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心不臣》 page 1 第1章(1) 每逢十五月圆,留滞北墨国的各国质子,便会涌入皇城东侧的言羽宫里。 “皇上恩典,赐各国皇子皇女富贵酒一杯!” 内监高公公言毕,手执金壶,逐一为这些身为质子的皇子皇女斟酒。 “恭祝北墨皇帝,龙体万安,圣业千秋。”各国质子举杯将酒一饮而尽。 “诸位殿下这边请,吾皇已在辛皇后的千秋宫等待各位的请安了。”高公公目光扫过众人一眼,转身便往外走。 无论是哪国的皇子、皇女,如今到了他们北墨,也不过是个人质。口头话说得漂亮些即可,举止又何需恭敬呢? 南褚国三皇女褚莲城看了高公公一眼,将手中酒盏放人一旁小内监手上的托盘里。 “殿下,此为陛下所赐圣酒,不可剩余。” 褚莲城抬头看见前方一名小内监正向刚来的东隆国皇子说道。 是啊,这酒能不饮吗?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啊。褚莲城在心里叹了口气。 东隆皇子瞪了小内监一眼,却还是板着脸将酒喝完。 各国皇子皇女开始移步千秋宫,三五成群地说着话——“都说南褚国医术过人,怎么南褚公主如此病弱……” “看来南褚国医术也不过浪得虚名……” 褚莲城在侍女朱萱儿扶持下,神情柔和地缓步向前,像是什么也没听见。 “天下谁不知南褚三皇女自小体弱,原活不过十岁,可在南褚国各方名医调理下,如今已安然长至十八之龄,此乃回天之术,正可见南褚国医术过人。”一名眉眼清俊、身形修长的男子朗声说道。 褚莲城扬眸望去,但见西柏国皇子柏尚贤正对着她微笑——一个自她来到北墨国后,所见到的最真诚笑意。 “多谢尚贤殿下出言相助。”褚莲城让侍女扶着走到柏尚贤身旁。 “莲城殿下母亲出身我西柏国皇室,我们算来是远亲,何需言谢。” 柏尚贤缓下脚步与褚莲城并肩而行。 此时一阵春风吹过,落英缤纷,扬起一阵淡然幽香及褚莲城一身月牙白袍。 褚莲城衣袂翩然,身躯随风晃动着。 柏尚贤但见她的身影竟像是要被吹走一般,伸手便想去扶。 “我没事。多谢尚贤殿下担心。”褚莲城薄唇微扬道。 柏尚贤放手,鼻尖隐约吸进一股微凉药香,再见她孱弱的身子,不免叹了口气,说道:“你可知东隆国皇子为什么不将酒饮完?” “我知。”酒里有毒是各国质子心知肚明之事。“但问题其实是在酒盏,而非酒。”她神色未变,一对黑白分明眸子定定地瞧着柏尚贤。 柏尚贤顿了下身子,旋即随着她继续往前走,只是更靠近了她些,以便于听到她呢喃般的低语。 “酒杯之内涂了一层由墨草萃取出的寒毒,墨草味道偏苦辛,难免让酒液苦口难饮,于是又多放了一味百年大参以压其味,并以此称其极为养生。”褚莲城见柏尚贤满眼的钦佩,只是淡然地说道:“我自小体弱,且曾习毒物、药理多年,多少懂得一些。” “既知如此,如何还能咽得下?”柏尚贤皱眉问道。 能不喝吗?褚莲城咽下话,只是说道:“我们到了‘千秋宫’请安之后,辛皇后会赐平安糖。那糖吃下之后,便可解去一半的毒。” “那剩下的一半呢?” “身强体健者能排去一些。但若是月月喝、年年喝,迟早要减寿。这也就是为何各国质子替换频频的原因。您不也知道酒液有毒,所以才出言警告我吗?” “我五哥在北墨待了五年,去年病逝……”他紧了紧拳头。“他们……欺人太甚。” “谁让无人能抵挡北墨呢。”褚莲城说。 天下十二国,军威强大的北墨独占三分之一西北侧土地。十年前,七国联军攻打北墨,不料却被北墨大军败于穷奇一地。北墨军队屠杀各国三十万兵卒,血地三月未干。 她虽是千金之躯,可当时曾跟随鬼医师父上场救治南褚军队伤患,亲见满山遍野、堆叠如山的尸体,那血腥惨况多年来仍让她恶梦连连。 穷奇一役后,各国被迫对北墨献上皇子皇女为质子,以护各国安全。她身体虚弱,原本不该她来的,可南褚国能继承皇位的就只有三名皇女,而在北墨当了十年质子的二皇姊已在上个月离世。 “只盼苍天有眼,世间各国终能有公平一日。”柏尚贤说。 “当年七国联军攻打北墨时,可有人提及公平一事?”褚莲城摇头,缓声说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千古不变之理。公平二字,该是出自百姓之口,毕竟你我皆为皇族,再不济,总还不至于沦落街头。” 柏尚贤一愣,看着她清瘦脸庞上一对熠熠眸子,就移不开目光了。 西柏女子尚温良,名门女子不随意抛头露面?,可国内有三分之二人口是女子的南褚则不同,女子任官经商与男子并无两样。是故看似孱弱的褚莲城,也能说出这般犀利言论。 “在下言论惊着殿下了,还请见谅。”褚莲城见他神色惊异,拱身微揖致歉。 “不……”柏尚贤沉吟了一会,扬眸对她一笑。“殿下所言乃真理,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褚莲城回以淡淡一笑,知道这西柏殿下果然一如传闻中的儒雅有礼。 “莲城殿下新来乍到,若对京城事有何不清楚之处,便来问我吧。”柏尚贤说。 “多谢殿下。”褚莲城见所有人都已走远,即从荷包里拿出一盒丹药,很快放到他手里。“此乃百草九,散风邪。若殿下不嫌弃,便与您分享。可这百草九制成不易,一年只能得二十余粒,愿殿下珍惜。” “如此珍贵之物,你留着吃。你身子不好,多吃一点。” 柏尚贤欲将丹药推回她手里,她后退一步,将手负于后。 “传言尚贤殿下仁厚英明,就当我替西柏国百姓保您一命吧。”她看着他的眼说道。 见她透着病气、可一对眸子却是泠泠有光的小脸,他脱口说道:“这么珍贵的药,不该自己好好保存吗?你……很奇怪。” “殿下与我非亲非故,今日主动为我体弱一事辩驳于它国皇子,岂不更怪?” 只是,待得距离“千秋宫”尚有百来步距离时,褚莲城突然蹙了下眉,说道:“好浓郁的薰香味。” 柏尚贤深吸了一口,扬袖轻掩口鼻。“确实是香得过分了些。” “北墨富有,可这乳香及麝香也不需用得这般张扬吧。”她闭眼,特意放缓了呼吸。 “你竟连是何种香味都闻得出来?”他瞪大了眼。 “还有薰陆香及艾草……”褚莲城辨别着香气,只觉得这些浓郁香味像是在掩盖什么其它味道似。 “敢间莲城殿下的小名可是蚂牺?” 褚莲城抬头看柏尚贤,忽而笑了。 柏尚贤看着她笑成一弯明月的眸子,也笑了。 再往前走了一会之后,质子们的随行侍从均被摒除在外,一群金枝玉叶便在内监的“护送”下,走至千秋宫的台阶前,分列成数排。 褚莲城与柏尚贤站在一块,长揖弯身,众口同声说道:“向北墨皇帝请安!” 褚莲城这一揖身,却闻到了一股让她起鸡皮疙瘩的味道,一个她连在梦中都没法子忘记的味道。她身子轻轻一颤,听闻前排皇子皇女们低声说道:“听说北墨皇帝已经三天没早朝了,谁去请安都不出,不知龙体是否……” “前几月我们来请安时,皇帝也没出来,别胡乱猜测……” 上个月皇帝虽不曾现身,可彼时千秋宫却没有这股让她害怕的味道。褚莲城掐紧手掌上的合谷穴,努力维持清醒——如果扑鼻浓香下那股若有似无的味道真如她所想……那么北墨便要大乱了。 page 2 “多谢诸国皇子、皇女,朕一切安好,你们都退下吧。”千秋宫内遥遥传来一道声音。 “恭送各国皇子、皇女离宫!”高公公朗声说道。 待得所有人都起身离开时,褚莲城这才缓缓站直身子。此时的她,脸色青白,额上泌出冷汗点点。 柏尚贤看她神色有恙,立刻伸手搀住了她。 褚莲城没有阻止,因为她确实抖颤到连站都站不稳。 “你还好吗?可要请太医来看?”柏尚贤问。 “我身子没事,但有一事相求。”她取出巾绡拭去额上冷汗。 “说。” “今晚北墨皇长子黑拓天自北境返国,设夜樱宴款待各国质子,殿下可要前往?”她揪紧他手臂上的丝袍,压低声音说道。 “坐下再说。”见她薄唇毫无一丝血色,他连忙扶她走出千秋宫,在一处亭间坐下。 “殿下可是身子不适?”褚莲城的侍女朱萱儿见状,神色慌张地上前。褚莲城摇头制止朱萱儿过来,从腰间荷包取了颗白色宁神九咽下,吐纳几口之后,才又抬头看向柏尚贤说道:“您在北墨已一年余,我与皇长子则是初见,能否麻烦您为我引见?” “你……”北墨皇长子黑拓天英姿雄峻、气宇不凡,向来是众皇女心中的夫婿人选,他没料到竟连她也动了心思。 “我一身病弱,此生并无成亲打算。”她神色未变,神色淡然地迎上他的眼。 “那为何要我代为引见?” 皇长子黑拓天为北墨前皇后韦氏所生,韦氏一门忠良,朝中能臣、名军大将尽出于韦氏。黑拓天十岁时被立为太子,十三岁时韦皇后病逝,十四岁时宠妃辛氏登上后位,一心想立亲生子三皇子黑达天为太子。是故黑拓天于十八岁时,被北墨皇帝因细故废去太子之位,并不顾众人反对,派他至北墨南境为监军。当年穷奇一役,黑拓天与其舅父韦门将军率南境大军奋战天下七国,自此成为北墨军战神人物。 “不过是听闻皇长子曾经游历天下,想问问他对南褚国的想法。”褚莲城明知此话听来即知是推托之词,赌的也就是柏尚贤交不交她这个朋友。 柏尚贤看了她一会儿后,文雅面容上虽满是不解,却仍说道:“我会替你引见的。” “谢过尚贤殿下。”褚莲城一揖身。 “不必客套。以后就叫我一声兄长,我这命若能多保个几年,也该是你的功劳。我们如今也算生死与共了。”柏尚贤笑着说道。 褚莲城也笑了,笑意为她过分苍白且近乎透亮的雪肌添了一层浅浅艳意;而这层浅艳衬着她聪黠明眸及淡色唇瓣,竟让柏尚贤更移不开眼光了…… 北墨皇长子黑拓天所设夜樱宴位于皇苑西侧的百花林;此时正是樱花盛绽时分,数百盏红色灯笼立于樱花树边,衬得明明该是清柔的粉樱妖美异常。 黑拓天身着云纹双色绣黑袍,头系金冠,腰挂玄色长剑,盘坐园中高榻之上,目光扫过眼前各国质子。 夜樱宴年年皆由父皇主持,去年则是三皇子黑达天;可今年不知何故却落到他头上,说是他刚回城,要让他与各国皇子皇女交好。 辛皇后那帮人怎么可能让他与各国交好!且父皇不早朝虽不是头一回,可这次显然不寻常,因他设在各地的密探已回传辛皇后兄长加平侯已自东境领军往皇城而来的消息。 想他这几日于千秋宫外请命时,父皇虽未曾露面,仍能与他说上几句。太医院的数名御医亦称日日为父皇请脉,想来父皇若真出了什么状况,辛皇后那女人该也不至于胆大妄为到隐瞒吧。 只不过父皇纵欲体衰,想来时日已经不多了,辛皇后才会让加平侯率军西来,部署逼宫大计。只是,她能布局,他便不能吗?舅父韦门将军拥南境三十万大军,皇城内三万禁卫军亦由韦氏亲信方刚所带领,她辛氏若想动摇这天下,还得再多加把劲。 黑拓天仰首将酒一饮而尽,对于前方数道倾慕的目光视若无睹。 “拓天殿下。”柏尚贤上前一揖。 “尚贤殿下。”黑拓天放下酒盏。“近来可好?” 二人谈话之时,站在柏尚贤几步外的褚莲城正打量着北墨皇长子一如今天下男色偏向娟美,许多男子丽容如女,雌雄莫辨。她原以为以容貌闻名的黑拓天也该是那般仙姿卓越风采,没想到今日一见,黑拓天鹰眸炯然、轮廓冷硬,光是剑眉星目中那股顶天立地、让人望而生畏的王者气魄,就足以让人移不开眼光了。 “……容我为殿下介绍南褚国三皇女褚莲城殿下。”柏尚贤在说话之间,回头看了褚莲城一眼。 “见过黑拓天殿下。”褚莲城上前一步,拱手为礼。 黑拓天移眸看向眼前这名骨瘦如柴的女子,脸上神色未变,冷然问道:“莲城殿下看来疲惫,可需传御医前来一看?” “殿下可是猜想我南褚国以医术闻名,为何我却是如此体弱?”褚莲城定定看着黑拓天的眼。 “并无此意,也未多想。”南褚皇女即便是死了,也与他无关。 第1章(2) 褚莲城未料黑拓天竟没顺着她话意说,只得勉强又接话道:“事实上,我南褚医术最为人乐道者,是能经由诊脉而知天命。” 黑拓天举杯饮酒后,一双鹰眸对住她的眼。“这倒是前所未闻。” “若殿下允许,请容我为您诊脉。” “若是天命,自然不可改。若是能改,便不能叫天命。”黑拓天将这女人一身的病弱及那像是用水洗过的清淡五官看了一遍后,只在心里冷嗤她的不自量力。“不必。” “天命即是时机,若是大好机会就在眼前,却不懂得把握,便是逆天而行,下场之凄凉,亦可预见。”褚莲城说。 黑拓天看进她的眼,只见她不拒不迎,眼神凛然,不由得又多看了一眼。明明就是瘦得见骨,可眼神却是如此坚定。他从没见过女人用这般眼神看他。 “在我座位旁多设一席。”黑拓天转头向内监说道,下颚随意轻朝自己身侧一点。“请。” 褚莲城对于黑拓天有些轻蔑的姿态不以为意,只朝柏尚贤一笑,撩裳起步登座。 柏尚贤看了她一会之后,选择退下离开。 黑拓天看着缓缓坐下的褚莲城一月牙白衣衫在烛火夜色及绯红夜樱的映衬下,倒显清新。 他不知褚莲城想做什么,不过就凭她那尚不若她身上微凉药味来得吸引人的平凡容颜,着实是自不量力。 “敬殿下一杯。”黑拓天低头对她一笑,黑眸紧盯着她的眼。 褚莲城见他笑颜,胸口闷窒了下。她只当是旧疾发作,按捺了下呼吸,淡淡回以一笑,举杯到唇边时,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道:“在下有要事告之,请殿下让歌舞奏起。” 黑拓天垂眸睨着她镇定的姿态,随即弹指,内监匆匆退下,乐音便自两侧响起,舞娘轻纱曼舞于漫天樱花鲜瓣间,炫惑所有人的目光。 “说。”黑拓天看着前方歌舞,举杯就唇说道。 “请殿下力持镇定,无论如何都要不动声色。”褚莲城举杯以袖掩杯,低声说道:“皇上已驾崩。” 黑拓天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内监上前欲添酒,他挥手让人退下。 “不是说要替我诊脉吗?”黑拓天将手置于几案之上。 “多谢殿下信任。”褚莲城倾身向前,一手搭脉。 “你如何得知?”黑拓天双唇几乎不动地问道。 “今日在‘千秋宫’外拜见圣驾,浓浓香气中却掩不住尸水腐味。若圣驾仍在‘千秋宫’,谁敢在里头藏尸体?只能有一个解释……”褚莲城佯装闭眸,专心诊脉。 page 3 “他们掩盖父皇死讯。”黑拓天置于桌下的手紧握成拳。 “殿下或可一查。”她扬眸看向他。 黑拓天双唇一抿,如今总算明白加平侯为何要领军拚命往京城赶路、为何黑达天今晚没出来宴客了。 “若你这讯息错误……”他黑眸杀意凛凛地瞪向她。 褚莲城握紧拳头,努力不在他那冷恶目光下打颤。 “即便有误,您也只能信我了。殿下之能,天下皆知。可皇上当初甘冒群臣反对,也要废您太子之位,您不会不知道原因。若有朝一日,辛皇后收买了所有人心,扶持三皇子为帝,或是皇帝陛下留下遗旨一纸,传位给三皇子,您与众官若不服,也只能起兵造反。早反,晚反,都是要反的。” 言毕,她抽回为他诊脉的手,微笑地说些脉象。 黑拓天见她脸色自若,对她的镇定倒是留下了印象。当他有心要威吓人时,很少有人能不心生惧意的。 “你为何帮我?” “帮您就是帮我自己。” “恩情不忘。不送。” 黑拓天声方落,褚莲城便已起身作揖告辞,走向始终注意着他们的柏尚贤。 黑拓天状若无事地喝酒观舞,脑中盘算过一日之内所能动用的人马和计画后,召来内监添酒,暗中吩咐速秘传始终支持他的左相、太尉及禁卫军首领及皇宫卫尉统领人宫。 半个时辰后,穿戴黑色全副盔甲的万名禁卫军包围皇城,守住四处城门,不许任何人进出。距离皇城最近、由黑拓天亲信墨青所带领的一支二万人军队也已接获密函,正朝着京城外的护城河聚集。此外,更有飞马快骑带着黑拓天的口信,朝南境韦门将军处出发。 正所谓,夜深人未静啊…… 三更时分,禁卫军精英三百余人在无声无息间围住千秋宫所有出口。 黑拓天立于殿门之前,一身戎装,黑色盔甲的冷光映着月色,更显杀气。禁卫军统领方刚则立于黑拓天身侧,面色极是凝重。 殿前十多名内监及效忠辛皇后的殿前锦卫,一看到这阵仗,慌慌张张地想要入殿禀报。 黑拓天大手一扬,禁卫军飞步而出,很快便制伏了这些人。 “大胆盗贼!还不快点滚出‘千秋宫’!”黑拓天朗声一喝。 “大胆盗贼!还不快点滚出‘千秋宫’!” 禁卫军同声一喝,手中战戟同时往地上一顿,整座千秋宫都为之震动了起来。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惊扰圣驾!”殿内有人喊道。 “传闻盗贼挟持皇上,请圣上出面,以安臣心!”方刚大声道。 宫内再度陷人沉默,许久后才又传来一声——“大胆!” 黑拓天一听是父皇的声音,浓眉一皱。 方刚则是满脸错愕地看向殿下。 “父皇,可平安无事?”黑拓天再问。 “朕……朕没事。你还不快给朕退下,朕岂是你们说要见就能见……” 这一回,黑拓天听见说话之人声音里的颤抖,他双唇一抿,明白了是有人假扮父皇。若不是声音颤抖,当真是维妙维肖了。 黑拓天回头看向方刚,倾身说道:“那不是我父皇的声音。” “殿下当真确定?”方刚神色肃然地问。 黑拓天冷然黑眸定定看着他。“若你不信,我便只身入内救父皇,生死之责我一肩扛起。” 方刚看着这个即使不为皇长子,单凭着北墨律法中战功封爵一条,亦能高官厚爵的征战好友,挑眉说道:“到这了,功劳难道要由你独占吗!” 黑拓天勾唇一笑,利剑出鞘,银光一闪“救圣驾!” “救圣驾!”方刚大喝一声,举高右手向身后示意。 “救圣驾!”黑衣禁卫军齐声大喝,百余人如铜墙铁壁般步步前进,推攻千秋宫殿门。 镶刻着黄金红玉的殿门没能挡住太久,便让禁卫军给推开了。 黑拓天与方刚手持长剑一前一后杀入殿门内,宫内近百名侍卫瞬间如潮水般一拥而上。 “千秋宫内如此阵仗,若说没鬼,谁肯相信。”黑拓天冷笑,手起剑落间已砍杀数人。 黑拓天目光紧盯住那几名正往内殿逃去的人影,和方刚交换一眼后,二人并肩向前。 “父皇!儿臣救驾来迟!”黑拓天喊。 “圣驾受惊!”方刚喊。 几条人影逃入主殿内,里头传来一声——“大大……大胆……还……还不快退下!” “大胆妖孽,竟敢假冒父皇!千刀万剐不足以清其罪!”黑拓天大喝一声,手中杀势未停,长剑挥过之处必是人头落地。 刀剑划开人身的冷戾及惨叫声混着四逸的血腥味由外殿漫至内殿大门前。殿内侍卫与内监无人生还,方刚及禁卫军轻易攻破内殿之门。黑拓天持剑而入,一阵浓郁香气及恶臭同时涌上。 黑拓天举袖掩住口鼻,就怕此味有毒。待他再往前走,便发现恶臭来源——他的父皇躺在正前方的床榻之上,面目青紫、七孔流血,龙袍被尸水浸湿,发出阵阵尸腐味。 一名内监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求饶:“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 “是你假冒父皇声音?”黑拓天的剑搁在他脖子上。 “小的是奉皇后及三皇子命令……”“大胆!”方刚举高长剑欲斩其首。 当!黑拓天的剑挡住了方刚的。 “若你之后肯于朝堂之上详实道出皇后及三皇子阴谋,可保你全尸。”黑拓天说。 “殿下饶命啊!小的几次想逃离向殿下报信,可高公公命内监拿刀压着我脖子啊!” “话这么多,是想我立下就给你个车裂之刑?” 内监面色如土,抖颤得说不出话来,只得拚命磕头。 黑拓天让禁卫军押下这名内监,面无表情地转头看向铭黄长榻之上,脸庞浮肿、死犹不能瞑目的父皇。 为色所迷、妒儿臣贤名,惧我于京中威胁您的地位,又为了想一统天下,不敢得罪南境之师,发派我为监军,说是让我随着韦门将军建功立业。可您机关算尽,却料不到自己竟会死在这千秋宫里,连尸都没人收。 “其余党羽都抓到了吗?”黑拓天问着方刚。 “我的人是什么本事,应该快到了……”方刚声未落。 “报告统领!抓到了正要从后门逃走的皇后及三皇子,还有高公公。”禁卫军押着三人上前,迫他们在黑拓天面前跪下。 黑拓天长剑一起,高公公立刻身首异处。 辛皇后瞪着滚到面前的高公公头颅,尖叫出声,拚命往后退。 “罪妇辛氏大胆谋害皇上,你可认罪?”黑拓天冷声说道,眸光如电。 “皇上不是我害死的!皇上用完膳即倒地,我们还没传御医,皇上就断了气……”辛皇后一脸惊恐,步摇云鬓皆乱,绝美脸上涕泪纵横。 “毒后辛氏、孽子黑达天隐瞒皇上驾崩之事,意欲为何?!”黑拓天再次大喝,不怒而威的气势,吓得辛皇后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父皇死前已留遗旨,说要立我为帝!”黑达天目眢尽裂地瞪着他。 “遗旨?分明是你母子二人假造……”黑拓天冷笑一声,抬头看向方刚。方刚二话不说,长剑直直刺入三皇子胸前,一剑惊命。“三皇子隐匿皇上驾崩之事,且欲行刺皇长子,我为天下除害!”方刚说。“我的儿啊!”辛皇后手脚并用地上前,抱住儿子不肯放手。 “来人!将她押入天牢!”黑拓天冷眼看着这个十年来残害忠良无数、虐杀后宫女子的女人。 辛皇后被禁卫军拖开,尖声叫道:“你会有报应的!” 黑拓天冷笑一声,手中长剑入鞘,头也不回地离开千秋宫。 page 4 之后,一干朝臣被允放行,进入宫中。惊闻内监近日来假冒皇帝声音,又见千秋宫内圣驾惨状,无不吓得腿软,连滚带爬地冲至皇长子黑拓天居处,以国不可一日无君为由,决心侍奉皇长子登基,择日再行登基大典。 这一夜,睡眠原就轻浅的褚莲城猜想着宫中现下局势,自然是不得好眠,脑中总萦绕着夜樱宴时自己为黑拓天诊脉的那幕。 彼时她抛出了那等惊人的消息,可他的脉象竟只是微动,旋又恢复了平稳,如同他那时不动半分声色的脸庞一般。城府之深可见一斑。 也或许,他早已料到这日必会到来,早部署妥当,所等待的只是一个时机。 只不过,那男人虽是一身王者风范,可当他狠下心,想来定是绝不留情;如同当年穷奇一役,他身为北墨监军,斩首百千余人,战神之名不胫而走。如今若登上北墨皇位,天下各国所忧惧之事怕要成真——天下一统。 铛铛铛铛…… 远远地,皇城处传来十二声钟响,表皇丧。 褚莲城起身推窗,引钟声人室。春夜晓风微带寒,她身子轻颤了下,认命地拿过斗篷覆上肩头,否则着了寒,又要有几日几夜的昏沉了。 她此生此身如此,早已不多求什么,只求一个保全自己及身边人的机会。南褚国皇长姊视她如眼中钉,她能活到现在,已是上天护佑。 而上天给予的这份福泽,既然延续到让她向黑拓天通报了北墨皇帝已驾崩的这等大事,只愿黑拓天日后能不忘此事之恩,给她一条安身立命之路。 第2章(1) 一个月后,辛皇后被斩首示众,其兄加平侯因知情不报,视同共犯,被判车裂五马分尸之刑。辛氏一门,凡有官阶者、封爵者全被褫夺,流放边陲。 辛氏罪行被公诸于世之日,百姓咒骂纷纷;黑拓天则在众望所归之下登基为皇。 黑拓天登基大典之日,褚莲城与各国质子、北墨官爵大臣皆列位于大殿平台之外观礼,玄衣铁甲的殿前锦卫罗列红毡两侧。 “圣驾到!”礼官喊道。 褚莲城抬头,远远见到——黑拓天头戴白玉十二旒冕冠,一袭金绣十二章图纹的冕袍,昂然而行。白玉之下龙颜出众、神逸非凡。 天人该就是这般英姿了吧,褚莲城在心里忖道。 黑拓天行走快速,所过之处,众人皆不敢直视,尽数垂首低眸;待闻得他腰间佩剑与玉佩在行走间交击出的清脆之声消失在红毡那头,再抬首,就见其已在大殿龙座。 雅乐奏起,礼官导引百官及观礼之人依序人太极殿对天子朝拜。 轮至各国质子时,褚莲城与其它国质子同时弯身为揖,齐声喊道:“北墨皇帝万岁千秋!” 黑拓天锐眸扫过质子们,目光在褚莲城脸上多停了一会,又漠然移开。 褚莲城在他冷眸扫过之时,心微拧了下。 她在期待着他的下一步——她出言示警固然是为了北墨日后能有个英明君王,可她也不是完全不求回报的。 她当然知道他未曾忘记她示警之情,因而在大典之前私派人送来一袭南褚礼服及相搭衬之钗环珠宝——想来他已对她的处境有所了解。她虽身为皇女,可却因皇长姊的排挤,生活用度皆拮据…… 褚莲城心思犹未平静,即与一班质子们被引导出太极殿,转至西侧“水泉宫”的庆贺宴会。 一入“水泉宫”,宴舞早已翩然。内监们告之,皇上让他们毋需拘谨,先行宴饮,待得空时便会前来同欢。 褚莲城与柏尚贤分坐左右二几,因为不想多记挂黑拓天之事,便央尚柏贤说说他少年时游历天下的趣闻;其中有些地方她亦曾陪同鬼医师父去采过药,自是会补上几句。说到兴起,二人都忘了餐饮,直至她的侍女朱萱儿上来提醒她该用膳了,她才惊觉几案上饭菜已凉。 “殿下,这汤还温着,你先喝着暖暖胃,这冷菜就别吃了。”朱萱儿将汤推到褚莲城手边。 柏尚贤讶异地看着褚莲城当真就只喝了几口汤,便不再多食。 “不是我娇惯,而是身体底子寒,所有寒食一律吃不得。”褚莲城见柏尚贤神色有些怪异,便开口解释。 “我还想你跟着你师父山里水里去,难怪会瘦到只剩一把骨头。”柏尚贤这些时日与她早已熟稔,说话自是毫无顾忌。 “小妹这是让兄长引以为戒,知道以后迎娶妻子时,得找个身段丰腴些的,表示胃口好、状况佳。” 褚莲城也笑了。 柏尚贤看着,放柔了声音说道:“我府里新聘了个厨子,一会到我那去吃点东西吧。我先让人回去吩咐厨子备……” “莲城殿下,皇上有请。”一名内监来到褚莲城面前。 褚莲城看着内监,轻轻一点头——还以为黑拓天会在宴饮后才召见她;不过早召见也好,省得她多挂心。 “殿下,请。”内监见她仍无动作,轻声催促。 “择日再到殿下府上拜访。”褚莲城让朱萱儿搀扶起身,缓声对柏尚贤说道。 柏尚贤虽讶异于她的镇定,像是早知北墨皇帝会召她过去一般,却也没法多说什么,只是朝她点点头。 褚莲城才款步离宴,身后便起了议论。 “北墨皇帝该不会是对褚莲城有兴趣吧。” “她凭哪一点啊!她那点才能,北墨皇帝根本不放在眼里。至于外貌,就更不用提了。应是那次夜樱宴时替他把了脉,说了什么吧……” 柏尚贤眉蹙起,想到的却是褚莲城在千秋宫内请他代为引介黑拓天时的神态。莫非那时她已知千秋宫内的丑事…… “你们可别瞧她一身淡雅,看似无所用心,实际上却是心思用尽。瞧她那身素衣,乍看不起眼,可就是会让人忍不住再看一眼。这一眼,便会发现她那款素衣用的可是天衣绮罗啊。还有衣袍底部的银线百花刺绣,要不细看,都不知道那可是价比千金……” “听你这么一提,我发现她今日佩戴的玫瑰玉佩也是上好极品,看来的确是精心打扮过,就等着被召见呢。” 柏尚贤看了一眼正围着说话的几名质子,只觉得他们那番批评她衣着的话语,竟与褚莲城给他的感觉相同。 她身子的确太瘦太清淡,乍看之下或许不起眼,可她五官纤秀,言语之间显现聪慧,确实会让人忍不住将目光停驻在她身上。 黑拓天……会不会也是看出了这一点才召她过去? 柏尚贤皱起眉,举杯连连,目光频频朝宫门外看去,只盼她能早些回来。可直至夜宴结束,仍不见她或黑拓天出现。 “陛下,南褚莲城殿下已带到。” 内监夏朗在紫极宫门外恭敬地禀报。 “嗯。”坐于榻上的黑拓天应了一声,目光仍在奏折上。 为了掌握局势,在得知父皇驾崩那日,他即刻坐上帝位,今日登基大典是为了彰显威仪,宴乐也只是找个名目让众臣同乐。毕竟他登基是喜事,总不好坏了他人兴致.,可他还有其它更重要的事要做,例如如何解决那堆高耸如山的奏折,例如—— 还一个重要的人情。 黑拓天听见门被打开,内监脚步声及另一道几乎不闻足音、只隐约传来衣袂飘摆的声音同时人门。 他定睛在左相希望他回复他在太子时期所立的博士学宫,以期日后能继续广纳各国英才的奏折上,许久没抬头。 夏朗看着毫无抬头迹象的陛下,又看了眼就这么定定站着、双眼平视前方,也不出声的莲城殿下,一时竟没了主意。 page 5 又张望了一会,见陛下蹙了下眉,夏朗立刻说道:“莲城殿下已到,奴婢告退。” 黑拓天放下已阅毕的奏折,抬头看向褚莲城。“既然来了,为何不出声?” “怕惊扰陛下思绪。”褚莲城缓缓一个揖身,身上悬挂的玉佩、珠簪,竟无发出一丝声响。“褚莲城恭贺陛下登基,大业千秋。” 黑拓天支肘斜倚一旁小几,打量着仍是发太墨、肤色太白,一对眸子空灵得不染俗尘的褚莲城。 “你想要什么奖赏?南褚皇位?”他看入她的眼。 “我体弱,不堪皇位折腾。” 皇位是种折腾?黑拓天唇角往下一抿,原就漠然的神色更凛了几分。 “那你要什么?” “送各国质子归国。” 黑拓天脸上不动声色,眼色却是厉了几分,紧盯着她被明亮烛火映红的双颊。 “送还质子于朕有何好处?” “北墨羁留各国质子,不过是压制各国的一步棋。若陛下有心要攻打各国,质子性命又算得了什么。”被他火炬般的眼神这般盯着,她尽可能地保持平稳的呼吸。 “既是压制各国的一步棋,朕为何要因你而撤棋?” “因为陛下欲施仁德,让天下知您能宽厚以待各国。” 黑拓天微一勾唇,不知她此话是只在仁德上着墨,还是算准了他有更深一层的想法——他要扩张北墨领土,因此必要各国被收服得心服口服。 他盯着她看似淡然的眼,修长指节在几上敲了几下之后,才又开口问:“你想回南褚?” “不。”皇长姊如今已为皇太女,她一回国,就注定是死路一条。 “说出你的目的,不要浪费朕的时间。”他大掌重拍桌子。 她没有受到惊吓,只是又深吸了口气。 “陛下在太子时期广纳各国英才人博士学宫,替北墨谋策各方大计。如今曾为您掌管博士学宫的程大人已贵为左相,可见陛下用才求才之心不变,恳请陛下让我成为博士学宫的谋士。” “你身为南褚皇女,却想成为北墨谋士,分明居心叵测。”黑拓天冷笑。 “一个无法掌权、连生计都困顿的皇女,不过是想求来能够安身立命的一官半职。” 黑拓天眸光变深,想起不久前曾让人调查的讯息。南褚确实是存心让褚莲城陷入困境的;她来到北墨,靠的是在南褚的舅舅所送来的少许财物及变卖当初她母妃留给她的一些首饰,才有办法维持南褚质子府的日常所需…… “若是只求一生富贵,朕可赐你金银万贯,保你一生无虞。” “金银可保我一生无虞,却无法让我利及百万人。” 黑拓天微一挑眉,又将她礼服之下的孱弱身躯打量过一回。 “你有何才能利于政事?” “愿替陛下谋富国安民之策。” “随便一民间书生亦能发此言论。”他双唇微扬似笑,可眼眸却更显冷厉。他怎可能轻信一个异国质子! 褚莲城站直身子,毫不闪躲地回视他的眼说道:“寻常书生不敢告诉陛下,一北墨安逸已久,富者愈富、穷者愈穷;天下久无战事,百姓没有能以军功翻身的机会。寻常书生不敢告诉陛下,北墨土地贫脊,多数务农人民收成不丰,即便赋税较商人为低,一旦天时有变,人民饿了肚子,便是祸害起时。” 黑拓天闻此言,眼中嘲讽尽敛,正坐起身,倾身向前问道:“你有何策略以对?” “愿陛下允我入仕博士学宫。”褚莲城再度揖身。 黑拓天看着她的墨黑发色,想她果然是个皇女,有她的傲气。寻常人若在此时,早已滔滔不绝说起自身的雄才壮略了。 “既是如此想入博士学宫,为何先要我释放各国质子?” “为陛下博一美名,利于天下一统。”此话纵是投机,却也说出了各国国君的野心。但她衷心认为——他比别人更有机会。 黑拓天内心一震,却仍面色自若地道:“你是南褚人,为何要助北墨?” “既想有立足之地,又想富国济民,自然要择明君。” “明君?”原来她不过是个阿谀之徒,方才的话不过是想投他所好罢了。“我才登上皇位,你便知道我是明君?” “陛下若不是明君,早早便可以派人杀我灭口。由一个质子察觉宫内大事,毕竟不光彩。”褚莲城再度弯身为揖,以示敬意。 他不语,褚莲城也就继续弯身,直至身子骨原就不怎么好的她,双膝开始颤抖,才听见他说:“谢陛下赐坐。”她缓缓起身,落坐一旁,忍不住低低喘着气。 他见她身子虽过分孱弱,可弯颈似玉,玉色肌肤在烛光中映着光彩,几乎与他送去给她的天丝绮罗一样地细致。 女子之于他,是欣赏,亦是能放纵肉欲的一种欢快。他虽不贪女色,但于男女之事上确是阅历颇丰。只是……女人他见得多了,但胆识这般强,并能勾起他兴趣的,她倒是头一个。 黑拓天倾身向前,扯过她手臂。 她不防此举,而他不知她轻盈若此,竟整个人撞入他怀间,脸贴在他腰腹之上。 她挣扎着想起身。 他按住她的肩,不许。 低眸看向她眉眼间的无惧,他微眯起眼,握住她冷凉的下颚。要女人对他死心塌地,有何难? 她看着他愈俯愈低的俊容,呼吸着他身上麝香混着兰芷的气息,眉头霎时一皱一他是不是会错意了? “你不该入博士学宫。我择日便向南褚提亲,封你为妃。”他的呼息拂过她唇边。 “不!” 她瞪大眼,一手挡在他胸前。 “你说什么?” 黑拓天转而拎起她衣襟,轻而易举便将她扯到面前,与他四目交接。 她身上一股药香扑鼻而来,意外地振了振他疲累一日的精神;因此,他没让她后退,仍让她半跪半趴在他身前。 “恳请陛下切莫因一时贪鲜,迎入一名无貌且体弱多病的皇女,却因此断送了一名人才。”她看着他,感觉心跳在变快,所以更加放缓了呼吸。 “无貌?你倒挺有自知之明。”黑拓天握住她冰玉般的下颚往上一抬。 褚莲城心头紧揪了下,随即晕眩了一会。她知道这是表示体内旧毒又犯,可她此时进退不得,只能极力掩饰不适。 “陛下后宫必然全比我貌美,但敢如我一般直言的臣子只会有一个。若我成为陛下妃嫔,对陛下有了爱怜之心,便会一心一意只想着如何得到专宠。且辛皇后之事甫了,陛下又岂会允许后宫干政。这事怎么想都对陛下与我不利。”黑拓天不语,墨眸死盯着她。见她脸色更加惨白,这才放手让她坐下。 褚莲城松了口气,用力深吸了几下。她身子其实累不得也饿不得,若让他发现此事,必不会让她入仕。 “我北墨朝中女官虽不若南褚国那般多,但我博士学宫里却没有女子。” “博士学宫是当年仍为太子的陛下始创,凡事都有先例。且我一旦入博士学宫,便能让所有人知道,不论男女、它国、身分高低,同样皆可为北墨所用。” 黑拓天微勾了下唇角,并未回话。他还真没见过这样的女子,不要他的宠爱,反倒想凭一已之能为北墨富国强兵。可她有那本事吗? 黑拓天发现自己心里竟有了期待,于是再次将她打量一会后,大掌一挥说道:“你暂且退下。” “是。”褚莲城下榻,行过礼,转身走离。 “备轿送莲城殿下回府。”黑拓天看着她弱不禁风的身影扬声说道。 “是。”门外内监夏朗应话。“谢陛下。”褚莲城转身,再次行礼。 page 6 能在皇宫之中搭轿的人,除了皇上之外,便是有功之臣了。看来日后耳语注定免不了,但她现在已没力气婉拒,因为她双腿发软、全身力气正快速耗损中,随时都有可能昏倒。 褚莲城一出宫门,立刻掏出药丸入口。 夏朗看着她抖颤着手服下药,便吩咐其他内监招呼她妥当之后,这才回到了宫里。 “陛下可要用瞎了?”夏朗问。 “先备些膳食让她在路上用,免得什么事都还没成就,人便病了死了。”黑拓天一笑。 夏朗听了,连忙又去打理,自然也将这莲城殿下给记在心上了。 黑拓天起身,取出各国质子的身家背景造册,再细看了一回褚莲城的。而后,他弹指唤来他的随身暗卫,让他们将褚莲城的身世再查得更详实些?,因为他向来疑人不用,但若真的要用人,就得——不疑。 “皇上有旨,南褚皇女褚莲城才华出众,特封为书吏郎官,即刻入宫领职。” 第2章(2) 十日后,褚莲城在府中领旨谢恩后,愣了半天还回不过神来。 这书吏郎官是皇帝身边的文书侍从,得在皇上批阅文书时,随侍一旁抄录整理方略及草拟诏书;所以皇上如今是在测试她是否有那个本事吗?可即便他真认了她有才,但把一个异国质子放在身边,他难道不担心? 她猜不透他的想法…… “奴婢夏朗,莲城殿下日后若有事,吩咐我便是了。”夏朗笑着行礼。 褚莲城看着这个眉清目秀、一脸聪明相的内监,淡笑着说道:“多谢公公。” “还有皇上赐予您的衣帛药食,我这就去让您府里的人点收一下。再者,皇上让您即刻人宫,车马在外头候着,请殿下准备进宫谢恩吧。”夏朗说。 褚莲城回房。因要谢恩,仍是穿上黑拓天登基那日所穿的月牙色锦袍,毕竟她最值钱的衣裳也就这一套了。幸好,这以后有了官名,便有官服可穿、有官银可领,外加皇上赏赐,如此一来,捉襟见肘的情况便能有所改善了。 只盼她这书吏郎官真能提出有益民生的策略,如此方不负太傅当年壮志未酬身先亡的遗憾啊。 朱萱儿在房内为褚莲城更衣,红着眼眶说道:“殿下总算是熬出头了。” “是啊,以后餐餐都能吃饱,连我都想哭了。” 她这殿下身分原本就是个空壳,以致她对人生的要求真的不多;能养活自己及身边人,最好还能对他人有所助益,也就心满意足了。 “殿下之后在宫里吃饱些,多长点肉,看起来定会更美。”朱萱儿说道。 “长了肉也不可能变天仙美女。我若真的靠这张脸过活,早就连你这丫头都养不起了。” 褚莲城起身,敛敛身上衣袍。镜子里的自己,虽是眉目清雅,面庞却过分削瘦,好在这袭三层礼服层层叠叠,勉强撑起了些气势,萱儿为她涂上的淡淡胭脂,也让气色变好了些。 “丹药可都备妥了?”褚莲城转头问道。 “当然。您就靠这些丹药活命,早早便全收进您的荷包里了。奴婢还怕您一忙就忘了服用。” “放心,我再忙,命也是会顾着的。” 褚莲城取出一颗白色养气九,服水咽下后,走到前厅,由夏朗送上马车,一路朝着宫里去。 各国质子府皆被安排在皇城最外围,与王侯大臣们的府邸比邻而居。褚莲城的住所距离皇宫内院也不过两刻钟时间,她还来不及在马车内打个盹,便进到了皇宫内院。 宫院前,谁都得下车;于是,夏朗上前开了车门,伴着褚莲城往前走。 褚莲城行走于各殿之间的廊道上,只觉得这里一弯绕便能见到曲水飞泉之景,那边一个拐又见百花盛放,再往前走远一些,更是碧湖垂杨,一时只觉心旷神怡,想着北墨前皇帝为了辛皇后也算是煞费苦心了——传闻这些廊道都是为了讨好不爱日晒又想看美景的辛皇后而建的。 “前头就是紫极宫了。”夏朗对着这个一派悠闲、简直像是来闲晃的南褚质子说道。 褚莲城点头。 “殿下日后便要常伴皇上身边,可有任何要吩咐之事?” “不瞒公公,”褚莲城停下脚步,面色严肃地看着他。“我禁不得饿。” 夏朗睁大眼,想笑,却还是忍住了。 “唉呀,那可怎么好。陛下总是一忙起来就忘了要用膳……不如这样吧,我随时备着点心,殿下若是肚子饿,便出来给我使个眼色,我尽快递给您用。” “这……立意虽好,却不合体统吧。”褚莲城想着自己像小老鼠一样溜出去,背着皇上躲在角落吃东西的模样,忍不住摇了摇头。 “实不相瞒,小的……也这么想啊。”夏朗苦笑道。 二人互看对方一眼,都忍不住笑了出来。待得紫极宫前的内监见到二人,上前相迎时,二人才又回复一本正经的神态。 “禀皇上,莲城殿下到。”夏朗站在外殿朗声说道。 “嗯。” “陛下应该在外室后头的书房。”夏朗替她开了门,就不再跟进了。 陛下喜静,这紫极宫内除非有吩咐,否则谁也不得进。也正因为如此,他们经常得在外头三番两次提醒陛下用餐,有时说得过多,陛下索性连应一声都不愿。 褚莲城放轻脚步入外室——也就是黑拓天上次召见她之处。只见外室摆放着几床靠窗长榻与无数书橱,淡淡水沉香正从兽首金炉间袅袅升起。 褚莲城忍住想一探藏书的心情,缓步移往内室,果然瞧见皇上正坐于长案之前,案上榻间满满都是奏折。 “谢陛下允我入仕。”她上前一揖身。 “跪下行礼。”他头也不抬地说。 褚莲城身子一僵。 “你入仕为我北墨之官,还以为自己是南褚殿下身分吗?”黑拓天冷眸看向她。 褚莲城旋即双膝落地,行了叩首大礼。“臣叩谢陛下圣恩。” “平身。你若够格,能把在我身边当差的事办妥,便允你入博士学宫。” “臣必定殚精竭虑,不负陛下提拔之恩。” “殚精竭虑倒不必,你那身子别死在我面前就好。”黑拓天取起桌上一份纸绢,朝她的方向一推,说道:“看。” 褚莲城伸手接过,只见上头全是她亲近之人,舅舅、舅母、表妹、还有侍女朱萱儿家人……等。 “可还漏了什么人?”他斜着身子,倚向身后锦垫。 褚莲城蹙起眉。 “你非北墨之人,替朕做事,考量必得比旁人多些。” “陛下是要以我亲人威胁于我……” “你身为质子,那些人便是在南褚制着你不要轻举妄动的棋子。可你在北墨任官的消息一出,他们还能有好日子过吗?我已暗中派人将他们全接至北墨。” 褚莲城看着他墨般眼眸,胸口一阵热血沸腾,双膝一跪,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褚莲城任凭陛下差遣。” 日后她领差事,只许办好,不许有差错了,因为她的亲人之后便改押在黑拓天手中了,但,至少亲人都在眼前,黑拓天亦不会如皇长姊那般喜怒无常,要杀要剐全凭心情…… “你最好值得朕动这些脑筋。”他漠然地往旁一颔首。“坐,撰朕诏命。” 褚莲城坐到一旁,开始依言落笔。笔起笔落之间,自然也将皇上所下的几道诏令全在脑中转过一回,忍不住在心中喝采一能容谏言,能知民情,能为百姓之利而争。北墨有君王如此,国势只会更加强盛啊。褚莲城就这么低头苦写了不知多久,等到她眯起眼睛,放下笔想研墨时,身子倒先一阵晕眩了。她意识到自己的头昏目眩,也才发现她的手其实在发抖。 page 7 “掌灯。”黑拓天说道。 夏朗领着几个内侍进门,御书房内那几盏树枝状蠘烛,一会便把屋内映得明晃晃。 “陛下,要用膳了吗?”夏朗上前问道。 “不必。” 褚莲城倒抽了一口气。许是太大声了点,黑拓天利眸朝她看去。 “饿了?” “很饿。”她点头,见他神色怪异,这才想起自己现在是在跟皇上说话;果真是一累,就什么禁忌都给忘了。 她脸色惨白地摇晃起身,行了个大礼。“陛下恕罪,臣不敢对陛下说谎。” 黑拓天看起她方才抄写的几份奏折,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是适合这职务的人选。文笔通畅不失威仪,字体娟丽而有风骨。他左手受过刀伤,写起小字总是分外吃力,先前也曾有过两个书吏郎官担任这份工作,却没她这般贴心做得好。 “来人,替她送膳。”黑拓天起身走向内室。“你用完膳就离开。” “是。” 就这样?她没被责骂?褚莲城悄悄扬眸,但见夏朗也正目瞪口呆地看着皇上背影。 她悄然低头,不自觉地摸摸脖子。老天保佑,留她一条小命。 “莲城殿下,这边请。”夏朗将她迎至陛下休息用膳的外室长榻,站在一旁吩咐宫人该注意事项。 褚莲城看着夏朗热络招呼的姿态,想他或许是误会了什么,皇上怎么会看上她呢。 不过,若是别人的误会对她有所好处,那倒也不需费心去解释吧。褚莲城盘腿在榻上坐着,唇角因为期待而微勾了起来—— 感觉很快就能饱餐一顿了啊。 很快地,内监送来了几份餐食,份份精致小巧。 褚莲城一待内监离开,便先取出一颗益元丹入喉,随即眉飞色舞地大快朵颐起来。黑拓天登基那日她在水泉宫没吃到的各色珍味,真可谓全补回来了。 北墨强大多年,御食自然精美,便连蔬果、甜食、肉食皆有不同官令主管。光是这道翡翠虾环,便是色味皆美,瓠瓜及鲜虾红绿相映,让人眼口皆得满足另一道红烧鲍鱼,光是调味配料就至少有十来种,以致吃来虽是鲍鱼口感,却又把其它山珍海味滋味全纳了进来。 她不爱在外用膳,因为太容易流露贪食的一面。每每在外头宴席时,为顾着这殿下二字,总没能尽性;可如今这御书房里,就只有她及这桌美食啊。 吃了一会儿,将各色菜肴全浅尝过一回后,她满足地一笑,真想请夏公公让她把余下膳食带回府给萱儿试试味“看来晚膳不差。” 褚莲城惊跳起身,睁大眼看着几步之外、换上了银丝云纹青墨便袍,仍是神态出众、不怒而威的黑拓天。 天啊!他是何时来的?褚莲城慌乱起身,赶紧一揖身。“臣惶恐,没注意……” “不用说了。”黑拓天手一挥,在她面前坐下。 在女人面前,他向来可以放松一些,因为她们对他的要求多半不难猜测,不过就是希望能得他青睐罢了。 可他登基之后,宣布后宫各人品位皆同、不封妃位,且入宫女子不得为朝堂三等公侯之女。如此一来,名门大户莫不大感头痛,纷纷急于往下寻找远房亲戚有姿色者入宫。可关系一旦牵得远了,他还怕对方不露出想攀缘皇室的蛛丝蚂迹吗! “怎么你用膳时这么……”他想着她方才面对膳食时的笑逐颜开,倒是难得地没弄懂这女子的心思。 褚莲城呆呆站着,想说些得体的话,可吃得饱了,脑子就钝,脱口便说道:“有饭可吃,当然开心。无比开心。” 黑拓天又看了她一眼,见她对桌上膳食那般依恋模样,惯来严峻神色不由得缓了些。 这南褚三皇女虽然以仁心智慧才德闻名于南褚,可果真仍是一派天真。君臣之间,除了曾与他并肩作战的儿时好友墨青及禁卫军统领方刚之外,有谁胆敢在他面前如此自在? “传膳。”黑拓天看她一眼,“你也坐下,把东西吃完。” 夏朗领着人亦步亦趋地侍候皇上的每口膳食。黑拓天很快地用膳完毕,没法不去注意到一旁的她瞠大着眼,勉力不睡着的模样。 褚莲城真后悔自己这顿饭吃得太慢,来不及早些回府休息。 “说完对北墨的建议,你就回去。”黑拓天搁筷,定定看着她。 她不防此着,瞠大眼,于瞬间回了神。先前为了进博士学宫而写下的一方策略,想也不想便在此时脱口而出——“北墨半数土地干涸,物资不足,才会有百年前的厉皇力振军威,以军功封爵,以杀头数为奖励,拚得了兵强国盛的北墨大业。可如同臣先前所说,百姓求的就仅是安稳一口饭,而若要得这安稳一口饭,北墨土地便该引沟渠灌溉。” “‘引沟渠’三字你说得倒容易,可知道那要花费多少民生物力?若非十年功夫,哪能成就全国。”黑拓天倾身向前看她。 “若是为了百姓,十年又何妨?十年之后,陛下雄业百年,余芳千年。”她声音脆柔,毫无惧色地迎视他的眼光。 “我北墨国并无沟渠人才。” “梁国工于造桥铺路之术,可它夹在北墨及西柏之间,向来备受两国威胁,始终无法富强。若是皇上能派人游说梁国,让他们以为只要帮北墨兴建沟渠,北墨便再无财力征战梁国,那么梁国如何会不帮?” 黑拓天没说话,只定定瞧着她的一对清澈眼眸。 褚莲城无法从他脸上看出一丁点情绪,可实在盼得他能听进她的建言,为百姓立百年之利,于是立刻下榻,长身一揖。 “臣对陛下俯首称臣时,便以北墨为国了。若陛下不信我的忠心,就让我服毒,如同我先前为质子时一般。” “你以为你那身体还能服多少毒?” 褚莲城笑了。她何其有幸遇到了一个把人命当命的君王,这样的君王,才有可能替百姓着想。 “退下吧。”黑拓天说。 褚莲城告退,转身离开紫极宫,可脑中想的却还是黑拓天。 当她说起引沟渠灌溉一事时,他没露半点情绪,亦没驳斥,是否表示他曾经做过这番考量呢? 她决定回去之后,先去拜访几名正在北墨京城内的着名国水师,与他们详细讨论后再写下兴沟渠利弊诸事,让兴建沟渠成为利民而非扰民之举。 她做事习惯未雨绸缪,向来只会多做。而一个会在寝宫里勤于政事的君王,心胸必然不会太狭隘。因此,若是她为官顺利,真能做得一些利众之事,此生也算对得起她的太傅,了无遗憾了。虽她注定无法活得长,但能见到明君在世,也是颇值得的啊…… 第3章(1) 隔日,当褚莲城到达紫极宫时,黑拓天正在文凤殿中与朝臣论事,先前已要夏朗让她在书房里誊写他交办之事。 她坐在几案之前,突然有些懂得他为何愿意让她来担此大任了。新皇即位,各方势力无不争着攀附,她一个异国质子,和谁都不亲近,况且被严密地看管及调查过,根本难以逃出他的掌控,不用她用谁呢? 于是,一个月时间过去,褚莲城偶尔会见着皇上,但多数时候看到的是夏朗,二人总嘀嘀咕咕商议着餐食。她说得一口好菜,加上跟过南褚着名的鬼医数年,颇懂得养生,每回提出的菜色,夏朗总能让御膳房八九不离十地呈上,让她当真把想吃的养生甜品全吃了一轮,满足到觉得此生已足矣。 夏朗私下告诉她,御膳房前日上了几道她所说的甜品给皇上,向来不重吃食的皇上不但多问了句是什么做的,还派人送了几份到已逝二皇子的府邸,给他五岁的女儿黑凌珑;当然,也赏了御膳房的人;因此,御膳房现在天天追着他要新吃食呢! page 8 这等利人利已之事,褚莲城即使再累也乐于配合。纵使脑力有限,可古人智慧无穷,古书中那些吃食重现之日就待她了。 于是,虽然她仍不知黑拓天对她所提兴建沟渠之事有何看法,但有事可做,觉得自己为明君所用,书写奏折时自然更加用心起劲;加上宫里膳食极好,竟让她瘦削脸颊丰腴了些。如今她除了担心舅舅一家人是否已离开南褚、在来北墨途中之外,实无太多事要烦恼。 或许,还是有一些事要担心的,即清明节气前后,她体内的余毒总要发作一回;加上昨日下了一整天的雨,她离宫上轿前不小心湿了鞋袜,那寒气从脚底窜向全身。待回到府中,她已经冻得全身僵硬,萱儿赶紧押着她泡了澡,还灌了姜汤,可一早起来,头还是昏的,四肢仍是冰冷的。 她给自己开了袪寒药方,然吃了药后仍得多休息,只是,她既食君俸禄,依然得入宫做事。反正一般而言,皇上过了午后若没进紫极宫,就表示不会再来,她通常能早点回府。 褚莲城从怀里掏出益元丹,服下一颗。 勉强抑制住体内那股抽搐般的微疼之后,她揉了揉眼,决定将最后一篇抄写完毕,就能赶在毒发之前回府休息,她今日是撑不了多久了…… 对于褚莲城这个书吏郎官,黑拓天大抵是满意的。 她不多话,只安分地埋首工作;处世如同她这些年因为身分不同,各方拜帖虽不断,但她总没赴宴,依旧只和柏尚贤有着好交情一样地低调。此外,她才思敏捷,他每回挑几份折子让她回去想想,总是不出几日,就会收到她的回覆;更甚者,像是兴造沟渠一事,他才开口让她写个利弊得失过来,她便双眼发亮地从怀里掏出早已写好的奏折一洋洋洒洒十多页清扬但工整的字迹,将利弊得失全列举了。 “这个莲城殿下脑子里究竟都装了些什么?咱们北墨国富民安,关她何事?哪来这么多想法。”这日,将军墨青在武凰殿看完黑拓天递给他看的奏折之后,不解地问道。 “要不就是对南褚已彻底死心,要不就是有其它更让我们意料之外的想法。她毕竟不同于一般人。”黑拓天拿出另一份关于褚莲城生平的密函,递给了墨青。 密函中提到褚莲城母亲因为不受宠而致疯癫,被关入冷宫至死;而褚莲城在南褚虽以才德闻名,却从没过过好日子,靠的多半是身为伤科大夫的舅父接济;并曾因被认为与太学生恶言攻诘皇室一案有关,被抓入狱中审问.,后来还被迫服毒以示清白,若不是当时南褚有名的鬼医守在她身边,恐怕早已不在人世。 “褚莲城这皇女也当得太痛苦了吧。我之前是曾听过她跟着鬼医行走天下的传闻,这实在不该是一名皇女会有的待遇。”墨青看着密函,啧啧有声地说道。 “也正因为有那般的遭遇,她如今方能有种与旁人不同的自在。” 黑拓天如今想到她时,便觉得她的眉目愈来愈清晰。习惯了她静静待在一旁做事,偶尔也命她同桌用膳,因为她对食物总是兴致高昂,他瞧着瞧着,倒也能吃得比平日多些。 毕竟是吃过苦的,更能懂得惜福。如她,如他。 “她是个人才,待在我这历练一段时间过后,便让她进博士学宫。”黑拓天说。 “那……方才收到的南褚情报,不知对她可会有影响……” “传褚莲城。” “皇上是要告诉她吗?”墨青一惊。 “关于南褚皇室私下抛售领地部分,不用提。其它的事,她早晚都会知道的。且她既要为我北墨臣子,便要更加坚定为北墨付出的念头。”她若撑不过这关,便无资格入博士学宫,这是——他对她的试验。 原本打算回府的褚莲城,在离开紫极宫前接到了命令。匆忙之间,又多服了一颗益元丹,祈求皇上这回可别有什么大事要议。 因为身体不适,原本一刻钟的路程,她走了两倍时间,待要进武凰殿时,她已是脸色惨白、四肢发寒、皮肤透着冷气,并不自觉地哆嗉着。 她取出绡巾拭去额上冷汗,深吸了口气,在内监传唤后,人殿走到黑拓天面前请安。“陛下。” “免礼。”黑拓天看着她毫无血色的双唇。 墨青站在一旁。这么近看之下,也不禁诧异于褚莲城的年轻与一体弱。这似鬼一样的脸色、风一吹就倒的身子,能做什么事?“把那份密函给她。”黑拓天说。 要不先叫御医过来吧,免得看了密函之后病急攻心,人先倒了一墨青在心里咕哝,却还是将密函递到褚莲城手里。 一直目不斜视的褚莲城,此时才注意到黑拓天左侧站着的高大身影。 “多谢墨将军。”褚莲城双手接过。 “你如何知道我是谁?”墨青看着她水亮的眼,还有眼下的疲惫。 “能被陛下视作股肱之臣的年轻将领,且在陛下面前能畅所欲言、神色自若的,也就您一位了。” “我瞧能畅所欲言、神色自若的,也许不只我一个。”墨青说。 褚莲城淡淡一笑,没再应话,只想尽速看完这东西,好快些回府。 只是,待卷轴一开,她便震惊到弯下腰,再没法子直起身——南褚皇长女褚楼丹逼宫皇上退位,以莫须有的叛乱罪屠杀异已,包括上百名官员与其家族,数千名无辜之人全被乱箭射死于西北大坑,焚烧尸体之烈火,三日不绝。 “想哭便哭吧。”墨青低声说道。 褚莲城摇头僵住,流不出眼泪,只是握紧拳头,硬挤出一抹笑意说道:“幸亏我有先见之明,投靠了陛下。” 黑拓天见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始终忍着没让落下。 “有仁君之处,便是吾国。只是可怜了南褚的百姓。”褚莲城手握密函,忽而在黑拓天面前双膝落地。“愿陛下救南褚百姓于水火之中。” “如何救?”黑拓天问。 “取了南褚为北墨州郡。”褚莲城对着黑拓天一磕头。 黑拓天与墨青交换了一眼。 “如何取?”墨青开口问道:“南褚人口虽不过数十万,与北墨京城人数相差无几;可重点是南褚国土北与北墨相交,西与西柏接壤,我们一旦进攻南褚,西柏能不出兵一块抢劫吗?” “我听闻西柏如今大雨连月,百姓苦不堪言,可西柏国皇帝却依然夜夜笙歌。 只要皇上不惜重金,派使臣到西柏国贿赂重臣,让他们以国中雨灾不利出兵为由,阻扰兴战派之人……” “你抬头。”黑拓天看着她白到泛青的脸孔以及颤抖的双唇。“你可知你说的是亡南褚之计?” “国与国纵有分别,人命与人命却无不同。我……希望南褚百姓都能好好地活着……”褚莲城站直颤抖的身子,拇指与食指紧掐住手掌上的合谷穴,只盼着能够暂时抑下那口已侵逼到嗓子眼的血气。 黑拓天紧盯褚莲城黑白分明的眼珠,想从她脸上看出她真正的心意。 “你到底在想什么?”墨青忍不住嘀咕了句。 “南褚百姓能吃饱喝足,安享天年。”她晃动了下身子,指尖已全然掐入合谷穴间,痛到她总算清醒了点。 “那你还让我兴兵?”黑拓天说。 “南褚兵弱,若陛下大军一入,也许几天便能轻取南褚。若是南褚投降,陛下不伤兵卒人城,南褚战败死亡人数必然少于皇室迫害下的亡魂;而陛下仁德入城之日,亦是得到南褚百姓信任之日。只要南褚人能过着比如今舒适,民心如何能不归顺?” page 9 黑拓天瞪着她额上冷汗及强忍不适的神情,浓眉一皱,低声一喝:“你先退下吧。” “是。”褚莲城摇摇晃晃地起身,才转身走了两步,便喘到无法再前行。 褚莲城骤咳出声,一咳即无法止住,她急忙拿出巾帕掩唇将那口血味压在其间,知道此时已毒发了! 若让皇上知道她身子比他想像的还要差上几倍,她这个官还有得做吗?他还敢重用她吗? 她想加快脚步,可毒性发作得更快,她的双腿和脑子已经不听使唤。她掏出所剩无几的“萃仙九”往口中一放,双膝同时软倒,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一倾—— “来人!将她送到紫极宫,传御医。” 倒地前,她听见皇上带着薄怒的声音这样说道。 黑拓天看着躺在外室长榻上,脸庞毫无血色,呼吸微弱得像是已死去一般的褚莲城。 “……殿下体内似有积毒,五脏六腑较之常人为弱,加上又染了风寒,才会昏迷至今。方才已喂过祛毒丹,一个时辰后或可清醒。日后需要一边袪毒,一边养气补气,最忌休息不足、神思过虑……”太医说道。 “若不补不理不休息呢?”黑拓天问。 太医看着皇上的严峻表情,背后泌出些许冷汗。莲城殿下即便清瘦得过分又着官服,可如今既在皇上寝宫之内,应当就是皇上心之所系之人。 “禀陛下,殿下若能好好休养,应当还有十年年寿。” 十年吗?黑拓天双唇一抿,目光紧盯她的脸,眼也不眨地说道:“都退下吧。汤药熬好后再送上来。” 待得只剩他们二人时,黑拓天在榻边坐下看着她。 措莲城年少便以才学闻名南褚,虽然身子孱弱,却仍受人民爱戴,都说她怜民爱物、毫无皇族身段,能恤民之苦,广纳民意,是以外出时总引来民众夹道欢呼。功高震主之下,当年的南褚皇帝才会听信皇长女谗言,认为褚莲城怂恿太学生议论国政,并对之用刑。事过多年之后,南褚皇帝、皇长女仍对褚莲城有戒心,才会将其当成质子送到北墨,并断绝其生计。 只是,他以为她被迫服毒一事,或许只是传闻,否则她不会如此勇于自荐。因此他始终认为褚莲城或许身弱,但必能为他所用;因他认为并吞南褚并不是难事,但如何收服一国,使其民心不乱,方能有益于北墨日后并吞其它国的计画一他要并南褚为北墨的郡州之一,需要一个能稳定该国民心且对北墨忠心之领导者,而他以为褚莲城会是那个人。 可这场计画还未开始,她居然就倒下了! 他不喜欢事情不在他的控制之中,偏偏她——始终没在他的控制之中。 黑拓天瞪着她,骞地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呼息虽弱,但总算还没死。 抽回的手指不小心划过她脸颊,那如丝般的细滑触感让他一惊,手掌一翻便又抚上她的脸。 也没啥特殊之处。后宫中多的是女人,而后宫女子哪一个没有水般的肌肤。不过,似这般凉似水泉的肌肤,也就她一个了。 他微施了力,感觉她肌上的沁柔让他的指尖微微发麻。 她蹙了下眉,轻吟一声,嗓音与她的人一样偏冷凉。 黑拓天蹙起眉,发现自己微动了情,长指于是顺着她的脸庞滑下颈子;才施了劲,指尖拂过之处,皆泛过道道樱花般的粉痕。 “……我没事。”她闭眼说道。 黑拓天看着这个明明就有事的女子,浓眉霎时一拧。 她到底是病得多重多久、有多不想让人担心,才会神智还没清醒,连眼都还没睁开,就急着说“我没事”?! 指尖拂过她的唇,黑眸紧盯着她轻颤的羽睫。 她眼色迷蒙地睁开眼,神识仍未清醒。 “我没事。”褚莲城双唇微启,恰恰吮住他的手指。 他眸中闪过暗焰,蓦地抽回手。 她的眼眸乍然睁大,因为想起了眼前之人是北墨皇帝。 褚莲城拚命地想拱起身,可实在是不济事,只能颤抖地说道:“陛下,恕臣无礼不能起身。可臣既领了职事,便不会愧于俸禄。” “你这身子还能做什么?”他冷眸看着她。 “能做的可多了,便是要趁着脑子还能用,身子还能动时,多做一些……”她为了证明自己身子没那么差,勉强试了几次,最后总算颤巍巍地坐了起来。 “躺下!”黑拓天压住她肩头,将她制回枕间。 “谢陛下。”她长吐了口气,小手揪住锦被看着他,不知道他会如何处置她。 第3章(2) 他看着她如墨发丝散在雪般脸庞侧,面容瘦得不像话,可一对眼眸却莹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陛下……”她被看得连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中了何毒?为何没说?”他问。 “这毒叫‘隐忧’,从我十二岁那年就被逼着吃了。我那鬼医师父是个药痴,没有一日不在思索要如何调出解药,但毒性总无法全解,每年都要毒发一次,发作时吃了药,休息几日便好。”她故意隐去毒性最终的结果不提,只淡淡说道:“不过,也幸亏我中了毒,鬼医师父才能以用我试药为由,带我上山下海,游遍天下,让我避开了宫内恶斗。至于没说的原因……” “怕朕以此为由不让你入仕。” 她点头,垂眸,避开他的眼。 “你不怕死?”他挑起她的脸庞。 “怕。最怕饿死。” 黑拓天笑了,却很短暂。 她看着他,胸口闷抒了下,突然间意识到自己正与俊美君王独处一榻。她虽心无邪念,但她身为女子的这一面显然不这么想。 好色之心,人皆有之。她只是病了,可不是死了啊。 “歇下吧。”他蓦地起身。 “臣回府里再歇下。” 他回头瞪她一眼,墨眉一沉,不悦气势排山倒海而来。 “臣立刻歇下。”褚莲城连眼都闭上了,一手还搁在肚子上一醒了,就觉得好像有点饿了。 “我派人传膳。” 她很快地点头,并微红了脸。 黑拓天扬起唇角,但在发现自己竟不由自主地又朝她跨近一步时,神色一沉,蓦地转身大步离去。 他亲政的第一日便告诉自己,他可以拥有天下他想要的任何女人,但他不会被任何女人所影响,后宫也休想干政半分。他有自信不会为任何女人而改变。 褚莲城在夏朗的服侍下用完膳、喝完药,又让御医把了一回脉。跟御医说了她体内毒性与所服丹药的成分之后,她原本想闭目养神一会后就回府,没想到眼才一闭,便已体力不继地睡去,再醒来时是因为——很“吵”! “皇……皇上……嗯……嗯啊……啊……” 隐身在榻边暗处的褚莲城睁开眼,一时之间不清楚发生了何事,只听得娇声乱啼,不明撞击声随之益加强烈。 她微动了下身子,半侧身朝着明亮处望去,但见一褚莲城的脸孔瞬间辣红起来,明知道该别过头,但她却惊愕到完全没法子移开目光。她阅读过许多书册,包括市井之间所谓的艳词淫书,可这毕竟是她头一回看到真实的男女交欢,那激烈程度吓得她连眼都眨不了。 于是,她眼睁睁看着他侧过头,黑眸直望向她_褚莲城闪躲不及,只能硬生生撞上他火般的眼。她倒抽一口气,一手捂住胸口。 他在明,她在暗,他应当是无法看清楚她才对! 只见黑拓天将身下女子翻了个身,让她背向以对,雄伟身子再度沉入女子体内。女子一声声娇喘低吟,二人肉体交缠之声更加响亮。 黑拓天紧盯着褚莲城的眼,想从最微暗的烛光间看出她此时神态。 page 10 若她此时在他身下,那一身冷凉肌肤沁着他,该有多舒心。“皇上……臣妾……啊啊啊……” 他盯着褚莲城的眼,欲望驱策着他动作更加激烈,逼得身下女子娇吟着半昏了过去,逼得他的血液沸腾着要求释放。 在抵达颠峰的最后一刻前,他退出女子体内,在锦被上留下纵情痕迹。 褚莲城望着他因为欲望而火烫的眼,蓦地背过身,不敢再看,就怕心会跳出胸口。 黑拓天看着褚莲城的背影,微眯起眼,正坐起身。 “皇上,可要到臣妾那里安歇?”床上女子以娇躯挨着他,欢愉后的眼神魅惑至极。 “净身。带她退下。”黑拓天下榻走向屏风之后。 女子眼神一黯,轻咬了下红唇,神态楚楚可怜,可惜黑拓天连一眼都没瞧,两名内监便已上前将她用铭黄被褥卷起,扛在肩上走了出去。 黑拓天让内侍们净了身,披上云纹黑丝单衣,简单击上腰带后,挥手撤下旁人,手执一烛盏,大步朝褚莲城走去。 褚莲城听着脚步声,全身不觉紧绷了起来。不会吧?隔那么远,他不可能发现她在偷看吧?褚莲城咬着唇,缓缓蜷着身子背对着外头,尽可能地挨在床角。“看够了?” 她身子一僵。“臣不是故意要看——” 言未尽,她身子被转了过来,只见——他长发披散于肩后,淡了肃穆之气,可一对黑眸火灼似地亮着,逼得人不敢迎视。 她面红似血,连大气都不敢喘,飞快地垂眸。 自己瞧见他这等亲密之事,现在只想去钻地洞。可……明明是他隐私被窥,她该有何不自在?况且,他明知她在此,还这般放纵,能怪她吗? 褚莲城缩在锦被里,胸间闷闷地痛着。那般情景对她来说,毕竟还是太过于震撼。 她用力呼吸,几回之后,也就慢慢镇定了。 黑拓天大掌握住她的下颚,眯眼看她。 她扬眸回视,已是平日镇定神态。 黑拓天看着她的平静眼色以及脸颊微红,勾唇笑了。 他自小身分尊贵,且面貌出众,哪个女子看了他不是娇羞以对,即便是微服出巡各国,他的艳事也从没少过。 可她除了初时的惊慌之外,看他的目光始终与看寻常男人无异;或者,该说她只动摇了一瞬。那瞬时的她,脸上神色娇艳…… “耳朵红成这样,可是动情了?”他倾身锁紧她的眼。 “方才……动……动情的人是陛下。”她避开他的眼,偏偏呼吸间又尽是他沐浴后的气息,闹得她心慌。 “朕问的是当你看见之后,可有什么感觉?”他再逼向前,鼻尖轻触着她的。 “臣保证会忘记的。”她身子一颤,力持镇定地说。 “我不认为。”他笑了,长指拂过她面颊,滑至她的耳珠,再顺着她冷凉的颈项拂了下去。 她不住轻颤着,决定自己不喜欢这样被影响,于是身子又往后挪了几寸,防备地看着他。 “臣用生命作担保。”“那就更不用了,你原本就是朕的。” 褚莲城睁大眼看他,还来不及说话,便见他朝她俯下身来,她吓得闭上眼,唇冷不防被他吻住。 唇舌冷凉、药香微苦,正是他想像中的滋味一黑拓天揽过她不盈一握的腰,放纵地吮吻得更深。 “停……”她低语。 听她低喘之声扫过他耳边,他感觉那就像她让他流连的唇舌及肌肤,清净微凉,让他爱不释手…… “停!”她捶他手臂。 这一捶,她傻了眼。 他直起身,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皇上恕罪……”她勉强自己说道。 “无罪。朕只当这是床笫间的嬉戏。”他再度低头以鼻尖嗅闻她染了药香的肌肤。 “为……为什么是我?”她身子止不住轻颤,小手不由自主地揪着他衣襟。他抬头看她。 “朕想要女人,还需要理由吗?” “我非女人,我是陛下之臣。”“朕何必为了一个臣子,出兵去救南褚百姓?” “陛下是为了北墨的疆土、南褚百姓的将来而出兵,绝非只因为我身为女子一事。”她拧起眉,一本正经地说。 “我说过要对南褚用兵了吗?那也得看你能让朕为你做到什么程度。”他正坐起身,双眸似笑非笑地睨着她。 “这……这……”她一急,气息便乱,双颊也随之酡红。 他欣赏着她雪颊上绽出粉樱红晕,目光随之在她修长颈项及半敞的衣襟间绕了一圈。 “总该不是要我把皇上迷到神魂颠倒吧,那我不会……”她的眉头愈锁愈紧。 “美貌之人,朕看得够多了。” “所以是想换口味?可我这面貌……” “担心什么,朕就要你这样子。” 黑拓天扬臂将她拉向怀里。 褚莲城的脸贴在他结实暖厚胸前,感觉他的体热暖烘地包围住她。她心跳如雷,身子却僵直如尸。 他抚着她长发,指间在她火红的耳珠上流连。 她怕痒,身子微动,不自觉地往他怀里钻进了些。一会后,见他没有松手之意,且他怀抱实在温暖舒适,她体力毕竟不佳,最终决定舒服地挨着他——反正她也推不开他。 黑拓天看着揪着他衣襟、蜷曲得像个孩子似的她,俊颜神色愈来愈和缓。她还真放心把他当床榻?完全不懂得逢迎巴结求他垂怜? “我还是不知道该做什么。”她揉着眼,只觉又有睡意袭来。 “先把身子养好。” “最好也就是您平时看到的那样了。”她咬唇,忍住一个呵欠。 “是吗?那可得再好一些。” “为什么?”她努力睁眸看向他。 他将她放平,倾身吻住她的唇,恒久绵长到她差点昏过去。 “懂了吧。” 褚莲城想起方才女子的叫喊,顿时苦了一张脸,脱口说道:“臣不擅长体力活啊。” 黑拓天蓦地大笑出声,笑到整座殿内都回荡着笑声,笑到门外守着的内监都惊跳起身了。他们几曾听过皇上笑得如此开怀啊。 而褚莲城看着他的笑,只觉得他模样真是好看到极点二个这般英挺的君王,即便不是君王,亦能让天下女人倾心啊。 她不谙情事,也庆幸自己没因为这事而伤神。因为她早认定自己不会长命,只想死得无牵挂,万万不想爱上一个男人,病了死了,一颗心都还牵挂着…… 所以,她不能爱,也万万不能因为他如今的一时在意而失了心,他不过就是贪鲜罢了。 毕竟,天下有哪个宫妃会像她一样病成这副德性,说话还不懂得温言软语,只知道救国救民。 也罢也罢……若他对她的兴趣能持续到救南褚国之民,那她以身殉国也算是功德无量吧。 “想什么?”见她直盯着他瞧,脸上神色实在说不上欢快,忍不住掐了掐她的冷肌。 她开口想说话,却先打了个呵欠。等她想到自己有多失礼时,他又笑了。 “睡吧。”他大掌覆住她的眼。 她闭上眼,只觉他大掌传来的热度暖烘烘得很是舒适。药效加上倦意再度袭来,她也就真的人事不省了。 他坐了一会,看她呼息平稳了,这才起身朝长榻走去。深眠中的她,完全没想到——这一夜,便成了她在紫极宫过夜的开端。 第4章(1) 即便有御医随侍在侧,又在毒发当下服了“萃仙九”,可褚莲城这一年一次的毒发,还是让她无力了数日。幸好在毒发隔日,黑拓天便允她所请,让她回府里休息。否则待在紫极宫里时,她总不免神思恍惚,怕他又来招惹,更怕自己意乱情迷。 可她知道该来的终究躲不过。她的保命“萃仙九”已所剩不多,而普天之下除了已行踪不明的鬼医之外,就再也没人能用百种药草为她调配制成那种九药;因此,她必得把握剩余的时间和气力,尽快做好想做之事。 page 11 因此,待她能自行清醒起床,精神稍好之后,在简单盥洗后,便进宫去面对数张几案上那堆如山高一般的奏折。 “您怎么不多休息几日呢?”夏朗一看到她又要磨砚提笔,急得直嚷嚷。 “食君之禄,不敢怠懈。” “您大病方愈……” “不碍事的,我的身子我很清楚。不适已过,便无大碍。” 夏朗跟在褚莲城身边,见她已拿起奏折,也只能叹了口气,唤来个小内监随侍在侧,自己则站到殿外,做好随时叫来御医的打算。 褚莲城看了几份皇上已批阅过的奏折,仍觉得他真是字如其人,凌厉张扬,可其笔势沉稳,收笔亦甚圆融,如同他所下的命令一样。 然他于男女之事上的张狂可不是这样。 这个念头一入脑海,便让她倒抽了一口气,连忙正襟危坐地提笔蘸墨——还是忙碌一点较好,才不会胡思乱想。 她于他虽无男女之情,但她毕竟不是清心寡欲之人,黑拓天这样的男子,太容易得到女人芳心了,她又怎么可能毫不动摇,或者该说是被迷…… 褚莲城一甩头,低头振笔疾书了起来。抄录圣谕可是一字错,就得从头写过啊。 不知过了许久,身后突然有人一喝。 “谁准你到这里的!?” 褚莲城吓得手中笔一沉,黑拓天眼明手快,握住她手腕,另一手夺了笔,没让它落到奏折上。 她仰头看着多日未见的皇上,心窝一紧,立刻起身。 “参见陛下。臣没事了,御医今早到府里来把过脉,说臣可以走动了。” 他放下笔,松开她那只像是只覆着一层皮的手腕,漠然地看着她。 “说你可以走动,不是说你可以操劳。” “为陛下鞠躬尽痒,乃是为臣本分。”她站得直挺挺。 为臣本分?以为这么说,就能让他忘记他想要她一事?事实上,她愈是避之唯恐不及,他就愈想弄清楚她对他究竟是否动了心。 “用膳了吗?”他问。 她摇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传膳。”黑拓天说道。“是。”门外内监应声道。 黑拓天朝她伸出手。 褚莲城看着他的举动,蹙了下眉,不解地问:“陛下要拿什么吗?” “我的东西。” 黑拓天握住她的手,扯她离开榻边。 褚莲城的脸轰地红了,怔怔地被拉着手,跟他走到另一侧靠窗长几前,被安置在他身侧坐下。 她看着被他厚掌握住的手,才想抽回,又被紧紧握住。 “可以不要这样吗?”她低声说道。 “哪样?” “可以只当我是臣子吗?” “不可以。因为你舅舅一家已经被接入北墨了。” “当真?!”她蓦地抬头,见他黑眸微露笑意,她慌张下跪行礼。“多谢陛下!” “坐回朕身边。” 他声醇如酒,褚莲城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 黑拓天见到她这个动作,微勾起唇角一看来她对他并不是完全无动于衷的。 褚莲城垂眸。 若能救得舅舅一家,她就当自己是谢礼又何妨。虽不知他对她会有兴趣至何时,但她生生死死几回,什么尊严、矜持,在必要时是真能全丢掉的。 褚莲城在与皇上相距一人距离处坐下,依照宴席坐法,臀部坐于后脚跟上,背脊挺得笔直。 黑拓天拉过一旁隐囊置于身侧,单肘支在榻边,半倚半坐地甚是随意。 “给陛下送膳了。”夏朗领着一干内侍进门,很快地在长几上布满了菜。十多样菜肴,都依照平时宫内的用膳方式,每一式都呈了两份。 “有殿下陪着,陛下的用膳时间可正常多了。”夏朗笑说道。 “喔。”褚莲城点头,低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衣袍。“那很好。” 黑拓天见她一本正经的姿态,倒是有些想笑。 他抬头看了夏朗一眼,夏朗低头退下。 “用膳吧。”黑拓天坐直身子,举箸用餐。 食物一送上来,褚莲城便发现自己实在是饿了,便默默地吃了起来——八珍豆腐鲜美、几道新春野菜极为香嫩可口,她吃得忘形,满足地长叹一声。 “食欲不错。” 褚莲城这才想起身旁还有皇上在用餐,抬头想说话,可腮帮子此时全是糖醋溜鲤鱼,只得努力咽下。 “这核果香糊味道极佳,试试。”他说。 她还未伸手去取,他已经自了一勺递到她唇边。 她张口吮了,还来不及害羞,那核果香气便直冲脑门,让她睁大了眼。 “好吃吗?” 她用力点头。 他又递来一勺,喂了她大半碗,直到她摇头说吃不下为止。 褚莲城看着他,脑子还是没办法正常思考,蹙眉脱口说道:“这样不对。您是皇上。” “我说过,你要做的事就是把身子养好。多吃一点。”黑拓天看着她气色虽已稍佳,可仍嫌苍白的面容。 “我饱了。” “你才吃不到一半。” “我没法多吃,不过应当是一会就饿了。”褚莲城想说他既已知她身子不佳,也就没什么好再隐满了。“我这身子不好照养,也吃不得太多苦。我知道自己这好恶逸劳的毛病,所以才想着或许能靠脑子求个一官半职,多做些事的。”她的坦白让黑拓天另眼相看,挑眉说道:“既然想多做些事,那便过来侍候。” 侍候?怎么侍候?是要替他檫手吗?褚莲城呆住,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见他眼里有嘲笑之意,她想着怎么样也得争气些;于是,坐直身子,指着离他最近的一道菜肴说道:“这道茶香青虾,以香油炝茶叶,再将腌制后的青虾放入热油锅中微炸……” “你当真是一点情趣也无。”他勾唇却未笑,可眼里隐隐有笑意。 她被笑得莫名其妙,奇怪地瞅他一眼,明明她介绍得很认真啊。 黑拓天拉过她挨近他一些,把筷子放人她手里。“喂朕。” 褚莲城睁大眼,感觉自己的脸轰地全红了。原来他指的侍候是这种! 那她方才岂不是让皇上侍候了?!会不会被雷劈啊!褚莲城手里的筷子抖了两下,连夹了几回才顺利将青虾送到他唇边。 他锁着她的眼,张嘴吃了。 她瞧着他白牙一闪,竟有种被人吞食下肚的感觉。她心跳如雷,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干脆闭上眼,来个眼不见为净。 她的反应取悦了他;他想这个一论及国事便侃侃而谈的家伙,竟然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敢。原以为她木讷不解风情,如今才知勾她慢慢沉人情网,正是乐趣所在啊。 “朕吃完了。” 褚莲城睁开眼,看准了下一道菜,快狠准地夹起送到他唇边,然后,就只盯着他的唇。 在喂他连吃几道口味偏重的料理后,她依着自己的习惯,倒了杯茶送到他唇边。 “茶能清除嘴里味道。”她依旧目不斜视地盯着他的嘴。 他伸手接过茶盅,喝了一口。 她见状,松了口气,顺势把筷子放回他手边,却不防她才一侧身,便被揽抱到他腿上,紧接着她便尝到了他唇齿间的茶香。 “你瞧着朕的唇这么久,朕能不如你意吗?” “我……”她的话被他吞入唇间。 第二回被吻,明白他会对她做些什么,但她仍是不知所措。感觉他尝着她的舌时,忍不住轻颤着,感觉一股快慰从二人接触处渐渐漫晕开,忍不住抓紧了他的手臂…… 他的唇从她唇间移开,长指顺着她脸庞滑下她颈项,着迷于她冷凉柔滑肌肤被他指尖划红的模样。 她揪紧衣襟,屏着气息摇头。 “要我放过你?” “我……还没完全恢复……”她红着脸说道,能拖一日是一日。 “太医不是说你可以走动了?” page 12 “走动和那事怎能相提并论呢?”她惊跳起身,身子拚命往前倾,只想离他愈远愈好。 他看着她紧张兮兮的模样,笑着松手让她离开。 就这么逗着她,也挺有意思的,否则男欢女爱这回事,到手了反倒没了韵味。“我能回府了吗……”她问。 “今日可以。” 褚莲城不敢去想他话里的意思,只知道现下她可以回府了,于是飞快下榻行了个礼,逃难似地跑开,却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夏朗,替她备轿。” 她知道自己该回头拒绝的,深宫内院能被备轿的人,要不就年高德劭的功臣、贵族,要不就是后宫妃子;而她一点也不想被归类为后宫之人啊。 可一旦她回头谢恩,谁知他会不会心血来潮又改变心意;所以还是假装什么都没听到吧。 褚莲城跑得急,脚步一个踉跄,随即听到身后一声低笑。 她胀红了脸,拔腿往前快跑了起来。 无论褚莲城心里如何忐忑黑拓天会在何时出手把她变成他的女人,她总归还是有很多事要忙;而黑拓天是个英明君王,这样的君王,当然不可能不忙。光是丞相、御史大夫及各处县丞县守所呈的奏折以及博士学宫的建言补正……就有如山高的公事要处理了。 近日,褚莲城有了两名帮忙抄录、整理的副郎官,除了休沐之日外,镇日也只有用膳时才能稍喘口气。 幸而,忙碌之余,褚莲城总算盼到了舅父一家的到来。见着他们平安,褚莲城自然是喜悦非常;然则他们带来的消息,却让府内所有人的心情如丧考妣。 舅舅说皇长女褚樱丹登基后,南褚百姓的徭役赋税更重,偏偏今年又遇上旱年,已有百姓因为没有收成而闹起饥荒,无计可施之下,纷纷逃离想求生路。然而朝廷却在城门边境设兵,不许百姓出境,要不是因为带他们离开之人以重金贿赂了守城士兵,怕是也要在京城里活活饿死。 因此,当他们知悉此番是北墨皇帝派人去营救时,全都激动地要褚莲城竭尽所能去报恩。 褚莲城心里何尝不知黑拓天对她的至大恩情呢,只是,她还没准备好以身相许报恩。 之后数日,她一直想找机会谢恩,可此时北墨南境传来游牧嚣族侵掠土地之事,黑拓天忙着与墨青讨论出兵事宜;于是,她也只有在黑拓天匆忙进出紫极宫或有口谕要撰写时,才有机会与他打照面…… 这日,当她完成了黑拓天交办的一纸方略,才放下笔墨,夏朗便替她传了膳。 她一边用膳,一边听着夏朗在她耳边絮絮叨叨。 “……皇上这几日议事忙,每天夜里都是三更才睡……” 那就应该没空召后宫侍寝了吧? 褚莲城一思及此,不由得咬了下唇。她是开始在乎他了吧,否则何必理会他召谁侍寝呢? 但只要一想到自己有一天也可能必须侍寝一事,便不免想起曾于书上所见的男女交欢之事,书中将那回事写得痛快淋漓,而那天于内殿里瞧见的,似乎也是如此。可她完全无法想像自己和他做着那事……她原就没打算此生要成亲的,更遑论是和他…… “方才武凰殿传来消息,说皇上这日又没用膳了。”夏朗凑向前,唉声叹气地说:“殿下能否帮忙想个法子?将皇上身子照顾好,是奴才的本分,可我就是没那本事让陛下用膳,那些孩子们就更不用说了。” “公公不是一直跟在皇上身边吗?怎么近日都没过去武凰殿侍候?”褚莲城突然想起此事。 “皇上挂心殿下身子,命我这个月都待在您身边,有事便立刻回禀。”夏朗说道。 褚莲城没想到会是这原由,顿时一怔。皇上……何必如此待她?她紧握了下手掌,回神之后,从几案前起身,急忙说道:“我身子没事了,公公还是留在陛下身边侍候,陛下不能没人照顾啊。” “奴才必会禀告皇上,殿下对陛下龙体的关怀及不舍。”夏朗笑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 褚莲城终究吞下那话,改向夏朗细说了几道南褚才有的简单小菜。“麻烦御膳房做这几道菜。做好之后,我就去请皇上用膳。” “奴婢马上去办。”夏朗立刻飞奔而去。 褚莲城转身看着外室的层层书架,想起里头关于算术、历学、医学各方面的书,都是他翻阅过及写过眉批的。 她走过许多地方,知民之苦,也因为长期生病而在榻间读过不少书,很多时候,她脑中会生出许多利民安邦的想法,但像是建沟渠、治军等等这些事的细节,她都不尽然清楚;可黑拓天却是什么都要得懂得一些,否则便无法施行政策。 像是她提了建沟渠一事后,这墙上便挂上了一幅北墨的水路驰道地图,也下令各地郡守派出水工实地访测。因此,她对他是由衷佩服的。 她当然知道黑拓天不乏她这份关心,可她作为一个臣子、一个被施恩之人,想为他多用点心做点事,也是人之常情吧。 脑中闪过他那双黑眸,胸口蓦地一紧。 褚莲城长吐了口气,告诉自己别再在意更多了。即便二人日后真有了亲密关系,他也只能是她的恩人;因为他是皇上,是个即将迎娶皇后,让后宫为他孕育无数孩子的一国之君。 第4章(2) 黑拓天在武凰殿阶下负手踱步,脑中尽是方才与墨青研讨的军情——嚣族一事已让墨青派军平定,而南褚国内情势大乱,正是宜于出兵之时。 但若真要在此时出兵南褚,那找梁国水工建沟渠之事便得缓上一缓。且各地今年雨量不足,气候若有异变,饥荒便难免。治粟内史虽说了国内财货粮食无虞,可一旦开战,粮食势必会短缺;即便可让少府拨出皇室财货以供急用,只是若年年如此,终非长远之计…… 北墨需要沃土种植粮食,需要其它能让百姓温饱的物资,而这便得回归到沟渠兴建一事上……还有,西柏皇帝病况益加严重,亦是需注意的一步棋……还有还有……黑拓天眉头皱得愈紧,脚步愈快。 “禀皇上,莲城殿下求见。”夏朗在殿外扬声说道。 黑拓天蓦地停下脚步,转头看向殿门。 “进来。” 褚莲城一进门便迎上他沉思的目光,她立刻弯身一揖。 “臣多谢陛下救我舅父一家之恩。” “平身吧。”他看着她丰腴了些的面庞,沉声问道:“应该抵达半个多月了,为何现在才来谢恩?” “陛下待臣恩重如山”然陛下近日国事繁忙,臣不敢以此家务之事干扰陛下。 “所以,你现在是特别跑来这一趟?”他语带讥讽,目光却没离开她身上。 “陛下恕罪,臣立刻离开。”褚莲城感觉到了他周身的烦躁,不觉放轻语气说道:“陛下国事繁忙,请您千万保重龙体。臣斗胆请御膳房做了几道南褚国料理,望陛下用膳,常保身体健康。” 黑拓天皱眉,冷冷看她一眼。 以为你是什么身分,竟敢妄想干预朕的作息。褚莲城在那一眼中,读懂了他的心思,心口不禁一痛,弯身作揖一退。 “臣多嘴,这便告退,望陛下恕臣自作主张无礼之罪。” 黑拓天看着她,心情忽而变好了。他什么都还没说,她倒是懂了他的心思,果然是个知进退的解语花,不枉他偶尔会记挂起她,否则,他想要什么样的女子会不可得呢。 褚莲城虽然低着头,却知道他仍盯着她,因为感觉到他的气息笼罩着她。 “我回紫极宫用膳,你也过来。”黑拓天说。 page 13 褚莲城一愣,走出殿外依言交代之后,夏朗便忙着带一干人赶回紫极宫。 而她沿着通往内朝的长廊快步离开,就怕耽搁了时间,比皇上还晚抵达紫极宫。内朝长廊盘曲如带,上覆顶檐两侧围栏的阁道,转弯之处尽是不同美景,让她不时分神,幸好仍赶在皇轿之前进了紫极宫。 黑拓天一入宫门便人内室,换了一身玄色便袍后,这才走到已布好膳食的几案之前。 “你们都退下。”黑拓天看了夏朗一眼。 夏朗领着人快步退下。 褚莲城想着自己似乎不在那退下行列中,可此时她上前也不是、退下也不对,只好呆然伫立着。 “上来侍候。”黑拓天拍拍身边座位,看着快成了石雕的她。 褚莲城想到上次侍候的结果,心不禁跳快了几下。 她紧了紧拳头,深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上前,还没开始做什么,他便已拿起一本奏折阅读。 他近来都是这样边看奏折边用膳的吗? 黑拓天看她一眼,微微挑眉。 “陛下请用。”她一手执小碟、一手执筷将食物送到他唇边。 他张口吃了泰半瞎食,目光却没离开过奏折一寸。 她注意着他是否已咀嚼完毕,目光自然没法从他脸上移开;可看得久了,便刃心不住开始打量一深目高鼻、峻眸有神,薄唇优美、气势傲然,他一长得可真好看。 纂地,他利眸与她的对上。 她的手微颤了下,倒抽一口气,立刻拿起另一小碗面食。“此是鳗面,以蒸鳗入面,再以鸡汤揉之,用鸡汁、火腿汁、蘑菇汁煮之。” 他看着她的眼,吃下那口。 她垂眸,再举箸要夹菜时,黑拓天的大掌忽而覆住了她的手,牢牢一握。“不必。” 他起身走向书房,头也不回地说:“备笔墨。” 褚莲城立刻上前,站在几案旁静静地研墨。 “你坐。”黑拓天命令道。 褚莲城看着仍站着的黑拓天,想着他刚用完膳,坐着怕会积食,只好当着他的面坐下。 她铺好纸绢,执笔仰头等他开口。 黑拓天看着她不慌不乱的举动,便觉得心也跟着安适了下来,这才开口说了一串指示。 她在脑中思索过一回,便落笔写下。 半个时辰后,他交代完事情,起身走向外室。 她松了口气,连忙起身恭送。 他走了两步,回头看她北墨官服尽是玄色,官位之不同取决于衣摆刺绣花色。她一名书吏郎官,着墨袍蓝绣,一身庄重之色,衬得她脸色皙白,黑童莹亮。 他想起他登基时,她所穿的那身月牙白,决定待会让夏朗再替她打理一些同色衣料。 “以后用膳时便过来。”他说。 她蓦地抬头看人他眼里,神态微窘,却仍尽可能自然地说道:“陛下用膳时,若能暂歇国事,对身体较好。” “知道了。” 她松了口气,想说这样她便不用次次来侍候他用膳。 “但你还是得过来。” 见她脸色一僵,面上写着百般为难,他心情于是变得极佳。 他不曾让人这般“食过”因为想顾食他之人全都居心拨测,可他知道她待他不同,因此才会让她这般对他。 “怎么?你今日到武凰殿不正是要去哄朕用膳吗?” “我没有要哄……”话脱口后,便发现自己的大不敬,随即低眸道:“臣不敢,臣是担心陛下龙体。” “担心朕,就把你自己照顾好,免得朕多操烦。”他上前挑起她下颚,不悦地眯起眼。“眼下淡青为何如此严重?方才进门时,并没这么明显。” 她讶于他竟注意到这一点,垂眸淡淡说道:“臣气血一向贫弱,每至傍晚便会这样。” 他大掌握住她的下颚,抚着她冷凉的肌肤,淡然说道:“回府休息吧。” “也请陛下保重龙体。” “嗯。”黑拓天再度走向书房,头也不回地说道:“传墨青、太尉早朝前入宫。” 褚莲城揖身之后,缓缓走出紫极宫。 站在廊檐之下,她看着宫墙边上的夕阳余晖,想着方才顾食皇上的那幕,仍觉得港尬。可这般不自在的感觉,在看到他勤于政事时,便都化为满心的佩服。北墨有这样的忧国忧民之君,实乃百姓之大幸。但愿南褚百姓也能有这样的福分啊! “莲城殿下。” “尚贤殿下。”她笑着拱手为礼。 “不是让你称我为尚贤兄吗?”柏尚贤脸上挂着斯文笑容说道。 “你不也叫我莲城殿下吗?” “怎么尚贤兄至今还在宫中?” “博士学宫在讨论沟渠之事,我年轻时曾拜于梁国水师门下,正巧懂得一、二。皇上雅量,让博士学宫的人邀了我一块前去商议。”柏尚贤微笑说道。 “是啊,皇上英明,乃北墨百姓之福。”不在其政,不谋其事,褚莲城虽对柏尚贤所提关于沟渠之事甚感兴趣,但她没问。 柏尚贤也想问她在皇上身边工作的甘苦,可一想到二人毕竟还在皇宫之中,也不好随意论及这事,只得问道:“你身体如今可好?” “很好。” 柏尚贤与褚莲城并肩而行,琐碎地说着话。 他想着宫中的谣言,说是皇上重用她,与她朝夕相处日久生情;说是皇上对她关心之至,让她留宿殿内……可这些话全都问不得,且他看褚莲城神情一派自然,想来是皇上惜才,旁人不免传得夸大些了吧。 柏尚贤思忖及此,也就不去在意那些绯言流语,只和她说着他近来得了几本诗文集,并和她提提文人交流间的趣谈等事。 她听着笑着,只觉得能有个朋友自在谈心,实是美事一件。 行经园林旁侧时,四边空旷,一道晚风忽而刮起,冷得褚莲城身子瑟缩了下。 柏尚贤立刻停下脚步,脱下斗篷。 “若是莲城妹不介意,就穿上我的斗篷吧。”柏尚贤看着她的白皙小脸,耳朵微红着。 “多谢尚贤兄。我还没习惯自己带衣衫入宫,得靠侍女提醒。”褚莲城接过斗篷披上,可柏尚贤高大,她只好高高拎起衣摆。 “像不像小孩偷穿大人衣……”她仰头笑看着他。 夕阳余晖下,她眼若星光、齿若编贝,柏尚贤瞧得怔了。 “尚贤兄,你可是冻着了吗?”褚莲城笑问。 柏尚贤急忙回神,挤出一抹笑说道:“我不冷不冷。对了,一直没机会告诉你……西柏皇室有一套养身功,每日若能练得一刻,可保体质康健,睡眠虽短少,人却有精神。若你之后有时间,我便去你府上教你。” “那就先谢过尚贤兄了。我每日都要睡上四、五个时辰,才有精神力气应付寻常事务,想来大好光阴都被我给睡掉了……” “现在是在指责朕不懂得爱惜臣子吗?” 褚莲城僵住,看着从园林中走出、有泰半脸庞还掩映在阴影里,更显阴郁的皇上。 “皇上。”褚莲城与柏尚贤同时揖身。 “平身。”黑拓天定定看着她,沉声说道:“怎么不说话了?不是正在说要教她养身之法吗?” 褚莲城听出黑拓天声音中微乎其微的怒气,只好轻描淡写地说:“尚贤殿下知我身子骨极差,怕我拖累了政事,这才提议要教臣养身之法的。不知陛下圣驾在此,若有惊扰之处,还请陛下见谅。” 柏尚贤低头不语。 “朕让你早些回去休息。”不是让你在此耽搁。 “臣正在回府路上,多谢陛下关心,臣立刻回去休息。”褚莲城说。 “你们话都说完了?” “是。”柏尚贤和褚莲城同时说道。 “天色已暗,你尽快回府。”黑拓天看着柏尚贤说完,目光很快地落到褚莲城脸上。 page 14 褚莲城一想到不能马上回府休息,不由得轻咬了下唇,而她这看似不甘的举动,让黑拓天微眯了下眼。 柏尚贤不想放她一人,但皇令不可违,再看了她一眼后,也只得一揖身,转身离开;可才走了几步,便听到身后传来褚莲城一声轻呼。 柏尚贤没敢回头,反而加快脚步,踩着自己的影子黯然离开。 他一个质子,如何能与北墨皇帝抢女人?只是不解褚莲城怎会甘愿成为黑拓天后宫中的一人?或许她在乎他这个尚贤兄比黑拓天多,却推不开黑拓天?柏尚贤思及此,忍不住回头一望——身后已无人。 第5章(1) 褚莲城觉得自己前一刻还看着柏尚贤的背影,下一刻便被拉入园林之间。 “啊……你……您做什么?!” 黑拓天瞪着这个怎么看都只是清丽,也不过比旁人聪慧些、比旁人会看眼色些、多懂得他心意一分的女人,脸色更加铁青了。 他方才在几案上看到她誊写的那些卷轴时,便满意地勾唇笑了。她确实是个人才;誊写文章时,总是能将他的笔误适巧订正,便连撰写他口谕时,亦能仿他语气。 就在此时,夏朗来询问是否要召人侍寝,他摇头之后,突然觉得紫极宫空荡荡得紧,于是没让人跟着便走出宫门想散散心。 他本是习武之人,登基以来也没荒废,依旧保持着早朝前持续练武的习惯。于是,他很快便走出内朝宫殿,恰巧看见了她与柏尚贤的身影。 见二人谈笑晏晏,她自在的神态是他前所未见,忍不住便上前了。 褚莲城见他神色凌厉,又是一脸逼问姿态,便先开口说道:“陛下……可是听见了我与柏尚贤的对话?恼我们不该提及他在博士学宫的事?” “不。”黑拓天怒瞪着她,不知这个平素极懂他眼色的女人,怎么就不懂他此时怒气从何生。 莫非他表态得还不够清楚?黑拓天蓦地扯下她身上斗篷,往地上一扔。 她身子一颤,立刻双臂交握在胸前。 黑拓天脱下自己的狐裘紧裹住她,将她置于胸前怀里。 他衣襟上的沉木薰香及他身上的暖意瞬间包围住她,这让她不禁一僵。 “您……您……不是还要处理政事吗?” 黑拓天见她神色如此惊惶,更加使劲揽她靠在他身上。 “气朕坏了你和他的好事?” “我与尚贤殿下就是能聊得上几句的交情,您多虑了。”她被他抱得喘不过气来,挣扎着轻推他胸口。 “柏尚贤年轻有为,此番他父皇病重,早晚是要将他召回登基为王的。”黑拓天低头看着她说道。 “那是西柏国之福。” 月光下,见他眼色一沉、唇角冷笑,她顿时胸口一窒。 “您……想做什么?”褚莲城身子往后便想挣离他。 黑拓天的手扣住她腰,迫她贴在他身上。 “换作你是朕,你会怎么做?” 褚莲城看着他黑灼眼眸,四肢开始冰寒。 柏尚贤有才,若回西柏国登基,西柏国便有机会成为下一个北墨国。可柏尚贤若是明君,紧邻着北墨的西柏,便会是黑拓天之患。 “我……我不是陛下,我只愿身边人及天下平安。”她不自觉地揪住他的衣袖。 “若要天下平安,不是不启战事,而是将战事规模缩到最小。必要之杀,也是利益天下百姓的一种手段。”他厉眸闪着寒光,俯身以额头轻触着她的。“懂吗?” 褚莲城懂,所以她打了个冷颤。 她懂这个男人的野心——跟随在他身边已有一段时日,她怎会不清楚他。 他明白他要的是什么样的天下,也已经把一切都想遍了,于是在各方臣子献计之时,能够支持他的理念往前走、能够帮到他的,他便会视其才能而用。他要创建一个属于他黑拓天的新朝代,所有朝臣的建议都只是在为他完成这个局面罢了。 “懂了什么?”他握紧她的下颚,往前一抬。 “陛下想一统天下。” “哪国君王不想一统天下?”他黑眸一亮,紧盯住她的眼。 “可每国君王想一统天下,都要先针对眼前最强的敌手北墨下手。但身为北墨皇帝的您,却已经在针对各国做逐一击破的计画。” “不愧是朕看中的人……” 黑拓天话未尽,褚莲城已在他面前单膝落地。 “陛下并吞西柏国既是早晚之事,愿您能留下尚贤殿下,让他能如我一般成为您的股肱之才。” 黑拓天瞪着这个向来在他面前除了家国亲人之外,像是不在乎一切,可如今却为了柏尚贤屈膝的褚莲城。 “我为何要留他?留你,是因为你没有野心,但他有。”他从齿缝里蹦出话来。 “那就给他一个失去野心的理由。”至少还能留得一条命。 “你就这么舍不得他被杀?” 黑拓天一把抓起她纤瘦手臂,用力将她拉到胸前。 他埋首于她颈间,嗅闻着她身上的药香。 对于这样的亲密她还没能适应,只能一动不动地由他挨着。 她的木然,让他蓦地抬头,掐紧她的下颚。 “回答朕,你就这么舍不得他被杀?” “除非是万恶之人,否则任何人被杀,我都会不忍。况且,我视他为友。” “那么朕若被杀呢?” “陛下身边有千万人会因为陛下的逝去而感伤。” “若朕不再是朕,你可会为我伤心……”他收紧了手指力道。 “若您不再是您,便不具资格强逼我回答这种问题。”她痛得眼泛泪光,却仍挣不开他的手。 “好。你认为朕强逼你,那朕岂能不让你如意。” “您……想做什么……” 她的唇在瞬间被他狠狠攫住,他强霸唇舌的纠缠让她喘不过气,只得用力捶他。 他抬头瞪着她泛着水光的眸,她还来不及反应,便已被他打横抱起,大步走向紫极宫。 “放我下来!” “这么大声张扬,是想让所有人知道我与你正欲成好事?” 褚莲城看到一名总在皇上身边服侍的内侍正朝他们走来,她倒抽一口气,立刻将脸埋入他胸前。 “净空往紫极宫的道路。”黑拓天命令道。 褚莲城紧缩在他胸前,焦虑到连胸口都揪痛了起来。 他这般抱着她,她怎么可能不知他想做什么!可她一直以为这一日或许会晚些到来;或者,他会对她失去兴趣,她便能逃过一劫…… “朕不会强逼于你。”他附耳对她说道。 他灼热气息吹人她耳间,她轻颤了下,狠咬住唇。如果这一关终究难逃,那么…… 她揪着他胸前衣襟,悄然抬眸看他,用气音说道:“我怕痛。” 他见她神色怯怯,没忍住掠夺的心意,低头攫住她的唇,恣意采撷。 “我会让你忘记疼痛的。”他在她唇间说道。 她颤巍巍地深吸一口气,也只能相信了。 他确实让她忘记了要痛。 他在男女情/yu上懂得太多,她终究不抵他的百般逗弄,即便是初尝人事,仍是在他身下因为欢愉而拱身相迎。但即便是情潮颠狂,高大的他在沉入她体内时,她仍是痛得哭了出来;虽然,那样被刺穿的痛,在他的刻意操弄下,不一会儿便成了潮浪般袭来的欢愉。 被他进入身体的感觉,既陌生又张狂,有好几回她都觉得要喘不过气,只想躲只想逃;可他总不允,锁着她的眼,扣着她的腰,任由她怎么捶打,便是抵死着逼她迎向颠峰,而后昏迷在他身下。 第二回的欢爱,她是因他落在她背上的吻而惊醒的。她迷蒙地睁开眼,还没回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便让他翻过身吻住了唇,在他指尖抚触之下再一次失守。少了初次的痛,他的冲击力道让她哭着紧搂着他颈子在他怀里崩溃,而后再度人事不省地昏了过去。 page 15 依稀记得有人替她拭了身子,又替她穿了衣,好似还有人说了些话,可她终究没力气醒来,直到不知多久后,她被人摇醒。 “喝完药再睡。”黑拓天一袭单衣坐在榻边,将她连人带被地搂到臂弯里。 她勉强睁开,眼色仍迷蒙。 见她薄唇仍留着被吮的红,身上白皙肌肤尽是他留下的痕迹,他只觉怜爱,拿过一只翡翠玉碗递到她唇边。 “御药交代,这药睡前得喝完。” 入口的苦味让她蹙了下眉,却因为已经习惯喝药,还是喝得一滴不剩。 他接过玉碗往旁边一搁,愉快地看着这个不自觉偎回他怀里的人儿。 她蹙了下眉,当意识渐渐清醒后,身子跟着一僵。 “别动。”见她想退缩,他低声一喝。 她抿着唇,紧闭着眼,却还是想起了晚间的所有事……知道他在等她开口,可她此时说什么都不对,只能问道:“方才那是什么药?” “你昏了过去,我怕你有状况,传了御医。” 褚莲城倒抽一口气,对上他噙笑的眼,旋即低头抓住锦被就要往里头躲。天!所有人都知道了她在紫极宫留宿,她以后怎么做人啊! “御医说你气弱体虚,在身子没有大好之前,不得太颠狂。”他低笑着,拉下锦被。 她的脸益加辣红了,只觉此生不曾如此困窘。 “可是在恼朕?”他黑眸锁着她模样,怎么看也不魇足。 “我……累了。”她背对着他,闭起眼。 “在想什么?”他将她转过身,再度钳住她的下颚。“说——” 她仰看他,看得久了一些,便觉得胸口一阵胀。就算对这个男人没有情,可总会记得他与她之间的一切,更何况她在心里对他是有所眷恋的。 但他是一国之君,所以她不能让太多情绪往心里去。皇上是属于后宫众多女子,而非她一人的。 她紧握了下拳头,“在想以后要如何才能不与陛下亲近。”她声若冷泉。 “你!”黑拓天蓦然坐正身子,一把将她抓到身前。 一夜贪欢,她身子仍是无力,在他这般摇来晃去之后,她不适地蹙起眉,无处可靠,只能抵着他的肩头轻喘。 见她病弱,他抿紧唇,这才放轻了语气,抚着她背脊说道:“你已经是朕的女人了,肚里或许已有朕的孩儿了。” “若陛下还惜我有几分才,就该让我喝避孕汤汁。我这样的身子若是怀孕,那是自寻死路。”她身子一颤。 他脸色一沉,眼色变冷厉。他不是忘了要让她喝避孕汤汁,而是刻意不交代的,谁知道她的身子竟孱弱至此! 一股无名火让他胸膛剧烈起伏着。他恼她的病弱;恼自己拥有了一个天下,却对她的病弱无能为力;恼自己在欢爱之后,竟更加不想放她离开。 “抬头看我。”他命令道。 她看了,心紧抒了一下。 “不管有没有身孕,朕就是要你。” 她迎视着他黑灼的眼,多少懂得他的心思。他面前的每个人都怕他,或对他有所求、有所算计,可她的求、她的算计有哪些,已全都告诉他了。他信了她,知她没有太多贪求,因而希望她能陪在他身边。 毕竟他不是一个喜欢阿腴奉承的帝王。 褚莲城伸手抚住他的脸庞,感觉他面庞一僵,抿紧了唇角。 “您想要我,那臣就陪吧。”没想到她这辈子竟也要涉入男女情爱了。 “就这么不情愿吗?”他冷冷说道。 “我以为陛下喜欢我这样说话。”她皱了下鼻子,模样倒有些顽皮。 他瞪她一眼,心下却松了口气一长臂将她揽入怀里,埋首她颈间,闻着她身上的药香。 她没有反抗,反正也挣不开他。况且他的身体那么温暖,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习惯挨着他了,原来四肢都被捂暖了是这么舒适的事。 “我待会能回府里吗?”她眼眸半睁地说道。 “已派人通知你府里,你今夜留宿宫中。” “陛下日后还会再留宿我吗?”她轻咬了下唇,痛得微缩了下。“还有……关于尚贤殿下的事,您能饶他一命吗?” “你现下是在用自己的身子交换他的命吗?!”黑拓天大怒,蓦然起身就要下榻。 她一个旋身,自他身后抱住他的腰。 虽不知他为何要如此在意她与柏尚贤之间,可君王之怒要祸及人命实是轻而易举;于是,即便忝着脸,她也要让他息怒。 “我对男女之事向来不上心,陛下与我相处已有一段时日,应当知我。况且……我……我方才对您的反应,可有半分牵挂他……”她话说至此,已辣红了脸,什么也说不下去了。 黑拓天没回头。 褚莲城轻叹一声,把脸贴在他背上。若真要说起记挂之人,她惦着黑拓天还比柏尚贤多,只是她对黑拓天思虑过多,不敢眷恋啊。 可如今这局面,若黑拓天喜欢她眷着恋着,那她便眷着恋着,暂图个皆大欢宣口的假面吧…… “我头昏,想睡了。”她软声说道。 “你想睡便睡。” 黑拓天没回头,仍在恼她竟能如此动摇他。 感觉她松开了环他的手,在他身后挨着他身侧躺下,接着传来拉锦被的窸窣声。一会后,一只冰冷小手握住他的,一道凉柔声音说:“陛下也早点歇息。” 黑拓天心中一动,不由得回头她闭着眼挨着他,可脸耳都是红的,眼睫仍轻颤着,如此少见的儿女娇态让他暖了心。 他侧身上榻,将她身子纳到胸前。 她身子先是一紧,既而往他怀里缩去。他胸中顿时一阵血气翻腾,若非顾念她体弱,真是想再闹得她动情的。 黑拓天盯着怀里的人儿,大掌一下下抚着她背脊,呼吸间都是她身上淡淡的药香,双唇竟不由得微微扬起。 国事之间能懂他心思之人尚且不多,更何况是后宫那些只懂得争宠的女子。她这般懂他,他是欢喜的。 人,需要被懂——即便贵如天子。 所以,他想宠她,想用她想要的方式来成全她对和平之向往。 她先前提出的一些论议,确实与他心中所想相同。只不过,她毕竟心软,而他为了社稷大业,有些事绝不能退让半分,即便她日后会因此而惧怕他,她也应该会比谁都懂他。 黑拓天低头在她发间落下一吻,听着她浅浅的呼吸,不由得也放缓了呼息,安稳地睡去。 “……这梁国渠岂能说建就建!费用要从哪来?这一建便是几年光景,人民若是不堪其扰,谁来负责?!且这主事策划者都是梁国人,他们若真的那么善良,前年会跟着西柏一起攻打我们北墨吗?分明就是有诡!” 第5章(2) 半个月后的早朝过后,几名老臣气呼呼走下文凤殿堂台阶,才转了个弯,见着四周没了皇宫卫尉军,立刻你一言我一语地批评了起来。 “……谁让这是那个褚莲城提出来的事,一个几岁的黄毛丫头,当了书吏郎官才多久,便成了皇上宠信,半只脚都踏进博士学宫了。懂得纸上谈兵,就以为无所不能……谁让皇上就是宠信她,八成是施了什么媚术。” “……就她那几分姿色能施什么媚术!” “……就是只有几分姿色才要施媚术。” 待得一帮老臣走远之后,因为听见他们的讨论而特意避在廊后的褚莲城与墨青,这才缓缓走出来。 “你不替自己辩驳一下?”墨青问。 “辩驳什么?除了施媚术一事之外,他们倒也没说错什么。我确实是空有想法,至于想法能否落实,仍是得靠其他专才。”褚莲城说。 “你不是那种有勇无谋之人,先前陛下让你到博士学宫提出看法时,不是已先找过多名梁国渠人才,说你那计画是可行的吗?” page 16 “多谢墨兄信任。” 褚莲城不久前以书吏郎官身分被允进入博士学宫观摩,才一进博士学宫,众青便向众人宣告她是他义妹,日后有什么不满就冲着他来。褚莲城知道,墨青这举动自然是皇上授意,心领之余,也就私下称墨青为兄长了。 其实墨青先前虽得皇上授意,主要还是看着这褚莲城不争宠取闹,皇上每每沉眉要动怒时,只要见着她,怒气便能稍缓一事的份上。有几回,他甚至瞧见皇上不过看她一眼,她便像是能了然于心似地去取了笔墨或是端来茶水,或掩卷准备休息。 虽说皇上后宫不封妃位,可褚莲城这般身分、这般受宠程度,早晚也是要立为妃的。瞧瞧皇上三不五时的行赏,只差没把褚莲城那座南楮皇女府邸翻起来镶金嵌玉。 “自家兄妹谢什么呢,就请为兄的到你府里吃饭。你那府里的厨娘手艺有一套,你舅母做的素菜,更胜山珍海味,无论拿几只猪来跟我换,我都不换!”墨青咽了口口水。 “瞧墨兄这模样,像是我家的饭菜有多难得吃到一样。”褚莲城笑说道。 “当然难得。你都快长住在宫里了。”墨青呵呵笑。 褚莲城脸儿微红,不敢再接话了。 身为孤儿且尚未娶妻的墨青,一年有大半时间都驻扎在外。某回,褚莲城偶然邀他及柏尚贤到家中,墨青对她家蔚子的手艺赞不绝口;此后,只要褚莲城有机会回府用膳,他便不客气地跟了过去。当然,为怕流言蜚语,她亦会邀柏尚贤同行。 她晓得黑拓天对柏尚贤是有所打算的,只盼着柏尚贤若能与墨青熟稔一些,日后或许能多个人替他说话。 “莲城殿下,皇上有请您至御书房议事。”夏朗上前说道。 “啊,果然今晚‘又’没法到你府里吃饭了。不如也替我通报一声,我也一块去见见皇上,如何?”墨青说。 “小的这就过去禀报。”夏朗退下。 待得褚莲城和墨青到了紫极宫时,站在门边的夏朗便领了二人进门。 二人才行过礼,夏朗便唤来三名内侍送上膳食。此时尚未达用膳时分,呈上的是一盅米粥及几色小点。 “坐。”黑拓天落坐,朝他们看了一眼。 墨青坐下,褚莲城却上前替皇上掀开玉碗碗盖,拿起汤勾轻轻搅拌着,待玉碗不再烫手,便将之送到皇上手边。 黑拓天喝了一口,双唇微扬问道:“是什么?” “伏苓鸡汤熬的粥,烧得米粒俱软,对身体最好。”褚莲城说。 “怎么瞧着就像是你偏好的锦衣玉食。”墨青朝她一挑眉。“现在连御食都归你管?” “龙体万安乃万民之福,若多写几道食谱能让皇上食欲大增,我自当全力以赴。”她轻描淡写地说道。 “说得像是你一点都不重餐膳一般,那日御膳坊不过换了个人做点心,你抿了一口便知道不对劲了。这挑嘴使性子的毛病幸而是生在皇室里,否则这风吹便倒的身子能撑多久。”黑拓天低笑晚她一眼。 墨青放声大笑。 褚莲城则红了脸说道:“臣该吃苦时,绝对能吃;不该吃苦时,便吃不得苦时,所以必定为陛下戮力尽忠,才能不愧于陛下所赐俸禄及恩惠。” “朕也没打算再让你吃苦。坐下喝粥,冷了伤胃。”黑拓天命令道。 褚莲城点头,垂眸吃粥。 “以后为兄的就跟着你吃香喝辣了。”墨青哈哈大笑,打了她一下。 黑拓天笑着朝墨青看去一眼,只觉得这二人倒真像是兄妹了。他的好友、他的女人,便该如此。 见黑拓天瞥来噙笑一眼,墨青还在笑,褚莲城却已避嫌地后退了一些。 墨青没注意到她的举动,黑拓天却是眼色一凛。 难道她以为他会对墨青如何吗? “你既然来了,朕就先跟你说说明天要你办的事一建梁国渠的费用得让你来办。”黑拓天看着墨青。 “我?”墨青瞪大眼,“我何时能生银子了?” 褚莲城闻言,双手不由得紧绞在一起。一个将军如何能生出银子?唯有——战争! 且北墨能因战事而得利者,目前只有——南褚! 黑拓天见她脸色霎时惨白,有些意外她竟能在瞬间便懂了他心思,但他目光仍是移向了墨青,继续说道:“南褚克海外贸易药材生意,可一连二代国君暴虐,百姓苦不堪言。下位者不敢报民间之苦,歌功颂德言天下太平,赋税重役,压得人民怨声载道,近来饥荒更甚,人吃人的悲剧时有所闻,如今也该是北墨出手的时机了。 且我刚接到密探消息,南境嚣族为我军所败之后,便转向西柏;我们先前既已布局让西柏重臣反对出兵南褚,如今西柏本身便有战事,已无暇多……” 褚莲城听到此处,已完全明白了黑拓天意欲为何,于是起身走开不忍再听。 她是想让南褚百姓过好日子,也知道得先有一番破坏方能重建;但只要一相心到战争死伤、人民慌乱,总是难受……这也是她佩服黑拓天的一点,要有慈心,却不能因为一时之仁而乱了大谋。 “……臣明日立刻召来程林与郭明等人与陛下共商进军南褚大计。” 褚莲城缓行至几步外,掩唇假意低咳几声之后,一阵冷意却真的漫至喉咙,让她连连咳了起来。 “……臣身体不适,先行告退……陛下见谅。”褚莲城说。 “夏朗,传太医看诊。”黑拓天头也不抬地说。 “臣回府……”褚莲城握着拳,只觉得通体生寒。 “是要朕下令你今晚留宿紫极宫吗?” 褚莲城摇头,安静地退开,走回内室。 “她无名无分,却老是留宿‘紫极宫’,这样妥当吗?”墨青曾得黑拓天特许,私下相处时能够不拘君臣,因此说起话来也就百无禁忌了。 “有何不妥?朕就想看看要如何才能宠坏她。”黑拓天收回视线。 “幸而她不是个祸水。” “若是祸水,我宠得下去吗?” “也是。陛下才刚提及南褚一事,她便避嫌地退了下去。这般气度,也是难得。”墨青点头赞许,却忍不住揶揄道:“不过,往后我若咳个两声,陛下是否也会传个太医过来瞧瞧?” “朕就赐个妻子给你,让你天天有人照顾,比太医还贴心。”黑拓天笑逍。 “别别别!我现在可没力气消受这些,这不是还要我去为国出征吗?”连忙摇头摆手,引来黑拓天一阵笑。“您还笑呢!老臣们现在个个蠢蠢欲动,赶着哪天就要上奏让您尽快立后了。” “朕不娶,他们能奈朕何?朕知他们打算,怕这皇朝如今无嗣无后。这事朕正琢磨着,如今先说予你听……” 墨青听着皇上说着皇位继任之事,震惊到半天都说不出一句来。 黑拓天将话都说尽之后,看着气息粗重、胀红了脸的墨青。 “如此激动,可是有什么好建议要提点朕?” 墨青起身,双膝顿时往地上一落,用力一磕头,那磕头声响在房内回响着。 “但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方是天下万民之福。”墨青抬头,双眼犹红。 “有你为我北墨出征大将,亦是天下万民之福。”黑拓天下榻扶起了墨青。 二人又讨论了一番关于攻打南褚及西柏之事后,太医恰好入宫,正在门前行大礼。 黑拓天点头,挥手让夏朗领人进去后,又对墨青说道:“……总之,关于调齐军队及军粮运送诸事,上次南境嚣族入侵时,博士学宫和太尉府便已合提了一套方法。此一役正好可以就着那套法子来办,你且多费心看看还有哪里需要改进。” page 17 “等我回去琢磨一番,明日再来报。”墨青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把事问清楚,“那关于……陛下所说西柏之“朕明日便会下旨,以西柏皇帝病重之由让柏尚贤回国探亲,至于其它后续相关,朕方才已说过,你该懂得如何办了。” “我明白。只是莲城殿下向来与尚贤殿下友好……” “若非是她,今日朕便不会是这般做法。” 墨青恍然大悟,弯身一揖后,顺势退了下去。 黑拓天紧抿的唇却没因此而松开。人命关天,但若是能牺牲少数,换得多数百姓之利,那他对于杀人见血一事,不会眨一下眼;至于那个肯定会为柏尚贤心痛之人,他守着便是了。 黑拓天转身,大步走向不停传来说话声的内室。 “殿下……您就别让我们为难吧……皇上都吩咐下来了,您就让太医进来瞧瞧吧……” 黑拓天还未走入内宫,便听见夏朗着急劝说的声音,而后便听见褚莲城说道:“不许让太医过来,没人比我更懂得自己的身体。太医若来,我便回府……” 黑拓天皱眉,推开内宫,挥手让所有人退至外宫候着。 褚莲城一听周遭全静下来了,自是知道何人进来了。可她仍维持着原来的姿态,静静坐着,呆看着几边一盆新栽。 一双大掌将她抱起,放到腿上。 “怎么又任性了?”他挑起她下颚。 “我非任性,只是很清楚自己的状况。”她很快地垂眸,不许自己再多问一句关于南褚之事。 对南褚而言,唯国灭,百姓的命方能保住。 “那你来告诉我你的身子状况如何?”他知她此时心头焦虑,也就顺着她的话问道。 “我身子向来冷寒,避孕汤汁寒凉,多喝伤身。此时尚未下雪,我便开始冷咳,这点自我诊断功夫,我还是有的。” 黑拓天万万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脸色霎时一沉。 “是想我从此不动你?” “最好如此。”她握紧拳头,觉得胸口有情绪翻绞着。 “朕自有不让你受孕的其它方式。” 听他说的不是不与她在一起,而是不让她受孕,她低头默然不语了。 虽不知他为何要如此执着于她,可说她心里没半分欢喜,那是假的。况且,她在他身下习得了男女之欢,也动心于他,只是如今知道他攻打南褚不过早晚之事,若在此时于他身下承欢,令她感到不安。 “皇上该去后宫……” 黑拓天狠握住她下颚,见她吃痛,却仍执意如此。“若朕想去,你以为有人能拦得住吗?” “我不想拦。” “好一句不想拦。” “知我为何不去后宫?” 他忽而让她背靠着自己,扣着她的腰往后一勒,二人身子于是平贴如一人。 她不敢乱动,因为曾被他用这般姿势爱过,那夜的放肆,光是想起,便让她心跳如雷。况且,她此时已察觉他身下火热的悸动,哪还敢再多撩他半分。 “就只有这种时候懂得害羞。”他俯身以舌尖轻舔过她血红耳廓。“全身都冰寒,就这对耳朵,动情时便殷红如血,什么反应也藏不住。” “我今天很倦……” “朕说要做什么了吗?” 褚莲城松了口气,正欲起身时,却被他一个翻身置于身下。 “您不是说……” 他撤去她的衣带,一件一件地掀去她身上所有袍衫。 她挣扎着,却被他单手扣住双腕置于头顶,无助地任由他将她剥得寸缕未着。他用身子将她压在榻间,黑色绣袍映着她雪白肌肤,火了他的眼神。 …… 她身子犹轻颤着,脑间仍不甚清明,也就依着平日习惯,挨向他身侧。 黑拓天伸臂拥过她,让她枕着他肩臂。他的女人,就该这般眷着他、离不开他。 “接下来的时间,你留在府里,哪里都别去,什么也别听。若有什么状况,朕会召你。” 褚莲城轻点头,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只一颗颗泪水不由自主地滑出眼眶。 他低头吻去那泪水,再次将她揽紧。 第6章(1) 接下来数日,褚莲城待在府里,不问政事,镇日过着清风明月、吟诗颂词的风雅生活,可她心里却没一刻安宁过…… 她知道北墨要对南褚出兵了,但以什么方式、何种型态她全不知情。想来他已有了西柏不会出兵的把握,而南褚一旦成为北墨属地后,南褚皇室的那些民膏民脂,除了能用来改善百姓生活之外,也会成为北墨营建沟渠费用;更遑论南褚港口的舟楫之利,北墨若能好好运用,富国强兵绝不在话下。 只是北墨军队尚军功,斩首敌军便能有赏,封官晋爵者向来也以战功为尚。 若是北墨军队对南褚动武或屠杀……褚莲城每每思及此,便夜不能成眠。 几夜不能成眠后,体内的毒便出来折腾了。有时好不容易才得了浅浅睡眠,总会咳醒过来。如同此时。 褚莲城蜷着身子,不住地低咳着,在经历了一番像是要把心肺都给咳出来的痛苦后,她拿出绢巾捂口,然后发现自己竟——呕出了血块。 褚莲城看着血块,霎时无法动弹了。往常若身体状况差些,不过就是毒发之后咳出血来,但这回咳出的却是血块。 鬼医师父曾说过,当她咳出血块时,表示“萃仙九”已经无法抑制脏腑衰败,此时脏腑中的腐血便会和体内滞留的毒混成血块喔出,她最多活不过一年了一她至今仍记得沉迷于医术钻研的鬼医师父无法为她解毒时的愤慨眼神。 事实上,她手边的萃仙九也只剩十颗了,萃仙九若没了,她也就只有死路一条。也即是说,咳出血块之后,萃仙九便只剩止痛效果;但她怕痛,能不受折磨,总是好的…… “殿下。” 褚莲城连忙藏起绡巾,扬眸看去,侍女萱儿正蹙眉站在门口。 “怎么了?” “尚贤殿下府内管事派人来报,说殿下前几曰被剌客所伤。宫里怕这事会造成人心惶惶,也怕打草惊蛇不好调查,今日才许他们对外告之此事。” 褚莲城心一痛,立刻扶着长榻起身。“他的伤势如何?” “听说连腿筋都砍断了。幸好禁卫军经过,及时杀了刺客,救了尚贤殿下一命……”萱儿上前扶她下榻,轻声说道:“大伙都说一定是西柏其他皇子怕尚贤殿下回国争皇位,所以先下手为强……” “是吗?”她不这么认为啊。 北墨自从黑拓天登基之后,出入国内外都需要旅商证明,守城士兵若有收受贿赂者,一律死罪;负责警卫皇宫的卫尉部门,甚至有一份北墨城里的异国人士名册。如此严密防备之下,若还有杀手能出手,那也是被默许…… 褚莲城低头沉吟着,让萱儿替她换了衣衫。 “一定是西柏的人干的。否则柏贤殿下出了事,还有谁能得利呢?”朱萱儿说。 “只要算准了影响……何必是直接得利呢……”褚莲城握紧拳头,忍住一阵晕眩,抬头看向萱儿。“去请我舅父,跟他说明尚贤殿下的情况,并请他立刻带足丹药跟我前去尚贤殿下府里,为殿下看诊。” 朱萱儿点头,匆匆离去。而褚莲城则是将此时能吃的九药,全都咽进肚腹里,只求这身子能再撑一段时间,至少让她在离世前,一切都是最好的结果。 褚莲城的车马才在柏尚贤的府前停下,府内管事便已站在门前迎接。 莲城殿下是尚贤殿下在京中的知已,亦是皇上面前红人,若此时有谁能保住尚贤殿下的生命,必是她无疑。 “殿下还好吗?”褚莲城一待舅父也下了车,便脚步未停地朝府内走去。 page 18 “御医刚走,说……”一头花白发丝的管事哽咽了下。 “说什么?” “说殿下脚筋已断,今生怕是没法子再行走。”管事低头拭泪,“除了御医之外,殿下已经几天不肯见人了……” “烦请管事去通报一声,就说我来见他了。” “殿下说谁来了都不见,尤其是您。是我多事,派人请了您来。” “就说我在宫中听闻了消息,不请自来,你们不敢拦我便是了。”褚莲城往前走,头也不回地说道,“把他屋内的人都撤了,这样我们说话方便。” “殿下屋里没留人,也不许人进入。”管事说。 “这是我舅父,是极有名的伤科大夫。你先跟他说说殿下伤势情况。” 褚莲城言毕,三步并成二步地穿过守在内院外头的一干人,直接推门而入——一阵药味混合血气及闷浊空气的味道朝她扑来,一地凌乱更是不在话下。 “谁敢进来!滚!” 一只玉壶朝着地上狠狠摔去,柏尚贤的怒吼让她一惊,因为她从没听他人声说话过。 褚莲城抬眸望向发声处,只见睡榻两旁垂下的纱帘正因柏尚贤狂砸物品而下停拂动着。 “尚贤兄,是我。” 柏尚贤的动作忽停,屋内只余粗重喘息声。 “你出去。” “你早晚都是要见我的。” “滚!”柏尚贤大吼一声。 褚莲城听着这声嘶力竭的一吼,眼泪就滚了下来。她持续朝着榻边靠近,即便那头正连枕头、被褥都扔了过来。 “幸好,你还有力气扔东西。”她撩开纱帘,看见他素白单衣下那几处被层层包裹住的伤口。 “一个终生无法再行走的皇子,与死何异!”柏尚贤重重一拍长榻,泪水顿时夺眶而出。 柏尚贤此话一出,褚莲城这才惊觉到他即便再平和,仍是个有登皇位心念的皇子。黑拓天果然比她懂得柏尚贤…… “尚贤兄可是遗憾不能回国承接大统?”她看着他如今双颊凹陷的脸孔问道。 “你素知我对皇位无野心,心中所念也是一旦登上帝位,便能让百姓过好一点的日子。只是……这事如今是再也不可能了……”他双唇颤抖地说。 “爱国益民之事,与你行动不便并无妨碍。我能替兄长想出……” “罢了……”他看她一眼,低头露出一个极苦笑容,“如今为兄不只是废了腿,心中另一愿也势必永远成遗憾了。” “兄长心中还有何愿?若小妹能力所及……” “这样残缺之人,还能娶到你吗?”柏尚贤脱口说道。 她看着他激切的眼神、凌乱的发丝,先是一怔,既而红了眼眶。 她低头覆住他的手。目他牢牢地反握住,手臂上的刀伤又泌出一些血。 “我……已不是完璧,身体多病且无法生育,此生未曾想过要婚……” “为兄亦不是完人,况且如今连两条腿都不听使唤。唯有一颗真心,祈求我一心想娶的你。”柏尚贤扬高音量,激动地看着她。 褚莲城深吸了口气,抬头缓声说道:“尚贤兄,实不相瞒。我年少时曾被下毒,五脏六腑皆已败腐,亏得我师父留下的丹药才能保命至今,可他留下的丹药已无人能再炼出。我手边丹九最多只能再保我——一或许连一年都不到……这样的将死之人,实在不宜为任何人的妻子。” 柏尚贤震惊地看着她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事情的脸庞,他抓着她的手,嗅声问道:“……你当真连一年都不可得吗?” “一年已是一个很好的数字了。” 他头一低,男儿泪啪地烫到她的手背。 她心一恸,伸手抚住他的发。 “上天为何如此待我们?”他双肩不住起伏,哽咽地说。 “兄长别难过,能知道自己尚有多少时日可活,不也是好事一桩吗?如此我才会尽快地去做我想做的事。”幸好她当初想尽法子在北墨朝廷任职,至少让她的一些想法有机会实现。 “莲城……”柏尚贤拉起她的手贴在胸前。“一年也好,半年也罢,我想娶你之心不变。” 猪莲城看着他清亮的眼神,心头闷闷地抽痛着。她与柏尚贤言谈契合,若真能成亲,或可成一对佳偶。况且,她一个将死之人,能圆他一个梦,岂不善哉? “若你真想娶我,就得先答应我一事。我舅父乃南褚伤科名医,对于筋络外伤甚有研究。曾有不良于行之人被他治疗之后,即能短暂行走。他如今在你外厅中,你得让他进来为你看诊。” “我让他进来,你便嫁予我?”柏尚贤握住她的手不放。 “待你能够重新站起,缓步行走时,你便来提亲。” “你当真愿意?” “我愿意。”见他神色大喜、眼色发亮,不由得也随之双唇微扬。“但我要先收聘礼。” “聘礼是什么?”他迫不及待地说。 “以你的水利之才,竭尽心力替北墨建好梁国渠。”因为这才是保全柏贤兄的最佳方式。 尚柏贤脸上笑容顿时敛去,沉声道:“我身为西柏国子民,若为北墨出力,即是叛国。” “我是南褚人,可我想帮的是能助益百姓的那一国。” “你……认为北墨……”他倒抽一口气,脸色一白。 “能一统天下。” “不,至少北墨攻不下西柏。五年前一战,北墨不也无功而返吗?” “五年前一战,北墨战败是因当时皇帝为了张扬威势,同时出兵攻打三个国家。重点是,如今北墨皇上是被喻为战神之人,当时并未出战。想他当年穷奇一役,各国闻北墨军队色变的毁灭之行,北墨若想再攻占另一方新疆域,难道会是难事吗?” “不……”柏尚贤只是摇头,“我是西柏人,绝不能助北墨。” “你是西柏有名的皇子,双腿的遗憾虽无损你的才能与仁德,可这天下各国目前尚无法接受国君身有残疾一事。 西柏派人毁了你双腿,便是毁了你日后在西柏登基及西柏百姓的希望。你认为西柏在你兄长统治下,百姓能过得比北墨人民好吗?” “你居然要我背弃西柏,投效北墨!”他狠瞪着她,蓦地推她在一臂之外。 “我只是希望你能为西柏人民着想。若北墨皇上明白你的才能,日后他才会因你之故而对西柏宽厚,那才是西柏人民之福。” “你是他派来的说客!”柏尚贤声音扬高了起来,伸手就想再去推她。“国不能亡!国亡,根何在!你给我“国是什么?我只知道北墨百姓能吃饱过安乐日子,为何南褚人民就要人吃人、死于饥荒?人命有何不同?!”褚莲城手掌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毕露。 柏尚贤看着她,许久之后,才有法子挤出一句。 “他知道你的想法吗?” “应当知道。”她缓缓呼吸,努力让自己平静。 “难怪他如此钟情于你,你代表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整个南褚。” 褚莲城闻言,心下一震,不由得握紧拳头。 “或许吧。若我在南褚及他的心中真有举足轻重的地位,那……事情就不会走到太差的地步。”她松开拳头,强迫自己缓慢吐气。“我言尽于此。方才的一番说词,都是我个人的想法。毕竟我们同为皇族之后,食民之禄,原本就该为民分忧。” 柏尚贤看着她淡青的眼圈及几乎没了血色的双唇,心里一阵懊恼。 “若无它事,我请我舅父进来为你看诊。”她对他一颔首,淡然说道:“保重身体,其它事暂勿多想。” “你……他……我……”柏尚贤想起黑拓天待她的一切,脱口便说道:“他会让我娶你吗?” page 19 “我只是他的臣子。” “你舍得他吗?” “若不舍得,方才怎敢向你先求聘礼。”对于自己与黑拓天之间的一切”她是不抱任何希望的。 柏尚贤看了她半晌之后,叹了口气说道:“梁国渠一事再让我想想吧。我既已成废人,日后能出几分力也不知……” “你非废人,我舅父会将你的腿医到最好。” “万一医不好……” 褚莲城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眼说道:“你会好的。” 柏尚贤面色一热。“我相信你。” 褚莲城对他一笑,转身离去。 柏尚贤听着她在门口吩咐管事替他准备膳食的声音,手掌不由自主地抚上双腿一他信她;信他的腿能恢复一些、信她毫不犹豫便同意下嫁于他的心意,命运突然悲怆至此,总该有桩好事发生吧! 第6章(2) 这日于文凤殿的早朝里,各方朝臣在听闻了西柏质子被刺杀的消息之后,纷纷上奏以求严防国境进出人口,加强京城防卫等等诸事。 “……在我皇城之内,西柏竟敢派刺客谋杀质子,分明就是要以此嫁祸我国,挑起两国事端。” “……梁国说愿派人替我国督建梁国渠,必然也是居心叵测,只是想消耗我北墨国力……” 黑拓天面无表情地听着各方意见,始终未发一语。二日之后,他便会向朝臣发布出兵消息——墨青此回表面上是领军至东境驻防,可现下应该已至北墨与南褚边境与当地驻军会合。 潜人南褚的间谍早已传来回报,说南褚军队已经三个月没发薪饷,兵士们个个疲弱不振,加上国内饥荒,几乎毫无战力可言。至于他们派去西柏游说不对北墨开战的几名说客,也是回报西柏如今因为皇位之争,加上南方嚣族从北墨转而犯之,正是焦头烂额之际,且军队安逸已久,将领亦皆年迈,目前并无它力再战它国。 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他向来清楚知道自己要的是何种方向与结果! 黑拓天听完臣子们的禀报之后,沉声说道:“针对你们所提之事,朕自然会有所处置,如今也已让皇城禁卫军在防御一事上再多做些推演。之后还有何事要禀?”黑拓天目光往阶下一巡。“可还有要事禀报?” “臣尚有一事要禀。”须长至胸的右相弯身一揖,“陛下登基,政风清明,百姓乐业。可如今皇家无嗣,唯一皇室血脉便是已故二皇子的稚女黑凌珑,百姓无法真正安心。臣斗胆恳请陛下早日立后,整顿后宫,以安民心。” “你的意思是朕的后宫乱到必须要有个皇后来整顿?”黑拓天神色一凛。 “臣非此意。陛下后宫安宁,可皇后乃是天下母仪表率……”右相额头泌出冷汗,却仍执意往下说。 “如此便让廷尉那边写一份规矩出来,替后宫立表率。” “禀皇上,规范还是得有人执行。”右相说。 “那还不简单,我博士学宫人才济济,若是以为男子不可逾越后宫,也有褚莲城能代为执事。”黑拓天说。 “此事万万不可!”御史大夫上前站到右相身边,“不在其位,不谋其事。况且那褚莲城只是陛下身边的书吏郎官,被允许人博士学宫观摩,如何能逾矩管理陛下女眷?还是恳请皇上早日立后,为我朝开枝散叶。” “朕为天子,想让何人来统领后宫,谁敢有意见?来人!”黑拓天目光炯然地看向夏朗,“传褚莲城入宫上朝!” 她已半个多月未曾入宫,镇日守在柏尚贤府里,也该是她现身表态之时了。 褚莲城没人宫的这些时日,几乎都待在柏尚贤府内,等着舅父替他针炙完毕,再陪他用膳喝完汤药,见他躺下休息,这才回府。 舅父说接续经脉,如同针缝刺骨之痛。头一回,柏尚贤便痛得昏了过去;可后来几次,他衔枚忍痛没再昏过去,但她却看得冷汗涔涔。几回下来,竟是不忍再多看;而柏尚贤也不愿让她看到他备受折磨的模样,每每一到治疗时刻,便催着她外出走走。 这日,褚莲城只身在柏府内行走,绕了半圈的湖后,找了个建在柳树边的小亭挨了进去,享受如酒温风。只是,才闭眼没久,便听到外头传来哭声。 “姐姐怎么了?一早便哭成这样。” “我……是……我心仪的公子今日娶了别人……呜……” “都娶人了,姐姐怎么还记挂着啊。” “你还小,不懂喜欢了就会记挂着,哪能说忘就忘呢!呜……” 哭声渐弱,可褚莲城却已没法子再安歇了。 是啊,喜欢便会记挂,没法子说忘就忘;因此,她喜欢黑拓天必是比柏尚贤多上许多的。柏尚贤如她的兄长,个能陪她厮守一生、不让她心痛的选择。可一想到黑拓天要娶亲,想到他有一座后宫,也必会有一个皇后… 褚莲城捂着胸口,用力地喘息着,而后便听见外头传来几声捶打之声。 “姐姐为什么要捶心?” “心痛。” “喜欢人会心痛吗?” “和他四目交接的时候,心会痛;想到他时,心也会痛。知道他要成亲时,更痛!” “所以,若是想到你想到一个人时,心会痛,便是喜欢吗?讨厌,不是也会吗?” “讨厌是气愤,恨不得对方去死。” “好姐姐,他既娶了别人,那你现在心痛应该是气愤,不是喜欢……” 婢女的声音飘远了,褚莲城则是捂着胸口,透过竹帘看着湖边摇曳绿柳,长长叹了口气。 是气愤,是喜欢,她也分不清了。 一开始便注意到了黑拓天,毕竟是那样的一个伟健男子,谁能不多看几眼;可她对他,也就如此了,没存什么臣子之外的心思。 然而后来为臣之后,他的霸气、他的才能,都让她折服;加上他成为“她的男人,与她有了床笫之事,怎能不更加动心?可即便是如此,她仍不以为自己能成为他的伴侣。 因此,她总不敢释放太多情绪,不敢放纵心情,就怕自己会因为这个男人而伤心。 她的命不长,应当好好过日子,不该再浪费时间去为情爱伤神,因此嫁予柏尚贤会是个最好的决定;而她若要嫁人,黑拓天即便身为皇帝也没有理由阻止。 黑拓天待她是特别,但他是皇上,有皇室规矩要守。 最为难的人是她,在清楚了自己对黑拓天的情感之后,要如何淡然待他呢?男欢女爱之事,得找办法拒绝他…… “莲城殿下!莲城殿下!” “莲城殿下!您在哪?” 着急叫声由远而近,在满园风中散播着。褚莲城一听见寻人声音愈急,蹙起眉,拨帘而出。 “何事如此着急?可是尚贤殿下身子有恙……” 一名奴婢气喘吁吁地朝着她跑来,嘴里说道:“皇上传您入宫上朝呢!车马已在外头候着了。” 传她入宫上朝?莫非是南褚已败?褚莲城身子微一晃动,脸色刷地惨白。 不,北墨军队再快,也不可能行军如此快速。 可召她入宫,还能有何事? 害怕南褚百姓有所损伤的褚莲城,捂着疼痛的胸口,举步往大门方向行去——只愿一切都好。 *** 褚莲城匆忙进宫,甚至来不及回府换官服,只是披了件黑色斗篷覆住今日所穿衣衫。 “莲城殿下入殿。” 褚莲城站在文风殿门前,仰望着殿内后方居于高台之上的黑拓天,心头蓦地一惊。 高高在上的他,看来更加凛然出众了。那让人无法迎视的帝王光彩,让她在一瞬间便敛去了心头爱意。 他是一国之君,是她不该高攀的那片天。 page 20 褚莲城凝神敛目,一步向前入了殿,走道两旁大臣的目光火炬般地照向她。 究竟发生了何事?褚莲城心里虽忐忑,但她向来不是喜怒形于色之人,于是轻轻地吐气、一步步跨出,目光直视前方金阶,像是不曾注意到身边尚有众多大臣一般。 “臣匆忙而至,服仪不端,请陛下见谅。”褚莲城在阶前跪下行大礼。黑拓天看着她波澜不惊的眼,摆手淡淡说道:“无妨。是朕急召你来。起身说话。” “不知皇上急召臣来,有何要事?”褚莲城问。 “群臣对于朕后宫及立后一事,颇有意见。你对于朕立后之事,可有什么想法?”黑拓天紧锁住她的眼。 褚莲城先是一怔,百感之下,胸腹之间顿时狠绞了起来。原来不是要跟她说南褚已败。原来是他——要立后了! 几名老臣一听皇上这话,脸色全垮了下来。都说皇上与这褚莲城有私,她难道还能说出什么好话来吗? “褚莲城,为何不说话?”黑拓天唇角微扬,眼里噙着外人难得一见的笑意。 “臣是在思索皇后人选。”褚莲城拱手一揖,低头掩去眼里的痛,只是心头绞痛没那么容易散去,于是双唇微有颤抖地说:“听闻杜门侯爷之女性性情纯善,仪容出众,学养丰富,应是适合帝后人选。” 黑拓天眸光霎时变寒,可他脸上却扬起了一抹笑意,像是听到了极好意见一般。他微微倾身向前,锁住她的眼。 褚莲城被他盯得背脊泌出冷汗,胸腹之间也窜上一股恶痛,逼得她只得更加努力地站直身躯。 诸多老臣一听,松了口气,看向褚莲城的目光这才和缓了些。 “你是一国皇女,你亦博学强识、其心纯厚,这样不也适于皇后之位吗?”黑拓天看着她变得惨白的面容,一字一句地说得极慢,像是唯恐旁人没听见一般。 此话一出,一名大臣急着出列想说话,却被旁边的人拉住,耳语般说道:“瞧不出莲城殿下自有分寸吗?” “臣身子不佳,即便是身居后宫都是不宜,何况是居于后宫之首呢?”褚莲城看着黑拓天,因为胸腹间绞痛益加严重,身子一瑟缩,连带地连出口的话都颤抖了。 “那你说说怎么样的女子适合为朕的皇后,休再提人名。”黑拓天寒着脸再问。 “皇后要懂皇上安国济民之心,要能以仁慈之心为民表率,要能让皇上无后顾之忧,一心为家为国。” “你倒是很懂我。” “臣少说了一句。皇后亦要能为皇族开枝散叶,生下能承继天下大业的皇子。”褚莲城再度揖身,因为忍痛而泌出一身冷汗。 褚莲城此话一出,大臣们纷纷点头称许,不少人的脸上都带着微笑,可所有人的笑都在瞬间凝结,因为——皇上正面无表情地从龙椅上起身,步下了台阶。 褚莲城没抬头,但她听见了他步下阶梯时,皇冕上珠串撞击的声响。 她身子踉跄了下,不是因为害怕,而是由于现在她的身子已经不适到除了尽力不让自己昏倒外,再无法去想其它事情了。 她看着他的玄色龙袍停在面前,用力地掐紧手掌上的合谷穴,希望能让自己再撑持一下。 黑拓天看着她几乎已被掐紫的手掌,冷冷说道:“抬头。” 褚莲城抬头,已经在喘气,额上也冒出了冷汗。 “既然她对我选后条件如此了然于心,你们这几日便把合宜人选名单送上,交给褚莲城来处理。”黑拓天说。 “这……”大臣们看了下褚莲城,又看了眼皇上从头到尾都没离开过她的视线,全都慌张了起来。 “禀皇上,臣恐怕力有未逮……”她弯下身,然后竟连直起身都不能了。 “若你不能,那这事就暂且搁下。朕不认为有谁能比你更清楚朕的立后条件。”黑拓天冷眼看着她面露痛苦之色,袖间大掌亦已握得死紧。 你也会难过吗?可知道你碎了我多少心意吗? “莲城殿下,您可千万不能推辞啊!” “莲城殿下,求您为了北墨着想啊!”诸多大臣朗声劝着。 “不是我不愿,而是不能……”褚莲城声未落尽,一口血腥味已经从喉间呕出。 褚莲城以袖掩住,却再也不支地单膝落了地。 黑拓天瞠目瞪着那口腥红血块,上前一步——“皇上……” “皇上,不可……” 黑拓天在众人议论声中打横抱起了她。“传太医到紫极宫!” 殿中顿时一片静寂,没人想到皇上会为了褚莲城而如此失态,几名大臣甚至气极胀红了脸,身子竟也摇摆欲倒。 黑拓天低咆出声,抱着怀里不停颤抖、冷得像是没有热度的她,大步走出文凤殿。 褚莲城用尽力气扬眸看了黑拓天一眼,只来得及再说上一句:“放手……” 人便昏迷了。 黑拓天瞪着她死白脸孔,从齿缝里蹦出一句——“你休想!” 第7章(1) 褚莲城这一昏迷便是五日光景。黑拓天除了上朝及与博士学宫讨论征战之事外,其余时间几乎都在紫极宫里处理政务,并盯着她的情况,差点把太医吓出病来。 对太医们来说,褚莲城脏腑衰败是早知的事实,他们只是没预料到她恶化情况会如此严重,如今能做的也就是护住她心脉,能撑几时是几时,可皇上一句“她若出事,我唯太医院是问”,简直让御医们头皮发麻。 忆及皇上当时身为皇子时在战场上的杀名,至今仍让许多人闻之色变胆寒。登基之后,虽是除了肃清辛皇后等党羽外,并未大开杀戒,但从来没人认为皇上是近人情之人。又想皇上甫一登基,便雷厉风行地清除各地贪功及办事无力者、为人关说者,一律与犯罪者同刑。 加上前些时日皇上因发现后宫宫女在廊庭中嬉闹,便将那些宫女及其主子全都杖责,且遣送出官。皇上办事,看来是全然不顾人颜面的。 因此,当御医们一听到皇上对于褚莲城的病情提出那般强人所难的命令,没有人怀疑皇上的“唯太医院是问”,会不会是拿他们陪葬。 整个太医院百余人于是翻天覆地外出寻找解毒高手,甚至开始追查南褚鬼医是否真不在人世了。 幸好皇宫内院珍贵药材多,几味只有帝王才得以使用的珍贵名药,也全被拿来护褚莲城的心脉。 好不容易她的脉象转趋平静,就等着她清醒;但,没人敢保证就算她醒了,还能再活上多久。 “她今日手脚偶尔会抽动,这是怎么回事?”黑拓天站在褚莲城榻边。 “禀皇上,莲城殿下的筋脉原已全被毒阻塞,这几日臣等用千年老参辅以百年护心草舒通其脉络,但筋脉仍有凝滞,因而身子难免抽动。” “她何时会醒来?”黑拓天看着她。 负责每个时辰都来诊脉的三名太医互看了几眼,没人敢开口。 “我再给你们两个时辰。” “皇上!”一名太医跪地说道:“病人有时不醒是因为体内血脉正在修复,若强要她在此时醒来,反倒是对她不利啊。” “好。”黑拓天点头,紧接着说道:“那就再给你们一天,朕要看到她睁开眼。” “臣等遵旨。” “退下吧。” 太医们从她身上取出十来支插在穴位上、暂时护住脏腑的银针后,这才苦着脸退出去。 黑拓天坐在榻边,没有碰触她;原就一身药味的她,如今更像是在药缸里浸泡过一般。 他知道她爱干净,每日仍是让她的侍女为她净身、更衣。只是她脸色虽好,却始终没有醒过来,即便她的侍女喂她吃了“萃仙九”亦然。 page 21 三日前,他甫向朝臣宣布出兵南褚消息时,众声沸腾;殊不知北墨大军彼时已在墨青及副将程林的带领下逼近南褚国境。 北墨军队阵容威肃,南褚守墙士兵一见军威,胆子先吓掉了一半,竟有人在城墙上便想投降叛逃。可这些南褚的叛逃士兵,立刻就被南褚其他士兵击杀,死了十多人之后,这才没有人敢向北墨投降。 南褚为一方形之地,北面有一座号称有去无回的“无我丛林”,其余三面皆为城墙。墨青假意于南边部署较少兵力,果然在第一日深夜里,南褚便派人偷偷出城求救兵。 北墨军队于是趁此机会想攻人其间,不料南褚竟派了士兵当人墙,以尸身人首抵挡攻击。墨青想到此战是要收归南褚人心,也就暂时下令退兵。不过,南褚兵力已是大伤,再无法派人外出求援。 “我们与南褚的这场战役,若不是速战速决,南褚百姓便得吃更多的苦。里头饥荒的情况超乎你所能想像……” 他低语道。 “不……不是他……不是太传叫我做的……太传,学生对不起您……”褚连城哭着,身子陡然痉挛了起来。 黑拓天怕她伤了自己,立刻压住她的肩臂。 “醒来!你在作梦!” “太傅……我不是故意的……我很痛很痛……”她把自己蜷缩成一团,身体仍不停瘦挛着。 “醒醒!那只是梦!”他低吼出声,眼睁睁看着她的泪水不停涌出。 黑拓天试着想将她拉进怀里,但见她孱弱至此,只得小心翼翼弯身将她揽到怀里。 明明已是八月高热天候,她却像是全身浸在冰雪中,唇色都白了。 他拥紧她,低声说着哄她的话,只见她的抽搐慢慢减缓,也因为被他拥着,身躯恢复了些许暖意,可仍不住地摇头呓语着。 “不不不……” “醒来。有朕在你身边,谁敢动你一根寒毛!”他用手松开她紧皱的眉宇。 她缓缓扬眸,茫然看了他好一会之后,才开口说道:“陛下……” “我传太医过来。” “不不……” “这事能容得你任性吗!” “我知道我没事,您……抱着我我就不怕……不怕就没事……我现在不要看到其他人……”她蓦地又打了个寒颤,想往他怀里缩,偏偏又没了力气。 “他们不会看到你。”黑拓天放下榻边帘幕,再往外一喝:“唤太医!传膳及汤药!” 御医们上前看完诊,开了些补气祛毒及安神的药之后,又退了下去。 膳食是御医们开出的方子,送上的是以香药炖煮的米粥。黑拓天扶着她坐起身,喂她吃了几口,她便摇头。 “再多食几口。”黑拓天又自了一口到她唇边。 她瞅着他,没拒绝,又多喝了几口,然后虚弱地倒回榻间。 他用绡巾轻拭她的唇,再拿过汤药让她饮尽。她眉头没皱一下,便将药喝完。 喝完药,她抬头看他,知道他要问什么,可还没开口,身子便又轻颤了下,更不自觉地揪着他衣襟。 “我……”她的话哽在喉头,一时说不出口。 “朕在,没人能动得了你。”他握住她的手。 她看着他好一会,将他的手拉到颊边握住后,才又开口说道:“我梦到了以前的事……我……我十二岁时,太学生上书批评皇长女生活淫乱、卖官取财。我皇姊认为是我太傅怂恿的,我太傅被抓到牢里用刑,但他怎么样都不认这个罪名,所以皇姊找上我……” “她对你用私刑!”黑拓天低吼出声。 “她……她……”褚莲城身子不断颤抖着,幸好他将她抱得死紧。“她找人暗中掳走了我……他们用绳子将我全身关节从反方向绑住,我动弹不得,绳子一收,我被吊在半空中,全身骨肉像是要被撕扯裂开一般,血汗便从肌骨里被挤压出来,那绳子染了血,都变成了黑色……” 他气得目眢尽裂,颈间手背上青筋毕露,当下决定他不会留南褚女皇全尸。 “我痛到生不如死……”她又缩了下。 他将她拥进怀里,低声说道:“都过去了。” “没有过去……他们问我是不是我太傅教唆太学生,我一说不是,他们就紧缩绳子,还在绳子尾端放重物,我痛昏了好几次。然后,他们还跟我说,不说实话就要换一种方式再绑……” “我要将她凌迟至死!”黑拓天大吼出声,却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杀了她,我太傅也回不来了。是我对不起他,受不住痛,被迫承认是他教唆太学生们,是我害死了他……”她泪流满面,哭到不停颤抖。 “那样的酷刑连男人都熬不住,何况是一个十二岁小女孩。” “不,我太傅就熬过了。是我没用……” “那不是你的错。” “我对不起我的太傅,所以至少我要做到他生前遗志——救世济民。所以……你可以帮我吗?不……”她抱着他的手臂,勉强自己坐起,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您可以帮我吗?” “只有我们二人时,不需敬称。”他抚着她冰凉面颊说道。 “您可以帮我吗?”她仍坚持着敬语,因为她所求于他的并非私事。 “我即便已是您的谋士,但我中了毒,能做的事有限。可您是一国之君,您能让天下百姓……” 黑拓天看着她,当真哑口无言了。当她是谋士时,他对于她的直言及无私之心印象深刻;当她是心爱女子时,他明白了在女人面前自在的归属感;可当身为女人的她用着谋士之心……不,几乎是用一种赎罪的心情要求他为苍生百姓付出时,他当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即便她的爱国爱民是因为她对于太傅的亏欠,但她可以不必如此忧国忧民的,她甚至可以恃宠而骄,如同她能求取他的帝后大位一样…… “你希望我为你做什么?”他抚去她脸上的泪水问道。 她覆住他的手,定定看着他的眼说道:“我希望您立后娶亲,为皇族留下后裔,以安朝堂百姓之心。” “你!”他狠瞪着她。 “您立后有了子嗣,以您的英明所培养出来的后代,必然也会是个明君,如此百姓安居乐业的时间便能再延长。” “我就只是你为满足天下百姓安居乐业的工具?!”他咆哮道。 “皇上,我不是个易动情之人,此生也没想过会动情,可您来到了我面前,我即便将离世,都怕自己会舍不得您……我不想将您放在心上的……我也想死得无所牵挂……可是……”她用手抚去不停滑落的泪水,只想好好地看着他。 “朕不会让你死的!” “生死有命,但求无垩碍。我只要一想到您能让南褚百姓过上好日子,我便觉得死而无憾……” “闭嘴。”他蓦地拥她入怀,将她的脸纳入胸膛。 她听着他急促的心跳,静静地闭上眼,只觉得如果能够死在他怀里,不也是美事一桩吗?但她是绝对不忍心这么待他的。 “皇上……”她抬头看他。 “有事直说。”谅她说不出更气人的话了。 “我前些日子都待在尚贤殿下府里,他身体落了残,但经过治疗,日后缓慢行走应当没问题。重要的是,他日后愿为您效命,他以为是您救了他一命。” “西柏确有杀他之意。” “是您留下了他一条命。” 是。他们纵容刺客入墨北,并在他们打昏了柏尚贤时杀了刺客,却也在同时挑断了柏尚贤的脚筋。 “你怪朕吗?”柏尚贤与她的交情毕竟不同于一般。 “您毕竟保住了他一条命,且为了万民福址着想,这是最合适的一条路。” page 22 “你的太傅当真不同凡响,怎能有法子教出你这样一颗圣人心?”他皱眉说道。 “我只是承师遗志罢了。” 黑拓天看着她已恢复平静的脸庞。 “若你身体同常人一般,你可愿做我的皇后?” “我没想过。” 她一脸的坦荡让他怒火勃发,呼息亦随之粗重了起来。 “做我皇后真这么让你不堪?” “我这身子注定就不是常人了。” “你明知我要听的不是这种话……” 第7章(2) “与其做皇后,我想当的是妻子,有个一心一意待我的夫婿。”见他神色更冷峻,她也只能在心里叹了口气。这种实话,他怎么会愿意听呢? “现在是在嫌弃我后宫女人过多?”他板着脸说道。 “不。”她抬手抚着他脸庞,苦笑道:“您是什么样的男子,想要什么样的女子不可得呢?此事甚且不分男女,我的皇姊除了驸马之外,亦有十多名夫婿依宠爱程度不同而封爵。依您的权势,您甚至可以算是节欲了。是我贪求了。” “不,你不够贪。” “我贪的。”她将脸埋人他胸前,“贪您陪我时,我的温暖、我的好眠。” “为何你不再贪多些?”为何不贪后位、不贪不许他离开? “那陛下便不会如现在这般让我为所欲为了。” “你——” “我希望您能拥有最好的一切。”她食指轻点着他的唇,没让他开口。“若你心允许,臣日后替后妃造册完毕,让您选出中意人选后,便召办一场宴会。您可以不现身,暗中观察她们的心性。臣以性命担保,会替陛下选出最适合的后妃人选——” 黑拓天狠狠咬住她的指尖。 她疼得眼泪滑出眼眶。 “不要在我面前称臣!”黑拓天啦哮。 “如果我不再是臣,我在陛下身边就没有位置了。” “朕允许你有,是你不愿。” “何苦呢?我能不能活过这一年都是问题……” “他们都说南褚鬼医必有法子医治你,也许他没死!” “鬼医师父自从进入‘无我丛林’后,已有五年没有消息,多半是凶多吉少了。他从来不是那种会韬光养晦之人,若发现稀有药草,他便想找人医治试疗效。” “天下之大,我不信没人能救你。”他轻握住她的下颚,温着那冷凉。 “生死有命。我一生有您如此在乎,已是幸运至极。”她握住他的手,只愿能安抚他的怒气。 “为何不问我北墨与南褚的战事?你不怕不担心?” “陛下不提,便是一切顺利。我心虽有所惧,但绝对相信陛下。”她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人他眼里。 他将她拉回胸前,低声说道:“我交代北墨行军所过之处,不得扰害百姓。宽以待俘,不得强取财富或侵犯南褚男女。不过,若有试图反叛北墨者,仍是一律格杀毋论。” “多谢陛下。”她将他的手拉到唇边,印下一吻。 “真有谢意,便用我想要的方式谢我。” “陛下,臣愿长伴您左右,只求您不要让臣看到您与后妃之间的亲密。臣是人,会心痛。” “莫非我便不是人,就不能迎娶我心中所欲之人?”他眼色一冷,甩开与她交握的手。 “您是皇上,该以大局为重。” “那你说,朕该如何待你?” “让我离——” “休想!” 下一瞬间,黑拓天将她压回榻间。 她仰头看着他,见他益显清瘦的脸庞,轻叹了口气——国务和她,都让他担忧。 “您这是何苦呢?”她抚着他脸庞。 “我不以为苦。” 见他一脸执着,她轻咬了下唇,低声说道:“陛下莫要再这般偏心于我了,否则以后旁人一提及我,都要将我当倾国妖姬了。而他们若见着我,一定会认为以我这等品貌,八成是对您施了什么妖法。” “你知我宠你,也就够了。”拉过铭黄锦被为她盖上,手却被她握住了。 “我若不知,便不会宁愿受苦,也希望您能做出最好选择。”和他说了这么久的话,她确实有了些倦意,于是闭上了眼,手却仍握着他的没放。 说要他让她离开,但她知道自己其实没那么洒脱。她向来只做自己认为应当做的事,可这一回她的私心却不顾一切地留了他。毕竟,时日不多了啊。 “睡吧,我陪你。”黑拓天抬起她的手放到唇边一吻。 “你还有很多事……”她睁开眼,大局为上的个性还是让她抽回手,改推着他。 “呼。”黑拓天上榻躺到她身边与她并肩。“什么都不要想,就让我们这样躺着。” 褚莲城半侧身面对他,旋即将自己投入他怀里,紧紧地挨着。 是啊,就这一回,让他不要是皇上,而她不要把家国百姓摆在最前头;就这一回,他们只有彼此的陪伴。就这一回…… 数日之后,战报透过北墨长年建立的密报快马方式,一日一传——北墨攻城的第三日,南褚士兵以热油倒城墙的方式阻止北墨军队登城,可南褚闹饥荒,竟穷到连油也没法子倒得周遍,墨青一看这阵仗,便故意让军队假意攀城,让南褚在当日即油尽,便连夜里城墙上的火烛也稀落得如同鬼城。 这样的南褚,在第四日便不敌北墨大军的攻城,三处城墙先后被攻破。墨青进城之后,领着三千精卫直奔皇宫,轻易便击败皇宫卫尉军,扣住了正准备带着一干人逃往“无我丛林”躲避的女皇褚樱丹,逼她弃国投降。 南褚军队全被严密看守着,北墨军队则开始发粮给百姓。百姓像是被北墨这次快速的攻打给吓呆了,还没人做出剧烈反抗…… 以上是这几日军方传来的密报内容。可黑拓天不是个只听片面之词的君王,各地官员及御史对于此次进攻南褚的密折亦在同时进到他手里。 黑拓天将官员及御史的这部分事务全交由褚莲城处理,让她整理出一份梗概。褚莲城此时若想掩盖任何讯息,是完全可以只手遮天的。 可他知她亦知,她不会那么做.,因为她在为年幼时的自己赎罪,而他让她来处理这件差事的原因亦在此。她对南褚百姓有着他所没有的情感,她能从奏折间看到多一些的民间疾苦,能多护着南褚一些。 可褚莲城的身体毕竟不比常人,几日下来,总在晚膳之后便要睡倒在紫极宫外室。 于同此时,黑拓天进门时,看到的便是她卧在榻上的睡姿,身边还堆着如山高的奏折。 “陛下……”她睡得浅,一听见声音便挣扎着想起身。“我怎么又睡着了。” “累了便睡,有何不妥。”他在榻边坐下,压着她不让她起身。 他让太医在她晚膳里放入轻量安神药,便是要她好好休息。 她没起身,把头挨到他腿上靠着,轻声问道:“南褚那边可有新消息?” “明天会有一些北墨官员抵达南褚,负责整顿吏治,丈量清点人员田地财物,务必尽快让南褚百姓回覆正常生活。”他抚着她发丝,轻声说道。 “我——” “你回南褚去也没用,反倒徒扰民心,不利于收归南褚为州郡罢了。”他还不懂她的操心吗! “那……我能去探望尚贤殿下吗……” 他眉头一皱,沉声说道:“你如今为了收集各方对南褚的建言,并且整顿南褚变成北墨州郡一事,还不够忙碌吗?” “忙和关心他是两码子事。”她说。 “他复原状况良好,你舅父每日前去看诊,说他已经能站立。”他面无表情地说。 “太好了。”她一笑,不由得看向门口,像是已经看到柏尚贤能够再度行走的模样。 page 23 “谁允许你跟朕说话不看着朕?” 褚莲城回头看他沉郁脸孔,撑坐起身,捧着他的脸,笑着说道:“看着呢看着呢。” “放肆。”他瞪她。 她知道他不是真的发火,揽着他的颈子,伏在他肩窝处笑道:“臣失礼了。” “既知失礼,那朕这就处置你。”他狠揽过她纤腰,一个翻身便将二人带入床榻间。 她才低呼出声,唇便被他覆住。 他在她冷凉唇间尝到药味,鼻尖也尽是她身上淡淡的药香,探手入她宽大衣襟内,抚过她的冰肌玉骨。 “我……身子……”她身子微颤,在他唇间喘道。 “太医说只要不太过激切,可以。” “你……居然问御医这种问题!”她辣红了脸,觉得再无颜见那些御医了。 他笑着扯开她衣襟,双唇随之而下,吮吻她的柔软。她总抗拒不了他,终究在他身下与他缠绵,在欢愉中生生死死了几回。 知道她体力不佳,他也就只纵情一回,便放开了她。 看她无力地偎在他身侧,正是他最爱的娇弱姿态,再狠狠吻了她一回后,裸身抱起她,走至侧房里那处已注满了药汤的白玉浴池。 药汤脂滑,她又累得在他怀里轻颤,引得他几乎无法再忍。握着她的手至他的昂扬处,让他纾解了一回。她脸红似血,就着他的手劲起伏,目光完全无法从他脸上的如醉神情上移开。 他尽兴之后,揽着她倚在浴池之间,她羞得不敢再抬头看他。 “动情了?”他挑起她的下颚,咬她的唇。“那就把身子养好,朕就赏你尽兴。” “你……您……说什么呢!”她羞得捶他。 “难道你不想要我?”他搅过她往身上一贴,二人无一处不熨合着。 她难耐地动了下身子,却见他眼中火炬又起,立刻推他胸臂说道:“我……该休息了。” “也是。”话虽如此,但他仍是看了她好一会之后,才许她退开。“再折腾下去,我们都难受。” 黑拓天打横抱起她,拿过故在一旁的布巾将她全身裹住。他则套上轻便袍衫,唤来她的侍女进来服侍她。 等到侍女服侍完毕,将她送上睡榻之时,她已是头一沾枕便歇了。 她累了,睡得也沉,连他上榻搂她入怀都未觉。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想起墨青说他在南褚翻天覆地地找鬼医,却始终没有半点消息;听闻进去“无我丛林”的人至今无一人生还。至于太医院能找到的各地解毒高手,也都说即便毒可解,可脏腑已无法重生。况且,至今没人能断言她体内的毒是何种毒,甚至她服用的“萃仙九”成分也无法知悉…… 她看似平静,可他知道她其实正努力地用她最后的生命去成全想做的事。虽然她可以这般安然等死,但他不行! 天下他都能得,没道理留不住她! 黑拓天瞧她瞧到眼倦,叹了口气后便也躺下与她并肩而歇了。累倒了,就什么事都没法子做了。为了她为了天下,该休息时,他会休息的。 “陛下,可醒了吗?”天色未亮,夏朗在门外唤道。 “嗯。” 黑拓天应了一声,身子才一动,她就醒了。 他压着她肩膀,不让她起来。“你再睡一会儿,一会再让太医把个脉。” “我不累……还有很多事要做……” “既然不累,那就陪朕在早朝前再做一回。”他睨着她,邪邪一笑。 “你……您……”她睁大眼,捶他一下。 知道他是纵容她的,否则她老这样你您不分,早不知道被砍头多少次了。 “再睡。”他伸手覆住她的眼。 “嗯。”她在他掌间印下一吻,闭上了眼。 他放下纱帐,走到一旁的屏风后,由着夏朗领着内监为他净身盥洗,而后换上朝服,大步离开内室。 褚莲城听见门被关上的声音之后,原本是想起身的,偏偏体力耗尽,于是迷迷糊糊地又沉人了睡乡——梦中的她被囚在紫极宫里,在窗内看着他神采飞扬地迎娶一个细眼杏眼,姿容艳绝、身着凤凰红罗吉服的女子。 他低头吻去女子唇上的胭脂,女子笑容明媚地挨在他怀里,纤梠揉罟他胸膛,侧耳对他说了些话。 褚莲城知道自己正在作梦,但她醒不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黑拓天对那女子说道:“何必与她一般见识。朕不过是尝个鲜罢了。来人,将褚莲城押人大牢……” 一瞬间,褚莲城便回到了当年那个囚她的刑室。她全身被捆绑,悬在半空,痛不欲生。 “咳……咳……” 褚莲城睁开眼,既而低咳出声,咳到胸背处痛得像是被人重重殴打过一回,咳到她彻底从梦中醒来。 她拿出绡巾紧掩住口,一股血腥气从胸腹窜上,令她又呕出了血块。 不到十天期间便又呕出了血块,是在提醒她时间不待人了吗? 那她得快些起身,她还有好多事没做啊。褚莲城拿过绡巾拭唇,在气息平息后,缓缓起身。 她爱人的方式,是不要对方因她而悲伤;所以,她希望黑拓天不要因为她的离世而难过。他有家国要守护,因此她得再多花些气力,找来其他人为她守护着他,即便此事会让她心如刀割;可为了他,她会做,而且会做得很好。 第8章(1) 三日之后,褚莲城在黑拓天的面无表情中呈上了后妃名单。 “没想到你还有心情想到立后之事,你想怎么办,便怎么办吧。”黑拓天凛着脸撂下这一句,而后几日竟是不再与她碰上一面。 褚莲城知他恼火,却仍是设宴邀请后妃人选、各国质子以及黑拓天原本的后宫,全聚于水泉宫外的柳榭聚饮。 一来她想让黑拓天看看这些后妃名单中的女子;二来是质子于北墨的地位特殊,正好试验这些女子在这些人面前能否合宜应对进退;三来她们日后既要为后宫之主,那么面对黑拓天原本的后宫,其态度也值得审视。 这日,宴会在夏朗代皇上宣告让大家尽情宴饮的口信之后,褚莲城便坐在一处不被人打扰之地,静静观察着候选女子们的言行举止。今日前来赴宴的女子,无一不是粉妆玉琢,或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窃窃低语,或是高傲地不与人应对,或蝴蝶一般地交际着、或羞涩低头不与人多谈…… 唯有杜门侯爷之女杜丽娘与左相府千金李蓉,一派落落大方地与质子们谈论着各国风俗民情,神态从容。 “你……身子还好吗?” 褚莲城蓦地抬头,见到柏尚贤正被仆佣扶着,走到她面前。 “吓着你了?”柏尚贤定定地看着她。 “是惊喜呢。尚贤兄身子果然大有起色啊。”她看着他的脸,笑着起身让他在她榻边坐下。 “如今已能够短暂行走数步,今日皇上特许我搭轿人宫。” 褚莲城与他四目交接,彼此心中都有太多感慨,最终都化成了淡淡一笑。 “今儿个这场宴会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绪。若是广邀后宫以及高门名媛还可理解;至于邀请各国质子到底是什么意思?”柏尚贤问道。 “各国皆有不同风俗民情,且……”褚莲城压低声音说道:“邀请质子入宫,我才能藉此机会见到尚贤兄。” “难为你没忘记愚兄……” “小妹自知时日不长,必定要在还能活动时,将诸事交办妥当,因此无法前去探望兄长,还请兄长见谅。” 柏尚贤一惊,看着她面上一派淡雅神态,他声音却颤抖了。 “你……莫非是在……”处理后事吗? “是,我是在处理后事,尽可能地让一切没有遗憾。”她努力笑着,不许自己因他眼泛泪光而跟着感伤。 page 24 “可你现在看起来气色不错,还丰润了一些,或许情况并没有你想像中那么差……” “北墨国富,收藏了一些难得的边境之国药材,像是能解毒的各色诃梨勒药九配方。我如今还能行走自若,也就是靠这些千金难买的奇药。” “那……南褚的事,你都知情了吧?”“自然。” “你……舍得吗?” “我如今听闻的消息是,南褚百姓有饭可吃,不用再受官吏及皇室欺凌,我没什么好舍不得。” “你倒是想得开。”柏尚贤叹了口气。 “不想得开一点,苦的还是自己……”褚莲城还想再说些什么时,正好看到一名后宫女子上前朝她走来,她于是带着浅笑等待着对方。 “皇上呢?今晚不会就不过来了吧?”女子问道。 “应当一会就过来了吧。”褚莲城说。 对方将她从上到下打量过一会之后,即转身离去。 “皇上会来吗?”柏尚贤问。 “这是为他而办的宴会,立后之事关系着君王的一生……”褚莲城喉头紧缩了下,但还是将话说完:“如此兹事体大,皇上一定会到的。” “若他就是不来呢?”柏尚贤问。 褚莲城摇头,她真的不知道。 可半个时辰过去、一个时辰过去,待得宴舞宴乐都已尽毕,黑拓天却始终没出现时,褚莲城开始冒冷汗了。 众多女子们亦开始交头接耳了起来,目光不时投射到褚莲城身上。一名侯门千金甚至已在侍女陪伴下,朝她走来了。 褚莲城深吸了口气,才准备好说词要上前安抚大家时,便见夏朗现身了。她松了口气,看着夏朗朝她走来。 “皇上政务繁忙,无法前来,请莲城殿下代为处理今日宴会之事,无论如何处置,圣上都不会责怪。”夏朗走到她身边,一揖身后,压低声音说道。 褚莲城一听,冷汗全冒了出来。这么大的阵仗,若是皇上连现身都不曾,要她如何对这些权贵名门之女交代?万一因这造成君臣不合,她又如何担当得起。看来也只能暂时演上一场了。 夏朗退到一旁后,褚莲城走向那专为皇上设置的高榻之前,朗声说道:“陛下方才曾悄然出现过,因为国事繁忙不能久留,且为了不干扰各位雅兴,因此并未出声,不知各位是否注意到了?” 大伙一听皇上竟然已来过,顿时哗然。原来皇上不现身,竟是故意在暗中评量大家啊! 褚莲城迅速看过所有女子,从她们脸上表情看到了各种反应。 后宫女子一方面欣慰皇上没现身,表示他对这些新人没兴趣;却又失望于皇上的不现身,毕竟她们已经许久不见皇上了。 至于那些被列为后妃人选的女子,有的开始坐立难安、有的倒像是对自己表现极为满意般地微笑起来……那杜门侯爷千金杜丽良便是如此。倒是左相府的千金李蓉,脸上虽尽是失望,却仍维持着笑容。 果然,还是得多观察几次她们的进退应退啊,毕竟,门第权势那些,皇上根本不在乎。 “皇上勤于政事,乃北墨之福。虽不克多留于此,但确实有心与各位同享夜色华美,若有人愿意以此献诗一首,便留下赋诗交予内监,明日必定呈交皇上。”褚莲城转头向几名内监说道:“去备笔砚吧。” 她声刚落,有人即立刻转身离开,自然也有许多以才名见长的后妃候选人,或是希望得到皇上青睐的各国质子,走回座位上闭目沉思备写诗作。 褚莲城再度落坐,发现背上竟泌出了冷汗。她接过萱儿送来的养生茶,抿了几口,安安心神,长吐了口气。 “皇上是真的来过了吗?”柏尚贤低声问道。 “是。”褚莲城也只能继续说谎。 柏尚贤看着明显受宠的褚莲城,脱口问道:“你……跟皇上提过我们的事吗?” “南褚如今仍是大难之时,不宜谈儿女私情。” “我……抱歉。我都忘了。” “别这么说。”褚莲城将手放在柏尚贤的衣袖上,然后很快地收回。 既知自己身子状况比预期中还糟,还是别给任何悬念最好。 “夏公公,可还有事?”褚莲城看到夏朗传令后始终站着一旁,连忙问道。 夏朗看了柏尚贤一眼后,上前站到褚莲城身侧压低声音说道:“皇上在紫极宫,像是在等着殿下。之前已问过几回宴会结束了吗。” 柏尚贤脸色一沉,手掌紧握成拳,却只能佯装没听见。 “应当是想问我今晚宴会情况吧。”褚莲城朝柏尚贤一笑后,看向夏朗。“有劳公公陪陪今晚赋诗的贵客,我好前去向皇上禀报。” “你还会再到宴会上吗?” “不会。”夏朗说。 “你——”一个内监凭什么替她接话?! “柏贤兄,”褚莲城一看柏尚贤就要出声喝斥,再度用手轻碰了下他的手臂。她不能当面喝斥夏朗。“夏公公擅自接话,无非是因为知道我体弱,该回府休息了。待我手边事务到一个段落后,必定亲至府上与你畅谈终日,如此可好?”柏尚贤见她笑脸迎人,也只能强忍下怒气,对她点了点头,再瞪了夏朗一眼后,唤来随身仆役,扶着他离开。 褚莲城脸色沉凝地看向夏朗。“我还没病到神智不清、无法自理,我的事我还能自己回答。” “奴婢多嘴无礼,请您恕罪。”夏朗对着她深深一揖,“实是陛下交代了,若您待得太晚了,要奴婢务必催您回去休息。奴婢想您一会还要去紫极宫,实在不能再回这榭台,一时挂心便脱口而出了。您也知道若您有了什么状况,陛下那是比担心他自己还——” “我知道。”褚莲城抬手阻止夏朗再往下说。“我这就过去。” 褚莲城转身,才走几步,便发现有一顶小轿在等着她。 她身子一僵,不敢回头看究竟有多少人注意到这样的恩宠。可既而一想,都不知道能再活多久了,还挂心别人的目光做什么呢,也就坐上了小轿,一路朝着紫极宫而去。 褚莲城在紫极宫阶前下了轿,经过两侧高大卫尉军,向站在门口的内监说道:“烦请公公通报。” “皇上有令,您可自行入内。”内监说。 褚莲城推门而入,不料却看到博士学宫的人几乎都在里头。 “臣参见陛下。”褚莲城一揖身。 “过来坐下。”黑拓天用下颚指着自己身旁的坐榻。 褚莲城心里倒抽一口气,见黑拓天仍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也只得硬得头皮往前走。 她知道众人目光全落到了她身上,她完全不敢抬头迎视。关于皇上与她之间早有许多传闻,但他在外头待她多半还是寻常的君臣模样,可如今这姿态分明就是……对待自己女人的模样。 “皇上有何事要吩咐?”她站到榻边,并不上坐。 “坐着。忙了一晚,累了吧。”黑拓天说。 “臣为皇上尽心力,乃是天经地义之事,不累。”旁人她可以不管,可博士学宫是她经常要去商议事情之处,至少面子得保住。 “有事告诉你,你坐下。” 褚莲城此时才注意到他深眸中并无笑意,且书房里的气氛亦显凝重,并不曾因为皇上待她的不寻常而有半分骚动。 “南褚怎么了?”她脱口问道,握紧了拳头。 “南褚有异……”黑拓天握住了她的手。 “南褚怎么了?!”她急声问道,忘了要抽回自己的手。 “墨青发现南褚死亡人数过多,经追查之后,发现南褚爆发疫病。”他直视她的眼说道。 “疫病……”她颓了双肩,眼眶瞬间红了。 page 25 南褚人民还要多苦?还能多苦! “墨青回报说那些原本以为是死于饥荒的灾民,应该都是因为疫病而死,可南褚皇室和朝廷故意隐瞒疫情,凡提出疫情的官吏全被处理。如今感染人数增加,全城已有十分之一倒下,死者人数日有百余人。” 褚莲城蓦地低头,双手蒙住脸,因为泪水已经夺眶而出。 黑拓天看着她颤抖的双肩,也只能将手放到她肩膀上。 “请问陛下,现下处理情况如何?”她闷声问。 “我军如今已退守城外,只留万人于城中协助隔离病患。墨青也已经让距离南褚最近的吴郡开始运送食粮、药物过去。可南褚疫情若再扩大,唯有将生者移出、焚城以抑疫情一途。” 褚莲城晃动了下身子,在深吸了几口气之后,她放下双手,泪痕未干地看着他。 “是何种疫情?” “墨青将疫情症状写得极为清楚,太医院判定应当是鼠疫,我已命太医院派大夫连同医药,明日与三千快骑一同前往。” “皇上——” 褚莲城蓦地往黑拓天面前一跪,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你休想!”黑拓天怒瞪着她,因为已猜出了她的心思。 “恳请陛下让臣返回南褚。”她没抬头,只是匍伏于地。“南褚乃臣之故土,臣愿与舅父一同回到南褚,救治病患。” “你这身体回去能做什么!”黑拓天大掌重重一拍,榻边几案上玉杯随之摔落榻间、滑向地上一玉石碎裂声在房内回荡着。 “南褚甫战败,从皇室至官员一片混乱。臣身为南褚皇族,懂得南褚政事运作,又是北墨之臣,由臣入内统领救命医病之事及隔离一事,是最佳且唯一的人选。”褚莲城抬头看向他。 “你不要命了吗!?若你一回去便染上疫疾,回去能办何事?!用你的命办吗?!”黑拓天怒吼出声。 “正是因为臣来日无多,所以才要让这条命更加有用。” “闭嘴!” “臣体内有毒,自知活不过今年。死有轻如鸿毛重于泰山,望陛下成全臣保家护民之心。求您不要让臣……”褚莲城再次磕头——一次二次三次,“……死不瞑目。” 博士学宫之人此时面面相觑,无人敢发一语,亦有人别开头,不忍心再看。这褚莲城也是个人才啊!且从来不曾恃宠而骄,怎么年纪轻轻就要损落了呢? “全给我退下!”黑拓天低喝一声。 博士学宫之人一揖身,齐齐离开紫极宫。皇上方才便交代了他们要在明晨送粮与药物之前,做好对南褚境内疫病最好的安排、官员分配。况且,现在看到褚莲城如此,他们何尝不想多帮点忙呢…… 褚莲城没听见他的话,还在磕头。 “停!”黑拓天一把抓起她的身子,将她拖到面前。 第8章(2) 褚莲城磕得头昏,额上一片红肿,甚至泌出血丝。 她闭着眼,脑子昏乱了一会后才清醒。她站在他面前,正好与他的目光平视。她心一恸,双膝随之一软,坐到了他腿上,脸庞挨着他疾骤的心跳。 “什么叫做你活不过今年?” “我身子恶化的情况出乎我的意料。”她闭眼说着自己咳出血块的情况,因为不敢看他。 他面无表情地瞪着她的惨白小脸,唯手背上青筋毕露。 “既是如此,我更不该让你回去南褚。那会让你的几个月变成一个月或是连一个月都不到。” “皇上。”她抬头扬眸,眼神坚定地看着他。“请成全臣的最后心愿吧。” “这就是你最后的心愿?”他从齿缝里蹦出话来,想揪紧她对她咆哮,可一看到她这般狼狈的模样,却只能心痛到手足无措。 “对。臣毕生所想便是为南褚百姓分忧,如今南褚被灭、疫病骤起、人心再没有比此时更慌乱无助,也再没有比此时更需要臣回去。”她撝着发痛的胸口,喘着气说。 “他们的命是命,那你的命呢?!”他大吼了一声。 “若臣一命能换来百千条人命及人心,足矣。”她伸手欲抚他脸庞,却被他握住攥在掌间。 “那你是否想过,若你能待在朕身边,陪着朕成为更好的国君,朕能替你救更多的人!” 他所言让她微笑,可她终究两行清泪一落,还是摇头了。“臣也有私心,臣毕竟是南褚人。” 他牙关一紧,凛声说道:“若朕不让你回去,你意欲如何?” “若皇上不允,臣也无法可施,但臣会心有不甘。况且,您不会不知派我去南褚,正是平息这场灾难与动荡的最佳人选。南褚一役,若处置得当,必大得民心,陛下日后出兵它国,阻碍自然会变少。我会成为陛下一统天下的第一步棋。” 黑拓天瞪着她。“在你心里,朕真是如此不堪,只懂得利用?” “不,我倾慕于您,所以希望您能一辈子记住我,希望我的名声能长伴您的天威所及。”她看着他,对他笑着。 她这一笑,他的鼻尖却是一酸。这是他爱的女人,在求他一个与他齐名的机会……他深吸了口气,再深吸了口气。待开口时,已声若洪钟——“褚莲城,听令!” “臣在。”褚莲城双膝落地。 “朕命你为特使,前往南褚处理灾疫及抚平人心诸事,明日成行。你可自行挑选副使及陪行人员,需得日日禀报状况。一个月之后,若灾疫未平,政局未定,你仍需返回北墨,再也不可干预南褚之事。” “臣遵旨。”褚莲城欲再磕头,却被他握住了下颚。 他黑眸噙着冷光,可他抓着她的手掌却是极为火烫,就像他的话一般——“你给朕活着离开南褚,否则朕便把南褚百姓当成你的陪葬。” “您不能这样!” “你若执意回去,朕意便是如此。” 褚莲城仰头看着他,泪水开始不停地往下掉——她怎么会不懂他的不舍,她只是不敢想啊。 “你想清楚了吗?”他一定得再问一次。 她点头。“臣要回南褚。” 他松开了置于她下颚的手。 “皇上恕罪。”她低语。 “恕什么……” 褚莲城蓦地投人他的怀里,用力地抱着。 她抱得那么紧,彷若这一松手就是生离死别。 黑拓天心都寒了,他背上冷汗涔涔,只能发狠地把她往怀里带。她一身的瘦骨嶙峋,甚至压痛了他,让他心痛更剧。 “朕会再加派太医院的十名太医随行,你身子若有状况,便立刻让他们知情。” “多谢皇上。臣命不足惜……” “我要惜的只有你这条命。所以一”他身子一颤,竟无法再说。 她点头,挣扎着在他怀里坐起,捧着他的脸,痴痴看着他既暴怒又悲恸的眼。 “臣放肆了。” 她在他唇间印下一吻。 他扣住她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吻到的却都是泪水的苦咸。 终于,她推开他的脸,哽咽地说:“臣告退。” 黑拓天握紧拳头,紧到他全身都在颤抖。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从他身上滑下,头也不回地走向大门。 终于,她在门前回过了身,红着眼眶对着他深深一揖。 “能遇见陛下,莲城此生足矣。” *** 隔日,褚莲城与舅舅及其亲眷在三千快骑的护送下,与二十多名太医院及被钦点前往南褚办事的官吏一同上路。 柏尚贤听闻消息,一早便进了她府里,说什么都不愿让她孤身一人,怎么样也要陪同她回南褚。 褚莲城不得已,只得喝斥他一他不在期间,若西柏出了事,该由谁去负责与北墨谈判?她要他不能因私情而耽误百姓。 柏尚贤这才退下,可涕泪难忍,看得褚莲城也红了眼眶。 page 26 但她不能被此事耽搁,仍然依照预定时刻上路。 黑拓天拨了驷马大车让她能于路途间办事,而每到一个驿站,军队也都已备好替换马匹,好方便他们前进。 虽是赶路,可所有事都不能耽搁。一路上,褚莲城的舅舅与太医院之人商拟对策,沿路收买能治疗此番疫病的草药。褚莲城则是写下几名她之前在南褚时所知道的各方面领事人才,派遣传令兵送出密函给墨青,让墨青先给予那些人实权官职,让他们能在她尚未抵达之前,先行整顿出一番局面。 她知道没人想进去南褚,因为疫病当头,大家都珍惜性命。而显然黑拓天也清楚这点,因此派了一队百来名的死士随她进入。若是死士殉职,家人后代皆能得到几世的俸禄。 日夜兼程赶路之下,她体力早已耗尽,体内“隐忧”之毒竟是每五日便要发作一次,她完全是靠着“萃仙九”才将病情压制下来。可“萃仙九”如今只剩八颗,若是发作日一再提前…… 褚莲城不敢多想,只是便连睡梦之间,也都要请御医们为她扎针护住心脉,因为她还要活着回到北墨,向皇上覆命。 这日,距离南褚尚有两个时辰时,褚莲城远远地便见到北墨军队正朝着他们前来。 军队黑色盔甲在太阳下闪闪熠亮,黑色旗帜迎风飘扬,百余人的队伍军容整齐划一,所有人见状全都精神为之一振。 褚莲城看着为首的墨青将军,敛去了私下见面时的嘻笑怒骂后,他显得方面权腮,气宇不凡。 “墨将军。”楮莲城弯身为揖。 “特使一路远来,辛苦了。”墨青看着她的清瘦脸庞,等着待会该在密函里告诉皇上什么。皇上要他实话报告,可实话就是伤人——褚莲城如今只是靠意志在撑持身子吧。 “烦请将军告诉我南褚如今情况。”褚莲城说。 “特使送来的南褚官员任命书,我早在收到那日便依命执行。其间或有几人不愿接任,但多半都在第一时间便领事而行;城内万名士兵配合其行,如今已将南褚疫病之人集中管理。每百户家庭为一单位,严控疫情,彻底以药草清洁环境,并且每日回报最近情况。” “没有暴乱吗?没有人试着逃出吗?” “疫情不能蔓延,南褚如今只进不出。” 墨青意思是表示已经镇压过了——褚莲城深吸了口气,但她知道此时是非常时期,自然得用非常手段。 “北墨的士兵都服药了吗?情况如何?”太医院有一帖避疾疫方,目前先让士兵们服用,若是成效不错,便会广发至南褚百姓。 “目前无人发病。” “好,我们即刻便人城。”褚莲城声音微颤,说话也快了起来。“我们带来了一些香药,可供民众煮沸后清理家园。” “如今城门已封锁,你们入城时要快,不许惊动城内百姓,否则他们若是知道城门已开,全都要冲出来,出来多少人就会有多少具死尸。”墨青脸色沉重地看着她,见她点头,才又继续说道:“还有,我已通知你派任的官员全都到城门口候着了。” “敢问将军,皇宫府库可有人看守?” “自然重兵看守。” “可否让我及太医到皇宫里头,看看是否有能用之丹药,南褚毕竟是药草之地。” “此事皇上已在密函中交办,我也已交办负责城中军务的程副将。” “多谢墨将军。”褚莲城一揖。“谢皇上吧。” “皇上之恩,来世再报。” 墨青看着她,心里闪过不好预感,可还来不及多说什么,褚莲城已经往前走去说道:“请墨将军带路吧。” 墨青点头,举手让一名亲信领队向前。 墨青看着她被风吹得鼓起的黑色官袍,目光却怎么样也没法从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身上移开。 她长相普通,就是那聪慧气质与众不同,就是孤身吾往矣的气势让人侧目。而皇上又是用什么样的心情让她来送死的呢? 毕竟谁会相信这样的身子能在疫病中存活下来…… 两个时辰后,墨青看着领队的千夫长在城门上敲出暗号,看着笨重城门缓缓地被推开一条能容双人并行的缝隙一褚莲城所率领之一干人马,很快地消失在缝隙之间。 城门再度合上,南褚再度陷入与世隔绝的境地。 再回南褚,褚莲城疾步而行穿越城门,可无论她心中曾预期会看到什么,都没想到会看到眼前的这一片荒芜——街道死寂,两旁店铺大门紧闭,明明是白日,却森然肃静得让人不寒而栗。 她停下脚步,扬眸看向正向她走来的一队人马——“恭迎特使,我是程林。”程林拱手为礼。 “多谢程副将舍命护我南褚。”褚莲城弯身一揖。 “特使切莫行此大礼,此为我应尽职责。”程林一惊,立刻弯身为揖。 “莲城殿下……” 十多名官员从军队后方走出,个个皆不能置信地看着褚莲城。 褚莲城看着眼前这些写满了疲惫与国破家亡之痛的脸孔,亦红了眼眶,长长一揖。“久违了,各位。” “殿下……”一名臣子痛哭出声,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 其他人的哽咽在此时也都没忍住,大伙涕泪相对了好一回,直到褚莲城开口说道:“此后,别再称我殿下,我如今是北墨特使。” “北墨欺人太甚……” “北墨军队未入南褚之前,南褚便已有疫情了。南褚百姓水深火热,民不聊生,亦非北墨之错。”褚莲城说。 “北墨不该趁人之危。” “我知道我说得再多,你们总也当我是被北墨收买;可你们应当是知我之人,我向来只会就事论事。今日回到南褚,正是因为不忍南褚人民受苦。十年前南褚也曾发生过一场疫病,我皇姊封村烧死数千人,我记忆犹深。可如今北墨皇上却派我领药前来,尽全力救助,二人又岂能相提并论。批评我人格事小,可百姓之命事大。诸位都是我心中的股肱之臣,若愿与我站在一起助南褚度过此一难关,便请各位留下。”褚莲城对着他们一揖身。 众人互看了几眼后,同声喊道:“愿追随殿下!” “别唤我殿下了,就称我特使吧。此为多事时期,便别再多惹事端,一切以救命为上。”褚莲城看向副将程林。 “烦请副将带领太医们到宫内休息吧,太医们总要睡好,才有力气。” “我已请卫明扬先生替特使及太医等人安排了住所。”程林说道。 褚莲城看向那个曾是她太傅的首席弟子一当年被严刑拷打,身体落了残却活了下来的卫明扬。 “我家中整理出了房间,请各位太医到我家里吧。”卫明扬说。 “多谢卫大人。”褚莲城说。 “我早已不是官府之人,此时帮忙亦未领职事头衔。” “有才无官,正是发挥之时。”褚莲城笑说道。 卫明扬看着这个当年以仁德、才能着称,总想着要为南褚做事、却始终在与生命搏斗的莲城殿下,心中满是感触。她依然是忧国忧民,可如今看来,却像是时日不多了。 南褚此时若没有她……卫明扬一惊,发现自己不敢再多想。 第9章(1) 褚莲城入南褚之日,大批粮草随着她的进城而运送进来。百姓有饭可吃,有了复原力气,南褚总算又恢复了吹烟处处的景象。 此时,南褚染病的病患全都集中在西边,自愿救疫之人则被集中在附近,太医院及南褚的百来位大夫每日都会前去看诊及投药。至于死者,则是全数被送至东侧低地统一焚烧。 page 27 因为太医院及南褚大夫的药草配方得宜,病患增加之数及死亡人数都在减少之中。南褚大夫们和太医院商量后,又以当地紫草熬成大量药汁,分给照顾病患之人,以增强抗疫力。 除此之外,褚莲城也让她任命的南褚官员依照北墨法制,制定了奖惩之法。照顾病患、采集药草、戌守家园有功者,日后都重重有赏;反之,趁火打劫,怠情无事、欺压良善者,则加重刑责。为此之故,民众规矩良好,竟有了一种能开始好好活着的生气感。 而在褚莲城回到南褚的这几日里,她和太医们每天都是清晨即起,黄昏即回卫明扬家中,盥洗用膳完毕,倒头就睡。因为大家全都知道一旦体弱,便有可能会染疫病,便不能再多救人。 如同往常数日,褚莲城晨起之后,朱萱儿已经备好了养生粥膳,侍候她喝下并服食完所有汤药后,便让她戴上薰了药的面罩——这是皇上的命令,这才唤来小轿。 小轿是卫明扬替褚莲城所准备的,让她能坐时绝不用站着。毕竟,她去巡视疫情及各地情况时,日日连站一、二个时辰,寻常人况且无法,何况是她。 褚莲城此时坐在小轿上,虽想认真听一旁卫明扬说的南边诸县播种等事,但她的双鬓却痛得像是有人拿刀在割一般。 她昨晚作了好多个梦,梦到了黑拓天。梦中的他仍是体魄魁伟、威仪无比,却对着她怒吼大叫着.,可她躺在棺木里,一动也不能动,只能听着他发出痛彻心肺的哭声。一下子,她又梦见他成亲了,洞房花烛夜之时,她像抹幽魂似地在他殿内游晃着,但他却是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她伤心欲绝,像抹烟一样地消失了…… 醒来时,她泪流满面,呕出了血块,又吞了萃仙九,之后便再无法入睡了。 她知道自己舍不得黑拓天,知道自己其实并不真的可以那么甘愿地死去。她只是知道有些事,比她的生死更重要,所以她才能将死亡一事置之不理…… “褚莲城!” “滚出南褚国!”十多名衣衫褴褛、姿态剽悍的男人,眼色凶恶地挡住褚莲城小轿的去路。 “大胆!”褚莲城身边十多名士兵立刻在她面前筑成一道人墙,举剑相对,剑身映着日光闪闪,杀气十足。 其他隐于暗处保护的士兵,也在瞬间一拥而出,守护在这道兵墙的外围。若非皇上有令,不可滥杀无辜,他们手里的利剑此时早压在对方颈间了。 十多名男人显然被这阵仗给吓到了,其中两人立刻转身跑走。 褚莲城坐在轿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群人,并不讶异他们知道她是褚莲城。 这事她并未特意隐瞒,且南褚的几员办事之人总是改不了称呼,脱口便称殿下。 不消几日,整个南褚都知道她回来了。 “来者何人?”褚莲城看着眼前那名横眉竖目、带头叫嚣的领头人,沉声问道。 “被你们这群皇族害惨的南褚人!”领头人大吼道。 “你胡说什么呢!我家殿下少时在外地餐风露宿,今年又到北墨当质子,她何时害过你们了?!”随行在侧的朱萱儿大声一喝。 “皇族凭什么压榨我们?!要我们服役、重税,然后北墨攻城,你们却双手一举就投降了!”领头人又说。 “你说的是什么鬼话!殿下身子不好,还请命到这里来看你们,你以为是为了什么?这些粮草这些药材难道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吗?那是北墨皇帝认为我们殿下是个人才,才给了这些供应的!你以为我们希望她到这里来吗?我们保她的命都来不及了!”朱萱儿气坏了,边哭边抖声说道:“现在还要站在这里听你们胡言乱语!” 暴民听到这里,已有不少人动容,脸上气焰也随之消退不少。 “分明就是她和北墨勾结,亡了南褚!”领头人继续睁着牛目说道。 “对!里应外合!就是她把城内守势跟北墨皇上说的!不要脸!卖国求荣!”同行之人帮腔道。 “南褚何需北墨来灭亡!”始终站在褚莲城轿旁的卫明扬上前一步,朗声说道:“北墨军队未进攻之前,饿死、疫病者占全国十分之一。十分之一的百姓数日只得一餐,饿死在城里乡间的人,还少得了吗?!城郊那些孩童尸体,你们见过吗?那些先前发病而死的患者,都被埋在北边丛林大炕里,你们看过吗……” 此时,原本叫嚣的南褚百姓全都安静了下来。 褚莲城低下头,不忍再听。 “反正,她就是不对!”领头者说。 “对……”几声零落的呼应声。 “你们来此,意欲为何?”褚莲城问。 “我们要钱要地!要你赔偿我们的损失!” 褚莲城一听到要钱要地的话,脸色蓦地一沉。 她冷着脸下了轿,不顾卫明扬的阻止,穿越士兵往那群百姓面前一站,冷声喝道:“凭什么要给你们钱与地?你们原本是在做什么的?无所事事?欺压良善?我不信你们其中一人原本就有钱有地!你们敢让我查吗?” 十多名男子再无一人出声,只剩下站在最前头那个仍瞪着她。 “国难当前,若只是一味批评时局、困境,为何不去多做一些改善之事?昨日已从国库拿出了一批种子,南部过马县县令已开始带头拓荒垦土,山城那边也一直有人不顾生死地进去照顾染病之人。若这些人全都像你们一样,只喊着要钱要地,什么事都不做,南褚要如何度过困境?”褚莲城说到后来,因为不适而晃动了下身子,但这并未阻止她继续说道:“来人!唤来此地保卫官,查看这些人的来历!” 褚莲城这么一喊后,又有几人转身就跑。 “让我来处理吧。”卫明扬走到她身后。“这些人不但对民生无益,还散播危言扰乱民心,根本不用浪费米粮了。目前先关入大牢,待得城内疫事平定,便逐他们出国。” “你凭什么关我们!”带头之人大吼。 “各地保卫官已经宣令过,疫病期间,趁火打劫、怠情无事、欺压良善者,加重刑责。”卫明扬说。 “哼,若是依我北墨军令,如今正是非常时期,你们敢拦路威胁人,就是人头落地!”不远处,知道有了骚动而赶来的程林,朗声说道。 “烦请副将处理。”褚莲城对着程林一点头。 程林一举手,士兵们一拥而上,十多名拦路者便全被押了起来,在一阵大吼大叫中被押向官府方向。 “日后,若有人替这些人喊冤,如是情有可原,还是酌量宽刑。”褚莲城看向卫明扬,低声说道。 “我会视情况而定。”卫明扬点头,转身跟上士兵脚步。 “特使,规矩便是规矩。”程林对着褚莲城摇头。 “人命在这里消逝得够快了,且北墨若能以仁德治理南褚,对皇上英明亦是助益。”褚莲城说。 程林点点头。 “我们继续往前吧。多谢各位。”褚莲城向周遭士兵一颔首之后,转身回到轿上。 “今儿风大,您还是盖上披风。”朱萱儿拿着披风上前。 “我现在倒不觉得冷……” 褚莲城的话哽在喉头,与萱儿对看一眼。 褚莲城胸口一窒,抓过朱萱儿的手放在自己额头。疫病的第一个症状便是发热,高热到双臂前胸起了红疹之时,也正是最易感染旁人之际。 褚莲城撩起衣袖一看——幸好,尚未起红疹。 “您……”朱萱儿才哽咽,褚莲城立刻将她推到一臂之外。 “所有人全都退下。撤下小轿,换上承载疫病患者的红色马车过来。我可自行到疫城让太医检查。” page 28 “不可!”程林一个箭步就要冲上来。 “大人,请勿再前进,切记以军队、百姓为重。您若染病,这一干子新兴之事,要落到谁身上?”褚莲城说道。 程林看着她一脸平静,抿着唇,立刻命令一人快马去唤来红色马车。 “萱儿愿陪您入隔疫区。”朱萱儿挨向褚莲城。 “你——” “您说过一户能容一名自愿照顾疫病之人跟着进入隔疫区。萱儿跟随您多年,如同您的亲人。”朱萱儿牢牢抓住褚莲城的衣摆不放。 “对!您万万不可拂逆她的好意。”程林正怕褚莲城在里头没人照顾,不知如何跟陛下交代。 “萱儿……”褚莲城握住她的手,知道她与自己一同进入隔疫区,要冒着多大风险,心头又是感伤又是不舍,抬头看向程林说道:“程大人为证,我褚莲城今日收朱萱儿为义妹,此后有福同享,若我有个三长两短,也请我舅父一家人善待她如我。” “殿下……”朱萱儿用力摇头,泪都流了下来。 “叫姐姐。”褚莲城笑看着她。 “莲城姐姐。”朱萱儿一看她笑,泪水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了。 “好了,扶我到一旁等车吧。”褚莲城说道。 “特使,千万保重。”程林看着褚莲城视死如归、毫无惧色的神态,也不由得另眼相看了。 “我会的。南褚万事拜托了。”褚莲城言毕,在红色疫车到来之后,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程林直到见她上了红色疫车之后,立刻飞马奔至府内,让人送出密函给城外的墨青。 “只要疫病人数一没增加,即刻速回。” 黑拓天看完本日南褚密函,写下一封要给褚莲城的密函,连同要给墨青的那份,卷好后交给夏朗处理。 待得她收到此函,应是七日之后。即便她收到此函,当日即返,又得是七日。 他至少还有半个月时间见不着她。 南褚一日一报,每日情况都较之前一日为佳,褚莲城与墨青的密函皆如此写着。黑拓天至此稍微放了心。十多日过去,疫情显然已经在控制之中,唯一不受控的是人心的多变。 西柏的兴兵派官员一见到北墨轻易入主南褚,如今正在西柏朝廷闹得翻天覆地,要求出兵南褚与北墨大战一场,抢夺南褚。 黑拓天对此事只是冷嗤——西柏将领战士松懈已久,能不能上战场、能不能禁得起行军波折都是问题。北墨军队即便不遇战事,依旧会有操练,战能、战技各方面早就遥遥将各国军队抛在后。因此,防备西柏是必要,但他们要想打败北墨,是绝对不可能之事。 况且,收了大量贿赂的西柏官员们仍然力主南褚有疫疾,西柏军队若骤然攻人,也只是两败俱伤的说法……西柏新任君王甫登基几日,正愁没有军资,听闻此言,自然乐得什么都不管。 黑拓天不认为自己是明君,可所有人都认为他是明君,他想原因也不过是他有自制力;他在做出决定前“多半”能先把一已之私摆在家国大事之后,除了对褚莲城之外…… 不知她的身子可好?南褚已灭,她如今已非殿下身分,然则她此去南褚平复疫情有功,一旦回来,他便要赏她一座距离皇居更近的宅第,封她为“南褚侯”,让她领有俸禄,负责南褚政经诸事。若此方式得宜,西柏的柏尚贤此后亦能比照办理。 “陛下。”夏朗在宫门外朗声说道。 “怎么,又要用膳了吗?”黑拓天失笑问道。 她走后第一日,夏朗便在午后端上膳食,说是褚莲城大人留了一个月的点心食谱,吩咐人依照气候呈上。既是她为他操心之意,那他自然也就接受。况且,她总是懂他味口的。 “右相和御史吴大人一行,说有要事要参见陛下。” “若是选后之事,便让他们退下。”黑拓天沉下脸说道。他先前便以战事在即,此事稍后再议的说法警告过他们了。 “右相说是关于梁国渠之事。” “让他们进来。”黑拓天走到榻前,盘腿坐下。 门打开,右相和御史同时上前一揖身,同声说道:“臣等叩见陛下。” “是梁国渠的何事要奏?” “我们派至梁国的探子,探知到梁国渠真乃梁国要削减我国力的阴谋,他们要我们建渠劳民伤财,民怨载道,影响国力。”御史说。 “请陛下暂停梁国渠的兴建,将梁国派来协助建沟渠的使者全都拘禁审问,以免我北墨成为天下笑柄。”右相说。 黑拓天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帮面露焦虑之色的老官员,沉声说道:“为政者,要能高瞻远瞩,要能见百姓所不能见。梁国渠开办初时,人民居宅因为需要迁移,必有民怨。可这梁国渠一通,北墨近一半土地便成富饶可耕之地,再也不需担忧粮食温饱,进而农耕商业亦可因应而生,此事势必得行。” “可这梁国渠一办就是十年,百姓必然不胜其扰。”右相说。 “世间有何事是不需付出,便能坐享其成的?开办前便已让官吏四处宣扬梁国渠的好处,派下的官吏若不能抚恤民意,为何还要上呈百姓皆已接受安抚银两、舍弃房舍的奏折?莫非是欺君?!”黑拓天重重一拍桌子。 “陛下,主要是这操办梁国渠之人心叵测啊。若是他们蓄意搞坏渠道……” 御史语重心长地没把话说完。 “我北墨立国以来,只纳人才,不论国别。那几名梁国渠水师,如今得到重用,已举家迁居北墨,没人会与名利过不去。你只凭梁国密函,却不知道人心是会被收买的。” “皇上,人心难料,也许那些人就是梁国派来的奸细啊!”右相急道。 “只有梁国有人才吗?他们建沟渠时,朕难道会笨到没有找其它国家的水师来堪舆吗?你反对得如此剧烈,倒是让我不得不相信那些参你的奏本。”黑拓天拿起几本奏折往桌上重重一搁。“你因为家族有大批土地位于梁国渠将通过之处,因此与当地官吏起了极大争执,还曾说过梁国渠绝对不会开办之类的话,是吗?” “臣冤枉啊!臣纵有土地位于梁国渠将通过之处,可臣心心念念的全是陛下的千秋大业,如此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动摇国本之举,只怕……”右相双膝落地,不住地磕头。 “怕什么?朕没要什么千秋大业,朕要的是在有生之年,北墨不需要向国外购买粮食,寻常百姓能够轻易吃到一整碗的白米饭。”黑拓天看着他们说道。 右相低头,不敢再开口。 “臣等对于梁国渠纵有过虑之失,可梁国渠一事毕竟兹事体大,牵涉甚广,还望陛下三思。”御史揖身说道。 “朕明白了。会再让博士学宫之人提出更好奏议,找出更多兴办银两,让百姓更加安心,方才会开始动工。”黑拓天手掌一挥,沉着脸说道。 “陛下英明。”御史说。 “都退下吧。” “陛下,臣……”右相脸色惨白地看着皇上。 “退下!” 黑拓天低吼出声,右相与御史立刻落荒而逃,而始终站在门边的夏朗则进门低声说道:“西柏尚贤殿下求见,人现在还在皇城外候着。” 黑拓天不知道这人来做什么,皱着眉说道:“传他入宫,为之备车。” 第9章(2) 一刻钟之后,柏尚贤被内监扶入紫极宫。内监退出后,柏尚贤行礼说道:“在此谢过陛下昨日所赠的生辰贺礼。” “各国质子皆有生辰贺礼,你身子不适,无需亲至宫中致意。”黑拓天说。 page 29 “今日前来,是想向陛下求取另一样生日贺礼。”柏尚贤说。 黑拓天眸光一戾,心中已然有底。国事之上,柏尚贤无置喙之处;至于私事,还有什么是他需要求到皇帝跟前的? “说。”黑拓天火目似箭射向柏尚贤。 柏尚贤心头一抖,却没别开眼。 “臣与褚莲城两情相悦,恳请陛下同意在她回北墨之后,便让我们成亲。” “两情相悦?”黑拓天冷笑后,薄唇抿得更紧。 “臣曾向褚莲城提亲,她亦答应了,此次前来是望陛下允许,让臣亲自到南褚护她回北——” “她同意嫁你为妻?”黑拓天声音一沉。 “是。”他这几日恶梦不断,愈想愈觉得心头不安,总觉得若不亲自前往,便会失去她。 “好大的胆子,两名质子也敢私订终身。” “她如今已非质子,而是北墨之臣。小人身残之日,心中亦已自绝于西柏。臣与她,终究都是北墨属臣……” “住口!” 黑拓天霍然起身下榻,高大身躯往柏尚贤面前一站,便逼得柏尚贤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她居然选择了柏尚贤!只因为柏尚贤可以只纳她一人为妻?还是柏尚贤的儒雅才是她心中真正所爱?对她而言,他黑拓天只是个能成就她心中伟业的人选?不,他不相信褚莲城那些眼神、那些在他怀里的温存与依恋、那些对他诉说的情话都是假的。 “朕不会允许她嫁给任何人!” “她嫁给我会比较快乐,后宫不是个适合她生存之处。” “我愿为她弃舍,但她不愿!她以家国为上,要我多生子嗣!” 柏尚贤身子一震,为着皇上脸上怒意所惊、为着褚莲城的大义而凛然、为着自己感到悲哀——难道她会愿意嫁予他;因为她不想再让皇上及她自己伤心伤神了…… “陛下!陛下……南褚再报!”夏朗声音从门外传来。 一日二报,不会有好消息!黑拓天脸色一沉,立刻朗声道:“快!” 夏朗跑着进宫,将密函交到黑拓天手里。 一特使褚莲城身染疫病,已由侍女朱萱儿陪入隔疫区。 黑拓天瞪着那张由程林署名的密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早知结果会是如此,早知她那身体受不了太多折磨,他为何以为只要他一声令下要她不能死,她就不会死?他当真以为他是皇上,就连生死也能掌握了吗? 黑拓天死握着密函,瞪着密函,只觉上头全是他不识得之字。她不可能会染上疫病、她至少还有几个月时间…… “皇上,臣斗胆一问,可是褚莲城出了什么事?”能让皇上脸色骤变至此,不会有旁人。 “她染了疫病。” 柏尚贤身子一踉跄,既而双膝落地。 “请皇上允臣前往探视!” “不许!”要去也该由他自己前往。“她如今已人隔疫区,谁去都见不着面。” “虽已人隔疫区,可若能听到旧人来访、给予抚慰,或许能让她病情快些好转。”柏尚贤说。 黑拓天抿紧唇,知道柏尚贤所言无误。 而他是君王,不能任性妄为!况且,他的身后事此时尚末交代妥当,若是不幸染上疫疾,天下必然大乱。褚莲城即便是死了,也不会原读他的。 “皇上,臣知您也关心她的安危。但您是一国之君,不可冒险前往,请让我代您到南褚探望她。”柏尚贤挪动双膝往前。“我愿放弃西柏皇子之位,只求能前去探望。” 柏尚贤的坚决让黑拓天一惊!他低头看着柏尚贤脸上的不顾一切,知道自己没有法子做出一样的选择。因为他心急如焚、心痛恰像是烈焰焚身,但他知道有些事该凌驾儿女私情之上一他是北墨之君,他得为天下苍生保护自己,而这亦是褚莲城之愿。 “柏尚贤听命。” “臣在。” “朕命你即刻带着十名太医及医药、物资,替朕到南褚慰劳诸军、太医,并带上诏书宣布防疫有功之人回国必有重赏。”黑拓天倾身向前扶起柏尚贤。“务必将她平安带回北墨。” “遵旨。”柏尚贤点头。 黑拓天唤来内监将柏尚贤送走,再唤来夏朗急召一干官员及太医院之人进宫。 待得紫极宫又只剩他一人时,他看着自己颤抖不已的手,侧身往榻上一跌,这才发现背上已是冷汗涔涔。 黑拓天骞地将脸埋入双掌之间,心痛到再无法多想,他只知道——他不想、也不能失去褚莲城! *** 南褚防疫城里的一处二进院落里,褚莲城正躺在内室榻上,深吸了一口薰香器里燃出的香药味道——这是这几天由南褚大夫与北墨御医们在调整了数次配方之后,所研发出来的除疫香。 闻了此香、服了此药,发病者有八成能够痊愈。有意思的是其中一味治疗热症的“南草”,唯产于南褚近北部丛林外;而另一味安定心神的“燕丝花”则是北墨山上特有的。也许上天在冥冥之中,也是属意南褚和北墨合而为一吧。 褚莲城知道自己每日发热时间正渐渐变少,她认为自己应当能平安度过疫病;但她知道自己离开人世的时间,也离得不远了。 每晚夜里咳出的血块,让她如何能不做好心理准备呢? 也只能趁着白日精神较好时,尽量让自己没有遗憾罢了。如同此时,她虽躺在榻上,但朱萱儿仍替她与在疫城之外的墨青以纸墨传递消息。 疫区之外的最近城镇挤满了想见你一面的百姓。再者,你在里头可还有什么需要?墨青写道。 疫病渐渐平息,南褚开始有了传闻,说褚莲城是上天派来救助他们的使者,所以北墨军队才会待人民如此良善,才会愿意送药送粮草来助他们度过难关。 跟他们说明,若是真心希望我好,就努力地安居乐业。我再过数日就会离开疫城,届时一定亲自去看看他们是否过好生活。又,播种的种子到齐了吗?褚莲城停笔,低喘了口气。 “殿下,您别再忙了。墨青将军怎么一天到晚拿外头的事来烦您呢!您以为我不知道您最近都咳了一夜……”的血吗?朱萱儿哽咽道。 “你切莫多嘴我的病情。还有……”褚莲城皱眉看着朱萱儿,“我说过多少次,不要再叫我殿下了。若是旁人听到,以为我要造反了,岂不多生事端。” “我知错了。”朱萱儿低头说道。“墨青将军问我们里头可还有什么需要。” “让他再多送炭柴进来吧。您怕冷,夜里不烧炭,全身便冻得像冰。您又不让我留在屋里侍候您……” “好好好,加炭柴。”最怕朱萱儿开始唠叨的褚莲城飞快地落笔。“放心吧,我也不想那么早死。” 要死,至少得回北墨境内才死,否则黑拓天说他要毁了南褚啊。 虽然,她认为他不会这么残忍用南褚来陪葬,但她也真的希望能多活一点时日,因为她还想看着南褚恢复她童年时美好的日子。有了北墨的后援,有了南褚这么一干好官员,百姓的曰子一定会愈来愈好的。 褚莲城将纸绢交给朱萱儿,房门才关上,她便滑回榻上。 听见脚步声离得远了,褚莲城立刻以帕绢捂唇,呕出一大口血。 她吞下一颗萃仙九,愣愣地看着荷包中的最后四颗。 她能撑到她跟南褚百姓说说话,让他们能接受北墨的统治?,她能回到北墨,再看黑拓天一眼,让他紧紧地抱着她吗? 褚莲城屈身低咳了起来,好希望可以死在黑拓天的怀里。那样的她虽然会不舍,但她会很安心,因为有他守候着。 page 30 但,他怎么就这么可怜呢?她走了之后,谁来陪他呢? 他虽贵为天子,可她知道他也有他的孤单,也会有仅仅是想要有人陪着,而不是算计着龙胎或恩宠的夜晚啊。 “老天爷,求您让我这身子还能再好好地陪他一回吧。”褚莲城跪在窗边,低头对着上苍祈求。 当柏尚贤抵达南褚时,正是南褚疫情平复,再没有任何新疫情传出,北墨军队再度人南褚城门的隔日。 当柏尚贤一行进入城门后,只见立于街道两侧的北墨禁卫军及负责帮忙百姓运送物资及整理环境的士兵们,全都行为端正、仪容庄严,不时还会看到南褚百姓送茶水给士兵,以及大婶们领着姑娘家在帐篷外给士兵缝补衣服的情况。 前来迎接的副将程林则说,全城都是药草味,是因为这两天都还在用药水清洗街道,防止疫情由动物传染。 柏尚贤第一次真正明白了褚莲城的用心。既然南褚皇室不能善待百姓,那么她宁愿是黑拓天来好好对待他们。 他在旅途中就曾听过北墨有名士兵因为调戏妇女而被军法论斩。治军如此,士兵焉能不有纪律。 “特使,一路辛苦了。”墨青一身轻便戎装地站在官府前迎接他,拱手为礼。 “墨青将军守护南褚,辛苦了。”柏尚贤在仆役的扶持下,下了马车,对着墨青拱手为礼。 “替皇上安抚天下,是我的职责,不辛苦。” 柏尚贤让左右都退下后,从袖中取出一卷铭黄丝轴说道:“我带来皇上旨意。” “墨青接旨。”墨青跪地。 “北墨军队此次平息疫情有功,士兵们多加一年军饷,凡有官阶之将领依其战功行赏。墨青不畏生死,领导有方,赐为靖远伯,封地云县。” “墨青谢恩。”墨青双手接过圣旨。 “圣上还让将军也顺便想个法子,替北墨士兵考量一下终身大事。毕竟,南褚原本就是女多于男,未婚嫁的女子不少。若是士兵能于此地结婚生子、长驻于此,亦是美事。”柏尚贤说。 墨青闻言,先是一怔,既而哈哈大笑道:“陛下和褚莲城的心思还真是如出一辙啊!” 柏尚贤脸上笑意敛了一下。 “褚莲城也让我上书跟皇上说南褚女多男少,若是军队将长留此地,能否鼓励他们与南褚女子成家立业。其实就我看来,这场混乱之后,男男女女你来我往,久了不免也有些情愫。若再有个什么鼓励方案,兴许有上万士兵愿意留下来也说不一定。”墨青哈哈大笑道:“这事好,我得空就去找褚莲城商量。” “她还好吗?”柏尚贤急问。 “说到这事,您可得替我劝劝那颗石头脑袋。”墨青双唇一抿,脸色也沉重了起来。“她算是疫病的最后一个患者,三日前也已离开疫城。然后,她说她明日便要返回北墨,谁劝都不听。” “能回北墨,表示身子已痊愈了吗?”柏尚贤皱眉问道。 “疫病已无大碍。”墨青说。 “谢天谢地。” 墨青看着他脸上笑容,终究什么话也没说。因为等见着了她,尚贤特使自然就知道状况了。 “我带你去看看她吧。劝她多休息吧。”墨青说。 “好好好。她怎么就不多休息呢?明明身子那么不好。”柏尚贤焦急地往前走了几步,既而才想到自己根本不知道她人现在在哪里。 “她那个性就只急着做她想做的事,根本不管身体。之前还没离开隔疫区前,就已经写了几篇奏折要我往上呈。”还说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听得他提心吊胆了起来。“幸好,皇上猜到了她的个性;在我第一次替她送出奏折的那日,就已收到皇上的圣旨,让她若是再不好好休息,所奏之事,一律不准,她这才没再上奏。” “虽无上奏,却依然在写,等着日后要面呈皇上,对吧?”柏尚贤接话道。 “唉。”两个男人同时叹了口气。 “您往这边走吧。” 墨青让士兵领来他的坐骑,柏尚贤则让人扶上了马车,二人于是朝着褚莲城所在之处而去。 第10章(1) 褚莲城喝完粥、药,原本还想再继续写奏折,可萱儿不许,说她用膳完马上坐下会积食,她只好披上披风站在窗边假意看着花圃。 “有什么事急成这样,一定要马上写呢?”萱儿忍不住叨念着,端着杯盘往屋外走。 褚莲城淡淡一勾唇,并未应声。一见萱儿离开,便立刻缓步走回案前。 可才写了两个字,一阵脚步声朝着屋里奔来,她还来不及起身,便看到萱儿冲了进来。 “殿下……”朱萱儿见她冷眼望来,立刻改了口:“姑娘,尚贤殿下来了!” “他怎么来了!快命人迎接他到大厅!”褚莲城心里一阵喜,立刻起身要往外走,只是这一走得太快,身子突地一阵虚浮。 她扶着墙壁喘气,脚步缓慢地移往门口;幸而,才走出房间,早她几步出门的朱萱儿导已唤人备好了软轿。 褚莲城坐进软轿里,一路上就见两旁新聘人的仆役正忙碌于刷洗,凡与她目光交接者,她便点头微笑。 仆役们一见到她,先是一愣,可从她所坐软轿,都猜出了她的病弱。 “殿下。”一个、两个,继而所有南褚人全跪下磕头。 “我不是殿下了,你们全都起来吧。”褚莲城轻声说道。 “谢殿下救命之恩……” “莫再唤我殿下了。还有,这回疫病能平,全靠北墨皇帝送来的医药,功不在我。” “是您让北墨皇帝带着医药过来的,否则南褚就真的要亡国了……” “小的是在您回来后才有口饭吃的……” “我娘的病,是您带来的大夫治好的……” “是北墨皇帝仁慈。今后大家就能好好过日子了。”褚莲对着他们微笑道。 “姑娘,您怎么就在这里耽搁了呢!”朱萱儿一回头,见软轿仍停在原地,忍不住又犯嘀咕了。“今日风大……” “我没事,不过是多聊几句罢了。”褚莲城转头看向仆役们,轻声说道:“我有贵客,先去接迎。你们快起来,别再跪着了。” 仆役们起身,目送她离去,接着忍不住七嘴八舌起来。 “我娘说咱们莲城殿下就是老天派来的使者……” “不是说不许再叫她殿下了吗……万一被北墨听到了,对殿……她不利……我们可千万不能害她……” “她……怎么瘦成这样?她会不会……” “不要瞎说,这么好的人,老天一定会让她长命百岁的。最好是把那个妖孽褚樱丹的岁数全给莲城姑娘……” 朱萱儿听着这些人的话,心里只希望老天爷也能听到他们的心声,让莲城殿下活得长久些。 朱萱儿追上褚莲城软轿,在大厅门前扶她下轿。 褚莲城在朱萱儿搀扶下进了屋。 柏尚贤从榻上起身,朝她走了几步。 “尚贤兄,你的脚看来极好啊。”褚莲城站到他面前,笑弯了眉眼。 柏尚贤看着眼前只剩一副骨架撑着的褚莲城,眼眶不由得一红。 “你……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你气色已恢复,便来取笑于我。”褚莲城只是笑着。 “你不好好照顾自己,将来要如何好好陪着南褚人民。”柏尚贤心里难受,只觉她像是随时要昏厥过去一般。 “怎么现今人人都知我罩门在何处。”褚莲城笑着看了萱儿一眼,萱儿立刻扶她落坐。 柏尚贤缓慢向前,在仆役的扶持下落坐。 待得屋内只剩二人之后,褚莲城倾身看着对座的他。 “你怎么来南褚了?” “我担心你的身子,向皇上领了职事护送圣旨过来的。墨青将军原本是跟我一块过来的,后来好像是天牢里有事,找了他过去,便没和我一起过来。”柏尚贤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孔,忍不住摇头。“你……千万不可再任性了。该休息时便休息,如此才能做更多的事啊。” page 31 “尚贤兄,谢谢你来了这趟。因为我这身子最多也就再十天半个月了。”她苦笑道。 “什么?!” 柏尚贤一惊,立刻抓住她的手;这又是另外一惊,因为她虽穿着狐裘斗篷,手却冻得像冰。 “你……”他哽咽地想开口,却已心痛到无法说。 “我已有心理准备了,所以才会急着想赶回北墨。”褚莲城轻拍着他的手背。 “不可能的。你明明就还能坐在这里跟我说话,不会只有十天半个月的……” “我每清醒一个时辰,便要昏睡一个时辰,若硬撑得久一些,便会头昏眼花到连眼前有什么都看不清楚,连气都喘不过来。” “御医怎么说?” “御医和南褚的大夫都要我好生静养,切莫多想。”她苦笑道。 “我们即刻成亲。”柏尚贤牢牢握着她的手,紧盯着她的眼。 “尚贤兄,”她凝望着他,“你的情义,我一辈子不忘——” “你说过只要我能站起来,你便会和我成亲的。”他再次打断她的话,面容因为大声说话而开始胀红。 “若我今日还有半年寿命,我必愿嫁你。可若我如今嫁予你,只是让你平白多了一个亡妻。它日你若要迎娶名门千金,总是会有人忌讳这事……” “我不在乎。” “但我在乎。”她伸手拂去他脸上的泪。“我希望我的兄长能得到良妻为伴,让我在另一个世界也能安心。” 柏尚贤将她的手压在颊边,一时哽咽到无法言语,半天之后才又开口道:“你只当我是兄长,对吗?这也是你当初不愿意嫁给北墨皇帝,而要嫁予我的原因,对吗?因为他乃一国之君,你不想连累他,对吗?” 褚莲城没有闪避他的注视,只是红着眼眶说道:“兄长果然知我。” “他知道你现在的病情吗?” “我怕皇上一时冲动,便请御医及墨青将军千万别提此事,只说我疫病已愈,身子尚虚弱即可。但他心里又岂会没有数?”谁都知道死亡必然会来到,只不过是不愿意去面对罢了。“你该告诉他的。” “何必呢?”她苦笑地摇头。 “至少不要有遗憾。” “所以,我才赶着回去见他一面。我明日起程回北墨。” “不可!”柏尚贤握住了她的肩,摇头连连。“你这身子如何赶路!” “无所谓。已经憔悴成这样了,再赶路又有何妨。最好是当他瞧见我面色枯槁时,便是断念之际。” 柏尚贤胸口一阵骤痛,脸色也不由得惨白了起来。还以为她对自己或许还有些男女之情,可她这般为北墨君王着想,又能有几分心思在自己身上呢? 罢了罢了,情爱之事如何能强求,他既在乎她,便希望她能圆满所愿。 “为兄陪你一同回去。”他勉强挤出笑容说道。 “多谢尚贤兄。” 二人又说了一会话之后,柏尚贤其实还有话想说,可一看到她脸上虽有兴致,脸色唇色却已然惨白,身子也在颤抖,甚至得靠着墙才能勉强坐着,他便催着她快点回房休息。 褚莲城也不推辞,回房让萱儿盥洗一番之后,就连自己是怎么回到榻上睡着的都不知情,当然也就不知道萱儿被柏尚贤唤出去问话,然后柏尚贤去找了墨青,让墨青发出一封密函给北墨皇帝。 当褚莲城再次醒来,已是深夜。 萱儿请来了御医把脉,而褚莲城喝了些米粥、服了汤药,让人点燃屋内所有烛光后,便又催着人回去睡了,可萱儿却是怎么样也不愿离开。 褚莲城看着萱儿红肿的眼,猜想这妮子方才必是又哭过一回了。她叹了口气,握住了她的手。“萱儿,人都难免一死。” “我知道……”萱儿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可是姑娘还年轻啊。” “我死前能看到南褚百姓过着好日子,已是没有遗憾了。”褚莲城拍拍她的肩膀,发现自己近来安慰人已安慰到对于死亡愈来愈能适应了。 “不可能没有遗憾……您难道不想多陪陪皇上?” “能多陪,很好。不能陪,我也认了。毕竟有很多回忆在脑中了。”褚莲城浅浅笑着,心微微地酸。 “可是……我舍不得您啊……”萱儿弯身趴在褚莲城膝边大哭了起来。 褚莲城抚着萱儿的头发,用袖子为她檫眼泪。“既然舍不得,就在我还活着的每一个时刻好好陪伴我,不要一直去想之后的痛苦。” “好。我陪您睡陪您吃陪您写字……”萱儿立刻檫干眼泪,站起身。“我这就去灶房拿点心过来,刚炖好一锅甜汤。” 褚莲城点头,由萱儿扶到桌几前,继续写她那篇论南褚将来该如何自处的奏折。南褚临海,又有药材之利,若能好好发挥,便是个能生金鸡蛋的母鸡啊。只是要如何让南褚人民在归化北墨之后,觉得被照顾而非被利用剥削,也是要注意之事。 这些事情原本是想当面跟他禀告的,可以她现在的状况,怕是见了他也无法再多说什么了,还是先写下为宜…… “咳咳咳……”褚莲城抓住绡巾捂口咳了起来,这一咳又是五脏六腑皆抽搐了。 她咬唇忍住呻吟,不许自己去吃那最后两颗萃仙九,于是怎么样都无法止痛,只能蜷缩成一团,痛到完全没听到外头萱儿的惊呼以及喧乱。 “那群太医是在搞什么!谁准你变成这副德性的!” 一声低喝,吓得她连痛都忘了。 她勉强抬头,看见那个她日夜思念的男人竟站在门边,依然是鹰目冷唇、气宇不凡,只是脸上却是她前所未见的暴怒。 “皇……皇上。” 她立刻抓了一颗萃仙九入口,踉跄地下榻,还没走上一步,便被他拥进怀里。她没问安,也没跪拜,就是紧紧地抱着他。 “褚莲城,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瞒朕病情!”他怒吼。 “您怎么来了?”她喘着气说道。 “得知你疫病痊愈那日,我便出发了。”他瞪着她病人膏盲的模样,气到脸色铁青。 “那是四天前,您比尚贤兄还晚出发,怎么——” “日夜兼程。” 七日行程,他硬是在四日内抵达。 “您怎能……您不该……”她看着他,只觉得说什么都不对,却又不想什么都不说。“您……您……虽说是南褚疫病已愈,但如果您有个万一……” “又来了!你能不能就一次为你自己的私心……” 第10章(2) 他的唇被她吻住,她用尽全身力气揽着他的颈子,吮着他—— 我不愿别的女人碰触你、我想跟你同游天下、想让你骑马载我在草原中驰骋;我一次都没看过你的骑姿,都说你箭术奇准,马术亦出众啊……我想替你生个孩子……不……生很多孩子,愿他们都像你…… 她对他有好多好多好多的私心,可是她不能说不想说。说了,他会心痛。 褚莲城心中的呐喊有多少,她的吻便有多激切,吻到她在他唇边尝到自己的苦咸泪水。 他将她抱到身上,怎么拥吻都不足以满足体内想将她吞噬的欲望;但现下她如此孱弱,他只得松开唇,钳她在胸前,盯着她的泪光闪闪。 “你要活着,朕要立你为后。” “不。”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我不许你就这样消失,我们之间还有那么多的事要一起做,还有那么大片江山还未看遍。你若能撑过此时,我们便出游天下,天下奇人何其多,我就不信没人能治愈你。”他不许她死! 褚莲城看着他,知他此时已抛却君王身分,只希望留她在身边一生一世。而她又何尝不想呢? page 32 “我知道你待我的心意,但我是命在旦夕之人……”见他眼中怒意又起,她一手捂在他胸前,一下一下地抚着。 “立后是何等大事,我能不能撑过那冗长仪式都还是个问题,又何必让北墨及南褚百姓空欢喜一场呢?” “你不嫁我,难道是要嫁给柏尚贤吗?为什么与他私许终身!”他握住她的下颚,瞪着她。 “臣当初为了让他有生存勇气,所以许了他婚嫁;但被您册封为后则是另一回事,此乃动摇民心之举,不该是明君所应为……” “天下既是朕的,我想如何就如何!”他扬高声音,气到连声音都颤抖了。 “你食民之禄,荣华富贵是你代替上苍看顾天下百姓的酬劳;所以,你不可以任性。”她气喘吁吁地回吼完,低头又是一阵剧喘。 他鼻尖一酸,一把紧抱住她,将脸埋入她的颈间,闷声说道:“知我莫若你,可上天为何要如此待我们。” “是啊,为什么您不是昏君,而我不是妖后呢?不顾他人死活,我们也许都能过得自在一些。”她身子已经没有力气,只是静静地偎在他怀里躺着。 黑拓天凝看着她,将她每一寸模样、每种神态,全印在脑海里。 她由着他看,也看着他,二人就这么凝视着彼此,久久都没移开视线。 “南褚西边有座小苍山,此时应该已是枫红时节……”她说。 “我们明日便去。” 她笑了,将脸埋入他胸前,真心欢喜他们还能有这样的一次机会。 隔日一早,黑拓天与褚莲城上了一辆黑色马车,黑拓天的随身护卫换上寻常兵卒衣衫混在墨青派来的百来名精卫士兵之间,除了少数人等,没人知道北墨皇帝如今正在南褚境内。 马车内按照黑拓天吩咐,尽可能布置得柔软舒适,可路程难免颠簸,褚莲城虽表示无碍,可终究还是脸色发青了,最后是他一路将她抱坐在腿上,她才在他怀里睡去,直至抵达小苍山。 小苍山上枫林如霞,火红蔓延至天际。 褚莲城被他抱下车,一踩着地上落叶,双眼便亮了,像孩子一般愿蹦跳跳起来。 “我最爱听落叶被踩得窸窸窣窣的声音了,小时候恨不得将它们放进嘴巴里咬……”她喘着气说道。 “小时候的你是个什么样?”他扶住她身子,忍不住皱眉看着她。 “很努力,但也很快乐的孩子。” “现在也一样。” “我现在不用努力,也能很快乐。因为老天爷送给了我一份大礼。”她见四下无人,便握住了他的手。 他将她往身前一拉,揽她入怀。 她靠在他胸前,看着满山遍野的枫红,随着他的身体轻轻晃动,双唇一直是上扬的。 “陛下可愿允臣一事?” “说。” “您可愿陪我在落叶里滚上一滚?” 她话完,即被他抱着在地上躺平,只是才滚了一圈,她便喘不过气了;可她笑得合不拢嘴,连眼尾皱纹都笑出来了。 “我好开心!”她躺在落叶上,望着蓝天。 黑拓天支肘托腮,侧身凝看着她,无数酸楚在胸腹间翻绞。他一生富贵,从不曾害怕过失去什么,想得到的他亦会尽力去争取,这是他头一回感到无能为力。 褚莲城微侧过身,看了他一眼后,将自己滚进他怀里,仰看着他。 “若能死在这一刻多……” 他一个翻身,低头覆住她的唇,不许她再说。 “我一直以为我无情少欲……”她在他唇间说道。 “我从没那么认为过。你的叫声能勾魂……”他吮住她的耳珠子,听见她一声动情低喘,一时情动,便要吻向她。 “这周遭都是护卫。”她捂住他的唇。 “谁敢偷看。” “可我一叫,所有人都听见了,都知道我们做了什么,那岂不更……” 他眯起眼怒火一闪,光是想像有人听见她那欢愉的声音,他便不快。他所拥有的她已不多,当然是一丁点也不许别人沾惹。 “这样也恼?那就安分些啊。”她把脸埋人他颈窝之间,轻声笑着。 “要朕安分,可你这是什么举动,分明撩人。” 她细碎的气息惹得他气血纷乱,不由得扣住她的腰,把她往上一抬抱到了身上。 她那纤细到像是随时都能折断的腰,让他一怔,再次缓缓地故下了她,依旧让她安歇在他的肩头及身侧。 “陛下开心吗?” “开心。” “若我不在您身边,您也要一直这么开心下去……” “不要说出违心之论。”他板着脸,支肘撑起自己看着她。 “换作先前不识情爱的我,会认为爱了一个人,便断然不会希望对方有娶嫁之举。可如今我不这么想了。若我无法再陪你伴你,还是希望你开心,最好是有个人能陪着你开心、在你难过时能抱着你……” “我若想人陪,后宫可以三千。” “若你真是那种后宫三千的人,我与你也不会在此缠绵了。我怕的是弱水三千,你只取一瓢饮。”她抚着他的脸,轻声说道。 “世上就只有一个褚莲城。” 他的眼神让她心酸,脱口又说道:“你一回北墨,就娶妃或立后吧。后宫三千也好,也许能得一有心人……” “我的事我自有打算,你还没七老八十,怎么就如凡俗的嘴碎婆子了?”他双唇紧抿,瞪她一眼。 她低笑出声,靠上他胸前,鼻尖呼吸着淡淡草香,耳听他平稳的心跳声,身侧被他暖暖地拢着,她唇角上扬,轻轻地合上眼。 但愿好梦不醒。 *** 当褚莲城再度清醒,人已经在府里了。黑拓天正坐在她身侧,低头看着奏折。 她看着他英挺的侧脸,静静地用心记住这一刻。 黑拓天察觉到她的目光,抬眸朝她看去。 “醒了。”他放下奏折,扶她坐起靠在身上。“来人!” 朱萱儿推门而入,身后领着一干拿着物品的婢女,其中一、二名年轻婢女多看了黑拓天一眼。 黑拓天神色一凛,沉声说道:“将那两名左右张望的女人逐出府去。” “大人饶命!”婢女们不知他的身分,只知道府里来了个气宇不凡的贵人,立刻双膝落地。 “你何必……”褚莲城扯扯他的衣袖。 “这是规矩。且你身边只能是最好的人。” 萱儿命外头护卫将那两名婢女带出去后,领着其他人在小几上布满菜肴,又在屏风后的木桶注入热水,最后全都退了出去。 “皇上交代我替姑娘沐浴更衣,打扮一番。”萱儿说。 褚莲城抬眸看他一眼。 “朕一会有事宣布,你得现身。” 褚莲城点头,简单沐浴之后,便移坐到一旁的梳妆镜前。 萱儿动作极快,替她盘起了云髻,斜簪一支玫瑰色玉步摇,步摇下串串珠玉剔透,一袭两色金百蝶穿花月牙色三层隆重大服,丰润了她过于清瘦的身子,也为她雪白瘦削脸庞增了好气色。 褚莲城看着镜中眼泛水波的自己,淡淡一笑。 “姑娘这模样真好看。”萱儿看着她,却红了眼眶。“待您用膳后,再为您补上胭脂。” 褚莲城一笑,让她扶起走出屏风之后。 黑拓天正低头振笔写着,一会之后才抬头看向她——“都装扮妥……” 黑拓天怔怔地看着她一身清雅风华,只觉她似天女,飘飘然地就要远去。他不由自主地朝她伸出手,嘎声说道:“快过来。” 萱儿见状,泪水滑出了眼眶,低头默默地退出房外,轻轻关上了门——殿下能遇上北墨皇帝这样深情以待的男子,也算是上天垂怜啊。 门才拢上,褚莲城便被黑拓天抱到腿上,细细打量着。 page 33 她红了脸颊,轻推了下他。 “看傻眼了吗?” “初见你那日便傻了眼,哪有这么瘦的姑娘。”他低头轻触她的鼻尖,呼吸着她身上的淡淡药味。 “你那时可是连瞧都不想多瞧我一眼。” “彼时女人对我而言仅有一种功效。” “我没叫你放弃其他女子。”褚莲城胸口一窒,用力呼吸了起来。 “我身为皇长子,有太多机会能拥有各色女子。可我一直不是重欲之人,身体或许会对女子肉体起反应,可每回欢快之后,除了身体舒畅之外,我不知道还能得到什么。年长后尚未娶妻、登基之后不重后宫,亦是这般原因。 如果只是贪一时欢快,我何必娶妻?我的妻必然……”他的额头轻触着她的,吐气在她皮肤上。“要与众不同;要让我在与她结合之时,便舍不得和她分离……” 褚莲城的鼻子轻触着他的,不允许自己回应太多关于他对妻子的向往。这一刻,她当自己是他的妻子,也就够了。 “再不用膳,饭菜都凉了。”她说。 “嗯。”他抬头,倾身夹了口菜喂她。“用完膳后,你便与我同登皇宫前的祭天高台。我一早便让墨青四处去诏告各级官员及百姓,说你有事要布达。” “说什么呢?”她咽下饭菜后说道。 “与我携手一同安抚南褚民心。”他定定看着她。 她覆住他的手一握,双唇扬起笑容——“多谢陛下。”圆满她最后一个心愿。 第11章(1) 午后太阳微温之际,褚莲城和黑拓天一同抵达了皇城前的祭天高台。 高台前方广场挤满了各地大小官员以及听说莲城殿下即将前来的诸多百姓。 此时,褚莲城站在高台后方,由着黑拓天握着她的手,大步跨上台阶。北墨军队的黑色旗帜在高台两侧飘扬着,四十名铁甲戎装的高大侍卫面无表情地立于两侧。 “来了来了!有人上来了!”南褚人民一看高台上出现了人影,纷纷开口,却又同时噤声了。 台上男子一袭缕金五爪坐龙墨袍,浓眉如墨,威仪出众,可他手里却握着莲城殿下的手。 “吾皇万岁万万岁!” 高台四周千名北墨大军同声呼喊,手中兵器同时击地发出金振之声,威武之声直达天际。 南褚人民因被南褚皇室迫害已久,一听到这般威武之声,竟有部分百姓吓到立刻跪了下来。 黑拓天走向高台中央的绣龙大椅,托着褚莲城手腕,要让她在身边坐下。 褚莲城摇头。 “殿下!殿下!”高台下有人喊道。 “南褚已无皇室,莲城如今已非殿下之身,恳请各位切莫再如此唤我。”褚莲城对着台下说道,既而转身对着黑拓天单膝落地。 “参见皇上。”她仰头看着他。 “免礼。”他起身扶起她,看着她的眼朗声说道:“南褚皇室不仁,北墨为民除害。如今南褚已入北墨国土,本皇于此策封褚莲城为南褚王,统领南褚封地,免去百姓一年徭役。” 褚莲城知道自己该跪下谢恩,但她睁大眼摇头。“皇上,臣不敢接下如此重担……” “南褚王体弱多病,可心地良善。战争必有死伤,可因她苦劝,我北墨大军入南褚时,尽量不去伤民毁物。她还劝我运来了大量物资,助南褚脱离疫病。南褚人民今日若能保住性命,全是因她之缘故。”黑拓天对着南褚人民说道。 “此乃陛下宽厚待南褚,臣愧不敢当。”褚莲城说。 “南褚王所在一日,南褚必然平和,可她体弱且身受前朝女皇褚樱丹施毒,如今已是病入膏盲。”黑拓天紧抿了下唇,才又说道:“我听闻南褚是奇药之国,大夫能人亦多,若有自信能解她身上之毒,便请到高台右方同御医讨论对策。若能保她身子无虞,一来南褚在她的看顾之下必能长治久安,朕亦将赠予此人千金。” 黑拓天话才说完,便有不少人蠢蠢欲动,毕竟南褚药草、医家甚多,哪家没有一些偏方呢? “跪下接旨,领这南褚王封号吧。”黑拓天对褚莲城说道。 “且慢!”人群中忽而传来一声大喝,“褚莲城是我南褚三殿下,乃我南褚之皇室,岂可屈居为王!” 褚莲城顺着群众目光看去,发现说话之人竟是卫明扬。 “大胆!”墨青面色一沉,几名兵卒立刻上前围住卫明扬。 “我南褚皇室即便不仁,也该由我南褚百姓起而反之。如今北墨攻占我国,置我南褚百姓于何地!”卫明扬大声说道。 “你们若有本事发兵造反,早就将你们那个荒虐无道的皇室给扳倒了!可你们不但没有,只是一味忍受,任由南褚颓败至此。今日若不是北墨出兵,也会有其它国来进攻。”黑拓天往前站一步,目光如鹰地瞪向百步之外的男子。“还有,你们难道不知南褚皇室所拥有的国土已有一半以上变卖给异国商人了吗?这些土地地契,如今都已转卖到朕的手里,一待她接受南褚王封号,便全数赠予她为贺礼。” 黑拓天此话一出,在场众人全都目瞪口呆了。 卫明扬脸色变得惨白,身子不住颤抖着。 “你如今口吐狂言,可有自信能让南褚人民过着比在北墨统治下更好的生活?”黑拓天这一喝,让大伙及卫明扬都噤声了。 南褚已成空壳,早晚是要落人别人手里的;可如今北墨军队虽攻占了南褚,但这支传言中杀无赦的恐怖大军,在进城时不仅少有杀戮,对于老弱妇孺更是极为保护,甚至比当年的南褚军队更得民心啊。 “南褚王谢陛下恩典。”褚莲城眼眶泛着水意,双膝落地一拜。 “起身。”黑拓天上前一步,扶住她的手肘将她带起。 “谢陛下。”她原欲站到一旁,可黑拓天利眼旋即看去。 “过来坐下。” 在百姓面前与他并肩而坐?褚莲城看着他眼里的笑意一闪,蓦地后退一步,但显然没快过他——他揽过她的腰,将她置于身侧。 褚莲城感觉全身血气都往脸上冲,她低头低头再低头,只差没把脸给埋到胸前。 “把人带上来吧。”黑拓天对墨青说。 “陛下,他只是心系百姓,绝非故意要口吐狂言……”褚莲城以为他要带上卫明扬,一时情急,伸手便去扯黑拓天的袍袖。 “此是你的属民、你的地方,朕难道会为难于你吗?”黑拓天拍拍她的手,并顺势将她的手握于其间。“想来你是弄错了我要墨青带来的人。” 此时,墨青已至高台后方一处以黑布覆盖的囚车里带出一个系着脚缭的女子——她在铁链撞击声中登上高台,丹凤眼紧盯着褚莲城不放。 “妖女!” “杀我族人三十多条人命,你的报应到了!” “还我儿子命来!” 当高台下的南褚百姓一看到前女皇褚樱丹时,顿时哗然。褚樱丹把持朝政多年,横行天下、滥杀无辜,不合她意者只有死路一条,如今得而伏法,自然是人人称快。 褚莲城看着皇姊,心中没有怜悯及难过,只希望皇姊能够知错,并为自己所犯的错得到应有的惩罚。 “褚樱丹为害南褚,隐瞒疫病,视人命如草芥,朕今日便当着南褚众人面前,审其罪名。”黑拓天瞪着这个害得褚莲城如今命在旦夕的女子。 “我方才听闻,若是有人能保褚莲城的身体康健,能得千金。”褚樱丹抬起下颚看着黑拓天。 “这事与你何干?”黑拓天面无表情地看着褚樱丹。 “若我不要千金,要其它奖赏呢?”褚樱丹说。 page 34 “你知道如何解她身上之毒?”黑拓天紧握了下褚莲城的手。 “莲城身上的毒既是由我所放,我自然比谁都清楚她身上的毒该如何解——” 褚樱丹话未说完,高台下的南褚百姓已“高声叫了起来。 “妖女!竟敢对莲城殿……对南褚王下毒!” “杀了她!逼她拿出解药!” “此女狡猾,不能相信她的话!” 褚樱丹充耳不闻,只阴阴地笑道:“我若能解毒,请陛下赏我一项要求。” “你是要立刻说出方法,还是要朕即刻将你交给南褚百姓处置?”黑拓天说。 褚樱丹脸色一沉,立刻噤声。刑罚不及王者,是天下共识;可黑拓天若把她交给百姓……吃肉剥皮都有可能啊。 “陛下,我身上的毒已入脏腑,即便能解毒,脏腑亦早已腐败,那不是她能救的……”褚莲城对着黑拓天摇头,希望他别误信皇姊的话,因为连她都不相信皇姊了一皇姊是那种为了自身利益,连爹娘都能杀的人。 “听听无妨。”黑拓天墨眸看向褚樱丹。“说。” “奖赏。” 黑拓天朝墨青看去一眼,墨青立刻将褚樱丹推到高台最前方,作势欲往台下扔去——群众们发疯一样地朝着高台扑进,有人扔鞋,有人拿发簪想刺她,有人去扯她的脚缭…… “我说我说!”褚樱丹挣扎着要往后,墨青压着她,没让她移动半分。 “让她回来。”黑拓天说。 墨青将披头散发的褚樱丹拉到高台后方。龇牙咧嘴的百姓见伤不了她,只好用咆哮怒骂来代替攻击。 褚樱丹喘着气,目光不住地往群众看去,又很快地缩回。 “你未被伤到一分一毫,就已经如此恐惧。为何不想想当初那些被你下令施以酷刑的无辜之人是什么心情?”黑拓天冷笑道。 “废话少说。你到底要不要知道能替她解毒的人在哪里!我死了,对你们有什么好处!”褚樱丹眯眼朝黑拓天看去,双手掐得死紧。 “他不要!”褚莲城朗声说道。 现场因为褚莲城的话而陷入一片寂静。 “他不受任何威胁,而你该得到你该有的报应。”褚莲城说。 “不要把我丢下去!我说我说!”褚樱丹尖叫出声,认为现在说了至少还有一线生机,于是快口说道:“我的寝宫内有一密室,密室里藏有一名大夫。” “为何要将大夫藏于密室?”黑拓天皱了下眉。 “那是我心爱的男子,我不许他见到我之外的女人。”褚樱丹满是血丝的眼瞪着褚莲城。 “鬼医师父……”褚莲城脸色一变,倾身就要朝皇姊走去。 黑拓天握住褚莲城的手肘,将她拉回身边。光是看到她站在那个蛇蝎女身边,他就不舒服。 “你将鬼医师父藏在密室里整整五年!”褚莲摇着头,不敢相信她如何能做出这样的事。 “他既是连死都不愿爱我,那我便让他恨我,这样他总会记得我一辈子了。”褚樱丹说。 “那这段你被关起来的时间……鬼医师父他……”褚莲城急得红了眼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水眸直瞅向黑拓天。 黑拓天揽过褚莲城,往自己身侧牢牢一拢,她原本轻颤的身子这才慢慢平复下来。 “你以为那是个什么样的密室?那里有着宝石、矿物,还有各种窑、研磨工具、泥瓮,蒸馏器,还有一道通向‘无我丛林’的入口,让他可以随时进出采集其中的各色奇特虫鱼草木。” “没人从无我丛林生还过。”褚莲城皱着眉说。 “他就能。”褚樱丹侧头笑了。 “但他还是被关了五年!”褚莲城捂着胸口,觉得喘不气来。 “你少在那里假慈悲,替他讨公道。若不是我困着他,现在哪能有他来救你!他为了想解你所中的毒,每日不停地寻找着药方,你得意了吧!”褚樱丹龇牙咧嘴地看着褚莲城,巴不得扑上去狠咬她的喉咙。 “领着她去把人带出来。”黑拓天看了墨青一眼。 墨青点头,领了几个曾习得机关之术的将领转身离开。 “若鬼医能救褚莲城,你就放我离开!”褚樱丹回头喊道。 “她该死!不能让她走!”群众大喊。 褚莲城咬住唇看向黑拓天。 黑拓天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目光凛然地看向褚樱丹说道:“你若救了她,便是南褚之福。若你乖乖交出鬼医,我就依照刑罚不及君王之惯例,将你发配到北墨的苦离岛。” “我不要去苦离岛!”褚樱丹瞪着黑拓天。 “你当初以酷刑为乐、视百姓如粪土时,就该想到这个下场。”黑拓天说。 “这是我的天下!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褚樱丹知道自己死不了却也逃不开被放逐的命运后,不顾一切地大吼了起来。 “为何是你的天下?”褚莲城胀红了脸,大声说道。 “我既出生于皇室,得了皇位,便是得了天命。这里本来就该是我的天下,可以为所欲为……” “胡说八道!”褚莲城推开黑拓天的手,向皇姊走近一步,喊得喉咙都痛了。 “天命如此,是让你有机会照顾更多的人,可你走到这种下场,便是逆天而行,自取灭亡。你不但不知反省,还如此……” “满口仁义道德、惺惺作态!以为是什么贞节烈女,最后还不是靠着上了男人的——” 墨青一把捂住褚樱丹的嘴,很快地把她拖下高台。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群众们喊道。 黑拓天走到高台中央,举起右手——“肃静!”北墨军队同声一喝,震耳欲聋的雄浑之声,便连高台都为之震动不已。南褚人被这一吼,自然安静了下来。 “为了救莲城一命,朕无法将褚樱丹的命交给你们,在此向你们致歉。”黑拓天对着高台下深深一揖。 南褚人全都一惊,一时面面相觑,吓到不知该说些什么了。皇帝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为何要跟他们致歉? 褚莲城亦上前站在他身后一步,也是深深一揖,说道:“请大家相信我,北墨会善待南褚的……” 百姓看着高台上深深作揖的二人,突然间人群里有人冒出大喊:“陛下万岁!南褚王万岁!” “……陛下万岁!南褚王万岁!”无数人这样地喊道。 褚莲城抬头,看向黑拓天。“陛下恕罪,他们不过是一时欣喜,并非真的将我的地位与陛下并列。” “无妨。朕愿与你同岁。”黑拓天对她一笑,牢牢握住她的手,在众人欢呼声中走下祭天高台,回到了马车里。 马车朝着黑拓天临时行宫,也就是往昔的莲城皇女府飞快前进着…… 第11章(2) 褚莲城从高台下来后,胸背之间传来的痛苦让她知道毒性又要发作了,于是取出萃仙九入口,尽量不去想这已经是最一颗,只觉得能够看到他与南褚百姓之间有了良好互动,当真是比什么事都还让她开心。 “不舒服?我让他们去催鬼医快点过来。”黑拓天扳正她的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没事,就是例行吃该吃的丹药……” 褚莲城话还没说完,黑拓天已经朝着外头朗声命令道:“来人!让墨青尽速将人带到。” “我没事。”她看着他的眼,忽而朝他举起手臂。“抱我。” “胆子倒是愈来愈大。”黑拓天将她抱到腿上。 褚莲城凝看着他,心里满是感动。现下她刚服了药,不适骤减,而他以为鬼医能治她病,还抱着希望…… 她倾身向前勾住他的颈子,冷唇轻触了下他的。 黑拓天与她的唇舌缠绵了一会,感觉她喘了气,便松开了她。 page 35 “我想睡……”她偎在他肩窝处低语道。 “想睡便睡。” 她扬唇对他一笑,而后顺着他身子滑了下去,枕在他大腿上,握着他的手,合上了眼。 黑拓天看着这个躺得如此恰然自得的女人,只是伸手抚着她的发,看着她清瘦脸上的五官,享受着有她在身边的感觉,直到马车停下,夏朗拉开车门为止。黑拓天抱着褚莲城下马车。 站在一旁迎接的众人一看皇上竟抱着她,立刻上前说道:“陛下,请让小的护送南褚王回房。” “无妨。”黑拓天抱着她,继续往前走。 可走着走着,他突然发觉了不对劲。她向来浅眠,总是才一动,便会清醒,怎么可能连下了马车都还没有反应! “莲城。”黑拓天脸色一变,颤声唤道。 褚莲城没回应,仍然维持着双唇微扬的幸福神态,偎在他怀里。 “莲城!”黑拓天晃动她。 她依然一动不动。 “传太医!”黑拓天抱着褚莲城,狂奔起来。“还有,叫墨青快点把那个鬼医带过来!” 黑拓天才冲入内室,等着要服侍的朱萱儿一看到他的表情,立刻飞扑上前。 黑拓天将褚莲城放到长榻上,伸手去探她的呼息、去握她的脉动——微乎其微,但还活着。 他瞪着褚莲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脏评评评地撞击着胸口,逼得他张口喘气——“你不能走!鬼医快来了!你会活下去的……” “陛下恕罪。”朱萱儿俯身在褚莲城腰间荷包找东西。 朱萱儿取出一个粉绿小包,打开之后,却傻了眼。她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眼泪流了出来。 “药呢?!为什么是空的?!那个什么萃仙九呢?!”黑拓天吼道。 “没有了。”朱萱儿泣不成声。 “没有了……”黑拓天看着褚莲城,用力抓住了她的手,声音嘎哑到连字句都不甚能辨得。“你方才在车上明知没有萃仙九了,为何不说!为何不让我快点去找鬼医……” 朱萱儿跪在地上,只是哭着。 “陛下,御医到了。” 黑拓天黑眸瞪去,四名站在门口的太医顿时冒出一身冷汗。 夏朗方才已告诉过他们被急唤而来的原因,可南褚王身体衰弱至此,他们都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刻的。 四名太医依次上前把脉。黑拓天站在榻边,一动也不动地看着。 几名太医把完脉,互看了一眼后,年高的太医颤抖着声音说:“陛下,南褚王……” “她怎么了?!” “南褚王只余一丝气息。”太医低头,根本不敢抬头。 “那还不替她医治!”黑拓天重重一拍长榻。 “臣等已尽力,但南褚王体内之毒已是积重难返,陛下心里要有准备……” “什么叫积重难返!”黑拓天知道自己不可理喻,但他若是不这么大吼,他会拔出长剑杀了这些人。“早早便让你们好好守着她不是吗!什么珍贵良药也都任由你们动用了,这样都救不回她,要你们何用!” “陛下饶命!” 黑拓天的指节紧握到咔咔作响,他心里有股噬血的冲动,想让他们全给她陪葬;但他下不了手,因为她不会乐见如此。 “滚!全给我滚出去!去给我用最好的药,把她给我弄醒!”黑拓天吼。 太医们点头,脚步踉跄地离开。 “你也出去。”黑拓天对朱萱儿说道。 “小的先替姑娘放下头发,她说……”朱萱儿用力吸了下鼻子,才又说道:“说她披散长发,穿宽袍时最舒服。” “好,你替她更衣。” 黑拓天坐到榻边,看着褚莲城被褪去了一身华裳与妆扮之后,更显单薄的身影。 朱萱儿在屋内升了两个火盆之后,默默地退了出去。 “你给我起来!”黑拓天看着褚莲城,开始恼她为什么还不开口,“朕还有话没跟你说完!你就这样走了,南褚百姓你打算如何处理……” “陛下!鬼医兰方到了!”夏朗在门外喊。 “快!让他进来!”黑拓天起身,往门口望去——一个银发披肩、肩背布袋、身穿青色宽袍的男子正疾步而来。 兰方一进屋内,目光便只放到了褚莲城身上,他旁若无人飞步到褚莲城身边,在榻边坐下,握住她的手腕。 然后,兰方从怀里取出一包长针,动手去扯褚莲城衣襟。 “你要做什么?!”黑拓天大掌蓦地扣住兰方。 “她的心脉已断。”兰方甩开他的手。 “你能接上?”黑拓天心狠狠地被拧痛了。 “天知道,但总得一试!” 兰方在手起手落间,便在她胸前中央至肚脐之间落下十余支金银二色长针,针柄上烧着药草,藉此将药气导入气血阻塞的穴道里。 “让她服下。”兰方从腰间取出一颗半透明药九。 黑拓天取了,放到褚莲城唇间。 “这是补气的水晶九,萃仙九是没法再做了,因为里头有一种灵珠草只长在‘穷奇’山崖。那一年北墨军队大火烧敌军尸体,遍烧穷奇,已无法再得。”兰方闭眼,握着她的脉门。 黑拓天看着她,却说不出话。没想到十年前奠定他手握军权地位的一役,却成了害死她的关键。他想嘶吼,他有满腹的怒火想喷发,但他没法子甩自己两巴掌。 “我即刻派人去穷奇,也许灵珠草已经再度长出来了。”黑拓天说。 “灵珠草百年一生,况且炼成萃仙九需要一年时间,也是缓不济急之事。”兰方睁眼,看向一脸冷戾的黑拓天。 “让她喝下这个。三份蓝瓶里的水,加上一份黑瓶里的液体。” “这是?” “黑色那瓶是用无我丛林里的铁矿渗出岩石表面的汁液所提炼的。蓝色的是‘月灵’,是用祖母绿、珍珠加入药草、石英祛毒,萃取后,再加上……”兰方双唇一撇,“反正,名单很长,我不想说了。” “她……”黑拓天手掌握成死紧。“还能救吗?” “我当然想救,但能否成功,我不敢保证。”兰方旁若无人地拿出随身炭笔及一张纸,开始低头喃喃自语地写起字来。 “褚樱丹说毒是她放的,她知道如何解毒,所以供出了你。毒可是你放的?”黑拓天问。 “‘隐忧’这毒确实是我炼制的,却被褚樱丹拿去逼莲城吃下。所以,我才会收莲城为徒,带着她四处去寻解药。你别吵,我要想还有几帖东西应该放下去……灵脂是热性、龙胆性寒……”兰方皱眉停顿了一会儿,才又继续振笔疾书。 “我需要这些东西。” 黑拓天看了一眼药单,立刻皱起眉。“珊瑚、珍珠,这些能入药吗?” “研磨后再以药草祛其毒性之后就可以。”兰方得意地说道:“还有,你快备好车马,我要立刻带她到无我丛林里。” “她现在这种情况能到无我丛林吗?”黑拓天看着兰方,只觉此人不可尽信。 “你要不就信我,要不就在这里等着明天替她收尸。”兰方不耐烦地说道。 黑拓天板着脸,要不是因为这人是救褚莲城的唯一希望,哪会如此忍受他! “还需些什么呢?”黑拓天问。 “你不说我还真忘了。还有——你还得叫人去找出褚樱丹收藏的那副玉棺,还有褚樱丹,还有一些不怕死的南褚采药工人,还有一个照顾她的婢女。” “玉棺及褚樱丹何用?” “褚樱丹收藏的那副玉棺,是用雪山寒冰里的白玉切削而成,不但睡了能驻颜,还能镇定心神。莲城暂睡其间,能够暂缓脏腑衰败情况。至于褚樱丹的用途嘛,一来是因为她和莲城拥有相同血脉,方便我试药试毒,反正没人比她更该死,不是吗?” page 36 “你想用什么药救莲城?”黑拓天皱眉问道。 兰方正想说这,不禁双眼一亮,倾身向前看着他说:“我在无我丛林待了五年,可不是白待的。里头有一种吸血毒虫,把它关在密罐中一年不让它吃喝,它会扁成树叶薄度,但只要一开罐子,它立刻就能重生再度靠吸血存活。然后,无我丛林中有一种名叫‘苦果’的毒药,人服下此毒之后,因为脏腑会腐蚀,因此会在瞬间产生极强气血想修补人体,若是能让毒虫吸出人体此时极盛血气,制成血药让莲城服下,配合刚才那几味药材,或许可以修补她的脏腑。” 兰方的话简直令人匪夷所思,却又句句有理,说得黑拓天一时不知该不该相信,只好问道:“这些药物,你可曾在人身上试验过?” “当然!褚樱丹的仇敌那么多,我想试什么药,还怕没有对象吗!一试再试,试到就差一个脏腑腐坏的莲城来证明我的无毒不解了。”兰方手舞足蹈地说道。 黑拓天终于知道为什么褚莲城说兰方是药痴了,因为此人除了对于药草治病有狂热外,是不把人命当命的。 “但褚樱丹服下的既是毒药,莲城服下血药之后,难道不会有影响?莲城之前脏腑衰弱,不正是因为毒药吗?” 黑拓天问。 “莲城服的毒药会让脏腑衰竭,可褚樱丹服下的苦果之毒只会腐蚀内脏,不会扩及气血,所以褚樱丹会痛不欲生,可能还要防止她轻生。” “莲城……”不会希望用别人的痛苦来挽救她的命。 但这话黑拓天说不出口,因为他有私心。 “你果然在乎莲城。否则,当年杀尽各国三十万兵马的战神,怎会因为一条人命而迟疑。好了,我不想说话了,你尽快把差事办妥。”兰方朝他一挥手,背过身,又低头对着褚莲城沉思了起来。 “你真能救活她?”他需要兰方的保证。 “我又还没救,怎么会知道。总之,我拔针之后,若她心脉已被接通,就有机会。你叫人把她搬到我的密室里,我的东西都在那里……” “来人。”黑拓天唤人过来,交代一些事让他们速办之后,再次转头看向兰方。“她何时会醒来?” “你该问的是,如果她运气好今天没死的话,那她何时会醒来。”兰方完全没注意到黑拓天的杀人目光,迳自盘腿在榻边坐着。“如果没死,应该也是几个月都无法醒过来。不过,那表示她死不了。好了,该收针了。” 黑拓天身子一僵,看着兰方逐一取出长针,他连眼都不敢眨,就怕这么一瞬间,她与他就是生死两隔了一明明她方才在马车上还带着微笑,腻人地挨在他腿上躺着…… 黑拓天心如刀割,他想努力站直,但双膝却是一软地坐到榻边。 兰方取完针,再次握住她的手脉,皱眉测了一会之后,才又说道:“一时死不了了。快叫人把她抬到我那里去,我得先让她服食一种无我丛林里的药草,那药草一拔下,不过几次呼吸时间就会枯萎……” “我同她一起。”黑拓天牢牢握住她的手,努力想温暖她。 兰方下榻,双臂交握在胸前地看着黑拓天。“我治病少说也要几月或几年时间,你是打算北墨、南褚都不管了吗?” “我不能将她一人放在南褚。”黑拓天定定地看着她。 “如果我方才没把她心脉上的那口气接续下来,她现在已经死了。”兰方起身往外走。“你快回去,快叫人把她送到我的密室。” “朕要单独和她说一会话。” “她听不见的。” “滚出去。” “你只能说几句,否则就是想害死她。我在门外等着。”兰方大步往外走,砰地一声关上门。 黑拓天将褚莲城的手放到胸口,一看到她毫无生气的脸,他的眼眶便发热了。 “我不想与你分离,但我一定得把你交给他。因为我知你不会希望我耽误两国政事,你会希望我一切以大局为重。所以……”黑拓天深吸了口气”挤出一抹笑容。“所以你得好好地活着,因为你要醒来,等着看我为北墨及南褚所做的一切。” “南褚政事如今先以北墨官员为主、南褚官员为辅,待得你醒来之后,便以南褚官员为主。我走后,会留下三万军队保护南褚。回到北墨,亦会遣派两名御史过来监督整顿南褚,将此建设为天下医药重地,重金礼聘最好大夫,成立铺子,让这里的人都能有药草知识,所有你想对南褚做的事,我都会替你做到。”他紧握她的手,将它们握出了一点体温。“是替你积阴德也好,或为我日后役取其它国家当成典范也好,你若想看到南褚最好的一面,就得醒来……醒来……一定要醒来。” 黑拓天蓦地将脸埋入她的掌心之间,心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别让我一个人……” “好了没?是想说到她死吗?”兰方在门外喊道。 黑拓天低头在她额间落下一吻,再次凝看了她一眼后,深吸了口气,敛去脸上所有神色,沉声一喝:“来人!抬架进来!” 十多名仆役抬着一个担架到了榻边。 黑拓天抱起褚莲城,将她放到架上——朱萱儿已在架上铺了多层软被。 “好了,走吧。”兰方背起药袋,跟在担架旁边,脚步轻快地往前走。 待得所有人消失在门外之后,黑拓天落坐榻边,用力呼吸着那属于褚莲城的药味,一颗泪水滑出眼眶,啪地滴落到锦被上。 莲城,你要记得我刚才的话,我们必再次相逢…… 第12章(1) 一年半之后,北墨文凤殿里,众臣齐祝—— “恭贺陛下万寿无疆!” “恭贺陛下再收东隆国为东隆州……” “梁国渠已完成第一阶段。清平州郡的百姓,今年遇干旱,竟也有水源可耕耘,各地都在拜神谢天,叩谢陛下德政。其余州郡见状,都在加紧赶工,半年后柳宁州的沟渠也将如期完工……” “恭贺陛下,南褚药草此季在海外营运收益丰硕。如今百业兴盛,已有不少其它州郡之人移入居住或经商,州中如今多是年轻夫妻带着新生子女,市井间一片新气象……” 黑拓天听着官员的拜寿祝词,知道他们所言与他派去巡查的御史上报之事并无太多差别,脸上于是浮现了少见的淡淡笑意。 “陛下圣安,但愿陛下政躬康泰。”一名七、八岁孩儿,身着五色穿蝶玄色礼服,平稳地行礼揖身。 “平身。”黑拓天双唇至此上扬,招手让她过来。 黑凌珑起身,走上皇阶,站到龙椅旁,端着一张小脸看着皇上。 “可有跟着太传好好学习?”黑拓天问。 “有。”黑凌珑声音仍带着孩子稚气,可语气却十分老成。 皇阶下原本一脸严肃的百官们,一看到皇女小小身影努力要端出严肃模样,全都不由得微笑了。 黑拓天看着二哥的女儿黑凌珑,唇角扬起。 二哥早逝,只留下这个由王妃吴氏所生的女儿一吴氏在他二哥病逝后,也因病而离开人世。黑凌珑从小由外袓父母带大;官拜尚书的外袓父是以清誉闻名的司法廷尉,吴氏亦是当代有名的才女。黑凌珑四岁识字,五岁能背诗读文,最难能可贵的是这孩子全无骄纵之气。 他在去年策立珑儿为皇太女时,朝堂反对声浪不断,或有劝他广进后宫、或有劝他尽快立后。 他非暴君,却下了一纸诏令——议论君王婚事者,罢官。 当日,还有官员不信,隔日仍然上奏。他当场免除那人官位,此后再没人敢多发一言。 page 37 他不是为褚莲城守节,只是勤于政事之后,每日百余卷的奏折要看至三更半夜,哪还有心力用于女子身上。 也不是没了欲望,想念她时,夜深人静、清晨初起之际,身体怎会没欲望。他亦曾试着召过后宫数女,想压抑那样的痛苦;可那没有用,没有人是她! 幸而,还有凌珑在他面前,能去除他一些思念之痛——他与莲城若有女儿,便该是这番模样吧。 “怎么这么瘦呢?气功和骑术都有在练吗?”黑拓天看着珑儿问。 “我每餐都吃两碗饭,气功和骑术也有练,但就是不长肉啊……”黑凌珑皱眉看着自己的手臂,很是苦恼。 黑拓天见她苦恼得那么认真,失笑道:“瘦没关系,让你练功不过是希望你身体好。珑儿会累吗?” 黑凌珑愣了一下,点头又摇头。“累啊,骑马还骑到屁股疼呢。但是,学习是一件开心的事。况且,有外祖父、外祖母陪着,很开心。能够时常见到陛下,也很开心。” “好孩子。”他知道这孩子渴望着一个父亲,因此也分外地与她亲近,且这孩子从不对他说谎,又怎能不得他心呢? “陛下今天会到水泉宫参加寿宴吗?”黑凌珑问。 黑拓天抚着她的头,看着小脸上那对黑白分明的眼珠,想到另一双也总是这样无畏看着他的坦荡眼神。 一年多过去了,褚莲城那边仍旧没有更好的消息。唯一的好消息便是她还活着,可褚樱丹在三个月前便死了,死状甚为枯槁一看过她遗体的墨青和朱萱儿,在信中如此提到。 但他想的却是,若兰方以褚樱丹为药,那么药不存在了,褚莲城还能活着,应该是表示她身子已转好了吧?可兰方不让任何人进无我丛林和他的密室,只说人还没死,要他们再等等。 “叔父为什么不说话?不知道怎样回答珑儿的问题吗?”黑凌珑不解地眨着眼。 “叔父想一个人静一静,珑儿代替叔父去水泉宫看看便是。” “这样啊。”黑凌珑失望地叹了口气。“那叔父为何要办寿宴呢?” “让你熟悉文武百官。”他拍拍她的头。 “那……”黑凌珑压低声音说道:“那等珑儿熟悉完了,可以去找叔父吗?” “自然可以。”看着孩子眼中的开心,他微笑说道:“不过别待得太晚,莫忘了叔父交代你得睡饱。” “呵呵。”黑凌珑点头,两弯眉眼笑若新月。“只见一会也没关系,明日是我进宫时间呢。” 每隔三日,黑凌珑便会到紫极宫请安。那时,他们会共进午膳,黑凌珑还不懂得要怕他,童言童语总能逗得他开心。便连夏朗也常说,如果南褚王回来时看到聪明可爱的皇太女,一定会极高兴的。 “好了,你快去水泉宫玩耍吧。”黑拓天言毕,笑看向夏朗,夏朗立刻扬声一呼:“恭送陛下!” 黑拓天离开皇座,迎着明月清风,行于宫殿之间的长廊,步过武凰殿、越过四季园、踱过百花圃,终究回到了紫极宫——他与莲城在这里相处时间最久。 黑拓天坐回几案前,看了几份和南褚相关的奏褶。 柏尚贤昨日刚从南褚回来向他禀报当地情况一如果有人跟他一样恼记着褚莲城,那该就是柏尚贤了。因此,他让柏尚贤领了御史官职,督导南褚。 南褚如今是医药之州,柏尚贤的双腿在那里已然恢复泰半,行走算是自如,也算是另一项意外收获。 事实上,昨日和柏尚贤一块回国的还有墨青。难得一脸喜色的墨青向他禀告北墨留守在南褚的军士与当地女子成亲者如今逾半,在那里落叶生根者亦有许多,南褚北墨的融合比意料中快。 只不过,一切都好,唯有褚莲城仍然在玉棺里治病,不死不活地沉睡着。这般情况之下,他的寿宴还有何意义呢? 黑拓天放下手中奏折,决定——他要去南褚见她一面,当成他的寿礼! 这一年多来,他废寝忘食于政事,便是为了让她醒来时能看到最好的一面”如今也该是时候了。 他得亲眼看到她还活着,才能安心。兰方不让旁人见她,可他又岂是旁人! 黑拓天下定决心后,眉宇一松,又批了几份奏折,揉着颈项感觉有倦意袭来,于是闭眼往长榻上一斜,恍恍惚惚间被拉进睡梦之中。 梦里,药香淡淡,还有着两人说话的声音。 “……我没见过你。”黑凌珑轻声说道。 “……我刚回到皇城。参见皇太女。”另一个声音让他双唇微微上扬。 “……你的手为何这么冰呢?” “……我身子不好。” “身子不好怎么不好好休息呢?”黑凌珑问。 “因为有比我休息更重要的事。” “看着我叔父陛下是很重要的事吗?”黑凌珑说。 “世上再没比这更重要的事了。” “是吗?那我陪你一起看。” 睡梦之间,黑拓天唇角一扬,只愿这个美梦能作得久一些“叔父陛下笑了呢。”黑凌珑笑说着。 “希望他正作着一场美梦……” 是美梦啊,梦中有着褚莲城的声音,因为她从来不曾入他的梦。 黑拓天感觉到有人为他覆上轻裘,一阵药香随之扑鼻而来。 “别走。”他伸手抓住了那道冷香,蓦地睁开了眼——一身月牙白,一脸清雅、双唇微红,一对黠眸正漾着泪光…… “你——”黑拓天睁大眼,完全不敢眨眼。 “陛下,生辰快乐。”褚莲城笑看着他,一颗泪水滑出眼眶。 黑拓天蓦地起身,一把将她拉到了身前,看着她的脸半天说不出话来。她任由他看着,因为她也正痴痴地凝看着他。 一旁的黑凌珑侧头看着他们一为什么他们看起来好像快哭了一样?方才她进门时,夏朗公公也正站在门边对着这个姑娘掉眼泪呢。 “为什么没人告诉我你回来了……”黑拓天哑声说道。 “陛下恕罪,是我让墨兄和尚贤兄他们瞒着陛下的。陛下待我之情,我无以回报,特选在您生辰这日归来以为贺礼。” 黑拓天将她拢入怀里,紧紧地抱着。 “叔父陛下,这是谁呢?”黑凌珑挨了过去,一脸的好奇。 黑拓天低头凝视着褚莲城说道:“皇后。” 褚莲城倒抽了一口气。 “你有话要说?”黑拓天握住她仍是偏凉、但已较之先前变温热的左手。 褚莲城抬起左手覆在他的手背之上,眼泛水光,浅笑以对。 “不。就是还在习惯终于可以日夜待在您身边了。” 黑拓天笑了。 “怎么之前都没人跟我说有个皇后娘娘呢?娘娘你之前到哪去了,怎么没陪着叔父呢?”黑凌珑见她可亲,挨到了她身边,仰头看着她。 “之前的故事,有空再跟殿下说。”褚莲城低头对黑凌珑笑道。 “好,我喜欢听故事。”黑凌珑对她一笑后,又看向叔父,然后当下便决定她喜欢这个温柔的娘娘,因为叔父现在看起来好开心。“皇后娘娘,我真高兴你回来。这样我没来宫里的日子,你就可以陪着叔父了。” “珑儿觉得叔父需要人陪?”黑拓天对着黑凌珑一挑眉。 “因为叔父经常皴着眉好似不开心。”黑凌珑学着他皱眉看奏折的表情。“如果有娘娘陪着,就会像现在这样一直笑着了。” 黑拓天和褚莲城看着黑凌珑逗趣的小脸,不约而同地笑了。 “凌珑殿下,您该回宫歇着了。”宫门外响起夏朗的声音。 “喔。”黑凌珑垮了小脸,不由得看向叔父,希望能再多留一会儿。 “明天不是还要过来吗?她回来之后,你可有口福了,她可是说得一口好菜。”黑拓天空着的手拍拍黑凌珑的头。 page 38 “是吗?”黑凌珑立刻看向她。 “陛下是在嘲笑我不擅厨艺呢。”褚莲城握着黑拓天的手,始终没松开。 “皇后娘娘喜欢甜食吗?”黑凌珑一脸期待地看向她。 “我喜欢。明日便为陛下备妥花瓣汤饼。只是……”褚莲城轻捏了下黑拓天的手。“陛下,殿下对我的称呼……” “珑儿,我尚未正式策封她为后,你如今称她为婶婶即可。”黑拓天说。 “我们尚未成——”亲。 “拜见婶婶。” 褚莲城还没把话说完,黑凌珑突然想到自己还未行礼,立刻拱手行礼。 “参见殿下。”褚莲城当然立刻回礼。 第12章(2) “好了,自家人见面还需要这么生疏吗!”黑拓天一扬手,又将褚莲城的手握回手里。 “以后殿下有空时,便过来和我们一同用膳。”褚莲城说。 “如果我每天都来的话,外袓父外祖母就不能常跟我用膳了。”黑凌珑说。 “是我疏忽了。陪伴他们自然也是很重要的事。”褚莲城笑着对她点头。 “可我也喜欢来陛下这里,”黑凌珑看了一眼褚莲城,“也喜欢婶婶。婶婶很香。” “婶婶一身都是药草味,哪里香……”待褚莲城发现自己脱口说出婶婶二字时,脸微微红了,根本不敢看向黑拓天。 黑拓天看着她,怎么样也没法子不笑。 “凌珑殿下,回宫的车马已备好。”宫外夏朗再度唤道。 “今日夏公公催得好认真啊。珑儿告退,明日再来找陛下和婶婶。”黑凌珑叹了口气,却还是乖乖地行礼退下。 待她走到门边时,忍不住又回头对着褚莲城灿然一笑,这才离去。 “殿下是个好孩子……”褚莲城回头看向黑拓天。 他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她心跳如雷,被他看得一颗心都抒了起来,想对他笑,可鼻尖却先一酸,眼眶泛红地低下头。 “总算是活着回到我身边了。”他握住她的下颚,抬起她的脸。 “再也不离开你了……”她偎人他胸前,双臂环在他的腰间。 此时无需敬语,天地之间唯有他们彼此二人。 他低头将脸庞埋人她发间,嗅闻她身上的淡淡药草味,感觉心上的伤正一点一滴地被疗愈。 他究竟等了多久?等到心都快凉了;等到已经把不去想她免得心痛当成了习惯;等到——她终于回到了身边。 “身子全好了吗?”他在她耳边低语,吮着她耳珠子。 “也许比不过常人,但鬼医师父说几十年寿命没问题。”她绞着他的衣襟,身子轻颤着。 “你是何时清醒的?” “褚樱丹死去的那一日。” “已经三个月了!为何不通知我?”黑拓天浓眉一皱,不快地看着她。 “鬼医师父说,我那时甫清醒,言语行动尚无法自若,怕你担忧……” “是怕我镇日催着他医治好你吧。”他冷哼一声。 “想不到陛下竟成了我师父的知已了。”她笑着伸手去触他的脸庞。“我那时连走路都要人搀扶,若你看见,必然会心急。况且,我那时状况不好,也不想你看见。” “你再不好看,都是我要的人……”他说。 “女为悦已者容,我总归还是希望你能看见我最好的一面。” “我就看我想要的那一面……”他低头覆住她的唇,吮吻了一番,惹得二人都情动不已才松开了她——隐忍多时,他自然想要她,但他还有话想同她说,缠绵一事自可稍缓。 只是低头一见她双唇被吮得水红,忍不住又低头以舌头轻舐了一下。 她喘着气,低头将脸埋入他胸前。 “对了……”她抬头看向他,“我卧病在床这段期间,全靠萱儿照料。我当时入疫城之前,便已认她为义妹……” “她照顾你有功,我自会重赏于她。” “谢陛下。” “该赏你师父吗?”他指尖轻触着她的五官,想确定她真实地存在着。 “鬼医师父是药痴,能把我救活,他心中的那份得意比之什么奖赏都让他开怀。且你派出了一组药工在各国行走,让他能得天下各方药草,镇日废寝忘食,更不需其它奖赏了。倒是可以安排几名心思伶俐、心地良善、对药草有兴趣的女子陪在他身边照料食衣住行,最好是还能拜师学艺,多学些能救人的医术,才是正务。” “此事你看着办,需要什么便说。” 她点头。 黑拓天握住她的下颚,仔细地打量着她——太不可思议了,二人已经说了好一会的话,可她却依然神态自若,模样没有丝毫不适。 “没想到兰方说的那种近乎匪夷所思的方式,居然有效。”他惊叹道。 “我如今的安好,是用褚樱丹的命换来的。鬼医师父告诉过我,褚樱丹毒发时,脏腑被饿之痛,就像被毒虫一口一口噬去一样地痛。她就受着那样的苦一年多……”褚莲城微低着头,身子轻颤着。 “你中毒是拜她所赐。”黑拓天再度挑起她的下颚。 “我能再度活着回到你身边,便不想再有仇怨之心。只是总还是不忍心她受那样的痛,况且鬼医师父其实是六亲不认的,明知褚樱丹喜欢他,却还是将她当成药材一样地使用……” “好了,回来便不许再去想那些事了。之后便一心一意陪在我身边,连生儿育女这些事都不用担心了。” “你能无私将皇位传予珑儿,实是了不起。”她对着他点头。 “放下重担,没什么了不起。倒是珑儿若要当个好皇帝,便要辛苦一点了。所以,我让她从小锻链体魄,也是想她身强体健才能多担待些。亏得她之前跟着外祖父母吃了许多苦,是以如今再怎么累,总也不喊苦。”他说起珑儿,唇边总是有笑意的。 “她现在跟着你,你就是她的典范,她也会是个好皇帝的。况且,我听尚贤兄说了,你成立了遴选制度,日后各部主事若是出缺,便让你挑出的人选与各部推选之人互相辩论,各抒已能。而且博士学宫现在除了文识人才之外,也开始纳入各类工艺及医学等等各种术业专精之人。墨将军还拿了北墨军里新铸的武器剑给我看,说是兵器营里的多数工匠就只专心一样兵器部位,每个人的技术都练到炉火纯青……”褚莲城说到兴起,双手即随之比划起来,脸庞也泛红了。“你是认真的好皇帝。” “我不过是没让私欲凌驾于治国之上。” “一定是因为你如此认真,所以上天才让我回来的。”她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会如此夜以继日地忙于政事。 褚莲城心头一暖,明白了他这段期间为了替她多积德,过的是何等忙碌的生活。 “为我如此,值得吗?”她一跃而人他的怀抱。 “我会确保你让它值得。”他揽着她贴在身上。 “鬼医师父还是不认为我该生育,但是除此之外,所有妻子该做的一切,我都能做。” “是在邀请我夜夜春宵吗?” “哪有人每夜都做那种事!”她捂住发烫的脸,挣扎着想后退,却让他揽着腰让二人身躯全紧密贴在“是在挑衅我能力不足?”他俯低脸庞,气息拂过她的肌肤。 “你你你……”她捶他的肩臂,红着脸垂了眸。 “我在开你玩笑。” “以为你说大话呢。” 褚莲城一抬头见他眸色变深,看着她的神态亦转为掠夺,她倒抽一口气,连忙摆手。“我学你开玩笑,真的开玩笑……” “但我当真了,该如何处理?” 他倾身逼近她,她身子不停后仰,整个人于是一偏,倒到了榻上。 page 39 他低笑着顺势将她压在身下,双手撑在她脸庞两侧,定定地看着她。 她被他看得耳朵发热,伸手抚住他的脸庞——“你瘦了。” “你胖了。” “我想你。”她哑声说道,眼眶又泛了红。 “你不会有我这么想。” 她想着她在昏迷期间,他的煎熬、他为她所做的一切,泪水便不受控地流了满面。 “别哭。”他吻着她的泪水。“别哭,以后不许再有泪水了。” “……这是喜极而泣……”她吸着鼻子哽咽地说。 “我不想看到你哭,那会让我想起这一年多来的苦……” “那我不哭。”她眨干泪水,伸手拭去残留颊边的泪,一迳对他笑着。 “当真如此百依百顺?”他用鼻尖轻触着她。 “只有这一回。毕竟你待我与众不同,不就是因为我从不对你百依百顺吗?” 她轻笑推着他的肩,他不防她如今竟有这般力气,竟被推倒在榻上,而她随之跨坐他身上。 “好大的胆子!”他眸子闪着光。 “那么你可允我放肆一回呢……”她捧着的脸,轻触着他的唇。 “就怕你不够放肆……” 他扣住她后脑,加深了这个吻。一夜之间两情缱绻,自是不在话下。隔日君王不早朝,亦在预料之中。 其后,北墨史册中记载,圣宗皇帝黑拓天娶南褚王褚莲城为后,终生只立一后,为之尽散后宫。 圣宗皇帝在位三十年,国泰民安、四海升平,收南褚、东隆为州,陆鸣、杜萨两小国主动归顺,亦设为郡县。北墨版图之大,空前绝后。圣宗皇帝退位后,携后广游天下。皇太女黑凌珑继位后,秉持圣宗之志,以仁德治理北墨,在位三十年,亦得民心,百姓称此二朝为“两圣之治”。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