阿雄一直是我照顾的,就算你是他妈妈,可是你很久都不管他了,我怎么能把他交给你呢?” “妈妈?” 阿清说:“我并不是故意为难你。就算我现在把阿雄交给你,你很快就要生下一胎孩子了,你要照顾小的,那就顾不了阿雄了。阿雄不是太可怜了吗?” 阿信无言以对。 “阿雄好不容易跟我亲了,以后就由我来照顾他好了,你不必担心。”说完,阿清匆匆地进里屋去了。阿信呆呆地坐在地上。 这时候笃子进来说道:“阿雄在我的枕头边哭闹,吵得我睡不好觉。”又对恒子说:“嫂子,你帮我要来羊奶了吗?妈妈老是逼着我喝。” “喝羊奶对肚子里的孩子好。不过,说是去要羊奶,可是咱们也不能一点表示没有,结果还是给了人家不少钱。味道是不太好,不过也要坚持喝下去啊!”一边说着,恒子笑嘻嘻地拿过羊奶。笃子喝了一口,叫道:“哇,好难喝啊!为什么非得喝这种东西呢?” 恒子柔声劝道:“哦,忍一忍,坚持一下……” 阿信呆呆地看着她们,凄然地回到了柴房。 中午,阿清、笃子、恒子和阿次在起居室里吃面条。阿清往笃子的碗里加了一个鸡蛋,说道:“这是给你肚子里的孩子吃的鸡蛋。恒子还在你碗里多放了些油豆腐。” 笃子对恒子说:“让嫂子费心了。” 恒子说:“沾你的光,我和阿次的碗里也加了油豆腐。” “对了,阿信也在家里吧?” 阿清说:“她在自己房里睡觉呢。” 恒子说:“等她醒了,我会去叫她的。” 阿清却说:“她一直在睡觉,肚子不会饿的。” 笃子说:“你怎么让她一直无所事事呢?让她干点什么不好吗?” 阿清说:“阿信什么也干不了……她握不住针,洗衣服也拧不干。大扫除倒是还干得了,可是她要是进里屋来,我还受不了呢。真是没有这么不中用的人!” 笃子说:“龙三哥哥这是娶了个什么女人啊!” 阿清说:“我什么活也不让她干,阿信应该知道自己的地位了。如果她还不知趣的话,那只有让她走了……田仓家不会永远养着一个没用的媳妇的!” 阿信从柴房里出来,悄悄地来到走廊上。从起居室里传来笑声,阿信确定大家都在起居室里之后,蹑手蹑脚地向里屋走去,偷偷地朝里张望。阿雄正在里面睡着午觉。阿信不由自主地走进客厅,坐在阿雄身边,痴痴地看着儿子熟睡着的小脸蛋。 突然,传来了恒子的声音:“阿信……阿信!”阿信吃惊地抬起头,恋恋不舍地看了阿雄一眼,狠了狠心,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阿信来到厨房里,恒子和阿次正撤下面碗。恒子说:“我们以为你还在睡觉,就先吃了。你要吃的话,这里还有面条……” “……哎。” “你吃吗?” “好的。” 恒子说:“那么你就自己煮吧。这里还有调味汁,热一热就行了,今天吃的是素面。” “……知道了。”阿信答应一声,自己进了厨房,开始煮面。 起居室里的阿清和笃子见状,一唱一和地讽刺起阿信来。 阿清说:“真让人没有办法啊!躺在那里什么活也不干,没想到还能吃得下午饭!” 笃子也说:“我看她明明没什么毛病嘛!爸爸和哥哥对女人也太娇惯了,一下子就被她哄过去了!” 阿清说:“当初我嫁过来的时候,你奶奶是个厉害人,我害怕被她责骂,不管自己发烧多厉害,也从来不敢有躺下休息的念头。如果实在忍受不了躺下了,那不管我有多么饿也不敢吃东西,因为害怕你奶奶骂我什么活都不干还要吃饭……” 阿信默默地煮着面条,听着阿清母女的讥讽。阿清说:“恒子也是这么忍耐过来的,这才是佐贺女人的本色啊!可是有人身体只要有一点不舒服,就不肯到外面干活,看来娶媳妇还是佐贺的女人最好啊!” 阿信实在听不下去了,对恒子说:“面都煮出来了,可是,我实在吃不下去……”恒子看了阿清一眼。阿信快步向柴房走去。 阿清叫道:“阿信,你既然不想吃,那为什么还要煮面呢?” 阿信哑然。阿清说:“你这不是在讽刺我吗?这样你就可以向龙三哭诉,说我嫌你躺着不干活,连饭也不给你吃。可是,我可没让你不要吃饭啊!” 阿信默然。阿清说:“是你说要吃面才煮的,那你就吃个饱吧!”又对恒子说:“恒子,你给她盛出来!” 恒子默默地把面条盛到碗里,浇上调味汁,把碗放到阿信面前。 阿信满腹委屈。阿清说:“快点吃吧,不然面条要坨了!” 阿信强忍住夺眶欲出的泪水,开始吃起来。吃完后,阿信回到柴房里,心里交集着委屈和愤怒,泪流满面。 第二天早晨,阿信一身下田的打扮正要出去。大五郎见她的样子,愣了一下。阿信说:“我先走了……” 大五郎叫道:“阿信?” 阿信说:“谢谢您让我休息了一天,现在我身体已经好了。从今天起,我还去田里干活。” 大五郎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实在是谢谢您了!”说完,阿信逃跑似的扭头就往外走。 大五郎问阿清:“出了什么事了吗?” 阿清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大五郎叫道:“阿清!” 阿清说:“我怎么会知道呢?” 大五郎怀疑地看着妻子。阿清又说:“昨天她什么都没干,整整休息了一天,大概已经歇过来了吧?” 从那以后,不管阿信的身体多么难受,她再也没有在家休息过一天。从人们的态度里,阿信已经痛切地体会到,在这个家庭中,作为第三个儿子的妻子,自己究竟处于一种什么样的地位。 不久,佐贺平原迎来了丰收的秋天。在快要收割稻子的时候,阿信即将临产。只要自己平安地生下孩子,婆婆阿清就会对自己好一些吧,怀着这一点希望,她拖着笨重的身体一直忍耐了好几个月。 这一天,阿信突然被婆婆阿清叫过去谈话。 阿清说:“你已经快生了吧?” “……是的。” “你还是早点准备一下吧,别到时候弄得措手不及。” “……是。” 阿清突然说:“柴房要腾出来,给笃子生产用。” 阿信吃了一惊。阿清说:“生产是不洁净的事,难道还能在房间里生吗?” 阿信默然。阿清说:“你可以到后面的屋子里去生。现在那个屋子做了储藏室,过去在咱们家还是大地主的时候,有好几个长工住在里面。把那个屋子收拾一下,用来做产房还是绰绰有余。明天给你们放半天假,不用下田去了,早点把那屋子收拾出来吧。” 阿信仍然没有说话。阿清说:“那间屋子已经在田仓家的宅子外边了。既然已经不在田仓家了,就算你和笃子一起分娩,也不会出现对一方不利这种不吉利的话了。” “你的孩子也好,笃子的孩子也好,万一有点什么闪失,可就不得了。本来我还想等你快生的时候,拜托别人家来照顾你一下,可是又怕周围的人说些闲言碎语的,而且你在别人家里也不自在,所以绞尽脑汁总算想了这么个好办法……”说着,阿清笑了,“那个屋子虽说住不得人,不过分娩的时候用还是不错的。” 阿信默默地听着。阿清接着说:“那里离家很近,万一有个什么情况,也不必担心。让你出去生孩子,我心里也很过意不去,不过笃子是别人家拜托我们照看的,是我们的责任,不能让她出去生……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 阿信说道:“是的,我明白。让您费心了……” 阿清笑嘻嘻地说:“既然这样,那明天就早点去收拾一下。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阵痛,可不能磨磨蹭蹭的。” “……是。” “你是生第二胎了,应该知道要准备些什么吧?” “……是。” “生个乖娃娃啊!” 阿信默默地低头道谢。 第二天一早,阿信和龙三来到了那间小屋。这里虽然叫做小屋,但也颇为宽敞,毕竟过去住得下好几个长工。可是屋里非常混乱,塞满了各种东西。 龙三说:“这也太过分了吧!不管怎么样,也不能在这种地方……” 阿信说:“没关系。只要把这里收拾出来就行了,又不是老住在这里。” 龙三却说:“不行,我去跟妈妈说。也许我们是田仓家的累赘,可是也不能在这种地方……” 阿信说:“我听说过去这里的人们会在自己家的房子外面另盖一间小屋,专门做产房,这并没有什么过分的。我也觉得住在这里轻松得多。” “可是……” “生孩子只要一会儿就行了。我生阿雄的时候就很容易。你不要担心。” 龙三不做声了。阿信说:“今天中午以后我们可以不去田里干活,把这边打扫一下。只要收拾一块地方,能够铺得下被子就好了。” 龙三问道:“你已经和产婆说好了吗?” “我今天就去说。” 龙三内疚地说:“我什么也不能为阿信做,我真是个没用的男人。” “你也有自己的难处,你已经很不容易了。这都是没有办法的。” 龙三说:“如果这一回阿信和笃子都能平安生产,妈妈也就放心了吧!也许以后她会对你好一些。” 阿信愉快地点点头,祈祷着这一次笃子和自己都能生下健康的孩子。尽管她知道一边照看着新生的婴儿一边干活,会比以前更加辛苦,但还是深信新生命会给予自己力量,支撑着自己坚持下去。 下午,阿信挺着大肚子收拾着屋子。房间里已经收拾出了三块席子大的空间,在泥地上铺上了稻草,上面又铺上席子。龙三抱着被子进来,阿清跟在后面,看到屋里的样子,说:“哦,收拾得不错嘛!” 阿信说:“都是龙三帮我收拾的。” 龙三说:“这里乱得要命,我还发愁该怎么办呢……” 阿清说:“其实这屋子很不错。过去这是给长工们住的,盖得非常结实。就算来了台风,这屋子也是纹丝不动。” 龙三说:“我本来想在泥地上铺上点木板,然后盖上榻榻米,可是……” “这已经非常好了。我在山形的老家就是和这个屋子一样,在泥地上铺上点稻草,在上面再铺一层席子就行了,根本没有什么木板。想起那个时候真是挺怀念的……”说完,阿信天真地笑了。 “哦,稻草很暖和……这样最好了。”阿清心情愉快地说,“要是阿信一个人住在这里害怕,那龙三也睡在这里陪她好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肚子会痛起来。” 阿信说:“没关系,就算来了阵痛,也不会一下子就生,再说我会去跟产婆说,请她那个时候过来帮忙的。” 龙三说:“那可不行。要是半夜出了什么问题,那可怎么办?在生产之前,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阿清说:“这样我也放心了。” 阿信十分高兴。阿清说:“阿信已经是第二胎了,都知道大概该准备什么。在席子上要铺上油纸……” 阿信说:“是,我知道了。” 阿清说:“我给笃子准备了一些油纸,顺便把你的那一份也买来了,铺到这上面就行了。” 阿信看到龙三抱过来的被子,高兴地说:“谢谢你!这下可好了。” 阿清问:“尿布和婴儿的衣服都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 “还要用一些零碎东西,你们就到家里去拿吧。” 阿信答应了。阿清又说:“噢,对了!龙三,你在房梁上挂上一个网,可别忘了。” 龙三一愣。阿清说:“那是安产网,分娩的时候,产妇可以抓着网使劲。”阿信也有些诧异。阿清又说:“分娩的时候,也可以抓着衣柜的拉手使劲,不过这里没有衣柜。” 阿信笑了:“我生阿雄的时候,一眨眼的工夫就生出来了。” “原来你生孩子这么容易啊!这么说我就不担心了。”阿清也笑了,又说,“笃子是生头胎,不知道会怎么样……也不知道你和笃子谁会先生,真希望你们都早点生下来,我这当妈的都快受不了了!”说完,阿清笑嘻嘻地出去了。 龙三说:“家里那边简直闹翻了天,都在为笃子分娩准备着。” 阿信说:“妈妈也很关心我啊……” “她把你赶到这个地方,当然会觉得内疚啦。” “我一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龙三说:“这回的事,你这么老实地听妈妈的吩咐,让我松了一口气。如果你和妈妈顶撞起来,我夹在中间,不知道该有多么为难呢。” 阿信说:“什么呀?不知道是谁大发脾气,说怎么把我赶到这种地方来呢。” 龙三说:“我是觉得你实在太可怜了。” 阿信欣慰地说:“你有这份心意,我就知足了。” “其实,我很想保护你。可是,你老是惹妈妈生气,让我也无能为力。” “是我运气不好。其实如果让我干点厨房的事或者针线活,我还是能像一个媳妇那样尽义务的,可我是三儿子的媳妇,只能去田里干。而且,妈妈本来就不中意我,我又受了那么重的伤,就更加没用了……” 龙三沉默了。阿信说:“不过,我的手渐渐好起来了,等我生完孩子,一定会拼命干活,就不会被人说只能顶半个人使了,我也不要让你为了我而为难……” 正在这时,恒子走了进来。阿信叫道:“嫂子?” 恒子看了看小屋,说道:“总算收拾出了一块能躺的地方……阿信真可怜啊!这都是因为你和笃子的预产期赶到一块儿了。妈妈就笃子这么一个女儿,疼爱得不得了。不过,也不光是阿信受过这样的苦,其实,我过去也是一样的。” 阿信诧异地看着恒子。恒子说:“我生佐太郎的时候,因为是头胎,所以回娘家生的。可是,底下的孩子都是在这儿生的。那时候,家务活还是由婆婆来做,我要下田干活,一直要干到肚子痛得受不了。即便是生孩子,也不能顾忌什么……可是笃子就截然不同了。不过话说回来,只有把这些都忍耐过去,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媳妇。” 阿信说:“我明白了。” 恒子说:“其实,我也很想帮助你……可如果我这么做的话,婆婆就会不高兴,不管怎样,我毕竟只是个儿媳妇。希望你不要记恨我。” 阿信说:“您这是说到哪里去了。都是因为我,给嫂子添了很多麻烦。” “那咱们都互相体谅一些吧!”恒子笑着取出一块布,“这个是分娩的时候用的布。” 阿信一愣。恒子说:“在这边分娩的时候,先在榻榻米上铺上报纸,再在报纸上铺上油纸,然后再铺上这块布,婴儿就生在布上。这是我选了厚实的棉布做成的,我给笃子准备的时候,顺便也给你缝了一块。” 阿信十分感激。恒子又说:“布上绣上了了麻的叶,可以驱邪的。” 阿信说:“这是给我的吗?” 恒子说:“我也只是个儿媳妇,不能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阿信感激地说:“……谢谢您。” “要生个乖宝宝啊……”恒子说完,快步走了出去。阿信盯着恒子送来的那块布,眼中泛起了泪花,对龙三说:“嫂子这么为我费心……我一定要好好努力,平安生下孩子,不让大家担心。” 不久,到了一年中最忙的收割水稻的季节。阿信一边等着分娩日子的到来,一边不得不出去割稻子。但是,她已经不会再有一句怨言,一想到把孩子生到田边地角的母亲阿藤,她就觉得,无论什么样的痛苦,自己也能忍耐住。 下田归来,阿信和龙三来到后院里,龙三说:“今天你挺着大肚子干活,总算又熬过了一天,还没有开始疼吗?” 阿信说:“有时候,我觉得就要疼了,可一直还没有……看来还要再忍耐一阵子……” 龙三为阿信汲水。阿信说:“不过这回的孩子很老实,记得当时阿雄总是在肚子里踢我。” “大概是个女儿吧?” 正在这时,恒子从厨房里冲出来,看到龙三,惊慌地说道:“笃子已经开始阵痛了!得快点去请产婆来!” 龙三和阿信都吃了一惊。恒子说:“已经给产婆打过电话了,她说马上出发。咱们得有个人去车站接她一下。” 龙三问道:“去车站接就可以了吗?” “天黑下来如果没人带路,产婆找不到这里。要是请村里的产婆来,当然立刻就到了。可是给笃子请的是镇上的产婆。来,拿上灯笼。”说着,恒子把手里提着的灯笼递给龙三,嘱咐道:“小心点。” 龙三匆匆地出去了。恒子对阿信说:“原来是笃子先痛起来啊。” 阿信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不用了,不用了。你一定也累坏了……晚饭做好了,你先吃吧。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吃上饭呢。要想顺利生下孩子,简直像打仗一样。”说完,恒子匆匆地向厨房走去。 阿信独自回到小屋,点上煤油灯。突然,她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呻吟着趴了下去,拼命地忍耐着,一边自言自语道:“还早,还早……这样子还不会生。” 强忍着疼痛,阿信在席子上铺上油纸,然后铺上恒子送过来的布,慢慢地收拾着产床,然后取出阿藤寄来的婴儿服,轻轻地说:“娘……这就像娘在我身边一样……这样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什么都不怕。” 可是又一阵剧痛袭来,阿信哀叫着“娘”,紧紧地抱着婴儿服忍耐着。 晚上,龙三和福太郎在厨房里用大锅烧热水。这时,阿清走了过来。龙三问道:“生了吗?” 阿清轻轻地摇摇头,筋疲力尽地跌坐下去。龙三说:“早就过十二点了……怎么生了这么长时间啊?” “已经看见小孩儿的头了……可是笃子难产,已经昏过去好几次了……这个样子,孩子是生不出来的,真可怜啊!我实在不忍心看下去……”说着,阿清失声痛哭起来。 大五郎也走了进来,说道:“阿清,你在干什么呢?产婆和恒子都累坏了,你不去陪着笃子,那谁去陪她呢?” 福太郎说:“这么严重啊……” 大五郎说:“婴儿长得太大了,都是你妈让笃子游手好闲,什么活都不干,才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阿清说:“都是和阿信一起生产闹的!如果阿信能照我说的那样,离开这里的话……” 大五郎喝道:“你又说这种蠢话!” “如果笃子和孩子有个三长两短,那都是阿信害了她们!” 大五郎喝道:“阿清!” 这时候,恒子满脸倦容地走了出来。众人一惊,恒子说:“妈妈,你去陪笃子吧,笃子在叫你呢。” 阿清说:“我当然想去陪着她,可我实在不忍心看她那个样子。” 恒子叫道:“妈妈!” 阿清对龙三说:“为什么笃子要受这样的苦呢?这都怪阿信。你怎么领来了那么个女人呢?” 大五郎突然狠狠地打了阿清一巴掌。龙三惊叫道:“爸爸!” 大五郎对阿清说:“你要是再说这种话,我绝对饶不了你!” 阿清愤怒地瞪了丈夫一眼,转身去柴房了。 大五郎又对龙三说:“你还是去看看阿信吧。” “阿信说,她还早着呢。” “还是去看看为好,也不知道阿信什么时候要生。” 龙三说:“如果她觉得不好,会过来告诉我的。我还是等到笃子平安生下孩子再过去吧。我也担心妈妈……” 这时候,阿清踉踉跄跄地跑了出来,叫道:“产婆说,要去请医生来,产婆已经没有办法了!” 龙三问道:“要去请镇上的妇产科医生吗?” “对,只要你说一下产婆的名字,医生就会来的。” “好的,我这就去。” “要是到了早晨还生不下来的话,产婆说,孩子就保不住了……”说着,阿清眼泪汪汪。 龙三说:“我一定赶在早晨之前把医生接过来。” 大五郎说:“我们先给医生打个电话,就说我们这就去接他。” 恒子打开门,说道:“下雨了,这样,连灯笼也不能拿了……” “路我还能认得出来……”说完,龙三接过恒子递过来的伞,冲了出去。阿清痛苦地低声说道:“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田仓家的厨房里,大五郎忧心如焚地走来走去。福太郎和恒子不安地沉默着。从柴房里传来阿清的大叫声:“笃子,你别睡着了!一定要忍住啊,笃子!” 恒子不忍听下去,捂住了耳朵。福太郎对大五郎说:“也不知道医生出发了没有?再打个电话问问吧……” 大五郎蓦地跳起来,朝起居室里的电话机冲去。 此时,在小屋里,阿信痛苦地伏在产床上。阵痛又开始了,她拼命地抓住房梁上垂下来的网,脸上痛苦难耐。雨点猛烈地打着窗户。阿信的疼痛稍微平息了一阵,艰难地朝门口挪去,打开房门想要出去。 雨水扑面而来,阿信打了个哆嗦,拼命地叫道:“龙三!龙三!” 可是田仓家的人们当然听不见阿信的叫声。 阿信无奈,想要朝雨中冲去,可是又一阵剧痛袭来,她拼命地爬到产床上,抓住安产网,默默地忍住疼痛,脸上已经是冷汗淋漓。 天终于亮了,风雨也停歇下来。龙三陪着医生和护士走了进来,等待着的恒子赶紧飞奔着迎上前,对医生说:“麻烦您了!” 医生和护士一言不发地朝厨房走去。龙三也跟了进去,累得瘫倒下来。福太郎说:“幸好还来得及……你一定累坏了吧?不过我们这些在家里等着的人更是如坐针毡啊!” 龙三说:“妈妈老说这是阿信和我害的,那我一定要把笃子救过来,不然以后阿信就有苦日子过了。我拼命地跑到了镇上……幸好医生已经准备好车子等着我了,这才总算来得及……” 福太郎说:“你去睡吧!既然医生来了,那就拜托医生好了!” 这时候恒子冲了出来,叫道:“热水!快舀热水来!” 福太郎问道:“生下来了吗?”龙三也问:“孩子没事吗?” 恒子说:“医生现在要用工具把孩子拉出来,你们快点准备热水好了!” 龙三和福太郎慌忙从大锅里把热水舀到盆里,正在这时,柴房里传来了婴儿的哭声。大五郎飞奔而出,叫道:“生下来了!笃子和孩子都平安!” 龙三身上一直紧绷的弦儿顿时崩断了,软软地跌坐下去。福太郎和恒子慌忙把热水向柴房端去。 大五郎对龙三说:“让你受苦了!” “太好了……这样妈妈就不会恨我们了。” 大五郎怜惜地看着儿子:“龙三……” “我得去告诉阿信一声,阿信也一直放心不下,其实她最担心了。”说完,龙三起身走了出去。 来到后院,龙三顿时目瞪口呆———阿信浑身泥水地昏倒在水中。 龙三魂飞魄散,拼命地跑过去抱起阿信。阿信满脸是泥,仿佛死过去一般。 “阿信……!” 阿信毫无血色的脸,已经无法告诉龙三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信脸色苍白地昏睡着。龙三默默地陪在旁边。大五郎问道:“怎么样了?” 龙三默然。大五郎看看阿信,说:“医生说她的身体十分虚弱……” 龙三突然说:“如果阿信就这么死了,让我怎么对得起她,我一辈子也不会安心啊……” “你说什么傻话!医生不是都向你保证过了吗?阿信得了产褥热,只要没有什么严重的并发症,那就不要紧。” 龙三不做声了。大五郎说:“今天你陪着阿信吧!” “可是,现在正是割稻子的农忙季节,我怎么能……” “这些你就不用管了。连福太郎都说阿信干活非常拼命,他很满意,不过你大哥担心,会不会正因为阿信拖着那么重的身体干活,才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他心里很歉疚。你大哥说了一定要你陪在这里照顾阿信……你不要多想,只管安心在这里好了。” 龙三说:“我也很想让阿信休息,可是自己又做不了主……我真是没出息。” 大五郎沉默了。龙三说:“阿信经常挨妈妈的骂,我夹在妈妈和阿信中间,有时候觉得很烦,就把气撒在阿信的身上。这样阿信就算身体很难受,也只能强忍着下田干活。如果阿信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话,那就是我杀了她!我保护不了阿信,都是我害了她!” “龙三……” “早知今日,我就不该把阿信带回佐贺来……至少,阿信想要逃走的时候,我应该放她走……都是因为我去拦着她……” 大五郎说:“过去的事,再多说也是无用。现在最要紧的是要好好照顾阿信,让她早日恢复。” 龙三悲痛难言。 第二天,五位邻居家的妇女来了,阿清连忙出来迎接:“哎呀,这可麻烦诸位了!” 一个女人说:“已经平安生下来了吧?” 阿清说:“请诸位先洗洗手。” 女人们用已经准备好的盐和糠搓了搓手,然后用阿清倒来的水洗干净。阿清又说:“现在正赶上割稻子的忙季,真是不好意思……” 一个女人说:“帮助收拾产后弄脏的东西,本来就是邻居们的责任嘛!”另一个女人也说:“咱们邻村也是,只要有女人生孩子,村子里的妇女们就去帮忙把弄脏的席子拿到河边,踩着席子让河水把它冲干净。” 阿清说:“恒子生孩子的时候,也麻烦了各位好几回,真是太感谢了。” 刚才的妇女问道:“您府上是不是还有一位少奶奶就快生产了?我看到她挺着大肚子,还那么能干……” 阿清没有回答,说道:“我准备了些酒菜,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还请大家赏光。” 一个女人说:“小姐缠岩田腰带的时候,您就请我们来参加‘恳托茶会’,叨扰了一顿酒饭。听说小姐平安生产了,您要我们来帮忙收拾,这多让人高兴啊!真是可喜可贺!” 刚才的妇女又问道:“您家里立刻会双喜临门吧!到时候我们还过来帮忙,您可千万不要客气啊!” 阿清面无表情,没有理会。女人们说:“既然这样,我们就不客气了……” 阿清又恢复了笑脸,说:“我还准备了好多酒……” “独生女儿生的外孙,当然比孙子还要疼爱几分啦。何况是个这么漂亮的小姑娘,难怪老太太心里高兴呢。” 一个妇女说道:“我听说小姐还是难产,可是一点也看不出来啊!大人孩子都是这么精神……” 阿清说:“有一阵子我还以为没救了呢,难为笃子忍得住。” 阿清和女人们说说笑笑地朝屋里走去。从小屋里过来的大五郎,沉着脸看着这一幕。 厨房里,恒子和阿次忙着做菜。从客厅里传来快活的笑声。阿次说:“真是太好了,咱们准备的这些菜总算没有白费……这一回老太太安排我照顾平吉和阿雄,所以我没有帮上什么忙,不过我也担心得要命,一晚上都没有睡着。” 这时传来了阿清畅快的大笑声。阿次说:“这下可把老太太乐坏了,她心情真不错啊……” 恒子突然冲口而出:“也真亏得她还能笑得那么响!”阿次吃了一惊,诧异地看着恒子。可是恒子已经恢复了没有表情的样子。 恒子端着放着火锅和菜肴的托盘,来到小屋外面,叫道:“龙三!” 龙三打开门。恒子问道:“阿信醒了吗……” 龙三轻轻地摇摇头。恒子说:“我端了饭来,等阿信醒了,让她吃一些。” “让嫂子费心了。” “粥放在这里,一会儿就凉了,等阿信想吃的时候我再热一热吧。这些是给你吃的。”说完,恒子把托盘递给龙三。龙三不出声。恒子劝道:“不吃饭可不行啊!要是连你也病了,阿信可怎么办呢?你一定要坚持住啊!” 龙三仍然没有做声。“你心里一定难受极了……”恒子的眼中溢出了泪水,慌忙说道,“我先走了……”说完逃也似的匆匆离去。 龙三回到小屋,把托盘放在一边,无心吃饭,又坐到了阿信的旁边。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阿雄降生的时候,阿信那欢乐的笑脸和快活的场面。 沉浸在美好的往事中,龙三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了微笑。这时,阿信睁开了眼睛,盯着独自微笑的丈夫:“龙三……” 龙三吃了一惊,回过神来。 “你笑什么呢?” “你醒了?” 阿信四顾小屋,安产网已经撤走了,小屋显得清爽多了。她问道:“孩子呢?” 龙三沉默了。 “是个女孩子吧?我看到了……” 龙三痛苦无言。阿信问:“孩子哪儿去了?在家里睡着了吗?你把她抱来吧……” 龙三努力地找一些话来说:“你的肚子饿了吧?嫂子刚才给你送了粥来,看到你还在睡着,说等你吃的时候她再热一热,所以就端回去了。我去端给你。” “我什么也不想吃……” “不吃东西怎么行呢?那样会把身体搞坏的。” 阿信说:“你把孩子抱过来吧!我想看看她……我还得给她喂奶呢。” “妈妈会照顾她的。” “可是还要喂奶呢!” “笃子……笃子会给她喂的。” 阿信问道:“笃子还好吗?” “哦……”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她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龙三不忍再听下去,说道:“你不要说太多话,那样会累坏的,你要早点把身体养好。” “我……我没事。”阿信拼命地想要站起来。龙三连忙叫道:“阿信!” 阿信说:“我要回家里看看,我得去向爸妈和嫂子道个谢……” “你走不动的,你刚刚生完孩子!” “没关系,我刚才还回了家里一趟……”说到这里,阿信突然想起了什么:“产婆来过了吗?我想到家里告诉人去请产婆……” 龙三慌忙说:“嗯……哦……她给你看过了。” “太好了……那以后的事情我已经不记得了。那么说给大家添麻烦了。不过,幸好孩子平安,我还以为她会出什么事呢!当时你不在这里,没办法,我只好拼命地过去,幸亏我还能走得动……”说着,阿信又试图站起来。 龙三说:“我知道了……我去把孩子抱过来。你快好好地躺着吧!你等着我啊!” 阿信笑着点点头。 龙三来到厨房,恒子看到他一脸严峻,忙问:“阿信怎么样了?” 龙三痛苦地坐了下去。 “龙三……” 这时候,从客厅里传来阿清和女人们热闹快活的笑声。龙三勃然大怒,蓦地站起来朝里面冲去。恒子和阿次都吓了一跳,只听里面传来龙三的怒吼声:“有什么值得你们这么高兴!这种时候你们吵什么?真是太讨厌了!” 恒子大惊。阿清把龙三拽进了起居室:“你这是干什么?我要感谢一下邻居们来帮忙,有什么不对?你疯了吗?真丢人!” 龙三怒道:“不知道是谁丢人呢!阿信遭了那么大的难,可是这里却在摆酒庆贺!你还算是人吗?你还有一点良心吗?” 阿清哑口无言了。大五郎从里屋出来,对阿清说:“你不要说了!”又对龙三说:“你也是的,一个大男人这么乱来,真没面子!” 龙三委屈地说:“我……谁又理解我的心情呢?”他的声音哽咽起来,说:“笃子平安无事了,妈妈就高兴成那样。可是阿信……你们是不是觉得阿信不管怎么样都无关紧要?只要笃子没事就行了,阿信是无所谓的……” 阿清说:“事情已经那样了,又有什么办法呢?这都是各人的命啊!” 龙三气愤地说:“您居然这么说,如果我……如果我在阿信的身边陪着她的话,都是因为我给笃子叫医生去了……” 阿清说:“你的意思是说都怪笃子不好?” 大五郎忙说:“阿清!” 龙三说:“我……我没脸去见阿信了……让我怎么跟她去说呢?那么残酷的事,我实在说不出口……” 大五郎问道:“阿信已经醒了吗?” “她说要看看孩子。” 阿清也觉得十分内疚。龙三说:“我跟她说孩子在咱们家这边,说过来给她抱过去……” 阿清叫道:“龙三?” 龙三问道:“您的意思是我该跟阿信说实话吗?您觉得我能说得出口吗?” 厨房里的恒子也黯然神伤。 龙三说:“阿信的身体已经那样了,如果她知道了真相,不知道她会出什么事……” 大五郎说:“我知道了……我去跟她说好了。”龙三愣住了。大五郎又说:“这件事反正是瞒不过去的。” “爸爸!” 大五郎说:“阿信不是个软弱的女人。把事情跟她说明白,她会想得开的。就算现在瞒过她一时,她也总是要知道的。如果她还抱着希望,那时间过得越久,我们就越难开口了。那样阿信会更加痛苦的。” 龙三默然。大五郎对龙三说:“你在阿信身边陪着她吧!这种时候,只有你是阿信唯一的依靠,只有你能够支持阿信挺过这段日子。” 龙三沉默着。阿清说:“待会儿我也过去。” 大五郎来到小屋,问道:“阿信,你觉得怎么样?” 阿信诧异地看着大五郎身后的龙三:“孩子呢?” 大五郎坐到阿信的身边,说:“阿信,很可惜,那个孩子生下来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阿信大惊失色。大五郎说:“阿信,你还年轻,以后还会有孩子的……这一次的不幸是我们命中注定的,希望你能挺过去。” 阿信叫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那孩子活着,我自己断开了脐带,因为没有热水给她洗,我就直接给她穿上了衣服……” 龙三悲痛地说:“阿信……” “当时她的身体很暖和,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好像全身都是心脏……当时我高兴得真想叫,她活着,她活着……” 大五郎黯然不语。阿信说:“我还看到她是个女孩,然后我就去咱们家,想请人去叫产婆……还想要些热水。” 大五郎不忍地叫道:“阿信……” 阿信说:“我不相信!她生下来的时候根本没有死。虽说当时没有人在这里,我一个人生下了她,可是我亲手抱过她……现在我手里还觉得暖和……她在我的手里,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小小的身体有的是力气……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 大五郎不忍再听下去。阿信对龙三说:“产婆来过了吧?我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大五郎说:“阿信,你倒在咱们家的后院里,龙三发现了你,大叫起来。那时候正好家里来了医生,所以你才保住了性命。医生都很惊讶,说你的身体那么虚弱,难为你竟然走到了那里。不过,要是再迟一些看到你,连阿信也会有危险的……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可是,孩子却没有保住……” 阿信疑惑地看着大五郎。大五郎说:“我们到小屋来的时候,孩子的身体已经冰冷了。医生诊断过了,说是死产。” “我不相信!她是活着的……她真的是活的!” 龙三说:“阿信,我抱她的时候,那孩子已经……” 阿信默然无语。龙三说:“不知道你昏过去多长时间?也许就在那段时间里……” 大五郎严厉地对龙三说:“医生说过了,那孩子生下来就已经死了!”过了片刻,他又说:“就算孩子生下来的时候还有气,可她的身体那么弱,也活不下去。那是个又瘦又小的孩子,医生说,在妈妈肚子里就没有发育好。” 阿信黯然。大五郎说:“这也难怪……作为妈妈的阿信就这么虚弱,肚子里的孩子怎么能发育好呢?” 阿信突然说:“我想看看那个孩子,求你们了!” “阿信……” 大五郎说:“福太郎已经把孩子送到寺庙里去了。明天我们会好好安葬她的。这孩子没有碰过一点人世间的污秽,一定会升入天国的。” 阿信拼命地站起来,向门外爬去。大五郎叫道:“阿信……” 阿信说:“我想看看那个孩子。我已经给她取好了名字,叫‘爱’。我希望她能得到大家的爱……我还要给爱喂奶呢,她饿得直哭,真可怜……我得快点去!” 龙三实在不忍听下去,叫道:“阿信……”一下子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 “爱……爱……”阿信疯狂地叫着孩子的名字。龙三满脸泪痕。 自从知道生下来的孩子是死产之后,阿信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女子。龙三看到阿信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神思恍惚地坐在地板上的样子,终于体会到了她心中的创伤到底有多么深重。 “照这个样子下去,我看她是不会好起来了。”龙三凝望着呆呆地坐在地板上的阿信。 阿清说:“医生不是说过了吗?只要吃些营养的东西,身体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她的精神也会好起来的。” 龙三说:“如果那天晚上,我陪在阿信身边的话,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阿清说:“就算是产婆及时赶到,那孩子在妈妈肚子里就没有长好,总之是保不住的。” 龙三说:“如果是那样,我也就死心了……可是,没有一个人来帮助阿信,她自己生下孩子,自己剪断脐带,阿信的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啊!” 阿清说:“这都是阿信运气不好。如果她不是和笃子一起生产的话……” 龙三说:“阿信连名字都取好了,叫‘爱’,她希望这孩子能够得到大家的爱。这一定是因为阿信自己渴望得到关爱。自从来到咱们家,阿信就不得妈妈的欢心,甚至我也经常对她发脾气……她心里会觉得多么凄凉啊!她拼命地干活,可是吃的却那么差……” 阿清说:“你是在怨恨我吗?” 龙三说:“我把她带回佐贺就是个错误。” 阿清说:“亏你还说得出口,谁让你们回来的?是你们受了震灾,变得两手空空,无处可去……如果你们去别的地方不会饿死的话,那你们随时可以离开,爱去哪儿去哪儿,我决不会拦着你们的。” 龙三说:“都是我没用!” 阿清说:“龙三,我并不是不喜欢你和阿信,要故意刁难你们。如果阿信要做田仓家的媳妇,那她就得做好她的分内事。咱们家里不光她一个媳妇,还有恒子,我不能只娇惯阿信一个人。恒子也是忍耐了这一切,才熬到今天的。不光是恒子如此,佐贺的女人都经历过做媳妇的痛苦。” “也许确实是这样,但是阿信肚子里的孩子没有发育好,都是因为做母亲的吃不饱饭,还要每天干那么重的活,连阿信的身体都变得那么虚弱……” 阿清说:“可是,别的女人也这样,人家却都能平安生下孩子。” 龙三说:“您的意思还是说,这是阿信的错吗?” 阿清说:“阿信还是太习惯城市的生活了。” 龙三默不作声。阿清说:“出了这样的事,我也非常同情阿信。我本来就担心,一家之中同时有两个人要生产,就会对一方不利……没想到,这种说法竟然应验了。” 龙三说:“这都是迷信给害的!” 阿清说:“不对,虽然大家都看不起这种说法,但这回我的感觉太痛切了。两个人一块儿生孩子的话,不管怎么用心,总会对一方面照顾不周……如果是阿信先分娩的话,不知道笃子会怎么样了。” 龙三心灰意冷,不想再多说什么了。阿清说:“阿信这是替笃子受罪啊!……龙三,你把阿信搬回咱们家去吧。住在这里,我们都照顾不过来。” 龙三默然。阿清又说:“你也不能老是不去干活,光陪在阿信身边也不是个办法。” 龙三说:“我想把阿信留在这里,如果她回咱们家的话,肯定会看到笃子的孩子,那样阿信就太可怜了。” 阿清不做声了。龙三又说:“大哥已经说了,让我一直照顾阿信,直到她身体恢复。照顾阿信把身体养好,是我的责任。” 阿清无言地凝视着阿信。这时,阿信从胸口上拿出来一块毛巾,毛巾已经湿淋淋的了。龙三慌忙从她手里接过毛巾,又把一块干毛巾垫到了她的胸前。 “龙三?” “阿信的奶水弄得这里湿淋淋的,她时不时地还觉得疼,要挤一挤Rx房。” 阿清不做声了。龙三说:“又没有孩子来吃她的奶,只有奶水一个劲地流,真是太可怜了……” “做母亲的真是不可思议啊!连医生都说阿信的身体太虚弱了,要好好保养才行,可是她这么弱的身体,奶水却这么旺……”说着,阿清怜惜地望着阿信。 龙三说:“她喂阿雄的时候,奶水也多得让阿雄吃不过来。” 阿清说:“世上的事,真不能如人所愿啊!笃子却一直没有奶水……” 龙三很是诧异。阿清说:“哦,快吃午饭了,得去把饭给阿信端来……恒子费了很多心思,给阿信做了好吃的,要尽量让她多吃一些。”阿清又对阿信说:“阿信,希望你能快点忘记这些痛苦,早点好起来。” 阿信却只是一个劲地发呆。 阿清回到厨房,从里屋传来婴儿的哭声。她问正在厨房里忙碌的恒子:“孩子怎么还是一个劲地哭啊?” 恒子说:“孩子没有奶水吃啊。” “这真让人为难,笃子的身体那么好,为什么就是没有奶水呢?” 恒子说:“笃子也不容易。生第一胎孩子的时候,孩子吸xx头都会把妈妈弄得很痛,奶水越是不足,孩子就越是使劲地吸。笃子刚才直叫痛,我才给她上了冷敷。唉!真的是又红又肿啊……” 阿清心中烦恼,不知如何是好。恒子说:“让阿次到外面去要点奶水回来吧?不然的话,孩子实在是吃不饱。” 阿清说:“去要奶水啊?要找到有奶水的人又谈何容易。” 这时候,龙三过来对恒子说:“嫂子,给我点热水好吗?” “哦,你要泡茶吗?” 龙三说:“我想替阿信擦擦身子。” “好的,好的。”恒子笑了,说道:“阿信可真有福气,龙三对她这么体贴。” 龙三说:“阿信现在还什么都不明白。” 恒子说:“毕竟才过去三天,产后要过一个月身体才能复原。不过,农家的媳妇过了十天,就要到田里干活了。过一个月以后,血脉就会恢复正常,阿信的身体一定会复原的。” 龙三说:“阿信是个坚强的人,真没想到会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恒子说:“一个女人不管有多么坚强,疼爱孩子的心情都是一样的。而且阿信经历的情形简直就像地狱一样。” 龙三吃了一惊。恒子说:“就是地狱啊。要自己来剪断脐带,这真是地狱……同样是女人,女儿和媳妇的命运差别就这么大。阿信如果不搬到那间小屋里去,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做媳妇真的是很难啊!” “嫂子?” 恒子小声说道:“笃子没有奶水,这是遭了报应了。” 龙三吃惊地望着恒子,这时,阿清走了出来。恒子立刻变得面无表情,又开始干活。阿清叫道:“龙三……” 龙三一愣。阿清说:“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正在这时,笃子向起居室爬过来,一边叫道:“妈妈,我说不要嘛!我不想这样。” 阿清说:“你说得倒轻巧,不给孩子喂奶怎么行呢,你想把孩子饿死吗?” 笃子说:“那么就找别人吧……如果找阿信喂奶的话,那才会把孩子害死呢!” 龙三和恒子吃惊地望着阿清和笃子。阿清说:“你不要说傻话了!阿信现在奶水涨得厉害,让她很难受。如果有小孩子吃奶的话,阿信也会感到轻松的,这也是为了阿信好。” 笃子不做声了。阿清对龙三说:“我想让阿信给笃子的孩子喂奶,你说行吗?” 龙三勃然大怒,说道:“这……这简直太残忍了!阿信的孩子甚至可以说是为了笃子的孩子才死的。可是你竟然还要阿信给那个孩子喂奶!我希望你也想想阿信的心情!” 阿清说:“女人的心胸不会那么狭窄的。阿信每次涨奶疼痛的时候,一定会感到很寂寞。不管是谁的孩子,能吃阿信的奶,都会给她带来安慰的。” “你想得可真周到!这件事,不管谁来说什么,我都不会答应的!”说着,龙三对恒子说:“嫂子,请给我点热水。”说完端起装了热水的盆子就要出去。 恒子突然叫道:“龙三!” 龙三一愣。恒子说:“我也觉得这件事太残忍了。可是阿信现在神志还不清醒,如果她抱着一个吃奶的娃娃,也许真的会像妈妈说的那样感到安慰呢!” “嫂子?” 恒子说:“我这么说全都是为了阿信。” 阿清抱着婴儿,和龙三一起来到了小屋。阿信正呆呆地坐在地板上。龙三从阿清怀里接过婴儿,轻轻地放到阿信怀里,一边说:“阿信……你给这个孩子喂点奶吧。” 阿信望着丈夫,龙三又说:“她的肚子饿了……” 阿信静静地看着婴儿,阿清担心地观察着她的反应。只见阿信默默地把孩子抱紧,轻轻地解开衣服的前襟,阿清松了一口气。 这时,在起居室里,大五郎正对笃子发着脾气:“你们居然做出这么可恶的事……” 笃子说:“其实我也是反对的。我担心会不会出什么事,躺着也不能安心。可是,妈妈非得坚持这么做。” “不管这件事是多么迫于无奈,你们应该不会不知道,这会让阿信多么痛苦!你们实在是太过分了!”说完,大五郎朝外面走去。 笃子叫道:“爸爸!” 大五郎说:“我去把她带回来。” 这时候,阿清抱着婴儿笑嘻嘻地回来了,高兴地说道:“笃子,看这孩子吃得饱饱的,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睡得真香啊!” 大五郎无奈地看着阿清。阿清说:“阿信抱着这个孩子,一句话也不说……给孩子喂奶的时候,阿信的脸真像是观音一样温柔……她一直盯着这个孩子的脸看,阿信大概以为这是自己的孩子吧?真可怜啊……”阿清忍住泪水,说道:“等阿信神志清醒了,她会多难受啊!” 大五郎叫道:“阿清……” “从今往后,我们要好好照顾阿信……”阿清把婴儿递给笃子,说:“笃子,你也要感激阿信,不然是要遭报应的。这个孩子就是代替阿信的孩子来到世上的。” 大五郎目瞪口呆地看着阿清。阿清走到恒子旁边,说道:“恒子,你给阿信做点有营养的东西,不要可惜钱。一定要让阿信的身体早点恢复,不然就太对不起她了。” 恒子满意地答应一声:“知道了。” 小屋里,龙三扶阿信睡下,一边说道:“你给孩子喂了奶,一定累了吧?我这就去给你拿午饭来……你先躺着歇一会儿。” 阿信突然说:“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啊!” 龙三吃了一惊。阿信说:“那孩子还以为我是她的妈妈呢。她一边看着我的脸,一边拼命地吃着奶。” “阿信?” “如果爱还活着的话,也会是那样的一个小女孩吧!” “阿信,你……” 阿信问道:“笃子的奶水不够吗?” 龙三默然。阿信说:“要是孩子需要吃我的奶,那就让她吃吧。那孩子是替爱活下来的,希望她能够长得结结实实的……” 龙三无言地盯着阿信。阿信说:“不管我为了爱有多么伤心,爱都不会再回来了。既然是这样,希望那个孩子把爱的那一份也活下来……” 龙三悲喜交加,说:“阿信,你明白过来了?” 阿信不做声。龙三说:“太好了……我还一直担心你的神志再也清醒不过来了呢……” 阿信幽幽地说:“如果我真的能把这一切都忘记,那该有多好啊!” “阿信……请你原谅我。如果我早一点发现,就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阿信说:“这不是你的错。是我以为还不会立刻就生,一直忍着没告诉你,才……这怨不得任何人……要怪只能怪我和笃子在同一天晚上生产,这是爱的命啊!” 龙三说:“不过,就算产婆及时赶到,把孩子接生下来,孩子的身体那么弱,也不可能活下来的。” 阿信不做声了。龙三说:“可是,归根到底还是我的错……是我把你带回了这个地方……你在这里只是吃苦受委屈。被人说成是累赘,每天吃不饱肚子,却要干那么重的活,身体当然会虚弱。做母亲的身体这么弱,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可能长得好呢?我竟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至少我应该跟妈妈说,让你吃得好一些……” “不要再说了……我已经死心了……我终于能死心了。”阿信又说,“我还有阿雄……我不光是死去的爱的母亲,不能老是萎靡不振。” “阿信……” “我必须要早点恢复,重新开始,我要好好考虑一下今后应该怎么办……” 龙三劝道:“你不要着急……先要安心地养病。” 这时候,阿清端着盛着饭菜的托盘走进小屋,说:“龙三,午饭我送晚了……”恒子也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了,说:“这一份是给龙三的。” 阿信说:“让妈妈和嫂子费心了。” 阿清见阿信神志清醒,吃惊地叫道:“阿信……” 阿信说:“我已经没事了……我很快就能下田干活了。” 龙三说:“阿信已经知道爱的事情了……她说愿意给笃子的孩子喂奶。” 阿清愣住了。阿信说:“哪怕只给她喂一个月也好……” 阿清愧悔交加:“阿信……你现在一定难过极了,我也是做母亲的,知道这种心情……可是就算这样,你还答应给笃子的孩子喂奶吗?” 阿信说:“我就把她当成爱……” “阿信……谢谢你。”阿清向阿信低头道谢,“笃子听了不知道该有多么高兴。” 阿信默然。阿清又说:“你还年轻,以后还会有好多孩子的。下一回怀孕的时候,要好好保重身体,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 阿信叫道:“妈妈……” 阿清一愣。阿信说:“那个孩子生下来的时候,真的是活着的。” 龙三叫道:“阿信!” “可是她没有哭……她虽然生了下来,可是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阿清沉默了。 “我再也不要生这样的孩子了……”阿信的脸上,第一次落下了大颗的泪珠。 阿清说:“哦……我再也不会让你受这么大的苦了。等你下回生孩子的时候,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我也会非常注意的。” 阿清第一次向阿信表现出了关怀。龙三和恒子都松了一口气,认为阿清的态度肯定会给阿信带来一些安慰。不过,谁也不知道此时此刻的阿信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在周围的人看来,阿信已经渐渐地从失去爱女的悲痛之中振作起来。她搬出了分娩用的小屋,回到了田仓家。由于笃子产后没有奶水,阿信默默地代替笃子给她的孩子喂奶。喂奶的时候,阿信的神色是那么温柔平和,仿佛怀中抱着的就是自己的亲生骨肉。阿信对孩子的疼爱深深地打动了家人们的心,让人为之泪下。连阿清也一反常态,开始对她投去关爱的目光。 傍晚,阿信在柴房里给婴儿喂奶。阿清说:“今晚是孩子的七日节,多亏了你,这孩子才能平安迎来这一天。” “那么,给她取好名字了吗?” “哦,我们给她取了‘爱’字。” 阿信大吃一惊。阿清说:“这孩子多亏了你对她的爱,喂她吃奶,才能长到今天。你也是把她当做爱,来给她喂奶的。我希望能把你对爱的怀念留在这个孩子身上……” 阿信沉默了。阿清说:“今天晚上,我们一起为她庆祝七日节吧!” 阿信默默地盯着怀中的婴儿。阿清悄悄地忍住泪水。 起居室里,神龛上贴上了一张纸,上面大书一个“爱”字。 笃子说:“我反对取这个名字!叫一个已经死了的孩子的名字,多不吉利啊!可是妈妈却非得……” 福太郎说:“妈妈说得不错啊!阿信替你的孩子喂奶,应该感她的恩才对。” 笃子说:“可是要感恩,也不非得取这个名字啊!” 福太郎说:“这个名字不是很好吗?” 笃子说:“妈妈真是很奇怪……突然对阿信那么好了!” 大五郎说:“这是你妈妈觉得心里有愧,是她对不起阿信……” 笃子说:“阿信的孩子并不是因为她跟我同时分娩才死的,那孩子的身体本来就活不下去。” 大五郎说:“那也是因为你妈妈过去对阿信太苛刻的结果。” 笃子说:“并不是阿信特别受到虐待,不管是哪家的儿媳妇,不都是要干那些活的吗?可是别人怎么都能生下健康的孩子?” 大五郎说:“这也许有几分道理……反正现在你妈妈关心起阿信来了,这样不是很好吗?” 龙三说:“俗话说下了雨地面才能坚固起来,有一失也能有一得,如果因为这次的事,日后妈妈能够和阿信和睦相处的话,那么阿信所受的苦也就不算白费了。” 这时候阿清抱着婴儿走了进来,对大家说:“你们看,这孩子虽说是个女娃娃,可是奶水吃得饱,才七天就这么重了。”又对婴儿说:“爱呀,你要替死去的那个爱好好活着,长得白白胖胖,结结实实的……知道了吗?爱……”说完,阿清对在厨房里忙碌的恒子说:“客人们就要来了!” 恒子答应道:“是,菜已经准备好了。” 阿清说:“给阿信也送一份酒菜过去。” “阿信一定也会非常高兴的。”龙三的脸上终于现出了开朗的笑容。 恒子来到柴房里,把庆祝的酒菜放在阿信的面前,说道:“这是给孩子取名字的祝贺酒菜。阿信,你心里肯定很难受,不过这是婆婆吩咐送过来的。” 阿信说道:“多谢了。” 恒子说:“阿信,你肯为笃子的孩子喂奶,真是宽宏大量。不过你心里肯定难过得要命……” 阿信默然。恒子说:“不过,你这样让婆婆回心转意了。以后你作为田仓家的媳妇,大概日子会好过一些吧!你的忍耐总算没有白费。龙三现在也放心了,就连我也觉得松了一口气……以前,就算我有时候看不过婆婆的做法,可是我身为儿媳妇,什么话也不敢多说,我心里很难受。不过,看来以后就会好起来了。” 阿信感激地说:“嫂子,真给你添麻烦了。” “唉,以后我们这些做儿媳妇的要互相帮助……也凑到一起发发牢骚。”说着,恒子笑了起来。 这时候龙三抱着阿雄进来。阿信惊讶地叫道:“阿雄?” 龙三说道:“妈妈和阿次都忙着招待客人,妈妈说要你照看阿雄。” 阿信一把将阿雄抱进怀里,可是阿雄竟然大哭起来。龙三说:“这是怎么了?这是你的妈妈呀!” 恒子对阿雄说:“是不是把妈妈给忘了?” 阿信说:“他当然是把我给忘了,他一直和奶奶在一起嘛。” 恒子连忙夹给阿雄一点祝贺的菜肴,阿雄停住了哭泣。 “乖乖地和妈妈玩啊!”恒子笑着走了出去。 阿信盯着阿雄,说:“长得这么大了……” 龙三说:“阿信,妈妈终于体会到了你的善良心地……” 阿信默然。龙三说:“从今以后,你们一定会相处得很好的。阿信也能在佐贺生根,一辈子不离开这里了。” 阿信只是默默地看着阿雄。 自从来到佐贺之后,阿信还是第一次过现在这么安宁的日子。阿清说阿信产后要好好保养,不让她去田里干活,阿信每天为笃子的孩子喂几次奶,能尽情地和阿雄待在一起。从表面看上去,阿信痛失爱女的创伤似乎已经痊愈。日子一天天流过,转眼间一个月过去了,爱已经出世三十三天,到了去神社参拜的日子了。 这天,阿信正在后院里洗衣服。阿清身穿家徽礼服走了过来,叫道:“阿信……” “哎。”阿信看看阿清,问道,“您这就要出去吗?” “哦……这么长时间多亏你照顾小爱。今天去神社参拜完以后,小爱和笃子都要回她们那边去了。” 阿信一愣。阿清说:“我也担心小爱吃奶的问题,很想留她们多住一阵子,可是女儿已经嫁出去了,没有老是住在娘家的道理。她婆家那边也在催着让她们早点回去……参拜完神社以后,产后的身体就算是复原了。” 阿信问道:“那么,小爱的奶水怎么办呢?” 阿清说:“那边说是要雇奶妈……而且,小爱很快就可以吃别的东西了。” 阿信沉默了。阿清说:“你再给小爱喂最后一次奶吧,趁着她走之前……” “……好的。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啊!” 阿清叹道:“从明天开始就冷清了。不过,她们还可以经常过来玩……” 阿信只是默默地伫立着。 大门口,笃子抱着身穿参拜神社的盛装的小爱,在阿清和自己的丈夫的陪伴下一起离去了。阿信和恒子目送着他们。恒子说:“阿信,这一阵子你辛苦了。” 阿信说:“这下子我的任务完成了。” 正在这时,邮递员从门口经过,对恒子说:“有你们的信!” 邮递员递过信来。恒子看了一下信封,说:“是给阿信的。”说着把信递过来。阿信愣住了。 恒子问道:“阿信,这次的事情,你告诉山形你的妈妈了吗?” “还没有……” “那你妈妈一定很担心吧?” 阿信默然。恒子说:“前一阵子她也写信来,虽说出了这样的事,很难向妈妈说……不过还是应该早点告诉她老人家。” 阿信默然无语。 回到柴房,阿信看了看信封。信封上没有写寄信人的姓名。她诧异地打开信封,抽出便笺。只见信上写道: 阿信少奶奶,很久没有跟您联系了…… 阿信大吃一惊:“原来是佐和?” 信上写道: 我每天都想给您写信,可是不觉半年过去了。我想您已经知道了我突然离家出走的原因。我做了对不起您的事,我没有脸见您。虽说那是万不得已的,可毕竟是我背叛了您,我不知道该怎么向您道歉才好。还望您能原谅我。我现在在东京的一家餐馆做女招待,虽然还是招待客人的生意,但这一次是正经的工作。在佐贺的日子就像一场噩梦,我现在觉得离开那里是一个明智的举动。您一定生下了可爱的宝宝吧?我会默默地为你们祝福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呢?我之所以不想让您离家出走,就是希望您能平安地生下宝宝。即便是现在,我仍然觉得这么做是对的。可惜的是,我不能亲眼看一看宝宝了。宝宝大概已经可以去神社参拜了吧?昨天晚上我还做了一个梦,梦见您抱着一个可爱的宝宝,模样跟您像极了…… 阿信的眼中溢出了泪水,片刻之后,她忍不住放声痛哭。 阿清正神情落寞地坐在起居室里。阿信带着阿雄来到厨房,说道:“您回来了!” “回来了……平安参拜过神社,我肩上的担子总算卸了下来。”阿清看到阿雄,忙说:“阿雄,乖乖地玩着啊!”说着把阿雄抱到膝盖上,说:“还是阿雄最宝贝啊!女儿生的外孙子,不管怎么疼爱,终归是别人家的孩子,真没意思啊……” 阿信默然。阿清又说:“阿雄永远在奶奶的身边,阿雄才是田仓家的孩子啊!”说着,阿清怜爱地抱住孙子。 阿信看着阿清,目光突然变得冰冷。 柴房里,阿信给龙三看佐和的信。龙三说道:“原来佐和现在在东京啊……既然她在这里过得那么苦,害得她甚至要投河自杀,那的确是去东京为好,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如果连自杀的勇气都有,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呢?一个人又没有什么拖累,总能活得下去。” 阿信说:“佐和能作出这样的决定,真是很有勇气……现在她再也不会因为做过陪酒女而被人瞧不起了……反正在家里也是累死累活,如果拿出这样的劲头在外面工作,挣钱养活自己总没有问题。如果佐和留在这里,那她的辛苦一辈子也得不到回报。真是太好了……” 龙三感叹道:“女人一旦豁出去了,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啊。” 阿信毅然说:“我也……我已经决定了,我要离开这里。” 龙三大吃一惊。阿信说:“我在这里待下去是不会有什么前途的,这一点我看明白了。” “阿信?” “不管我多么拼命干活,三儿媳一辈子都只能是三儿媳。我们流着汗水种出来的米,连一小把都不能由自己支配,我们只是能吃饱肚子而已,不会得到一分钱。光是想想要这么过一辈子,我就感到不寒而栗。” 龙三说:“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些来了?你只不过是看了佐和的信,难道你也想做那样的傻事吗?” 阿信说:“我不是因为看了佐和的信才这么想的。自从爱死了以后,我就一直在考虑这件事。” 龙三感慨地说:“你说的也都是实话,身为第三个儿子就是很倒霉。而且我去东京的时候,家里已经把该给我的那一份都给了我。现在我已经连再要一块地的资格都没有了……想到家里能给我饭吃,就应该感激,那就只能拼命干活。这些事我心里很清楚,所以我去参加有明海造田开拓队,哪怕要花十年、二十年,我也希望能在阿雄长大成人以前拥有自己的土地。我并不想一辈子依靠老家,只做一个光知道干活的三儿子。” 阿信说:“这个我明白。” “既然你也明白,那你就不要动不动就说那些梦话,哪怕是开玩笑也不要。这让人很不愉快。”说完,龙三站了起来。 阿信说:“这不是开玩笑,也不是做梦,我已经不能忍受这样的生活了。” “你真是不知好歹,现在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阿信说:“爱生下来以后,身体竟然虚弱得没有力气活下去。这究竟是为什么呢?你应该也很清楚吧。” 龙三不做声。阿信又说:“每天每天都在拼命地干活,累得连叫苦的力气都没有了……妈妈跟我说怀孕了以后更要多干活,不然生产的时候会很痛苦,所以我不能休息。而且吃不饱肚子……可是即便如此,她还说不管谁家的媳妇都是这个样子,让我无话可说,一直忍耐了下来。不过,我早就习惯了过苦日子,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吃苦的话,不管怎么样我都能忍耐下来……可我一想到自己的孩子生下来竟然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就死了,我就…… “阿信……” “这都是我的错。我自己知道是三儿媳,所以无论什么痛苦都默默地忍耐下来,其实我这么做是大错特错了……是我害死了爱。” 龙三说:“妈妈不是也很难过吗?而且妈妈最近对你好得多了。” “可是死去的爱却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阿信?” “从我知道爱死去的那一刻起,我就决定要离开这个家。如果留在这里的话,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连让肚子里的孩子好好地长大都做不到……” “可是,难道你以为离开了这里,就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吗?你以为这样就能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了吗?” 阿信说:“那也总比留在这里过缩手缩脚的日子为好……” 龙三道:“你不要一个劲地说傻话了!现在这个时代,并不是只要努力干活就有饭吃的。经济这么不景气,就是一个男子汉想要干活,都难找到工作。而且就算找到了工作,也挣不够能养活一家三口的钱啊。可是住在老家的话,至少不用担心饿死。要是你还不知道感激,可是要遭报应的。你不知道现在生计的艰难,却一个劲地在这里瞎说!” 阿信说:“如果害怕饿死的话,那无论到了什么时候,我们也会不敢离开老家的。不管多苦多累我都不怕,只要我自己的劳动能够得到报酬,这才是我想过的日子。” 龙三说:“可是在这里,我们的劳动不也养活自己了吗?” 阿信灰心地说:“男人是无法体会到女人的悲伤的……那你留在这里好了,我和阿雄两个人走。” “阿信……” “我已经决定了。其实我本来想走得越早越好,可是想到还要给小爱喂奶……我希望小爱能够替我们死去的爱好好地活着……” 龙三默然。阿信说:“不过这也已经结束了。现在我已经没有理由再留在这个家里了。” 龙三问道:“你要带着阿雄去哪里?” 阿雄说:“我只要有这个决心,那不管去哪里,我都能生活下去的……” “阿信!” “我来到这里已经有一年了……我过得很痛苦……不过,我本不想怨恨这样痛苦的日子,我也不后悔。但是我什么都没有留下……我只是在不断地失去……我实在无法忍受下去了……” 龙三沉默了。阿信说:“你不要再说什么了,让我走吧。如果留在这里的话,我就完了……我就会变得不再是原来的我了。” 说完,阿信来到厨房里,朝着坐在起居室里的大五郎和阿清,端端正正地跪坐下去,说道:“爸爸,妈妈,这段时间多谢您二老的照顾。今天,我在此要向二老道别了。” 阿信深深地低下头去。大五郎和阿清惊诧地看着阿信。正在准备晚饭的恒子也盯着她。龙三无言地站在妻子身后。 “明天我要带着阿雄离开这里。” 阿信的脸色十分严肃。她已经决定,这一次自己一定要光明正大地离开田仓家。至于离开的理由,已经非常充分。但阿信深知,世事多变,前途未卜,这个选择对女人来说并不是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