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归矣》 最近的更新说明 新文上传以来,更新一直极差,因为写的不顺利,总觉得哪儿不顺当,如骨卡喉,写得烦躁而累,加上自己做了个手术,家里又因为屋子漏一直修的烦死,写出来的东西,总是不满意,更新就十分不好。 这两,有机会和几位功力高深的大神深聊了很多,发现了不顺当的原因所在,今着手在修改大纲了,另外开头,应该会修,区别只是大改和修的关系,对于闲来,文的质量永远是压倒一切的最重要事! 更新应该会在8月中恢复,这半个月完成大纲的确定和开头的修订,以及足够的存稿。 以上,感激大家的耐心,以及宽容。 第一章 大小姐 李岩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刀光剑影。 几滴血飞溅到她脸上,李岩僵硬的举起手,抹了血放到嘴里,是血,不是红药水,这是真的,不是拍片儿…… 李岩双手撑地,伛偻着身子,贴着墙根往后躲,刚退了两步,脚底下不知道绊了什么,身子后仰,一屁股坐在个糊了半身血的姑娘身上。看起来毫无生气的姑娘突然响亮的抽了口气,李岩急忙弹起来,转身扶起姑娘,姑娘半边脸糊的全是血,一只眼睁开,一只眼睁不开,看到李岩,激动万分:“大姐!” “嗯?”李岩一个怔神,大姐?叫她?没等她回过神,就被人从背后拦腰拎起来,提在手里跑的飞快。 李岩又惊又怕,奋力想挣脱下来,刚挣了两下,只觉得脖子上一阵剧痛,就没了知觉。 清醒过来时,李岩已经躺在一间古色古香的宽敞房间的床上。 脖子后面还隐隐的痛,李岩慢慢坐起来,揉着脖子,转头打量四周。 这是个挂着绣花纱帐的架子床,李岩伸出手指,戳了戳薄透的让人怀疑自己眼睛的纱帘,和轻纱上绣的各种草虫。 好象是真丝的,绣工真好,这幅绣花纱帐肯定价值不菲,这是哪里? 李岩挪了挪,刚把脚放到脚踏上,‘咣’的一声,房门被从外面撞开,那个半身血的姑娘手里握着把短刀,一头扎进来,看到李岩,喜极而泣:“大姐!”冲着李岩就扑过来。 姑娘身后,一个衣服上血渍斑斑的少年站在门槛外,一脸恐惧,扫了李岩一眼,伸手带上了门。 “我不是……”李岩咽回了后面的话。 还是先别否认了,她眼前的情况十分诡异,这个妮子口口声声大姐,是认错了,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先弄清楚再。 “大姐,您没事吧?”姑娘扑上来围着李岩左看右看。 “没事没事!”李岩紧张的盯着姑娘手里那把雪亮吓人的短刀,下意识的左躲右闪,“你先把刀放下。” “是!”姑娘愉快的答应一声,转身打量了一圈,拿起只锦缎长枕,用刀割开,将锦缎枕套撕成一条一条,几下裹好刀,再将刀缠在腿上。 李岩瞪着姑娘,看傻了,这是什么意思? 姑娘迎上李岩的目光,赶紧解释:“大姐,这儿……”姑娘手指划了一圈,“咱们人生地不熟,外头又乱,万一有人要对大姐不利,有这把刀,比赤手空拳强多了,这刀是我从那个厮手里抢来的,是把好刀。” 李岩听的不停的眨眼,“你……”李岩刚了个你字,目光落在自己手上,顿时傻了,这双十指尖尖、嫩白的手,不是她的! “有镜子吗?”李岩声音微颤。 “有!”姑娘几乎立刻就将镜子举到了李岩面前,李岩两眼呆直的看着铜镜中完全不是自己的自己。 镜子中的女孩子最多十七八岁,眉如远山目若点漆,肤似凝脂唇色粉嫩,稚嫩极了,漂亮极了。 这不是她! “大姐?”李岩两眼发直的样子吓着姑娘了。 怪不得她叫她大姐…… 她肯定是掉进了时空缝隙?这是她的躯体打乱重组了?还是……这是另一具躯壳,人家的大姐! 人的精神和肉体真的可以分离?这具躯壳的原主儿呢? …… 李岩直着眼睛,心里纷乱一片,无数的惊惧困惑担忧慌乱等等情绪混在一起,乱成一团麻,她是谁? “大姐,您没事吧?”姑娘的声音担忧而惊恐。 “没……我……那个……”李岩下意识的拂着衣襟,不知道什么好,她对眼前的一切一无所知。 “是我昏了头,大姐身上脏成这样,我先侍候大姐净面,大姐等等,我找找有没有大姐能穿的衣服。”姑娘看着李岩拂着衣襟的手,以及手上衣服上的血污,懊恼的拍着头,站起来,趔趄了下,里屋外间到处看了一遍,“大姐,东西还算齐全,净房里……” “你别动!”李岩的目光从随着姑娘脚步滴的到处的血渍上,看到姑娘后背那片鲜红黏稠的血污,“站着别动,把刀给我。” 李岩接过刀,将姑娘的衣服割开一条缝,用力撕开,姑娘左肩胛侧下,一个三棱形、看起来极深的创口里,正缓慢的、不停的往外流血。 “你快躺下!”李岩看的头皮发麻,“就躺这里,侧着,你没觉得痛吗?这伤……”李岩下意识的看了眼姑娘胸前,还好,胸前好好儿的,不是透明窟窿。 “有一点痛,一点伤,大姐别担心。”姑娘先紧着宽慰李岩。 “你看不到自己的伤,躺好。”李岩按着姑娘躺下,顾不上其它了,奔到门口,伸手拉门却没能拉开,忙用力捶着门叫:“有人吗?快开门!她受伤了,重伤,要死了!” 李岩喊声刚落,门就从外面推开,李岩差点被门推倒,急忙往后退了两步,看着站在门槛外,绷脸看着她的少年,指了指里面的姑娘,“她受了重伤。” 少年顺着她的手指看了眼,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伸手又关上了门。 “喂!你嗯是什么意思?她快死……”李岩火大了,话没完,门又被推开,少年露出半张脸,“姑娘稍等,大夫一会儿就到。” 李岩舒了口气,姑娘一只手撑起,感激激动不已的看着李岩,“大姐,你对我……” “赶紧躺下。”李岩被她这份真诚热烈的感激激动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赶紧打断她的话,“大夫一会儿就来,你……”李岩犹豫了下,声音放低了一个八度,提着颗心问道:“叫什么名字?” “玉树。”玉树没惊讶,却露出一脸的茫然和困惑,“大姐,好象有好多事,我……好象忘了。” “没关系没关系!”李岩答的飞快,忘了好,最好该忘了都忘了。 第二章 死而复生 大夫来的很快,两声轻缓适度的敲门声后,门被推开,少年侧身垂手,先让进一位须发花白、手提药箱的老大夫,再跟了进来。 李岩站在离大夫两三步的地方,仔细而谨慎的打量着大夫和少年,大夫目不斜视、专心的给玉树清洗诊治伤口,少年垂手而立,上身微躬,看起来十分恭敬,眼睛却不停的瞄着玉树和李岩。 李岩一声不发,少年一声不发,大夫很快裹好玉树的伤口,“好了。” “等一等。”眼看大夫跟着少年转身就走,李岩忙叫住,“她的伤怎么样?有多深?你只是把伤口表面洗干净,里面呢?” 少年有几分呆滞的看着李岩,大夫瞟了少年一眼,“回姑娘,这位姑娘的伤虽然看起来凶险,可她脉象平稳有力,里面……应该没什么事。” 李岩沉默片刻,嗯了一声,只能从脉象上看……很漫长的过去,都是从脉象上看…… 见李岩不话了,少年侧身让出大夫,正要带上门,李岩突然又叫住他,“等一等!”李岩转头看向玉树,“你伤得重,我……” 没等她完,玉树急忙接道:“是我疏忽了,竟让大姐自己操心这样的事!这位哥,能不能烦你挑几个懂事的丫头进来侍候?” ………… 少年垂着眼皮,似是而非的应了一声,关上了门。 大夫跟在少年身后,转了两个弯,上了旁边一幢两层楼。 二楼,裴清隔着绡纱窗看着李岩所在的那几间上房,神情凝重,旁边,老总管游庆垂手侍立,凝重的神情中隐隐有几丝恍惚。 “回十七爷,是三棱椎,从肩胛侧下直刺心脏,看伤口大,三棱椎没入至少三寸。”大夫声音微颤,这样的深度,必定直入心脏,绝无活路,可那位姑娘脉象平稳,活的好好儿的…… “嗯。”裴清嗯了一声,声音沉郁。 少年冲大夫使了个眼色,大夫悄声退出。少年上前半步,低低禀道:“是翠姑娘叫的门,喜受了伤,重伤,快死了……” 少年将从李岩叫门到最后玉树让他挑几个懂事丫头去侍候的事一字不漏的了一遍,抬头看了眼脸色越来越凝重阴沉的裴清,带着几分惊惧接着道:“翠姑娘目光锐利,一直在打量的和随大夫,看样子……”少年又看了眼裴清,“十分警惕。” “你怎么看?”裴清沉默良久,看着游庆问道。 “翠姑娘就不了。”游庆紧拧着眉头,“喜被刺死,是金豆亲手查过的。” 少年--金豆急忙点头,“是的亲手查的,确实死透了,才拢在一边,等最后收尸。” “石室里到底封存了什么?”裴清脸上的凝重中,掺进了丝丝惊惧担忧。 “老奴不知道。”游庆叹了口气,“老奴时候问过祖父,祖父,那间石室,只有老山主进去过,后山的规矩死,里面有什么,只有老山主知道。” “怎么办?”良久,裴清看着游庆问道,游庆迎着裴清的目光,“老山主的吩咐,从来没错过。该怎么处置,请十七爷斟酌。” “喜的伤得养一阵子,先看看再。”裴清看起来在问之前已经拿定了主意,答的极快,“你和玉栗轮班看着院子,不许任何人靠近。”裴清吩咐了金豆,又转向游庆,“其它的事,就烦劳庆伯了。” “是。”游庆欠身,恭敬答应。 ………… 没多大会儿,敲门声再次响起,门被推开,两个缩着肩膀,低眉顺眼的丫头一前一后进来,先冲李岩几乎深曲膝到底,再向玉树稍稍曲膝致意。 “先去打扫净房,再要水侍候大姐沐浴。”玉树声音轻缓却不容置疑,一看就是当惯了领导,习惯发号施令的。“听着,净房先用净水冲两遍刷两遍,多用净水,务须冲干净,接着再刷两遍,再冲两遍,之后用滚水烫两遍,然后刷沐桶……” 李岩看的听的瞪大了双眼,这位大姐,可真讲究! 两个丫头十分听话,让怎么刷就怎么刷。李岩装着经过,往净房里看了两三个来回,又将一明两暗三间屋从东到西、再从西到东看了两三遍,拭着拉了拉门,门关的很紧,李岩再去拉窗户,没拉动,一推却开了,一阵风吹来,颇有几分凉意。 这三间屋只有两处大窗户,全部和门一个方向,朝南,外面是个院子,东西两边各有两间厢房,对面是个非常精美的垂花门,两扇朱红大门关的紧紧的,垂花门,厢房,和她在的这三间上房用宽宽的游廊连在一起。 典型的四合院建筑。 这样的建筑,她的目光越不过屋顶,李岩双手撑在窗台上,往上窜了窜,想越过房顶看出去。 “大姐,我出去看看。”玉树在李岩身后道。 “不用不用!”李岩急忙摆手,“你伤得重,赶紧回去躺着,等你伤好了再。” 李岩将窗户关上,直觉中,她觉得外面肯定有不只一双眼睛盯着她这里。 她被关起来了,却待遇良好。 两个丫头刷好净房,将李岩洗干净,又将玉树洗干净,再重新将净房刷干净。中间金豆开了几次门,送了趟药,送了趟菜饭,送了趟茶水点心。 药里大概有安神的成份,玉树喝了药,没多大会儿,就眼皮粘连睁不开,很快就沉沉睡着了。 李岩干干净净,吃饱喝足,再看着两个丫头给沉睡的玉树的伤口换了药,轻轻吁了口气,端着茶,开始盘算眼前的情形。 她掉进了时间缝隙,这是显而易见的,可为什么换了具身体?这不科学…… 先不想这个,这事重要但不紧急,眼前最紧急最重要的事,是先弄清楚她现在的身份,她是谁? 有人认识,那她就不是凭空冒出来的,她是有身份的人,那她是谁? 李岩举起衣袖,看着绣了一丛丛兰草的纱衣,兰草绣的生动不俗,绣了这么多花,纱衣平整柔顺依旧,绣工不凡,就凭这份绣工,这纱衣便宜不了,还有纱帐……这是大富之家。 第三章 推算和算计 茶很好喝,饭很讲究,两个丫头……李岩的目光落在悄无声息到处擦的两个丫头身上,她没用过佣人,虽然不懂,但也看得出,这两个丫头训练有素。 至于玉树,李岩看向睡梦中紧蹙着眉头的玉树,她刚才指挥两个丫头的气势很不一般……丫头尚且如此,那自己这个大姐,十有八九,富且贵。 刚才的情形,场面太,不象是打仗,倒象是进了强盗,她记得历史上有那么一个时代,盗贼多如牛毛,豪强自己养兵修城堡…… 嗯,应该是这样,这是豪强的城堡,进了强盗。她被提走是有人救她,至于打晕她,她乱踢乱打,不打晕怎么提走? 这合乎她是位尊贵大姐的逻辑,可是,为什么又把她和玉树关起来了?还有,玉树提着刀扑进来的时候,门口那人一脸恐惧?为什么恐惧? 玉树,她抢了厮的刀,还人生地不熟,有人对她不利……她这个大姐,应该不是这一家的大姐,嗯,这样更能得通了。 她被关起来了,这半了,没有人来探望,这不是对待贵宾,甚至宾客的态度……还有,那人为什么恐惧? 难道她和玉树是强盗? 要是强盗,这样的待遇可不通。 最合理的解释,是她这个大姐,因为某种原因,比如做了错事,是有过节甚至敌对之家的大姐……他们把她关起来,并不苛待她。 李岩一边推测,一边从眼角瞄着两个丫头,见两个丫头悄无声息的往门口退,瞄了眼玉树,招手叫两人,“你们两个,过来。” 玉树睡的很沉,李岩放心的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两个丫头一样打扮,长相清秀,眼睛明亮清澈,听到李岩的问话,两个人几乎同时从腰带上解下只的云头牌,恭恭敬敬用双手捧到李岩面前。 两只云头牌,一只写着春风,一只写着化雨。 李岩皱眉看着两人,两个丫头被她看的有些畏缩的指了指自己的嘴,啊啊了几声。 原来是哑巴,哑巴就没法探话了。 李岩的心微微往下沉,派了两个哑巴过来,这家人对她很提防。 李岩看着恭敬到有些畏缩的两人,心又微微放松,恭敬是好事。 “没事了。”李岩露出笑容。 两个丫头刚退了一步,李岩突然笑道:“这茶香气是不错,可惜不够鲜活,这只壶也不好,呆板。” 两个丫头一起曲了曲膝,退出了屋,片刻,门推开,两人一人托了个托盘,捧了三四只壶,四五个茶叶罐,举到李岩面前,李岩挑挑拣拣拿了只壶,盯着茶叶罐看了片刻,没闻没选,随手拿了一罐。 不好立刻就换,这家对这位大姐没有丝毫的慢待,李岩心里更加放松。 李岩重新泡了茶,往后靠舒服了,慢慢的品。 ………… 楼上,两个丫头放下托盘,悄声退出,裴清盯着托盘看了片刻,转头看向游庆,“她在试探。” 游庆有些怔忡出神的看着两个托盘,“是。法阵毁坏,石屋倒塌,翠姑娘,”游庆顿了顿,直视着裴清,“神智如常了,十七爷,后山立山一百三十年,这是头一回。” “可是多了一个死而复生的喜。”裴清神情冷峻,“能从玉粟手里空手夺白刃……” “玉粟疏忽了……” “玉粟的功夫,庆伯知道。就算玉粟疏忽了,这事也不简单,何况,她身上的伤不算轻。”裴清打断了游庆的话。 “十七爷的意思?”游庆犹豫了。 “邵瑜突袭我多云尖,是世子的意思,还是淮南王的命令?来的都是精英,凭他邵瑜可调动不了。从山下直突石室,绕过了几乎所有的陷阱,用蛮力砸碎阵眼,所有这些关节所在,他是怎么知道的?是谁在指点他?” 裴清越越愤怒,也越冷静,多云尖立山一百三十年,历经五代山主,大大的事不知道经历过多少,却在他手里,被人攻到山上,毁了阵法,塌了石室。 要邵瑜背后没有高人指点,根本不可能! “邵瑜等人已经被困死。”游庆看着裴清。 “找定下的宝物,真是笑话儿!”裴清没接游庆的话,顿了顿,眼睛微微眯起又慢慢舒开,“只怕他的是真话,我多云尖有宝的闲话儿,传了上百年了,定下的宝物……这话要是传出去,多云尖还有宁日?这是谁在算计多云尖,算计我裴家?” 游庆脸色微变,确实如此…… “这下,敢算计裴家的……” “敢算计裴家的多的是,底下最不缺的,就是亡命之徒,可敢算计,又能算计的,就没几个了。”裴清神情冷厉。 “十七爷的极是。”游庆轻轻叹了口气。 “没查明探清底细之前,不能轻举妄动。”裴清转头看向李岩所在的几间上房。 “十七爷的极是。”游庆欠身表示赞成。 “这里就烦劳庆伯了。”得到游庆的赞同,裴清心里微松,站起来,“先远观,宁缓勿急。” “是。”游庆忙恭敬答应。 走到门口,裴清顿住步,“法阵被毁这事,瞒不过去。我的意思,请大堂兄上一趟山。至于李翠和喜,如今情况不明,不宜多,等查清楚再下一步。” “十七爷想的周到,老奴也是这么想。”游庆忙躬身接了句。 裴清嗯了一声,下了楼。守在楼下的厮新麦急忙迎上来禀报:“林管事过来两三趟了,喜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请爷的示下,要不要往山下搜一搜。” 裴清脸色微沉,“喜伤得重,不宜挪动,生死难,先放一放。跟他,请他亲自走一趟,把多云尖受袭这事跟大堂兄禀一声,如果得空,请大堂兄上山一趟,还有六叔那里,也禀一声。” 新麦答应了,裴清接着吩咐:“告诉孙叔,让个口子,放邵瑜等人下山。” 他要从邵瑜身上,扯出那只敢算计裴家的手。 第四章 失忆 玉树这一觉,一直睡到太阳落山,两个丫头满屋点起了蜡烛。 李岩先检查了玉树的伤口,从伤口内里往外渗出的血已经止住了,看玉树的脸色,这是好事。李岩放心不少。 两个丫头点好蜡烛,再提了两个大食盒进来,玉树转了一圈,拧着眉头,“这儿连个吃饭的地方都没有,太委屈大姐了。只能在这炕上了,大姐……” “炕上很好!”李岩赶紧答应,三间屋还没有吃饭的地方…… 玉树看着两个丫头从提盒里拿出饭菜摆出来,看一样皱一皱眉头,李岩看一眼菜碟,看一眼玉树。 一共四碟,两荤两素:葱爆羊肉丝、瓦块鱼、清炒萝卜丝、拌蕨菜,还有一钵鸡头米淮山炖鸡汤,一铁锅米饭,一碟子刀切馒头,一碟子包子,还有一碗素汤面。 主食种类跟菜一半一半了,这是什么风俗? 李岩侧头看了眼站在自己侧旁的化雨,正迎上化雨悄悄打量她的目光,李岩笑容绽放,化雨急急闪开的目光里,透着恐惧。 “咱们一起吃。”李岩接过玉树用帕子捧上来的筷子,示意玉树,玉树应了声是,先给李岩盛了碗鸡汤,又盛了半碗米饭奉过来,给自己也盛了鸡汤米饭,侧着半边身子坐在炕沿上。 李岩看着神情自若、举止拘谨的玉树,下意识的想起了红楼梦里陪凤姐吃饭的平儿。 看样子玉树对陪她家大姐吃饭这事很习以为常,她跟她家大姐这份关系,至少比凤姐和平儿不差什么,既然这样,她怎么会到现在还没看出来自己不是她家大姐? 李岩窝着满肚皮心思,这顿饭吃的没滋没味。 李岩和玉树吃了饭,两个丫头撤了碗碟,李岩甩着胳膊,跟在丫头后面,拉了拉还是拉不动的门,退回来,将窗户推开,上身趴出去,左右看了看,她眼睛所及处,看不到人。 李岩仰头环视周围。这样的院子,从这间屋里看出去,除了蓝白云,什么也看不到。 “大姐,等再暗一点,我出去探一探?”玉树在李岩背后低低道。 “嗯?”李岩一个怔神,再暗些出去探探?还有那把刀……她会功夫?功夫到什么程度? 外面事,眼前最要紧的,是先弄清楚她的身份。 “不用,你先养好伤。”李岩关上窗户,坐回炕上,不用李岩话,玉树烧了水,洗壶烫杯子沏茶。 “这是什么地方?”李岩抿了口茶,试探着开了口。 “我也不知道。”玉树的神情困惑而愧疚,“我没侍候好大姐……” “没事没事!”李岩听到一句她也不知道,心里一松,“那……”李岩顿了顿,“咱们,怎么到这里来的?” 李岩一句话问出来,提着颗心,紧盯着玉树。 “让我想想。”玉树看起来更加困惑了,两根食指用力按着两边太阳穴,“大姐,我记得……好象都记得,就是模模糊糊……乱得很,让我想想。” 李岩愕然,高抬着眉毛,上上下下打量着用力回想到由按太阳穴改揪头发的玉树。 模模糊糊……乱得很…… 李岩心头猛的一跳,难道因为受伤,伤了头?失忆了?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别急,慢慢想,想不起来……也不要紧。”李岩有些心神不宁的安慰玉树。 “……我记得……带大姐回家,对!大姐吩咐过,一定要带大姐回家,回咱们府上,师李家,回豫章城!大姐吩咐了好多遍,好多好多遍,让我一定要记住,一定要记牢,什么都忘了,都不能忘了带大姐回家,回豫章李家。” 玉树一边一边哭起来,“大姐……我……我怎么这么难受?难受得……大姐……” 玉树泣不成声,哭声锥心。 李岩被她哭的无比心酸却又心里一松,好了,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了,她是师李家的大姐,家在豫章城。 “别哭了,大……还有什么事,好好想想,能想起来一点是一点,你忘了好多事,我也忘了。”李岩含糊了句,“别哭了,你再哭我也要哭了。” 她心里也酸的不行了,真想哭。 “大姐,我……实在想不起来,就记得大姐一遍一遍跟我,让我一定要带大姐回家,大姐哭的……”玉树的眼泪又淌成行,“大姐,我们回家……” “嗯嗯!”李岩赶紧点头,心里涌起股怪异的感觉,却一时又不清哪儿不对。 “可是,咱们,怎么回家?”李岩压抑着心里的怪异感觉,胡乱问了句。 玉树神情一呆,抹了把眼泪,张了张嘴没出话,又抹了把眼泪。 “没事没事,我来想办法。”李岩赶紧接了句。这么个身上重伤,脑子也重伤的丫头,让她想办法回家,那太过份了。 玉树一脸激动,不停的点头。 色大亮时,多云山庄前任山主、现任的裴氏族长裴明裴大爷,到了多云山庄。 裴清迎到了山门外。 裴大爷神情疲惫,眉头紧拧,“石屋塌了?法阵坏了?” “是。”裴清答的明了干脆,裴大爷痛苦的闭了闭眼,“从先祖建了这多云山庄,到现在一百三十年,历经四代山主,平平安安,唉……” 裴清眼皮微垂。前四代平平安安,到他这第五代山主手里,却没平安……可到他手里没平安,那又怎么样! “过去看看吧。”裴清微微欠身,往里让裴明。 “忠叔是淮南王府?”裴大爷和裴清并肩往里走。 “嗯,邵瑜带的人,不知道受了谁的挑唆,是来找宝。” “人呢?” “放走了,已经这样了,杀之无益。” 两人脚步很快,几句话间,已经到了石屋不远,裴大爷紧走几步,离塌成一堆碎石的石屋七八步,顿住步,盯着石屋,一时感慨万千,理不清心里什么滋味。 他在这山上的二十年里,石屋周围是他呆的最多的地方,他一直想着参透石屋的秘密…… “石屋里……查看了吗?”裴大爷有几分犹豫,可还是问了出来。 第五章 话的背后 他现在不是山主,照规矩已经不能再对山庄里的一切多问多看,特别是这间石屋,可他实在太好奇了。 裴清示意裴大爷往前,一直走到石屋前。 圆圆的石屋地上部分成了一堆碎石,地下部分的碎石中间,汪满了金黄粘稠的液体,几乎和地面齐平。 裴清示意金豆,金豆拿了柄长刀,将一半插进液体,立刻提起来,插进液体的那一半刀,已经不见了,金豆又从玉粟手里接过铜棍、金银,木头、丝绸、棉麻以及半截生猪腿等等,但凡沾上液体,都几乎立刻消融不见了。 “这些石头,也一比一见少。”裴清指着石头堆。 裴大爷脸色微白,难道石屋里装的就是这些几乎能消融万物的可怕东西?这怎么可能? “翠姑娘还好吧?”裴大爷突然问了句。 “她没事。”裴清神情自若,目光似有似无的扫过不远处垂手侍立的林管事。 “那就好,这事,你怎么打算?”裴大爷松了口气,又叹了口气。 “先把这里封起来,这些,”裴清指着那一汪金黄液体,“先封起来再。邵瑜从山下直奔这里,能避开山下陷阱,找到阵眼,背后必定有人指点,这是大事。” 裴大爷嗯了一声,神情凝重,“这是想毁掉我裴氏根基。”裴大爷看了眼那汪金黄液体,“背后这人极不简单,已经让人盯上去了……你必定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我亲自走一趟淮南王府?” 裴氏一族的规矩,这多云山庄山主,才是裴家真正的当家人,眼下这事,他得等裴清发话。 “我看,还是不用了,”裴清态度十分谦和,“看样子,邵瑜不知道毁了阵眼,石屋倒塌前,他已经被引进死门,大堂兄亲自去淮南王府,过于兴师动众了,惊动了背后之人,倒不好。” “也是。”裴大爷从善如流,“那让老二走一趟……”裴大爷一边,一边和裴清一起往外走。 山庄的规矩,他这个前任山主,是不能在山庄内逗留超过半个时辰的。 裴清送走裴大爷,站在山庄大门口,眺望着远处的崇山峻岭,出了半神,才转身往回走。 ………… 李岩这一夜睡的十分辛苦。一闭上眼睛就开始做梦,梦里纷乱嘈杂,她看也看不清,听也听不清,却又控制不住的着急,急着要看清楚、听清楚,累了一夜,早上睁眼看到窗缝里透进来的一缕晨光,竟然不由自主松了口气,可算不用着急了。 李岩睡的精疲力竭,玉树看起来却是神清气爽。 李岩趴在床沿,示意玉树转个身,撩开她的衣服,看了看伤口,伤口已经有了愈合的迹象。 李岩松了口气,重新倒回床上,要不要再睡一会儿呢?虽然眼下的处境不明,可看样子,她和玉树至少没有生命危险,除却生死无大事……好象生死也不是大事了…… 李岩有几分怔忡,那位大姐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看玉树哭成那样,这一对主仆经历了什么…… 李岩呼的坐起来。 玉树:大姐一遍一遍吩咐她:带她回家,回豫章李家,什么都忘了,也不能忘了带她回家…… 带她回家! 这是什么意思?那位大姐,已经知道她自己不能回家?为什么不能自己回家? 只有一种可能…… 李岩想到这种可能,后背寒毛根根竖起,头皮微微发麻。 她要死了!她死之后,就只能带她回家了。 “大姐。”玉树惊慌的看着两眼发直的李岩。 李岩从床上一跃而起,推开玉树,一阵风卷进净房,转了个圈,又一头冲出来,幸亏紧跟在后面的玉树身段灵活,侧身急退,才没被她撞倒。 “衣服呢?你昨给我拿的衣服,从哪儿拿的?”李岩冲过去,一个回头,揪着玉树问道。 “那……”玉树惊慌的指着床对面一人多高的立柜。 玉树声音没落,李岩已经冲到立柜前,拉开立柜,将里面的衣服鞋子等等一股脑儿扯出来,扔到床上。 “大姐要找什么?大姐您怎么了?”玉树的声音里带出了哭腔。 李岩没理玉树,只顾随手抓起一件衣服往身上裹。 “给我穿上!”这衣服跟她穿惯的衣服全然不同,李岩连裹了几下没裹上,吩咐玉树。玉树急忙上前,抖着手给她穿衣服,“大姐,您这是……” “我没事。”李岩喉咙发紧,紧到声音刺耳,“有镜子吗?大的,照全身的。” “我去找他们要……” “不用了。”李岩低头看着身上的长衣,举着胳膊转了一圈,“是不是很合身?非常合身?” “是,大姐的衣服,哪有不合身的。”玉树莫名其妙。 “这不是……”李岩甩脱身上的长衣,又抓起条裙子,正合身,扔了裙子,再拎起一件短夹衣…… 每一件都极其合身,这些,都是她的衣服。 “大姐的意思?”玉树也反应过来了,一点点瞪大了眼睛。 “嗯。”李岩随口应了一声,转身将柜门全部打开,将里面的衣服被褥全部扯出来一件件抖,抖完一件扔回去一件,将衣服全部扔回柜子,又去扯床上的被子褥子。 玉树反应过来了,赶紧上前帮李岩一起检查。 两个人将三间屋里里面面翻了个底朝,除了衣服,这间屋里没再有任何有个人印迹的东西。 李岩站在被翻了个底朝,却因为没有零碎东西,而并不显得凌乱的屋里,慢慢环视了一圈,又看了一圈,往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了炕上。 要是那位大姐曾经被拘于此地,绝不可能只有几件合身的衣服,而没有其它任何印迹。 那在这之前,她被拘在哪里? 门外响起两声带着几分意的敲门声,玉树顿时紧张了,“屋里还没收拾……” “不用,让她们收拾。”李岩下意识的端直后背,她要看看,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两个丫头推门进来,低眉顺眼,手脚利落的先收拾屋里,再收拾净房,再侍候李岩洗漱更衣。 李岩不话也不动,由着两个丫头递青盐擦牙,围棉帕子洗脸,梳头换衣服…… 收拾好侍候好,两个丫头退出,片刻,又提着食盒进来。 早饭很精致也很美味,李岩却吃的如吞沙砾。 第六章 有变 裴清送走裴大爷,转身直奔后山。 游庆迎出来。 “出什么事了?”裴清看着游庆颇为凝重的神情,心往下沉了沉。 “头一件,一早起来,翠姑娘把三间屋子翻了个底朝。”游庆先第一件事,裴清皱起了眉头。 “第二件,刚刚春风和化雨禀报,翠姑娘了两件事:第一件,玉树,”游庆顿了顿,“她把喜叫成玉树,玉树的伤好多了,她要带玉树出去散散步;第二件,她这里不方便,要搬回自己的住处。” “自己的住处?”裴清惊讶的重复了一句,游庆应了声‘是’,抬头看着裴清,语气肯定:“这不是翠姑娘。” “嗯。”裴清应了一声,“庄子里有叫玉树的?” 游庆摇头,“没有,十七爷要不要见见她?” “先等等。”裴清沉默片刻道,“这事过于诡异,牵涉极大,不得不慎。还是先查清楚邵瑜背后的人,再下一步。” “是。”游庆恭敬应了声,接着请示:“那翠姑娘的这两件事?” “这一片已经清干净了?”裴清先问了句,听游庆应了,接着道:“那就让她去散步,至于她自己的住处,”裴清顿住话,思忖了片刻,“告诉她,山庄遭了贼,正在修缮,得等一阵子。” “是。”游庆应下,裴清隔着窗纱看了一会儿,转身下楼。 游庆送走裴清,重新回到楼上,隔着纱窗呆看了好一会儿,招手叫过垂手侍立在旁边的一个中年仆人,低低吩咐:“给盛大爷递句话,让他亲自来一趟,越快越好。” ………… 厮来传了话,垂手退出,门就没再锁上。 李岩走到门口,拉开门,又关上了。 这样予取予求,是因为这位大姐死过一次了吗?那些强盗,是强盗,还是来救大姐的? 不管怎么,大姐交待给玉树的那些话里的意思很明了,那位大姐知道自己只有死了,才能再回到自己家里,回到豫章城。 现在的她呢?也一样吗?有什么理由不一样呢? 她的未来,或者那位大姐的未来,只有两条:一是死,二是等死。 李岩呆坐在炕上,托着杯茶,怔怔的出神。 ………… 屋门院门都开了,可李岩也就沿着廊下溜跶了几圈,连垂花门都没出过。 游庆禀报完,加了句,“……是玉树的伤还没好,不能吹风受凉,看样子,她很看重喜。” “不是喜,是玉树。”裴清沉声纠正。 游庆嗯了一声,片刻,似有似无的叹了口气,怎么偏偏多出来了一个,要是只有翠姑娘一个就好了。 “先看着,这事不能急。”裴清沉默良久,吩咐道,游历点头应了,确实不能急,他也有很多事要做。 ………… 多云尖西北,千里之外的云梦泽,是一片星罗棋布的大湖泊,湖泊周围山峦起伏。 云梦泽西面,临着翠湖的青山上,依着山势,散布着不少建筑。山脚下,临着碧波的一处宽敞院子里,穿着干净本白直缀的陈炎枫,剑眉星目,明快的如同清晨阳光,连跑带走冲过院门,冲进上房。 上房内,一个身材圆胖,鹤发童颜的老者,正盘膝坐在蒲团上,拧着眉抿茶。 “师父,您总算出关了,您还跟从前一样……”陈炎枫扑跪在地,看着老者,一脸掩饰不住的激动。 “总算?师父出关,从来没好事。总算个屁!”老者看起来更加不高兴了。 “师父,您这脾气……”陈炎枫苦笑不得,他师父这脾气,还跟闭关前一样,怎么别扭怎么来。 “多云尖有大变,你去看看。”老者一脸阴郁。 陈炎枫神情一下子凝重了,“多云尖?裴氏那个庄子?什么大变?” “老子哪知道什么大变?就是不知道,才让你去看看!”老者一下子烦躁起来,“赶紧收拾收拾,现在就走!” “是。”陈炎枫答应着站起来,“师父还有什么要交待的?” “听着。”老者一声接一声叹气,“都乱了,师父那里,都乱套了,师父没什么交待你的,一切,你自己看着办,顺从你的内心,这是她的交待,唉!去吧去吧,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陈炎枫愕然看着师父,呆了呆,长揖到底,“谨遵师父教诲,那我走了。” “去吧去吧。”老者挥着手,看着陈炎枫出了院门,忧虑的叹了口气,站起来,背着手,伛偻着身子,往后面进了山洞。 太阳又一次升起,李岩用指甲在窗户边刻下一道,十七道了,她到这里,被困在这个院子里,今是第十七了。 玉树的伤好了很多,也不知道是那个大夫的药管用,还是玉树练过功身体不一般,她这伤口的愈合速度,以她的经验来,算得上飞快。 这十七里,除了那两个丫头和隔一来一次的那位大夫,以及开了门之后就再也没来过的厮,她几乎没见过其它任何活物,更别人了。 那扇垂花门,她出去过几趟,外面就是个大一圈的院子,有花有草,一池活水里养着鱼,从外面的院子看出去,能看到的,也只有在云雾中时隐时现的大山峰,四圈都是。 她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她在山上,而且这山不算低,如此而已。 他们把那位大姐拘在这样的地方,看样子要一直拘下去,拘到那位大姐死了为止。 等玉树再好一点……还是等玉树的伤彻底好了吧,就想办法到院子外面探一探了…… 李岩从屋里晃出来,跨到廊下栏杆上坐了,腿垂在外面,来回晃着,眯眼看着远处变幻飘动的白云,这一会儿,岁月静好…… 第七章 胡说八道 没等她这一句静好感慨完,一团黑影从她头顶上直砸下来,眼看要砸到她腿上时,黑影伸出只脚,重重踹在李岩坐着的栏杆上,一个倒转,稳稳落在地上,李岩却被这一踹连惊带晃,一个嘴啃泥摔在黑影脚下。 玉树从屋里直飞而出,右手握刀左手握拳,挡在李岩面前。 “这位姑娘,对不起。”黑影急忙后退,冲玉树和她身后的李岩拱手陪礼,“是在下莽撞了,惊扰了姑娘,实在对不住。” “你是谁?”李岩上前一步,站到玉树身旁,目光灼灼的盯着黑影问道。 黑影是个年青男子,只是穿了一身黑衣,没蒙脸,身材颀长,剑眉星目,这会儿眼睛正一点点瞪大,呆了片刻,突然惊讶无比的‘咦’了一声:“女人!姑娘!漂亮姑娘!” 浑身紧张警惕的李岩,被他这几句话喊的满头黑线,看着一脸聪明相,一开口怎么象个二傻子! “你是谁?到这儿来干什么?”李岩被他这一声喊,本来就不多的惧意干脆一点也没有了。 “这话该我问你,你是谁?怎么在这儿?”男子一边问,一边用不清什么意味的眼神,上上下下的打量李岩。 “你这话什么意思?”李岩眯起眼睛,也上上下下的打量着男子,“这是你家?我不该在这儿……你是这家的少爷?那你我该在哪儿?” “当然不是我家。你该在哪儿我不知道,不过你肯定不该在这儿,这儿可是多云山庄的内院!”男子将内院两个字咬的重重的,突然嘿笑了两声,“怪不得师父多云尖有大变,可不真是要大变了,这个裴清……有意思。” 李岩听的聚精会神,心头砰砰的跳,这儿叫多云山庄,多云尖是地名?这个地方是多云山庄的内院,裴清是谁? “你是谁?”李岩紧盯着男子追问。 “在下陈炎枫,字春卿。姑娘贵姓?”陈炎枫亲切的笑容里,隐隐有几丝暧昧。 “李。”李岩只答了一个字,“陈炎枫?你到这里,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是来看……”陈炎枫话没完就戛然而止。没等他话,玉树先警告:“有人来了!” “进屋!”李岩揪着瞪着玉树愣神的陈炎枫往屋里拖,玉树一个箭步上前,扯住陈炎枫用力一甩,连陈炎枫带玉树自己,连转了两圈,就进了屋。 李岩没跟进去,重新坐回栏杆,理了理衣服,淡定的继续晃着腿看。 屋里,玉树将被她和李岩扯的晕了头的陈炎枫一把塞到床前脚塌的角落里,顺手扯了件衣服盖在陈炎枫头上。 垂花门外,厮金豆站青石路尽头,看了眼悠闲晃着腿的李岩,微微躬身,退了两步,转身走了。 李岩看着他不见了,又晃了一会儿腿,这才跳下栏杆,甩着胳膊晃到垂花门,出门槛下了台阶,背着手看了一会儿,转过身,一身悠闲的溜跶回去,进了屋。 陈炎枫已经扯掉玉树盖在他头上的衣服,一边不停的拂着头脸衣服,一边恼怒的叫道:“我又不是贼……” “不是贼?那是什么?客人?从屋顶掉到人家内宅的客人?”李岩一脚迈进屋,话接的极快。 “也不是客人。跟你们不清,总之,我不是贼,也不是客人,我来,不怕裴清知道,不过裴清不知道最好。”陈炎枫总算不拍不打了,下巴微抬,带着几分傲然。 “裴清是谁?你刚才……” “你问我裴清是谁?你不知道裴清是谁?”陈炎枫愕然。 李岩紧紧抿着嘴,懊恼不已,一无所知真是太可怕了。 “你连裴清是谁都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陈炎枫看看李岩,又看看玉树,两根眉头拧的紧紧的。 “我当然不知道。”李岩神情淡然,脑子却转的飞快:“我为什么要知道?谁管裴清裴不清的,全赔光也不关我的事。我在这里,是因为……唉,来话长,怎么呢,是这么回事。” 李岩想到了辞,“前几,半个多月前吧,好些前了,这里遭强盗了,这你知道吧?你知道,这事你也知道?知道就好办。就是因为那些强盗,我们两个,是被强盗抢走,又被带到这里来的,后来强盗被他们打走了,鸟兽散,就顾不上我们了,我们就被留在这山上了。” “强盗?”陈炎枫斜着李岩,慢吞吞道:“你可真敢,那不是强盗,那是淮南王府的人,四公子邵瑜抢你?”陈炎枫想撇嘴却失笑出声,“真是大笑话儿。” “怎么不可能?”李岩话已出,这会儿能做的,只能先硬着头皮死撑,再想方设法把话圆上,首先,气势要放出来,李岩啪一声拍在桌子上,愤然道:“王府怎么啦?成王败寇,王府和强盗的分别就是一个成一个败!” 陈炎枫上身后仰,躲开李岩喷出的口水,“你的……成者为首,不成者为尾,这是南华真人的话,嗯,也有道理,可你邵瑜抢人……” “邵瑜就不能抢人了?你我冤枉他?你怎么敢这么?难道我冤枉他了?” 这回陈炎枫没能躲开,被李岩喷了一脸口水。 “邵瑜才情人品,样样出众,你还不如他好看呢,他抢你?”陈炎枫一边抹着脸上的口水,一边忿忿道。 “其实……”李岩两只手绞来绞去,吞吞吐吐,看起来极其尴尬纠结,“你这人真是……非得揭人家的底儿,好吧,我认了,不是他抢的,是我自己硬要跟着他,邵公子……长的好看,什么都好……” “嗯?啊?”陈炎枫圆瞪双眼,“什么?你看人家好看,就跟着人家……跟……这叫私奔!邵瑜肯让你跟着?这怎么可能!” 李岩斜着陈炎枫,没接话。 “还有这事?你这个女人,看着柔柔弱弱,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儿?这事儿……这叫什么事儿?这可真是……”陈炎枫脸上的神情渐渐由愕然震惊,转为好奇八卦,“邵瑜也看上你了?” 第八章 当断则断 “当然……没有了。”李岩伤心的叹了口气,“要是看上了,就不会把我扔在这里自己跑了。” “这就对了么,就你这样……你这样也不错,好歹算是性情中人。邵瑜没看上你,还让你跟着?能让你跟着,那就是看上你了,你长的虽然……” 陈炎枫退后半步,上上下下的打量李岩,“可这份柔柔弱弱还挺我见犹怜的,邵瑜好这一口?有意思……” “他没让我跟着,是我……玉树功夫不错,我也……还行,跟得上,他要赶我走,我就死在他面前。”李岩截住了陈炎枫的发挥。 陈炎枫哈哈笑起来,“原来是这样……你这脸皮……性情中人!真性情!你什么遇到邵瑜的?跟了几?有没有把邵瑜……” “没几,他住我家。”李岩简洁的答了句,立刻转进正题,这会儿的气氛,正是进入正题的最佳时机,“你能不能带我下山?” “带你下山?”陈炎枫被李岩的大转弯甩的一个愣神。 “玉树受了伤,他理也不理我们,自顾自就跑了,这样的男人没意思,你带我下山吧,我想回家了。”李岩连叹了几口气。 “你还敢回家?”陈炎枫再次惊讶的挑起眉毛,随即啧啧有声。 “不然怎么办?留在这里被人家关一辈子?还是再跑去找邵瑜?这种男人,我对他没兴趣了,不回家还能怎么办?好歹那是自己父母亲人,打断骨头连着筋,总比外人强。” 陈炎枫眨了几下眼,又眨了几下,冲李岩竖起拇指,诚心感叹,“你是个明白人,你爹娘有你这个么女儿,真够可怜的。” “带我下山!”李岩加重语气。 “你家在哪儿?你父亲的名讳呢?邵瑜能住到你家里,你父亲是淮南王府属官,还是朝廷命官?你……” “你把我带到山下就行了,别的不用你管。”李岩打断了陈炎枫一长串的问题。 “不肯?”陈炎枫拍了两下桌子,吃吃笑,“你也知道你做的这事儿丢人现眼,不肯出来让家族没脸?倒是难得,难得!” 李岩斜着陈炎枫,这个二傻子自己脑补的功力这么强大?真是太有用了! “你好歹也得个方位,这多云尖东南西北,方圆几百上千里,你家要是在山南,却从北面下了山,那你怎么回家?”陈炎枫一脸的谆谆善诱。 李岩扫了眼玉树,干脆的答道:“豫章城。” “豫章城?邵瑜从扬州过来,怎么能经过豫章城?噢!是了,你闯了大祸,不敢回你父母身边,干脆躲回老宅是吧?”陈炎枫再次冲李岩竖起大拇指,“聪明!原来你是豫章城那些李家的姑娘,怪不得能做出这样的事,我早该想到了,你们豫章城李家姑奶奶……啧!” “玉树,收拾东西,拿几件衣服就行了。”李岩立刻吩咐玉树,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你等等,一会儿我来找你,我还得看看多云尖到底出了什么大事……” 陈炎枫站起来,转过身刚要迈步,一个转身又转回来了,“算了,我不想看了,咱们走吧。” “现在就走?”李岩屏气看着他,陈炎枫随意的点着头,“收拾好了?走吧。” 玉树一声低呼,不用李岩再吩咐第二遍,一头冲到立柜前,一把抓了件薄斗蓬出来当包袱,拿衣服叠衣服快的让人眼花,几乎眨眼间,就收拾好一个包袱背在背后,又把桌子上的点心一股脑儿倒进荷包里,摸了摸捆在腿上的刀,目光莹亮,激动的微微有些发抖的看着李岩。 陈炎枫同情的玉树,叹了口气,“跟了你这样的主子,这丫头也够可怜的。” 玉树立刻转身怒目陈炎枫。李岩没理他,她心里正七上八下,纠结犹豫。这事太顺当,陈炎枫答应的太容易,她这颗心悬悬乎乎完全没底。 怎么办?李岩看了眼激动的脸色发白的玉树,算了,走就走,当断则断。这个二傻子不是坏人,她的直觉从来没错过。 李岩跟在陈炎枫后面,玉树跟在李岩后面,三个人出了屋,沿着游廊往后,从月洞门出去,穿过一条狭窄的胡同,再出一道门,再穿过条高墙夹道、不停拐来拐去的巷道,再出一道门,穿过一个山洞,再绕过一道山崖,再穿过一个山洞,一出来就豁然开朗,眼前层峦叠嶂在云雾中时隐时现,宛如仙境一般。 这就出来了?李岩有些呆怔的看着眼前的美景。 “山路不好走,你自己心点。”陈炎枫头也不回的交待了句。 李岩嗯了一声,低头看着脚下简陋到几乎看不到路的险峻路,再看看自己身上那条长及脚踝、飘飘欲仙的宽大长裙,弯下腰,搂起长裙,将长裙全部系到腰间,“你也把裙子搂起来,这裙子太碍事。” “是。”玉树愉快的答应一声,先上前帮李岩搂好裙子,再三下两下,利落的搂好自己的裙子。 陈炎枫回过身,看着裙子搂在腰间,露出里面桃粉贴身长裤的李岩,赞赏的点了点头,还知道把裙子搂起来,至少不傻。 ………… 三人身后,山上一棵大树旁,裴清背着手,目光在全神贯注往山下走的三人身上来回扫了几遍,落在了李岩身上。 裴清背后,游庆忧虑的目光一直盯在李岩身上。 一直看到三个人转个弯看不到了,裴清往后退了一步,转过身,看着游庆交待:“山上就交给您了。” “十七爷这就下山?”游庆躬身应了声是,接着问道。 “嗯,这是大事。”裴清拧着的眉头一直没有舒开,“还有,这事您知道就行了。” “老奴明白,十七爷放心。”游庆再次躬身。 第九章 是人吗 山路的难走程度,远远超过了李岩的想象。有几个地方湿滑惊险,超过黄山的鲫鱼背不知道多少倍,鲫鱼背两边有石柱铁链,这里可什么都没有。 陈炎枫潇潇洒洒闲庭信步一般就过去了,李岩蹲的低低的,手脚并用一点点的往前爬,眼睛盯着面前半尺宽的山脊,不敢往旁边斜一眼,她怕看一眼就吓破了胆,就再也不敢动一动了。 山脊之间,时不时冒出条长空栈道,这些栈道,有时候是一根横放的枯树,有时候是隔不远一块突出的石头。陈炎枫时而一跃而过,时而脚尖轻点,轻快的如同在滑舞步,李岩每一脚下去,都觉得自己要摔下去活不了了…… 李岩所有的心神全用在爬路和害怕上了,什么时候了,饿不饿,累不累……统统顾不上了。 李岩伸着胳膊,一寸寸挪过根长满青苔的巨大树干,从悬崖一边,挪到悬崖另一边,站稳,用力捶了几下发硬发抖的两条腿,挪几步,看到眼前虽还是简陋荒芜,但相比已经走过的路,简直就是平坦广场一般的石头台阶,再顺着长长的台阶,看到一片平整的、开满野花的山谷,和旁边清澈的湖面,叮咚的溪水,激动的几乎嚎啕出声。 李岩和玉树两人挪下台阶,挪到湖边时,陈炎枫已经生好了火,正用木棍串着两条一尺来长的肥鱼,烤的油滋滋作响,一只不知道从哪儿变出来的铜壶吊在火上,水已经开了。 “有茶叶没有?给我。”看到两人挪过来,陈炎枫愉快的冲玉树伸出手。 玉树先扶李岩坐下,还真摸出了一荷包茶叶,递给陈炎枫,陈炎枫没接,手指点点示意她沏茶,“壶在这里,水落了滚再等十息。”陈炎枫吩咐了玉树,转头看向李岩,笑容里带着又象赞叹又象惊讶的神情,“真没想到,你竟然活着下来了。” “什么?”李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什么?你再一遍!” “我是,没想到你能活着走下来,李家姑娘,果然都不简单。”陈炎枫还真又了一遍,语调轻快。 李岩用力挖了几下耳朵,又拍了几下,“你刚才,没想到我能活着下来,你这话什么意思?你带着我,还有玉树下山的时候,是觉得我俩肯定在半路上就摔死了?” “对啊,那条路有多险,你也看到了,象你这样的,九死一生,你……” “九死一生!难道你带我们下山的时候,是打着要看着我俩摔死的主意的?”陈炎枫话没完,就被李岩的尖叫声打断。 陈炎枫上身后仰,瞪着李岩,“你叫什么?你上山的时候难道就不险了?” “上山……”李岩一下子卡住了,难道上山也是这样的路? “邵瑜是避过岗哨陷阱爬上山的,那一段百丈悬崖,不比今这条路凶险多了?对了,那段悬崖,是你自己爬上去的?那段……” “我渴了!”李岩打断陈炎枫的话,伸手去端刚沏上茶的银杯,刚刚端起,就烫的手一松,将杯子摔在地上。 陈炎枫哈哈大笑,“你傻啊,没看到那是刚沏的茶,滚水!烫着了吧?” “大姐,烫伤了没有?都怪我!”玉树急忙扑上来。 “没事,没事。”李岩甩着手,连气带闷,眼泪都快汪出来了。 连累带吓,再加上憋了一肚皮闷气,陈炎枫烤的那两条一半生一半焦的鱼,李岩一口也没吃,只一杯接一杯的喝茶。 陈炎枫一边吃一边嫌弃的啃完了一条鱼,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从身上摸出个袋子,将袋子里的粉末围着三人和火堆洒了一圈。 “你爬的太慢,今只能在这儿过一夜了。都是被你连累的,我最讨厌风餐露宿!”陈炎枫在火堆旁躺下,翘起二郎腿悠悠哉哉的晃着。 “我要是没能爬过来呢?”李岩盯着陈炎枫,微微错着牙问道,她憋了一肚皮愤忿,不发作出来,今晚上这觉肯定睡不着。 “嗯?你想什么?你已经爬过来了。”陈炎枫自在的晃着腿。 “我是,我要是没能爬过来,摔下去了,摔死了呢?你怎么办?” “我怎么办?”陈炎枫两根眉毛高抬,又是好笑又是意外的看着李岩,“能怎么办?替你收尸?那不可能!两边都是万丈悬崖,别我下不去,就是下去了,找到你,你也早该被野兽吃的干干净净了。这是多云尖,你以为这是你家后园子?你没看到我刚才撒驱虫粉?还有驱兽粉,你下来前我已经撒过了。其实被野兽吃了也没什么不好,你活着的时候吃它们,死了它们吃你,循环往复,道如此。” 李岩听的差点背过气,这还是个人吗? “我要是……要是爬到一半,爬不动了呢?你……”李岩气的声音都有点儿抖了。 “那就更惨了。”陈炎枫有些不忍心的撇着嘴,“要么被野兽活吃,要么,冻饿而死,那还不如摔下去,至少能死个痛快……” “你还是人吗?还是在你眼里,我不是人?”李岩气的一杯子水泼在了陈炎枫身上。“眼睁睁看着别人死在你面前,你就看着?” “生死由命,你命中该活不用我救,你命中要死,我救你就是有违道。”陈炎枫坐起来抖着衣服上的水,一脸嫌弃的斜着气的脸都青了的李岩。 “呸!”李岩实在忍不住,狠啐了陈炎枫一脸口水,“尽人力听命,命之前,还有个尽人力呢,你没尽人力,就是见死不救,你尽了人力,救不活,那才是命!” 陈炎枫被李岩啐的满脸口水,气的呼的坐起来,“你这个泼妇!” 第十章 冷眼 “你这个坏种!”李岩火气上冲,又啐了一口,“你把我俩带到那条绝路上,然后轻飘飘甩一句命,袖手旁观你就真能心安理得了?” “我怎么就不能心安理得?”陈炎枫又被喷了一脸口水,气的窜了起来,“生死由命,这是道!我杀了两条鱼,吃了,你不也眼睁睁看着,你怎么不救它?” “那是鱼,不是人!”李岩也窜起来,双手叉腰,和陈炎枫对面而吼,虽然比陈炎枫矮得多,可她那份气势却压过了陈炎枫。 玉树半张着嘴,看看李岩,看看陈炎枫,再看看李岩,咽了口口水,往火里添了几根柴,瞪大眼睛接着看热闹,她家大姐比陈公子厉害多了。 “人怎么了?跟万物有什么分别?”陈炎枫一脸鄙夷。 “人是万物之灵,你有什么分别?”李岩更加鄙夷的斜着陈炎枫,这是个正宗二傻子坏种。 “万物之灵?哈!哈!哈!”陈炎枫干笑三声,“自诩而已。” “是自诩,可这自诩,诩错了吗?人有爱有恨有情有义,有廉耻有道义,有同情的心,不忍的心,鱼有吗?人能联合成军队,杀掉万物,灭绝万物,人除了人,还有能称得上对手的东西吗?万物之灵这自诩,是人自己争来的,怎么就不能自诩了?”李岩半句不让。 陈炎枫瞪着李岩,“你这个泼妇……” “你这个坏种!”李岩立刻还击。 “我不跟你计较。”陈炎枫往后退了半步,又退了半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再往后一倒,双手垫在头下,闭眼睡觉。 李岩一肚皮恶气去了一半,走到火堆另一边,玉树急忙解开包袱,将当包袱皮用的斗蓬铺在地上,再团件衣服给李岩垫在头下,再抖开条裙子给李岩盖在身上。 李岩示意玉树,“咱们两个挤一挤睡,也能暖和点。” 陈炎枫眼睛眯开半条缝,隔着忽明忽暗的火堆,从眼角斜着挤睡在一起的李岩和玉树,听着两人呼吸渐渐绵长,明显是睡沉了,陈炎枫轻手轻脚坐起来,盘膝望,想出了神。 ………… 夕阳沉落的很快,山谷里很快就暗淡下来,陈炎枫生起的那堆火,越来越明亮温暖。 裴清站在半山腰的山洞口,看着李岩挪到那堆火旁,看着她躬腰塌背、全无形象的坐在火边不停喝茶时,心里不出什么感觉。 他和陈炎枫一样,没想到她竟然活着走下来了,他远远缀在后面,看着陈炎枫袖手旁观,看着玉树自顾不暇,看着她一声不响,爬的象一条虫子。 有一瞬间,他很想看到她摔下去,要是她摔下去,一切危机、变数,和无数麻烦,就烟消云散了…… 裴清眼皮微垂又抬起,身为多云山庄庄主,他不该生出这样的念头。 离的太远,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这十来,他看到过她很多次,看着她甩着胳膊,在园子里晃来晃去左看右看;看着她蹲在地上,拎着花草叶子,一棵一棵、一片一片的看;看着她站到栏杆上,拿石头把屋檐下的檩条砸的到处是坑,把瓦当一片一片敲碎…… 他看不出她的来历。现在,她更加让他迷惑了,她到底是什么人?或者,是什么东西? 火堆旁,陈炎枫一窜而起,李岩也跟着窜起来,想的出神的裴清惊讶的抬起眉毛,又慢慢落下,看着火堆旁边,明显正在吵架的两人,目光从双手叉腰的李岩身上,看到陈炎枫,再看回李岩,眉毛再次抬起来。 他们在吵什么?陈炎枫竟然压不过她! 陈炎枫败退了。 裴清的目光随着气呼呼转到火堆另一边的李岩移动,看着她躺下,翻了个身,片刻就不动了。再看着陈炎枫悄悄坐起来,呆呆的仰头望。 他们因为什么吵?吵了什么?裴清突然升起股强烈的好奇心,他想知道她和陈火枫刚才了什么…… ………… 李岩极度紧张的爬了整整一,从里到外累到极点,这一觉虽然睡在野外,却一枕黑甜,连个梦都没做。 李岩睁开眼时,太阳已经高高升起,陈炎枫盘膝坐在湖边,十指相扣正在打坐,玉树蹲在火堆旁,正看着铜壶煮鱼汤。看到李岩醒了,忙将手里的长树枝放进壶里,先将李岩身上盖的衣服折起来,“大姐是到湖边洗漱,还是在这里?” 李岩指了指湖边,对着湖水,用新鲜的树枝擦了牙,又用手撩水在脸上扑了几下,算是洗漱好了。起来站到闭着眼睛坐的端直的陈炎枫面前,看了一会儿,绕过陈炎枫,回到火堆边,伸头看了看鱼汤,示意玉树:“把锅提高点,火太大了,鱼都要碎了。” 李岩刚转过身,陈炎枫就睁开眼,看着李岩的背影,看着她指挥玉树吊高铜壶,双手撑地跳起来,溜跶到李岩背后,用脚踢了踢李岩的脚后跟,“喂,从现在起,你再有危险,我救你。” 李岩愣了片刻,转过身,上上下下的打量着陈炎枫,“想通了?知道自己错了?” “我没有错。”陈炎枫伸头看鱼汤,“我会救你,是因为我不想看到你死。” “看样子你这位陈公子还真是位了不得的公子爷,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李岩哈了一声,语带讥讽。 “嗯。”陈炎枫神情严肃,“我修的,就是随心意行止,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李岩斜着陈炎枫,哼了一声,懒得再理他。 李岩指挥着玉树炖好鱼汤,陈炎枫出去没多大会儿,不知道从哪儿捉了只野鸡回来,在湖边剖开洗好。 陈炎枫烧烤的本事,李岩昨已经见识过了,玉树炖个鱼汤连火候都不懂,烤鸡更别指望了,李岩舍不得两人糟蹋了这只真正的野鸡,亲自动手,将野鸡烤的外焦里嫩,虽然没盐没油什么也没有,却还是十分美味。 吃饱喝好,三人启程,这一路往下,就算没有路,也都是缓坡,没走多远,就转上条能走大车的山路,陈炎枫拦了辆运柴下山的驴车,李岩和玉树坐在车上,中午前后,就到了山下的镇上。 第十一章 一熊一书 镇子极了,却有家不算的客栈,客栈名很好听,叫留连客栈。 陈炎枫从客栈里取了行李出来,看看拧眉打量四周的玉树,再看看盯着对面食铺看个不停的李岩,摸出两根肉干,自己咬了一根,递了一根给李岩,“你打算怎么去豫章城?走着去?” 李岩接过肉干,用力拧成两段,递了一半给玉树,“你送我去。” “你……也好,反正我回云梦泽,正好经过豫章城,顺路带你一程。走吧,别看了,那家掌柜娘子病了,掌柜做的饭菜,比屎还不如。” 李岩被他一句话的倒了胃口,咬着肉干,跟在他后面往镇子外面走。 “走过去?得走几?”李岩在陈炎枫身后问道。 “那得看谁。”陈炎枫回头斜了眼李岩,“要是我一个人,也就三五,至于你……”陈炎枫撇嘴摇头,“能不能走到还在两呢。” “找辆车。”李岩不客气的提要求。 “你你这个女人,你们豫章李家的女人就这样,还能嫁得出去?有你这么求人的吗?还找辆车,你出钱?”陈炎枫嘴角撇的不能再往下了。 李岩只管咬肉干,没接话,陈炎枫叹了口气,“不是不找,你看看这里,穷成这样,哪有车?得先走到桃源镇,桃源镇经常有行商经过,运气好的话,一两就能搭到顺路车,搭到桃根码头,租条船去柴桑,柴桑是大码头,热闹得很,下了船找辆车,也就半,就能到豫章城了。” “到桃源镇得走多久?” “大半吧。”陈炎枫看着李岩,“你走的不慢,要是能一直这么走,黑前就能到了。” “嗯,走吧。”李岩吃完了肉干,拍了拍手,甩开胳膊一路往前,走路,她很擅长,也很有经验。 ………… 扬州,淮南王府后面几条巷子,居住着王府的家将、下人,以及王府吏、书办和一些顶着幕僚头衔,却连吏都不如的‘幕僚’。 熊克定阴沉着脸,一只手按着佩刀柄,一只手甩的虎虎生风,大步流星穿过巷子,直奔巷子最里面的一间破落院。 院子里,余书正愉快的哼着调,眯缝着眼给一只死鸽子拨毛。 熊克定一脚踹开院门,余书吓了一跳,回头见是熊克定,舒了口气,“熊瞎子我可告诉你,我这门不单修,把门踹坏了,你得连门头带院墙一起给我修全了!” “这是二爷鸽房病死的鸽子?”熊克定看着余书手里的鸽子问道。 “你这眼力……病死怎么了?怎么死不是死,鸽子大补。”余书嘿嘿干笑。 “老子真是蠢到家了,把你这只腌臜猥琐货当高人看,活该老子倒霉!”熊克定一屁股坐在只破竹椅上,坐在破竹椅吱吱嘎嘎的响。 “但凡生而不凡、能窥机之高人,五弊三缺,必占其一,本高人这穷,那是因为本高人是高人,这么高深的学问,跟你你也听不懂。”余书继续一边愉快的拨着鸽子毛,一边着话。 “狗屁!我看你是五弊三缺占全了。;我问你,多云尖那事,真是你师父告诉你的?”熊克定盯着余书。 “那当然,我师父他老人家可是当世第一高人,他要是称第二,那就没人敢称第一,我师父他老人家的话,那可是字字珠玑,句句都是真知灼见,我告诉你,我师父他老人家……”一提到他师父,余书得意了。 “多云尖我去过了。”熊克定阴沉沉一句话,让余书的得意戛然而止,“什么?你去过了?什么意思?你别告诉我,你真去偷人家定下的宝贝去了?” “嗯。去了,和四爷一起去的。”熊克定错着牙。 “什么?!”余书呆了片刻,尖叫一声,一窜而起,鸽子从手里飞出去,划了个弧线不知道飞哪儿去了。“完了完了!娘啊!得赶紧……” “你往哪儿跑?”熊克定一把揪住就要往外窜的余书,“你给老子清楚,到底怎么回事?要不然,老子完蛋,你给老子垫棺材板!” “爷!熊爷,你不赶紧跑,那就真完蛋了。我那点儿本事,你还不知道?算了半辈子卦,一卦没准过……” “怎么没准过?我出征那回,都我得死在外头,就你算准了我能活着回来,还能立大功。”熊克定将余书按在破竹椅上。 “那回也不准,卦上你必死无疑,我是为了安你的心,想着让你死前高兴点,才你能立大功,你没真去多云尖吧?我昨影影绰绰还听到四爷怎么怎么着的。”余书从惊吓过度中渐渐缓过来。 “你!”熊克定听余书这么,气的都不知道从哪儿生气了,“你怎么不早?” “这能吗?全凭这件事撑脸面呢!”余书嘀咕了一句。“没真去吧?老熊,咱可不能拿这事玩笑吓人,人吓人,那是能吓死人的,你……” “世子爷担下了,四爷还在祠堂里跪着呢。”熊克定脸上阴云密布。 “你没是我……”余书脸都青了,“这事也不能怪我,我这张破嘴,乱是出了名的,信口开河胡八道,信我的话那不是……我又胡八道,老熊你别往心里去,你要是把我供出去,我早不在这儿了。” “要是把你供出去有用,老子还能留着你?你先,你师父到底是怎么的?”熊克定紧拧着眉,困惑中带着丝丝惊惧。 “我师父他老人家……”余书咽了口口水,“他老人家……好吧,你等等。”余书站起来往屋里进,熊克定紧跟其后,也进了屋。 余书从破书架上拿了个匣子下来,两只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打开匣子,再蹭了蹭,取出破烂不堪的薄薄几页纸,心翼翼的放到桌子上。 “这是我师父他老人家留给我的,也算是我师父他老人家的话……”余书一脸干笑的解释。 “放屁!”熊克定伸着脖子看的清清楚楚,“这是今年上元节你在庙会上买的那几张破烂纸,还是跟我借的钱!老子记性比你好!” 第十二章 进京 “这个……我之所以买,那是因为我师父他老人家给我托了梦……算了,你也不是外人,你看这张图,这几个字,这是上古的字,多、云、山、庄、图,五个大字,你认得吧?就知道你不认得,我问你,除了多云山庄那座大门,有人……有外人见过里面一草一木没有?你看这图,这图就算不是真的……” “是真的。”熊克定已经将图看了两遍,闷声接了句。 “嗯?啊?真是真的?我就!”余书眼睛瞪的溜圆,呆了片刻,“那些机关,也都是真的?那阵眼呢?宝贝呢?” “机关跟你的一样,阵眼,一朵石头莲花,是有,就在这个地方,老樊一棍子下去,砸个稀烂,可是不是阵眼,就不知道了。”熊克定突然顿住,有些不自在的挪了挪,“出去话,你这屋里黑咕隆咚的,真他娘的难受。” 两人一前一后出来,重新坐下,余书一脸急切的看着熊克定,“你,快!” “老樊砸那朵石头莲花的时候,我正被人一枪托扫倒在地,耳朵正好贴着地面,那莲花碎的时候,就听到一声巨响,那响声,不清楚,又尖又细又闷又重,没法,就一声,我就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震出来了,赶紧抬头,再把耳朵贴到地面,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熊克定的极其仔细,余书听的全神贯注、激动不已,“阵眼,一定是阵眼!” “这声响,回来之后我问老樊他们,都没听到,什么声音也没有,你这事怪吧?还有件事,要不是亲眼看到……”熊克定脸上的惊惧更浓,“上山前,四爷吩咐过,不许伤害妇人孩子,可我们刚从悬崖爬上去,迎面就撞上个丫头,那丫头嗓门真是,响的出奇,老马一急之下,就失手把她捅死了。” “唉,这也难免,老马一向莽撞。”余书叹了口气。 “嗯,都多云尖实力强横,确实名不虚传。”熊克定声音低沉,“从上了悬崖,到我们死伤大半,被一股脑儿赶进陷阱关起来,也就半盅茶的功夫,老樊砸碎石头莲花,我摔倒再爬起来时,爬到一半,看到个姑娘紧贴石头墙坐着,两只眼睛全是眼白,一丁点儿黑眼珠都没有。” 熊克定满脸恐惧,顿了顿,接着道:“我敢拿项上人头打保票,那是个不喘气的死人,可等我站起来的时候,那个姑娘突然一窜老高,活了!” “呃!”余书上身后仰,高抬眉毛瞪着熊克定。 “那姑娘一活过来,眼睛就亮的吓人,亮的蹭蹭放光那种,一活过来先舔了口血,还咋了咋嘴,往后两步,坐在被老马失手杀死的那个丫头身上,好象还拍了两下,那个丫头立马也活了,半边脸上血糊流拉,半边身子全是血,爬起来就跟在那个姑娘身后……”熊克定微微颤抖,太可怕了! “老余,你,这是什么怪物?”熊克定探头问道,余书眨巴着眼,“我觉得,是……你被人家打晕了,两眼发花。” “放屁!”熊克定没好气的骂了句,“老子身经百战,晕了也能看的清清楚楚!” “那你是什么怪物?”余书眨巴着眼问了句,熊克定指着余书,“老子是出力不使心的人,你不是号称无书不读,无物不识?” “无书不读,我确实没书可看了,我家里,就那几本书,书那么贵重的东西,对吧?我哪有几本,早就没书看了。”余书眨巴着眼,熊克定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一巴掌打在余书头上。 “裴家,没来问罪?”余书更关心砸了人家阵眼这事,熊克定嗯了一声,“来了。”顿了顿,熊克定一脸沮丧,身子往下萎,“世子爷都担下了,自请进京。” “什么?”余书惊叫出声:“进京?那是质子!世子爷怎么能进京?这是死路!” “你去跟世子爷。”熊克定冲余书努着嘴,“去啊,世子爷就在府里,去,去啊。” “瞧你这话的,我跟世子爷差了十万八千里,我管那么多干嘛?以后这淮南王府落谁手里,我都是一个月五百个大钱,我无所谓,你怎么办?” 熊克定长叹了口气,“我跟你一样,能怎么办?我是跟先王妃陪嫁过来的,世子爷好,我不一定好,世子爷不好,我肯定不好,世子爷……反正,到京城开开眼也不错,人都有一死,或早或晚都是死,这话是你的。” “也是。”余书跟着熊克定叹气,“世子爷是个好人,跟先王妃一样,可这好……”余书摇头咋舌,“这么个吃人的地方,哪容得下好人?先王妃那样的身份地步儿……唉,世子爷两三岁就立了世子,竟然让二爷……” 余书啪一巴掌打在自己嘴上,“这张破嘴!现在更好了,占尽先机,反倒被人家逼上了绝路,唉,句不该的话,世子爷那脾气,那性子,恬淡的太过了,唉,你,他自己也就算了,你怎么办?好人是好人,这不是害人么?” “你也一起去京城吧。”熊克定看着余书,余书一个愣神,随即两手一拍,“去就去,正好开开眼!” 刚刚落黑,陈炎枫和李岩三人就进了桃源镇。 桃源镇虽然还是就一条街,可那条街却比山下镇的街道长的多的多,街道两边,一处接一处大院子绵延出去,灯光点点,让李岩有种重回人间的感觉。 镇上一共两家客栈,一家脚店,骡马和人几乎挤在一起,另一家客栈很有几分样子,陈炎枫直奔客栈,摸了片银叶子拍在柜台上,“两间最好的上房,多提几桶热水,东头肉铺有羊没有?有就杀一头,今晚上炖一条羊腿,放萝卜……” “放那个菜炖。”李岩截过陈炎枫的话,指着柜台一角堆着的几棵大白菜。 “那叫白菘,五谷不分。就用白菘炖。”陈炎枫冲李岩撇了撇嘴角。“余下的放花椒大料腌一夜,再让厨房细火烤成肉条。” 第十三章 赶路 “是是是,爷放心,什么都有,爷放心,您怎么炖就怎么炖,爷放心……黑狗子!赶紧,带爷,还有这两位大姑娘去歇着,还有,把你娘叫来,有女客!麻利点儿!” 临关门来了这么个出手大方的贵客,掌柜高兴的嗓门都比平时高了不少。 李岩站在陈炎枫身后,大睁着眼睛打量各处,玉树随着李岩的目光,皱着眉头到处看,住在这样的地方,真是太委屈她家大姐了。 黑狗子和黑狗他娘十分利落,不大会儿,就提了几大桶热水送进屋,玉树嫌弃无比的将被褥什么的翻了一遍,嫌弃也没办法,好在还算干净。 李岩和玉树洗澡洗头换了衣服,从屋里出来,就闻到一股浓郁诱人的羊肉香味。 大厅中间只摆了一张八仙桌,桌子上放了盏油灯,陈炎枫坐在桌子旁,一壶酒几样菜,正自酌自饮,看起来十分惬意。 “掌柜的,把羊肉汤端上来吧。”见李岩和玉树过来,陈炎枫扬声道。 李岩在陈炎枫对面坐下,示意玉树也坐,伸头看了看几样菜,又端起酒壶闻了闻。 “喝一杯?”陈炎枫话里透着明知道你不喝偏要逗一逗你的味儿,李岩拿筷子沾了点尝了尝,点头,“这酒还行,给我个杯子。” 陈炎枫脸上的笑容呆滞了下,玉树急忙站起来,接过黑狗娘递上的杯子,斟了酒奉给李岩。 李岩抿了一口,咋了咋舌,陈炎枫盯着她,哈了一声,“看你这样子,行家啊,你们……家,可真能惯着你,你今年多大了?” 李岩没理他,喝了口酒,两眼放光的看着黑狗娘端上来的羊肉汤,示意玉树赶紧盛碗汤给她,自己站起来,不客气的捞了一大块羊肉放到自己面前,吃一口肉,喝一口酒。 陈炎枫看的大瞪着双眼,差点忘了吃喝。 李岩连喝了四五杯酒,吃光一大块羊肉,再喝了几口羊肉汤,长舒了口气,有几分遗憾的嘀咕道:“要是再有点青祘末,有点香菜……” “有有有,都备着呢,我这就去拿!”黑狗娘一边答话一边往厨房跑,她刚才看傻眼了。这么个娇嘀嘀仙一般的娘子,这吃喝起来,比她家男人还粗! 陈炎枫抹了把脸,左右看了看,头往前伸过半张桌子,“你真是大家出身?这真是你的丫头?” 李岩看了眼端正坐着,吃的优雅斯文无比的玉树,调回目光白了陈炎枫一眼,没答他的话。 陈炎枫转向玉树,“她真是你家姐?” 玉树狠狠瞪了陈炎枫一眼,也没理他。 吃饱喝好,玉树从黑狗娘手里接过茶具沏了茶,李岩喝了半杯,站起来就要回去睡觉,陈炎枫哎了一声叫住她,“我问过了,没有往桃枝码头的行商,明走不了。” 李岩一只手按在嘴上,按住一个接一个的呵欠,点点头,转身就走,她几乎走了一,累极了,也困极了。 第二,李岩正睡的香甜无比,却被玉树推醒,“大姐,大姐,醒醒,大姐,陈公子,找了辆骡车,这就得启程了。” “啊?好。”李岩迷迷糊糊爬起来,“不是没有过去的行商?又有了?” “不知道,好象不是行商,陈公子雇了辆车。”玉树一边解释,一边忙着侍候李岩擦牙洗脸。 李岩一个接一个呵欠的出来,陈炎枫换了身月白长衫,清爽的让人眼前一亮,站在辆破旧的牛车旁,见李岩出来,皱着眉连声抱怨,“拖拖拉拉,这都什么时候了?你看看,太阳都照上头顶了!要不是你拖拉,这会儿都该到桃根码头了。” 李岩站住,眨着眼看陈炎枫,这还没亮呢,太阳在哪儿呢?他怎么着急成这样了?出什么事了? 先上车,一会儿再问。 这车就是两个大木头轮子上面一大块木板,木板四周围着粗糙无比的栏杆,车上放了两把矮竹椅,用绳子栓在栏杆上作为固定。 李岩坐在一把椅子上,看着脚底下木板上没冲干净的粪肥痕迹,抬头看看车前头那头健壮的跟车完全不般配的骡子,再看看陈炎枫,心里的疑惑更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儿了。 李岩和玉树坐在车上,木头轮子的牛车被两头大骡子拉着,走在坑洼不平的路上,颠的李岩一会儿就屁股生痛。 一路上,李岩屁股坐痛了就走一走,走累了就上车坐一会儿,一行四人一骡一车,出了桃源镇。 “出什么事儿了?”出镇子走了一两里路,李岩下了车,走在走的虽快,却悠游自的在陈炎枫身边,忍不住问道。 “什么?出事?谁出事了?”陈炎枫莫名其妙,“你是跟我话?谁出事了?” “你,出什么事儿了?怎么突然这么着急赶路?”李岩神情严肃。 “啊?啊,这个啊。”陈炎枫打着呵呵,“没着急,也不是着急,你看你离家那么久,你看……我就是想看看,到底什么样的人家,能养出你这样的姑娘。” 陈炎枫呵呵了两句,就直截了当的了。 李岩无语望。 “豫章我去过几回,豫章李家的姑娘也见过不少,你们豫章李家的姑娘确实挺泼,可泼归泼,礼数不差,你看看你……” 迎着李岩斜过来的目光,陈炎枫指着李岩的手指先缩了回去,接着干笑了几声:“你是性情中人,真性情……” 不亮出门,一路没停过,陈炎枫和脚夫又走的很快,也一直走到夜深人静,才到了桃根码头。 到桃根码头时,李岩已经困的累的坐不住走不动,浑身上下跟散了架一样,玉树脸色苍白,看样子比李岩只差不好,毕竟,她的伤还没有彻底好。 陈炎枫叫开客栈门,李岩和玉树相互扶着,东倒西歪进房间时,李岩指着陈炎枫警告了一句,“明别叫我,还有玉树,我要睡到什么时候醒,就什么时候醒!不然,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什么?你……”陈炎枫一句话没完,就被李岩咣一声关在门外面了。 第十四章 出山 几乎同时,裴清进了客栈对面一家商行,站在阁楼里,居高临下看着对面两间屋亮起灯,又熄了灯。 “你怎么来了?”裴清后退半步,转身看着垂手而立的管事闵大问道。 “扬州那边有点儿事,虽不大,可的觉得,还是的当面跟爷禀报一声才好。”闵大一边侧身让过裴清,一边低低答道:“淮南王府四爷偷袭咱们这事,山下是让二爷去的扬州,二爷到的时候,邵四爷还没回到扬州,是路上遇袭,的还没来得及查明真假。” “是真的。”裴清下了楼,在椅子上坐了,答了一句。 “是,咱们二爷到了扬州,头一去得意楼吃灌汤包子,可巧,就遇上了淮南王府邵二爷,一顿包子,吃了大半个时辰。” 闵大一边,一边看着裴清的脸色,裴清垂着眼皮啜茶,面无表情。 “的留了点儿心,悄悄查了查,邵二爷极少出来吃饭,好象也不大爱吃包子,得意楼,今年到现在,这是头一回去。” “嗯。”裴清嗯了一声。 “隔邵四爷回到扬州,咱们二爷就去了王府,当下午,就听邵四爷跪了祠堂,世子爷要去京城,是世子爷自请入京。” 裴清神情微滞,随即蹙起了眉头,“已经定下来了?” “是,当晚上,入京的折子就快马递出去了。是这两就启程,邵四爷也跟着一起入京,还有邵四爷嫡亲的妹妹,七姑娘邵明珰。” 闵大看着裴清蹙起的眉头,暗暗舒了口气,这一趟走对了。 “下去歇一歇,立刻赶回去,我这就启程去扬州,见邵琮一面,你回去做好安排。”沉默片刻,裴清吩咐闵大,闵大急忙答应,垂手退出。 裴清来回踱了几趟,吩咐垂手侍立在屋角的金豆,“你回去,请孙叔过来一趟。” 金豆答应一声,垂手退出。 离亮还有一阵子,金豆和管事孙容,就牵着马,悄声进了商行。 商行里,裴清一身短打,已经在院子里练功了,金豆牵了马下去,孙容站到玉粟旁边,等着回话。 裴清收了功,孙容从玉粟手里接过热热的湿棉帕子递上去,裴清接过,“一会儿我要启程去一趟扬州,邵琮自请入京,他走前,我得见他一面。” 孙容一愣,“因为偷袭多云尖的事?” “嗯,老二到扬州之后,先见的邵琦。”裴清声音里透着冷意。 孙容脸色变了,“大爷怎么能……” “嗯,有什么不能的?还有六叔,只怕已经合在一起联手了。”裴清声音冷洌,“翁翁临走前几年,就料到了今这样的事,翁翁过,规矩再好,也架不住人心不足,不这个了,这不是咱们能管得了的事。” 孙容长叹了口气。 “我得见一见邵琮,还有邵瑜,这里,”裴清指了指对面客栈,“你替我盯着,这也是大事。” “是。”孙容垂手答应。 “从今起,你跟在我身边,不用担心山上,山上有庆伯,可以放心。”裴清边边坐下吃饭,玉粟在旁边的桌上摆了饭菜,孙容坐下,一边吃饭,一边听吩咐,听到山上,迟疑道:“那林忠?” 林忠是山上的副总管事,早先是六老爷裴震川的心腹厮。 “不用担心,一来,有庆伯,二来,山上刚出事那,我让林忠下山报信,喜的事,他没跟六叔。”裴清嘴角露出丝笑意,“六叔的儿子今年只有十二岁。” “已经十二岁了。”孙容意味深长的接了句。 裴清微笑,“是,不大不,六叔这一支,再想接管后山,三代之内,是不用想了,大堂兄这二十多年,一心一意只重用他们拙安堂这一支,林忠真想投靠他,肯定要掂量掂量,投靠过去能不能得受重用,只怕越掂量,越不敢,山上,暂时不用担心。” “是。”孙容声调轻松了许多。 “客栈里那位,到了豫章城,必定再要往京城去,正好,我也想去京城看看了。”裴清几口喝完了一碗汤。 “爷是打算?”孙容神色微变。 “嗯,裴家避世百余年,现在,”裴清顿了顿,“阵眼被毁,石屋倒塌,她又活着下了山。” 孙容神情茫然,这几句话他听不懂。裴清也没打算他能听懂,沉默片刻,接着刚才的话,“再,大堂兄和六叔已经伸了手,我不能袖手旁观,邵琮入京,扬州这里,再要动手脚就太难了,而且,拘于扬州,就是裴家人内斗,没什么意思,不如到京城看看。多云山庄,从来都是放眼下,不拘一地,这是老山主的话。” “确实应该如此,的也这么想。”孙容紧拧的眉渐渐舒开。 “我这就启程,陈炎枫随性幼稚,那位,你一定要用心看好。”裴清站起来。孙容急忙跟着站起来,垂手答应:“是,爷放心。” 第二,陈炎枫真没打扰李岩,李岩一觉睡到自然醒,躺在床上又翻了一会儿,才爬起来,洗了个澡,换了衣服,舒舒服服、清清爽爽的出来,出门转个弯,就看到陈炎枫不知道从哪儿找了把破摇椅坐在院子里,翘着脚,三根手指捏着个只杯子,一幅无聊相。 “你找好船了?”李岩站到他身后,踢了踢椅子。 “找好了,吃了中午饭再走吧,你看看,太阳在头顶上呢,午时都过了,能睡到这个时候,啧!”陈炎枫啧啧有声。 “中午吃什么?”李岩不理陈炎枫的啧啧,转头打量着这间客栈。 “厨房在那儿,自己去看。”陈炎枫用脚指了指。 李岩顺着他脚指的方向,进了厨房院子,院子里洗菜打杂的婆子,和站在露灶台边的厨子,齐齐看向她。 李岩目光扫过油污肮脏到看不出原色的灶台,再看看旁边一大块肉上飞舞的苍蝇群,一阵恶心,转身就走。 眼不见为净,再多看就什么也吃不下了。 第十五章 裴家那座山 陈炎枫一脸幸灾乐祸的看着强忍着恶心的李岩,看起来十分愉快,也不着急了,吃了午饭,和李岩两个,溜溜跶跶在几条街上逛了一遍,李岩什么都看,看的特别仔细,却不买,逛完一遍,调回头,将看到的调料,各样都买了一包,又将看到的酒,各样买了两斤,玉树抱着调料,陈炎枫提着酒,上了船。 夕阳已经西下了,陈炎枫却一挥手,吩咐开船启程。 这是只专门载人的客船,船头前面用栏杆围了一块,放着圆桌和两把椅子,桌子上摆着茶具,隔一步就是宽大的船舱,船舱隔成前后三间,椅榻柜桌一应俱全。 李岩从最前喝茶看景的地方看到船舱,再往后,探头进了比船舱矮了不少的后舱,后舱一半在船舷下,中间窗户开的很低,稍稍俯身,就能够到河水。 李岩在正和着面的婆子惊愕的目光中,将后舱仔仔细细查看了一遍,出来穿过船舱,站到站在船头昂头吹风的陈炎枫旁边,“后面那个厨房太脏了,得彻底擦洗打扫干净。” “你一声不就行了,这事不用找我。”陈炎枫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管这些。 “钱。”李岩简单的了一个字,“因为,其实不算脏,也不是不脏。”顿了顿,李岩想了想再解释道:“比如今中午吃的那条鱼,照我看就是没做好,可并不是没做好……” “我懂。”陈炎枫打断了李岩的话,“不就是……你这个大家闺秀,对自己不挑剔,对别人挺挑剔么?讲究倒是挺讲究。行,想给多少都行,你随意。”陈炎枫大方极了。 李岩不客气的从陈炎枫的包袱里拿了半片银叶子,递到婆子面前,只要她把这厨房里里外外擦洗到让她满意,这半片银叶子就是她的了。 婆子盯着那半片银叶子不停的答应,照玉树的指挥,一遍一遍一直擦到李岩满意的叹了口气,这样干干净净,总算能吃口舒心饭了。 舒舒服服吃了顿晚饭,李岩坐到洗涮的干净无比的船头,吩咐玉树把今买的酒都拿过来,挨个尝了一遍,留了一瓶,吹着河风,慢慢的喝。 陈炎枫从船舱里看了半,踱出来,坐到李岩旁边,吩咐玉树给他拿个杯子,倒了杯抿了口,“这酒一般,你喜欢喝什么酒?扬州的离人醉不错。” “你家在哪里?为什么一个人到处跑?”李岩抿着酒,看着陈炎枫问道。 “我俗家在京城,现在住在云梦泽边上。”陈炎枫曲着条腿,适意自在。 李岩一愣,“你是出家人?” “算是吧,避世修行之人。打坐闷了,就到处走走。”陈炎枫转头看着李岩,“你这个样子,有点象世外高人。” “你到处走,肯定遇到过很多有意思的事,。”李岩一下下咬着杯沿。 “没什么有意思的事,我去过的地方不多,要是出来,也就是从云梦泽到多云尖,再从多云尖到云梦泽,也就是今年碰到你,算是挺有意思的一件事。”陈炎枫懒散的往后靠到栏杆上。 “那……”李岩顿了顿,“多云尖?” “嗯?多云尖啊,也是,多云尖,还有裴家,是挺有意思,你想听什么?” “都想听,你随便。”李岩笑意融融。 “裴家占据多云尖,也就是这一两百年的事,建了多云山庄的那位裴家先祖,是个厉害人物,据在他之前,裴家别在下,就是在庐江郡,都排不上号,裴家是在这位先祖手里,才有了今这份气象。” 陈炎枫的随意,李岩凝神细听。 “裴家现在的规矩,也是这位先祖定下的,裴家的规矩你听过没有?” 李岩摇头,陈炎枫给自己倒了杯酒,“裴家分山上和山下,山上就是多云山庄,可多云山庄里的裴家人,就山主一个,裴家其它的人,全在山下。山上虽然只有山主这一个裴家人,可据,裴家七成的实力,都在多云山庄。裴家的当家人,是多云尖山主,而不是裴氏族长。” “实力话。”李岩接了一句,陈炎枫冲她竖了竖拇指,接着道:“你不是问裴清是谁吗?这一代的山主,就叫裴清。裴清是第五代山主,第一代就是裴家那位先祖,那位先祖一辈子没成亲,当然也没孩子,八十三岁坐化,把山主的位置,传给了他的曾侄孙,就是裴清的祖父裴怀云,裴怀云之后是裴震川,裴震川之后是裴明,现在是裴清。 裴家这山主,从第二代裴怀云起,是这么传的:一任山主只能做二十年,卸任歇五年,然后接任裴氏族长,这族长也是只能做二十年。” “呃!”李岩听的直眨眼,挺有意思。 “有意思吧?还有呢,这都是那位先祖定下的规矩,接任多云山庄的裴家子弟,第一,必须是嫡系五支的嫡出子弟;第二,接任时年龄在十八到二十二岁之间;第三,接任前不能定亲,接任山主的二十年里,也不许定亲,不许亲近暗恋女色,一旦亲近暗恋了女色,不但不能再任山主,还得在裴家祠堂关一辈子。” “啊?”李岩听傻了,这是什么规矩? 陈炎枫嘿嘿的笑的意味深长,“有意思吧?其实吧,这里头有大智慧。还有第四条呢,父子两代不得连任山主,父亲做过山主,儿子就不能做了,孙子倒是可以。” “防止一家专权?”李岩脱口了句。 “谁知道。”陈炎枫随意的甩了甩衣袖,“我知道的规矩就这些,听那位先祖定下的规矩还多的很呢,光怎么选拔山主,是就写了一本书,总之,我师父过,象裴清这样,祖父是山主,他又做了山主的,是时地利人和,三者占全了才行。” “可不是。”李岩盘算这个时地利人和,“十八到二十二岁接任,就算十八岁好了,二十年后三十八了,赶紧成亲赶紧生儿子,四十年里头得养出一个十八岁的孙子,慢一慢就赶不上了,真是不容易。” 第十六章 码头的好 陈炎枫听的哈哈大笑,“对啊!光生出来还不行,还得养好,听裴家选这个山主,一关一关哪一关都不容易,这一两百年,裴家嫡系五支,已经上千的人了,啧,这个裴清,实在是不容易啊。” “那个裴震川呢?有孙子没有?还有裴明?有儿子没有?”李岩关心上了另两位山主的子嗣问题。 “裴震川的儿子今年只有十二岁,不上不下,裴明运气不错,儿子今年两岁了,到时候儿子儿媳妇争争气,一举得男生个孙子出来,还有希望。”陈炎枫乐不可支。 “两岁……裴清做了几年山主了?”李岩好奇打听。 “六年。裴清一生下来,就被他祖父裴怀云带在身边教养,十九岁那年接任的山主。我告诉你,裴清这个人,精明狠辣,四代山主,个个不简单,可裴清是这四个山主里,最精明厉害的那个,你以后要是碰到他,能躲赶紧躲,躲不开也别跟他对着来,他可不是我。” 陈炎枫一脸严肃的警告李岩。 “你怕他?”李岩敏感的问了句。 “怕倒不怕。”陈炎枫叹了口气,“我们云梦泽跟他们多云尖还算有点交情,裴清那样的精明人,他犯不着得罪我。我就是不喜欢他。他那个人,你没见过,太阴沉,老气横秋,让人喜欢不起来。这也不能怪他,裴清一生下来,就跟在他祖父身边,一落地就被当成山主教养,他跟一般人不一样,这个人资又好,七八岁的时候,就心思深沉的你根本不知道往哪儿猜。我这个人,随心随性,修行的就是个随心顺意,实在不喜欢这样的人。” 陈炎枫又喝了一杯酒,微微有几分酒意,微微仰头,晃着腿,看起来自由自在的仿佛一缕风。 李岩歪头看着一条腿曲起,一条腿搭在船外,迎着风,自在的仿佛要迎风飞扬的陈炎枫,只看的生出一肚皮羡慕。 “你们修行,真有神通吗?”李岩不错眼的看着陈炎枫问道。 “什么叫神通?也许有吧,我修的是长生之道,不修神通。” “能长生不就是神通了,你修的怎么样了?你今年多大了?什么时候能长生?”李岩抬着腿,原地转了半圈,面对陈炎枫。 “不知道,不死的时候就是长生,但修行不问结果。”陈炎枫打了个呵欠,“酒喝完了?这酒不错,你一点也不象个女人!”陈炎枫伸手在李岩肩膀上拍了拍,按着李岩的肩膀站起来,弯腰再把李岩拉起来,“回去睡觉。“ 这一场饮酒夜谈,让李岩对陈炎枫的观感改变不少,他确实是随心顺意,而不是成心害人,一个无意,一个有心,大不相同。 陈炎枫也发觉李岩居然是个很能谈得来的人,船上无聊,有个可以话的人,真是太让人愉快了。 船行了两三,李岩从陈炎枫那里,就大体知道了现在的下是怎么回事,以及,一百多年来走马灯一般的皇朝更替,和战乱流离。 ………… 扬州城外,夕阳下,裴清端坐在车里,看着逶迤远行的长长队伍,好一会儿,敲了敲车厢,吩咐回去。 车子不急不缓的围着扬州城转了大半圈,到了一间茶棚前,裴清下了车,闵大急忙迎上去,跟在后面低低禀报:“爷,刚刚送来的信儿,朝廷来的钦差,明就进淮南地界儿了,是,周家,定的是满门抄斩。” 闵大焦急而忧虑的看着裴清,裴清嗯了一声,又叹了口气,“我已经知道了。你暂时留在扬州,该做些什么,留意什么,你都知道,听听就行,不必多做。” “是,爷放心。”闵大忙恭敬答应,躬身看着裴清上了马,纵马而去,直到看不见了,才慢慢直起上身,背起手,轻轻吁了口气,悠闲自在的往回走。 留他在扬州,这是要重用了。 裴清纵马,一口气跑出几十里,色落黑,进了一家客栈。 客栈里一切都已收拾停当,裴清沐浴洗漱,坐下慢慢喝了两杯茶,叫过金豆吩咐,“传个信到京城,豫章太守一职,不能落在邵琦手里,其它不拘。” “是。”金豆垂手应诺。 “递个信给陈炎枫,把周家的事告诉他,让他走一趟吧,这事,他去最好。”裴清嘴角带着丝笑意,吩咐完,片刻,又长叹了口气。 周家,还是留一条血脉比较好,这条血脉,经陈炎枫的手留下,就更好了。 从桃根码头到柴桑不算远,不紧不慢走了四五,船就到了柴桑码头。 下了船,李岩不停的瞄着神情怔忡的玉树。 陈炎枫,柴桑是豫章城的门户,进来豫章城,水路必经柴桑,陆路,大部分也要经过柴桑,那这里,玉树应该很熟悉才对。 “怎么样?这码头还算象样吧?豫章有两样东西最给豫章人长脸面,一是豫章城外那棵大樟树,第二件,就是这柴桑码头。”陈炎枫一幅东道主姿态,颇有几分骄傲的介绍着柴桑码头和豫章城。 “还好。”李岩随口应付了句。一来,她正专注的看着玉树,二来,作为在她那个时代都算见多识广的人,眼前的码头,实在没什么好惊叹的。 “这码头好不好,你哪里看得懂?我这是对牛弹琴。”李岩的态度让陈炎枫十分扫兴。 李岩的注意力都在玉树身上,没理会陈炎枫的扫兴。 玉树怔怔忡忡,神情恍惚,左看右看,指点着码头,呓语一般含糊道:“这里……好象不是这样,那里……是那样……大姐的船呢,三层……楼船……” “楼船?”陈炎枫离的远了些,只听到最后两个字,立刻竖起大拇指夸奖玉树,“你这个丫头比你强多了,你看看,她就知道这码头的好处,这码头好就好在够深,能泊最大的楼船,你看那边,楼船能紧贴靠到这里,怎么样?不简单吧?除了京城,也就豫章有这样的码头!” 第十七章 废墟 李岩心头猛的一阵乱跳,陈炎枫没听清,她可听的清清楚楚,大姐的船,三层的楼船!拥有三层楼船的大姐! 这样的大姐,被那样的裴家拘在多云尖那样的地方…… 李岩只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 弃船上车,这回是辆真正坐人的骡车了,李岩和一直恍恍惚惚的玉树上了车,伸手将四面帘子全部掀起来,伸出头,看着外面的景致人情。 从柴桑到豫章城,一路上,村庄连着村庄,没断过人烟,这是她们一路走来,眼睛所及,看起来最富裕繁华的地方了。 一派富足喜乐的田园气息扑面而来,让人看着看着,就愉快起来。 “都快到地方了,,你家到底在哪里?我总得把你送到家门口。”陈炎枫目光亮闪,浑身抖落着八卦的气息。 “我跟你,就你做的那些事……我没你那么做不好,我这个人从来不讲那些规矩不规矩的,可是确实太丢人了,你家里能一点不罚就算了?肯定不能,真要是罚重了,我也能帮你话。” 陈炎枫后面这一段话,真心实意,相处这些,他现在真拿李岩当朋友看。 “用不着。”李岩简洁的回绝了他,直觉中,她总觉得她将要面临的问题,不是怎么让陈炎枫帮她,而是怎么让陈炎枫看不到…… 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多,远远的,一片苍翠遮蔽日。 玉树呼的窜起来,在她喊出来之前,李岩一把拉住她,眼神严厉的瞪着她,玉树抬手指着前面,张了张嘴,李岩一巴掌打在玉树手上。 陈炎枫看着李岩和玉树,哈哈大笑,“吓着了吧?那就是豫章人最骄傲的香樟树了,我头一回看到,也吓了一跳,太大了。” “镇静!”李岩在玉树肩上用力按了下,低低嘱咐道。 “是。”玉树声音哽咽,“是咱们……” “回头再。”李岩截回了玉树的话,眯眼看着越来越近的巨大香樟树。 车子离香樟树的阴影七八步,停下了,陈炎枫示意看呆了的李岩,和眼睛红红的玉树,“下来,步行过去看看,这样的香樟树,虽然是树,也要尊重。” 李岩跳下车,玉树紧跟下来,陈炎枫在前,进了香樟树浓密的树荫里,树荫下星罗棋布,排满了吃摊子,每一家生意都很好,树下香味四溢,笑语喧哗。 陈炎枫仿佛没看到那些吃摊子和食客,李岩没有心情多看,玉树恍恍惚惚,眼里只有香樟树。 三个人,从吃摊子和食客中间穿过去,直奔中间巨大到令人敬畏的香樟树。 离了几十步,香樟树根暴起,人就不好再往前了,李岩围着这棵十几二十个人手拉手,都未必围得过来的香樟树转了半圈,目瞪口呆。 香樟树的这一边,树冠一片焦枯,树下一片荒芜,和生机勃勃的另一半相比,活生生的展示了什么叫一半是堂,一半是地狱。 “怎么会这样?”李岩失声叫道。 “唉!是啊。”陈炎枫踱到李岩身边,和她一起仰头看着枯焦的树冠,“我头一回看到,比你还震惊。你看,生,和死,一棵树上。” “怎么会这样?”李岩打断了陈炎枫的大发感慨。 “听是火烧的,那里原来有一大片宅子……你那丫头怎么了?”陈炎枫指着枯树前面一大片废墟,话没完,就看到玉树踉踉跄跄往那一片废墟扑过去。 “玉树!”李岩提着裙子奔过去。 “大姐,这里……这里……”玉树脚下一绊,扑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大姐……大姐……” “别哭,快起来。”李岩知道这里必定就是玉树所的李家了,用力想把玉树拖起来,可自己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起不来了,呆看着眼前的废墟,突然也想大哭一场。 “你这丫头……”陈炎枫蹲在李岩旁边,看看玉树,再看看虽没哭,可眼泪却流个不停的李岩,“你……你们……”陈炎枫神情变幻不定,“这就是你家?” 李岩点了下头,不清为什么,她知道这就是玉树要带她回的那个家。 “扶我起来。”李岩抓住陈炎枫的手,陈炎枫站起,将李岩拉起来,李岩弯腰,拉起玉树。 “我想进去看看,你别进来,就在这儿等着。”李岩甩开陈炎枫,脚下有些软,一步一步走近废墟,站在两块大石头之间呆了片刻,穿过大石头,绕过一个土堆,往里进去。 玉树急急跟上,陈炎枫呆了片刻,原地坐下,看着废墟,和在废墟里时隐时现的李岩。 李岩仿佛对这片废墟熟悉之极,在嶙峋的乱石之间走的极快,左转右折,一口气奔到废墟中间,穿过一圈高大的白色石头堆,来到一片干净的青砖空地前,青砖空地中间,一个圆圆的圈子里长满了细长柔韧的茅草,一阵风吹来,茅草向着李岩俯倒,仿佛在躬身施礼。 李岩呆呆站着,神情恍惚,这个地方,她来过……不是,是她梦到过,从到大,她不知道梦到过多少回,只是,她梦里的这里,不是这样,梦里的这里,青瓦粉墙,红柱绿檐,花木繁盛,人声笑语从远处不停的传来…… “这是大姐的院子。”玉树从后面越过李岩,走到那一片在死寂的乱石中显的格外青翠的茅草丛前,蹲下,伸手拂着茅草,“这里有一棵香樟树,圆圆的,大姐最喜欢这里,常常坐在这里,捧着书,一看大半……” 李岩往后退了两步,跌坐在一块白色石头上。 是的,那里是一棵香樟树,圆圆的,风吹过来,树叶沙沙的响,她的裙袂迎风飞起,花儿清香,空干净如洗…… 玉树蹲在茅草边低低的哭,李岩坐在石头上,低着头怔怔的发呆。 太阳往西边坠落,残阳如血,李岩仰头看着艳红的晚霞,突然站起来,走到那一圈茅草旁,伸手拨起一根茅草,再拨一根,一根接一根拨起,扔到身后…… 第十八章 旧物旧情 玉树呆看着李岩,片刻,站起来,将李岩扔过来的茅草一根一根捡起来,摆整齐。 李岩一口气拨光了圆圈里的茅草,往后伸手,“刀给我。” 玉树急忙抽出刀递上去。 李岩接过刀,开始挖土。玉树蹲在李岩侧后,伸长脖子看她挖土。 圆圈中间,渐渐被李岩挖出了一个坑,最后一缕霞光、月光洒满废墟时,李岩手里的刀发出咣的一声脆响。 刀扎到的,是一个巴掌大、铜锈斑斑的匣子,李岩用刀撬出匣子,拍拍土,匣子没有锁,随手就掀开了,匣子里面,放着枚暗绿的香樟树叶。 玉树瞪着那枚香樟树叶,“这是大姐的东西!这是……” 李岩将手在衣服上蹭了蹭,伸手拿起树叶,是一片翡翠树叶,李岩将树叶托在手心里,明亮的月光下,躺在李岩手心里的树叶散发着柔柔的光泽。 李岩握着树叶,蹲下拿起匣子,翻来覆去的看,是一只红铜匣子,外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铜锈,里面却光亮如新,这匣子做工极其精良。李岩再看一遍,就看不出什么了,她对铜以及工艺什么的,一无所知。 托了手上掂了掂,李岩突然扬起手,将匣子远远抛出。 “大姐?”玉树被李岩这一抛吓了一跳。 “没事,我们在这儿住一夜再走。”李岩握着翡翠树叶,转身看四周。 “大姐,这儿都是石头,夜里太冷……”玉树犹豫着劝道,她很想在这儿多呆一会儿,可夜里实在太冷了。 “没事。”李岩有几分心不在焉的随口应了句,看到块表面平整的大石头,爬上去,站起来环顾四周。 一阵凉凉的夜风吹来,李岩举起胳膊,闭上眼睛,感受着夜风拂面的冰凉,这风里,带着已经沉淀在岁月中的无数喧嚣过往,和从那棵大香樟树吹来的浓浓的翠意生机…… 站了好一会儿,李岩放下胳膊,坐在石头上,摊开手,看着手心里的翡翠树叶。 玉树也爬上石头,将包袱里的衣服都拿出来,能裹在李岩身上的,都裹在李岩身上。 夜色冰冷,李岩蜷在石头上,做了一夜纷乱喧嚣的梦,第一缕朝阳照在李岩身上,那些纷乱喧嚣化作腾腾的烈火,扑面而来,李岩惊窜起来,被朝阳刺的眼睛一阵酸痛,忍不住泪水长流。 “你没事吧?”陈炎枫的脸从上面俯下来,关切的问道。 “没事,这阳光太刺眼了。”李岩用手挡着一出来就亮的刺眼的朝阳,“你怎么进来了?” “等到半夜没见着你,怕你被野兽吃了,我只好进来找找,在这种地方,你也能睡得着……也是,这是你家,走吧,我不喜欢这儿,一进来就让人不舒服。你冻了一夜,得赶紧找个地方喝碗热汤水,最好再在热水里泡一泡,不然病了就麻烦了。”陈炎枫站起来,跳下石头,伸出手,示意李岩往他怀里跳。 陈炎枫接下李岩,玉树自己跳下来,三个人穿过乱石堆出了废墟,直奔豫章城。 陈炎枫的规矩,不管到哪儿,都是找最好的客栈,豫章城里最好的客栈,确实相当不错,李岩喝了一碗姜汤,泡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出来,玉树已经将那片翡翠树叶,编了根细细的丝绳系上,给李岩戴在脖子上。 客栈打杂的婆子敲门,送了一大包衣服进来,还有陈炎枫一句话‘那位陈爷,请两位姑娘换上这里面的衣服’。 玉树打开包袱,包袱里都是市井富裕百姓常穿的细布衣服,玉树皱了皱眉,看向李岩,李岩抖开几件衣服看了看,吩咐玉树也挑两件换上,把从多云尖带下来的丝绸衣裙包起来。 李岩出来,门口站着个婆子,一见她出来,忙曲膝示意:“这位姑娘,那位陈爷了,要是姑娘收拾好了,请姑娘到甲字雅间,姑娘从这儿往前,到头,下楼往东拐就是。” 李岩谢了婆子,和玉树一起,顺着婆子的指点,进了甲字雅间。 雅间里,陈炎枫的神情看起来有几分阴沉,见李岩进来,先上下打量了一遍,“这粗布衣服……还行,坐吧,没事了吧?” “我没事了,你好象有什么事?”李岩坐下,往桌子上看了一圈,示意玉树先盛碗汤给她。 “嗯。”陈炎枫脸色沉下来,“是有点儿事,我得去一趟宜春,一会儿就走。你们两个?”陈炎枫看起来十分为难犹豫。 “出什么事了?”李岩惊讶。 “没什么大事。”陈炎枫顿了顿,叹了口气,“豫章太守周豪犯了事,唉!”陈炎枫又叹了口气,“朝廷的钦差已经到宜春了,要抄斩满门,我和周家有旧,他死之前,总得去看上一眼,送一程。” 李岩愕然,“犯什么事要杀人家满门?” “我没细问,周豪那个人……唉,能有什么事儿?你争我抢,就是条池鱼。我一会儿就走,这里有五十两银子,你拿着,多云尖带下来的那些衣服别穿了,太招眼,你们……”陈炎枫关切的交待李岩。 “我跟你一起去,我也想看看。”李岩打断陈炎枫的话。 “你看什么?”陈炎枫一怔,又失笑,“你又不认识周豪……也……不是不行,对了,你是京城李家的姑娘吧?京城李家有人在淮南国做官?我怎么不知道?不过这几年我不问世事……你不是从京城跑来的吧?” “为什么我是京城李家的姑娘?”李岩心里一跳,急忙反问了一句。 “那片地方,是京城李家的旧宅子,看你那样子,平时没少听长辈豫章老宅怎么怎么样是吧?你们李家还记着豫章老宅,真让人想不到,我以为从上到下全忘光了呢。”一转了话题,陈炎枫又成了平时的陈炎枫。 玉树听呆了,李岩扫了眼玉树,“那片宅子怎么会变成那样?是在李家人搬到京城前,还是搬到京城后?” “咦?你不是京城李家的姑娘?”陈炎枫惊奇了。 第十九章 周家旧事 “不是,不过那片地方,照我听到的,也是我家的老宅子。”李岩心情郁郁,她这个大姐,十有八九有大问题。 “那你就是京城李家的姑娘。那片宅子失了火,李家搬进京城,是在失火前,还是失火后,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据我推测,应该是在失火前,要是失火后,那得烧死多少人?不过也不准。” 陈炎枫的推测极其不负责任,“豫章城里的传,那棵大樟树之所以枯了一半,再也返不了青,是因为那是被火烧的,是有个妖怪度劫,跑到了香樟树下,雷火就把香樟树也劈死了一半,那片宅子,也有传,差不多,有个大妖怪化成人形住在那里,后来大妖被雷击死,那片地方也被火烧成废墟,还当时死了半座城的人,这事儿……” 陈炎枫干笑几声,“传成这样,起来也难怪,那片地方,你没发现寸草不生?” “生的……”李岩刚想反驳,话刚出口又咽了回去,她一路进去,只看到了那一圈茅草……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回家?看来你只能回家了。”陈炎枫问李岩。 “我想去京城。”李岩看着陈炎枫,“那一片既然是我家的老宅子,也是京城李家的老宅子,我想到京城李家看看,看看能不能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陈炎枫斜着李岩,好一会儿,点了下头,又点了下头,“好,我也想去京城,我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三个人很快吃了饭,陈炎枫雇了辆两头大健骡拉的宽敞大车,李岩和玉树坐车里,陈炎枫一半里一半外坐在车厢门口,两头健骡一路跑,往宜春赶路。 这辆车里铺了干净的席子,因为走得快,比起上一次,颠簸的更厉害了,木头轮子的大车,哪有不颠簸的呢?不过也有比上次的骡车好的多的地方,比如有个盖,四周有了围幔,可以挡风挡雨。 上一次还能坐一会儿车走一会儿路,这一次,因为赶路赶的太急,连陈炎枫都是一路坐在车上,李岩和玉树更不用了,这一路上,把李岩颠的只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散架成一根一根的了。 颠簸的太厉害,李岩学着陈炎枫,垂着腿坐到车厢门口,和陈炎枫话分散心神。 “你不是,这里是淮南国,是淮南王的封地,又这一带实际上是握在裴家手里的,这个豫章太守,是谁的人?来的是朝廷的钦差,那他这条池鱼,是因为碍了谁的事?” “我也不清楚。”陈炎枫曲起一条腿,看起来有几分寥落。“周家没有根基,周豪能在豫章这么个富庶地方平平安安做了这十几年太守,一是因为祖上的功劳,二是因为太后,可太后死了,都死了两三年了,太后死那年,我让人捎信给周豪,让他以给太后守孝为由,上折子辞官,归乡养老。唉。” 李岩和陈炎枫同时叹了口气, 辞官这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周豪父亲叫周胜,名叫狗剩,二十几岁之前,大名就叫周狗剩,周胜这名字,是本朝太祖给起的,一来和剩谐音,二来,他打了一辈子仗,几乎打了一辈子胜仗,常胜将军。” 陈炎枫情绪低落,声音低沉,却比平时悦耳许多。 “周胜是个孤儿,讨饭长大的,却是个生的将才,勇猛善战,诡计多端,最擅攻城,太祖的大军经过河北时,他被裹挟,顺势从了军,从此一路青云,长胜无敌。后来太祖称帝,不再亲征,朝廷大军就由他统率,横扫四方,继续长胜无敌。” 李岩听的啧啧赞叹,简直有些热血上涌了。 “周胜打了三十年的仗,最后一仗……”陈炎枫顿住话,沉默了好一会儿,“也是大捷,只是他的中军被围,两个儿子救援,也陷了进去,周胜父子三人,都是难得的虎将,一场死战……唉。” 陈炎枫悠悠叹息,“等副帅孙宁率军赶到时,周胜的中军,和周英周雄的虎威军,已经死的连马都没几匹了,孙宁的大军全歼敌军残部,一场大捷,这份功劳,挂在了周胜名下。” 李岩听的后背发凉,“孙宁?” “孙宁是孙太后的父亲,出了名的礼贤下士,他比周胜大十几岁,和周胜是结拜兄弟,周胜夫人,是孙宁的侄女儿,周胜父子三人的尸首运回周府当,孙夫人上吊自尽了。” 李岩双手抱着腿,只觉得周围一片瑟瑟寒意。 “周胜和孙夫人生了三个儿子,没有女儿,周胜这个常胜将军,从长子一生下来,就立志要让周家成为下第一的将帅之家,要父父子子都是常胜将军。儿子刚会走路,就被他捆在马背上学骑马,刚能骑稳马,就被带上战场,老二周雄也是这样,到老三周豪,头一回上战场时,马惊了,周豪两条腿被踩的骨头粉碎。周胜夫妻和两个儿子死的时候,周豪只有十岁,被孙太后接到身边教养,都周太后对他比对皇上还亲,孙太后算高寿了,可还是死了。” “周胜的死?”李岩看着陈炎枫,陈炎枫厌恶的摇着头,“我不知道,别问我这些,人心之恶……唉。” 陈炎枫扭头看着车外,李岩也不话了,低头喝茶。 第二十章 所见 傍晚,李岩和陈炎枫的车子一路跑往宜春赶路,豫章城松阳门外,那棵大樟树旁边的废墟边,裴清负手而立,拧眉看着眼前死寂一片嶙峋残石。 “……也是这个时候到的,陈公子一直陪到这里,就是爷站的地方,的们不敢靠近,只能远远看着。先是喜痛哭,翠姑娘坐在喜身边,一个劲儿的淌眼泪,后来翠姑娘好象是让陈公子在这儿等着,翠姑娘在前,喜在后,就进了这片……旧址,看翠姑娘那样子,那这片旧址熟悉得很,走的非常快,路线在这里。” 孙容捧了张描画细致的棉纸递上去,裴清接过,凝神细看。 “一直走了一刻钟,翠姑娘进了这里。”孙容指着棉纸,“这一片地方的没进去过,没想到这里有一圈地方,青砖完好,这一圈长满茅草……” “进去看看。”裴清皱着眉,抬脚就走,孙容急忙跟上,裴清已经记下了棉纸上记的路线,走的比李岩要快得多,很快就进了那片青砖空地。 站在圆圈外,先盯着旁边被玉树理的整整齐齐,晒了一,已经有些干枯的茅草看了一会儿,围着被李岩挖出了坑的圆圈走了两步,仔仔细细的看。 “翠姑娘扔的东西,的捡回来了,是个匣子,这里面的东西,爷恕罪,的没看清楚。”孙容将李岩远远扔出的匣子捧到裴清面前,匣子一角已经摔扁了,铜锈脱落,露出一角花纹。 裴清接过匣子,转圈看了一会儿,捏着匣子问道:“她们两个神情如何,你仔细。” “是。”孙容垂手应了声,张了张嘴,先苦笑出声,“回爷,实在不知道怎么,先是哭,喜象是哭出了声,翠姑娘象是光淌眼泪,后来进来,看翠姑娘那样子,有点儿怔忡,也不是怔忡,不上来,又有点儿愣愣呵呵,又不是,爷,实在不清,有点象做梦的样子,也不是,的实在不清楚。” “嗯。”半晌,裴清才低低应了一声,心里从未有过的懊恼,他应该赶一赶,换马不换人,昨就该到了…… “爷,喜和翠姑娘……” “叫她李姑娘吧,她不是翠姑娘。”裴清纠正了句,低头再看手里的匣子。 “是,喜……”孙容顿了顿,“玉树和李姑娘,和陈公子一起,今一早启程去了宜春,已经派了妥当人暗中保护,到明早上,就该到宜春了。” “嗯。”裴清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用手指沿着摔出来的花纹,又捏掉了几块铜锈,看着半片婉转精细的花纹,这花纹很眼熟,在哪儿看到过?“找个匠人,把这匣子上面铜锈清掉,心,不要弄坏了匣子。” 裴清吩咐道,孙容忙答应了接过匣子,“不如送回山上,山上老赵……” “不必。”裴清截断了孙容的话。“去宜春。传令,调癸部三十人跟上来。” 孙容和金豆等人答应了,各自办差,裴清上马,直奔宜春。 废墟前重归寂静,片刻,一个灰暗的人影从树上飘下来,很快就又没入了夜色中。 ………… 一路颠簸,李岩一来不算娇气,二来这些的风餐露宿,这具身体也差不多适应了,可这会儿趴在大车里,还是被颠的睡不安稳,睡着了,一个颠簸,从车这边滚过去,不是撞着车厢板,就是撞着玉树,立刻就醒了,李岩睡觉极其容易惊醒这一条,和之前一模一样。 “到了?”车子总算慢下来,李岩急忙探头出来往外看。 “瞧你这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车的陈炎枫,两只手从两边扯着李岩蓬乱的头发,嘴撇成了个八字。李岩拍开陈炎枫的手,“到宜春了?” “到城外了,有间客栈,还算干净,进去洗一洗,换身干净衣服,咱们是去给人家送行的,总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唉。”一提到周豪一家,陈炎枫脸上的轻松褪去,长一声短一声的连声叹气。 玉树也颠簸的看起来不怎么好,可还是急忙上前给李岩拢了拢头发,两人相互搀扶着下了车,李岩站到客栈门口,眯眼看着远处雾霭中显得有几分有气无力朝阳,再转眼看向不远处雾影绰绰的宜春城。心里一阵沉郁难过,叹了口气,转身进了客栈。 三个人洗漱梳理,重新换了衣服出来,李岩挑了件石青长裙,一件松花绿短夹衣,陈炎枫给的一包袱衣服,除了靛青靛蓝,也就这两件了。 玉树蓝衣青裙,标准的侍女打扮,两人出来,陈炎枫一身月白长衫,已经收拾好等在客栈外了。 大车已经被陈炎枫打发回去了,三个人安步当车,往宜春城进去。 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雾却没怎么散去,深秋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涌上来。 李岩和陈炎枫都没心思话,陈炎枫低着头只管往前走,李岩一边走一边到处看,和前几回逛街到处看不同,那时候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有意思,这一次,看什么都好象看到了人生的苦难,世事的艰难。 客栈离宜春城门很近,相比于豫章城,宜春城矮简陋了许多,不过进进出出的人却不比豫章城少,李岩紧走几步,跟上陈炎枫。 陈炎枫看起来很熟悉这里,沿着正对着城门的大街走了一会儿,拐进条巷子,从巷子里出来,又是一条宽敞的大街,走没多远,到了一座油漆鲜亮,门头上缠满红绿绸的两层楼前。 陈炎枫径直往里进,李岩站在缠满红绿绸的门头下,仰头打量。 “进来,咱们得吃点东西,再订两桌席面带上。”陈炎枫一脚踏进门槛,回身招呼李岩。 他是来饯行的,当然要有酒有菜,有一桌两桌席面,那就更好了。 两桌席面准备的很快,听陈炎枫和李岩是要去给太守周豪一家饯行,酒楼掌柜一脸不忍,连声叹着气,叫了两个伙计提着席面,自己奔进去,抱了只不大的酒坛子出来,“周太守最爱喝我们铺子里的女儿红,这是三十年的陈年女儿红,您带给周太守,唉,可怜哪。” 玉树接过抱着,陈炎枫沉着脸,走在最前,往官衙过去。 第二十一章 独活 一行人从官衙八字墙前绕进条巷子,巷子走到头,再转进一条更窄的巷子,再走到头,转个弯,到了一扇窄的破旧的包铁木门前。 门太厚,陈炎枫直接用脚,猛踹了几下门,停了停,又踹了几下,片刻,里面传出一阵钥匙碰撞的叮咣声,由远及近。 门从里面拉开,一张黄瘦的脸从门里伸出来,“是陈爷。好些年没见,您是来……唉,陈爷进来吧,您请进。” 黄瘦脸儿把门拉开,让进陈炎枫,有几分好奇的扫了几眼紧跟在陈炎枫后面的李岩和玉树。 黄瘦脸儿锁了门,从路边绕到陈炎枫前面,一边带路,一边时不时侧过身,哈个腰点个头,看起来对陈炎枫尊敬极了。 李岩一步不落的紧跟在陈炎枫身后,不停打量着四周,这座监狱林木深深,房舍古旧,看起来更象古庙。 黄瘦脸儿引着陈炎枫,没走多远,就到了一座的院子门口,黄瘦脸儿从腰间那一大串钥匙中摸出一把,开了院门,点头哈腰,“陈爷,都在这里,全在这院子里,您看?” “你在这里等一等,一会儿就好。”陈炎枫吩咐黄瘦脸儿,李岩往旁边站了一步,从陈炎枫身后,往院子里打量。 院子四圈全是一样的低矮粗糙的房子,房前没有游廊,房子的门窗……不能算完全的门窗,门窗的形状都有,只是应该装门装窗户的门洞窗洞里,装的是一根一根孩子胳膊粗细的木头栏杆,栏杆后面,贴着一张一张或男或女,或年青或衰老、都还带着一眼看得出的富贵,神情却惊恐、悲伤,甚至麻木的脸…… 陈炎枫站在院门口,垂着眼皮,呆了片刻,抬脚进了院门。 玉树轻轻推了推看的呆呆怔忡的李岩,“大姐,别进去了,咱们在外面等一等……” “没事没事。”李岩回过神,一边急急迈进院门,紧紧跟在陈炎枫身后,一边胡乱摆着手,“你别进来了,别看了,你在外面等着。” 玉树早就一步没落的跟在了她后面,这样的情形,她怎么可能让她家大姐一个人进来。 陈炎枫径直走到东边第一间屋门口,这间屋里,只关了一个五十来岁年纪,白胖富贵,看起来还算整齐干净的老者,这应该就是周豪了。 周豪看到陈炎枫,激动的两边脸颊上的肉不停的抽动,两只手抓住栏杆,拖着残疾的双腿,用力把自己拖到紧挨着栏杆。 “先生!先生大恩……先生……”周豪双手紧紧抓着栏杆,直抓的手背上青筋暴出,仰头看着陈炎枫,头一下一下撞着栏杆,泣不成声。 李岩下意识的又往陈炎枫身边靠了靠,怜悯的看着涕泪横流、激动的不能自抑的周豪,看着他不停的拿头撞着栏杆,痛不欲生,“先生,我错了,我错了!先生,我……我……先生递了信,我不该……悔不当初!先生……我是想做完这一任,就……就……我……先生……救我!” 周豪哭的涕泪纵横,语不成句。 “阿爹!”和周豪紧挨着的房间里,一只手从栏杆中伸出来,一个二三十岁的俊秀青年声音里透着隐隐约约的难堪,“阿爹,你不要这样,事已至此,阿爹。” 陈炎枫的目光从周豪移到青年身上,李岩下意识的伸手揪住陈炎枫的衣袖,也看向青年。 “多谢先生走这一趟,先生一直援手周氏,我听阿爹过数次,先生之恩,阿爹……周氏感激不尽,今日之祸,是周氏不识时机,不听良言……” 青年的声音哽住,顿了顿,才接着道:“文知道这是奢望……只是,这些……” 周文环顾四周,眼泪不停的淌,“求先生看在先祖……和先祖的一场旧交上,替周代留一条血脉。” 李岩不忍心再看。 “过来。”陈炎枫仿佛感觉到了李岩的不忍,伸手往后,将李岩拉到自己面前,护在身前,接着吩咐提着食盒,在院子中间站的眼观鼻鼻观心,却不停颤抖的两个伙计,“一桌席面送到这里,另一桌分一分。” 两个伙计急忙上前,将提来的席面,一份从栏杆上的洞里,一样一样塞到周豪面前,另一份,往每间屋里递了一份。 “先生……”周文绝望的低低叫了一声,身子萎顿在地上。 这绝望的一声哀叫,听的李岩眼泪涌了出来。 陈炎枫一声叹息轻的几乎听不到,抬手在李岩肩上拍了拍,又叹了口气,“你……唉,我只能带走一个。” “先生,先生!”周豪呆了呆,一头扑到栏杆上,急切而渴望的冲陈炎枫伸着双手。 周文紧张的浑身僵硬,飞快的扫了父亲一眼,双手紧紧抓着栏杆,一双眼睛一错不错的盯着陈炎枫,紧张的甚至微微发抖。 陈炎枫的目光定在周豪身上,看了一会儿,调转目光看向周文,“谁跟我走?” 周文呆了一瞬,立刻激动的脸色红涨,“先生……多谢,先生……” 周文的目光定定的落在斜对面一大一两个孩子,和两个孩子旁边,抱着个更婴孩的少妇身上,少妇浑身发抖,渴望无比的看着周文,一只手抱着婴孩,另一只手推着两个孩子,慌乱急切的往栏杆上推,“叫阿爹!快!叫阿爹!” 周文呆看了片刻,硬生生移开目光,直视着陈炎枫,“请先生带三弟走,我们兄弟,我们一家,只有三弟……他功夫不错。” “大哥!”旁边屋里,随着一声惊愕之极的叫声,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扑到栏杆上,“大哥走!大哥,你是……” “走吧。”陈炎枫轻轻推着李岩往外走,象是跟李岩话,又象是跟青年话。 黄瘦脸儿拖拖沓沓上前去开栏杆。 “大哥,我不走!你不走,让越哥儿……” “阿睿,独活不易,越哥儿太,往后……别想太多,你先活下去,好好活,走吧,先生已经走了,快走吧。”周文隔着栏杆,冲周睿挥着手。 黄瘦脸儿已经打开了周睿面前的牢门,侧过身,冲他挥着手,周睿失声痛哭。 第二十二章 谁没有点糟心事 “快走!”周文猛一声吼,周睿哆嗦了下,一步冲出牢门,捂着脸,跌跌撞撞往院门冲出去。 黄瘦脸儿跟在周睿后面出来,锁了院门,一溜跑到陈炎枫前面。 两个伙计早就走了,陈炎枫一只手按着李岩的肩膀,轻轻推着她,跟着黄瘦脸儿一路往前,玉树让失魂落魄的周睿走在前面,自己跟在最后,时不时推他一把,一行四人出了那扇门,黄瘦脸儿站在门里,不停鞠躬送走陈炎枫,重新锁了门,叮叮咣咣的钥匙声渐行渐远。 出了巷子,陈炎枫扫了眼周睿,“这里不宜久留,现在就出城。”顿了顿,陈炎枫看向周睿,“明中午行刑,你要等吗?” 李岩一呆,玉树满脸不忍的别过头,周睿本来就没什么血色的脸上,瞬间白的象雪片一样。 “走吧,现在就走。”不等周睿答话,李岩低低建议。 “我……”周睿摇晃了下,伸手撑在旁边的墙上,玉树上前半扶半推,“我们大姐的对,赶紧走吧。” 周睿没动,陈炎枫微微侧头看着他,“你大哥的对,独活不易,你想好了,这会儿要回去还来得及,不过也没关系,你如今这样的情形,以后虽求生难,求死很容易。” 周睿撑着墙的手抖个不停,片刻,那只手用力撑离,周睿直视着陈炎枫,身子微微摇晃,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勉强出两个字,“走吧。” 陈炎枫嗯了一声,转过身,一只手扯着李岩的衣服袖子,一只袖子甩来甩去,在一条条巷子里七转八拐,很快就从宜春城另一边,出了城门。 从车到船,再由船到大船,换了大船隔傍晚,四个人就出了宜春地界,继续沿江而上。 一路平安无事的出了宜春地界,李岩长长松了口气,对陈炎枫刮目相看。 能象这样,简直就是堂而皇之的把朝廷钦差监斩的犯人带走就带走,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办得到的。 这三四,周睿在车上也罢,船上也好,一直缩在角落里,几乎不吃不喝,也几乎不拉不撒,船出了宜春地界,周睿还和前几一样,在阴暗的角落里,一坐就是一,如同泥塑木雕一般。 李岩时时关注着周睿,却不知道怎么劝他,她也很明白,劝无可劝。 至于陈炎枫,相处了这将近一个月,她对他,至少知道一点,陈炎枫这个人,确实只随自己的心意。 他裴清心思深沉,猜无可猜,可李岩却觉得相比于他,裴清的心思要好猜多了,裴清这样的人,无非就是权衡利益得失,至少有路可找,有法可想。可陈炎枫这个所谓的修行人,无所谓利益得失,面子不面子的,他更不放在心上,世上的俗物,大约都不在他心里眼里,这样的人,她怎么猜心思?往哪儿讨好? 反正也没办法,李岩干脆无比的放弃,只当他是上的雨,爱下下,不爱下,那就不下。 夕阳西落,船泊在风平浪静的江湾里,吃了晚饭,船工们提水将船前前后洗刷的干干净净,下去歇息,船上安静下来,也寒冷起来。江流击打在船舷上的哗哗声,和远远的、不知道哪儿传来的野兽的嚎叫,越来越清晰的传到了船上。 李岩抱着一坛子酒,手里捏着两个杯子,站在船舱前,盯着缩在桅杆底下的周睿看了好半,放重脚步,走到周睿身边,踢了踢他,“把这个接过去。” 周睿慢慢抬头看着李岩,和李岩怀里抱着的酒坛子,呆了片刻,站起来,接过酒坛子。 “坐这里吧。”李岩在船头转了一圈,找了个还算避风的地方,靠着堆缆绳坐下,拍了拍旁边示意周睿,周睿迟疑了下,抱着酒坛子,在李岩身边坐下。 李岩从他怀里挪过酒坛,揭开封泥,示意他:“你来倒,我一倒就洒的到处都是。” 周睿抱起酒坛子,往两个杯子里倒了酒,李岩递了个杯子到周睿手里,“喝茶太冷,喝酒能暖和点,你陪我喝一杯。今年多大了?” “十九。”周睿抿了口酒,答了两个字。 “唉。”李岩先抿一口尝了尝,接着仰头将酒喝光,这酒度数低,这么一口闷,也没有暖意从心里升上来,冷这事,真是太烦人了,在四周八方的寒气中,李岩有些走神,片刻,长长叹了口气,“你叫我姐姐吧,虽然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比你大。” 周睿一怔,抬头看着李岩,李岩寒瑟的往里缩了缩,将自己裹紧些,伸出杯子,示意周睿倒了酒,又是一口喝了,一口一口连喝了七八杯,这才觉得酒气上来,身上有了点暖意。 李岩再伸杯子,周睿迟疑了下,“不少了。” “知道,太冷,现在好多了,再倒一杯。”李岩答了句,周睿又给她倒了一杯,这一次,李岩咬着杯沿,一口一口慢慢的啜,啜了半杯,转头看着周睿,“你怎么不问问我多大了?” “你多大了?”周睿双条胳膊搭在曲起的膝盖上,目无焦距的看着苍茫的夜色问道。 “不知道。”李岩叹气。 周睿转头看了她一眼。 “我不知道自己多大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姓李,不知道自己的来历。”李岩叹着气,推了推周睿,示意他倒酒,“豫章城外有棵大樟树,樟树旁边,有一大片寸草不生的废墟,你听过吗?” 周睿点头,“我和二哥……”提到二哥,周睿喉咙一紧,“去看过一次。” “嗯,陈炎枫,那个地方之所以寸草不生,传是因为那里住过妖怪,被雷劈死了,因为是雷劈过的地方,所以寸草不生。玉树,那里是我们的家,我好象真在那儿住过。” 周睿呆了呆,眉头紧皱看着李岩,李岩再示意他倒酒,咬着杯沿慢慢啜着酒,“我总觉得,我就是那个妖怪。” 周睿失笑,笑容刚刚绽放,又戛然而止。 第二十三章 假话太多 “都是真话。”李岩叹气,“怎么呢,我这个人就是,有一,突然就有了,就是现在这样,我不知道这是哪儿,一个人都不认识,好象他们也不认识我,除了玉树,可玉树认识我,我不认识她,其实我也不知道玉树是不是我的丫头,她除了咬定我是她家大姐,别的,问什么都是想不起来了,再问就急的揪头发。” 周睿眉头又皱紧了,“你这是……” “没开玩笑。”李岩神情沉郁,半丝玩笑的意思也没有,“我已经去过豫章城了,我确实在那儿住过,虽然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沉默片刻,李岩接着道:“我错了,没住过,是做梦梦到过。” 李岩不话了,一口接一口喝着酒,周睿呆呆看着她,沉默良久,周睿仰头喝光了杯子里的酒,低低问道:“你去京城,有什么打算?” “嗯,陈炎枫,原来住在那片废墟的李家,搬到京城去了,就是现在的京城李家。我总得弄清楚我是谁。” “京城李家?”周睿看起来很惊讶,“原来是京城李家的老宅。我听阿爹起过京城李家,李家从燕国安氏起,就高官显宦,稳居高位,是京城历经数代、屹立不倒的世家之一。”周睿先给李岩倒了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大齐史氏暴戾,史书上,唯有李相国能压制一二,阙帝史树章暴亡后,史氏血脉断绝,下混乱,山东李严称帝,几乎席卷下,是李相国力挽狂澜,扶助田氏立国,平定下。到太宗田大宏时,李相国突然病死。” 周睿顿了顿,看着李岩,“不少前人的文章笔记,都暗指李相国是被太宗毒杀的。” 李岩嗯了一声,示意周睿接着。 “李相国死后十年,田氏被宁氏取而代之,重新重用李家,李相国的儿子李相国推行新政,手段暴烈,没几年,下就再次分崩离析,到本朝太祖立国时,李家已经远远不如从前。” 李岩专注的听着,京城李家原来这样显赫,这样的李家,那位大姐确实应该象玉树的那样,可为什么玉树要回的,是豫章李家…… “为什么跟我这些?”周睿看着怔怔忡忡出神的李岩,突然问了句,李岩一愣,“嗯?不为什么,不为什么,一个人闷的太难受,找个人出来舒服点。” “陈公子知道吗?”周睿下意识的左右看了一圈。 “我没跟他。”李岩没直接回答周睿的话,陈炎枫看出来没有,看出了什么,她心里没底,不过,凭她的直觉,陈炎枫的秘密,只怕比她多得多,或者,他见过的、经过的事,多到远在她想象之外。 “师是什么?”李岩想着玉树的李家,冠在前面的,除了豫章,还有师两个字。 “师?”周睿一怔,“民间作法捉妖的师?” 李岩眨了下眼,又眨了下眼,笑起来,“看来我果然是那只妖怪,还是只狡猾的妖怪。” 周睿失笑,“有师要捉你?” “民间?那不民间呢?还有别的师吗?”李岩一边笑一边问。 “想不起来。”周睿拧着眉头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怎么提到的师?也许是别的意思。” “师家呢?”李岩看着周睿,周睿眉毛抬起来,更加不知所以,李岩已经喝了不少酒,伸手按在周睿肩上,醉熏熏、摇摇晃晃站起来,“有妖怪,有师,一部大戏。我去睡觉了。别想了,现在不知道没关系,反正以后要么知道,要么不知道,总之……想也没用。” “等等。”周睿坐着没动,只伸手拉住李岩的衣袖,仰头看着她,神情郑重,“刚才那些话,以后别再提了,跟谁都别再提,包括我。” 李岩站在周睿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片刻,点了下头,转身摇摇晃晃的走了。 周睿看着李岩进了船舱,提起酒坛子晃了晃,挪了挪,靠进船头的一堆缆绳里,倒了酒,对着深邃夜空中的茫茫群星,慢慢喝起来。 李岩晃到船舱门口,刚进去船舱,陈炎枫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伸手在她额头弹了下,“没看出来,你还挺会劝人。” “我没劝他。”李岩拍开陈炎枫的手,从他身边挤过去。 “作法捉妖的,那叫骗子,师不做这个。”陈炎枫跟在李岩后面进了船舱。 “偷听人家话,还听的这么光明正大?”李岩坐到椅子上,伸手想倒杯茶喝,手按在冰冷的茶壶上,又缩了回来。 “这里有,朱嫂子封灭火前我留了点滚水,包在被子里了,正好给大姐暖一暖被子。”玉树看到,急忙过来,从里面船舱拿了另一只壶过来,倒了杯水给李岩。 李岩抿了一口就放下了,她不渴,只是想喝一口热茶,可这水,也就是不冰冷而已。 “你没不能听,再也没什么不能听的话。我好象记得,李家挺忌讳师这两个字,京城我几乎没去过,应该是听,不一定对。”陈炎枫坐到李岩旁边,摆手示意不要玉树给他倒,伸手提起桌子上冰冷的壶,给自己倒了杯凉茶。 “什么叫没什么不能听的?”李岩瞪着陈炎枫,她那么大一个秘密,叫没什么不能听的? “就是没什么不能听的,你的那些,我听过不知道多少,个个比你的精彩,一个炸雷开眼啦,大病一场得书啦,还有一觉醒来神仙附体,多的是,本朝太祖,不就他是真龙转世,还记得当年行云布雨的事,还特意梦话,流传出来之后,他再震怒什么的。” 陈炎枫一边一边撇嘴,李岩听的呆了片刻,失声笑起来,“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这个人……” “当然了,你跟他们不一样。”陈炎枫带着丝不清的意味,站起来往外走,到船舱门口又站住,回过头笑道:“我是让你放心,了这个,也没人拿你当妖怪,这世上的大妖怪多了去了,轮不着你,放心睡觉吧。” 第二十四章 冷 “我没什么不放心的。”李岩飞快的接了句,陈炎枫嘿嘿笑了几声,出船舱,随手关上了门。 李岩有些怔忡的看着舱门,陈炎枫这么是什么意思?是要告诉她象她这样的人很多,这是个时空不稳经常出现时间缝隙的地方?还是在告诉她,他认为她这些话是骗人?而且是极其老套的骗法?还是,别人这么是骗人,他知道她没有骗人? “大姐?”玉树叫了声李岩,“赶紧睡觉吧。”再不睡,被子里那点儿热气就跑光了。 “喔,好。”李岩站起来往里走。 不想了,随便他,她可从来没认为陈炎枫看不出什么来,这里聪明人多不多她还不知道,不过陈炎枫肯定是个少有的聪明人。 深秋初冬,又是在宽阔无比的湖面上,夜里十分寒冷。 船舱关了门窗,风照样从门和窗的缝隙里吹进来,在船舱里裹着被子睡觉,和李岩裹着斗蓬坐在外面时,几乎没什么分别。 玉树用茶壶暖出来的那点儿热气,少的根本感觉不到,李岩睡在又冷又湿的被窝里,越缩越紧,越睡越冷,从躺下开始,她就没能把被窝暖热。 李岩冻的受不了,裹着被子坐起来,听着玉树绵长的呼吸,和满船的鼾声,挪了挪,重新躺下,身子蜷起来,手搓着脚,搓到胳膊发酸,迷迷糊糊睡着了。 刚亮,李岩就清醒了,坐起来,抱着冰凉的脚搓了半,见玉树提了热水进来,干脆吩咐她拿了脚盆进来泡脚。 泡热了脚,总算暖和了些,李岩穿好衣服,双手缩在袖子里出了船舱,哈着寒气打量四周,触眼所及处,全是水,一望无边,仿佛到了海上。 怪不得这么冷。 陈炎枫背着手站在船尾,一件月白薄绸长衫随风飘起,晨曦中,显的格外潇洒好看。 李岩眯眼看着他的背影,和他身上那件随风飘起的薄薄的长衫,他好象不知道什么叫冷。 周睿从船头、从朝阳中大步过来,阳光和人都太明亮,李岩下意识的抬起手掌搭在眼睛上,仰头看他。 “你气色不大好,昨酒多了?”周睿低着头,仔细看李岩的脸色。 “没事,昨才多点酒?太冷。”李岩打量着周睿身上比陈炎枫厚不到哪儿去的绸长衫,和穿着这么薄的衣服,却显的热气腾腾的周睿,心情郁郁,玉树也没觉得冷,周围的船工也还好,怎么好象就她一个人怕冷? “那就好。”周睿明显舒了口气。 “她酒量好着呢。”陈炎枫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李岩当没听见,周睿下意识的绷紧后背,站的更端直,不上来为什么,他对陈炎枫,三分尊敬,七分惧意。 “你刚才看什么?看到什么了?”李岩手掌搭在眼睛上,四下张望。 “我本来打算从中间直穿过去,早点到京城。现在,”陈炎枫哼了一声,“沿着西岸走,咱们别的没有,可闲空有的是!” “谁?”李岩听的眨眼,周睿忙站到船侧,极目四望。 “还能有谁?”陈炎枫有几分没好气,李岩立刻明白了,“他跟着咱们干什么?” “我哪知道?”陈炎枫挥了几下手,“别理他,咱们走咱们的,我倒要看看,他有多少功夫,能跟到什么时候!” 李岩心往下沉,多云山庄要跟,跟的也是她,不是陈炎枫,更不可能是周睿,他们是刚找到她,还是一直跟着她?是要把她抓回去吗?好象不是…… 船掉转了方向,没多久,周围先是有了船,接着船渐渐多起来,到临近傍晚,已经能够看到东边的山岭林地,和河岸人家。 陈炎枫那句有的是闲空不是白的,太阳还高高挂在半空,就吩咐停船。 船工刷干净船头,陈炎枫吩咐玉树将茶具摆到船头,自己懒散的坐在甲板上,迎着风,喝着茶,显的十分惬意。 “过来赏景。”抿了几口茶,陈炎枫回头招呼从船舱中探出半个头看着他的李岩,李岩犹豫了下,裹上斗蓬出了船舱。 景色确实美极了,看陈炎枫那幅自在样儿,好象也不怎么冷…… “别担心,有我在,他不敢怎么着你。”李岩还没坐下,陈炎枫先安慰道。 “嗯?”李岩一个怔神,随即明白过来,一边笑一边点头。 “你不是担心这个?那怎么这一整阴沉成那样?”陈炎枫惊讶了。 “冷。”李岩总算裹紧了斗蓬,在缆绳旁边坐下,接过玉树递过来的茶,双手捧着取暖。 “冷?”陈炎枫更惊讶了,“这才几月?还没入冬呢,再,这是云梦泽南边,大冬都不冷,何况现在?你问问玉树,这会儿冷吗?” 不用李岩问,陈炎枫直接就问了,玉树看看李岩,再看看陈炎枫,一脸纠结,她确实没觉出冷,可大姐冷的受不了,她又看的清清楚楚,她是实话实,还是按大姐的感觉? 李岩纳闷的看着玉树,再转头看四周,树木苍翠,岸上偶尔还有几朵野花开放,确实不是冬,确实不应该很冷,确实只有她一个人寒瑟成这样…… “会不会是……我病了?”李岩福至心灵。她从下山到现在,挨冻受累,可吃了不少苦,这么娇弱的身体,生病太正常了。 陈炎枫皱起了眉,欠身伸手,在李岩额头碰了下,“不热。”拧眉犹豫了下,“前面五十里就是鱼嘴码头,好象有大夫,现在就启程。” 陈炎枫话没完,就扬手叫船老大赶紧启程。 “大姐到船舱里躺一躺。”听她家大姐可能病了,玉树顿时焦虑的眼泪都要下来了。 周睿从船尾走过来一半,担忧的看着裹着斗蓬,往船舱进去的李岩。 第二十五章 神医 逆水无风,夜里行船走的很慢,直到第二早上,船才走完这五十里和路,泊进了鱼嘴码头。 清晨寒意最浓,李岩裹着斗蓬出来,跟在陈炎枫后面下了船,周睿迟疑了下,正要跟在玉树后面下船,陈炎枫在岸上冲他摆了摆手,“你留在船上。” 周睿从船头往后退了两步,再退两步,站在船舱下的阴影里,看着三个人一级级上了码头台阶。 鱼嘴码头不算大,却有一家药铺,药铺旁边,就是一家医馆。 医馆还没开门,斜对面的茶饭铺子里热气腾腾,人进人出,李岩看看陈炎枫,陈炎枫也正从茶饭铺子看向她,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茶饭铺子,找了张桌子,要了包子,茶汤,羊肉汤,还有一碟子油条,李岩头一次看到这里的油条,伸手先拿了根油条,咬了一口,虽面发的不算好,有些厚硬,可还是能算得上酥脆可口,李岩连咬了两口,再将油条泡进羊肉汤,三口两口吃完一根油条,只觉得口舌生香,浑身暖意。 “你喜欢吃这个?”陈炎枫用筷子头点着油条,李岩一边吃一边点头,“嗯,真好吃,这叫什么?” “看你吃的熟门熟路,不知道叫什么?”陈炎枫一脸嫌弃的拨了拨油条,挟了只包子。 “这里叫什么?”李岩又拿了根油条,用手撕开泡进羊肉汤。 “油货,这种东西,都叫油货。”陈炎枫一边咬包子,一边看着李岩撕油条,“你该问问她。”陈炎枫指着玉树,又补充了一句。 “我好象没见过这个东西。”玉树忙摇头,一脸困惑。 陈炎枫眉头微挑又放下,不话了。 李岩连吃了两根油条,咦了一声,“光顾着吃,周……还有一个在船上,能不能买点让他们送到船上?”李岩问陈炎枫,陈炎枫喝了口茶汤,“你别替他想的太周到,他往后……苦日子多着呢,独活不易,不是白的。” “我懂你的意思。”沉默好一会儿,李岩低低叹了口气,“可是,你不知道,独活不易的时候,能得到一点点善意,就能活下去了。” 陈炎枫有些意外,又有些惊讶的看着李岩,愣了片刻,招手吩咐忙碌的掌柜,“拿两笼包子,十根油货,茶汤、羊肉汤各盛两碗,送到码头杭老大船上,跟他,是李姑娘特意让人送去给睿三爷尝个鲜的。” 掌柜响亮的答应一声,飞快包好吃食,一嗓子吼过来个十来岁的男孩,男孩两只手提的满满的,飞快的往码头跑去。 三个人慢悠悠吃好饭,又一人要了一碗茶汤,等着对面的医馆开门。 太阳升的老高,医馆大门才从里面一块块卸开门板,一一老两个仆人洒扫擦挂招牌,又忙了两刻来钟,总算收拾妥当,这时候,医馆门口已经有两三辆大车排着了。 一个花白胡子,穿着件竹青夹袍的老者,一只手握着只紫砂泥壶,一只手背在身后,一脸威严的从里面出来,坐到了医案后。 李岩站起来,却被陈炎枫拉回去,“还有两三个呢,过去站着等,不如在这儿多坐会儿。” 李岩重又坐下,看着对面的老大夫神情严肃的望闻问切,不时训斥几句病人和病人家属,接着开方子,三个病人看完,李岩和陈炎枫站起来,进了对面医馆。 老大夫仰头打量两人,先看陈炎枫,扫了几眼,再看李岩,上上下下打量了两三遍,皱起了眉头。 “老先生,舍妹身体不适,请先生诊断一二。”陈炎枫看起来并不怎么会应酬这样的事,态度别扭,话的好象也点儿不伦不类。 老大夫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你妹妹?哼!坐这里,手伸出来,左手!” 李岩在老大夫严厉的指示下,伸手放好,老大夫哼了一声,调了调气息,伸手长着长长指甲的两根指头,按在李岩手腕上。 片刻,老大夫示意李岩换一只手,再诊了一盅茶的功夫,老大夫收回手指,“。” “我家大姐……”玉树刚开口就被老先生打断,“自己!大姐?哼。”老大夫一声哼里透着鄙夷。 李岩纳闷的看着老大夫,“别的也没什么,就是怕冷的厉害。” “张开嘴!”老大夫再次威严的吩咐,李岩张开嘴,伸出舌头。老大夫头往后仰,脸上带着几分厌恶,嗯了一声,转头和陈炎枫话,“她怀了身孕。真是世风日下!” “什么?!”李岩和陈炎枫同时惊叫出声,玉树两眼圆瞪,眼珠都快掉下来了。 “老先生,你诊错了吧?这事可不能乱的?”李岩真吓着了。 陈炎枫不知道在想什么,上上下下打量李岩,重点是李岩的肚子。 “老夫行医四十年,何曾诊错过?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妇人,竟敢如此放肆!”老大夫勃然大怒。 “这位老先生,你哪儿看出我不知廉耻了?”李岩恼了。 “哼!”老大夫一脸鄙夷,站起来拂袖而去。 “哎,你别走……”陈炎枫一句没喊完,老大夫已经摔下帘子进去了。 “你怀孕了?怎么不一声?”陈炎枫转脸瞪着李岩,一脸的你怎么能这样这可怎么办? 玉树一脸惊恐的瞪着李岩,李岩一只手在肚子上按了按,换了一只手再按按,两只手一起再按按。 “你心点,万一……”陈炎枫看着李岩的肚子,李岩按一下,他就皱一下眉头,再按一下,再皱一下,仿佛把他按痛了。 “大姐……”玉树带着哭腔喊了句,“您别……别万一……” “别什么别!”李岩急眼了,怀孕?这叫什么事?“我怀什么孕?哪来的孕?谁的?这不可能!我就是觉得冷,怎么就怀孕了?” “你先别急,我在书上看到过几回,怀了胎最忌急躁不安,吸口气,静心,先把心静下来,心点,玉树你扶着你家大姐。”陈炎枫一边吩咐玉树,一边一步步往后躲。 第二十六章 不可能 “他肯定诊错了!这是个庸医!”李岩又急又惊又怕,她从来没怀孕过,她好象真是一趟月事没来过……不对啊,她过来到现在,也就一个来月,这么大的变故,经期不正常,迟个十半个月,甚至一个月二个月都正常…… 她怎么可能怀孕! “先回船上,咱们先回船上。”陈炎枫不知道在想什么,站在医馆门口往后挥手。 “大姐,我扶着您。”玉树太震惊了,这会儿根本没办法理清楚自己是什么心情,唯一清楚确定的,就是她家大姐要是从前是瓷器的话,现在上升到肥皂泡了,一碰就坏。 “再找个大夫!他肯定诊错了!”李岩简直要竭斯底里了,她现在已经够倒霉了,再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还活不活了? “先回船上。”陈炎枫站在门口用力挥手,仿佛想靠挥手把李岩挥出来,再挥到船上去。 “再找个大夫!” “鱼嘴码头就这一个大夫,先回船上。”陈炎枫不停的挥手。 “大姐,先回船上吧,您现在……大姐心脚下,有台阶,大姐……”玉树紧紧抓着李岩的胳膊,恨不能把她捧在手心里。 “我没事!我没怀孕,我怎么可能怀孕!”李岩一把甩开玉树的搀扶,她简直要崩溃了。 陈炎枫大步流星走在前头,冲到码头,下了台阶,一头冲到船上,站在船头,一个转身,又冲下来了,“我背你上船。” “那个庸医胡八道!”李岩一把推开陈炎枫,气急败坏的冲上船,玉树紧跟在后面,“大姐你慢点,大姐你心,心……” 陈炎枫站在岸上,看着冲上船,再一把推开周睿,一头冲进船舱的李岩,长长叹了口气,这下麻烦了。 李岩上了船,一迭连声催着赶紧启程,赶紧再找个大夫,赶紧赶紧…… 陈炎枫犹豫了好一会儿,吩咐启程,去余安镇。 陈炎枫从船头走到船尾,再从船尾踱到船头,又踱了一遍,挪到船舱门口,掀帘进来,“你真不知道自己……” “我没有!”李岩恶狠狠打断了陈炎枫的话,陈炎枫往后靠到舱门槛上,胳膊抱在胸前,“你别恼,这事……” “就是没有,那个庸医胡八道!”李岩再次打断陈炎枫的话,陈炎枫叹着气,“你别这样,我跟你……” “再找两个大夫看了再,”李岩再次打断陈炎枫的话,“我没恼,虽然我没怀过孕,可怀孕这样的事,不可能一点感觉也没有,我现在就是一点感觉也没有!” 李岩虽然又急又怒,还是渐渐冷静下来,陈炎枫明显松了口气,“这事确实……好吧,你的也对,再找两个大夫看看再。鱼嘴码头这个大夫,都医术高……我的意思是,盛名之下,多半不符实……算了你当我没,你歇息吧,你现在……当我没。” 陈炎枫发现怎么都不对,干脆不了,转身出了船舱,走到船头,呆了片刻,转身走到船尾,背着手呆怔怔不知道在想什么。 周睿站在桅杆旁,远远看着,越看越觉得心慌不踏实,犹豫了片刻,往后走到后舱,探头看了看,等玉树提着滚水壶出来,迎上去低低问道:“你家大姐没事吧?” “有事。”玉树眼圈一红,低着头进了船舱,周睿呆滞片刻,脸色一下子白了。 在李岩一迭连声的催促下,船工来回撑船,片刻不停,可逆流不顺风,再怎么撑,船也快不了,夕阳西下时,船离余安镇还很远。 色黑透,李岩缩在被子堆里,怔怔的发呆。 这一里,她从头到脚把自己查了捏了不知道多少遍,特别是纤细不盈一握的腰,和平坦到往里凹陷的肚子。 要是怀孕,肯定是她占领这具身体之前。 她在多云尖呆了十七,下山到现在也就二十,加在一起一个月零七,听怀孕前三个月反应最厉害,从前她那个同事,吐的直不起腰,三个月歇了两个半月,活都是她替她做的…… 她一点感觉也没有,没有任何感觉! 可那个林,没查出怀孕前什么事没有,查出怀孕那一刻,就不行了,立刻就吐……她当时还收集过样本,做过初步分析,怀孕反应这事,六成出自心理原因…… 心理原因! 李岩努力平心静气,一遍一遍想:她怀孕了,现在就是怀孕了,好好想一想,好好体会一下,哪儿难受?想不想吐?哪儿疼? 哪儿都好,就是冷……冷也是怀孕反应之一吗?好象没听谁怀孕了怕冷,怕热的倒是挺多…… 李岩一整焦躁焦虑胡思乱想,神思恍惚,没留意陈炎枫悄悄下了船,消失在黑暗之中。 看着陈炎枫下船消失在黑暗中,周睿悄悄站到船舱门口,穿过门缝往里看了一会儿,见玉树出来,急忙掂着脚迎上去,离船舱远一点,轻轻拉了拉玉树,“你家大姐的病……能治吗?”周睿提着颗心问道。 “不是病,你别问了。”玉树勉强答了句,转身就走,周睿怔了,不是病,那是什么? 陈炎枫穿过河边沙滩,再穿过一片杂树林,左右看了看,刚要往一块高地上走,背后传来裴清带着几丝冷意的声音,“你要见我?” “是。”陈炎枫松了口气,“你果然在那条船上,什么时候缀上我们的?” “你带她出那扇垂花门时。” “怪不得下山的时候,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缀在后面。你看着她爬下山的?”陈炎枫意味深长的嘿嘿笑起来。 “你看什么?”裴清有几分厌恶的看着围着他转了半圈,由嘿嘿干笑而啧啧不已的陈炎枫。 “听你们裴家人,能做这山主的,头一条,就是得心狠手辣,还真是,够狠,也够辣!”陈炎枫讥讽道。 “有事就吧。”裴清淡然道。 “她活着对你不利?”陈炎枫眯眼问了句。 “你不也袖手看着她下的山?”裴清没答陈炎枫的问话,却反问了一句。 第二十七章 谁的 “果然!”陈炎枫发出几声短促的干笑。 裴清微微蹙眉又松开,转身要走,“要是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你等等,她怀孕了。”陈炎枫一脸幸灾乐祸。 “嗯?”裴清一个愣神,随即愕然无比的瞪着陈炎枫,陈炎枫迎着他的目光,急忙摆手解释:“你别这么看我,我不近女色这事,你们多云山庄没人不知道,别看我,别想往我身上赖,这事可赖不上我。” 裴清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随着他这一步,陈炎枫手停在半空,一脸懊恼,他刚才怎么会出那么些混帐话,这是他和他多去山庄的事,关他什么事? “她一个弱女子,你别做的太过份,不过你你也是,怎么就这么管不住自己?我可告诉你,你能灭了她的口,可我这张嘴,你灭她的口之前,最好先掂量掂量,能不能一起灭了,要是不能……”陈炎枫干笑几声。 “你想的太多了,不是我。”裴清已经恢复了冷静,“这事蹊跷,谁她怀孕了?找大夫诊过脉吗?” “鱼嘴码头那个什么大夫,都医术不错,算得上远近闻名,诊的很仔细,铁口直断。”陈炎枫听到裴清那句明确的不是他,眉头皱了起来。不是他,那能是谁?邵瑜? “她人呢?在船上?怎么想起来去诊脉?”裴清蹙着眉头,接着问道。 “在船上。”陈炎枫被裴清一迭连声问的有几分不自在,“她怕冷,你看看,就这个,怎么可能冷?就想到她是不是病了,就去看看了。” 不自在归不自在,陈炎枫还是仔细答了裴清的问话。 “嗯,我让人给她诊一诊。”裴清眉头皱紧了,怕冷? “你打算怎么办?”陈炎枫没接裴清的话。 “先看看是不是真怀孕了再。”裴清心里一直转着怕冷这两个字,好象有什么头绪,又理不出什么头绪。 “鱼嘴码头那什么大夫,医术远近闻名,这事错不了,你打算怎么办?这事,你脱得了干系,你们多云山庄也脱不了干系……” 陈炎枫的话猛然顿住,“邵瑜?会不会?她和邵瑜?” “她和邵瑜怎么了?”裴清惊愕,“你怎么会想到邵瑜?怎么回事?” “没……不是,是……她认识邵瑜,我就多想了一点。”陈炎枫感觉到好象错了话,赶紧描补。 “她认识邵瑜?她的?还是你猜的?她怎么认识邵瑜的?”裴清又是一连串的问题 陈炎枫心里咯噔一下,她跟他的话,不管真假,他都不该跟别人,更不该跟裴清,陈炎枫又一阵懊恼,眨巴着眼,呆了片刻,手一摊,极其光棍道:“我哪知道?我又不认识邵瑜,我就随便。” 裴清盯着陈炎枫,嘴角隐约往上挑了挑,不再多问,“我让人过去给她诊诊脉,我过,这事蹊跷,至于怎么办,先要弄清楚真假再怎么办也不迟。”裴清完,转身就走。 陈炎枫扬了扬手,一声哎还没叫出来,就卡在喉咙里。 还叫他干什么呢?他的对,这事是蹊跷,是该先弄清楚真假再下一步,道理是对,可他讨厌裴清那幅人得志的样子…… 陈炎枫回到船上,李岩缩在被窝里,晕晕沉沉已经睡着了,周睿从桅杆旁的阴影中闪出来,“李姑娘没事吧?” “暂时没事。”陈炎枫正再一遍回想刚才裴清的话,心不在焉的答了句,越过周睿进了船舱。 周睿笔直站着,好一会儿,上身摇了摇,往后踉跄两步,靠到了桅杆上。 深秋的气,一夜比一夜冷,李岩这一夜睡的和前几夜一样,并不踏实,时不时冻醒。临近亮时,两只脚总算搓出了点热气,被窝里也有了几丝暖气,李岩顿时觉得舒服多了,一觉睡沉,直到色大亮才一觉醒来。 船已经启程,今不但逆水,连风也是逆的,在这个前后不着的地方,也没地方雇纤夫,几个船工下船拉纤,船行的更慢了。 李岩吃了早饭,热汤热饭带来了热气,舒服暖和多了的李岩裹着斗蓬坐到船舱窗户旁,背着风向,出神怔忡的看着岸上的景色。 周睿站在船头,忧虑悲伤的看着怔忡出神的李岩。 好人怎么就没有好报呢? ………… 离陈炎枫和李岩他们这只船两三里路,一只看起来十分质朴的两层楼船上,裴清站在上层船舱里,迎着扑面而来的河风,眉头紧拧。 孕脉极其容易诊出来,陈炎枫既然鱼嘴码头的大夫远近闻名,那这个大夫的医术,应该还不错,孕脉这样显而易见的脉象,怎么可能诊错呢? 要是没诊错,那她怀孕这事,简直太匪夷所思了! 裴清越想越觉得这事过于荒唐,“陶大夫什么时候到?”裴清头也不回的问道。 “回十七爷,是酉正前后就能到了。”孙容忙欠身答道。 “嗯。”好一会儿,裴清才应了一声,孙容看着他,犹豫了又犹豫,陪着意试探问道:“听陶大夫最擅妇科,爷请他来……”孙容心的看着裴清的脸色。 “嗯。”裴清只嗯了一声,孙容不敢再往下多了,裴清又沉默了好一会儿,转头吩咐孙容,“传我的话,一,请庆伯仔细查一查由现在往前两个月,翠姑娘的一举一动,出事前一刻,翠姑娘怎么会在石屋旁边。” “是。”孙容心里微紧,翠姑娘怎么会出事前一刻在石屋旁边,这件事从出事那就在查了,却诡异的毫无头绪,现在爷又提起来…… “第二,你亲自挑几个人,走一趟扬州,查一查邵瑜自现在往前三个月内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越细越好,去吧。” 裴清接着吩咐,孙容一颗心收的更紧,答应一声,急忙出去挑人去了。 翠姑娘出现在石屋旁边那一刻,邵四爷也到了石屋旁边,两个绝不该出现在那个地方的人,几乎一起出现了…… 第二十八章 温暖如春 临近傍晚,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几乎在船尾呆了一的陈炎枫探头进了船舱,堆着一脸尴尬的笑,“那个,有个大夫……姓陶,陶大夫,最擅妇科,让他给你再诊一回,你看……” 李岩看着越来越不自在的陈炎枫,心里的疑惑由一丝眨眼漫成一片,他们现在就是再去找个大夫再诊一诊,既然有个擅长妇科的大夫,那不是好事么?怎么反倒让他这么不自在?这中间一定有隐情。 “这个陶大夫有什么不对?”李岩不得不问了句,陈炎枫急忙摇头,“一个大夫,哪能有什么不对?对得很,名医,最擅妇科,很难请。” “你请的?”李岩盯着不停眨眼的陈炎枫,很难请?不是他请的? “不是。”陈炎枫抬手拍了拍额头,“算了,这打马虎眼的事,我是真不行……是裴清让人请来的,我昨把你怀孕这事告诉裴清了,他惹的事,他得收这个尾,就算不是他,也跟他们多云山庄脱不开干系,还是他裴清的事……” 李岩看着一脸愤怒的有几分夸张的陈炎枫,紧紧抿着嘴没话,她也这么觉得,如果真是怀孕了,和裴清有没有关系不敢,可肯定和多云山庄脱不开干系。 “……是我不对,这事该先和你商量,你点了头,我再去寻裴清,可……你睡着了,怀孕这事……我真没经历过,一时慌了,着急,才急着去见裴清,这次是我不对,不过我没跟裴清多什么,这你放心,那个……“ 陈炎枫有点着急的替自己解释开脱,不清为什么,他不希望李岩对他生出心结。 “是该这样。”李岩打断了陈炎枫的解释,“如果真有孩子,我跟你想的一样,就算不是裴清的,也和裴清脱不开关系,冤有头债有主,不找他还能找谁?你不找他,我也要找他的。” 陈炎枫有几分愣忡的听着李岩的话,“裴家和裴家山庄那样的规矩情形,真要是有怀孕迹样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至少我是一无所知,谁知道后头有多少只眼睛在看着我,等时机动手,早比晚好。退一万步,万一不是误诊,这个孩子怎么办?生下来容易,养大太难,我也养不起。”李岩低着头,停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昨……我那会儿又惊又急,你跟我商量只怕我也是混头涨脑口不择言。” “还是该先跟你……不这个了,多无益。你别担心,我昨警告过裴清,你的事,我绝不会坐视不管,要是他的错,至少他不敢轻易杀你灭口,要不是他的错,你放心,他肯定会妥当安置你,裴清这个人,虽阴沉狠辣,心倒不坏……不算很坏。” 陈炎枫一句心不坏没完,就想起裴清袖手看着李岩下山这事,舌头打个转,不坏就成了不算坏。 “陶大夫应该快到了,我出去看看,你放宽心。”陈炎枫只觉得这会儿好象什么错什么,干脆交待一句,出了船舱。 “大姐。”玉树挪过来,忧虑忡忡的看着李岩。 “我没事,咱们没事,不用担心。”李岩拍了拍玉树的手,下意识的挺直了后背,有事,那就处理这事呗,还能怎么样呢。 “李姑娘,有条楼船。”周睿从船舱门外探头进来,“你没事吧?” “没事,应该是大夫的船吧,陈公子请了个大夫。”李岩冲周睿笑了笑,周睿一个愣神,能用得起楼船的大夫?李姑娘这病到底有多重? “别担心。!”陈炎枫从后面拍了下周睿,顺手把他拨开,“到他们船上去诊脉,怎么样?”陈炎枫征求李岩的意见,李岩站起来,隔着窗户看着旁边比他们这条船足足高出两三倍的一条大船,犹豫了下,点了点头。 楼船上放了条木板过来,陈炎枫跳上木板,回身伸手,李岩摇头,抬脚上了木板,稳稳的往上走。 裴清站在楼船上层,背着手,居高临下看着李岩。 和从前,以及她离开多云山庄时相比,她的面容和神态,都变化很大,一种让他心生忧虑,并不怎么喜欢的变化。 李岩上了楼船,站在船头甲板上,转头打量,这条船比她和陈炎枫那条船横宽至少大上两三倍,船舱叠船舱,象楼房一样,怪不得叫楼船。 “进来吧,雨大,里面暖和。”站在船舱门口的陈炎枫招呼李岩,李岩在前,玉树在后,跟在陈炎枫后面进了船舱。 站到船舱门口,扑面而来的温暖干爽,让李岩精神一振,下意识的紧一步跨进船舱,船舱里温暖宜人,李岩仿佛从狂风暴雨的泥泞中,推门进了灯光明亮一应俱全的空调房。 这样的温暖,实在太舒服了。 玉树替李岩脱下打的半湿的斗蓬,金豆从后面一间船舱出来,托着热热的茶,和四五样精致茶点。 陈炎枫示意李岩坐到榻上,自己在榻对面的扶手椅上了坐下,指着金豆问道:“你们庄主呢?陶大夫到了没有?” “回陈爷,陶大夫刚刚到,净一净面,换身衣服就来,已经来了。”金豆话答到一半,往旁边让了半步,示意从后船掀帘出来的一位花白胡子的老者。 “陶老先生安好。”陈炎枫站起来见礼,李岩也跟着陈炎枫站起来,生疏的福了一福。 “久慕陈公子大名,不敢当,不敢当。”陶大夫前一个不敢当对陈炎枫,后一个,却是对着李岩的。 “有劳陶先生这一趟。”陈炎枫拱手客气,象他的,他确实不擅长应酬应对。 陶大夫连声不敢,瞄了金豆一眼,一边让李岩坐,一边坐到李岩对面,金豆送了诊枕上来,李岩将手腕放到诊枕上。 陶大夫静气凝神,调匀了气息,两根手指按在李岩手腕脉门上。 陈炎枫紧张的上身微微前倾,屏着气紧盯着陶大夫那两根手指,仿佛要从手指上先看出一星半点的结果来。 第二十九章 脉象 陶大夫比鱼嘴码头那个大夫谨慎的太多了,翻来覆去诊了三四遍,又紧拧眉头,捋着胡须思考了一会儿,欠了欠身,“姑娘这脉象十分怪异,容在下好好想想。” “不是怀孕?怎么怪异?你先怎么怪异!”李岩接问的极快,是怪异,还是不敢直接对她,要进去先给那个什么裴清汇报,问清楚裴清的意思再话? 陶大夫微微蹙眉,没理李岩,只看着陈炎枫,陈炎枫点头,“你先是不是孕脉,再怎么怪异,你只管,别担心她,她跟一般女子不一样,胆子大着呢。” 李岩失笑,眼前的陈炎枫跟刚大学毕业的她极其相似,都是这么真无邪。 “是。”陶大夫倒没再多推辞,“姑娘脉滑如珠……” “我不懂脉象,先生只怀没怀孕,病情如何。”李岩有些急切的打断陶大夫的话,废话太多,很容易混淆掉关键的话。 “病情不大好。”陶大夫再次扫了眼陈炎枫,“姑娘这脉象,初一诊上,确实极似孕脉,脉滑如珠滚玉盘,可滑中却有涩……姑娘不懂脉象,在下诊过的脉,和医书中,都是这样,象姑娘这样的滑脉,可兼浮脉,兼沉脉,兼数脉,可姑娘这脉,滑而涩兼具,在下就实在想不通了,涩脉主血少精伤,血少精伤,姑娘就会惧寒怕冷,可姑娘这滑脉又滑而冲和,流利充沛,尺脉不跳而过,不象孕脉,当主血气方刚,身强力壮,实在是……” 陶大夫眉头紧拧,看起来困惑极了。 “不是怀孕是吧?”李岩先抓最关键的那句,陈炎枫也紧张的看着陶大夫,陶大夫犹豫了片刻,“照在下的经验,不象是孕脉,不过,姑娘这脉象过于怪异,在下不敢断论。” “那照你的经验,是孕脉的可能性是几成?不是孕脉的可能性又是几成?”李岩紧追一句。 “这个……”陶大夫被李岩这一句追问的有几分闷气,哪有这么问的?什么叫几成又几成?“这个……怎么呢……”陶大夫又瞟了陈炎枫一眼,见他也看着他等他回话,只好接着答这个几成的问题,“这不好,哪怕一成,也不能不是孕脉,姑娘非问不可,照在下看来,这个成数……至少这会儿,在下不能当姑娘有孕,就算有孕,只怕也保不住……” “你的意思就是,怀孕的可能性非常,就算怀孕也保不住,所以你要给我开药治病,至少这会儿,你不会考虑对胎儿有没有影响。”李岩照自己的理解总结道。 “也不能这么,”陶大夫看起来很是为难,“姑娘这脉象,在下还没想清楚,实在不敢多……” “那你就,现在她要不要吃药保胎吧。”陈炎枫极其干脆的问了一句,陶大夫摇头,“在下以为,不必,是药三分毒……” “那就行了。”陈炎枫干脆直接的打断了陶大夫的话,李岩看看陈炎枫,再看看陶大夫,还想再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位大夫看样子也是打马虎眼习惯了的,她再怎么问,估计他也不会直截了当的回答她。 三人沉默片刻,李岩不再追问怀孕有几分可能,这让陶大夫暗暗松了口气。 陈炎枫上身微微前倾,“陶先生,我读过几本医书,照先生的法,李姑娘这脉象岂不是成了两条,一条这样跳,一条那样跳,两条还正好相反?” “不是一条两条,而是一会儿顺滑冲和,一会儿凝涩蹇滞,实在是……容在下好好想想。”陶大夫一边,一边仔细打量着李岩的脸色,“看姑娘气色……也看不出什么不对。”顿了顿,陶大夫接着道:“姑娘要是不介意,在下想明一早再诊一诊,明早上,姑娘醒了,不要吃喝,少动,最好躺着,这样诊脉最准不过。” 陈炎枫看向李岩,李岩急忙点头,虽然这位陶大夫每句话都留有余地,可她还是听的非常明白了,就是她的脉象一会儿气血方刚,一会儿血少精伤,正好相反,这确实很不应该,明早起时再诊一次,确实非常必要。 见李岩应了,陶大夫站起来,“容在下回去好好想想。” 陈炎枫忙站起来,和陶大夫拱手客气,李岩也跟着站起来,微微欠身,看着陶大夫掀帘进了后舱。 一直垂手侍立在船舱一角的金豆上前将茶水点心全部换过,陈炎枫端起茶,心不在焉的抿着,李岩也端起杯子,双手捧着,一口接一口的喝,这间船舱里温暖宜人,这茶温淳平和,多坐一会儿再走。 通往后舱的帘子掀起,玉粟进来,长揖见礼,“李姑娘,陈公子,我们爷:明一早要诊脉,既然少动为佳,就请李姑娘和陈公子今晚上在这里歇一晚,省得再来回奔波。” “嗯!”陈炎枫点头应到一半,急忙顿住,转头看向李岩,“你看呢?” 李岩眉头微蹙,不上来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件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事,有那么点儿不正常的感觉,可哪儿不对,她又实在想不出来,照理来,这种直觉出不正常,又想不出原因的时候,她都是跟着直觉,这会儿应该立刻走,而不是留…… 可这儿实在太温暖太舒服,她实在不想回到自己那间阴冷刺骨的船舱里,李岩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 裴清这只船有李岩和陈炎枫那只船两三倍长,当然也宽出很多,李岩诊脉的,是最前面当做客厅的一间,金豆在前,引着李岩和玉树,进了后面一个套间,套间外间内间净房一应俱全,比起多云山庄那个院,巧了些而已。 套间甚至比外面客厅还要温暖干爽,李岩转了一圈,却没看到炭盆什么的,不知道用的什么方法。 玉树看起来比李岩还要兴奋几分,掂着脚尖轻巧飞快的将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大姐,这条船还象个样子。这暖窠里……咦,是一钵莲子银耳,我盛一碗给大姐!” 第三十章 得养 李岩先喝了碗银耳莲子汤,又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只泡的脸上身上一层粉红,一脚踩出来,屋子里干爽温暖,只披件衣服就行,实在是太舒服自在了。 李岩松松裹着衣服,坐着让玉树绞干头发,外面厮送了换洗衣服过来,玉树出去拿进来,先搭在熏笼上烘热了,李岩换上,挽了头发,舒服的坐在床榻上。 哎呀,阴寒刺骨的冬,空调房是最舒服的地方啊! 没多大会儿,金豆在外面提高声音招呼玉树,玉树出去,来回几趟,提进送出几个大食盒,在桌子上摆了清炒虾仁、芙蓉蟹粉、白灼菜心和葱爆羊肉丝,以及一钵鲜鱼汤和两碗米饭。 李岩和玉树对坐,这一顿饭吃的满口余香。 吃好饭,玉树将碗碟收拾进提盒,出了一道门,再出一道,再开门,金豆已经等在外面了,接过提盒,很快就又送进茶叶茶具和一只精致玲珑的红泥炉。 玉树提进来,用的银壶放在红泥炉上烧开水,沏了茶,李岩将旁边窗户开了四指宽一条缝,冷风吹进来,没有寒意,带着河水的微微腥味,冲散了屋里春末夏初般的温暖,带来的是一股子令人舒服愉快的清爽凉气。 李岩抿着茶,透过窗户缝看着外面已经漆黑的夜色,和遥远夜色中的点点渔火,下山头一回,她有了点儿从前度假享受生活的感觉。是不是怀孕,以及她那诡异的脉象,都遥远而迟钝的象远处空的闷雷,并不是那么紧迫可怕了。 第二一早,李岩一觉醒来,玉树已经起来了,听到动静,忙掀起帘子,“大姐别乱动。金豆已经候在外面了,是现在就去请陶大夫,还是先去一趟净房?* 李岩犹豫了下,起来先去了趟净房,回来重新躺下,很快,玉树就引着陶大夫进来,隔了一道纱帘,李岩将手腕伸出去。 陈炎枫也跟进来,紧挨门槛站着,有几分紧张的看着调整气息的陶大夫。 陶大夫这一回诊的比昨晚上还要慢,还要谨慎。 诊了又诊,陶大夫总算点了下头示意好了,接着就是一声长叹,“唉,都不是好信儿,头一个,姑娘这孕脉,以在下看来,当是误诊。” “谢谢地!”李岩一口气呼出来,真是谢谢地,陈炎枫也长长松了口气,笑容还没露全,僵了片刻,眉头蹙了起来,没有身孕,这脉相,就是大病…… “姑娘这份豁达真是难得。”陶大夫味同嚼蜡的夸了一口,“第二件,姑娘的脉相,这滑脉和涩脉,比昨晚上还有明白,实在是让人想不通。” “照先生的想法,这样的脉相,李姑娘这病……有病还是没病?”陈炎枫接问的很快。 “在下自幼随父行医,至今四十余年,这样的脉相,还是头一回见到,滑而冲和,当主气血两旺,血气方刚,年青人,当时如此,可凝涩蹇滞,又主气亏血少,病重老弱,唉!” 陶大夫又叹了口气,“李姑娘既然不同于寻常女子,在下就直了,以在下看来,李姑娘这样的脉相,若是滑脉渐盛,涩脉渐退,那当然最好不过,可若是涩脉渐盛,滑脉渐退,气亏血少……”陶大夫叹气摇头,不往下了。 陈炎枫脸色变了,“那照你看来,李姑娘这脉相,是滑脉生机旺,还是涩脉生机好?” “要是我一辈子就是这样呢?下之大,什么样的事,什么样的人没有?*李岩也隔着纱帘紧接问道。 “姑娘这话也有道理,要是往后一直象这样,不增不减,那确实象姑娘的,一辈子就是这样了。可……“陶大夫顿住话,片刻,叹了口气,“人的血脉,哪能一直不变呢?姑娘若是今年不过十岁,甚至两三岁,三四岁,如同春里生机无穷的新芽,那在下以为,十有八九,滑脉要强过涩脉。可现在,姑娘已经是成人,生机渐衰,唉,就难了。” 李岩脸色微微有些泛白,呆呆发愣,时间缝隙有哪些影响,没人知道,也许毁坏身体……也许还有灵魂,是影响之一呢…… 玉树听的明明白白,神情有些悲伤,却比李岩淡定得多了。 陈炎枫听明白了,往后靠到门框上,一脸怜悯痛惜的看着李岩。 “若是能平心静气,养尊处优,常年以燕窝,最好是血燕窝,还有参汤,最好是百年以上的老参,每一碗,再辅以银耳。红枣、莲子等等日常滋补,作养元气,姑娘毕竟还只十七八岁,照在下看来,若能如此,姑娘这身体,即便不能滑脉胜于涩脉,也能延缓许多。” 陈炎枫听的皱起了眉头,李岩的心莫名一跳,不清为什么,她觉得陶大夫这些话,藏着别的人,和别的目的…… “在下先告辞了,姑娘的病,容在下再好好想想。“陶大夫站起来,退了几步,到陈炎枫身边,先冲陈炎枫长揖,再冲纱帐里拱了拱手, 李岩正想的出神,陈炎枫靠着门框发呆,陶大夫也不等两人答话,垂手退出。 “你等着,我去找裴清。”陈炎枫突然喊了句,转身就冲了出去。 “哎你回来……”李岩一句话没喊完,陈炎枫已经冲没影儿了,“穿衣服。”李岩急忙吩咐玉树,玉树手脚极快,很快侍候李岩洗漱换了衣服,刚刚收拾停当,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是我,我进来了!” 话音刚落,门被推开,陈炎枫一头冲进来,门外,裴清微微蹙眉,面无表情的站在船舱门外。 第三十一章 任性 陈炎枫犹豫了下,回身关上了舱门。 “刚才我急躁了。”陈炎枫坐到李岩对面,“不过没事,现在和你也来得及。陶大夫的话,你都听到了,象他这样当大夫的,话都委婉,你这脉象,凶多吉少,你跟着我奔波,只怕活不了几年。” 顿了顿,陈炎枫叹了口气,“不定只能活几个月,你得有个地方好好养着,象陶大夫的那样,每血燕、参汤的养着,最好再让陶大夫开几个方子换着吃,富贵静养,也好多活几年。这样的地方,多云山庄最合适,一来咱们能赖得上他,二来,多云山庄有的是银子和闲功夫,养得起,一会儿你跟裴清好好话,我再帮你几句,这事指定能成。” 陈炎枫着站起来,李岩听的愣神,让她回多云山庄静养,那她当初干嘛还拼着命爬下山? 李岩一个愣神的功夫,陈炎枫已经一步窜到门口,一边伸手拉门,一边回头交待李岩,“你好好跟他。” “哎!等……”李岩一个等字刚了一半,陈炎枫已经拉开门,示意裴清进来。 李岩站起来,打量着裴清,久闻大名,头一次看到。 裴清比她想象的年青很多,年青到简直就是她在高校里常见的那些阳光大男孩。依陈炎枫对他的描述,他在她的印象里,要比眼前年长老成很多很多才对。 和陈炎枫相比,裴清看起来讲究得多。淡墨灰长衫,腰间系着的那条缀着白玉块的腰带齐整的没有一丝皱折,一块同色的羊脂玉蝉坠在身侧,脚上鞋子黑色无光,边上包着和衣服同色的边。 裴清仿佛对李岩的打量全无觉察,或者毫不在意,背着手,稳步进来,在离船舱门最近,离李岩最远的椅子上坐下,目光落在陈炎枫身上,“有什么话,现在总能了吧?” “她是你们多云山庄的人……” “我不是。” 陈炎枫的话刚了一句,就被李岩打断,陈炎枫被李岩这三个字噎的差点要伸脖子,裴清脸色不变,眼皮微垂,掩饰着眼神里的那丝意外和不快。 “她这病肯定是因为你们多云山庄才得上的,你们多云山庄那么个怪地方,谁沾上谁得病。我跟你,这事你不能不管……”陈炎枫咽了口气,接着往下。 李岩站起来,走到陈炎枫面前,连拱手带曲膝,“多谢你替我着想,不过,我不想去多云山庄。” “嗯?那你的病!”陈炎枫有点着急,裴清微微侧头,带着不清的意味斜着李岩。 “就是照陶大夫的那样,每血燕参汤好吃好喝静养,也不见得有用,这是一,第二,要是那样,就是个静养等死,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李岩低落的声音中透着平和,“既然快死了,临死前,我想到处走走看看,还有,如果能在死之前,知道那些自己想知道的事,就最好不过了。” “也是。”沉默片刻,陈炎枫长长呼了口气,甩了甩袖子,“是我穿凿了,怎么?照样去京城?” “对。”陈炎枫的转变之快,让李岩有几分意外,又有几分惊喜。 裴清轻轻咳了一声,“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让我看这一出?” “我叫你来,是想把李姑娘托付到你们多云山庄,什么叫让你看这一出?”陈炎枫不高兴了,“你这心眼别多到我身上。我们走。”陈炎枫回头招呼一声李岩,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我有几句话跟李姑娘。”裴清看样子根本不在意陈炎枫的脾气。 陈炎枫回头看向李岩,李岩犹豫了下,点了点头。 她其实有更多的问题,早就想问问裴清,可直觉告诉她,这会儿不管她问什么,裴清都不一定回答她,或者不一定诚实告诉她,反倒他会从她的问题里,推出一些她不知道是对她有利还是不利的事。不过,虽不能问,可能跟裴清多几句话,总没有坏处。 “我在外面等你。”陈炎枫丢了句话,爽快的出了舱门。 李岩坐在船舱最里的榻上,裴清坐在船舱最外的椅子上,彼此打量。 “李姑娘,陈公子的安排,是为了你好。”裴清语气诚恳,听起来十分悦耳,“多云山庄不光有的是银子和闲功夫,还有不少名医,姑娘的病,在下不敢能好,可要让姑娘活到平常人的寿数,还是有点把握的。” “平常人能活到多少岁?”李岩问了句。 裴清答的非常干脆直接,“平常人不遇大祸,多数能活到四五十岁。” 李岩以为他会打个马虎眼,听他答的这么明确,有些愣神。照她这一个来月的观察,这样的时空,平常人活到四五十岁,确实很不错了。 “多谢你。”李岩站起来,他直接,她也不犯着再绕来转去,“我还是想到处走走,你和陈炎枫的安排,在我看来,和坐牢没什么分别,坐一辈子牢,那是生不如死。” “姑娘三思。”李岩的干脆,让裴清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三思了也是这样,多谢你。”李岩冲裴清欠身颌首,越过他出了舱门,玉树紧跟在李岩身后,经过裴清时,一脸困惑的打量了好几眼,她怎么总觉得他有点面熟的感觉呢? 周睿等在船上,提心吊胆,望眼欲穿。见木板从大船上搭过来,一个箭步从船舱中窜出来,看着陈炎枫和李岩,以及玉树从木板上下来,回到他们的船上。 “松开缆绳,去京城。”玉树刚从木板上下来,陈炎枫就挥着手吩咐船老大,“正好有风,扯帆,赶紧走,越快越好。” 周睿听到陈炎枫的吩咐,下意识的抬头看向大船,大船船舷边上,裴清负手而立,正低头看着紧裹着斗蓬,往船舱进去的李岩。 船很快升足了帆,借着风力,往北而行。 周睿看着玉树出来,急忙迎上去低声问道:“你家大姐没什么事吧?” 第三十二章 池鱼 “现在没什么事。”玉树神情阴郁。 “那以后呢?“周睿追问道。玉树没答话,绕过他进了后舱。周睿刚要追上去,身后传来陈炎枫凉凉的声音:“以后也没什么,就是早死而已。” 周睿急忙转身,陈炎枫背着手,微微侧头看着他,“我是来问问你以后的打算。李姑娘打算先到京城看看,之后再随意到各处走走看看,我打算陪着她到处走走看看,等她死的时候,把她埋了。我们这一路想停就停,想走就走,全无目的。你是有仇有恨有抱负的人,再跟着我们不合适。” “李姑娘得了什么病?”周睿被陈炎枫这几句话的,心揪成了一团。 “我也不知道,将死之症吧。”陈炎枫话答的随意,脸色却很阴沉,“人都有一死,她自己看得很开,你不用担心。今傍晚赶到周家村码头,你就下船吧,我带的银子也不多,这十两银子给你,往后,你好自为之。” “我也去京城。”周睿决定的极快。 “我们不一定直接去京城,要是李姑娘心意变了,那就不去京城了。你跟我们不一样,想想你大哥。“陈炎枫微微蹙眉,有几分嫌弃的看着周睿,周家人都是一样的毛病,冲动不识实务。 “等李姑娘心意变的时候,我就自己去京城。”周睿眼皮微垂,态度恭顺。 陈炎枫眉头蹙的更紧,斜斜的盯着周睿看了片刻,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转身进了船舱。 周睿慢慢抬起头,仰头看着头顶上变幻不定的云朵,心里的悲伤从里往外,漫透了全身。 李岩寒瑟瑟缩在榻上,和陈炎枫商量,“就算没裴清船上那么暖和,也不能冷成这样?生个炉子吧,太冷了。” “生炉子烧什么?要是烧木头,一不停的烧,得多少木头?就咱们这船,空地方全装木头,也不一定够你敞开了烧一,再,木头烧起来就有烟,有烟就得开窗户,这窗户一开,不就白烧了?” 陈炎枫的话让李岩有些泄气,“裴清船上烧的也是木头?” “不是木头,是炭,银骨炭,咱们烧不起。” “瞧你用钱那么大方,连炭都烧不起?”李岩愕然,陈炎枫从眼角斜着李岩,“一,我这个人就是个大方性子,有钱没钱一样大方。第二,我这趟出门,带的银子不算少,可我只带了我一个人的用度,现在加上你和你那个丫头,还有个周睿,足足多了三个,一个人和四个人,能一样吗?其三,平时我一个人在外面,几乎没住过客栈,夜里找个景色好的地方打坐,比睡觉强多了,你行吗?你肯定不行,肯定得住客栈,这一住……唉!”陈炎枫长长一声叹气,“我就吧,你去多云山庄养着多好,别的不,至少银骨炭随便烧。” “算了,当我没。”李岩打断陈炎枫的感慨,享受和自由不能两全,舍享受而取自由真是件受罪无比的事。 “要不,”陈炎枫怜悯的看着又往里缩了缩的李岩,“咱们不走水路,陆路进京吧。走陆路的话,给你雇一辆车就行……雇了不划算,还是买一辆吧,再买头骡子,不用车夫,我替你赶车,这样,我算算……能省不少,至少能把你的炭钱省出来。” 李岩一边听一边不停的点头,她也觉得走陆路好,至少可以见识见识沿途的风土人情。现在在船上,一眼望去,除了水还是水,实在无聊极了。 “就到柳亭码头。柳亭码头是个大码头,南下北上的人多,咱们上了岸,他们再找生意也容易。就这么定了,我去跟船老大一声。”陈炎枫三言两语拿定了主意,转身出舱去找船老大。 到柳亭码头又走了两三。 柳亭码头确实是个大码头,临河节次鳞比、密密麻麻盖满了房子,从码头上去,走上几十步,街道就岔开了,一分二,二分四,一大片几乎望不到边的客栈、货栈呈扇形铺开。 这是李岩见到的头一个有点城镇样子的城镇。 陈炎枫和船老大结了帐,一行四人先找车马行,买辆车是大事,;因为这一行四人,连玉树在内,没一个肯背行李的。 陈炎枫顺手抓了个卖糖瓜的贩,问清楚镇子上最大的车马行在哪里,四个人直奔过去。 车马行在镇子边上,往外漫伸出一大片地方,空地上,一排排的柱子上栓着牛驴骡马,旁边的棚子里,胡乱放着独轮车,牛车,还有几辆看起来相当不错的大车。 陈炎枫看着人头攒动的车马行,皱起了眉,周睿也有点愣神,李岩虽然不懂世情行事,可看两个人都皱着眉不往里进了,就知道有哪儿不对,“怎么了?” “船老大过,柳亭码头三一集,十一大集,照常理,牛马行都是大集做生意。今连集都不是,照理,车马行里人应该很少。”周睿解释道。 李岩喔了一声,她对大集集,以及有些东西一定要逢集才买这件事,不是太理解。 “进去瞧瞧。”陈炎枫了一句,大步进去,周睿急忙跟上,李岩紧盯着脚下,掂着脚尖,躲过满地干的湿的牛马大便,尽可能跟上陈炎枫和周睿。 车马行最里面,栓着七八头毛色油亮、健壮年青的骡子和马,陈炎枫直奔这几头骡马。 站在健骡和马后面的屋子门口,手里捏着只茶壶,掌柜打扮的人,见陈炎枫直奔健骡和马,急忙将茶壶放到桌子上,堆起满脸笑容,迎着陈炎枫上来几步,一边哈腰一边笑道:“这位爷一看就是贵人,您眼光真好,您看看这几头骡子,都是马骡,这几只都是四六口,这只点,也过了三口了,这两匹马更好,原是养了要送给扬州那边的贵人们用的,从起就是黑豆拌细草,一至少喂四遍,壮得很……” 掌柜热情无比的挨匹介绍,掌柜的越好,陈炎枫眉头皱的越紧,越好越贵不是,就是拉车的马,车上就两个丫头,不用那么好,老驴都能拉得动。 第三十三章 乱相 周睿忖度着陈炎枫的意思,和掌柜笑道:“我们兄妹几个就是随便买辆车用用,等了到家……”周睿一脸嫌弃的扫了眼大车和骡马,“再怎么也不合用,倒犯不着太好。” “这位爷的极是。”掌柜先奉承一句,“的因为家里有点事儿,生意没法做了,这院子里的牛马骡子,还有车,都是半卖半送。这几头大青走骡,您随便挑,六十两银子一头,我再送您辆车,那几辆车,您也随便挑。” 周睿愕然,陈炎枫也惊讶的高挑着眉头,只有李岩一脸淡定,她不领行情,这六十两银子一头外送车是什么价儿,根本不懂。 “家里出什么事了?要便宜成这样甩卖?”陈炎枫忍不住问道。 掌柜一张脸苦的能拧出一碗黄连汁,“也没什么事,年纪大了,想换个地方,两位爷,这两匹马虽牙口轻点,可你看看这身架,这毛色,原本是给扬州的贵人们用的,两位爷要是要,两百两银子,两匹马!我再送辆车给你们,要不两辆车也行。” “你在世子爷手下领过生意?”周睿突然问了句。 掌柜脸色变了,瞪着周睿,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 “我们是从宜春过来的,在宜春的时候,见过几家象你这样,着急甩货盘铺子要搬走的商号。”周睿急忙解释道。 掌柜明显松了口气,苦笑连连,“这位爷过奖了,的这样的,和世子爷差了不知道几百层,哪有在世子爷手下领生意的脸面?的也就是在韩府尊治下这几年,出了几回头,领过几回往扬州送骡马的差使,韩府尊……” 掌柜的长叹一声,喉咙里有点哽,“犯了事儿,是能杀头的罪,的胆子,实在……唉,这生意做的好好儿的,可也不能为了钱不要命,赶紧把这些货卖一卖,钦差来前,走了算了。要不然,万一……这脑袋掉了,可再长不回去了。” “你很识实务。”陈炎枫瞟了眼周睿,“就这两匹马骡吧,车子你去挑。”陈炎枫回头和李岩话,李岩答应一声,和玉树一起去挑大车。 “两位爷不如买这两匹马,您看这两匹马,多精神,一起牵走,您给一百七十两银子就行……”掌柜极力推销他那两匹确实相当不错的马。 “马太招摇了。”陈炎枫打量着自己挑中的两匹走骡,答了句,掌柜的脸色一僵,随即连声叹气,“这位爷……唉,可不是,这乱世,唉。一百二十两,多谢两位爷,就这几头大青走骡,寻常一点的都不敢用,怕招了贼眼,唉,这世道。” 李岩挑好车,掌柜的叫了两个伙计过来,拎了几桶水,里里外外冲刷了几遍,套上骡子出来,又找了家布庄换了帘子,买了铺垫褥子等,收拾妥当,几个人连饭都没好好吃,就赶着车出了柳亭镇,沿着官道北上。 两匹走骡,陈炎枫骑了一匹,另一匹套在车上,周睿赶车,李岩裹的厚厚的,抱着刚买的大铜手炉,坐在周睿旁边,晒着太阳,和周睿、陈炎枫着话,玉树在车厢里忙着收拾来收拾去。 “你为什么问那个掌柜在世子手下领不领生意的?”这个问题,从听到周睿那一句问话时,李岩就想问问了。 “他那两匹马是给扬州的贵人准备的,现在用不上了,扬州的贵人,只有世子和四爷离开扬州去京城了,这是一,二是这柳亭镇隶属彭泽,彭泽的韩府尊出自世子门下,世子北上……唉。”周睿低低叹了口气。 “这个掌柜倒是明智得很。”李岩想着宜春那间院子里的情形,干巴巴的岔开了话题。 “嗯。大哥早就劝过阿爹。”周睿声音低沉,“时局混乱,只宜安份守已,阿爹听不进去,总想着再进一步,总是,要是祖父活着,周家封个王位都不过份。” 陈炎枫一声嗤笑。李岩没理他,周睿看了他一眼,低下头不话了。 “你家的事,我听陈炎枫过,功高震主啊,功劳太大的,多数活不了。”李岩接着刚才的话,周睿嗯了一声,“大哥也过,祖父和大伯他们的死……死在战场上,总强过以后犯了什么事被满族诛杀,阿爹很固执,陈公子递信到家里时,我也在,阿爹没事,大哥头都磕出血了。” “你大哥可惜了。”陈炎枫接了一句,“以后,你有什么打算?报仇?” “仇人是谁?”周睿看着陈炎枫问道,陈炎枫双手一摊,“你觉得是谁就是谁。” 李岩看看陈炎枫,再看看周睿,再看看陈炎枫,“不是,是朝廷下的诏书,仇人在朝廷?” “有句话,叫雷霆雨露皆恩泽,听过没有?”陈炎枫呵呵了两声。 “总有个原因吧,就是皇帝,也不能无缘无故的杀人,要是无缘无故就杀了人家全家,那就找他报仇。”李岩倒真是头一回听这句雷霆雨露的话,不过她可不认同。 “阿爹一向自视甚高,常常和人祖父的事,每年祖父生辰和忌日,除了家里祭祀,还让人写了文章……” “作死!”陈炎枫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周睿不往下了,李岩叹了口气,这确实,有那么点儿作死的意思。 “不是你阿爹是太后亲自教养大的?听太后可英明了,陈炎枫的。”李岩有点纳闷,正常来,周家这样的基因,再加上是由连陈炎枫都英明的孙太后亲自教养大的,照理,不该这么蠢啊。 周睿没答李岩的话,陈炎枫失笑,“人要是蠢了,谁教都没用。再,孙太后……那可是真正的聪明人。”陈炎枫意味深长的了句,立刻岔开话题,“得快一点了,不然今夜里就得露宿。” 陈炎枫着,回手一巴掌拍在骡子屁股上,周睿也急忙抖动缰绳,催骡子跑起来。 第三十四章 四个富人 陈炎枫的随意不是白的,两头骡子一辆车,紧赶慢赶,倒是在黑前赶到陈炎枫的驿站了,可是驿站已经不知道废弃了多少年,一半已经塌了,另一半摇摇欲坠。 陈炎枫骑在骡子上,对着废墟一下下拍着脑袋,周睿跳下车,围着废墟转了一圈,“后面有两三间房子还算结实,象是从前做仓库用的,咱们到那里歇一夜。看这个,夜里只怕有雨。” “我也看着要下雨。走,过去看看。”陈炎枫努力显的不那么尴尬,跳下骡子就往后面奔,周睿急忙上前牵住骡子,再过去牵上拉车的骡子,牵着往后面去,李岩和玉树跟在车后,一边走一边打量四周。 看这样子,这里废弃了至少十年八年了,陈炎枫的那个后面有个菜园,驿丞兼厨子手艺还相当不错的驿站,是他记错了地方,还是干脆就是他臆想出来的? 后面确实有三间房子,虽没门没窗,破败不堪,可看着还算结实。 陈炎枫已经从屋里出来,围着屋子转圈看。李岩进了屋,屋里空荡荡,什么也没有,玉树跟在李岩身后,团团转圈,“大姐,这都是石头地,又阴又冷,大姐可受不得阴冷,这里什么都没有……” “你去车里看看,把车厢里的褥子,还有席子什么的,看能不能搬过来。”李岩打断玉树的话,抱怨可是只有坏处没有好处的事。 玉树答应一声,急忙提着裙子出去看车上的东西。李岩又转了一圈,这屋里也没什么好看的,跟在玉树身后出来。 周睿已经拴好了陈炎枫的骡子,正笨手笨脚的解下那匹拉车的骡子。陈炎枫这一圈转的飞快,“不错不错,这三间屋除了没门没窗,别的都好好儿的,今夜里下再大的雨都没事,肯定不会漏。比露宿强多了。栓好了?进屋时屋,好好睡一觉,今可是赶了一的路。” “先生,这两头骡子还没喂,你看看这,眼看就看不到了,得赶紧割点草回来。”周睿皱眉看着陈炎枫,陈炎枫象看白痴一样斜着周睿,“这到处都是草,让骡子自己吃不就行了?想吃多少吃多少,照一夜吃!” “刚才先生自己也了,今夜里要下雨,这两头骡子淋一夜雨,要是病了怎么办?还有,先生看看这云,不光下雨,恐怕还得电闪雷鸣,一个炸雷下来,骡子不得吓的到处窜?”周睿没好气了。 陈炎枫仰头看了看,打了个呵呵,“你想的倒是周全,呵,也是,好吧,割草,本真人我活了这么些年,头一回割草。”陈炎枫一边一边转圈,转到一半,抽出腰间的短刀,掂了掂,“杀人的刀就杀一回草吧。” 陈炎枫嘀咕这半的功夫,周睿已经走进草里,弯腰拨了好几把了。 李岩拍了拍车厢,叫出玉树,两个人跟在周睿后面,也忙着拨草,眼看着就要看不见了,两头骡子得吃不少草,得赶紧! 刚拨了两把,就看到陈炎枫一只手把短刀甩成一朵花,找了块比较空旷的草地站在中间,弯下腰,一个旋身,周围的草就应声倒下一片,李岩看的半张着嘴,这个陈炎枫,不靠谱归不靠谱,用割草的功夫还真是不错! 陈炎枫往前走了几步,站在一片草中间,再次弯腰旋身,又一片草倒下,李岩不拨草了,赶紧过来,将陈炎枫割倒的草拢起来,抱进屋里,玉树也跟在李岩身后,笨手笨脚的笼草抱草。 有陈炎枫这个人形割草机,黑透之前,三间屋里堆了一堆半人多高、青气四溢的鲜草。陈炎枫一进屋就看中了这堆鲜草,两头骡子在另一面吃草,陈炎枫一屁股坐在这一面,往后靠进鲜草堆里,舒服的翘起了二郎腿。 李岩几乎什么也看不到,只听到外面风声渐起,以及玉树一趟一趟来回搬东西,“大姐,您坐在这里……大姐,您先坐着,我去看看能不能生堆火……” “这里有木柴。”周睿的声音和脚步一起过来,李岩听着木头落在地上的声音,一下下打火镰子的声音,接着一星光亮跳出来,落在棉纸团上,周睿举着棉纸团送到几块大木头下,棉纸很快熄灭了。 “你生过火没有?还有你。”李岩眼前再次黑暗,忍不住问道,周睿和玉树几乎同时答了两个字:“没有。” “你呢?”李岩掉头看向陈炎枫的方向。 “你把大块木头捏碎,越越好,捏上一堆就行了。”陈炎枫的话的不明不白,好在周睿一点就知道了关键所在,挑了几块干透的木块,脚踩手掰弄成块,再次打出火星,这一回,棉纸点着了木头,很快,火苗欢快的越跳越高。 见火生起来了,陈炎枫站起来,凑到火堆旁边,开始吩咐玉树,“车上有肉干,还有馒头,拿来烤烤,把那个茶壶也拿来,沏壶茶,就着青草味儿……”陈炎枫话音没落,旁边扑通扑通响了两声,两头低着头不停吃草的骡子各拉了一大堆屎,顿时,一片臭味弥散开来。 正在将火堆挪成一长条的周睿噗一声笑出了声,李岩用手捏着鼻子,指着陈炎枫,“你这叫乌鸦嘴。” 陈炎枫呸呸呸呸连吐了不知道多少口,指着周睿,“都是你这厮,这骡马怎么能跟人在一间屋!” “穷人家都是一间屋。”周睿顶了陈炎枫一句,这些,他越来越不怎么敬重陈炎枫了。 “难道我们是穷人家?”陈炎枫反问了一句。 “难道我们不是穷人家?”李岩失笑,紧接了一句。就他们这样的,还不是穷人,难道是富人? “我们确实不是穷人,不是大富大贵,也能算中等富贵了。”周睿看着李岩答话,解释的很仔细,“穷人哪买得起这样的健骡?还有那辆车,今在牛马行,你也看到了,这样的骡马,轻易没人买。” 李岩高抬着眉毛,半才哈了一声,两头骡子一辆车,就能定位中产了,这地方,可真够穷困的。 第三十五章 半夜人叫 玉树把装了肉干、馒头的袋子都拿了进来,李岩头伸进去拨拉了半,除了肉干就是馒头,连包咸菜都没有。 玉树拎着那只巧的茶壶,看着周睿问道:“哪儿有干净水?” 周睿一呆,急忙看向陈炎枫,陈炎枫双手一摊,“照理该有口井,就是不知道在哪儿。” “就是有,这么多年,只怕水也不能吃了。”周睿站起来,“把壶给我,我出去找找。” 周睿拎着壶出去找水,李岩拿出四条肉干四只馒头,想了想,又放回去一只,至少这会儿,她还没饿到能吃下烤干馒头的程度,吃根肉干就行了。唉,这生活真是越来越艰苦了。 玉树接过馒头和肉干,一只手捏着馒头,一只手捏着肉干,往火上靠一靠缩一缩,陈炎枫不怕烫,捏着肉干凑进火里,烤了点咬一点。 李岩呆看着两人,好一会儿才长长透过口气,这俩人难道没吃过烧烤吗?没吃过烧烤难道没见过烧烤吗! 地上的木块都是又大又粗,李岩挑了最的一块,将肉干横架在木头一端,举起来凑到火上烤。 “咦!这法子好!”陈炎枫眼睛一亮,急忙抓了根木头,有样学样的将肉干横在上面烤,玉树也照样学着。 没多大会儿,李岩手里那根肉干就烤的油滋滋的响,李岩将肉干翻个面,离的远一些,慢慢的烤。 周睿进来时,李岩这块肉干烤的正正好。 周睿带着浓浓的歉意,将壶递给玉树,“没找到井,这是从旁边一条溪里打的水,黑,看不清溪水干不干净,是我疏忽了,该先看水源的。” “东边那条溪?”陈炎枫嚼着肉干,含糊问道,周睿点头,陈炎枫冲玉树点头,“那条溪是山里的泉水,我从前查看过,沏茶的好水。”着看向李岩,“房子倒了,溪水倒没干,明我带你去山上看看那眼山泉,在一个山洞里面,洞口就这么大,爬进去豁然开朗,那眼泉偏在一角,水涌的象朵花,好看!” 李岩没理他,将自己刚刚烤好的肉干送到周睿面前,“刚刚烤好。” “不用不用,姑娘自己……”周睿急忙摆手。 “给你吃就拿着。”陈炎枫拿起肉干塞到周睿手里,烫的周睿不停的换手,“这位李姑娘跟我一样,给你就是给你,不是给你客套。” 李岩一边点头,一边递了个馒头给周睿,接着拿出根肉干,接着再烤,“再到镇上,买口带耳朵的铁锅,还有锅铲,碗,筷子,最好再有几根铁签子,还有油盐酱,米,还有,再买个盛水的东西。以后再象今这样,咱们就能做饭,有汤有菜吃顿饭。” “你会做饭?我看你这丫头可不象会做饭的。”陈炎枫上下打量着李岩,周睿也带着几分惊讶看着李岩,玉树嘴角不停的往下撇,难过的快要哭出来了,让她家大姐吃这样的苦,她真是太没用了! 李岩无语的看着齐刷刷看向她的六只眼睛,往上翻了个白眼,长叹一声,没理这三只百无一用的蠢货。 无滋无味的啃了条肉干,一点一点啜了杯取之不易、烧滚更不易的热水,李岩长长舒了口气,面前有火烤着,一杯热水下肚,整个人温暖多了。 “睡吧。”一杯热水下肚,陈炎枫看起来也十分适意,将杯子递给玉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往那堆青草走去。 周睿从火堆中抽出一根燃的正旺的木头,用脚踩灭。李岩愕然,“你这是干什么?” “这荒郊野岭,方圆十几里都看不到人烟灯火,咱们亮着这一堆火,太招人眼,万一有什么歹人,敌在暗咱们在明,太危险了。”周睿仔细解释道。 “这话在理。”陈炎枫靠在青草堆上,头枕在手上,晃着脚赞同了一句,“怪不得你把火堆摊得那么大,嗯,想的周到。放心吧,烧了这半,地上的热气至少能撑过上半夜。” 能撑过上半夜,那下半夜呢?李岩斜着陈炎枫,腹诽不已,却没话,周睿的对,火熄了虽然冷,可火不熄是太危险了。 地上果然热气宜人,李岩和玉树背对背挤在一起,趁着这股子热气,很快就睡着了。 大约是累坏了,李岩没象平时那样一闭上眼睛就梦境不断,仿佛刚刚睡着,突然一股尖锐的危机象闪电一样劈面而来,李岩一个机灵,呼的坐了起来。 “大姐!”玉树极其警醒,几乎和李岩同时坐起来。 “别出声!”陈炎枫的声音没落,一道闪电在炸雷之后劈下,瞬间将地间照的明明白白。闪电中,李岩看到周睿和陈炎枫一个趴在门口,耳朵贴着地,一个站在窗户旁,一只手握着把长剑,剑已经出鞘。 玉树一跃而起,一把抓起斗蓬裹在李岩身上,拉着她站起来,左右看了看,从地上拣了根长点的木头,掂了掂,握在手里,护在李岩面前。 李岩虽然除了外面的雷声和轰然噼啪的雨点声,什么也没听到,可看着陈炎枫和周睿的样子,也知道危险来了,也蹲在地上,摸了根木头握在手里,至少比赤手空拳强。 仿佛过了很久,李岩用力握着木头的手都要酸了,她总算听到外面的动静了,是一片杂乱的马蹄声,在暴雨中,沉闷的象已经很远的雷声。 马蹄声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停下,一个穿透力很强的公鸭嗓子的声音传过来,“娘的!这雨!老六呢?是这破地方?什么时辰了?人呢?他娘的!这可是淮南王地界儿,老大这是怎么想的?明明是鬼话……” 一个低哑的声音不知道了什么,公鸭嗓子的声音明显低下去,“……行了行了,老子知道了,下马,找个地方避避雨,娘的,瞧着好了,要不是白淋这一场雨,老子……” 公鸭嗓子的话没完,就被低哑声音打断。 “好象是有人来了,上马!散开!”公鸭嗓子最后两声吩咐充满了威严和警觉。 第三十六章 里应外合1 陈炎枫握紧了剑,周睿举起陈炎枫那把短刀,横在胸前,玉树上前一步,拎着木棒护在李岩面前。 闷雷暴雨中,以李岩的听力,能听到的,只有那个穿越力强大的公鸭嗓子。 “你给老子听着!我们老大好性儿,老子可是杀人不眨眼!你要是敢……你给老子站住!他娘的!老子一箭射你个透明窟窿……别拉我……一个女人也敢对老子……”公鸭嗓子的愤怒还是被人拉住了,那个低哑声音含糊,李岩努力听也没能听清楚。 “老子还用你废话!走!都他娘给老子赶紧走!”公鸭嗓子的吼叫夹杂在马蹄声中,由近而远。 一直到马蹄声听不到了,周睿长长松了口气,抬手抹了把额头的汗,刚才是在鬼门关上兜了一圈。 陈炎枫将剑送回剑鞘,“这一带什么时候生出这么一大帮土匪?” “应该是离这里二百多里外的虎头岭上的那帮土匪。”周睿趴在地上听了一会儿,“走远了。虎头岭离淮南国不远,地形险峻,这伙土匪盘据在那里有二十多年了,老大姓黄,今年快五十了,使一把大刀,听极其凶猛。老二姓孙,是个落魄秀才,两三年前,到宜春赏琼花时,被大哥认出来。” “你大哥怎么认出来的?”李岩惊讶了。 “孙秀才上山得晚,大哥查访过他,找他从前的同窗画过几张像,所以能认出来。”周睿解释道,陈炎枫轻轻叹了口气,“你大哥真是可惜了。” 周睿喉咙一紧,哽了片刻才出话来,“老三姓宋,是个神箭手,百步穿杨,虎头岭聚了两三百人,有点功夫能战的,也有五六十个,刚才那一群不下百人,除了虎头岭,方圆百里,没再有这么大群土匪了,而且,领头的老大,又一箭射个透明窟窿,所以我觉得,应该是虎头岭那帮土匪。” 李岩简上要给周睿鼓掌了,这心眼也太好用了吧,怪不得他大哥单单把他挑出来承继血脉。 “听那个三当家的话,他们是听了别人的鬼话才来的,有大生意?”李岩凭着直觉话,周睿点头,“我也是这么想。” “最后来的那个人,歇在六十里铺了,六十里铺离这儿二三十里路,明歇上半再走,还是绕个道?”陈炎枫看着周睿问道。 周睿看向李岩,“李姑娘的意思呢?” “跟上去瞧瞧?”李岩犹豫着,“还是绕道吧,咱们就这几个人。” “那就跟上去看看热闹。”陈炎枫立刻声调愉快的接了句,周睿嗯了一声,“下了大半夜的雨,路上肯定泥泞得很,咱们的大车走不快,一亮就启程吧。” 陈炎枫和李碉一起赞同,玉树万事都听她家大姐的,一听一亮就启程,再看看门外已经似有似无露出鱼肚白的色,急忙收拾东西。 边刚刚泛起鱼肚白,一行人就离开破驿站出发了,路上确实十分泥泞难走,好在他们出来时,雨已经多了,走没多久,雨就渐渐停了,太阳从层层乌云中露出脸,阳光洒在车厢顶上,温暖而明亮。 路上的泥泞难走,超过了李岩的想象,陈炎枫那头骡子也被套到车上,两头骡子很努力的拉着车,慢腾腾一路往前。 到六十里铺时,已经将近中午了。 好在六十里铺还没有荒废,一间客栈,六七家铺子都大开着门,看样子生意还不算差。 陈炎枫紧赶着进了客栈,塞了一把大钱给掌柜,吩咐喂骡子洗涮骡子和大车,再准备一顿丰盛的午饭。 周睿则叫住一个伙计,盘问昨这客栈住过什么人没有。 李岩紧挨周睿,只他和伙计话。 “……回这位爷,您要是昨晚上赶过来,号还真招待不了。昨号被人包下了,人家人多,全包下,也没能住下,这大堂上睡的全是,是往京城去的,拉了好些货,倒不知道什么货,盖的严严紧紧……可不敢往前凑,我们掌柜常,瓜田李下的,我们这客栈更是这样,没风还起浪呢,哪敢凑上去看?不过看样子车子都不重,昨那一夜雨,爷您也赶上了不是?你,那样的大雨,今早上起来的进修,还在下着,那车子推就推出去了,可见不重不是,要是重了,一个人可推不动……几位掌柜?倒没留意,好象就一个,五十来岁,看着很和善,不过保镖不少,十几匹高头大马,那些人都带着弓呢,可见不简单,客官要点什么?住一晚上再走?” 伙计总算回归到本职工作上了,周睿该问的也都问到了,不再和伙计多。那边陈炎枫已经要了汤菜点心。 “一大清早就走了,估计赶不上了。”李岩有几分遗憾的和陈炎枫道。 “看样子是带了贵重物件,走了风声。”周睿看着陈炎枫低声道,陈炎枫嗯了一声,“杀人越货的事没什么好看的,淮南王府这场事,这就是趁乱打劫,这些都是池鱼。” 周睿闷闷的叹了口气,李岩看看陈炎枫,再看看周睿,也叹了口气,不话了。 几个人没几句话,伙计胳膊上托的全是碟子送了,将陈炎枫点的汤菜米饭全数送了过来。 四个人埋头吃了顿有汤有水,舒舒服服的饱饭,李岩见客栈斜对面有杂货铺,杂货铺旁边又是铁匠铺等有用的地方,伸手和陈炎枫要了半片银叶子,带着玉树去买锅碗铲子等等,备着下次要是还得露宿的话,能用得上的东西。 等李岩买好能买到的东西之后,两头骡子也吃饱喝足了,周睿套了车,四个人重新上路。 好象六十里铺这边夜里雨下的不大,又晒了这大半,路面已经晒的差不多了,陈炎枫重新骑上他的骡子,周睿赶着车,一行四个人走的不急不慢,反正热闹是看不成了。 第三十七章 有缘分的热闹 下午太阳出来,李岩坐在周睿旁边,晒着太阳,就着刚才的话题问东问西,“淮南王府吧。” “嗯,太祖定鼎下之后,将次子封到淮南国,就是现任淮南王的父亲,老王爷生下来时就体弱多病,太祖死后第三年就一病没了,王爷承继淮南王位时,不过二十一岁。 王爷现有五子七女,长子邵琮两岁时就立了世子,世子的生母袁氏早亡,袁氏死后,王爷没再立正妃,现在王府内务,都是二爷邵琦的生母蒋氏打理。三子邵珉……” “你这么她听不懂,我来。”陈炎枫勒着骡子过来,“邵长运,就是他的老王爷,头一个淮南王,是活活吓死的,怎么吓死的我一会儿再跟你,总之就是吓死了,邵延平,就是现在这个淮南王可乖巧的很,他爹死后,他不在家守孝,反倒哭哭啼啼跑进京城,跪在孙太后面前不起来。袁氏死后,什么夫妻恩爱从此巫山不是云,呸!” 陈炎枫的介绍果然明了直接接地气,李岩听的大睁着眼睛笑起来,周睿瞪着陈炎枫,片刻,移开目光,专心赶车。 陈公子想怎么就怎么吧,只是回头得找机会提醒李姑娘,她可不能象他那样肆无忌惮。 “袁氏出身京城七大世家之一,和孙太后娘家关系好得很,我好象记得,孙太后的娘就姓袁,总之,邵延平立邵琮作世子,又什么思念袁氏不忍再娶,都是因为他怕孙太后,想方设法讨好孙太后,你看现在,孙太后刚死,算年头三年,论日子还不到二十四个月,看看,就把邵琮赶进京城做人质去了吧,唉,邵琮走了也好,走活留死,能活着就行了。” “那那个什么邵瑜呢?”李岩听的津津有味。 “邵瑜……”陈炎枫拖着长音,“你还问我?” 李岩斜着他没答话,陈炎枫打了个呵呵,“不提这个,当初我还真信了你的鬼话,不过你到底见过邵瑜没有?邵瑜长的不错,不过我不喜欢。行行行,邵瑜,邵瑜没什么好的。淮南王府五子七女,袁氏就生了邵琮一个,她死那,邵琮立的世子,老二和老五是蒋氏生的,老四的生母姓什么我忘了,老三是谁生的来?” 陈炎枫到一半掉链子了,转头问周睿,周睿淡定答道:“四爷生母姓李,是袁氏的陪嫁丫头,已经死了十几年了,三爷的生母好象没有姓,是个舞伎,生三爷时难产死了,三爷是被蒋氏抱过去养大的。” “那就是老大和老四是一派,老二老三老五是一派?”李岩一句话总结。 陈炎枫立刻竖起大拇指,“我都到这份上了,你真是明白人。”周睿失笑。 “世子爷什么都好,就是性子过于清淡,凡事都不争不抢,心胸开阔随遇而安。”周睿到世子爷,脸色有些阴郁。 “就是没本事,他也不想想,他不争不抢随遇而安,下面跟着他的这些人怎么办?看看现在,眼前……”陈炎枫话没完,就被远远一声尖锐的啸鸣声打断。 “箭!”李岩头一头叫出了声。这个声音她记的太清楚了,刚睁开眼,血还没尝完,她就听到了这样的声音,要不是有人把她扑倒,她就是一睁眼就闭眼了。 周睿顿时紧张的睁大了双眼,陈炎枫咦了一声,看起来有几分兴奋,“快走!看看什么事!”完,用力拍着那头健骡就往前冲,周睿急忙抖动缰绳跟上。 李岩被周睿前面一推,又被玉树在后面一拉,再加上车子往前冲的惯性,一个骨碌滚进车厢,玉树扶起李岩,抄起刚才在六十里铺要的一根木棍,半蹲半坐挡在车厢门口。 两骡一车跑了一气儿,就能听到刀枪相撞时尖锐的鸣叫声了。 陈炎枫和周睿几乎同时勒住了骡子,周睿一边跳下车,一边和也要跟着跳下车的李岩道:“你和玉树留在这里,我跟陈公子过去看看怎么回事。” “那我是看热闹,还是看你们看热闹?”李岩反问了一句,陈炎枫笑出了声,“是她要看热闹,你让她在这儿等着。” “刀枪无眼!”周睿愤怒的瞪着陈炎枫,陈炎枫浑不在意周睿的怒目,“她又不怕死,不信你问她,是看热闹,还是留在这里保着命。” “大姐,要不,我替您去看看?”玉树犹犹豫豫的建议道。 “走着过去?”李岩没理陈炎枫,看着周睿问道,周睿拧着眉头,片刻,叹了口气,“你要去,还是赶着车好,这车厢板虽薄,可总比无遮无挡好。” 周睿重新跳到车前,玉树出来坐到周睿旁边,周睿有几分烦恼的皱眉道:“你出来干什么?进去护着你家大姐。” “在车厢里看不见,还是这里好。”玉树握着木棍,一脸严肃。周睿斜着她看了片刻,不话了,一行四个人,除了他自己,谁也不听他的。 李岩头从玉树肩膀上伸出去,大瞪着眼睛看着前面,冷兵器时代的战斗,她头一回见。 往前没多远,就看到前面的情形了。 离他们最近的,是一群穿着打扮跟李岩见到的乡民一模一样的人,手里拿着和玉树手里一样的棍子,好象还有耙子铁锨,举着跳着叫的挺响,就是不见动,全是原地跳。 乡民里面,有几个骑马的正打在一起,旁边好象还有人在打在杀。 “全是看热闹的?”李岩嘀咕了一句。 陈炎枫勒停了骡子,靠到车旁,周睿也勒住骡子,两人张望着前面的战况。 “那个箭手不错。”陈炎枫点着骑着马站在乡民外围,刚刚张弓射出一箭的土匪夸了一句。 “嗯,商队撑不了多久了,带甲,这几个不象是镖师,不象是伏击,这个地方……”周睿打量着四周,左边是河,右边是一大片荒草从生的农田。 “喂,咱们就这么看着土匪杀人抢东西?”李岩在两人身后,忍不住问了句,虽然知道这世道也没法报警啊什么的,可这么眼睁睁看着……就只能看着? 第三十八章 玉树 “要不,救一救?”陈炎枫捏着下巴,看起来十分有兴趣,周睿高抬着两根眉毛,看看陈炎枫,看看李岩,再看看大睁着眼睛,一脸兴奋看着李岩,只等她发话的玉树,哈了一声,指指陈炎枫,再指指自己,“就咱俩?你看看那帮人。”周睿又指向挥着木棍原地跳脚的乡民,“少也有一百二三十,蚂蚁多了也能咬死人。” “还有我。”玉树看着李岩接了句,李岩和陈炎枫、周睿一起看向玉树。 “你冲上去,你家大姐怎么办?”陈炎枫好整以暇的问了句,玉树没答他的话,只看着李岩。 “你真能……杀人?”李岩打量着玉树,虽知道她身手利落,可杀人这事,可不是一般人能杀得出来的。 玉树连连点头,杀人这事,她想不起来都杀了谁,可杀,肯定是杀过的。 “真要上,得有个策略。”周睿拧眉紧盯着前面的战团,看这样子,肯定是劝不住,那还是打算一下,怎么能救得下来,就算救不下来,他们几个也要能逃出来。 “你。”陈炎枫先将短刀递给周睿,往骡子背上的袋子里不知道在摸什么。 “先除掉那个箭手,咱们人少,擒贼先擒王,你们看,骑在马上,拿着斩马刀那个,就是匪首黄大当家的,得杀了他,趁他们没注意,咱们从草丛里过去,玉树先冲出去,别往里,外面那些人不经打,你护住自己就好,打不过就跑,往草丛里跑,他们不会穷追的,我和先生趁乱,我取匪首,先生取那个箭手……” 周睿话还没完,陈炎枫已经摸出个不算太巧的弩出来,搭了支箭,下一瞬间,周睿指着的那个神箭手,就一个倒栽葱,从马上跌下去。 “拿着防身。”陈炎枫顺手将铁弩塞到李岩怀里,从骡子上跳下,几个纵起,跃的飞快,玉树和目瞪口呆的周睿急忙跟上。 李岩紧紧抱着铁弩,紧张的心砰砰乱跳。 周睿直奔那位黄大当家,玉树迎着嗷嗷叫着,举着木棍耙子铁锨冲过来的山匪冲上去,轮起棍子,一棍下去,跑的最前面的山匪的脑袋就脑浆爆出,玉树手里的棍子也应声而裂。 李岩看的双眼圆瞪,嘴巴都张大了,玉树竟然这么凶悍! 那群山匪的惊愕程度不下于李岩,玉树扔了手里的断棍,抄起死了的山匪手里的铁锨,再轮起来,这一锨,铲断了一个脖子,劈掉了半个脑袋,这铁锨磨的十分锋利。 周围的山匪顿时吓破了胆,扔了手里的棍棒铁锨,抱着头往草丛里钻的飞快。 陈炎枫比玉树快了不少,黄大当家做了几十年山匪,反应极快,也就一瞬间的功夫,就从三当家的突然死亡中反应过来,勒马挥刀,冲向疾射而来的陈炎枫和周睿。 陈炎枫和周睿眼看要迎上黄大当家时,两人不约而同,一左一右避向两边,周睿从侧前扑向紧随在黄大当家身后的刀手,陈炎枫却一脚将黄大当家另一边的山匪踹飞,脚尖在马背一点,从背后挥剑斩向黄大当家,剑过头飞,陈炎枫伸手捞起从黄大当家手里掉下的斩马刀,隔着几丈远,喊了声玉树,将刀抛向她。 周睿也已经夺了把刀,一刀劈向收不住冲势的山匪,再去夺马。 拿到斩马刀的玉树,双手握刀,奔着向她这边逃过来的骑马山匪就冲上去,一刀劈马,再一刀斩人。 李岩觉得,她就是眨了几个眼,刚刚那群热闹嚣张的山匪,就逃的看不见人了。 周睿提着刀,看看浑身是血的玉树,再看看干净的一滴血也没有陈炎枫,抬手抹了把脸,早知道这两个是这样的杀神,还什么策略,直接冲就行了。 陈炎枫一脸赞赏的看着玉树,“好多年没见过这样的气势了,简直想让人做首诗,可惜我不会做诗。” 玉树没理陈炎枫,用那把斩马刀撑着,跳了两步,四下看了看,找了个干净点的尸体坐下,拎起裤角看脚碗。 “脚怎么了?”陈炎枫忙凑上来看。 “崴着了。”玉树声音里透着羞愧,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崴了脚,她怎么可能犯崴了脚这样的错误? “我来替你捏回来!”不等玉树答话,陈炎枫伸手抬起玉树的脚,只一下,就正回去了。 李岩远远看着玉树跳着几下,突然坐下了,心里突的一惊,扔了铁弩,跳下车,拉着缰绳就往前狂奔,两匹骡子乖巧的一路跑跟在她后面。 李岩一口气跑过几个死人,陈炎枫已经治好玉树的脚,看着玉树站起来活动着脚腕,李岩一看她没事,一口气松下来就跑不动了,弯着腰大口大口的喘气,她跑的喉咙发甜,心跳的气都要上不来了。 跟在她身后的骡子一脚踩在血泊里,血腥味儿再加个打滑,一个长叫,扭头就要跑,李岩被缰绳拖着,一声尖叫,在陈炎枫、玉树和周睿反应过来之前,就被骡子一缰绳甩进了河里。 李岩是被陈炎枫一把提出水面的。陈炎枫一只手提着李岩,笑的脚步都有点歪斜了,“你你……哈哈哈哈哈,两头骡子……你看你……哈哈哈哈哈!” 李岩头脑昏沉,冷的不停的哆嗦,耳朵边只有陈炎枫哈哈哈哈的笑声。 周睿冲上去拉回受惊的骡子,玉树冲上来要接李岩,陈炎枫提着李岩往旁边一闪,“你先把身上的血衣脱了,她受了凉,最好别再闻血气。” 周睿已经牵着骡子跑过来,“上车!” 玉树三下两下脱了血衣,连鞋子也脱了,跳下车,伸手接过李岩,放下帘子,急急的替她脱湿衣服。 “咱们走吧,赶紧点,再有二三十里有个大槐树庙,我记得里面有庙祝,到那里让她用热水泡一泡,万一病了,就直接连夜往前面的镇子赶。”陈炎枫笑归笑,正事倒还在谱上,周睿嗯了一声,回身交待了玉树一句,下车牵着骡子,越过那一片到处都是尸体的血泊之地。 第三十九章 真真假假 靠近荒地的路侧,那支几乎灭顶的商队正忙着收拢伤者马匹,领头的老者迎着陈炎枫和周睿过来,陈炎枫牵着骡子挡在周睿和老者之间,对老者视而不见,两个人牵着骡子越过血泊,上车的上车,上骡子的上骡子,径直走了。 老者呆了呆,回头看向车队中间,车队中间,一个中年仆妇正忙着收拾散落一地的杂物,迎着老者的目光,垂了垂眼皮。 李岩被玉树三下两下脱掉湿衣服,裹在被子里,一阵接一阵发晕发抖,玉树急的眼泪都下来了,好不容易点着了炭,先装了手炉塞给李岩,又忙着一只手扶着红泥炉,一只手提着银壶烧水。 李岩迷迷糊糊,仿佛站到了车厢外面,又好象是把头伸到了车厢外,看着地上的血泊和死人,忙碌不停的商队,以及站在商队中间,一身仆妇打扮,却气度雍容、目光幽深的中年妇人。 ………… 六十里铺,李岩他们吃过一顿饭的客栈里,除了正中坐着的裴清,空无一人。 孙容急匆匆进来,垂手禀报:“爷,前头传了消息来,虎头岭的山匪伏击长沙国过来那支商队,陈爷和李姑娘他们路见不平,陈爷剑斩匪首黄大龙,李姑娘不心掉河里了。” 裴清皱起了眉头,路见不平?陈炎枫是路见不平的人?他真是头一次听。 “爷。”孙容心的看了眼裴清,“是喜声势杀气,比陈爷更加骇人,还有,今跟在后头的两人,都曾在癸部习学过几年,喜的身形招势,和癸部秘学几乎一模一样。” 裴清眼睛微缩,“看清楚了?” “的再三确认,看清楚了。”孙容明显有几分心惊忐忑。 “她叫玉树。”沉默了好一会儿,裴清纠正了一句,孙容低低应了句是。 ………… 三十里外真有个大槐树庙,庙里真有个老庙祝,可老庙祝穷的除了一口锅就什么也没有了,那口锅还不如李岩在六十里铺买的锅大呢。 李岩已经发起了热,人蛘成一团,更加昏沉,周睿急的搓手,陈炎枫也有点忐忑不宁,在大槐树庙停了片刻,和周睿商量了几句,就接着启程,急急的赶往六十里外的镇子。 玉树跪坐在颠簸的车厢里,不停的换搭在李岩头上降温的湿帕子,不停的搓着暖着李岩冰凉的手脚。 冷热交加,和剧烈的颠簸中,李岩的神智越来越模糊。 她好象又回去了,正对着高的能把她埋起来的图纸,盘算着是时候出去度个假了,可下一瞬间,她悬在半空,看着下面绵延不尽的奢华房舍,心焦如焚,再一瞬间,她又回到多云山庄,站在她准备爬下山时,回头看到的那块巨大山石上,身边好象有个人,低低和她着话,她听不清他了什么,可那声音,温柔极了…… 再一会儿,她又站在不知道哪儿,俯视着漫山遍野厮杀的、蚂蚁一般的人群,她的心很痛,血腥味儿冲上来,李岩干呕了一声,玉树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着话,那声音却不是玉树,“大姐真是神机秒算,这一仗之后,就下太平了。” 她站地方突然倒塌,她急速旋转往下跌落……李岩头晕的更加厉害了,晕的她一声接了声干呕。 …… 李岩再次有感觉时,感觉到的,是嘴里一口接一口苦涩却又清新的味儿,从嘴里流进身体,和着胸口那股时强时弱的清新之气,让她觉得舒服多了。 “大姐,您醒了。”是玉树哽咽又激动的声音。 “我睡着了?”李岩努力了几下,才嘶哑无比的出话来。 “大姐晕迷了一夜一了。”玉树话没完,眼泪就掉了下来,“我去请陶大夫来,陶大夫交待过,大姐一醒就叫他过来诊脉。” 玉树出去片刻,在门口禀了声,掀起帘子,李岩直愣愣看着低头进来的陶大夫,想咬一咬手指,却没能抬得动胳膊,陶大夫跟着裴清走了,这儿怎么可能有陶大夫呢?她还在梦中,这个梦怎么这么清晰? “姑娘醒了就好。”陶大夫笑容和气谦逊,“我再诊一诊脉,姑娘醒了,方子就要调一调了。” 李岩默不作声的看着陶大夫,看着他仔仔细细诊了诊,拧着眉想了片刻,再写了方子出来,又细细交待了玉树,冲李岩欠身拱手,出了屋。 “玉树,这是哪里?”李岩慢慢将胳膊挪到被子外,摸着柔滑的丝绸被子,低低问了句,陈炎枫买不起丝绸被褥。 “桃叶镇的张家老店。陶大夫是裴公子请来的,昨晚上,大姐一出了大槐树庙就晕过去了,赶到镇上,镇上的大夫大姐是犯了疟鬼,开了方子,让压在灶君头上,可咱们到哪儿找灶君?陈公子这方子就是胡扯,后来裴公子也到了桃叶镇,碰到咱们,就请了陶大夫来给姑娘看病。” 玉树的十分含糊,她一直心急如焚的守着她家大姐,这些事情她知道的并不清楚。 李岩听裴清也到了桃叶镇,松了口气,是裴清跟着她,不是她在做梦,相比裴清,做真实成这样的梦这件事,要可怕得多得多。 “嗯,我睡一会儿。”李岩心里一松,疲倦顿时象潮水一样涌上来,李岩将手缩回被子里,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客栈后面的院子里,裴清和陈炎枫正面对面坐着下棋。 陶大夫开好药方出来,先到院子里和裴清禀报了李岩的病情。等陶大夫告退出了院子,裴清看着陈炎枫,“你也看到听到了,真打算由着你的性子,由着她的性子,把她往速死的路上带?” “你跟我这些没用,这话你跟她去。”看样子这话裴清不是头一次了,陈炎枫浑不在意,“我可没本事替她作主,你想替她作主,你去试试。” 第四十章 当局者都迷 “我是为了她好。”裴清重重落了一子。 “做人要实诚,你是为了自己好。”陈炎枫跟着落了一子。 裴清看着陈炎枫,又落了一子,不话了。又你来我往落了二三十子,陈炎枫就夹着棋子落不下去了,裴清伸手搅乱了棋盘,“你这样散漫的人,不适合下棋,和了吧。” “也是。”陈炎枫将手里的棋子扔回棋篓,“这种算计的事,太累。你有什么话,直接去跟她,她是个聪明人,也有点见识,当面清楚最好。” 裴清咽了一声,站起来走了。陈炎枫慢腾腾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背着手晃出客栈,往镇上闲逛去了。 裴清进了大堂,坐着喝了杯茶,站起来,往后面的李岩的房间过去。 玉树开了门,意外的看着裴清,呆了片刻,恭敬曲膝,“公子稍等。”掩了门,玉树转身俯到李岩耳边,“大姐,是裴清!您看……” 李岩已经吃了药,又吃了大半碗汤饭,这会儿精神好多了,正算着时间理这件事,听玉树裴清来了,倒没怎么太意外,“请他进来。” 玉树开了门,裴清进来,站在门口,盯着躺在床上有气无力的李岩看了片刻,随手拿了屋角的一个凳子,放到床前坐下,和李岩几乎视线相平,看着她微笑问道:“好多了?” “是,多谢你。”裴清这样低坐,和她视线相平的话,让李岩一下子觉得舒服多了。 “你受了凉,有点伤风,没什么大事,吃几幅药,好好歇几就好了。”裴清先李岩的病情,他没往重了,反倒这样轻描淡写,让李岩有点意外,一时不知道什么才好,她不太擅长言谈交际。 “我和陈炎枫过,你这样,实在不适合跟着他长途奔波,陈炎枫这是你自己的意思。”裴清简短的问候之后,直入正题。“你想到处走走看看,不愿意拘于一处,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过,眼看就要入冬,照你现在的状况,只怕走不了多远了。” 裴清话比陈炎枫委婉太多了,李岩垂着眼皮没话,这一回的伤风,要不是裴清援手,照这镇上那大夫开的骂鬼方子,她这病就得全凭自己扛,是死是活真就是全凭命道了。 “先到多云山庄将养一阵子,至少过了这个冬,开春之后再。”裴清的建议比从前退后了一步,这个建议倒在李岩的预料之中。 “我从多云山庄出来之后,你一直跟着我?”李岩没答裴清的建议,反问了一句,裴清很干脆的点了点头,“没有一直跟着你,我有很多事要处理。” 第一他很忙,第二他有很多事都比她重要。李岩默默在心里解读了一遍裴清的话意,每一句都话里有话,心机深沉不是白的。 “为什么跟着我?”李岩想了片刻,也没能想出象裴清那样,一句话好几层意思的话应该怎么,只能直截了当的再问。 “多云山庄极少有人下山。”裴清的回答让李岩一愣,她是多云山庄的人?还是玉树是?她肯定不是,可那位大姐呢?玉树她和大姐都不是…… “怎么样才算是多云山庄的人?”李岩纷乱之下,这一问让裴清噎了下,头一回有人问他:怎么样才算是多云山庄的人! “倒没什么具体的法。”裴清沉默了片刻才答了句。 “我觉得,我就算是多云山庄的人,也是客人,我和玉树。”李岩看着裴清,“多谢你的好意,我不想去多云山庄,我还是想到处走走,跟陈炎枫一起,是挺不舒服的,不过很舒心,自由自在。至于我的病,我到多云山庄能活多久,也许在外面这样奔波一样也能活那么久,又没办法活两回比较一下,谁敢在多云山庄就能活得长?” 裴清仿佛预料到了李岩的态度,微微侧头,露出丝微微有些无奈的笑意,“也是,没有比较,确实没法。你既然拿定了主意……” 裴清顿了顿,仿佛有几分犹豫,“这次是巧了,下次……” “我知道,多谢你。”李岩立刻接道,这次她落水,也是意外不是。 “等病好了再启程吧。”裴清站起来,交待了一句,转身出门走了。 玉树关了门,忧虑忡忡的坐到刚才裴清坐的矮凳上,“大姐,裴公子的对,眼看就要入冬了,咱们到京城还早得很,整个冬都在路上,您怎么受得住?要不,等到明年开春?” “也许我活不到明开春了呢?”李岩动了动,挪的舒服些,玉树眼泪掉下来,“大姐总这么。” “总这么?”李岩心里猛的一跳,她什么时候总这么了?这句话她明明是头一回!“你什么时候听我过?” “大姐没过?”玉树神情茫然,随即抬手揪着头发,“我好象听大姐过,想不起来……” “别想了,我知道了。”李岩心里凉成一片,好象听,想不起来,那必定是从前的大姐常的了,难道从前那位大姐不在家里,在多云山庄住着是为了治病延命?要是这样,好象能通一点点了,而且,要是她是借住在多云山庄治病延命,那裴清对她象对待客人一样,也就能得通了,可裴清,为什么没跟她这些事呢? 李岩愣愣怔怔的发呆,玉树由担忧而有些惊慌,“大姐。” “我在思考。”李岩抬手止住玉树,玉树立刻噤声,大姐在思考,什么是思考? ………… 多云山庄,最里面一幢爬满藤蔓的老旧二层楼里,虽然有几缕阳光照进去,可屋里还是十分昏暗。 游庆端坐在椅子上,看着那几缕阳光,正凝神听阴影中的人话。 “……这事重大,我就挑了崔家三子带人盯着,三子的眼睛毒,除了他,另外两个我也问了,一样的法,确实是癸部的功夫,三子,喜的身法有些凝涩不顺,可那股子凌利霸道,和癸部一模一样,还有,三子,她用斩马刀斩马杀人那一招,比癸部用的招数顺畅。我觉得这是大事,想来想去,还是亲自来一趟,当面跟四叔最好。” 第四十一章 老山主 “你是怎么想的?”游庆声音有些阴沉。 “那个喜,现在改了名叫玉树的,是癸部的人。”阴影中的人直截了当的判定,“我已经让人去查癸部,不过,”阴影中的人顿了顿,“四叔也知道,四大部互不相干,平时也没有来往,癸部又是最亲近山主的一支,只怕查不出什么。” “癸部最亲近山主,有这一句就够了。”游庆手指无声的点着桌面,“除了老山主,哪一任山主没送心腹到癸部习学过?除了习学,还抽调了不少癸部精英替自己训私兵,这个喜,不一定是癸部的人。” “我懂了。”阴影中的人声音低而干脆,“那四叔的意思?” “咱们游家侍候山主,和这山庄里其它人不一样,这话,你父亲跟你过没有?”游庆问道,阴影里的人声音里透着敬意,“阿爹过,不只一次,阿爹:咱们游家奉裴氏为主,只是一时,游家另有其主。” “嗯,翁翁三岁那年,被老山主接到山上,翁翁,老山主跟他的头一句话就是你阿爹的这几句,老山主:你暂时奉裴氏为主,可你心里要记牢,你另有其主,要牢记在心,守口如瓶。” “侄儿一直牢记在心,守口如瓶。”阴影中的人恭敬答道:“四叔,那个翠姑娘?” “要是没有喜……”游庆的话没完,沉默片刻,“再看看,老山主之后,几任山主个个人中龙凤,可十七爷,更胜一筹,这几十年,裴家最大的心事,就是多云山庄不是完完全全握在裴氏手中,所以……” “陷阱?十七爷吩咐查邵瑜身后之人,从邵瑜从后山脱身出来,我就让人盯死了他,一直到现在,一丝马脚也没有,裴氏族里,和淮南王府互通曲款,不是一年两年了。”阴影中的人反应极快。 “唉。”游庆叹了口气,“我也是担心这个,现在喜这事……先别轻举妄动,你抓紧查邵瑜背后之人,不必拘泥于高人,凡人也要查一查,翠姑娘这边,继续盯着,悄悄盯着。” “翠姑娘要是有危险……”阴影中的人答应一声,随即又问道:“就怕万一。” “不怕。”游历淡定的有些冷漠,“若真是……她的本事和福运,没有万一。” 阴影中的人嗯了一声,“四叔放心,那我先回去了,四叔保重。” ………… 桃叶镇张家老店。 这巨富和陈炎枫这样的富,果然是渊之别,张家老店住了裴清,从上到下,干净的拿白绵帕子随便哪里擦到脱力,也不会脏了帕子。虽然客栈窗户门四下透风,可架不住炭盘多啊,照样烧的里里外外温暖如春。吃喝就更不用了,李岩琢磨着,这样的享受下一回还不知道在哪里,这病就好了也得再拖上几。 陈炎枫无所谓,周睿也不急,一几趟到李岩门口,提水送药搬东搬西,给玉树打下手。 李岩一口气病了十三四,养的腰都粗了一圈,才下定决心,她得病好启程了,生命短暂,她想在有生之年,至少弄清楚她到底是谁,或者玉树和她家大姐到底是谁这么件简单事。 裴清背着手站在客栈门里,仿佛很有兴致的看着周睿收拾骡车,来来回回搬行李,陈炎枫晃晃悠悠出来,刚要去牵他那头皮光水滑的马骡,手伸到一半停下,抬起来拍着脑门,转身就往客栈里奔。 李岩裹着那件已经重新拆洗过的厚棉斗蓬出来,经过裴清,微微欠身,裴清后退半步,客气颔首。 陈炎枫很快出来,手里举着个大包袱,隔的老远扔给玉树,“拿着,给你家大姐换上这个,这个暖和。” 玉树抖开,是一件重厚长大的狗皮袍子,裴清看着玉树手里的狗皮袍子,再看看李岩,一根眉毛挑起,好一会儿才落下去。 周睿几步过来,拎起袍子看了看,递给玉树,“好东西,实用,白穿身上,晚上能当被子。” 李岩跟周睿的想法一样,这么件狗皮袍子,实在是太实用了。 李岩和玉树上车,陈炎枫骑上骡子,四人两骡一车重新上路。裴清站在客栈门里,看着那辆破旧的桐木大车沿着青石路越走越远,转个弯看不到了。 “咱们也启程吧。”裴清头也不回的吩咐一声,抬脚出了客栈。 李岩几个借裴清的光,好吃好喝休整了这十几,个个神情气爽,陈炎枫买的这件狗皮袍子跟李岩从前那件棉斗蓬比,暖和的不是一点点,裹着狗皮坐在车厢外,哪怕没有太阳,没有手炉,也热气烘烘一点不冷。 这几李岩吩咐玉树,玉树吩咐周睿,差不多添齐她能想到的野外露营要用的东西,周睿心眼活络,找镇上的木匠做了几个架子装在车厢里,把红泥炉水壶等固定在车上,玉树再烧水就容易太多了。 风和日丽、秋高气爽,一行人愉快赶路,还没落黑,就到了歇脚的驿站,就这样顺顺当当走了半个月,远远能看到宛城了。 这是从宜春出来之后,头一次到了个大城。 李岩裹着狗皮袍子站在车前,眺望着四圈城墙围着的宛城,也许是因为现在已经是冬了,眼前的宛城跟宜春和豫章城比,显的少了许多活力和生机。 离城越来越近,周睿怔忡的看着路两边时不时出现的或青烟袅袅,或者早就青烟散尽,只剩下灰白的纸灰被风吹的旋转而起的坟头。 李岩瞄着周睿的神情,“今是寒食节?” “寒食节在四月。”陈炎枫接上了话,“这都十月了。这是给祖先添衣呢。”陈炎枫顺着李岩的手指看向又一座坟前袅袅的青烟,“十月一添衣开炉……”陈炎枫话到一半,见李岩的手指又指向怔忡中透着哀伤的周睿,瞄着周睿,叹了口气,“心到神知,晚上找个地方化些纸钱,在坟前也罢,这里也好,都一样。” 第四十二章 好喝的酒 一行人进了城,这一次陈炎枫没挑最好的客栈,寻了家还算不错的,要了两间上房。 宛城这样的大城,果然比他们经过的大镇镇强得多了,这家只能算不错的客栈里能提供的吃食,已经算得上水陆杂陈,应有尽有了。 陈炎枫在吃这件事上,向来最大方,一口气点了鸡鸭鱼羊一大桌子,好在这宛城的菜品精致却少,几个人半个月没吃过味道这么好的菜饭了,连李岩都吃了不少。只有周睿从头吃到尾,却吃的极少。 陈炎枫瞄着他,吃完饭,摸了半片银叶子推到他面前,“拿去多买点纸钱,你家人多,要添的衣服也多,少了不够。在外烧纸的规矩知道吧?我也不知道,你要不懂就问问掌柜。赶了这么多的路,明歇一再走。” 陈炎枫着,甩着胳膊往房间回去了。 李岩看着周睿,“我陪你去?”周睿犹豫了下,点了下头,“好。” “你事多,不用跟过去了,有周睿呢。”见玉树紧一步跟上来,李岩回身吩咐,这一路上洗衣服收拾东西的活都是玉树的,再跟着她跟着周睿烧了这一趟纸,她这衣服就得洗到半夜了。 玉树看向周睿,周睿忙向她点头,“你放心。”玉树松了口气,向李岩曲膝,退回去了。 李岩和周睿出了客栈,夕阳已经挂在际,只露出一点点了。 “得赶紧!先去换钱。”李岩已经学会了一般情况下,银子是没法直接用的,因为面值太大了。 “不用,这儿是宛城,这点碎银子,铺子里能兑得开。”周睿解释了一句,停了一步,让李岩走在里面,微微侧着身子护卫着她,往前面挂着招牌的白事铺子过去。 周睿只买了纸钱,没买那些粗糙的纸衣服。李岩仰头看着那些粗糙草纸粘出来的似是而非的衣服,象周太守那样从长在宫里的人,肯定看不上这样的衣服,还是给钱让他们自己买最好。 周睿买了厚厚一摞纸钱,又转进隔了几间铺子的酒铺,买了一瓶上好的竹叶青,又买了一坛子陈年女儿红。 “阿爹只喝竹叶青,大哥最爱喝女儿红。”周睿低低解释了一句,让伙计扎好酒,一只手提纸钱,一只手提酒,和李岩一起,往客栈掌柜指点的放生池一带过去。 放生池中间是个不算太大的池塘,四周零零散散的长着几棵老树,这会儿色已经似黑非黑,放生池周围空无一人,显的十分空旷。 周睿找了块干净的空地,照掌柜的,画了个大圈,开口朝向宜春方向,蹲在圈外,拿了几张纸钱点着放进圈子里,一张接一张往上添。李岩蹲在周睿旁边,帮他拆开捆的紧紧的纸钱,抖松递给他。 周睿一张一张添的很慢,火落下跳起,跳起落下,照在两人的脸上,时昏时明。 李岩蹲的腿都有点麻了时,周睿烧完了所有纸钱,打开竹叶青,洒在纸灰一边,又拍开那坛子女儿红的泥封,将女儿红全部浇在了纸灰上面,再举起酒坛子,重重摔在那堆纸灰上。 李岩站起来,往后退了几步,看着将女儿红浇的充满愤懑的周睿,等他摔了酒坛子,伸手过去,拉住他那只粘着酒液,湿淋淋的手,“我这儿还有点银子,咱们去喝酒。” “我没事。”周睿往外拽了下,李岩紧拉着他的手,“陪我喝点。走吧。”周睿嗯了一声,由着李岩牵着手,出了放生池,沿街走没多远,看到间挂着个大大酒字的食店,李岩拉着周睿进了店。 店里人不多,掌柜和伙计没看周睿,都瞪着李岩,“两位……这位爷,这位……” 李岩这一阵子头发都是照陈炎枫和周睿那样,紧紧绾成一个团,头上戴着在某个镇上买的有耳朵的大棉帽子,身上穿着狗皮袍子,偏偏一张脸巴掌大,看起来确实有点男女不好分。 “也是爷。”李岩答了句,“有陈年女儿红没有?先拿五斤,再来碟油炸花生米。”李岩一边吩咐,一边瞄好了位置,拉着周睿往远离人群的角落过去。 掌柜和伙计对视了一眼,什么也是爷,明明是位姑娘,算了,闲事不能多管,要酒就给酒。 伙计送上酒,拿了壶和杯子,再端了花生米过来,周睿伸手摸了摸酒坛子,“有点凉,你拿只红泥炉过来,再拿把锡壶,一碟子姜丝……” “再拿点糖!”李岩紧跟吩咐了一句。 伙计答应了,片刻拿齐了东西,周睿捏了几根姜丝,几勺子糖放进壶里,再倒上酒,放到红泥炉热到似开非开,提起来,先给李岩倒了半杯,又给自己满上。 李岩端起杯子,心的抿了一口,这酒热热的,带着香香的姜丝味儿,浓醇香甜,李岩一口接了一口,很快就抿完了半杯酒,将杯子伸到周睿面前。 周睿看着她双手托着杯子,心翼翼的抿着酒,一直抿到喜笑颜开的样子,心里的暖意一点点漫开。 周睿又给李岩倒了半杯,端起杯子,看着李岩,她抿一口,他也喝一口,她抿完半杯,他也喝完了一杯…… 两个人一个专心抿酒,一个专心看着她抿酒也跟着一口一口的喝,谁也不话,喝完了一壶酒,又喝完一壶,李岩放下杯子,长长舒了口气,“真暖和。” “醉了?” “还没有。”李岩又将杯子伸过去,“这酒真好喝,怪不得你大哥最喜欢。” 周睿又温上一壶酒,“以前一到冬,我常常和大哥一起,也象这样喝酒,听大哥谈古论今。” “敬你大哥。”李岩举了举空杯子,她没醉,就是有一点点头晕。 周睿神情黯然,低头看着锡壶,提起壶,伸手拿过李岩的杯子,给她倒了半杯。“慢点儿喝,你有点多了。” “嗯,是有点晕,不过没事。”李岩一只手捏着杯子,一只胳膊支在桌子上,托着腮看着周睿,“热热闹闹一大家子,眨眼就只剩下你一个人。我以前常常做这样的梦:一大群人正开心热闹,我就转了个身,闭了闭眼,人就都不见了,一个都不见了,我到处找,到处找,一个人都没有了。” 第四十三章 路上的风景 “你?”周睿愕然看着李岩。李岩已经晕晕乎乎了,他可清醒无比,她做这样的梦,难道也经历过和他一样的事? “我没有,没有象你这样。”李岩仿佛感觉到了周睿的愕然,挥了下手,又重新托到腮下,“就是常做这样的梦,还有别的梦,我做梦很怪的,就那几个梦,翻来覆去的做,这是其中一个,每次都吓醒,吓醒的时候一身汗,所以我特别怕被人甩下,以前……我都是早早收拾好等别人,从来不敢迟到,不敢晚。现在也是。” 李岩托着腮,平平的着,周睿听的心揪在一起,“放宽心,没人会甩下你,至少我……什么时候都不会,你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不知道,你做梦吗?”李岩看着周睿,周睿点头,“常做,不过不象你这样,我的梦很乱,有的时候记得,也有的时候记不清,都是乱七八糟的。大哥以前常,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就是这样,白要是多看了祖父的手记,夜里就会梦到打仗,没什么特别的。” 虽没什么特别的,周睿还是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的解释了一大通。 “你有什么打算没有?是你自己打算到京城去,还是自己没什么打算,就跟着我们,走到哪儿算哪儿?”李岩顺着微醉而野马奔腾的思路,想到哪儿到哪儿。 “是我自己打算到京城去。有打算,先到京城,看看能不能查出来周家这场灭顶之祸,到底是怎么回事。查出来之后,有仇,先看能不能报,能报就报,不能报……就等到能报的时候。” 周睿声音低若耳语,李岩手托着腮头,上身往前探,一边听一边不停的点头,一半是因为赞同,一半是因为酒有点多了。 “要是没有仇人,或是……雷霆雨露……还没想好。”顿了顿,周睿似有似无的叹了口气,“要是换了大哥,不知道大哥会怎么办。” “你大哥是挺好,不过你大哥是你大哥,你是你,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李岩喝了口酒,“你雷霆雨露……”李岩咋着嘴,“我懂你的意思,雷霆雨露怎么了?陈炎枫,这一百多年,走马灯一样的换了六个……那啥……” “五个。”周睿有些呆怔的看着李岩,下意识的纠正了句。 “差不多,我觉得吧,是我觉得,你听听就行。要是我,就没什么雷霆雨露,要是死有余辜那就算了,要不是这样,那就……”李岩挥着手,周睿脸色变了,下意识转头四看,见四下无人,轻轻松了口气,“噤声!这样的话不能在这儿。” “那就不了,我的意思,就是这样,欠债还钱,欠命还命,管他是谁。”李岩晕晕乎乎暖暖和和,心里却格外清明,“我是胡八道,而且,我什么也不懂,你可千万别听我胡八道。不这个了,对了,咱们那救的那个商队,掌柜是个女的?” “嗯?”周睿一愣,“女的?你的哪个商队?那那个?” “对,一个女的,四五十岁吧,站在正中间,穿着……”李岩努力回想,可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个女的穿着什么,周围又是什么情形,印象中只是一个雍容的形容,一双深邃漆黑的眼睛。 “你看到了?什么时候看到的?”周睿更加纳闷,哪有什么四五十岁的妇人?她什么时候看到的?掉河里之前,还是之后?之后她在车厢里出来过吗?他怎么没看到? “看到……是看到的吧?”李岩有些迟疑了,好象不是用眼睛看到的…… “忘了打听那支商队是从哪儿过来的了。”周睿突兀的了一句。李岩一愣,“从哪儿来的怎么了?” “没什么,回去再。”周睿看了眼酒坛子,“酒喝完了,咱们走吧。” “好。”李岩站起来,身子晃了晃,周睿急忙扶住她,伸手捞住掉到长凳上的狗皮袍子,给她穿上系好,李岩伸手拽住周睿的胳膊,脚步虽然虚浮,却还算稳当的往外走。 出了店门,周睿替李岩往下拉了拉帽子,低低道:“这里是朝廷治下,以后在外面少那些话。” “嗯,知道了。”李岩半边身子靠着周睿,不停的点头。 周睿低头看着她,片刻,才带着她,随着李岩的步幅,半步半步往回走。 已经黑透了,一弯细细的弦月在云层中时隐时现,街上已经看不到人,街两边店铺门口挂着的或大或的灯笼随风轻轻摇动。周睿被李岩拽着,狗皮袍子里温暖从胳膊暖透了全身,周睿仰起头,从上的弦月,看到脚下的青石,最美的景色都是不经意间遇到的,今晚上就是。 这条路的风景,美的能走一生、看一生…… 李岩第二起来的时候,已经大亮了。 这些他们为了不至于露宿郊野,每都启程的很早,李岩今已经算起的很晚了。 收拾好出来,在大堂看了一圈,没看到陈炎枫和周睿,李岩直奔隔不多远的另一间上房。 敲门进屋,陈炎枫和周睿正对面坐着下棋,见李岩进来,周睿忙站起来,“你昨喝了不少,没什么事吧?” “是多了一点,没事。”李岩随口答了句。 “一点酒能有什么事?走吧,城东有座庙,有点来头,里面的佛像也都是出自名家,咱们去看看。”陈炎枫边边往外走,李岩忙转身跟上。 外面阳光灿烂,这客栈里面还没外面暖和呢。 李岩叫上玉树,一行四人,出了客栈,沿着青石街往东边走。 这会儿的宛城十分热闹,人来人往,时不时有高头大马和围着绣花绸缎围子的奢华大车从他们身边经过。 陈炎枫是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周睿是富贵中长大,这些司空见惯了,玉树大约压根就看不上那些奢华,只有李岩,眼睛盯着马脖子上编的辫子,马尾巴上系的流苏,以及那些车上装饰的香袋香球流苏各种,看的眼睛直。 第四十四章 寻古和找宝 陈炎枫根本没留意李岩看直了眼这件事,周睿侧着身子,替李岩挡着人,一会儿往前,一会儿后仰些,尽可能既替她挡了闲人,又不至于挡了她的目光。玉树顺着李岩的目光,李岩看什么,她也看什么,看一样皱一皱眉,实在太粗糙太粗鄙了。 不过这样热闹的街道只有两三条,再拐个弯,前面就是窄窄的巷子了,巷子两边住的都是市井平常人家,李岩就没什么好看的了,加快步子跟上陈炎枫,没多久,就到了一座虽不大,看起来却十分古朴清雅的庙前。 庙大门紧闭,陈炎枫围着庙转了半圈,上了台阶,扣了扣门环。 片刻,大门从里面开了条缝,一个沙弥的脸从门缝里露出来,“这位施主,今有贵客,师父不接待香客,请施主明再来吧。”着,不等陈炎枫答话,就把门关上了。 陈炎枫退下台阶,无所谓的甩了甩袖子,“我跟这庙缘分太浅,来十回,少也有八回进不去,算了。去城外吧,城外有个园子,传主人姓李,荒废了好些年了,那园子气势不凡,咱们去看看。”陈炎枫后面的话,是看着李岩的,李岩听他特意主人姓李,知道这个李,必定就是豫章的那个李,急忙点头,这样的地方,是一定要去看看的。 四个人从东门往北,到了北门口,叫了辆车,李岩和玉树坐在车上,直走了一个多时辰,穿过一片有些荒凉的树林,到了一处废墟前。 李岩下了车,往后退了几步,仰头看着眼前的废墟。和豫章城外那一片废墟相比,这里甚至算是完好。 她站的地方,长长的、已经被藤蔓完全覆盖住的围墙往两边延伸,中间的大门,门和门头都已经没有了,大门和围墙,看起来极其普通,只是很高,很长。 陈炎枫已经大步进了院门,周睿站在门口,看着仔细打量着大门和围墙的李岩,玉树跟在李岩身后,紧皱着眉。 李岩搂着狗皮袍子,上了台阶,站在大门正中,有些呆怔的看着眼前,这不是荒废的宅子,这是荒废的植物园吧。入眼处,都是郁郁苍苍的树木藤蔓,树木的缝隙中,露了几角飞檐屋脊。 “原主人是个雅人。”周睿瞄着李岩一脸的怎么这样,半是感叹,半是解释,“也极其富庶,这园子当年一定美焕美仑。” 园林么,她懂的。李岩下了台阶,和周睿一起往里走。 “这几棵香樟得有上百年了。”周睿指着不远处高大苍翠的香樟,“这株金花茶竟然长的这么好,在宛城这样的地方,真是不容易。那是紫薇,金桂……”周睿一边走,一边和李岩着两边的树木藤蔓,几乎棵棵有名有姓。 李岩回头看向玉树,玉树皱着眉,冲李岩摇了摇头,她明白大姐看她的意思,可在这里,她什么也想不起来,一点印象也没有。 这片荒园子看样子经常有人来,四周虽然一派无人打理的荒芜之相,可中间的这条路,却干净通畅,并没有被野草藤蔓侵占。 走了一两刻钟,一条蜿蜒的河流出现在面前,水流不慢,看起来竟然还十分清澈。 周睿示意李岩别往前去,自己走到河边,蹲下伸手摸了摸,换了地方,又摸了摸,站起来,沿着河边走了一段,再回来,带着几丝震惊的神情,“这河道,应该全部用青石铺过,大约还有别的门道,否则,这河早该淤塞了。这户人家,过于奢侈了。” “嗯。”李岩随口应了一声,玉树过,她这个大姐,自己就有个三层的楼船,奢侈那是肯定的。“那个桥,能走人吧。” “能。”周睿指了指河对面的亭子,亭子里,陈炎枫正惬意的坐着吹风。 三个人进了亭子,这间亭子被一棵巨大的紫藤缠绕,已经是亭中有藤,藤中有亭了,这会儿紫藤叶子差不多落光了,春紫藤花开的时候,这个亭子一定美极了。 “这里也算是宛城一景。”陈炎枫的手指从亭子划拉到四周。 “这是哪个李家的旧宅子?”李岩坐到陈炎枫旁边问道。 “还能是哪个李家?你看看这宅子,是随便谁家都能修得起来的?百年前,姓李,又能修得起这样的园子的,只有豫章,就是现在的京城李家。”陈炎枫晃着脚, “我也听过。”周睿看着李岩,目光中有几分愕然,“从前家里收的前人笔记中,到李老相国和李相国时,曾经评过一句,时人没有见识,李家从豫章到京城,已经落败不堪。” “到京城是落败不堪?”李岩纳闷了,从豫章那么个偏远的地方,搬到京城,权倾好几时,一家出了两个相国,还落败了?难道李家以前是当皇帝的? “嘘。”陈炎枫突然站起来,示意众人噤声,几乎同时,玉树一步上前,护在李岩面前,周睿愣了一瞬,很快也听到了动静,只有李岩,从陈炎枫看到周睿,知道出事了,跟他们比,她简直就是聋子一样。 和他们隔不多远,余书手里捧着个罗盘,正紧紧盯着罗盘,一脸专注紧张,掂着脚,轻抬慢起,心落下,一步一步往前走,熊克定紧跟在余书后面,伸长脖子看着罗盘,不时拉一把眼看要绊倒的余书,熊克定身后,是他最好的兄弟兼弟樊伯韬,樊伯韬比熊克定还要五大三粗几分,这会儿跟在熊克定后面,熊克定盯着余书手里的罗盘,他看不到罗盘,就盯着余书那两条腿,余书抬腿,他也抬腿,余书落脚,他也落脚、 “动了动了!”熊克定激动的叫出了声。 “嘘,淡定。”余书抖着声音嘘了一声,可他比熊克定激动多了,直激动的双手乱抖。 “你手抖什么!看看,抖没了吧!”熊克定一把攥住余书的手。 “我没抖……就一点。”余书强辩了半句。 第四十五章 狭路 “吸口气,镇静,再吸口气。”熊克定一只手握着余书的手不让他抖,一只手用力捋过余书的后背。 “好……好了。”余书深吸了好几口气,示意熊克定好,熊克定心的松开手,余书紧盯着时不时抖一下的罗盘,强压着激动,再次轻抬慢起一只脚。 走没几步,转个弯,樊伯韬直直看着亭子里的陈炎枫等人,呆了呆,紧赶一步,伸手拍在熊克定肩上,“老大!” “拍什么拍!没看到这儿在动呢!你就不能别那么莽撞?”熊克定回身就是一声吼,樊伯韬两眼直直的看着亭子里笑眯眯看着他们的四人,浑身僵直的抬起胳膊,“老大,你看。” “看什么看!”熊克定没好气的吼了句,顺着樊伯韬的手指,目光定定的落在李岩身上,眼睛越睁越大,直睁的眼珠都快掉下来了。 “妖……妖……”熊克定惊恐万状,一声妖,就在余书肩膀上用力拍一下,余书被他拍的身子矮了又矮,“罗盘!罗……”话没喊完,余书也看到了亭子里的四人。 “几位……”余书呆了呆,捧着罗盘,刚点了下头,就被熊克定一把揪起,回头就跑。 “抓住他们!”周睿在樊伯韬和熊克定见鬼一般看到他们时,一颗心就高高提了起来,他们肯定见过他,他们认出他来了,一个被朝廷判了斩立决,早就该死了的人。 “玉树!”陈炎枫招呼了一声玉树,飞身掠起。周睿想到的,陈炎枫也想到了。 “快去。”李岩急忙推了把玉树,她也想到了。虽然她明明看到那两个黑大汉直直愣愣看的是她和玉树,可也许他们是故意掩饰呢,或者眼珠长歪了。 周睿扑出去的最早,直扑跑在最前面的樊伯韬,陈炎枫直奔熊克定,玉树只一脚,就把余书踢的飞出去两三步,罗盘脱手飞的影子都没了。 几个眨眼的功夫,玉树推着鼻青眼肿的余书在前,陈炎枫和周睿捆着熊克定和樊伯韬,推到了一起。 “你们是什么人?”陈炎枫踢了踢樊伯韬,樊伯韬看着奔着他们过来的李岩,一个蹦跳躲到熊克定背后,“老大,老大!” “看样子是几个土匪,你是老大?”陈炎枫走到熊克定面前,熊克定拧着脖子,不敢看李岩和玉树,“不是,几位爷,的冒犯……求……” 李岩从陈炎枫身后绕到熊克定面前,熊克定瞪着笑眯眯看着他的李岩,吓的后面的话不出来了。 陈炎枫回头看看李岩,再看看一脸惊恐的熊克定和樊伯韬,以及神情茫然莫名其妙的余书。周睿也看出不对了,和陈炎枫一样,看看李岩,再看看熊克定和樊伯韬。 “你们是什么人?在这儿干什么?你认识我?”陈炎枫接着问。 樊伯韬缩在熊克定身后一声不吭,有老大呢,余书也看着熊克定,熊克定硬着头皮答道:“回爷,的是……庄户人家,闲了,听这园子好,不是,是听这园子里有值钱的东西,和兄弟到这园子里看看,的什么也没拿,求爷高抬贵手。” “放屁,你当爷是傻子?胡八道也用点心!”陈炎枫呸了一声,示意周睿,“这几个无赖,你来对付。” 周睿上前一步,弯腰掰开熊克定被捆在身后的手,熊克定的脸一下子白了,周睿看完熊克定的手,再看樊伯韬的手。 “两个武夫,都是箭手,不是一般的兵丁,你看这个板指。”周睿将从樊伯韬手上捋下的碧玉板指递给陈炎枫,陈炎枫接过看了两眼,“可没少用,你好好审审。” “我看看。”李岩从陈炎枫手里拿过板指,仔细研究。 “的真是……是猎户,闲了也走几趟镖,顺手了也做几趟生意,的们冒犯了几位爷,求几位爷高抬贵手,的们……”熊克定脸都青了。 “你认识我?”周睿没理熊克定的话,指着自己问道,熊克定立刻摇头。 “那他呢,认识吗?”周睿再指陈炎枫,熊克定接着摇头,再指李岩,再摇头,指玉树,继续摇头。 周睿面无表情,转向樊伯韬,同样问了一遍,樊伯韬紧盯着他家老大,问什么都摇头,老大不认识,那就是不认识! 余书是真不认识,问一个摇一个头。 “都是睁着两只眼睛瞎话。”周睿看向陈炎枫,“这样的歹徒,手里不知道葬送过多少无辜人命,要不……”周睿做了个手势,陈炎枫浑不在意的点着头,“杀了最好,死人最会保守秘密。” 陈炎枫一边,一边伸手拉过李岩,“到这边来,别离太远,当心血溅到身上。你把他们拉到河边,割了喉直接踹到河里。” 周睿嗯了一声,一把拖起樊伯韬往河边拽。 周睿和陈炎枫两个,三成吓唬,有七成,是真要杀了三人,以绝后患。 熊克定是上过战场,死人堆里不知道滚过多少回的,真杀心还是假杀心还是能分得出来的,这会儿吓的胆子都快破了,这几个俊男美女都是活罗刹啊! “爷饶命,的是淮南王世子手下护卫!” 要保住命,不实话是不行了。 周睿愕然看向陈炎枫,陈炎枫皱起了眉,斜着熊克定,又看向余书,见陈炎枫看向余书,熊克定急忙解释:“他是王府阴阳生,铁齿铜牙,从没错断过。” “你们到这里来找什么?世子让你们来的?”周睿盯着熊克定问道。 “不是,世子爷知道的三个到这里来,可的三个只敢来游园子,没敢是来找宝的,余书,就是他,他这园子里有宝,的三个,鬼迷了心窍,想发笔横财,求爷饶命。的熊克定,是跟着先王妃陪嫁到淮南王府的,自侍候在世子爷身边,一时糊涂,求爷饶命。余书师从张老先生,是张老先生唯一传人……” “你这是威胁我呢。”陈炎枫带着懒散,打断了熊克定的话,“我现在就杀了你们,邵琮又能怎么样?” 第四十六章 实说 听陈炎枫对世子直呼其名,熊克定呆了呆,面如死灰。他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可他跟那个妖怪在一起,又对世子爷这样直呼其名,要么是比世子爷更加尊贵的人,要么就是世外高人,不管哪一种,今都死定了。 唉,悔不该听余书这厮胡八道,上回从多云山庄九死一生逃出条命,怎么就没能让自己长点记性呢! “不想死就实话,是谁把你吓成那幅熊样子?你正好姓熊。”陈炎枫踱到熊克定面前。 “是……”熊克定飞快的扫了眼李岩,眼角猛抽了几抽,重重咽了口口水,回头看向樊伯韬,樊伯韬在他身后缩成一团,有老大挡在前头,他就安心做一只缩头乌龟,乌龟最长寿。 “是那位姑娘。”熊克定可不想死,壮着胆子指了指李岩,“是……七月里,的们随我们四爷去了趟多云山庄……” “去了趟多云山庄?”陈炎枫呵呵干笑了几声,“这种春秋笔法,还是给老子省省吧,好好话。” “是。”熊克定鼻尖的汗都渗出来了,“四爷听……听多云山庄有能定下的宝贝,还从多云尖西北那面断崖爬上去,上去就能看到一朵石头莲花,砸了石头莲花,宝贝就自己出来了……” “你们把多云山庄的阵眼给砸了?”陈炎枫失声问道。 熊克定被陈炎枫这一声叫的心又往里缩了不少,眼前这祖宗到底是谁?他怎么知道那是阵眼?余书听陈炎枫叫出阵眼两个字,头一个反应就是赶紧跑吧,第二个反应才是跑不了,这下活不成了。 “爷那个石头莲花是阵眼?”熊克定心里狂跳归狂跳,脸上却是一幅茫然相,“是砸了,就是他,一铁棍下去,砸个粉碎,就是块石头。” 陈炎枫盯着熊克定,片刻,露出笑容,看起来十分愉快,“接着!” 熊克定看到陈炎枫笑的是真愉快,心里微松,接着道:“的们不是多云山庄的对手,不过几十息,就被多云山庄赶进了死胡同堵在里面。” 陈炎枫斜着熊克定,脸色一沉,熊克定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的还没到……刚爬上断崖,爬断崖前,四爷就再三交待过,不许伤害妇人孩子,不可滥伤无辜,可刚一爬上来,就看到那个丫头,就站在高远……也是个护卫,死在多云山庄了……就在高远对面,你不记得了?” 熊克定看着一脸茫然的玉树,忍不住问了句。 “你你的,爷让你乱看了?”陈炎枫一巴掌拍在熊克定脑门上,熊克定连声答是,“是是是,的错了。她就尖叫,嗓门响的吓死人,老高是个莽撞性子,一棱椎捅上去,从背后,就这样。”熊克定抖着手比划着。 “原来那一刀是你捅的,差一点点,她就没命了。”李岩接了一句。 熊克定眼皮抬了好几回,也没敢看向李岩,只一口接一口咽着口水。 “接着,捅了一棱椎这事,还有话没完呢。”周睿紧盯着熊克定的脸色,带着几分阴沉的了句,熊克定轻轻哆嗦了下,他怎么看出来他有话没?这四个,果然都是活罗刹,根本不是人! “是……没完,老高手狠,一向下手没活口,捅……死了,四爷吩咐过,我喊了声,老高手太快,是我……查看的,但凡在多云山庄杀了人的,都死在多云山庄了。”熊克定声音都有些哆嗦了,“后来,老樊,就是他,他叫樊伯韬,一棍子砸烂了那个石头莲花,多云山庄的人上来的太快,我们不敢再寻宝,就想赶紧逃……” 熊克定一边一边往下萎缩,几乎快缩成一团了,“我就看见……看见……她,”熊克定手指想伸出去又不敢,往李岩那边点了下就飞快缩起,“坐在死人堆里,突然窜起来,窜了得有两三尺高,就活了,眼里全是眼白,一点黑眼珠没有,一脸怪笑,回手拍在那个丫头身上,那丫头立刻也活了……大仙,人不是有意看到的,求大仙饶命,饶了人一条贱命吧。” 熊克定趴在地上,一边哭一边求。 李岩瞪着熊克定,这回轮着她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原来她是附身到了死人身上,原来玉树也是死而复生……也许和她一样,也是附身死人,熊克定的这些,玉树和她一样,一点也不知道。 “这件事,你都跟谁过?”陈炎枫和周睿对视了一眼,阴沉沉问道。 “谁也没敢,这是头一次……”熊克定话没完就反应过来,立刻改口,“的错了,的跟四爷过,的跟我们世子爷也过,的都过,的……” “杀了。”陈炎枫简单明了了两个字,周睿嗯了一声,顺出刀,伸手去扯熊克定的头发。 “多云山庄的人都知道。”李岩出声制止,“杀不杀他们,都瞒不住。” 周睿顿住,看向陈炎枫。陈炎枫侧头看着李岩,再看看玉树,转头再看向周睿,周睿迎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确实瞒不住。” “不是为了瞒,这事也没什么好瞒的。我是看这一对半蠢货不顺眼。”陈炎枫挨个打量着熊克定、樊伯韬和余书,余书已经完全明白怎么回事了,这会儿吓的急一阵缓一阵的抖,瘫在地上直不起来。 “算了,三条人命。”李岩怜悯的看着离吓晕过去不远的余书。 “你去过扬州吗?”陈炎枫问周睿,周睿明白他的意思,摇头,“去过,没事。”陈炎枫嗯了一声,“没事就好。邵琮住到哪儿了?” “谢姑奶奶,回爷,邵……在宛城驿。”熊克定死里逃生,后背全是冷汗,这会儿听陈炎枫问邵琮,卡了下才反应过来,邵琮就是他家世子爷。 “你们骑马来的?”陈炎枫接着问。 “是。” “你,”陈炎枫踢了踢樊伯韬,“去大门口,把车夫的车钱给了,打发他回去。” 第四十七章 云梦泽陈公子 “快去!”熊克定赶紧也踢了樊伯韬一脚,樊伯韬连手上捆着丝绦这事也忘了,跳起来就往前奔,周睿一把揪回他,一巴掌把他拍个面朝后,“那边!过了桥顺着路走到底!” “是是是是!”樊伯韬一边是是是一边奔着桥跑的飞快。 “咱们去看看那位世子爷,还有那个四爷?”陈炎枫冲李岩眨了眨眼,李岩知道他趁机挤兑她当初的辞,白了他一眼,点头,她对这位牵连了一堆池鱼的世子,很有几分好奇。 “起来,带我去见见你家世子爷,还有你们那位四爷。”陈炎枫转头吩咐熊克定,熊克定一窜而起,不停的点头带哈腰,去见世子爷,那他们这三条命,至少暂时保住了。 熊克定也不敢问要不要等等樊伯韬,更不敢提解开双手这件事,赶紧踢起余书,“不想死就快起来!”余书立刻一窜而起,两人一前一后,往园子后面一溜跑。 后面一大片坍塌的围墙外面,三匹毛色光亮,高大健壮的马,正甩着尾巴,悠闲的啃着青草。 “会骑马吗?”陈炎枫问玉树,玉树点头。 “你带你家大姐骑那匹马。”陈炎枫看马的眼力相当不错,把余书那匹性子柔顺的母马指给了玉树,自己和周睿,一人一匹,上前去牵熊克定和樊伯韬那两匹战马。 “樊……老樊……”余书也不知道是比熊克定仗义,还是没眼色,眼看周睿已经托着李岩的脚上了马,直着脖子叫起来。 “来了。”李岩坐到马上,看着樊伯韬连蹦带窜往这边狂奔。 樊伯韬跑的不是一般的快,李岩话音刚落,樊伯韬已经从围墙里一跃而出,瞪着已经骑在马上的李岩和陈炎枫,仿佛突然被施了个定身法。 周睿走到樊伯韬面前,先查看了他那双捆在背后的双手,接着伸手拽下樊伯韬长衫里面的汗巾,汗巾一抽下来,樊伯韬的裤子立刻就落到了脚面上。 “爷……”樊伯韬两条腿紧紧并在一起。 周睿理也不理他,解开樊伯韬的双手,重新捆在前面,再接上汗巾,将汗巾另一端系在陈炎枫马鞍上。 陈炎枫看的大睁着眼睛,指着周睿,“你这办法好!这三个蠢货狡诈的很,特别那个一脸熊样的。” 熊克定和余书哭丧着脸,只能由着周睿依旧炮制,分别系在周睿和李岩马鞍上,樊伯韬一走一绊,这会儿余书反应最快,“把裤子脱了,要不然……”要不然一会儿把自己绊倒了,这几位活罗刹肯定能把他们活活拖死! 陈炎枫四个人骑着熊克定他们的马,好在悠悠跶跶走的不快,熊克定三个光着腿,一路跑跟在后面。好在冬的郊野外,几乎没什么人,好在宛城驿离的不远,也就一个多时辰就到了。 离驿站还有一段距离,一行四人就被人张弓喝止:“贵人在此,闲人绕行!快走!” 周睿伸手拉了把马鞍上的汗巾,熊克定并着腿弯着腰,不情不愿也得上前,“老马,是我。” “你是……熊大!你这是……被人劫持了?来人!”对面的老马愕然看着光着腿捆着双手的熊克定,反应倒挺快。 “不是不是!”熊克定急的顾不上光腿了,“千万别……这几位贵人,这几位都是贵人!可千万别……” “去跟你们世子,云梦泽陈公子登门拜访。”陈炎枫的声音不高,却压过了熊克定的嚎叫和对面的喧嚣。 “快去禀报!快去!”熊克定冲对面的老马跳脚大叫。 李岩侧头看向陈炎枫,原来他的大号,叫云梦泽陈公子。 对面有人飞快的奔进驿站,片刻,驿站大门洞开,最前面一个穿着玉色长衫,看起来有几分文弱的年青男子走在最前,紧跟他后面的,是一个穿着月白长衫,有几分锐利感觉的年青男子。 李岩仔细打量着两人,这两个,大约就是那位世子,和那个四爷了。 两人出了大门,旁边的护卫侧着身子一路跑直奔陈炎枫,“陈公子,我家世子爷和四爷亲自出来迎接几位贵客。” 周睿先跳下马,搭起双手接下李岩,陈炎枫也下了马,指着三匹马后面的熊克定等人,“把他们解开。” 世子邵琮在离陈炎枫六七步的地方站住,打量着陈炎枫。 李岩目不转睛的打量着他,看到人,她现在知道为什么都他性子清淡了。他这么个人,往那里一站,就是口平静无波的古井。 邵瑜紧挨邵琮站着,目光从陈炎枫看到周睿,再看到李岩和玉树,最后又落回陈炎枫身上,云梦泽陈公子,他听人过几回,原来就是这个样子! 周睿不动声色的挪了半步,挡在了李岩侧前,多云山庄发生的那些事,熊克定他们看到了,当时也在场的邵瑜,未必没看到。 熊克定三个被人解开,樊伯韬只盯着熊克定,余书回到宛城驿,机灵劲儿全回来了,瞄着四周,一点一点往后蹭,刚才他一直躲在马屁股后面,也许,他们都没看到他…… 熊克定没敢打着人家没看见他的主意,可他也跟余书一样,一步一步往后蹭,先躲过风头,看看这几个世子爷怎么待这几个罗刹,要是闹翻了,万事大吉,要是没闹翻,不定也吉…… “久闻陈公子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邵琮对着陈炎枫,长揖到底。 “世子客气了。”陈炎枫长揖还礼,李岩有几分意外,难得见陈炎枫有这么彬彬有礼的时候。 “我在云梦泽,听人起过几回世子,果然与众不同。”陈炎枫这句客套,真诚的根本不象客套。 “陈公子过奖,琮不敢当。陈公子,请进屋话。”邵琮往旁边让出一步,微微欠身示意陈炎枫,陈炎枫离邵琮半步,再欠身让他,两人你来我往让了两回,才一前一后,往驿站里进去。 李岩跟在后面,看陈炎枫的时候比看邵琮的时候多多了,这会儿的陈炎枫,跟平时大不一样。 第四十八章 搭个伴吧 邵瑜落后半步,和周睿并肩,“这位公子贵姓?姑娘呢?” “不敢,免贵姓周,这位是李姑娘。”周睿欠身答话。 “周?”邵瑜极轻的重复了一句,随即接着攀问:“两位也是从云梦泽来的?” “不是,我们是从多云山庄来的。”李岩在周睿之前答了句,邵瑜转头看向李岩,李岩垂了垂眼皮,算是致意,再抬眼看邵瑜,邵瑜迎上李岩的目光,随即调开,看向前面的陈炎枫和兄长邵琮。 云梦泽和多云山庄的人,是特意来找他们的?还是特意来找他的?刚才熊克定他们被那样凌虐,他们想干什么? 邵瑜心里又是一阵懊悔,他真是昏了头,竟然听信熊克定那厮的胡话,真以为这底下有什么定下的宝贝,多云山庄没有定下的宝贝,他却闯下这样的大祸,一祸而一败涂地…… 邵瑜压抑着心底的悔恨沮丧,目不斜视又目无焦距的看着前方。 宛城驿里面和外面一样,隔不远就钉着个护卫,李岩打量着四周,这么多护卫,这是淮南王府的风格,还是危机逼迫这位世子不得不如此? 驿站大厅里肯定被王府下人重新布置过,算得上是李岩这两三个月以前,见过的最讲究风雅的地方了。 李岩坐在周睿上首,不怎么熟练的托着盖碗,一边抿,一边瞄着四周。周睿端直坐着,看样子喝茶喝的很专心。 陈炎枫和邵琮一左一右坐在上首,抿了口茶,陈炎枫眉毛微抬,一脸享受,“好茶。清淡有韵,这水也好。” “我喝茶不大讲究水。”邵琮的笑容给人的第一感觉,先是安静,“只要不苦不涩,干干净净就是好水。” “有见识!”陈炎枫立刻赞叹了一句,“就这句,你就是有所悟之人,这底下的水,哪有什么好水不好的水?象世子的,不苦不涩,干干净净,就是绝好的了,我喝茶也是这样。喝茶在茶,也在心境。” “陈公子的极是,心境困顿,入眼入耳入口,一切都是苦涩。”邵琮点头赞成,笑容中透着丝丝苦涩。 李岩学着周睿一手拿盖子,一手托盖碗累了,干脆将盖子放到几上,一只手托着盖碗底座,一只手扶着茶碗喝她那碗茶。 “给李姑娘重新沏碗茶。”邵琮眼角余光瞄见李岩放茶碗盖,立刻示意身边的厮。陈炎枫回头扫了眼李岩,“世子多多海涵,我这个师妹比我还要随心随性,若有失礼之处,还望世子多多担待。” 李岩瞪着陈炎枫,替她的失礼陪礼道歉,这真有点稀奇了,而且,他居然觉得她失礼? “陈公子客气了,陈公子和令师妹乃世外高人,世间俗礼何必计较?”邵琮和陈炎枫从茶和水到李岩的失礼到世间俗不俗的礼,再到这冬虽萧索却生机潜伏,再到四季轮回人生无常,越越投机,李岩茶也不喝了,胳膊支在几上,托着腮看两人聊。 周睿端正坐着,一杯茶从进来喝到现在,还是那么津津有味。 邵瑜自始致终全神贯注听着陈炎枫和邵琮的废话,听到最后,眉头似蹙非蹙,难道这位陈公子带着两个多云山庄的人,就是来废话的? 陈炎枫和邵琮已经从茶啊水啊人生无常到了你往哪儿去,听陈炎枫也要去京城,邵琮立刻邀请:“要是不嫌弃,不如大家一起走,也好跟陈公子时时讨教。” “正有此意!”陈炎枫立刻欣然同意,看都没看李岩和周睿一眼,周睿正喝着茶的手僵在半空,李岩瞪着陈炎枫,实在忍不住,“你跟他们一起走,那我们呢?” “咱们一起。”陈炎枫这会儿反应极快,“我早就想找个合适的……商队什么的,搭个伴,你那么怕冷,眼看入冬了,北上艰难,再万一有点什么事,遇到强盗土匪什么的,大家一起,也好托庇一二。” “咱们还怕强盗土匪?”李岩看了眼周睿,再扫了眼大厅门口竖着的四个护卫,眼前这一个世子,一个四爷,都是祸根,跟他们一起,谁保护谁,谁连累谁可不清。 “先生的也有道理。”周睿见李岩面色不善,急忙低低劝了句,“至少路上的供奉强得多,烧得起炭。”最后一句,周睿声音极低,可对面的邵瑜还是眉梢挑起,斜了眼周睿,看样子是听到了。 李岩不话了,就冲烧得起炭这一样,搭伴就搭伴吧。 邵瑜的目光在周睿和抿着嘴一声不再响的李岩之间看来看去,眼睛里亮光闪动,站起来,走到周睿下首坐了,微微欠身,看着两人笑道:“周公子怎么称呼?可有字?” “名睿,无字。”周睿欠身致意。 “周睿。”邵瑜重复了一声,看了眼陈炎枫,再看了眼李岩,“周公子是从云梦泽来的,还是多云山庄?” “听邵四爷去多云山庄,是为了找一件能定下的宝贝,宝贝找到没有?”邵瑜话音刚落,李岩就接话问道。 邵瑜脸色微变,李岩接着问道:“谁告诉你那个石头莲花就是什么阵眼?砸碎石头莲花就能找到定下的宝贝这话,是谁告诉你的?我瞧你一脸聪明相,怎么这种鬼话你也能信?” 周睿紧绷着脸,目不斜视瞪着前方,装着没看到邵瑜紫涨的脸。 偷袭多云山庄,把自己和大哥带进万劫不复的泥潭这件事,是邵瑜最痛最提不得的伤口,李岩这么直截了当的问,再这么直截了当的鄙视,邵瑜羞愤交加,紧紧攥着拳头,既想一拳头砸扁李岩,又想一拳头砸扁自己。 “不定你已经找到了宝贝,自己还不知道。”李岩斜着邵瑜,慢悠悠接着道。 她被陈炎枫临时起意要跟邵琮他们一起这件事堵的心里难受,偏偏又被周睿一句烧得起炭的没法反对,这股子郁气正窝在心口转来转去的难受,偏偏邵瑜凑上来打听周睿,这口气儿,就有了发泄的出口。 第四十九章 刻薄 “那个定下的宝贝,不定已经有用了呢。”李岩拖着长音,“你看,你们这不是就去京城了,你们这一走,至少淮南国这一块儿,这个下差不多就能安定下来了,对吧?”李岩眯眼笑着,一脸的不怀好意。 邵瑜眼睛猛然眯起,又一点点舒开,李岩这几句刻薄之极的话,反倒让他冷静下来,原本紧紧攥在一起的两只手也慢慢舒开,平摊在椅背上,“李姑娘见识不凡,令人敬佩。愿这下如姑娘所言。” 周睿从李岩这几句话出口,就下意识的提着口气,带着几分紧张和戒备看着邵瑜,见邵瑜没有暴怒而起,反倒舒缓冷静下来,松了口气的同时,看向邵瑜的目光里,渗进了丝丝敬佩。 李姑娘这话刻薄到这份上,换了自己,肯定没办法象他样冷静,就算能控制住自己,也不可能象他控制的这么好,这么快。 大哥常:人生下来,束发受教,就是学会控制自己,控制自己的欲望,控制自己的情绪,越能控制自己的人,就越强大。 周睿垂下头,看着杯子里已经冰凉的残茶,眼底酸涩难忍。 李岩也有些意外的看着邵瑜,片刻,移开目光,端起杯子喝茶。 “听多云山庄一向只有庄主一个主人,这事,是真的吗?”邵瑜看着李岩,话里透着同样的刻薄。 “不知道。”李岩极不负责的答了句。 邵瑜被李岩这一句答的先是一呆,接着就如骨鲠在喉,吞不下吐不出,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有这么答话的吗? 周睿紧绷住几乎要忍不住的笑意,移开目光。李姑娘和陈先生一样,都有一样一句话噎死人的本事。 “姑娘不是多云山庄的人么?!”这一下,邵瑜有些心气不平,忿忿然了。 “嗯。”李岩似乎是肯定又像是否定的嗯了一声,端着茶闲闲的抿着,没下文了。邵瑜等了片刻,忍着气再问:“那姑娘竟然不知道多云山庄有几位主人?” “对。”李岩掉转目光直视着邵瑜,很认真很肯定的点了点头。邵瑜被她这一声没有下文的对,噎的火气都要上来了,“姑娘是在笑吧?你既然是多云山庄的人,难道连多云山庄有几位主人都不知道?” 李岩微微侧头,看着邵瑜笑起来,“我什么时候过我是多云山庄的人?我是,我从多云山庄来!”李岩重重咬着最后一句话。 是多云山庄的人,和从多云山庄来,有什么分别……是有分别,她竟然跟他玩这种文学游戏!邵瑜愤怒的恨不能一脚踹在李岩脸上。 周睿瞄一眼李岩,再看看已经在忍不住边缘的邵瑜,垂下目光,接着抿茶。 李姑娘今心情不好。 邵瑜咬着牙,匀了好一会儿气息,“姑娘真会笑。那姑娘家在哪里?” 李岩放下杯子,挪了挪,正面对着邵瑜,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的将他打量了一遍,“你变着花样儿的盘查我,有什么打算?想娶我吗?” 周睿呛着了,半杯残茶洒了一身,邵瑜瞪着李岩,呼的站起来,抖着手指,指着她,点了好半,才出话来,“疯子!” 李岩脸色立刻变了,没等她拍桌子,上首的邵琮声音有些严厉的训斥邵瑜,“怎么能这么无礼?给李姑娘赔礼。” 邵瑜深吸了口气,用力按住矮几,再吸一口气,长揖到底,“瑜莽撞无礼,还望姑娘海涵。” “邵四爷客气了,你也海涵。”李岩站起来,似是而非的曲了曲膝。 邵瑜紧紧绷着脸,垂着眼皮,退后几步,转身坐回自己的椅子去了。 “咱们今就歇在这里,明早饭后启程,大家一起去京城,人多热闹。”陈炎枫看起来聊的十分愉快,春风满面的和李岩交待了句,不等李岩答话,就又转头和邵琮客气上了,“我就不跟子安兄客气了……” 两人又是一通客套,陈炎枫转头和李岩话,“你就跟七姐暂住,七姐和你差不多年纪,正好能得来。” “行路途中不便,委屈李姑娘了。”邵琮的谦和中透着真诚的歉意,和李岩客气了一句,转向邵瑜,“你亲自走一趟,跟七妹妹一声,李姑娘身子弱,让七妹妹多留心照顾一二。” 邵瑜站起来答应,邵琮再和李岩客气,“七妹妹自娇惯,若有不到之处,还请李姑娘多多包涵。若想吃什么用什么,姑娘只管吩咐下人,只当自己家里一样,千万不要客气。” “多谢。”李岩站起来,曲膝谢了邵琮,瞄了眼春风满面的陈炎枫,再看向周睿,“你看好他,”李岩指了指陈炎枫,周睿颌首,示意她放心,他知道她的意思,不是要他看好他,而是让他紧跟着陈炎枫,以保安全,毕竟,他是个应该已经死了的人。 邵瑜在前,李岩落后四五步,带着玉树,一边走一边四下打量。宛城不大,宛城驿当然也不大,出来转个弯,一条青砖路,路两边是左右各一排一间一间的房子,两排房子之后,左右各一个院,再后面又是一对院,再后面,一间院的另一面,院门洞开,院子正中架着大锅,锅上热气腾腾,这样子是厨房了。再往后,一眼望去,一大片空地,横七竖八的立着许多半人多高的木桩,这里应该是栓马的地方,不过现在空无一马。 邵瑜站到厨房对面的院门口,守门的婆子已经开门出来,恭敬见礼。 “跟七姐,有贵客来了。”邵瑜声气平和,婆子急忙进去禀报。李岩站在邵瑜后面,片刻,婆子再次出现,侧身往里让邵瑜和李岩。 邵瑜往旁边让了一步,先侧身让进李岩。 李岩进了院,看着迎面站着的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姑娘,姑娘杏眼桃腮,身形窈窕,这会儿正大睁着双眼,一脸愕然的看着裹着狗皮袍子的李岩。 第五十章 邵家七小姐 李岩被邵七姐看的笑起来,干脆裹了裹狗皮袍子,转了半圈给她看,姑娘由惊愕而噗哧失笑,一派真烂漫,邵瑜看着笑的眼睛都弯了起来的妹妹,嘴角不由自主往上弯起,也跟着笑起来。 邵瑜声音柔和的和七姐简单交待了几句,出了院门回去了。 七姐邵明珰看起来对李岩好奇极了,一边往里让李岩,一边不停的打量着她。 两间不大的上房里生着两个炭盆,不温暖如春也差不多,李岩脱了狗皮袍子递给玉树。邵七姐看着脱了袍子的李岩,再一次睁大双眼,“我还以为姐姐很胖很大,我是……”邵七姐觉得自己冒犯了,赶紧想要解释。 “那个袍子,谁穿了都是又胖又大。”李岩很喜欢这位一双眼睛清澈到底,真烂漫的七姐,笑着接话道,七姐舒了口气,“那是什么袍子?象是毛皮衣服,我竟然认不出来。” “狗皮袍子。”李岩接过旁边丫头递上的茶,随口谢道:“多谢。” “奴婢不敢。”丫头立刻曲膝矮下半个身子。 “狗皮也能做衣服?我头一回见到狗皮的衣服,姐姐真有意思。”七姐再次睁大眼睛,看着李岩,笑出了声,“她们都是丫头,姐姐谢她们,要吓着她们了。” 李岩一边笑一边点头一边环顾着屋子里垂手站着的四五个丫头,看样子她要学习和习惯的事情还多得很。 “姐姐芳名何字?有字没有?姐姐多大了?”七姐扑闪着眼睛,看起来十分兴奋。 “姓李,木子李,单名一个岩字,石头岩。你多大了?十五?十六?”李岩答了一半,反问道。 “我十七了,我生月早,正月十七,正经十七了呢。”好象对李岩把她猜的太有点不高兴,七姐重重强调着她的年龄。李岩失笑,“哇,都十七了啊,大姑娘了。” 玉树斜了她家大姐一眼,这话的,好象她七老八十一样。 七姐刚想什么,旁边帘子掀起,一个丫头出来,垂手禀报:“七姐,李姑娘,热水备好了。” “唉呀,你看看我!”七姐立刻忘了李岩取笑她大姑娘了这件事,一脸懊恼,“光顾着跟姐姐话,姐姐的箱笼呢?要是不嫌弃,姐姐就先用我的东西,姐姐的衣服……我跟姐姐差不多高,姐姐要是不嫌弃,先穿我的!流云,多拿几件,姐姐挑喜欢的穿,我的衣服多的很,姐姐多挑几件……” 看起来,七姐对能照顾别人这件事十分兴奋热衷,指挥着几个丫头,抱了一堆衣服出来,又抱了几匣子各式各样,李岩根本不知道往哪儿用的首饰出来,堆了满满一炕,拉着李岩,让李岩挑,却不等李岩话,就一口气替李岩挑了四五身衣服和一堆首饰。 李岩对衣服首饰之类,不大懂也无所谓,笑着看着七姐兴致高涨的挑,她挑哪个好,那就哪个好,看着她挑的那一堆首饰,忍不住抬手弹了下七姐的额头,“哪用得了这么多?先让她们收起来,用的时候我再找你借。” “不用借,姐姐喜欢,就送给姐姐。”七姐被李岩弹的一个愣神,随即弯眼笑起来,“姐姐真有意思。” 旁边的净房虽,却干净的差不多能符合玉树的标准了,沐桶等一应用具,都是那位七姐自己带来的,精致好用,考虑周到。这是李岩除了在多云山庄和裴清那条船上之外,最舒服的一次沐浴洗漱。 七姐的衣服,除了稍稍短了些,其它都合适,玉树紧盯着短了一截的裙子,看了片刻,就别过眼当没看见了,这几个月的风餐露宿,衣食不周,她对她家大姐这儿那儿的不合适,已经非常能容忍了。 李岩痛痛快快、仔仔细细洗好出来,已经黑透了,七姐守着一桌子菜,正眼巴巴等她。 “姐姐真好看!”七姐围着李岩转了几圈,惊叹个不停,“这丁香色最挑人,姐姐穿着真是雅致,姐姐太好看了,比三姐姐好看的多的多……” “你还没吃饭?”七姐情绪热烈的夸个不停,李岩只好打断了她的话。 “我等姐姐一起吃,刚才送上来的有些凉了,我就让她们换成锅子,刚刚大哥让人传了话,姐姐怕冷,让人多送了几个炭盆过来,姐姐既然怕冷,我就让人换成了锅子,吃着暖和……”七姐换个话题,情绪照样热烈。 两人对坐吃了饭,丫头送了清心的汤水进来,到睡觉之前,李岩已经从七姐嘴里,知道了她和邵瑜是同母兄妹,四哥最疼她,大哥也最疼她,之前在淮南王府,三姐姐她们常常下套给她,四哥不让她跟三姐姐她们一起,可她们都跟三姐姐好,她只好一个人,三姐姐跟二哥是一个娘……以及,对他们去京城这件事,她很高兴,听京城很大很热闹很好玩,大哥外家是广陵袁氏,下数得着的大家,听袁家有好多姐姐妹妹,都可好了…… 这是个单纯真、不十分,也是八分无知的丫头,邵瑜和邵琮确实非常疼爱她,把她保护非常的好,非常周密,所以她才这样真烂漫,不谙世情。 李岩再次枕着丝绸枕头,裹着丝棉被子,在满屋的融融暖意中,睡的十分香甜。 ………… 就在邵琮、邵瑜和陈炎枫、李岩几个愉快谈话时,熊克定、樊伯韬和余书三个人,赶紧从头到脚大体擦干净,换了衣服,急急忙忙聚在一起,六根眉毛拧成三团,就刚才的事,商量怎么办。 “先吃顿好的,吃饱!”樊伯韬很实在,可以死,不能当饿死鬼。 “死不了。”余书蹲在椅子上,两只手抱着肩膀,一张脸苦成一团,“出门前连卜三回都是大吉大利,我就知道这一趟没好事,你,下这么大,怎么就碰上了?” 第五十一章 瞒上不瞒下 “老大,那个丫头,真死了?你当时看错了吧?我觉得你肯定看错了,人死了怎么可能活过来!”樊伯韬听到一句死不了,眉毛立刻舒开,云散睛,万事大吉。 熊克定从眼角往下斜了樊伯韬一眼,理都没理他,只看着余书话:“老余,你那四个人,到底是人还是鬼?” “今一大太阳。”樊伯韬指了指外面。 “是人还是妖?”熊克定改了一个字。 余书长叹了口气,“我哪知道?我要是知道这个,还能一个月五百个大钱?你先别想这个,先想想一会儿要是世子爷问起来,咱们怎么,石头莲花,还有那两个女人的事,怎么。” “石头莲花有什么事?”樊伯韬伸头问道,熊克定伸手按回樊伯韬,“石头莲花的事肯定不能提,反正今没提这茬,以后也别提了。那两个女人……你,他们会不会跟世子……”熊克定挥着一根手指。 “他们想杀咱们灭口来着,后来那丫头,多云山庄的人都知道,他们才算了,我看他们不会跟世子爷这事,也不到这上头。”余书揪着没有胡子的下巴,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我也是这么想!”熊克定一拍大腿,“他们不,咱们也不提!老余,我跟你,那两位爷还好,那俩丫头,我就觉得是俩妖怪,肯定不是人!” “女妖?”樊伯韬两只眼睛睁的溜圆。 “你要是不想被妖怪杀了,剁了,吃了,就别那么多废话!”熊克定回头呵斥了一句,樊伯韬立刻闭紧了嘴。 “世子爷要是问起来,世了爷肯定得问,咱们怎么被人家那样……牵回来,这话该怎么!”余书双手并在一起比划着,“要是实话实吧,这件事,你从多云山庄回来到现在,可一直瞒着没,这个该怎么跟世子爷解释,你得先想好,不实话吧……” “不能!还是不的好。”熊克定干脆的打断了余书的话,“从多云山庄回来,这事一直瞒到现在,这个好解释,不是大事,可要是了这事,就得扯出来咱们在多云山庄杀了人这事,杀人这事,可是连四爷都没敢跟世子爷的事,世子爷要是知道咱们杀了多云山庄的人,还不只一个……” 熊克定连连挥手,“无论如何不能,世子爷那样的脾气……唉,你他一个世子,怎么是这么个古怪脾气?” “那四爷呢?世子爷倒还好,四爷那儿可不好瞒。”余书忧心忡忡,熊克定抓着头皮,“四爷……” “要瞒一起瞒!”樊伯韬接一句,“我就觉得你看花眼了,死了又活,这事就跟老余的卦一样,扯!” 余书赶紧点头,“就是这话,我也觉得……真假先不论,不准的事,这就跟你昨半夜起夜,尿到一半见鬼了,难道你第二还得巴巴去跟世子爷和四爷禀一声?你见鬼了?” “这能一样?”熊克定瞪着余书,余书干笑几声,“是不一样,也差不多,熊瞎子,我跟你,你肯定眼花了,你看看我,铁齿钢牙,从来没断对过,那也断对过一回不是,你那回出征……” “你不是那也是凶卦,你安我的心才的大吉大利?”熊克定立刻揭底。 “也是也是。”余书呵呵了两声,“可这件事,肯定是你看错了,看错的事,就不要多提了。” “让我想想……”熊克定话没落音,外面有人扬声叫他:“熊老大在不?四爷让你和老樊,还有余铁嘴过去回话。” 樊伯韬一跃而起,余书脸都青了,倒是熊克定比较镇静,站起来,拉了拉衣服,猛咳了一声,大声应了,背着手,落地有声的往外走。 邵四爷邵瑜站在驿站门内,沉着脸,目光从熊克定看到走在最后的余书,熊克定将腰板的笔直,努力装的若无其事、底气十足。樊伯韬瞄着熊克定的脚后跟,反正有老大顶在前头,他不操心。余书越靠近邵瑜,就越努力的伛偻着身子,想躲进樊伯韬宽大的背影里去。 “,怎么回事。”邵瑜盯着熊克定三人见了礼,又沉着脸盯着三人看了片刻,才开口问道。 “是。”熊克定塌肩垂头,“是的们该死!在这驿站闲了一半,樊伯韬再不出去跑跑马,闷的骨头都要松了,余书也不知道从哪儿听那边有个园子,是从前一户巨富人家的别庄,那户巨富人家突然倒了霉,没就没了,是园子里到处埋的都是宝贝,的们想着,闲着也是闲着……” 熊克定偷偷瞄了眼邵瑜,迎着邵瑜微微眯起的双眼,身子一矮,“的罪该万死!就是樊伯韬闷的难受,的们想着出去跑跑马,逛逛园子,能顺手找到宝贝最好,其实不是一定得找到宝。没想到,余书的罗盘刚动,就撞上了那几位爷和姑娘,的们不敢给世子爷和四爷丟脸,不敢是世子属下,就撒了个谎,是庄户人家,没想到那两位爷精明的很,的们一看就是习武之人,肯定是强盗歹人,要杀了的们扔进河里喂鱼,的们不得不……把一切,都实了。” 邵瑜阴沉着脸,盯着熊克定,只盯的熊克定一颗心越跳越厉害,越跳越心慌,只能咬着牙死撑。 “去,把马全部洗涮一遍。”在熊克定眼看要撑不住的前一瞬,邵瑜发话了,熊克定一口气缓上来,扑通一声,顺势跪下,“四爷英明!” ………… 离柴桑码头不远的河湾里,停了裴清那艘外表看起来朴实无华的楼船。 裴清端坐在船舱榻上,正在拆看刚刚送到的几根竹管。 孙容捏着支细细的竹管,急匆匆禀了进来,奉上竹管,“爷,这是刚刚收到的北边急件。” 裴清放下手里的竹管,接过孙容递过的竹管捏碎,展开薄到透明的细纸,一眼扫过,眉头微微蹙起。 第五十二章 机遇 “李岩一行,和邵琮在宛城遇上,一起往京城去。”裴清将细纸扔进化纸盆。 “这么巧!”孙容愕然,“是巧了还是……” “不管是巧了,还是有意为之,都是大事。”裴清神情凝重。如果只是巧合,能在短短的三个月里,和随心随性、四六不分的陈炎枫成了知交,救了周胜唯一的后人,救了长沙国那位,现在,又和邵琮邵瑜同路而行,只凭这份机遇,就不是平常人。 如果不是巧合……裴清的心象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一般,难过的透不过气。如果不是巧合,和他知道的一样多,对裴家和多云山庄深知底细的,除了他,还能有谁呢? 孙容大约也想到了不是巧合意味着什么,眉头紧紧拧在一起,他还是觉得这一切都是巧合。 “替我递个信儿给游伯。”沉默好一会儿,裴清沉声吩咐,“把李姑娘和邵琮邵瑜一起前往京城这件事,告诉他。” 他们是和他知道的一样多,可有一件事,他们及不上他,他的祖父,是在先祖身边长大的,祖父过,先祖惊才绝艳,对多云山庄的安排,绝不只是他们看到的这些,多云山庄如同一座浮在水面上的冰山,他们看到的,只是水面之上的那些,通往水面之下的那把钥匙,在游伯身上。 裴清的吩咐让孙容一怔,没等他反应过来,裴清接着吩咐,“启程,走陆路,我亲自去看看。” 孙容急忙答应一声,垂手退下,吩咐了金豆准备马匹,立刻启程追赶李姑娘一行的事,自己赶紧写了密信,挑人送回多云山庄。 ………… 宛城驿。 第二,李岩和邵七姐不紧不慢吃了早饭,又安安闲闲喝了两杯茶,才有婆子进来,请两位姑娘上车启程。 邵七姐的丫头绿云拿了两顶帷帽出来,递了一个给玉树,另一个给七姐戴上。李岩摇头,示意玉树她不用,她不打算照邵七姐的规矩来要求自己。 驿站大门外,周睿骑在马上,远远就看见了里里外外都穿着邵七姐的衣服,和之前比,几乎象换了一个人一样的李岩,周睿呆呆的看的有些直眼,李岩出了驿站大门,也看到了他,笑容绽放,冲他挥了挥手。看到李岩挥手,周睿突然红涨着脸,慌慌张张的闪开目光。 李岩的车和前面邵七姐的车几乎一样,都是四匹马拉着的阔大桐木车,玉树飞快的来回瞄了几眼,李岩却没留意这些细节,只顾踩着踏板上车。 这辆大车跟她从前坐的车,简直是渊之别。李岩窝在松软的坐垫堆里,车子动了,同样的木头轮子,这辆车子里的颠簸就温柔的太多了。 李岩舒服的叹了口气,陈炎枫这个决定虽然独断了些,可确实相当不错啊。 “把帘子拉开,两边都拉开,还有后面。”李岩吩咐玉树,玉树一愣,“有风……” “咱们话儿。”李岩打断了玉树的话,玉树立刻就明白了,拉开帘子,透过车窗上糊着的绡纱,四下看了,摇了摇头,再指指车前。李岩会意,往后靠到车厢最后,示意玉树靠近,低低道:“昨园子里那些话,你都听到了?” 玉树点头,李岩看着她,沉默片刻,“你不是死了的那个人,我也不是。”玉树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犹豫了下,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我是你家大姐?”李岩直视着玉树,玉树这一回却没有犹豫,“大姐就是大姐。玉树生生死死都是大姐的丫头,也只有大姐一个主人,玉树什么时候都不会认错大姐。” 李岩愕然,这叫什么话?生生死死……李岩心里突然涌起股让她头皮发麻的感觉,有害怕,也有丝丝不清的感动。 她问玉树,不是因为她怀疑玉树认错了人,她只是想看看玉树能不能想起来她凭什么认定她是她的大姐。 就象玉树自始至终坚定不移的确定她是她的大姐一样,她对玉树,从来没有怀疑过,本能中,她全心全意的信任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仔仔细细总结、推理。分析过,结论是没有原因,她信任她简直就是一种本能。 “我知道。”李岩极轻的叹了口气,“我知道我的来历,你却不知道你的来历,我总觉得,你来的地方,才是我们要找的地方。” “都怪我,什么都忘了。”玉树愧疚懊恼的又要揪头发,李岩一把拉住她,“你记得我,记得咱们姓李,记得豫章,还记得咱们要回家,这就足够了。看看有茶没有,我有点渴。” 玉树挪过去找杯子倒茶,再检查各处。李岩将车窗推开,看着走在她车子侧后的周睿,招了招手。 周睿策马靠近,李岩伸头出来左右张望着问道:“陈炎枫呢?” “一早上就和世子一起出去了,是要去昨那个园子里看看。”周睿一边,一边微微蹙着眉。陈先生胆子也太大了点,世子如今身在险境,他还敢拉着他到处跑。 李岩心里涌起股不清的感觉,这个陈炎枫,怎么象变了一个人一样? “你没事吧?”李岩看着前面几十米外的邵瑜问道。 “没事。”周睿答了句,顿了顿,也看向邵瑜,“他好象知道我是谁了。” 李岩看着邵瑜的背影,心里突然跳了下,一个念头涌上来,瞬间就变的强烈无比,“你不能一直跟着陈炎枫,他不靠谱,你跟着他吧。” “谁?”周睿愣了,李岩的后半句话没头没脑。 “就是他。”李岩眼里亮光闪动,脸颊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体里复苏了,“你去找他,以后跟着他吧,跟着他最好!” “你让我投到世子门下?”周睿有些不敢相信,世子这趟进京之路,不是绝路也差不多。 “不是世子,是他,邵瑜,你跟着邵瑜!”李岩的手紧紧抓在车窗边上,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澎湃着一股激昂之意,这股子激昂让她的声音都有些尖锐了。 李岩用力压抑着这股子莫名其妙的激情,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我……胡呢,你……随你!” 第五十三章 危机四伏 李岩关上车窗,呆了片刻,往后倒在车厢里,她这是怎么了?中了邪一样! 周睿紧拧眉头看着咣一声关起来的车窗,转头看看前面的邵瑜,再看看车窗,昨,在那座荒废的园子里,熊克定那恐惧的神情,和他的那些话,从周睿脑海中清晰的浮现出来。 前面,邵瑜勒马等了片刻,等邵七姐的车子过来,俯身到车窗前,片刻,勒转马头,往后到李岩车旁,犹豫了下,和周睿并肩道:“烦你跟李姑娘一声,七妹妹请她同坐一车,话以打发旅途无聊。” 周睿怔怔的看着邵瑜,邵瑜见他光怔着没反应,忍不住皱眉,“周公子!” “喔,”周睿目光聚焦回来,“刚才,四爷是……” 邵瑜忍着闷气,又了一遍,周睿在马上低头欠身应了一声,邵瑜忍不住又皱眉,这人这是怎么了?刚才怔怔忡忡,这会儿又客气的有点过了吧! 两辆车停下,李岩挪到邵七姐车上。 邵七姐已经将左边上首让出来,“上车的时候我就想和姐姐一辆车,又觉得有些唐突,没敢开口,上了车我就觉得还是咱们一辆车最好,话什么的,想来想去,我就和四哥了,四哥他替我问问姐姐,姐姐真好!”邵七姐语笑叮咚,个不停。 李岩笑着,一边听邵七姐叮叮咚咚的话,一边打量着邵七姐这辆车。 “……姐姐那辆车和这个一样,这车都是四哥让人特意赶作出来的,四哥,怕路上万一车子坏了,就一人多做了一辆备着,你用的那辆是我的备车,绿云,大哥那辆备车,给那位姓李的公子用了,四哥那辆,是给姓周的公子用,幸亏四哥想的周到,一人多备了一辆车,要不然,真不知道怎么办呢!” 邵七姐的话听的李岩心里微微一动,这样的安排,是因为陈炎枫这个云梦泽陈公子,还是因为邵琮邵瑜兄弟为人谦和、待人宽厚? 邵七姐的话象自来水,拧开了龙头,自己就会流个不停。 “……姐姐没听过袁家?怎么能没听过袁家呢?除了我们邵家,底下数得着的人家,就是广陵袁家了,除了袁家,还有邺城孙家,姐姐知道孙家吧?就是孙太后娘家!听孙家日常起居,最讲究不过,比宫里还讲究,等咱们到了京城,孙家肯定要给咱们接风洗尘的,到时候,我一定要好好看看,孙家到底怎么讲究……还有哪几家啊,让我想想,嗯,还有江陵陈家,豫州李家,好象还有几家吧……是豫州李家,豫章哪有李家……” 李岩心往下一沉,豫州是哪里?豫章的别称吗?也许还有个豫章李家,或是象陈炎枫的,京城李家,没能入了淮南王府的眼……一会儿问问周睿,或是陈炎枫…… “……姐姐是哪里人?姐姐也姓李……陈公子?我想想……我没听过陈公子,云梦泽倒是听过的,我以前有个奶娘,就是在云梦泽边上长大的,最爱云梦泽的事,什么比船还大的乌龟精啦,好几十丈长的鲤鱼精啦,还云梦泽里住着好多神仙,所以才整云雾缭绕,因为神仙们飞来飞去,不想让凡人看到,就让云梦泽被云雾笼起来……” 李岩失笑,这个奶娘倒是个故事大王。 “……我一点儿也不喜欢王府,不过我挺喜欢扬州的,我时候,四哥经常偷偷带我出去玩,有一回,四哥带我出去,回来的时候,正好被二哥撞上了,不过有大哥呢,大哥可疼我了,我不喜欢二哥,他总斜眼看我,还有三哥,三哥总跟着二哥……反正,我一点儿也不喜欢王府,四哥要带我去京城,我可高兴了。京城舅母总让人捎东西给我,还有姐姐们……京城可大可热闹了,还有宫里……明年三姐姐也要去京城了,她和孙家定了亲,明年嫁过去,等她到京城的时候,我已经在京城住了一年了……” 李岩怜惜的看着邵七姐,但愿她那两个疼爱她的兄长,能够疼她护她一辈子。 跟着王府这样级别的庞大车队赶路,和从前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中午吃饭,车队并没有停下来,几个骑马婆子提着食盒送到车上,阔大的车子里支起桌子,摆了清炒虾仁等五六样菜,一钵羊肉清汤,这份让邵七姐一脸歉意的‘粗陋’饭菜,已经让李岩想叹气了。 享受只和金钱有关,而和时代无关。 李岩一直留心着车外,一直到夕阳西下,庞大的车队围着一个的,只有两排房子的驿站开始驻扎安营时,陈炎枫才和邵琮一起,风尘仆仆、却神彩飞扬的赶回来。 李岩站在几间房门口,眯眼看着背对着落日,带着夕阳的光亮,并肩飞跃而来的两人,心里突然涌起股奇怪的感觉,多美好的两个人。 ………… 南阳伏牛镇,客栈里,李岩她们遇到过的那支被伏击的商队里那个胖胖的掌柜脚步匆匆的进了客栈,“咱们姑奶奶呢?”掌柜进去片刻就出来了,招手叫过看起来闲闲站在门口的护卫问道。 “到镇子那头走一走。”护卫指着镇子另一头一处高岗。 掌柜嗯了一声,急急忙忙找过去。 高岗上一块大青石上,站着位仆妇打扮,却气度不凡的中年妇人,出神的看着京城方向。 掌柜站到青石旁,看着妇人,张了张嘴,却没敢出声打扰。 “出什么事儿了?”妇人收回目光,看着掌柜温声问道。 “回姑奶奶,京城府里,有要紧的信儿递过来,是口信儿。”掌柜急忙躬身答话。妇人示意他,掌柜接着道:“太原流民被永安军驱赶,一路南下,只怕要和淮南王世子一行撞上。” “这不是什么隐秘的事,咱们知道,该知道的人也都该知道了。给府里递句话,如今咱们处境艰难,各王府的事,少管比多管好。”妇人沉默片刻,低声吩咐,掌柜忙垂手答应。 第五十四章 福着福着祸来了 李岩发现,和享受只和金钱有关这句至理之话一起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还有另一句话:乐极生悲,福着福着祸就得来。 她跟着邵琮世子和邵瑜四爷这奢华的车队,好车好马好吃好喝,温暖舒适的走了还没到十,祸事就临头了。 早上启程时,她就觉得有点不对,车队外,时不时有三三两两衣不蔽体、面黄肌瘦到不堪的男男女女经过,可她这一路走过来,并没有看到灾荒的痕迹。 陈炎枫和邵琮又是一大早往哪儿看碑林去了,邵瑜派了几拨人四处打探了之后,吩咐车队聚拢起来,加快行程。 所有的马都快步跑起来,毕竟是木头轮子的大车,再怎么样,马一旦跑起来,车子的颠簸很快就让人难受起来,李岩还好,邵七姐连吐了几回,躺在车里就起不来了。邵七姐这一吐,绿云一个人就侍候不及,邵七姐躺着,再上来一个丫头,李岩再在车里,就挤不下了。 李岩下车,跳上后面自己那辆车,刚舒了口气,准备也躺下睡一觉,就听到前面一阵接一阵的哨声传过来,玉树立刻扑到车前,一把抓起那把斩马刀,护在李岩面前。 李岩忙透过窗户往外看,车子外面已经被王府护卫团团围在背后,护卫外面,李岩看到了飞马而过的邵瑜,邵瑜后面,周睿也纵马过来,在李岩车旁,周睿勒停马,转头看向隔着车窗的李岩,犹豫不定。 李岩推开车窗,指了指前面的邵瑜,“你去帮他,我没事,有玉树呢。” 听了李岩的话,玉树从车门探出半边身子,冲周睿挥了挥手里的斩马刀,周睿露出丝笑意,抖动缰绳,追邵瑜去了。 李岩探出半个脑袋,看了片刻,缩头回来,将车窗销上。 车子又走了一会儿,前面的喧嚣声更响更乱,车子停了,片刻,就听到弓弦拉响,铁箭离弦的啸叫声刺耳之极,紧接着,激烈的刀枪撞击声,也飞快逼近。 是强盗还是劫杀?这绝对不是流民!李岩心提了起来。 车厢前一声惨叫,和惨叫同时,一股鲜血从车门缝里喷进来。 “大姐,跟紧我!”玉树一脚踹开车门的同时,回手拉了把李岩,把她拽到自己身后。 车门外,车夫的仰面倒在车前,头和身子只剩半张皮连着了。玉树再一脚将车夫的尸体踹到车下,伸手去拉正嘶叫跃起的几匹马,李岩急忙捡起玉树放下的斩马刀,双手握刀,紧张的注视着四周。 车前两匹马已经惊了,嘶叫着往前猛冲,玉树用力拉着缰绳,李岩没法两只手握刀了,一只手拎着刀,一只手紧紧抓着车门框,两匹马横冲直撞,也不知道是马撞到什么,还是车撞到什么,车子猛的高高弹起,李岩唉哟一声,连人带刀一起被甩了出去,人飞向这一边,手里的刀飞向了另一边,也不知道飞哪儿去了。 玉树尖叫一声,松了缰绳,冲着李岩跌出的方向直扑过去。 李岩也不知道自己被摔在了哪儿,撞了一下,再撞一下,叽哩咕噜连撞带滚不知道滚了多远,只觉得两只眼睛前全是金星,除了金星看不到别的,胸腔里全是上涌的气血,五脏六腑个个都不在原位了。 “玉……”李岩一声玉树没喊完,呼的一下就被人抓着腰带提了起来,面朝下搭在马背上,马跑起来,一起一伏,李岩再也忍不住,呕的一声,狂吐起来。 李岩悠悠醒过来时,周围已经安静下来,风穿过树叶,马在悠然的打着响鼻。 “玉树。”李岩浑身痛的象骨头寸寸断开了一样,可她这会儿顾不上疼痛,玉树没事吧?玉树在哪里? “她没事。”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答了一声,李岩呆了呆,脑子和骨头一样,好象都有点儿断片儿,这是谁?这声音熟悉……是……是谁来? “你是谁?”李岩下意识的问了句,过了一会儿,那个声音带着几分淡漠答了两个字:“裴清。” “裴清……”李岩重复了一句才反应过来,“我又……裴清啊。”李岩象那次喝醉了酒一样,清醒却又不清醒,却又知道自己不清醒,咬着舌尖,“裴清,我难受得很,让我睡一会儿,疼……” 裴清微微侧头,看着两眼迷离,似晕似醒,含含糊糊重复着他的名字,抽泣着再次陷入晕迷的李岩,好一会儿,低低叹了口气,示意金豆拧了个湿帕子过来,轻轻的将李岩额头上那一大片淤青擦拭干净。 李岩再睁开眼时,听到玉树惊喜的一声大姐,顿时心里一松,整个人一下子松驰了,“玉树,你没事吧!” “我没事,大姐。”玉树带出了哭腔,她家大姐半边脸肿的没人样,身上淤青连着淤青,她没侍候好大姐,她真是死都不足以抵补这样的过错…… “别哭了,我又没死。”李岩眨了下眼,又眨了下眼,眼前渐渐清晰,这是屋里,简陋的屋子。 “是,大姐……”玉树一把一把抹着眼泪。 “我好象听到裴清他是裴清。”李岩努力回想。 “我在这里。”裴清的声音从上方落下来,李岩有些艰难的转了转头,看着站在床前,正居高临下看着她的裴清,“怎么回事?” “永安军驱流民南下,淮南王府邵琦借手流民,想除了邵琮和邵瑜,你是池鱼。”裴清的回答简洁极了,李岩的心一下子高高提起,“除掉了?周睿呢?陈炎枫呢?还有七姐?都……” “都没事,周睿受了点轻伤。”裴清仔细看着李岩的神情,心又往下沉了沉,他这几句话,她好象都听明白了,下大势,她知道多少了?她都是从哪儿知道的? “你一直跟着我?”李岩身上疼痛越来越清晰,人也越来越清醒。 “路过而已,巧了。”裴清答的很委婉,李岩直视着他,“不是巧了,你一直跟着我。” 第五十五章 不放心 “我不放心。”裴清迎着李岩的目光,片刻,垂下眼皮躲闪开,低而轻飘的了句。 李岩一怔,没等她反应过来,裴清往后退了一步,“你伤的不轻,不过,好在都是皮外伤。我正好有些事要赶到京城,你先跟我一起走吧。”完,不等李岩话,就大步出了屋。 “虽是皮外伤,可伤的这么重……”玉树半蹲半跪在床前脚踏上,再次仔细检查李岩一脸一脖子的淤青。 “他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他他不放心?他不放心什么?那个邵瑜,多云山庄只有一个主人,那咱们都是下人?两个下人,他不放心什么?”李岩一句紧一句的问道。 玉树听的一个愣神接着一个愣神。 “先跟他一起走,什么意思?他到京城干什么?他知道咱们俩……他都知道什么?”李岩越越激动,双手一撑想坐起来,撑到一半唉哟一声,又跌回去了。 “大姐你别动!”玉树急忙按住李岩,“不管他知道什么,大姐你都不能急。” “我不急,急也没用。”李岩深吸了几口气,急有什么用呢?先冷静下来。 “玉树姑娘,药好了。”门口传来一个婆子的声音。 “拿进来吧。”玉树吩咐了句,迎着李岩的目光解释道:“裴爷临时雇了两个婆子,是怕我顾不过来,委屈了大姐。” 李岩嗯了一声,微微侧头,看着收拾的整齐干净的婆子捧着个黑漆托盘进来,托盘里放着个白瓷盖碗。 “玉树姑娘先尝尝冷热,婢子不知道大姐爱凉一点,还是热一点,就没敢晾的太凉,玉树姑娘先尝尝,要是热了,放一放就行,今儿冷。”婆子的热情远超恭敬。 “多谢你。”李岩谢道。 “可不敢当!”婆子顿时脸上放光,“大姐一看就是真真正正的贵人,越是贵人,越是讲究知礼,听大姐身子骨弱,怕冷,怕冷的人多半胃寒,这药里有鱼腥草,可是寒物,大姐这药最好趁热喝。” “嗯。”李岩应了一声,示意玉树扶她起来,婆子忙放下托盘,上前帮着玉树扶起李岩,看着李岩满头满脖子的淤青,一脸心疼,“大姐这样细皮嫩肉的,伤成这样!真是受罪。大姐这伤口,最好用刚剥了壳的热鸡子儿滚,可千万不能进脏东西,不然留了疤破了相,那可是大事……” 李岩就着玉树的手喝了汤药,半躺半坐着,示意婆子坐,“您请坐,不知道怎么称呼您?” “婢子姓张,大姐就叫我张嬷嬷,大姐真是贵人,看这一身的贵气。”张嬷嬷坐到床前脚踏上,这位大姐待人这样知礼和气,这才是真正的贵人气派。 “这是哪里?嬷嬷是当地人么?”李岩和张嬷嬷攀话。 “这是随家集,当地不当地的,也算也不算。”张嬷嬷十分爽朗健谈,“我女婿老家离这儿六七十里,我在那乡下地方过不惯,就替他顶了这家客栈,我那女婿是个老实人,本份肯干,这客栈开了十来年,生意还不错,昨儿个我女婿,你们府上大爷要寻两个婆子侍候大姐,让我掌眼寻两个妥当人,我一看你们,就知道是真正的贵人,我就跟我女婿,这是真正的贵人,还是我亲自去侍候,那是我闺女。” 张嬷嬷指着提着食盒进来的中年妇人,妇人一脸恭敬的笑,冲李岩曲膝见礼。 “嬷嬷真是见多识广。”李岩听到她了来历,心里一松。 “也算是见识过。”张嬷嬷这句话透着矜持和骄傲,“大姐怎么伤成这样?真是可怜。” “遇到流民,惊了马。”李岩简法的解释了句,张嬷嬷连声叹着气,“作孽噢!也是让大姐赶上了,我到这儿十几年,这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多的流民,都是太原府过来的,唉,太原府可不近,这要是没人赶着,可走不到这里,起来,太后薨逝那年,我就觉得这世道要不太平了,你看看,这就来了吧。” 李岩听的大睁着眼睛看着张嬷嬷,这位老嬷嬷可不简单! “太后活了六十八年,下就太平了六十八年,太后一走,唉!”张嬷嬷连声叹气,中年妇人从提盒里拿了四五样点心摆好,看着张嬷嬷低声提醒:“娘,你又乱。” “行了行了,不了,大姐吃了药,好好睡一觉,病去如抽丝,一定要好好将养,我去给大姐熬黑鱼汤去。”张嬷嬷站起来,曲膝告退。 傍晚,隔了几间的上房里,金豆垂着手,正低低和裴清禀报:“……是二十年前从京城到七十里外的赵庄,十三年前,盘下这间客栈,铁匠媳妇,她刚嫁过来那年,有一回张婆子多喝了几杯酒,夸口她当年侍候过公主。” “知道了。”裴清轻轻吁了口气,从柴桑码头启程以来,一直压在心头的那块巨大无比的石头,松动了不少,这位李姑娘,看样子是机遇异于常人,这样最好,远比裴家四分五裂好的太多了…… 在随家集客栈歇了两,第三,李岩脸上身上的淤青好了很多,也能走动了,吃了早饭,李岩裹的厚厚的,从客栈出来,上了车,启程赶路。 路上走的不算快,李岩没看到裴清,只有裴清身边那个叫金豆的厮跟在车旁。李岩不怎么辨方向,可也能看得出她们是上午迎着太阳、下午背着太阳走,这不是往北,这是往东。 金豆客气恭敬,可问什么,都是一句话,“请大姐放心,这是爷的吩咐。” 就这样半迎着太阳,半背着太阳走到第三傍晚,金豆隔着车窗欠身禀报:“大姐,到南阳了。” 李岩身上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至少都结痂了,听到金豆的话,忙推开车窗,探出半个头,看着不远处高大巍峨的城墙,看样子,这个南阳是个大城。 这南阳是去京城的必经之城,还是他们带着她特意绕道过来的?他们带她到南阳干什么? 第五十六章 有钱人 远远能看到城门时,已经黑了,玉粟提着灯笼,纵马迎上来,带着一辆车十几匹马,穿过几条灯火通明的热闹街道,拐进一个宽敞的胡同,车子直接进了一个看起来十分气派的院门,在影壁后停下,几个婆子迎上来,放下脚踏,打起帘子。 玉树先下了车,再心的扶下李岩,李岩下了车,转头打量四周。 “这是明园客栈。”玉粟上前半步,微微欠身笑道:“爷吩咐,在南阳城多停几,把姑娘路上要用的人手、车子,各样东西准备齐全了再启程。” 李岩嗯了一声,跟着婆子往里走。 穿过一个不算的园子,几个婆子在一个用低矮起伏的女儿墙围起来的院落前停下,院子里四五个中年妇人迎出来,垂手侍立在院门两侧,让进李岩和玉树,引着两人沿着的抄手游廊,进了上房。 上房里灯火通明,带着馥郁香味儿的暖风扑面而来,李岩舒服的叹了口气。 净房里热水已准备好了,几个中年仆妇个个手脚利落,换了几遍热水,李岩舒舒服服洗了个澡,出来换好衣服,饭菜已经送到了,连同一只暖锅,摆满了桌子。 吃了饭,仆妇禀了李岩,带着个高瘦的老大夫进来,细细诊了脉,看了伤口,开了方子,没多大会儿,就送了药进来,玉树给李岩身上脸上几处还结痂还没褪掉的伤口上抹了药,李岩已经困的眼皮打架。 李岩这一枕黑甜,直睡到第二日上三杆,一觉起来,只觉得浑身舒服,这些的伤痛和劳累,都被这一觉睡走了。 刚吃了早饭,仆妇带了玉粟进来,隔着帘子禀报:“姑娘,爷问姑娘好些没有,若是好些了,爷陪姑娘去买些东西。” “好多了,现在就走?”李岩站起来。 “是,爷在外头候着了。”玉粟垂手让到一边,等李岩出来,再垂手跟上。 院门外,裴清一件靛蓝长衫,站在一颗梅树下,正仰头看着树上一对叽喳吵架的鸟儿,看的兴致盎然。 李岩站在台阶上,微微侧头打量着裴清。她见过他很多次,可这么认真的端详他,这是头一回,把他作为一个年青男子——就是个年青的、长的很不错的年青人来打量,这是头一回。 两只鸟儿突然跃起飞走,裴清转过头,迎着李岩的目光,露出一脸明朗笑容,“走吧。” 李岩下了台阶,裴清看着她过来,转个身,和她并肩往前,“先去成衣坊,挑好衣服,再去挑些钗环。” 李岩嗯了一声,心里涌起股奇怪的感觉。这也难怪,这是她头一回由年青男子陪着买衣服买首饰,而且还是对方出钱。 裴清带着李岩,穿过园子,再走过一条两边都是高墙的巷子,转个弯出来,就到了一条人声鼎沸、热闹无比的宽阔大街上。 裴清微微侧着身子,护着李岩穿过街道,进了对面一家披红挂彩、油漆鲜亮的铺子。 一个中年管事步急走迎上来,玉粟迎上来了几句,中年管事忙叫了两个绸衣绸裙的婆子过来,两个婆子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殷勤的引着李岩和裴清进了间很宽敞的隔间。 “这位姑娘看着面生。”婆子笑着和李岩攀话,“头一趟到号来?那得烦劳姑娘,先得给姑娘量个尺寸,姑娘这边请,这位大姐儿也请这边。” 婆子将李岩和玉树让到帘子后,几个绣娘仔仔细细量了尺寸,又描了脚样,足足忙了两刻来钟,才算量好了。 李岩从帘子后转出来,裴清坐在上首椅子上,抿着茶,见李岩出来,站起来,示意旁边长案上已经摆的满满的绸缎和毛皮,“你怕冷,大毛衣服多做几件,这几张貂皮还过得去,让她们给你做两件斗蓬,这几张银狐也还好,做斗蓬和袄子都好。” 李岩的手在一张张柔滑的皮毛上拂过,两个婆子已经将一匹匹的绸缎抖开,“这几张紫貂颜色深,配大红靛蓝最能压得住,姑娘看看这匹暗纹缂丝料子怎么样?这料子看着老气,其实上身最衬人不过,姑娘生的这样好,这料子一衬,真比水葱还水灵……” 两个婆子热情无比的围着李岩推销,李岩听的头都有点晕了,什么缂丝锦缎羽纱织金尼,都是干什么用的? “两件貂皮斗蓬配这两匹缂丝料子。”站在李岩背后的裴清发话了,“银狐用织锦缎,这些料子,每样都做几件,让绣娘看着搭配。” 李岩瞪着长案上摆着的几十匹绸缎,每样都做一件…… “是是是!”两个婆子眉开眼笑,不停的答应,不停的曲膝,这一笔生意,抵得过一年的辛苦了。 李岩跟着裴清出了成衣坊,站在铺子门口,回头看了眼还在不停曲膝的两个婆子,有几分恍惚。 “累了?”裴清看着神情有几分恍惚的李岩,关切道。 “没有,在想,做了多少衣服。” 裴清笑起来,“想这个做什么?要是不累,咱们走过去,也就半刻钟。”裴清示意李岩往前,李岩低着头,有些心事忡忡,这些金钱和人情,怎么还?还不了,怎么办? 裴清瞄着一路怔忡的李岩,再回头看了眼跟在后面的玉树,再看看李岩,随着李岩的步幅,也不话了。 “这里就是。”路过一个巷口,眼看李岩出着神就要走过去,裴清伸手挡在李岩肩膀,轻轻推着她转进巷子。 从巷子里一扇门进去,这家珠宝行好象哪一户的宅院子一样,掌柜一路让着裴清和李岩进了间花厅,花厅正中摆着张宽大的长案,几个厮捧着大大的匣子,一会儿就将长案放的满满的,匣子里珍珠玉石闪着柔润却夺目的光,各式各样的赤金首饰堆在一起。 李岩站在长案旁,眼花缭乱到有些麻木了。 她曾经拥有的最贵重的首饰,是一枚一克拉多点的矢车菊蓝宝石戒指,眼前这些,随便哪一个,大概都比她那枚戒指值钱。 第五十七章 身份 裴清盯着大瞪着眼睛,看着成堆的珠玉宝石发呆的李岩,又瞄了眼打量着满案的首饰,波澜不惊,一幅司空见惯模样的玉树,眉头微蹙立刻舒开,走到李岩身旁,伸手拿起串莲子大的粉红珠串,随手盘了两圈,递到李岩手里,“笼在手上倒也过得去。” 接着掂起支翡翠云头簪,“这个也能用一用。”放下簪子,又随手挑了一串蜜蜡珠子,一支百蝶穿花羊脂玉佩,一只红珊瑚玉荷叶簪子、一只缀满宝石的步摇、一对紫水晶耳坠,排到李岩面前,“这些也过得去。” 裴清挑一样,旁边掌柜等个片刻,就利落无比的收起,一排排放到厮托着的紫红丝绒托盘里。 李岩转头看了眼厮手里的托盘,再回头,裴清已经又挑了十来件出来,伸手将案子上的珍玉拨了拨,皱了皱眉,“先这些吧,这些,”裴清指着另一边堆在一起的赤金首饰,“挑时新的样子,都拿一两样。” “是是是!”掌柜连声答应,一步过去,两只手灵活的让人眼花缭乱,片刻就将半案子赤金首饰收了一大半到厮的托盘里。 裴清扫了眼,示意李岩,一边往外走,一边温声道:“先将就用一用,我已经让人去采买好的了。” 李岩手里还握着那串粉红珍珠,仰头看着裴清,心里不出什么感觉,那些珠玉……要是只有一样,比如手里这一串珍珠,再怎么着,她也得激动兴奋一会儿,可现在……她已经麻木了。 出了珠宝行,门口停了辆靛青绸围子的大车,金豆拿着鞭子牵着马,玉粟掀起帘子,李岩上了车,裴清紧跟后面也上了车,金豆示意有些怔忡的玉树上后面一辆车。 “有个地方,你得过去看一趟。”裴清端坐在李岩对面,一边,一边伸手替李岩理了理窝在旁边的斗蓬。 李岩瞄着他那只慢慢理着斗蓬的手,心里涌起股不清的感觉,她觉得那只手,好象不怎么自在。 “进京城之前,你得有个合适的身份。”裴清理好斗蓬,端祥了几眼,才看着李岩接着道。 李岩怔了下才反应过来,是她到京城李家?她只是先到京城看看,到不到李家,这会儿情况不明,她还……她情况不明,可他肯定一清二楚…… “李家是从老李相国李轻安那一代,从豫章迁到京城的。”裴清伸手将车帘拉开一半,“到今,是第五代了。李家两位相国,你听过没有?” 李岩点头,周睿和她过一回。 “嗯。”裴清顿了顿,才接着道:“老李相国长子早殇,李相国是嫡长孙,是老李相国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大的,不过,李相国学会了老李相国的独断狠辣,却没有老李相国的心计手段,做了不到十年丞相,就亡了国,也给李家带来灭顶之灾。” 李岩听的呆了,灭顶?李家没有了?那现在的京城李家呢? “李家嫡支,只有李相国七岁的幼子李荣海幸免于难,避到李荣海母家南阳,李荣海在南阳住了十三年,十九岁那年,娶了南阳城东林秀才的女儿林氏,隔年,朝廷召李荣海回京,林氏身怀六甲,没能同行,两个月后,李荣海长子李昌楠出生,林氏难产而死。” 到林氏难产而死,裴清顿住,极轻的叹了口气,“李荣海到京城后,续娶了江陵陈家姑娘,就是现在的陈老夫人。”裴清看着李岩,嘴角往上弯出丝丝笑意,“陈炎枫也是江陵陈家子弟。” 李岩点了几下头,示意裴清接着往下。 “李荣海没接李昌楠去京城,李昌楠在南阳长大,娶妻高氏,生了一个女儿,女儿两岁那年,李昌楠夫妻双双死在南阳城一场疫病里,高氏的兄长高延年带着这个女儿,辗转迁到六安,今年年初,高延年病死,临死前,将你托付给我,带到京城,认祖归宗。” “这是……真的还是假的?”李岩抬手按在额头,裴清的有名有姓有因有果,听起来跟真的一样。 “你觉得是真的,那就是真的。”裴清紧盯着李岩的神情。 “这个女儿呢?活着的?还是早就死了?”李岩一下下拍着额头,这个身份,好象很不怎么样。 “不知道,高延年当年带着她南下,从此杳无踪影。”裴清垂下眼皮,避开了李岩的目光。 “杳无踪影。”李岩重复了一句,“冒用人家的身份,万一真人出现了呢?万一被人发现了呢?万一……” “有我,你放心。”裴清柔声打断了李岩的一串儿的万一。 “还有,你我是,我就是了?李荣海今年多大了?没老糊涂吧?还有那位陈老夫人……”李岩总觉得有点不靠谱,冒用别人身份这件事,让她有种在犯罪的感觉。 “李荣海已经死了七八年了,陈老夫人还健在,你放心,有我。”裴清的极其笃定自信,李岩侧头斜看着他,裴清迎着李岩的目光,笑意一点点浓起来,“放心,一切有我。到了,就是这里。” 裴清话音刚落,车子就停了,帘子掀起,裴清先跳下车,回身去扶李岩,李岩侧身避开他的手,搂着裙子往车下跳,顾着了裙子,却没顾上斗蓬,斗蓬下摆夹在车门缝里,扯的李岩猛的歪向一边。裴清伸手抱住李岩,顺手将斗蓬拉出来。 李岩被斗蓬带子扯的连咳了几声,才缓过口气,“谢谢你。” 裴清笑起来,弯下腰,仔细看了看李岩的脖子,“没伤着你就好。” 李岩被他看的一身不自在,忙往后退了两步,“来这儿看什么?” “那里就是李荣海在南阳的居处,也是李昌楠长大成亲,生下女儿的地方,进去看看,这里是后巷,前面是一条街,都走一遍。”裴清指着两人面前两扇破旧的黑漆院门。 金豆推开院门,裴清在前,李岩紧跟着进了院门。 院子里面比外面更加破败,两边的厢房已经塌了一半,三间上房倒还好,院子里到处都是荒草。 第五十八章 坦诚 裴清回身吩咐玉树,“侍候好姑娘。” 其实用不着裴清吩咐,玉树已经扶住李岩,一起跟在裴清后面,沿着院子中间勉强还能看得见的青砖路,到三间上房门口,再从上房旁边已经塌了的月洞门,进了后院,后院和前院一样的布局,和前院比,两边的厢房和上房至少看起来是好好儿的,裴清脚下不停,再从上房旁边穿过去,又是个同样布局的院子,再穿出去,就到了裴清的那条街。 裴清脚下顿住,等李岩跟上来,边走边接着刚才的话题道:“李昌楠夫妻葬要城外,过去看看?” 李岩点了点头,这个李昌楠,有个这样薄情寡义的父亲,算是不幸,不过,她觉得他没去京城,不定是件幸运的事…… 到城外祭奠了李昌楠夫妻,太阳已经往西边落下,裴清依旧和李岩坐了一辆车。李岩隔着车窗绡纱,看着修整一新的李昌楠夫妻的坟墓渐渐后退,直到看不见了,才放下帘子,看着裴清问道:“我和玉树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裴清的心突的跳了下,带着惊讶反问了句,她问他的,是哪一个怎么回事? “那跟着邵瑜偷袭多云山庄的人中,有个叫熊克定的……”李岩看着裴清,将熊克定的话转述了一遍,“……你也看到了?我只记得之后的事,玉树也是,之前呢?那两个人是谁?你早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没看到,熊克定,和这些话,我刚刚知道。”裴清看起来十分坦然诚恳,“邵瑜的人捅死的,是一个叫喜的丫头,就是玉树,至于你,是山上的客人,我知道的不多,喜本来就是在你院子里侍候的丫头,我知道的不早,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陈炎枫跟我过你们裴家和多云山庄的规矩,我为什么在多云山庄?我是什么人?你总不可能不知道吧?”李岩声音都要高上去了,他怎么可能一无所知? “陈炎枫也是多云山庄的客人。”裴清神色自若,“我到多云山庄时,你已经是多云山庄的客人了,裴家和多云山庄的规矩,你都知道,多云山庄招待客人的几个院落,我从不踏足,也不过问。” “那谁知道?谁踏足?总得有个人过问吧?难道你们多云山庄的客人谁想当就能当,谁想去就能去,谁想走就能走?”李岩哈了一声,这个裴清,也太能睁着眼睛瞎话了。 “裴家先祖建多云山庄时,定了很多规矩,比如云梦泽的人,在多云山庄内来去自如,庄主不得过问,比如后院,能进得去就是多云山庄的客人,不问来历,不问去处,姑娘姓李,是豫章李家的姑娘,这些,姑娘知道,我不知道。” 裴清一脸坦诚的迎着李岩的目光,李岩眯眼看着他,“你没实话……你肯定瞒了我很多,你没谎,可你也没实话。” 裴清眼皮微垂又抬起,带着几分苦笑欠身道:“姑娘的这些,我和姑娘一样,也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我知道的,只怕还没有姑娘多。” 李岩目光错开,不看裴清了,挪了挪,紧挨车厢靠着,一只手抵着额头,垂着头不想再话。 裴清看着李岩,看起来十分犹豫。“姑娘离开多云山庄,我确定一直留意着姑娘的行踪,一是不放心,二来,也是先祖的吩咐。” 李岩抬起头,看着裴清,先祖的吩咐?他们裴家先祖早几十年就知道她,就让他跟着她了? “老李相国死那年,先祖留下的吩咐,先祖他和李家有旧,多云山庄和裴氏子孙,日后若是遇到李氏一族有难,当伸以援手,不要让李家血脉有伤。”裴清顿了顿,“而且,姑娘有异于常人的地方,姑娘想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也很想知道,我对姑娘没有丝毫恶意。” 李岩直视着裴清,裴清迎着李岩的目光,神情坦然。片刻,李岩移开目光,重新靠着车厢,闭上了眼。 裴清也不话了,微微蹙眉看着闭着眼睛靠在车厢上的李岩,李岩闭着眼,听着车轮辗过路面的声音,听着车轮辗过路面的声音被周围的脚步声,马蹄声,和各式各样的声音淹没,听着金豆吁吁的赶马声,和时不时甩起的鞭花响…… 车子停下,裴清打起帘子,李岩头一眼看到的,就是昨她下车的那家客栈里,给她放脚踏的婆子,他送她回来了。 李岩下了车,下意识的吁了口气,简直有路回家的感觉了。 裴清站在车旁,看起来好象在犹豫什么,李岩见玉树下了车,几步跑过来了,抬手冲裴清抓了抓,“多谢你,我累了,回去睡觉了。” “姑娘要休息,也要吃了饭再歇着……姑娘想吃什么,只管吩咐……玉粟呢?你留在这里听姑娘传唤……”裴清急忙殷勤周到的吩咐厮,仿佛要弥补什么不到之处。 李岩回到那间院的上房,一进屋就看到西边靠着墙,多出了一堆紫檀木、黄花梨,以及更多的李岩根本认不出来是什么木和什么木的箱子。 在这院子里侍候的几个中年妇人中,一个象是领头的妇人陪笑上前解释:“禀姑娘,姑娘刚出门没多大会儿,这箱子就开始往咱们这儿送了,这些是册子,婢子们对着册子,一件件查看过了,件件都是好东西,爷这是真心疼爱姑娘,姑娘可真是好福气,件件都是好东西,真是不得了,这得多少银子!姑娘看这箱子,只只都是满箱,真真正正的满满当当,姑娘真是好福气,爷生的多好看……” 中年妇人大概被珠玉晃的眼睛花,人也有点晕,越越放肆露骨。 玉树沉下脸,重重咳了一声,中年妇人恍然醒悟,扫了眼玉树紧板着的脸,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半步,瞄了眼玉树,一脸尴尬中带着丝丝惧意,又瞄了眼李岩,不敢再多话了。 第五十九章 穷逛 李岩在南阳一连住了五六,除了头一裴清带着她买衣服首饰,去祭拜了李昌楠,之后,李岩再没见过他,金豆,他们爷忙得很,这些就没在南阳城。 李岩带着玉树,后头跟着金豆和几个长随,满南阳城的逛。金豆特意和玉树了句,他们爷交待过,姑娘喜欢什么,只管买。不过李岩只看不买。 南阳城不大,李岩花了两半就大街巷逛了一遍,第三开始挑着逛,一大早去菜市场看了半,下午逛南阳城最大、香火最旺的福佑寺,出来将福佑寺后面那条祈福巷子里的布条牌子挨个翻看了一遍,经过个私塾,站着听了一个多时辰,再出来在一家书肆里坐下,挨本翻看一直看到书肆点上灯挂上灯笼,出来直奔三一回的鬼市,一直逛到半夜才回到客栈,一文钱没花。 可怜金豆,从早到晚陪逛了一整,回到客栈写禀贴又写了大半个时辰。爷吩咐过,李姑娘和玉树一做了什么,了什么,要事无巨细、一字不漏的每禀报。 第四又是一从早到晚的逛,没有鬼市,李岩就去了赌坊,其实李岩并不知道那是赌坊,只是有金豆跟着,她肆无忌惮,想进去看看,就进去了,赌坊里的女人不少,也没怎么有人注意她,李岩将赌坊里每一堆人群,每一个角落都看了一遍,出来直奔旁边的红楼,站在廊下伸长脖子听了半支曲儿,再把不要钱的地方里里外外逛一遍,出来又是半夜了。 回到客栈,成衣坊送了一堆衣服过来,李岩打着呵欠看了几件,也眼皮打架了。 第五接着逛,有了合身的新衣服,玉树将李岩从前那些这儿凑和一件、那儿凑和一件的衣服团起来打个包,找了个箱子收起来,从新衣服里挑了宝蓝绸面灰鼠里裙子,一件莹白丝棉短袄外面罩了件同色翻毛比甲,外面一件宝蓝缂丝面银狐斗蓬,一身衣服穿戴整齐,李岩对着落到铜镜,欣赏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出门。 人是衣服马是鞍,何况还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 这一李岩去了骡马市,再顺脚去了骡马市旁边的人市,人市的人不多,李岩没靠近,离的不远看了一会儿,就从人市顺着热闹的街道往前,看到药铺逛药铺,再顺进药铺旁边的医馆,站在医馆门口伸着头直看了两三拨病人,才接着往前走。 金豆带着几个厮长随跟在后面,已经跟的十分淡定,姑娘穿成这样,一路这么看,别街上的闲人叽叽咕咕她是个傻子,连他也觉得她是不是还留了一半傻气。 李岩带着玉树,和前几一样,随便找个摊吃了饭,接着逛下午场。 下午逛了当铺,估衣行,再站在人家门口看了一场出殡,外加一场洗儿会摆流水席的,眼看不早了,李岩转了个圈找到方向,直奔南阳城红楼聚集的乐兴坊,从这头看到那头,挑了家看起来最气派的红楼,抬脚就进。 金豆急忙去拉玉树,“赶紧跟你家大姐一声,这是妓家,不能……” “大姐知道。”玉树回了句,甩开金豆,赶紧跟上她家大姐,这是妓家,她得一步不落的跟着她家大姐。 金豆瞪着眼,知道……这是特意来逛红楼的!金豆反应过来,急忙跑跟上,前面,李岩已经被红楼的帮闲客气无比的拦住,“这位姑娘,您……有什么事?您没什么事吧?” “没事不能进去?还是有事不能进去?”李岩看着帮闲,很认真的问道。 帮闲一愣,随即失笑,“这位姑娘,这里是……您看,这是……男人来玩儿的地方,您一个姑娘家……” “喔,那你就把我当男人不就行了。”李岩往旁边错过一步,继续往里走,帮闲哎了一声,伸手想再拦,却被玉树伸手拨开,“没听到我家大姐的话?有你们这么做生意的吗?” “哎!”帮闲刚哎出声,金豆一把拨过他,顺手将一个银锞子拍到帮闲胸前,“我家大姐过来看看,有什么大惊怪的?赶紧去叫你们主事的妈妈出来侍候。” “是是是是是是!”帮闲一把抓住银锞子,一迭连声的答应,有银子就成,开门做生意赚的是银子,又不是男人! 李岩走的很慢,一边走一边左右转着头,仔仔细细的看。 红楼里的丫头、仆妇、帮闲和不算太多的客人齐齐看着她,有脑子转的快的,伸长脖子四下乱看。这姑娘可带着打手呢,河东狮子来找丈夫了? “这位姑娘……” 李岩抬脚进了前厅,主事的妈妈一路碎步跑的飞快从里面迎出来,“我就,今那灯一点上就不停的结灯花,原来是姑娘这样的贵人光临,姑娘这是……要寻人?” “嗯。”李岩回头瞄了眼金豆和金豆身后虎着脸的厮和长随,似笑非笑的嗯了一声,妈妈脸上露出丝丝苦相,“姑娘这样仙一样……姑娘您找哪位,只要在妇人这里,立刻就给姑娘您把人请出来。” 妈妈瞄着李岩一身待嫁姑娘打扮,心里有几分不托底了,难道订了亲还没成亲?这样的事,可是听也没听过…… “找你们这儿最漂亮的姐儿,还有,我想到处看看。”李岩着,回头看向金豆,金豆多聪明呢,立刻上前一步,伸手摸了张银票子拍到妈妈手里,“我们大姐出门游历,长长见识。” 妈妈瞪着银票子,再看向李岩,噗一声笑起来,“唉哟这贵人家的大姐可真是……那姑娘是先到处看看,还是先把我们仙叶姑娘叫过来,陪着姑娘到处看看?” “嗯……”李岩沉吟了片刻,“还是烦您陪我到处看看吧,看好了再找仙叶姑娘。” “可不敢当一个烦字,求之不得呢,姑娘这里请,妇人这里这一幢拐角楼,后头几间院,还有个园子,姑娘这边请……” 第六十章 见识过 裴清赶到时,李岩正曲着一条腿,一只手撑在榻几上,很没形象的坐在后堂正中的榻上,榻前一个女妓弹着琵琶,一个在唱着支欢快的曲儿,还有一个在跳舞,李岩身边围了四五个女妓,捏腿的、递茶的、剥栗子的,十分热闹。 裴清抬手示意金豆噤声,站在后堂门口看了好一会儿,才重重咳了一声,神情自若的走到榻前,在榻几另一边坐下,扫了一遍因为他那一声咳而瞬间鸦雀无声呆怔看着他的众女妓,指了指唱曲儿的女妓,“这只曲儿太雅了,不合适,姑娘要看要听的,是你们平时的样子,还是唱多情曲儿吧。” 李岩眼睛亮了下,笑意融融,挪了挪坐的端正些,看着唱曲儿的女妓,等着她唱多情曲。 女妓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一左一右坐在榻上的李岩和裴清,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曲儿一换,唱曲儿的女妓的模样就和刚才大不一样了,李岩兴致盎然的看着她,女妓唱着曲儿,瞄一眼李岩,再瞄一眼裴清,再瞄一眼李岩,再瞄一眼裴清……轮流瞄的谁也不多一眼,谁也不少一眼。 “真是不容易。”李岩看着一眼一眼轮着瞄的女妓,同情的叹了口气,裴清示意女妓,“你看她就行了。” 正唱到‘谁是谁的连心肉’的女妓被裴清这一句话的唱腔卡了下,赶紧顺上,也错了大半句了。 “没事,接着唱。”李岩赶紧示意女妓别紧张,自从裴清进来,这些女妓明显个个拘谨得多了,刚才那股子轻松自在的氛围已经烟消云散。 围在她身边的女妓规矩拘谨,弹琵琶的认真专注的弹,唱曲儿的唯恐唱不好,刚才乱跳的女妓不敢跳了,偏偏这曲儿唱的李岩又不大听的懂,没多大会儿,李岩就有些无聊了。 “你常来这种地方?”李岩看了眼盘膝端坐,看样子在专心听曲儿的裴清。 “见识过。”裴清没理会李岩话里的陷阱。李岩无趣的喔了一声,接着听曲儿,女妓又唱了几句,裴清抬手示意她停下,“芙蓉还在南阳吗?” 女妓一愣,忙曲膝答道:“回爷,芙蓉已经从了良……” “喔。”裴清淡而无味的喔了一声,不话了。 李岩有些愣愣的看着裴清,这个芙蓉,曲儿唱的好?看样子当初他的见识,真没少见识…… “这里都是门开在街上做皮肉生意的,唱个曲儿跳个舞,不过应个景,到这儿来的男人,能听得懂曲子的不多,多半都是直入正题。”沉默片刻,裴清看着李岩,话的很随意,李岩听明白了,站起来,“看出来了,那我走了。” 李岩着,转身就走,裴清有些意外,站起来跟在李岩后面往外走。 出来红楼,李岩辨认了方向,往客栈回去。 裴清和李岩并肩走了一段,过了那一段繁华热闹的街道,四周安静下来,裴清才开口道:“你的东西差不多齐了,只有丫头仆妇……”顿了顿,“要是从人市现买,咱们再有两三就到京城了,来不及调教,你回到李家,只怕帮不了你,反倒在添乱。” 李岩看着裴清,没接话,他的话还没完呢。 “裴家倒是能挑出些能用的下人,这要看姑娘的意思。”裴清看着李岩,李岩站住,仰头迎着裴清的目光,“一半一半吧。人不用太多,我到李家看看,合则留,不合,再不合的事。” “好。”裴清答应的十分干脆,“我也要在京城留一阵子,你放心……” “一切有你?”李岩飞快的接道:“多谢。只不过,我觉得,一切都在别人身上,无论如何不是一件让人放心的事。” 裴清眼里闪出丝赞赏,想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裴清不话,李岩也不话,两个人肩并肩却各走各的,一直走到李岩那间院门口,李岩脚步不停直接进去,裴清顿住步,看着李岩进了院门,看着院门关上,转身回去了。 第二,李岩收拾好出来,站在客栈门口,瞪着一溜排出巷子的车队,简直有些反应不过来,就这几的功夫,她就多出了这么多东西?! 除了东西,还有一夜之间多出来的五个下人,跟着裴清过来,裴清指着五人介绍:“这是孔嬷嬷,是侍候多年的老人了,这几个……你来吧。“ 裴清介绍了孔嬷嬷,就卡住了,干脆指着其余四人,吩咐孔嬷嬷介绍。 “给大姐请安!“孔嬷嬷先利落无比的跪倒连磕了几个头,见好礼,才站起来介绍四个丫头,“禀大姐,这是绿蝶,六岁上就开始学规矩了,针线厨艺上都不错。这是海棠,今年十七,九岁那年到人牙子家里,学过点规矩手艺,这是月桂,也是十七,十岁那年被爹娘典到一户人家,今年年初,她哥哥成亲要用银子,她爹娘就把她卖出来了。这是杜鹃,今年十六,自也是在人牙子家里长大的。” 李岩看了眼玉树,玉树冲她垂了垂眼皮,示意她也听明白了,孔嬷嬷和绿蝶是裴家的人,其余三个,是现买来的。 “多谢你。”李岩看着裴清谢道,裴清微微欠身笑道:“姑娘安好,我才能安心。” 长长的车队走起来就慢了,直到正午,才刚刚走到南阳城北南十来里路的伏牛驿,在伏牛驿吃了顿相当丰盛的午饭,车队启程,李岩坐在她那辆崭新的宽大车上,想来想去,低声和玉树商量,“那五个,我觉得有点多了,咱们就两个人四只眼,万一有点什么事,顾不过来,我的事我自己都能做,要不了那么多人,留一下算了,你呢?” “大姐要是觉得多……不是多,是不够。”玉树掰着手指头和李岩算人头,“就在大姐身边当值好了,至少两个人一班吧,一个白至少两个班,夜里两个人不够……” 第六十一章 无事献殷勤 “别算了。”李岩打断了玉树的话,她记得玉树过一回,她家大姐光侍候针线的绣娘,就有十几个,她跟她人多,不是白么。 “大姐,已经很委屈了。”玉树不算了,加重声调了句,李岩斜着她,“玉树,那不是咱们的钱。”顿了顿,李岩低低叹了口气,“算了,他是有目的的,他是要算计咱们,或是利用咱们,总之,这些是投入,不是人情,咱们拿了就拿了。” “没有人能算计得了大姐!”玉树嘴角往下,对李岩的算计不屑一顾,李岩哈了一声,玉树眼里的她家大姐,不是人,是神!或者是妖怪…… 从南阳城出来,裴清几乎隔个两刻钟半个时辰,就打发金豆或是玉粟跑过来一趟,问车子坐着可还习惯,是不是走的太快可觉得难受,要不要停车下来散一散,附近有个什么镇子柿子饼很不错,特意买了给她尝尝……诸如此类。 李岩让玉树研了墨,拿了张纸,裴清打发人跑一趟,她就记一笔,什么时辰什么事儿,玉树伸头看着李岩写了两行,“大姐要记这个,我来记吧。” “不用,我练练字儿。”李岩再拿过一张纸,顺手摸了本车上放的书,翻开一页,慢慢的抄。 那张记着什么时辰什么事儿的纸,一行一行往下走,一张纸快写完时,李岩拎起纸,吹了下,“你,他想干什么?” “不怀好意。”玉树非常干脆的答了句,李岩失笑,“也不一定,他太精明啦,真不怀好意,根本不会让咱们看出来,不管他想干什么,总有揭底的时候,等着看吧。” 这一回不到两刻钟,金豆的声音又在车厢外响起,“姑娘,爷吩咐的禀报姑娘:前面伏牛镇今庙会,伏牛镇这庙会一年一会,每年庙会上,伏牛镇人山人海,镇北头的镇海寺前今年是摆了四台大戏,爷吩咐的问一问姑娘,要不要去看一看。” “要。”李岩毫不迟疑的点头,这样的热闹,怎么能不看呢! 金豆脆应了一声,纵马往前,玉树忙着要手炉,翻找紫貂斗蓬,入了夜肯定冷,银狐的斗蓬抗不住。 裴清来的很快,李岩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换了翻毛羊皮靴子,穿了那件厚实无比的紫貂斗蓬出来,掀帘下车,裴清急忙从马上俯身去扶她,手伸到一半,见她已经利落的跳下车,顺势一转,抓住眼看要被车门勾住的斗蓬,抬起,俯身放下。 玉树跟在后面下了车,还没站稳,就曲膝替李岩谢裴清。后面车上,孔嬷嬷穿戴整齐,已经快步过来了,绿蝶托着顶帏帽,和海棠几个一路跑跟在后面。 “大姐,十七爷。”孔嬷嬷见了礼,从绿蝶手里接过帏帽,上前半步就要往李岩头上戴,李岩忙退后半步,摆着手,“我不用这个,以后也不用。” 孔嬷嬷下意识的看向裴清,看到一半就反应过来,硬生生收住目光,人就有了几分不自在,“大姐,这规矩……” “你侍候大姐,自然要照大姐的规矩。”裴清在李岩之前接话道。 “规矩什么的,我不懂,以后请嬷嬷教导我,这个东西,一定要戴的吗?”李岩却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孔嬷嬷愣了愣,随即恭敬回道:“大姐客气了,婢子不敢当。这帏帽也不是一定要戴,这会儿也没外人,是婢子拘泥了。” 裴清一根眉梢似挑非挑,盯了李岩看了片刻才移开目光,她总是比他预想的更明智和聪明。 “那就好。”李岩有几分夸张的松了口气,“我要跟你们十七爷去前面伏牛镇看庙会,黑半夜的,本来就看不清楚,再戴上这个就更看不清了……不用戴最好。” “是。”孔嬷嬷恭敬依旧,“去伏牛镇,就让月桂跟着吧,月桂骑术不错,她家就在伏牛镇,听话认路都方便些。” “嗯。”李岩应了一声,扫了眼站成一排的四个丫头,绿蝶和海棠还好,杜鹃明显一脸失望,羡慕的瞄了眼月桂,月桂却没什么兴奋高兴的神情,曲膝应了,上前去接长随递上去的马缰绳。 孔嬷嬷也接过缰绳,李岩一怔,裴清看出了她的怔神,“京城这二三十年兴起的规矩,姑娘出门,都要有个老成的教引嬷嬷陪着才行。” 李岩喔了一声,不话了,玉树接过马,俯身去托李岩的脚,李岩骑过几回马,都是和玉树一起。 “我会骑马。”李岩往旁边闪了一步,看着裴清话,裴清看起来有几分意外,却立刻招手示意,“挑匹好骑的马给姑娘。” 金豆应了一声,片刻,就牵了匹十分漂亮的母马过来,将缰绳递到李岩手里,半跪在地,李岩没踩金豆的肩膀,示意金豆让一让,侧身站在马侧,一脚踩上马蹬,可是马太高,她太矮,李岩连跳了好几跳,裴清勒马过来一点,在李岩又一跳时,伸手抓住李岩的胳膊,将她提到了马背上。 李岩有几分闷气的挪了挪,在马上坐好。她好象比她自己矮了很多,这匹马也太高了点…… 裴清紧挨着李岩,近到伸手就能抓到她,一边跟着她纵马跑,一边不停的瞄着她,跑了一阵子,见她确实会骑马,还骑的不错,才放下心来,稍稍离开了些,往前半个马头带路。 “出了伏牛镇,就是京城地界了。”裴清指着暮光中的村落,“伏牛镇北边的镇海寺,百多年前,叫红莲寺,大齐太祖本纪里,太祖十几岁时曾经在红莲寺遇到过一个高人,他有为君之命,却没有为君之运,太祖追问转运之法,那高人,要想转运,除非这红莲寺被海水淹了。六年后,燕厉帝奢侈无度,爱吃活海鱼,大木桶装海水运鱼在红莲寺歇脚的时候,红莲寺失火,众人被困,只好用木桶里的海水灭火。海水就淹了红莲寺,几年后,齐太祖登基为帝,重建红莲寺,改名为镇海寺。” 第六十二章 知之为知之 李岩听的笑起来,“我也看过不少帝王本纪,个个都有这样的奇事,而且他们的娘生他们的时候个个非同凡响,什么梦见龙扑怀啦,异香满屋啦,满院子红光啦,白了,不就是为了显得自己与众不同,君权神授,不要都不行什么什么的,都是假……” 李岩话没完,突然想起自己前些看着邵瑜,突如其来的那份感觉、那份明悟,下意识的抬手按在胸前,她胸前那枚树叶,越来越象树叶了…… “怎么了?”裴清见李岩突然呆怔怔不话了,上身倾向李岩,关切道。 “没事,刚才是我信口乱,这些事,不能确切证明是假的,就有可能是真的,我不该先定立场……我是,”李岩见裴清眉头微蹙,急忙调整自己的话,“自己不懂的事,或是没经过见过的事,不能就没有,你接着,那镇海寺,是不是香火挺旺的?” “嗯。”裴清盯着李岩看了一会儿,“也不是特别旺,当年老李相国最恨这些神魔鬼怪的东西,是妖言惹众,镇海寺只是照红莲寺原样重建,唯一跟从前不一样的地方,就是镇海寺这三个字,是太祖御笔。” 裴清好象失去了话的兴趣,话的干巴巴的,跟刚才大相径庭。李岩有几分懊悔,她想什么就什么的惯了,以后不能这样了,刚才多好的气氛,让自己给破坏了…… 她很喜欢裴清很有兴致话时的感觉,好象他有兴致的时候,他周围的一切,就都有趣起来了一样。 “你过了伏牛镇就进了京城地界了,明就能到京城了?”李岩没话找话。 “大后一早进京城。”顿了顿,裴清解释道:“后傍晚就能到京城了,不过,我的意思,进了京城,直接送你去李府比较好,傍晚过去不如一早去好。” “嗯。”李岩赞同,确实,不速之客上门,当然是一早到比较好。“李府现在都有什么人?” “李相国临死前,以为他这一支血脉必定断绝,就写了几行字给堂弟李盛世,请李盛世挑一个儿子过继到长房,承继长房血脉。” 裴清看了眼李岩,“李相国死后,李盛世就将次子李荣远过继到长房,本朝太祖曾经过,李相国若不行新法,就没有本朝,新法没错,就是太急了点,太祖即位之后,厚待李家,发还了宅院田地,赐李荣远为顺安侯。 后来李荣海回到京城。踏实本份,很得太宗和孙太后赏识,到陈老夫人所生长子李昌栋,走了科举,二十多岁就中了进士,是公认的才俊。“ 裴清又有了几分兴致,李岩却听的头都要大了,这个李家,可真够乱的,这么一大家子,要是分了家还好,要是没分家呢? “李荣远夫妻已经仙去多年,现在的李府,就是以陈老夫人为尊,大爷李昌梁、二爷李昌本,和五爷李昌松是继子李荣远所生,三爷李昌栋、四爷李昌桂、六爷李昌桧、七爷李昌杰是你祖父李荣海所生,四爷李昌桂、六爷李昌桧是庶出。” 李岩已经听的分不清谁跟谁了。“都住在一起?一家子?”李岩有点不敢相信的问道,这一大家子,得多少人哪?! “嗯,陈老夫人健在,当然住在一起,顺安侯位,是大爷李昌梁承袭,今上慈悲,格外开恩,原爵承袭。”裴清多看了李岩一眼,这一家子可不算大家,他们裴家,才是大家…… 李岩抬手抚额,这个李家,得列个单子认人。 “心马。”裴清提醒了句,“前面人就多起来了。”裴清示意前面越来越多的灯火和人。李岩赶紧抓紧缰绳,李家这一大家子,先放一放,车到山前必有路,还是先看庙会吧。 又往前走了没多完,人太多,骑马就不方便了,裴清和李岩等人下了马,将马留在外面,带着玉树金豆等人,一路走一路逛,往北边镇海寺方向过去。 已经黑透了,这会儿的庙会,最多的就是各种各样的吃摊儿,以及玩杂耍的,和挑着货郎挑子卖各式各样孩子玩意儿,以及通草花等东西,吃摊儿李岩挨个看了十来家,也没看到一个能看得入眼的,要么嫌太脏,要么,一看就是又油又甜腻的看着就胃酸的东西。 镇子上,又油又甜就是最好吃的东西了。 杂耍也都是最常见的那些,李岩虽挨个看了一遍,却都没什么兴趣,没兴趣的看,就象在南阳城一样,看的快,走的也快。从南到北,也就一盅茶的功夫。 李岩站在镇海寺门口,仰头看着山门上高高悬挂着的金光闪闪的镇海寺三个字,这大概是这座寺庙最得意和富贵的财富了,某一个太祖亲笔写的寺名。 镇海寺到处都高高挂着灯笼,黑了,也没影响人们烧香的热情,人流在山门这儿就分成两流,一流进,一流出,人流如水……如海水。 李岩也要挤进人流中往寺里进,裴清一把拉过她,往旁边示意,“人太多,咱们从角门进去。” 裴清拉着李岩的胳膊,挤出人群,松开李岩,一脸不自在,“唐突了,刚才人太多,我不放心。” “没关系。”裴清不解释,李岩倒真没觉出什么,不过裴清这一解释,李岩忍不住看他一眼,再看他一眼,越看越觉得裴清好象有些心虚…… 角门从里面拉开,玉粟从角门里出来,让进裴清和李岩,再和玉树一起紧跟进去,紧几步赶上迎在角门里的知客僧,一起引路往前。 这里应该是僧人们的住处,李岩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四周。玉粟和知客僧引着一行人出了院门,在最后一重药王殿前,知客僧恭恭敬敬笑问:“不知道爷和姑娘想从哪儿看起?” “前面那么多人,这儿倒没人。”李岩环顾着只有他们这一群人的药王殿,奇怪道。 “本寺的规矩,庙会这,烧香都在大雄宝殿前,大雄宝殿之后,只有本寺僧人可以出入。”知客僧顿了顿,欠身陪笑道:“几位都是贵客,不在不可之列。” 第六十三章 苦啊 裴清瞄着李岩,李岩不过嗯了一声,人都是基于各种标准分成各等,什么时候都一样。 “听镇海寺是原样重建的?”裴清带笑问道。 “是,太祖当初就是在前面观音殿里遇到高人的。”知客僧聪明灵动,听裴清问到原样重建,忙指着旁边的观音殿介绍道,裴清看向李岩,“去看看?” 李岩点头,两人并肩进了观音殿,李岩先磕头上了香,站起来,围着低眉垂目的观音像看了一圈,这是她看过的第七间寺庙了,这里的寺庙,和她那个时空的寺庙,几乎一模一样。 李岩在殿内转了一圈出来,往前面人声鼎沸的大雄宝殿过去。她不喜欢看没有人的寺庙,总觉得太压抑,而且,她是来看热闹的,人才是最好看的热闹。 裴清一声不吭,她走到哪儿,他就紧跟到哪儿。 知客僧推开偏在一角的一个角门,李岩和裴清等人进了大雄宝殿。 一进殿,扑面而来的香烛烟火味儿呛的人几乎透不过气,李岩站着缓了缓,才接着往前走,大概晚了,这会儿殿内的人不算太多,李岩等到个偏在最角落的蒲团,磕了头,裴清递了几个银角子给她,李岩接过,投进了功德箱。 “她丢进去的那铜钱,怎么白花花的?别是假的吧?”一个压低了的女子声音在李岩身后嘀咕问道。 李岩回头看过去,紧挨女子站着的年青男子看样子是她丈夫,推着她往外走,“别瞎,那是银子。” “银子?”女子这一声惊叫没能压住,“好几个!得多少钱?” “那是贵人。”男子推着媳妇赶紧往外走,“咱家也有银子。” 李岩看着年青媳妇儿,想笑又叹了口气,站在李岩身后的月桂,有些怔忡的看着年青男子,下意识的往旁边的阴影里挪了挪,孔嬷嬷瞄见月桂挪动的脚尖,再抬头时,年青男子和媳妇儿已经出了大殿。 李岩在大雄宝殿内转了一圈,往前面出来,大殿前的巨大黄铜香炉内,火光通明,刚才惊讶银角子的媳妇儿心翼翼的站在地上跪的一个婆子身边,看到李岩等人出来,忍不住一眼一眼盯着看个不停。 “快扶娘起来!”地上的婆子磕了头,伸出胳膊,媳妇儿却只顾看李岩等人,年青男子皱眉推了媳妇一把,媳妇儿急忙扶了婆子起来。 “看啥看?不就是几个银角子?”年青男子很不高兴,媳妇儿缩了缩脖子,一声不敢吭。 “那后头,象是你妹妹。”婆子看着李岩一行,指着月桂,咦了一声,几步就奔了过去,媳妇儿和年青男子紧忙一左一右跟上。 月桂别扭的拧着头,装没看见婆子和年青男子。李岩听到了婆子的话,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已经奔到月桂面前的婆子和月桂。裴清上前两步,紧挨李岩站着,饶有兴致的看着婆子一家和月桂。 “桂姐儿!”婆子这一声桂姐儿十分肯定,“不是你跟马帮走了?你这是跟上贵人了?”婆子看起来十分精明,几句话的功夫,已经把从孔嬷嬷到玉树再到李岩和裴清扫了一遍,目光落在孔嬷嬷手腕上那只金嵌宝镯子上,半没能移开眼。 “桂姐儿生的体面。”年青男子的目光在李岩等人身上转了一圈,落到了月桂身上,“娘,你看桂姐儿这一身,里外都是上好的绸子,这斗蓬是……不光是翻毛,这里头是全毛的,这叫灰鼠里,值钱得很。桂姐儿走运了。” “这位姑娘,我是桂姐儿的娘,亲娘!我们桂姐儿在您这儿侍候,您多担待。我们桂姐儿生的好,脾气柔顺,又会干活,这月钱……姑娘是贵人,这月钱上,必定不会委屈了我们桂姐儿,姑娘不知道,我们穷人家不容易,她哥今年刚娶上媳妇,姑娘不知道,我们穷人家娶个媳妇不容易,桂姐儿还有两个弟弟,穷人家苦……” 婆子眼光不错,一眼就找到李岩,先客气再哭诉,李岩侧头看着她,裴清看着李岩脸上不清什么表情的表情,再看看婆子,心里涌起股不出原因的高昂兴致,他非常想知道李岩这表情是什么意思,就象她刚下山那,他远远看着她和陈炎枫吵架,非常非常想知道她和陈炎枫吵了什么一样。 “你有三个儿子?”李岩又听了一会儿,侧头看了眼紧紧抿着嘴的月桂,带着丝笑打断婆子的话问道。 “可不是,三个儿子!个个都懂事得很。这是老大……”婆子颇有几分骄傲。 “有几个女儿?”李岩没让婆子往下,婆子答的很快,“也是三个,生了五个,有两个没养活,穷人苦啊……” “月桂是一个,还有两个呢?多大了?做什么?”李岩再次打断婆子的苦啊。 “大姐十二岁那年,阿娘把她卖了,卖到娼家去了,妹妹是前年卖的,给人做。”月桂好象感觉到了什么,在婆子之前答道。 婆子抹起了眼泪,“穷人家苦,她大姐那年饥荒,我们穷人家,能咋办?穷……” “那前年呢?又饥荒了?”李岩笑容里看不出什么情绪,可裴清却隐隐觉得她很生气,裴清的目光从李岩移向婆子,再看向高大健壮、穿的干净整齐的年青男子,这一家,是过了点儿。 “前年她大哥跟人学手艺,这学手艺,给钱不给钱那是两样,唉,这个家,全靠她大哥撑着,有什么办法?穷人家……” “喔。”李岩淡而无味的喔了一声,“你刚才月钱,她的月钱怎么了?” “原来是跟马帮,一走几千里,谁知道我们桂姐儿是个有大运的,跟了姑娘这样的贵人,桂姐儿从就大手大脚,这月钱,姑娘别放给她,就在姑娘这里存着,我让她大哥三个月走一趟,统总关回来……姑娘家在南阳还是京城?这两处都不远,不用三个月,让她大哥一个月走一趟……” “我不懂这些,你看呢?”李岩仰头看着裴清,裴清迎着她的目光,眨了下眼,往孔嬷嬷那边努了努嘴,李岩会意,转向孔嬷嬷。 第六十四章 由人及已 孔嬷嬷立刻陪笑答道:“月桂在姑娘身边侍候,月钱自然少不了。月桂是写了死契买回来的,与生身父母再无瓜葛,只凭主人家作主,人情律法都是这样。这月钱,只能放给月桂,断没有再给生身父母的道理。至于月桂要把月钱给谁,那是月桂的事儿了,姑娘可不犯着管这个。” “理儿是这个理儿,可这生身父母就是生身父母,再怎么都断不了,我们桂姐儿在你们府上当差,凡事肯定都得依着你们府上的规矩,经谁的手都行,贵府上哪一放月钱?我让她大哥按月去找她……”婆子丝毫不在意,死契怎么了?她是她娘,那就是她娘! 孔嬷嬷没接话,只看着李岩,李岩却看着月桂,月桂低着头,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 “月桂,她的,要每个月找你拿月钱,你给不给?”李岩的目光在月桂紧紧攥成拳头的两只手上顿了片刻,面无表情的问道。 “全凭大姐作主。”月桂抬头看着李岩,目光里充满了急切和渴望。 “你的月钱,我为什么要替你作主?你自己作主,你要给就给,不想给就不给。”李岩一句话堵了回去,裴清有几分意外,她这会儿已经很生气了,他能感觉得到,她不替月桂作主?月桂是她的人…… “我不给!”月桂呼吸有些急促,一句话冲出口,下意识的往后挪了挪。 “那就不给。你听到了?不用让你儿子来找月桂拿钱了,她的月钱,她要留着买吃的穿的用的,留着胡花乱用。”李岩看着婆子,带着笑,慢吞吞道。 孔嬷嬷眉头微挑,想笑却又抿了回去。 “我刚才跟姑娘过,这死妮子从手脚就大,一点事都不懂!姑娘别听她的,这事能由得了她作主?她这是不孝,这月钱……”婆子浑不在意。 “你跟她。”李岩一来不屑跟这婆子讲理,二来,以她这点见识,只怕也讲不过这个婆子。 “我们大姐已经发了话,可从来没有再改口的理儿。我们大姐愿意听谁的,那就听谁的。月桂是卖断了的死契,是连这孝,也是一起卖断了的。劝劝你娘,心别太黑了,拿了卖断的身价银子,还想着象典出去那样拿月例钱,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李岩一直很客气,孔嬷嬷的话也的比较客气。年青男子陪笑道:“我娘不全是为了银子,这父母就是父母……” “卖断了,就没有父母了。”孔嬷嬷沉下脸,打断了年青男子的话,“一定要父母也行,这人我们不要了,银子退回来我们再挑好的买。” 年青男子还要再话,婆子一把拉住他,“他年青不懂事,钱不钱的,只要我们桂姐儿好好儿的,我这个当娘的,不就是求个孩子好,这位姑娘一看就是贵人,还有这位爷,只要姑娘待我们桂姐儿好,我和她大哥有什么多求的?桂姐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大哥最疼她,不是为了钱,就是想时不常看看我闺女,怀胎十月掉下来的肉,当娘的疼得很……” 李岩不想再听了,“我们走吧。” 裴清嗯了一声,跟着转身就走,婆子紧跟几步,叫着月桂,“桂姐儿,娘不放心你,还有你哥,你安顿好了,捎个信儿回家,娘知道你好,这心才能放下呢。” “唉!”李岩听着婆子带着哭腔的喊声,闷闷的叹了口气,裴清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抬手在她肩上按了按,“世道如此,想开些。” “嗯。”李岩心情低落,“我知道。陈炎枫和我过两脚羊,比起两脚羊,这算好的了。” “这百十年间,六朝十六帝,我当年跟祖父外出游历……”裴清长叹了口气,“惨不忍睹,惨不忍听,惨不忍想。” “回去吧,不想再逛了。”李岩的好心情被破坏怠尽。 “刚才,你不该让月桂自己作主。”和李岩并肩走了片刻,裴清低声道。 “这是她家的事,她不想再被她哥哥吸血,只能自己立起来,我替她做了恶人,回头她要是哭哭啼啼心疼她哥她娘,她们是相亲相爱一家人什么的,我何苦?再,这样的事,我能管得了?她狠不下心,她娘今哭一场她心软了,明肉啊手啊的疼她又心软了,我能替她做恶人?” 裴清失笑出声,“你怎么能这么想?她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你把她放到什么地方了?你不是去逛过人市?你是主,她是奴,你让她见她娘她哥,她就能见,你不让见,她敢见?你……” 裴清又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你竟然这么想。” 李岩呆了好一会儿,紧紧抿着嘴不话了。 她知道她错在哪里了,奴婢是处于骡马和人之间的一种存在,作为主人,她当然可以替她们作一切主张,她们的命都在她一言之间,她把她们当人看,当成和她一样的人,象同事,象朋友那样看待了。 那对他来,她呢?是和他平等的人,还是奴儿?陈炎枫过,多云山庄除了裴清这个庄主,没有第二个主人,在山上的,都是奴…… 李岩只觉得一阵寒气袭来,彻骨的冷。 这是个残酷而愚昧的时空,她随时可能成为两脚羊,被架上屠案,剔骨熬汤…… 裴清感觉到李岩情绪的变化,话到一半不再往下了,低着头,仔细看着脸色越来越冷,冷到一张脸上好象结了一层薄冰的李岩,眉头一点点蹙起,心里的困惑越来越浓:她这是怎么了?在想什么?什么事让她脸色难看成这样? 裴清用了点力,才压住了那股子要问问她,要弄清楚她在想什么、为什么的冲动。 李岩走的很快,镇子上还好,走到那条石头街尽头,路面一下子低下去。 “心。”裴清刚喊出来,李岩已经一脚踩出去,一个趔趄往前扑过去,裴清伸手捞回李岩。 第六十五章 看不见啊看不见 “怎么了?”裴清顺势问出刚才硬生生按住的疑惑,“担心月桂?”裴清故意往偏了问,“还是担心那家人找麻烦?” “不是。”李岩扶着玉树的手站稳,胡乱找借口,“黑了,寺庙里有点吓人。” 夜色中,裴清的脸色微变,随即上前,伸手虚虚的揽在李岩身后,“是我没想周全,金豆。”裴清伸手接过金豆手里拉着的灯笼,伸到李岩面前,另一只手依旧虚揽在李岩身后。 金豆退后半步,和玉粟对视了一眼,两人一起垂下了眼皮。 李岩上了马,裴清俯身拿过李岩手里的缰绳,“我来吧。黑,你对这一带不熟悉,万一有什么东西窜出来,只怕要吓着你。” 李岩松开手,她不怕黑,在这样浓黑夜色的包裹下,她反倒觉得很安全,如果再只有她一个人,那就更好了,她就可以团起来,缩在浓黑中,舔一舔伤口。 马走的不紧不慢,伏牛镇的热闹和光亮渐渐被抛远,上没有星也没有月,除了前面很远的两抹红红的灯笼光,四周再没有一丝光亮,李岩伸出手,晃了晃,她几乎看不到她的手,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真好。 李岩裹紧了斗蓬,慢慢伏到马背上,脸颊贴在马脖子上,眼泪顺着光滑的马鬃,一滴一滴往下掉。 裴清不停的转头看着李岩,看着她慢慢伏到马背上,忙将两把缰绳拢在一起,手刚伸出去,忙又缩了回来,微微探头再仔细看,见李岩脸贴在马背上,大睁着双眼,眼泪一串一串往下掉。 裴清呆了片刻,突然灵光一闪,是了,她养在深闺,目力只怕也就是平常人,这会儿应该看不到,裴清伸出手,在李岩面前无声无息的挥了下,再挥一下,果然,太黑,她看不见了。 她看不见,就以为别人也看不见?裴清一念至此,忍俊不禁,很聪明的人,怎么会想不到这个?她有很多地方蠢的让人无话可……裴清一边笑一边勒马稍稍靠的近些,上身微微后仰,肆无忌惮的看着睁着眼睛呆呆发怔的李岩。 她这样一动不动,连眼珠也不动的时候,好象还能看出来她就是翠姑娘。 裴清上身往李岩那边再靠过去些。 他上山的时候,翠姑娘还一幅娃娃相,除了是个孩子,他对她没有别的印象,后来,虽他每个月都要去查看她的饮食起居,可翠姑娘在他眼里,就跟园子里的一朵月季花一样,好看是好看,可他没办法从几百上千朵月季中间,分出哪一朵是哪一朵。 金豆她一点也不象翠姑娘了,好象还是有点象。裴清再靠近些,李岩挪了挪,努力将身子往下缩,想将脸藏到斗蓬温暖的毛皮里去,风吹在脸上,冷的面皮都要僵了。 裴清手抬到一半又放了下去,她以为他看不见……她的斗蓬得有风帽…… 第二一早,吃了饭启程,李岩示意玉树,“我想和孔嬷嬷话儿,你到后面车上和绿蝶她们一起,话儿。” 玉树会意,先去和孔嬷嬷了,再往后面一辆车过去。 裴清站在几步外,看着上车的李岩,和往后面车过去的玉树,暗暗赞赏。昨晚上,不知道她悟了什么,一夜之间,她就懂得收敛性子,和使出手段心机了,就是不知道手段如何,心机如何…… 孔嬷嬷被李岩突然叫到一辆车里侍候话,到上车时,已经将那份惊讶意外掩饰的干干净净,提着颗心,打点起全幅心神等着看李岩有什么举动。 “嬷嬷以前在裴家当差?”李岩的开头很直接也很正常,孔嬷嬷见李岩往后靠,先挪上去塞了个圆垫在她背后。 “婢子……” “咱们随便话儿,你我最好,我不喜欢听婢子这样的称呼。”李岩打断了孔嬷嬷的话,婢子和奴儿,听起来都太刺耳。 “是。我家往上三代,都是裴家家奴。”孔嬷嬷立刻改了自称,平常人家,除非规矩特别苛刻不近人情的,不然也没有时时刻刻婢子自称话的,她这样自称,不过是刚到李岩身边侍候,万事心无大错就是了。 “十七爷的母亲沈太太嫁进来,各处挑人侍候,我就从针线房到了太太身边侍候,后来十七爷出生,挑保姆,我就又到了十七爷身边,一直侍候到十七爷十岁那年,再到针线房做主事,一直到前一阵子,十七爷打发人把我叫来,吩咐我到大姐身边侍候。” 孔嬷嬷是个聪明人,不用李岩多问,就把自己的履历交待清楚了。 “十岁那年,为什么到针线房去了?”李岩不客气的问道。 “十七爷十岁那年,搬到老太爷身边,老太爷吩咐,重新挑人给十七爷用。”孔嬷嬷答的明白却信息极少,李岩不再多问这个,“裴清让你到我这里来,怎么跟你的?” 听到李岩直呼裴清的姓名,孔嬷嬷的惊愕掩饰都没法掩饰,呆了呆才答道:“十七爷……十七爷,让我好好侍候大姐,能侍候大姐,是我的福份。” “福份?”李岩苦笑,“我和玉树,前些还吃不上饭呢,到我这里,委屈你了。” “大姐这是妄自菲薄了。”李岩的坦诚让孔嬷嬷笑起来,“十七爷过,大姐只要活着,就是下人都要敬着的贵人。” “只要活着……”李岩重复了句,这是什么意思?要么贵,要么死么? “大姐……”孔嬷嬷本来没觉得怎么样,让李岩这一重复,心也跟着跳了一跳,刚要开口解释是她错了话,李岩却没让她下去,“不这个了,我什么规矩也不懂,后一早我们就要去李府了,你先跟我规矩吧,从……怎么称呼那府里的人起吧。” “是。”孔嬷嬷压下那一下心跳,真就从怎么称呼起,从规矩到李家那些众所周知的闲事闲话儿。 第六十六章 进门 裴清打发厮过来看了两三趟,就没再象昨那样,两刻钟半个时辰跑一趟这事那事了。 吃了午饭再启程,路的行人就多起来了,之前极少看到的高马香车,也开始不时经过,孔嬷嬷将帘子拉开一半,一边和李岩接着规矩闲话,一边瞄着车外,时不时指着车外让李岩看一眼。 车队歇下之前,裴清就不知道到哪儿去了,一直到第二早上,李岩吃了早饭,把孔嬷嬷和绿蝶将衣服看了一遍挑出来的衣服首饰穿戴整齐,出来上车时,看到裴清骑在马上,看样子是刚刚赶过来。 裴清将李岩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示意她上车,“今休沐,顺安侯和李昌栋都在府里,真是巧得很。” 李岩失笑,冲裴清摆了摆手,没话直接上车了。这不是事巧,这是安排得巧。 裴清骑着马跟在李岩车旁。没走多大会儿,就进了城门。 隔着纱窗,李岩仰头看着三四层楼那么高的城墙,和相比之下,低矮无比的城门,突然涌上来的念头,竟是这样的冷兵器时代,要攻下这样的城墙,得搭进去多少人命? 一百多年换了六个朝代,这座城墙外面,大概早就浸透了人血。 京城的繁体和气度,远远不是南阳城以及豫章、宜春这样不算的城能比的,李岩很快就忘了攻城和人血,只顾目不暇接的盯着路上的行人,以及街两边各式各样的店铺看,有好些,她从来没见过。 看热闹看的投入就觉得走的太快,李岩正盯着辆四角都挂着一长串精巧金闪的各式花样风铃,一路响的清脆无比的豪华大车看的不移眼,车子顿了下,停住了。 “到了。”裴清微微俯身,隔着纱窗和李岩了句。 李岩机灵灵收拢起全部注意力,端正坐直,轻轻吸了口气,到了。 车窗两边看出去,只能看到彻着虎皮墙角的粉白院墙,院墙很高,高门大户么。孔嬷嬷看着探着头,努力想看到前面的李岩,将车门开了条缝,示意李岩:“大姐,这里。” 李岩忙挪过去,透过门缝,正好看到金豆站在四五级台阶之上的大门口,和坐在一条黑漆长凳上的门房话。 片刻,金豆转身下了台阶,李岩忍不住有些紧张的看着仰头和骑在马上的裴清禀报着什么的金豆,怎么回事?那门房还坐在那里,不让她进门么? 裴清吩咐了几句,金豆再次跑上台阶,没看到从哪儿摸出张大红贴子,双手递到门房面前,这一回,门房立刻站起来,先冲金豆稍稍欠身,再冲裴清弯下半个腰,这才接过贴子,退了几步,迈过门槛就开始跑。 李岩轻轻舒了口气,孔嬷嬷瞄着她,犹豫了下,低声道:“象是动用了十七爷的名贴。” “嗯?”李岩看向孔嬷嬷,这话什么意思?名贴是什么?动用? “这要是在淮南,没人敢接十七爷的名贴。不过,京城是京城,贵人多,再,京城的规矩,大约跟淮南路也不大一样。”孔嬷嬷的解释非常委婉,李岩还是听明白了,在这里,她们家十七爷光报个名不行,得拿出禀贴才行,她家十七爷被人轻看了。 李岩嘴角挑起又落下,看着骑在马上,神情淡然的裴清,很有种幸灾乐祸的快乐感觉,这位活凤凰一般的十七爷,看来最多是只孔雀啊! 孔嬷嬷挪了半圈,将李岩前前后后看了一遍,再抱起斗蓬时,李府大门被两个门房用力推开,一个四十来岁,穿着件紫檀色长衫,没戴帽子,也没系腰带的中年男人急步出来,刚迈出门槛,就冲裴清拱起手,笑容亲热欢畅,“真是十七爷到了!真让人想不到,惊喜!惊喜之极!十七爷快请进!” 中年男人一边,一边迎着裴清一路跑,裴清已经下了马,欠身长揖和中年男人客套寒暄,金豆等厮接过门房送过来的下车脚踏放好,孔嬷嬷掀起帘子,玉树和绿蝶赶过来,扶着李岩下了车。 正和中年男人寒暄客气的裴清转头看向李岩,招手示意,“这是顺安侯爷,咱们先进去再话。” 这就是那个过继的长子嫡长,李岩多看顺安侯一眼,照孔嬷嬷昨临急教的样子,略曲了曲膝,算是应了。 “这是……”顺安侯扫了眼李岩就急忙移开目光,看着裴清,极其不确定的笑道。 “进去再吧,这里不是话的地方。”裴清答了句,欠身伸手,示意李岩先走。 孔嬷嬷上前虚扶着李岩,在裴清前面一步,迈进了李府那长又宽又高的门槛。 顺安侯一路上两句话就哈哈笑几声,以表示自己见到裴清的喜悦之情,进了正厅,顺安侯用尽全力要把裴清让到上首去坐,裴清以晚辈自称,让着顺安侯坐到上首,自己在李岩对面坐下。 顺安侯不住口的喜悦激动改成了对裴清知礼谦和世间少有的夸奖,夹杂着哈哈的爽朗笑声,时不时再催促吩咐上茶上点心拧帕子。李岩看的简直有点儿目光呆滞,这位便宜大伯,一个人就能撑起一台戏啊! 裴清应酬顺安侯的同时,也没落下李岩的一举一动,瞄着李岩看呆的样子,裴清嘴角想挑起却又落下,她竟然在看热闹,这可不是热闹…… “这次进京,是受人所托。”裴清接上顺安侯极口夸赞当中夹着一句‘贤侄到京城,乃是京城之福’,指着李岩笑道:“送贵府大姐回来。” “难得难……”顺安侯难得到一半才反应过来,“送……回来?”这话什么意思?顺安侯被裴清这一句话卡牢了。 “她就是贵府留在南阳的那一支留下的唯一血脉,在下受人之托,将贵府大姐送回来,如今总算不负所托。”裴清一边,一边一脸轻松的站起来,“在下告辞了。” 嗯?李岩先呆了,他连话都没清楚,把她往这儿一扔就要走? 第六十七章 三爷 不过不用李岩着急,顺安侯比她慌乱多了,“贤侄贤侄!”顺安侯一步冲上前,扎着手拦在裴清面前,急的额角汗都出来了,“贤侄别急,你来这一趟……总得见见老太太,贤侄送来的……你来一趟,无论如何得给老太太请个安才是,这是大礼,来人,快去,淮南裴家裴十七爷来给老太太请安……” 顺安侯急的话都不周全了。他能不急么,留在南阳那一支这事,府里没人敢提,可没人不知道,他阿娘活着的时候,跟陈老夫人明争暗斗了一辈子,私底下,他不知道听他阿娘讥讽过多少回陈老夫人:论理儿就是个妾! 南阳那位,不是早就死绝户了?怎么突然冒出个大姐?还是裴家的这个裴十七爷亲自送回来……送回来就送回来了,不是坏事,可不该找他啊!他该找老太太,找老三!找他……这不是害他么! 如今老三一比一受重用,二房大姐儿极得吴皇后喜欢……他犯得着沾这档子破事? 李岩看着急的脸都白了的顺安侯,眨了下眼,想笑又忍住了,李府这一门的破事,她很能理解顺安侯这会儿的感受,这简直就是眼瞅着是块大金元宝,一把竟然抓起了一滩热狗屎的感觉啊! 裴清眼角瞄着李岩,见她一幅忍俊不禁的样子,看瞄一眼急的额角都是汗的顺安侯,也有些忍俊不禁了。 能在顺安侯身边侍候的,眼皮肯定活络,一溜烟跑的飞快,禀陈老夫人淮南裴家十七爷登门给老太太请安这事,至于裴十七爷带来的那位大姐……触那霉头干嘛?侯爷又没吩咐,他们做下人的,当然是不该听的听不到,不该看到的看不到。 紫萱堂里,陈老夫人正和长子媳妇、三爷李昌栋媳妇袁夫人着些家务闲话,长孙女儿李若紧挨陈老夫人坐着,有一下没一下的给陈老人人捏着肩膀,专注的听着太婆和阿娘着淮南王世子邵琮进京路上遇到的那些不好的事儿。 听下人禀淮南裴家裴十七爷来给老夫人请安,陈老夫人一下子坐直了,“是十七爷?听清楚了?” “是,是淮南裴家十七爷,单名讳清的那位。”下人赶紧仔细了。 “快请!快去请三爷去前面迎一迎!快侍候我换身衣服。”陈老夫人一迭连声的吩咐,袁夫人急忙站起来,上前扶了把陈老夫人,“也该先递张贴子……” “你不懂,这位十七爷跟别个不一样。”陈老夫人下了炕,站着换待客的衣服。 “是大伯让人来递的话。”大姐李若一边这边拎拎那儿拉拉,帮着侍候陈老夫人换衣服,一边笑道。 “你这丫头想什么?”陈老夫人一脸宠溺的点了下李若的额头,“你当裴家十七爷给太婆请安,是你那个大伯的话?不是我瞧不起他,在十七爷面前,没他话的份儿,人家要来请安,他想拦也拦不住。” “刚才跑那么快,总是好多了。”李若笑着回了句。 “你这丫头。好多了,那是因为你爹这些年一步一步往上走,他们往下咱们往上,他敢不好?”陈老夫人冷哼了一声。 袁夫人伸手拍了下女儿李若,“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这心眼太好太实诚。” “这样好,心地宽厚才能有大福。”陈老夫人立刻接了句,袁夫人笑起来,“母亲,你也太宠她了。” “我可没有,阿若这孩子,她就是好。”陈老夫人怜爱的看着李若笑道。 三爷李昌栋得了传话,急忙迎到前厅。 李岩听到通传,转头看着一路碎步跑,笑容满面,迎着裴清过来的三爷李昌栋。 三爷李昌栋四十岁左右,留下飘逸漂亮的胡子,一件月白长衫,十分儒雅,看起来十分养眼赏心。 “听到十七爷来了,我还不敢相信,上回见十七爷,有十来年了吧?”李昌栋还没走近裴清,就开始亲热客气的寒暄上了。 顺安侯看到三爷李昌栋进来,一口气松到一半,又闷了回去,瞄了眼端坐不动打量着老三的李岩,暗暗叹了口气,看这妮子这样子,可不象个省油的灯,又是裴十七爷亲自送回来的,谁知道这背后是怎么回事?往后,这府里只怕更不得安宁了…… “三爷客气了。”裴清和李昌栋拱手见礼,客气了一句,就直截了当道:“也是有事,才到贵府打扰。” 裴清着,抬手示意李岩,“这趟来,是专程送贵府大姐回来,认祖归宗。” “嗯?”李昌栋一时没能反应过来,顺安侯瞄着他,悄悄往后挪了半步,一声不吭,他什么也不知道,既不知道裴清这一趟来的目的,也不知道南阳还有一支,反正,南阳这事,谁也没拿到台面上过…… “大姐?女在府里,陪她太婆话……”李昌栋是真没想到。 李府上下,对南阳留的那一位,背地里都知道,明面上却全当不存在,可对李昌栋来,明面背地都是一个面,南阳那位,就是无稽之谈。 “这位李姑娘单名岩字,就是令尊发妻林氏所生嫡长子李昌楠之嫡长女,今年十九,算起来,当是贵府大姐。”裴清一字一句,的慢吞吞十分淡定。 顺宁侯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瞄着目瞪口呆的三爷李昌栋。李岩却看着裴清,他是来挑事的,顺便送她到李家,嗯,或者,他之所以送她到李家,就是为了来挑事! “十七爷记错了吧,我们府上……”李昌栋视南阳为无稽之谈的时间太久,已经真把南阳那位兄长从自己认知里抹掉了。 “唉。”裴清极轻的叹了口气,抬手拍了拍额头,看起来十分无奈,“你竟然……好在你们府上老夫人还健在,也只好去打扰老夫人了。” 顺宁侯听裴清这么,心又往下落回去不少,他当面跟老夫人这事,那他就能从这件事里,勉强脱身出来了。 第六十八章 一家人 陈老夫人端坐在上首,后背挺的笔直,一只紧紧攥着帕子,死死盯着李岩。 李岩站在裴清旁边,微微低头,挨个打量着面前的衣摆和裙角,这会儿站在这里的,都是这位老夫人心爱的人吧…… 裴清好象没看到陈老夫人铁青的脸色和她死盯着李岩的目光,“……受人之托,也只好亲自走一趟,子嗣血脉回归,可喜可贺,在下总算不辱所托,在下告辞。” 这回裴清告辞,没人再客气留他了。顺宁侯一来事不关已,二来,这会儿有老夫人,他犯不着多话,裴清告辞,老夫人不发话,他就赶紧客气送出去。 李三爷还在震惊中没出来呢,至于陈老夫人,李岩正在点燃她心里积了几十年一直没法消散的愤懑怒火,她正恨不能把李荣海拖出来打个稀烂!别的,她根本看不到顾不上了。 李若眉头微蹙,目光有些凝重的打量着李岩,这个大姐冒出来的太突然、太蹊跷了…… 袁夫人震惊之余,厌恶的简直不想多看李岩一眼,南阳那一支,不是早就死绝了吗?怎么突然冒出个女儿来了?还居长,嫡长,李家的嫡长女!这嫡长女,明明是她家阿若! “阿娘,这事太可笑了,南阳……”李三爷话到一半,看着陈老夫人的神情,咽回后面的话,顿了顿,又有几分不甘的接着道:“也没个凭证,血脉回归是大事,总不能凭着一句话,是就是了,要是混淆乱了血脉,这可是大事,阿娘,这事得先查清楚了再。” “你呢?”陈老夫人从愤怒中渐渐冷静下来,转头看着顺安侯,冷冷的问道。 “三爷的话有道理,可是,婶娘也知道,裴家十七爷少年老成,在裴家数一数二,这人是他亲自送过来的,总不至于……”先肯定了李三爷的话,可该的话,顺宁侯还是要点到的,这是大事,他有他的原则。 “这位十七爷也是,也不把话清楚,就这么把人一丢就走了,子嗣血脉是大事,没查清楚,哪家也不敢凭着一句话就把人收进府,老爷的对,这事得先查清楚了再。!”袁夫人一边一边斜着李岩,她努力想把她弄出去,她半眼都不想看到这位自称的李家嫡长女。 “太婆,大伯得对。”李若的目光从自始至终淡然自若的李岩身上移回来,“裴十七爷不是寻常人,他既然是,大约不会错,再,要仔细问清楚来龙去脉,她不就在这儿,问她不就行了。” 李岩看向李若,正迎上李若看过来的目光,李若迎着李岩的目光,冲李岩微微曲膝福了半礼。 “,怎么回事。”陈老夫人满眼厌恶的盯着李岩,冷声问道,她不想承认,可她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人,看头一眼时,她就知道她是他们李家的人,她那下半张脸,玲珑而微薄的嘴唇,那抿着嘴角的样子,那份似有似无的讥笑,都和阿若死去的翁翁一模一样! “我两年那年,父母就一病没了,之后一直跟着舅舅,今年年初,舅舅病故,临死前托付裴十七爷,把我送到京城,认祖归宗。”李岩按照裴清给她安排的身份,干巴巴道。 “你舅舅姓什么叫什么?怎么认识的裴十七?”陈老夫人盯着李岩问道,李岩迎着陈老夫人的目光,“舅舅姓高,讳延年,我不知道他怎么认识的裴十七爷,舅舅没过,裴十七爷也没过。” 怎么认识的,裴清没编给她,她当然不知道。 “得先找十七爷问问清楚!问清楚了再归不归宗的事,十七爷也真是,事儿还没清楚呢,就把人丢在这儿了。”袁夫人有些急躁了,李岩那张脸,和阿若死了的翁翁,甚至和阿若,和阿若她爹,都十分相像,她是他们李家人…… “阿娘,人家这趟来,就是把人送回咱们家!”李若皱着眉,带着几分责备回了袁夫人一句,转头和陈老夫人话,“太婆,这位……肯定累坏了。刚才裴十七爷了,他们是从六安赶过来的,在路上奔波好几个月,先把她安置下去,让她好好歇一歇吧。” “嗯。”好半,陈老夫人才嗯了一声,毫不掩饰眼里厌恶的直视着李岩,“你来的突然,这府里人多地方,先到客院歇一歇,等我问清楚以后再重新安置。” 李岩暗暗松了口气,垂头答了声是,她不怎么累,可她一点儿也不想站在这里,听她们当着她的面议论争论她和她的事,把她当傻子一样。礼貌的做法,难道不是先把她支使开,再肆无忌惮的议论她吗? 现在她们总算想起来先把她支使走了。 “你带她去,好好安置。”陈老夫人吩咐袁夫人,袁夫人十分不甘却又不得不点头答应,带着比陈老夫人更浓的厌恶,招呼李岩,“你跟我来。” 李岩垂下头,曲着膝转了半圈,算是团团告个辞,微微垂着些头,跟在袁夫人后面出了紫萱堂。 “去把老大媳妇叫来,这事,得好好商量商量。”看着李岩跟着袁夫人出了门,陈老夫人吩咐道。 老大媳妇沈氏,和裴十七爷的母亲沈太太是同族姐妹,她也许能知道些什么。 沈夫人已经得了信儿,来的很快,看着她进来站好,陈老夫人冷着脸道:“都吧。” “阿娘,这事不简单。”李三爷先开口道:“人是裴十七爷亲自送过来的,到底是什么交情,能劳动裴家十七爷亲自跑这一趟?还是,这是有人想算计咱们李家?” “嗯。”陈老夫人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示意顺宁伯,“你。” “我跟老三想的一样,这事不简单,得防着是有人想算计咱们家。”顺宁伯确定是这么想的,这位大姐,出现的太突然太让人想不通了。 “裴家最近没什么事吧?沈家呢?”陈老夫人再问沈夫人,沈夫人忙欠身答道:“没听有什么事儿。” “就是有,也听不到你这里。”陈老夫人刻薄了沈夫人一句。 第六十九章 不该存在的人 沈夫人出自沈家外三房,和裴清母亲沈太太出自沈家嫡长房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大约被陈老夫人刻薄惯了,沈夫人面色不变,移开目光不话了。 “李家祖上,得罪的人太多了。”陈老夫人一句话的顺安侯和李三爷两张脸都有点变色。这是实话。 “真要是这样,留下也比放到外头好。”李若低低了句,陈老夫人赞赏的拍了拍李若的手,“就是这样。你挑几个妥当人,现在就启程,去南阳和六安府,好好打听打听。” 陈老夫人先吩咐李三爷,接着转向沈夫人,“你走一趟,问问那个妮子,她自称是李家后人,有什么凭证没有,若是没有……”陈老夫人顿了顿,语调有些阴阴的补充了一句,“就是有,这凭证是真是假,也得好好查清楚,她这来历没查个水落石出之前,就先让她在客院好茶好饭的养着,归不归宗的,就算查清证明了是李家血脉,那也得等日子开祠堂呢。” 李三爷听明白了陈老夫人的意思,松了口气。 这是他们李家的家事,怎么算清楚明白,老夫人了算,裴家十七爷这面子不能不给,可李家也不能让人混淆了血脉,这事,拖一拖,也就解决了。 顺安侯也松了口气,他虽然很愿意看二房的热闹,可如今陈老夫人还在,长房二房是一家人,就算陈老夫人死了,他们分了家,那也是唇齿相连,无关紧要的热闹看看就行了,象今这样,突然冒出位大姐这样的大事,要是袖手看热闹,那就是搬石头要砸自己的脚。 “现在就去,好好问清楚,还有,几个下人,你敲打几句,这事不许胡。”顺安侯赶紧再吩咐沈夫人,沈夫人急忙站起来,连声答应了,告退出来,往客院赶过去。 顺安侯和李三爷也告退出去,陈老夫人脸色阴沉,往后靠在靠枕上,看着孙女儿李若,“,这事你怎么看?” “太婆,南阳……真有这个人?”李若带着几分意低低问道,翁翁留在南阳的原配和长子,是太婆心里最大的一根刺,最不能揭的疮疤。 “嗯,唉!”陈老夫人一声长叹里浸满了愤懑和委屈,“当初,孙太后出面保媒……我是到生了你阿爹,满月之后,才知道这件……” 陈老夫人的喉咙被愤懑堵住,顿了顿,才透过口气,“不提了,那个孩子长大,娶了个穷秀才的女儿,隔年生了个丫头,没几个月,南阳府发瘟病,那两口子都死了,我让人去验看过,那个丫头……” 陈老夫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再开口,声音就有些冷硬,“那丫头比你大两个月。” 李若轻轻挪了挪,将脸靠在陈老夫人肩膀上,“太婆,我懂。” “这也是你翁翁的意思。你一生下来,你翁翁听是个女儿,高兴的哈哈大笑。这事我没跟你过。你翁翁,他时候,听你曾祖父过好几回,只有李家嫡长房嫡长女,才能让李家东山再起。你曾祖父是在先祖身边长大的,是先祖晚年,常常叹息不止,屡次交待你曾祖父,守成避祸,等李家嫡长女出生长成。” 陈老夫人声音低沉,李若听的眼睛都睁大了,“太婆,比我大两个月,她才是……” “她不是,你才是!”陈老夫人斩钉截铁的打断了李若的话,“没有归宗,就不是李家人,她不是,她父亲也不是!别跟我认真论,要认真论,你翁翁是幼子,李家嫡长房早就死绝了,几十年前就死绝了!” “是。”李若不敢再多,太婆的很是,听翁翁那时只是拜了堂,三媒六聘一样没有不,那位林氏没祭过祖先,也没拜过祠堂,照理,确实算不上是李家媳妇的…… 李岩跟着袁夫人出了紫萱堂,一边往前走,一边转头打量着四周。 这座李府非常非常大,非常非常老,透着一股子隐隐约约的破败之气,李岩目光落在不远处缺了个仙人指路的屋角飞檐上。 袁夫人冷冷的盯着四下打量的李岩,这么个粗鲁无礼、愚蠢可恶的贱人,她连给她家若儿做粗使丫头都不配! 孔嬷嬷垂手跟在李岩身后,浑身的谦恭和意,瞄着毫不掩饰的自己的鄙夷和厌恶的袁夫人,再看看浑然不觉,依旧四下张望的李岩,心情十分平静。 处在袁夫人这个位置,换了谁,都不可能不愤怒排斥厌恶,就算她起心要除掉李岩,孔嬷嬷都不会觉得奇怪。 孔嬷嬷扫了眼跟李岩一样四下打量,却明显比李岩聪明、看的不动声色的玉树,十七爷李姑娘的安全不用她管,有玉树呢,她这几看下来,就玉树这样……这事不能细想,有时候,死了一个两个人,反倒大家都轻松了,十七爷可不是一般人…… “你们姑娘跟谁学的规矩?”袁夫人对着浑然不觉、看个不停的李岩,忍不住怒气,看着孔嬷嬷呵问了句。 “回夫人……”孔嬷嬷刚开口要回话,就被袁夫人堵了回去,“是我多管闲事了,你们姑娘的规矩,跟我们李家有什么相干!”袁夫人完,转身就走。 李岩看着孔嬷嬷,孔嬷嬷带着丝笑,微微摇了下头,示意她不用在意。李岩露出笑容,这位袁夫人是个实在人,挺好。 李府之大,超出了李岩的想象,跟着袁夫人,也没怎么拐弯,一直往西北,直走了两刻多钟,穿过一片树林,走在最前的婆子摸出钥匙,打开起伏的女儿墙上一扇角门,穿过角门,园子的风格就和刚才有些不一样,相比之下,这里简单疏朗很多。 再走没多远,袁夫人停在一处看起来十分不错的院子前,也不看李岩,只吩咐一直走在最前面的的婆子,“把这里打扫一遍,再挑几个人过来使唤,咱们府上怎么待客,你也知道,别失了府里脸面。” 第七十章 无礼和有礼 婆子连声答应。袁夫人转过身,从眼角斜着李岩,“这位姑娘,你千里迢迢的过来,也该累坏了,就在这里好好歇几。”完,不等李岩答话,转身就走。 李岩的目光随着袁夫人,人转了半圈,看着袁夫人走出几丈远,低低赞叹了一声,“这高门大户,真是知礼讲究。” 她是真心赞叹,这要是在她母亲那一大家子里,早哭着喊着撕成一片打成一片,当面啐口水挠破脸对着你话一个干净字儿没有了。 孔嬷嬷若无其事,上前和那个婆子话,那个婆子呆了下,连连眨眼,这位姑娘的这是反话?她家夫人是太失礼了。 “这位嬷嬷贵姓?烦劳您了。”孔嬷嬷客气恭敬的上前攀话。 “不敢,免贵姓黄。”黄嬷嬷淡淡的,没有和孔嬷嬷多攀谈的意思。 “我姓孔,我们姑娘从六安过来,一来咱们这儿真比六安冷多了,二来,姑娘路上病过一回,身子骨还不大好,怕冷得很,还请黄嬷嬷多关照一二。” 黄嬷嬷的拒人千里之外,孔嬷嬷当然看到了,袁夫人和这一家主子那样的态度,下人们待她们如何可想而知,现在攀交情根本攀不上的,孔嬷嬷不打算费这种力气,干脆明白直接的提要求,她家姑娘是真怕冷,这院子一看就是长久没人住的,屋子都冷透了,要是柴炭供应不上,那就是大麻烦。 黄嬷嬷听的愣神,这可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可真够不客气的,关照?她能怎么关照? “姑娘这里有什么事只管,我这就禀给我们夫人,请夫人定夺。”黄嬷嬷一杆子支到袁夫人那里。 “别的都好,就是姑娘屋里得多生几个炭盆,烦劳黄嬷嬷了。”孔嬷嬷不多提要求,黄嬷嬷明显松了口气,“这不是大事,我们府上的规矩,客院的柴炭一向是尽着用,没有定量的,你们姑娘要用多少,你只管要就是了。” 孔嬷嬷忙连声谢了,黄嬷嬷客气了句,不再和孔嬷嬷多话,叫了管院当值的粗使仆妇过来,吩咐了打扫,和孔嬷嬷交待了一句要去挑人,就转身走了。 李岩下了台阶,站在院子中间打量四周。 这间院比多云山庄那间宽敞,前面院墙连着抄手游廊,两边各三间厢房,五间上房面南坐北,院子里清砖漫地,角落里一棵老柿树上挂着许多红彤彤的圆柿子,树下掉了几个被鸟儿啄下的柿子没有打扫。 孔嬷嬷已经脚步极快的前前后后查看了一遍。 “大姐,后面一排六间罩房,东头两间她们当值用了,还有四间也够咱们用了,这西边厢房我看着是照着书房布置的,那就当书房用,大姐看怎么样?”孔嬷嬷走到李岩身边,和她商量。 “你看着安排,怎么方便怎么安排吧,我用不了这么多屋子。”李岩想问这里这么多屋子为什么还要住后罩房,话到嘴边又忍住了,孔嬷嬷过,规矩就是各人在各人的位置,做各人该做的事,这住在哪里,应该也是有规矩的,她不懂的东西太多,还是少话。 “是,大姐在这儿也只是临时落个脚,后罩房打扫出来一间就行了,咱们人不多,把上房打扫干净,两边厢房明再收拾,大姐看这样行不行?”孔嬷嬷接着道,见李岩点头,吩咐玉树侍候李岩,自己带着绿蝶几个,开了上房,开始打扫擦洗。 李岩带着玉树,沿着抄手游廊,从前到后看了一遍。院门口,黄嬷嬷已经带着三四个粗壮的婆子又过来了。 粗壮婆子加入了院子时的打扫队伍,黄嬷嬷找到孔嬷嬷,“嬷嬷,我们夫人吩咐了,你家姑娘那些行李箱笼要是都拉过来,一来这院子里只怕放不下,二来,打开了再收拢起来也太麻烦了,我们夫人的意思,就挑着要用的抬过来,别的,就先锁在前院,到时候抬上车就能走,也方便。” 孔嬷嬷愣了下,差点失笑出声,“你等一等,我去跟我们大姐禀一声,请个示下。” 孔嬷嬷出来,将黄嬷嬷的话原样了,李岩一边笑一边挥手,“我不会这样话,你去跟她,该怎么就怎么。” 孔嬷嬷应了,回去和黄嬷嬷笑道:“我们大姐了,既然夫人发了话,自然是要遵照长辈的意思,我让绿蝶跟您走一趟,把我们大姐眼下要用的箱笼提过来,烦劳黄嬷嬷了。” “哪里,哪里。”黄嬷嬷听到一句遵照长辈的意思,忍不住瞄了李岩一眼,看这位这样子,可不象个省油的灯,怪不得夫人烦成那样。 李岩看着黄嬷嬷带着绿蝶出去了,裹着斗蓬,又开始围着游廊转圈。 她得好好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玉树从进了京城就一片茫然,什么也想不起来,李岩又转头看了眼还在四下打量的玉树。这座李府,她更是半分印象也没有,看样子,她的那个李家,并不是这个李家。 可她却几乎可以肯定,她眼下的身份,不是裴清替她找的,而是她本来就是,她就是那个可怜的李昌楠那个可怜的女儿。 可李昌楠那个女儿,怎么会到了多云山庄?裴清倒是过一回,他家先祖交待过,如果遇到李家子孙有难,能帮就帮一把,她在多云山庄,大概和这个交待有关,可肯定不只这一句交待这么简单…… 可裴清送她回来,打的什么主意? 还有这个李家,李岩站住,转身看着隔着一面女儿墙的李府内院,这个李府,就是豫章城外那片废墟里的李家,踏进府门那一刻,她就感觉到了,可这个李家,却不叫豫章李家,这中间,发生过什么事? “玉树,你闭上眼睛,静下心,好好感觉一下,这里,是不是和豫章城外那个地方,感觉一样?”李岩又转了半圈,站到院门口,低声和玉树道。 玉树闭上眼睛,调均呼吸,过了一会儿,睁开眼,看着李岩摇了摇头,“没什么感觉,我半夜再试一回,夜深人静的时候,最能感觉到。” 第七十一章 明和白 “嗯。”李岩有点失望,指了指旁边的鹅颈椅,“坐下话。” 玉树扫了眼四周,斜签着身子在李岩旁边坐下,李岩瞄着对面上房外忙着擦拭各处的仆妇,“玉树,这些,我一直在想,我是谁,你是谁。” 玉树一怔,李岩顿住话,极轻的叹了口气,“以前我以为我很清楚我是谁,现在是越来越不清楚了,至于你,你你是豫章李家大姐的丫头,豫章李家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我不会记错,大姐一遍一遍交待我,我肯定没记错,就是豫章李家……”玉树急的眼泪都要下来了。 “别急,你听我。”李岩轻轻拍了拍玉树的手,“我也觉得你没记错,就是豫章李家。”李岩看着玉树,“人是有魂魄的,以前我不敢有,也不敢无,因为我不能证真,也不能证伪,现在,我能肯定有,可是,人的魂魄能离开人体多久?一百多年?” 玉树呆了,好一会儿才带着丝丝恐惧道:“大姐,我不是孤鬼游魂,我没有……” “你一直把你家大姐的象神仙一样,或者是妖怪,你家大姐哪儿去了?还有,你到底凭什么认定我是你家大姐?玉树,我不是我,你也不是当年的玉树了,难道你头一眼看到谁,谁就是你家大姐?” 李岩极其困惑,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原因了,当初玉树死而复生,头一眼看到的就是她,象某些动物一样,出壳时看到什么,就把什么当成母亲,玉树是当成主子。 “我记不得了。”玉树揪下了几根头发,“肯定不是大姐的头一眼,我肯定不会认错大姐,底下的人都认错了,我也不会认错!” 玉树这几句话肯定之极,李岩吸了口气,“要是你没认错,我记得所有的事,可为什么你的事,我一件也不知道?我也觉得你好象没认错……玉树,我们先在这里住下来,这个李家,肯定就是那个李家,这样的世家,一百多年几乎是一直延续下来的,当初发生过什么事,为什么豫章李家会烧成那样,为什么要从豫章迁到京城,不定都有人记下来,咱们想办法查一查。” “好!”玉树两只眼睛里亮光闪闪,她也非常非常想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大姐为什么会这样,还有,大姐的病,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一直觉得,大姐就该是病着的……这个感觉太可怕了,她从来没敢提过,甚至连多想都没敢想过…… 李岩站起来,绕到上房门口,招手示意孔嬷嬷,孔嬷嬷急忙出来,跟着李岩往旁边走了几步。 “你给裴清传句话,请他帮我打听打听陈炎枫到京城没有,现在在哪里,还有周睿,要是陈炎枫在京城,再请他给陈炎枫传句话,请陈炎枫来一趟,我有几件事想问问陈炎枫。” 李岩低低吩咐,孔嬷嬷听的瞪大了眼睛,“大姐,咱们现在这样,只怕我出不了门,这信儿……” “你自己想办法。”李岩打断孔嬷嬷的话,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孔嬷嬷被她看的浑身不自在,“大姐,十七爷真没有……” “这事有点急,最好今就把话递给裴清。”李岩往后退了一步,转身晃走了。 孔嬷嬷看着李岩的背影,片刻,暗暗叹了口气,倒是个极聪明的。 裴清刚回到府里,就接到了孔嬷嬷递过来的口信,看着递口信的李府杂役垂手退出去,裴清突然失笑出声。她竟敢如此指使他……她指使他了,他能怎么样? 裴清自己和自己呵呵干笑了几声,他怎么总是低估她呢!从她咬着牙一步一步爬下后山那时起,他不是告诫过自己,这是个不容视的女人,可他为什么总是低估她?因为她总是蠢头蠢脑,处处犯错,连名和字都分不清的傻样子? 她不蠢,更不傻,她洞明人心,她聪明狡诈……裴清吸一口气,默念一遍:她很可能就是能颠覆下的那个人,他不能再低估她,再默念一遍:她不懂的都是节,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连念了四五遍,裴清深吸了口气,陈炎枫那里,他得亲自走一趟。 ………… 李岩这一夜睡的十分安稳,可整个李府,也就是她睡了个安稳觉。 陈老夫人年纪大了,本来就容易走困,这一夜几乎没怎么睡,思绪纷乱,在娘家当姑娘时的快乐,头一次见到李荣海的情形……李家人个个都生得好…… 陈老夫人眼泪滑下来,她娇生惯养长大,嫁进李家这些年,受过多少委屈,担过多少心,她嫁进来时无人可靠,现在还是无人可靠,这一辈子,大事事,都是她一个人扛着,今这事,她还得扛着……她不能让她的儿孙们象她当年那样被人欺负,若儿她爹才具不凡,前程无量,十年二十年,只要机缘不差,李家也许就能再出一个相国…… 若儿自儿不凡,当初她悄悄让人拿了若儿的八字出去,找了多少个高人,都这八字贵不可言,不是她看着若儿好,满京城的名门贵女,哪有一个能及得上若儿的?娘娘也最疼她…… 李家大姐,是李家真正的贵人,若儿,就是李家真正的贵人! ………… 顺宁侯和夫人沈氏居住的正院,灯已经熄了,顺宁侯却还坐在横放在窗户下的摇椅上,一动不动的发呆。 “睡吧。”沈夫人递了碗安神汤给顺宁侯。 “躺下也睡不着。”顺宁侯接过汤抿了几口,“淮南那边,真没听到什么信儿?” “信儿是没有,平平安安。不过,”沈夫人顿了顿,挪了只圆凳到顺安侯摇椅旁边,“十七爷早就搬到山上去住了,爷还记得吧?我跟你过,他们裴家,做族长前,都得搬到山上一住二十年,要从山上下来时,才娶妻生子,听上了山,轻易就不能下山了。” 第七十二章 陈家有位老祖宗 “嗯,我就是在想,十七爷这一趟,是顺路,还是专程。”顺宁侯神情凝重。 “要不,我明到裴家去一趟,探探话儿?”沈夫人建议道。她好歹姓沈,跟裴十七这亲还是攀得上的,他一个人到京城,她过府去看看饮食起居,人之常情,很得过去。 “你好歹是长辈,这就算了,裴十七从儿就是当族长养大的,你能探得着他的话儿?”顺宁侯摇头。 “再怎么,也才二十出头,着呢。”沈夫人是这么,却没怎么有底气,她上回见裴十七时,裴十七才七八岁,跟着他祖父过来,她现在想想他那时候的眼神……这回再见他,人倒平常了,不象时候那双眼,黑亮的吓人,一眼看过来,简直象一把闪着寒光的刀…… “不用探这个话。”顺宁侯往后靠的更舒服些,“这事,咱们看着就行。裴十七要是顺路,那那位岩姑娘大约就是舅舅一死,无人可依,只能回京城,或是还有点别的打算,都不是大事,这府里,不过多一位姑娘,往后添一幅嫁妆就是了。” “嗯,我也是这么想,我看那个岩姑娘,粗鲁得很,倒是生得好,一看就是李家人,也不知道明拿不拿得出证物。”沈夫人想着今见李岩的情形,这位岩姑娘,就跟裴十七一样,看着平常,可总让人有种不怎么托底的感觉。 “证不证物的是事。”顺宁侯摆了摆手,“南阳那一支,该知道的人都知道,有个把子嗣归来,平常得很。要是裴十七这一趟是专程送岩姑娘回来……”顺宁侯顿住话,眼睛微眯,“那这位岩姑娘,必定不简单。咱们李家大姐贵重这事,传了不是一代两代了。那边老太太那么疼若儿,不就是听到这个话儿,上了心,哼。” 顺宁侯有几分不屑的哼了声,“二房在外头长大,他这一支起来,传承是断了的,他才知道多少?这话传了不是一代两代了,这嫡,可是从高祖那儿算起来的,咱们都是嫡支,哪家头生是女儿,就是这个嫡长。” “可没听哪家是……嫡长女?”沈夫人想着整个李家这些年哪家头生是女儿。 “不就是没有!几代人都没有,若儿确实是头一个,没想到,现在又冒出来一个,二房……”顺宁侯不上来什么情绪,“不管是哪一个,真要应了祖上传下来的这些话,咱们李家,就要东山再起,到时候,二房就是李家的旗杆,唉。” 顺宁侯有几分不甘的叹了口气,“老三一身花架子,哪有什么真本事?算了,不提这个,这大姐,现在多了一个,还比若儿大两个月,这是好事,对李家,对咱们,都不是坏事。” “老爷这意思……我今跟那位岩姑娘……”沈夫人仔细想了想,“要证物是老太太的意思,我客客气气,没不好的话。那往后……” “看着就行。”顺宁侯摆了摆手,“到底怎么回事,现在还难得很,靠的近了,万一有个不好,岂不是湿手沾了面粉?” “老爷的是,这便宜咱们不占,咱们不想占便宜,就吃不了亏。”沈夫人是个守成的性子,顺宁侯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他还是有打算的,不过现在不宜多。 ………… 第二早朝,散了朝,三爷李昌栋有几分心不在焉的往外走。 “文叔。”太仆寺卿陈瑞铭隔不远冲李昌栋招手,李昌栋急忙紧趋几步上前见礼,“六叔。” “你阿娘最近身体还好?”陈瑞铭陈太仆没头没脑问了句,李昌栋莫名其妙,急忙点头,“阿娘安康,劳六叔牵挂了。” “嗯。”陈太仆眉头微微蹙着一直没松开,“祖父听你阿娘有些不妥当,昨晚上吩咐下来,今要到你们府上去一趟,看望一二。” “嗯?”李昌栋一直没反应过来,祖父?陈家老祖?到他们府上?李昌栋反应过来陈太仆这几句话的意思,更加愕然了。 陈家老祖据已经过百岁了,早十几年就不再出府应酬走动,就连皇上,和当年的太后,要见他,也是去陈府,老祖要到他们府上看望阿娘?他没听错吧? “六叔刚才……”李昌栋太愕然太意外了,宁愿归结于自己听错了。 “你赶紧回去,跟你阿娘一声,祖父年纪大了,还有,别多惊动人,快回去吧。”陈太仆看起来也十分烦恼。昨晚上,祖父突然交待下来,要去一趟李府,还不让他跟着,他那会儿的惊愕,一点儿也不比李昌栋现在少! 偏偏祖父的脾气,几十年如一日的一不二! 好好儿的,为什么要去李府?祖父陈太仆一肚皮烦恼,等祖父回来,得好好打听打听。 李昌栋简直是一口气纵马奔回去的,到了府门口,才想起来还没让人把老大叫回来,李昌栋站在府门口,踌躇了片刻,转身进了府门,要不要告诉老大一声……问问阿娘再。 陈老夫人刚做完早课,带着一身的香烛味儿,听儿子了陈家老祖来过府看望她的话儿,愕然,“你别是听错了吧?” “儿子当时也这么想!是陈太仆亲口的,儿子也怕听错了,特意又问了一遍,阿娘,我光急着赶回来,还没跟老大,您看?” “你六叔不是了不要声张?把老大也折腾回来,那得多大动静?别想这些没用的,赶紧,你去看一遍,从大门口到……请老祖到后堂话,前厅不合适,到处都要干净,老祖爱干净,好好擦,快去!” 陈老夫人紧张的失态混乱起来,“你还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茶水点心……快侍候我换身衣服……”陈老夫人急的冲有些怔忡的袁夫人吼了一声,又急急忙忙吩咐丫头婆子,一句话没吩咐完,又急忙冲急急忙忙往外走的袁夫人叫了一声,“叫若儿来,快!老祖最疼若儿,快叫她来!这孩子,这会儿有事,偏偏这会儿不在……” 第七十三章 老祖的脾气 陈家那位当世人瑞,人人称老祖的老爷子,坐着辆靛青细布围子的桐木车,重孙陈应泉骑着马随在车旁,十来个长随老仆跟着,低调的不能再低调了,进了李府侧门。 陈老夫人带着李三爷,袁夫人和孙女儿李若,早就迎在门内,见陈家老祖的车子进来,陈老夫人急忙上前几步,伸手要去打帘子,李三爷急忙抢前一步,从母亲手里接过车帘子举着,陈老夫人要去扶陈家老祖,却被陈家老祖挥手示意不用,“我虽然老了,下车还能自己下。” 陈老夫人急忙缩回手,垂手让到一边,老祖脾气大,一不二,这是谁都知道的。 “你们这府上,我有几十年没来了。”陈家老祖下了车,从重孙子陈应泉手里接过龙头拐杖拄着,先转头四下打量了一圈,“唉,瞧你们府上现在这样子,真是让人唏嘘啊,别当年老李相国,就是李相国那时候……算了不了,白云苍狗,世事,谁能料得到呢。” 陈老夫人低头听着,不知道接什么好,这话简直没法接。 “都是子孙无能。”李三爷一脸愧疚,陈家老祖点了点头,“可不是,要不是子孙无能,你们府上何至于此?唉,令人伤感。” 陈家老祖的话让李三爷张涨着脸,接不下去了。陈应泉同情的看着李三爷,凑近过去,低低道:“三爷别介意,老祖就这脾气,阿爹常常被他的抬不起头。” “我耳朵好着呢。”陈家老祖在前面顿住步,用拐杖在地上重重敲了两下,陈应泉冲李三爷眨了眨眼,用口形道:“脾气大!” 李三爷失笑又赶紧忍住,陈老夫人也忍不住想笑,都老祖最宠重孙子,还真是。 陈老夫人带着儿子媳妇孙女儿,恭恭敬敬将陈家老祖让进后堂,陈家老祖居上首坐了,紧跟进来的几个老仆不慌不忙的在旁边桌子上摆出茶盘茶壶茶碗茶漏,陈应泉带着几分歉意,“老祖只喝自己的茶,烦三爷让人拿只红泥炉来就行。” “快去,把这些撤下。”陈老夫人急忙吩咐,李三爷紧几步,接过红泥炉,亲自提了递过去。 陈家老祖等着老仆沏了茶递上来,端起吹了一会儿,抿了一口,咋了几个舌,这才满意的吁了口气,看着陈老夫人问道:“你家大姐呢?怎么没来?” “若儿。”陈老夫人哭笑不得,忙推了李若一把,“快给老祖请安,老祖不记得若儿了?” “我的是你家大姐,不是她。”陈家老祖看了眼李若,“你家大姐回来了,我过来看看她。” 陈老夫人呆了下,随即变了脸色,想笑却没能笑出来,“老祖真会笑,若儿不就是我们府上大姐儿,哪还有别的什么大姐……”迎着陈家老祖眯起的眼睛,陈老夫人话没完,就不下去了。 “禀老祖,昨是有位姑娘,是从六安来的,却又是南阳李氏后人,太婆不知根底,不敢贸然认亲,老祖也知道,咱们这样的人家,混淆了血脉是大事,就先把她安置下来,昨已经让人去打听了,等查清楚真是李家子嗣,开祠堂认祖归宗之后,才好论序排行呢。。” 见陈老夫人不好解释,李若不慌不忙的解释道。 “请她过来,我专程跑这一趟,是为了见见她,裴家十七是你们府上大姐,那就错不了。”陈家老祖没理会李若的解释,再次吩咐。 陈老夫人脸色铁青,端坐在椅子上,后背笔直的象插了根铁棍,李三爷有几分慌乱的看着陈老夫人,袁夫人恼怒的错着牙,想盯陈家老祖又不敢,只盯着陈家老祖的鞋子发狠。 李若脸色也有些发白,看着眼看要爆发的陈老夫人,下意识的看向陈应泉,陈应泉冲她似有似无的摇了摇头,李若收回目光,低下头不话了。 “把那个匣子给我拿来。”陈家老祖吩咐老仆,老仆立刻弯腰从放满茶叶的箱子取了只老旧掉漆的长条匣子出来,递给陈家老祖。 陈家老祖转手将匣子递向陈老夫人,“这是裴家十七拿来的,我都看了,你看看。” 李三爷急忙上前接过匣子,退后几步送到陈老夫人面前,匣子一掀就开,里面放着几卷黄旧的纸。陈老夫人拿出最上面最黄旧的一份,拉开,只看了一眼,就两眼一花,身子摇了摇。 李三爷站在陈老夫人身边,也看的清清楚楚,只一眼,就脸色煞白。 这是张婚书,婚书上他父亲李荣海的名字刺眼之极。 “里面还有,一张张看,都看看。”陈家老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愉快。陈应泉斜着他家老祖,一脸无奈。 匣子里除了李荣海的婚书,还有李昌楠的婚书,以及李昌楠托孤给高延年的手书。 “东西是东西,这人……”陈老夫人只觉得一口闷气憋在胸口,堵的她一定要把这口气吐出来。 “听大姐和李家祖上生的极其肖似。”陈家老祖抿着茶,“你们李家认不认,那是你们李家的事,我活了这么些年,从来不管闲事。我年青的时候,能得来的人不多,老李相国算一个,唉,一眨眼,他已经过世几十年了,能看看他的后人,也算聊以慰藉。” 陈老夫人手抖的几乎拿不住匣子,李若急忙上前托住匣子,低低劝道:“太婆,老祖亲自过来……” 陈老夫人深吸了口气,“去请她来。” ………… 李岩这一夜睡的香甜无比,在这个陌生而充满敌意的地方,她竟然象回了家一样,这间院里没人和她讲规矩,李岩直睡到日上三杆,婆子一溜跑过来让她去后堂时,她刚刚洗漱好,正在换衣服。 听到陈府有人过来看她,李岩能想到的,只有陈炎枫。不急不忙换好衣服,再喝了碗粥,吃了两个肉包子,这才带着玉树和孔嬷嬷,跟着婆子往后堂去。 第七十四章 你办事我不办事 李岩提着裙子上了后堂台阶,喝茶喝的有滋有味儿的陈家老祖看着跨门槛进来的李岩,放下茶碗,慢慢站了起来。 李岩从阳光灿烂的外面进来,适应了下,才看清楚相比之下十分昏暗的屋里,屋里没有陈炎枫,只有一位老的一脸折子的老者,和一个微微蹙眉打量着她的清贵少年,李岩多看了少年一眼,少年眉宇间神彩飞扬,颇有几分陈炎枫的感觉。 “唉!”陈家老祖长叹了一声,眼泪下来了,“这才是老李相公的子孙。这气度……老李相公当年就是这样,有多谦和,就有多目中无人,就是这样!” 这是她?这是夸奖,还是损贬?李岩瞪着陈家老祖,两根眉毛都抬起来了。老李相公?是京城李家那位当了几十年相公,大权独揽的先祖?可是,她哪里目中无人了? “来,到这里坐,坐这里,从前我跟你先祖就是这样,对坐喝茶话,这喝茶的法子,也是你先祖教我的。”陈家老祖冲李岩招着手,示意她坐到他对面。 李岩看了一圈,人人都瞪着她,除了敌意就是惊愕。瞪就瞪吧,李岩往前几步,利落的坐在陈家老祖对面,接过老仆递上的茶,抿了一口,看着一脸期待看着她的陈家老祖,“确实不错,不过我不懂茶。” 从李岩真坐到了他家老祖对面,直到李岩喝了茶再淡定评论不错可她不懂茶,陈应泉两根眉毛往上抬起一额头抬头纹,半张着嘴就跟被人定住一样。 这位大姐,别是个傻子吧。 “老李相公当年就是这样!”陈家老祖不出是欣赏,还是只是感慨,“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明儿我在府里设宴给你接风洗尘,这些年……回来就好。明你们也来。” 陈家老祖冲陈老夫人了一句,接着拄着拐杖站起来,微微俯身和还坐着的李岩道:“想要什么,外头找不到的,就去找我,我那儿东西多。” 李岩站起来答应了句,跟在后面往外送陈家老祖,直到送到大门口,看着陈家老祖上了车,李岩犹豫来犹豫去,还是没开口问陈炎枫,江陵陈家就是陈炎枫家,这位陈家老祖来这一趟,除了陈炎枫,还能有谁呢?只是,她没想到陈炎枫能请得动这么位老祖走这一趟。 陈家老祖上了车,透过帘子缝,看着车子出了李府大门,放下帘子,回头看着自自在在歪在车厢一边的陈炎枫,“跟老李相公当年极似,不光是长相,长相倒不怎么太像,是那股子气势,你没看出来?” “李家人都那样。”陈炎枫随口答了句,“先往东城,我该回去了。” “长公主想见见你,她知道你到京城了。”陈家老祖皱着眉头,陈炎枫一口回绝,“不见。” “你有事,一句话,让我跑一趟,我就跑一趟了,我有事,请你见长公主一面,你一句话不都行,就见一面就行……” “不见。”陈炎枫再次干脆拒绝。 “你就不能替陈家老老想一想?你好歹也姓陈,也是陈家子弟……”陈家老祖痛心疾首。 “我姓陈怎么了?我受过陈家什么恩惠?陈家是供养过我,还是供养过云梦泽?” “那是你不要!”陈家老祖看起来气的不轻,“从你到云梦泽,祖父年年都让人送东西,送多少你退多少,不是陈家不供养,是你不要!” 陈炎枫干笑几声,“我用不着……你跟她我没空,等我空了再见她,她既然知道我,自然也知道我万事只随心意,我不见她,她不会怪你,也不会怪陈家,行了,停车停车,我自己回去。” 陈炎枫着,伸脚在车厢板上了踹了几脚,车子停下,陈炎枫将帘子掀起条缝,往外面瞄了几眼,正要跳下车,又回头看着陈家老祖道:“明我也去,我得当面给她陪个礼,那丫头脾气大。” 着,不等陈家老祖答话,就利落之极的跳下车,几步之间就不见了。 ………… 送走陈家老祖,李岩不用看,猜也能猜到她身边诸人的神情和目光。唉,如在荆棘丛中,就是形容她这会儿的状况吧。 是直接走,还是打个招呼比较好?李岩正犹豫,陈老夫人手里的拐杖重重敲在地上,“你过来!” 李岩一个愣神,这话像是跟她的,陈老夫人完,转身就走,李岩还呆站着,孔嬷嬷忙上前轻轻捅了捅她,示意她跟上陈老夫人。 陈老夫人走的极快,李岩看着她翻飞不停的裙角,跟着进了后堂。 “跪下!”陈老夫人直奔上首坐下,厉声吩咐李岩。 李岩垂下眼皮,吸了口气,跪在了地上。入乡随俗,以及,人在屋檐下。 “你拿着你祖你父的婚书,却送到陈家,你真当自己是李家人?”陈老夫人那口闷气憋在胸口,不吐不快。 李岩一怔,婚书?裴清还造了婚书出来……也许不是造的,就是真的,他怎么没告诉她?还是过她没在意? “我问你话呢!你真当自己姓李?你知道一家一族是什么?”陈老夫人手里的拐杖重重敲着地面,越越气。 “我交给你,也许你一把火就烧了。”李岩直截了当的答了句。 陈老夫人直愣愣瞪着李岩,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袁夫人惊的眼珠都快掉下来了,这话……这话……这是怎么话呢! 李若的眼睛也瞪大了,愕然看着李岩,她这算是顶撞长辈了…… 孔嬷嬷恨不能掩面哭一场,这句话有一万种法,偏偏大姐只会最不入耳的那一种。 玉树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她家大姐怎么话都是对的。 “混帐!你这是跟长辈话呢?”李三爷呆了一瞬,反应过来,勃然大怒。 “好,好好!你……!陈老夫人那口闷气没出来,又添了一口进去,只气的话都不利落了,“你跪着,好好跪着!” 陈老夫人一边,一边用力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拐杖捣在地上咚咚的响,气的脚步斜歪的走了。 第七十五章 不跪了 李三爷跟着拂袖而去,李若追出一步,见她阿娘袁夫人已经紧赶一步,上前扶住陈老夫人了,脚步顿住,看着在地上跪的笔直的李岩,沉默片刻,吩咐婆子,“去拿个垫子来。” 婆子垂手应了,片刻就拿了只坐垫过来,李若眉头微蹙,“换个厚的。”婆子微子一矮,抱着垫子急忙退下,又换了只厚大的靠垫过来。 李岩双膝抬起来些,看着婆子把厚厚的垫子放好,重又跪上去。 “再怎么,你不该顶撞长辈,一个孝字,是家国之根本。”李若看着李岩重新跪好了,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回来,低低了句,再次转身走了。 李岩拧身看着李若下了台阶,松一口气,屁股坐到腿上,转头打量了一圈四下垂手侍立的婆子,这跪到什么时候,应该也是有规矩的吧? “大姐,刚才,虽理儿不错,可大姐……那位姐得对,孝字大过,你不该跟老夫人那样话。”孔嬷嬷半跪半坐在李岩身边,和她咬着耳朵低低话。 “下次不了。”李岩也有些懊恼,她是想的委婉些的,不是没想出来该怎么么。“这该跪到什么时候,也有规矩的吧?” “这个规矩真没有。老夫人不发话,就得一直跪着。”孔嬷嬷也有些发愁,这府里一个能求助的人都没有,没人到陈老夫人面前求个情回转一二,大姐这一跪,得跪到什么时候? 两个婆子进来,打开熏炉,将里面的炭盆勾出来抬出去了。 孔嬷嬷眉头皱的更紧了。能劳动老夫人动用这间后堂招待的人不多,这里平时不生炭盆,是常理之中的事,大姐罚跪没炭盆……罚跪还有汤有水有炭盆的可不多,唉,大姐性子泼辣,身子骨可不泼辣,高门大户里头,有的是手段,病个两三场,半年几个月,就能把一条人命葬送了…… 孔嬷嬷暗暗叹了口气,站起来,拿过玉树怀里抱着的斗蓬抖开,裹到李岩身上,两个婆子又进来,抬走了另一个熏炉里的炭盆。 李岩裹紧斗蓬,看着两个婆子抬着的炭盆,“我要是身体不支跪死在这里,是不是死了就白死了?” 孔嬷嬷一怔,这话什么意思? “我要是跪死了,能找出个责任人,讨个法回来吗?”李岩见孔嬷嬷怔怔的看着她,想着她大约没听懂。 “起来,是大姐自己不孝。”孔嬷嬷明白了。 “你真会话。”李岩先感慨了一句,她要是有孔嬷嬷一半会话,这一跪也不会有了,“那你想想办法,我跪不下去了。” “嗯?”孔嬷嬷瞪着李岩,心眼有点跟不上,她想办法?她想什么办法? “这些规矩上的事,还有那些怎么阴坏的事,我不懂,可是你懂。”李岩有几分无力的耷拉着肩膀,跟她们这些人话就是费劲。 “大姐。”孔嬷嬷哭笑不得,“我要是有办法,还能让大姐跪在这里?您顶撞了老夫人,老夫人罚你跪着思过,这有什么办法好想?再,咱们刚进府,两眼一抹黑,就是这个垫子,也是托那位姐懂事明礼的福,大姐怎么能……” “真没有办法?”李岩有点急了,她两条腿已经开始酸痛发麻。 “就是陈家老祖这会儿在,也得等大姐跪上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的,才好话呢,一个孝字……”孔嬷嬷替李岩裹了裹拖在地上的斗蓬,相比于李岩的跪不下去,她更关心李岩会不会冻出病来。 “我知道了,孝字大过,照你看,我今得跪到什么时候?”李岩挪了挪,垫子太,也没什么好挪的。 “跪一夜都是常事。”这会儿孔嬷嬷只能实话实,大姐自己送了个大把柄到人家的手里,不罚她跪上一夜半夜给个下马威怎么可能。 “我跪不了一夜,半夜也不行,一个时辰也跪不到。我要是晕过去了呢?”李岩在她有限的见识里,想着办法。 “这样的人家,多数有药婆,叫过来看看,有事请大夫,没事就是装病,要加倍罚的。”顿了顿,孔嬷嬷声音更低下去些,“有事没事,药婆也是看脸色行事的。就是真病了,把大姐抬进去,再句伤寒什么的,我和玉树,还有绿蝶她们,都得关起来防着把病气传出去,大姐就孤身一人了。” 李岩听的深吸了口气,这可真成了砧板上的肉了。“那我要是不跪了,直接走了呢?” “啊?”孔嬷嬷眼睛又瞪大了,直接走了?这样的事她可从来没听过,哪有人敢! “不跪了。”李岩呼的站起来,“你回去把咱们的东西收拾收拾,我和玉树去一趟陈家,找陈家老祖把那个匣子拿回来,认个亲得把命搭进去,这亲咱们不认了。” 李岩着就往外走,玉树立刻紧跟,她家大姐真是英明果断! 孔嬷嬷憋的猛一口咳出来,追了一步又猛的停住,深吸了口气,嗯,这倒是个好办法,这是一力降十会啊! “烦哪位去跟老夫人禀一声,我家大姐吩咐,大姐她福命弱,只怕认了贵府这亲,倒妨了身家性命,这亲我们不认了,我们大姐这就去寻陈家老祖拿信物。烦请贵府开开库房,把我们的行李拿出来,回头跟十七爷一声,我们就启程回去了。” 李岩带着玉树大步流星走了,孔嬷嬷赶紧亮阵势叫阵打擂台,能不战而屈人之兵,那就最好不过了。 李岩和玉树直冲往外,一路上只有人看,竟没人上前去拦,李岩到李家这事知道的人没几个,见过李岩的就更少了,一路进了李府大门,也就当值的门房中有一个见过李岩,看着李岩径直出了门,呆愣了好一会儿,才唉哟一声,赶紧跑进去禀报,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可他们府上这样的人家,连自家带亲戚,哪有姑娘家象这样只带个丫头,自己走着就出门的?他当差快二十年了,这是头一回见。 第七十六章 不偶的遇 李岩和玉树出了门,走到巷子口,看着熙熙攘攘的大街,有几分怔忡,真要是离开了李府,下一步怎么办?在这京城租间房子先住着?裴清给她置办的那些东西都很值钱,一件件卖了,不定能撑上十年八年的…… “出什么事了?”周睿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关切紧张溢于言情。 “咦?你怎么在这儿?你到京城了?这么巧?你没事吧?你是来找我的?你现在住在哪儿?跟陈炎枫在一起?”李岩看到周睿,惊喜交加,一连串的问题炒豆子一般往外蹦的飞快。 周睿松了口气,看样子没大事,这是不懂规矩自己跑出来了?不大可能…… “这里不是话的地方,咱们到那里坐着话。”周睿指着旁边的茶楼。 李岩和周睿上了茶楼二楼,周睿挑了个安静的雅间,一进屋就有些急切的问道:“你怎么就这样就出来了?出什么事了?” “也没什么大事,”李岩叹了口气,将陈家老祖到李府,之后她顶撞了陈老夫人,以及被罚跪时炭盆都撤了,她跪不下去只好出来,打算去找陈家老祖拿那些证物的事简洁的了一遍。 周睿松了口气,这确实不是大事,不过,眼看就要成大事了。 “真打算去陈家?”周睿想着李岩找到陈家表示为了保命不认亲的后果,微微蹙眉,她要是真这么做了,往后和陈老夫人、和李家三爷这关系,可就没法回转了。 “不然怎么办?”李岩摊手,“我这是没办法的办法,要不你帮我想想办法?对了,你跟陈炎枫在一起?那我以什么身份到李府你知道的?” “知道,先生告诉我了。让我想想。”周睿皱眉沉吟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去就去吧,至少能争回个不敢,我陪你去,这会儿,李家应该知道你出来了。”周睿着站起来,推开窗户,正好看到李三爷骑着马从巷子里冲出来。 周睿急忙伸手推回也要往下看的李岩,掩上大半窗户,只留了一条缝,看着李三爷往陈府方向直奔去了,关上了窗户。 “看到什么了?他们出来找我了?” “嗯,是李三爷,像是往陈府方向去的。”周睿拧着眉。 “打算在陈家门口把我堵回去?”李岩坐回去,“要是被他们抓回去,我肯定再也出不来了。” “嗯。李家找你,肯定不敢大张旗鼓,恐怕是只敢找不敢问……也只好在陈府门口等着了。”周睿边边想,“咱们先在这里等一阵子,现在还早,晚一些再到陈府。” “好。”李岩也是这么想的,“上次你没事吧?你们。” “上次,就算是强盗吧,好在没敢动用弓弩甲兵,陈先生和世子没在,对方很快就发觉了,发觉就撤了,我受了点伤,伤,已经好了,先生和世子没事,四爷没事,七姐也没事,都好好儿的,损失不大,就是找不到你,我……也没找多大会儿,裴十七爷身边那个厮,叫玉粟的,过来和先生,你受了伤,是十七爷也要去京城,先生,他跟我和世子他们一起,只怕后面还要生事,你跟十七爷在一起,比跟我们在一起要好。” 周睿声音有些凝涩,顿住话,低头喝了半杯茶,才接着道:“后来也没什么大事,算是顺顺当当到了京城,我现在跟世子和四爷住在淮南王府,先生是借住在城外广化寺,不过,多数时候还是在王府。” “你,”李岩的心悬悬的有些不安宁,“跟了淮南王世子?”李岩不知道怎么怎么问才合适,周睿看着她,“是四爷,不是因为你的那些话,是我自己,世子爷的脾气,过于平和了,还是四爷好些。” “那就好。”李岩看着周睿,三个字的干巴巴,一颗心沉甸甸往下坠。 “你别担心我,我没事。”周睿看着李岩一脸的沉郁,双肘撑在腿上,看着李岩,大约是因为声音低,听起来格外温柔,“我一个男人,能有什么事?你现在……处境艰难,昨听先生了十七爷送你到李府的事,我想了一夜,你如今进退维谷,往前,在李家无依无靠,四面是敌,往后,不知道十七爷什么打算,肯不肯让你抽身退步。” “唉!”李岩长叹了口气,可不是这样,她简直是一头掉进了蛛网里,越挣扎身上缠的粘丝越多,不挣扎……那就死了。 “你也别太难过,我的重了,十七爷一路跟到现在,没怎么样你,反倒顺着你的心意进了京城,送你到李家,可见他对你,必有顾忌,极大的顾忌。李家,大约就是你的本家,十七爷要想在李家争个一席之地,有先生,这事容易。” “陈炎枫是怎么请动陈家那位老祖的?”听周睿到陈炎枫,李岩问了句。 “陈家这一代家主叫陈瑞铭,任太仆寺卿,陈瑞铭的父亲,叫陈德广,已经过世了。”周睿没直接答李岩的话,“陈德广的父亲,就是陈家老祖,老祖叫陈炎庆。” “嗯?然后呢?”李岩见周睿不往下了,只好问了句,周睿呆了下,一下子笑出了声,一边笑一边还想掩饰,抬手掩了下,又赶紧放下,掩是掩不住了。 “陈家序辈份,看中间的字,陈瑞铭这一代,都用瑞字……”周睿的话没完,李岩就明白了,“陈炎枫,炎!他跟陈家老祖是堂兄弟?他这一支辈份高?不对,那他……” 李岩想到了最有可能,也是最不可能的可能,手指在空中不停的点,不下去了。 “我也没想到。”周睿神情怔忡,“阿爹知道,阿爹肯定知道,他知道先生的神通,却对先生的警告置若罔闻!” “你们兄弟两个,倒是一点儿也不象你父亲。”李岩想着那的情形,不客气的了句。 周睿怔忡了片刻,突然站起来,“差不多,咱们走吧,去陈府前,得找个地方准备准备。” 第七十七章 哀兵怎么哀 李岩站起来,跟着周睿,下了楼,周睿没往前走,带着李岩和玉树,穿过一个幽暗的过道,再从两排房中间,出了一扇矮的要弯腰才行的角门,再穿过条狭的巷子,就到了另一条街上。 周睿带着李岩,走的很快,七绕八拐,直走了大半个时辰,李岩跟的都有些气喘吁吁了,周睿一边走一边看着她,又走了半个时辰,李岩累的脸色有些发白,“这么远?还有多远?歇一会吧,你走的太快了。” “差不多了。”周睿仔细看着李岩的脸色。 “差不多什么意思?”李岩觉出丝不对,周睿一边弯腰查看李岩的斗蓬和裙角,一边答道:“这一趟,咱们得以哀兵示人,你刚才的气色太好,现在差不多了,这衣服……你把靴子脱了,光穿袜子就行,再蹲一蹲,对,就这样。” 周睿指挥李岩蹲下,两只脚一起往李岩拖在地上的半截斗蓬和裙子上乱踩,一边踩一边吩咐玉树,“你的衣服,你自己踩,别踩里面,踩外面。” 李岩瞪着转着脚底来回磨用力蹭,不时用脚尖把土挑到她裙子斗蓬上的周睿,噗一声笑出来,越笑越厉害,直笑的腿一软,扑通坐在了地上。 周睿趁机往上再踩几脚,又踩了几脚,被李岩笑的忍不住也笑起来,“哀兵之道,要么你能哭会,字字句句刺入要害陷人于死地,又要语出无心,占情占理,你能做到?” “做不到。”李岩干脆的摇头,哭她能哭出来,可语出无心的陷人于死地,她真没这个本事。 “那就只能这样了,你站起来我看看。”周睿看踩的差不多了,示意李岩站起来他看看效果,李岩跟着周睿疾走了一个多时辰,累极了,站了一下没站起来,周睿想拉她起来,手伸到一半又觉得不妥,李岩可没什么规矩的意识,看到周睿伸手,立刻毫不客气的伸手拽住,把自己拉起来。 “看看,怎么样?”李岩低头转圈看自己的衣服,周睿被李岩揪住又松开了的那只手象过了火一样,低头看李岩的衣服,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楚,“差……差不多了。” “玉树这个不行。”李岩也觉得自己的衣服差不多了,回头看玉树,就有些看不上了,造假的十分不专业。 “你蹲下。”周睿深吸了口气,压下有些不稳的心绪,示意玉树,玉树忙学着李岩那样,半蹲下去,周睿刚要抬脚,被李岩一把拉住,“我来我来!我来踩!” 周睿失笑,往后退了一步,示意李岩上前。 李岩学着周睿,用力踩着玉树的斗蓬和裙角,周睿在旁边指挥,“这里,踩重一点,蹭一蹭,对,就这样,再用点力,蹭破了更好,对对,就这样……差不多了。” 李岩喘着气停下,推着玉树转了一圈,长吁了口气,转头看向周睿,“现在去陈府?还要不要哭?还有,怎么,你教教我。” “再哭就过了,过犹不及。你就当这衣服好好儿的,跟平时一样,也不用教不教的,就照你刚才的打算,照你自己的想法,去找陈家老祖要证物,这亲不认了,别的什么都不用,问也别,就没事,反正就这亲不认了,想硬气就硬气,眼泪上来哭就哭了,总之,你随意,你放心,陈家老祖不会把证物给你的,给了你,他没法跟先生交待。”周睿交待道。 “不是哀兵么?”李岩怔着神反应不过来,想硬气就硬气,就她这脾气,还不得一路硬气?那还怎么哀兵? “哀而不伤,哀中要有强,这样,既示了弱,又不至于让人瞧了你,一看这衣服,只有袜没有鞋,就知道你从李家能走到陈府,中间必定极其不容易,这样狼狈艰难,仍不失气度,傲气依旧,就让人敬佩了。”周睿仔细解释。 李岩冲周睿竖起拇指,告状求人的事算计到让人家敬佩,她先敬佩得很。 “吃一看二眼观三,今这一步,不能光想这一步,你以后要在京城立足,一来名声很要紧,不能落了与亲族离心的话柄,二来,只能可敬,不能可怜。再,陈家老祖看在先生的面子上,不能不帮你,可不得不帮,和觉得你很不错愿意援手一二,差别就大了,哀兵,求的就是这些人心。” 周睿对李岩忽高忽低的智力很有体会,解释的十分清楚。 “嗯,懂了,”李岩点头,周睿退后一步,再次将两人打量了一遍,示意玉树,“你也脱一只鞋,都给我。好了,往前直走,到路口往东转,第一个路口往南,就能看到陈府大门了。” “好,那我去了。”李岩深吸了口气,挺起胸膛,一幅要出征的模样,她确定要出征了。“对了,”李岩走了两步,突然顿住,倒退一步扭头看着周睿问道:“差点忘了,要是他们问我这斗蓬裙子怎么回事,怎么?” “不,没事,一切皆好。”周睿答的十分干脆。 “懂了。”李岩一拎斗蓬,再次昂然向前,走了两步,突然一个转身,“还有,吃一看二眼观三是什么意思?” “嗯?”周睿被她问的一个愣神,“是请客的席面,有吃的菜,有看的菜,还有丝竹弹唱。” “知道了,那我去了。”李岩转身就走,这一回没再转身问什么,周睿拎着李岩一双靴子和玉树的一只鞋,站在那儿一直看到李岩转了弯,又等了一会儿,才转过身,慢腾腾往回走。 她的难处往后多得很呢,他现在能帮她的太少了,他得想想办法……周睿拎着鞋,一边走一边想的出神。 不远处一辆大车上,目睹了一切的裴清看着周睿转身往自己这边过来,往后退了半步,转身上车,“去淮南王府。” 他要找陈炎枫好好聊一聊。 李岩没有了靴子,光穿一双袜子,没走多远,脚底下就被高低不平的石头路面硌的生疼,除了疼,还有凉,一口气冲到陈府大门口时,两只脚已经凉透了。 第七十八章 这亲不认了 没等李岩站稳,悄悄守在陈府大门不远处的李家门房就看到了,急忙示意带队的管事,管事一边让人赶紧去禀报三爷,一边指挥着几个婆子长随,一路跑去堵李岩和玉树。 李岩反应慢了点,玉树这会儿的反应却快多了,一步站到李岩面前,冲着冲在最前,伸手要拉她和李岩的婆子,飞脚就踢了出去,婆子压根没想到玉树竟敢飞脚踢她,尖叫一声,一个倒栽葱摔到地上时,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抓住她!没规矩的贱婢!”管事怒了,指着玉树吩咐一群长随,长随冲着玉树扑上去,几个婆子则奔向李岩。 玉树一脚蹬在块下马石上借了力,飞起跃起,一脚一个踹倒跑在最前的两个长随,就地一个翻滚到李岩面前,没等她踢出去,几个婆子尖叫着先自己往后倒了。 陈府的门房和护卫训练有素,虽事情来的急了点,可反应却一点不慢,这会儿进去报信的已经飞奔而进,几个护卫拎着水火棍冲上前,斜刺穿过去,将李岩、玉树和李府诸人分隔开。 李三爷就在不远处的茶坊里,这会儿已经奔进巷子口,远远扬着胳膊叫道:“误会误会!这是我们府上两个逃奴,正巧遇上了。” “我们老爷是李家三爷,李令君,我们是来捉逃奴的,烦请几位赶紧让一让。”管事多灵巧的人,急忙顺着李三爷的意思,上前示意陈府护卫们让开。 “胡!我家大姐什么时候成了你们府上逃奴了?”玉树立刻怒斥。 “我是来找你们陈家那位老祖的,他拿了我的东西,我要拿回来。”李岩看着几个护卫了句,再转头,冲越跑越近的李三爷扬声叫道:“你放心,找陈家老祖拿回东西,我们立刻就回南阳,这亲我们不认了。” 护卫一听这话,知道不对,对着管事笑容可掬,却一步不敢让开,眼角不停的瞟着陈府大门,盼着他们老爷赶紧出来。 因为陈家老祖登门陈家,陈太仆不放心,交待过李三爷,就直接回府,亲自送走祖父,再眼巴巴等到祖父回来,先问候祖父再查看仆从,确定一切都好,才松了口气,刚准备回衙门,门房就一阵风跑来通传,他们家门口打起来了,打架的一方是两个姑娘,另一方,象是李令君家的下人。 陈太仆急忙一路跑奔出来,几乎同时,李三爷奔到李岩和玉树面前,陈太仆奔到府门口。 “贱婢,这是京城,岂容你任意胡为!跟我回府!”李三爷隔着护卫,指着李岩怒呵。 “李令君,这是怎么了?”陈太仆眉头皱紧了。 “我姓李,叫李岩,可我们不是他们李家的人,我是来找你们家那位老祖的,他拿了我的东西!”李岩不理李三爷,掂着脚冲陈太仆叫道。 陈太仆刚才还有几分疑惑,这会儿就十分确定了,这就是南阳来的那位李家姑娘,老祖刚从李家回来,怎么就闹成这样了? “进来话吧。”陈太仆不等李三爷话,就往里让李岩和李三爷。 老祖到李家这一趟的前前后后,儿子陈应泉已经几乎一字不漏的告诉他了,虽然不知道怎么拿到的,可他家老祖确实拿了这位李岩姑娘的东西。 “还是不打扰您和老祖了,这两个……都是我管教不严,扰了太仆了。”进去话对李家可没什么好处,只要把人带回来,回头想周全了,专程上门陪个礼,这事就能圆过去了。 “我不是他们李家的人,轮不着他来管教我。”李岩极其不客气的接了一句,李三爷气的脸都青了,陈太仆眉梢挑起,这位姑娘果然十分与众不同。 “还是进来话吧。”陈太仆一边,一边示意李三爷,“让人看了热闹就不好了。” 巷子口已经围了不少人,伸头探脑的往往里看。 “咱们进去。”李岩示意玉树,玉树嗯了一声,上前挽着李岩,绕过陈府护卫,再猛一把推开李府长随,昂然往陈府大门上去。 李三爷转头看了看眼看要堵满巷子口的闲人,一口气闷的几乎吐血,也只好跟在李岩和玉树后面,进了陈府。 陈太仆将李岩和李三爷让进偏厅,不动声色的打量着李岩肮脏不堪的衣服下摆,和只余一双袜子的脚,拧着眉扫了眼李三爷,李三爷也瞪着李岩和玉树这一身的肮脏和狼狈纳闷,她们两个,难道从李府到陈府这一路上,遇到强盗歹人了? “怎么回事?”陈太仆看着李三爷问道。 “唉。”李三爷口齿粘连,惭愧无比,“真是没脸,好在太仆也不是外人。老祖走了之后,母亲就问了她一句:昨让你沈伯娘去问你有什么凭证没有,你怎么一句话不?怎么能拿这些事去烦扰老祖呢?她就恼了,顶撞母亲,要是把凭证交给母亲,母亲指定一把火烧了不认帐,你听听,这是什么话?” 李三爷见识了李岩的干脆直接,春秋笔法只敢修正了细节。 陈太仆绷着脸,斜了李岩一眼,这位姑娘,这实话的…… “母亲气极了,就让她跪下思过,太仆也知道,顶撞长辈,这是大不孝,母亲念她自就失了怙恃,无人教导,也不跟她计较,不过让她跪一跪,这事也就过了,以后慢慢教导,谁知道母亲一走,她起来就走,这亲不认了,要来找老祖,太仆您,这叫什么事儿?” 李三爷痛心疾首,他确实闷到想吐血,这叫什么事儿?这哪是大家姑娘,这分明是野外生成的野货! 陈太仆皱着眉头,再次扫了眼李岩的衣服和袜子,“真要是这样,那就是你的不对了。” “我不会象他那样,能把话的这么好听,把坏事成好事。不过,我还不算太傻,大道理我也懂一点。第一,你家老太太问我为什么不把凭证给她,她当着老祖的面为什么不问?第二,你们李家承认过我这个李,和你们家是一个李吗?开过祠堂入过族谱,按序排过长幼大了?你们还没承认呢,哪来的长辈?合着这长辈对你们有利的时候,就长辈,对你们不利的时候,我就是贱婢逃奴了,便宜全让你们占了是吧?” 第七十九章 舍不得不管 李三爷瞪着李岩,根本不知道怎么反应才好,哪有这么话的? 陈太仆两根眉毛挑的一额头抬头纹,这位李岩姑娘,这是傻……一点也不傻,不撕开脸面,她就处处受制,撕开了……嗯,撕开了那就是谁怕谁了,只是,这姑娘怎么不想想以后她还怎么在李家立足?! 唉,还是个傻孩子。 “第三,在六安的时候,我病过一场,路上奔波,又病过几回,因为实在怕冷,十月里就穿大毛衣服了,我是罚跪,受罚当然没有炭盆熏炉,再多跪一会儿,我就得重新病倒,一病倒,肯定就活不成了。我千里迢迢到京城认这个亲,就是因为一个人在这样的世道活不下去,我想活着,我还没活够呢。在你们府上,这几就得死了,不认这个亲,也许我还能多活几年呢,这亲,我不认了。” 李岩接着道,陈太仆面无表情的看着李三爷,不话了。 这位姑娘的,都是大实话,他们府上老夫人那脾气,他还是知道一点的,这一场罚跪,大约是真想要了这姑娘的命。 “胡!”李三爷脸上青红不定,看着李岩,恨不能一巴掌把她拍成肉泥,“你这是不孝!” “我和你们李家有什么相干吗?凭什么孝敬你?难道这满下的人,都该孝敬你?”李岩不客气的堵了句,李三爷气的一拍茶几,呼的站了起来。 “你坐下!”陈太仆烦恼的看着气的手指乱抖的李三爷,有几分烦躁,更有几分同情,摊上这么个不管不顾的,换了他也得头痛生气。 “李姑娘,你想的有些偏了,血脉相连,哪能有这样的事?三爷生气,要教导你,这也是为了你好……”李太仆只能和稀泥。 “烦您带我去见你们老祖,我拿了东西就走。”李岩打断了李太仆的话,“我过,这亲,我不认了。” “怎么能这么任性!”陈太仆板起脸。 “唉。”李岩叹了口气,“我死事,规矩事大是吧?那算了,东西我不要了,我们走吧。”李岩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你这孩子……”陈太仆急忙站起来,“行行行,你要见老祖,就去见老祖。老祖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刚刚回来……你先坐下,我这就让人去跟老祖一声。一会儿见了老祖,可别这样任性话,老祖上了年纪,动不得气,要是有个好歹,那可不得了……” 陈太仆见机极快,立刻转了话风,这事,老祖为什么出面管这桩闲事,什么时候拿到的那些凭证,他统统不知道,他可不敢一味拦着她不让她见老祖。 李三爷气的头晕,忿恨不已的盯着李岩,见了老祖又怎么样?难道就不回李家了?只要在李家,往后,这日子可长着呢…… 陈家老祖那座占了半个园子,清幽舒适的院子里,陈炎枫和陈家老祖对面坐在榻上。 “这事我管不了!”陈家老祖看起来十分恼火,“我倚老卖老,压着李家认下那个丫头,这事不容易,可是能办。可你让我再护好那个丫头,我怎么护?你,你来教我,怎么护?” 陈炎枫慢慢啜着茶,斜着陈家老祖。 “人家姓李!我姓陈,这要是在陈家,护个个把人,容易不容易,总之能办到,这你让我怎么办?我这个老祖宗,是陈家老祖宗,又不是李家老祖宗,我能管到人家李家去?再了,一个丫头,这是内宅,陈家内宅的事我还管不了呢,何况人家李家内宅?这事,不是我不办,我办不了!” “我头一次见到那丫头,是在多云山庄,她住在多云山庄,是多云山庄的贵客。”陈炎枫慢吞吞道。 陈家老祖愣了下,“哪个多云山庄?裴家?” “除了裴家,还有第二个多云山庄?”陈炎枫反问了一句。 “你这些有什么用?不是我不办,是我没办法,没有办法!办不了。”陈家老祖再次强调,这事他确实没办法。 “那就算了。”陈炎枫放下杯子,手伸向陈家老祖,“把那匣子给我,我去还给裴清,让他另托他人。” “你当初是让李家认下那个丫头,我去也去过了,再替她接个风洗个尘,这事不就顺顺当当办下来了?你不能得寸进尺。”陈家老祖看着陈炎枫,有些不怎么托底的解释道。 “裴清还在外头等着,是拿到匣子还要赶紧送出去。你快点。”陈炎枫没理会陈家老祖的解释,只催促道。 “还有送出去?往哪儿送?前头那丫头不是不认这门亲了?送到哪家?袁家?沈家?” “吴家,孙家,都有可能,这些你就不用管了,这是他裴清的事。”陈炎枫不关心哪家,对他来,哪一家都行,区别几乎没有。 “你姓陈,你就不能替陈家想想?如今这局势……唉,几十年前,就李家那样的,真就叫树倒猢狲散,没就没了,如今虽算是中兴,可离当年的光景,根本没法比,你忍心看着陈家也这样?”陈家老祖痛心疾首。 “没有不散的筵席。”陈炎枫神情冷漠。 “唉!”陈家老祖不生气,伤心了,“你怎么能这么话?你怎么能狠心成这样?这是李家内宅的事,咱们不好伸手人家内宅的事,难道别家就敢伸手?咱们不行,别家也不行。” “你到底接不接这事?”陈炎枫有点烦了,“我看你是老糊涂了,跟我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有什么意思?管不管得了你自己心里没数?我要是不替陈家着想,这匣子我就不会从裴清手里接下来!” “真要管?”陈家老祖看着陈炎枫,苦恼的满脸折子皱成了一只包子。 陈炎枫看着他没话,陈家老祖连叹了几口气,“好好好,有什么办法?就只能厚着这张老脸了,你见一见长公主,就见一见,不用话。” “不见。”陈炎枫站起来,“我不想见她,以后再。我走了。”陈炎枫完,转身就走。 第八十章 一管到底 进去通传的下人走了好一会儿,外面总算有了动静。 陈太仆听到动静,急忙站起来往外走,“老太爷亲自来了!” 李三爷吓了一跳,急急跟在陈太仆身后迎出去,李岩一直站着,犹豫了下,也往前迎出去。 陈家老祖一只手拄着龙头拐杖,一只手扶着个厮,走一步,龙头拐杖在地上重重敲一下,显的十分生气。 陈太仆从厮身后绕到身后,再绕到拄着拐杖的那一边,离老祖的胳膊半尺远,摆出一幅随时接应的架势,看起来又心疼又着急,“祖父怎么亲自来了?有什么事把孙儿叫进去吩咐……祖父慢点,都是孙儿不孝……” 他是真心疼,他家这位老祖,历经五朝,不是下第一人瑞也差不多,早几十年前就杖于国了,而且老祖一辈子结了无数善缘,陈家能到今这样地步,是老祖一个人撑起来的有些过了,但要六成七成都是老祖的功劳,那是一点也没多。 而且,陈家那位神仙一样的长辈,肯时时看顾陈氏一族,都是因为老祖还在。 有了那位神仙长辈的看顾,陈家再怎么落魄,都是有底线的,因为这个,他这几十年从没提心吊胆过…… 李三爷毕恭毕敬的跟在后面,心里七上八下根本找不着底,万一老祖责怪起来?她顶撞阿娘,阿娘不过罚她跪了一会儿,这事到哪儿也挑不出毛病! 至于她的那些……那都是胡八道,坏李家和阿娘的名声! 李岩走到门口,见陈家老祖已经上了台阶,让到旁边,微微曲膝见礼。 “这孩子这是怎么了?跟人打架了?”老祖停在李岩面前,上上下下的打量她。 “嗯。”李岩嗯了一声,陈太仆眉毛掀起,随即又放下,可不是打了一架,就刚才,在他们府门口,好象还没落下风。 “你是个好孩子,谁跟你打架,必定是他不对!”陈家老祖极其武断的下了结论,陈太仆瞟了眼李三爷,老祖这是一进门就亮态度啊,看样子是要跟这位李岩姑娘撑腰了,这位李岩姑娘,到底什么来历?老祖年纪虽然大得很了,可头脑心眼比他还灵敏好使,不可能是因为犯了糊涂。 李三爷瞪着陈家老祖,被陈太仆瞟了一眼,赶紧低眉垂首。 “你过来,坐这儿。”陈家老祖径直走到上首坐了,指着自己对面,“跟老祖,怎么回事?” “没什么事。”李岩顺着老祖的示意,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你把那些凭证还给我吧,这亲,我不想认了,我们这就回六安。” “怎么回事?”陈家老祖立刻沉了脸,不问李三爷,却转头看着陈太仆问话。 “是顶撞长辈,罚了跪,让人撤走了炭盆,岩姐儿大病未愈,最怕寒冷,唉,这孩子,真是命苦可怜。”陈太仆不怎么委婉的直原因,他家老祖的态度那么鲜明,他不赶紧打蛇随棍上,难道要等老祖发脾气把他一起发作了? 李三爷脸色变了,“不是撤炭盆,必是该换炭了,老祖也知道……” “你还知道我知道?”陈家老祖不客气的打断了李三爷的话,“老祖宗我活了大几十年,什么事没经过见过?你母亲,那妮子我眼瞧着她长大,她什么德行我不比你知道?后宅这些阴狠刻薄事儿,我懂!” 李三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老祖明鉴,真不敢生了这样的心,阿娘十几年前就皈依佛法,最讲究心地,实在……” “你跟我这些话,这是睁着两只大眼睛胡八道!”陈家老祖呸了一口,“这是坏!要么你真不懂后宅这些腌臜事儿,那就是蠢!” 李三爷被陈家老祖这几话的不知道什么才好,他竟然不知道老祖还有这么刻薄的时候。 李岩看看李三爷,再看看陈家老祖,又瞄了眼陈太仆,暗暗松了口气,果然跟周睿的一样,陈家老祖肯定会替她撑腰…… “岩丫头,你来的对!”陈家老祖转头接着和李岩话,“要不是你见机得快,唉,”陈家老祖一声长叹,“岩丫头啊,你跟着舅舅娇生惯养长大,不知道咱们这些高门大户里有多腌臜,这一趟,你要是忍下了没来,不定你这条命就搭进去了,就算这一回不搭进去,下一回也逃不掉!” 这几句话,不光李三爷脸上白的没人色,连陈太仆也觉得这话实在太刻薄太过了。 “多谢老祖教导。”李岩低低谢了句,“所以,这亲我不想认了,省得到时候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你是李家大姐,这李家,是你们李家,又不是他们李家,你认的是祖,归的是宗,不是你这个三叔,不是哪个人!”陈家老祖板着脸教育李岩,李岩听一个愣神,又一个愣神,这话的真是太有道理了! “岩丫头,别怕,你放心,有老祖在,怎么也不能让你被人家欺负了。苏氏呢?“老祖着,转头问了句,跟着老祖进来的下人中,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急忙往前一步,曲膝见礼,“回老祖,在这儿呢。给姑娘见礼。”苏嬷嬷毕恭毕敬的先给老祖见了礼,又冲李岩深曲膝几乎到底。 “苏嬷嬷在宫里呆过,后来到家里,侍候你六叔爷的阿娘,见多识广,后宅那些阴狠招儿,没她不知道的,我让她跟你回去。” 李岩简直听呆了,这叫什么事儿?往她身边塞个人……也无所谓了,她身边除了玉树,哪一个不是别人塞的人? “你放心,你什么时候觉得没事了,什么时候再把苏嬷嬷打发回来。”陈家老祖补充了一句,转头看向陈太仆,“我年纪大了,不中用了,就算亲自跑一趟两趟的,人家也不放眼里。岩丫头这事,我就交给你了,她要是有点什么不好,你看着办。” 陈太仆眉头紧皱,有几分纳闷,这位岩姑娘,到底什么来历?能让老祖这样插手人家李家的后宅家务…… 第八十一章 带沟里了 李三爷脸上青紫不定,难堪,尴尬,忿怒,惊怕……种种情绪掺在一起,让他心里一片混乱,一时不知道怎么反应才好。 陈太仆的阿娘是大宋太祖的女儿荣福公主,太祖好色不明,后宫混乱不堪,荣福公主的生母死的早,全靠身边这位苏姓女使卫护周全,不但平平安安长大,还嫁进了陈家这样的人家,在太祖诸公主中,几乎算是后半生过的最好的一个了。 如今老祖把这位苏嬷嬷送到这妮子身边…… 陈家老祖吩咐完,站起来,招手叫李岩,“岩丫头,咱们走,让人侍候你好好收拾收拾,唉,没爹没娘的孩子,可怜哪。” “先拿两个大棉帕子给大姐把脚包上。”苏嬷嬷吩咐了一句,旁边侍立的婆子急忙去拿了两个大棉帕子,苏嬷嬷接过去,半跪在地上,仔仔细细的给李岩裹好脚。 看着他家老祖带着李岩出了屋,往后院去了,陈太仆毫不掩饰的长舒了口气,抬手抹了把额头,“我有十来年没见过老祖发这么大脾气了。” “六叔,阿娘没有恶意,这丫头多没规矩,你也看到了,哪家能容得下这样的子孙?阿娘真要是有什么歹意,能容她出府?”李三爷又急又怒,心眼倒比刚才灵光了。 “延桢!”陈太仆一脸不悦的看着李三爷,“你看你这话,怎么这么孩子气?这恶意不恶意,不是你没有就没有,岩丫头觉得有,你看看,那就是有。” “六叔……”李三爷更急了,还想解释,陈太仆脸一沉,“再,岩丫头千里迢迢,一路风餐露宿,历经艰辛到了你们府上,你阿娘是怎么安置她的?你看看她那气色,请过大夫没有?子孙流落在外,几十年不闻不问装不知道,如今总算回来了,不嘘寒问暖,先罚跪教训规矩,你让别人怎么想?不光岩丫头害怕,连我……哼,延桢,你扪心自问,真没有什么想法?自欺欺人有什么用?地鬼神你能欺骗得了?” 李三爷被陈太仆几句话的面皮紫涨,张了张嘴,却没能出话。 “你先回去吧,一会儿我打发人送岩丫头回去。”陈太仆看着面皮紫涨的好象血快要喷出来的李三爷,神情又和缓无比,“唉,你跟你阿娘一样,这脾气直的不打弯。岩丫头一个姑娘家,归不归宗,有什么要紧?她今年也不了,在家也就呆个两年三年,就要嫁人了。也就这两三年!你和你阿娘就拿她当你家若姐儿待又怎么样?最多就是窝两年心,可你和你阿娘这名声就大不一样了,是不是?你要看大局识大体!” “六叔,不是这个,这大姐……”李三爷被陈太仆推心置腹几句话的脸色好多了。 “那都是事。你回去劝劝你阿娘,南阳那事,她当初知道的时候,就该打发人把你大哥接回来,算了,不这个了,我知道你阿娘生气,可这事,关孩子什么事?这是你阿爹的错,对吧?你阿娘迁怒到你大哥身上已经过了,现在再迁怒到岩丫头身上,这让人怎么看怎么? 行了,我还得赶紧回衙门去,一堆的事。最后一句,老祖的脾气,也不用我多,远了不,这二三十年,老祖可都是一是一,连太后也没驳回过他半个字,我看他看岩丫头看对了眼,比对泉哥儿还喜欢几分,这事,你看着办吧。” 陈太仆着站起来,示意李三爷,“咱们一起走。” 李三爷出了陈府大门,冷风一吹,渐渐冷静下来,骑上马没走多远,就懊恼的连连捶着大腿,他被那贱婢气晕了,怎么能那些呢?这是家务事,哪里理得清,有什么好辩解的?他该好好认个错,甚至给那贱婢陪个礼,先把她哄回去再…… 都是那个贱婢,他哪想到她无耻无行到这份上!他是被她气晕了头,才在太仆和老祖面前失了态…… 苏嬷嬷指挥陈府丫头婆子,侍候李岩沐浴洗漱,换了身新衣服出来,苏嬷嬷带着个婆子,抬了个不大的衣服箱子放在车子后面,和李岩一起出了陈府偏门。 苏嬷嬷和李岩坐了一辆车,出了陈府,苏嬷嬷一边拿了个垫子垫在李岩身后,一边笑道:“大姐还病着,这车上也没别人,不用那么端正坐着。” 李岩本来没打算端坐,她没那习惯,就势往后靠了靠,这个垫子垫的真是地方,舒舒服服。 “大姐往后有什么打算?”从陈府到李家很近,路上能话的时候不多,这位大姐又是那样的性子,苏嬷嬷直入正题。 “什么怎么打算?”李岩让她问怔了。 “大姐是个聪明人,生的聪明。”苏嬷嬷先夸了一句,李岩被她夸的连连眨眼,这是不管好不好,先夸了再? “我看大姐的意思,是还没想过怎么打算以后?”苏嬷嬷伸手理了理李岩的裙子,“大姐不知道怎么答话,就先反问一句,这就有了回旋的余地,大姐以后也要这样,不知道怎么怎么答,就先把话岔开,或是先问一句,一句不行,那就问两句。” “多谢你。”李岩这下听明白,夸是真夸,这教导,诚心实意。 “大姐客气了。”苏嬷嬷先欠身客套了一句,“大姐今来找老祖,这一步棋走的极好。无依无靠时,就要让她们看到你的决绝刚烈、无所顾忌,你能孤注一掷,鱼死网破,她们不能,她们的顾忌太多了。” 李岩听到一半,就端正坐直,这样的金玉良言,和能出这样话的人,若是不端正坐直,就太不尊重了。 苏嬷嬷看着端正坐直、洗耳恭听的李岩,有些惊讶,“老太爷一向眼力不凡,大姐必有大福。” “谢嬷嬷吉言。”李岩微微欠身,苏嬷嬷忙欠身还了礼,“可不敢当。咱们接着话。可这样的孤注一掷,一次就够了,再有第二次、第三次,那就成了一哭二闹三上吊,就成笑话儿了。” 第八十二章 成了精的嬷嬷 “以后该怎么做,请嬷嬷指点。”李岩直视着苏嬷嬷,苏嬷嬷笑起来,“那要看大姐往后有什么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李岩这句话的象感慨,又象请教,她的打算不得,别的打算,她真没想过,也不知道这个世间允许她有什么样的打算。 “大姐今年多大了?”苏嬷嬷问道。 “十九。”李岩顿了顿才答道,十九岁已经远离她很多很多年了。 “议过亲没有?”苏嬷嬷又问了句,李岩摇头,其实要是突然冒出来一个未婚夫,她也不会意外。 “要是有人操心,大姐这个年纪,该议好亲了。”苏嬷嬷感叹了句,李岩想起裴清的介绍,突然问了句,“李家大姐呢?议过亲没有?” “李家大姐就是大姐您。”苏嬷嬷加重声音纠正了句,“大姐问的,是二姐,单名一个若的那位姐吧?还没有,二姐不一样,来话长,这事咱们以后再。” 李岩点头,苏嬷嬷接着道:“大姐这个年纪,要打算的就一件事,挑户好人家,嫁个好夫婿。” 李岩一个呃字卡在喉咙里没敢吐出来,心里一阵悲伤,果然,她能打算的,就嫁人这一条路! “大姐别难过,嫁个好夫婿这事虽不容易,可也不是没办法。”苏嬷嬷一脸的笃定,“头一条,大姐有老祖支撑,第二条,大姐和裴家交好。” 李岩愣愣的看着苏嬷嬷,这嫁个好人家,难道不是要从她长的不错,贤惠大方诸如此类来分析么? “唉。”苏嬷嬷看着一脸愣忡的李岩,轻轻叹了口气,“大家议亲,讲究门当户对,到底,不过就是盘算和谁家结亲才是对家族最有好处,大姐就算认祖归了宗,还是个孤苦无依的孤女,娶了大姐,算不上和李家结亲,所以,大姐得有别的依恃。” 李岩猛的吸了口气,这嬷嬷这话,太赤祼祼了,她讲话直白,大约也不会直白成这样…… “我和老祖素不相识,老祖肯帮我,是因为陈炎枫……”李岩看着目瞪口呆看着她的苏嬷嬷,“你怎么?我错什么话了?” “陈……大姐怎么能直呼名字?陈……那位长辈,大姐可真……”苏嬷嬷惊愕过度,语无伦次的有些失态了。 “是他让我这么叫的,他不在乎这些,不然,我叫他什么?陈公子?他好象不喜欢听人家叫他公子。”李岩反应过来了,陈炎枫是和陈家老祖一个辈份的人,也许还一样老,玉树过,直呼其名跟当面指着鼻子骂人家娘没什么分别,她直呼陈炎枫,苏嬷嬷愕然成这样,嗯,可以理解。 “以后不叫他名字了,还是叫陈公子吧。”李岩主动表示以后不这样了。 “是我大惊怪了。”这一会儿的功夫,苏嬷嬷已经从惊愕中想通了,“那位长辈是世外神仙,大姐真是好福气,太后大行前一两年,想尽了办法想见一见这位神仙长辈,家里递了多少话过去,连句回音都没有,大姐是个有大福的。” 李岩看着从惊愕中回过神,却明显有些唠叨了的苏嬷嬷,心里十分纳闷,这陈炎枫要不一般,也就是活的长一些,年青一些,别的,他还能干什么?太后大行前,为什么想见他?他能有什么用? “这就更好了,能结交上那位神仙长辈,可比老祖强多了。过两,等你归了宗,老祖要给你接风洗尘,你这头一回露面,得好好准备,该去的人都得去,大姐得漂亮贤惠识大体,有学问有见识,到时候,该认识的人,都得结识到,这事儿,今晚上我好好想想。” 苏嬷嬷看样子已经在飞快的转着心思盘算了。 李岩看着苏嬷嬷发愁,漂亮贤惠识大体,这些都能装一装,有学问这一条怎么办?她的专业造诣相当不浅,有学问算得上,可在这里半点用也没有,出来也没人听得懂,至于别的学问……她字还没认全呢。 “这些先放一放,一步一步来。等会儿回到府里,大姐得低一低头。”苏嬷嬷一句话拉回眼前,李岩爽快点头,“低多少头都行,可是有用吗?” “那要看大姐准备做什么用,要是想感化李府那些人,我也觉得没用,可要是为了得个好名声,那就太有用了。”苏嬷嬷抿着嘴儿笑,“大姐初到京城,这头一回露面,一定要贤惠难得,让人家就算表面上不夸,也要暗暗点头,大姐从这会儿起,就得让人捉不到把柄。” “好,怎么低头?回去继续罚跪?还是去找那位老夫人陪罪?”李岩点头赞成。 苏嬷嬷失笑,“回去接着跪,那是给老祖没脸,让陈老夫人下不了台!大姐进门先去紫萱堂,请见老夫人认错,就你一直病着,怕冷,自儿没人教导,不知道收敛自己的脾气,一时昏了头,才做了跑去陈粗打扰老祖这样的蠢事,求老夫人宽恕,请老夫人以后多多教导。” 苏嬷嬷教导的仔细的不能再仔细了,李岩凝神听了,默默重复了一遍,“我都记住了,然后呢?没事了?” “然后大姐再去找李三爷,一样的陪礼求宽恕,李三爷要是不见你,那就请见袁夫人,这些话,跟谁都一样,之后,再去请见顺安侯和沈夫人,也是一样的话。”苏嬷嬷顿了顿,看着李岩问道:“沈夫人和裴十七爷是亲戚,大姐知道吗?” 李岩急忙摇头,她是真不知道,裴清从来没过。 “沈夫人和裴十七爷的母亲沈氏是同族,没出五服,还算挺亲的,沈夫人这里,大姐往后可以多走动一二,花点功夫。” 没有五服是什么亲戚?李岩想开口问清楚,刚张了张嘴,又赶紧咽回去了,她的事,不能苏嬷嬷知道。 “大姐放心,顺安侯是茶壶煮饺子,心里有数得很,李家,可不是铁板一块,顺安侯这一边,和李三爷不和得很。”苏嬷嬷摇着头,叹了口气。 第八十三章 怒极 “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可李家这本经,格外难念。好象到了,回头我再跟大姐细,对了,二姐李若倒是个识大体的,能结交一二。”苏嬷嬷挑起帘子看了眼,果然,车子顿了顿,再往里走了几步,就停下了。 李三爷比李岩早不少回到府里,到紫萱堂将在陈家的经过一口气了,看着铁青着脸,气的浑身哆嗦的陈老夫人,心里打怵,忙借口衙门里有急事,赶紧走了。 陈老夫人气的面庞扭曲,声音都变调了,“就算他活成神仙,也是他们陈家的神仙,关咱们李家什么事?他怎么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插手李家的家务?他凭什么?哪有这个理儿?他倚老卖老了几十年,越来越过份了!他还要不要脸了?!” “太婆,您消消气,不值得这样生气。”李若看的胆颤心惊,她长这么大,头一回看到太婆气成这样,站到陈老夫人身边,抖着手,一下下用力给她抚着后背,“太婆,您别生气,不是大事,您气着身体,那就是大事了。”李若最后一句话都带出哭腔了。 “我不气!我气什么?我跟谁气?我能怎么样?”陈老夫人着不气,可脸上怒气丝毫没少,“我有什么好气的?我能怎么样?我都知道,这是明摆着,他也就敢在咱们面前倚老卖老到这份上!他不过是看着咱们李家势弱,明目张胆的欺负李家罢了,我不气,我要是为了这个生气,早几十年就气死了!” 眼看陈老夫人比刚才好些了,李若心里微微放松,这才顾得上屏退屋里的丫头婆子,再吩咐一句,“赶紧给太婆拿一碗理气汤。” “我没事,这几十年……我能有什么事?”陈老夫人满腹怨气和委屈哽在喉咙里,伸长脖子,猛吸了口气才缓过来,“还有什么事,能气得着我?我没事,吓着你了,太婆没事。” 陈老夫人又深吸了口气,抬手按着自己的前胸,“我气死又能怎么着?有什么用?唉。”陈老夫人这一声长叹让人心酸,“李家,要是能有当年一半,不一半,哪怕有先祖那时一分两分,何至于此?” “太婆,您放宽心,不过多了位姑娘,能怎么样?左不过多破费一份嫁妆。”李若宽解陈老夫人。 “唉,你这傻孩子,不是多一位姑娘,她比你大,她要闯进来做咱们李家的大姐,她这是要坏了咱们李家的机遇。”陈老夫人的话突然顿住,呆了片刻,“那个老不死的,不定,他是成心要坏了咱们李家的事!他们怎么肯让李家再象从前那样?” “太婆,他怎么能知道……”李若话没完,就被陈老夫人打断,“他活了上百年,早就成妖了,他比你曾祖还长一辈,大几十岁呢,他怎么不知道?” 李若有几分不赞同,却没话,陈老夫人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还有裴家,裴家人多来不管闲事,这一趟,怎么偏偏管了这桩闲事?老大媳妇没实话!”陈老夫人立刻推断怀疑到了顺安侯夫人沈氏身上。 “太婆,”李若微微蹙眉,太婆什么都好,就是太容易把别人往最坏处想了。“李家不好,大伯和伯娘就能好了?大伯那么精明的人,不会做这样的傻事。” “那就是陈家,是陈家要给咱们塞一个大姐进来,不管真假都要给咱们塞一个!”陈老夫人这会儿恨极了陈家,但凡有一点点不好的事,她都觉得是陈家在背后阴坏。 “太婆,您别担心,人进了府,咱们那么多眼睛看着,很快就能看出底细了。再,真要是假的,就算咱们认下了,也不能算是李家大姐……” “怎么不算?”陈老夫人打断了李若的话,“开了祠堂归了宗,祖谱上写了名字,真也罢假也好,那都是李家大姐。就象当年,要是南阳那个贱人入了族谱,哪怕她没有三媒六聘,是假的,那也得是李家媳妇,你翁翁的发妻!幸好你翁翁混帐归混帐,还没混帐到家,唉!” 陈老夫人按着胸口,“这一支全是混帐。她要认祖归宗,早干什么去了?怎么不在你翁翁在的时候来认来归?你翁翁死了,她倒来了!” “太婆。”李若挪了挪,轻轻给陈老夫人捶着后背,“您消消气,您不是常常教导我,凡事要往长远了看,不要计较一时一地的得失,我觉得这件事跟太婆常教导我的那些事差不多,咱们得往长远了看,今这事,先忍下做好,来日方长。” 陈老夫人刚才气成什么样,李若看在眼里,吓的还会儿还惊魂没怎么定呢,这会儿只敢顺着陈老夫人的意思,委婉劝一句两句,并不敢多。 “你是个好孩子,唉,就是太好了。”陈老夫人一声接一声叹气,“咱们肯让,就怕人家得寸进尺,今这事,你也看到了,我不过罚她跪了那么一会儿,她就敢跑出去闹成那样,她这不是来认祖归宗的,她这是来祸害死李家的。” 李若想着刚才父亲的那些,眉头紧皱起来,太婆这几句话,她太赞同了,这位长姐,顶撞太婆在先,太婆罚跪并不过份,家里其它兄弟姐妹要是敢这样,太婆罚起来肯定只重不轻,本来就是她有错在先,却又闹出这样打李家满族脸面的事,唉,这个姐姐,真要是真姐姐,那真是李家家门不幸…… “太婆,她自没爹没娘,没人教导,由着性子长大,大约以前在家里也是这样,一不如意就闹腾,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现在归了宗,以后多教导教导也许能好不少。” 李若柔声细寸的安慰开解陈老夫人,陈老夫人闭了闭眼,长叹了口气,“教导?咱们可教导不起!随她,她要闹,就随她,都随她!” “太婆宽心,她今年都十九了,该议亲了,议了亲,也就是等到明年,出了嫁……就是别人家的人了。”李若最后一句话的很轻。 第八十四章 怨气怎么可能消 “这事,只怕没那么简单。”陈老夫人渐渐平静,长叹了口气,“是太婆不谨慎,裴十七带着她一进门,我就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可我……” 陈老夫人喉咙一哽,后面的话没能下去。南阳那位元配和那位长子,是横在她心头、几十年也没能化去一星半点的一根深刺。若儿她爹中进士之前,东院那个泼妇当着她的面,不知道过多少回‘不过是个妾’。 不过是个妾! 一阵酸辣无比的委屈冲上来,陈老夫人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她虽已经是陈家嫡支三代之外,可她是第四代长女,和姐妹们一样,也是在陈家大宅里娇生惯养长大的,嫁进李家,本来已经是委屈低嫁…… “太婆。”见陈老夫人怔怔的发愣,李若心又提起来了,陈老夫人恍过神,“我没事,没事了,叫你阿娘过来,那个贱人一会儿该来了,叫你阿娘过来商量商量,不能再出差错了,李家,经不起差错了。” 袁夫人来的极快,进屋见了礼,就焦急道:“听她真跑到陈家去了?这是作死!母亲……” “你看看你这蛇蛇蝎蝎的样子,四十几岁的人了,还不如若姐儿!”陈老夫人脸一沉,劈头就训,袁夫人硬生生咽回后面的话,垂手低头,一声不敢吭了。 “你坐下。”陈老夫人没好气的吩咐袁夫人,她这会儿看谁都没好气。 “阿娘,刚才阿爹回来……”李若将李三爷的那些话挑要紧的简单了一遍,袁夫人眼睛睁的溜圆,瞪着陈老夫人,没话,可那意思非常明白了:这事可不能忍! 陈老夫人气闷的冷哼了一声,“你看看你,四十几岁的人了,就这点儿见识!你跟你娘!我心烦。”陈老夫人吩咐李若,李若眼皮微垂应了一声,“陈娘,太婆的意思,这事得往长远了看,眼前吃亏没脸什么的,都不是大事,再,” 李若扫了眼看起来像是在闭目养神的陈老夫人,“既是咱们李家的子嗣,就该和姐妹们一样。” 袁夫人眉毛竖起来了,看着闭着眼睛没动静的陈老夫人,冲到嘴边的忿然又硬咽了下去。 “一会儿岩姐儿就该回来了,她这会儿还在客院,这不合适,得赶紧安排个合适的院子给她,还有院子里侍候的仆妇丫头,我问过了,她统共带了一个教引嬷嬷,四个丫头,那个叫玉树的是贴身侍候的统总大丫头。” 李若顿了顿,“阿爹,那个玉树功夫极好,刚才在陈府外,七八个长随都没能近她的身。” 袁夫人唬了一跳,“这是什么东西?这是大家姐,还是强盗土匪?” 陈老夫人猛的睁开眼,厌恶的瞪着袁夫人,袁夫人立刻没音了。 “阿娘先别想这些,这些以后再,现在最要紧的,是赶紧给她找个合适的院子,收拾出来,挑好仆妇丫头,这些都不是事。”李若重复了一遍,袁夫人瞄了眼重新闭目养神的陈老夫人,“要不……玉昙院?” 李若眉头微皱。玉昙院是她祖父长姐的住处,据这位姑婆极得曾祖父喜爱,在这位姑婆的时候,玉昙院扩建过好几回,如今在府中诸院中,也是数得上的上好院落。当年曾祖父出事,李家被屠时,这位姑婆才十七,关了院门,带着近身侍候的七八个大丫头,服了毒。 祖父晚年看中了玉昙院,让人修缮粉刷后,当作自己的书房,可祖父连一个月都没住上,就搬出来了,据下人,那院子闹鬼。 陈老夫人点头,“就玉昙院,什么人住什么地方,合适。” 见陈老夫人点了头,袁夫人气色顿时好转不少,“那仆妇丫头,就从我院子里挑?要是不够,再从若姐儿院子里挑几个。” “从我这里挑几个老成的嬷嬷,再挑个丫头。”陈老夫人若有若无的哼了一声,“她身边有个苏嬷嬷,我这里挑出来的还好些,从你院里挑出来的有什么用?” “是。还是母亲想的周到。”袁夫人想是想到了,不过这话,老夫人不,她哪敢从老夫人院子里挑人这话? “从你院里挑几个丫头,若儿那儿就算了,不合适,再从沈氏那里挑两个婆子,老五那儿也挑两个,你亲自去挑,要挑好的,得脸的。”陈老夫人接着吩咐,袁夫人眉头微皱,随即就明白了。 老大媳妇沈夫人那里就不用了,侯夫人,自己这里,虽明面上不比沈夫人,可实际上,除了老夫人这里,就是自己那里得脸儿了,老五是长房嫡出,老五媳妇周氏娘家一方豪强,和陈家交好,这些年世道乱,老夫人有几处陪嫁庄子都托在周家照看,老夫人待周氏客气得很。 这都是这府里最得脸最有前程也最有油水的地方,不得脸不得用的也就算了,得脸得用的,突然给调到这么个来历不明……来历明了更尴尬的‘大姐’身边,这份怨气……可有得闹腾了。 这姜,还是老得辣! “我这里挑好了直接打发过去,你先去沈氏和周氏那儿挑人,就是我的话,把那贱人去陈家不要脸大闹的事也一,都挑最好的给她。”陈老夫人接着吩咐,袁夫人连声答应,陈老夫人又吩咐了几句,打发袁夫人先去挑人,再去收拾玉昙院去了。 李若坐在旁边闷声不响,袁夫人走后,陈老夫人有些疲惫的示意她,“你回去歇着吧,我去念几卷经。” 李若告退出来,走到一半,调了个头,往玉昙院过去。大丫头忍冬一个愣神,忙转身跟上。李若走的很快,不大会儿,就能看到玉昙院了。 “大姐,前面是玉昙院。”忍冬一向忌讳鬼神这些,见李若直奔玉昙院过去,忍不住提醒了句。 “好好儿的,不要自己吓自己。再,这会儿青白日的,能怎么样?”李若头也不回的应了句,忍冬不敢再多,硬着头皮跟在后面,再走没多远,就看到玉昙院院门洞开,几个粗使婆子正在院子里打扫。 第八十五章 驱邪 李若上了台阶,忍冬脸都白了,提着裙子,看着那台阶,上吧不敢,不上吧,也是不敢。好在李若站在门槛外,只看没往里进,忍冬提着裙子提着心,看着她家大姐,大姐真要进去了,她就不能不进了。 看了一会儿,李若转身下了台阶,忍冬松了一口长气,急忙转身跟在李若身后,就觉得她家大姐走的太慢! 李若确实比来的时候慢的多了,一边往前挪一边出神,走的快看不到玉昙院了,李若突然顿住,转头看着忍冬,“你去侍候她吧,帮帮她。” “什么?”忍冬一句惊愕问出口,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了,连哭带求:“大姐,忍冬哪儿错了,大姐怎么处理都行,求大姐……” “你快起来。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赶紧起来。”李若被忍冬这一跪一哭吓了一跳,“这象什么样子?!” “打从进了大姐院子,见了大姐头一面起,忍冬就打定主意,这辈子就侍候大姐了,大姐要是打发我走,忍冬宁可一死。”忍冬吓的口不择言。 “好了,不去就不去,我不过随口。”李若一脸无奈的叹了口气,“唉,我是想帮帮她。” “大姐想帮她还不容易,何苦把我……反正我这辈子只侍候大姐一个人。”忍冬吓飞的魂魄渐渐收回来。 “这话只能跟你。”李若又叹了口气,“南阳来的这位姐姐,要可怜,她才是真可怜,还有南阳那位大伯和那位婆婆,唉。” 李若一声接一声叹气,“其实,要不是她比我大了两个月,她回来不回来的,太婆也不会放心上,可这事,又不能怪她。” “大姐,人各有命,这话是您常的,是不能怪她,可这是她的命。”忍冬有几分同情,可这是各人的命不是么。 “她又不懂事……”李若这一句低的几乎听不到,忍冬没听清,却没敢多问,刚才大姐要把她送到玉昙院这件事,惊气还没褪尽呢。 “你拿二十两银子,去找黄嬷嬷,就我的话,让她请人给玉昙院驱驱邪,要是她们问起,就玉昙院很久没人住,这园子草木太盛,府里人又不多,驱一驱总比不驱好,还有,再跟黄嬷嬷一句,这点事,就不必惊动夫人和老夫人了。”又往前走了一阵子,李若吩咐忍冬,忍冬忙答应了,跟在李若后面回到自己院子,赶紧取了银子去寻黄嬷嬷。 李岩是在紫萱堂垂花门里磕头认错的,陈老夫人不舒服,刚刚吃了药歇下,不能打扰。李三爷没在府里,袁夫人没在,李岩照苏嬷嬷的指点,在袁夫人院门外磕了头,再去寻顺安侯和沈夫人,顺安侯也不在府里,沈夫人已经听李岩在紫萱堂外磕头认错的事了,听陈老夫人和袁夫人都没见她,寻了个托辞,也没敢见。 李岩磕了一圈院门出来,走到一半就遇到了扛着箱子的孔嬷嬷等人,跟着孔嬷嬷一群人,转身再往玉昙院去。 玉昙院里,黄嬷嬷正看着两个师婆一边念念有词,一边满院子泼香灰水。见李岩等人进来,忙笑着迎上去,面对李岩,却看着苏嬷嬷话:“这院子算是咱们府上最好的一处了。老太爷晚年最爱在这里读书,老太爷走了这些年,这院子一直空关着,咱们府上园子大花草繁盛,偏偏人又不多,大姐……” 黄嬷嬷一句大姐出口,想起眼前这位一来,大姐就成了二姐了,干笑几声,“搬进来,总要净一净。” “黄嬷嬷费心了。”苏嬷嬷看了眼一脸微笑,却不开口的李岩,立刻接口笑道:“还是黄嬷嬷想的周到。府上老夫人修佛多年,福德深厚,有她老人家镇着,万事皆吉。对了,我们大姐也笃信佛法,从前在家里,也常常抄经修身,大姐了,要请尊菩萨回来,早晚供奉呢。” 李岩听一愣一愣儿的,黄嬷嬷话里有话,苏嬷嬷这话里更有话,可是,都是什么话?什么意思? 孔嬷嬷一脸融融笑意,垂手站在苏嬷嬷旁边,不时点头,再可不是一句两句。看样子,这个院子不怎么吉利…… 两个师婆香灰水撒的飞快,黄嬷嬷和苏嬷嬷你来我往几句话完,两个师婆的香灰水也撒好了,黄嬷嬷叫了个婆子悄悄送两人出府,自己也客气告退,“这院子是老太爷晚年读书的地方,虽没人居住,洒扫擦洗,一没敢疏忽过,姐要是觉得不够干净,只管一声,再叫人来好好打扫。这院子里原是有几个婆子当值,夫人,姐娇生惯养长大,那几个婆子粗手大脚,只怕侍候不来,夫人这会儿正亲自替姐满府挑人使唤呢……” 李岩微笑点头不话,苏嬷嬷随着黄嬷嬷的话,不停的客气几句,黄嬷嬷七七八八交待完了,告退出去了。 李岩松了口气,赶紧进屋,一路过来,就数京城最冷,站了这一会儿,她已经冷的快受不住了。 进了屋,苏嬷嬷替李岩去了斗蓬,用手试试了熏炉,拿了床薄丝被搭在熏炉一边,这才示意李岩靠着熏炉坐下取暖。 孔嬷嬷站在旁边,看着苏嬷嬷这一番细心周到的侍候,看着苏嬷嬷笑道:“嬷嬷在这儿陪着大姐,我去看着人收拾东西了,大姐的行李该送过来了。” “且慢一慢。”苏嬷嬷笑回了句,转头看着李岩道:“大姐,还是我先跟大家几句眼下的情形,再收拾东西,您看呢?” 李岩赶紧点头,知已……不知已知彼,那也能好得多。 孔嬷嬷听苏嬷嬷这么,见李岩又点了头,急忙出去,把绿蝶等人叫进来,自己站到门口,将帘子挑起条缝往外看着。 苏嬷嬷看向孔嬷嬷的目光里透出几分满意,这位大姐身边使唤的人虽然太少了些,可至少看起来,却能个顶个管用。 第八十六章 挑最好的 “您先?”苏嬷嬷扬声和孔嬷嬷话,孔嬷嬷忙回身还了一礼,“那我就替大姐介绍下。我姓孔,原在裴家当差,奉十七爷差遣,到大姐身边侍候。她叫绿蝶,跟我一样,也是十七爷差遣来的。她是海棠,她叫月桂,她是杜鹃,都是经过南阳时买的丫头。玉树姑娘您该认识了吧?玉树姑娘是大姐自的丫头。” 苏嬷嬷有几分同情的看向李岩,敢情这一群人,就玉树是她的人,怪不得她闯到陈府以死求生时,只带了玉树一个丫头。 “……请嬷嬷多多指点。”孔嬷嬷介绍完诸人,再一欠身客气道。 “指点不敢当。”苏嬷嬷站起来,团团福了一福,“我姓苏,自儿就在我们太仆母亲荣福公主身边侍候,公主去世后,我年纪也大了,就没再领差使,这一趟是我们老祖的差遣。唉。” 苏嬷嬷这一声叹气听起来十分难过,“大姐是个苦命人。不过,这苦,也就苦到今,从今起,咱们大姐认祖归宗,有了家人亲朋,也就不苦了。” 孔嬷嬷不了,一边看着外面的动静,一边谦恭含笑,不时欠身点头,表示赞同,几个丫头中间,玉树脸上没什么表情,她家大姐是有点苦,不过可不是她的那些苦。 绿蝶满眼敬佩的看着苏嬷嬷,这位嬷嬷,比她们孔嬷嬷还会话,滴水不漏。海棠不停的眨着眼,若有所悟;月桂蹙起了眉,却又赶紧舒开,敛眉垂眼,恭顺听话。杜鹃表情怔忡,明显没听懂。 苏嬷嬷一边,一边不动声色的瞄着绿蝶等人,心里渐渐有数。 “……这府里的情形,都是聪明人,以后你们就都知道了,先最要紧的,刚才那位黄嬷嬷,是这府里当家媳妇儿袁夫人的陪嫁嬷嬷,很得重用,她夫人要挑最好的人手过来侍候,我看,这是句实话。” 苏嬷嬷顿了顿,看向众人,玉树一脸理所当然,侍候她家大姐,当然得挑最好的,李岩眉头皱紧了,挑最好的?给她树敌么? 孔嬷嬷叹了口气,绿蝶看向孔嬷嬷,海棠拧着眉头,看起来有些困惑,月桂看看孔嬷嬷,再看看绿蝶,再看向李岩,又转向苏嬷嬷,有些心不在焉,杜鹃看样子听的很认真,眼神却有些焕散。 “等人来了再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的意思,”苏嬷嬷看着李岩话,“咱们得先定好规矩,咱们人手少,绿蝶她们几个,听玉树调遣,专职在大姐身边近身侍候,大姐身边,暂时别让这府里的人插手,等以后看清楚了再。” 李岩一边听一边不停的点头,她不懂这些,不过,听起来应该是这样。 “我和孔嬷嬷也分一分,孔嬷嬷看院子里,我看院子外。”苏嬷嬷接着道,李岩看向孔嬷嬷,孔嬷嬷急忙点头,“这是苏嬷嬷照应我,您放心。” 苏嬷嬷还要再,孔嬷嬷低低道:“来了。”苏嬷嬷收住话,站起来,几步走到门房,往外看了眼,急忙招手示意李岩,“是袁夫人亲自来了,大姐出去迎一迎。” 李岩忙站起来,苏嬷嬷和孔嬷嬷跟着,出来走到一半,就迎上了袁夫人,袁夫人好象没看到李岩一般,越过李岩,径直进了上房,李岩曲着膝,扭头看着擦身而过的袁夫人,两根眉毛高高抬起又落下,站直,淡定的拂了拂衣襟,转身跟在后面进了屋。 孔嬷嬷还好,苏嬷嬷饶有兴致的看着李岩,嘴角带着隐隐的笑意,这位大姐倒是豁达的很。 李岩掀帘子进了上房时,袁夫人已经紧绷着脸,在上首坐定了,看着李岩进来,指着在屋里站成两排的婆子丫头,面无表情的道:“李家能有今不容易,这家里的人,个个都知道这份不容易,都知道维护李家。” 袁夫人顿住话,眯眼瞄着同样面无表情直视着她的李岩,“我只一句,你好好听着:想害李家人,想毁了李家,那是自寻死路。这几位嬷嬷是在老夫人身边侍候的,老夫人特意点了来,好有人教导你学学规矩。这几个是我身边得用的丫头,这几个是大嫂身边最得用的,这几个是老五媳妇身边得用的人,我过,这个家里的人,都知道为了这个家好,你好自为之吧。” 袁夫人完,站起来就走。 李岩转个身,看着摔帘子而走的袁夫人,再转着圈看了一遍或毫不相让的与她对视,或低着头一点反应也没有的丫头婆子们,长长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挥着手示意孔嬷嬷,“唉!都交给你了。” 苏嬷嬷冲孔嬷嬷微微颌首,跟在李岩身后进了东厢。 “大姐,这不算什么。”苏嬷嬷紧跟进来,看着紧挨着熏炉坐成一团的李岩,露出一脸轻松笑容的安慰道。 “多谢你。”李岩看着苏嬷嬷,低声谢了句,苏嬷嬷神情一滞,随即笑起来,“大姐是聪明人,这不算什么,倒不全是安慰大姐,今这才开了个头,真不算什么。” 李岩失笑,“嬷嬷这话……” 见李岩笑起来,苏嬷嬷也跟着笑起来,“能有什么?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姐身边有孔嬷嬷,有玉树,还有绿蝶和海棠这几个,有人可用,听孔嬷嬷,大姐一时半会的,也不少银子用,有人有钱,能有什么?” 李岩想笑,心里却一阵酸涩,“嬷嬷,除了玉树,没有……” “都是大姐的人。”苏嬷嬷截回了李岩的话,“至少这会儿,都是大姐的人,至于别的,以后再。这人心跟眼前的事一样,都是一层一层的,不能急,一层一层来。” 苏嬷嬷的不算太明白,李岩却听明白了,她身边这些人,各有其主,各怀心思,可至少在让她在李家立足这一条上,利益统一,这就够了,别的以后再。 第八十七章 自投罗网 “多谢你。”李岩低低谢了句,苏嬷嬷挪了挪,离李岩近些,“大姐,还有点事,得跟您。头一件,就是这个院子的事,这院子,是李家数得着的上好院落。” 苏嬷嬷顿了顿,李岩脱口问道:“这院子有什么……” “我就,大姐是个聪明人。这院子,是李相国的女儿李三姐住过的,前朝末帝国亡,李家败落时,那位三姐带着七八个近身侍候的丫头,关了门,死在了这院子里。”苏嬷嬷只含糊死在了院子里,没敢直就死在她们现在呆的这五间上房里。 “那位三姐是个烈性子,听是她先杀了几个丫头,再自己抹的脖子。唉,起来,当年李家那场劫难,死了不少人,可自杀的,除了李相国,就只有这位三姐,也怪不得当初李相国最疼这位三姐。”苏嬷嬷慢慢捻着手里的佛珠,这些闲话她不想,可又不得不。 “后来没人住,是不是这院子里闹过鬼什么的?”李岩极其明了的问了句,苏嬷嬷下意识的瞄了眼四周,点了点头,“令祖后来让人把这间院子重新修整布置,是要读书用,后来也没搬进来。” 李岩转头打量着四周,鬼神之道,从前她是一点也不相信的,现在,她有点儿不清了…… “大姐也别多担心,一来这院子里人多,二来,总是邪不胜正。”苏嬷嬷看着四下打量的李岩,有点儿不着边际的劝道。 “我不怕这个。”李岩应了一句,“嬷嬷,我读书少见识少,您,我以后能有什么出路?” 苏嬷嬷被她问的一怔,“大姐这话?我没大听懂,大姐的出路,是在这府里?还是府外的?” “外面。”李岩看着苏嬷嬷。 “那就是嫁人?”苏嬷嬷象是松了口气,“大姐是担心眼前这样的情形,难嫁到好人家?” “不是。”李岩斟酌着怎么,“我这样的身份,就是突然扎进这府里一根刺,她们难受,我也很难受,这个刺化是化不掉的,只能拨掉,要是拨掉,我能往哪儿去?除了嫁人,有别的出路没有?” “大姐既然能明白到这份上,必定是走投无路,才回来的。在外地没出路,在京城,能有什么出路?好在大姐年纪不了,过了年赶紧定下人家,赶在明年就嫁过去,嫁过去就好了,那就是自己家了。”苏嬷嬷有几分困惑的安慰李岩,她既然想的这么明白,怎么还问这样的话? 李岩哑口,好一会儿才勉强问道:“那出家呢?出家人忌讳多吗?有没有带发修行的?” “大姐。”苏嬷嬷失笑,“大家姑娘,除非生了什么大病,经了什么大变,不然哪有出家修行的?再,大姐这样的情形,你要是出了家,世人得怎么陈老夫人?这李家?怎么可能让你出家?” 苏嬷嬷看着紧拧眉头的李岩,心里的困惑更浓,“大姐有什么不好的隐情?大姐这些打算,有些与众不同。” “没什么,”李岩立刻意识到自己过于与众不同了,“我一直跟着舅舅四处走动做生意,一想着以后只能拘在这四方院里哪儿也去不了,有点难受。” 苏嬷嬷暗暗松了口气,笑起来,“这话也是。我们府里有个婆子,她娘死的时候她才两岁多,她爹是府里的信差,疼孩子,就背着她满下的送信,后来这婆子长大嫁了人,也就在家里住了不到两年,就难受的病倒了,一的,跟坐牢一样。” “我也差不多。”李岩有几分感激,这位苏嬷嬷,这份体贴周到,实在让人感动。 “大姐是个明白人,我就有一一。这底下的女人,九成九都是在这后院一亩三分地里活一辈子的,不过,也有例外,比如长公主,十八九岁的时候,底下没有她想嫁的男人,不嫁,就不嫁了,封了永乐长公主,开府建衙,仪同亲王,跟着太后参赞政务,谁敢个不字?后来太宗皇帝山陵崩,长公主陪着长沙王就国,看着长沙王平平安安长大,成亲生子,净做男人做的事。” 苏嬷嬷一脸笑意看着李岩,“这皇家公主多的是,象长公主这样的可不多,这是人家有本事,不管男人女人,没本事,有本事,有大本事,可大不一样。” “我懂了。”李岩这三个字的有些有气无力,她可没有这样的本事,没本事,那就别想太多了。 苏嬷嬷又了几句话,告退出去,李岩歪在榻上,怔怔的出了一会儿神,闭上了眼睛,玉树进来,轻手轻脚拿了床薄被过来,给她盖在身上。 “玉树。” “嗯?”玉树忙应了一声,李岩眼睛没睁开,“我觉得,咱们到这李家,好象是自投罗网,进了这网,再要出去……好象出不去了……” ………… 离李家不远的裴府里,裴清端坐在长案后,一边运笔流畅的写着什么,一边听管事回事:“李府那边……安置在玉昙院,没什么动静,是明开祠堂……宫里,长公主刚散早朝就进了宫,听是皇上召见,一直到未初才出来……巳正前后,吴皇后遣内侍往陈府送了趟东西,象是盆山茶……午正,大皇子带着二皇子到广德楼吃了饭,出来去了南城瓦子看戏,刚看了一出,吴皇后派人传召,两人就回去了。” “看戏?看的什么戏?”裴清手里的笔停了,看着管事问道。 “回爷,是姚家班子演的铡判官。”管事急忙答道。 裴清喔了一声,转头看着垂手侍立在长案一头的孙容,“倒是诚心诚意。” “可不是,铡判官这出戏热闹得很,孩子没有不喜欢的。”孙容欠身笑道。 裴清站起来,挥了挥,管事忙垂手退出,裴清背着手走到窗前,推开窗户,看着外面萧条的枯藤枯树,好一会儿,低低叹了口气,“已经太平了三十多年了,大约这太平,又要到头了。”89 第八十八章 势均力敌 “不至于吧。”孙容迟疑的应了句,“只有两位皇子,一位……那是个傻子。” “可傻子有个野心勃勃,又颇有见识手腕的娘,还有个这几年日渐崛起的外家。不傻的那个,无所依恃。” “孙家?长公主也从长沙国回来了。“孙容拧起了眉,真要是象爷的那样,两位皇子是一场势均力敌的纷争,他们爷这会儿在京城可不合适。 “要不是危机过重,长公主怎么会从长沙国星夜潜回,一路上声东击西,可也不怎么太平。”裴清想着李岩和陈炎枫救了长公主等人那一回,那一次,要不是巧了又巧,陈炎枫又极其难得的管了闲事,这位长公主只怕就进不了京城,那京城的局势……这会儿应该比现在明朗多了吧。 “那是个傻子。”孙容叹了口气,“那沈家?” “傻不傻不要紧。”裴清沉默了一会儿,“舅舅问过我的意思。这几年里,陈家一直两不得罪,如今陈炎枫在京城,陈家,大约要看着陈炎枫的意思。袁家……” 孙容屏气凝神听着,他侍候了十七爷十几年,知道他这是在理思路。 “看袁廷尉的意思,仿佛更青睐吴皇后这里,不知道邵琮是什么意思,邵琮如今和陈炎枫形影不离……”裴清拧眉望着窗外,好半,轻轻叹了口气,“这中间的变数太多,京城不宜久留。” “确是如此。”孙容忙接了句。 “吩咐下去,李姑娘那边,一日两报。叫金豆进来侍候换衣服,去沈府。”裴清从沉思中脱出来,一边吩咐一边往外走,还没走到门口,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玉粟隔着帘子禀报:“十七爷,陈爷来了,有急事,立刻要见您。” “请进来。”裴清急忙吩咐,脚下不停,掀帘子出来没走几步,就看到陈炎枫大步进了垂花门。 裴清侧身让进陈炎枫,陈炎枫进了屋,也不往里去,顺势坐到离门最近的扶手椅上,看着裴清直截了当道:“我是来求你的。” “求我?”裴清一边笑一边在陈炎枫对面坐下,“吧,什么事儿?” “我得在京城住一阵子,现在这个身份不行,行动不便,找你借个身份,你们裴家窝在淮南路上百年,几乎没人往京城来,找你借个身份最合适。”陈炎枫这个求字的理直气壮,裴清显的有几分为难的皱着眉,“你想借个什么身份?裴家幕僚?管事?” “不行,幕僚管事不行,你们裴家象你这个年纪的子弟不是多的是吗?随便找一个。”陈炎枫一听让他做个幕僚管事,一口回绝。 “那就只能十九郎了。”裴清立刻答道。 “十九?你行十七,这不行!找个比你大的,比你长一辈两辈最好。”陈炎枫求人求的还十分挑剔。 “比我年长的,连十八弟在内,都成过亲了,裴家姻亲都是大族,难保不会遇到……” “这不行,你那些叔叔什么的?”陈炎枫一听就明白了,真要碰上姻亲,穿帮的可能性太大了。 “我最的叔叔儿子都会走路了,现往上一辈,除非五服之外,不然,最的堂祖父今年已经过了四十整寿了。”裴清似笑非笑。 陈炎枫闷了好一会儿,无奈应道:“十九就十九吧,就算我今到的,你让人给我收拾个院子,做个样子,你家十九叫什么?” “单名海,没有字,是六叔嫡亲的侄子,今年二十,正在议亲。”裴清眯眯笑着介绍,陈炎枫点头表示记下了,站起来正要走,裴清跟着站起来叫住他,“我正要去看望舅舅,你既然是今到的,不跟我去看看舅舅?” 陈炎枫一只脚抬在半空,好一会儿才啪的落下,长叹一声,“去吧去吧,跟以本来面目示人这个大麻烦比起来,这是麻烦,事,走吧。” 两人刚出了院门,迎面看到几个厮抬着个古雅的荷花缸过来,缸里嫩黄的碗莲正含苞待放。 裴清顿住步,指着荷花缸吩咐玉粟:“把这缸荷花给李姑娘送过来,再去买几包泽州饴糖、滴酥这些应季的吃食,一起送过去。” 玉粟连声答应。 陈炎枫斜着裴清,走了十几步,才收回目光,哼了一声,“别怪我没警告你,你这是玩火。” 裴清斜了陈炎枫一眼,没接话。 ………… 周睿回到淮南王府后巷自己的住处,将鞋子收好,出来到王府问了世子和四爷去了太学,要到晚上才能回来,站在二门里想了一会儿,出了淮南王府,往陈府方向逛过去。 陈府门口早就风平浪静,周睿在一家茶坊里坐下,找机会打听了几句刚才陈府门口的热闹事,这些闲人没有敢往陈家门口靠近的,也打听不出什么来,不过知道李岩和李三爷都进了陈府,这就足够了。 周睿坐在茶坊里,先看着李三爷和陈太仆一起出来,各奔东西,再等了一会儿,见两辆车从陈府出来,周睿忖度着应该是李岩和玉树,缀在车后,远远看着车子进了李府,暗暗松了口气,转身走了半条街,站在路边发了一会儿呆,背着手,漫无目的往前逛去。 从一条街逛进另一条街,过了香水巷,街两边的铺子里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鸟笼子,各种各样的鸟雀跳上跳下,婉转欢叫。 周睿在一间鸟儿叫的最好听的铺子前停下,仰头看着欢快鸣叫的鸟儿,冲鸟儿冲了声口哨,鸟儿们叫的更响亮了,周睿失笑,正要往前走,就听到铺子里传出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这龟甲象来的是有年头的值钱,你这新甲根本不值钱,最多十个大钱……” 是余书的声音。周睿抬脚进了铺子。 一个伙计正陪着一脸笑,客客气气的将余书往外推,“……这位爷,要不您到别家看看?店这是新甲,正好存几年再……” “老余?”周睿仿佛刚从外面太阳下进来,没看清楚一样,试探着叫了一声,余书急忙脱开伙计,连掸了几个衣襟,“是周爷,真是巧。”89 第八十九章 刻意结交 “是啊,您这是……”周睿明知故问,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听到。 “随便逛逛,正好看到片龟甲,品相还不错,就进来看看。”余书打着呵呵,一眼一眼不停的瞄着还放在柜上的那片完整的龟甲。 “是不错,要配药?”周睿伸手拿起龟甲,龟甲很大,背甲和腹甲都非常完整,要是摆那儿看着还能算好,要是入药……入药都是在砸碎的,讲什么品相? “是啊是啊……啊,不是不是。”余书先答是,又答不是,“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就是好这些个稀奇东西,看着好,就是看着好。”余书伸手过去,恋恋不舍的摸着龟甲。 “这龟甲多少钱?”周睿转头问伙计,伙计答了个数,周睿从荷包里摸了块极的碎银子出来,递给伙计,伙计忙去称银子找零,周睿将手里的龟甲递给余书,“头一回见面,有些个不恭敬,就当我给你陪个礼了。” 余书一把夺过龟甲,喜笑颜开,“周爷真是个……您也太客气了,那我就不客气了,我这个人,没别的长处,就是爱这些稀奇的玩意儿,您真是太客气了。”余书兴奋的语无伦次。 周睿接过伙计找回的铜钱,看着捧着宝贝一般捧着龟甲的余书,心里微微一动,这龟甲可算不上什么十分难得的东西,宝贝成这样?有什么隐情? “你也是一早从府里出来,逛了一会儿了?”周睿一边和余书往外走,一边问道,余书得了龟甲,心情好极了,“可不是,逛了整一上午了。” “吃了饭没有?要不,您赏个脸,我请你到张家老店吃碗羊肉汤,再要壶黄酒,咱们两个喝两盅?这京城什么都好,就是这黄酒不地道,也就张家老店的还行。”周睿客气又亲热的邀请道。 余书一听到羊肉汤和酒,两眼放光,连连点头,“您也太客气了,我就不客气了。可不是,这京城别的好不好先不,黄酒这一样,又贵又难喝,可真跟咱们扬州没法比。” 余书跟着周睿,一路笑进了离的不远的张家老店,周睿要了一斤白切羊肉,一碟子麻辣羊脚,一碟子凉拌白菜心,一大钵羊杂浓汤,又要了一斤黄酒,余书不等周睿让,先拿筷子夹了一大筷子白切羊肉塞进嘴里,一边吃一边点头,“不错!这羊肉……是这个味儿……” 周睿忙盛了一大碗羊杂汤给他,余书吃一口肉喝一口汤,一口气吃光了半盘子羊肉,喝了一大碗汤,重又盛了一碗汤,这才放慢了速度,伸手捏了个羊脚,一边啃一边让着周睿,“你也吃,别客气。这羊肉真不错,这羊脚好!太入味了,我就爱啃这羊脚猪蹄的,有味儿……” 周睿一边笑,一边又让伙计切了半斤羊肉,拿了几只胡麻烧饼过来,自己盛了碗汤,泡了半只烧饼进去,余书两三只羊脚啃好,周睿也吃完了羊肉汤泡饼,两个人这才端起杯子喝酒。 一斤酒喝的差不多了,周睿看着脸上一片粉红的余书问道:“你买那龟甲,是有大事要占卜?” “聪明!”余书早就酒上头晕了,冲周睿竖着大拇指,“我头一回见你,就看出来了,你是个聪明人!不是一件大事,是好几件,老熊……唉!” 余书拍着桌子,一声接一声连叹了几口长气,“老熊难哪,我得替他卜一卜,这占卜,上古的法子最准,上古的法子里,就是这龟甲大法最好!就是这龟甲太贵了,娘的,这龟肉都吃完了,剩下的王八骨头还这么贵!真他娘的没理。” “原来是这样。”周睿一来酒量好,二来,他根本没喝几杯,光劝余书喝酒了。“龟甲占卜最准,我也听过。我记得在一本书上看到过,是这龟甲,最好是自己捉了老龟,自己炮制,这炮制过程讲究得很,这话是真是假?你听过没有?” “这我是行家!当然知道!岂只听?”余书高昂着头,一幅你的这事底下他最权威的气势。“炮制这占卜用的龟甲,那是各大门派不传之密,我师父……我师父你听过吧?下第一高人!这可是他亲手教我的!我怎么能没听过?那不是笑话儿了?” “既然这样,这龟甲就应该你亲手炮制。”周睿再给余书添了一杯酒。 “我也想亲手,可哪来的王八?活王八比这龟壳贵多了,就这么大的一只王八,就要三百个大钱,三百个!根本没法用!能用的,我看过一只,少也有六七十年了,要一两银子。”余书竖着一根指头,一声长叹,占卜一回一两银子,他可花不起,一回也花不起。 “这容易,咱们自己去钓,我陪你去。”周睿笑道。 “更不容易!”余书看起来更伤心了,“大郎啊,我跟你,都我这卦不准,可这能怪我吗?你看看,我连王八都买不起,买什么都是挑最便宜的买,这便宜东西,就是一堆破烂,你它能准吗?鬼神不怪罪就不错了……当然不怪罪,神佛哪能计较这个?再那东西不好,可我这心诚……唉,心再诚能有什么用?我这卦不准,不就是因为一个穷字?这钓王八,也钓不起啊!” 余书抹了把脸,“人家钓王八都用麝香拌鲜猪肝,猪肝我能凑凑,那麝香……那多贵呢!钓不起!” “有点麝香味儿就行。”周睿顿了顿,“难得咱们这么投机,这麝香的事,我帮你想想办法。” “这可不敢当……求之不得!大郎,你可真是……”余书又惊又喜,大着舌头不清楚话,只拉着周睿的手用力的摇。 “回头龟甲多了,你也给我卜一卦,指点指点我。”周睿看着连酒带兴奋,一张脸通红的余书,他到底要用龟甲卜什么要紧的事这个疑问,到底没问出来,酒到这份上,他问了,他能,但酒醒时,也能记起来,那就不好了。 第九十章 闹事 周睿的话,酒到这份上,余书也没敢应,他那卦从来没准过,给熊大算算也就算了,给别人卜填,这人不就丟到外面去了? 周睿就是一句客气话,余书应不应他也没留意,眼看余书歪歪斜斜快坐不稳了,周睿叫伙计过来会了帐,扶着余书出门送他回去。 “我……问你件事,”余书被周睿架的几乎脚不连地,出门风一吹,脑子好象清醒点儿了,一只手拍着周睿,“提个醒儿……你到底怎么认识的那个妖……那个姓李的女人?我跟你……!上回,是上回吧?熊大那事,就那事,我跟你,熊大这人吧……我跟你……”a1 冷风再吹几下,余书好象清醒了点的脑子更晕乎了,语无伦次,“……那不是妖怪,我过,那是……是鬼,鬼你知道吧?我跟你,熊大这人,不瞎,你别看他粗,有心眼……五大三粗全是心眼,他那事,我跟你……我信,咱兄弟不外,我跟你,那真是……你,这人死哪有再活的?那不可能你是吧?我跟你……” “我跟你,”周睿接过余书的话头,凑到他耳边,一字一句咬的十分清晰,“熊大怕多云山庄,怕处生鬼,他这是自己心里生了鬼,眼前就有了鬼!” “这话,在理,在理!”余书不停的点头,“在理……” “我早就认识李姑娘,熊大的那事之前,我就认识她,她跟她那个叫玉树的丫头,就是现在这样,李姑娘这里没有鬼,熊大是疑心里生出暗鬼!”周睿了一遍,又了一遍,一连了四五遍,余书不停的点头,“对对对,对,就是……对……” 余书和熊克定、樊伯韬住在一个院里,不过两人都不在,周睿将余书送进屋,扶他在床上躺下,找到茶窠,里面空空如也,周睿转了一圈,也没找到烧水的茶壶,犹豫了一会儿,出来找了家茶坊,排几个大钱买了一壶醒酒汤拎回去,喂余书喝了一碗,余下的放在他床头,这才出门走了。 ………… 李府,玉昙院。 袁夫人丢下三个老嬷嬷三个丫头走后,玉昙院里就没断过热闹。 先是陈老夫人指过来的两个嬷嬷,孔嬷嬷一开口,就被两个嬷嬷一唱一和抢白的没法往下,两个嬷嬷夹枪带棒,话里话外都是冲着屋里的李岩去的,总结起来,就是李岩不孝不懂规矩,老夫人指过来的人,这满府里,不管到哪儿,那都是得当家作主一不二的,她竟然让一个不知道从哪儿来、不懂规矩的乡下婆子冲她们指手划脚,简直不孝无礼到极点了。 两个婆子扯着嗓子累了,袁夫人指过来的两个丫头又闹上了,她们虽然是夫人身边的二等丫头,可一来,夫人身边的二等丫头,到了大姐这里,那就是视同一等,二来,夫人可是长辈,夫人指过来的丫头,那妥妥的是头领大丫头要到大姐身边近身侍候的。 两个婆子再怎么也只能扯着嗓子在外面吵,两个自恃后台强硬的丫头硬要闯进屋里近身侍候大姐,这事,李岩可没法不理。 李岩看向苏嬷嬷,苏嬷嬷一脸苦笑看着她,她被老祖指过来,指点指点李岩,镇镇场子还行,要是直接出面教训陈老夫人和袁夫人身边的人,那就不妥当了,打狗得看主人,她教训了这些人,就等于打了陈老夫人或是袁夫人的脸,她可不敢替陈家、替老祖把李家得罪到这份上。 两个丫头已经掀帘子进来了,李岩转头吩咐玉树,“你去跟她们,我这里有我的规矩,能守规矩就留下,要替我改规矩的,我这儿用不起,请她回去。” “是。”玉树答应的没有丝毫迟疑,外面的吵闹,早就让她憋了一肚子气了,敢在她家大姐面前这样放肆,简直是不想活了! 苏嬷嬷听到李岩的吩咐已经呆了,再看到几步迎上两个丫头,一手一个,揪着两个丫头的衣领往外提的玉树,半张着嘴,简直看傻了。 这一对主仆……难不成她那个舅舅带着她不是做生意,是当土匪的? 玉树提着袁夫人指过来的两个丫头出来,稍稍用力扔出去,干脆利落的传了李岩的原话,看着孔嬷嬷,带着十二分的不满,“嬷嬷也真是的,由着她们胡闹,大姐在屋里呢!你把规矩跟她们清楚,谁敢半个不字,只管赶出去。” 玉树气势汹汹,吩咐完孔嬷嬷,一个个扫过目瞪口呆看着她的诸婆子和丫头,抬起下巴,哼了一声,转身进屋了。 “诸位还是安生些。”孔嬷嬷人老成精,这样的东风不赶紧借还等什么,“大姐眼里容不得沙子,玉树姑娘人极好,就是脾气硬。” 孔嬷嬷笑着叹了口气,“好在玉树姑娘这脾气,比她的拳脚软和多了,你们没见过玉树姑娘……杀人,那真是,砍瓜切菜一样,那血肉……”孔嬷嬷啧啧有声,“这女人杀起人来,跟男人真没什么分别,也是不眨眼。” 袁夫人指过来的两个丫头被衣领勒住脖子,还在不停的咳嗽,两人脖子前面通红的一道勒痕,象是孔嬷嬷这些话的注脚,院子里一下子静的就听着两个丫头震耳欲聋的咳嗽。 孔嬷嬷话音没停,立刻宣布了大姐的规矩,陈老夫人指过来的两个嬷嬷,过于尊贵不敢派差使,就指点指点大家吧,袁夫人指过来的两个丫头,统管除大姐上房之外的所有丫头,至于大姐带来的丫头,都在大姐上房侍候,由玉树统管。周五太太指过来的一个婆子一个丫头,从进门起就一声不吭十分安份,孔嬷嬷看在眼里,单独派了差使。 苏嬷嬷在屋里竖着耳朵听完孔嬷嬷的分派,松了口气笑道:“大姐好福气。” 李岩神情沉郁,心情更加沉郁,这个李家,不是能容身的地方,她刚投了罗网,就得再想办法脱身,可脱了身,又能往哪儿去呢? 第九十一章 闹鬼 裴清送来的荷花和酥糖,经过了陈老夫人和袁夫人的查看揣测,送到了李岩面前,李岩对着那一缸娇艳欲滴的荷花,和一包包摞起来老高的各色点心,又添了一层沉郁,裴清和李家这两只或暗或明都想一口吞了她的虎,和哪一只谋皮更好一些?又谋些什么呢? 玉昙院由当面吵闹改脚踩实地的找岔闹事,原本孔嬷嬷等人收拾到傍晚就能一切妥妥当当了,可因为添了一堆‘帮手’,一直忙到黑透了,廊下还有几个箱笼来不及收拾。 连指过来的上等婆子丫头,到随院子分派过来的粗使婆子丫头,由闹着该按什么规矩,到这事是该你做还是我做还是她做,改为从你该住哪间,我得住哪间,到谁先沐浴衣服澡豆胭脂水粉怎么办,又是一通纠扯,等整个玉昙院安静下来时,已经将近三更了。 终于安静了,一直支着耳朵听外面吵闹的李岩长长舒了口气,闭上眼睛,却心烦如麻睡不着了。 现在怎么办?明怎么办?以后又怎么办?她这身份还要不要查清楚?该从哪儿查起?查到什么程度……全无头绪。 可到现在,也就两的功夫,她已经差不多把李家全给得罪死了……唉,这事不能怪她,她不用自责,这是裴清给她安排的这个身份不对,用这个身份到李府时,她就已经把李家得罪死了。 裴清为什么要给她安排这样一个身份?他那样精明的人,不可能不知道这样的身份,对她来意味着什么,她根本没办法融入李家,或者连在李家呆下去的可能性都不大。 他想干什么?难为她?恶心李家?要转个方式逼着她只能去多云山庄?还是……这就是她这个身体真正的身份? 李岩眼睛睁的大大的看着黝暗的窗外,他一直想让她回到多云山庄,为什么?关于她,他肯定知道很多,也许他对她完全知根知底,知道一切,甚至他也极其清楚的知道她的变化,他在观察她的变化?可他不但不,还否认这些…… 为什么?他想干什么?做实验?科学怪人?李岩越想越乱,一片纷乱中,她又想起来,他过,他不放心她…… 李岩想的累了,眼皮渐渐沉下来,刚刚闭上眼,就听到一声惊恐的尖叫:“鬼!有鬼!救命……鬼!” 李岩呼的坐了起来。 睡在脚踏上的玉树比李岩更快,已经站起来,一脚把被子踢到脚踏一角,伸手拿了件长袄给李岩披上。 睡在外间的苏嬷嬷一手举着灯,一手掀起帘子探头道:“没吓着大姐吧?玉树看着大姐,大姐别怕,我去看看。” 苏嬷嬷最后一句话是和李岩招呼,李岩一边穿起长袄下来,一边答道:“我和你一起去看看。” 绿蝶也进来了,听李岩这么,急忙拿了条皮裙过来,手脚极快的侍候李岩穿上,再拿了件紫貂斗蓬给李岩裹好。 这一会儿的功夫,外面已经从一声尖叫传染成了一片尖叫,此起彼伏的有鬼和救命声中,夹着杂乱惊恐的脚步声。 李岩走的很快,几步就冲出屋外,玉树手里握着把刀,保持着最佳出鞘状态,警惕的护卫在李岩身旁,绿蝶提着灯笼,苏嬷嬷裹着斗蓬,连走带跑跟在玉树后面。 苏嬷嬷在廊下站在端直,扫着四周,突然提高声音呵了一声:“安静!” 这一声透着威严和警告,从一片尖叫声中穿出来,压在所有的尖叫声之上,惊恐的尖叫声戛然而止,满院子衣着零乱的丫头婆子象被突然定住,都转着头,齐齐看向苏嬷嬷和紧挨嬷嬷站着的李岩。 “叫什么?成什么样子?你们府上的规矩呢?这要是在你们老夫人,夫人院子里,也敢这么扯着嗓子闹?”苏嬷嬷一脸狠厉的训斥道。 “嬷嬷,真……真有鬼。”袁夫人指过来的丫头春兰抖着声音,一脸惊恐,浑身发抖。“我亲眼看到的,还有她……她……”春兰一连指着两三个人,被她指出的几个人不停的点着头,有一个呜呜哭着,抱着肩膀蹲了下去,看样子是吓狠了。 “胡……”苏嬷嬷刚要训斥,被李岩一把拉住,“敬鬼神而远之,这话是谁的?” “这是圣人的话。”苏嬷嬷一句话答完,心里已经有些明悟了,这个院子的事,满京城也算没人不知道,这会儿这么多人都看到了,她一味压制,很难压下去不,反倒让人更加害怕。 “在哪儿看到的?带我去看看。”李岩转头看着春兰,春兰吓的连往后退了几步,手指伸着,想指又不敢指的样子,“那……那……” “人死了都要化鬼,有什么好怕的?隔着阴阳,鬼又不能怎么着你,鬼不可怕,人才可怕呢。”李岩环视着众人,冷淡的了句,顺着春兰指示的方向过去。 满院的丫头婆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着施施然往月洞门过去的李岩等人,有几个胆子大的,挪着步子跟了上去,有人动就有人跟,一大群丫头婆子散成一大串,往后罩房涌过去。 “就那间屋门口。”隔着十几个,春兰指着李岩面前不远的屋门口,叫了一句。 李岩站住,仰头看了一圈,再低头打量了一圈,玉树的手握到了刀柄上,李岩低头时正好看到,伸手过去,在玉树手背上弹了下,“这刀是杀人的,又不能杀鬼。” “鬼倒不怕,就怕是有人装神弄鬼。”玉树警惕的环顾着四周,李岩没接话,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慢腾腾往前。 走了两步,离春兰指的那扇门两步远,李岩突然感觉到一股子让人寒毛倒竖的冷意,李岩绷着脸,没有露出一丝异色。再往前挪了半步,冷意立刻减轻,没刚才那么浓重了。 “这是个风口。”李岩转着圈仔细查看了一圈,抬起手感觉着风向,“怪不得你觉得冷。” 第九十二章 有事找我 “是先觉得阴风刺骨,还是先看到什么东西了?看到了什么?”李岩头也不回的问道,春兰不敢上前,隔着人群扬声答话:“先看到的,一个人影子,我就问了声谁,那影子嗖一下就没有了,没觉得阴风……我吓傻了,浑身都是麻的。” “真要有鬼,那鬼肯定也吓坏了,不定正窝在哪个角落里哭呢。”李岩接了句,玉树噗的笑出了声,“可不是,换了我是那只鬼,也得被你吓的赶紧逃。” 满院子的丫头婆子瞪着李岩和玉树,一时转不过弯,这是人呢,还是鬼呢? 孔嬷嬷还好,至少知道这位大姐和她那个大丫头不是一般人,苏嬷嬷瞪着李岩,呆了片刻,也笑起来,“大姐这话,让我想起那个宋定伯捉鬼的老话儿,春兰呢?你该一口唾沫吐上去。” 绿蝶几个忍俊不禁,满院子丫头婆子从惊恐中活泛上来,有几个胆儿大的,嘀嘀咕咕: “大姐这胆儿可真大。” “把鬼的跟人一样,那鬼是什么东西?能懂人话?” “鬼出来,都是找替身的。” “可不是,鬼都是要害人的!” …… “好象是用朱砂在黄裱纸上写了字,烧掉就能把信儿递到鬼那儿?”李岩不理会满院子反驳的嘀咕,看苏嬷嬷问道,苏嬷嬷忖度着李岩的意思,笑着点头,“是有这个法。” “找几张黄裱纸,还有朱砂,玉树替我写。”李岩接着道,没等绿蝶等人应声,陈老夫人指过来的赵嬷嬷先应了声,“我屋里就有。” 两个丫头一起,飞奔过去取了黄裱纸和朱砂、笔砚等等,研了朱砂,绿蝶托着纸,玉树提起笔,看向李岩,李岩环顾四周,象在跟谁话,“我姓李,单名岩,从今起,就住在这院子里了。她们是跟进来侍候我的,我既然住在这院子里,这院子就得有这么多人,就是这么吵。你们要是不喜欢,就来找我,你们把我赶走了,这院子里才能清静。你们吓她们,吓死一个,我就再补一个,有什么用?” 李岩什么,玉树写什么,一口气写了满满一页。 “再一遍,我叫李岩,住在上房,上房在哪儿你们总该知道吧?就那儿,到那儿去找我。” 玉树另起一页,将李岩这几句话写上,见李岩挥挥手示意好了,孔嬷嬷急忙进屋拿了个烛台出来,点着了黄裱纸。 看着黄裱纸上窜起几个火苗,化为灰烬,李岩转身往回走。 苏嬷嬷环视了一圈,“大姐的话,大家都听到了,该大姐承担的,大姐全部包揽承担了。可若是各人自己的恩怨因果……各人的事,各人心里明白,该怎么做,不用我多了吧?否则,查出来……哼!”苏嬷嬷低低哼了一声,“你们也看到了,大姐可是个不能欺的。” 苏嬷嬷完,也转身走了。 院子里的丫头婆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多数人都瞄着陈老夫人指过来的两个婆子,赵嬷嬷看了眼张嬷嬷,没好声气的挥手道:“都快亮了,不赶紧回去歇着,还在这儿呆着干什么?昨忙了一没累着你们是吧?” 丫头婆子们立刻三五一群往屋里回,春兰紧紧拉着同屋的秋菊,秋菊拽着周五太太指过来的丫头白墨,三个人绕过刚才李岩站过的地方和地上那团黄裱纸灰,一头扎进屋,咣的关上了门。 “大姐,”一进上房,苏嬷嬷就开口道:“一亮就去白马寺请尊菩萨回来吧。” “不用。”李岩甩了斗蓬,紧几步凑到熏炉旁,“咱们占了人家的地方,还要请菩萨回来助阵?” 苏嬷嬷失笑,“瞧大姐的……” “不用,我在这里还不知道住几呢。再,刚才玉树的对,是人是鬼谁知道?就算是真鬼,也比人好,别赶走了真鬼,招来了假鬼。” 孔嬷嬷看向苏嬷嬷,她从前在十七爷身边侍候的时候,鬼神之事,看过听过的多了,倒不怎么在意。苏嬷嬷脸上的笑渐成苦笑,“大姐真是个明白人,这话……这是明白话,那就依大姐的意思。” “我就睡在这里。”李岩示意她坐着的地方,这个几乎围着熏炉的榻,最靠近屋门,苏嬷嬷刚要话,李岩抬手制止了她,“就今晚上,这儿暖和,你们去睡吧,我这儿有玉树就行。” “我和绿蝶值夜,大姐……”孔嬷嬷的话没完,就被李岩打断,“不用,你和绿蝶,还有海棠月桂她们累了一了,明还得一,还有后大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得一点清静,你们得好好休息,要是熬了夜,精神不济,让人钻了空子……唉。” 李岩烦恼的叹了口气,苏嬷嬷同情的看着李岩,这位大姐这份见识胆量难得,可惜这身份……唉! “大姐想的周到。”苏嬷嬷和孔嬷嬷低声了句,孔嬷嬷跟着叹了口气,答应一声,将屋里各处查看了一遍,侍候李岩歇下,熄了灯出去了。 榻很宽敞,玉树裹着被子,很快就睡着了,李岩睁着眼,听着玉树绵长均匀的呼吸,慢慢数着羊,她也得好好睡一觉,明对孔嬷嬷她们来还是战斗的一,对自己来更是,而且战役更加紧张激烈,她得休息好。 ………… 还没亮,玉昙院闹鬼的事,就传遍了李府,传到了京城那些有心人的耳朵里。 陈老夫人坐在床上,滞了口,接过碗燕窝粥慢慢喝着,凝神听赵嬷嬷一字不漏的着夜里的经过。 赵嬷嬷完,陈老夫人沉默片刻,带着浓浓的鄙夷道:“正经人家长大的女孩子,有这么浑不吝的?” “可不是,这胆子……”赵嬷嬷陪着笑,“那院里闹鬼,可不是假的。” “李家大姐,是有福运的贵人,她要真是李家大姐,玉昙院那点子鬼敢来扰她?若姐儿可没少去玉昙院,什么时候碰到过这样的事?” “可不是!”赵嬷嬷的奉承比念头快,大姐去玉昙院都是大白吧?晚上去过? 第九十三章 一人一条心 “她既然她是李家大姐,那就用李家大姐的福运,替玉昙院驱一驱这邪鬼阴气吧。看紧了,不许乱请这个那个,咱们府里是有规矩的,不许招进来邪魔歪道。”陈老夫人接着吩咐,赵嬷嬷连声答应。 袁夫人主持中馈,起得早,打发走了一早回事的管事婆子,一边往紫萱堂过去请安,一边听着春兰的禀报。 “她真这么的?”听春兰到李岩的烧给鬼听的话,袁夫人惊讶的顿住步,春兰连连点头,“就是这么的,没错字儿。” “后半夜没什么事儿?你真看到鬼了?”袁夫人皱着眉。 “真看到了,不光我,秋菊也看到了,还有几个人。后半夜一点事儿也没有,我睡沉了,秋菊她也睡得沉,还有白墨,早上起来,白墨她上半夜总有点心惊肉跳的感觉,后半夜就可安心了,她她也睡得沉。”春兰想着自己居然睡沉了,心里有几分不安。 “看样子,这鬼也怕恶人。”袁夫人呸了一口,“就是个无法无的泼妇,大家闺秀哪有这样的?你赶紧回去吧,别让她拿了你的错处。” “谢夫人关心,我借着去厨房看早饭出来的,夫人放心。”春兰一脸感激的连连曲膝,退了四五步,才转身往大厨房去了。 李岩前半夜睡的很沉,后半夜到底睡着了没有,李岩不是很确定。这后半夜,她一直在努力再努力的想从周围的黑暗中看到点什么,可这屋里,隔着帘子亮着盏灯,屋里虽然不是很亮,可至少能看清楚周围……她应该是在梦中想看清楚什么。 “……真有要什么事,大姐千万要忍一忍,这会儿,她们不敢太过,忍一忍就过去了,再有什么事,对大姐名声就不大好了……”苏嬷嬷一边理着李岩的头饰衣服,一边再一次嘱咐道。 这位大姐别的都好,就是这脾气……她不得不多交待几句。 “嗯,你放心。”李岩收回思绪,应了一声,绿蝶提着灯笼在前,玉树跟在后面,出了院门,往紫萱堂给陈老夫人请安。 还没亮,正是一里最冷的时候,李岩将银狐斗蓬紧裹在身上。 苏嬷嬷去请安还拿着手炉是能挑礼的事,还是不拿的好,至于那件紫貂的斗蓬,虽如今也没人理会了,可朝廷礼制上是有规矩的,三品以上才能穿紫貂,头几趟还是先看看,看到姐妹们有穿紫貂的了,咱们再穿,要不然,让人捉住这个错处发作起来,实在犯不着…… 李岩叹了口气,这才开个头,以后,还不知道有多少规矩等着她,明着暗的得的不得的…… 以后怎么办?这样的日子要过一辈子,或者以后的日子还不如现在,那可真是生不如死。 李岩紧裹着斗蓬,垂着头想着心事,转个弯,能看到紫萱堂院门时,站在紫萱堂院门口的李家诸姐,齐齐转头看向她。 李家五位姐都比平时到的早。 大姐李若站的笔直,看向李岩的目光里带着厌恶,装出这样一幅可怜样子,何苦呢?可怜的人,只会让人瞧不起。 二姐李芪不时瞄着李若的神情,可惜还很黑着,昏暗的灯笼光下,她看不清楚李若的神情,拿不准李若的态度,李二姐就不好表态,只好似笑非笑的先看着再。 三姐李苋已经听阿娘沈夫人过这位‘大姐’的来历,以及她进府之后的种种,这会儿饶有兴致的打量着李岩,时不时瞟一眼李若,不管真假,这位是一定要认祖归宗来当大姐了,那位大姐,就只能让贤喽。 三姐李苋心情不算不愉快。 四姐李芃今年只有九岁,昨晚上,她阿娘周五太太耳提面命了半,今早上又交待了好几遍:别管别人,你只把那位当成大姐姐、二姐姐、三姐姐一样的姐姐,要尊敬姐姐,姐姐刚回到府里,要照顾姐姐…… 四姐李芃歪着头看着李岩,这个大姐姐真好看,走路好看,衣服也好看,嗯,她很喜欢这个大姐姐,比喜欢现在的大姐姐更喜欢! 五姐李芮只有七岁,还在懵懂之时,只知道多了个姐姐,这会儿大睁着双眼看着李岩,和四姐李芃的感觉倒是一样,这位姐姐真好看!她喜欢这个姐姐的衣服。 离紫萱堂院门很近了,玉树见李岩依旧低着头,知道她又想事想出神了,忙悄悄捅了捅她,“大姐。到了。” 李岩喔了一声,抬头看到院门口站的一堆人,吓了一跳,立刻又反应过来,苏嬷嬷过,这府里的规矩,姐们都在这个点儿到紫萱堂请安,这一堆人,就是李家那五位姐和她们的丫头们了。 再走没几步,就到诸人面前了,李岩对着一双双眼睛,稍稍曲了曲膝,她曲膝时,几乎同时,四姐李芃福了一福,“大姐姐好。” 五姐李芮一向看着四姐姐行事,也忙跟着曲膝,奶声奶气的请安,“大姐姐好。” “净胡闹!大姐姐明明在这儿呢!就算要叫,也得等开了祠堂,认了祖归了宗,才算是咱们李家的姑娘呢。”二姐李芪看到李若的嘴角好像往下扯了扯,立刻出声训斥,可又不敢真板起脸,四姐阿爹是沈夫人亲生的,至于五姐,她们李家一共两个进士,五姐她爹是其中一个。 “不过就是早一晚一,二姐姐什么时候这么较真了?”三姐李苋立刻驳了回去,这府里,她最讨厌的人之一,就是这位二姐姐,整跟着李若,那幅巴结的样子,让人看了就替她臊得慌,亏她还有脸别人! 三姐李苋话音刚落,李若微微欠身招呼李岩,“大姐姐站这里。” “瞧见了吧,又拍错了。”三姐李苋让过李岩,伸手揽着四姐李芃,俯在她耳边,声音并不低的刺了一句。 李若没理会,二姐李芪只当没听见。李岩用力绷着脸,她最好面无表情。 第九十四章 姐姐妹妹们 院门已经开了,李岩走到离李若半步,“我不懂规矩,还请多多指点。” 这是苏嬷嬷的交待,把不懂规矩这事亮出来,至少明面上,不懂规矩这一条,就不好拿来挑刺了。 李若嗯了一声,转身往里进,“你跟着我吧。” 李岩谢了,跟在李若身后,二姐李芪蹙着眉,也不知道是厌恶还是担忧,跟在李岩后面,时不时瞄她一眼。 三姐李苋目光在李若和李岩身上扫来扫去,四姐拉着五姐,两个人头碰头嘀嘀咕咕,“大姐走路真好看。”“衣服好看。”…… 进了垂花门,屏风后一溜放了五个锦垫,李若蹙起了眉,看着垂手侍立在旁边的婆子道:“再添个垫子吧。” 婆子扫了眼李岩,正要答话,李岩已经开口了,“不用了。”婆子仿佛松了口气,李若侧头看了眼李岩,不话了。 她一早过来请安,连自己都知道,太婆当然更知道,这垫子的事……算了,也就是跪一跪就起了。 李岩跟着几位李家姐,跪下磕了三个头,就起来了。 “好了,这早上请安,太婆过,不过是督促李家姑娘要勤勉早起。”李若看着李岩,“有家有族,有了庇护,也就有了责任,身为李家的姑娘,当以李氏家族为先,一言一行,不坠家声。” 李岩看着直视着她的李若,眼皮微垂,“多谢指点。” “都是一个李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还请姐姐牢记。”李若完,越过李岩,径直走了,二姐李芪紧跟其后。 出了紫萱堂,三姐李苋紧两步跟上李岩,“你别理她,她就爱摆这幅嫡长大姐姐的款儿,这些大俗礼儿谁不知道,还用她?” “多谢三妹妹。”李岩心里不清什么感觉,想笑又有点悲哀,这四分五裂的李家! “是四妹妹。”李苋抿着嘴儿笑的很愉快,“你来做我们大姐姐,比她强多了,前儿阿娘回来一,我就可高兴了,听昨夜里玉昙院闹鬼了?玉昙院那鬼都闹了几十年了,这事别咱们府里,就是满京城,谁不知道?老祖宗就是这样,总教导别人以家族为先,自己是一点儿也不肯委屈,大姐姐别计较。” “我知道了,多谢你。”李岩颌首感谢。 “大姐姐跟我可不用客气,这几大姐姐正忙着,我就不去添乱了,过几等大姐姐收拾妥当了,我再去贺大姐姐归宗之喜。”李苋笑颜笑语的又了几句客气话儿,招手叫和五姐嘀嘀咕咕着话儿的四姐李芃,“芃姐儿,我们回去了。” “大姐姐,这个给你。”经过李岩时,四姐李芃从脖子上那根细细的金项圈上,拉下个精致的荷包塞到李岩手里,“这是今年春我在园子撞了花神,阿爹到白马寺给我求的护身符,从戴上我就再没碰到上花神,可管用了。” “我不用。”李岩心里一暖,急忙再塞回去,顺势蹲下,“这护身符戴在孩子身上才有用,我大了,就不能再用了。再,玉昙院好得很,没事儿的。” “你这个护身符,是五叔特意替你求的,就只能戴在你身上,这东西可不好乱送人。”三姐李苋在李芃额头轻敲了下,“赶紧戴好。” 四姐李芃嘟着嘴,看着李岩给她把护身符重新扣上去。 李岩站起来,看着被三姐牵着走了的四姐李芃,和趴在奶娘肩上,冲她不停挥着手的五姐李芮走远了,才转回身,往玉昙院回去。 苏嬷嬷和孔嬷嬷都提着心,看着李岩进来,急忙迎上来,不等两人开口,绿蝶赶紧笑道:“平平安安。” 两人同时舒了口气,苏嬷嬷笑道:“我就,好歹也是百家世家,不至于失了大分寸。” “几位姐……都见着了?”孔嬷嬷关切道。 “李家在大事上,也是四分五裂的吧?”李岩嗯了一声,没答孔嬷嬷的话,却看着苏嬷嬷问道,苏嬷嬷一个怔神,片刻反应过来,看向李岩的目光就有点变了,带着几分不确定,“大姐?” “五位姑娘,五家,除了最的一个太看不出来,其它四个,一台戏。”李岩的话很碎,可苏嬷嬷和孔嬷嬷都听明白了,苏嬷嬷确定了自己的猜想,话就谨慎了,“姑娘家有点心思,也是常有的事,各家……大姐大事,老奴一向在内宅侍候,外头的事连听的都极少,不敢乱。” “嗯。”李岩有几分心不在焉的应了,她不过随口问一句,有枣没枣打一杆子,外面的事,内宅的女子能知道的确定不多。 ………… 一大早,裴清嫡亲的舅舅沈相国要带裴清去城外祭拜裴清外翁外婆,冒了个裴家十九郎身份的陈炎枫,不去不合常理,也只好起了个大早,捏着鼻子跟在裴清身后,规规矩矩的祭拜了沈氏夫妻。 沈相国要急赶回去,裴清和陈炎枫都是闲人,一边赏着京城冬景,一边慢悠悠往回走。 看着沈国相一行人走远了,陈炎枫正要开口告辞,裴清看起来很闲适的起李岩,“昨夜里玉昙院闹鬼,你听没有?” “闹鬼?是人是鬼?”陈炎枫反应极快。 “好象不是人。”裴清的话的不确定,语调却十分肯定。 “没吓着她吧?”陈炎枫问了一句,自己接着答道:“那妮子胆子不,这事应该吓不着她,再……”后面的话,陈炎枫没下去,那妮子不定是做过鬼的人。 “就是胆子太大了。”裴清将李岩烧黄裱纸的事了,陈炎枫听哈哈笑起来,“去找她?就怕那鬼不敢找她。” “是后半夜睡的不大安生。”裴清看着陈炎枫,陈炎枫眉头微皱,真要是不大安生,那就是自找苦吃了。 “和你家里打个招呼,给她换个地方住吧。”裴清看着陈炎枫要求道。 “你这话的,”陈炎枫斜着裴清,“照理,你不该这么不明事理。这毕竟是人家李家的事,外人管闲事管到现在这样,已经过了,现在再压着换住处,陈家无所谓,现在的李家,得罪也得罪的起,可那丫头怎么办?李家不能怎么着陈家,这股子恶气,都得发到她身上,换了院子,肯定还不如不换。” 第九十五章 神仙的小破蝉 “那怎么办?既然知道了,总不能坐视不管吧?”裴清看起来十分不忍,又很为难。 陈炎枫皱眉打量着他,裴清迎着陈炎枫的目光,十分坦然。 “这丫头到底是什么人?你这么上心,这可不寻常。”陈炎枫想到就问,裴清苦笑,“她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她的来历你也知道,我上心,难道你不上心?这不是寻常事,当然不寻常。” “能怎么管?我觉得这事不用管,这是事,她自己能料理。”陈炎枫被裴清问的哑口,转而回答裴清上一句话。 “在你是事,在她不一定,她怕冷,只怕就是阳气弱,再受了阴寒之气侵袭,万一病倒……实在让人担忧。”裴清拖着长音,忧虑忡忡。 陈炎枫眉头拧起来,这话也是,那丫头身体不大好…… “这只玉蝉,你让人带给她,让她……”陈炎枫手伸进衣服里,解下只半个拇指大,包着半块玉皮的黄玉蝉,话没完,就被裴清打断,“我怎么给?是裴家十九郎送给她的,还是你陈炎枫送的?” 陈炎枫斜着裴清,“我知道你又在打主意,我懒得理你,你不愿意送过去,就让人送到陈家,让陈家送过去。” 裴清笑着接过玉蝉,陈炎枫扬起鞭子,纵马往前,人冲出去,话留下来,“我今晚上不一定回去。” 裴清没理会,举起玉蝉仔细看了看,招手叫过金豆,吩咐他送到陈家老祖手里。 金豆纵马飞奔进城,裴清信马由缰,目无焦距的望着远方,理着思绪。 他最想不明白的,是先祖留下的规矩,以及,那条铁律,那条一旦成了现实,几乎能毁掉裴家的铁律。 先祖是个怪人,这是祖父的话,先祖是紧挨着石屋坐化的,留下遗言,不许任何人动他的遗蜕。祖父不忍心看着先祖的遗蜕腐烂成不能看,用牌位替代了遗蜕…… 石屋里到底有过什么?坍塌时,一切都被那些几乎吞没一切的金水消融了……裴清心里愧疚难忍,几代人心翼翼谨守着的石屋,在他手里毁掉了,要不是翠姑娘成了李岩,喜死而复生,他大约只能以死谢罪了吧。 可这个李岩和玉树,却给裴家带来了百多年来最大的危机…… “十七爷,前头,象是宫里的人。”玉粟提醒了裴清一句,裴清立刻恍过神,聚拢焦距,前面一前两后三匹马,冲着他正疾奔而来。 三匹马冲的极快,眨眼就冲到面前,一个男女难分的尖细声音高声问道:“前面可是裴清?” “正是在下。”确实是宫里的内侍,裴清双手抱拳,微微欠身,恭敬客气的答应。 “皇上有旨:宣裴清即刻入宫觐见。”内侍宣了旨,调转马头,“裴公子,赶紧些!” “是。”裴清心里愕然无比,脸上却丝毫不露,欠身答应了,低低吩咐玉粟,“去跟舅舅一声,皇上召我觐见,越快越好。” 玉粟心领神会,低低答了句是,跟在裴清身后跑了一阵子,见跑在最前面的三个内侍不注意,脱开队伍,疾奔京城,赶去和沈相国禀报十七爷突然被召进宫这件大事。 陈炎枫那只带着玉皮的黄玉蝉,装在只精巧的黄花梨匣子里,经由陈家老祖,送进了李家,先摆在了陈老夫人面前。 打发走陈家四个仆妇,陈老夫人盯着那只黄花梨匣子,脸色阴沉无比。袁夫人站起来,走到炕前,仔细打量着那只匣子。 “打开看看。”陈老夫人吩咐袁夫人,这句吩咐正中袁夫人下怀,袁夫人连连点头,也不用丫头婆子,自己伸手托起匣子,转圈看了一遍,找到机关,抬手按开了匣子。 “这玉蝉品相这么差,陈家那位神仙能用这样的东西?不成了笑话儿了?”袁夫人伸手拿起那枚带着玉皮的黄蝉,简直不敢相信,这样品相的东西,别陈家,就是她们府上,连下人都看不上! “人不可貌相,东西也不可貌相。”陈老夫人示意袁夫人将玉蝉举过来,仔细看了半,却不接过去。 “别是……假托的吧?”袁夫人猜测道,她怎么也不相信这么个破烂玩意儿是陈家那位神仙的东西。 “老祖送来的东西,谁敢假托?”陈老夫人不满的瞪了袁夫人一眼,“东西不可貌相!”陈老夫人加重声调,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袁夫人不敢再置疑了,忙顺着陈老夫人的话道:“这东西,是陈家那位神仙让老祖送过来的,还是老祖把那位神仙的东西送过来的?” “刚才那几个婆子怎么?”陈老夫人皱起了眉,带着几分厌恶的看着袁夫人反问道,她真是太讨厌她这个儿媳妇这幅蠢样子了。 “是那位神仙送来的……难道那位神仙认识那贱人?那位神仙怎么会认识她?这事……”袁夫人越想越乱。 “总算到点子上了。”陈老夫人不清楚是讥刺还是夸奖了句,“那个贱人是裴十七送过来的,裴家和陈家来往不多,她怎么搭上的陈家那位神仙?我就,那个贱人不简单。把这个给她送过去,你亲自送过去,就是陈家送来的就行了,别的别多。” 袁夫人答应一声,关了匣子,拎在手里出去了。 ………… 周睿答应了余书替他找麝香,第二送走四爷邵瑜,周睿就往裴府找十九爷。陈炎枫托身份为裴家十九爷这事,他和几个邵瑜等几个知道了陈炎枫身份的人,都是知道的。 裴清和陈炎枫都不在府里,午饭后周睿又去了一趟,陈炎枫还是不在,听是周睿,裴清吩咐把他叫进去,几句话问出周睿的来意,笑着让人拿了足有三四两当门子给周睿,谦和亲热的交待周睿,以后要用什么,只管过来寻他。 裴清的平易谦和,让领教过他那份高高在上的周睿疑惑之余,心生警惕,无事殷勤的,都没有好事。 第九十六 非奸非盗 周睿一路想着裴清和裴家那些传,径直往淮南王府回去。从后角门进去,周睿直接往余书和熊克定几个人合住的院子过去。 院门虚掩,周睿伸手推开些,正要扬声招呼,余书的声音从上房传也来:“……你你五大三粗一个人,怎么心眼成这样?不就是一只王八壳,能怎么着?你能怎么着?” 周睿听到王八壳三个字,到嘴边的招呼没喊出来,往后退了半步又顿住,左右看了看,侧耳接着往下听。 “你不是他还要给你买麝香,给你钓王八?你还想怎么着?你占了这么大便宜,还要怎么着?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话你没听过?”是熊克定的声音。 “光听这话,我这张脸,你那张脸,好象比那王八还大!我问你,我有什么便宜让人家占?你有什么便宜让人家占?要本事没本事,要钱没钱,连个人样儿都没有,还什么非奸即盗,这话出来,你就不嫌丢人?” 周睿听的失笑,这话不好再听下去,周睿用力拍了几个门环,扬声叫道:“老余!” 屋里的争吵声戛然而止,余书的声音有几分慌乱,“谁……啊?来了来了,是周爷,快请进,真是巧……我是不巧……是巧……” 余书急忙迎出来,熊克定也跟在后面迎出屋,脸上带着几分尴尬,谁谁到,京城这地面真邪乎。樊伯韬跟在熊克定身后,倒是神色淡定,他还没反应过来。 周睿进了院门,站在廊下,没再往里进,只将手里装着三四两当门子的匣子递到余书面前,“这里头有三四两当门子,你拿去用吧。” “这怎么好意思?”余书又惊又喜,想伸手去接,却下意识的瞄向熊克定。 周睿也看向熊克定,“刚才到门口,不巧听到熊爷非奸即盗的话。”周睿顿了顿,余书圆瞪着双眼,尴尬无比,熊克定不上来什么表情的瞪着周睿,樊伯韬两只眼睛瞪的溜圆,抬手指着熊克定,他明白过来了,刚才他们正周睿坏话…… “熊爷声音响,老余的声音也响。”周睿语调轻松,“不是在下成心偷听,实在是……站院门口听的清清楚楚。”周睿笑着指了指院门,“往后三位话,一是声音要低些,二来,得想着隔墙有耳这句话。” “周爷指点的极是,极是。”余书抱住周睿塞到他怀里的匣子,一脸干笑,背后人家被人家听到,再这么当面出来,这实在太让人尴尬了。 “我走了,往后有什么事,老余别客气,只要我能帮得上。”周睿大大方方交待一句,冲余书和熊克定、樊伯韬拱了拱手,转身走了。 “周爷慢走!”余书抱着匣子,紧跟到院门外,看着周睿转弯看不见了,才转身回来,一进院门先哼了一声,“你看看,丟人吧?” “的好象你不丢人一样!”熊克定怼了余书一句,“你还有脸拿人家的东西?论丢人,我可比不上你。” “老余没人家周爷不好。”樊伯韬有一一。 “老熊,咱有一句一句,我真觉得周睿这人可交,是个实在人,又聪明。”余书和熊克定都没理樊伯韬,余书压低了声音,看着熊克定认真道。 “就你那眼神儿……”熊克定一句话没完就袅袅而止,余书的卦从来没准过,可他看人,从来没不准过,这周睿刚才能那样实话实,不占个诚字,那就是真聪明,自己这满头起包的麻烦事儿……也许能找他话儿……余书的对,就自己和余书这样的,要本事没本事,要钱没钱,要人也没人,能让人家算计什么? “我也瞧着周爷好。”樊伯韬挤上来发表意见,“周爷长的多好,比世子爷和四爷还要好看。” “我和老余他人品好不好,你扯哪儿去了?”熊克定堵了樊伯韬一句,樊伯韬不干了,“我的也是人品!这话可是你跟老余的,什么心正则目正,心慈则面善,不就是人品好,那长相肯定好?长相好肯定人品好?” “你的对!”余书乐了,“那你长这么丑……” “别扯远了。”熊克定打断了余书的打趣,“就今晚上,请他吃个饭。” “谁?”余书和樊伯韬都没反应过来,熊克定没理樊伯韬,只一脸嫌弃的看着余书,“还能有谁?你平白无故拿了人家三四两当门子,占了这么大的便宜,不得请人家吃顿饭哪?” “你周爷?哎!我你这个人,怎么一出是一出?明明是你……”余书迎着熊克定斜过来的眼神,“行行行,不了,总之你不犯浑了这是好事。” ………… 隔算是个不大不的吉日,陈老夫人打发人和李家几位族老了李岩认祖归宗的事,开了祠堂,将李岩的名字添到了李氏族谱上。 李岩站在不算太多的两排牌位前,行了三磕九拜大礼,站起来,有几分纳闷的看着面前的牌位,和旁边桌子上那本厚厚的,却没写几页的族谱。 她曾经有机会见过福州某大姓的祭祖大典,那牌位密密麻麻摆的有这三四倍那么多,这样厚度的族谱,一排摆了四五本…… 李家这些牌位,以及那本写了不到一半的族谱,显的李家好象是那些刚开宗立族不过几十年的家族。 可陈炎枫过一回,京城李家,就是豫章城外的那个李家,或者那个李家的一支,豫章城外的李家,在那场大火前,据已经绵延了两三百年了…… 这场认祖归宗的仪式简单而快速,李岩磕头起来,这礼就结束了。外面院子里,已经摆上了酒席,陈老夫人谢了几位族老,了句身体不适,就上车走了。 李岩也想走,却被孔嬷嬷拉住,“大姐可不能走,都是为了你……”李岩一听就明白了,今的她,类似于这场宴席的主人,她不能走,她得奉陪到底。 第九十七章 各有人心 袁夫人自然是要侍候陈老夫人一起走的,顺安侯夫人沈氏犹豫了下,也借口府里事多,吩咐长子媳妇沈氏留下来照应,自己紧跟陈老夫人后面,上车走了。 族里其它人,瞄着风向,也三三两两,各自借口正忙着,赶紧走了,腊月里,哪家没有一堆的事儿?也不算借口。 眨眼间,阔朗的青砖院子里,走的零零落落没几个人了。 五太太周氏瞄着四周,再看看紧裹着斗蓬,看起来十分茫然的李岩,犹豫了下,冲李岩招手笑道:“岩姐儿,到这儿来。” 孔嬷嬷赶紧推了把怔怔的出神的李岩,“五太太叫你,快去。” “过几就是腊八了,南边儿还好,在咱们京城,这腊八简直比元旦那还要紧,这几,家家都忙的晕头涨脑,除了腊八节,别的统顾不上,年年都这样。也就咱们这样不当家不理事儿的,才能有点闲功夫。”周五太太连带笑,和李岩解释,也是替李岩解一解这份诸人鸟兽散的尴尬。 “谢谢五婶子。”李岩明白周五太太的意思,谢了一句,周五太太笑起来,“你是个明白人,那就不用我多,别多想,来,我带你见一见几位长辈,这寒地冻的,早点散了也好。” “好。”李岩点头,跟在周五太太身后,和几位或是想吃点拿点,或是还没来得及上车回家的长辈点头见了,就跟着周五太太出了祠堂院子。 “刚看到五嫂的车,我还以为看错了。”迎面一个二十出头,神彩飞扬的年青男子冲着两人大步过来。 “这是你七叔。”周五太太先给李岩介绍,李岩多看了李昌杰两眼,苏嬷嬷重点介绍过这位七爷:今年只有二十二岁,是陈老夫人嫡出的儿子,也是陈老夫人最疼最爱的心尖子,据十分的名士派儿,因为实在太挑剔,到现在还没定下亲事。 “七叔。”李岩急忙曲膝见礼。 “都你长的像父亲,还真是像。”七爷李昌杰稍稍弯腰,仔细打量着李岩,先一声惊叹,接着用折扇在李岩肩膀上轻拍了两下,“你跟你阿爹的事,我听了,是李家对不起你,我阿娘……” 李七爷顿了顿,“你别理她,她年青的时候脾气大,不怎么讲理,上了年纪还是这样。” “老七!”周五太太又气又笑。 “拿着这个,七叔特意给你挑的见面礼。”李七爷转了话题,从袖子里摸出个玲珑的白玉老虎递给李岩,“以后想吃什么玩什么,只管打发人跟七叔,这家是你的家,别人怎么样你别管,你自己别见外。” “多谢七叔。”李岩双手捧起接过的白玉老虎,心里酸软的简直想掉眼泪。 “冷,你赶紧跟你五婶回去吧,我走了。”李七爷交待一句,转过身,潇潇洒洒的走了。 “你七叔的对,老夫人一来是长辈,二来,上一辈子的恩恩怨怨,这些都要看开些,象你七叔的,别理就是。”周五太太将李岩送到车旁,低声交待:“还有那句:这个家是你的家,别管别人,你自己先别见外,也别多心。” “我记下了,多谢五婶。”李岩再次曲膝致谢。 “你是个明白人,明白了就好。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或是缺什么东西,你跟白嬷嬷一声就行,我这儿都有,白墨是白嬷嬷的侄女儿,都是跟着我陪嫁过来的,你三婶子过来挑人,我想着也好,就没推脱。“周五太太顿了顿,接着笑道:“我不管家不理事儿,平时闲时候多,你想什么时候过来话儿,就什么时候过来,跟五叔五婶不用客气。” “我知道了,谢谢五叔五婶儿。”李岩再次致谢,冰寒地里的几丝温暖,最让人心软。 “赶紧上车吧,外头冷,回去好好歇着。”周五太太示意李岩赶紧上车,退后几步,自己也上了车。 陈老夫人回到紫萱堂,换了衣服,喝了杯热茶,刚吐出几口浊气,外面丫头禀报声传进来,陈家老祖打发人送贺礼来了,贺李家大姐归宗之喜。 陈老夫人一口热茶噎在胸口,烫的胸口痛成一片。 她哪儿得罪这位老祖了?他一趟接一趟给她添堵? 袁夫人瞄着陈老夫人微微发青的脸色,没敢多话,赶紧出去看了一眼,立刻回来,看着陈老夫人,不敢,可又不能不的唔哝道:“老祖宗,还有一份,是那位神仙老祖……” 陈老夫人猛的抬头盯着袁夫人,“你什么?什么神仙老祖?” “就是这个,”袁夫人急忙将手里的匣子捧上去,“那婆子:老祖吩咐过不要过于声张,这是他们家那位神仙老祖亲手封的,是贺李家大姐归宗之……”迎着陈老夫人凶狠的目光,最后那个喜字,袁夫人没敢出口。 “放下,你退下吧。”好一会儿,陈老夫人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袁夫人急忙将匣子放在炕几上,垂手退出来,出了紫萱堂,急忙让人去看看大姐……现在应该是二姐了,看看李若回来没有,要是回来了,让她赶紧到紫萱堂来。 李若急急忙忙赶到紫萱堂时,陈老夫人正歪在炕上,面色灰败。 “太婆。”李若侧身坐到炕沿上,低低叫了声。 “你来了。”陈老夫人声音低落,睁开眼,看着李若,有些无力的叹了口气,指了指炕前地上堆着的几个或大或的匣子,“若姐儿,你看看。你生下来前,太婆就害怕的事……唉,那时候太婆就害怕,你看看……” 李若皱眉看向垂手侍立在炕前的洪嬷嬷,洪嬷嬷瞄了眼陈老夫人,低声解释:“这都是刚刚送来的贺礼,贺……大姐归宗。陈家老祖一份,陈家那位神仙老祖一份,是那位神仙老祖亲手封的匣子;沈家一份,袁家一份,淮南王府七姐一份,裴十七爷一份,刚刚,永乐长公主也送了一份过来,还有份请柬,请大姐和二姐一起,大后过府赏花。” 第九十八章 贺礼 “那吴家呢?”李若立刻问了一句,永乐长公主送了贺礼,吴家不会不送,洪嬷嬷微微伸头看着一堆贺礼,正要答话,外面传来丫头怯生生的禀报:“老夫人,吴家打发人送贺礼来了。” 洪嬷嬷转头看向脸色更加难看的陈老夫人,李若侧身坐到炕沿上,拿过美人捶,一边给陈老夫人敲着腿,一边柔声劝道:“太婆,这些年,先是阿爹中了进士,后来四叔又中了进士,如今阿爹领着尚书令,在朝廷也是举足轻重,这些贺礼,也是因为咱们李家这些年一步步往上,今非昔比。” “你这孩子,心知肚明。”陈老夫人一声苦笑,“她这个大姐认祖归宗,那就是咱们认了你翁翁当年抛妻弃子这事,这是什么光彩事儿?咱们李家真要今非昔比了,今这贺礼,一份也不会送到门上!这些贺礼,是送来打咱们李家的脸,替她壮声势!” “太婆,她既然认了祖归了宗,这一笔就写不出两个字字,壮她的声势,也是壮李家的声势。”李若顺着陈老夫人的话劝道。 陈老夫人哈的一声哂笑,“你倒会给自家脸上贴金。” “若姐儿的是。”洪嬷嬷接了一句,“她如今是李家大姐,就跟从前若姐儿一样。今儿这些贺礼,要都是她的脸面,老祖宗也太高抬她了,老太爷已经走了这么些年,老祖宗的那些个事,早就过去了,如今这一支认祖归宗,不管怎么样,在外人看来,都是李家的喜事,知道的,自然要贺一贺。” “都别跟我这种鬼话!”陈老夫人一脸厌倦。 “太婆。”李若不敢多了,陈老夫人叹了口气,“若姐儿,你看到了吧,人家这是有备而来,人是裴十七送来的,借着陈家老祖的势先踩过咱们一头。”陈老夫人的话突然顿住,片刻才接着道:“也许她搭上的,是陈家那个……神仙!她是怎么搭上了?现在又添了淮南王府和长公主,她想干什么?若姐儿,太婆不是生气,太婆是害怕。她既然有本事搭上这些人,还能象她的,无所依靠?她来李家,到底要干什么?” “太婆。”李若被陈老夫人几句话的,心也提了起来,太婆的对,她真是因为孤苦无依才回李家的么? “你好好看着她,这事……回头我跟你阿爹好好商量商量。”陈老夫人声音沉郁,李若低低应了声,低头给陈老夫人捶着腿,没再话。 各家的贺礼是一股脑儿抬进玉昙院的。 苏嬷嬷和孔嬷嬷并排站在廊下,看着几个婆子喊了一嗓子放下的一堆东西,孔嬷嬷先叹了口气,苏嬷嬷跟着叹了口气,“惭愧得很。” 孔嬷嬷想笑却没能笑出来,“这样的人家,如今怎么沦落的这样了?” “是啊。”苏嬷嬷又一声叹气,“不老李相国,就是当年李相国在的时候……唉。” 李岩从屋里踱出来,看着廊下那一堆,再看看并排站着叹气的苏嬷嬷和孔嬷嬷,再看看那一堆,莫名其妙,“怎么了?又出什么事了?” “这是老夫人刚刚打发人送过来的各家的贺礼,贺大姐归宗之喜。”苏嬷嬷指着那一堆解释道。 “这贺礼怎么了?”李岩更不明白了,对着贺礼叹什么气? “这些贺礼,是一堆儿送过来的。”孔嬷嬷反应快,赶紧解释,“各家送贺礼,断没有商量好了,赶着一个点儿送上门的,总是有先前后……” “喔。”李岩明白了,“我懂了,这些贺礼是先送到了老夫人那里,等她过了目攒成了堆才打总儿送过来的,这是什么大事吗?” “不是大事,就是因为是上不得台盘的大事,才不该这样,何苦在无关痛痒的事上失了体统脸面。”苏嬷嬷反应过来,就比孔嬷嬷多想了一点,借话提点了李岩一句。 “谢嬷嬷指点。”李岩一听就明白了,苏嬷嬷看着孔嬷嬷笑起来,“我真是好奇得很,照理,大姐这样冰雪聪明,怎么……好些事情竟然不怎么懂。” “我从前从不理会这些人情世故,见识的太少。”李岩接过苏嬷嬷的话答了句,想想好象有点不过去,又多解释了一句,“我时候病弱,只想着怎么活下来,怎么治病,怎么养病,别的都没能顾得上。” “怪不得,大姐这身子骨确定让人担心。”苏嬷嬷带着掩饰不住的怜悯,在李岩几乎一直凉凉的手上抚了下。“这些都不算大事,大姐还是要先顾住自己的身子骨,人好了,才好别的。” “多谢嬷嬷。”李岩谢了一句,看着一堆东西问道:“都是谁送来的?” 孔嬷嬷忙招手叫过绿蝶等人,将那堆东西搬进屋里,李岩坐到炕上,看着玉树一个个打开匣子,将贺礼拿给她看。 陈家等几家的贺礼都是成例,裴清的贺礼是一块雕刻着复杂图案的羊脂玉佩,苏嬷嬷从玉树手里接过玉佩,仔细看了看笑道:“十七爷真是细心,大姐看,这是芝兰玉树围着李氏族徽,李家的公子姐,人人都有一块,京城其它几家,也有这样的规矩,姑娘及笄,爷们冠礼时,长辈都会赐一块这样的玉佩,以彰其德,这是块新佩,十七爷真是细心。” 苏嬷嬷一边,一边心的瞄着李岩的神色,这样的细心,可是很值得琢磨琢磨的事。 李岩喔了一声,裴清安排她的身份,这玉佩就准备好了吧。 陈炎枫的贺礼装在一个半旧的黄杨木匣子里,李岩拎起匣子里一个拇指大、渗着锈色的老旧籽料,转着圈看了两遍,总算想起来了,这是陈炎枫那个破荷包上的绳缀儿。 李岩哈了一声,拎着籽料送到苏嬷嬷面前,“他换新荷包了?” 苏嬷嬷愣了,“谁换新荷包了?大姐是那位老祖?” “肯定换新的了,旧荷包没用了,这个缀子也没用了,顺手拿来给我当贺礼。我就当礼轻情义重了。”李岩将籽料扔回匣子里。 苏嬷嬷看看那个籽料,再看看李岩,神情变幻不定。 第九十九 离魂 当初,她和荣福公主暗暗挑中了陈家,就是因为陈家有这么一位神仙,虽陈家不是最权势最荣耀最富足,可因为有一位神仙老祖,陈家肯定最安稳。 这几十年,她听过不知道多少关于这位神仙老祖的传……其实传极少,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件,无非是这位老祖不问世情、不理世事。 这位突兀归来的李家大姐,不是认识那位神仙老祖,而是,她跟他熟捻随意,朋友相待,至少,她是这么感觉的…… 邵七姐的贺礼,是一只巧的貂皮手笼,李岩将手笼套在手上,和玉树笑道:“这个好!比手炉轻巧,又不象手炉那样,手心烫手背凉。” “我记得咱们箱子里有几块上好的白狐狸皮,大姐喜欢,让绿蝶再做两个换着用,听京城要到三月底才能换夹衣。”孔嬷嬷探头看了眼笑道。 “大姐这样的身子骨,三月底可换不了夹衣。”苏嬷嬷已经恍过神,忙接话笑道:“这手笼样式不少,回头我拿几个过来,大姐挑喜欢的多做几个……大姐,后咱们府上请人赏梅,必定也要贺了贺大姐归宗这件喜事,今送贺礼的人家,只怕都有长辈要来,大后老祖要请大家过府,贺一贺大姐归宗这事,刚才送贺礼的婆子丟了一句,长公主请大姐和二姐一起过府,大约还有其它几家,不定还会进宫,这个腊月,大姐要忙一阵子,各家老夫人、夫人,姐公子们,大姐得花点功夫知道知道……” 李岩忙丢了手笼,端正坐好,开始听苏嬷嬷介绍那些她认为她应该知道的京城各家人物、典故和忌讳。 苏嬷嬷极其尽责,李岩一直听到晚饭摆上来,灌了一脑门子各家老夫人、夫人、太太姐少奶奶,闭上眼一睡着,就梦到一大群锦衣华服、珠翠满身的夫人姐们,笑着和她见礼招呼:“大姐总算回来了。”“大姐好,多年不见。”“总算又见到大姐了。”…… 李岩谦恭客气的笑着不停的点头还礼,心里模模糊糊的想着,明明是头一回见面,也能象多年不见一样的招呼,这些贵妇贵女真有意思…… 人群象突然出现一样,又突然散没了,李岩环顾四周,门外月光下,一个笔直的女子身形,冲她招了招手,李岩忙跟上去。 睡在床前脚踏上的玉树猛的睁开眼,伸手拉着床沿坐起来,呆呆的看着紧裹着被子,睡的极其实沉的李岩,心翼翼的舒过口气,轻轻将被子推到角落里,伸手将枕头下的短刀放到最顺手的地方,曲起一条腿坐着,闭上眼睛,凝神感受着四周的动静。 李岩跟在女子身后,出了垂花门,又出了院门,站在院门口,仰头看了眼凄清的弯月和满闪烁的繁星,再环顾四周,院门口,红红的灯笼光下,青石台阶,台阶旁的银杏树清晰可见,远处,笼在月光下的花草树木、径亭台透着几分柔婉。 李岩下了台阶,心里充满了疑惑,她是真起来出来了,还是在做梦?要是做梦,这梦也太真实了。 前面的女子也慢下来,好象在等她,李岩紧走几步,女子也快了起来,李岩放慢脚步,女子也放慢了,李岩站住,女子也站住,李岩回头看了眼玉昙院,摇晃的红灯笼灯,照在玉昙院紧闭的大门上。 她是在做梦,可这梦,怎么跟真的一样? 李岩呆了片刻,转过身,跟上女子,她要带她去哪儿? 李岩走的很慢,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四周,这里很陌生,有一丝不上来的熟悉感,可她可以确定,这儿,她从来没来过,熟悉,大约是因为有些地方很象她见过走过的某个地方…… 穿过一片梅林,前面波光闪动,女子脚步快起来,没有片刻停顿的从岸上直直踩进湖水,李岩惊叫出声之前,那女子一步接一步,在波光微微的湖面上,如履平地,李岩站在岸边,呆看着越走越远的女子,看着她走到湖中间,象是转身看了李岩一眼,沉入了湖中。 李岩在湖边呆呆站着,远远一声打更的梆子声传来,李岩一个机灵,呼的坐了起来。 “大姐。”玉树急忙站起来,顺手拿了件薄袄给李岩披上。 “玉树,我刚刚做了个梦,我出去了,象真的一样。”李岩裹住薄袄,声音微微有些发紧。 “大姐刚才出去了,我知道。”玉树若无其事的答了一句,李岩愕然,“你什么?你知道我出去了?我出去了?不对,我肯定没出去,要是出去了,我现在应该是在一个湖边,我怎么……” 李岩的话戛然而止,呆了片刻,盯着玉树,提着心问道:“你知道?你怎么知道?你知道我做梦了?” “不是,大姐刚才魂魄离体,我也不知道怎么知道的。大姐,我是没忘事就好了。”玉树声音低落。 李岩呆看着玉树,好一会儿,长长吸了口气又吐出来,“明我们想办法到园子里逛逛,我觉得我没走远。” “嗯。我去给大姐熬碗安神汤。”玉树披上衣服出来,叫醒当值的月桂,捅开火熬汤。 李岩躺到床上,睁眼看着帐顶,心里不出什么感觉。 刚才,那一群人,她们,总算又见到她了,她总算回来了,那些不是她日有所听夜有所梦,她们是在和她不知道的从前打招呼。 她从到大不知道梦到过多少回的地方,在豫章城外那片废墟里埋着,这个府里那极其细微的一丝丝熟悉,梦里那些和她招呼的人……她和玉树一样,都忘记了从前。 发生了什么事?她为什么那样交待玉树:让她带她回李家? 她怎么知道自己会忘了一切?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她和玉树为什么在多云山庄?裴清都知道些什么?还有陈炎枫,发生了什么事? 李岩脑子里纷乱一片,她得好好理一理,好好想一想,她得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第一百章 梅林 第二一大早请了安回来,走到院门口,一缕晨曦穿云破雾,李岩站在台阶上,回过身,眯眼看着台阶旁的银杏树,和不远处的花草亭台,和夜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我想到园子里逛逛。”李岩看着孔嬷嬷笑道:“让玉树陪着我就行,一会儿就回来。” “是。”孔嬷嬷欠身答应,站在台阶上,看着李岩和玉树走远了,才转身进了院子。 李岩一边看一边走,沿着夜里走过的路径直往前。玉树不紧不慢的跟在李岩身后,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四周,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房一舍,都让她有种似是而非的熟悉感觉。 “过了梅林是片湖。”走了将近两刻钟,李岩看着前面一片梅林,脚步微顿,夜里全凭月色,她没能看清楚这片梅林的模样,可这股子浓郁的梅花清香,却让她确定此梅林,就是彼梅林。 “我好像记得,豫章的家里,也是这样,一片梅林过去,是个大湖。”玉树神情有些恍惚的转头看着梅林,“红梅开的时候,热闹极了。” “嗯。”李岩随口应了一声,脚步稍快了些,穿过梅林,站到了一个水面足有五六亩大的湖边。 湖面中间随风起着水波,靠近岸边的地方,都结了冰,一条长长的九曲石桥,从斜对面的岸边伸入湖中,连着湖中的几间水阁。岸边的木栈道,和湖中的水阁,明显有了年久失修的痕迹。 苏嬷嬷过,李家自李相国之后,就败落了。 李岩沿着栈道往前,走了将近一刻钟,玉树在后面提醒:“大姐,时辰不早了,您早上起来到现在,什么都没吃呢。” “没事,我想到那里看看。”李岩指着水阁,她昨就是站在那个水阁里,看着那个女子的身影慢慢沉入了湖中,她要过去好好看看。 玉树不话了,跟着李岩,绕过半个湖,到了九曲桥边,玉树抢先一步走在前面,到了水阁门口,示意李岩先站住,自己进去查看了一遍,才让李岩进了水阁。 李岩穿过水阁,站到夜里站立的平台上,转了转,再转了转,看向湖中间,就是那里。李岩定定的看着夜里女子沉入的地方,水波随风,偶尔有几条肥大的锦鲤悠闲的游过。 “玉树。”李岩看着双手撑着石头栏杆看鱼的玉树,“要是想看看这湖底有什么东西,怎么办?” “这湖底有大姐的东西?”玉树皱紧了眉头,“找几个水鬼?把水抽干?” 李岩失笑,白问了这是。 “只有这两个办法。”玉树被李岩笑的有点不好意思,难道还有别的办法? “我就随便问问,走,回去吧。”李岩一边笑一边示意玉树往回走。 ………… 在苏嬷嬷努力恶补之下,到李家请人赏梅这一早上,李岩总算大体记住了京城各家人头,以及乱如珠丝的亲戚姻亲恩仇等等关系,苏嬷嬷一颗心三分提着七分放下,和玉树一起,跟着李岩站在二门里迎接女眷。 袁夫人瞄着垂手站在李岩身后的苏嬷嬷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叫了个婆子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婆子急忙进去,片刻,洪嬷嬷跟着婆子出来,先冲袁夫人见了礼,再冲李岩曲膝笑道:“大姐,老夫人听您让苏嬷嬷随侍当差,吓了一跳,赶紧让老奴来跟大姐一声:苏嬷嬷从前是在荣福公主面前侍候过的,前朝就有诰封,如今不光是陈府里的老供奉,就是进了宫,也是倍受礼遇,您让苏嬷嬷随侍当差,这简直骇人听闻。” “我刚才一眼看到,也吓了一大跳。”袁夫人抚着胸口,“竟吓傻了,苏嬷嬷是什么身份?这要是让人看到……倨傲成这样,不定就招了大祸,我是吓傻了。” “夫人笑了。”苏嬷嬷在李岩之前忙陪笑道:“洪嬷嬷这话,实在当不起。老祖点了我过来,就是来侍候大姐的,老祖吩咐过,大姐初来乍到,人地两生,吩咐我随侍在大姐身边,提点一二。我们老祖的脾气,夫人也知道些,这些年是越发的一不二了,实在是不敢违了我们老祖的吩咐。” “嬷嬷回去吧。”不等洪嬷嬷和袁夫人话,李岩先开了口,“嬷嬷放心,我都记下了。让您跟着站一受累,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洪嬷嬷看向袁夫人,袁夫人拧眉斜着李岩,紧挨袁夫人站着的李若,张了张嘴,却没能出话来,她这个大姐确实很需要有个老成知礼的随行指点,可让苏嬷嬷随侍身边,确实过于托大傲慢了。 苏嬷嬷迎着李岩肯定的目光,犹豫了下笑道:“遵大姐吩咐。大姐身边只有玉树一个人,只怕顾不过来,让孔嬷嬷还是绿蝶过来侍候?” “孔嬷嬷吧。”李岩应道。 苏嬷嬷先恭敬应了,再曲膝和袁夫人告了声退,再和洪嬷嬷点头致意了,退后几步,往玉昙院回去了。 袁夫人长舒了口气,斜着李岩,和洪嬷嬷抱怨,“你看看,一点儿都不让人省心,这一趟是咱们运道好,赶在出事前拦住了,要不然,让人看到咱们府上敢拿苏嬷嬷这样使唤,这简直是……唉!” 袁夫人看起来气极了却又无可奈何,“你,咱们这是造了什么孽,这简直是专程来祸害咱们李家的,也不知道咱们惹了哪位瘟神,看咱们李家越来越好了,送了这么个……” “阿娘!”李若打断了袁夫人的话,洪嬷嬷瞄着仔细听真的听着袁夫人的话,却面无表情的李岩,莫名有几分心惊的感觉。这位大姐,气势好像越来越浓了。 袁夫人还想再,二门外传来婆子的扬声禀报,客人到了。 来的是本族长辈,袁夫人忙收了住话,理了理斗蓬,带着李岩、李若等人迎上去。 李家的赏梅宴,来的人不多,李岩跟着在二门里站了没多大会儿,就再跟着李若等人,进园子陪客人了。 第一百一章 小姐们 李家败落后的这个中兴,是个恩自上出的中兴不,偏偏陈老夫人和刚死了没几年的长房老夫人都是性子强不肯低头的,两个人明争暗斗了一辈子,这座顺安侯府,就一直鸡飞狗跳到长房老夫人伸腿死了那年。 这几十年,比李家门第体面的明智之家,要么瞧不上李家这份‘中兴’,要么瞧不上李家这份不知死活的内斗,和李家来往极少,差不多的人家,有不少人家怕搅进李家这两位老夫人琐碎无比却又狠烈无比的争斗中,都是能不去李家就不去,因为这个,李家的花会宴请,早些年来的几乎都是族里的亲戚,这些年,三爷和四爷先后中了进士,以及大爷和三爷渐受重用,这花会上,才渐渐多了些不姓李的人家。 李岩不知道这些事,苏嬷嬷也没好多提,所以今陈家是当家主母袁夫人带着女儿陈三姐,以及陈太仆嫡亲侄女儿陈四姐过来,她没觉出有什么不寻常。 除了陈家,孙家是吴太后嫡亲的侄孙女、孙太后生前最疼爱的晚辈孙五姐,袁家来的是袁廷尉嫡出的女儿袁九姐,吴家更是突兀,最受吴皇后宠爱的吴九姐,带着妹妹吴十二姐一起到了。 陈老夫人歪在偏厅,听禀报袁夫人带着陈三姐和陈四姐到了,脸就有点黑,再听孙家五姐等人到了,外面,陈家大公子陈应泉陪侍母亲妹妹过来,裴家十七爷带着堂弟裴十九来了…… 陈老夫人慢慢坐直,呆呆看着窗外,只觉得五内俱焚。这个贱人,她是有备而来…… 李家袁夫人迎进陈家袁夫人,脸上半分不敢显露,心里却不出什么滋味。 她虽是袁家旁支,可她娘,家在袁家,可不算没落,自从嫁过来,她当面托人请,不知道花过多少心思,想请这位嫡支嫡出的堂姐过府几趟,替她撑一撑脸面,把李家这花会宴请撑的体面一些,可这么些年,她花的功夫半点用没有,这位堂姐,倒因为一个不知道哪儿来的贱人,贵脚踏了贱地! 陈家袁夫人跟着李家袁夫人去花厅和陈老夫人等人话听曲儿,陈三姐和陈四姐,则留在梅林旁的暖阁里,和诸姐话赏梅。 李岩被陈家袁夫人叫过去拉着话,送走陈家袁夫人,才进了暖阁。 李若站在离暖阁门不远的地方,时不时瞄着暖阁门外,见李岩过来,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两步,迎到门口,轻轻拉了拉李岩低低道:“孙五和吴家两位姐不合,别的都没什么。” 李岩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李若已经附耳完,拉着她笑着和暖阁里诸姐打起了招呼:“姨母总算把大姐姐放回来了。这就是我们家大姐姐。” 李若笑着着,将李岩推到诸人面前,“大姐姐单名一个岩字,石头岩,比我大两个月。我来给大姐姐介绍,这是陈家两位妹妹,三姐是姨母所出,是姨父和姨母的心头肉掌中珠,这是四姐,父母都在任上,姨母疼她还在三妹妹之上。” 李若先介绍陈家两位姐,陈三姐稍稍偏瘦了些,眉目清淡,有几分目无下尘,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陈四姐眉眼温柔,透着股子让人心软的柔顺之意。 “她看着可比你多了。”陈三姐毫不掩饰满腔好奇,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李岩,和李若笑道。 “可不是,我也这么觉得。”李家三姐李芪立刻陪笑接话,“她比若姐姐大,简直是个笑话儿,她最多十五六岁。” 陈三姐似笑非笑的斜了眼李三姐,没接她的话,李若眉头微蹙立刻舒开,“人的年纪看面相最靠不住,旁的不,咱们娘娘要是单看面相,也就二十出头,谁敢想娘娘今年四十都过了?” 陈三姐抿着嘴儿只笑不话,李若接着介绍吴家两姐妹,“这是吴九姐,这是十二姐。” 李岩迎着微微侧头,冷眼打量着她的吴九姐,曲膝致意,吴十二姐双目清澈,上上下下打量着李岩笑道:“你看着比我还,听你是在六安长大的?” “是。”李岩笑应了一句,吴九姐轻轻拉了拉吴十二姐,“你等若姐儿带她认好人再问那些没用的话。” 李若一边笑一边拉着李岩走了几步,转到孙五姐和袁九姐面前,孙五姐和袁九姐打量着李岩,李岩也打量着她们。 苏嬷嬷跟她详细介绍过,这位孙五姐是孙太后最疼爱的晚辈,是孙家一家人的掌中珠也不为过,这会儿孙五姐几乎面无表情的看着李岩,李岩垂下眼帘曲膝见礼,她的眼高于顶苏嬷嬷特意介绍过,她有准备。 紧挨孙五姐站着的袁九姐一身雪青,清丽的象个仙子,一边打量着她,一边笑道:“明珰她头一回见你,你穿了件狗皮袍子?” 暖阁里的人听到狗皮袍子,齐齐看向李岩,李岩点头,“一路上几乎都是穿的狗皮袍子,从六安一直到南阳,都不怎么太平,穿狗皮袍子抹花脸,求个太平罢了。” “从六安过来,不太平成这样?”孙五姐皱眉问道。 李岩看着她点了点头,“淮南还好,出了淮南,先是遇到过一回土匪打劫,后来又遇到流民,很不太平。” “有些地方不太平,也是老生常谈了。不这些了。”李若见见句话之间,暖阁里的气氛就要沉重凝滞起来,急忙转话题,“今早上,我先到梅林里看过一圈了,暖阁旁边这些玉蝶龙游,姿态虽好,花却开的不好,靠近湖边的品字、宫粉,开的正好,要不,我们现在就过去赏一回?” 诸人赞成,丫头们忙着侍候各自主子穿了斗蓬,出了暖阁,往梅林里赏梅。 袁九姐一边穿斗蓬,一边招手叫李岩,“咱们一起,明珰有好些话托我问你呢。” 第一百二章 说见就见 吴九姐仿佛没听见,吴十二姐却扭头刚看了一眼,就被吴九姐伸手推了一把,“心门槛儿。” “九姐也心。”三姐李芪忙跟了一句,紧随在吴九姐和吴十二姐身后,出了暖阁。 李岩陪着袁九姐和孙五姐出了暖阁,袁九姐笑问道:“明珰你那时候只带了个丫头,跟两个男子一起,是有一个姓周的,如今跟在她四哥身边当差了,倒有意思。” “是。”李岩淡定解释:“那是前一半夜,我们被一群亡命匪徒伏击,慌乱之中就走散了,我和玉树,亮的时候遇到邵七姐的两人。我们从六安启程的时候,有不少人附过来同行,周爷好象也是其中之一,这也算是应了那句话,帮别人就是帮自己。” “明珰你那时候病着?她跟你一辆车,你你是从云梦泽过来的?”袁九姐看样子就要问到底了。 “是,我本来身弱多病,这一路波折,担惊受怕,到现在也没全好。”李岩一边一边想着怎么圆,幸亏她那时候光听,没怎么过话。“先是的豫章,后来又云梦泽,七姐对豫章熟悉得很,豫章城哪有什么李家?只好改了是从云梦泽来的,当时想着,云梦泽那么大,怎么着也能得过去了。” “原来是这样。”袁九姐笑起来,孙五姐回头看了李岩一眼,“你不是跟着裴十七爷一起来的,裴家还能连个人都护不住?” “裴家很厉害吗?”李岩顿了片刻,看起来有几分迟疑的反问了句,孙五姐脚步顿了顿,侧头看着李岩,李岩迎着她的目光,努力露出困惑的表情。 “裴家当然很厉害。”袁九姐接过话,“明珰你很有见识,还你不肯戴帷帽。” “我走过些地方。”李岩含糊解释,“也不是不愿意戴,当时是惊弓之鸟,总觉得万一有什么事,戴了帷帽碍事。做贼易防贼难,当初,我也以为跟着裴十七爷进京,路上肯定稳稳妥妥,万事无碍,竟然能被强盗半夜袭击一片混乱,我那时候吓破了胆,看什么都觉得不稳妥。” 李岩借机解释刚才孙五姐的疑问。孙五姐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没再话。 “你都去过哪些地方?云梦泽去过没有?我读地理志,云梦泽终日云雾缭绕,极其凶险,真是这样吗?”袁九姐的话题开始跳开,李岩顺着她的话,起了闲话。 ………… 李家这赏梅,从来都是应个景,象今这样,女眷来了几位贵客,外头也来了陈家大少爷,和裴家十七爷和十九爷几位贵客的时候,这是头一回,李家七爷李昌杰陪着赏梅,一来李府没经历过这事,二来,七爷李昌杰是个自由自在、肆无忌惮的性子,领着陈公子和裴清、陈炎枫三个,直奔后园,哪儿赏梅最佳,就往哪儿去。 倒是陈大少爷陈应泉是个懂事的,紧着提醒李七爷让人问了女眷们赏梅的地方,才算没一头冲着李若等人撞上。 陈炎枫无所谓这些事,裴清冷眼观察着李家和这位七爷,面上半丝不显。 赏了一会儿梅花,陈炎枫捅了捅裴清,往旁边借了两步,俯耳低低道:“那丫头也知道怎么样了,要不,你在这儿应付,我去看看。” “你往哪儿看?让人看见,这不是往我们裴家脸上抹黑么?”裴清没答应,陈炎枫斜着他,“那你怎么办?我最讨厌这些破规矩!” “要见就正大光明见。”裴清回头扫了眼正和陈应泉高谈阔论的李七爷,“这位七爷,倒不是个很拘泥的人。” “也是,他倒颇有几分祖宗遗风,就是笨了点儿,你去?”陈炎枫评价了句,裴清点头,这会儿陈炎枫是裴家十九,他堂弟,当然得他这个堂兄出面才对。 裴清和陈炎枫几步回去,和李七爷了,李七爷连声答应,招手叫了个婆子,转一圈看了看,吩咐婆子请大姐到水阁边上话。 他那个刚刚归宗的大侄女儿本来就是跟着裴家十七、十九爷一起来的,不是外人,没什么好避讳的。 陈应泉一脸不出什么表情,看看裴清和陈炎枫,再看看李七爷,不管他怎么想,这事可没他插嘴的余地,只是,他最好避一避。 陈应泉胡乱找了个借口往梅林里避过去,没多大会儿,李岩就带着玉树和孔嬷嬷,跟着婆子过来了。 陈炎枫看到李岩,急忙迎上去,“看气色还不错。” 李七爷两根眉毛一起挑高,看看陈炎枫,再看看裴清,他这个堂弟,这关切,可有点过了! 裴清只当没看见李七爷那一眼,跟上去几步,也打量着李岩笑道:“气色确实还好,现在请了哪位大夫诊看?” “还吃着从前的方子,没再请大夫看诊。”李岩答了一句,瞄了眼李七爷。 “你要是不冷,到水阁里话吧。”陈炎枫见李七爷瞪着看着没有走的意思,指着水阁示意李岩,李岩嗯了一声,跟着陈炎枫往水阁过去,裴清紧跟其后。 李七爷犹豫了下,抬脚跟了两步,见玉树和孔嬷嬷站在九曲桥头不往前跟了,也犹豫着跟着停步,隔着九曲桥看着站在水阁前话的三人,心里有些忐忑,这好象不合规矩…… “怎么样?李家没再鸡零狗碎的难为你吧?”过了九曲桥,陈炎枫劈头问道。 “还好。”李岩随口应了句,“这个李家,真是豫章城外那个李家吗?我看过他们的族谱,薄薄几页,先祖的牌位也少得很,从豫章李家算起,到现在少也有三四百年了,不可能就那几张族谱,几个牌位。” 机会难得,李岩先挑自己最关心的事情问。 陈炎枫皱起眉,转头看向裴清,“这事你知道?我没见过李家的族谱。” “从老李相国起,李家就自称豫州李家,京城李家就是豫章李家,这事我是在先祖笔记里看到过一句,没有验证过真假。”裴清看着李岩答道。 第一百三章 失礼 “你知道真假。“李岩直视着裴清,“我现在这个李家大姐的身份,不是你安排的,而是,就是,你早就知道。” 裴清脸色微变,下意识的转头四看,陈炎枫两根眉毛抬的高高的,转头瞪着裴清。 “我和玉树是真死复生,还是假死复生,恐怕没人比你更清楚了,玉树的来历,你也一清二楚吧?我想不出你想干什么,不过,你大约也很希望我能找出我要找出的真相,这个李家,是豫章城的李家吗?那场大火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迁到京城之后,就不承认豫章那个李家了?” 裴清迎着李岩连珠炮般的质问,神情已经恢复如常,“先祖笔记里既然京城老李相国这一支,就是豫章李家嫡支,那就应该不会有错。” “哪位先祖?那位先祖?”陈炎枫突然插了句,裴清没理他,“我不知道玉树的来历,那场大火,我和你一样,只知道它十分诡异,除此一无所知,至于为什么李家迁到京城之后,不肯承认是豫章李家,我和你一样不知道,不过,老李相国的长子李锐,曾经赠过一首诗给友人,自序中提到一句,是生于豫章旧宅。由此推测,李家那场大火,以及迁到京城的前因后果,老李相国应该最清楚。” 顿了顿,裴清眼皮微垂,接着道:“前些年,看过豫章城外那片废墟,我也很好奇这件事,曾经花力气找过老李相国的诗文笔墨,可惜老李相国的笔墨,除公文外,流落在外的几乎没有,我找了几年,一无所获,就丢开了手。” 裴清抬头看着李岩,“老李相国要是有笔墨留存在世,这些笔墨,应该都在这座府里。”裴清指着和水阁隔湖相望的一座两层楼,“那里是李家的藏书楼之一,据老李相国走前五六年,常常在那座楼里看书,这事,你们府上那位老祖应该知道。” “你送我进李家,是为了寻找老李相国的笔墨?”这是李岩头一个想法。 “不是。”裴清神情坦然的迎着李岩的目光,“现在的李府,对我来就是无人之境,我想找老李相国的笔墨,把李府翻个底朝都极容易。” 陈炎枫环顾四周,点着头,表示赞同裴清的话,这李家,真是败落的厉害。 李岩默然,这话虽然傲慢尖刻,却是实话。 “不是我送你进李家,是你想来,我就帮你回来,你问的这些,我也很想知道,别的……”裴清目光有几分闪烁,声音低下去,“能有什么?我不过不愿意看到你不高兴罢了。” 李岩被他这一句低声含糊的话,的心里一跳,陈炎枫往后退了半步,斜着裴清,再看向李岩,嘴张到一半又闭上了。 三个人都不话了,沉默了一会儿,李岩冲着湖面抬了抬下巴,“你刚才把这府里翻个底朝都容易得很,那你先,要是想把这湖翻个底朝,怎么翻?” 陈炎枫噗一声笑出了声,裴清一脸苦笑,“大姐,翻个底朝不过是个比喻,要把这湖翻个底朝……象这样的湖,隔个两年三年,都要彻底清一次淤泥,勉强算是翻个底朝,不过。” 裴清看向陈炎枫,“这湖有几十年没清过淤泥了吧?” “李家这湖不用清淤泥,这事你不知道?喔,也是,这种琐碎事,有个管事打理就足够了。李家这座府邸,当初是请了奇人主理,有不少妙处,其中之一,就是这湖,第一是活水,第二不用清淤,至于是什么样的妙法,我也不知道,没听过。” 李岩有些失望,不用清淤泥……看来就只有玉树的那一个方法了,请水鬼,可她又不知道要找什么,让人家水鬼怎么找? 裴清瞄着李岩脸上隐隐约约的失望,顺着李岩的目光看了眼湖面,再看向李岩,“要找什么东西?” “没什么东西,就是……没什么,随口。”李岩不打算跟裴清再多这件事,转头看向陈炎枫,“周睿怎么样?还好吧?” “周睿?”陈炎枫明显一个愣神,他好象进了京城就没见过周睿。“他最近怎么样?”陈炎枫转头问裴清。 “看样子还好,前几到府上找你,想找几钱麝香用,我让人包了一包给他。”裴清看着李岩,答着陈炎枫的话。“听他现在入幕在淮南王府,常跟在邵瑜身边办差。” 李岩嗯了一声,又问了几句闲话,扭头看了看眼巴巴看着水阁,在岸上团团转的李七爷,率先往岸边回去,“我回去了。” 虽然苏嬷嬷没过今这样的事合不合规矩,不过,按她的那些大章程,好象不怎么合规矩,话完就散了吧,省得给这位七叔惹麻烦。 李岩在水阁里站了半,被寒风吹的几乎寒透了,带着玉树和孔嬷嬷,急匆匆直奔暖阁。 刚一头扎进暖阁,李若就紧跟着掀帘子也进了暖阁。 李若进来,先飞快的将暖阁里扫了一遍,见诸人都还在赏梅没回来,只她和李岩,顿时收了笑容,沉下了脸,“我有话跟大姐姐,你们先退下。”李若看着玉树和孔嬷嬷冷声吩咐,玉树没动,孔嬷嬷看向李岩。 “我和她几句话。”李岩示意孔嬷嬷放心,孔嬷嬷曲膝应了,拉了拉玉树,让到了旁边。 “刚才七叔打发人叫你,跟你什么事没有?”李若盯着李岩问道。 “了,裴……”李岩顿了顿,咽下涌到喉咙的那个清,她现在懂了,同辈之间,直呼其名等同于一巴掌打在人家脸上,这个清字,不能出口。“裴十七爷还有十九,想看看我回来这些,过的好不好,气色怎么样,没什么大事。” “你没去,打发婆子回一个好字,是没什么大事,现在你亲自跑过去,在水阁里站了这么半,就不是没什么大事了。”李若看起来十分恼怒。 第一百四章 一失足 李岩沉默不语,她刚才因为不确定这合不合礼法,不合礼法的话又严重到什么程度,犹豫过,不过想到既然来叫她,又是七爷打发婆子来的,那就应该不是太不合礼法的事,现在看李若这样子,这件事很严重。 可她总不能她不懂世俗礼法规矩讲究,不知世情才去的吧…… “你从前怎么样,那都是从前,家里没人多管,可现在,你既然已经认祖归宗,是李家大姐,什么该,什么不该,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就不能不讲究。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这是整个李家,关着所有李家姑娘脸面品行的事,你一个人错了,整个李家都得跟着你没脸,你坏了名声,李家所有的姑娘,都得跟着你担上恶名。” 李若的话一点儿也不客气,李岩被她这一番话的脸上青红不定,这些话句句占在理上,她还真不出什么。 “是我疏忽大意了,刚到京城,不懂京城的规矩,以后不会了。”错了就认错,李岩完就觉得这几句话很有些强辩的味儿,又补了一句,“是我错了。” 李若脸色微霁,看着李岩,片刻,声调几分晦涩道:“南阳一支,是在太婆心里横了几十年的刺,这不是你的错,南阳大伯也是无辜,可太婆又有什么错?如今你突然到京城认祖归宗……” 李若的话顿住,沉默了一会儿才接着道:“你该知道,你得比别人更加谨慎微才行,你好自为之。” 李若完,转身就走。 李岩有些呆怔的站了一会儿,慢慢坐到熏炉旁,刚刚她猜测过她的用意,现在看,这位从前的李大姐,现在的李二姐,对她,没有什么恶意。 ………… 裴清和陈炎枫见过李岩,再坐了片刻,就起身告辞,陈府袁夫人也没坐多大会儿,就带着陈家两位姐告辞,其余几位也跟着告辞。李家今年这赏梅花宴,虽比往年上了点儿档次,却是没热闹起来就散了。 李岩和李若、李芪几个,刚刚将客人悉数送走,两个婆子板着脸过来传话:请姐们到明德堂。 李若听到传她们到明德堂,脸色微微泛白,看了眼茫然无知的李岩,犹豫了下,还是没话,看样子太婆已经知道水阁的事了,算了,这会儿再什么都来不及了。 明德堂里,陈老夫人阴沉着脸,盯着跪在面前的李岩等人,冷声道:“在水阁里私会男人的,是你吧?她们没认错人吧?”陈老夫人随手指了一圈,以示看到的婆子丫头多的很。 “七叔让人叫我过去的……”李岩硬着头皮答道,这会儿,至少有难同当吧。 “七叔?”陈老夫人一阵冷笑,“好好好!你这是要拉老七替你挡在前面是吧?老七长这么大,什么时候做过这样没脸的事?好好好,就算是老七传了什么话,你就能大庭广众之下,私会男人?” 大庭广众之下还怎么私会?李岩想驳,话到嘴边又咽下了,算了,这事她确实有错,再辩,也不过就是错轻错重,轻也轻不到哪里,重也重不到哪里,还是少两句,省得再火上烧油。 李岩低下头,沉默不语。 “太婆,大姐姐也是刚到京城,不懂规矩……”李若犹豫着替李岩求情解释,话没完就被陈老夫人打断,“你闭嘴,这不关你的事。” 李若低应了声是,不敢再多话。 “我知道你娇贵,不敢让你跪。查一查,这样的事,府里有规矩没有,怎么惩处?”陈老夫人看着袁夫人问道,袁夫人忙欠身答道:“回母亲,这事要看轻重,败坏了李家门风,重的,只有一根白绫能洗罪。” 陈老夫人皱起了眉,袁夫人接着陪笑道:“咱们李家姑娘,还真没怎么有这么不检点,坏了家族名声的,旧例里,不过是些一时疏忽,未能顾的周全的事,有打手板子的,禁足抄经的……” “拿戒尺来。”陈老夫人打断了袁夫人的话,她越来越厌烦这个儿媳妇了,怎么这么不聪明呢!“若姐儿替你情,我也念在你初到京城,从前没人管教,有人生没人养,这一次就从轻处罚,打二十手板,再有下次,哼!你在这儿看着。” 陈老夫人吩咐袁夫人看着,站起来就走。 两个婆子一个按住李岩,另一个扯着李岩四指按在块厚木板上,拿着戒尺的婆子重重一尺抽下去,李岩疼的浑身颤抖,戒尺起来落下,李岩两只手掌刀割火烤一般的疼不可当。 二十手板打完,李岩两只手血紫肿涨,仿佛两只紫黑的发面大馒头,举着两只手回到玉昙院,苏嬷嬷吓了一大跳,问了原委,嘴巴张了又张,只懊恼出了一句话:“是我没跟大姐清楚……” “打都打了。”李岩举着两只疼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手,“嬷嬷先想想,有什么办法让这手不疼没有?快受不住了!” “快去请大夫!”苏嬷嬷急的叫了一句,立刻又反应过来,“还是别请了!” 一请大夫这事就闹大了,一旦闹大,打手板这事闹出去,那打手板的原因也就闹出去了,这一回闹出来,对大姐可是有百害无一益! “打成这样,请大夫也没什么用,你去一趟药铺……算了,还是回一趟咱们府上,找老祖,把这手的事……就大姐这手挨了手板子,疼的厉害,找点药回来用,快去。”苏嬷嬷叫了侍候自己的婆子过来吩咐,婆子刚出门没多大会儿,从周五太太房里挑过来侍候李岩的婆子白氏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孔嬷嬷,我们太太让人送了瓶药过来。” 孔嬷嬷急忙掀帘出来,片刻,双手托着个青瓷瓶进来,“周五太太刚刚打发人送过来的,是厚厚涂上一层,治跌打损伤最好不过。” “快涂。”李岩疼的头上汗一层接一层出,伸着手示意孔嬷嬷。 第一百五章 用心 玉树托着李岩的手,孔嬷嬷在李岩手上厚厚涂了一层药膏,一阵清凉从手上渗进来,李岩觉得舒服了一点点,钻心的痛好象也轻了一点儿,可没过多大会儿,清凉感受不到了,手重新又火辣辣痛的和刚才一样了。 “嬷嬷,药多不多?要是多,再给我涂一遍。”李岩痛的辗转坐不住躺不住,只好让孔嬷嬷替她再涂一遍。 这一遍就不如刚才那样效果明显了,李岩一声接一声唉叹,这皮肉之疼,就是在她那个医学比这儿发达不知道多少个层级的时空,除了止痛药和止痛针,也基本没什么办法,这儿应该也有止痛药,不过,还是不吃的好…… 李岩努力胡思乱想分散着疼痛,唉,这痛,只怕得熬上几几夜了,这是什么日子啊! ………… 裴清刚回到府里,就得了李岩挨了手板前前后后的详情。 回到院里,裴清站在廊下,目无焦距的看着远方,一件件梳理着从邵瑜带人一棍子砸碎阵眼起,发生的一件件或大或的事。 一生下来就缺魂失魄的李翠突然间神智如常,成了李岩,和喜的死而复生成了另外一个人,谁行谁后? 照邵瑜那几个人的法,是先看到李岩活了,是李岩复活了玉树,这句话不可靠,最初,李岩根本不知道玉树复活这件事……这事是人言之误,但李岩在前,玉树在后,应该不会错。 先祖的交待,他仔细琢磨过不知道多少回,确实,没过一定是几个人…… “山上有什么信儿没有?”裴清回头问了孙容一句,孙容一怔,“爷的……庆伯?” 裴清嗯了一声,孙容忙欠身答道:“还是前那封信,庆伯一向稳妥,七一封信,雷打不动。” “嗯。”裴清嗯了一声,“我就问问,李姑娘的事,你都知道,你。” 孙容眨着眼,“李姑娘……别的不上,的就是觉得她不简单,还……”孙容斟酌着怎么,“有点儿怪,与众不同,运气好,爷,出什么事儿了?” “暂时还没有。”裴清踱了两步,在廊下放着一把扶手椅上坐了,“你的很对,她运气确实好,这不是运气。”裴清顿了顿,“把咱们那两样治淤紫肿涨,跌打损伤的药拿出来,找个象样的匣子放好,给……” 裴清顿住话,想了想,“先拿到我这里,我写了用法,一起送过去。” 孙容莫名其妙,送过去?送哪儿去?喔!一定是李姑娘那里,那位李姑娘,真要是……孙容不敢再往下想,忙欠身答应一声,垂手退出,片刻,找了两大罐药亲自托过来,让裴清过了眼,重新包扎过,再亲自去挑了两只匣子,再送给裴清查看。 裴清换了两回匣子,吩咐将匣子放到长案上,亲自挑了一叠暗纹细竹纸,研了墨,凝神敛气,先试了半张纸,写的顺手漂亮了,才又拿了一张,仔细的写药的用法。 裴清细细写好,亲手折成方胜,放到匣子里,吩咐金豆:“给李家大姐送过去,记着,亲手交给孔嬷嬷,交待孔嬷嬷,一定要亲手交到李大姐手里,跟她,我听大姐伤了手,担忧得很,亲自写了这用法,让大姐好好歇着,要吃什么用什么,喜欢什么,只管打发人过来和我。” 金豆仔细听着,重复了一遍,见裴清无声默许,这才抱着匣子,垂手退出,赶紧找孔嬷嬷传话送东西去了。 李岩痛的辗转无着,孔嬷嬷托着匣子进来,转了她家爷的吩咐,李岩挂一漏万的听着,其实就是药管用这一句,听的清楚明白,急忙让人洗了刚刚涂上去的药膏,涂上裴清送过来的药。 这药确实比周五太太的药管用,涂到手上,清凉之感不重,倒有股子酸酸麻麻的感觉。这股子酸麻之感由手及身,火辣辣的痛感顿时此进彼消,李岩舒了口气,这样的疼感,好歹在困极了时,能睡着觉了。 裴清送过来一大罐药,孔嬷嬷用起来十分大气,半个时辰就轻轻擦掉,重新涂一遍,李岩只觉得这药涂上去,一遍比一遍舒服,手的感觉,一遍比一遍迟钝,迷迷糊糊的只想睡觉。 苏嬷嬷和孔嬷嬷看着困的磕着头的李岩,对视了一眼,苏嬷嬷悄悄吩咐点了安息香来,放在屋里,没多大会儿,李岩就撑不住,歪在炕上睡着了。 这一睡一直睡到了半夜,手上那股子火辣辣的痛感觉不到了,可两只手木木笃笃,仿佛被厚厚的什么隔断了,却又连着几条线藕断丝连。 “大姐,您醒了?口渴不渴?你下午就睡着了,晚饭也没吃,孔嬷嬷让人拿了几碟子点心在屋里放着,大姐要吃一块吗?” 玉树极其警醒,李岩觉得是自己睁眼这个动作就惊醒了她。 “不想吃,有点渴。”李岩手不能用,正要用胳膊肘把自己撑起来,玉树已经掀起帘子,探身过来,伸手扶起李岩,往她身后放了几个垫子。 外间,绿蝶和月桂也听到动静起来了,得了玉树递的信号,举着灯进来,取了温水清茶,侍候李岩漱了口,喝了一碗多汤,又重新给李岩两只手上了药。 李岩重新躺下,两只手痛的木木钝钝,两只手也是木木的,裴家这治伤的药,其实就是外用的麻醉剂吧。 李岩闭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两只手拘着,睡不着又不方便动,李岩躺了半个时辰,熬不住了,低低叫玉树,“玉树,你扶我坐起来。” “我没睡着。”玉树立刻起来,“大姐要是睡不着,我念书给大姐听?”玉树扶起李岩,掀起帘子,拿了灯进来。 “不用,咱们话儿。”李岩顿住,这儿可不是随便话的地方,外面还睡着两个支着耳朵听使唤的丫头呢,嗯,能的话儿吧。她这心里本来就憋了一肚皮郁闷,今这一顿手板子,把这些郁闷打的翻江倒海,她得好好和玉树商量商量,以后该怎么办。 第一百六章 不知道的事 “苏嬷嬷,我这顿手板子,挨的应该。”李岩声音低落。 玉树忿忿然,“什么叫应该?大姐是做大事的,这些破规矩怎么能用到大姐身上?” 李岩呃了一声,“你家大姐……就是我,做大事?什么大事?定国安邦?” “对啊。”玉树理直气壮的答道。 李岩笑到一半,心里一个咯愣,看着玉树,怔怔的呆住了。 也许,玉树的是真的呢…… ………… 吴九姐和庶妹十二姐出了李府,吴十二姐的车子往吴府回去,吴九姐的车,却转个弯,往禁中方向过去。 吴九姐在外殿喝了半盅茶,宫人就出来请了她进去。 吴皇后斜靠在炕上,看起来有些疲倦,“坐吧,怎么散的这么早?” “外头裴家那两位爷先告辞的,袁夫人就告辞,就都走了。”吴九姐答的极其简洁,“十二的丫头听到婆子来请那位新回来的大姐,是七爷让她传的话,裴十七爷要见她。” “去了?”吴皇后直起上身,吴九姐点头,“去了,我一直留神看着,倒没多大会儿,也就两刻钟的样子。” “可真是放肆。”吴皇后往后靠回去,“还有什么事?都,李家诸人怎么样?若姐儿是个懂事的,别的,可就不定了。” “在姑姑面前,谁敢不懂事?”吴九姐嘴角往下扯了扯,“若姐儿还好,她家那个……现在是三姐儿了,就有点样子难看了……” 吴九姐仔细着诸人一言一行,吴皇后凝神听着。 “……姑姑常,看下人知主子,若姐儿真懂事,三姐儿能这样?” 吴皇后笑着没话,吴九姐几乎一句不漏的完,喝了半杯茶,看着吴皇后,皱着眉头道:“这个大姐,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我瞧着愣愣呵呵的,比若姐儿差远了,要不……是裴家?无利不起早,裴家送这位大姐回来,必有所图?” “我让你去看看,就是因为不知道三个字。”吴皇后叹了口气,“跟他们几家比,咱们吴家起步晚,从前我也不知道,进宫这些年,跟在太后身边,她再怎么瞒,我也知道了不少事,这才知道,他们这些百年、几百年的大家,藏了不知道多少秘密。” 吴九姐凝神听着吴皇后的话,姑姑是她最信任、最崇拜的人,当然,姑姑也最疼她,好些话儿,姑姑只和她。 “长公主也知道么?”吴九姐想着吴皇后的话,低低问了句。 吴皇后点头,又叹了口气,“太后信不过吴家,更信不过我,甚至信不过皇上,她最信得过的,也就长公主吧。” 吴九姐看着吴皇后,没敢接话。 “李家那妮子归宗那,长公主让人送了贺礼。”吴皇后接着道,“我想来想去,想不出这位大姐,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拉拢裴家也犯不着这样,唉,你看,这就是咱们的短处,不知道的事太多。” “嗯,我以后多和李大姐一起,看看能不能看出些端倪。”吴九姐低声答了句。 吴皇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色阴沉晦涩,好一会儿,才抬手拍了拍吴九姐的手背,“没事,从前多少难关,姑姑都闯过来了,以后……一样能过去。你回去歇着吧,累了这大半,后你去陈家,留心看着些,听陈家那位神仙老祖还在京城,城外我让人查过好几遍了……” 后面的话吴皇后没再,只叹了口气,陈家这位神仙老祖有什么神奇以及可惧之处,她也不知道,因为不知道,只能束手束脚,唉,这会儿她才知道,她不知道的旧事太多了…… “我懂姑姑的意思,姑姑放心。”吴九姐答应了,站起来告退回去了。 ………… 淮南王府,世子邵琮和四爷邵瑜已经进了太学,每一大早就要上课,打听着世子和四爷出府上学去了,熊克定提着一坛子上好的女儿红,余书提着包猪头肉,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周睿那个只有两间屋的院。 “周爷这院子,就得来多了,才知道好处!”熊克定放下酒坛子,一边四下转悠伸头到处看,一边高声夸奖,“这边是银库?看看这墙,”熊克定转出来,敲着两间房后面的石头墙。“听足有两三尺厚,这叫背靠银山,多好的靠山……” 周睿站在屋门口,看着四下张望到处敲的熊克定,只笑不接话。 “行了,周大郎不是外人,别整这些没用的,有话你就不能实?老熊有要紧的话跟你,怕人偷听。”余书摊好猪头肉,伸手掂了块放嘴里,一句话戳破了熊克定的用意。 周睿笑出了声,熊克定老脸一红,“不是外人也得客气点儿……我没别的意思,你这地方真不错,我是真心……算了算了,老余的对,不是外人,来来来,咱们喝酒,这猪头肉是城东老宋家的,京城头一份,你尝尝。” 周睿侧身让进熊克定,“我这里没别的好处,就是清静,是个能放心话的地方。” “我就你,你是个聪明人。”熊克定已经看了一遍,又听周睿这么,一颗心落定,哈哈笑着,先给周睿、余书倒了酒,又给自己满了,“来,咱们先喝它三杯。” “老余你海量,这样的上好女儿红能喝两三斤,我也喜欢喝几杯,这样的好酒,兴致好了,能喝上四五斤。”周睿一口喝了满杯酒,看着熊克定笑吟吟道。 熊克定脸上闪过丝尴尬,随即哈哈笑起来,“周大郎真是……聪明人……咱们慢慢喝。” 周大郎这量跟他差不多,把人家灌个半醉好掏真话这打算,就行不了了,何况,他就这一坛子酒,统共才三四斤…… 余书一脸嫌弃的斜着熊克定,他跟他过,周大郎可交,人贵在诚,这么个傻货,要不是几十年的交情,他真不愿意理他! 第一百七章 说亲 熊克定不多让周睿了,三个人坐到炕上,你一杯我一杯,连喝了四五杯酒,熊克定酒入愁肠,化作一声叹息,“大郎啊,老余了,你也不是外人,唉,这事儿,稍微外人一点,我都不敢吐半个字。” 周睿捏着杯子,凝神听熊克定话。老余好酒量浅,这会儿没敢放开量,抿一口酒,吃一口猪头肉,听了熊克定的话,跟着长叹了口气。 “老樊今没来,我没让他来,倒不是怕他嘴巴不牢,我跟老樊过命的交情,我信得过他,他也不是乱的人,可这事,一来,他知道了除了害怕屁用没有,二来,他心眼少,我是怕他万一被人盯上了,套个话什么的……他心眼少。”熊克定看起来还有几分犹豫,或者不知道从何起,先扯樊伯韬。 周睿抿着酒,只专注听着,耐心等熊克定入正题。 “大郎入府晚,好些事不知道,我跟老余有点不一样,老余是跟着他师父,在扬州入幕淮南王府的,后来他师父云游四方,再没回来,老余……人是挺好,就是手里没活,好在王爷看在他师父的面子上……他一个月才五百个大钱,养着也就养着了……” “你这是什么话?”老余老脸一红,不干了,“你你的正事,你扯我干什么?净瞎扯!” 周睿笑着替余书圆场,“象老余这样的阴阳生,就是那句话,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准一次就足够了,我总觉得,老余总有一要派大用场。” “听到没有?你听听人家大郎这话,多明白的人!别扯我,你的正事。”余书听的受用极了,狠狠的横了熊克定好几眼。 “我就是,老余是王府的人,我和老樊不是,唉,我不会话,不是不是王府的人,我和老樊,是当初跟着先王妃陪嫁到淮南王府的,我四叔是半路上被袁家收进府的家将,我四叔是自己从家里跑出去吃粮当兵的,后来投到袁家,衣锦还乡时,我们熊家,就我一个还没死,我命大,多撑了一,撑到了四叔到家,把我接走,从此,就是我们叔侄俩相依为命……” 熊克定的伤感起来,周睿想着自家,脸上的凄然更浓,他们周家,如今也只有他一个了。 “四叔娶过一房媳妇,生头生子那,一尸两命,四叔差点疯了,后来,就没再娶,先王妃出嫁时,府里挑陪嫁家将,就把我和四叔挑上了,唉,象我们这样没有根基的,娘家愿意给,婆家愿意要,扯远了,就是这样,起来,我是出身袁家。” 熊克定又喝了两杯酒,周睿隐隐有些明白了,他这难为,只怕就难为在出身袁家上。 “这趟跟世子爷四爷回来,其实袁家也没什么能走动的旧交了,不过咱们这趟回来,要仰仗袁家的地方多,我这么想着,就多走了两趟,到第三回,可巧不巧,出门的时候就碰到了袁廷尉,袁廷尉停车问了我几句,正好有事,就把我叫了进去。” 熊克定声音低沉,周睿上身微微绷起,听的极其专注。他没看错,熊克定是个心思清明的,这个好巧不巧,他知道是怎么个好巧不巧。 “也没什么,就问了世子爷在扬州的饮食起居,也就半盅茶的功夫,就打发我出来了,我当时松了口气,不过这口气没敢全松下,果不其然,隔了两,袁府管事在街上好巧不巧的遇到我,奉了廷尉的吩咐,正要去寻我,就把我带到了袁府。唉。”熊克定叹了口气,“这一回,袁廷尉问了我半,要给我娶房媳妇。” 周睿舒了口气,往后靠到墙上,果然和他想的一样,袁家想把熊克定再拉回怀里去,大约还不止熊克定一个,这座淮南王府,世子爷和四爷身边,能拉回袁家的人太多了。 “这是好事。”周睿看着熊克定,“到哪儿都是好事。” “可不是。”熊克定喝了口酒,“老余给我卜了一卦,用王八壳……” “龟甲!”余书没好气的纠正道。 周睿听到龟甲,轻轻喔了一声,怪不得那余书那么想要那几片龟甲,还有大用,原来用在了这里。 “吉卦?”周睿看着余书问道。 “幸好不是吉卦,还不如是吉卦。”熊克定答了一句,周睿想起余书那卦,全是反的,忍不住笑,点头,“也是。” “照理,该是个大吉大利的卦相。”熊克定看着周睿,“袁家几千号下人,就是京城府里,也有上千人,袁廷尉得多闲,才能关心到我一个二十多年前就陪嫁出府的一个陪房身上?这个媳妇,安在我身边,还不知道是个什么阿物儿,不定是来看着我,一个不好就下手做掉我的人,你是吧?” 周睿点头,他也是这么想的,这桩亲事,三成拉拢,其余七成,只怕都是熊克定的这些意思。 “你应下了?”周睿皱眉问道,这事要不应,还真没有不应的理由。 “我没应。”熊克定长叹了口气。 周睿长舒了口气,往后靠稳了,露出丝笑容,余书瞪着他,“瞧大郎这样子,你要是个女的,我得以为你看上大熊了。” “老熊没应,那就是他视世子爷为主,绝没有其它想法。”周睿笑着解释道,余书立刻冲周睿竖起大拇指,“我就,你是个聪明人。我和老熊,算是看着世子爷长大的,唉,这做人,总不能一个利字当头,人不能那样活着。” “我也没敢不。”熊克定接着了一句,周睿和余书一起看向熊克定,“哎老熊,这一句你可没跟我……” “我跟袁廷尉,我这人大概命中无妻,在扬州城时,先后定过三回亲,头一回刚放了定,那姑娘得急病死了,第二回定还没放,前一,那姑娘到乡下姑姑家走亲戚,回来路上惊了骡子,掉河里淹死了,第三回,刚换了草贴子,那姑娘就病了,吓得我立刻退亲,亲一退人家姑娘病就好了。” 熊克定一脸苦楚,周睿听的瞪大眼睛,“这是真的?” 第一百八章 说话 “你问余书。”熊克定叹着气,余书不停的点头。 “廷尉就有点不高兴,我跟廷尉,许是我命中注定要回京城娶媳妇,我我去白马寺请根签看看菩萨怎么。”熊克定看着周睿。 “请过签了?这事你怎么不跟我?”余书伸头问道。 “这不是请不请签的事。”周睿也看着熊克定,“这事,我觉得老熊你心里明明白白,这不是娶不娶媳妇的事,而是……” 周睿顿住话,熊克定目光有些闪烁不定。 “什么事?”余书愣呵了。 “唉!我就,这事跟周大郎商量就对了。”熊克定给周睿倒了杯酒,“照理,我跟着先王妃陪嫁到淮南王府,如今在世子爷身边侍候,这事没啥好想的。可是,唉!”熊克定长叹了口气,余书拍桌子噢了一声,他明白是什么事了。 “世子爷那脾气……我算是看着世子爷长大的,世子爷从就这样,老实,我不知道想过多少回,世子爷这样的,就不该生在帝王王爷家,还是个嫡长,他就该……寺里庙里没人生孩子,他就该生在寺里长在庙里,这事,老余你,世子爷那脾气是不是这样?” 熊克定一下下拍着桌子,不出的忿闷。 周睿垂着眼皮,点了下头,他到世子和四爷身边的时候不长,可也看明白了,世子爷那份清心寡欲真比寺里的高僧还高出不少。 他是世子,这样清心寡欲与世无争,他下面的人,怎么办? 她让他跟着四爷,就是因为看清楚了世子这样的脾气?以后就算世子爷承了王位,一应事务也是四爷打理?如今四爷不借着世子没法立足,要是世子承了王位,四爷羽翼渐满之后呢?那时候…… 周睿想的出了神。 “大郎!”熊克定推了下出神的周睿,周睿恍过神,“老熊的对,世子这脾气是生带来的,要改……都江山易移,本性难改,这个只怕也没法改。” “我就是这么想!”熊克定一拍大腿,一声长叹,“真他娘愁死个人,大郎给我想个主意吧,这也不光我一个人的事,大郎如今也是这府里的人了,咱们哥几个,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要死,那是一串儿。” “老熊这话的对,大郎,你拿个主意。”余书也看着周睿。 “老熊的对,咱们哥几个是一根绳子上的一串儿,我是真心拿两位,还有老樊,当生死兄弟待,才能这些话,这话,出我口入你们耳。”周睿神情凝重,熊克定下意识坐的笔直,“大郎放心。”余书也不停的点头。 “世子这样的脾气,万事不放心上,什么都不争,可在淮南王府一二十年,也没怎么落下风,是因为……” “四爷!”熊克定飞快的接道,周睿点头,“从前是这样,以后,也差不多,有四爷呢。” “对啊!”熊克定猛一拍桌子,颇有几分兴奋之意。 “话到这里,”周睿犹豫的看着两人,“唉,有话,就到底,兄弟之间,不能藏着掖着。老熊老余啊,这事,得吃一看二眼观三,四爷生母低微,无所依恃,这一二十年,只能靠着世子存活,四爷跟世子,白了,谁也离不开谁,可是,” 周睿猛的顿住话,看看听的上身前倾的熊克定和余书,“要多想一步。要是有一,世子承了位呢?世子这脾气是改不了了,淮南王府就得在四爷手里打理,时长日久,四爷羽翼渐丰……老熊,这人,都是会变的,这一步,不能不想。” 熊克定脸色变了,余书大瞪着双眼,啪的一拍桌子,“老熊,看到了吧,我就,周大郎是个信得过的,你看看,看看!我没错吧?就这话,就是亲兄弟,也就这样了吧?” 余书激动不已,他虽然卜卦不行,可这看人的眼光,那可是真不一般! ………… 李岩一双手吊在高处,半坐半躺在炕上发呆。 “大姐,周五太太打发人送了一钵子黑鱼汤过来,我盛一碗您尝尝?”绿蝶托着只黑钵进来,带笑问道。 李岩转头看着了眼黑钵,点了点头,绿蝶倒了一碗熬的极好的浓白鱼汤端上来,一勺一勺喂给李岩,李岩的记忆中,早就没有了被人喂饭这一出,这会儿就着绿蝶的手喝汤,心里的别扭无法言。 勉强喝了大半碗,李岩示意不喝了,“五太太送过来的人,除了白嬷嬷,还有个丫头?” “是,叫白墨,人很好,苏嬷嬷也夸她好。”绿蝶了句好,忙又补充了句。 “嗯,你把她叫进来,我跟她话儿。”李岩吩咐道,绿蝶有几分意外,忙掩饰住,曲膝答应,片刻,就叫了白墨进来。 白墨是头一回进到李岩这间上房,三分拘束七分害怕,见了礼,就垂手站在炕前不敢话。 “坐吧,陪我话儿。”李岩示意白墨,白墨没敢推辞,斜签着身子坐在炕前脚榻上,李岩呆了下,她没想到她竟然坐到了脚榻上,脚榻能坐人吗? “你坐在那里,咱们话不方便,坐凳子上吧。”李岩双手吊着,低头不方便,就算方便,她低头也只能看到白墨的头顶,看不到对方表情怎么话? “是。”白墨迟疑了下,才站起来,拘谨拿捏的在炕前凳子上坐了。 “你是跟你家五太太陪嫁过来的?”李岩看着拘谨的动也不敢动的白墨,这话,直接点儿吧。 “是,婢子是跟着爹娘一家子陪过来的。”白墨恭敬答话。 “咱们话,就你我吧,我不习惯婢子这两个字。”李岩是真听不习惯婢子这个自称。 “是。”白墨欠身答应。 “你到这里来之前,在哪儿当差?”李岩接着问。 “在我……五太太院里,是二等,一直跟着桃珠姐姐学司茶。” “司茶?茶叶?” “是。” 白墨太拘谨,问一句答一句,这话很快就不下去了,李岩沉默片刻,直接问道:“你,你觉得,象我这样的,大姐,这一辈子最完美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第一百九章 不自由 白墨一脸呆傻的看着李岩,她们都这位新大姐浑身傻气,看样子一点也没错,哪有这么问话的? “一定得嫁个人是不是?”见白墨呆看着她一脸傻相,李岩知道她刚才问的也确实难回答了些,现在拆开问。 白墨赶紧点头,不嫁人,那就是畸零人了。 “怎么样算嫁得好?”李岩接着问。 “这个……我们太太过一回,,求仁得仁就好。”白墨很庆幸自己听过、记得太太过的这句话,而且及时想起来了。 “你们太太有大智慧。”李岩低声夸赞了句,“你们太太嫁到李家,是自己挑中的,自己作主嫁进来的吗?” “大姐这话……”白墨无语的瞥了眼李岩,这么话,这简直是败坏她家太太的名声!“嫁人是结两家之好,都是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 “就咱们俩个话。”李岩打断了白墨的大道理,“父母之命,有疼孩子的父母,不疼孩子的父母,知道怎么疼孩子,和糊涂到家,害死儿女还以为是疼爱的,远了,就咱们两个话,我的处境你也看得到,你实话直,我得知道,京城这些高门大户,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白墨看着李岩,她能挑到五太太身边侍候,再能被五太太挑出来送到李岩这里,自然很聪明,李岩这么,她大体能明白李岩的意思了。 “这得看……看大姐是怎么想的。”白墨看着李岩,斟酌着自己的话,看着李岩的神情。 “我的想法……我不知道能有什么想法。” 她的想法……她在另一个时空时,就是因为绝不肯委屈自己,绝不肯将就,独自一人三十多年,一直到来到这里。 “大姐要是不见怪,我就直。”白墨有几分怜悯的看着李岩,犹豫了下,低声道,李岩急忙点头,“你能直,我很感激。” “那我就了,大姐在李家,也就是有个大姐的名份,议亲的时候,可不怎么看名份。”白墨一边,一边心翼翼的瞄着李岩的神色,见她有愁容没有恼怒,心放下来,接着道:“要是挑差不多的人家,人……只怕就得让一步,庶出,偏支,或是别的什么,要是挑人,门第上只怕就得委屈点,我这的都是常情,可底下的事,象大姐现在回到李家,得了陈家老祖的青眼,这都不是常情,所以,我就随便,大姐听听就行,这事,谁能得准呢。” 白墨了一通大实话,心里不踏实,赶紧再回转解释几句。 “我知道,谢谢你。”李岩这句真心实意,白墨一颗心放下去大半。 “要是,不嫁人,能有什么出路?”李岩既然问了,一问到底。 白墨怔了,“不嫁人?那……大姐要在这里……一辈子?”白墨话的十分迟疑,这位大姐,怪归怪,明白还是明白的,这个府里,可不是能长居久留之地,至少容不下她做老姑娘。 “不在这里,我就是问,不嫁人,又不想在这个家里,有什么出路没有?” 白墨看着她眨眼,“那就……出家,或者带发修行,要么,进宫……可是咱们这样的人家,进宫也没有当差的道理,我想不出。” 李岩耷拉着肩膀,往后靠在靠枕上,仰着头,好一会儿,突然问道:“长公主呢?我没听驸马是谁。” “大姐,那是长公主。”白墨瞥了眼李岩,“永乐长公主也就一个永乐长公主,谁不知道,长公主七八岁上,就跟在先太后身边听政,先太后过……不是过,是诏书里提过的,长公主最象她,是国之柱石什么的,永乐长公主那样的,男人也不如她,嫁不嫁人,谁敢管她?谁敢娶她?谁敢跟长公主比啊。” “唉,是啊。”李岩这一声是啊有几分心不在焉,到底,还是实力为王么。长公主七八岁就插手政事,她嫁不嫁人,就没人敢管,她不嫁人照样开府建衙,仪同亲王,有自己的属官封地……她实力足够,大家就都觉得,她不嫁人,她插手政事,她比男人更自由,理所当然! “谢谢你。”李岩深吸了口气,白墨连声不敢。 “我没事了,你叫玉树进来。”李岩接着吩咐,她真正的心思和打算,能的人,只有玉树。也幸好,她有玉树。 李岩带着玉树,坐在旁边园子里一间的暖阁里话。 这个院子虽真闹鬼,可除了闹鬼,其它什么都好,比如这个园子,几树梅花姿态遒劲,随便一比划就是一幅画。 李岩这里,别的不论,柴炭是敞开供应,这会儿的暖阁,不大的一盘炕烧的热热的,侧对着炕的窗户推开,半树红梅映窗而立,李岩坐在炕上,腿上盖了条薄被,喝着茶,闻着时有时无的梅花清香,好一会儿,长叹了口气,这样的享受,在她现在的生活中,太偶尔了。 “玉树,你真觉得你家大姐是做大事的?大到安邦定国的那种?”李岩喝了一杯茶,开始正事。 “嗯。”玉树一边给李岩沏茶,一边极其肯定、理所当然的嗯了一声。 “那你还记得你家大姐都做过什么大事么?立了个皇帝?”李岩不抱希望的问道。 “我不记得了。”玉树皱起眉头,“我就知道,大姐做的都是大事,大爷……”玉树一句大爷脱口出来就呆住了,李岩屏气盯着她,等她自己想起来。 “大爷……大爷……大姐心痛,大姐哭的……很难受,大姐还,对不起李家……”玉树梦呓一般,断断续续,到大姐心痛,眼泪就象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落,“大姐,我……很难受。” “没事了,都过去了,我们……”李岩不下去了,她和玉树到底怎么样了,玉树不知道,她也不知道。“别哭了,过去了,不管怎么样,都过去了。” 第一百十章 就争取么 玉树哭了一会儿,才止住眼泪,出去净了脸,回来沏了茶,李岩端起茶,看着玉树,“玉树,我虽然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大事,可是,至少我现在知道,要是让我象那些大家姐一样,现在全部的心思,都只有嫁人这一件,嫁了人,就窝在内宅,侍候公婆,和妯娌们勾心斗角,或者,还要和妾们斗智斗勇,这样的日子,我想一想,都生不如死。” “嗯!”玉树点头,“大姐有什么打算?” “我问过白墨,大致,要是象现在这样,不嫁人,就只有出家这一条路,当然,出家也比嫁人强。要是不嫁人,又不出家。”李岩顿了顿,“你既然我是做大事的,那咱们就试试,看能不能活成长公主那样。” “好!”玉树没有半丝迟疑的答道。 “你听清我的话了么?”李岩斜着玉树,玉树点头,“听清了,大姐活成长公主那样,大姐想活成什么样,那就能活成什么样儿。” “好吧。”李岩塌下肩膀,她跟玉树商量事,真是没法商量,她什么,玉树都觉得理所当然易如反掌! “玉树,咱们要活成长公主那样,难度……差不多等于上青。”可她也只能跟玉树商量,至少有个人听着,让她借着一,理一理思路。 “大姐得有人,有钱,有了人有了钱,就没有大姐办不到的事。”玉树难得了句非常有建设性的话。 “得好!可到哪儿找人,找钱?先找人,还是先找钱?”李岩简直太意外了。 “先找人。”玉树想了想,非常肯定的答道:“有了人钱就好办,没有人有了钱怎么守?” “聪明!”李岩冲玉树竖起大拇指,“那你接着,咱们怎么找人?找谁?拿什么把人家骗过来?” “大姐!”玉树白了李岩一眼,“能投到大姐门下,不管是谁,那都是他们的荣耀,怎么找我不知道,大姐最会看人了。” “好吧,这事我自己想。”李岩往后靠,举着双手看了看,“玉树你,我这手肿成这样,后肯定好不了,那陈家我们还去不去?我是想去,这手肿就肿了,你看我这两根指头能捏着喝茶,当然也能捏着吃东西,能吃能喝,就能去,就是不知道,她们让不让咱们去。” “大姐想去,跟苏嬷嬷一声不就行了。”玉树随口道,李岩呆了下,失笑,“是噢,咱们身边可都是高人,那就这么定了,陈家咱们一定得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个两个的人。玉树,你听着,我要做的这事,就跟搭梯子摘月亮,搓草绳下海捉龙王差不多,不定没几就把自己……还有你,送上黄泉路,你真觉得我应该这么做?” 李岩问玉树,也在问自己,玉树毫不迟疑的点头,“大姐本来就是做这些事的。” “好吧,不自由,毋宁死。”李岩深吸了口气。 ………… 果然,和苏嬷嬷了,去陈家赴会这事,自自然然没有任何意外,当然,也许李岩不这一声,李家也不会管她。每早上的请安,陈老夫人已经借着她手伤给她免了,照陈老夫人屋里过来的赵嬷嬷的话:老夫人看她一眼,一整都觉得恶心。 车子从繁华街道转个弯,进了条宽敞的能并排走三辆马车的巷子,李岩将帘子掀起条缝,仔细看着外面的车辆。 这两,她跟着苏嬷嬷,恶补朝廷的官制,官服等等种种,这会儿,她要亲眼看着验证所学。 “那把剑,江家?”李岩一边看,一边低低的问同车的苏嬷嬷,苏嬷嬷伸头看了眼,“嗯,那把剑就太祖赏赐的那把,江家行伍出身,就照着画出来当了徽记。” “能看出来是江家哪位吗?”李岩是没看出来。 “应该是江大司马的夫人兰氏,你看车角,悬着香球,兰老夫人擅长合香,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合香高手。”苏嬷嬷对李岩突然这么关心这些事,并不算太奇怪,毕竟,要做一个合格的大族媳妇儿,这些还是要知道一些的。 “挂香球就是兰老夫人?也许是江家其它女眷呢?”李岩问就要问清楚,细节决定成败。 “江大司马穷苦出身,最不能容子弟过于奢侈讲究,出门的车还要熏香悬香球香袋这事,他曾经上折子请求过禁止,江家,也就兰老夫人敢在车四角悬香球,江大司马和兰老夫人伉俪情深,兰老夫人在车四角悬香球后,江大司马再没上过请求禁止的折子。”苏嬷嬷着笑起来。 李岩也露出笑意,江大司马略有点惧内。 “那匹马上,那个就叫进贤冠吗?挺怪。”李岩指着缓慢越过车子的骑马男子。 “那不是进贤冠,大姐看后面那个,那个才是进贤冠,再后面那个,叫漆纱冠,这些年京城越来越喜欢奢华,大姐看,那漆纱冠是点了金的,要认真照礼制,这就是僭越,不过现在也没人理会儿这些了……” 苏嬷嬷和李岩挤在一起,指着外面一个接一个贵人,仔细给李岩介绍。 李岩一边听一边看,一边在心里默默的数着人,苏嬷嬷过,象今这样的聚会,只是陈家极平常的宴请,就她看到的人,已经差不多遍及朝廷各部了,孔嬷嬷的对,李家确实已经败落的不堪了,之所以还列在京城几大家之类,那都是看在祖宗的面上。 李岩的车子停了一会儿,让过几辆车,才接着往前,这一会儿功夫,李岩一眼看到了骑在马上的裴清和陈炎枫,李岩将帘缝多掀起一些,看着陈炎枫,心里微微一动,指着陈炎枫看着苏嬷嬷问道:“嬷嬷认识裴十七旁边那个吗?” “我看看。”苏嬷嬷仔细看了看,摇了摇头,“好象有点儿面熟……没见过,是裴家那位十九爷?” “嗯。”李岩嗯了一声,指着其它人,岔开话题了一会儿话,车子就和骑马的男人们分开,很快进了一处侧门。 第一一一章 误打误撞 李家几位姐的车子一齐停进二门,李岩下了车,带着玉树,照苏嬷嬷的指点,一举一动都看着李若。 三姐李芪紧跟在李若身边,一边走一边斜着李岩,时不时鄙夷的撇撇嘴,四姐李苋离的远些,时不时斜一眼李岩,再看看李若,这位大姐,连色厉内荏都算不上,真是没意思。 陈府后园其实并不比李家的大,若论宅子大,李家是排得上的,只是,维持一个巨大的宅院,需要的银钱也是巨大的,李家那座园子,一大半是封起来不用的,跟陈家整个宅院处处光鲜精致,不可同日而语。 李家四位姑娘进了园子,四姐李苋一眼看到沈三姐和沈四姐,丢了李若等人,笑着奔过去,江家是她的外家,她最喜欢和孙五姐、袁九姐交好的这位三姐姐了。 李若只当没看见,三姐李芪嘴角往下,斜过去的眼神里,却充满了羡慕。 满园子的衣带飘展中,李岩几乎没有认识的。 吴九姐招手叫李若,李若笑应了,走了几步,回头看了眼没跟上去的李岩,迟疑了下,转头过去了,吴九姐不是个随和的,她只叫了她,她硬跟过来,只怕吴九姐要给她没脸,还是算了。 李岩眨眼就落了单,站在株绿梅旁,四下看了看,瞄见前面不远的暖阁,示意玉树,“外面太冷,咱们到那里看看,能不能找个地方坐着。” 玉树应了声,跟着李岩,刚走过去,陈四姐快步过来,站在绿梅树旁,转头四望,刚刚还在这里,几步路的功夫,怎么就不见了? 陈四姐又转了一圈,蹙起了眉,夫人叮嘱她照顾好李家大姐,她刚才被袁十一姐叫过去,也就是了一个合香的方子这么大会儿,人怎么就看不到了? 陈四姐招手叫了个婆子过来问道:“看到李家大姐了吗?” “往那儿去了,跟吴九姐一起。”婆子急忙答道。 陈四姐暗暗松了口气,往婆子指的方向找过去。 婆子走了一射之地,突然站住,抬手拍着额头,糟了,上头今一大早特意交待过李家大姐的事,她竟然忘了,跟吴九姐在一起的,不是大姐了,是二姐! 婆子急忙转身,四姐已经走的看不见了,婆子呆站了片刻,缩了缩脖子,转身赶紧走了,好在是四姐,四姐脾气好,没大事。 李岩带着玉树,看着暖阁往前,那暖阁看着极近,也脚下的路却扭来拧去,弯曲到一个调头背对着暖阁往前延伸。 李岩看着暖阁,转了几个弯,走了半刻钟,竟然越走越远。 “那里有个暖阁,要不,咱们先到那里歇歇脚。”李岩指着假山背后一处好象埋了一半在地下的一间暖阁。 “哪里有暖阁?我怎么没看到?”玉树四下张望,退后几步,站到李岩的位置,转着四下找,李岩指了指那间埋了一半在地下的暖阁,“那里,就那里吧,过去先歇歇再,时间差不多了再出来。” 李岩这次学精明了,来来回回走了几趟,看清楚了位置,从岔路绕到假山旁,到了假山旁,才看到有一道的、一线一样的夹缝,一条窄窄的石头台阶一路蜿蜒往下,看样子是通往那处暖阁的。 李岩提着斗蓬和裙子,下了台阶,再看暖阁,仿佛又远了。李岩忍不住有几分烦躁,这园子,造出来是专门用来难为人的吧! “大姐,这里。”身后,玉树从山洞里探出头,招手叫李岩,李岩忙跟过去,从山洞里转了几个弯出来,眼前豁然开郎,那个暖阁,就在前面台阶下去,再上去的地方。 李岩和玉树下了台阶,再上了台阶,前面竟然是片巧玲珑的断崖,一挂流水从断崖中大块漂亮圆石头上流过。 玉树探头看了眼,“水很深,大姐看,那里,好象能过去。” 李岩绕的心里窝火,脾气也上来了,这暖阁,她还非去不可了,她就不信到不了了! 沿着玉树指的方向,两人穿过两个山洞,下到溪水旁,踩着水里几块很不显眼的大石头过了溪水,上了十几级台阶,前面,不光看到暖阁,还看到了一直通往暖阁的台阶。 李岩松了口气,掂着脚尖,几乎一路跑上了又下了台阶,沿着暖阁转了半圈,推开扇门,一眼就看到了正蹲在红泥炉前扇着火的金豆。 “是你!”李岩愕然,“你家十七爷也在?” “在,回大姐,在,的这就去禀报。”金豆反应极快,带着一脸愕然就已经站起来,赶紧禀报他家十七爷。 陈炎枫两步冲到茶水间,掀帘看着李岩和玉树,招手笑道:“到这边来,这地方你也能找到?谁带你来的?自己过来的?怎么找到的?” 陈炎枫一连串的问题,看起来十分惊讶和意外。 裴清一件藏青长衫,站起来冲李岩点头致意了,吩咐金豆和玉粟,“先把门窗关一关,多抬两个炭盆过来,李姑娘怕冷。” “这里有地龙,你去一声,赶紧把地龙烧上,肯定都预备下了,快去。”陈炎枫接了句,玉粟答应一声,垂手从另一个门退出去。 “你们府上机关重重。”李岩站在暖阁门口,环视着面前大半个后园,有几分困惑,“我明明看到这暖阁地势低的很,怎么这里看出去,反倒居高临下?” “你在哪儿看到这里的?”陈炎枫上上下下打量着李岩,啧啧有声。裴清眼里闪着丝丝意味不明的亮光,也看着李岩。 “一座假山旁边,一眼就能看到,就是从那里看过来,这暖阁一半是埋在地下。真有意思。”李岩围着暖阁转圈看窗外,却看不到那座相当高大的假山。 “他们府上这间暖阁有几分门道,那座假山确实是个入口,只是……”裴清顿了顿,看向陈炎枫,陈炎枫点着头,“她能进来,就无所谓了。” “那里布的有个障人眼目的阵。你们府上,有人从假山旁误闯进来吗?”裴清后一句是问陈炎枫的,陈炎枫摇头,“我没听过,那阵跟你们多云山庄后院红楼那个阵一模一样,应该是出自一人之手,你们多云山庄红楼前,有人误闯进去过吗? 裴清笑着没答陈炎枫的问话,示意李岩,“你看,那里,就是假山的位置。“ 李岩顺着裴清的示意看出去,所谓的假山,现在看过去,是她刚刚经过的狭涧流水。 “这是障眼法。”裴清一边,一边紧盯着李岩看她的神情。 李岩神情有些迷茫,障眼法可以做成这样,真是神奇……再神奇也比不上她和玉树现在活生生站在这里这件事! “能见到你们真好。”李岩裹紧斗蓬,找了张椅子坐下,她走的这半,又冷又累。 “你怎么自己走到这里来了?没人跟你在一起?”陈炎枫好象想到了什么,皱起了眉,他特意交待过,让安排个合适的人陪着她,陪她的人呢? “谁跟我在一起?我又不认识她们……”李岩一句话没完,就觉得不严谨,“认识是认识,有几个见过一次面,我跟她们又不熟,本来是想到另一个暖阁,找个角落坐着喝茶吃点心,暖暖和和看热闹,没想到你们府上整个就是个大迷宫,那个暖阁就在眼前,可是越走越远,最后,走到这儿来了,唉,也好,更好,我在这里歇一人儿,等差不多散了再出去。” 裴清斜着陈炎枫,陈炎枫脸上一层恼怒,他极少在这个府里发话,偶尔一句……竟然没人理了…… “这是事。”裴清瞄着陈炎枫的神情,抬手拍了拍他,“你们府上今来了这么多人,明的暗的全是贵客,你们府上姐就那么几位,哪里顾得过来?李姑娘不会计较这些。” “没什么计较的,这样正好,要是一进来就有人走一步跟一步的陪着,我也不能到这里来,这里多好。”李岩挪了挪,将窗户推开条缝,往外看出去。 这里看出去,正好是陈家人最多、最热闹的梅林附近,这里,简直就是个看大戏的包厢,要是一进来就有人陪着,她怎么能误打误撞到了这么个绝佳地方! 第一一二章 私会 梅林边上,从这里看过去几乎是最清楚的地方,陈家老祖陪着个看起来极其普通的中年妇人,正慢慢散着步。 李岩盯着那个中年妇人,“那个就是永乐长公主?”裴清站在李岩侧后,嗯了一声,李岩转头看向陈炎枫,“我们在路上遇到那个商队,被土匪伏击的那个,我看到的,就是她。” 裴清眉梢微抬又落下,陈炎枫探头看了眼,“这事千万别跟任何人起,回头我交待一声周睿。”陈炎枫看起来一脸烦恼,“那是个无风都能掀起三尺浪的,要是知道咱们救过她,又都知道我最不爱管闲事……” “现在的京城,处处都是陷阱风浪,你不是一直避开这样的地方吗?”裴清问了句,陈炎枫斜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我想留就留,想走就走,管什么风浪不风浪。” 李岩正要话,眼角瞥见玉粟直奔裴清过来。 “回十七爷,十九爷,大姐,老祖刚让的给两位爷禀报,长公主听咱们家两位爷到了京城,要见一见。” 裴清没话,只看着陈炎枫,李岩也看着陈炎枫,“看样子你们家老位老祖是要站到长公主这边了,也是,那位是个傻子。” 裴清和陈炎枫一起看向李岩,李岩摊着手,“看什么看?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儿吗,这京城乱,不就是因为这件事乱的?” “很对!”陈炎枫点头,转头和裴清话:“你去吧,我不去,你随便给我找个借口。” 裴清一边笑,一边叹了口气,“见了又能怎么样?较这个劲儿,何苦?” “暖和多了,咱们就在这儿坐着话。”陈炎枫没理裴清,示意李岩,裴清转身出了暖阁,去见永乐长公主了。 ………… 梅林另一边,陈四姐已经找遍了整个园子,额头上渗着密密的汗珠,急的脸都白了,一个大活人,怎么就没了呢? 陈四姐站在花厅门口,看着花厅里和吴家等几家姐笑笑,赏梅品茶的李家二姐李若和三姐李芪,再看看另一边和沈家姐、孙家姐在一起的李家四姐李苋,委屈之外,又对那位大姐生出几分怜悯,那位大姐从进来就不见踪影,她这三个妹妹只怕谁都没发觉。唉。 二姐李若其实是知道的,她已经让丫头寻个借口,悄悄出去转过两圈了,到处都看不到李岩。 李若恼怒之余,又担忧非常,万一,她再闹出象上次在家里那样的事,跑去和裴家或是别家男子不避嫌疑的事……这是在别人家!李家姑娘的脸面,就要被她丢尽了! 裴家两位爷也来了,她亲眼看到的,她看到,她那个大姐必定也看到了!李若越想越坐不住,寻机会找了个借口出来,悄悄吩咐丫头忍冬,“你往那边去瞧一瞧,看看能不能寻到大少爷的厮,要是寻到了,跟他一声,我有急事要面见大少爷。” 忍冬答应一声,走出一步,李若又低低嘱咐,“千万心。” “姐放心。”忍冬跟着她家姐,陈家是常来常往的,去找大少爷陈应泉,也不是第一次了,算是熟门熟路,没多大会儿,就若无其事的回来,低低和李若禀报了,两人借着更衣,往梅林另一边的僻静处过去。 陈应泉站在假山后一间备着下人临时停留的房门口,四下张望,一眼看到李若和忍冬,笑容如春漫过,下意识的迎了两步,又觉得不妥,忙又站住,冲李若挥着手。 李若也看到他,心里一阵轻松,脚步也轻快起来,“你在这儿看着。”李若交待了一句忍冬,紧走几步,奔到陈应泉面前。 “你……”陈应泉看着走的脸颊泛着粉红的李若,心神荡漾,口齿就不怎么清楚了,“还好吧?你们府上……” “都很好,大姐挺好的。”陈应泉期期艾艾,李若却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里暖暖洋洋,暖意直冲脸颊,“多谢你。” “你好就好。”李若一句很好,陈应泉的心落回去,忍不住舒了口气,李若忍不住笑,嗔怪道:“能有什么不好?你……” “我是担心太过。”陈应泉解释了一句,顿了顿,觉得不妥,“我是,毕竟……” “我知道你的意思。”李若飞快的扫了眼陈应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微黯,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半步,“我请你,是有件事只能麻烦你。” “什么事?你!”陈应泉急忙问道:“只要我能办得到。” “让人……唉,这事只能托付给你,要是传出去……”李若一脸的郁闷怒气,“我家大姐,那位新归家的大姐,到你们府上后,一错眼的功夫,我就找不到她了,中间我让忍冬出去寻过两三趟,到处找不到,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是……” 李若涨红着红,想想还是了,这是陈应泉,不是其它人,了,他只会替她担待,不会笑话她和李家。 “前儿我们家花会,也是这样,一借眼不见了,没想到她跑去见裴家那两位爷去了,就在我们家湖中那个水阁里,笑笑,肆无忌惮。我不懂南边的规矩,可……真没脸,听今裴家那两位爷也来了,我是担心……” “我懂了,你放心,我去看看,找找裴家两位在哪里,要是找到了……找到那两位,我打发人悄悄给你递个信,要是……真在一起,我想办法冲散他们,让他们各归各处,你放心,别的地方不敢,在这里,不会出事,且安心。”陈应泉满口应了,柔声宽慰李若。 李若松了口气,抬头正迎上陈应泉有几分痴迷的目光,顿时脸一红,忙往后退了一步,曲膝致谢,“那就烦劳大公子了,我……容后再谢,我也走了。” 李若完,低着头转过身,走了几步,回头看了眼冲她挥着手,直直看着她的陈应泉,有一丝悲伤突然冲出来,李若急忙转身,脚步急急的走了。 第一一三章 来喝茶 永乐长公主只见到了裴清,倒也没觉得什么,关于裴家,她知道的不多,可也不算少了,见到裴清,至于那位名不见经传的十九爷,她没怎么往心里去,只是,陈家老祖那句‘裴家那两位,你最好见见’话里,总好象透着股她没能想明白的意思。 长公主的车子从侧门出来,心腹女侍姚黄看着车子出了门,放下帘子,看了眼想的出神的长公主,低低道:“有件事,刚刚我去折这枝梅花,听到他们府上大少爷陈应泉身边的厮,问守二门的婆子,看到裴家两位爷没有,婆子没有,厮又问,李家大姐走了没有,婆子,没看到李家大姐出来。” 姚黄的话,在永乐长公主心里划过一道闪电划,她明白陈家老祖那话里是什么意思了! 李家……正好,一举两得! “你留下,在这儿等着,李家那个刚刚归宗的大姐出来,请她到咱们府上,就,我想和她话儿。”永乐长公主吩咐姚黄,姚黄答应一声,敲了下,示意停车,下车带人等在陈府门口不远。 车上,永乐长公主长长舒了口气,嘴角露出笑容。 陈家大哥儿那个厮,只怕也是特意安排了给她递话的,陈家递给她的消息令人可喜,但陈家这份态度,更让她高兴。 ………… 有女眷开始告辞的时候,李岩带着玉树,跟在金豆后面,进了间偏僻的暖阁。 “这间暖阁一直没人,大姐放心。”金豆交待了一句,垂手退出。 陈四姐总算找到了李家大姐,激动之余,什么也顾不上计较了。 二姐李若已经流露出了要告辞的意思,有没有看见她家大姐这话,已经问过两遍了。 陈四姐陪着李岩回来,一句多话不,李若要问也不能在这儿问,叫了四姐李苋,一起告辞,陈四姐将四人送到二门,看着四辆车出了门,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提起了心,她其实陪丟了李家大姐这件事,肯定是瞒不过府里诸人的,大伯娘千叮咛万嘱咐她…… 李岩斜靠在车厢板上,想想陈家,又想想李家,看样子,陈家至少是倾向于长公主这边的,那李家呢?李家长房和二房意见是不是一致?准不准备一致? 李岩正想的出神,车子停住,一个安稳中透着丝丝居高临下气息的声音从车外传来:“李大姐,我们长公主请大姐过府话儿。” 李岩一怔,玉树已经掀起车门帘,车外,姚黄稳稳站着,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后背笔直的看着李岩。 玉树回头看向李岩,李岩愣了一瞬,立刻点了点头。 李岩的车掉了点儿方向,跟在姚黄的车子后面往长公主府去了。二姐李若隔着车窗绡纱看着走就走的李岩,气的脸都青了。 太婆一点儿也没错,这位大姐,是来祸害她们李家的! “回去,快!”李若摔下帘子吩咐道。得赶紧回去告诉太婆和阿爹,这可不是事! 李岩挑着条帘子缝,看着了一会儿前面那辆车,放下帘子,和玉树低声道:“长公主为什么要见我?” “她见过裴十七爷了,她是为了陈公子。”玉树明白极了,李岩点头,“我也这么觉得。一会儿少多听吧。” 前面车子走的很快,李岩的车,也跟的很快,没多大会儿,两辆车就一前一后进了长公主府。 李岩下了车,转头打量这座据和亲王府邸一样规制的长公主府。 她下车的地方是在一个门洞里,开间阔朗,两边两排高大的倒座间,隔了一排半人高的绿篱望过去,倒座间里穿着低品官服的人进进出出,看起来很忙碌。 长公主府不光规制和亲王一样,属官什么的,也跟亲王一样,苏嬷嬷特意过。 姚黄瞄了几眼转头看个不停的李岩,面无表情也没有话,只示意玉树和李岩跟她进去。 绕过巍峨的大殿,姚黄带着两人进了后面一排稍微低矮一些的上房内。 上房东间面全是书架,东北两面墙全是顶立地的书架,架上磊着满满的书籍,南窗下打横放着张宽阔的长案,长公主坐在长案后,正在写着什么,长案前,两个红衣官员正垂手侍立,听到动静,回头扫了眼,忙又收回目光。 姚黄带着李岩和玉树,垂手站在旁边,等长公主空了才能禀报呢。 长公主放下笔,拎起折子,看了一遍,往前推了推,“你跟沈相国:这件事先缓一缓,等去南边查看灾情的人回来,当面问一问,再定不迟。这一份,河工上光清廉不行,一定要懂水,这一条,沈相国一定比我更清楚,他既然要我做这个恶人,我就做这个恶人,你告诉他,这个人不行,另外挑选。” 站在长案前的红衣官员唯唯诺诺连声答应了,双手捧过几份折子,倒退了几步,转身出了屋。 李岩耳朵听着长公主的话,眼睛却看着旁边书架上磊的满满的书,一卷一卷,一本一本,她能认全字的还算不少,可看过的……那就一本也没有了。 “有你喜欢的书吗?”长公主站起来,看着还在拧着头看书的李岩笑问道。 “我没看过什么书。”李岩答了一句,忙又见礼,“长公主殿下……” “不是外人,不必拘礼,一拘礼就没意思了。”永乐长公主和蔼随意的如同她的形象,邻家大娘一般。 “是。”李岩对怎么客套应酬全无经验,老老实实答了一句,站着等后面的话。 长公主走向李岩身后的矮榻,“咱们就坐在这儿喝茶话儿。去把我收的那罐子云雾茶拿来,这罐云雾茶是出在云梦泽北岸,李姑娘替我尝一尝,是不是真的。” 李岩顺着长公主的示意,坐到榻上和长公主对面,对长公主这几句试探的话,犹豫了下,只能实话直,“我尝不出茶的好坏产地,也没喝过云梦泽北岸出的茶。” 第一一四章 悟 “是吗。”长公主这一句是吗里没有半点疑问的意思,“云梦大泽出好茶,你竟然没喝过,可惜了。” “农家常用嫩柳叶晒炒后,当茶叶喝,我喝着也挺好,茶对我来,就是去水味的东西,别的,我都不懂。”李岩看着长公主,心情不怎么好。 长公主慢慢放下杯子,目光透着几分冷意,看着李岩,片刻,才重又笑意融融,“李姑娘是跟着舅舅长大的?” “是。”到这些,李岩多一个字都不愿意了。 长公主敏锐的感觉到了李岩的不意愿多提,盯着李岩看了片刻,示意李岩,“喝茶,这茶很好,你品品。” 李岩端起杯子专心抿茶。 “你什么时候认识的陈家那位老祖?”长公主看着李岩喝了半杯茶,单刀直入的问了句。 李岩一怔,“哪位老祖?” “那位神仙。”长公主答的极快,李岩直视着她,摇了下头。 “那裴十九呢?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长公主嘴角带着笑,慢条斯理的接着问道。 “来京城之前。” “你认识裴十九时,他姓什么?叫什么?”长公主脸上笑意更浓,上上下下打量着李岩,一幅胸有成竹早就明知一切的样子。 “长公主想见陈家那位什么神仙老祖?”李岩迎着长公主的目光,“听那位神仙老祖很有名气,那长公主应该知道,他随情随性,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长公主想见他,就只能跟他,别的,都没什么用。” 长公主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又一丝一丝露出来,往后靠到靠枕上,“我果然没找错人,你告诉他,我要见他。” “你拿我要挟不了他,你要见他,你自己找他,他见不见你,是他的事,或者,是你的事。”李岩极不客气的一口回绝,姚黄瞪着李岩,愕然的连掩饰都忘了,玉树淡然自若。 长公主脸色沉下来,冷冷看着李岩,一时竟然想不出该怎么办,她压根没想到这位突兀而来的李家大姐是这么个无知无畏的怪人,头一回对上这样的怪物,她没有经验。 李岩泰然自若,转头打量着四周,看的眉头微蹙。 “你像个野孩子。”长公主对着浑然不觉的李岩,叹了口气,这是实话。 “嗯。”李岩应了一声就不再话了。 两人默然相对,好一会儿,长公主有几分自嘲的笑起来,“我这真是……” 这一回,她是真真正正尝到了王八拳的味道,这一会儿,她觉得她能体会到李府那位老太太的心情了,那位老太太,可没她这么好的性子。 现在怎么办?是留她住几呢,还是现在就送她回去? 长公主犹豫了片刻,暗暗叹了口气,算了,还是送她回去吧,象她刚才的那样,那位神仙,大概是底下最随心所欲的一个人了,留下她,未必是好事。 “多谢你来陪我这一会儿话。”长公主客气了句,示意姚黄,“把我那只紫气东来镯子拿来给李姑娘,再挑几个稳妥婆子,送李姑娘回去吧。” 李岩出来上了车,有几分萎顿的缩在车厢一角,愣愣的发呆。 “大姐,您没事吧?”玉树往前凑了凑,有几分担忧的问道。 “没事,有点累,看的太多,眼花了,心里累。”李岩闭上眼睛,一边,一边叹气。 长公主府的婆子一直送到李府门口,看着李岩的车子进了偏门,这才转身走了。 李岩在二门里下了车,紫萱堂两个婆子已经站在二门里等的极不耐烦了。 “老夫人吩咐:让大姐一回来就立刻到紫萱堂,有问着你的话!大姐赶紧吧,我们两个站在这儿,等的腿都酸了,老夫人还不知道等成什么样儿呢!这底下哪有长辈等着晚辈的?这真是……反了了。大姐就快点儿吧!” 两个婆子夹枪带棒,一半是发泄是自己等了这半的闷气,另一半,则是扯着老夫人的虎皮威风凛凛。 李岩带着玉树,跟在两个婆子身后,一声不响往前走。 进了紫萱堂,陈老夫人端坐在上首炕上,一脸怒气,二姐李若垂手侍立在炕前,扫了李岩一眼,就移开目光,看着炕桌上那一盆雅致玲珑的金钱菖蒲。袁夫人端端正正的坐在炕前扶手椅上,看着李岩,满眼的幸灾乐祸。 没等李岩进来站稳,陈老夫人就一声怒呵:“跪下!” 李岩犹豫了下,低头跪下。她虽然最厌恶这个跪,可这是礼数,该跪还是得跪一跪。 “旁的事,先不提,我只问你,在陈府,你干什么去了?别跟我你在什么暖阁里,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都多!你老实,干什么去了?”陈老夫人指着李岩,咬牙切齿。 “遇到了裴十七和裴十九,一直坐着话。”李岩抬头看着陈老夫人,语气平和。 “你什么?”陈老夫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李若愕然看着李岩,袁夫人也傻了,她这是什么意思?肆无忌惮? “你!”陈老夫人呆了片刻,反应过来,只气的头都懞了,“不知廉耻的东西!你竟敢……不要脸的东西!你……” 李岩皱着眉,双手撑地站起来,从陈老夫人看向半张着嘴,被她这一起起的更傻了的袁夫人,以及瞪着她,看起来有几分惊慌的李若,“老夫人别动怒,我知道我不该到这里来,我也不想来,你放心,我很快就走,这几,您就多担待。” 李岩冲不停的点着她,已经不出话的陈老夫人,以及呆怔成木头人的袁夫人,曲了膝膝。 “大姐姐,今的事,确实是你不对,太婆教训几句,也是为了你好,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是要太婆不容你吗?你要站在太婆这里想一想,你有委屈,太婆更委屈。”李若神情忿然。 李岩默然看着她,片刻,低下头,往后退了一步。 “贱货!”陈老夫人猛的喷出口水恶骂起来:“不要脸的……” 李岩一下子顿住了,抬头直视着陈老夫人,突然问道:“议亲的时候,你真不知道吗?你真不知道他已经成了亲,南阳有个原配正怀胎待产?” 陈老夫人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卡住了脖子,圆瞪双眼瞪着李岩,象见了鬼一般。 第一一五章 放开 李岩垂下眼皮,欠了欠身,转身出门走了。 李岩回到玉昙院没多大会儿,苏嬷嬷和孔嬷嬷就知道了紫萱堂那一场事。两个人对眼看了好一会儿,一起叹了口气,这位大姐,什么好? “你看这事?”孔嬷嬷这会儿觉出有苏嬷嬷这么个人的好处了,就算不能推给她,也有个商量的人。 “大姐这趟进京,到底是怎么打算的?”苏嬷嬷往另外一面想了想,孔嬷嬷紧拧着眉头,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没听大姐过别的什么,我跟大姐的时候也不长,要知道,只怕也就玉树姑娘知道些。” “我瞧大姐不象个没主见的,这事,总归得一声……算了,事情都这样了,我瞧着刚才进来时,大姐脸色也不怎么好,先让大姐好好歇一歇,晚一晚再吧。”顿了顿,苏嬷嬷接着低低道:“大姐的那几句话……唉,这么多年,老夫人总她不知道,上了当,其实,这话咱们就私底下,李家老太爷在南阳娶过一房,有个儿子这事,当年,连我都知道,老夫人要议亲的人,能不知道?可这事,大姐怎么知道的?” “大姐……”孔嬷嬷左右看了看,“只怕有点儿不简单。” 十七爷吩咐她过来侍候大姐时,交待过她:凡事要学会见怪不怪。她当时就觉得这句话不简单。 “我瞧也是。”苏嬷嬷仿佛舒了口气般,“不简单就好,就这么孤零零一个人……”苏嬷嬷话没完,长叹了口气,她年纪大了,心肠没越老越硬,倒是越来越软了。 李岩呆坐在炕上,看着夕阳斑驳的廊下怔怔的出神。玉树倒了碗红枣汤端过来,“大姐,喝碗汤暖一暖。” “嗯,你坐。”李岩接过汤,示意玉树坐下,玉树侧身坐到炕沿上,担忧的看着李岩。 “你,咱们该怎么办?”李岩抿了口汤,垂着眼皮低低问道。 “我不知道。”玉树声音低落。李岩也没指着她能出个什么来,连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人手上,她只有玉树,能打能杀别的就不能指望了。钱上,她有一点,裴清给的,买点胭脂花粉、糖果点心是足够了,可要安身立命,依她这点肤浅的见识,也知道差得多了。 靠本事……她好象有一点不一般,可靠本事,先得有个借力依靠的人,今是个机会,可长公主总让她有种想立刻逃离的感觉,为什么?是长公主对她没怀好意,还是长公主那儿是危险之地? 她不知道怎么判断自己的感觉,她的感觉,模糊的地方也太多,她总觉得,她好象少了点什么…… “大姐。”门外传来海棠微微有些怯意的声音,“刚刚老夫人让人传了句话,大姐行为不端,举止有亏,让大姐禁足十抄女戒孝经。还有,袁夫人让人送了几本书过来。” “知道了。”李岩有些疲惫的应了一声,示意玉树,“把书拿进来。” 玉树接了书进来,放到李岩面前,是一部孝经,一部女戒,李岩垂着眼皮看了片刻,移开目光,窗外廊下,夕阳已经暗淡的没有色彩了。 ………… 淮南王府后巷。熊克定脚步有几分匆忙的往周睿那间偏在一角的院去。 自从那一顿酒透了话,熊克定和余书就把周睿视同自己人了,熊克定是个有事必定得找个人商量的,哪怕拿定了主意,也得找个人,确认一下,心里才踏实。从前有事只能找余书商量,现在就改成了有事找周睿。 余书一年到头见不到世子和四爷几回,从前熊克定找他商量的事,他几乎都是从头到尾从熊克定嘴里听到的,熊克定又不是个会话能的十分清楚的,余书听的想的出的主意,跟盲人摸象没什么分别,熊克定和他商量,差不多就是有个听话的人。现在和周睿商量事,就大不一样了,同样一件事,他知道了,周睿差不多的都知道,周睿眼光见识心机都远胜过他,周睿又极其谦和,没几回,熊克定看周睿,就跟樊伯韬看他没什么分别了。 “大郎!”熊克定推开院门,脚没跨进去,就扬声喊了句,周睿从上房掀帘探头,“是老熊,快进来,我正好炖了羊肉。” “有件要紧的事。”熊克定拧着眉,几步进了屋,凑到周睿耳边,“老樊有个干姐姐,在七姐院里管着点儿差使,刚刚老樊找我,他干姐姐找他,让他传个话给你,是,七姐想见你,有要紧的事。” 周睿愣了。 “老樊这货,从到大,只长肉不长心眼,我刚才过他了,这话是能随便传的?”熊克定一脸的气急败坏,“七姐……我跟你,瞧着一脸聪明相,其实她跟老樊不相上下,不知高地厚,想一出是一出,从来在扬州的时候,世子爷不知道替她担过多少回不是……远了,七姐见过你,唉!这事我早该想到,你这样玉树临风,七姐听个戏都能听傻的人,看上了你也不稀奇,可这事……” “你等等!”周睿被熊克定头皮都麻了,七姐看上了他了?“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咱们不可不可能这事,可不可能,都不可能!我跟你,七姐的亲事,四爷可是过不知道多少遍,要找个门风好规矩严的世家大族,七姐为人单纯,只有这样的人家,才护得住她,这话里的意思咱们不多想,就头一句,门风好规矩严的世家大族,你一样也没有,你跟七姐没戏……” “我没有戏,我是……”周睿被熊克定这一串连珠炮的头都懞了,这叫什么事儿? “我跟你,瓜田李下,我已经骂过老樊了,让他跟他干姐姐:这话他不能传!这事你得知道知道,你得赶紧想想,四爷那头……”熊克定一下比一下用力的拍着周睿的肩膀,摊上这样烂桃花,周大郎这一回,就怕是湿手沾上干面粉,有得麻烦了! 第一一六章 困 “你等等!”周睿一把拨开熊克定的手,“七姐让人传了句话,你就能想出这么多事?” “不是我想,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你,七姐一个姑娘家,她找你能有什么事?我跟你……” “你先别,让我想想。”周睿打断熊克定的话,再一次将他的手拨开,“第一,我没觉得七姐有你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第二,真有这事,她再傻也不能托话托到老樊那里,第三,我觉得是真有别的事。” “总之,我告诉你,你不能去见她,万一呢?就算没有万一,瓜田李下,不能不防,再,还有四爷呢,四爷心眼多,再万一以为你有想法……总之,不能去!我这是为你好!你跟七姐,没戏,一点戏都没有,趁早死了心!” 周睿哭笑不得,“敢情你是……老熊,你这心眼怎么总也用不对地方呢?你让老樊跟他那个干姐姐,京城不比扬州,规矩重,七姐让她传这个话,她就该提醒七姐一句,这才是做下人的本份,七姐有要吩咐下来的事,该先跟世子爷或是四爷了,或是请世子爷或是四爷的厮把吩咐递过来。” 熊克定猛一巴掌拍在周睿肩上,“对啊!这话该这么!我怎么没想起来?也不一定是看中了,不定是有什么事要让你去办,我这就去找老樊,让他再跑一趟!” 周睿一碗羊肉汤吃完,熊克定又奔回来了。 一进门没话先笑起来,“还真是我想多了。老樊把你那话一,他那干姐姐赶紧就进去跟七姐了,七姐,她听到几句关于李家大姐的闲话,想着李家大姐跟你认识,才想托你打听打听,这闲话是真是假。” “什么闲话?”周睿一听是李岩的闲话,心一下子提起来。 “七姐是听袁家姐的,李家那位大姐被禁足了,是因为数次私会男人,屡教不改。”熊克定完,牙疼般咧着嘴,“这话的可真难听,怪不得七姐要托你打听打听,这李家也真是,怎么能传出这种话?这可不只伤了他们家大姐的脸面,连带着族里的姐妹,不得一起跟着没脸?” “李姑娘刚刚认祖归宗没几,她这家教,自然不是李家的家教,李氏族里姐妹,有什么没脸的?”周睿这几句话听起来有几分阴凉。 “那倒也是。”熊克定叹了口气,探头看了看桌子上还剩了大半锅的羊肉汤,伸手端到自己面前,又拿了只饼,不客气的吃起来。 “私会的哪个男子?了没有?”周睿沉默了片刻,问了句,熊克定刚猛喝了一口汤,急忙伸长脖子咽了羊肉汤,“没有。老实。”熊克定擦了把嘴,“那姑娘咱们都认识,这私会男人……这话真难听,我瞧着那姑娘不是这样的人,就是会,肯定是有事,那姑娘……我看着不象一般人。” “不是一般人又怎么样?虎落平阳……我出去一趟。”周睿站起来,“你去哪儿?”熊克定一把拉住周睿。 “打听打听,再去一趟裴府。”周睿拿起斗蓬穿上。 “打听这事让余书去,他最会打听事,我陪你去裴府。”熊克定挟了一大块羊肉塞嘴里,站起来。 “好。”周睿犹豫了下,点了下头,“你先吃了饭。” 熊克定点头,重新坐下,风卷残云吃完了半锅羊肉汤,抹了把嘴,站起来示意周睿可以走了。 裴清没在,陈炎枫却难得在家,周睿是明知道陈炎枫的身份,熊克定对于这位由云梦泽陈公子突然变身裴家十九爷的裴公子的真实身份,揣着不管几分明白都得装糊涂,跟在周睿后面,和裴十九爷见礼话。 陈炎枫听周睿了那几句闲话,抬手拍了拍额头,一脸烦恼,“我最烦这样的事。李姑娘私会的那俩男人,是我跟十七郎,大家是旧识,话而已,这话的……禁足这事……这样吧,你回去跟你们世子爷一声,就我的……我请他帮个忙吧,请你们家七姐下张帖子,请李家大姐过府话,最好住上一两的,你家七姐一张帖子估计份量不够,请你家世子爷拿张帖子,送到李府那位老夫人那里,把人接出来,这禁足不禁足,嘿。” 陈炎枫挥着手,熊克定就要长揖告退,见周睿没动步,也没敢先动,周睿眉头蹙着,“这只是一时权宜之计,明接出来,一两,哪怕三五,回去之后,这禁足可以接着禁,这次过去,还有下次,得想个长久的办法才行。” “有什么长久的办法?你一个。”陈炎枫极其干脆的将问题扔回给了周睿,周睿一时也没想出什么长久的办法,抿着嘴没话,陈炎枫烦恼的摆着手,“这世上哪有什么长久的办法?见招拆招拆长了就长久了,再,李姑娘用不着你操心,她自己有自己的主见,行了,回去吧。” 周睿微微垂着头,沉默片刻,长揖退了出去。 看着周睿出了门,陈炎枫头往后仰,烦恼无比的长叹了口气。 这京城越来越不太平了,裴清刚刚被传进了宫,李家那丫头递了话长公主知道他是他了,裴清再在京城呆着,裴家就别想再置身事外,自己再在京城呆着,早晚也要扯进去,得立刻离开京城,行踪不定四海为家,可是…… 陈炎枫用力按着太阳穴,他走了,他怎么办? 如今的京城,长公主撑着大皇子,根深蒂固老谋深算,吴皇后护着儿子气势如虹锋利狠辣,几个藩王,各有打算,准备黄雀在后的可不在少数,还有袁家,看样子谋算也不了,袁家要谋算,他必定首当其冲,先受其害…… 他从来没操心过这样的事,他想不好该怎么帮他,他只知道,他要是甩手走了,他必定凶多吉少,他怎么走得了? 第一一七章 帮忙帮到底 邵七姐是个急性子,李岩刚摆好笔墨纸砚,打算好好理一理目前的境况,邵七姐那份请李岩过府住几的帖子上面压着世子邵琮一张帖子,送到了陈老夫人面前。 陈老夫人一句话没有,只让人拿了两张帖子送到了玉昙院。 二姐李若几乎和两张帖子同时进了玉昙院,海棠的禀报声还没落,李若已经自己掀帘进了屋。 “你们退下,我和大姐姐几句话。”李若进了屋,看着正翻看帖子的李岩,冷着脸吩咐玉树等人,几个丫头看着玉树,玉树只看着李岩,李岩放下帖子,示意玉树先退下。 “大姐姐是回来报仇的吗?”李若直视着李岩,直截了当的问了句,李岩怔了下,“不是……” “既然不是,大姐姐这样一步比一步更错是为了什么?你在陈府所作所为,只是不妥当?这要是换到别的姐妹身上,绝不只是禁足!太婆不过让你禁足几,你就拿出手段,抬了淮南王府出来,大姐姐想干什么?是显摆您背景深厚,交游广阔,让这个家人人对你侧目?还是想尽一切办法败坏李家的名声?” 李若看样子气急了,声音微微有些抖。 李岩看着手里的两张帖子,这两张帖子应该和陈炎枫脱不开干系…… “姐姐倒是话啊!”李若上前半步。 “我过了,我很快就走。我来……”李岩顿了顿,她到李家,一多半是因为玉树的要求,这些话没法,“我很快就走。” “哈!”李若气笑了,“大姐姐可真会作戏,这话要是到外面,就成了我上门赶您走了是吧?大姐姐,人在做,在看着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李岩叹了口气,“我来这一趟,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这府上,也跟我想的大不一样。” “添了麻烦!”李若直视着李岩,一声哂笑,“你自始至终,也没把自己当成李家人吧?所以你才这样肆无忌惮的败坏李家的名声,才这样毫无顾忌的把李家拖进一个接一个的泥淖里,李家要是轰然没了,你只会拍手称庆吧?” “你这话我担不起。”李岩脸色冷了,“李家的名声,要是因为我这几所谓的不规矩就一败涂地了,那只能是早就沉疴难起,我最多不过是压倒骆驼的最后那一根稻草。至于拖进泥淖,你言重了,我可没那个本事,李家早就在泥淖里陷的快没顶了,我可拖不动。” “你!”李若深吸了口气,“你到李家,就算太婆有些许不周到的地方,就能让你如此仇视李家?太婆是长辈,就算她有不到的地方,你一次两次置她于众目睽睽之下,到底是她不是,还是你过份?就因为你,太婆被人议论嘲笑,太婆的名声,被你祸害的不成样子!你反倒责怪到整个李家!” “陈老夫人对你有情有义有恩,做了长辈该做的事,她是你的长辈,我没觉得她是我的长辈,她有不是,我犯不着担待。至于名声,你太婆要是人品高洁德行不亏,别一次两次在众目睽睽之下,就是被众目睽睽,也不怕什么吧?自己德行有亏,不自省,反倒责怪别人让她露了真相?” 李岩一句不让,在她的认知中,就算是生身父母,也要讲究个父慈子孝,父先慈,子才能孝呢! “而且,我没有责怪李家,也没有责怪你太婆,我只是觉得这个李家不是我的家罢了。”李岩顿了顿,声音低下去。 “你这是什么话?你姓李……”李若脸色有点儿青,“你不是你的真心话!”李若话风一转,“你也是个聪明人,早该想到回到李家面临的境况,可你还是回来了,那就是,你实在是走投无路,只能回来。” 李岩默然看着李若,这话很对,她确定眼前无路,可她确定没想到她到李家,会是眼前的境况,嗯,她被裴清坑了。 “……你大约也反反复复衡量过,回到李家,对你才最有利。李家再怎么不堪,那也是跟陈家吴家这样的人家比,只有在李家,顶着这个李字,你才能有身价,嫁个你从前想也不敢想的好人家……” “那是你的想法。”李岩打断李若的话,“我没打算嫁人,我很快就走,从今起,我尽量不影响李家,你也跟你太婆一声,彼此相安几,容我缓一口气。” 李岩一边,一边下炕,“玉树。” 玉树应声而进,李若瞪着李岩,象看怪物一样,“我这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李岩抬手在李若肩上拍了下,“我能听得懂,只是,我和你差异太远。” ………… 邵七姐打发了婆子去请帖子,婆子刚走了不到一刻钟,邵七姐就坐不住了,她疏忽了,李家姐姐既然被李家虐待禁足,她们怎么会让她出来呢?不定她们根本不会让她知道她请她过府住几的事,她糊涂了!她应该上门去接她,她得把李家姐姐接出来! 邵七姐想到就做,一迭连声让人赶紧备车,她要去李府接李家姐姐。 邵七姐令出如山,也就一刻钟,邵七姐已经坐在车上出了淮南王府侧门。 到京城这件事,在邵七姐这里,是一件完美到无法挑剔的大好事,在京城这座王府里,她一不二,令出必行,没有人挑剔她,也不用提心吊胆,两个哥哥对她几乎有求必应,各府的姐们个个都敬着她,都喜欢她,没人对她不好,这里和扬州相比,就是堂和地狱! 邵七姐的车子响着銮铃,飘着香风,穿过宽阔的街道上,往李府过去。 走的好好儿的车子突然勒停,正透过绡纱窗看着外面年味已经很浓的店铺的邵七姐,被晃的差点扑倒。 “怎么回来?”邵七姐吓了一跳,随侍在车上的大丫头绿云急忙掀起帘子,“怎么赶车的……呃,快去看看伤着没有。”了一句,急忙回头禀报:“七姐,是碰着人了。” 第一一八章 一门好亲 “啊?”邵七姐再吓了一跳,“快看看……” “惊着姐没有?”随着一声温和关切的询问,一个略有些苍白削瘦,温文尔雅的俊美少年手扶着车轮,一脸担忧关切的看着邵七姐,邵七姐瞪着他半边撕破耷拉下来的长衫,和歪到一边的幞头,想笑却又赶紧抿住,“你这人,自己都这样了,你先看看自己……” “只要姐没事,我没什么事。”少年长长舒了口气,松开车轮站直,低头打量着自己,有几分自嘲的笑道:“不过勾破了衣服,要是惊着了姐,那就是罪大恶极了。” 邵七姐打量着少年,莫名有几分脸红,“下人粗鲁,实在对不住,我是淮南王府……这衣服一定要赔给公子,请问公子尊姓大名,以便让兄长登门替我陪罪。” “姐客气了,是我自己不心,只要没惊着姐就好,至于这衣服……不值一提,姐既然没事,在下告辞了。”少年退后一步,长揖到底,转过身,潇潇洒洒的走了。 邵七姐盯着少年的背影,直看到他没入人群中,车子动起来,绿云瞄着她家七姐,放下了帘子。 七姐的车子停在李府大门外,袁夫人急匆匆迎出来,邵七姐端坐在车上,什么也不肯进去,“就在这里等着岩姐姐好了。” 袁夫人站在府门外,转身就走太失礼,就那么站着那份尴尬和难堪无以名,袁夫人的脾气,自然不敢责备淮南王府七姐的不是,这份不是,全落在了李岩身上。 李若得了信儿,一边急急忙忙迎出来,一边打发人往玉昙院催李岩赶紧出去。 李岩本来没打算着急过去,听婆子急匆匆过来邵七姐等在府门外不肯进来,催她赶紧出去,李岩哭笑不得,这位七姐,跟陈炎枫一样,都是最擅长帮倒忙的。 袁夫人在府门外站着尴尬,陈老夫人当然不可能理会李岩出门车不车的事儿,李若又急又气心疼阿娘又担心太婆,当然也就顾不上那个便宜姐姐了,苏嬷嬷眼瞅着李岩和李家这关系飞速恶化,干脆的撒了手,孔嬷嬷人言微,了也没用,何况邵七姐的大车就在府门口,就这么着,李岩带着玉树和孔嬷嬷,溜溜跶跶出来,上了邵七姐的车。 袁夫人努尽全力陪着满脸的笑,送走邵七姐和李岩,转身进了府,眼泪就再也忍不住,她活了半辈子,何曾受过这样的难堪? 李若扶着阿娘,袁夫人没用她劝,“阿娘没事,这不算什么,也就是……若姐儿,她就是来祸害咱们家的,她是来报仇的,你看看她那个样子!” “嗯。”李若低低嗯了一声,“阿娘,一会儿别多,太婆气性大。” “我知道。”袁夫人用力抽了几声,拐进旁边的暖阁,吩咐丫头婆子取了热水沤壶帕子,重新净了脸,匀了妆,才出来往紫萱堂过去。 紫萱堂里,陈老夫人歪在炕上,脸色虽然阴沉,倒还算平静,李若暗暗舒了口气,太婆上了年纪,万一气着了,不是事。 李若侧身坐到陈老夫人旁边,从丫头手里接过美人槌,轻轻给陈老夫人捶着腿。袁夫人拿出平时波澜不惊的样子,“七姐没什么事,大约是顺路,过来接那丫头过去,听这位七姐自儿没娘,也确实是。” “我都知道了。”陈老夫人坐起来,“放心。”陈老夫人拍了拍李若的手,“太婆是经过风浪的人,这点子事,哼。”陈老夫人冷哼了一声,“这个贱人,不犯着跟她计较。她今年十九了,女大不能留,给她定门亲事,过了年,就该出嫁了。” “母亲有看中的人家了?”袁夫人眼睛亮了,李若垂下了眼皮,她自作孽不可活,她已经尽了力了。 “老祖宗疼她疼成那样,就嫁到陈家吧。”陈老夫人一脸冷笑。 “陈家?”袁夫人一个怔神,这也太高攀了,李若眉头微蹙又松开,看着陈老夫人,低低道:“是那位大爷?” 袁夫人一下子明白了。 前朝末年,陈家当家嫡长子自负大才,一心要做个象李老丞相那样的枭雄,挑了个再前朝的遗脉,要倾陈家之力争夺这花花江山。陈家老祖阻拦不住,壮士断腕,将这位大才分出了陈家,并从族谱上除了名。 这位大才很快就一败涂地,一家子被杀的干干净净,陈家嫡长房,在他这里断了根,二房成了长房。 十几年前,一个婆子带着儿子儿媳孙子找到陈家门上,那儿子是陈家那位除了名的嫡长子的遗腹子,那个牵在手里孙子,是陈家长门嫡长孙。 那儿子是三十岁,可看起来却有五十岁,木呆迟钝,眼珠浑黄,儿媳妇只有二十出头,细皮嫩肉,一只眼睛灵活的出奇,那个孙子,陈家老祖一眼看到,眼睛就红了,和他那个昏了头的长孙,一模一样,陈家认下了这一家子,开始几年还好,到这位孙子进了学,那一家子自觉在陈家站稳了脚跟,那个媳妇儿,就不怎么安份了。 闹到最后,竟然在一年除夕时,往老祖和陈太仆那一桌的酒里,投了毒。 陈家老祖暴怒之下,让人绞死了那一家四口中的三口,孙子还,幼子无辜。 这个孙子,就是现在的这位不跟陈家排行的陈家大爷,越长越像那个媳妇儿,长相像,脾气性格也像极了。 “倒是生一对!”袁夫人咯的笑了声。 “不是,老祖要给那位大爷寻个安份明理的媳妇儿?那位……”李若的话没完,她那个便宜姐姐,可是既不明安份,又不明理。 “你进趟宫,把这事跟娘娘一声,看看娘娘什么意思,再怎么,也是李家和陈家结了亲,娘娘要是觉得好,请娘娘保个媒吧。”陈老夫人看着李若吩咐道,李若站起来答应了,“我这就请见娘娘。” 第一一九章 烦恼的邵四爷 李岩坐在邵七姐那辆宽大奢华的大车上,看着两颊绯红,兴奋的有些语无伦次的邵七姐着怎么想到上门接她,再到路遇那位谦谦公子,仿佛在讲一件举世无双的壮举和奇遇。 对邵七姐来,这两件事,确实算得上波澜壮阔的奇遇了。 车子停进二门,邵瑜邵四爷背着手,沉着脸从里面出来。 他那位不通世情的大哥送出那张帖子时,并没有知会他,等他知道时,他这位更加不通世情的妹妹,已经兴高采烈的坐车出门去迎接这位祸事祖宗李大姐了。 到京城这些,他越看越惊心,吴皇后和长公主各护一方,刀枪早就出鞘,秦王世子四处结交,合纵连横……皇上浑浑噩噩,眼里只看到下太平,朝中大臣站队的站队,缩头的缩头,几大家各怀心思,袁家……袁家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他越来越看不明白,越看越惊心…… 虎狼环伺,危若累卵,可大哥浑若无知,多了,他就是那幅万事自有道的德行! 李家早就投靠到吴皇后怀里,李家那位真正的大姐李若,是吴皇后早就相中的儿媳妇之一,这事京城差不多的人都心知肚明,这样的李家,避还避不及呢,他偏凑上去招惹,而且是插手那个来路诡异的李岩的事…… 邵瑜越想越烦躁,盯着的李岩的目光,也更加厌恶和恼怒。 “四哥!”邵七姐看到她四哥,顿时笑容绽放,她没看出来她四哥那一脸的恼怒和烦躁,她一向不怎么看得出别人的心情如何。 李岩迎着邵瑜恼怒而厌恶的目光,十分无奈,她也是受害者好吧,他要恼,应该去找他大哥和他大哥那个好朋友陈炎枫才对,他是不是以为是她找了七姐求救? “你先回去,我跟李姑娘几句话。”邵瑜爱怜的替邵七姐理了理斗蓬。“嗯。”邵七姐毫不犹豫的点头答应,冲李岩愉快的挥手,“我沏好茶等姐姐。” “李姑娘是个聪明人。”看着邵七姐脚步轻快的走不见了,邵瑜才回头看着李岩道。 “我也这么觉得。”李岩带着笑意打量着邵瑜。 她到这里半年,遇到的人中间,男人中间,老实,也就这位邵瑜邵公子,是她认知中的正常古人,其它的,裴清不了,她到现在看他还是雾里看花,陈炎枫神神道道,是人是鬼都不清,周睿稍微好一点,不过也不算个正常人,如邵瑜那个哥哥,一幅出世人的样子,只有这个邵瑜,警惕、怀疑、恐惧、算计、恼怒……有欲望有恐惧七情俱全,活生生充满了俗人间的气息。 “姑娘可真有自知之明。舍妹对姑娘发自真心,一片赤诚,姑娘何苦拿舍妹这样的傻孩子当枪使?”邵瑜一个愣神,却很快反应过来,直接质问。 “十禁足而已,我原本是打算用无人打扰的十好好理一理眼前的境况,令妹对我确实发自真心,一片赤诚,这事,你没问问你大哥?还有你大哥那位新交的好朋友?姓裴还是姓陈来?”李岩仰头问了回去。 邵瑜呆了一瞬就明白了,这件事不是眼前这位李姑娘的首尾,而是,大哥那位恨不能形影不离的知交裴家十九爷陈炎枫找的事! “在下莽撞了。”邵瑜倒是知错就认,”我送李姑娘进去。”邵瑜侧身往里让李岩,“李姑娘眼下的境况,不过煎熬一阵子。” “反正我年纪不了,也就这一两年,花点心思找个好人家嫁了,也就煎熬出头了,你是这意思吧?”李岩笑问道。 “难道不是这样?”邵瑜皱眉看着李岩,李岩摇头,“难道人活着,就是为了长大,结婚,生子,再等儿女长大,再结婚,再生子,周而复始?” “你这话跟裴十九倒是如出一辙。”邵瑜不上来什么表情的斜睨着李岩。李岩点头,“我确实跟他很投契,不过我没想过象他那样,要跳出轮回。我只是不想这么轮回,佛家,普罗大众,能生而为人极其不容易,这短短几十年,我是想过的称心一些,有意思一些,我孤身一人,只求自己高兴。” 邵瑜紧拧眉头看着李岩,她这些话句句都是诛心恶言,可他怎么听起来有种十分痛快,要击节赞同的冲动呢? “舍妹生性单纯,这些话不能和舍妹,舍妹和你不一样,你别带坏了她……”邵瑜想到妹妹,赶紧交待道,李岩打断了他的话,“放心吧,你妹妹真可爱,真要跟着我要活的有意思一些,那就是大麻烦了。” 邵瑜拧眉斜着李岩,李岩迎着他的目光,一脸笑,“我错了吗?话又回来,你妹妹现在这种活法,其实就是称着她自己的心活着,有你和你大哥,你们也是这么希望的对不对?希望你妹妹一辈子称心如意,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七姐是个有福气的。” “什么福气?”邵瑜不上来为什么,心里结了一股子郁气,“当初她,又自病弱,我和大哥就护她护的多了些,现在……她的福气,得看大哥,大哥好,一切都好,大哥不……没人支撑,她有什么福气?” “是看你吧,你大哥不也是你在支撑吗?”李岩看了眼一脸郁气的邵瑜。 “妇人之见!”邵瑜盯着李岩,沉默良久,突然训斥了一句,转身就走。 李岩转过身,看着他走不见了,才转回身,带着玉树,跟着婆子接着往前走。 淮南王府的规模比李府不了多少,李府虽阔大,可一多半处于废弃状态,淮南王府则是处处光鲜,每一处都精心打理,有人值守。 李岩慢腾腾一边走,一边仔细打量着淮南王府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李岩走的慢,和前面引路的婆子距离渐渐拉开,前面的婆子发觉,回身看向李岩准备站着等时,李岩笑着冲她挥了挥手,示意她不用等,婆子曲膝应了,转身接着往前,只是放慢了脚步。 第一百二十章 此李非彼李 “玉树,我打算离开李家。”李岩示意玉树跟上,低低道。 玉树神情微微有些凄然,点了点头,这样的李家,不是李家,大姐想去哪儿,她就陪大姐去哪儿。 “不过,京城这个李家,肯定就是豫章城外那个李家,就是你和你家大姐的李家,而且,是一脉相承下来的。”顿了顿,李岩又补充了一句,“或者下去的。”玉树有些愣神。 “咱们从头捋一捋。”李岩和玉树话,其实就是对着玉整理自己的思路而已。 “咱们两个,都是在多云山庄活……用醒吧,我肯定不是我,有点乱,称呼上得区分一下,这个身体,在邵瑜攻打多云山庄前那个,叫李姑娘,我呢,就是我,我和你,在多云山庄醒过来,我的身体,是李姑娘的身体,你的身体,之前必定也另有主人,这个先不。” 李岩一边一边用一根手指画着圈。 “就李姑娘,李姑娘之前,肯定就在多云山庄,而且在多云山庄的时间不定还不短,想想咱们刚醒过来的那个院,那些衣服!这位李姑娘,是李家流落在外的嫡长女,嫡长女好象挺重要……这个不提,裴清非常清楚李姑娘的身份,多云山庄的规矩,不可能有年青女子,这是陈炎枫的……那,李姑娘为什么在多云山庄?李姑娘以什么身份在多云山庄?” 李岩看着玉树一句接一句的问,玉树一下接一下的摇头。 “咱们刚醒过来时,咱们以为他们……就是裴清,不知道,其实他一开始就清清楚楚,他为什么没戳穿咱们?不但没戳穿,从咱们醒来到现在,他对咱们,不算不好。” 李岩的话猛然顿住,眼睛眯起又松开,“裴清就算不是什么都知道,也是差不多什么都知道,咱们去找裴清,去多云山庄,他不是一直想让咱们跟他回去么,咱们就跟他回去,我觉得,你跟我是怎么来的,李家是怎么回事,答案都在多云山庄,不在李家。” “那咱们就去找裴清,去多云山庄!”玉树总算接上话了,李岩深吸了口气,“走之前,应该是有样东西,得想办法找一找看一看,这件事不能找裴清,我不想让他知道这事,这事又十分难办……陈炎枫?他不行,不着调不靠谱,还有……周睿!晚上找个借口……就给我买东西,你出去一趟,看能不能找到周睿,问问他,能不能找机会见一面,我有事请教他。” “好。”玉树应的十分干脆,不用找借口她也能出去。 ………… 裴清被皇上召见,不过循召见旧臣的例,关切几句,赏了点儿东西,刚刚退出来,裴清就被吴皇后偶尔听、正好碰见的召了过去。 等裴清从宫里出来,回到裴府时,已经过了饭时了。 厮摆上饭菜,裴清正要吃饭,陈炎枫掀帘进来,“我等你吃饭等到现在,你倒好,回来就吃,也不等等我。” 裴清看起来有些疲惫,只抬手示意陈炎枫坐,没多理会他。 陈炎枫坐到裴清对面,两人都闷头吃了饭,厮撤下饭菜,上了茶,裴清看起来神色好多了,打量着陈炎枫,“有事?” “没事就不能在你这府上吃顿饭了?”陈炎枫抢白了一句,裴清瞄着他,嘴角漫出丝丝笑意,他可不是没事在这府上吃饭,他是有事才在这府上吃饭,看他这样子,这事儿,有点儿不大好。 裴清移开目光,悠闲的喝起了茶,一幅不准备再理会陈炎枫的模样。 陈炎枫咳了一声,又咳了一声,加重声音再咳一声,裴清将几上放着的一碟子秋梨条往他那边推了推,“吃点,润一润。” “李家那个丫头,出事了,你知道吧?”陈炎枫掂了根梨条,板出一脸郑重。 “她不是被禁足了?你是禁足这事,还是……又出事了?”裴清对陈炎枫的这个出事,掂量不出份量,他嘴里的事,从来没有标准过。 “禁足这事还不是大事?也不能算太大的事,可也不怎么好,这事……”陈炎枫瞄了眼从眼角往下斜着他的裴清,“周睿来找我,了这禁足的事,怕李家那妮子被关上十八的,真出了什么事,十八过后,怎么着都晚了,我一想也是,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不在府里,我想着也不是大事,就让人和邵大郎了声,让他妹妹出面,请李家姑娘过府。” 裴清眼睛好象瞪大了一点点,陈炎枫带着几丝心虚,“递了邵大郎和邵家那位七姑娘两份帖子,听邵家七姑娘亲自上门去接的,那妮子现在在淮南王府,我想着,这事,虽不是大事,最好跟你一声。” “邵七姐是专程去接李姑娘,还是过府拜访李家,顺便接李姑娘?”裴清追问了一句。 陈炎枫目光闪烁,“谁知道,是没进府,车子就停在李府大门外,等李家那妮子出来就走了。” “你们这哪是帮她,这是害她。”裴清不客气的了句,陈炎枫立刻沉了脸,“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要袖手不管?” “禁足而已,陈老夫人再怎么也是长辈,长幼有序,世情法度,不能不守,你这样拿手段把她硬接出来,不管到哪里,都是帮她对抗长辈,既不知礼,也不明智!” 裴清根本不理会陈炎枫的冷脸,“你要是真帮她,干脆……”裴清的话戛然而止,“算了,接也接出来了,如今的李家,不值一提。” “不是李家,是淮南王府,我当时没多想,后来……那丫头过,长公主知道我姓李不姓裴,是从她身上的知道的,现在淮南王府把她接过去……我越想越觉得这事不妥当。” 陈炎枫一脸懊恼,裴清挑出一脸惊讶,“咦!原来你不是替她着想?淮南王府……”裴清拖着长音,“根深叶茂,有什么好担心的?何况背后还有袁家。” 第一百二一章 求助 “就是有袁家!”陈炎枫更加烦恼,“大郎过,袁家有自己的谋算,那袁老头过一回,大郎进京比不进京好,淮南王不过一个王位而已,你听听这话,这……”陈炎枫看着眯眼看着他的裴清,一个机灵,完了,他又做错事了,这些话,大郎嘱咐过他,不足为外人道…… “你这种人,跟你这些事,我真是病急乱投医,浑了头了。”对着裴清似笑非笑的目光,陈炎枫一脸恼怒,呼的站起来就往外走。 “你带他一走了之就是了,没什么好担心的。”裴清不紧不慢了句。 “一走了之?你这话的可真轻巧,他是世子,身后跟着成堆的家将管事仆妇不,他还有个弟弟,有个妹妹,他走了,他们怎么办?要是能一走了之……” 陈炎枫呼的转过身,一边一边甩手,一走了之,他不是没跟他过这样的话,他不象他了无牵挂……也不是了无牵挂,是不用他牵挂。 “他一走了之了,他那个弟弟,能轻松不少。”裴清嘴角往下扯了扯,不清是对邵世子鄙夷,还是对那位邵四爷不以为然,“不过,你的对,一走了之也不轻松,总得安排好,放心吧,李姑娘在淮南王府,不会给淮南王府多添什么麻烦,他们的麻烦那么多,怎么排也排不上这一个。” 陈炎枫瞪着裴清,片刻,脸色缓和下来,猛一甩袖子,“也是,不多这一桩。” 玉树出府找到周睿递了话,第二一早,在邵七姐院子当差的樊伯韬他干姐,就递了话进来。 夜里下了雪,邵七姐兴高采烈的带着几个丫头,亲自去采梅花蕊里的雪,化了雪水好泡茶,这是她袁家九姐姐教她的沏茶水之一二三的第一等。 李岩表示对茶和梅花都不懂,只是十分想看看她们府上这美焕美仑的园子,邵七姐犹豫了下,她们家园子太大了,要是她先陪李家姐姐逛园子,一圈园子逛下来,雪水就化了。不等她犹豫好,李岩笑着表示,她觉得一个人随意逛逛她很不错,她先去逛,等邵七姐采好梅花蕊上的雪水,再一起登高赏梅。 从梅林出来,李岩就看到了前面等着带路的樊伯韬他干姐,走没多大会儿,婆子开了道角门,示意李岩跟过去。 樊伯韬他干姐管着邵七姐院子里浆洗的差使,这里,是专门用来晾晒干净院子,这会儿刚下过雪,还阴着,院子里空空如也。 周睿从另一边角门转进来,婆子笑着冲周睿曲了曲膝,又福了一福,退到门外守着。 “你还好吧?”周睿关切的问道,上次他见她,还是她从李府逃出来,往陈家求救的时候。 “我没事。”李岩打量着周睿,没胖也没瘦,神态安稳,看样子日子过的还可以。“我找你,是有事麻烦你……” “当不得麻烦两个字,只有姑娘有事……不管什么事,姑娘只管。”周睿有几分急切,到后面,想到自己无能无力,声音就低了下去。 “我知道。”李岩轻轻叹了口气,她和周睿,都是孤零零一个在这个世上,一起经历过生死,分享了彼此的秘密。“是这样,李家有个湖,挺大。” 周睿连连点头,表示他知道。 “那湖里有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也许是一具人的骸骨,我得拿到这样东西,就在湖中间那个暖阁周围。”李岩一口气完。 周睿有些怔神,“你早就知道?你到李家,就是为了湖中的东西?” “不是。没到京城前,还在豫章城的时候,我做了个梦,梦见一片大湖,湖中间有个暖阁,围着湖半边都是梅林,梅花盛开,如烟如雾,我当时以为是豫章城外的李家旧址里的湖,后来到了京城,看到了李家那片湖。” 李岩看着周睿,沉默片刻,接着道:“到李府头一夜里,我就又梦到了那片湖,后来搬进玉昙院,那院子里闹鬼,那个鬼就带着我,一遍一遍往后湖那间暖阁里去,到了暖阁,鬼就不见了,那不是鬼,是湖里的东西。” 周睿呆了片刻,深吸了口气,“我想想办法。” “我跟玉树商量过了,找到东西,我就离开李家。”李岩低声道,她要离开这事,别人也就算了,周睿是一定要交待一声的。 “去哪儿?”周睿心一下子提上来。 “先去多云山庄。”李岩实话实,“我想弄清楚我到底是什么人,是怎么回事,原来我以为答案在李家,现在看,应该在多云山庄。” “那裴清……肯?”想到裴清这么个他完全摸不着方向的人,周睿心里顿时忐忑起来。 “他一直想让我和玉树跟他回多云山庄,他应该知道不少事,你不用担心,我孤身一人,不过一条命,他能算计我什么?他也不想要我的命,否则,我早死了。”李岩看着周睿的神情宽慰道。 周睿点头,这话是,不过,裴清那样的人,无可算计?他可不相信,她身上,一定有她不知道的,可算计的地方。 “我陪你一起去。”片刻的功夫,周睿已经转了几百个心思,李岩急忙摇头,“你跟着我也没什么用,我没事,你别担心,你照顾好自己就行,不定我还得从多云山庄再到京城来。” “好。”周睿一个好字,的十分苦涩,她的对,他陪着去,在裴清手底下,能有什么用?“你……真是李家流落在南阳的子嗣?”周睿转了话题,这件事,他疑惑很久了。 “应该是,我和玉树,应该都是李家人,我,”李岩指着自己的鼻尖,“……身体,是南阳那支的子嗣,可我的……意识,想法,念头,对,叫魂魄,也是李家人,这个人是谁,发生了什么事,是我要找的,除了南阳那一支,李家没有流落在外的子嗣了,至少这几十年上百年没有,明面上没有。” 第一百二二章 拉拢 周睿拧着眉头,半晌才点了下头,“我帮不上你,你自己一定要心。离开京城也好,李家依附吴皇后,危若累卵。我去想想办法,你放心。还有,”周睿的心有点乱,“接你到淮南王府这事,是我莽撞了,不过,你现在既然这么打算,也无所谓了,我先走了,你赶紧回去吧,你放心。” 周睿退后一步,长揖到底,转身走了。 怀着一种对周睿莫名的信任,李岩吁了口气,从角门进去,往梅林去寻邵七姐了。 ………… 永乐长公主从宫里出来,走到一半,突然吩咐:“去孙府。”车子调个方向,往孙府过去。 吴氏族长,光禄勋孙有光刚从衙门回到府里,听永乐长公主到了,急忙迎出去。 永乐长公主跟着孙大老爷进了外书房,在上首坐了,直截了当问道:“裴清进宫的事,你知道了?” 孙大老爷点头,永乐长公主没有停顿的接着问道:“皇上召见裴清,不过半刻钟,吴氏把他截过去,了半个时辰的话,这事你知道吧?” 孙大老爷脸上的神情,尴尬愧疚不安俱全,“是我无能,宫里……” “这不能怪你,现在她是真正的后宫之主,跟太后在时大不一样,宫里,你插不上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顿了顿,长公主轻轻叹了口气,“要是你还能跟从前一样,插手到宫里,我也不用千里迢迢,从长沙赶回京城了。” “是,长公主明察秋毫,唉,姑母走的太早了。”孙大老爷松了口气,想到孙太后,一脸发自内心的怀念,太后在时多好…… “不算早了,不这个了。”长公主岔开话题,“吴氏比我预想的可精明多了,她从哪儿盯上的裴家?” “裴家?”孙大老爷疑惑的看着长公主,裴家怎么了?在淮南还能数得上,在京城,裴家算什么? “阿娘走时,我不在身边。”长公主又叹了口气,早知道吴氏如此手段,吴家如此野心,她应该提前几年就赶回来,如果她在,阿娘临走前,一定会告诉她很多事,很多人。 “裴家不可视,我记得时候,有一回阿娘和我各大世家的闲话,到裴家,阿娘,下的世家大族,都是把实力摆在明处,唯恐别人不知道,能留个一两成、两三成在暗地里,备着灭顶之灾时东山再起,就是很有远见的人家了,可裴家却是个异数,裴家隐在暗处的实力,连她也不知道有多少。” 长公主闲话般娓娓道来,吴大老爷拧眉听着,心里颇有几分不以为然,一家一族的实力,就象人的才华一样,藏怎么可能藏得住呢? “阿娘还过一回,当初太祖能从诸豪杰中脱颖而出,一统下,也是因为得到了裴家的支持。” 吴大老爷虽然不以为然,却连连点头,“原来是这样,那裴家?长公主的意思是?” “正好五姐儿的亲事还没有着落,裴十七人品长相都不错,年纪又相当,结个亲吧。” “裴清?太可惜五姐儿了吧?裴家子孙众多,这一趟进京的,裴十七和裴十九人品长相就不差上下,这个裴十七,谁知道以后如何?那个裴十九,我看着倒比裴十七还要强几分,当初太后不知道夸过多少回五姐儿……” 长公主看着急急辩的孙大老爷,眼底的失望越来越浓,怪不得阿娘大行前写信交待自己,盯着京城,万一不协,及时赶回,唉。 “裴十九……”长公主顿住话,“你放心,裴十七是裴氏这一代最佼佼者,裴十九的事,我以后再跟你,裴十七的母亲,是沈相国嫡长女,沈相国老谋深算,他肯结裴家这门亲,不是因为裴十七的祖父做过裴氏族长,他看的是下一步,就是这位裴十七,放心吧,委屈不了五姐儿,我只担心她将来力不从心。” “是。”停了片刻,孙大老爷才应声,“我这就跟夫人一,还有五姐儿,长公主也知道,五姐儿自深得太后娘娘宠爱,主意大得很,得问问她……” 迎着长公主越来越冷厉的目光,孙大老爷不敢再下去,“……我的意思,这媒人,还是先探探话吧,万一……” “这话是,探话这事容易,你这就去寻一趟沈相国,请他探个话,再合适不过了。”长公主一边一边站起来,“宫里的事,你虽插不上手,可也不能就这么放手不理,想想办法,特别是老二那里,咱们也不能一味等着接招,老二这个傻子,也该见见世面了。” 孙大老爷连声答应,落后半步,将永乐长公主送出府门。 ………… 李府,偏在后院一角的五爷李昌松院里,周五太太正和丈夫李五爷发着牢骚,“……这老太太也真是,怎么就这么看不开呢,那位大姑娘今年都十九了,她要是看不顺眼,明年就打发她嫁人,不过一份嫁妆,有什么大不了的?南阳那一支,她捂着眼装不知道,可这事从头到尾就没装过去过,这会儿人家姑娘找上门了,不好好捧着博个好名声,偏跟个刚过门的媳妇一样,耍性发脾气,一场接一场的闹事,我都替她没脸,太丢人了!” 李五爷捏着本书,看着一脸不忿的媳妇,一边笑一边点头,“极是,你的对,正是这样……算了,别生气了,那边老太太一辈子都是这样,事明白大事糊涂,你生她的气,那多犯不着?” “唉,你的也是。老实,我是可怜那位大姑娘,替那位大姑娘抱不平,明明是这府里对不起她,到头来,受气委屈的还是她,这道……简直没有道。” 周五太太一下一下甩着手里的帕子,一帕子接一帕子甩在李五爷的书上,还是一脸忿然。 “你要是可怜那位大妹妹,就让人去看看她,送点东西,也比你在这儿发脾气强。”李五爷被周五太太闹的头痛,他这个媳妇儿,什么都好,就是爱管点闲事这一条……算了,人无完人,毛病不伤大体。 第一百二三章 那位老夫人 “的也是。”周五太太站起来,“你不知道,那府里,连车都没给大姑娘备,大姑娘是坐着人家邵七姐的车子走的,苛刻到这份上,就是我们乡下庄子里的村妇,也做不出这么丢脸的事。我让人拿些常用的东西,再拿些碎银子,打发人给她送过去,对了,我跟你过没有?那府里没给她放月钱,她跟她带来的人,一分月钱也没放,你看看……” “那你赶紧去收拾东西,多拿点银子,早点送过去,大姑娘也能少受一份委屈。”李五爷被周五太太连珠炮般的话砸的头晕,站起来揽着周五太太往外推。 他最厌恶这些鸡零狗碎的俗事,可媳妇儿话,他不得不好好听着,幸好周氏极少这些,这一回,大概是真气着了…… ………… 周五太太打发的管事婆子,到淮南王府,从后角门让人寻了孔嬷嬷,将东西偷偷塞给了她。 孔嬷嬷塞给淮南王府一个粗使婆子半两碎银子,请她帮忙,一人抱了个大包裹,进了邵七姐的院子。 孔嬷嬷瞄着李岩一个人坐在厢房看书,拿着那包足有四五十两银的半两一两的银锞子进了屋。 “大姐,刚刚周五太太打发人送了好些东西过来。”孔嬷嬷一边,一边将沉甸甸一包银子放到李岩旁边的几上,“都是些胭脂水粉这些日常用的东西,还有这包银子,是怕大姐收拾的不全,这些银锞子,都是半两,一两的,五太太,这是她刚刚做好拿回来,预备着过年赏人用的,怕大姐没准备这些,就包了些拿来给大姐赏人用。” 李岩坐直,伸手抓了几个银锞子,银锞子打成花生、黄豆等吉祥形状,亮闪闪十分漂亮。 “前儿我和苏嬷嬷聊了挺多。”孔嬷嬷拿了个杌子,坐到李岩面前,闲闲的着话,“苏嬷嬷,那位陈老夫人,当年在娘家时,就很刚愎自用,但凡有什么事,先是别人的错,眼里看不到别人的好,只要有一星半点没能称了她的心,你之前待她再好,也都一笔抹煞了,因为这个,当年的当家老太太,不肯管她的亲事,是好了是她自己有本事,但凡有一点不好,就是你害了她。” 李岩放下银锞子,凝神听孔嬷嬷闲话,虽然她已经打算好很快就走,不过,这样的闲话听起来也很有意思不是。 “嫁进李家,也是没办法的事,听苏嬷嬷那意思,先老太爷在南阳有原配这事,那位老夫人一清二楚。”孔嬷嬷撇着嘴,李岩露出丝丝笑意。 “听,她刚嫁进李家时,长房那边那位老太太,对她很不错。先老太爷这个嫡子死了又活,又回来了,过继的那位大老太爷,那份尴尬,想也想得出,长房那位老太太,当年是照宗妇挑的媳妇儿,那时候大老太爷已经有了爵位,那位老太太是个明理的,后来闹成那样,只怕那位老太太有三分不是,这位老夫人得有七分。” 孔嬷嬷叹了口气,“这就算了,那位老夫人对待庶子庶女,才叫刻薄,据当年老太爷挺爱纳妾,是李家嫡支就他这一支血脉,一定得多多开枝散叶,这么着,别人也就时常送他一个两个的美人儿,那庶子庶女可生了不少,庶女活下来不少,可庶子,活下来的,就四爷六爷两位,六爷的娘是陈老夫人自的丫头,心翼翼了一辈子,六爷又是个几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活了下来,四爷有个厉害的舅舅,教四爷装疯卖傻,直到考中了举人。” 孔嬷嬷笑起来,“大姐看看这一家子,要照当初她对庶子,如今对大姐,倒还算客气的。” 李岩失笑,连连点头。 “从指人过来那时候起,我就瞧着五太太是个好的,还有长房的沈夫人,对大姐也不算差,不过碍着一来不是她们长房的事,二来,老夫人那脾气,能省一事就省一事了,其实,大家里,大多是这样,有不好的,也有好的,大姐别想太多。” 孔嬷嬷几句话归入正题,李岩稍稍欠身以示感谢,“我懂嬷嬷的意思,嬷嬷放心。”李岩的话顿下来,沉默片刻,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裴清和周睿不一样,周睿会帮自己,裴清,只会帮他自己。她是裴清的人。 孔嬷嬷觉察到李岩的踌躇,只装不知道,又了几句,就告退出去了。 李岩吩咐玉树收起那包银锞子,“找个机会,拿出去换成换成金叶子,随身带着方便。” “不留点赏人了?”玉树一边收一边随口问道。 “不留,咱们还没到得拿着银子才能买到方便的地步,以后用银子的地方更多。”李岩接着翻看手里那本前朝和前前朝、再前前朝的史书,挑着有老李相国和李相国的部分仔细看。 ………… 李家另一位进士,四爷李昌桂在袁家二老爷,大司农袁延世手下领着差使,午后,李四爷瞄着袁二老爷得了空,借口一点公事进来,冲袁司农长揖到底,袁司农莫名其妙的看着一脸郑重,长揖到底的李四爷,“出什么事了?” “惭愧。”李四爷一脸难为情,“是我那个大侄女儿,多亏淮南王府仗义出手,接她避到王府,我心神不宁犹豫来犹豫去,犹豫到最后,还是觉得过来跟您一声才好,那一头关着孝道,可这一头,却关着人命,孝道有损,损伤在我,可人命……” 李四爷看着袁二老爷,神情惨然,“我们府上的事……南阳一支,在父亲最困顿贫苦时,照顾周全,于我李家,是有大恩的,后来……这一支现在只余了大侄女儿一个人,一个女孩子而已,怎么就不能让她周全妥帖的活着?她没有对不起李家,是李家亏欠她,我实在是……” 李四爷一只手掩着脸,不下去了。 袁二老爷本来对李昌桂这种明显的告嫡母恶状的行为很不高兴,听到这里,红着眼圈,反倒觉得了李昌桂很有几分侠义之气。 第一百二四章 有位乌先生 “同病相怜吧。”李四爷深吸了口气,“也是不忍心再看着一条人命……大司农见谅,我知道今所作所为,一来不孝,二来,也是人卑劣之行径,了,于我大不利,可不,不瞒大司农,这十禁足下来,那位大姑娘,只怕过不了这个春节,就能和父母舅舅,一家团聚了。” “何至于此?”袁二老爷惊叫了声,李四爷凄然而笑,“先父前前后后纳了十六个妾,现在府中还有几位?一个也没了,十六个妾,生了十三个庶子,现在府里,只有我和六弟两人,我能成人,多赖舅舅全力周旋,这事,大司农也知道。” 袁二老爷张了张嘴,没出话,只长叹了口气。 “这几十年,李家上上下下,没人敢逆着老夫人一句半句,昨,听大姑娘当着众人的面,质问老夫人,当初议亲的时候,真不知道南阳有位待产的原配么?我害怕,是因为这句质问,大姑娘……是个有血性的。” “是个傻孩子,这有什么好问的?图个一时痛快,惹下……唉,是七姐儿接她过府的?七姐儿也是个傻孩子,空有一腔义气。”袁二老爷着责备话,语气却没有半分责备的意思。 李四爷暗暗松了口气,“外甥肖舅,大司农也是侠义之人。” “我老了,哪还侠义得动?”袁二老爷捋着胡子笑起来,“这事我知道了,回头跟大哥一声,唉,可这也不是长法,好在……”袁二老爷转着心思,“这位大姐,今年十八还是十九了?十九,那不了,正好,赶紧挑门好亲,嫁出去也就好了。” “是,下官也是这么想的。”李四爷欠身应话,和袁二老爷又了一会儿怎么给李岩挑女婿的闲话,就告退出来。 出了袁二老爷的院子,李四爷慢慢舒了口气,嘴角露出丝丝阴沉的笑意,为了把那个该永生永世呆在十八层地狱的恶妇扔进地狱,他甚至愿意和她一起,坠入万劫不复! ………… 袁府,送走袁二老爷,袁大老爷背着手,从正房旁边的月洞门,进了后面一进院。 院子里,枯瘦高大的乌先生正在给一盆姿态遒劲的红梅盆景修枝,见袁大老爷进来,忙放下剪刀,“二老爷有要紧的事?” “现在还不要紧,进去话。”袁大老爷和乌先生一前一后进了上房,袁大老爷边走,边将袁二老爷刚才的李四爷和他的那些话了一遍。 “唉!”乌先生满面凄然,一声长叹,“李家,气数尽了。” “嗯,到李相国,李家的气数就尽了,这些年,不过是苟延残喘。”袁大老爷神情冷漠,乌先生又叹了口气。 “吴氏有意要替她那个傻儿子娶李家那位长女……现在是二姐了,可惜,琮哥儿把她接出来了,倒是死了更好。”袁大老爷有几分惋惜,死了才是揭不掉掩不住的铁证,较起真来,南阳来的那位李姑娘,是李家真正的嫡支血脉,要是死在了陈氏手里,到时候,简直是想翻出什么,就能翻出什么…… “世子要是不接她出来,李昌桂也不会这些话了。”乌先生又叹了口气,“这位,才是真正的李家嫡支大姐。”沉默了片刻,乌先生落低了声音,“祖父当初在李老丞相身边参赞政务时,父亲曾经随侍过几年,我听父亲过一件事,父亲,当年李家嫡支,有一房,头生是个女儿,孩子刚生下来,李老丞相就命人填进马桶里淹死了。” “这是为什么?”袁大老爷愕然。 “不知道,大约是,这嫡支长女,不怎么吉利。”乌先生这句猜测十分笃定,因为他父亲当时还了一句话:李老丞相过,李家嫡支头生不能是女子。 “嗯。”好一会儿,袁大老爷才嗯了一声,“那位李大姐一回来,李家确实……一片乱相。” “这些乱相早就有了,如今不过显露了出来而已。”乌先生神情晦暗,微微有些寒瑟的往熏炉靠了靠,伸出枯瘦的手指,按在熏炉上暖着,目光幽幽,不知道看到了哪里。 他祖父在李老丞相身边参赞了一辈子,李老丞相死的时候,祖父也走了,父亲在李丞相身边参赞政务,他听的最多的,就是父亲的叹气声,到他,李家没有了…… 他到了袁家,跟在袁大老爷身边,半辈子了,他眼看着袁大老爷那颗妄心,一点一点生长出来,他想做又一个李老丞相…… “唉。”乌先生又叹了口气,“怎么了?”袁大老爷皱眉问道,这位乌先生见识不凡,就是这份臭脾气,实在让人讨厌,他如今正在用人之际,他不跟他计较…… “我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乌先生神情阴郁,“陈家那位神仙老祖,现在还在京城,裴家那位十七爷,好象也要在京城住下了,这都不对。” “有什么不对?”袁大老爷有几分不以为然,“裴家大约是觉得自己能伸到京城了,让那位十七爷过来探个虚实,当年袁家也是这么过来的。陈家那位神仙,”袁大老爷顿了顿,“是在京城,却没人看到过他,这怎么可能?” 乌先生瞄了袁大老爷一眼,袁大老爷笑起来,“差点忘了,你不是见过那位神仙,要不你画幅像,我让人拿着找一找。” “这可不合适。”乌先生象是有几分无奈,“再,我见是见过,不过,神仙面目万千,见过也不作数。” “既然是神仙,就是脱出三界外,凡尘俗事,他要是管了,也就不神仙了,陈家如今态度不明,这样最好,陈家有那位老祖在,那就是那位老祖了算,你不是过,那位老祖,利字当头,最实际不过,那就好。”袁大老爷想着陈家那位这些年连老都不怎么见老了的老祖宗,十分羡慕,他要是也有这样的寿数就好了。 第一百二五章 泼和不泼 吴九姐和袁家九姐、十一姐喝了一下午茶,看了一下午名人丹青,从袁家出来,直奔宫里。 吴九姐的车子在宫门口几乎没有停顿,进了宫门才停下,吴九姐下车,径直往吴皇后宫里过去。 吴皇后看到她进来,露出笑容,“算着时辰,你也该到了,坐这里。” “姑母。”吴九姐曲膝见了一礼,就坐到吴皇后旁边。 她和吴皇后一向有如母女般亲密。 “问清楚了。”不等吴皇后开口,吴九姐就笑道:“姑母也知道,袁家那两位,都不是有心计的。是邵七姐自己的主意。邵七和李家那位大姐,是在进京路上认识的,当时那位大姐和裴十九在一起,是遇到强盗,和裴十七爷走散了,遇到了邵世子他们,邵世子就邀他们同行。” 吴皇后慢慢点了点头,这些她已经知道了,却没打断吴九姐的话。 “袁九,邵七姐对李家那位大姐喜欢得很,袁九头一回见邵七姐,邵七姐的全是李家大姐,怎么有意思,怎么对她好,邵七姐是从袁十一那里听了李家大姐被禁足的事,是当时就急了,嚷嚷着她得救李家姐姐,着急要回去,还一个劲儿的问袁九该怎么办。” “倒是真心。”吴皇后不清什么表情的了句。 “嗯,袁九也这么,邵七姐简直拿李家大姐当嫡亲的姐姐看了。袁九,邵七姐怕自己的脸面不管用,特意拿了邵世子的帖子去请的李大姐。”吴九姐皱着眉头,这件事她有点儿想不明白,因为李家大姐做错事被禁足思过,就接她出来这事,邵七姐做做也就算了,那是个没脑子的,邵世子怎么也跟着没脑子? “昨若姐儿来,她这个便宜大姐过了年就二十了,年纪不了,她太婆和阿娘从她一回来就操心这亲事,千挑万选,总算挑中了一门可哪儿都合适的亲事。” 吴皇后到这里,笑眯眯看着吴九姐,吴九姐蹙眉摇了摇头,她一时想不起哪家,但既然是陈老夫人和袁夫人看中的,那肯定好不了。 “陈家那位归宗的长房嫡孙。”吴皇后一句话出来,咯的笑了一声,“可真是,可哪儿都合适,除了一个自弃,一个被弃。” “陈家肯?陈家不一定不肯,这门亲事,表面上可挑不出毛病,我觉得成不了。”吴九姐飞快的衡量着各方,“李家那个大姐儿不是个省心的,李家着急把她嫁出去,肯定也是觉得她太难缠了,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陈家那位嫡孙,这两年越来越荒唐,再,这位嫡孙一家子那些烂事,满京城谁不知道?稍稍打听打听,谁肯嫁过去?” “你这话,也对,也不对。”吴皇后捏着杯子,神情安闲,“李家那位大姐儿,不简单,更不省心,这话对。可就是因为这句话,陈家还真不一定肯,这位李姐儿除了有心有胆,还无知无畏,要真嫁了他们家那位长房嫡孙,谁知道会生出什么事来?那位李姐儿,可一头搭着裴家,一头,还搭上了淮南王府。” “我又想简单了。”吴九姐面露惭愧。 “已经不错了,你还。”吴皇后笑着安慰了句,“还一句,也不对,嫁出去的姑娘,可不是泼出去的水,你姑姑我就是嫁出去的姑娘……” “姑姑!你知道我不是……”吴九姐娇嗔解释,吴皇后笑着打断了她,“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我。你也不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那是因为他们把女儿当脏水泼出去不要了。” 吴九姐皱眉看着吴皇后,姑姑这些年的想法越来越怪异。 “可也有好多人家,对嫁出去的女儿寄以厚望,指望着她们撑家立族,甚至改换门庭,更上一层楼。” 吴皇后仿佛又看到吴太后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世间没有两全法,你想好了,提携了你父兄,这子嗣上,你就得看开些,好在,你是皇后,无论如何,一个太后的位份是少不了的。” “姑姑。”吴九姐带着几分隐隐的怜惜,看着吴皇后,“阿爹常,吴家能有今,都是因为有姑姑。” “嗯。”吴皇后下巴微抬,“不只吴家,要不是先太后,哪来的今的孙家?孙家的男人,哪有一个有出息的?哼!”吴皇后鄙夷的冷哼了一声。 “孙家,是长公主撑着呢。”吴九姐这句话十分刻薄,吴皇后笑起来,“你看事明白,如今,李家瞧着孙家,瞧着咱们家,重振家声这事,重望放在他们家若姐儿身上了。” “那姑姑还……”吴九姐后面的话没下去,李家和李若既然有这样的打算,难道不该把她从皇子妃的待选名单中划去? “李家四分五裂,可不象咱们吴家,现在又来了位嫡支嫡长的大姐……”吴皇后轻轻笑了一声,“九姐儿,你给淮南王府那个妮子传句话,就我的话,后在白马寺祈福,让她把李家那位大姐带上,可怜见儿的,我想见见她。” “姑姑放心。”吴九姐笑着应了。 ………… 周睿一口应下李岩的求助,回去苦想了一夜半,没有半丝头绪,隔午前,打听着熊克定和樊伯韬当值,一只手拎着猪头肉、生炒肺、九转大肠等几样余书爱吃的,另一只手抱着一坛子酒,进了余书的院。 余书正对着炉子烤干馒头,见周睿有酒有菜的进来,高兴的口水横流,急忙捅开炉火,放上锅,切了半棵大白菜,和猪头肉一起煮上,又抓了一大把粉丝放进去,周睿搬了矮桌过来,挨炉子放着,两人围着炉子,吃喝起来。 酒喝下去一半,周睿看着余书问道:“老余,这会儿,要是想到哪家后湖里捞点东西,该怎么办?” 第一百二六章 主意太多可没用 “那得看是哪家,捞什么?鱼?大家后湖里的鱼,都不好吃,那是看的,不是吃的……你不馋这口,要捞什么?”余书脸颊泛着酒红,挟了一筷子大肠放进微滚的汤锅里。 “我也不知道什么东西,是李家后湖。”周睿看着余书,余书刚挟起一块大肠,听到李家,大肠又掉进了汤锅里,“你是替李家那个……那位姑娘捞东西?她求你的?捞什么?你了不知道……她没告诉你?那怎么捞?你最好问清楚,谁知道是什么东西,万一……” “问了,她也不知道。”顿了顿,周睿又加了一句,“也许是具尸骨也不定。”余书刚刚又挟起的大肠,再次落进汤锅里。 “大郎,你老实跟我,李家那位姐儿,到底是什么人?我看她……”余书干脆放下了筷子。 “她跟你我一样。”周睿截断了余书的话,余书看着周睿,张了张嘴,话没出来,拿起筷子连吃了几口肥肠,放下筷子,长叹了口气,“好吧,跟咱们一样,李家那宅子,是在老李丞相手里建起来的,我虽然没进去看过,可那湖,必定不了,你打算怎么捞?” “这不就是来找你商量了?你主意多。捞是好捞,是就在湖中间的暖阁附近,多找几个水鬼,围着暖阁摸,这容易,可怎么能让李家点头让咱们进去捞,这事麻烦。” “也是,让我想想,就,他家后湖里有宝……不行,有宝也是人家的,轮不着咱们捞;他家后湖里有大凶之物?这京城能人多,蒙不过去……”余书一样自己否定一样,连四五个主意都被自己否定了。 周睿抿着酒,看着他想出主意再自己否定。 “那位李姑娘不跟跟李家直吗?这也不是……你当我没。这事真有点麻烦,这比跑到人家家里偷东西麻烦多了,我看这事得找老熊商量,偷东西这事,他擅长……唉,就是他上回偷东西,才偷出这么多事来……话扯远了,要不,跟老熊商量商量?老樊就算了,跟他也是白,到时候有活直接派给他就行。” 余书看着周睿商量,周睿沉默片刻,摇头,“不是大事,可是,真要,扯出来的事太多,熊大本来就对李姑娘害怕得很,不犯着再去吓他。” “我都不怕……”余书的话被周睿打断,“你不一样,虽你你卜卦从来没准过,不过我知道你不是那种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你是有真本事,有真见识的。” 周睿几句话夸的余书骨头都轻了,“大郎见识不凡!见识不凡!知我者,周郎也!知己,知己啊!当浮一大白!” 余书仰头喝光了半杯酒,哈了口气,拍着胸口,“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放心,这事虽然难,也难不倒我这个……这个半仙,且容我好好想想,我一定能想出法子来,这点子事,对吧?你放心!” 余书激动之下,大包大揽,周睿低下头,掩饰住脸上的笑意,低头吃了两口菜,才抬头笑道:“我想也是,我跟余兄两个,总不能连这点事也办不了。你刚才有宝,我想着,不能有宝,那能不能有别的?” “有什么?”余书凑上来,周睿低声了,余书拧着眉头,片刻,摇了摇头,“我看不行,李家是比从前败落了,可也不是咱们这等人能什么就是什么的,除非世子爷出面,那不可能,还得想想……” 两人拧眉攒额,一边吃一边喝一边想,一直想到熊克定和樊伯韬当值回来,还是没有头绪。 ………… 李岩听邵七姐兴奋的脸颊绯红的要跟着去白马寺,参加那个老早老早就听过不知道多少回的盛大庆典,“……姐姐你不知道,白马寺祈福不是本朝才有的,是历朝历代都这样,不管哪家哪朝,都不敢不去,厉害吧?还有啊,是白马寺祈福灵验的不得了不得了……” 李岩听的口渴,刚端起杯子,就听到邵七姐唉哟一声:“……姐姐姐姐,我差点忘了,有件大事!最大的事!吴家九姐姐还捎了话,是娘娘让你也一起去,九姐姐,娘娘听了你和你的事,可怜惜你了,特意嘱咐呢,姐姐明一定要好好打扮打扮……头一回见姐姐,姐姐穿的那件狗皮袍子……姐姐得让人赶紧回府取衣服……没事没事!姐姐穿我的衣服,我做了好多好多新衣服,大哥我喜欢什么就做什么,舅母也给我做了好多好多新衣服……” 李岩在邵七姐叮叮咚咚响个不停的话音中,想着吴皇后让邵七姐带上她是什么意思?不管什么意思,怜惜这两个字,都是借口。 孔嬷嬷听了李岩第二一大早要跟着邵七姐去白马寺,参加祈福大法会的事,赶紧打发绿蝶回去李府,找苏嬷嬷问规矩忌讳等等要紧的事,又悄悄嘱咐了绿蝶一句,回来的路上,绕到裴府跟十七爷一声。 裴清得了信儿,打发走绿蝶,吩咐李府和宫里两处人手,仔细打听,他和李岩想的一样,吴皇后要见李岩,必定是有所谋算,他知道的越早越好。 陈炎枫晚上回来,刚进屋,裴清就进来了。 “明李姑娘要跟邵七姐去白马寺,你跟我一起去一趟吧。”裴清直截了当。 “嗯?谁让她去的?吴皇后?出什么事了?怎么惊动到她那儿去了?你也不知道?哈哈哈哈。”陈炎枫愉快的笑起来,“不是没有你们多云山庄不知道的事儿吗?这点事都不知道?” “你去不去?”裴清懒得理会陈炎枫幼稚的哈哈大笑。 “去去去。”陈炎枫看起来十分愉快,“白马寺法会不是想去就能去……咱们裴家想去,那肯定就能去。我瞧你对那丫头……”陈炎枫捏着下巴,上上下下打量着裴清,“你到底是想让她死,还是想让她活?我怎么觉得,你一心一意想看着她死在你面前,可你又不肯自己动手,也可能是不敢?我……” 第一百二七章 两只 “胡八道。”裴清简洁的回了四个字,转身就走。 “哈!哈!哈!”陈炎枫在裴清背后,节奏分明的干笑了三声。 “那在山下,她大发脾气,了什么?”裴清突然转回身,看着陈炎枫问道,陈炎枫一个怔神,“哪?山下?你……”陈炎枫指着裴清,“是你跟在后面?胡八道?呵呵!你跟在后面,等着看她摔死?胡八道?”陈炎枫一脸干笑。 “各有命。她了什么?”裴清敷衍了一句,再次追问,那她跟在陈炎枫后面从后山爬下去,对着陈炎枫大发脾气,到底怎么回事,这个疑问一直窝在他心里。 “她,命之前,还有个尽人力呢,我看着她在生死之间挣扎袖手旁观,禽兽不如,你也是,禽兽不如。” 裴清看着陈炎枫,一点点眯起眼,陈炎枫迎着他的目光,“我觉得她的有点道理。不过,我是糊涂混帐,偏执不明,至于你,你跟在后面,满腔渴望的盼着她失手摔死,这才是真正的禽兽不如。” 裴清脸上的表情淡去,面无表情的盯着陈炎枫看了片刻,转身走了。 ………… 白马寺在洛阳城外,很有点距离,五更时分,李岩和邵七姐就收拾完毕,在二门里上了车。 车子出了府门,片刻,世子邵琮和四爷邵瑜出来,上了马,启程赶往白马寺。车子刚刚出了城门,李岩就听到了陈炎枫的声音,“真是巧!世子,四爷,我和十七……也是去白马寺祈福,正好,大家一起走,笑笑,这路途也就不寂寞了……” “我记得你从就喜欢清静,最厌恶和人应酬话。现在禀性改了?”这是裴清的声音,李岩听的眉梢似挑非挑,这话故意拆台的味儿太浓了,吵架了?吵了架就当面拆台,这是陈炎枫的做事风格,裴清那么阴沉的人……真让人想不到。 邵七姐已经挑起了帘子,微微探头往外看,进了京城之后,她的胆子大得多的多了。 “姐姐,你看,多好看。”邵七姐看了一会儿,拉了拉李岩,李岩凑过去往外看了眼,车子侧前,裴清、陈炎枫、邵琮和邵瑜四人并马而行,四领深色缂丝貂皮斗蓬随着马步轻轻抖动,四匹马皮光水滑,梳理的一根马毛都不乱,确实漂亮。 “是很漂亮。”李岩附和了一句。 “袁家九姐姐……”邵七姐声音压的低低的,语调神态里透着浓浓的八卦味儿,“我跟你,你不能跟别人,我就信得过你。九姐姐,今年京城来的这些人,就数大哥最好看,我也觉得大哥最好看。” 李岩心里微微一动,轻轻喔了一声,邵七姐一边一边吃吃的笑,“还有呢,沈家四姐姐和九姐姐争辩,她十七表哥最好看。” 她十七表哥?李岩顿了顿才反应过来,沈四姐她十七表哥,就是裴清。 “九姐姐,十七爷好看是好看,可是太阴沉了,不够光风霁月,跟大哥比,就落了下乘,沈家四姐姐不过九姐姐,还恼了呢,沈家三姐姐九姐姐和沈家四姐姐,心有所向,自然就觉得最好。九姐姐生气了,我也觉得沈家姐妹挺气的,本来就是大哥好看,不过九姐姐,就这样那样的。” 李岩听到一句心有所向,自然就觉得最好,心头跳了两跳,果然,她没有多敏感。李岩掀起帘子,看看和陈炎枫亲密笑着,并马而行的邵琮,再看看虽然并行,却明显各走各的,谁也不理谁的裴清和邵瑜,皱起了眉头。 到白马寺虽然不算近,可这一路上,邵七姐因为有李岩听她话,一路上的眉飞色舞,浑然不觉路长,只觉得正的兴奋,怎么就到了? 李岩从邵七姐想到哪儿到哪儿的八卦中,听着想着偶尔蹦出的一句两句令人或心惊或好笑的一鳞半爪,也没觉得路途漫长。 邵七姐的车子一直进到寺里才停下,李岩跟在邵七姐后面下了车,抬头就看到了李家二姐李若。 李若正和陈四姐站着话,看到李岩跟在邵七姐身后下来,两人齐齐看向李岩。陈四姐没想到李岩会来,愣了下忙微微曲膝致意,李若想着前进宫提的那桩亲事,眼皮微垂,面无表情的移开了目光,一定是娘娘叫她过来看一看,娘娘凡事都想的极周到。 李岩还了陈四姐的礼,见李若移开目光只当看不见她,也收回目光,被高抬着下巴,昂然斜着李若的邵七姐拉着,跟着女侍往里进去。 吴皇后还没到,大殿后廊上,七八位姐分成明显的两团,站着话。 李岩飞快的打量着两团人,一团的中心是吴九姐,另一团中心,是孙五姐……没等李岩打量完,邵七姐已经拉着她,眼睛盯着袁九姐直奔过去:“九姐姐!” 李岩跟着邵七姐,加入了孙五姐那一团。 吴九姐用眼角瞥着李岩看了片刻,调转目光,看着看起来正专心和她家十二妹妹话的李若。 姑姑过,除了吴家,其它的,越四分五裂越好。 不知道是因为太冷,站在外面的大家都冻的没了心情,还是另有什么事情,孙五姐这一团也罢,旁边的吴九姐那一团也好,大家都心不在焉,没什么兴致。李岩站在邵七姐旁边,微垂着眼皮,安静的听着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 没多大会儿,女使进来,是娘娘和长公主都到了,请大家赶紧到大殿。 挤在一群贵女中间,李岩心的打量着四周,跟着起伏跪磕,又跪了听了半卷经,祈福告一段落,吴皇后和长公主各往自己的院歇息。 经过邵七姐和李岩,吴皇后步子微顿,笑容温暖的冲邵七姐颔首,“七姐儿过来,你们两个跟我去暖和暖和。” 邵七姐愉快的答应一声,拉着李岩,脚步轻快的跟在吴皇后身侧,往后面过去。 第一百二八章 二傻子 丫头婆子们一通忙,不但侍候吴皇后更衣洗漱,淮南王府的下人送了邵七姐和李岩的衣服妆奁进来,绿云和玉树侍候两人也重新更衣洗漱。 李岩对着搬家一般的物什,和熟到生了巧的玉树呆了好一会儿,看起来,对于这个地方,她是个陌生外来者,玉树并不是。 李岩和邵七姐刚刚更衣洗漱好,使女就进来请她们进了上房。 吴皇后已经换下了刚才祈福时隆重的黑底绣凤礼服,换了件驼色长裙,上面一件杏黄长袄,看起来明艳而可亲。 “快过来,坐这儿。你也过来。”吴皇后语调亲呢,熟不拘礼的招呼了邵七姐,又示意李岩坐到炕前的圆凳上。 邵七姐看起来对吴皇后这样的礼遇已经习以为常了,拎着裙子,一个半旋坐到炕沿上,“九姐姐她们呢?怎么没见?” “她们一会儿就来,咱们先话儿。”吴皇后看着邵七姐接过汤,转头看着李岩笑道:“你和令祖眉眼极似,和老李丞相也有三四分相像。” 李岩一个怔神,她见过老李丞相? 仿佛看出了她的疑惑,吴皇后抿嘴笑着解释了句,“宫里有好几张老李丞相的画像,都是名家传神之作。” 李岩解惑之余,忍不住多看了吴皇后一眼,这是个聪明剔透的人。 “你今年十九了?”吴皇后打量着一眼李岩,李岩看起来可不象十九岁,“一直跟在舅舅身边长大的?舅舅给你议过亲没有?” 吴皇后这一连串的问话,问的李岩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这是什么意思?要给她保媒亲吗? “今年是十九了,这几年舅舅一直病着,顾不上别的。”李岩将三个问题含糊到一起,提着心,等着吴皇后后面的话。 “也是个可怜孩子。”吴皇后怜惜的目光看的李岩忍不住心生暖意,“好在你年纪不了,好好挑户人家,归了家,就有人疼,有家依靠了。” 吴皇后的话到此戛然而止,转头看着一边喝汤,一边听着她和李岩话的邵七姐,“京城的冬可比你们扬州冷多了,冷着了没有?” “一点儿也不冷,我觉得京城的冬好,京城比扬州好,哪儿都比扬州好。”邵七姐将碗和汤递给使女,笑答道,这是她的真心话。 吴皇后看向邵七姐的目光里带着丝丝隐约的怜悯,一边欠身去摸邵七姐的手凉不凉,一边头也不回的问道:“去看看九姐儿她们过来没有。” “回娘娘,已经进院子了。”使女出了门立刻就转身进来回禀,话音刚落,外面一阵轻巧的脚步声中夹着个沉实慢吞的慢步声,丫头高高打起帘子,一个身材胖大,紧紧板着一张脸的男子,被吴九姐等人簇拥在中间,进了屋,男子那张脸,圆而白,象一只巨大的银盆。 李岩直视着那个高出在众人之上的那张脸,那是个极其典型的先愚的脸,这就是那位人人皆知其傻的二皇子? 吴皇后从眼角斜瞄着已经站起来,脸上带着掩饰不住惊讶和怜悯的李岩,欠身起来,冲二皇子招手,“庆哥儿过来,今咱们庆哥儿好得很。替他把外衣脱了吧。” 两个使女上前,替二皇子解开腰带,两个人动作一致,提着二皇子最外面那件看起来有些过于挺括的长衫,脱了下来。 脱下了长衫的二皇子仿佛一下子活了过来,鼻子眼睛飞快的缩到一起又展开,展开又起缩起,快的简直让人眼花,缩起展开不知道多少下,二皇子猛的呵了一声,长吐了口气,摇着胳膊坐到炕沿上,一屁股差点把看呆了的邵七姐挤掉下去。 李岩急忙伸手扶住邵七姐,顺势把她拉了起来。 吴皇后仿佛没看到邵七姐的震惊,亲自替二皇子去了幞头,爱怜的抚着他的头,“累不累?庆哥儿今乖得很……” 二皇子却只顾接过使女递上的汤,呼呼噜噜的喝。 迎着吴九姐斜过来的目光,李岩用力捏了下看的半张着嘴的邵七姐。 唉,这屋里至少有两个傻子,一个在喝汤,一个在看喝汤。 好在邵七姐比二皇子还是好多了,被李岩连拉了两回,总算能控制得住自己的震惊了,垂下眼皮装若无其事。 二皇子颠三倒四的不知道着什么,吴皇后专心听着,看样子还真是都听懂了,一边听一边点头,不停的笑,再问几句,只不过二皇子不管她问什么,他只他自己的话。 “庆哥儿要去后面看看,他们没让他去?”吴皇后突然转头,看着吴九姐笑问道,吴九姐忙点头,“是我,娘娘吩咐过,不许乱走,我就没敢……” “你看看,告你的状呢。”吴皇后又爱又气的轻抚着二皇子的头,“阿娘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今又这么好,阿娘陪你去后山玩一会儿好不好?” 二皇子那张脸又开始缩起展开,展开缩起,李岩拉了把又要看直眼的邵七姐,看样子,这位二皇子这么缩起展开那张脸,是表示很高兴很兴奋。 两个使女提着刚刚脱下的那件挺括的出奇的长衫过来,吴皇后扫了眼,摆了摆手,“不用穿这件了,没有外人,拿件带风帽的厚貂斗蓬。” 使女们忙着拿衣服,侍候二皇子、吴皇后等人穿斗蓬,拿手筒、手炉等等,李岩拉了下邵七姐,正要示意她赶紧告退出去,吴皇后却看着她和邵七姐笑道:“你们两个都是头一回到这白马寺吧?后山景色极好,只是风大,把手炉拿上。” 邵七姐一脸雀跃,李岩咽下告退的话,裹上件厚貂斗蓬,跟在吴九姐等人中间,一起出了院门,往后山随喜。 李岩尽量往后面落,邵七姐虽木钝的跟二皇子差不多,不过她对李岩,是真真正正的真心实意,李岩往后落,她虽然很爱凑热闹,很爱紧贴着吴皇后,但为了李岩这个可怜人,还是一起落在了后面。 第一百二九章 大火 吴皇后牵着二皇子,一边走一边和他着话,这是什么殿,供的什么菩萨,那边又是什么,走的很慢,众人围跟着,也慢慢的走。 李岩一边走,一边四下打量,白马寺作为京城第一名寺,这份雄伟富丽,让李岩很有几分惊叹。 转过最后一重佛殿,一片平整的青石平台旁,耸立着一座木头高塔,塔角挂着一串串黄铜风铃,被风吹的叮咚作响。 李岩直直的看着那座木塔,明媚的阳光下,这塔却阴沉沉透着令人恐惧的气息。 邵七姐拉了下顿住脚步的李岩,“就是这座塔!十一姐儿跟我过好几回了,从塔上能看全整个白马寺,还往那边眺望,春夏是花海,秋树叶有黄有红,漂亮的画都画不出来,到冬就是雪景,象最好看的山水画!姐姐,咱们一定要登到最高一层去看!” 李岩被邵七姐拉着,离那座木塔十几步,李岩被那塔透出的寒意和恐惧压迫的几乎透不过气,“我不想去,我怕高……你也不要去……” 李岩又被邵七姐拉近几步,一脚踏进木塔投下的阴影里,李岩直直的盯着木塔,眼前火光一片中,燃烧着、痛苦扭曲的人从上面一个一个掉下来。 “你也不要去!”李岩声音尖利恐惧的叫了一声,一把拉住邵七姐,用力将她拉回来,牵着二皇子,已经一只脚踏进塔门的吴皇后猛的转身,直直的看着李岩,李岩紧紧拉着邵七姐,又往后退了一步,“你们也不要进去……这塔……先让人进去看看,有蛇……或许……” 李岩喉咙干涩,退到阳光中,眼前没有了火光,塔还是那个塔,沐浴在冬日温暖的阳光中,铜铃叮咚,悠远而祥和。 吴皇后目光森然,盯着李岩,冷声吩咐:“去两个人,仔细看看。” “是。”两个婆子应了,侧身进了塔,吴皇后拉着二皇子,往后退了两步,又退了几步,仰起头,两个婆子从二层探出身,示意这里没事,吴皇后再往后退了几步,看着两个婆子刚从三层探出头,紧挨吴皇后站着的吴九姐突然一声惊恐的尖叫,一股火苗从塔底直窜而起。 李岩头目森森的直直看着眨眼间就直窜上去的烈火,和被困在三层,惊恐尖叫的两个婆子。 “跳!快跳!”李岩冲两个婆子尖叫,这声音是她喊出来的,听起来却很遥远,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她的声音,透空而来。 “快走,姐姐……”邵七姐紧紧抓着李岩,惊恐的放声大哭,玉树象一支穿云之箭,越过众人,直冲到李岩身边,一只手拉着她,另一只手揪着邵七姐,穿过青石平台,退到了远离大火的安全地方。 李岩紧紧抓着玉树的手,玉树在身边,这让她安心多了。 “把她给我看起来!”吴皇后指着李岩,错着牙吩咐已经急奔过来护卫的侍卫们。 邵七姐呆呆的反应不过来,只看着吴皇后发怔,突然而起的大火,近到鼻尖的死亡,已经把她吓傻了,这会儿对着吴皇后的可怕的目光和可怕的吩咐,她听到了,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去找你大哥。”李岩用力剥开邵七姐的手,推了她一把。 “明珰。”邵琮和邵瑜等人已经赶过来了,邵瑜上前拉过邵七姐,对着已经团团围上来的侍卫,迟疑的看向李岩。 李岩垂着头,正看着手腕上被邵七姐抓出来的几丝清淤。 她怎么知道木塔要起火?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光看到了火,怎么没看到她自己被火带进了一场大难? “怎么回事?”裴清越过邵瑜和众侍卫,伸手按在李岩肩上,声音低而沉稳,仿佛闲话一般。 裴清按在肩上的手,和这沉稳的声音,让李岩仿佛透过了一口气。“起火前,我看到了火。”李岩仰头看了眼裴清,目光移向雄雄燃烧的木塔。 裴清眼里闪过丝异色,低头看着李岩,“我知道了,你放心,不会有事。”完,裴清退后两步,冲吴皇后长揖,“娘娘,李大姐有旧疾在身,全凭这个自的丫头照顾得以活命,此事大有蹊跷,李大姐先得平平安安,请娘娘准许这丫头随侍。” “你放心,她好歹也算救了我们娘俩一命。”吴皇后颔首答应了,扭过头,微微眯眼,看向皱着眉,看起来恼怒而困惑的永乐长公主。 机缘巧合,她和儿子毫发无损,这就是命所在! 离人群稍远,李若直直站着,脸色惨白,她怎么知道这场大火的?她做了什么?她果然是来报仇的,她这是要害死李家…… 白马寺这一场大火,在众人的注视中,从雄雄的喧嚣到一堆灰烬,原本至少表面上安静喜庆的京城,喧嚣四起,乱相四起。 李岩紧裹着斗蓬,有几分昏沉的靠着玉树,随着车子颠簸摇来晃去。 车子被护卫们团团围着,跟在吴皇后和二皇子的车后,进了城门,进了宫门,吴皇后的车子停下,李岩的车子才跟着停下,玉树扶着李岩下来,被几个孔武的婆子押着,跟在吴皇后身后进了吴皇后那间奢华的大殿。 “吧,是谁要烧死我们娘俩?”吴皇后伸着胳膊,一边由着使女们脱下斗蓬长袄裙子,一边冷眼斜着李岩问道。 殿内的温暖如春,让李岩渐渐恢复了活气。 “我不知道。”李岩摇头,她怎么可能知道呢? “你怎么知道那塔被人做了手脚?”吴皇后去了外面的大衣服,盘膝坐在炕沿上,由着使女侍候洗漱。 “我不知道那塔有手脚。”李岩想起周睿的交待,要是吴皇后相信她真的只是在那场大火前看到了大火,只怕她再也别想脱身了,多好的一个活体探测仪! “那你知道什么?你总得,你是怎么知道要起火的吧?”吴皇后漱好口,带着讥讽再问道。 李岩垂着头没答话,她什么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要起火的,她不想。 第一百三十章 说走就走 “长沙紧挨着淮南。”吴皇后漱了口,端着杯茶抿了一口,斜着一脸木愣的李岩,轻笑了一声,“从你们和永乐一前一后进了京城,我就该想到,唉。我总是把人往好处想,女人总是心软,我是这样,你也是。不过永乐不是。” 吴皇后轻轻叹了几口气,“我刚嫁进来那年,黄河改道,无数灾民涌到京城,我和永乐陪太后到城墙上查看,一眼望去,看不到边,面黄肌瘦,嗷嗷待哺,真是……惨不忍睹。” 吴皇后声音低到几乎没有,仿佛又沉浸到了当年看到的惨相之中。 “我看的眼泪止不住,唉。永乐却和太后:五后再赈济,这样就能先饿死一批老弱病残。唉,那是我头一回知道,人心可以狠到什么程度。” 李岩一言不发的听着吴皇后的声情并茂。她的意思她明白,她以为她是永乐长公主的人,她是在警告她,永乐长公主会杀了她灭口,而她,要比永乐慈悲得多。 可她不是永乐长公主的人。 吴皇后斜着垂着眼皮一言不发的李岩,将手里的茶杯重重扔在女使手里的托盘上。“把你留在这里,是为了你好。你坏了人家的大好事……哼!留在这里,好歹你能留条命,能活着比什么都强。” 李岩还是一言不发,她能什么呢? “你那个丫头,听功夫不错,是来看着你的?”吴皇后心气好象又平和了。 “是我的丫头,我一个人的。”李岩看了眼吴皇后,吴皇后斜睨着她,片刻,才似是而非的哼了一声,“带她下去歇着吧,好好侍候着,好歹也是我和你们二爷的救命恩人。” 李岩曲了曲膝,跟着婆子出了大殿,一脸焦急等在殿外的玉树急忙跟上,转个弯,穿过正殿旁边一间过道,进了正殿后一间四下不靠的两间屋。 “李姑娘先在这里歇几吧。”婆子面无表情,话倒是挺客气。 玉树紧挨着李岩,进了屋,婆子咣的一声关上门,又上了锁。 “都是封死的。”玉树先推了推门,又转圈看了整间屋子,推了推所有的窗户。 李岩伸手摸了摸占了半间屋子的那盘大炕,暖暖和和,心里顿时一松,“有吃有喝,暖暖和和,还好。” “咱们怎么办?”玉树掀开桌子上的暖窠,提起里面的水壶,倒了半杯水,自己先尝了尝,才又倒了一杯,递给李岩。 “先呆着吧。”李岩接过茶,连抿了几口,心又往下放松了些,连茶水都备的好好儿的,看样子,象吴皇后的,至少一时半会,她没打算折磨她。 “我累得很,先睡一会儿。”李岩半夜就起来,这一整几乎都在紧绷着神经的状态,这会儿坐在暖和的炕上,靠着干净松软的被子,困累一起涌上来。 “您还没吃饭,这一,大姐几乎没吃过什么东西,要不……”玉树急忙上前,一边给李岩卸钗环,一边担忧道。 “又困又累,吃不下。”李岩满身的困累涌上来,只想立刻躺下,含糊了句,等头发松下来,就一头倒在炕上,片刻功夫,就沉沉睡着了。 这一觉睡的特别沉实,后半夜她被玉树推醒时,只觉得好象刚刚闭上眼睡着。 “十七爷来了。”玉树紧挨在李岩耳边低低道。 李岩接过衣服披上,看着正伸手将窗帘拉开的裴清。厚实的帘子拉开,清冷的月光扑洒进来,裴清转过身,一身玄色,背衬着月色,显的格外高大。 李岩看着裴清,披着衣服的手顿了顿,莫名的松了口气。 “你,还好?”裴清走到床前,蹲身低低问道,李岩刚点了下头,怕他看不清,忙又低声应了声还好。 “大火……”裴清顿住,好象在想怎么问,李岩立刻接口答道:“我看到了,不过我看到的火里有很多人,其实没有。” “我想到了。”裴清的语调里带着不清的复杂意味,“火,应该和永乐长公主和大皇子无关,应该是在京城的诸王世子,你……有什么……看到过什么?” “我不知道,”李岩摇头。 “你有什么打算?”裴清沉默片刻,又问道。 “我要是不能解释我知道大火的事,就脱不了干系,是吧?我能怎么打算?”裴清这一句,让李岩有几分没好气,目前的境况,还能容她打算? “有我。”沉默片刻,裴清极其简短的了两个字。 李岩斜着裴清,月光昏暗,他背对着月光,她看不清他的脸,除了他那双亮的有些出奇的眼睛。 “本来,我和玉树打算……”顿了顿,李岩略过湖中的东西,“离开京城,去豫章城,或者去别的地方,现在,要是还能这样打算,那就还是这个打算。” “既然这样,现在就走?”裴清看着李岩,李岩愣了愣,连眨了几下眼,点了点头,“好,现在就走?” “嗯。”裴清站起来,往后退了几步,转过身,示意玉树侍候李岩穿衣服。 黑暗对玉树仿佛没有什么影响,李岩很快就穿好衣服,裴清脱下身上的黑斗蓬,抖开裹在李岩身上,拦腰抱起她,示意玉树,“跟上我。” 李岩被黑斗蓬裹的严严实实扛在裴清肩上,没颠几步就晕头转向了。 等她被从斗蓬中抖出来时,是在一辆斜迎着晨曦的马车上。 裴清带着笑,神情安宁,一边伸手将李岩凌乱的头发从斗蓬中拿出来,一边低声交待:“我回去一趟,交待善后的事。让孙容护着你先走,你放心。” 李岩点头,既然要依靠他,头一条,就是要听话。 裴清叫过孙容,简短交待了两句,下了车,带着金豆,纵马往京城回去。 李岩挑着车窗帘子,看着裴清走远了,示意玉树凑过来,俯耳低低问道:“你能不能回去京城,再平安回来?” 玉树极其笃定的点了点头,李岩再俯耳过去,低低吩咐:“你去找周睿,跟他,后湖里的东西,要是找到了,先放在他那里,最好,跟谁都别多,以后有机会,我再去找他拿。” 第一百三一章 戒备 玉树不停的点头,李岩交待好,头往后仰,将玉树打量了遍,替她理了理头发,用力敲了敲车门,拉开门,探头出去,冲骑在马上,正看过来的孙容招了招手,“孙管事,我有点东西,寄在京城一家铺子里,得让玉树跑一趟拿回来,你能给她匹马吗?” 孙容几乎没有犹豫,就点头,示意紧挨着的护卫将备马解下一匹,玉树跳下车接过,上马折返,直奔京城。 李岩掀着帘子,看着玉树一骑烟尘远了,收回目光,打量着四周。 斜前方刚刚露出丝丝鱼肚白,一层薄薄的寒冷寂静的雾贴在辽阔的平原上,一片片枯干挺直的树干直立在晨雾中。李岩轻轻吸了口气带着丝丝烟尘味儿的晨雾,这样的中原景象,她看过无数次,时间不同,空间还是那个空间,景象还是那些景象。 李岩放下帘子,四下看了看,大约是临时寻的车子,车厢里很简陋,除了车厢一角堆着的一床厚棉被,别无它物,李岩拉开被子,一半铺在下面,另一半裹在身上,蜷缩进去,迷迷糊糊似睡非睡。 ………… 越来越远有京城里,此刻正缇骑四出,全城戒备。 淮南王府四周散布着不多,却足够看管起整个淮南王府的殿前侍卫,府门口,几排侍卫站的笔直,大理寺刑部以及宫里的内侍,和殿前侍卫一起,从正门往里,一处一处查进去。 李岩和淮南王府是旧识,大火之前,又一直住在淮南王府,仔细查一查淮南王府,并不为过。 周睿和余书避在淮南王府对面的茶坊里,远远看着淮南王府的动静,袁廷尉已经到了…… 这一场搜查必不可少,就象搜查李家一样,李家不会有什么事,淮南王府更不会有事,周睿不担心淮南王府,他只担心李姑娘,想到被吴皇后带进宫里的李姑娘,周睿心里一阵焦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李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周爷,楼下有人寻您,是您府里邻居,有急事。”茶博士敲门,恭敬禀报,周睿听府里邻居,跟着茶博士下来,迎面看见在门房上当差的赵四,赵四也看到他了,忙紧几步上前,欠身笑道:“周爷,您果然在这儿,外头有个女的,是您家亲戚,看样子急得很……”赵四边,边远远指着站在茶坊外的玉树。 周睿一眼看到玉树,吓了一跳,下意识想四下张望,刚要转头又急忙忍住,急忙抬手拍着额头笑道:“是我堂妹,前几就捎了信来,要过来,你看看,我竟然把这么大事给忘了,亏了赵四哥带她过来,要不然……多谢赵四哥。” “周爷客气了,唉,府里这样大事……周爷可千万别客气,咱们邻里邻居的……那我先走了,要是有什么事,周爷您只管开口。”赵四和周睿客气了几句,拱手告辞走了。 周睿迎着玉树过去,脸上笑容如常,眼角却往四下瞄着,“大妹见谅,府里有点事,我把你要来这事,给混忘了……赶紧进来……大妹累了吧……” 周睿有几分紧张的示意玉树赶紧进来,带着她上了二楼雅间。 “你怎么来了?你?”进了雅间,周睿反手关了门,急急问道。 正抿着茶叹气的余书,看着玉树,连眨了不知道多少下眼,指着玉树,“她……你……这不是……不是……” “是。”周睿简短应了一个字,竖指唇上,示意余书噤声。 “你怎么……”周睿的话没问完,就被神情淡定的玉树打断,“大姐让我来的,大姐……” 玉树看向余书,周睿好象知道玉树要什么,急忙点头示意余书,“湖里的东西?他知道,你只管。” “嗯,大姐,湖里的东西,要是找到了,先存在你这里,以后再来拿,还有,大姐交待你,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玉树立刻接着往下交待。 “请姑娘放心。你家姑娘,现在……还在宫里?她怎么样?没受什么……苦吧?她……”周睿答应一句,急急的询问李姑娘怎么样了。 “已经走了,姑娘没事,行了,我得赶紧走了。”玉树转身要走,却被周睿一把抓住,“她怎么出来的?准备去哪儿?就你们两个?那现在……” “大姐没,总之没事。”玉树甩开周睿,转身出门下楼,周睿追了一步又停下,站着呆了片刻,长长吐了口气,象是松了口气,又象是无比担忧的叹息。 ………… 李岩蜷缩在车里,闭着眼睛,车轮辗在硬实的土路上,声音沉闷,夹杂着四周的马蹄声,象一首没腔没调的难听曲子。 她晕头晕脑来了趟京城,又晕头晕脑的离开。一无所获,一无所知。这算是一败涂地吧。 为什么会这样?李岩将自己蜷紧了些。这是一中最冷的时候,车子走的很快,风从大大的缝隙里直穿进来,带来森森的寒意,将李岩身上本来就不多的暖气一丝一丝的带走。 李岩越来越寒冷,却越来越清醒。 她的失败,是因为她不知道自己是谁,延续了从前的认知,她以为她和从前一样,渺如沙,她做什么都不要紧,她做什么都微到如同往恒河之沙中拿起一粒沙…… 她不是。 头一,她就应该明白这件事,她死而复生,这本身,就不平凡了,还有玉树,从第一而来,她遇到的人,裴清,陈炎枫,周睿,永乐长公主,邵琮邵瑜…… 裴清…… 车厢被人轻轻敲了几下,“大姐,寻到了只手炉,大姐先将就用一用。”帘子掀起一角,一只崭新却粗糙的红铜手炉递进来。 李岩起来接过,“多谢孙管事。” “人不敢当。”孙容的声音仿佛有几分诚惶诚恐。 李岩将暖烫的手炉抱在怀里,忍不住舒服的轻叹了口气。 裴清,她要好好想一想裴清,他和多云山庄,也许是一切的起点,甚至起因…… 第一百三二章 赶路总得下雨 近傍晚,玉树风尘仆仆,头发一缕一缕浸着泥汗追上来,孙容扫了眼玉树,一个字没,只警惕的盯着四周,催着赶路。 玉树低头闻了闻身上浓烈的汗味儿,四下张望,要是有个地方洗一洗就好了…… “上车吧。”李岩掀着帘子,示意玉树,“这会儿没那么多讲究,进来话。” 玉树犹豫了下,从马上跳上车,掀帘进到车厢,“跟大姐禀报完,我还是出去骑马,这一身……” “没事,你在,我睡的安心。”李岩这会儿哪还有功夫计较汗味儿,再,比她这浓重的多的多的汗味儿,她都很习惯过……一直以来,从前对她,比现在更清晰……她必须改变,现在,眼下,才是真实存在的世界。 “……见到周公子,都交待了……京城到处都是殿前军,街上都没多少人了,铺子多半也没开,我没敢多看,传了话就赶紧出城,绕了几个大圈子才敢追上来,孔嬷嬷她们,也不知道怎么样了。”玉树神情黯然。 “她们不会有什么事。”李岩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裴家的人,裴清不会不管,其它的,都是南阳临时买的,再。”李岩的话顿住,片刻,才接着道:“留着她们,比杀了更有利。从早上到现在,你吃过什么东西没有?” 李岩转了话题,玉树摇头,这一紧张奔波,她都忘了她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李岩从被子里摸了个油布包出来,递给玉树,“吃点吧,咸肉,饼子,我一直放在手炉边上,不怎么热,还行。” 李岩将咸肉饼子递给玉树,再从被子里摸出个旧暖窠,绷着胳膊,在颠簸的车厢里,倒了半杯热水出来,“先喝口热水。” “怎么能让大姐侍候我……”玉树放下咸肉饼子就要去抢暖窠,李岩将杯子递给她,“这是节,不用在意,先喝口热水,慢点吃,你没事,我才能没事。” 玉树接过杯子一口喝了,点着头,眼泪下来了,“大姐放心,玉树就是……” “我知道,给,你自己倒,热水还多。”李岩将暖窠递给玉树,抱起手炉,挪了挪靠好,看着玉树连喝了两三个半杯,才拿了块饼子,就着咸肉吃了大半个。 “进来,好好睡一觉。”看着玉树喝好吃好,李岩让出一半被窝,示意玉树,玉树急忙摇头,不等她话,李岩接着道:“玉树,你活着,我才能活,非常时候,别计较细节节,难的时候在后头呢。” 玉树眼圈一红,连连点头,紧挨着李岩躺下,片刻就睡着了。 李岩挨着玉树,浓烈的汗味儿透鼻而来,这汗味儿仿佛是从她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不好闻,可也不至于让人生厌,相反,这汗味儿中,倒透着股子令人心安。李岩轻轻挪了挪,也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李岩被一阵细碎的雨声惊醒,玉树还在沉沉睡着。李岩轻轻翻了个身,手指伸到车窗旁,寒风带着雨丝,从缝隙中扑进来。 不知道到哪儿了,白,他们不是往南,而是一路往东,现在,不知道是往东,还是往南,或者是往西甚至北…… 李岩缩回冻的冰冷的手指,裴清的脚程肯定比玉树更快,他也比玉树走的早,他还没追上来……嗯,玉树只是去传句话,裴清肯定有很多要处理的事……都是些什么事呢?她想不出,至少这会儿想不出。 孙容带着她,赶路赶得很急,从昨早上,到现在,片刻没停过,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安排的……不管怎么安排,对她和玉树来,都只能横下心由着他们…… 真冷,裴清知道她的病,她怕冷……事出突然,顾不及这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李岩往玉树身边靠了靠。睁着眼睛,看着车厢里的漆黑。 她和玉树……或者只有她,对于裴清,肯定非常重要,重要到能让他离开多云山庄和淮南,一路跟随到京城来…… 既然这么重要,她跟着陈炎枫,从后山下来那一回,裴清不可能一无所知,也许从陈炎枫进到多云山庄,见到她之前,他就盯着陈炎枫,盯着她了,也许,他是看着她从后山一路惊险的爬下去的,当时,她确实一直觉得有人在盯着她,那时候,她以为是因为自己太害怕了……陈炎枫冷眼看着她挣扎,是因为他那没有人性的理念,那裴清呢? 他想让她死! 他想让她死,却又不愿、不肯,或者拘于某种原因,不能杀了她,甚至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 他现在又救了她…… 李岩看着眼前的漆黑,她的处境,跟这车厢一样,漆黑一团,她听到雨,感受到风……李岩闭上眼睛,雨滴密集的打在车厢顶上,车轮辗在泥水里,马蹄在打滑,外面几乎和车厢里一样漆黑,风吹过树枝,迎上密集暴烈的雨点,旋转啸叫…… 李岩坐起来,将车门推开条缝。 “雨大,快把车门关上!” 李岩没听清是孙容的声音,还是赶车的护卫的声音,只迎着寒风和雨滴喊道:“告诉孙容,赶紧找个地方避一避,暴雨要来了。” “是,多谢大姐提醒。”孙容怔了片刻,应了声,伸手将车门拉上。 玉树也醒了,“大姐?” “没事,雨太大了。”李岩用袖子抹着脸上的雨水,灾人祸,最容易死人,她得警醒。 车子还在往前,玉树用被子将端坐的李岩裹住,李岩拉了拉被子,眼睛微闭,凝神感受着外面。 雨点仿佛稀疏了些,有低低的话声,她听不太清……他们在商量…… “大姐,已经让人往四周找能避雨的地方,这一带十分荒凉,只怕……”孙容隔着车窗帘子,和李岩话,李岩欠身过去,“往右面走,有能避雨的地方。” “往南走。”玉树立刻在李岩身后补充了句,大姐分不清东南西北,只知道左右。 “是。”孙容这一次答的很快,车子顿了顿,转了个方向,车子猛一歪,又被抬直,比刚才颠簸的更厉害了。 第一百三三章 醒 玉树一只手紧拉住车窗,一只手攥着紧裹住李岩的被子,李岩被她拽的伸不出手,裹在被子里荡秋千一般。雨滴敲在车顶的声音,好象更响了,车子剧烈的颠簸,让李岩几乎没办法倾听外面的声音。 “大姐,前面有能避雨的地方!一会儿就到。”孙容的声音比刚才尖细,雨已经下的很大了。 李岩刚要松口气,车子猛的一颠,车顶上发出声刺耳的断裂声,雨水倾泻而下。 玉树扑上去挡在李岩身上,可这哪是她能挡得住的,倾泻而下的雨水几乎眨眼间就把车厢里本来就潮乎乎的被子褥子淋了个透湿,李岩干脆将被子扔开,玉树已经全身湿透,李岩离全身湿透也就差一线时,车子猛往前一冲,停了,车顶的雨也停了。 几乎同时,车门从外面拉开,孙容淋的比落汤鸡更惨,“大姐……”孙容看着车里的惨相,一句话卡了片刻,“先下车吧。” 李岩扶着玉树下了车,孙容看着冻的哆嗦到站不住的李岩,张了张嘴,却没能出话,大姐冷成这样,这会儿应该立刻升起一堆火,暖身子,烤干衣服……可是,他们这会儿离京城不能算远,这样的平原地带,漆黑的雨夜里有一堆火,也许几里、十几里外都能看到,他不敢冒险。 “让人生……”玉树的话没完,就被李岩拉住,“生火太招眼了,我没事。” “多谢大姐体谅,实在是……”孙容看着李岩,后面的解释有些不下去,李岩有几分痉挛的攥着玉树的手,打断孙容的话道:“黑,想办法让人查查这是什么地方,安不安全,雨大,别塌了……” “挺结实,不会塌的。”玉树转头看着四周,“好象是一间破庙,盖在树下,那棵树真大,大姐,那边角落没风,也许能暖和点,我们去那边。” 李岩已经冷的有点儿迷糊了,被玉树拖到整间庙里最完好的那个屋角,缩在角落里,迷迷糊糊中,想到裴清,要是她冻死在这里,应该十分符合裴清希望她死,又不想沾上任何责任的希望吧。 “去找些生火的木柴,把车厢顶拆下来,挡住两边……”孙容一迭连声的吩咐,他心里其实还在游疑不定,不是因为生了火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而是……爷的心思,他还是能看出一星半点的……可这会儿为什么要生火,他自己也不清楚。 李岩背靠着墙角,一堆火被拆下的车顶和车厢板挡着,热气围在里面,连后背都能感受到,李岩哆哆嗦嗦解下外面的衣服,示意玉树不用管,她只烤她自己的衣服就行,这会儿,她们两个各烤各的衣服,才是最优选择。 孙容递了一壶黄酒,两块饼和几块咸肉给玉树,玉树将黄酒放到火堆旁烤热,和李岩一替一口,就着咸肉一口一口喝了酒。 半壶酒下肚,又勉强吃了大半块咸肉,李岩顿时觉得从外往里都暖透了。侧耳听了听外面还在狂暴的风声雨声,挪了挪坐好,闭上了眼睛,玉树看着李岩闭上眼睛,往她旁边挪了挪,凝神警惕着四周的动静。 狂风暴雨中的大树,安静的出奇,一片一片苍青的叶子,将狂风暴雨挡在了外面。远处有星光隐约,暴风雨后的晨曦,一片莹晶…… 李岩睁开眼,摸了摸已经烤干的衣服,一边慢慢穿上,一边低声和玉树话,“雨快停了,也快亮了,冰冻地。” 离李岩不远的孙容,这几句话听的清清楚楚,看着亮光隐约的屋角,有些怔忡,这位从长在多云山庄,突然一切皆通了的李姑娘,身上的诡异之处,比他以为的还要多…… 快亮时,雨果然停了,到亮时,已经是一片冰冻地,李岩那辆车,车顶拆下来,车身也拆了当了烧火柴,好在玉树骑术相当不错,李岩和她一匹马,夹杂在众护卫群中,一路往前,倒比有车时还要快一些。 这一走又是一整,到黑透时,总算出了京城地界,再往前赶了十几里路,住进了镇上一家客栈。 李岩痛痛快快泡了个热水澡,换上孙容也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干净衣服,出来坐到炭盆旁,喝着杯热茶,只觉得象在堂一般。 在客栈洗澡换上衣服,再吃了顿热乎丰盛的饭,李岩就上了孙容重新找来的大车,接着赶路。 到第二中午,车子停到河边一只半旧的大船旁,李岩上了船,掀帘进舱,抬头就看到了裴清。 船舱里很暖和,裴清一件青长衫,正坐在榻上写着什么,听到动静,头也不抬,只示意李岩坐。 李岩环视了一圈船舱内,和外表的不起眼不同,这间船舱里算得个奢华,地上铺着厚厚的毡毯,两角半人高的黄铜熏炉散发着暖意和清新的香气,裴清坐着的榻上,榻几两边,一边放了一块雪白的毛皮,她看不出来是什么动物的皮。榻前,一边放着只圆凳,一边放着把扶手椅。 李岩瞄了一圈,走过去,坐到了裴清对面,接过金豆奉上的茶,一边抿茶,一边更加仔细的环顾四周。 “给陈爷送去,越快越好。”裴清很快写好,折起封好,烫上火漆,递给金豆,转头看着李岩微笑解释,“陈炎枫不放心你,让我接到你,立刻写封信告诉他一声。”不等李岩答话,裴清眉头微蹙,带着几分心疼,“你脸色很不好,也就两三,你好象瘦了。” “还好。”李岩低头看着双手里捧着的杯子,“我的身体你知道,能这样已经很好了,这次能死里逃生,多谢你。” “姑娘言重了。”裴清微微欠身。 “不算言重,比死里逃生更可怕,要是不从宫里出来,死大约不会死,可是被关起来一辈子,那还不如死了好,关在四方院里,坐一辈子牢,那还不如死了好。”李岩话里有话的接着道。 第一百三四章 从前 裴清看着李岩,片刻才笑道:“姑娘这样的,没人能关得住。” “嗯,我也这么觉得。你什么时候从京城出来的?前下了很大的雨,车子都被雨淋散架了。”李岩接过金豆送进来的手炉,寒意瑟瑟的抱在怀里。 “昨早上,孙容带着你往东北绕了不少路,我从京城出来,直接南下。”顿了顿,裴清接着解释了几句,“还有其它几队,往西北西南正北等几处,扰乱视线。事发仓促,来不及准备,路上委屈你了,实在是来不及。” 李岩看着裴清,一边微笑一边点头。这样特意解释……事发仓促……再怎么仓促,不至于连一辆结实点的马车都没有吧,就算出城时仓促的随手拉一辆车,那一路上呢?找多少辆马车没有? 仓促是仓促了点,有心也是很有心了,就算冻不死她,也能把她冻的病的更重一些…… 李岩更加寒瑟的缩了缩。 “金豆,再加个熏炉。”裴清看着冷瑟瑟的李岩,扬声吩咐。 “南阳那位姑娘,叫什么?”李岩看着金豆将熏炉摆在她旁边脚塌上,有几分漫不经心的问了句。 裴清一个愣神,看着直视着他的李岩,沉默片刻才答道:“李翠。” “李翠……”李岩咀嚼一般,慢慢念了几遍,“能跟我李翠吗?” 裴清眉梢似挑非挑,这话问的好,这个,可不好。 “我接管多云山庄没几年,把多云山庄接下来,不是件容易事,这几年,我几乎没有余力顾及其它,李翠,也就是知道有这么个人而已,实在无瑕多顾。”裴清轻松的一个太极推手,将这个难答的问题,荡了出去。 “六年。”李岩挪了挪,将腿垂下,脚搭在熏炉上,“你接管你家多云山庄时,李翠十三岁,那个时候,她什么样子?跟我象吗?” “我没见过她。李翠……”裴清挪了挪,正对着李岩,顿了顿才接着道:“是患有失魂症,一直都是下人照顾,我没多留心过。” “失魂症……”李岩没有太多意外,这个答案,她已经预料到了,“一生下来就有这个病?还是后来才病的?她怎么会在你们多云山庄?” “是她到多云山庄时,已经病了。还是觉得冷?”裴清看着寒瑟的李岩,拧起眉头,带着想掩饰,又没能掩饰得住的关切和焦虑,手往前伸,伸到一半,又急忙缩了回去,“得赶紧找个大夫,高梁略通医术,让他先给你诊一诊,今夜里能赶到颖川,到颖川就能找到大夫,诊了脉,让玉树侍候你洗漱歇下,这几,你累坏了。” 李岩见裴清岔开话题,不打算再将对话继续下去,顺着裴清的话意,露出一脸疲惫,“好,幸亏……要不然,我就撑不住了。” 裴清站起来,先叫了高梁进来诊脉,又叫进玉树,让人准备热水等,看着高梁诊了脉,了些和上次差不多的话,裴清又关切几句,“……你好好歇着,我出去一趟,黑前大约能赶回来。” 李岩点头,看着裴清出了船舱,扶着玉树往旁边的净房洗漱了,进了再里间一间略的船舱内室,这间内室比外面还要暖和些,被褥已经用熏炉熏的暖香,李岩躺到床上,头刚挨到枕头,就眼皮沉沉。 “玉树……”李岩口齿都有些粘连了,玉树忙过来,“我在这里,大姐放心睡,我看着呢。” “好。”李岩顿时安心不少,“我是,你也好好歇歇,这会儿,不会有事了,你也好好睡一觉,你记着,你好,我才好。” “是,大姐放心,我知道。”玉树低低应了,伸手将李岩散乱的头发整理好,再轻轻替她掖好被角,看着李岩几乎眨眼间就呼吸绵长睡着了,慢慢吁了口气,掂着脚尖抱了被褥出来,铺到李岩床前脚踏上,也睡下了。 不知道是高梁的药里有安神的成份,还是李岩累极了,这一觉直睡到半夜,李岩一觉醒来,看着漆黑的船舱,刚坐起来,玉树就醒了,“大姐醒了?” “什么时候了?”李岩已经坐起来,伸手去推船舱窗户。 “快丑时了。”玉树看了眼屋子一角的滴漏,“外头冷,大姐……” “没事。”李岩已经将窗户推开了一条缝,透过缝隙,看着垂落到极远处的璀璨星空,玉树欠身上来,拉起被子,将李岩裹起来。 一阵寒风吹进来,李岩连打个了几个机灵,“把窗户关上吧。” 玉树关了窗,李岩挪下床,刚漱好口,敲门声响起,“玉树姑娘,是大姐醒了?” 玉树看向李岩,李岩点了点头。 “是。”玉树扬声答了句。 “船上简陋,厨房现只备着燕窝粥,莲子红枣汤,请大姐先将就垫一垫,大姐想吃点什么,烦请玉树姑娘告知,好让厨房准备。厨房里鱼肉都是全的。” 玉树看向李岩,李岩答的很快,“先送碗莲子红枣汤来,再做个羊肉锅子吧。”玉树扬声转告了,门外应了一声是,脚步声渐远。 李岩慢慢漱了口,洗了脸,端着莲子红枣汤一边慢慢喝着,一边怔怔的想心事。 叫李翠……失魂症,就是傻子?他不愿意跟她多这个李翠,他他无瑕顾及……陈炎枫过,他这个山主,在他翁翁还是山主时,就帮他布局留后手了,前一任山主又是裴家最没要底的一个,接管多云山庄,能用六年?六个月还差不多。 多云山庄的山主,跟修行的和尚差不多,山上不能有年青女人,可山上不但有,还有不少,比如李翠,比如玉树,比如侍候过她的那一对聋子女侍…… 多云山庄有很多秘密,裴清也是,不过,她今还是得到了不少信息…… 敲门声又响起,玉树拉开门,一个中年男仆提着食盒进来,先端起只热气腾腾的羊肉锅子放到几上,又拿出拌莴笋丝、白菜丝等几样爽口素菜,再拿出一碟子象眼馒头放好,抬头看了眼李岩,“请大姐尝一尝合不合口味,的们许久不侍候大姐了。” 李岩愣了,中年男仆看着她,垂眼躬身,退了出去。 第一百三五章 算生计死 玉树看向李岩,李岩看着男仆出了门,呆了片刻,拿起筷子,专心吃饭。 裴清不是不想杀她,而是……不能……想杀她的原因,大概也是不能两个字……多云山庄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亮时,船泊进颖川,裴清没回来,只让捎了话,李岩没让请大夫,吩咐接着赶路,接下来几,船日夜不停,船上的日子平淡安宁,裴清一直没有出现,直到船进了汝南。 船是半夜进到汝南地界的。李岩刚吃了饭,正昏昏欲睡,平静了这么些,离京城越来越远,她的心已经很踏实了。 裴清直接掀帘进了船舱,带进股浓烈的寒气,“去替大姐收拾收拾。”裴清先吩咐了玉树一句,再转头看向李岩,“咱们改走陆路,现在就下船,越快越好。” 李岩冲玉树点了点头,跟着站起来,自己穿上鞋,“出什么事了?不是进汝南了?” “进多云山庄前,都不能大意。”裴清脸色很不好,带着几分隐隐的怒气,李岩盯着他看了片刻,接过玉树递上的厚斗蓬,自己穿了,又拿了手炉,跟在裴清身后,出了船舱。 外面没有月,也没有星,连平时挂在船舷边的船灯也没点,李岩从明亮的船舱里出来,眼前顿时漆黑一片,连就在前面的裴清也看不到了,裴清刚要往前走,突然又顿住步,回身抓住李岩的胳膊,“脚抬高些,这边。” 李岩松了口气,跟着裴清走了几步,裴清顿住,“我抱你下船。” 从船上伸到岸边的跳板窄而长,瞎子一样的李岩,走不几步,只怕就得一脚踩空,跌落下去。 李岩没话,裴清打横抱起她,几步下了船,干脆将她一路抱到车上,放进车里。玉树抱着个包袱,紧跟在后面,也上了车。 车子几乎立刻就启程往前,李岩伸手将车厢里摸了一圈,有略烫的熏炉,褥子铺的很厚,靠垫被子齐全。 玉树躲过两只手乱摸的李岩,打开嵌在车厢四周的抽屉,找到蜡烛火镰火绒,要打火点蜡烛前,犹豫问道:“大姐,你看不见,要不要把蜡烛点上?” “不用。”李岩已经摸到车窗边,将车窗拉开一半,迎着刮脸的寒风,往一团黑的外面看不见的看了会,关上窗户,“太黑了,有亮光的话,太招眼。” “我也是这么想。”玉树放回蜡烛等物,挪过去将垫子在李岩背后垫好,“大姐要不要喝点汤水?车上备的有。” “不用。”李岩摇头,车子行的很快,她不想喝多了汤水麻烦。 李岩头靠在靠枕上,随着颠簸无比的车子,摇来倒去的纳闷,出什么事了?裴清的神色好象和往常有点不一样…… “大姐!”将车窗拉开丝缝隙往外张望的玉树,突然带着几分惊惧叫了一声,“您过来看!” “怎么……”李岩急忙扑过去,话没完,就看到了远处雄雄腾起的大火。 “那是哪里?”李岩喉咙发紧的问道,她想到了大火烧起的地方是哪里,却有几分不敢相信。 “咱们的船。”玉树低低答了句。 “也许是裴清放的火。”半晌,李岩和玉树低低耳语了句,玉树拉上车窗,黑暗中,玉树脸上满是悲伤,怔怔忡忡,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亮时,车子拐进一家客栈,车门拉开,裴清从外面掀起帘子,看着形容有些憔悴的李岩,微微蹙眉,看起来十分愧疚,“你气色不好……是我没安排好……” “有被褥熏炉,热茶热汤,不能再好了。”李岩有几分艰难的直起上身,由着玉树系上斗蓬,往车门挪过去。裴清看着挪的有些艰难的李岩,犹豫了下,伸手扶住李岩的胳膊,稍稍用力,将她扶出车子。 在客栈里洗漱方便,又吃了顿饭,李岩上了车,出客栈继续南下。 李岩挪到车窗边,将车窗拉开一线,挨个细看外面骑着马的长随仆从,这边看完,再挪到另一面看,再次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可以确定,那送饭的那个中年仆人,至少没在外面这些人中间。 那个人,她只在那见过一次,之后每次送提盒过来,都不是他,她也借故到厨房去过一趟,一个厨子,一个厨子徒弟,没有他,那个人是谁?是混进来的,还是……就是裴清的仆从?他那话,是什么意思? 李岩在车子里颠簸了七八之后,在一个码头上,又上了船,当然,这是半旧的另一艘船。 船上的布置和烧掉的那只船差不多,可李岩这一次上船,却不如上一次上船时的身体。上一回,她还能轻轻松松自己走上船,这一次,她是被玉树半拖半抱挪进船舱的。 李岩没看到裴清什么时候上的船,她几乎没有顾及其它的精力了。 李岩歪在榻上,背靠着熏炉,慢慢吃了半碗饭,歇了歇,又喝了半碗清鸡汤,虽然没有胃口,但饭,却一定要吃好,她要好好活着,活到明明白白那一。 裴清从窗户缝隙里,看着一口一口努力咽着饭菜的李岩,心里理不出什么感觉,有敬佩,有叹息,有不屑,有感慨,有烦躁……还有一丝接一丝不停跳过的心疼和不忍…… 看着李岩吃好饭,又喝完那半碗清鸡汤,裴清绕到船舱门口,敲了敲门,掀帘进了船舱。 李岩看着和出京城头一次相比,也带出了几分风尘仆仆的裴清,双手撑着榻,努力了下,又跌靠回去,苦笑看着裴清,“只能失礼了。” “让你累成这样……”裴清不忍的移开目光,“高梁你脉象还好,只是劳累太过,这船上这几,你好好歇歇,还要一个月左右,才能回到多云山庄,中间只怕还要走一阵子陆路。” 李岩微笑点头,抬手示意裴清坐下话。“你也看到了,我能多吃一口就尽力多吃,能多睡着一会儿,就尽力多睡,不管能不能活着到多云山庄……”李岩顿住话,哽了片刻,才接着道:“我总要尽力,十七公子要是没什么事,陪我话儿。” 第一百三六章 民以食为天 裴清下意识的错开目光,片刻又移回来,含笑应了,坐到榻前的扶手椅上,看着李岩,等她先话。 李岩微微侧头,看着裴清的错开目光,再移回来,不紧不慢的坐下,笑着看向她,她几乎能看出来他的全身戒备,他不愿意跟她话闲聊…… “我叫李岩。”李岩示意裴清将茶递给她,双手握着杯子,看起来情绪十分低落。裴清一下子就听明白了,她叫李岩,她是有过去有来历的…… “我不喜欢这个地方,也不想呆在这里。”李岩接着道,裴清嗯了一声,没接话,如果是他,大约也不喜欢…… “有一阵子,我常常想,如果我死了,是不是就能回去了。”李岩露出丝丝苦笑,她是极其认真的分析过这种可能性的,可能性为零。 “我要是死了,你把这身体葬到李翠的父母身边,行不行?”李岩看着裴清,裴清迎着李岩郑重认真的目光,喉结滚了滚,笑道:“你就是太累了点,何至于死不死的,别想这些。” “我就当你答应了,我不可怜,李翠可怜,死后,虽然没有魂魄,也让她回到父母的怀抱里去。”李岩自顾自往下,“不用管玉树,也别约束她……我死了,她大约也活不了,不她了,别的,我也没什么东西,看看,我这后事,交待起来多简单。”李岩一边,一边笑起来。 裴清默然看着她,没话,也没笑。 “船上比车上舒服多了,我不坐车了,就在这船上,不逃了。”李岩这样突然一句,裴清听一个愣神,张嘴要话,却被李岩抬手示意他别话,“你不要劝我,我是个懒人,我不逃了,就这样。” “好吧。”裴清一脸苦笑,看向李岩的目光里,透着不清的意味,他不能少想,她不可能不精明。 李岩看起来轻松多了,“谢谢你。这一阵子,烦劳你了,以后,你就放轻松些,你看,我已经准备好赴死了,就算不死,我和玉树,孤零零无牵无挂,也没什么念想,一对可有可无的人,不会怎么样,也不能怎么样。” “姑娘一时病弱,心绪不好而已。往后,姑娘嫁人成家,生儿育女,好日子在后头呢。”裴清的安慰干巴巴中,好象还能听出点别的意味。 “嫁人?”李岩嗤笑,“我虽然病了,又没失心疯。” “这是什么话?”裴清无语失笑,“你累了,好好歇着,等你好一些,我再来陪你话。”裴清边边站起来,李岩笑看着他点头,“好,多谢你。” 裴清出去,李岩往下躺了躺,闭上了眼,玉树悄悄进来,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盖过李岩的肩膀,又将她背后的靠枕放低了些。 “我睡一会儿。”李岩低低了句,玉树明了的低声应道:“大姐放心。” 裴清站在前舱,迎着敞开的舱门吹进的寒风,出神的想着李岩刚才那些话,心情有几分暗沉,有多少时候,他们都是被挟裹着,不得不奋力往前,象陈炎枫那样,万事只随心意,这百来年,也许以往千百年,也只修出来一个他而已。 船不再昼夜兼程,而是和绝大多数客船一样,一早启程,黑歇息。 裴清又下船去了两三,傍晚,船泊进码头时,裴清回到了船上,金豆和玉粟每人提着两个大食盒,送进了船舱。 “这一带羊蹄和狗肉十分出名,也确实好吃,这是老沈家的,买了就急赶回来,正好,趁热吃。”裴清看着刚摆上来的几样菜,示意金豆和玉粟摆上来。 李岩也忙吩咐玉树重新摆桌,又添碗筷,“要是有酒就好了。” “有,看看船上备了什么酒,要是不好,去镇上看看。”裴清笑容明净透亮,看起来心情相当好。 玉树和金豆等人重新摆了桌子碗筷,花椒狗肉放好,倒了酒,李岩直起上身,对着一大钵子汤汁浓郁的羊蹄垂涎不已,“我先吃这个。” 羊蹄香糯的入口既化,辣味儿恰到好处,能让裴清一句确实好吃的东西,果然很不一般。对着可遇不可求的美味儿,李岩除了吃,什么都懒得理会了。 裴清抿了几口酒,对着吃的双手汁水淋漓,眉飞色舞的李岩,口舌生津,放下杯子,也捞了几块羊蹄吃起来。 两个人对坐大吃,谁也顾不上话,船舱里却弥散着股子热闹的味儿。 李岩一口酒下去,呃的打了个嗝,“呃!还想吃……呃!” 裴清噗一声,哈哈笑起来,“不能再吃了,收下去,让高粱熬些消食化滞的汤水。”裴清放下筷子吩咐,李岩又打了个嗝,“汤不用了,这酒就行,热一点。” “多加姜丝,再放些陈皮。”裴清接着李岩的话吩咐金豆,片刻,金豆送了热热的姜丝陈皮黄酒进来,李岩一口接一口喝了半杯,长长吐了口气,“享受啊!” 裴清忍不住笑,他从前常听他们,唯一能让那位翠姑娘高兴到手舞足蹈的事,就是吃荔枝,这位岩姑娘,一钵羊蹄就行了,倒比那位翠姑娘省心多了。 也许是因为那一钵子羊蹄太好吃了,也许是因为李岩半醉之下,除了吃就是喝,裴清没有象上几次那样,几句话就有事告辞,两人对坐,一口接一口抿着热热的黄酒,李岩她吃过的好东西,裴清他见过的好东西,头一回,两人都觉得和对方聊这事,也可以很轻松十分愉快。 李岩酒多了,一夜沉睡,第二睁开眼时,有几分怔忡的看着头顶上的帐子,好象哪儿不一样…… “大姐醒了,头痛不痛?”见李岩直直的盯着帐顶,玉树顺着李岩的目光扫了眼,笑着解释:“半夜里换了船,大姐睡得沉,是我把大姐抱过来的,这艘船大了不少,这帐子也比从前那个象样点儿。” “裴清呢?”李岩撑着坐起来。 “在前舱吧,这船前后舱分开的……”玉树一边侍候李岩漱口,一边答道。 第一百三七章 坏的尾好的头 李岩随口嗯了一声,前舱后舱不重要,他在船上,这很好。直觉中,她觉得这一路上,裴清一直不在船上,不是他有很多事,而是,他在尽可能的避开她,今还在船上,很好啊! 李岩心情愉快的吃了早饭,和往常一样,在船舱里走了几圈,坐下开始抄经。 外婆和妈妈都是虔诚的居士,她从记事起,就看到妈妈每不管多忙,都要端坐桌前抄经,为外婆祈福。外婆活到八十多岁,睡梦中走前一,好象有所感知,拉着她了好半的话,她那时候,外婆了那么多,她只记得两件,一是嘱咐她以后懂事些,要心疼妈妈,第二件,是她前半生罪孽重,能平安喜乐的活到这个年纪,都是因为妈妈替她抄经祈祝的原因。 外婆走后第二年,妈妈肾衰竭,无助之下,她开始替妈妈抄经祈福,妈妈撑了十年,她虔诚的抄了十年,妈妈走后…… 李岩举着笔,怔怔的出神,那一阵子,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已经不记得了,好象就是从那时候起,她痛恨一切宗教…… 李岩吁了口气,定了定心,开始抄经,她虽然痛恨宗教,但抄经的习惯,却一直保持了下来,抄经时,她仿佛又回到了时候,那间很旧却非常干净的四方院,阳光正好,外婆坐在廊下择菜,妈妈用力抖开衣服,一件件晾到旧的发黄的竹杆上,一股子清新的水气弥漫在院子里…… 玉树正将一盆放凉了的金银花水放到熏炉上,李岩闻着金银花的清香味儿,垂眼抄经。 现在不是从前,这是金银花的香味儿,不是从前清新中微微带着河腥味儿的水的气味儿…… 裴清站在前舱,隔着大开的前舱窗户,和后舱窗户那一条缝,盯着神情安宁,端坐抄经的李岩看了一会儿,示意金豆放下帘子,低头看着手里厚厚一摞字体飘逸,功力深厚的经文,慢慢翻起来。 “都是默出来的。”高梁低低了句,裴清喔了一声,往回翻了几张,一行行细看,没有错,没有一丝苟且……她抄了多少年经了? 他忖度不准她的年纪,她还在多云山庄时,敲砖砸瓦、抠墙挖地到处看的懵懂真样子,他曾经以为她也许比李翠年纪要一些,最多象李翠那么大……到她爬下后山,这一路上,他越来越看不准她的年纪。 现在这经文,她究竟抄了多少年?抄过多少遍?为什么要抄经,要抄这么多的经?她之前,是什么样人?什么样生活? “上岸看看有什么新鲜菜式没有。”裴清又看了一会儿,将一摞经文放到几上,吩咐金豆。 李岩船上闲空太多,整个上午,几乎都在断断续续的抄经,抄好经,刚净了手,高梁隔着门帘子禀报,十七爷得了几样新鲜菜品,问李岩是给她送到后舱,还是到前舱用饭。 李岩眼睛微弯,笑意出来前,又敛了回去,当然是到前舱喽。 ………… 京城,玉树传了话当,周睿苦思了半一夜,因为白马寺一场大火,和李岩被扯进去这两件大事,整个京城眼下一片混乱,李府,和淮南王府,眼下都被殿前军团团围着,危机重重中,他之前想的几个主意,都被如今的情况冲的全无用处。 她冒着大风险,让玉树回来找他,就为了交待那件东西,不管那件东西是什么,对她一定十分重要,也许她到京城,到李府,就是为了那样东西,她如今这样情形,这件东西,对她来,就更加紧迫和必要了…… 无论如何,他都得尽快拿到,送到她手里。 周睿眼里带着血丝,从屋里出来,站在晨曦中,慢慢打了一趟拳,出门买了几笼包子,又买了几样凉拌羊杂等几样菜,一钵子浓汤,提着进了余书那间院。 熊克定和樊伯韬都在,见周睿提了热气腾腾的早饭进来,樊伯韬赶紧熄了灶下的火,眉开眼笑的迎上去接那钵子浓汤,“是羊肉汤?大郎就是仔细,今还不知道怎么样,不定跟昨一样,就靠早上一顿饱饭,包子什么馅的?” “都有。”周睿将几大包包子和菜递给余书和熊克定放好,樊伯韬拿了大碗来,倒来汤,四个人围桌坐下吃早饭。 “大爷和四爷,还好吧?”周睿看着熊克定问道。 他是个应该已经死了的人,京城这里,不一定没有认识他的人,这种风雨欲来的时候,他不宜出现,昨下午从白马寺回来,他就没再到大宅当差了。 “怎么能好?大爷还好,四爷……唉,别四爷,我也怕,那位李姑娘去白马寺前,在咱们府上住了好几了,真要起来……不是不过去,扬州那边,巴不得……” “那倒不会,这是谋逆大罪,整个淮南王府都得搭进去,扬州那边虽不聪明,也不至于蠢成这样。”周睿打断熊克定的话。 “我就是,真要拿咱们大爷四爷抵了罪……”熊克定满头烦恼。 “这倒不至于,都知道世子爷没有那份野心,袁家那边呢?”周睿倒不怎么担心被安上谋逆这桩罪,这罪太大了,不管是淮南王府,还是袁家,都牵连不起。 “正要这事。”熊克定紧拧眉头,“大老爷找过我和老樊,问那位李……,仔仔细细的问,翻来覆去的问她之前有什么不同没有,我和老樊都装傻,什么也不敢,那位……谁知道是人是鬼。”熊克定一脸惊悸。 “是人,只是,大约不是平常人。七姐还在袁家呢?”周睿扫了眼余书,余书低头喝着汤。 “在,是吓着了。人家正经救了她一命。大郎啊,我看大老爷那意思,是想把那位……姑娘,拿到自己手里。”熊克定上身倾向周睿,低低了句。 “想把李姑娘拿到手里,只怕不只他一个,放心吧,那位不是寻常人。”周睿压着心里的忧虑,一脸的笃定淡然。 正文 第一百三八章 仗义 “我觉得也是!是人是……不是平常人!”熊克定咽回那个鬼字,周大郎忌讳这个鬼字,他虽然不,可他还是觉得,那位,是鬼的成数大于人。 “今你和樊二哥还是当一差?”周睿转话问差使的事。 “一,昨儿个袁家大老爷交待过,是要心中坦荡,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世子爷和四爷该去太学还去太学,太学里,昨人到的可齐了,从早学到晚,一个早走的也没有,从没这么齐整过。”熊克定嘿笑了几声,“四爷是个心的,也是该心些,我和老樊这几只怕都得辛苦当差。时辰差不多了,我和老樊走了,唉,事儿头上,赶早不赶晚。” 熊克定一边着,一边站起来,穿了衣服,收拾好,和樊伯韬一起出了门。 余书踢踏着鞋,跟在后面关了院门回来,倒了壶酒温上,“大郎啊,你就听我一句,再要紧的东西,也不晚在这一两,你看看眼前这情形,咱们倒霉也就算了,自找的,可这事,肯定得连累王府……王府咱不提,熊大和老樊,肯定也得被咱们连累了,这可不行。” “我知道,要是不怕连累大家,哪还用思前想后?”周睿倒了杯酒,一脸沉郁。 “我就知道,你这人稳妥。”余书松了口气,温好酒,坐到周睿身边,“水鬼的事,我打听过了,也找了几个都还过得去的水鬼探了探话。头一条,是这京城的水鬼,都是衙门备了案的,接私活是常事,不过,到底是衙门里的人。” 余书放重声音以示警告,“还有,水鬼接活,贵得很,算了吧,咱请不起。这事,过一阵子再吧,等过了年……” “不能等。”周睿打断余书的话,“她现在……不知道怎么样,她肯定很着急,要不然,也不会让玉树跑回来那一趟,她……”周睿站起来,焦躁的来回踱着步,“不行!这事不能等!” “不能等?那能怎么办?现在不是能不能等的事,而是……”余书一脸无语。 “我水性过得去。”周睿低低了句,余书先是一怔,接着跳起来了,“你想干什么?你疯了?这数九寒……这是京城!比咱们扬州得冷多少?那河里都结冰了!你不想活了?疯了?” “这样最好,李府后园子早就荒了,这又冷,这几……正好,就今晚上,你跟我一起去,在水阁里帮我看着点儿。”周睿好象没听到余书的话,自顾自盘算。 “我,你疯了!”余书跳起来,指到周睿鼻尖上,周睿上身往后仰,“那你怎么办?” “怎么办?不办!”余书一脸的气急败坏,“这数九寒,捞什么捞?她跟你这个话,就没安好心!我告诉你,这话我不能不了,那就是个妖……是个鬼!她不是死而复生,她是野鬼附身!我告诉你……” “你不去就算了。”周睿眉头微蹙又松开,转身往外走。 “你回来!”余书一把揪回周睿,“你这是鬼迷心窍……你先坐下,你听我……” “第一,她不是鬼,更不是野鬼,她是有点不寻常,可她跟你我一样,人身肉体,第二,如果托付我的是你,我也一样这么做,不是因为是她才这样。”周睿打断余书的话,神情严肃。 余书被他这几句的心里滚烫,“我才不……你先坐下,你就算要自己下去摸,咱们也得先想个万全之计,至少先买身鱼皮服,先得找个大夫问问,怎么驱寒……找个水鬼问问,要是夜里去,别水底,水上面也看不到东西……你看看,这多少事呢,这事不能急。” “买几斤烧刀子就能驱寒,鱼皮服不用了,我穿不惯,反倒累赘,李府的湖我打听过,不算深,今夜里先去拭一趟,如果受不住,我立刻就上来,这你放心,我若是死了,她托付的事,也就办不成了。” 周睿简单明了,这事越准备事儿越多,也没什么好准备的,在家时,他也常常冬洗冷水澡,锻炼体质,京城是冷一些,不过,他觉得他能撑下来。 余书叹着气,拍着脑袋想着该怎么给周睿驱寒,想来想去,除了晚上炖一大锅浓浓的羊肉汤,再带上几斤烧刀子,别的,也没能想出什么好办法。 晚上吃了饭,余书借口和周睿同住讨论一本书,抱着暖炉厚斗蓬,到了周睿院里,人定时分,两个人悄悄溜出来,贴着墙根,溜进了李家后园子。 整个李家这会儿都是惊弓之鸟一般,后园子里更加荒无人迹。 余书和周睿将斗蓬从头上盖下来,掩住头脸,只露出两只眼睛看路,鬼影儿一般,直奔湖中暖阁。 周睿找到暖阁背风的地方,几下脱了衣服,交给余书抱着,拿过烧刀子,仰头喝了半瓶,双手抓着暖阁栏杆,翻进了混着冰凌的湖水里。 余书抱着衣服蹲在暖阁边上,看着有星光下时不时泛着亮光的水中冰凌,一阵接一阵哆嗦,不是他冷,他替周大郎冷。 周睿仗着身上的热气儿,和那半瓶烧刀子,下到水里,屏了气,扶着暖阁柱子立刻往下潜,湖水比他预想的冷得多,晚一晚,也许不等他潜到底,他就冻僵了。 冬的湖水很清,仿佛有星光直透到湖底,湖底的淤泥不算厚,周睿不敢先踩淤泥,泥一上来,湖里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这一根柱子周围没看到什么,周睿再往旁边一根柱子抓过去,再抓过一根,这一根前面,是粗大许多的主柱,周睿两只手抱住主柱,顺着主柱往下,在湖水和淤泥接界处,一根手指粗细的铁链,一头套在主柱上,周睿急忙拽起铁链,一个黑漆漆两寸见方的铁盒,从淤泥中跳出来。 周睿一口气已经憋不住了,丢了铁盒,猛蹬柱子,窜出了水面。 “你还活着!”余书带着哭腔,趴在地上,伸手去捞周睿,周睿浑身哆嗦,摇了摇头,双手用力,撑了上来。 正文 第一百三九章 疯了 周睿哆嗦的不出话,接过烧刀子猛灌了大半瓶子,再抓过余书肩上搭的一大块粗布,用力在身上擦,这是大夫交待的,把全身搓红了,活了血,就不至于冻坏了。 余书也手忙脚乱的给他擦后背,猛擦了一会儿,周睿长长透过口气,将粗布塞到余书手里,拿过大毛斗蓬将自己紧紧裹住。 “把衣服穿上。赶紧……”余书的话被周睿打断了,“找到了。” “那是,这个……嗯?什么?找到什么了?你怎么知道……”余书卡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周睿伸手堵住他的嘴。 “轻点!” 余书不停的点头,周睿松了手,余书瞪着他,手指指指湖水,再指指周睿,指指周睿,再指指湖水。 “她过,看到的时候就知道是,用铁链子套在水下的柱子上,有点麻烦。”周睿环视着四周,低低道。 “用铁链子套在……这个柱子?”余书指着水阁,周睿嗯了一声,余书呃了一声,呆了片刻,手指挥出去再挥出去,“那盖这亭子时,就……这亭子是在老李丞相手里盖的,这个……他们家不知道?她知道,难道?” 余书语无伦次,片刻间,已经脑补了一出惊大戏。 “你别想那么远,那把刀呢?”以防万一,周睿随身带上了他那把家传的短刀。 “你打算怎么办?啊?你还要下水?不行,太冷了,明再来,你今……你喝点酒再下去!”余书又拧开一瓶烧刀子递给周睿。 周睿握着刀,深吸一口气,滑到水里,直奔刚才看到铁链的主柱。 铁链环在柱子上,再焊死在铁盒子上,找不到接头,摸不到缝隙,周睿再摸柱子,柱子上面穿过了水阁地面,下面和一大块铁坨焊在一起,往下不知道有多深。 周睿再次窜出水面,哆哆嗦嗦暖和了一会儿,裹着斗蓬进水阁,仰头看着水阁正中顶立地的包铜大柱,这根柱子,从水底直穿到这里,是一根。 “这大柱,真阔气。”余书羡慕的摸着那根包铜大柱,“这是金丝楠,这么粗一根,得多少银子!也不知道怎么撑住的……” “直插到水深,浇上铁汁。”周睿闷声了句,余书一声惊叹,啧啧了几声才恍过来,“就套在这根柱子上?啊?那是……不想让人拿出来?这到底是什么东西?那……真不象……呸呸呸,我什么也没,咱们先回去吧,你看看这柱子,就算不包铜,就这金丝楠,也没办法,咱们……” “烧刀子还有多少?”周睿转身去看,余书一脸苦相,“有还有,可你不能再下水了,太冷,再这么粗的金丝楠,有什么办法?我……” “把这水阁烧了。”周睿简洁的了句,余书啊了一声,眼睛飞快的眨着,“你?啥?烧了?这金丝楠……一烧起来人就来了,也是……那点了火咱们就赶紧跑,你先把衣服穿上。” “从九曲桥烧起,你先回去,我找个地方躲一躲,等火熄了再看看。”周睿一边,一边飞快的套上衣服,拿上两瓶烧刀子,将九曲桥浇了一段,余下的,全部浇在了楠木柱子上。 “你……”余书又急又怕,团团转着看着忙的团团转的周睿,“大郎,不是我……火一起来,人都来了,火光通明,你往哪儿躲?先回去,大郎,我的话……我那一卦……那是吉卦,大吉大利!你不能……大郎!” 余书话没完,已经被周睿连揪带推,推到了岸上。余书不敢高声话,猫在一棵大树阴下,又惊又怕的看着打着火,先点了九曲桥,再倒退着去点水阁中间那根楠木大柱的周睿。 他疯了! 有烧刀子助兴,火立刻就腾起来,余书看着周睿在九曲桥和水阁两团火之间的空白地带站着看了一会儿,急的恨不能大喊大叫,或者胳膊突然伸的足够长,直接把他揪过来。 周睿看着火烧起来了,转过身,屏着口气,奔着九曲桥上的火堆,一冲而过。没等余书扬起手,周睿已经在上到岸上前几步,纵身跃下,沿着湖岸躲进了一丛野性蓬勃的松柏球后。 余书看不到周睿,又听到远远的喧嚣起来,不敢多停留,猫着腰一路跑,逃了出去。 京城正是缇骑四出的时候,余书不敢在外面停留,沿着来时的路线,一口气跑回周睿的院,关了院门,蹲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摸黑进了屋,也不敢点灯,只将火炕里的火拨旺了,背靠火炕蹲着,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 周大郎真是疯了! 余书蹲的双腿发麻,扶着炕沿站起来,活动了几下,出了屋门,站在廊下转头看了一圈,又仰头看了一圈,发一会儿呆,垂头进屋,依旧背靠火炕蹲着等。 等再一次又一次脚麻出屋看时,远方已经隐隐要透出鱼肚白,余书顿时急的火往上冲,大郎这时候还没回来,肯定凶多吉少了……都怪他,性子太绵,他就该强拉他回来,他不回来,他就叫…… 余书难过懊恼的不停的拍着自己的头,现在怎么办?大郎没了,大家伙儿…… 院门被推开,有点儿猛了,门开到底又弹回去,余书心一紧,几步冲过去,周睿两条腿打着结,一路斜歪的冲进来。 余书急忙抱住眼看要扑倒在地的周睿,“撑住,快!”余书用力撑着周睿,周睿浑身是水,低垂着头,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撑着余书进了屋。 余书将周睿推到炕上,手忙脚乱的扒他身上的湿衣服,再拿了粗盐,没头没脑的往周睿身上搓。 “酒……”周睿紧一阵慢一阵的哆嗦,余书噢了一声,扔了盐,扑到暖炉上,将一直温着、放了半壶姜丝的黄酒满满倒了一杯,送到周睿嘴里。 周睿连喝带呛,余书灌了一碗,又灌了一碗,周睿看起来好象好一点儿了,余书接着搓盐,周睿的哆嗦渐渐平缓下来。 “我还以为你……都快……已经亮了!”余书嘴唇还有点哆嗦,他吓坏了。 正文 第一百四零章 不惜命 “喂!哎!大郎!你醒醒……睡着了。”余书啰啰嗦嗦了半,见周睿一点反应都没有,吓的心猛往上提,扑上去摸周睿的鼻息,“好好好,睡吧睡吧,睡一觉……这身上怎么有冷有热?诸菩萨保佑,可别……呸呸呸,大郎你是吉人,吉人相,我那卦……呸呸呸……诸菩萨保佑,诸菩萨保佑……” 余书一边抖着手给周睿搓身子,一边念念叨叨,这么念叨着,他的心能稍稍安定些。 余书搓的一身汗,两只胳膊酸的提不起来,才停下来,盘膝坐到周睿身边,时不时摸摸他额头,再摸摸手脚,掀开被子,再摸摸胸口肚皮,摸好了,再把手指放到周睿鼻子前,感受到一呼一吸,长长舒一口气,再接着从头摸起。 “我没事。”余书不知道摸到第几百遍,手刚放到周睿鼻子下,周睿醒了,低低了了句,声音哑的几乎不出。 “那就好那就好,吃点什么?先喝碗汤?浓姜汤?要不先喝碗羊肉汤?羊肉是发物,大郎,你额头……好象有点热。”摸的太勤,余书都不知道周睿这额头有多热,从什么时候开始热的。 “肉汤。”周睿撑着坐起来,晃了晃,再撑着炕坐好,“你把我那衣服拿来。” “噢对,东西拿到了?拿不到也别急,总在那里……”余书弯下腰去拎地上周睿那一堆已经湿衣服。 “拿到了。”周睿打断余书的话,有几分急切的指着衣服,“衣服!”他拿到了,可不能再有什么闪失。 “这个?”余书从周睿衣服袋子里摸出个铁盒子,递给周睿,周睿接过铁盒子,长长舒了口气。 “这铁盒子真是老李丞相那时候埋下的?这跟新的一样,明明是铁。”余书凑过去看那个铁盒子,好奇极了,他这辈子最大的兴趣,就是这样稀奇古怪的东西。 “给我盛碗汤。”周睿握着铁盒子。 “看看我,汤熬的好极了,等着。” 汤锅就放在屋里的暖炉上,余书拿了只大碗,盛了大半碗羊肉汤,撒了半把青祘,又倒了点酸醋,递给周睿,“加点醋,驱寒。” 周睿将盒子放在身边,接过汤碗,一口接一口啜。 余书伸长脖子看着铁盒子,手伸了好几伸,到底没敢拿过来,这是那位李姑娘的东西,那位李姑娘……他总觉得是鬼的成数更大一些。 周睿一口接一口啜完一碗滚热的羊肉汤,额头身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晕沉不明的脑袋清亮了许多。 “我没事了,烦劳余兄,把那柜子里的衣服拿一套给我,我得出去一趟。”周睿将碗递给余书,指着柜子示意他。 “你要出去?你……”余书又急了。 “这盒子,得赶紧给她送去,这事,你我都没有办法,只能……我去裴府看看,那位还在,他应该有办法。”周睿解释道,余书呆了片刻,长叹了口气,也好,那盒子不定是鬼东西阴物,赶紧送走比放在身边好。 周睿穿了衣服,裹了邵瑜送给他的那件貂皮斗蓬,走了几步,只觉得脚底虚浮,头目森森。 “余兄,你能不能陪我一趟?”周睿走到屋门口,眼前一花,扶着门框深吸了几口气,低声央求余书。 “好好好!我刚要我陪你去,又怕你……你等等,我穿件厚衣服……行了,走吧,我扶着你?”余书急忙披上厚斗蓬,上前去扶周睿,周睿一只手按在余书肩上,“就这样,就行。” 余书瘦,被周睿按的肩膀一矮,急忙挺直撑住,他和周睿,得若无其事。 周睿努力撑着脚步,余书努力撑着周睿,好在冬的斗蓬从头裹到脚,看起来,两人也就是脚步慢些,一步一步挪出淮南王府,余书叫了辆拉散活的车子,往裴府过去。 陈炎枫正围着裴府后园无聊转圈。 裴清带着李姑娘走就走了,走前把他按在这里应付后事。陈炎枫一万个不情愿,可又不能,也不敢不答应,裴清这个人,他多少知道点,事就算了,这种大事,他要是不管不理甩手也走了,裴清有本事把这锅整个儿甩进陈家,谁让一进京城,他就把陈家拖出来给那位惹事的李祖宗站台呢,有这个前情在,裴清要往陈家甩锅太容易了。 陈家和长公主又走的近…… 他虽然不受陈家供奉,可他姓陈,那是他弟弟,亲的。 再,他这也不能算替裴清料理后事,他是替那位李姑娘……那位李姑娘,可真能惹事,她好象很不一般,不过这也不算什么神通…… 陈炎枫一边转圈,一边胡思乱想,厮进来禀报周睿周爷请见,陈炎枫呆站着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周睿周爷是谁。 “就我没空!”陈炎枫不耐烦的甩了名,厮应了,退了几步,正要转身,陈炎枫又把他叫回来了,“叫他进来,在……就到这里,到这里来找我。” 陈炎枫着,背着手接着往前晃。 周睿扶着余书,跟着厮,穿过阔大的裴府,进了后园时,只觉得眼前一阵接一阵发花。 裴府厮都是有眼力的精明人儿,看着周睿情形不对,犹豫了下,指着远在湖对岸的陈炎枫陪笑道:“要不,周爷在这儿等一等,的去请我们十九爷过来?” 周睿头目森然,厮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不知名的地方传来,余书急忙点头,“多谢哥,多谢哥!” 厮一溜烟快步去请陈炎枫,余书扶着周睿,在最近的石凳上坐下。 陈炎枫一脸不耐烦的晃过来,站到周睿面前,弯下腰,余书忙长揖见礼,正要话,陈炎枫抬手止住他,伸手按在周睿额头,“病成这样?找我干嘛?我又不是大夫!” “不是。”周睿头眼花的,看陈炎枫已经是一排陈炎枫,在眼前东倒西歪的晃。“这是……李姑娘,请你……求你,送给她,她急……” “这是什么?”陈炎枫接过铁盒子,翻了个个儿,铁盒子浑然一体,要不是太轻,他几乎以为是一块生铁块子。 “不知道,求你……”周睿两眼发黑,身子歪来歪去,余书急忙冲上去扶住他。 正文 第一百四一章 一碗汤 “这是从哪儿拿到的?”陈炎枫看着余书问,余书被他看的身子不由自主往下矮,“李……李家后湖。” 陈炎枫两根眉毛抬的高的不能再高了,“夜里李家那场火?” “是……”余书舌头打结,手指乱指,“他……不是,我……是他。” 陈炎枫没理会余书,手里托着铁盒子,眯眼斜着周睿,好一会儿,吐了口气,“你这胆子……不错,有令祖之风,往后,我看你也跟令祖一样,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不用往后了,看你现在……” “陈爷……”余书一听急了,刚了两个字,就被陈炎枫恶狠狠打断,“闭嘴!”余书噎的伸了下脖子,一个字不敢多吐,他怕这位陈爷,找不到原因的怕。 “走吧。”周睿晕晕沉沉,时尔清醒时尔昏花,紧紧抓着余书的手,用力把自己往上提。 陈炎枫托着铁匣子,斜着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深一脚浅一脚往外走出去的周睿,看着他走出去一射之地,翻手将铁匣子丢进袖袋里,从怀里摸了只瓷瓶出来,递给低眉垂眼,仿佛什么也没看到的厮,“拿给他,一口气都吃了,请个好大夫再调养调养,也许死不了。找辆车送他回去。” 厮答应一声,接过瓷瓶,步子如飞追上周睿和余书,余书将周睿交给厮扶着,手忙脚乱打开瓷瓶,掂着脚尖,将里面四五粒药倒在周睿嘴里,“快咽,快咽了!陈……十九爷给你的救命仙丹,快咽了,用力!” 余书按着周睿的嘴咽了药丸,回过头,陈炎枫已经看不见了。 陈炎枫一边往自己院子里走,一边摸出铁匣子,低着头翻来覆去的看,李家后湖那座水阁,夜里一场大火,烧的塌进了湖里,要烧塌水阁才能拿到,这铁匣子,是老李丞相藏进后湖的,李岩怎么知道? 李家那位腆着脸号称中兴之祖的?不可能!要是他知道,李家那帮人不可能不知道…… “闵大呢?”陈炎枫转头四看,厮立刻急步上前,“回十九爷,的这就去请闵管事过来?” “到我院里。”陈炎枫吩咐了一句,握着铁匣子,大步留星往回走。 陈炎枫进到上房,净了手刚端起茶,闵大就在外面报名请见。 “夜里李家那场大火,怎么回事?”陈炎枫叫进闵大,劈头问道。 “回十九爷,京府衙门和殿前军几位统领,都过府看过了,没查出什么异样。李家下人中间,传言是闹鬼,李家后园子,还有李大姐居住的玉昙院,闹鬼的传闻,从李丞相死了之后,就有了。” 闵大从容不迫的答道,十七爷连夜走了,和从京城莫名消失的李家大姐一起,这几京城风声鹤唳,不用吩咐,他也知道要盯紧李家,陈炎枫问起,他太胸有成竹了。 “李家上头下了严令,不许闹鬼,干物燥,走水是常事,李延祯请罪的折子半个时辰前已经递进了宫里,是后园年久失修,下人一时不慎。” “李家没觉得这场大火有什么不对劲儿?”陈炎枫看着炕几上的黑铁匣子,闵大顺着陈炎枫的目光瞄了眼黑铁匣子,“看样子是,就算觉得不对劲儿,也是打算按下去。” 李炎枫嗯了一声,李家那些人,并不知道这匣子的事。 “你们十七爷到哪儿了?”陈炎枫跳转了话题。 “回十九爷,这个,的真不知道。”闵大一脸苦相,他哪知道这个,他要是知道这个,那就好了。 陈炎枫一根手指不停的挠着头,想了好半,挥了挥手,“你去吧,盯着李家,闹鬼的事,听到什么新鲜的,跟我一声。”闵大答应了退出去、 陈炎枫站起来,在屋里转了几圈,一把抓起铁匣子,走到门口,又折回来,找了件厚斗蓬穿上,将铁匣子系进袖子里,出了府门。 陈炎枫看起来极其无聊、漫无目的的逛了半个城,拐进了东水门前那一片杂乱却热闹非凡的街巷,这一带以河鲜湖鲜著称,陈炎枫一边走一边看,晃到东水门,从桥上过了河,再往回晃,晃过十几家店,总算找到了家顺眼的,晃进去,甩了句只管拣好的上,就直奔二楼雅间。 半杯茶后,菜流水般上来,不大会儿就摆了满满一桌子,陈炎枫拎着筷子,拨拨这个,挑挑那个。 敞开的雅间门口,一个一脸谦卑和气、背着瓦钵卖吃的汉子不停的躬着身,“正宗地道的瓦罐墨鱼汤,爷想尝尝吗?” 陈炎枫放下筷子,招了招手,“给爷盛一碗,这一桌子就没有能吃的。” 汉子进来,放下瓦钵,盛了碗汤双手奉上,低低道:“盛爷,有什么事,请陈爷吩咐。” “这汤卖了得有几十年了吧?”陈炎枫连抿了几口汤。 “是,百年了,家传的手艺。”这一句,汉子没压低声音。 “这个,”陈炎枫示意桌子上的铁匣子,“给李大姐送过去,越快越好,亲手交给李大姐。” “是。”汉子一句多话没有,伸手接钱,垂下手,桌子上的铁匣子已经没有了。 陈炎枫又要了一碗汤,双脚翘在窗台上,慢慢悠悠喝完,叫了伙计进来,让把桌子上的菜都撤了,单炒一碟子蛤蜊给他,抱着蛤蜊碟子,吃完一碟子又要了一碟子,连吃了四五碟,这才站起来,心满意足的晃回去了。 ………… 李岩只风花雪月吃喝玩乐,裴清好象也很想缓和两人的关系,自从那次羊蹄之后,两人从隔三岔五,到几乎都凑在一起吃上一顿,再聊上半个一个时辰,很有越来越融洽投合的趋势。 黑透时,李岩从前舱吃了饭再聊了,回到后舱,正琢磨梳理着裴清今的话,敲门声响起,“大姐,药汤好了。” “今早了点。”玉树扫了眼滴漏,开了门,一个略瘦的中年汉子躬身垂头,提着一大木桶热气腾腾的药汤进来。 这是高梁开的方子,每晚熬了泡脚。 正文 第一百四二章 莫名其妙的匣子 中年人低眉顺眼,提着木桶进来,李岩看着他,下意识的直起后背,一股要生出什么事的感觉,扑面而来。 李岩心有所动,玉树立刻感觉到了,上前一步,拦在中年汉子面前,“就放在这里吧。” “是。”汉子顺从的答应一声,曲腿弯腰,心翼翼的将装的有八成满的木桶放到地板上,手往下滑到地板,绕着木桶,将一个黑黝黝、不算的匣子推到对着李岩的方向,“刘大厨吩咐的请大姐示下:厨房得了几尾上好的黄河鲤鱼,是红烧?浇汁还是白汤?” “这儿怎么会有黄河鲤鱼?”李岩看着汉子的手指在匣子上轻点了几下。 “回大姐,是京城贩过来的。”汉子缩回了手。 玉树上前去挪木桶,裙子盖住了匣子。 “京城来的,就照京城的做法,算了,还是让你家刘大厨去请你们十七爷的示下,怎么吃黄河鲤鱼,他肯定比我懂。” 汉子眼角瞄着玉树收起了匣子,答应一声,低眉垂首退了出去。 李岩和往常一样,喝汤药,泡着脚看书,在船舱里来来回回晃了十来趟,上床睡觉。 玉树拿走被子里的熏笼,放下帐子,铺开被褥睡在李岩床前。 李岩闭着眼,听了一会儿哗哗的水声,手摸索到枕头下,摸出了那个铁匣子。手指顺着铁匣子摸了个遍,要不是太轻,这简直就是一块完整的铸铁块。 京城送来的……能这样悄无声息送到她手里,周睿是怎么办到的? 怪不得裴清想她死,却无论如何不敢动手,他身边,他的多云山庄,好象并不全在他掌控之中,而且他知道这样的情况…… 这是李府后湖的东西,摸到时她就知道了,可这个东西,怎么打开?做什么用的?这是什么? 李岩再次细细的摸那个铁匣子,玉树看过了,浑然一体,看起来和摸起来一样…… 李岩轻轻敲了几下,匣子发出沉闷空洞的声音,里面是空的,是铁的,砸开?船上不行,动静太大……李岩一边摸,一边胡思乱想,手指肚突然硌了下,正慢慢滑动的手指一下子顿住了,慢慢摸回去,再仔细摸,是有一个极细的刻痕。 李岩手指按在刻痕上,呆了片刻,手落到褥子上,一点点摸,果然摸到了一个极细极的颗粒,李岩轻轻舒了口气,不上来为什么,到现在,她还是不愿意有不能解释的事发生在她身上。 摸到掉下来的颗粒,李岩安了心,手指摸到那处细微的刻痕,用指甲慢慢抠了几下,顿住,翻身掀起帘子,“昨没洗头,头皮痒,拿根簪子给我。” 把手指甲抠花了,一时半会可找不出来,被裴清看见了,以他的精明,肯定能翻箱倒柜给她搜出来。 “是。”玉树看着李岩,李岩冲她努努嘴,“找个顺手的。”玉树会意,打开妆奁匣子,挑了只坚硬巧、头上嵌了几块蓝宝石的簪子,递给李岩。 李岩接过,玉树重新掖好帐子,李岩侧身安静睡着,手里拿着簪子,从那丝刻痕,一点点往外磨挫。 铁匣子上积的污垢和锈痕并不结实,没多大会儿,李岩就磨挫出一片,手指蹭上去,细细的纹路流转回旋,好象并不复杂,连摸了几遍,李岩突然顿住,这纹路好象是她摸熟了的! 李岩伸手去脖子上挂着的那枚玉树叶,玉树叶一面阳起的纹路,和匣子上那些纹路,几乎一样。李岩脱下玉树叶,摸索着往匣子上的纹路凑上去,玉树叶阳起的纹路按进去,匣子悄无声息的弹开了。 李岩浑身僵硬,两只手扶着敞开的匣子,不敢再摸,也不敢动。 “玉树,头还是痒的厉害,看看厨房火封了没有,要一桶热水洗洗头。”李岩僵硬了一会儿,等人平和些,低低吩咐玉树。 玉树知道有事,答应一声,起身点了灯烛,开门要了热水,回来掀起帐子,李岩声音压到最低,“开了,得看看。”没看清楚是什么东西之前,她可不敢伸手去摸,就是现在,抱在怀里,和她一个被窝里,她已经很害怕了。 玉树的心一下子提起来,找了件大衣服披上,一边侍候李岩穿衣服,一边低低问道:“还能合上……大姐放心,拿到净房?交给我。” 李岩穿了衣服,玉树将敞开的匣子拢在大衣服里,开柜子拿了件衣服,“大姐每回洗头都得湿衣服,这会儿屋里比白凉,还是把衣服拿进去换的好。” 李岩随口应了声,跟在玉树后面,和平时一样懒散的拖着脚步进了净房。 没多大会儿,热水送进来,玉树提进净房,虚掩上门,再以身挡着,李岩从那件衣服里拿出匣子,匣子里,正中竖着个金托,上面扣着块紫红到黑、琥珀一样的东西,李岩盯着那块鸽子蛋大,灰扑扑的东西,心一下紧一下的跳,这是她的东西。 李岩慢慢伸出手,取下那件不上来什么东西的东西,托在手心里,攥起又松开,这是她的东西,这是什么? “这个?”玉树努嘴示意匣子,匣子得藏好。 “找个地方藏起来,有机会扔进河里,没用了。”李岩握着那件东西,掂量着应该放在哪里,最好和玉树叶一样,挂在脖子上,随身携带。 李岩比划着,玉树会意,“打个络子……” 玉树侍候李岩洗好头,李岩拿着帕子自己擦着头发,玉树找出丝线,打了个最快最简单的络子圈住那块东西,和那片玉树叶一起,挂到李岩脖子上的丝绳上。 李岩绞干头发,换了被褥再睡下时,已经将近子时,头挨个枕头,很快就睡着了。这一觉睡的从未有过的踏实。 第二早,李岩醒来时,船舱里已经光亮一片,玉树听到动静掀起帘子,李岩坐起来前,抬手去摸脖子上挂着的东西,玉树叶还在,可那络子,空空如也。 正文 第一百四三章 是她 李岩手指僵住,片刻,又揉了一遍只余下丝线的络子,低下头,看着手掌心里空空的络子。 “这是……”玉树凑上来,看着空空的络子,伸手去掀被子。 “没有。”李岩没拦玉树,只低低了句,玉树明白她的意思,更急了,指着络子,“那……” 李岩脱下丝绳,看着叶脉清晰的玉树叶,“别找了,”着,重新把玉树叶挂回去,“让人和裴十七一声,我有点不舒服,想在船舱里歇一,不用让高梁过来诊脉,我没事。” 玉树传了话,站回床边,担忧的看着神情恍惚出神的李岩。 李岩拥着被子,呆呆坐了好半,慢慢挪了挪,“衣服,净面。” “是!”玉树急忙答应一声,拿了衣服侍候李岩穿上,李岩下了床,拖上鞋,脚步有些虚浮的挪进净房,弯腰刷了牙,挪了挪,拿手撩了水往脸上泼,泼了几下,李岩突然顿住,一脸水淋淋看着大瞪着双眼,愕然看着她的玉树。 “我还是我,你看。”李岩完,弯下腰接着往脸上泼水,她从前都是这样洗脸,象汉子一样。 “大姐,您?没事吧?”玉树有几分惶惑,大姐有些不对劲,不是有些,是很不对劲。 “没事。”李岩答了句,又泼了几把,直起腰,从玉树手里拿过帕子,没头没脸的往脸上擦,擦完脸,长长吐了口气,“我还是我,放心。” 李岩扔了帕子,转过身,一脚踩在门槛上,人往前扑,玉树一把拉住她,李岩扶着门框,低头看着门槛,看,她还是她,她又忘了这里的门都有门槛。 玉树顾不得别的了,扔了帕子,扶着李岩回到船舱,李岩坐到惯常坐的扶手椅上,拉了拉裙子,曲起腿,将脚踩在椅子上,双手抱着膝盖,下巴慢慢的抵在膝盖上。 “大姐,这香脂……”玉树看着与平时大不相同的李岩,见她坐着不动,只怔怔的出神,犹豫了片刻,转身拿了香脂盒子过来,打开递给李岩,李岩机械的伸出手,抠了香脂,慢慢往脸上抹。 她不是她了。 李岩放下脚,挪了挪坐端正,片刻,又萎下腰,“梳头。” 玉树站到李岩背后,一边担忧一边给她通头发。 李岩背靠着椅背,慢慢闭上眼睛。 裴清推门进来,李岩一惊,睁开眼睛站了起来,玉树手里的梳子被带掉到地上,船舱门关的好好儿的,船舱里外安安静静。 李岩呆了片刻,重新坐回去,又闭上了眼。玉树惊惧的看着李岩,张了张嘴,却没敢出声。 岸上衰败的枯树干草,叶芽飞快绽放,眨眼就满眼青绿,微熏的风吹在脸上,远远的,她看到了京城…… 李岩猛的睁开眼,春里,她又去了京城? 李岩上身一点点往椅子萎下,抬起一只脚,下巴抵在膝盖上,怔怔的出了神,这就是裴清想她死的原因吗?玉树的那位大姐,也是这样…… 她能看多远?能看多近?能看多清? 到多云尖还要很久,路上的时间,够她好好想一想了。 裴清站在前舱,沉着脸看着后舱方向,昨晚到今早发生了什么事,他没能查清楚,可他知道,有事,这事,也许不算。 回到多云山庄的路上,他不希望发生任何事,不管是船外,还是这条船上。 李岩在船舱里关了一,几乎在那把扶手椅上坐了一,傍晚,太阳刚刚落下,李岩就上床睡下了,这一,她累极了。 裴清端坐在前舱门口,迎着刺骨的寒风,恍然不觉。 “爷,有只船要靠过来,是咱们的人。”玉粟半跪在裴清身边,声音极低。 “嗯。”裴清肯定的应了一声,继续端坐在前舱门口,直到感觉到极轻微的撞击声,裴清站起来,走到船舷边。 靠过来的是一只到只能容一个人的舢板,一个面容苍老的渔翁,一只手抓着船舷,一只手将一枚的竹管递给裴清,裴清接过,渔翁松开手,舢板立刻和前行很快的大船脱开,各奔前程。 裴清揉开竹管,取出极薄的一卷纸,一目十行看完,拧起眉头,又仔细看了一遍,转身进了前舱,将竹管和薄纸都扔进了炭盆里。 李府走水烧了后湖水阁,周睿送了只铁匣子给陈炎枫,两刻钟后,陈炎枫就出去了,铁匣子没在府里。 都是首尾相连的话,那个铁匣子,这会儿,怕是已经进了他这只船。 李家后湖要烧了水阁才能拿到的匣子,是什么?老李丞相这么大费周折藏起来的东西,是什么? 她在那把椅子上坐了一,闭目养神,一动不动,她已经打开了那只匣子,怪不得昨夜里突然要水洗头…… 匣子呢?东西呢?是什么?她怎么了? 裴清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停下,她睡下了,已经睡着了,再急,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 他这船上,如此防范,还能在他眼皮底下递进东西,没有别人了…… 裴清慢慢叹了口气,翁翁过,到他这一代,多云山庄至少一半,还是别人的,要等游庆死了,或许,要等游家人都死绝了…… 果然是这样,匣子两寸见方,不算,他照样眼睁睁……不知道! 六叔曾经想诛杀游庆以及游家,他在山上时,不敢,下山之后,等他掌住裴家,有了力量,再生这个想法时,他已经作不得主了,对着那时候入主后山的裴明,他连提都没敢提…… 到他……他大意了,他没想到,那间他曾经以为能立上几千年的石头屋子,塌就塌了…… 裴清踱出前舱,在船头信步踱了几圈,顺脚踱到了后船门口,裴清盯着紧闭的后舱门看了好一会儿,转个身,又踱了回去。 裴清回到前舱,看着那把和李岩坐了一的那把扶手椅一模一样的椅子,转个身,也坐了上去,挪了挪坐好,上身往下萎,片刻,忙直回去,曲起一只脚,很快又放回去…… 正文 第一百四四章 裴家的危机 李岩几乎没再出过后舱,现在,相比于裴清,她有了更重要的事。 裴清没再下船去办什么事,李岩在后舱端坐、团坐,垂着头,团成团,他在前舱看着她,越来越谨慎。 ………… 六安西边,绵延极广的一大片住宅正中,有一处格外巍峨幽深的宅院,宅院东侧一角,一间清幽的院子里,刚刚卸任的裴氏前族长,多云山庄第三代山主裴震川,阴沉着脸站在廊下,看着阴沉的空,和细密的雨丝,心情也和这空一样。 “人到哪儿了?查出来没有?”裴震川声音里透着恼怒和不耐。 “还没有。”几乎跟了他一辈子的心腹管事老张垂手躬身,语调里透着愧疚。 “十七心机深沉,狡诈多计,山上人手又比咱们强,查不出来,也不能全怪他们不尽力。”垂手站在另一边的侄子裴安,欠身替老张分解了一句。 “京城传了信……你吧。”裴震川了半句,就带了十分烦躁和不耐,吩咐老张。 “是。”老张垂手答应,“刚刚京城传了信儿来,是周睿拿了样东西,到咱们京城府里,将东西交给了陈炎枫陈爷,陈炎枫陈爷接过东西就出了门,至晚方回。” “李家后湖那场火?”裴安反应极快,裴震川长叹了口气,“自从石屋塌了之后,事情就一件接着一件,现在……”裴震川顿住话,仰头看着漫的雨丝,“先祖的那件事,来了。” “十七……”裴安虽然已经想到了,可如今从六叔嘴里听到,真真切切的确定了,还是惊的手脚微凉。“没递信……是不是递给族长,侄子是,递给大爷了?” “他?”裴震川冷哼了一声,嗤之一鼻,他瞧不上他,几代山主里,他凭的不过是一点运气,当初,要不是他满腹私心,只替自己着想,若是听了他的话,何至于有今的局面! “我看不上他,十七更看不上他,十七……唉!”裴震川一声长叹,十七心机太深,背后又一直站着从老祖宗手里接过山庄的老爷子,十七没把他放眼里,更不怕他,他对十七……他无法把握他,甚至猜不出他在想什么,他要干什么…… “扬州城有什么信儿没有?”裴震川看向裴安。 “白马寺那场火,原本是个机会,可是,”裴安顿了顿,“若是废了邵琮世子之位,那京城,就得换个人……” “蠢货!”裴震川气的闷哼了一声,“邵琮现在京城,有和没有有什么分别?他再在世子不世子的名份上纠缠,有什么用?我不是让你告诉他,现在最要紧的,是把整个淮南路抓在手里?把和多云山庄那一头抓在手里?” “淮南路,明面上是在他手里了,可邵琮只要不死,只要还在世子之位上,淮南路的人心,就……”裴安三分不安,七分无奈,这是二爷邵琦的话,这话没错,邵琮背后靠着袁家,在京城到目前为止,看起来一切顺当,真有一再回到淮南路……谁能得准呢。 裴震川一脸鄙夷斜着裴安,仿佛裴安就是邵琦。直看的裴安后面的话,不下去了。 “就一个字,蠢!”裴震川从牙缝里挤出个蠢字,裴安一脸尴尬苦笑。“不要再查十七的行踪了,这上头不要枉费人力了,你收拾收拾,启程去一趟京城,第一,仔细查清楚十七,还有那个傻子在京城的事,一言一行都要查,越仔细越好,第二,云梦泽那位……算了,那位你就别理会了,盯着京城的局势,这一件最要紧。这一次,咱们不能再袖手。” “六叔放心,我懂。”裴安目光灼灼。 裴震川看着裴安的背影出了垂花门,冷声吩咐垂手侍立在身后的老张,“吩咐山上,第一,盯紧游庆,第二,一有十七的消息,立刻禀报。” 老张沉声答应,裴震川站了一会儿,背着手,不紧不慢的出了院子,沿着抄手游廊,径直进了族长裴明正在理事的院子。 ………… 船日行夜泊,一路南下的很快,河两岸的树木田林,由黑白枯干,而渐渐有了点儿浓绿,浓绿一比一多,气一比一暖,可后舱的炭盆,还是跟刚上船那一样,李岩感受到的寒冷,好象还多了一点点。 李岩再也没到前舱长裴清吃过饭过话,裴清从隔到后舱看一趟,到每都到后舱看一趟,可不管他站在门口,还是进来站着坐着,李岩只是客气而疏离的见礼,从前的没话找话,再也没有了。 裴清心情一比一沉郁,他看得到她很忙,她在后舱一坐一,他却能明显的看着她很忙,这让他困惑,更让他忧虑而焦灼,裴家最大的危机来了。 河岸边的浓绿越来越多,河越来越宽,河中的船只越来越多,一个阳光明丽的上午,船进了扬州府码头。 “到扬州了。”裴清站在门口,神情看起来十分轻松,“歇一,我陪你进城逛一逛,正好,你也该添些衣服首饰。” “一定要停一吗?”李岩蜷坐在椅子里,仰头看着裴清。 “赶了一两个月的路了,也该让大家松泛松泛,这里……你放心。”裴清没直接答李岩的话,李岩垂下眼皮,片刻,从椅子上站起来,玉树取了件白狐里绸面斗蓬,给李岩披上,这是进了淮南路之后,裴清让人置办的头一批衣物之一。 李岩紧裹着斗蓬,下了船,上了台阶,眼前就是条繁华热闹非常的大街。这里,沿河的码头都是最热闹的地方。 裴清挨着李岩,微微侧身护着她,玉树走在另一边,三人外围,是金豆等众厮和长随。 李岩走的很慢,一边走一边转着头往四下看的十分仔细。她在这里的感觉,和在船上的感觉,大不一样。 走到头一个十字路口,一只桐油大车迎过来,裴清示意李岩,“你的病还没好,不宜多劳累,成衣铺子离这儿还有两条街,坐车过去吧。” 正文 第一四五章 看到了什么 “不用,我想走走。”李岩正感受着那种怪异而新鲜的感受。 裴清眉头微蹙,看着李岩往前走了三四步,才挥手示意不用车,自己紧几步跟上李岩。 已经是三月中,灿烂的阳光下,几乎有几分夏天的味道,多数人都已经换了上夹衣,还没换下棉袄的,也多敞着怀,裹着银狐斗蓬,还显的有几分寒瑟的李岩,走在街上,十分显眼和怪异。 李岩走的很慢,时不时停下,盯着某个地方看上好一会儿,才再往前走,玉树紧跟在她旁边,护卫着她,时不时拉她一下。 裴清落在后面,盯着李岩,偶尔看一眼玉树,玉树还是玉树,可她,大不一样了。从京城送来的,是什么?被老李丞相藏在后湖中几十年……或许上百年的东西,是什么?他大概永远也没法知道了。 前面,李岩站在一座流光溢彩的酒楼欢门下,仰头看着热闹喧嚣的酒楼,脸上的神情看起来难过极了,看了片刻,就有几分仓皇的低下头,退后两步,绕过欢门,往前走了。 裴清紧皱着眉,招手叫过金豆,“去打听打听这座酒楼。” 打听什么?金豆张嘴想问,扫了眼裴清的神色,没敢问出口,应诺一声,赶紧去打听。 等李岩走过四五间铺子,金豆就回来了,裴清再落后几步,听金豆低低禀报:“那间酒楼现在是宋安德的产业……” “宋安德?”裴清眉头一皱,宋安德是淮南王府侧妃蒋氏嫡亲的外甥,极得蒋氏宠爱,和二爷邵琦关系也极好,竟然是他的产业…… “之前的东主是一个叫赵连城的京城人,前年年中,酒楼走了水,烧死了不少客人,官府锁拿了赵连城,说是罪大恶极,枷死在府衙门口,这间酒楼经官卖转到宋安德手里,去年腊月前重新开张。” 金豆提着颗心看着裴清,听到这些事,他没再打听别的,他觉得这应该就是爷让他打听那间酒楼的原因了。 “嗯。”裴清应了一声,脸上的神情阴郁,一颗心却不知道该往下沉,还是往上跳一跳。翁翁是从祖宗手里接任的山主,他和翁翁对那座多云山庄,比另两位山主,知道的多了那么一些东西。翁翁说,祖宗说过,石屋坍塌的时候,裴家人就站在了路口,也许倾家灭族,从此再没有淮南裴家,也许,裴家象曾经的李家一样,成为真正的天下第一家,绵延百年甚至千年…… 一丝丝的纷乱在裴清心里飘动纠缠,李家……眼前这位,就是曾经的那个李家?可李家后来,连根都找不到了…… 裴清正想的出神,李岩和玉树前面,喧嚣声夹杂着几声惊叫传过来,裴清一个机灵,下意识的几步往前,挡在李岩身前。 李岩正专心的看着蜷坐在两间铺子之间的老妇人,看的出神,被突然冒出来的裴清挡住视线,再被他胳膊一揽护在胸前,吓了一跳,“出什么事了?” 离两人二三十步外,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牵着匹马,马前一个瘦小的男孩子蜷缩在马前,衣衫破旧不堪,却十分干净,中年男子一脸急怒,正和地上的男孩子说着什么,人群已经围了上去。 “绕过去。”裴清一眼看到发生了什么,立刻吩咐道。 “去看看。”几乎和他同时,李岩也说话了。 众小厮护卫听到裴清的吩咐,立刻收拢在两人四周,加快脚步往旁边绕道,玉树只听到了李岩的话,伸手去隔开挡在李岩面前的人,包括裴清,以给她家大小姐隔开一条看看的通道。 “这是扬州,不算太……”裴清一句话没说完,就顿回去了,“就在这里看看吧,纵马伤了人而已。” 李岩看了眼裴清,没再往前,片刻,好象是回答刚才裴清的话,“不是纵马伤人。” 前面,牵马的中年男子正一脸急怒的和周围的人解释:“……我没碰到他,我牵着马,我就走在这里,在马前头,他走到我旁边,自己倒下的,我看的清清楚楚!你们看,马在这里,我在这里,他刚才在这里,马怎么能碰到他?他这是……这是……你这个伢儿,你怎么能这样?” 蜷缩在地上的男孩子一言不发,只慢慢缩起,看起来痛苦极了。 “这孩子我认识,前儿我买了一车柴,他说帮我把柴搬进去,给他两个馒头就成,这孩子不象个会赖人的。”占了半间门脸卖包子馒头的店掌柜伸头看着两人说道。 “这孩子我也认识,常在这街上转,找人帮人干活,不偷不拿,那汉子,你撞伤了人家,就给个汤药钱,做人做事得摸着良心。” “就是,你看这孩子,干干净净,这是难受狠了,这位,瞧你也不象个没钱的,做人不能这样,你在多说几句,这孩子……救命要紧!” …… 周围七嘴八舌,渐渐意见一致,就是这汉子撞了人家孩子还想赖。 裴清皱起了眉,接上刚才李岩的话,“你说的对,不是纵马伤人,这孩子……” “他是临时起意,我跟他说几句话。”李岩的目光从中年男子身上落在蜷缩在地上的孩子身上,裴清眉头皱的更紧了,紧跟在李岩身后,挤过人群,李岩蹲在男孩子旁边,裴清紧挨她站着,冷脸扫着四周。 “你受了伤,你阿娘病着,你弟弟也病了,可这会儿就难到底了,再咬牙熬一熬,就能过去了。”李岩声音极低,男孩子听的清楚,裴清也听的清清楚楚。 男孩子头往怀里埋了埋,没说话,也没动。 李岩看着缩的更加痛苦寒瑟的男孩子,片刻,站起来和裴清低声道:“走吧。” 裴清扫了眼满眼急切渴望看着他和李岩的中年人,“让人拿几两银子给他?” “不用。”李岩裹了裹斗蓬,垂着眼皮往前走。裴清再看了眼蜷在地上的男孩子,护着李岩出了人群。 “你看到什么了?”裴清紧挨着李岩,低声问了句,李岩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还有多远?我有点累了。” 正文 第一四六章 变化 “把车叫过来。”裴清回头吩咐玉粟,玉粟就是一招手,刚才那辆大车就从旁边靠过来。 玉树扶着李岩上了车,自己也紧跟上去,裴清回头扫了眼蜷在地上的男孩子和更加急怒的中年人,示意金豆:“让人悄悄盯着他。”金豆答应,裴清上了马,又瞄了眼蜷的更紧的男孩子,马鞭点了点:“拿几两银子,了了这事。” 车子走的很慢,却比李岩自己走路快的多了,玉树还没坐稳,车子就停到了间成衣铺子门口。 裴清在前,玉树虚扶着李岩,在掌柜和两三个婆子的招呼下,进了后面的雅间,几个婆子忙过了茶水点心,招手叫进一排小丫头,将各色裙子,长夹衣短夹衣褙子半袖等等各色各样的衣服举到李岩和裴清面前。 李岩的兴趣移到了衣服上,站起来,这件看看,那件捻一捻,这些衣服,料子她几乎都不认识,绣的花样她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不过,这些都是小节,这些衣服,看起来都很舒服。 李岩摸过的,捻过的,婆子瞄着裴清的眼神,赶紧仔细折起来,这位爷可真是大气的厉害,她们铺子里的衣服,至少价钱上,是扬州头一份,这位姑娘看中,这位爷就买! 李岩摸了十来件,拍拍手坐了回去,“咱们好象不缺衣服。”李岩看着玉树说话,玉树叹了口气,“大小姐哪有衣服?” 裴清笑起来,示意婆子,“这些衣服还算象点样子。查一遍,先送回船上。”后一句是吩咐玉粟的,玉粟欠身答应,裴清站起来,“毕竟是成衣铺子,衣服再好也就这样,先应应急,等回去再重新添置。快到午时了,旁边得月楼几样拿手菜还过得去,去尝尝?” 李岩点头,站起来,从成衣铺子侧门出来,走过两家铺子,就是这扬州城声名最响的得月楼了。 穿过欢门,进了大堂,李岩一眼就看到了垂着眼皮,将自己缩在楼梯夹角的男孩子,就是刚才蜷在中年人马前的那个。 裴清也看到了,皱眉看向金豆,金豆脸都青了,爷吩咐悄悄盯着他,没说要看住他别乱走啊,可爷这眼神…… 李岩看着男孩子,眉头一点点拧起,看了一会儿,转头看着裴清,“你让人给他银子了?给了多少?” “是,”裴清有几分说不清的尴尬,至于给了多少……裴清看向金豆,金豆急忙上前半步,低低答道:“给了十两。” 男孩子早就认出了裴清和李岩,李岩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她的问话,和金豆的答话,男孩子也都听的清清楚楚,还是垂着头,两只手却紧紧攥起来,整个人没往里缩,反倒往外挪了挪,若是再抬起头,整个人就是一幅准备拼死一搏的架势了。 裴清从他紧紧抠在地板上的脚指头,看到攥的微微颤抖的两只小小拳头,眼睛微微眯起。 李岩看着男孩子,却又好象没看到男孩子,呆站了片刻,突然绽放出笑容,喃喃了一句,“是这样啊。” “是怎样?”裴清立刻追问了句,李岩回头看了他一眼,没答他的话,在身上摸了一圈,又摸了一圈,回头问玉树,“那个玉蝉呢?” “在这里。”玉树立刻从袖袋里摸出在京城闹鬼隔天,陈炎枫让人送过来的那枚杂色玉蝉递给李岩,李岩捏着玉蝉,刚抬脚就被裴清伸手挡住,接着指着男孩子紧紧攥着的拳头示意:“这孩子一身野性。” “没事,他太害怕了。”李岩往旁边侧一步,绕过裴清,站到男孩子面前,裴清急忙一步跟上。 “你姓什么叫什么?今年多大了?”李岩弯下腰,从下往上看男孩子的脸,男孩子猛的抬起头,两片本来就不厚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直视着李岩,仿佛一只护食的小野兽。 李岩等了一会儿,见他只是象只炸毛的小兽一般警惕着她,笑了笑,“你不说就算了。这枚玉蝉,你拿回去系在你弟弟脖子上,这玉蝉不离身,你弟弟的怪病就不会再犯。” 男孩子圆瞪着双眼,一脸愕然,“你怎么知道我弟弟的怪病?我弟弟……” “拿好。你阿娘的病治不好了,也就这几天。”李岩将玉蝉塞到男孩子手里,往后退了两步,看向至少看起来十分淡然镇静的裴清,“上楼还是去后面?” 裴清没说话,只抬手示意上楼,李岩提着裙子,刚踏上一级台阶,那个男孩子仰头看着李岩,往前踏了一步,“我叫宁宇泰,我弟弟叫宁宇飞。” 李岩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脚步几乎没有停顿。裴清跟在她后面,冲金豆使了个眼色。 伙计提了一瓦煲鸡汤出来,递给宁宇泰,宁宇泰接过,小心翼翼的提着,低着头出了得月楼,往城东观音堂回去。 金豆使了个眼风给自己的小厮,小厮缀着宁宇泰,远远跟着。 进到楼上雅间坐下,裴清实在忍不住,看着李岩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说不清楚。”李岩环顾着雅间,看起来心情十分愉快,裴清沉默片刻,再次要求,“刚才那间酒楼,你好象看的很难过,新开业的酒楼,处处喜气。” “冤魂太多,死的太惨。”李岩不看雅间了,看着裴清,她没打算把她身上的变化完全瞒着他,不瞒,应该比瞒着更好。 裴清脸色微变,他虽然想到了,可这样真真实实的听到,还是让他的心瞬间沉重,不知道是该上还是下。 “以前听人说,死在火中的人,其实大多数是被烟熏死的,就象捂住口鼻,活活闷死一样,在诸多死法中,不算太痛苦,还有少数,是烧死,火烧到衣服,再烧到皮,再烧到肉,从外到内,烧透了,人才能死,这种死法,惨到大约跟千刀万剐差不多,死在那间酒楼里的人,都是烧死的。”李岩声音平平。 裴清神情已经如常,只是脸色还是微微有些泛白,“那把火,是淮南王侧妃蒋氏的外甥宋安德放的,他看中了那间酒楼,东主不肯转手……如此之惨,因果报应是逃不掉的吧?” 正文 第一百四七章 她都知道 “因果报应……”李岩端起杯子,看着杯子里清亮的茶汤,“如果没有因果报应,怎么劝喻世人呢?因果报应,是劝善用的。” 裴清脸色微变,片刻,干巴巴笑道:“姑娘这话……让人……唉。”裴清话没说完,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如果有轮回,轮回带着因果,我们能看到的只是这一世,这几个人,眼前这事,到底是因还是果,或是有因有果,或者这个人的因,那个人的果,这些我们都看不到。 佛说大千世界,象我们这样的世间,象恒河沙一样多,佛陀能身在这沙粒一样多的大千世界的每一界,那这个世间的事,和那个世间的人,也不是不能通连的,这因果,跨越无数世,连着无数人,在沙粒一样多的大千世界里流淌,我们这样的人,怎么分得清因和果?” 裴清呆看着李岩,李岩微微昂着头,目光有些茫然,佛陀,是几维?她呢? ……………… 淮南王府,二爷邵琦院里,邵二爷站在书房窗前,看着窗外嫩芽绽放的美人梅,脸色阴沉。 心腹参赞朱先生坐在长案前的扶手椅上,看着邵琦,脸色比邵琦还要凝重几分。 “你先说说。”又看了一会儿,邵琦转身坐到朱先生旁边说道。 “一,在下觉得,这是裴震川的意思,不是裴明,原因有二,现在除掉裴清,对裴明有害无益,除掉裴清,裴家就是裴震川一家独大,他裴明离死也就不远了:其二,裴明跟二爷可没什么大来往,还不到递这种话的地步。” 朱先生一字一句,因为语速略慢,而显的格外清晰。邵琦点头,示意朱先生接着说。 “京城裴十九的事,是要坚定二爷除掉裴清的心。裴家没有裴十九这个人,裴十九是跟大爷一起进的京城,平时和大爷又极为交好,这个裴十九,应该是大爷托付到裴清手里,借了个身份,这是要告诉二爷,裴清和大爷,十分亲密,密不可分。” 邵琦往后靠到椅背上,“我也是这么想,那先生的意思呢?” “在下以为,裴清活着,比死了好。裴清死了,裴家就只有裴震川一股,在这准南路,淮南王府可比不了裴家,二爷就算能承了王位,也要一辈子仰仗裴震川的鼻息,在他手里讨活路。” 邵琦脸色更加阴沉,他们这个淮南王府,竟然不是淮南路真正的主人,这是让他极其痛恨的一件事。 “二爷的脾气,必定不能忍受。”朱先生看着邵琦的脸色,“现在裴家分成三股,裴清这一支实力强劲,足以和裴震川匹敌,裴明虽然稍稍势弱,可他有个两岁的儿子,又要在这族长的位置上,坐上将近二十年,老实说,我最不看好的,倒是裴震川这一支,后续难接上啊。” 邵琦脸色稍缓,“先生这话,和我想的一样。”邵琦站起来,背着手转了几圈,“我想见一见裴清,先生觉得可否合适?” “最好不过。”朱先生欠了欠身,露出笑容,“二爷若能同时交好裴家这三支,才是上上之策。” “裴清是个聪明人。”顿了顿,朱先生接着道:“他肯定看的十分明白,大爷的性子,不适合这淮南王的位置,大爷若袭了这王位,不过是个傀儡,那真正当家作主的,还不知道是谁呢,裴家手握淮南一带上百年,这样的世家,要的是个稳字,二爷比大爷更合适。” “好,我这就去见见裴清。诚意起见,该告诉他的,都告诉他。”邵琦站起来往外走,朱先生急忙跟上,“点到为止。” “先生放心。”邵琦应了,叫人进来换了衣服,带了几个心腹护卫,出了王府大门。 ……………… 裴清和李岩各怀心思,沉闷的吃了饭,刚下到楼下,玉粟从外面进来,紧趋几步迎上来,贴近裴清低低禀道:“爷,刚……传了话,那位二爷想见您一面。” “邵琦想见见我。”裴清沉默片刻,转头看着李岩道,李岩没听到玉粟的禀报,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邵琦是谁,看着裴清没说话,他想见他,他去见就是了,何必跟她说? “一起见见吧。”裴清这一句,尾音说不清是往下还是往下,李岩无可无不可的点了点头,裴清见她答应了,转头吩咐玉粟,“就在旁边会仙楼吧。” 玉粟垂手退出。李岩跟着裴清,出了得月楼,逛过四五家铺子,进了间看起来十分清雅的茶坊,茶博士迎出来,带着两人径直往里,进了湖边一座一半临水的暖阁。 邵琦站在暖阁门里,愕然看着和裴清并肩进来的李岩。 “这位是李大小姐。”裴清仿佛没看到邵琦那一脸的愕然和意外,极其简单的介绍了一句,李岩打量着四周,越过邵琦,径直进了暖阁,挑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 裴清客气的让着一时反应不过来的邵琦进了暖阁,裴清坐到了李岩旁边,邵琦坐到了两人对面。 “这位李大小姐是?”邵琦不能不问清楚这位李大小姐是何方神圣。 “豫章李家大小姐。”裴清这一句回答跟刚才的介绍一样,等于没说,豫章姓李的是很多,可能称得上豫章李家,哪有呢? 邵琦沉了脸,裴清这是向他摆明他已经和老大结盟的态度么?带了这么个愣愣呵呵的女人,还是要打他的脸? “二爷见谅,”看出了邵琦隐隐透出的敌意,裴清拱了拱手,“李大小姐确定是豫章李家大小姐。至于其它,以后空闲了,容再下再和二爷细说。之所以请李大小姐同来,是因为,我能知道的事,她都能知道,我不知道的事,她也知道,有什么话,二爷但说无妨。” 邵琦简直不知道该在脸上摆出什么表情,这是什么话? 李岩极有兴趣的看着邵琦,看的十分专注,裴清不时看她一眼,邵琦被李岩看的有几分恼火,看着不停瞄着李岩的裴清,又十分纳闷,暖阁里一时冷了场。 正文 第一百四八章 坦诚相待 “听说在京城,十七爷屡次替大哥挡风挡雨,大哥的朋友,十七爷不惜借以裴家十九爷的身份庇护,看来传言不虚。”邵琦恼火之余,又十分失望灰心。 “裴十九是云梦泽那位公子。”裴请答的十分干脆,邵琦被他干脆爽利的呆了。 “你们淮南王府的家务,裴家……”裴清顿了顿,“多云山庄从不理会这些俗务,二爷想多了。” 邵琦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来之前,他和朱先生想过各种可能的局面,可眼前裴清这样的态度,不光出乎他的想象,甚至出乎他的认知。 “淮南王位是你的。”李岩皱着眉,“你好象很不高兴。” 如果说刚才邵琦愕然归愕然,还能稳住,李岩这一句话,说的他刚刚端起的杯子,连杯子带茶砸在地上。 裴清站起来,伸手过去,拉起李岩,“二爷,多云山庄不插手你们淮南王府家务,二爷最好离裴家远一点,虽说多云山庄是多云山庄,裴家是裴家,可多云山庄,从来没有看着裴家坐视不理的时候,你我,宾主尽欢,才最好不过。” 李岩和裴清,葱黄和靛青两件斗蓬早就走的看不见了,邵琦还呆怔怔坐着,没能反应过来。 ……………… 出来上了车,车子直接回到码头,上了船,裴清就吩咐启程。 李岩裹着斗蓬坐在船舱里,看着船离了岸,看着岸两边的景色,她心里的兴奋和新奇,还没完全平复下来。 “邵琦让人递话说,有人想让他对你我不利。”裴清掀帘进来,先将斗蓬去了放到门口,走到榻前坐下。 李岩看着他,裴清迎着她的目光,“是裴家,家族大了,这些都免不了。” 李岩还是没说话,她有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裴清也沉默下来,片刻,声音有些低落,“是六叔,他是多云山庄第三代山主,性子狠厉,翁翁说他目光短浅,急功近利。做了二十年山主,又做了二十年族长,一点长进也没有,反倒变本加厉了。” 李岩轻轻喔了一声。 “他刚当上山主没几年,就曾想着除掉翁翁,他说裴家一族两主,不是兴旺之道,后来他做了族长,又想除掉多云山庄……” 李岩听的心里微微一动,除掉多云山庄…… “可惜他儿子生的太晚,今年才只有十二岁,上不上,下不下,他这一支,三五代之内,怕是要和山主和族长的位置无缘了,所以,这十来年,他一心一意要改掉裴家先祖立下的规矩。” 裴清说的极其坦诚,李岩侧头看着他,他想说什么? “这一趟竟然要借邵琦的手除掉你我。”裴清顿住话,眉头皱起来,“照理说,六叔不至于这么愚蠢,邵琦这话,可听,不可全听,不过,六叔想除掉我,不是一天两天了。唉,回到淮南路,倒比进淮南之前更凶险,真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看不到自己。”李岩移开目光,看向岸边。 “嗯?”裴清一个愣神。 “大概是医不自治的道理吧,我看不到自己,也看不到你。”李岩有几分寒瑟的缩了缩,伸手去关窗,裴清欠身伸手,先她一步,关上了窗户。 “你这话,我不大懂。”裴清这一句问的十分谨慎。 “从现在起到多云山庄,路上有没有什么危险,我不知道,我看不到自己,也看不到你,我不知道为什么,你知道我的来历,比我自己知道的多的多,我没什么好瞒你的,我是一点一点能看到的,为什么,我不知道,以后怎么样,我也不知道。” 李岩声音很低,一边说一边往后靠,透着股子说不上来的漠然。 “那座酒楼,你看到了什么?魂鬼?”李岩开诚布公,裴清看起来也有话直问了。 “不是,我看到了那场大火,火里的人。”李岩悠悠叹了口气。 “那宁家子呢?你说他弟弟有病,那枚玉蝉,是陈炎枫给你的?他弟弟什么病?玉蝉能治什么病?” “是陈炎枫给我的,我看到了,我不知道玉蝉能治什么病,我只是看到他弟弟脖子上挂着玉蝉,人很好。”李岩看起来也有几分困惑,“我也在看我看到的是什么,为什么这样,好多事,我都不知道,至少现在不知道。” “你收到过京城递过来的东西?”裴清突然问了句。 “嗯?”李岩一个愣神,疑惑的看着裴清。 “周睿从李府后湖捞上来的东西。”裴清眼底闪过丝意外,她仿佛一无所知的疑惑,他没想到。 “一个空盒子?不是你让人给我的吗?是周睿给我的?那不是我要的东西。”李岩挪了挪,靠近熏炉,“我不懂的事很多,比如规矩,比如礼法,比如人情世故,勾心斗角,我能看到一些东西了,但我不懂的东西更多。” 李岩贴着熏炉,看着裴清,目光清冷,“我只有一个玉树,她跟我一样,一无所知,除了有一把子蛮力。你要是想做什么,我无能为力。” “我还没想好。”裴清沉默良久,看着李岩,心里衡量了无数个来回,凭着直觉,他觉得他应该实话实说,她的话,他不能明定虚实,可他的话,她能不能明定虚实,他不知道。 “嗯,最好,在我知道一切之后,你再想好。”李岩紧挨着熏炉,好象缓过了一口气,“也许,不等你想好,我就死了。” 裴清眼里闪过丝说不清的情绪,伸手按在熏炉上,片刻,慢慢移开,“等回到山庄,好好调养,这一阵子你奔波的太过劳累,别想太多,不会有事。” “有所得,必有所失。我觉得这样挺好,很有意思。平平淡淡活上几十上百年,和以最有意思的方式活上几年相比,我宁可只活几年。”李岩从熏炉边挪了挪,指了指暖窠,示意裴清倒杯茶给她。 裴清看着她,好一会儿,才伸手提起暖窠里的茶,提起来又放下去,“凉了,我让人重新沏。” 正文 第一百四九章 惊惧 玉粟进来,重新沏了茶。 裴清倒了一杯递给李岩,李岩接过,悠闲抿着。 “他们呢?”裴清也倒了一杯,没头没脑的问了句。 李岩一个愣神,随即醒悟,“一点点。” “哪一点?”裴清穷究不放。 “有个女孩子,很漂亮,一直笑,两个小酒窝,很甜,秋千荡的很高。” 裴清听的怔神,“玉粟!” 玉粟应声而进,脸色青白。 “听到了?”裴清盯着玉粟青白的脸,玉粟点头,“说说。”裴清紧盯着他吩咐道。 “是……小的……表妹……”玉粟嘴唇颤抖。 他被选到十七爷身边,是他,他们全家,以及他们全族的荣耀,也给家族带来了光辉的前程。荣耀和前程都是有代价的:所有被选到山主身边侍候的人,都要终身侍主,不得成亲成家。 “小的没有……小的……”玉粟浑身都在颤抖,看向李岩的目光里,充满了惊恐。 李岩看着他,微微的笑,他和他表妹,一对儿璧人…… “小的没有……没有……”玉粟看着裴清,心里的恐惧漫延到全身,爷有多狠辣,他们这些侍候多年的小厮最清楚。 “进府之前的事儿?”裴清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玉粟急忙点头,“是,选进来后,小的……小的……”玉粟飞快的瞄了眼李岩,后面的话,没敢说下去。 他偷偷看过她几趟,有两回说了几句话,其余几回,都是远远的看了半天就走了。 “人之常情,知道守规矩就好。退下吧。”裴清略过玉粟瞄向李岩的那一眼,语气清淡平和。 玉粟如蒙大赦,连连磕头,膝行到门口,才敢站起来出了门。 裴清看着拧头看着窗外的李岩,脸上带着丝丝不易觉察的苍白,他有点明白祖宗留下的那几句话的意思了。 这样的人,天底下有能瞒得过她的事吗?有能瞒得过她的隐私……也许还有心思…… 她说看不到自己,是真看不到,还是……她不说…… 裴清略想了想,就觉得后背冰冷一片,有一瞬间,他有股立刻拨刀杀了她的冲动。 李岩纤细青白的手指轻轻敲着杯子,闲适懒散的看着窗外,岸上已经十分浓郁的春色,一波波起伏过去的,清冷冷的河水…… 她是他砧板上的肉,连层皮都没有,她尽力,之后,随他。 ……………… 一连几天,裴清在前舱,李岩在后舱,象到扬州之前那些天一样,隔着窄窄两道舱板,声息相闻,不相往来。 只不过,到扬州前,是李岩不出门,离开扬州后,是裴清不出门。 ……………… 离开扬州之后和行程,极其快捷。船没再靠过岸,每天都有船附上来,送来各式各样的东西,岸边随行的骑卫接二连三。 李岩裹着厚厚的紫貂斗蓬,抱着手炉,看着送补给的船靠上来,看着送信送人送各种东西的船靠上来,看着岸上骑术高超的护卫…… 玉树坐在她旁边,看看外面,再看看她,时不时伸手摸一摸手炉是不是还热。 说不清为什么,她能感觉到大小姐的变化,大小姐变的她越来越熟悉,好象也越来越陌生,这些变化,在她的直觉中,不是喜悦,而是害怕,和悲伤,为什么害怕和悲伤,她觉得她好象知道,可是,她想不起来了。 ……………… 十天后,船泊在了离多云尖最近的码头。 岸上,孙容垂手站在辆包铜镀金的楠木大车旁,整个码头,已经清空了闲人,多云山庄的护卫一层层铺阵出去。 远远的,三五成堆的闲人掂着脚尖,伸长脖子,远望着码头的动静,这是多云山庄的车马和护卫,从年纪最老到年纪最小的,他们都见过多云山庄的管事、护卫,杂役等等,最多也不过十来个人,象今天这样,几百人铺阵出来的大阵势,这是头一回。 人群远远望着,不敢靠近,这样的阵势,让他们莫名的生出满腔不安和不祥,多云山庄在他们的印象中,就该象一座堆满神像的神圣庙宇,现在,神像们出来了…… 已经是三月末四月初了,李岩总算脱下了那件厚重的紫貂斗蓬,换了件轻巧些的灰鼠里斗蓬,裹着斗蓬,跟在裴清后面,沿着铺着平平的跳板,下了船,几乎是直接就上了车。 裴清也跟在李岩后面上了车,玉树和金豆跟进去,一左一右跪坐在旁边。 裴清掀起帘子,神情有些阴郁的看着远处看热闹却一点也不热闹的人群,李岩却只是好奇的上上下下打量着这辆奢华的大车。 裴清看着车子离开码头,放下帘子,李岩还在好奇这辆车,一格格拉开车厢上的小抽屉,查看抽屉里都放了什么。裴清往后靠了靠,金豆急忙塞了只靠垫到他背后,裴清曲起一条腿,看着好奇一切的李岩,面无表情。 李岩看完了她这边所有的抽屉,拿了本书出来,翻了两页就放下了,挪到车窗边,掀起帘子往外看。 “外面风大,山风冷硬,让玉树给你把斗蓬穿上吧。”裴清看着李岩看了一会儿,声音柔和中,隐隐透着丝丝不自在。 自从离开扬州那天之后,这是他头一回和她面对面,以及说话。 “是很冷。”李岩放下了帘子,往里挪了挪,“今天能到多云山庄吗?” “嗯。”裴清应了一声,停了停,觉得有些显冷淡了,又补了一句,“到山庄要人定时分,这一路上没有歇脚的地方,山下镇原来有处客栈,是备着来不及赶回山上,歇脚用的,几十年没用过,早就荒废了。” 李岩听的一怔,仿佛想到了什么,看向玉树。 那间客栈…… 裴清顺着李岩的目光,看向浑然不觉的玉树,“你到过山下镇,要停下来……” “不用。”不等裴清说完,李岩飞快的答了句,还是先到山庄看看,山庄才是最重要的地方,山下镇上,那些人在生活繁衍了那么些年,太多的东西了,看起来太累。 正文 第一百五十章 山庄 车子走的并不是上次李岩和玉树下山时的那条路,李岩往外面看了一阵子,就放下了帘子。 车窗外除了绿到滴翠自由生长的树木花草,就是绿到滴翠生机盎然的农田庄稼,没有人,连个村庄都看不到,这样不见人烟的绿翠,李岩看了一路,已经看厌了,况且,她这会儿不该多耗精力,好好歇一歇,到了山庄,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李岩放下帘子,挪了挪,半躺半坐,歪在靠枕上,闭上了眼睛。 玉树拿了条丝棉夹被,给她搭在身上。 金豆连看了几眼他家爷,照理说,人家姑娘这都睡下了,爷不该避到车厢外面……他不该多看多想,爷进进出出,从来都是骑马,什么时候坐过车……爷虽然不坐车,可山上象这样的大车,三五辆总归有的,就来了一辆…… 金豆目不斜视低眉看鼻尖,爷这是要看着这位李大小姐么……这位李大小姐……玉粟那事,他们几个也都吓坏了…… ……………… 车子到多云山庄大门口时,正是人定时分。 李岩拉开车帘,看着灯火通明的多云山庄。 大门口,两三排灯笼从大门里雁翅般排出来,桔红的灯光照在护卫们一身黑衣上,在那层浓烈的肃杀之气外,笼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温暖。 将近半夜,山风凌厉,玉树将小毛斗蓬给李岩穿上,又拉起风帽给她戴好,打起帘子,裴清站在车门口,伸手扶下李岩,低头看着她,替她理了理风帽和斗蓬带子,又替她拢了拢斗蓬,侧身替她挡在上风口,“山风寒冷,把斗蓬裹紧。” 垂手站在旁边的多云山庄总管事游庆,紧盯着只看着李岩,关切无比的裴清。 “给十七爷请安,给大小姐请安。”游庆上前,在裴清扶住他之前,已经跪倒在地,先冲裴清磕了头,又转向李岩。 裴清弯下的身子顿住,慢了一慢,等游庆给李岩磕了头,才接着往下弯腰扶起他。 李岩侧身让到一边,曲膝还了半礼。 “这一阵子,游伯辛苦了。”裴清扶起游庆,笑容如春风,游庆连声不敢,躬身让到一边。 裴清自然的仿佛不经意识一般,伸手虚揽在李岩背后,一边和她步调一致的往里走,一边随意的问道:“大小姐的住处收拾出来没有?” “先把止风院收拾出来了。”游庆恭敬的答话,“老奴想着,大小姐从前住过的安秀院,一来有些简陋,二来,那里偏在山庄一隅,极不便当,老奴就斗胆作主,先把止风院收拾了出来,要是不合适,老奴这就收拾别处。” 李岩扶着玉树的胳膊,一边走,一边默然听着。原来她曾经住过的那个院子,叫安秀院,名字不错,也确实简陋了些,不过如果对于原身那样的傻子来说,简陋不简陋,都没什么分别。 至于止风院在哪里,是好是坏,这话里有什么话下话外之意,她统统不知道。 裴清面色如常,却多看了游庆两眼,止风院紧邻南安院,南安院,是裴家先祖裴炎在这多云山庄的居所…… “嗯。”裴清未置可否的嗯了一声,“大小姐一直病着,长途而回,一路上累坏了,先歇下再说。我先送你去止风院。”裴清前几句是跟游庆说话,后一句低头看着李岩。 李岩仰头看了他一眼,笑着点头。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这幅作派,不过,没什么,总会知道的…… 从多云山庄大门往止风院,几乎是沿着中轴线一直往前,走了小半刻钟,越过一座小巧的石桥,再走几步,就到了一处玲珑精致的院落前,院子门口,垂手侍立着十来个蓝衣蓝裙的中年仆妇。 领头的仆妇上前见礼,侧身前引,游庆在院门口停住步,裴清却虚揽着李岩,径直进了院子,沿着抄手游廊,进了垂花门,往上房进去。 游庆站在院门口,看着裴清进了垂花门,说不上来什么表情,好一会儿,慢慢转过身,一步一顿,慢吞吞下了台阶,站在院门口外四五步,等着裴清出来。 止风院里,花草葱翠,鸟雀鲜亮,上房里温暖的如同暮春,佛手青橼的香味隐隐约约,似有似无,沁人心脾。 南窗下的炕上,放着几碟仿佛刚刚出炉的点心,一杯清茶泛着袅袅的烟气,一切都齐备的,仿佛李岩在这里住了很久,刚刚,只是到外面散了个步。 李岩站在屋里,毫不掩饰的转身打量着四周,裴清站在她旁边,低着头,毫不掩饰的专注的看着她。 “怎么样?可还好?”看着李岩仔仔细细打量完一遍,裴清语调里透着温暖的笑意,问了句。 “很好。”李岩转过身,看向裴清,“我不会挑剔这些。”顿了顿,李岩笑起来,“我挑不出毛病,我觉得,已经太好了。” “那就好。”裴清仿佛松了口气,“你先住两天,要是觉得这里不好,咱们再换别的地方。” “好。”李岩笑应,裴清踌躇了下,“那我先回去?你……” “我没事,有玉树呢,你也累了,天色也不早了。”李岩立刻接了句,裴清眼底闪过丝失望和几丝挣扎,退后半步,笑容依旧,“那我先回去了,想要什么,想吃什么,只管吩咐下去,今天晚上好好歇一歇,明天也是。” 李岩微笑点头。 “那我走了。”裴清说着走了,却没转身走,反倒抬起手,仔细的替李岩理了理几缕散落下来的发丝,“让玉树侍候你早点睡下,你身子弱,养好身体最要紧,别的,都能放一放。” “我知道,多谢。”李岩看着裴清一步两回头出了垂花门,犹豫了片刻,“先沐浴洗漱吧。” 玉树叫了仆妇进来,李岩洗的很快,出来坐到炕上,披了件夹衣,玉树侧身坐在炕沿上,拿着一叠大棉帕子给她绞头发,李岩曲起一条腿,下巴抵在膝盖上,怔怔的看着帘子旁边侍立的仆妇。 正文 第一百五一章 后山 裴清出来,游庆忙跟上去,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离石屋不远的一座小楼上。 裴清站在楼上,看着已经一圈厚石墙砌的风水不透的石屋,好半晌,好转回身,看着和他一样默然看着石头屋子的游庆,“总算回来了。” 游庆皱起了眉,“爷,您真觉得是……” “应该是。”裴清退到榻上坐下,游庆忙沏了杯茶递过去。 “她从后山平安下到山下时,我就觉得……”裴清顿住,一脸苦笑,“游伯,我当时……真不知道怎么说,想都不敢想的事,到后来,她和陈炎枫一起,到了豫章城,你知道那个地方,她是去找东西的。” “找到了?”游庆失口问了句,一句话说完,又陪笑陪罪,“爷恕罪,老奴也是……跟爷一样,想都不敢想的事,豫章城外,都荒凉了上百年了,爷恕罪,老奴到现在,还是惶恐得很。” 裴清多看了游庆几眼,抿了几口茶,“是啊,说起来,咱们这座多云山庄,当年骤然雀起,虽说有先祖惊才绝艳的才智……这一趟来回,跟着大小姐,我也算是长了不少见识。” 游庆见裴清手里的杯子空了,忙接过,重又给他沏了杯茶。 “她去京城李家,也是去找东西的,她找了周睿。”裴清接过茶,顿了顿,“白马寺那场大火,是她事先看到了。” 游庆一呆,这话什么意思?她事先看到了?看到有人做手脚吗? “游伯,她没多说,可她,能看前后事。”裴清这一句声音很低,游庆又是一呆,片刻,眼睛睁大了,“爷这话……爷是说?” “准备准备,等她歇一歇,就让她进后山吧。”裴清好象不愿意再多说了,一口喝了茶,长叹了口气,“后山之行,对多云山庄,对裴家,是福是祸,唉,我已经不想了,这是先祖定下的,不能不让她去。翁翁说过不只一回,先祖创下这座多云山庄,也许就是为了有一天,后山有人能进去。” 游庆脸色微白,定定的看着裴清,一句话也没说。 老山主创下多云山庄,就是为了这一天,为了等能进到后山的那个人,不是也许,是,就是! ……………… 李岩这一觉睡的很沉,一觉醒来时,已经很晚了。婆子一层层挂起纱帐纱帘,灿烂的阳光扑了满屋。 玉树看起来心情很不错,一边侍候李岩披上衣服,一边连说带笑,“大小姐夜里睡的沉实得很。早上起来,我在这院子里看过一遍了,咱们从在这山上,到下山,到现在,也就这里还象个样子,总算不那么委屈大小姐了。” 玉树给李岩穿上鞋,李岩站起来,一边往净房走,一边笑道:“我觉得哪儿都好,哪儿都没委屈我,就是你总觉得我委屈了,我不得不委屈一二。” “瞧大小姐说的。”玉树脚步轻快,“裴爷来过两趟了,头一趟来的很早,问大小姐夜里睡的可安稳,又嘱咐说大小姐身子弱怕冷,还有,大夫已经候着了,等大小姐收拾好,先让大夫进来诊一诊脉……” 李岩听着玉树一连串的这事那话,听的有几分恍惚,这一刹那,她仿佛真的有过去可回,仿佛真的回到了过去…… 洗漱换了衣服,吃了早饭,大夫进来诊脉时,裴清也过来了,进到上房,示意正在诊脉的李岩和大夫不必理会他,放轻脚步,坐到了榻前扶手椅上。 玉树捧了杯茶给他,裴清翘腿坐着,神情随意自在的抿着茶,看大夫换了几遍手诊好了脉,放下杯子,欠身关切道:“怎么样?” 大夫看起来十分纠结困惑,“大小姐畏寒惧风,血色不足,指冷足冷,照理说,这脉象,应该十分迟缓,可大小姐这脉,倒比常人要快一些,实在有些想不通。” 裴清听的皱起了眉。 大夫看着皱起了眉的裴清,急忙陪笑道:“十七爷也不用太担心,百人百相,这脉相上,也是如此,大小姐这脉,除了略快些,倒没有别的不好,十七爷请放宽心,除了这略快,大小姐一切安好。” 裴清松了口气,“那就好,有劳先生。” 婆子送了大夫出去,裴清看向李岩,神情轻松中透着喜悦,“你这病没什么了,这是今年听到的最好的事了,至于脉象,确实百人百相,不过,也不能掉以轻心,我让人再去请几个大夫来给你看看脉,就是没事,也要时刻留心。” 李岩看着裴清,一边笑一边点头。 从下了船,他这态度就变化的厉害,他这样的态度,想干什么?给谁看呢?这满山都是他的人……也许,也不一定呢,那只匣子,在他的船上,他就不知道…… 可惜,她看不到他,一丁点儿也看不到,真是奇怪。 婆子在门外禀报:“回十七爷,游管事在院子外,请十七爷示下,后山已经准备妥当了。” “让他随时候着。”裴清先吩咐了一句,又环视左右吩咐了一句:“都退下吧,玉树留下侍候。” 李岩下意识的坐直,这个后山,大约就是他带她回到这多云山庄的原因了。 看着屋里的婆子都退了出去,裴清看向李岩,好象不知道从何说起,沉默片刻,才声音有些低沉的开了口。 “这多云山庄,是从先祖讳炎始建。” 李岩皱了下眉,立刻又舒开,这一句,她还是听的懂的,他先祖裴炎建了这多云山庄,这事她早就听陈炎枫说过了。 看着李岩微蹙又松开的眉,裴清顿了顿,才接着道:“先祖不到二十岁,就开始建造多云山庄了,当时……” 裴清的话顿住,这是关于先祖、关于多云山庄的历史中,他想不通的事情之一。 那位先祖二十来岁时,裴家,就算在这九江一郡,都是要数上好几家才能数得着的人家,实力极其有限。 这座山庄宏大奢华,又高居在山顶之上,那些进山的路,都是因为建这山庄,专程修造而成,倾尽当时裴家一切,也绝没有修这座山庄的财力和实力,就算是现在的裴家,要修这样一座高山之巅的奢华建筑群,只怕也要穷尽一族之财力。 当时的先祖,哪儿来的这份财力和实力? 正文 第一百五二章 山洞 “这多云山庄是从哪一年开始修建,已经查证不出了,多云山庄的修造记录,是从重嘉……” 裴清话没说完,就意识到李岩只怕听不懂年号代表的时间,忙改口道:“是从先祖二十三岁那年,才开始有的,那时候,山庄中轴线这一条,都已经修造完成,这座山庄,大体已经成形了。” 李岩凝神听的很仔细,他和她介绍这些…… “先祖高寿八十有三,无疾坐化,从他坐化到现在,四代六十七年,这座山庄,除了修缮,没有变化,这座山庄的规矩,也没有任何变化。” 裴清的话顿住,看着李岩,李岩也看着他,片刻,裴清移开目光,接着道:“这座山庄,是以临近悬崖那边的石头屋子为中心,次第铺陈,翁翁说,先祖跟他提过一回,那座石头屋子,是这整座多云山庄的风水所在。” 李岩微微有些怔神,那座石头屋子……不是塌了么? “你和玉树……”裴清顿了顿,好象是在想怎么说,“来的那天,那一刻,石头屋子塌了,先祖留下的话,石头屋子坍塌时,后山开启,不过,你下山了,带着玉树。” 裴清扫了眼听的怔忡的玉树。 “后山没有开启,我不放心你,跟下了山。”裴清再次顿住,沉默良久,才看着窗外接着道:“我觉得,得带你去后山看看,这是先祖的遗命,多云山庄的庄主,无论如何,不能违背先祖的遗命,哪怕违背族长,或者是裴家的意思。” “裴氏族长……山主之位退下,不就是做族长么?陈炎枫说,你们裴家真正的当家人,是山主,不是族长。”一直沉默听着的李岩,垂着眼皮,轻飘飘的低低道。 裴清看了她好一会儿,没接这句话,站起来,“我先带你到后山看看吧。” “好。”李岩跟着站起来,玉树急忙拿了件厚毛斗蓬,紧跟在李岩身后出来。 院门口,游庆垂手站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游庆旁边,两个中年仆从垂手站在顶小暖轿旁边。 李岩上了轿,轿子走的很快,凌利的山风不时从帘子缝中窜进来一团半丝,李岩裹紧斗蓬,半垂着眼帘,感受着一路上的上上下下,转弯拐角。 轿子直走了两三刻钟,穿过一道横架在两道悬崖之上的铁链桥,停在另一边的悬崖上。 李岩从轿子里出来,转了个圈,看着眼前方圆不过十米左右的一片平整空地,三面都是万丈悬崖,另一面的巨大山壁上,有个一人大小的洞口,洞口几乎被青藤盖满了,两个中年仆从正用力拉开那些粗老无比的藤蔓。 “就是这里?”李岩走到洞口,看着黑黝黝几乎什么也看不见的洞口里面。 裴清嗯了一声,游庆点了两盏琉璃灯,递给了裴清和玉树。 裴清接过琉璃灯,弯腰进了山洞,李岩紧跟在后面,玉树提着另一盏琉璃灯,跟在最后,也进了山洞。 两个仆从扯着藤蔓,一左一右探头看着一路往里的两豆灯光,灯光转了个弯,看不见了。两人放下藤蔓,往后退了两步,站到游庆身边,看着神情复杂的游庆,低低叹了句,“要是……真要是回来了……” “坐着等吧,也该回来了,再不回来……回来就没活路了。”游庆这一声叹息里意味万千,挪到山洞口的一块大石头旁,坐下,闭上了眼睛。 两个中年仆从挪过去,一左一右站在游庆身后,不时看一眼山洞。 ……………… 李岩紧跟在裴清身后,左转右转,一直往里,走了一刻多钟,李岩觉得,她已经走到这座大山的中商,再走,也许就要从另一边穿出来了。 “小心。”前面的裴清顿住,反手抓住李岩,越过李岩吩咐玉树,“把灯放低,前面好象有水。” 裴清摸到李岩的手抓住,牵着她,脚步比刚才放慢了很多,往前又走了好一会儿,李岩听到了极轻微的水流的声音,再往前,琉璃灯还算明亮的光线下,一道深河横在面前,河里水流急促,河上,横着块窄窄的石板。 裴清松开李岩,“你站着先别动,我过去看看,这石板横在水上,只怕又生满了青苔之类。” 李岩站住,看着裴清上了石板,过去又回来,将琉璃灯递给玉树,“我抱你过去,石头上很滑,好象还有蛇,你小心点。”最后一句,裴清是交待玉树。 李岩心里一紧,有蛇…… 玉树并不怎么在意,应了一声,提着两只琉璃灯,先一步上了石板,几步走到中间,回头看了眼抱着李岩已经踏上石板的裴清,紧两步跳下石板,裴清也抱着李岩,跳下了石板。 “这里机关重重。”李岩重新站定,回看着河水,有几分惊魂不定。 裴清失笑,却没答话,这能叫机关重重? 三个人再往前,没走多远,前面豁然开朗,一阵新鲜流动的空气扑面而来,裴清熟门熟路的走到角落里,掀开琉璃灯,侧过去,点着树在角落里的巨大灯台。 山洞里一下子明亮起来,李岩转身打量着这个明显是人工开凿出来的山洞,四角都竖着巨大的灯台,裴清已经点燃了两盏,明亮的简直有些刺眼。 山洞一侧,摆着石桌石凳,靠墙还有个石头的架子,另一面是个石榻,榻前放着个圆圆的鼓墩。 “你过来看看。”裴清招呼李岩,李岩不再多打量,几步站到裴清旁边,仰头看向裴清手指的那面平整如镜面的石头墙。 镜面一般的石头墙上光影浮动,一个峻逸非常的女子在光影中时隐时现,仿佛看着李岩在笑。 裴清看着两眼直直看着石墙的李岩,皱着眉头,顺着李岩直直的目光看过去,又往前一步,仔细看着李岩直勾勾看着的地方,伸手摸了摸,光滑无比,什么也没有。 光影中的峻逸女子渐渐不再时隐时现,象是往李岩面前踏了一步,侧头冲她笑着,手指在石榻前的那只鼓墩上点了点,双手推出,鼓墩侧倒,女子欢快的转了个身,手指按在石墙一角,好象嘟着嘴嗔怪着什么,缩回手指,一把刀平空出来,在手指点了下,女子将渗出血珠的手指重又按到刚才的地方,一个旋身,冲李岩欢快的福了半福,消失进了石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