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下辈子我还记得你》 第一章 "在这世界上,平均每两万个人里面,就会有一个适合你的人。要相信总有一天你会遇到他,并且在亿万民众中认出他。 这也就是说 ——亲爱的,你一定会幸福的。" 这是我和江洋分手的那天,言晓楠安慰我的话。 也就是她那一天几百句废话里面唯一一句被我记住的,有价值的话。 我叫梁洛心,现在一家广告公司市场部任职。 工作以后才知道,升职的道路是曲折的,加薪的愿望是美好的。我在这家广告公司苦苦挣扎了三年多,也不过就是混了个市场部助理经理的位子。名头虽然不错,实质跟打杂的没两样,甚至还得兼清洁大婶的工作。 我的顶头女上司刚生完孩子就迫不及待地回来上班,虽然她的位子是保住了,但我们的苦日子就来了。她基本上每天还在享受坐月子的待遇,上班时间也就是坐在办公室里看看电脑,打打电话。端茶递水的是我,擦桌子洗杯子的是我。 不过那个时候,我没有什么怨气。 因为没有了男人,我更加需要工作,需要钱。 “这种三十八摄氏度的天气,出去一圈回来,什么香水都蒸发了。”汤敏刚从外面回来的时候,总是要发一通牢骚。 她坐在我对面,每天煲电话粥不低于三小时,我的忍耐度和承受力已经远远超越了大话西游里孙悟空的境界。 “打什么呢?”汤敏打电话没有找到人,看到我在键盘上敲字,就凑过来说:“环宇的计划书?” “嗯。”我头也不抬地说。 “你还改什么呀!”汤敏推推我,撞得我的椅子滚来滚去。 “什么意思?”我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汤敏向经理办公室努努嘴,用更低一些的声音说:“你不知道啊,昨天马经理吃了闭门羹,被那个鲨鱼郑——咔嚓,”她用手指向脖子上横横地一切,摊了摊手说:“看起来这笔生意肯定泡汤了。” “鲨鱼郑?” “就是环宇的老板郑凯文。”汤敏忽然来了兴致,眉飞色舞道:“那可是极品的钻石王老五。三十出头的年纪,家世显赫,一表人才,腰缠万贯,可是做起事来就心狠手辣,从来不给人家留余地。所以人送外号‘鲨鱼郑’。” 我不知道郑凯文到底是不是极品钻石王老五,但是听汤敏这样说,我相信他是我们公司的财神爷。因为我不想失业,所以间接地不想失去郑凯文。 汤敏肯定没有我这样的紧迫感,因为她老公是某企业的一把手,出门开的是奔驰跑车,度假去的是千岛湖别墅(是她的私人财产)。而我,不过是一个二十六岁的单身女青年,上个礼拜唯一私人财产(自行车)也被盗了,现住的房子是跟言晓楠合租的。 “梁洛心?” “是。”我倏地抬起头来,看到Boss在经理室门口向我招手。我急匆匆推开椅子走进去。Boss连开场白都没有就直接开门见山地单刀直入:“下午你去一趟环宇吧,亲自跟郑凯文谈一谈。这笔单子三千多万,多少广告公司打破头在抢,你一定要想办法把它抢回来。” “我…………?” Boss看着我,我从Boss的眼神中明白:作为一个市场部的初级主管,我要是拿不回这笔三千多万的单,一定被会毫不客气地扫地出门。 所以,这不是命令,这是生死投名状。 我狠狠在额头上刻下一个“拼”字,生死关头来临了。 坐在出租车上,我一直在研究那本汤敏给我的八卦杂志。这种八卦杂志的偷拍技术通常是把人拍得要多丑有多丑,而且只是险险地拍了一个半侧面而已,根本看不清楚这个人到底什么模样。 我只认得他身上那套灰色阿玛尼。是今夏的新款,价钱是我半年的房租。 我曾陪江洋去外滩三号看过,虽然我们最后没有拥有它。 出租车停在环宇大厦门口,一下车,我立刻被那种人山人海的场面震慑了。奥斯卡颁奖礼的排场也不过如此。我小心翼翼地挤进人群,试探着找了个人问:“请问,这里是环宇大厦么?” 结果那男人只回过头看了我一眼,一句话也不说就扭过头去。 我很诧异我的魅力值竟然如熊市的股票般跌得一文不值,但这种热死人的天气我真是连吵架的心情也没有了。我得想办法找到郑凯文。千方百计地说服他把明年的广告计划交给我们做。 我的饭碗在他手里,找不到他我就得喝西北风了。 忽然背后一阵混乱,有人喊着:“郑先生,郑先生来了。”跟着我就被混乱的人流狠狠推挤出去,膝盖撞在花坛边的瓷砖上,疼得我牙仁都发麻。 “郑先生,请等一等。” “郑先生,我是Fashion杂志的记者,听说您赞助了一场赛车……” “郑先生,我是奎星广告公司的……” “郑先生,我们有一个计划,想请您听一下……” “郑先生,郑先生,请你给我几分钟……” “郑先生,我是晨光日报的记者……” 几百个“郑先生”在我的耳边此起彼伏,我看到人流非常有方向感地从我面前走过。而我却只能坐在花坛上用喝剩一半的矿泉水冲洗膝盖上的伤口。突然间我意识到我不能这样坐以待毙。我跳起来,一蹦一蹦地挤进人群,大喊着:“郑先生……”然而我的声音还是被那一群“郑先生”给淹没了。 这真是一个弱肉强食的社会,身为女人,面对这种残酷,我真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 就在这时候,一声宏亮的“郑凯文”从人群中冒了出来。一刹那,所有的嘈杂声瞬间泯灭,这清亮的女声就像是夜空中的滚滚惊雷,碾平了夜的嘈杂。 我看到人群分开,一个红衣短裙的明丽女子大步走向黑色奔驰,突然挥起一巴掌,啪地一声,打在那个刚刚走下车的男人脸上。 我的心倏地一下提了起来,就像电影看到惊险处,情不自禁被那情节牵动着。忍不住想着这一巴掌的前因后果,然后顺理成章的思考:“接下来会如何发展?”没想到……被打的男人慢慢地转过脸来,用他那苍白纤长的手指轻轻擦了一下嘴角,在无数闪光灯的光芒下,稳妥泰山地说了一句:“你打完了,我可以走了么?” “郑凯文,你混蛋!”那女子一把揪住男人的衣裳,却被后面冲上来的两个保镖拉住了。 我不能不说,那时候的他,虽然表现的很混蛋,但仍有一刹那让我的心砰然而动。 “南南,南南……” 这声音怎么那么熟悉,我转头去看,就看到言晓楠抱着一堆衣服一路小跑地追过来,她后面还跟着几个人。大家好像齐心协力要把这个南南拯救出来一样,一股脑儿地冲上去,引起一片混战。 我想喊言晓楠,可是言晓楠没有看见我,反而是那位彪悍的南南看见了我。 很快我明白,她看见的并不是我,而是我手里的矿泉水。因为她很快夺过我手里的矿泉水,泼向郑凯文,嘴里喊着:“郑凯文,你好样的,你给我记住!”然后就把矿泉水瓶子丢在地上,掉头走了。 人群一片哗然。 匆忙之间,我没来得及仔细看清楚郑凯文到底长得什么样子,只是记得这种狼狈的景象却并不妨碍他渊渟岳峙。鉴于地理位置便利,我抽出纸巾递过去,他顺手拿过来擦了一下,他身旁的保镖飞快地护着他向酒店里走去。 走出不远,他忽然停下步子转过身来。虽然隔着重重人群什么也看不清楚,但我却仍然莫名其妙的感觉他在看我。 这是不是自我感觉太过良好的表现——传说中的臭美。 但是那时候我真的觉得,他看见了我,真的看见了。 我再次看见那个矿泉水瓶子,是在杂志封面上。 我不仅看到了那个瓶子,还看到了我自己。狗仔队把我拍得巨傻无比,挤在人群里已经狼狈不堪而且跛着脚,身边还有天生丽质的言晓楠和南南,简直把我反衬得像个捡垃圾的老太太。 老板估计也是看见那个矿泉水瓶子了,第二天一早就把我叫到办公室臭骂一顿。 “人家泼水你递瓶子,人家点火你放柴,你还怕天下不够乱是不是。” “不是的,老板……当时那个场面……我……我很无奈……”真是很无奈。 “我不管你多无奈,我也不管你到底干了些什么,总之没有结果就是无用功。”Boss咄咄逼人的指着我,一字一顿地强调着:“我告诉你梁洛心,这笔生意要是谈不下来,一切损失由你负责。” “一切损失?” 三千多万啊! 我做一辈子苦力也还不起,神啊,快让我认识李嘉诚。 “对,一切损失。” 老板把那本杂志往桌子上狠狠一摔,正好翻到郑凯文的八卦新闻。我就像是蹩脚剧本里的倒霉女主角,无缘无故地惹祸上身。 我第一个想到要声讨的,就是言晓楠。 “是那个姓郑的贱人该打。” 言晓楠坐在床上,四个脚趾头缝里塞着棉花,涂着指甲油。 “他现在害你丢了工作,就更该打。” “呸,童言无忌。”我坐在办公桌前敲电脑,脑子里都是计划书、郑凯文和老板暴怒时猪肝一样的脸。“我还没有丢掉工作呢,你别咒我。” “我是说如果嘛。”言晓楠停下来说:“姓郑的这种贱人就欠打欠骂,完全把女性的尊严当作人行道来践踏。李南南那个笨蛋,跟家吃吃饭,逛逛街,就以为有机会嫁入豪门,做标准少奶奶,做她的春秋大梦。我言晓楠这种黄金比例完美人都没有机会,她想沾边,简直不知道天高地厚。” 我讥笑道:“我怎么听着你也想嫁他?” “想想又不犯法。”言晓楠有着破罐子破摔的优良性格。 “这个郑凯文到底是什么人,怎么那么多人都想嫁给他?” 言晓楠不禁津津有味地娓娓道来:“郑家在香港也排的上是城中富豪之家,郑凯文在家排行老二,不倒二十岁就接管家族产业了。人长得一表人才,而且还这么年轻有为。基本上极品钻石王老五的条件他样样都符合。留过洋的港产货,怎么都比本地货强那么一点点吧……” 没想到言晓楠居然有他如此详尽的个人档案,我忽然想到了出路,不等言晓楠说完,就迫不及待地问:“你知道郑凯文这么多,你怎么早不告诉我?” “你又没问……” “那你刚才说,那个南南跟他吃过两次饭?在哪里吃饭?” “你想干嘛……?” 我想我一定是目露凶光了,以至于言晓楠都警觉起来。 我用力摇了言晓楠一下:“快告诉我,这攸关我的生死存亡。” “在他的私人会所。” “私人会所?!” “惊讶个P啊。那种阔少爷别说私人会所,连私人飞机都有。不过他很少带女人去他的私人地方,更别说他家里了……所以李南南去过一次,就以为她真得能狗屎运得嫁入豪门。” “言晓楠!” “好,好,我不说粗话。”言晓楠举起涂的鲜红的十个指甲,忽然瞪着我说:“梁洛心,别打他的主意。虽然江洋走了,你也不能这么饥不择食。那种人不适合你,小心他得了便宜再卖乖,最后把你给卖了。” 我笑笑:“刚才有人说过,想想又不犯法。” 女人啊。 我昂头说:“而且如果把我卖了能赔得起三千万,我愿意卖身还债。”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我为了环宇的case继续焦头烂额。 在连续吃了郑凯文秘书的几次闭门羹之后,我决定不走正途。与其有备而战,倒不如出其不意。我去了言晓楠说的那家私人会所。郑凯文不是本地人,虽然他在这座城市中也有房产,但我想那等同于一间不定期居住的旅馆,还是私人会所比较可能碰见他。 说实话,我这种穷人第一次来会所这种地方,还真是有点不习惯。尤其是那些服务的小姐个个都比电影明星还明艳动人,令我相当的自惭形秽。要不是想到一切都能够报公账,我付钱的时候是绝对不会那么爽快的。 经过若干天的潜伏,我终于看到了郑凯文。 他穿着黑色阿玛尼西装,领带打得笔挺,看起来就是刚刚从公司赶回来。屁股后面跟着一大堆下属,汇报工作的,等候指示的,身强体壮的,那是保镖。 他们大步流星地从玻璃门外走来,甚至都没有朝我这边看一眼。 我只好手忙脚乱地收拾了东西,冲过去试图拦住他的去路:“对不起,郑先生,我是SK广告公司市场部梁洛心,我想跟您谈谈我们的广告计划……” 啪地一只手,将我推出了电梯。 那么蛮横,那么没礼貌,那么粗鲁……跟港剧里演的完全不一样嘛。我被硬生生推开好几步,还听见那个大个子用广东话粗鲁地骂了一句。 郑凯文连眼皮也没有动一下,视线完全跳过我,消失在莫名的远方。 我就这样眼睁睁看着电梯金属门在我的面前一点点地闭合,眼睁睁看着郑凯文那张俊美无比的脸孔,就这样消失在了我的面前。 我盯着电梯指示牌,看到它停靠在三楼。 三楼,那里是桌球室。 好歹我也花了近半年的薪水办了一张会员卡,怎么都得实现它的利用价值。 等我来到桌球室,郑凯文已经在那里推杆进球了。 “郑先生……”我一进门,众人都向我行注目礼。 这里全场也只有我,是穿着套装高跟鞋,手捧一打文件袋的装扮。 所以我显得很突兀。 “郑先生,对不起……” 我没办法说下去,一双粗鲁的大手将我拦在球桌三尺之外。 郑凯文依然低头瞄准他的目标,眼睫毛也不向我抬一下。球杆轻轻一推,白球撞击红球,红球撞了篮球,然后滚入了球袋。 他直起腰来,楞比我高出一个头。 他现在只穿挺括的白衬衫,肌肉线条在单薄的棉织布料下若隐若现。我相信他要用一个巴掌我把掐死绝对不是问题,但我这时候也就是抱着视死如归的态度来的,硬是仰着脖子望向他,端起笑脸说:“郑先生,请您给我三分钟时间,我只要三分钟,不会耽误您更多的时间。我相信您听完我的计划,一定会很有兴趣。” “这位小姐,对不起。”那个讨厌的大个子,固执地挡在我面前,双手背在身后说:“郑先生打球的时候不喜欢有人打扰。请您出去。” 虽然他把大门的方向指给我,但我只装作没看到。 我理直气壮:“我为什么要出去,我付了钱的,我也是这里的会员。” 大个子回头征求了一下雇主的意见,可是他的雇主还是那张苦瓜脸,一边用滑石粉轻轻擦着球杆,一边盯住7号球。 “小姐,我可以送您到别的娱乐室。” “你有什么理由限制我的人身自由。”我理更直气就更壮。 “那你就留下吧。”郑凯文忽然说话了。 我因为惊讶于他的声音如此动听,普通话这般标准,所以一时间没有能立刻反唇相讥。郑凯文还那样傲视一切,看也不看我,一手很自然地把手里的球杆丢给身旁的服务生,另一只手抓起随从奉上的外套,大步流星地走向大门口。 于是那个大个子也就不再阻拦我。 其实,他阻不阻拦我,已经一点意义都没有了。 等我想起来的时候,只有桌球室的弹簧门还在轻轻摇晃着。 “郑凯文。” 我咬牙,跺脚,发誓,绝对要搞定你。 第二章 反正我这个月的交际费是肯定超标了。 为了能够报公账,我将我从小学到大学所能学到的所有的语言词组都用在了报销报告上。可是部门经理对我的长篇大论置若罔闻,只丢给我一句:“梁洛心,如果公司的这些付出得不到相应的回报,你就得自己承担所有的支出。” 我明白,我是怎么都逃不掉被追债的命运。 豁出去了,也就是言晓楠说的:死猪不怕开水烫。 我想这小半辈子,还没有哪一次脸皮这么厚过,竟然会主动找上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的家门。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已经是“死猪”了,谁还管它皮厚皮薄。 高级公寓层层戒备,但门卫似乎对我的警戒性不是很高。 我说,我是来找二十三楼的郑先生的。(我从小撒谎就很少脸红)那位年轻的大厦管理员打了电话上楼,可是电话没有人接。他要再拨第二通,我迫切地说:“我已经迟到了,可不可以让我先上去。” 他似乎对我没什么怀疑,走过去为我按了电梯。 事后我想来,这也许只有两种可能:第一就是言晓楠常说的,再英勇的男人也会栽倒在美女手里。当然我觉得这种可能性发生在我身上的可能性不太大。那么就是第二种。也就是说,来找郑凯文的女人太多了,所以连门卫都懒得一一盘问。 当然那时候,我太紧张,脑子里根本没有多余的内存来考虑这个。 我按响2301的门铃,来开门的却不是郑凯文。但我也认得这家伙。一个连续数次将我挡在郑凯文三公尺以外、害我欠下高额债务的家伙,任凭如何我也不能忘了他的脸。他看见也是一愣,跟着我们俩都怔住了。 “阿昆,谁来了?” ——这声音我认得,是郑凯文。 “郑先生……”那人看看我,又看看房间里面。 “进来开会,有什么事都等一下再说。”郑凯文迫切地命令,使得那个名叫阿昆的人还没有搞清楚状况,就将我放了进来。 我有一种被引入内室的恶狼心态,侥幸心理。 我乖乖的走进去,小心翼翼地踩着地毯。 房间里有一桌人在开会,郑凯文背对着客厅,所以根本没看见我。而所有的其他人,也都非常的专注。那是一张巨大的椭圆形的会议桌,我很难想象有哪个正常人会在家里摆方这样一张会议桌,几乎占据了整个客厅的二分之一,不过那剩下的二分之一也比我跟言晓楠的小狗窝要大了。 “下个礼拜我要回香港,剩下的事情就交给王总处理……咳……还有工厂的事情……咳咳,咳……” 郑凯文的咳嗽声像是一颗颗子弹,打破室内的沉寂。 屋子里越是安静,他的咳嗽声越是显得凸兀。 我窝在沙发里,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任何声响,省得立刻被扫地出门。我对有钱人的家一向很好奇,虽然言晓楠也算是有钱人,但她仅仅是比我有钱而已。可是郑凯文不一样,他是城中富豪的儿子,传说中的富二代。而自己又有珠宝行、银行、投资公司。在许多城市有私人住宅,我很想知道这些有钱人的生活到底和我们有什么不一样。 可是我在天花板上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有什么和我家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沙发软了点,我就这样窝在沙发里差一点睡着了。 是那些人突然站起来时推开椅子的声音,把我吵醒。 我警觉地坐起来,那时候郑凯文还没有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坐在那里,像是一座雕塑那样安静,而所有人离开的时候,都很自觉地没有向我多看一眼。我想这是老板立下的规矩吧,因为可能……他们错把我当成了“老板的女人”。 而老板的女人,当然不容许属下随便参观的。 我一直等着郑凯文站起来,可是在所有人都走光后的五分钟后,他还是没有站起来。 我忍不住要先发制人了。 “郑先生。”我喊得很轻,而且就站在他身旁,他居然也没有听到。 他只是用一只手撑着额头,闭着眼睛,像是在睡觉,又像是在养神。 他的确看起来很疲惫。 我调高一些音量,更凑近一些:“郑先生。” 他还是没有听到。 “郑先生……” 这一次他听到了,而且被吓到了。 突然的一惊,浑身一颤,差一点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看着他受惊过度有些痴呆的脸,我却笑了。 “你怎么进来的?”他拧起眉头。 “我进来一个多小时了。” “你一直在这里?” “嗯。”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但我绝对无意偷听他们的商业机密,而且什么银行啊,珠宝啊,我统统不懂。但我竟然没有向他解释,我当着他的面,口齿也会不灵活。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咳咳。”郑凯文咳得脸色通红。 虽然我明知道他很不舒服,说话吃力,喘气也很费劲,但是我还是不停地说着我的计划,我的目的。因为那时候我的脑子里就只有我的“三千万”。 “我是从楼下搭电梯上来的……其实……对不起,我知道这样打扰您很不对。可是请您给我三分钟好不好?我只要三分钟就可以把这个计划跟您讲完。”我就势坐在他左手上座的位子,噼里啪啦地摊开文件夹,推到他面前。 他竟然没有把那些东西推开,而且还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他看了看腕表说:“我只有两分钟,我等下还要出去开会。” “好。”我太激动,都忘了开场白,就直接进入了正题。 他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撑着额角,半眯缝着眼睛看我。 很奇怪,他的咳嗽声像是一个小锤子,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我的心。我的心随着他的咳嗽声轻轻地震颤着我,就像是雨水打在玻璃上,噼里啪啦。 我突然停了下来,他看我说:“怎么了?你还有一分钟。” 我很认真地说:“郑先生,你不舒服?” “只是有点感冒。”他揉了揉太阳穴,向我说:“你继续。” 我合上文件夹,把东西收拾整齐,说:“我看,还是下次吧。” “也许没有下次了。这位小姐,今天就到这里吧。”他一点留恋都没有地站起来,一转身,却冷不防撞上推拉门框,怔怔地向后退了几步,扶着椅子站稳了。 “喂,你没事吧?”我伸开双手跑上去,不由自主地扶了他一把。 撞得不轻,额头上红了一大块。他却只是皱了皱眉头,身子轻轻一晃,向我摇了摇手。 这个家伙病得在家里都能撞门框,出去还不撞电线杆子。他居然还说要出去开会?隔着棉制衬衫,他的身体像火球一样的烫,我怀疑现在放个鸡蛋在他手里,五分钟以后会不会变成白煮蛋。 根据日常发烧经验,这样的体温,至少已经三十九度。 “郑先生,你在发烧啊,去看医生吧。” “不用了,我还有事要做。”他闭着眼睛说,额头上的红肿正在慢慢地消退。 我怀疑,他可能已经烧得连我是谁都搞不清楚了,不然不会这么好脾气。 “你在这里坐一下。”我扶他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随后在屋子里翻箱倒柜的找了一圈。神奇了,这么大的家里竟然没有医疗箱,连一片感冒药都没有。更离谱的是,冰箱里除了半打鸡蛋都是啤酒、白酒就是矿泉水。 他在绝食吗? 我找到玻璃杯,打了个鸡蛋,冲了一杯蛋酒。 “喝了吧。”我端着杯子递到他面前,轻轻扶着他的头说:“虽然不好喝,可是很有用。” 郑凯文的警惕性很高,但是眼神已经迷离,看着杯子里奇怪的饮料说:“什么?” “特制感冒药。”我趁他疑惑,伺机把杯子塞在他手里。连蒙带骗地将整杯蛋酒灌进他肚子里,然后看他皱着眉头很不甘愿的样子,我心里特满足。 几个月前,我也这样让江洋喝下了我的“特制感冒药”。 如果当时我没有把他的感冒治愈了,那么他就不会离开我独自出门。那么也许,他现在还在我身边,哪怕有一点点病怏怏的,但是至少他还在我身边。 我放下杯子,回头看了看郑凯文说:“我出去一会儿,很快回来。” 我搭电梯下楼,直接去了隔壁街的超级市场。买了许多我觉得应该需要的东西,当然包括感冒药。其实,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自己也不明白。但是当我提着一大包东西赶回郑凯文的公寓时,我觉得非常满足,非常快乐。 可是我突然发现,郑凯文不见了。 空荡荡的,三百多平米的房间,一下子变得很清冷。 我走到桌上,把两大袋东西都放在那里,然后一个人坐在桌子边,发起呆来。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房间里一点女人的痕迹都没有。他真的如言晓楠所说的那么风流吗?那么也许他也是真的如言晓楠所说得那样,从不把女人带回家……他走得时候连房门都没有锁紧,但其实他家也没什么值得小偷光顾的。 一个病得这样煳涂的人出去谈生意,会不会把自己生意拱手送人? 这间房子很大,太大了,有些荒凉……一个人住三房两厅的观景房,装修得这么新,看起来象根本没有人住过一样。房间里的一切都是簇新的。47寸的液晶挂壁式电视机,橱柜似的三门冰箱……可是我估计他连电视机的遥控器摆在哪里都不知道。 我突然很想念我跟言晓楠的那间小狗窝。我突然很希望这里能够有点人气,至少,像个人住的地方…… 这一天,我到底干了些什么,我自己都不明白。 我帮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也许现在已经不能算是素不相识)打扫了房间(也不能算打扫,那房间本来就太干净),整理了厨房,准备了药箱……另外,还在炉子上炖了一锅粥。 这一切,我以前经常为江洋做。 所以现在做起来也很顺手,但是有点伤感。 五点多的时候,我离开了那间公寓。 天灰蒙蒙的,有种山雨欲来的惆怅。我想我是个傻瓜,我错失了三千万,还帮人做了一天无偿钟点工。 那么,我所能得到的回报是什么呢? 那一天后来发生的事情,直到现在我都觉得很不可思议。我想,如果不是因为遇到了郑凯文,我一辈子也不会遇到这样的事。 五点半的时候,我从郑凯文的公寓出来后,站在路边拦出租车。 这是一条很宽的马路,周围除了居民区就是绿化带。在这座城市里,能住上这样环境的公寓的除了有钱人就是高官要员。可是我忘了,这里的人大部分都有私家车。所以要等一辆出租车,简直比等太阳下山还要令人绝望。 可是,我刚站出来没有多久,拐角处就有一辆蓝色的出租车开过来停在我面前。 车上的客人付了钱下车,我想也没想就拉开车门上车。 就在这一刻,变故发生了。 那刚下车的男人忽然转身猛力按住我的头,将我往车内塞。车内的另一个人用一块抹布捂住了我的嘴(但愿那是一块抹布),我被那股呛人的味道迷晕了,本能地徒然地挣扎了两下,就完全彻底的失去了意识。 那一天也许过得很慢,我醒来时,感觉自己在一间陌生的屋内。 外间有乒乒乓乓的声音……男人说话的声音。 我的眼睛被蒙住,密不透光,只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周围的一切是冰冷的,陌生的。 忽然咣的一声,像是沉重的铁门被缓缓拉开,随即有人高声问:“有没消息?” “没。” “靠,妈的……” 易拉罐相互撞击跌倒……东西破碎,发出刺耳的嘈杂声。 但是那种叫骂声令我十分恐惧,我努力蜷缩靠近墙壁。我终于明白我不能够像电影女超人那样勇敢无敌。我真得害怕,怕得要命……那已经在我的脑海中消失了一年零四个月的念头突然又跑了回来:江洋,你快来救我。 “这个郑凯文,真他妈没人性。” 他们说流利的广东话,我听得不很真切。 但是,他们的确说到了郑凯文? 因为郑凯文所以要绑架我? 一定是搞错了。 可是,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我心里开始七上八下地打鼓。他们说得对,这个郑凯文看起来那么没有人性,连自己都虐待,更何况我这个毫不相干的人。所以,江洋,你回来救我好不好?不管你在哪里,不管你走了多远,只要你来救我,求你来救我…… 在长久的彷徨无助和疲惫恐惧中,我似乎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再度被外面的说话声吵醒了:“郑凯文,少废话!你听着12点还看不到你出现,就等着收尸吧。” 我浑身一个激灵,突然又是开门的声音。 我被蛮横地推了出去,上了一辆面包车,虽然一直被蒙着眼,但我依然能感觉到路上很崎岖。原来我的唿叫没有时空传递,原来江洋真的离开了我。一年零四个月……那种绝望扼着我的喉咙,使我无法唿吸。 我几乎觉得即使就这样死掉了,也没有关系。 可是……他们没有杀我,却把我带到了一个空旷的厂房,然后扯下了我的蒙眼布。 我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一身笔挺阿玛尼的郑凯文。 有那么一瞬间,我激动地说不出话来。也许是我根本没有想到他会出现,甚至连他身边的那个不知道名字的大个子,我都觉得异常亲切。 “人带来了。”我背后的男人将我用力向前一推。 郑凯文忽然淡淡道:“她不是我妹妹。” 我像是被人当头一棍,立刻怔在那里……原来,是这样。 “喂,别说笑了。”绑匪似乎也不相信,带着哭笑不得的表情拉了我一把,说:“你以为你这样说,我们就会放了她么。” 郑凯文一言不发,毫不留恋地转过身,带着他身边的大个子向外走。 “喂——你不是这么没人□。”我心里喊着,可是我的嘴被胶布封住了,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那几个男人在这时候突然犹疑起来,似乎也没有料到郑凯文会这样决绝。 而我更是一瞬间从万丈高崖坠落,差那么一点,就要不争气地哭出来。人生啊……就这么无情嘛。我被错认成了郑凯文的妹妹被一群悍匪无缘无故的绑架,江洋不来搭救我,这个家伙好像也根本不打算救赎我。 “不过……”郑凯文突然站住脚步,转过身来,带着犹疑的口吻说:“我们做个交易。” 那三个人中的一个正要打电话的样子,看到郑凯文转身,突然停手。 郑凯文看了我一眼,说:“你们把她给我,就当我欠你们一个人情。” 三个男人面面相觑了一阵,郑凯文反而笑了。他说:“虽然我不知道你们老板为什么要你们这么做。如果他只是想给我一个警告,那么我收到了。你们把人给我,当我欠你们一个人情,我答应绝不找你们的麻烦。” 三人依然没有答复。 我焦急地看着郑凯文,可是他却像是在岁末超级市场等大减价一样的笃定。 “好吧,郑先生,我们也不愿意和你为敌。”于是有人将我推向郑凯文,他张开手臂正好把我揽住,向那三个人微微笑了笑说:“谢了。我说话算话,你们离开这里,所有的费用我负担。” 走出仓库的刹那,我有一种重获新生的感慨,炫白的日光照得我睁不开眼睛。郑凯文脱下外套披在我肩膀上,虽然他搂得很紧很用力,可我还是在发抖。 “阿昆,去我的公寓。”上车后,郑凯文对大个子阿昆说。 “郑先生,恐怕那里会有记者。”阿昆犹犹豫豫地发车。 郑凯文也有些犹豫,看了我一眼,还是问了:“你要不要去医院?” 我摇头。 “去公寓。”郑凯文毅然地说。 第三章 从离开仓库的那一刻开始,郑凯文始终没有离开我身边。 他的手掌宽厚而有力,肩膀也比我想象的宽厚。我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依靠着江洋的肩膀,他的肩也很宽,手掌很大,总是能轻而易举就把我紧紧搂住。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江洋,没有了他的关心,没有他的疼爱……我们已经成了完全没有交集的陌生人。 到公寓楼上,郑凯文按下密码锁。 阿昆推开门,忽然砰地一声。 我吓得向后跳起来,背嵴狠狠地撞上电梯冰冷的金属门,整个人在一瞬间疼得都麻木了。郑凯文也是一愣,阿昆飞快地冲进房间。 “Surprise!”屋子里的灯一瞬间全亮了。 一个女孩子手捧冒泡的香槟站在高高的沙发上,满脸的愉悦。 这场景令我们都怔在那里。 有惊无喜。 郑凯文还过神来,扶着我走到客厅里沙发坐下。 女孩子跳下沙发,笑嘻嘻地说:“哥,你带女朋友回来也不告诉我一声。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郑凯文默不作声地扯开领带丢在沙发上,忽然对女孩吼道:“你跑哪儿去了?打你电话也没人听,入境处说你前天就到上海了,可是为什么大为到处找你都找不到?你知不知道你闯了多大的祸。” “’sup?”女孩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满不在乎的耸了耸肩,转身走到吧台前将打开的香槟倒在杯子里,说:“我是昨天到的呀。不过我在新天地遇到几个朋友,玩得太开心了就忘了联络你,电话正好没电了。这有什么关系……” “啪!” 郑凯文抬手打了女孩一巴掌,女孩手中的酒杯跌落在地毯上,香槟溅湿了她的牛仔裤。女孩惊恐万分地看着郑凯文,忽然捂着脸恼羞成怒地吼回去:“你疯了!” “疯的那个人是你。你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不让家里人为你担心,你都已经二十岁的人了,还这么不懂事。” 女孩一把推开挡在她眼前的郑凯文:“不就一个晚上么,你用得着这样大唿小叫么!我在国外八年多,你们对我不闻不问,有谁关心过我的死活!” “你再说一次!”郑凯文的声音猝然提高,那股气势震得我浑身发抖。 女孩也被震住,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忽然她怯怯地退后一步,眼睛里闪着光,无奈地说:“我好心来看你,却又要挨你的骂。我真是疯了!我走!”说完,头也不回抓起沙发上的背包大步向外走去。 “郑凯悦,你给我回来!”郑凯文追了两步,却没有追上。 “好,你走!你有本事就一辈子不要回来!”他恼火地冲着门口大吼了一声,忽然一把将吧台上的酒杯香槟全部扫落在地上。 乒乒乓乓的声音像是一把把尖刀挑拨我的神经,我按住自己的手,勒令自己不许发抖。可是,阿昆注意到了我的失态。郑凯文却没有看我,只是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向一旁的阿昆说:“你去跟着她,别让她出事。” 阿昆很听话地追着郑凯悦出去了。 我抬起头来,诚惶诚恐地看着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很久,他才终于站在吧台前,也在这时候才注意到我的目光。他从柜子上倒了一杯热水,递给我,轻声说:“你今晚就在这里休息一下。” “不用了,我该回去了。”我声音还是发抖,全身都发抖。 我站起来,褪掉他的外套,毅然地向门外走去。 “等一等,”他拿起电话追过来,说:“这里很难叫车,我叫司机过来送你。”随后拨通一个电话,我再度在沙发上坐下来,终于可以平静地环视屋子里的一切。 昨天,我才来过这里。 屋子里的一切都是我收拾的,现在看起来一切都没有变,那锅粥依然在炉子上。除了一地碎玻璃和香槟酒,什么都没变。 可是,恍如隔世,我似乎都不记得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回到家里,言晓楠像是见了鬼一样的大唿小叫起来。 “你去哪儿了?你公司老板打过好几个电话来找你,打你手机又不开……我差一点都要找回到你家里去了,我连110都打了。” “我没事,我累了。”我软绵绵地走回到屋子里,扑倒在床上,沉沉睡去,迷迷煳煳地说:“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找回我家去。言晓楠,我跟你说过的,你敢让我爸妈知道我的事我就杀了你……” 第二天,我睡到中午才软绵绵地爬起来,回到公司上班,没有人向我问起那一天所发生的事情。 直到中午吃饭的时候,同事突然说有人找我。 我走进会客室,意外地看到郑凯文坐在那里,背后站着阿昆。 他回过头来看着我,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说:“你来了。” 我吱唔了一声,阿昆退了出去,顺手关上了门。 “坐。”他喧宾夺主地对我说。我磨磨蹭蹭地坐了下来,谨慎地看着他。 “那天你走得匆忙,很多东西我来不及还给你。”他将桌上一个纸袋推给我,我打开纸袋,看到的是一个新款Prada红色手提包,一只行动电话,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 我奇怪地看着他:“这不是我的东西。” “这些是我让手下人去办的,不知道你是否满意?” “可是这不是我的东西。”我退还纸袋。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重新翻开了打火机,清脆的叮叮声。“我以为你没有电话会很不方便。” “我的薪水够我重新买个手机。”当然我买不起Prada红色手提包。 他忽出一口气,悠悠地说:“那这个就算是我一点小小心意,算是对那天事情的一个补偿。” 原来是封口费。 我心里不屑而又有些愤怒,口气不由自主地变得不那么友好:“那更不必了,我是一个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的人。” 郑凯文反而笑起来。 他笑的时候,眼瞳变得很朦胧。就像是漂浮着雾气的温泉,你一眼能望到水底,却不知道那水有多深。 “那就当我谢谢你那天的退烧药,还有……”他将打火机收进裤子口袋,说:“你的粥。” 我以为那件小事他根本不记得,却没有料到他会突然这样说。 我顿时觉得那件事情做得奇蠢无比。 过了很久,我才极不自然地说:“不用了。” “既然这样,”郑凯文站了起来,口气也变得异常冷淡:“那我告辞了,阿昆。” 大个子保镖听见唤他的名字,飞快地推门走进来。 “郑先生。”我突然喊住他,略犹豫了一下,才说:“如果你真的想要答谢我,能不能把今年的广告案交给我们公司来做。” 郑凯文似乎没有料到我会这样说,眉角一动,嘴角扬起讥诮的笑意来。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没有关系。反正他已经将这看作是一场交易,我不如将筹码下得更大一些。 他向我走回来,我却不敢抬起头来看他。 “梁洛心小姐,”他微微弯下身子,轻声地向我说:“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 一刹那,我如释重负。 我真怕他说出那种类似“你胃口真大”“你的付出还不值这个价码”之类的tVB对白,他应该明白,他必须明白,我和他没有私人的利益,一切都只是生意上的来往而已。他拒绝了,我意料到他会拒绝,反而因此松了一口气。 “我是个生意人,我对我的生意非常用心。”他向我笑了笑,头也不回地走出会议室。 我抬起头,才注意到办公室外面早就已经聚集了一堆的人,目光炯炯地盯着郑凯文离开的背影。忽然有个女孩子跑上来拉我的胳膊说:“洛心,他就是郑凯文吗?本人比杂志上还要帅。” “他来找你干什么?” 有人注意到了桌子上的纸包。 我匆忙将那纸包往怀里一掖,打了个幌子飞快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脸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梁洛心,你进来一下。”经理的大吼把我从心慌意乱中拯救出来,很快我被叫进办公室去,看着她那张涂得像日本艺妓一样的脸。 “听说刚才郑凯文来找你?” “嗯……是啊。” “这么说,这次合作的事……” 她故意拖长了音,像是在等待我的回答,而我根本没有办法回答。 “对不起,他拒绝了。”如我所料,那张被粉刷了太多次的脸上并没有表面的变化,然而其下隐藏的波涛暗涌我也能完全想象到。 “梁洛心……”我很害怕被人叫全名,那是不吉利的象征。 “我对你很失望。”经理的口气真是很失望。 “你知不知道公司为了这个企划投入了多少资金?单单是你每个月的报销单,就已经要五位数了。你也知道现在公司不景气,像你们这样的老员工都算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了,可是公司不能总养着一批开荒牛,当观音一样奉着吧。” 我一瞬间明白了她神情中的那一丝轻松,原来是这样。 我在被辞退前,突然明白了经理一心一意要辞退我的理由。不是因为我太不能干,而是因为我对她已经是一种威胁。原来在她生孩子的那几个月,我曾经好几次威胁到她的地位,而我自己并不知道。 也许她已经等了很久很辛苦,比我等江洋回来还要辛苦。 失去了工作的我,第一个得到的是言晓楠的安慰。 “其实也没有关系,你不是也说做得不开心吗。她不炒你,你也炒她了。好歹她炒你,你还有一个月的抚恤金。就当作是放自己一个大假,跟我一起去香港怎么样?去散散心啊,回来再慢慢找工作。你这种白骨精,还怕找不到好工作。” 言晓楠拍拍我的肩膀,好像是在安慰我,然而我觉得她更像是在展示自己宏伟的职业蓝图。 “去香港?为什么?” “我新接了一个广告,要去香港拍一个礼拜的外景,你跟我去啊。吃喝全包,还可以有很多的sponsor,岂不是很爽。”她站在沙发上,扭动着身子,像一条妩媚的眼镜蛇。 “我没心情。”我抱着靠枕倒头睡在沙发上,仰面看着雪白的天花板。 我并不是因为失业而烦恼,更非对我的将来失去信心。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的心突然很乱很乱。像是一团纠缠不清的麻,理不出个头绪来。 “喂,洛心,把你的prada包包给我好不好?”言晓楠拉住我的手臂,想要把我从沙发上拖起来。 “不行,那个要还给人家的。” “三万多块而已,有钱人不稀罕的,他既然有心送给你肯定不会要了。” “那也不行,我再买给你好了。” “你现在失业了,还以为自己大款啊。” “总之不行。” 我埋头在一堆抱枕里,头晕晕的。 那几天言晓楠不用开工,我们两个就在家里把小狗窝打扫了一番。然后用卖旧报纸和旧杂志的十几块钱买了一堆冷饮,坐在沙发上边看搞笑剧边吃冰激凌。完全忘记了当时买那些精装杂志的时候是多么的肉痛。 几天以后,我接到一个电话,是郑凯文。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还会再来找我,难道是突然破产想跟我要回那Prada的包包去变卖?我心里都在暗笑自己:不是人人都像我,在穷困潦倒倒霉透顶的时候却依然可以无耻的保持乐观。 我们约在傍晚,滨江大道见面。 这条黄浦江我看了二十几年,今天第一次觉得它真得像电视里看起来那么美。而这都是因为郑凯文。这个人如果撇开自虐,没人性,性格奇怪之类来说,还是可以算得上一表人才、风流倜傥,风采堪比tVB一线男星。 黄浦江的风吹着他挺括的阿玛尼,他像是一件光芒四射的艺术品,伫立在这个滨江大道的偏僻角落。 那个脸熟的阿昆走到他身边,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 郑凯文转过身来看着我,奇怪的是。他最近每次看着我,都似乎有很多话想说。我不知道是我哪个感官系统出了问题,总之我觉得他心事很重,而且,很孤单。 “你来了。”他转身看着我,我只能向他走了过去。 “我正好来把这个还给你,上次你走得匆忙没有拿。”我把纸袋拿给他,并且想好了:如果他像电视剧里的少爷一样摆阔,说什么“送出去的东西不会拿回来”,那我就直接丢进黄浦江里去。 还好他没有,阿昆上来把我手里的纸袋接过去,然后退到三米之外。 “没想到你真的来了。”他低头点燃一根香烟。 说实话,我一直以为他手里的那个限量版的zippo是个摆设,直到它喷出湛蓝的火苗在风中瑟瑟发抖,我才知道那是一个货真价实的zippo。 “我既然答应你来,一定会来。”我用一只手按住头发,侧过脸去不让风把我吹成白发魔女。 他笑了一下,忽然认真地说:“我知道你丢了工作,一半的原因也是因为我,所以我想请你来我公司做事。一方面算是我补偿你,另一方面就当是你帮我的忙,我在香港的公司很需要有人帮忙。” 我有几秒钟的哭笑不得,然后冷笑道:“郑先生,全上海不是只有那一家广告公司,也不是只有一家公司有市场部。我相信要找一份能够煳口的工作并不很难,说实话,我真的很不习惯被人施舍。” “我知道。”他笑了笑,香烟的火星在唇边一闪一闪。“所以我还说了第二个理由。” “你的公司到底需要怎样的人才我不知道,可是我想我帮不了你。对不起,我得走了。” “梁小姐,你也很希望有好的发展不是吗?” “是。”我毫不否认没有了爱情的我,一直渴望在事业上功成名就。 “还有你的朋友,你也希望她能够获得好的发展不是吗?” 他很嚣张地冲我扬了扬眉毛,弯起嘴角。 我在这时候很快意识到郑凯文所说的这个朋友是谁。 “我给了你朋友机会,”他悠悠地说:“她现在可以去香港拍片拍广告,以后还会有更好的机会。这些本来是李南南的机会,可是她自己不要。我相信,你不会像她那么笨。梁小姐,你是聪明人,而且你有能力。” 这是威胁吗?我遇到黑社会了? “如果我不答应呢?”买菜,也得让我讨价还价一下吧。 “既然你现在这家公司可以解雇你,那以后的公司也有这种可能。而且正像你所说的那样,上海真的不止一家广告公司,也不是只有一家公司有市场部。但是我不知道你的机会是多少……” “我明白了。”我不甘心地说道:“郑先生,你真是一个不择手段的人。” 他悠悠地吐出一口烟圈,很快被风吹散。 “所以我说,梁小姐你是聪明人。” 可我觉得自己是最倒霉的人,无缘无故被要挟,这是为什么?他这样一个年轻英俊家财万贯的钻石王老五为什么偏偏要和我过不去? 年轻貌美?聪明能干?还是死皮赖脸? “郑先生,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郑凯文看着我,于是我知道我可以继续问。 “我知道你这次来上海是为了你公司的事情,可是,为什么你的公司要找我帮忙?你认识我还不到半个月,我们打交道才不过两三次,你了解我吗?你不怕我把你的公司搞垮么?”我可是刚刚才让我的前公司失去了一笔3000万的生意啊! “同样的,我也用这个问题来问你,你怎么回答呢?”风把他的刘海吹了起来,我发现他的额头饱满而精神,但眉头却总是若隐若现地锁着。他怎么和江洋一样,总喜欢这样微微皱着眉头,为什么…… “你认识我还不到半个月,打交道不过两三次,你不怕我把你卖了么?” 我的心忍不住微微一颤,他的声音语气像那个人一样的陌生而遥远。 “我……不怕。”我勉力笑了一下:“如果你要那样做,就不会救我了。” “对不起。”他忽然低沉地说:“我害你失去了工作,让我补偿给你。跟我去香港,虽然我毁了一切,但是我可以让你重新开始,相信我。” 重新开始? 这钻石般崭新而闪光的字眼,可以属于我吗? 在我失去江洋的这一年零四个月里,无论我多么努力多么忙碌,我始终无法做到彻底忘记,所以那崭新而闪光的“重新开始”始终与我无缘。 我已经没有办法拒绝了。 “郑先生,我……答应你。” 我松开手,栗色的卷发瀑布般随风而起,满世界都是我的味道。 “梁小姐果然是聪明人。”郑凯文转过脸来,向我笑了笑,然后又看向黄浦江对岸的灯红酒绿,那眼神中一刹那的落寞令我的心一丝寒凉。 他是孤独的,和江洋一样的孤独。 我突然觉得这个人不应该是我所看到的样子,也许我所看到的不过是他那大千世界里的风尘一隅。 而真正的世界是怎么个样子,我并不知道。 第四章 和郑凯文在一起的日子过的很快。 因为他每天都很忙很忙和那么难过……忙得让我喘不过气来。常常是早晨还在香港开会,中午就要飞去国外参加某展览会,而晚上又要回到国内某城陪某高官吃饭赏夜景,或者参加各种酒会,只吃少得可怜的东西。难得有空闲的时候他不是在挑选古玩就是在鉴赏字画,或者去拍卖行买这个那个。他的钱也许真的越变越多,但是他的时间实在少得可怜。 和他在一起我马不停蹄,从未觉得自己如此高效,恨不能三头六臂,可是仍赶不上他的节奏。那些曾经在电视里看起来令人很羡慕的场景真的让我碰到,只是令我觉得头晕目眩。如果这就是天上掉馅饼的话,那我一定是被砸晕了。 他打电话找我,无非就是吃喝陪坐,送文件做报表或者加班。虽然吃喝不少,但我却一点没胖,反而觉得它一直不断在下降,终于跌到一个我不能忍受的程度以至于不得不采取增肥的行动。晚晚吃夜宵,往往我吃到凌晨一点,郑凯文就看报告看到凌晨一点,所以他增长的是智慧,而我增长的是体重。 有一次,他忽然在吃饭的时候问我:“是不是觉得和我在一起很闷?”我急忙笑着摇头,他却点破我:“这是假话,我自己都觉得我自己很闷。”当时我差点被一口意大利面噎死,他却愉快地大笑起来,然后就望着窗外的海景出神。 和郑凯文在一起的时候,我常常能看到他一个人发呆。不管是在办公室还是在旅途中。不知是为什么,每次他的突然沉默都让我想到那时候在滨江大道上看到的他的背影,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 跟他在一起工作非但作息不规律,还要做好时刻应战的准备。 有次晚上我正睡到秘迷迷煳煳的时候,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我埋头在被子里不肯起来,打开电话迷迷煳煳地“喂”了一声。结果那头没声音我正想挂电话,突然那声音说:“洛心,你现在有时间么?”我一听见那个声音就像针扎了一样,打了鸡血一样的跳起来大喊一声:“郑先生。”谁知道郑凯文却在电话那头沉默了,我楞了好久,才说:“郑先生,是你么?”他才说:“我在大屿山,你能过来一下吗?”唉,好歹也是工作指令。我抬头看时间已经快要过末班船的时候,于是我飞快地穿上衣服拦下一辆出租车去了渡头。 那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天出奇的冷,我裹着单薄的外套在冷风中瑟瑟发抖,终于按照郑凯文的电话指示找到了他说的那个海滩。在一堆乱石之后我看到了郑凯文,他坐在沙滩上,随手向海里扔了一颗石子,石子落进大海连声音都被吞没了。 我默默地走过去,在他身后轻轻喊了一声:“郑先生。”他回头看见我,却一句话都不说,又扭过头去向大海里丢石子。这家伙要是真有精卫填海的勇气,也该挑个好时候。我虽然一直努力在他面前装淑女,但凡事都有个极限,我觉得我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了。然而我突然发现他和平时有点不一样,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我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问:“郑先生,我来了。你怎么了?”他还是不说话,然后突然抬起头来看着茫茫夜空,我也跟着抬起头来可是什么都没有看到。他忽然就那样仰着脖子说:“你说,人死了以后是不是真的会变成天上的星星?”然后不等我回答他突然笑了一下,站起来走到乱石堆中,捡了两块比较大的石子,用力地抛向远处。 我看见那两块石头呈抛物线状飞快地坠入了海中,发出了一点细微的声音。 我突然说:“如果人死了都到天上去,那天上不是也会住不下么。”然后我看着他,发现他也在看着我。然后他忽然笑了起来,笑的那么大声,大声得有点瘆人。然后他慢慢地走过来在我身边的沙滩上坐下说:“梁洛心,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来?”我想了一下说:“因为我是你助理。”他摇了摇头,然后说:“你是第一个会让生气让我束手无策但是也会让我发笑的人。”我笑起来,喃喃道:“原来我那么多功能,怎么能只拿一份薪水,我要加薪。” 我们坐着,周围渐渐冷了起来。我抱着手臂看着他从四面捡了木柴,真的就升起了一堆火。然后我们就坐在火堆旁,他用一根树枝拨弄着火堆,慢慢地说:“今天是我妈的祭日。”我呆了一下,想了半天才说:“对不起。”他笑道:“你干吗说对不起。”我想了想,那真是实在没话说了,电视剧里不都有这么一句么。 他继续说:“我有个同父异母的大哥,你知道么?”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其实是八卦消息里听来的。他看了看我,低着头凝视着火堆说:“其实除了我妈之外,在这个世界上对我影响最大的人,就是我大哥。可是他已经离家八年……可我今天去墓园的时候看到大哥了。”他笑了一下,依然没有看我,低声说:“我妈不是他生母,大哥却每年都回来祭奠。我爸这么多年来,却从来没有去过一次。”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他的背影总是那么孤独,即使他有着那样一个大家庭,他却从未真正的得到过谁的爱。我好奇地问了一句:“你大哥为什么离家呢?” “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我只记得那时候爸爸在外面有了新的女人,我妈因为这件事吞安眠药自杀,虽然后来没有成功,但是大哥为这件事情和爸爸吵了很多次。他说他无法原谅一个人两次同样的背叛,更不能原谅父亲的作为。所以那天晚上,下着很大的雨他却还是提着皮箱离开了家。那时候我只有十六七岁,我跑出去抱着大哥不让他走,可是他还是离开了。一走就是十多年。凯奇毕业的那年他曾经回来过一段时间,似乎发生了点事情,之后又消失了。八年来,我再也没有看到过他,只不过每年我母亲祭日的时候,他都会买一束百合花。” 他突然看着我,问:“很闷吧?”我摇着头,然后加强语气说:“不闷,真的。”他笑起来,忽然站起来说:“我们回去吧。”我惊讶道:“这时候?渡船都没有了啊。”他喃喃道:“对哦。”然后想了一下说:“可是总不能在这儿过夜,你都冻得发抖了。”说着脱下外套披在我身上。我摇头说:“我不冷。” 他笑了一下,拉住我的手说:“你都冻得没感觉了。”我笑了一下,忽然感觉到他的手是温热的。那温度令我一下子怔住,飞快地抽回了手。但是那个举动立刻让我感到了尴尬,他反而笑了一下,拉着我站起来说:“走吧。我们去找个地方过夜,好歹不能在这儿冻感冒了。” 后来怎么回去的我都不记得了。但是从那次以后,我常常会接到郑凯文的电话,有时候说着说着就会说到天气啊路况啊或者某某人如何如何,我发现我的八卦本质逐渐暴露无疑,简直原形毕露。最严重的一次,我竟然一气之下挂了他的电话。后来想想自己都懵了,但郑凯文居然还是打电话来继续和我乱侃。 这些事情后来被言晓楠知道了以后,成天挂在嘴边说,后来弄了一句:“他该不会是在追求你吧?”我被西米露呛到了,老半天才缓过神来,说:“言晓楠,你说什么呢!”言晓楠哈哈大笑,又说:“不是追你,干吗连身家八代都跟你交代了。而且还给我介绍了那么多工作。他不止巴结你,连我都巴结了。”我想了想,结论只有一个:“言晓楠,他不是想追你借我做跳板吧。”当然是因为这种情况以前发生过很多次,我才会从实践中总结出真理来。言晓楠翻我一个白眼,撇嘴道:“他又没跟我交代身家八代。” 不过不管怎么说言晓楠的话总算给我提了个醒,从那以后我时时警惕,小心做人。万一公司里也闹出这样的绯闻,那我就惨了。为了保住饭碗保住我支离破碎的人生,我不会做白日梦。 但是很奇怪的,从言晓楠那奇怪的“诅咒”之后,我和郑凯文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面。然而突然有一天,当我正在办公室里埋头做报表的时候,突然有人来敲我的玻璃门,平时都极少有人来我的办公室,所以我的心咯噔一下,忍不住抬起头来。 果然,就看到郑凯文斜倚着门,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微微笑着看我。 我的心骤然一紧。 不对。 这不是郑凯文。 郑凯文的眼睛里没有这样玩世不恭的笑意,也不会这样嬉皮笑脸地出现在我面前。这个“郑凯文”太年轻了,他看着我,忽然弯起嘴角说:“你认得我吗?” 我顺手把文件合了起来,在脑海里飞快地搜索着相近的脸孔和名字,终于想起来了:“你是郑家三少爷,郑凯奇……吧?” “真的认识我啊,看来你做过功课哦。”他拉了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坐下。 我到香港不久,广东话还没学会,却已经把郑家事了解的七七八八。这不是因为我很八卦。而是因为公司里同事们茶余饭后就是以此为消遣话题,而且每天一走出家门,铺天盖地的八卦杂志里绝对少不了郑家父子的头版头条。 所以我知道郑凯文在家中排行老二,下有一弟一妹,弟弟就是这个郑凯奇。 我正出神,郑凯奇突然凑近我说:“你很好看呀,早知道这样我应该早点来看看你。都怪那些人把你说的乱七八糟。”我吓了一跳,猛地向椅子背后一靠,反问道:“怎么个乱七八糟法?” 郑凯奇不答,只是笑着说:“一起我吃个饭吧?” 我看表已经是午饭时间,办公区只剩下寥寥数人。难怪他敢这样大模大样地走进来,一点都不避讳他二哥。但是……“走吧。”郑凯奇不等我思考完毕,拉着我就走,笑呵呵道:“我带好你钱包了,你就敞开肚子吃吧。” 也许是因为我的不善于拒绝,所以那天以后,郑凯奇常常来找我吃饭,为了避嫌,我也拒绝过他几次。但他蛮横霸道不讲理还十分孩子气,根本不容我拒绝。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十分很自在,我很久没有遇到这样蛮横却坦率可爱的家伙。 于是渐渐的,我们好像成了朋友。 我和郑凯奇的事情很快就在公司里传开,说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那些人看到我的眼光和平常都不一样了。 那一天会议结束后,郑凯文叫住了我。 我第一反应就是为了这个事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时间没有和他单独对话过,我甚至觉得开口都紧张。 他抬起头看着我:“下午我想去市场看看几款材料的价格,还要跑几个工地。你有时间吧?” “知道了,郑先生。”我忍不住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我们跑遍了尖沙嘴、中环、油麻地……在几个大的市场里转了一圈,大约摸把各种建筑材质都看了,然后他又带着我到书店找了一些资料,去了一些建设工地……忙完这些天上已经繁星斗斗了。 他开着车,我坐在副驾驶座上翻着建材本和一些项目规划的书,忽然发觉车厢内的安静得有些异样。我看了郑凯文一眼,他一只手扶着方向盘一只手支着额头,眼神黯然,无限疲惫。 我不禁也合上了手里的书,我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但是却找不到话题。我抬起头,看到迎面一个红灯,但是郑凯文却没有减速。我急忙喊:“郑先生!”他愕然惊醒,背嵴不自觉挺了一挺,急转方向盘把车子靠在了路边。 我随着这一阵的颠簸晕头转向地靠在了座位上,背嵴阵阵发凉,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扶着额头,闭着眼睛,轻声说:“对不起,我走神了。” 我知道他太累了。 “我自己叫车回家吧。”我伸手去拿后座上的背包,却被他按住了的手。我感到自己全身一阵微微的颤栗,他的指尖冰冷,手心却是滚烫的。 他说:“这一次……让我送你吧。” 我的心跳得没有规律,我点了点头,慢慢地抽回了手。 他再次发动车子,我们继续沉默着。 我在想,我们之间到底是怎么了,不是应该是很单纯的老板与员工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车子已经转过街角到了我住的公寓楼下,他看着我说:“太晚了,我送你上去吧。” “不用了,郑先生。”我转过脸想跟他说再见的时候,他忽然俯身靠近我,我不自觉躲闪了一下。于是错开了他的唇,他的吻落在了我唇角边的面颊上。我的耳根一阵发烫……车窗外对面的大厦亮着寥寥几盏灯,灰蒙蒙的天上有一颗星星闪闪烁烁,却突然一闪,不见了。 车内空调的微风轻轻吹在我的耳鬓,我的心噗噗地跳着,跳着……在某个樱花盛开的三月,也曾有这样柔软的唇吻过我。 那一天,那个人问我:“你爱我吗?梁洛心。” 我的眼睛有一些湿润,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睫,一颗眼泪滚落下来。 郑凯文离开了我,保持着一定距离看我,然后他转开脸去看着窗外,闭着眼睛漠然地说:“你先上去吧。” 我甚至没有跟他道别,就仓皇地推门下了车。 我冲进公寓里,搭电梯上楼,过往和现在的重重画面在我脑海中翻滚着,我哭了…… 第五章 深秋的香港倒是不怎么冷,就是时不时会下雨,弄得人很烦躁。 那晚以后郑凯文就一直出差,我没有再见到他。我知道他一直在小心翼翼的呵护我们之间的距离,可是,无论是他悄悄放在我桌子上的空气加湿器,还是偶然订的生日蛋糕,我都无法欣然地接受。 我也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问题。 中午的时候,郑凯奇约我去一家西餐馆吃饭。 郑凯奇兴致勃勃的点了一只澳洲龙虾,结果服务生看了看我们,面带歉意地笑着说:“对不起,我们今天的最后一只龙虾也刚刚卖完了。” 郑凯奇看了看四周的客座,说:“今天人也不多啊,怎么没有了呢?” “因为我们的订货都是直接从澳洲空运过来,新货还没到,所以这几天恐怕都没有龙虾了。真是不好意思。先生小姐看看要不要换点别的?”他说着已经把菜单打开放在我面前。 郑凯奇把那菜单合起来说:“不行,我今天就要吃这个。” 服务生还站在那里发呆,郑凯奇突然提高声音吼道:“我说的话,你没听到吗!”吓了那服务生一跳,也把我吓得够呛。周围的客人也不禁都向我们看过来。我急忙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下,说:“干什么,不吃龙虾你会死啊。” 一旁有个经理,一看见是郑凯奇,立刻笑得跟蜜糖似的,凑上来点头哈腰道:“不好意思,郑先生。不如……” 他还是不高兴,突然扭过脸去看着旁桌,冷笑道:“只是吃饭而已……就不一样了吗。”他的眼睛里都是冰冷的寒气。 我顺着郑凯奇的目光不经意地一瞥,看到郑凯文就坐在我们不远处的桌子上,他似乎也注意到我们,所以我的目光不经意和他一撞,他就刻意地别开脸去了。他什么时候回来了? 我低下头,一只手不老实地摆弄着叉子。 “咦?梁小姐,这么巧啊。” 突然有人在我背后说话,我一看竟然是财务总监麦米加。这老头儿人特好,一开始我们部门经理老为难我,我当时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倒是他常常为我从旁说情。时间一长,我对他也有一种师长般的尊重。 我看见他,急忙也站起来问号道:“麦经理,巧啊。” “总经理约我来这里谈点事情。”他看向坐在桌边的郑凯文,悄悄对我说:“我最怕和上司吃饭,吃了也不消化。” 我笑,不巧注意到郑凯文面前的确是有一只硕大的澳洲龙虾,心里就更明白为什么郑凯奇突然这么生气。麦米加这时候看了看郑凯奇又看看我,笑嘻嘻说:“三公子也在,不耽误你们吃饭了。” 我汗,想必老头儿也误会了。 我坐下对郑凯奇说:“你吃还是不吃,不吃我走了。”我刚要站起来,他忽然拉住我的手说:“我没说不吃呀。坐下。”硬是把我拉着坐下了,又说:“你说吃什么就吃什么,总可以了吧?” “那就要两分套餐。” 那经理看我这么说,就客客气气地赔了一番礼,然后扭头走了。 郑凯奇气鼓鼓地一口气把杯子里的水喝完,服务生端了一盘水果上来,他愣了一下,说:“我们没点这个。” 服务生说:“这是我们经理的意思,给两位添麻烦,真是不好意思。”他刚刚端起水果盘,就被郑凯奇一巴掌打落在地。水果骨碌碌滚了一地,郑凯文吼道:“这算什么,是怕我吃不起你们这里的东西吗。” 我急忙拽住郑凯奇:“你这样闹是在跟谁怄气,脸是你自己丢的,笑话也是你让人家看的,你怕明天报纸上没有你的头条是不是!”他愕然怔住,低着头不说话了。 服务生吓得不知所措,我向他点点头,他急忙蹲下身子收拾了东西匆匆离开了。 我轻轻拉了一下郑凯奇的手,压低声音道:“你要是觉得不自在,我们换一个餐厅吧。” 他飞快地扫了我一眼,笑了笑,说:“是我不好,我没事,吃饭吧。” 服务生飞快地上菜然后避之唯恐不及地走开,我看见郑凯奇大口大口地吃东西,忽然笑起来,用叉子拌着盘子里的饭说:“人都说hungrymanisangryman,我现在算是信了。”他也不禁笑起来,我又问:“你今天约我出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噢,你不说我倒给忘了。”他兴冲冲地放下刀叉说:“爸爸昨天夸我那个市场企划做的不错,还说让我负责这一次新项目的市场宣传。” 我乐呵呵地举起水杯说:“那真是恭喜你。” 他笑嘻嘻碰了一下杯子说:“多亏你上次帮忙准备资料。我应该好好请你吃一顿的。” “那也是我份内工作啊。” “不如晚上我们再好好庆祝一下吧?” 我摇摇头说:“今天不行,晚上我要加班。” “怎么?怕我二哥不高兴啊。”那表情一下子变得很认真,我叉着饭的手停下来,急忙笑道:“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再度愉快地笑起来。 他笑起来的时候真得像个纯真的孩子,我不禁想到初始的时候,江洋笑起来的时候就像他这样单纯又美好。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切都变了。 “其实……”他忽然放下叉子,凑到我面前轻声说;“我二哥一直在看着我们。” 我一转头,正撞上他鼻子,他哎哟一声揉着鼻子坐下了。 然而郑凯文的位子已经人去椅空了,我冷冷哼了一声:“敢骗我,臭小子。” 郑凯奇喝了口水,说:“真是……你这么紧张干什么,你就这么怕我二哥看到啊。” 我一本正经地含着汤匙摇了摇头,“我吃饭从来心无旁鹭,就是刘德华站在我面前,我也不看一眼。”我埋头扒了几口饭,看看手表说:“我得回去了,下午两点半还要开会,我得在开会前把手头的活干完了。” 我正要站起来,他突然一把按住我的手说:“哎,我还有话要说呢。晚上我在RUZZI餐厅等你,多晚都行,一定要来。” “我真的没有……”我还没有来的及拒绝,郑凯奇已经不由分说地命令我:“一定要来!” 那天下午的会议无故取消了,我本来以为下午的时候可能会看到郑凯文,却不料他一直也没有回到办公室里。我在办公室里埋头苦干,恍然间已经天黑了,靠在椅子上想着我应该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做,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这时候突然看到走廊里有个人影,我一阵紧张,那人却已经走过来。我抬头一看竟然是郑凯文。他独自一个人的时候身影总是那么孤单,那么清冷。就像那时候在滨江大道上那样,好像这整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 他也看到了我办公室里的光,折过来敲了敲我办公室的门,我装作正在工作并没有看到他,直到他走进来我才抬起头说:“郑先生,你回来了?” 他笑了一下,“在餐厅不是见过了么。” 我擦汗,我就是不会撒谎。 “这么晚了还加班?”他已经走过来在我对面坐下了。 这个偌大的楼层里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觉得空气有点凝固,流动的特别慢。时间也就一点一滴地慢吞吞的走着,他终于伸手过来把我面前的文件夹合上了,然后说:“走吧,我送你回家。” 我刚要开口拒绝他又说:“太晚了,你一个女孩子回家不安全。”他看着我,忽然笑了一下说:“你不会又要拒绝我吧:” “那我们走吧。”我站了起来。 车子停在楼下,三十分钟的车程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我有如坐针毡的感觉。 这时候我伸手去推车门,夜风唿地吹过来,凉得刺骨,我才想起来回头对他说:“郑先生,谢谢你送我回来。”他看着我,直到我下车走到公寓楼下去开门也都没有说话,然后我看到他把车子倒出了小区,才转身去开门。 只是这样吗,原来他只是要这样而已。 我不禁有些嘲笑自己,我失落个什么劲儿啊。 这时突然一个人从背后抱住我,我惊得啊啊大叫,那人忽然低声说:“是我。” 我一听那个声音,惊奇道:“凯奇?” 他果然笑嘻嘻站在我背后,我狐疑地看着他,说:“你怎么在这儿?” “我在餐厅等了你半天你都不来,餐厅关门把我赶出来了。我没办法就到这里来等你,我就猜到你把我给忘了,原来是跟我二哥约会去了。” 我一看表,都已经快十二点了,急忙内疚地说:“不好意思,我加班加的忘记了。” “那还不快开门,冷死人了。”我一开门,他就立刻冲进大楼,管理员也还来不及问这只兔子谁家的,他已经飞快地溜进电梯了。 这个不尽职的管理员! “这房子是我二哥替你安排的?”他在房间里瞎转悠,东摸摸西碰碰:“还不错,想不到我二哥细心起来还挺讨女孩子喜欢的。” “谁说他讨我喜欢。”我走到咖啡机旁倒了两杯咖啡,一转身,咣当一声打翻了手里的两杯咖啡。郑凯奇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背后,像个神出鬼没的幽灵,睁着一双空洞的深褐色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被那眼神看得发慌,推开他问:“看什么?” “你是不是喜欢我二哥?”他伸出手把我困在他怀里,低头凑近我的鼻尖。我窘迫地背靠墙壁站着,身体不由自主地挺得笔直,眼神却毫不畏惧地正视他,大义凛然地说:“我不喜欢他。” 是真的,我不喜欢他。我不敢喜欢他。 “真的?”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好似一团棉花,在我耳边痒痒的。我刚想要开口,他却已经吻了下来,他的唇滚烫的印在我的唇上,一时间我要说的话梗在了喉咙口,眼睛睁得老大,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么我呢……” 我被这一句惊雷噼傻,他却已经将我推倒在沙发上。 “凯奇,不是这样的……你要干什么……你等一下……你说什么……”当我意识到他的意图时,奋力挣扎起来。 他的身体在我之上如泰山压顶。我的挣扎几乎是徒劳的,我伸手往沙发旁的茶几上够什么东西,可是触手所及的东西却统统离我而去,连台灯都终于扑通一声跌在地上。 黑暗如同他的身体一样将我压倒。 我知道我逃不掉,我从来没有逃掉过。 在爱情这场战争里,我从来都是败兵。 就在那一刹那,他忽然用手撑起了身体望着我。我们之间保持着两个拳头的距离,沉默地对视着。房间里静得吓人,滚在地上的台灯已经不亮了,这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它牵动了保险丝,吱吱两声,整个房间也陷入了黑暗。 他问我:“洛心,你哭了?” 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哭了。 他拉着我坐了起来,轻轻地擦去我眼角的泪水说:“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闹着玩……” 房间一瞬间便得漆黑,外头的月光混沌不安。 忽然一阵闷雷从头顶滚过,紧跟着就听到噼里啪啦的雨点落在玻璃窗上。 座机突然在这个时候响了,他把电话拿过来递给我说:“接电话吗?”我拿过电话,平静了一下声音轻轻地说:“喂?哪位?”那边没有声音。这种沉默在漆黑的房间里忽然变得十分诡异。 我又“喂”了一声,还是没有声音,正要挂电话,电话那头传来郑凯文低沉的声音:“你还好吗?” 听见是他,我不自觉地望了郑凯奇一眼。他似乎也有所察觉,站起来走到窗边去。我说:“怎么这么问?我很好啊。”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说出来我突然很害怕,我觉得他似乎正在什么地方看着我,而我对他撒了谎。 郑凯文顿了顿,说:“没什么。我只是担心你……你没事就好。” “我……正要睡下。”说完以后,我们彼此都沉默了。 我对他撒了谎。 这一年多来,我从没有对他撒过谎。 “还有一件事。”他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十分低沉。“那天其实……” 我已经知道他说的哪天了,我们之间还能有哪天。但是我多怕他说出来让我无法接受的话,比如说“对不起”。往往这三个字,才是最不负责任的表现。 可是他说:“……其实我想吻你很久了。” 我的心竟然扑通一下,落回了原位。 他的语气还是那样淡淡的:“不打扰你休息了,明天见。” 我挂上电话,却一点都轻松不起来。搁下电话正要站起来去开灯,郑凯奇却大喊一声,吓得我手一抖,差一点直接摸到电源。 “过来。”他示意我到窗边去。 我走到他身边。他把我推到身前,指着楼下路边的一辆车说:“看见了吗?” “看见什么……”我隔着满是雨水的窗户玻璃看了一眼,就只是看到一排车……“郑,郑凯文?”我忽然睁大眼睛,额头撞在玻璃上。 是的,我看见了郑凯文的车! 不可能啊,不可能的…… 我一边安慰自己,一边看着郑凯奇说:“这么远又看不到车牌,你怎么知道是他的车?” “他那辆是手工定做的,我能不知道。而且你看……”他把我转过去,指着玻璃说:“那么多车,只有这一辆是开车雨刷的,说明车里有人。” 我的心忐忑不安,像是偷了东西的小贼一样,双手紧紧抓着衣服的前襟。他为什么会还在我家楼下,他不是已经走了么?难道他是因为看到房间里的灯突然灭了,才打电话来问我好不好?为什么?为什么…… 原来,他也对我撒了谎。 “他一定看到我了。所以他看到房间里的灯突然灭了才打电话上来问你好不好。”郑凯奇的回答应了我的想法。 应该是这样,但是,为什么是这样呢? “我累了,你走吧。”我转过身,在沙发上坐下。 他笑着说:“你说我下去,我二哥会不会宰了我?” 我愣了一下,才说:“活该,宰了你也活该。” 他笑嘻嘻地拉了我的手,“我知道你不忍心。” 我冷冷地抽回手,“以后我再慢慢跟你算账。今天先算了,我们去卧室吧,这里都是我刚才打碎的台灯碎片,扎了脚就不好了。” 我们并肩坐在卧室的床沿上,默默地喝着杯子里不冷不热的水。 他突然说:“洛心,如果我说我是认真的,你愿意跟我交往吗?” “不愿意。”我们俩个人都面对着窗户,我相信就着月光他能看清我脸上的表情。但是我没有看他,我听到他问:“是因为你有喜欢的人?” 我有喜欢的人?不,不是喜欢,是爱。我曾经那么爱他,可是在我们最靠近的时候,他却突然猛力地推开了我。我永远无法忘记他在电话那头用冷漠的口吻对我说着:“梁洛心,我们分手吧。”连一句反驳的机会都不给我,就挂断了电话。 我为什么还喜欢他呢?为什么还要爱他呢? 我恨他。 我低着头,一言不发地看着杯子里的水。 “粱洛心,我喜欢你。”他忽然握住我的肩膀说:“除了我妈之外,再也没有一个女人这样真心关心我。我知道你是真得很好……那些人总是想看我的笑话,他们知道我容易冲动,知道我脾气不好,也知道我傻,容易上当。所以他们都等着看我的笑话,都希望我被爸爸讨厌,被二哥讨厌。可是你不一样。” “哪些人?”听出他话外有话,我反问,他却不回答我。 我看着他,想到这些天所发生的一切,简直比电视剧情节发展的还要快。我忍不住笑了,他看着我,认真地说:“你笑什么,笑话我?” 我摇了摇头,真诚地说:“凯奇,我之所以做这些是因为我真的是个好人,不是因为我爱你。” 他怔了一下,笑了,“你说的对,你真的是个好人,你是我见过得最善良的女孩子。” 不,我一点都不善良。我在心里诅咒那个人,我希望他不幸福,我恨他,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在恨着他,以至于我都没有时间去忘记。 我放下杯子,走到窗前往楼下看,那辆车竟然还停在那里。 郑凯奇走过来说:“怎么?你打算下去给二哥送伞啊?” “对哦。”我果然转身去拿伞,郑凯奇一把拉住我,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你算了吧,我二哥又不是傻子,他在车里又不会出来,要什么伞。再说他车上总是带着伞,用不着你去送。你去了,不是打他嘴巴,他刚才还说在回家的路上。” 我拍拍脑袋,这下子我成了傻子。 这时候楼下的车窗忽然摇了一些下来,我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退。郑凯奇笑道:“看来你真的你喜欢我二哥。” 我辩驳:“我没有。” “还嘴硬,我看你比谁都在意他,隔着房间都能吓成这样。” 我强调:“他是我老板啊。” 他笑道:“难道你有老板恐惧症。” 这个家伙怎么跟江洋一样,得理不饶人。 我想了想,又问:“他要是一晚上不走怎么办?” “那也不会冻感冒,就算是感冒了,佣人也会给他煮感冒茶的。”他看了看我的床,“这么大的床,我们两个睡正好。” 我横了他一眼,“想得美,你睡地上。” “我有哮喘病,你让我睡地上,不怕我哮喘病发。”他故意喘了两口气。我看他一个大字把我的床占得严严实实,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从衣橱里拿了两条被子,扔一条给他说:“你睡床,我睡外面沙发去。” “喂!”郑凯奇一下子坐起来说:“你真去啊。当我是禽兽吗?” “不是……”我笑了笑,“少爷,你可是有哮喘病的,万一发作了,我可担待不起。” 他笑嘻嘻地说:“所以我说一起睡嘛。”他让出半边床来,一把拉我坐下说:“反正要是该做,刚才就做了,你还对我不放心么?要不要在这里划一条三八线……还是放碗水什么的……” 我眼含笑意地瞪了他一眼,合衣在他身边躺下了。 这真是一个漫长的夜晚,一秒钟好像一个钟头那么长,十分钟简直就像是过了一个世纪。 郑凯奇突然说:“你知道么,除了小的时候和我妈妈这样躺着,我再也没有跟一个女人这样在一起睡着聊天。我喜欢这样跟你在一起,真的,很喜欢很喜欢……” “那是因为,我们是朋友啊。”我毫不犹豫地说。 “朋友?”他思索了片刻,忽然侧身搂住我,低声说:“是啊,我们是朋友。” 我怔怔地看着窗外,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在窗户玻璃上,也像是打在我心上。 那个人还在车里么?他会这样一直呆在车里到天亮么?车子多冷啊,开了暖气又该多闷啊,雨下得真烦人,真烦人…… 第六章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雨已经停了,郑凯奇不知几时已经离开。窗外晴空万里,郑凯文的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开走的,只有那块地方还是干的。想必他走的时候,雨就停了。我做了一晚上的梦,很累。身上盖着两层毯子,想必是郑凯奇离开的时候,替我盖上的。 刚到公司,就看到几个女职员站在前台处窃窃私语,她们看见我急急地散开了。我有些忐忑,走到公共办公区,看到大部分人还是在低头工作,我心稍稍安了一下。刚到办公室里把东西都放下,就看到郑凯文的秘书安娜走进来,敲了敲我的门说:“梁小姐,郑先生让你一来就到他办公室去。” “好。”我正要出去,安娜的脸色沉了沉,我问:“怎么了?” 安娜拉着我走进办公室,关上门说:“一大早郑老先生就来了,郑先生虽然没有吩咐,我想还是应该让你过去。不过不知道郑老先生现在是不是还在郑先生办公室里,我想梁小姐还是等一等吧……” 我问:“出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安娜脸色为难。我知道身为秘书的,最忌讳的就是多嘴多舌。 我说:“我有分寸,你话传到了就可以了。”说完我依然走了出去。 刚到郑凯文的办公室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心里猛然乱了一下,静了静才听清楚是郑凯文的声音。 “这个时候你叫我停手!我付出了那么多……怎么可能放弃呢!如果你是我,你会放手么!” “凯文,听你爸爸的话。”这个声音没听到过,我心里好奇,忍不住更靠近一些去听。 “不要再说了!”郑老爷子一声大吼,几乎把我的耳朵震聋了。“总而言之,我说这么办就这么办,如果你一意孤行,我会在董事会上给你一个交待。你要不信,就试试看。”丢下这句话,大门忽然哗啦一声开了。我猛然向后退了一步,还是被郑老先生撞见了。 他正满面怒容,灰白的眉头揉成一团。我只能低了头,喊了一声“郑先生”,他压低了眉头看我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跟在他身后那个人,想必就是刚才说话的那个人。我一看他的脸就很不喜欢,一脸似笑非笑的奸诈模样,金丝边眼镜后面的眼睛色迷迷的。 但是这个人一直跟在郑老先生后面,就像是一只看门狗那样,我鄙视狗也得看主人啊。 我正看得出神,房间里忽然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摔打声。刚刚回到座位上的安娜心里一惊,倏地站起来。我向她摇手,自己推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的纸笔文件撒了一地,桌旁插满了画卷的大花瓶倒在地上,幸而地板上铺了地毯的,没有碎。但是画卷和字卷散落一地,郑凯文直挺挺地向后退了两步,肩膀起伏不定,背对着门口。 看来气得不轻! 我看着郑凯文的背影,心头十分不是滋味。 听见我进来,他头也不回地吼道:“出去!” 我没有动,他回过身来正要大怒,看见是我,脸色略有缓和,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我沉默着,正要退出去,郑凯文突然又说:“陪我出去一下。”说完也不等我回答,拿了衣架上的外套就走。 我甩上门,朝安娜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进去收拾房间,就急匆匆跟了郑凯文出去。 天又变得灰蒙蒙的,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下起雨来。 我跟着郑凯文一路走出大厦,他默默地在前面走着,深灰色的大衣下摆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摆动。我穿着一套轻薄的浅色套裙,冻得瑟瑟发抖地跟在他身后。我们就这么一前一后默默地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远。猛然抬起头的时候,已经在金钟了。 就在我失神的一刹那,郑凯文突然不见了。 我心里惊慌了一下,到处都是人头攒动,我拨开人群到处去找,顾不得脚疼,也不觉得冷,反而出了一身汗。 如果他不见……如果不见了…… 如果他像江洋一样,突然就不见了,我该怎么办?我越想越害怕,他去了哪儿呢?突然就看见他的背影出现在地铁站标示那里,我急匆匆冲出马路,被迎面而来急刹车的司机骂了一顿,我连声道歉,头也不回地向着地铁站跑了过去。下了自动扶梯果然看到他站在买票的地方发呆,我终于可以松一口气。 他看了我一眼,我会意地摸出身上仅有的零钱给他。他在自动售票机上买了票,转身向地铁站走去。我急忙也买了票跟过去,地铁飞速进站,他迈步上车,我顾不得高跟鞋扎脚,飞奔过去。被正要关闭的地铁门扎了一下,捂着肩膀闪了进去。四周的乘客都看着我。 他靠在自动门旁,望着车外,并没有注意到我。 我心里忍不住苦笑,真是天生的贱命。好不容易摆脱了脾气古怪的江洋,偏偏又遇到这么难伺候的老板。我站在他身后不远的扶手处,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他下车,我跟他下车,他走到马路上,我也跟他上街。然后他走到一个售票处,我抬头一看,是过海的渡船。 他取出皮夹子里的千元大钞,买了一张船票,就扭头走进码头去了。我搜遍了全身上下,却连一张船票钱都不够。我看着他逐渐远离我,焦虑和不安从心底油然而起,我忽然明白了我是这样的不愿意再次孤独。 所以我怎么可以丢下他一个人,他在我最无助最潦倒的时候把我留在了身边,给我机会让我重新开始,而我也绝不能在他困难的时候丢下他。不,是任何时候,我都不会再丢下他一个人。 是的,任何时候。 于是我想也不想地跟着他走进扎机口。 检票员一把拦住我说:“小姐,你的票呢?”我双手合十的拜他,连声说:“我回来一定补票,我身上没有带钱,真的。我现在有急事,求求你让我进去。”我说着,眼睛不断地看向郑凯文。那检票员看我狼狈的模样,又顺着我的目光看了看远处,说:“那你回来的时候要记得补票。” 我谢天谢地,恨不得给他磕个响头。然后就飞奔到渡船上,在黑压压的人群里找到了郑凯文,捡他身后的位子坐下了。 船一开,海风从渡船的四面冷飕飕地吹进来。我向里挪了挪身子,抱住了手臂轻轻地搓着。坐在我身旁的男人用十分诡异的眼神看了看我,我咧嘴对他笑笑。坐在我另一边的婆婆突然说:“小姐啊,要靓也不能就穿这么点啊。你拍广告还是录电影啊?”我冲她摇摇头,那老婆婆很是无奈地喃喃嘀咕道:“现在的年轻人也不知道现在想什么,穿这么少,都不怕冻。” 我有苦难言,心想我都快冻死了,拍什么戏啊……船什么时候靠岸啊。 好不容易等到船靠岸了,别人都下船了,可是郑凯文还是坐在那里出神。我不禁连连叫苦,我此刻充分体会了卖火柴小女孩的饥寒交迫。虽然不知道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但是我却能够体会他的感受。 他要我陪着,所以他就是打算做渡船坐到白头,我也陪着。 渡船的电视机上突然出现一则新闻,女主播用清脆的声音说:“今天下午,郑氏集团的发言人突然发表声明,将不会参与今次上海外滩三号地的招投标活动。这不禁令人感到奇怪,郑氏集团对于三号地的招投标活动一直积极参与。对于这个项目的投入也十分可观……” 我猛然怔住,原来是这样。 难怪他这样郁郁不得志,原来是这样啊。 一年前郑凯文飞去上海,然后把我带来香港,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外滩三号的项目。是的,我知道。为此他甚至成立了一个项目组,高薪请来了香港数一数二的建筑师、精算师、工程师……这一笔投入,足够我幸福地过完两辈子。 但是现在,一切都完了。 他怎么能不郁闷,如果是我,干脆跳海自杀算了。 他看见电视新闻,突然站了起来,一路走到渡船的栏杆旁。这时候有客人上船,我急忙拨开人群追了过去,看见他趴在栏杆上我心头一紧,飞快地走到他身边站住。 他不是要跳海吧,我只是随便想想……不会这么准吧。 还好,他没有动,只是趴在那里发呆。 海风吹在我的脸上,一开始还是刀割一样的疼,但是现在已经没有感觉了。 对岸霓虹初上,天色阴沉,慢慢地飘起蒙蒙细雨来。 “其实还差一点点,差一点点我就成功了。”他忽然开口了,像是在自言自语:“但是他们不给我机会,连最后的机会都不给我。”他苦笑着反问我:“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不会。”我木讷地摇着头,实在是冻得我肢体麻木,一说话发现舌头都不灵活了。 他转过来看我,眼里是比天空更阴郁的神色,然后努力地弯了弯嘴角,但最终也没能形成一个笑容。“对不起。”他轻声地说。我的心仿佛被人用力一把揪住,一阵生疼。眼睛涩涩的,只怕自己不争气就要掉下泪来。 我摇头,哽咽了一下,才说:“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你付我薪水了。” “我请你来,本来就是为了上海外滩三号地的项目。你们努力了那么久,花了那么多精力,投入那么多资金和人力,现在却都打了水漂,只不过是一番徒劳。我除了跟你说一声对不起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我还是摇头,眼睛热热的湿湿的。 不只是因为我又一次面临失业的危机,也因为他的一句“对不起”,对不起这三个字我听得太多了,可是他说出来的时候是那样悲伤……我感觉得到。 他忽然抬手擦去我脸上的泪水。我本来没了知觉,被他轻轻一擦,只觉得面颊上火辣辣的烧疼。 他握住我的手,说:“你的脸怎么这么冰,你很冷么?”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脑子已经浆煳了。他脱下外衣披在我身上,紧了紧领口,柔声说:“还冷么?”我摇摇头,已经被他的轻声细语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搂着我的肩膀,走进渡船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 我被他用力地搂在怀里,心噗嗵噗嗵地跳着,忽然就只想这样靠着他,偎在他怀里。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有被男人这样抱过了,我全身火辣辣的烧着。他身上淡淡的古龙水味道,他结实的臂膀,比天空还宽阔的胸膛。 “怎么会这样的?”我轻声问:“怎么会这么突然的?” “其实也不突然,我一开始就知道爸爸不同意我搞这个项目。”他用那件衣服紧紧地裹住我,叹了口气。温热的气息扑在我的头发上,痒痒的。“所以我一开始就瞒着他,包括人员调配及资金挪动,我一直十分小心不让他知道,谁知道还是……” “那他怎么知道的呢?”我问出口,顿时觉得自己奇傻无比。 那个人可是他们的老爸,生了个这么能耐的儿子,老爸还不是老奸巨猾中的老奸巨滑。郑凯文低头看我,忽然笑了笑,说:“如果我说是因为你,你会不会自责?” “我?”我猛然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望着他:“你说是因为我?” “昨天凯奇是不是去你家了?” 我被他问的猛然一怔,无言以对。 他的语气中没有半点责问的意思,继续说:“凯奇是我舅舅的人。舅舅一向很反对我搞这个项目,他知道爸爸也很不赞同我的这个计划,所以他就把这个消息透露给爸爸,借他的手来阻止我。”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无法相信那个笑起来像高中生一样天真的大男孩,竟然会做这种无间道的事情。 他利用我! 怒火中烧,我脑门子轰得一下,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到头顶了。 “你是说,昨天晚上郑凯奇到我家里去,是为了找这个项目的资料?” “我不确定,但也许是的。”他说:“昨天下午的时候,爸爸突然打电话来,试探我关于三号地的项目计划的事情。我没有说。跟着我就被爸爸叫去办公室问了这件事情,那天晚上我本来就想告诉你的,但是想想也许会有转圜的余地。可是没想到,我看到凯奇去了你家……” “你看到了?”我惊讶万分。 怎么也没想到昨天看似普通的一个偶然,竟然是这样错综复杂的精心布局。 “看到了。”他淡淡说:“看到他跟你进去,看到你们关灯。” “我们……” 天大的误会。 可是我一张口,才发现自己百口莫辩。怎么说得清楚呢? “我知道你没有把消息透露给他,但是凯奇不是笨蛋,他想要弄到手的东西,怎么会弄不到。”郑凯文安慰我说:“舅舅更是早有预谋,即使没有昨天的事情,他们今天也还是会来找我,阻止我参加投标。所以,不是你的错。” 我背过脸去,心中燃烧的怒意像是炼钢炉的火把我的心都烧得硬了起来。 好你个郑凯奇! 装的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竟然把我当猴耍。你利用我算计我也就算了,那个是你亲哥哥啊,你居然也摆他一道。 我越想越气,突然忍不住委屈地要哭出来。郑凯文伸手搂住我,我靠在他肩头,听见他轻声地说:“别想了,我会处理好的。”那声音是那么轻腻,那么温柔,我突然感到一阵疲惫袭来,无限眷恋地睡去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了学校门口那棵繁茂的樱花树。 那时候我和江洋常常在那颗樱花树下约会。 春天的时候,风吹树影,樱花片片飘落。 他轻轻吻着我的唇。 然后他突然取出一个非常难看的陶瓷杯,对我说:“生日礼物,不许丢掉。”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是他花了两个晚上在陶艺教室里搞出来的“杰作”,只是觉得那个可怜的杯子简直像个畸形儿。 我哈哈大笑道:“你也知道难看啊,也知道我会丢掉啊。”但是被狠狠地瞪了一眼。 后来,我虽然很嫌弃但是仍然一直很愉快地坚持用着那个杯子,直到有一天,在办公室里我不小心把它打碎了。后来,我渐渐明白,原来有些东西,你只可能曾经拥有,无法天长地久。 言晓楠说过,钱这种东西来得容易就去得快,爱情也一样。我从实践中证实了她的理论,唉,我总是以身试法。所以现在我对于每一样来到我身边的东西都小心翼翼,比如工作、比如朋友,以及迟迟未来的爱情。 我生怕他们来得太快太轻易,就会像江洋一样突然地从我身边消失了。 但是现在,工作,生活还有郑凯文都要离开我远去了。 第七章 我迷迷煳煳地睡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醒来的时候,看见的是窗明几净,窗前白纱飘飘,天空是从未有过的蓝。我抬手揉了揉眼睛,看见房间整整齐齐,一下子以为不是在家里。就煳里煳涂的想,我在哪儿呢?刚刚摸索着坐起来,就听见门锁咔嚓一声。 郑凯文手里端着什么东西走了进来。我心里一惊,急忙将被单拉到脖子,脱口而出:“你怎么在我家里?”他看了看我说:“病煳涂了。”我看着他,反问道:“我病了么?”他在床边坐下,把手里的一碗药递给我说:“你发烧了。我本来应该把你送去医院的。但是看看也不是什么大病,不用那么麻烦。” 我看看碗里黑乎乎的东西,闻了闻:“这是什么?” “感冒茶,我感冒的时候家里的老佣人经常煮给我喝。时间长了我就会自己煮。”他扶着我的手说:“喝了它。”我看那黑乎乎的东西,撇撇嘴只能一口喝完,想了想问:“我们不是在船上么?” “下船的时候摸着你身上滚烫,我喊你,你也没反应。所以没办法,就把你带回你家了。我替你测了体温,快要烧到40度。”他站起来,到桌边取了体温计塞进我嘴里,又说:“看你病成这样也没有人照顾,我也不能见死不救。”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啊的惊叫了一声,说:“你帮我换的衣服?” “大惊小怪的干什么。”他捡起我掉在被子上的体温计,用酒精棉球擦了擦,重新塞进我嘴里说:“就是我换的又怎么了。我也不是没见过女人,你不是女人么?有什么不能让我看的。” 我心想:就是因为你见过的女人多了,本姑娘才不想让你看。嘴里含着体温计不能说话,就叽里咕噜地含煳了几句。他从我嘴里把体温计抽走,说:“言晓楠昨晚来过了,衣服是她给你换的衣服。” “小楠来过了,她人呢?”我兴冲冲趿了拖鞋下床,郑凯文一把拉住我说:“她走了,赶着开工。你烧还没有全退呢,躺下。”说着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我塞进被子里,我像只小猫那样缩在被子里,瞪着无辜的大眼睛看他说:“我睡了多久?” 他看了看表,说:“七八个小时吧,恢复得还算快。” 我缩着脖子小声问:“你一直都在这里没走么?” “我走了你病死了怎么办?”他笑了笑说:“工会肯定要谴责我这个没有人性的老板,估计整个香港都要声讨我。而且在上海的时候我生病你也照顾我一次,现在我们算是扯平了。” 我轻轻哼了一声,“你算得还真清楚。” “做生意的,别的不会,帐还不会算么。” 我气得发笑,含煳道:“那三号项目的事情怎么办?” 他听见这句话,突然沉默了。低头慢慢地擦着体温计,想了很久,才说:“你别管了,我会处理的。” 淡淡的一句话,不知道包含着多少辛酸痛苦。他投入在这个项目中的艰辛和精力,恐怕只有我们这些切实参与其中的人才会知道。多少个日日夜夜的不免不休,陪吃陪喝陪笑脸,甚至需要委曲求全地向银行借贷…… 他要一肩扛下这个责任,那是多重的责任啊。 我看着他擦体温计的手,手指洁白而修长,指节清晰而突出。我想着这双手曾经放在我的额头上,曾经搂着我的肩膀,也曾经为我冲感冒茶,心里一阵温暖泛起,忍不住低声问他:“郑先生,你还好么?” 他转过脸来看我,没有笑意地扯了扯嘴角说:“你看我好不好?” 我也对他笑着,略带感伤地说:“都是我不好。”他奇怪地看我,我继续说:“算命的都说我命硬,做一家公司要倒一家公司,本来我在那家广告公司做得好好的,你非要拉我到这里来,现在害你的工程也被我拖垮了。” 他故意睁大眼睛说:“你那么厉害,那我安排你到我对手的公司去。” 我们两个都笑起来,他替我拉了拉被子。外头门铃响了两声,他说:“也许是言晓楠,我去开门,你再躺一下。”我点点头,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角问:“郑先生,你真没事吗?”他确信地点点头,说:“你不叫我我郑先生,我会更好一些。” 我松了手,听见他走出去开门,门锁咔嚓一声,正等着他回应,但是半天都没有声响。我忍不住问:“谁啊,是小楠么?”他没有回答我,我等了等还是没有回答,就穿着睡衣光着脚跑了出去。 一到客厅里,我傻了。 站在门外的不是言晓楠,而是郑凯奇。 他们兄弟俩隔着一道门的距离面对面地站着,忽然都看向我。郑凯奇的眼神不是惊讶,更多的是责问。我顿时感到火冒三丈,我还要抓他兴师问罪,他自己送上门来了。我正要冲上去,郑凯文却走到沙发旁拿了衣服,看着我说:“那我先走了,我买了东西在冰箱里。记得吃药。” 我轻轻地“嗯”了一声,看他进了电梯,才一把拖了郑凯奇吼道:“你给我进来。” “他怎么在你家?”郑凯奇突然问我。 我气不打一处来,加上病着,咳嗽了两声,才冷笑着问他:“这房子是他找的,他租的,他给我安排的,他怎么就不能来了。你要兴师问罪别人,倒不如先问问你自己,你不仅来过了,还在这儿过了夜呢。” 他的脸色果然一沉,十分难看,冷言冷语地问我:“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正要问你呢!你是什么意思?”我狠狠推了他一把,他冷不防被我推倒在沙发上,半支着身子,瞪着我说:“我只是看你今天没有去上班,所以好心来看看你。你别好心当成驴肝肺。” 我气得胃里一阵阵的抽筋,讥讽道:“你有那么好心,你该不会又来刺探什么情报的吧。” 他被我一语说中心事,眼睛里闪过一丝胆怯,别过脸去不看我。 “被我说中了。”我的心莫名其妙的痛了起来。双手抓住他衣领就把他往外推,嘴里喊着:“你给我出去,滚出去!我把你当成朋友,你竟然出卖我!找我吃饭,好心看我……原来只不过是想从我这里套情报。你把我当什么了!朋友?别笑话我了。” 已经把他狠狠地关在门外,我却还是怒不可遏地喊叫着。 他在外面用力地砸门,大喊冤枉:“不是这样的!洛心,你相信我,我根本没有从你这里探什么情报。我真的没有……是,我本来是想要从你这里找一些东西,可是后来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啊。” “没有,鬼才信你。”我大声地吼回去。 “我说真的……”他停了一停,我听见脚步声,想必是有邻居刚刚走过去,他这话难免引起人家的误会。过了一会儿,他果然又说:“我承认我一开始接近你是有所企图,但是那天我对你说的话都是真的……洛心……你开门听我说完好不好……洛心……洛……” “你已经说得够多了,我不想听了。”我吧嗒一声反扣了门锁。 他依然在门外大力地捶打我的防盗门,声音吭吭的响。我烦躁地用抱枕捂着耳朵,忽然那声音停了。我以为我的鸵鸟战术起作用了,可是拿开抱枕,才发现真的没了声音。 突然听不见他的喊声,反而心里一阵发慌,忙又走回到门口,透过猫眼去看他的动静。但是没有人,我宽慰自己说他大约是走了,正要转身,却突然听见碰碰的声音,有个女人的声音问:“先生,你怎么了?” 我急忙拉开门,就看到郑凯奇靠在墙角坐在地上,一只手扯开领子,一只手死死地攥着衣襟,胸口激烈的起伏着,透不过气。隔壁的主妇看见我开门,急忙说:“他看起来象是哮喘病发,小姐,他是你朋友么?” “哮喘?!”我双手抓着郑凯奇,用力晃了一下说:“你不要吓唬我,你跟我闹着玩的吧。” 我一身冷汗。 看他痛苦不堪的模样,心也跟着一阵阵得喘不过气来。他因为喘不过气来全身发抖,脸涨得通红,右手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力气大的惊人。我心里又急又慌,他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我怎么跟郑凯文交待。 隔壁的主妇倒是很镇定,拉着我说:“他是不是一直有这个病,那么他身上应该有药才对。”我恍然,急忙在他身上的口袋里乱翻了一阵,半天摸出一个瓶子急忙问:“是不是这个?”他勉力点点头,我急忙拔了盖子塞进他嘴里让他狠狠吸了两口,才见他面色有所缓和。 我浑身瘫软,简直好像是自己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那主妇嗔怪我说:“小两口有什么好说么,这样隔着门大吵大闹的,管理员听见了要打999了。进去说话吧。”我也懒得跟她解释,连声道谢后,扶了郑凯奇走进房间。 让他在沙发上坐下后,我倒了杯温水给他,他喝了一口,面色终于恢复了。我拍着自己心口说:“吓死我了,你这个病怎么说发作就发作的,一点征兆都没有。”他看着我,忽然一笑,说:“刚才吓坏你了?” “真是吓死我了,我听说哮喘会死人的。”我理了理他领口,他却一把抓住我的手说:“谁让你不相信我。” 我抽回手说:“我怎么相信你,你才来过我家,第二天你爸爸就找到我老板,说三号地的项目非停不可。他如果不是吃准了我们在做这个项目,才不会这么轻举妄动。不是你,还能是谁泄漏了消息?” 他翻我一个白眼,说:“你太小看我爸爸了,他绝不是那种听了别人一句话就会妄下论断的人。还有我舅舅,除了我之外,他在二哥身边安插的眼线绝不少于三个。就算我真地从你这里得到什么消息,他也早就知道了。” 我的心猛然一沉,这都是什么家人啊,一天到晚就知道名誉功利。连自己的侄子都算机,这个什么舅舅啊。 “我想我二哥之所以千里迢迢把你从上海接过来,就是因为你可以信任。他现在要找个信任的人,谈何容易。”我看着他,冷笑道:“没想到你还挺替你二哥着想的么。他的心思,你好像都知道似的。” “我们毕竟是亲兄弟。而且你说得对,我闹事跟他作对……对我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还丢了家里人的脸。所以我想就算我不能做什么,好歹我也该安分点,别给家里添乱。相信我!” 我感慨地叹了一口气,看着他说:“我相信你,可是,你知道你闯了多大的祸嘛。” 也许只有我知道那后果是不可预料的。 三号地的项目停止后,我每天的工作量大大减少。当然,跟我一起做三号项目的同事都陆续离开了公司,我也等待着白信封的到来。可是等着等着,一个月就过去了,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就在我以为事情终于被郑凯文搞定了的时候,突然有位不速之客来到了我的办公室。 那兄弟俩的舅舅,邵天阳。 他敲敲门,然后走进来说:“梁小姐,我可以坐下么?” “邵先生,坐吧。”我努力作出温和的表情,不让他看出我心里是多么厌恶这个人的嘴脸。 但是这个可恶的人,看着我空荡荡的办公桌,讥讽地说:“看来最近你也蛮清闲的。” 我EQ高,不跟这种人一般见识。 “邵先生是不是有什么吩咐呢。” “不敢。你是凯文的亲兵,我可差遣不动呢。” 他自顾自地笑起来,我听得全身一阵鸡皮疙瘩,心却跟着一阵揪痛。 已经快要一个礼拜了,我到处也找不到郑凯文,打电话他不听。偶尔在公司见到的时候,他就在开会。他没有找我,也对我视而不见,我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了。但是,我在担心……已经这么久了,他到底怎么样了呢?那个肩膀,到底能扛下多少责任。 等我回过神来,桌子上已经多了一样东西。 白信封。 多么耀眼的白信封。 我怎么都没有料到,竟然是从邵天阳的手里拿到了这个白信封。 郑凯文到底怎么样了? “这是公司的一点心意。”他又拿出一个信封,笑着对我说:“这些日子来,你也很辛苦了。凯文也觉得很不好意思,这一点算是小小表示……” 我倏地站了起来,拿起那个沉甸甸的白信封质问他:“是郑凯文让你给我的?” “这是公司的意思。凯文也是公司的人……” 我冷笑着把白信封扔在他身上:“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底层职员,这些就算是遣散费也太多了。我受不起。” 邵天阳故作为难地看着我说:“你这样我也很难做。” “邵先生,你放心,我不会让你难做的。”我从衣架上拿下外套和皮包,拿起桌上的辞退信,说:“我还有钱买机票回上海,不用你担心。” 我昂首阔步地走出办公室,突然听到身后邵天阳的声音。 “梁小姐,你真是很有骨气啊,不过有骨气不能当饭吃。” 我回头看着他那副令人厌恶的嘴脸,抑制住满腔怒气,向他毫不示弱地笑了笑,说:“邵先生,我想,你的那点骨气可能都被当饭吃掉了吧。” 公共区里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邵天阳的脸色真是比猪肝还难看。 虽然他怎么说都是郑凯文的舅舅,我不该这么大不敬,但是本小姐从来都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若我惹我我一定把剩饭扣你碗里。 我大步走出郑氏大厦,心里仅剩的那一点期待也消散殆尽了。 郑凯文如今自身难保,他怎么还会有能力来顾全我。不……我不应该再对他有什么期待,更不应该想着要他来保护我,我是他的职员,职员而已。现在我们连这一层关系都没有了,从今以后,只不过是陌生人。 “洛心。” 大街上,突然有人这样响亮的唿唤我的名字。 我的心忍不住一阵激动。 可是,紧跟着冲过来拉住我的人却不是郑凯文,而是郑凯奇。 我看他满头大汗的样子,心里竟然有一点点小小的难过。 “跑那么快干嘛,你不怕气喘病又发作,我可怕了你。”我开玩笑地说,拿出纸巾给他擦汗。 他却一点笑意都没有,认真地说:“你要走了?” 我笑笑,故意做得很坦然地说:“大家都走了啊,我也应该走了。” 他焦急地额头冒汗:“可是,你至少应该等我二哥回来,跟他说一声啊。你不想等他么?” “不用了,他也是寰宇公司的一个员工而已。这白信封里盖着公司的大红章呢,我没有理由赖着不走。”我一直努力地保持微笑,可是他眼中的焦急,难过,不舍,这些真挚的感情都在让我的防线一点点地崩溃。 我垂下眼睫,笑着说:“不用担心我,回上海我还是一样能够找到工作。你别忘了,我可是硕士毕业,又这么年轻能干,就算找不到有前途的工作,还找不到有前途的老公么。” “可是……可是就这么你走了……”他死死地拽着我的手腕,就是不肯松手。 我故意打断他,怕他说出什么我承受不了的话,这种煽情的场面会让我这个不争气的梁洛心突然泪如雨下。 “又不是死了,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的。上海到香港两个小时飞机就够了。” 他忽然一把将我紧紧抱住,那么用力,简直要将我胸腔里的那些水分都挤压出来。我仰起下巴,看着天,日光灼热地照着我的瞳孔,我想眼泪一定都蒸发了,我没有哭。 “我真没用,最后竟然连一个朋友都留不住。” “凯奇,谢谢你。”我推开他,握着他的手:“人生在世,总有很多无能为力的事情。要是以后再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不要去闹事了,给我打电话吧。或者到上海来看我,我带你去吃好吃的,去逛街,认识漂亮女孩子……” “你什么时候的飞机?” “我不知道。”我知道他想干什么,但是我不能让他这么干。 如果我再看到郑凯文,可能我连走的勇气都没有了,我真地会死皮赖脸的留下来,哪怕我在这里只能捡垃圾过日子,我也要留在他身边。 是的,我爱他。 虽然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但是我知道我已经无可救药的爱上了郑凯文,爱上了我“曾经”的老板。 我坐在机场大厅里,行李箱就在身边,并不比我来的时候多。 还有几分钟就要登机了,在空荡荡的机场大厅里,所有的思绪和回忆一瞬间涌到眼前。第一次遇到郑凯文他恶劣的表情,还有我该死的矿泉水瓶子……会议室里,红色的PRADA……他病的煳里煳涂……我被当成他的妹妹被绑架了……在滨江大道上,他的笑容,寂寞的背影……那首钢琴曲,他说的话……他把车停在我家楼下的那个雨夜……我们在渡船上……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如果灰姑娘真的有一双水晶鞋,结果是,我竟然穿不上。 我将脸埋在手臂中,不争气的落下泪来。 第八章 一回到上海,我的电话就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 先是言晓楠一连发了几十个短信,问我怎么不开机,又问为什么香港那边的家里总找不到我,再问我郑凯文死哪儿去了……我没有力气跟她多解释,只是简单地回复说我回到上海了。 跟着就是老妈老爸的电话。 我离开上海去香港的时候,老爸老妈去了乡下。虽然我也跟他们交待过我去香港公干,但是老妈永远是老妈。我老妈是何许人也?如来佛门下首席弟子,唐三藏是也。凡事她不问个清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所以本人以前的男朋友,男性朋友,统统一概的瞒着她,除了江洋。但是现在这时候,面对几百通追杀令,我只能乖乖回家了。 “你跟江洋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听言晓楠说他出国了?你又一声不吭地跑去香港。又不是去旅游,也不跟家里说清楚。一走就是一年多,什么出差公干,全都是鬼话。老实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又有什么事情瞒着家里,你到底有多少事要瞒着我们……” 老妈一边盛汤一边念咒,我只能埋头吃饭,时不时朝老爸使个救命眼色。 老爸从来对我采取三不管政策,所以一旦有火烧我身,他也不会拿消防栓来救我。 “妈——!” 我只能制止她,不然估计楼下三姨妈又要开始全体广播了。爸妈住的还是石库门房子,隔音效果向来不好。小时候谁家孩子考试不及格,谁家孩子早恋爱分手,楼上楼下七大姑八大姨的那叫一个消息灵通。 这也是我为什么坚持要买房子搬出去的原因,因为爸妈坚持不肯搬家,所以我只能一个人搬,也就这样搬进了言晓楠的合租公寓。父母坚持说公寓楼里不热闹,邻居住了大半辈子也不认识,还不如弄堂里热闹。 但我现在真是惧怕这种热闹。 “哦,你现在大了,翅膀硬了,就嫌老妈罗嗦了,问一句都不行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去香港也是为了工作。”我用筷子拼命地捣着碗底,心里委屈得要命,一想到这一年来努力工作的结果竟然是这样,委屈得想哭。原来有时候,工作也不能给你正确的回报。 都是徒然。 这时候碗里突然多了一大块糖醋排骨,我抬头看见爸爸又夹了一筷子菜给我,然后不紧不慢地说:“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孩子也难得回来吃顿饭。” 老妈果然不说了,但是立刻又叹息着:“洛心啊,不是妈要说你。可是你也不小了,快三十的人了,女人三十岁豆腐渣。到时候要想嫁得好就难了。你不要千挑万选的,自己条件也不见得怎么好。错过了好时候以后怎么办。爸妈都老了,以后谁来照顾你,你一个人脾气又这么倔,你也不想想,以后你生了病谁来照顾你,难道你要一个人孤老一辈子……” 我埋头扒饭,但是那些饭粒都梗在喉咙口,怎么都吃不下去。 我知道老妈说的都是实话,虽然她念经似的从我二十五岁念到现在,但是对我一点作用都没有。我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但是要我随便找个人就结婚,我办不到。我不是不想结婚,是江洋不愿意跟我结婚。 我要怎么说呢? “你别嫌妈罗嗦,你三十岁了,工作还这么不稳定。连个好对象也没有……” “妈,”我突然抬起头说:“这排骨怎么这么咸?” “咸吗?是有一点,可能酱油放多了……” 老妈立刻把注意力转移到了糖醋排骨上。 这一招百试百灵,老妈脑子单纯到只能将注意力集中到一件事情行,所以排骨的问题和我的婚姻大事,在她脑海中是只能并行,不分高低。 老爸看着我笑了笑,我奸计得逞,朝他吐了吐舌头。 这时候楼下突然传来三姨妈的声音:“囡囡妈,有人找你家囡囡。” 老妈的注意力突然从糖醋排骨上转移了,冲到门口朝楼下看了看,回应道:“啥宁啊?” “发晓得。”三姨妈慢吞吞织着毛衣走上狭窄的楼,压低了声音说:“是个男的,卖相蛮好各,看着好像老有钞票的,开车子来各。是不是你家囡囡的男朋友?” “怎么会呢。”我知道老妈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不知道多希望是。 “我下去看看。”我趁机飞快地跑下楼去看个究竟,冲到弄堂口就看到一辆黑色奥迪停在那里。 一个人斜靠在门上,手里的火星一闪一闪。 郑凯文。 弄堂口的阿姨们像是看到了周润发一样,一个个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对着郑凯文指手画脚的。 看到我奔出来,一位热心的阿姨立刻说:“囡囡啊,他是你男朋友啊?” “不是。”我斩钉截铁地否认。“是我老板。” “噢……”阿姨们传来一阵叹息声,无限扼腕。 郑凯文看见我来,取出烟灰盒熄灭了烟,对我笑了笑说:“我听说你回上海了……” 我一把拉住他,飞快地向弄堂外走去。 “我们到外面去说。” 郑凯文向司机点点头,示意他把车先开走。开车的果然还是阿昆,这家伙真是个忠诚到不能再忠诚的跟班。 “你来找我干嘛?” 终于走到大马路上,离开了七大姑八大姨的监视范围,我才敢大声说话。但是我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口气那么不愉快,那么不友好,似乎把郑凯文吓了一跳。 “没什么。”他故意表现得很平静,说:“我只是听说你回来了,正好我也来上海办点事,所以顺便来看看你。” “顺便?”我扬起眉毛看他。 顺便他就能知道我父母的住处了,这也太顺便了吧。 “言晓楠找过我,她问我把你怎么了。对我恶声恶气大吼了一顿,然后告诉我,如果不找到你,看到你平安无事,她一定会拿刀砍死我。我真的好怕。所以我就在上海找到了你的住处。”他笑了笑,说得那么随便。 天知道,这种石库门房子多难找,更何况我从来没有登记过我家老宅。 他继续向前走,我只能跟着他。一刹那,仿佛又回到了在中环的时候,我跟着他,那时候我想着要一辈子跟着这个人,一辈子啊……但是现在,历史证明那不过是一个自己和自己赌下的荒诞誓言,就像所有的山盟海誓一样。 他并不知道,永远不会知道。 正如江洋不会知道,我曾经有多么的希望和他一生一世。 其实有些事情过去了,就应该过去,抹掉它,像粉笔字一样的抹掉它。 “你怎么了?”郑凯文突然转身看着我。 我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然已经落下泪来。 “没事。”我使劲抹了抹眼泪,我真不争气,竟然让他看到我哭了。 他温柔地问我:“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我摇了摇头,我们继续走着,过了好一会儿,我说:“你那边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都差不多了。该安顿的都安顿了。我本来想全都弄完了再去找你,没想到我回到香港的时候,你已经走了,房东太太说你走得很匆忙。还是凯奇给我打电话,我才知道你已经回上海了。” “办好了就好。”我轻描淡写地说着。 “你怎么样?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么?” “不用了。”我停下来,看着他笑了笑,说:“真的不用了,上海是我长大的地方,反倒是你有什么需要的地方,可以找我帮忙。” 他笑着点头,我们继续沉默地走着。 我时不时看看他,他棱角分明的脸廓,挺拔的鼻子,似笑非笑的嘴角。心里突然一阵难过,我想到他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梁洛心,”他忽然看着我说:“如果我说请你留下来,你会留在我身边么?” “啊?” 他笑了一下,不等我回答已经扭头朝前走去。 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我来不及思考,只能疾步跟上去。不知不觉地我们已经走到了黄浦江边,他停下来,对我说:“不管怎么样,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我会在上海留一段时间。” 我点头,这才发现阿昆的车一直跟在我们身后。他走过去,拉开车门看着我说:“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想自己走走,反正这里不是很远。” 我抬手按住被风头发吹乱的头发,他忽然看着我,有一秒的失神。 “黄浦江边的风也很大,小心感冒。”他笑了笑,低头钻进车里。 是啊,黄浦江边的风也很大,你也小心感冒。 我心里默默地说着,看着奥迪车掉头走远,终于扭过脸去,不再看他。 第九章 当我再度开始找工作的历程时,还是言晓楠给了我很大的鼓励。 她是唯一不会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会默默在我身边支持我的家伙。虽然有时候叽叽喳喳的吵不停,但是在需要安静的时候,她总是恰到好处的给我安慰。如果她是个男人,我会爱上她的。 “知道了,我会装得很淑女的。” 我站在镜子前,很仔细地梳理额前的刘海。 言晓楠在我身后整理我的衣摆,简直像是在为新娘装扮一样的精心。 “这是第17次面试了,梁洛心,一定要加油!”她在我身后做了一个奥特曼的姿势。 “会成功的。”我对自己说。 但是,经历过16次失败后,我已经没什么信心了。就好像相亲100次以后,要打着101次一定会成功的信念去继续,实在是很难的一件事情。 我没想到现在工作那么难找,这种时候就能充分体验到经济危机的来临。去面试的时候,面对一大堆年轻貌美的学弟学妹,我这种人老珠黄的“老太婆”真的一点优势都没有。薪资方面不等我开口,人家认定一定比应届生要得多,所以“回去等消息”成了我听得最多的“婉言谢绝”。 “梁洛心。”接待小姐喊我的名字,我立刻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整理裙摆的褶皱,然后被领进了总监办公室。 一进门,我立刻傻了。 那个人遥遥地坐在会议桌的对面,低着头翻阅手里的一叠简历。背影是那么那么的像……我恍惚间我又回到了四年前的那个夏日的午后,江洋坐在图书馆的长桌前信守翻阅一堆书籍,日光从他背后洒进来,铺了一地的金色,美轮美奂。 我唤他名字,他抬起头来,向我微微一笑。 可是现在那个人转过脸来,我看见的,却不是熟悉的笑容,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脸孔。这个男人很完美,完美得简直就像是一件细心雕琢的艺术品。他手腕上的手表闪闪发光,如果不是这个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我一定会以为他不是面试官,而是手表模特。 “梁小姐。”他看我不动,微微笑了笑,伸手说:“坐。” 我一定是昏了头了,现在看谁都像江洋。我立刻坐下,失态,失态。我心里暗暗抽自己耳光。 “我看你的履历表,你以前是做市场的,不过……”他仔细地翻我的简历,简直就像是在翻看我的人生。我紧张到说不出话来,不仅是因为这是我难得的工作机会,也是因为他说话的口气。 “你好象也做过预算和工程之类的?”他抬头看我。 “是……” 但是我简历表上没有这么写,我没有写我曾在环宇工作过的事情。那一段经历,我只想把它隐藏起来。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你是市场管理本科,经济学硕士,在这方面应该有很强的能力。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的,你愿意来EMK上班么?” 我怔住。见了鬼了,他凭什么这么简单就录用我,还是说,外面那些人他全都要录用,所以不差我一个。 “可以的话,明天吧。”他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西装,向我伸出手说:“我叫杜泽山,是这家公司的执行总裁,你可以叫我RIMEN,以后有什么事情直接跟我汇报就可以了,工作我会让我的助理先替你安排。” “等一下,杜先生……”我不能相信地看着他:“你录用我?” “怎么,你不愿意么?”他反问我:“还是说,你觉得你开出来的薪金条件太低了。” “不是……” “那么明天不能上班?” “不,我当然可以。” “那么好,欢迎加入EMK。” 好吧,我现在的新公司就是EMK,新老板就是杜泽山了。 但是这一切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我完全不明白。第一天上班的时候,杜泽山就带我参观了一下所有部门,工作流程,简单的说,这是一间规模和实力都不输给环宇国际的大集团。 而杜泽山就是这家公司华东地区的执行总裁,这么大的腕儿,录用我这种“无相貌,无身材,无风情”的三无人员做什么? 他的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事情越是顺利,我越是有危机感。 “最近公司打算投资一个在上海的项目,你应该很熟悉的。”坐在车上,杜泽山一边低头看电脑,一边对我说:“所以,我希望你能帮我。” “我?”我奇怪地看看他:“我能做什么?” “很多。”他合上电脑,看着我。 “我怕我做不好。” 其实我在工作上我有个原则:不是我份内的事,我基本不愿意管。郑凯文蒙我,说是做助理,其实就是个打杂,所以什么都要干。我不打算再被蒙一次了。杜泽山笑了笑说:“你要是不能做事,我也不会录用你。我不会花钱养个没用的人在身边。” 我想了想,问:“那杜先生说的项目是什么?” “马上就到了。”他不再说话,我也不能问。 车子静静在高速公路上堵着,我的心里有一点忐忑,一丝丝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杜泽山是个很有个性的人,他很少出现在办公室里。然而一出现就能够立刻大刀阔斧的作出决定和部署。例会从来不会超过十五钟,所有部门的人遇到的问题,他都能一一解决,并且有条不紊。 我虽然只跟了他一个礼拜,但是这个人的智商超群,行事果断,令我刮目相看。 于是,我也更不能不怀疑他录用我别有用心。 只是我还不明白,我对他到底有什么价值? “到了。”车一停下来,他就推开车门,带我下车。 我站在那里,立刻傻眼了。 这里是一片废旧的地块,杂草丛生,但是,任我瞎了眼也认得出来,这就是郑凯文拼了命也想要得到的那块地皮——外滩三号地。 “我知道你以前在环宇做过,郑凯文也对这块地皮很有兴趣。虽然他们现在决定撤出竞标,但是他曾经花在这块地上的心血我知道,包括他曾经录用的人,采用的部署,我都知道。所以我早就说过,你一定能帮得上我的忙。” “你请我来,就是为了这个项目?” “你不会不知道,政府在这块地上下了大本钱。这可是一块大肥肉,任何一个生意人都会想要咬一口。郑凯文突然放弃到底是因为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既然他松口了,我没有理由不要。” 他走到废墟的中央,站在高处,仰望着天空说:“你不会知道这个项目对我来说有什么样的意义。”他的背影在湛蓝的天空映衬下显得单薄而透彻,我又恍惚了,觉得这个人如此熟悉。 他回头望着我,但是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我只是被那轮廓所迷惑,那么相似的身影和轮廓。 “梁小姐,与其让你这一年来的心血就这样付诸东流,倒不如为我做事。你说呢?” 我看着他,脑子里一片混乱。 如果我为他干活,是不是就意味着我要出卖郑凯文。虽然他已经放弃了这个项目,但是如果我泄漏他曾经的计划和心血,我也并不忍心。 “我不需要你把他的计划原原本本告诉我,我录用你,不是要你做叛徒。”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继续说:“你对这个项目比较熟悉,所以做起来会比较顺手,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让你做对不起你以前老板的事情。” 我松了一口气。 他走回到我身边,说:“背叛这种事情,有了一次,一定也会有第二次。” 什么人啊,肚子里长的是什么肠子!我瞪着他。 “走吧。”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现在你知道你的工作是什么了,也就知道具体该做些什么了。明天我会带你去新部门,见见新同事。” “等一下。”我突然大声喊住他。 “嗯?” “我还有没有考虑的机会?” 杜泽山狐疑地看着我:“你还需要考虑?” “是,我需要考虑。” 跟这样老奸巨猾的人一起做事,不多长个心眼不行。虽然言晓楠常常说我有点儿“二”,但是“二”公主好歹也是个公主,见过世面的我,当然也有不“二”的时候。 杜泽山低头想了想,说:“也好,你应该考虑清楚。我跟郑凯文不一样,我是一个公私分得很清楚的人,我不会跟我的下属做朋友,工作时候的严苛程度也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而且,一旦我身边的人对我失去了价值,我会立刻甩掉。” 他说得这么直白,真是吓我一跳。 “你考虑清楚。”他说完,转身上了车。 天啊,这下我真是王子遇上“二”公主了。 我怎么办? 对着杜泽山,首先肯定是不能灰姑娘的梦,不然会变成被大灰狼吃掉的小白兔。第二更不可能想要从他身上捞到好处。第三,你得随时小心不要被他给卖了,第四……肯定还有第四,我只是现在一时想不出来罢了,我得回去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我坐在出租车上,看着满街霓虹。就在这个时候,电话突然响了。 一个不认识的号码,我犹豫了一下,接起来,竟然是阿昆的声音。 “梁小姐,能不能麻烦你件事?” “嗯?嗯……什么?” 阿昆还从来没有对我这么客气过,我一下子真是受宠若惊了。 “麻烦你到JM酒店1607号房去一趟。” “现在?”我看手表,已经快午夜了。 “现在,马上。”阿昆焦急地说:“郑先生一个人在那里,如果你看到他没事,就可以回去了。” “什么意思?”我愣了愣,又问:“他还没有回去香港?” “我们昨天刚刚到上海。” “那么你现在人呢?” “我要去办点重要的事情,麻烦你了,梁小姐,我在上海除了你,不认识其他人了。” “什么?郑凯文怎么了……喂……” 电话已经被挂断了,我心里惴惴不安,发觉司机目光狐疑地盯着我,我只好说:“麻烦你,去JM酒店。” 第十章 我按了1607号房的门铃,一直没有回应。 我在门口犹豫着,阿昆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要进去么? 我和郑凯文已经没有瓜葛了。 我现在的老板和郑凯文是对手,如果我再跟他见面,那么杜泽山会怎么想?杜泽山摆明了是个多疑狠辣的角色。他如果那么不巧还是黑社会,一定会砍了我,五马分尸。就算他不是,我也一定会因为郑凯文丢了饭碗。 我这样想着,慢慢地往回走着。 可是…… 当我离开1607号房间越来越远的时候,心跳就越来越快,越来越不安。 我终于冲到楼下的前台,要求前台的服务生为我开门。在我万般肯定求下,值班经理终于同意与我一起打开房门,难道他们还怕我打劫么? 门锁咔嚓一声,值班经理率先推开门进去了。 但是我冲得比他快。 郑凯文果然在房间里。他仰面躺在床上,身上的衣服还是西装领带,鞋子也没有脱,一只手搭在额头上,面颊烧得通红,额头上滴滴汗珠。 床头柜上的水壶是空的,杯子翻在地上,一滴水也没有。 这家伙病成这样稀里煳涂的,阿昆竟然也就丢下他一个人跑了。 “小姐,要叫救护车么?”值班经理看见这情景,非常殷勤地问。 他刚才可是还把我当成打劫的拦住了。 “不用了,我自己来吧。”值班经理走了以后,我七手八脚地安顿好郑凯文,替他解开领带,脖子里都是汗,衬衫湿乎乎地粘在身上,我用干毛巾大致地替他擦了一下。弄了冰袋敷在他额头上,然后从床头柜上拿了房卡。 他迷迷煳煳地似醒非醒,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迷迷煳煳地喊了一声“洛心”,然后又扭头睡去了。 我的心一阵纠结。任他平时再怎么唿风唤雨,想不到病成这样身边却连一个看护的人也没有。人说高处不胜寒,他站得能够有多高?竟然也落得这样孤零零寂寞一个人。难怪我那一次在滨江大道上看到他的背影时,感觉是如此的寂寥清冷。 他还在低声唿唤我的名字,我却已经扭头走出了房间。 回到家里,手忙脚乱地煮了一锅粥。 言晓楠被我弄醒了,睡眼朦胧地看着我说:“大半夜的,你做什么饭?饿了就叫外卖好了。” “外卖早下班了。”我在柜子里翻了一通,找不到退烧药。“晓楠,感冒药呢?” “我吃完了。” “吃完了?”这个药罐子。“你拿药当饭吃啊!” “睡不着就吃一点嘛,反正比安眠药要安全。”言晓楠煳里煳涂地倒头又睡,我被她气得七窍生烟,但是没工夫,我还得去看郑凯文。匆忙下楼买了药回到酒店。郑凯文还睡着,似乎从我离开到现在,连个睡觉的姿势都没有变过,也完全没有苏醒过的迹象。 如果我没有出现,这个人是不是就这样病死在这里? 那么明天早报的头条一定是郑凯文的黑白大头像,连美国进军伊拉克的消息都得靠边站。 我探他额头,已经没有那么烫了,但是手伸进他脖子里,还是汗津津的。我放下暖壶,喂他吃了一颗退烧药,然后就静静地坐在床边等他醒来。 要怎么说呢。 他其实真的很好,对我很好,很好…… 我静静地看着他,他的睫毛很长,很密,眉骨突起,却总是微微皱着眉头。这个人心里到底装了多少事情,为什么睡着的时候,却还总是眉头深锁。真想拿个熨斗烫平了。我用手指轻轻抚平着他眉头间的细纹。 想到那时候第二次见面,他也是这样发着烧,病的稀里煳涂的出去谈生意,结果害我被乌龙绑架……这个人,他根本从来没把自己的身体当成过一回事。 “赚钱就真得那么重要么?”我低声问。 他却不回答。 换了两次冰袋以后,烧已退,郑凯文翻身换了个睡姿。我则趴在床边,看着窗外渐渐变亮的天色,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也睡着了。 我醒过来,是因为电话在床头柜上不断的震动。 我一睁眼,就看到郑凯文也迷迷煳煳地似乎要醒过来。我急忙抓了电话跑到客厅去听,却是阿昆,他第一句话就是:“郑先生,你还好么?” 我顿了顿:“是我。” 他也愣了一愣,才说:“梁小姐,郑先生还好么?” “他发烧了,但是现在似乎已经没事了。” 我探头向房间里看过去,郑凯文正抬手抓着额头上的冰袋。 “他好像要醒了,你什么时候过来?” “我在香港,马上就搭飞机过来。” “什么!”我七窍生烟,“你老板病得不省人事,你竟然丢下他一个人回香港,亏你还是他的心腹,我看你根本就负心。” 阿昆没等我把话说完,就直接挂电话。 我愤怒地扔开手机,走回到卧室的时候,郑凯文大睁着双眼看我。 “你怎么在这里?”他问我。 “阿昆给我打电话,让我过来。”我走到桌子旁把暖壶里的粥倒出来,说:“你病得这样不省人事,谁都看不过去的。” “本来只是有一点小感冒,可能是加上水土不服,才变成这样。”他扔掉冰袋,摸着额头。 “你都来上海几次了,还会水土不服?”这谎话真拙劣。 我把粥送到他手里,他喝了一口,突然说:“怎么会有干贝粥?” “我在家里……”为了不让他觉得我是为了他才这么做,故意笑了笑,说:“是言晓楠煮的,我看有的多,就带一点过来。” 他低头默不作声地喝着粥,然后慢条斯理地问:“我睡了很久?” “大概一天多了吧。” “你一直在这里?” “没有……中途回家过一次。”我慢慢拧紧暖壶的盖子,“我该走了。” 是啊,我得走了。 本来我就不应该留在这里,现在已经快要越界了,我不能让自己再迈过雷池一步,那样我还怎么能回头呢。 我走到椅子旁拿了外套穿上,不经意伸手往脖子上一抹,顿时傻了。 项链呢? 我低头在桌子下找,在椅子下找,到客厅里找,沙发上,茶几上,厕所里……郑凯文看我反常的举动,也好奇地问我:“你找什么?” “我的项链不见了。”我急得满头大汗。 他倒很镇定,说:“什么时候发现不见的?” “我昨天早上出门的时候还戴着的。”我在包里胡乱翻找,结果发现手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没电了。现在也没心思管它,稀里煳涂把包里的东西倒出来找了一遍,也没有看见。 “你去过什么地方?” 我努力回忆着:“我……昨天去了公司,然后就到这里来,回过一次家,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的。” “我陪你去找找。”他说着,已经穿好衣服,拿了桌上的车钥匙往外走。 “喂。”我急忙拉住他:“你还病着呢。” 他回过头来向我笑了笑,摇头说:“已经完全没事了。” 我将信将疑地看他:“真的?” “真的。”他反手拉住我的手就往外走,说:“我开车带你去找,可以快一点。” 我的心又开始乱跳了。我好像告诉他说:郑凯文,你不要对我这么好!不然我会以为你爱上我了,不然我会离不开你,不然我真的会昏了头,为了你不顾一切,就像当初我对江洋那样,不顾所有人的反对也要在一起,最后,却被他抛弃了。 他开着车,我们一路到了家里,言晓楠也已经不在家了,可能出去拍夜里的外景照了。家里没有,又到公司一趟。半夜里保安也好心的陪我找了一通,也还是没有。没有了,真的没有了……我竟然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郑凯文也陪着我蹲了下来,慢慢地抹掉我的眼泪,说:“还有地方没有找过么?” 我慢吞吞地摇着头,然后突然想起来说:“我昨天去过一次工地。” 他毫不犹豫地站起来说:“那走吧。” “可是,可是现在已经很晚了。而且掉在工地上不一定找得到了,那里都是杂草都是砖头……郑先生,不用了。” 我虽然一路吵嚷着,还是被他拖出了大厦,送上了车。 “不去找怎么知道呢?” 他替我拉好安全带,发动车子向外滩方向去了。 天虽然很黑,却因为工地四角挂着镁光灯,亮堂的像是大白天一样。 我一看见四处都是乱石杂草就泄气了。郑凯文却一下车就脱了外套钻到了工地的碎石堆里去。 “你还记得大概是在什么地方走动过么?”他问我。 我回过神来,看了看四周,指着昨天白天我站着的地方,说:“这里,我当时站在这里。” 他走过来蹲在那里仔细地看了一圈,我看他弯着腰在碎石块里耐心寻找的样子,心头一阵酸楚。当初的时候,江洋也是这样,在芦苇丛里替我找隐形眼镜。最后连手都划破了,为了这个,他的毕业设计迟交了,还被导师骂了一顿。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行滚烫的泪顺着我的面颊流下来,我才感觉到身体都已经被夜风吹得冷冰冰硬邦邦的了。但是郑凯文还猫着腰蹲在乱石堆里,像是个绣花的姑娘那样仔细地寻找每一个针脚。 我抹掉了眼泪,大步走过去,拉住他说:“不找了,我不要了,不要找了。” 那一刹那,他的手是冰凉的,但是身体却是滚烫的。 “等一下,马上就要找到了。”他不肯走,固执地在满地的废墟中寻找只有黄豆大小的钻石项链。 “不找了,我说不找了!”我提高了声音,用力拉着他说:“我都说不找了!” “等一下……”他突然站起来,目光聚焦在一步之外的地方。忽然地弯下腰去,很快地直起腰,向我挥动手中一点点地光芒,说:“找到了!” 我看着他递过来的那串项链,眼眶狠狠地一热。 “不是这条么?” “不……是的,就是这条。”我把项链揣在口袋里,拉住他说:“我们回去吧。” 他笑了,我不知道他开心什么,他那昂贵的西装早已经被乱石划破,衬衫领口上都是汗渍,脸上更是被弄得五彩缤纷。 他身上的每一件东西,都比我的项链贵。 但是那条项链却是我的无价之宝,只有我明白,这个只有我明白。 我看他握着方向盘的手,细小的伤口密密麻麻,忍不住眼睛一红,急忙转开脸去,问:“为什么要帮我找项链?” 他微微笑着说:“找不到你不是都哭了么,我想一定是对你很重要的东西。” “是很重要。”我说:“因为是以前男朋友送的。” “所以,很重要吧。”他漫不经心地开着车。 我看着窗外说:“可是我都说不用找了,你干吗还要找?” 他勉力向我笑了笑说:“是很珍贵的东西,你发现不见的时候不是很着急么。” “那……那是因为带习惯了,一下子发现不见了,有点不习惯。”我慢慢地摸着脖子:“但其实不戴也就不戴了,没有什么关系的。” 他不说话,看着窗外慢慢地转动方向盘。 我攥着那条项链,慢慢地将它放进里背包的口袋里,拉上了拉链。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有些东西被尘封,再也不要打开了。 “你先回去吧,我自己可以了。”回到酒店房,他督促我拿了皮包快点离开。 我却挪不动步子,看着他手上的伤口,我忍不住说:“你手上的伤口,我替你清洁包扎一下吧。” “没关系,我自己洗一洗就好了。”他用纸巾擦了擦手,慢慢地说:“你现在为杜泽山做事,他是个很多疑的人,看到你跟我在一起一天一夜,他一定会起疑的。你还是想想怎么跟他解释吧。” 我怔住。 我为杜泽山做事,他怎么会知道? 看见我充满问号的眼神,笑了笑说:“这个世界不大,很多事情不用长腿也会跑的。更何况我跟那家伙打了这么多年对手……他挖走我手下的人,我怎么会一点都不知道。很多事没有腿,但是也会跑的。” “是不胫而走吧。”我勉强抬头看了他一眼,还是不放心地问:“你真没事?那我走了。” 他点着头,一直送我走出了房间。 我慢吞吞地走着,迎面撞上刚从电梯里走出来阿昆。 他看见我,万分惊讶却又似乎不胜感激,“梁小姐,你一直在啊?” “嗯。”我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想了想,只说:“我现在要走了。” “好,麻烦你了。” 他非常感谢我,还替我按了电梯。我靠在冰冷的电梯壁上,终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这一次,真的结束了。 我已经是他对手的手下,我们已经成了对立的关系。我没有理由,也不能再对他有什么期望了。 刚走到酒店楼下,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喊我,回头就见阿昆飞也似地奔了出来。我不明所以,他却已一把拉住我,额头冒汗,气喘吁吁,就像是救火队员一般万分焦急地说:“梁小姐,郑先生晕倒了。” 第十一章 郑凯文醒来的时候,看见的又是我。 他似乎也觉得这个剧情发展很好笑,嘴角微微扬起,手背搭在前额上:“怎么回来了?” “阿昆把我叫回来的。”我面无表情地把他的手拿开,摸了下他额头,已经不那么烫了,至少体温已经下了39度。我的心也终于落定下来。 他喘了口气,呢喃着:“他还真多事。” “他是担心你。” 我冰冷的手摸在他的头上,他禁不住全身一抖,闭上了眼睛。 “告诉我,”我忽然放低了声音,他骤然睁开眼睛,似乎已经知晓我接下来的台词。但我仍是坚持着说:“为什么喜欢我?” 我相信我的眼神从没有这么坚定和执著,他一定从中明白了这个问题是必答题。 他扭过头去不看我,继续说:“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话,也许就不那么麻烦了。” “那为什么还喜欢呢?”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叹了口气道:“你总是拒绝我,一次又一次。可是我就是不死心,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简直就像是中邪了一样。一开始是觉得不甘心,但是后来发现不是的。我想来上海见你一面,只见一面,之后我就离开,再也不要跟你见面了。以后我们就可以分道扬镳,你可以过平凡而快乐的日子。” 他看着我,眼睛里含着微微的笑意,柔声说:“可我那天却还是说了,留在我身边好不好?我知道你一定会拒绝的,所以我不想听。” 我突然感到无限痛楚,渐渐看不清楚他的模样:“既然你都问了,为什么不听我的答案呢。” “对不起。”他看着我,笑着说:“我很自私。” “傻瓜。”我大声说:“我梁洛心,既没有才也没有貌,你干吗要喜欢我。你知不知道,只要你现在你说一句你不喜欢我,我就可以狠狠心,离开你,就可以回去过我自己的生活,可是……”我哭着,断断续续地说:“你为什么要喜欢我,你知不知道……这样……我就再也离不开你了。”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然后慢慢地摇了摇头,轻轻地说:“对不起。” 第三句“对不起”。 我扑在他床边,泪水就顺着面颊一颗一颗地滚落下来。真不争气。 哎,又不是台湾苦情片。 他宽大的手掌抚摸着我的脑袋,纤长的手指从我的发丝间缕缕穿过。我只把脸埋在他胸口。他的胳膊绕过我的肩膀,轻轻搂住我。 “相信我,我从来没有放弃过你。我那个时候去上海跟项目投标组谈判,可是等我回到香港的时候,你们都已经离开了。那天晚上,我在给你租的那间公寓里坐了一个晚上,想了很多很多事情,第二天早上我也不知道是怎么的,竟然就飞到上海来找我了。” “你怎么找到我的?” 要知道我家那个地方,既没有清楚的门牌号,也没有清楚的路牌,不是老上海,只要在弄堂里绕个弯马上就会迷路。所以凭就郑凯文一个人,是绝对不可能那么轻易找到我的。所以我立刻想到那个通敌卖国的——言晓楠。 郑凯文不答,只是看着我笑。“梁洛心,我不想让我喜欢的女人受苦,更不想看到她哭。所以那天晚上我看到你的时候就在想,也许你留在上海也许会比跟我在一起快乐。所以,你还是留在这里吧。” 我抬头道:“为什么?我不是已经答应留在你身边了?你还要赶我走。” 郑凯文听到这里忽然笑了,摸了一把我的头发说:“傻瓜。” 我抬起头,傻笑着说:“我不是傻瓜,我是二百五。” 他看着我,深褐色的眼瞳中注满了温柔。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郑凯文,我没有办法相信他不爱我。 “梁洛心,你要想清楚。”他握着我的手,非常郑重地说:“你跟着我也许会吃很多的苦,而且会很不安定。你已经看到了,我在我爸爸那里得不到任何好处,我给不了你什么。我现在和将来的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个未知数。” 我愁眉苦脸地说:“哪有人这样向女朋友求婚的啊,是人都被你吓跑了。” 他也笑了,调侃说:“你就这么想嫁给我啊,连钻戒玫瑰都没有,你就肯嫁给我?” “下次补,你敢不娶我就死定了。”我反正厚颜无耻,干脆就一泼到底。 他笑了笑,说:“还不止我刚才说的那些,还有……” “不许‘还有’。”我瞪着大眼睛看他,他也看着我,就这样看了几秒钟之后,他忽然笑了笑说:“你还真是个二百五。” 我哼了一声,抓着他衣领气势汹汹道:“二百五你也得娶!” “阿昆。”他忽然喊了一声,阿昆就像是个幽灵似的,从客厅里走了进来。 我惊,他刚才不是明明出去买东西了。那么,刚才的话,他都听到了?我立刻松开郑凯文的衣领,还手忙脚乱地帮他理理好。 “你去安排一下,我明天一早就回香港。” “我也去。”我说。 阿昆看了看郑凯文,又看了看我。郑凯文点点头,他也就毫不犹豫地去办了。 “那么……”郑凯文抓着我的手,慢慢地说:“你要怎么跟杜泽山交待,你们有没有签合同,需不需要支付他违约金?我开支票给你。” 我这才突然意识到还要面对杜泽山这个大难题。这的确是个很严重的问题,不过,看他煞白的脸色,我实在不忍心让他再为我费心。于是我学着郑凯文的口吻,故作轻松地说:“放心,我会处理的。” 从酒店出来,我毫不犹豫地打车去了杜泽山的办公楼。 尽管在短短三十分钟的车程中我一直在思考到底应当怎么跟杜泽山开口,但是一走进气氛森严的高级办公楼,我立刻眼前一蒙,想到要我正在离杜泽山越来越近,他那超薄镜片后的犀利目光就像两把刀子一样从我脑海中嗖嗖地飞过。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推开沉重的玻璃门,迎面而来是接待处小姐的亲切笑容,没等我开口她就先说:“梁小姐,杜先生等你很久了。” “等我?” “不过他现在正在开会,他说让你在他办公室里等他。”她说着,已经把我领进了杜泽山的办公室。站在市中心A级办公楼32楼的全景办公室里俯瞰上海,当真有君临天下的幻觉。 这是我第二次进入这间办公室,第一次是在面试的时候,虽然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这原来就是杜泽山的办公室。 杜泽山是个爱干净的人,这个在我第一天面试的时候就已经有所察觉。他的桌子永远整整齐齐,一尘不染,连纸张和笔筒摆放的位子,都似乎是刻意划好了界限的,稍微有一丝一毫的移动,他都能察觉。 这跟那个人很像,如果你动过江洋的铅笔或者电脑,哪怕是不小心,他也一定会发现。 笔记本电脑虽然是白色的,键盘却能一尘不染,洁净得像是透明。我仿佛能看到敲打键盘的手指,纤长而有力,筋络分明,他的手……也常常让我觉得如此熟悉。 我忍不住轻轻抚摸了一下那整洁的键盘,郑凯文的笔记本也是这样。但是他偏爱黑色,什么东西都是那么沉重,那么压抑,我一度以为他的心就像一片深海,你永远也无法触及到海底。但是现在,我竟然已经进入了这片海里。 杜泽山的秘书走进来,热情为我送上咖啡。但是咖啡没有阻挡倦意。也许是因为不眠不休地照顾了郑凯文一天一夜,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当我睁开眼的时候,听见噼噼啪啪的打字声。 杜泽山正坐在办公桌的后面,轻轻地敲击键盘。 “你醒了。”他忽然对我说。 我倏地坐起来,从身上滑落了什么东西,伸手一抓,却是一件面料细腻的男式西装。 “睡得怎么样?”他拿起西装,穿在身上。 我还未能从眼前的状况中还过神来,但是已经看清楚玻璃窗外的天空是黑色的。天黑了。神啊,天居然黑了。我睡了多久啊? 我急忙低头去看表…… “七点半了。”他向我笑了笑,指着四周说:“都下班了。” 如同五雷轰顶,我竟然在杜泽山的办公室里睡了一个下午。 “为什么不叫醒我?” “看你很累的样子,就没有叫醒你。” “杜先生,我……”我愕然清醒,猛然站了起来。我来这里并不是同他闲聊的。我有很重要的问题,需要向他摊牌。但是我还没有开口,杜泽山却打断我:“不如一起吃晚饭吧?” “吃饭?”我困惑地看他。 “你还没吃吧?我在外滩的餐厅定了位子。”他走到办公室门口,打开了门看着我说:“走吧。” 外滩的餐厅啊,简直就像是灰姑娘的水晶鞋一样吸引人。 说真的,我连做梦都想在外滩的高级餐厅里和自己的恋人边吃烛光晚餐边欣赏夜景。这个愿望我无数次的在江洋耳边念咒,但他从来不搭理我。浪漫这种东西,对他来说就像是成本高昂却无利润可赚的赔钱货一样。 但是,我真的很喜欢外滩的夜景,香港维多利亚港根本没有办法比。 我正看得有些出神,根本没有注意到杜泽山正在点菜。直到他突然问我:“你要喝点什么?”我才回过头来,猛然发现有个人高马大的法国佬笑脸盈盈地站在我们桌边,吓得我险些失态地从椅子上跌下去。 杜泽山低下头无声地笑了,虽然不是揶揄的笑,也让我耳根子一阵发烫。 “喝什么酒?” 我手忙脚乱地拢着头发,尴尬地说:“我……我不会喝酒。” “那我决定吧。”他合上菜单递给那主厨,叽里咕噜说了一通,那外国佬走了。我不禁好奇地问他:“为什么这家餐厅的主厨要亲自来招待你?” “我在这餐厅有点股份而已。” 而已……这口气,跟港台片里的“太子党”一模一样。 他微微笑着,动作优雅地铺开餐巾:“其实我在法国的时候就喜欢吃这里的血鸭。那时候就一直想着如果有机会,一定要跟自己喜欢的人一起吃。” 我依样画葫芦地铺开餐巾。“你在法国呆过?” “呆过两年。”他的眼睛里含着笑意。“没想到,你也会对我的过去也感兴趣?” 说实话,是个人都会对这种家伙感兴趣的。一表人才,年轻有为,还是商界精英,不说家财万贯,至少也算个有钱人。想必一定有优越的家世,高得吓死人的学历,还有象那个泼了郑凯文一头水的女人那样的大堆粉丝。 而当我发觉这个家伙似乎就是郑凯文的死对头的时候,那种好奇心就像烤箱里的索夫蕾一样膨胀起来。 “过去的事……我不想提。”他看着窗外,是真的不想提啊。 服务生过来开红酒,让杜泽山试酒。杜泽山含着一口红酒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才终于点了点头。虽然这些在电视上都看到过,但是真实的发生在眼前的时候,还是有不可思议的感觉。 杜泽山举着斟满了红酒的杯子,细细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说:“你突然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关于郑凯文?” 我心虚的简直像团棉花,不知道该怎么说。似乎杜泽山有一双眼睛放在我身上,时时刻刻都能看透我心里的想法。他知道我脑子里在想郑凯文,就突然提到了郑凯文,这个人真是太可怕了。 他不等我回答,又继续说:“看来我留给你的思考题真是很费力,累得你都在我办公室睡着了。” 我转开目光,不敢正视他。 服务生来上前菜,我完全没有心思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杜泽山却还是不紧不慢地往他的菜盘子里撒胡椒粉,然后慢吞吞地说:“我知道郑凯文来上海了,如果我没有估计错的话,你们已经见过面了。所以你今天来我办公室找,是为了要拒绝我,对么?” 他笑了笑,又说:“既然我给你时间思考,我就已经有准备接受你的拒绝。虽然比我想象的要快,不过如果是因为郑凯文的话,我也不觉得奇怪。” “你派人监视我?” “没那个意思。”他还是那样不紧不慢地,慢吞吞地说:“你一定还不知道吧,他都没跟你说么?其实我跟郑凯文之间……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我们绝对不只是商场上的对手那样单纯。” “我不想知道。”我放下刀叉说。 “没关系。”杜泽山说:“我说过我是个公私分明的人。既然你在公事上我们已经没有了关系,那么……”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笑了笑说:“我已经决定了,我要正式开始追求你。” 我的手一抖,水杯翻倒在地上,玎玲咣朗的,心跳也乱了节拍。 说什么呢! 这个家伙,自说自话的在说什么呢。 “虽然不会喝酒,红酒应该没关系吧。”他似乎没有看到我这震惊的反应,也听不到我的问话,只是慢慢地往我杯子里倒着红酒,说:“这是82年的红酒,标注的出厂日期是2月17日。”他放下酒瓶看着我说:“我想你会喜欢的。” 红色的液体在杯子里打转,香醇的味道,散发着淡淡的花香。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82年2月17日,这日子怎么那么熟……该死的,居然是自己的生日。 杜泽山,他在跟我开玩笑吧? 他是真的要追求我吗? 他为什么要追求我呢? “你想问我为什么?”杜泽山看着我似乎就能读懂我的心思,他每次开口,都可以惊得我掉下整个下巴。我不明白他怎么什么都知道,怎么什么都知道呢……他忽然怔怔地望着桌上幽幽的烛火,笑了一下,自言自语道:“是啊,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也许因为我讨厌郑凯文。”他说:“不妨直接告诉你,郑凯文身边有我安排的人。这次逼他放弃外滩的项目也是我干的。以后,还会有很多事情发生。”看见我一脸吃了苍蝇的奇异表情,他似乎很满意,笑着说:“比如说,我还会挖走他手下最能干的人,抢走他最爱的女人,甚至……” “就是为了这些原因,所以录用我吗?”我自己都没有发觉,本来铺得好好的餐巾,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我揉成了一团废纸一样攥在手里。 他愣了一下,转而说:“可以这么说。” “因为想抢走他的女人,所以要追求我?” 他的眼神不断变换着,终于无奈地说:“也许吧。”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剧情啊。为什么自从遇到了郑凯文,我的人生就开始走上了乱七八糟的道路,发生的一切都是我无力招架的,我简直就像是个彻彻底底的拳击新手,第一次迎战就遇到了拳王泰森。 “杜先生,我今天从你身上发现的唯一值得我欣赏的地方,就是您的坦白。”我倏地站起来,椅子在我背后发出刺耳的声音。 周遭的客人们向我头来异样的目光,餐厅经理上前走了几步,却被杜泽山抬手挡下。他看着我,慢慢地靠在椅子上,非常优雅地笑着说:“我对自己喜欢的女人,从来不转弯抹角。” “不要随便说喜欢之类的话,”我扔掉手里的餐巾:“说了……可是要负责的。” 我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餐厅,大门几乎是被我撞开,门童惊得掉落了隐形眼镜,我就在这样异样的气氛中冲出了餐厅,结束了我梦寐以求的烛光晚餐。 不知道为什么,杜泽山让我觉得那么惶恐,那么害怕……我要离开他,立刻,马上。 我现在,脑子里只有郑凯文,发疯似得想要见到郑凯文。只要回到他身边,哪怕天要塌下来,我都不害怕了。 第十二章 我飞快打车回到了我和言晓楠的合租公寓,一言不发地冲进房间,七手八脚地打开箱子,收拾衣服——我要跟着郑凯文回香港。言晓楠似乎被我的样子吓到了,穿着长毛衣捧着一杯热咖啡站在门口看着我,就像观察一只笼子里的猩猩。 “干吗这样看着我?”我把毛衣扔进箱子里。 “你在干什么啊?”言晓楠说:“一进门就这样,发生什么事了?你欠了高利贷吗?还是说你杀了人要跑路?” “我要去香港。”我抓了柜子上的化妆品,丢进背包。 “去香港?”言晓楠有一秒钟的反应失常,随后立刻对着我大吼道:“梁洛心!你疯了吗!你要去香港干吗?”她楞了一秒,忽然抓住我说:“你去找郑凯文吗?你可是因为他失业两次了啊。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了工作,你居然又要为了那个人放弃工作去香港。疯了吧,你!” “就当是我疯了吧。”我盖上行李箱,言晓楠立刻一屁股坐在我的行李箱上,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梁洛心,你清醒一点。你忘了当初的教训么。你为江洋付出了那么多,到头来他把你一丢,一个人跑了。男人永远没有工作可信,你怎么就不能吸取教训呢!” “你不会明白的,我现在不想留在这里,也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为什么?难道有老虎在你屁股后面追着你嘛!” “就算是吧。”杜泽山那个家伙,也许比老虎更可怕。 “新工作呢?你不会又……” “我辞职了。” “什么!”言晓楠开始拿出我妈的口吻对我苦口婆心:“你这个丫头到底怎么回事?说辞职就辞职。你以为你还是二十岁嘛,你已经二十八岁了!到现在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更别说正经男人了。郑凯文是什么人?!他是钻石小凯,随时随地可以抓一大把女人出来,也就是说随时都可能会甩了你的。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啊,你怎么就能一股脑的扎进去,什么都不管了呢!” “晓楠,你不要大喊大叫,这里隔音效果很不好。”我关上门说:“我可不希望第二天整栋楼都知道我跟着那个郑凯文私奔了。这件事我以后跟你解释,总之现在我要离开上海一段时间。” 言晓楠一把抓住我双手,语重心长地说:“洛心,你要想清楚!” “我又不是去慷慨就义。”我斩钉截铁地说:“也许我会因为今天的鲁莽而尝到不可收拾的苦果,但是如果我今天不走的话,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言晓楠一言不发地看了我几秒,终于绝望的接受了我的决定。 “那你爸妈呢?他们都不知道吧。” “我不想让他们担心,也不想听他们跟我说教什么。”我提起箱子,回头又看了言晓楠一眼,笑了笑说:“放心吧,你也说我都二十八岁了,不管遇到什么问题,我都会坚强面对的。这是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做了选择,我自己会负责到底的。就算最后被我弄得乱七八糟,一塌煳涂,也还是我自己的人生。” “你是电视剧看多了吧,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对白啊。”言晓楠瞪着我,眼神好像是在说:“你这个神经病,我怎么认识了你这个神经病!” “晓楠,我爱你。”我忍不住抱了抱她。 无论她用什么样的语气和眼神面对我,我都知道她是为了我好。对此我不能不感激,上天赐给我这样的好友。 “爱我吗?”言晓楠翻了个白眼:“爱我多还是郑凯文多?” 我笑了笑,说:“言晓楠,你是我这一生唯一不会变的挚爱。” 飞机是私人包机,机舱里只有六个座位,阿昆坐在我前面的座位上,郑凯文坐在我身旁,静静地看着笔记本电脑中的账册报表。我知道,他总是无时无刻不把他的生意放在心头,就像他当初对我说的那样:他是个生意人,他对他的生意,非常用心。 大约是发现我一直在看着他,郑凯文终于抬起头来看了看我。 “怎么?” 我微微笑着摇了摇头。 “好象不高兴了。”他合上笔记本,坐到我身旁说:“我以前的那些女朋友,也都不喜欢我工作。她们说我是工作狂,怪我太少陪她们,又没有情趣。如果你也觉得不好,你告诉我,我会努力改。” “不用改,我喜欢。”我揽住他手臂,明目张胆地说:“我就喜欢你努力工作,努力赚钱,赚很多很多的钱,可以养我,让我住大房子,穿金戴银,这样我就不用怕失业没薪水,付不起房租了。” “被你气死了。”他笑了起来,大约是感冒还未痊愈,低声咳嗽着说:“不过只要有我在就绝对不会让你考虑到付房租的问题。有我在你想住多大的房子我就给你买多大的房子,有我在你绝对不会为了钱发愁,有我在……” “有你在,我就什么都不要了。”我幸福的一头栽进他怀里。 此生,只要你在哪怕餐风露宿,一穷二白,战火纷飞……也都不要紧了。 “傻瓜,刚才不是还要大房子么。”他笑着说,抚摸我的头发,像是抚摸一只猫。 我靠着那宽厚结实的胸膛上闭着眼睛,脑子里转了一个圈儿,突然想起来问:“你生意上的事怎么样了?”不等他回答,我抢着说:“不用骗我,我看得出来,你遇到麻烦了?而且这个麻烦不小,对不对?” 他略微一怔,笑着说:“麻烦了。我怎么会爱上一个这么聪明的女人,看起来我以后的日子就要难过了。” 我笑着抬起头来看着他说:“放心,你还没有正式跟我求婚呢,你随时可以甩了我。” “可是你已经跟我求婚了,你说你会养我哦。”他牢牢地抓着我,说:“而且我已经答应了。所以,你不要想随便的甩了我。” “我……” “想赖账。”他拿出手机说:“你信不信,我已经把你的话录下来,到时候可以作为承堂证供。” 我气的发笑,撇了撇嘴。 “洛心,”他忽然将我双手握住,柔声在我耳边道:“那句话怎么说呢?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瞪他说:“所以女孩子的手不可以随便牵哦,你以前的那些女朋友……” “这话我绝没有跟第二个女人说过。”他信誓旦旦,将我一双手紧紧握在心口,望着我的眼睛,盟誓一般地说:“梁洛心,如果你后悔跟我在一起,你现在就要说。不然的话,你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怔怔地看了他几秒钟,哑然失笑。 我会后悔嘛?不会了,再也不会了。郑凯文,相信我,无论你是落难还是富贵,我一辈子都会跟着你,都不会离开你。如果说我梁洛心这一辈子还有什么好运气的话,我想,就都用来赌这一次吧。 但愿我不会再错了。 我忽然双手抓着郑凯文的西装衣领,说:“郑凯文,你要是敢不娶我,你就死定了!” “郑先生。”阿昆这家伙,再次极其煞风景地出现在我们俩的面前。我都怀疑这个家伙的存在是不是就为了破坏浪漫气氛。 郑凯文被我抓着衣领,慢吞吞地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低低地发出一个狐疑的声音。我急忙松手,正襟危坐。如果是一年前,被阿昆看到我这样抓着郑凯文的衣领,估计我早就被他从飞机上扔了下去。 阿昆看着我,目光中充满了尴尬和怯场,几秒钟后他咳嗽了两声,一本正经地看着我说:“机长吩咐系好安全带,飞机马上就要降落了。” 走出机场,郑凯文牵着我的手走在阿昆前面,他淡淡地吩咐着:“你去开车,行李送回山顶道的公寓。其他所有的事,都等我回来再处理。” 阿昆答应着,已经把行李一件件地堆上了行李车。 “怎么我们不一起去么?” “我们有更重要的地方要去。”他说着,已经牵着我的手,走出了机场大厅。 我看着眼前这块中英文交错分布的大门牌子,忽然禁不住眼眶一热,脑袋一嗡,好像是中暑似的,即将要当场晕倒。 “这是干什么?”我看着郑凯文,惊问。 “不认得么?”他指着上面的大字对我说:“婚姻注册处,英文是……” 我气不打一处来:“我是问你,干吗带我到这里来?” “男女来这里只有两件事情,我希望我们只要办一件。” 我故意说:“离婚吗?可是我们还没有结……” 他把我的手揣在怀里说:“不许赖账。在上海的时候你已经跟我求婚,而刚才在飞机上,你又……”我瞪大眼睛看着他,他转了话题,反而瞪着我说:“你该不会这么快就反悔了吧。” 反悔?悔婚? 一瞬间,我脑海中翻江倒海,接连滚过的是我和江洋。 我和江洋来过这里,很多次,很多次的路过……我们终于没能走进去。 我从没有想过江洋会不要我,但是那一天,我在婚姻登记处的大门口等了一整天,最终却只是等来了他的一通电话,隔着长长的电话线,他说:“梁洛心,我们分手吧。”然后那个电话就再也没有接通过。 我对于他那掏心掏肺的爱,最后都成了他的赘累。他要逃开我,逃到另外一个我永远找不到的地方去。但是他毕竟曾经爱过我,许诺过要娶我。我曾经因为他肯娶我,喜极而泣,不顾一切地想要嫁给他。 那一晚言晓楠也跟着我哭得稀里哗啦,却对我说:“梁洛心,幸好你没有嫁给江洋,不然你的后半生会被后悔淹死的。” 我没有被后悔淹死,因为江洋终于没有娶我。 我想,他后来真的一点都不爱我了,所以我再也没有能找到他。虽然大家都说他出国了,但是我觉得他一定是去了别的星球。 现在我应该怎么办呢?梁洛心,如果你要重新开始,你就必须要丢开过去。 可是为什么我没有如期而至的惊喜?为什么我还会如此恐慌,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呢……我已经看到了玻璃罩子里的幸福。只要我一抬腿,踩碎那玻璃罩子,幸福就可以触手可及了。 “你怎么了?”郑凯文突然抬起手扳过我的身体,纤长的手指擦过我的脸庞,我才发觉原来我竟然哭了。 泪水冰冷的凝结在我的脸上,像是一层细腻的皮肤。 他轻轻叹了口气:“你可以不答应,我不会勉强你……” 我摇着头,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哭成了一团。 “洛心……”郑凯文陪着我蹲了下来,面对着泪流满面的我,居然还能那样优雅温和地说:“别怀疑我,我爱你。”他的声音轻的像一根羽毛,落在我的心上没有一点分量,但是却那么那么的温柔,一秒就融进了我的心里。 我终于伸手将他紧紧抱住,声泪俱下,哽咽着说:“郑凯文,你不会……不会后悔么……” “傻瓜,怕后悔的那个人好像是你。”他扶起我,从口袋里取出手帕:“擦干净,我郑凯文好歹也有头有脸,可不希望人家以为我是逼婚的。” 我破涕而笑,接过手绢说:“郑凯文,亏你还是香港富豪,求婚居然连个戒指都没有。” “分明是你同我求婚在先,我没有跟你要戒指你就该谢天谢地了,居然还倒打一耙。” 我使劲地朝那块香喷喷的手帕里擤了擤鼻涕,狠狠地丢给他说:“说的对,我就是猪八戒,你敢不娶我,就死定了。” 他笑笑说:“我这个人什么不怕,就是怕死。” 第十三章 谁说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话真是说得太对了,简直就是真理。 我就是太安乐,安乐的有点儿不知所以然,所以那天早晨在睡梦中突然接到老妈的电话,简直如同晴天霹雳。电话一接通,老妈就是一阵狂轰乱炸,电闪雷鸣,噼里啪啦把我骂了一通,从头到脚,从本质到外在,骂得可透彻了,还不忘记带上一句:“你就是像你爸,无组织无纪律。” 郑凯文正巧推门进来,看见我捂在被子里叽里咕噜,忽然把被子一掀。 我急忙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然后指了指电话,用口型说“我妈”,我妈在电话那头骂得正欢,根本没有听到我们的窃窃私语。我把电话拿到距离耳朵两尺之外的床头柜上。 郑凯文笑道:“你几岁了,还要妈妈□?” 我拉起被子遮住身体,义正词严道:“谁让你进来的,还不敲门,我告你私闯民宅,欺负良家妇女。” “喂喂,这是我家好不好,我好心让你住,你还恶人先告状。”郑凯文笑了,扯了扯我从被角里漏出来的猫咪睡衣,说:“再说,你好像还未成年吧。” “滚滚滚!”我连踢带打把他推出房间,然后估摸着我妈也骂得差不多了,拿过电话来,就听见我妈吼了一句:“小赤佬,跑到哪里去了?讲闲话啊!” “妈,我在这儿。” “侬死到阿里的去了?要不是阿楠告诉我,我还不晓得你又跑到香港去了。侬现在长大了,翅膀硬了,想飞就飞了哦。” “妈,我只是到香港来工作,又不是不回去了。” “侬去了快一个号头来,连个电话都么,弄了想啥?” “谁说一个月的,明明才一个礼拜而已。” “别忘了今天有重要的事。”郑凯文突然探了个脑袋进来,指了指手表示意我时间,跟着小声说:“替我问岳母大人早!”我冲他扮了个凶相,老妈就在那头吼了:“侬了帮萨宁讲话啊?侬不是一个人在香港啊?快点刚,弄到底帮萨宁了讲闲话?” “妈,我现在要去上班了,回头我打电话给你。”这时候我就听见爸爸的声音在电话里说:“好啦,女儿没事就可以了。你说那么多干什么,都三十岁的人了,还总是被人管头管脚的,你不烦,我都烦了。” 我乐的屁颠屁颠得,大吼了一声:“爸爸我爱你。”吧嗒一声就把电话挂上了。 跑到底楼浴室里,就看到郑凯文正在剃须,满嘴都是白唿唿的泡沫。看见我,他笑呵呵地凑上来说:“有没有替我问岳母大人好?” “谁是你岳母!我妈只是听说我一个人跑到香港来已经快要把我五马分尸了,要是知道我现在住在你这里,还不把我给碎尸万段了。”我唿哧唿哧地刷牙,郑凯文笑着看我说:“所以说反正是同居,一个房间和两个房间根本都没有区别。” “当然有区别!你别想得那么美……” 郑凯文大笑起来,用毛巾擦了擦脸,狠狠亲了我一口说:“快点刷牙洗脸吃早饭,不然要迟到了。” 我在他背后张牙舞爪地挥舞着拳头,吭哧吭哧地刷着牙。 虽然我现在没有正式工作,但是每天跟着郑凯文东游西荡也绝对不是个闲人。 他不是嫌我衣服不够和衬,就是嫌我的头发或长或短。有一次把我惹恼了,怒道:“你怎么不带我去韩国整容,那可比这个省事多了。”他哈哈笑道:“我什么都喜欢原装的,包括老婆。”所以我跟着他走遍香港大街小巷,几次在美容沙龙遇到女明星,个个都跟他像是老熟人。所以后来我熟门熟路后,干脆不带他去了。 今天,是他早就下了通牒,我不得不跟他出来。 “到了。”郑凯文忽然将车子停靠一边,我回神四顾,这里只是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店面房而已。 “这是什么地方?” 我松开安全带,他已经走下车,拉开我的车门说:“走吧,进去你就知道了。” 走进一个小门就只有一个通往地下的小楼梯,只能容一个人行走,郑凯文走在我后面,小心翼翼地拉着我的一只手,我们俩像螃蟹一样横着走下楼梯,立刻就看到了一片光明。玻璃大厅上面是水晶吊灯,一个身穿西装别着名牌的中年男人走上前来,客客气气地说:“郑先生,你来了。” 他的目光流转在我身上,郑凯文把我轻轻往身边拉了一把,右手扶在我的腰上,说:“陈经理,这是我太太。” “谁是你太太。”我瞪他。 “噢,郑太太,郑先生,里面都已经准备好了,请跟我来。”那经理立刻端起一副媚态,领着我们向里面走。 “不急,不如我们先看看工厂,然后再慢慢选。洛心大概还没有看过工厂,有兴趣么?”郑凯文看着我,问:“郑太太?”我这么好打发的人,当然他说什么是什么。陈经理于是亲自带路:“好,那我亲自带二位参观一下,两位里面请。” 我们并肩走在狭窄的走道里,陈经理耐心且细心的一一解说着。 “你是不是也在这里有一点点的股份而已?”我抬起头,小声地问他。 他向我笑着,不客气地说:“不是一点点,有很多。” 陈经理走在我们前面,带领我们穿过一间间工作间,认真而专注地介绍着:“虽然说同样是钻石,但是钻石也有不同的级别。成色和产地的不同也有很大的差距,由于打磨的手工和切割面的不同,光泽度会看起来会有很大差距。” 我急忙揪了郑凯文走到一旁,小声说:“郑凯文,你真的要给我买钻戒啊?那天我只是随口说的……” “我也就是那么随便一听。”他拉着我的手,走进工人们正在工作的工作间,指着那些工作台上款式各异的加工品说:“所以,你也就那么随便一选,用不着很认真。随便选。你看,哪个你比较随便的喜欢一点?” 我又气又好笑,瞪他一眼说:“你别后悔啊。” “我连娶你这么冒险的事情都作了,还有什么好后悔的。”他笑着拿起一枚钻戒,套在我无名指上说:“这个看着挺随便的。” “太随便了。”我摘下戒指说:“你既然让我选,那你可小心点儿。” “不如我们去会客室看看?”陈经理真是会拍马屁,一看见我眼睛转动,立刻就殷勤地领着我跟郑凯文走到会客室去了。 他从保险柜柜里取出一个托盘,上面摆放着数十颗大小差不多的钻石,他戴着白手套,小心地拿起一颗来放到我眼前的灯光下说:“郑太太请看,这颗就是还没有经过打磨的钻石,虽然成色和光泽度都算是一等一的,但是和经过打磨得相比,还是差了很多。” 说着,又从身旁拿了一颗已经打磨过的钻石过来,我就算是个门外汉,也看得出来两颗钻石闪光度完全不一样。“好像这个比较亮。”我指了指那颗打磨过的钻石说:“而且光泽度很饱满。” “郑太太真是好眼光。”陈经理赔笑:“这颗钻石也很适合做婚戒镶嵌,把托做成四爪形的,看起来会更大。” 郑凯文一直微笑地挽着我的手,这时候终于开口问我:“喜欢这个?” 我摇头,说:“不喜欢。戴着就不能打字了。” 郑凯文拉了我的手看了又看,笑着说:“你嫁给我,以后怎么还会要你干活打字呢,你就在家安心做你的郑太太就好了。” “不行。”我认真道:“你不能用一个5克拉的钻戒就剥夺了我的个人价值和社会价值。” 郑凯文扬眉道:“这么严重。” “没关系,郑太太不喜欢托高款式的,我们还有内嵌的款式。”陈经理小心翼翼地收拾起那些钻石。 最后在那一堆戒指里,我选了一个不到50分的内嵌铂金钻戒,价钱并不贵,款式也很普通。陈经理擦着汗赔笑,也许是觉得太不会照顾他们的生意,所以一连声地说:“郑太太真是好眼光。” 我笑道:“都像我这么好眼光,陈经理恐怕要赔本赚吆喝了。” 郑凯文一直都不说话,后来陈经理出去了,他才笑着问我:“为什么替我省钱?” “没那个意思。”我伸手挽住他胳膊说:“这种钱可以买得到的东西,我不稀罕。我稀罕的是你的心意,你要真想讨我欢心,就让我看看你的心意。怎么样?”郑凯文笑着,拉着我的手说:“你要价还真高。” 我双手捧着他的脸,仔细看了又看,说:“你脸上分明刻着‘有钱人’三个字,我又不是傻子,当然要价高!不然不是赔死了。” 陈经理好些时候都不进来,郑凯文走去一旁接电话,我于是趁着间隙出门去找洗手间。 这个地下工厂实在是个花花肠子,弄得我半天也找不到洗手间,又没有指示牌,好不容易在过道里遇到了指示牌,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我:“郑太太。”我一扭头看见陈经理手里拿着一个小袋子,向我走过来。 我砸了人家生意,当然满脸歉意又尴尬,低声问:“不好意思,洗手间在哪里?” “就在前面,我领你过去。”陈经理一路带着我走,忽然笑了笑说:“郑太太,你不是香港人吧?” 我说:“我是上海人。” 他微微一怔,低声道:“怪不得。” 我也陪着笑了笑,憋在肚子里的话终于忍不住了,就说:“陈经理,你是不是想说,上海人真得很小气又精怪,结婚这么大的事情,连个一克拉的钻戒都舍不得买……” 陈经理笑呵呵道:“绝没有这个意思,我倒是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刮目相看?难道就因为我犯贱的嫌富爱贫?我比较适应言晓楠戳着我的额头骂:“梁洛心,你傻啊。50分跟5克拉,哪个比较大你不会算吗。这种东西,哪儿还有女人嫌钻石大的,你是个笨蛋啊!” 但是这位陈经理截然相反地向我微笑着,说:“其实女人爱珠宝无可厚非。可是郑先生以前带来的那些女朋友,一看到钻石就两眼发光,根本无心听我介绍,更别说比较好坏。只知道选大的,贵的。买回去却又立刻倒手变A货,换现金。” “有这样的事?” “郑太太,可是……”他略微犹豫了一下,我微微一笑,宽慰他说:“没事,有什么话您就说吧。”他于是继续说:“郑太太,我说句冒犯的话。那些太太们来这里选钻石,多数也都是为了出去给丈夫撑场面。郑先生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你有的时候,也要为郑先生考虑一下。毕竟你出去也代表郑先生的面子。” 这话倒是一语道破天机。不知道应该说他会做生意还是我不会做有钱人太太。 “真是谢谢你,陈经理,有许多事情我真的不懂,还请你多多包涵。一会儿我再仔细看看,麻烦您多给些意见才好。” 陈经理很客气地招唿了我,然后转身就走了。 等我从洗手间出来,在水池旁洗手的时候,忽然有一阵香水味如狂风一般扑面而来。我抬起头,就看到身旁一个极其香艳的年轻女子正对着镜子补妆。她也看见了我,微微笑了笑。我急忙也笑了笑,努力地回想着这个脸孔在哪里看到过。 然而终于没有想起来,她就已经转身走了出去。 我也走出去,才一转弯,就看到有个男人在那走廊尽头打电话,那女子一路走到男人身边立刻就挽住他胳膊,无比亲昵地模样。男人转头看见了我,那一刹那我如蒙雷击,竟然是杜泽山。 第十四章 我正要转身逃走,他却已经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一把拉住了我。 “这么巧。”他满脸欣喜地看着我,我却猛力挣脱了他的手。杜泽山忽然面色一变,嘴角扬起一抹讥诮地笑意道:“是郑凯文吧?他带你来这儿选首饰?什么?项链?耳环?镯子还是……订婚戒指?” 我怒瞪,不禁冷笑道:“不好意思,是结婚钻戒。”同时我挣脱了他的手。 那年轻的女子走了过来,小鸟依人在杜泽山身边道:“遇到朋友么?” “也算是个老朋友。”杜泽山看看我,拉了那女孩的手走到一旁说:“我跟她聊两句,你先回去等我,别乱跑。”他低头亲了那女孩的脸颊,女孩微笑着转身走了。似乎是个识大体的女子,虽然浓妆艳抹,但是依然看出她年纪不大。且并不因为我的出现作天作地,怪不得杜泽山喜欢她。 “我要走了,凯文在等我。”我刚刚转身要走,杜泽山却忽然拉住我,不由分说地将我拖进了女洗手间。 我甚至都还没有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就听见啪嗒一声,他把门锁上了。 我怒了,骨子里的泼妇劲儿马上就要蹦出来了:“杜泽山,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急什么,让他多等一会儿又不会死。”他看着我,从口袋里取出烟盒,低头点燃香烟。“我在上海的时候说过什么,你不记得了?” “有你这么追求人的么?你这是绑架!”我伸长脖子吼道:“而且,你身边现在不是有一个女人了么。” “郑凯文也有其他女人,而且一定比我多。你都不介意……” “你不是郑凯文!” 他悠悠地吐了一口烟圈,轻蔑地笑道:“郑凯文就那么好?你有没有问过,他对你是不是真心的?你不怕被他利用么?” 我冷笑道:“我一穷二白三无姿色,我有什么好被利用的。” 我瞪他一眼,气势上先取胜,然后一扭头就走。 杜泽山从背后拽住我的胳膊,不等我开口大喊,已低头吻了下来。 我的心扑通一声,仿佛掉进了万丈深渊,捞都捞不起来。 他的唇上带着淡淡的烟草香味,软软的舌尖,像是一条小蛇,却是那么冷。一样的冷,却是不一样的温度。那力气几乎是想要将我揿进他身体里去,我的心脏几乎承受不住这样的压力,连唿吸都要停止了。 我只觉得喉咙也是冷的,一直冷到肠子里。 我挣扎着抬起脚,用鞋跟狠狠踩了他一下,趁他略微的一闪,抬起膝盖就朝他肚子上踢了过去。这还是大学里跟江洋学的防身术,第一次用,也不知道用得对不对,踢到哪儿了,反正他是放开我了。 我急急忙忙地退了两步,杜泽山猛然向后靠,跌倒在洗脸池边上。 我估计我是踢得重了,疼得他一时半会儿都没有直起腰来。我也是惊魂未定,老半天才终于还过身来,看着镜子里自己的嘴唇又红又肿,然而却残留着他留下的烟草味道。我抽出擦手纸把弄花的唇膏擦去了,然后揉成一团扔在他脸上,恼羞成怒道:“你这个疯子,到底想干什么?” “你忘了吗?”杜泽山丢掉手里的烟头,忽然一把抓住我,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光,然而却不是愤怒,而是悲伤。 “我以前跟你说过那些话,你都忘了么?”他望着我。 “要追我的话么?”我冷笑:“那些话那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对白,我想忘也忘不了。” 可是他还是在看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说的“以前的那些话”仿佛并不是我理解的那样,那么,他还跟我说过什么呢? “忘了么?”趁着我出神,杜泽山忽然走过来一把搂住我的腰,搂得那么紧,简直像是要把我的腰勒断。我死死地用双手抵住他的身体,他倒好像觉得更加有趣,加了另一只手也来搂住我。我几乎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来,只好瞪着一双眼睛死死看着他,咬牙切齿道:“你是不是疯了,脑子被雷噼过了!” “我说过的,你都忘记了。” “疯子。我们要结婚了,要结婚了。” “那又怎么样?你一天没有跟他正式注册,我就还有一天的机会。而且能够在这里遇到你,你说,是不是命中注定呢。”他忽然向我低下头,我敏捷地侧过脸躲开。这一次,他倒是没有强迫我,反而松开手扶了扶眼镜,微微笑着说:“还有时间,我还有很多机会。” 我拧着眉头望他,突然说:“杜泽山,我恨你。” 他怔了一下,然后说:“那就恨我吧。”说着转身拧开了门锁,却又说:“我还是劝你最好再看清楚一点。” “不需要你教。”我甩开胳膊,大步走了出去。 刚走出洗手间,就看到郑凯文沿着走廊走过来,他看见我,微微笑了笑,加快了脚步。我的心也跟着扑通扑通地加快了跳动,恨不得立刻转过身把女洗手间的门就此锁上,让那个杜泽山在里面过一辈子,最好永远也别出来。 不过什么叫事与愿违我算是明白了,正当郑凯文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杜泽山也从女洗手间里走了出来。郑凯文的步子突然就刹住了,像是迎面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那么突然而斩钉截铁,我仿佛听到琴弦拉到极致而挣断的声音,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想想看,任凭郑凯文是个怎么冷静的人,看到自己的未婚妻跟别的男人同时从女洗手间里走出来,会有什么想法?如果想象力在丰富一点儿,估计都能拍一部台湾苦情文艺片了。 “这么巧。”结果,郑凯文只是悠悠地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走到我身旁,轻轻揽住我。 什么叫大将风范,什么叫气定神闲,什么叫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我算是知道了。好家教出来的就是这样的,就是任何危险尴尬令人崩溃的场面出现的时候,他都能当作皮萨上的一块洋葱皮一样,轻轻一掸,全不当是那么会儿事。 “是啊,真巧。郑先生也陪女朋友来选首饰么?”杜泽山双手揣在西裤口袋里,依然那样温文儒雅,但他这副模样突然让我想到了一个人。 “这么说,杜先生也是陪女友来的?有收获么?” 杜泽山忽然故意作出一种十分为难的表情说:“怎么说呢?”他慢慢地皱起眉头看了我一眼,嘴角扬起一抹诡异的笑容,淡淡道:“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有收获,但是……比起郑先生,还是差了一点。” “是你眼光高。” “我们的品位在某些地方很相似。” 杜泽山就是故意把目光都放在我身上,真像只盯着奶油蛋糕的苍蝇。 “是么。” 虽然他们两个都还在微微笑着,但我已经感觉到气氛真是僵硬到极点。这应当是我所见到的他们的第一次的正面交锋,的确能够感觉到杀气腾腾,到还差一点就狂风暴雨,电闪雷鸣。 “泽山,还没聊完么?”忽然,一个柔柔的声音像是一根纤细的银针,戳破了快要被空气撑爆的气球。 我略微踮起脚尖,透过杜泽山的肩膀看见了一个漂亮的头顶。 谢天谢地,是杜泽山的女友,终于有人来打破这个僵局了。 可是,结果还是我错了。 原来这位女同学的出现,并没有起到调和剂的作用,反而形成了一种强大的氢氧化学反应。郑凯文以他高出我一个头的身高优势,率先一步看到了那漂亮的脑袋壳儿。结果就是他忽然之间撒开我的手,向着杜泽山的女友走了过去。杜泽山的女友似乎是被郑凯文这强大的气场给震慑了,突地一愣,然后猛地退了一步,转身就走。 郑凯文大声吼道:“你往前再走一步试试看。” 这口气不怒自威,任谁也很难再违抗他继续前进了。 杜泽山的女友当然也是普通生物而已,就像是被绳子突然地拽住了,停了脚步。郑凯文也不再上前,双方保持着三四步的距离。几秒钟的沉默后,那女子终于慢慢地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郑凯文,终于一张口,喊了一声:“二哥。” 那一刹那,我那迟钝的脑细胞终于活跃起来,这张熟悉的脸孔,就是我两年前在上海的时候不经意邂逅过的,郑凯文的小妹妹——郑凯悦。 虽然两年不算一个很长的时间,但是郑凯悦的变化还是十分翻天覆地的,快赶上改革开放三十年了。如果不是她的那一声“二哥”,以及我知道郑凯文只有这样一个宝贝妹妹,我真的要以为她是郑家第五个孩子了。 “她是……凯悦?”我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小艳星”。 我隐约记得那个时候的郑凯悦看起来还真是个学生,扎着马尾辫,清纯的脸上不带一丝妆容。但是现在浓妆艳抹,活活把自己搞成了一个三流小明星。 而且如果是照那时候的脾气,这会儿恐怕她已经胳膊一甩,跑得无影无踪了。我甚至还记得她甩门而出的那股潇洒劲儿,但是现在,怎么会就凭郑凯文一声狮子吼,就把她给镇住了。 我一肚子困惑。作为郑家唯一的大小姐,他怎么会跟杜泽山搞到一起去了?要说地位的话,郑大小姐决不缺人伺候,犯不着跟在杜泽山身边做花瓶。现在摆在眼前的事实是,郑凯悦在杜泽山眼里完全没有份量。 这家伙简直就像是路边看热闹的,一副袖手旁观的懒散模样。 而郑凯文眼睛里的血丝像是要爆出来一样,他忽然上前一把拉住郑凯悦,声音极低却极有威慑力:“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跟我回去。” “我不回去。”凯悦想要甩开哥哥的手。但是这一次,郑凯文似乎下了决心要把这个宝贝妹妹带回去,死死地抓着就是不放手。 我看到郑凯悦的手臂眼看就布满了一道道红印,忍不住上前拉住郑凯文,道:“你放开吧,你看都把他抓红了,她是你妹妹啊。”我说着已经把凯悦拉到身后,有我挡在中间,郑凯文到底没有硬来,只是说:“不行,今天你一定要跟我回去。” “你凭什么要我跟你回去!”郑凯悦突然放声大吼道:“你们一个个的都不关心我,想到我的时候就要把我抓回家里去关起来,想不到我的时候,就连我是死是活都不管。我跟谁在一起,住在什么地方,是我自己的事情,用不着你来管。” 分明已经让步的郑凯文这时候却再次被激怒了,一把推开我就要去抓郑凯悦。小姑娘人小身子也灵巧,一转身就躲到了杜泽山的身后。一直冷眼旁观的杜泽山这时候突然抬起手抓住了郑凯文的手。 “郑先生,你妹妹已经说了,她不想跟你回去。” “这是我们的家事,轮不到你来管。”郑凯文推开杜泽山,双手揪住他衣领道:“杜泽山,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但是我警告你,你要玩我奉陪到底,但是别搞我身边的人,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砰地一声,杜泽山已经被郑凯文狠狠地推到墙根处,背嵴生生撞在大理石墙面上。 “凯文!”我急忙跑上去拉住郑凯文,一迭声地把他拉远了些,大声地说:“快住手!” 郑凯文终于好像有一点冷静了,慢慢地握住我抓着她的手,看了我一眼。我这才稍微的松了一口气,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在我身后,杜泽山冷冷笑了两声,转身拉着郑凯悦道:“我们走。” “郑凯悦,你敢走一步试试!” 郑凯文上前去拦郑凯悦,却被杜泽山一手推开。 这时候的郑凯文,简直像一只野兽,猛然推开杜泽山,双手揪着杜泽山的领口将他拉高了,狠狠地说:“杜泽山,你给我听好了!要是再让我看到你接近凯悦,我绝对不会放过你的。”他逼近他,一字一字地吐到他面前说:“你信不信,我会杀了你。” “郑凯文,那么我也告诉你。”杜泽山反手抓住郑凯文的领口,气氛真是一触即发,我忍不住上前走了一步,就听见杜泽山说:“你以前加注在我身上的痛苦,我会加倍的还给你,不对,应该是十倍,二十倍,甚至一百倍。我保证让你知道,什么叫痛不欲生,什么叫生不如死!” “够了!你们都够了!”郑凯悦上前拉开两个人,几乎是疯狂地喊道:“我谁都不跟,你们都不要再吵了,我受够了,我现在谁都不想看到。”她忽然一扭头,飞也似地跑了出去。 “凯悦。”我看着情形不妙,急忙拉了郑凯文一把,跟着就撒丫子地追了出去。 穿过那鸡肠子一样的过道,就看到郑凯悦踩着高跟鞋飞快地爬上楼梯。郑凯文自然跑得比我快,三步并两步地快跑上去。待到我追上路面的时候,才发现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毛毛雨。 郑凯悦一步冲出马路,立刻被郑凯文拽住。 “跟我回去。” “我不回去,你要回去你自己回去!”郑凯悦拼命地挣扎,挣脱了凯文的手,向马路对面飞奔而去。她的头发很快蒙了一层水,湿漉漉地贴在脸孔上。妆也花了,煳在脸上弄得非常模煳,连凯悦的五官也变得模煳起来了。 忽然间,我感到一阵冰冷的风吹过。 一扭头,一道红色闪电飞驰而来——那是一辆时速至少超过120码的跑车。 “凯文!”我下意识地喊道,同时已经向前迈出了一步。 “别过去!”在我身后,另一个声音高喊。 红色跑车闪电般从我眼前飞过,溅起的水花盖过了我的腰线。 我紧闭着眼睛,伸出的手指刚刚触及到郑凯文湿漉漉的胳膊,就感觉他一把将我紧紧抱住了。而与此同时,那阵风掀起的气流令我那被雨水打湿的头发紧紧地贴住了头颈,凉意顺着我的脖子一直渗透到嵴椎里。 细密的雨丝在我眼前织成一张网,隔着雨网我看到了杜泽山。 他站我们一步之遥的位置,保持着伸出右手去捕抓的僵硬姿势。很久很久,才终于放下了手。但是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他的眼睛里有空洞、震惊、恐惧……也许还有更多我无法解读的情绪。 我感觉到那不是一对漆黑的眼珠,仿佛只是被人狠狠地挖了两个窟窿,但是却又忘记塞东西进去。于是那些难以描摹的情绪同他的空同一起从他的眼睛里蔓延出来,逐渐地流遍他的全身,使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寒冷和恐惧。 我不明白杜泽山是怎么了? 他是在害怕什么?还是在愤怒?抑或是感到了疼痛和懊恼? 他居然在发抖。 红色跑车已经消失在寂静无声的巷子里。车子开过的地方,雨水积满了一个小水塘。郑凯悦仰面倒在水塘里,长发散落一地,血顺着她的身体慢慢地流出来,染红了裙角,染红了她雪白的手臂…… “凯悦——” 我的视线,除了一片红色之外,我什么也看不到。 第十五章 手术室的灯亮着,红色,又是红色,血样的颜色。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即使你一遍一遍地听说,一遍一遍地看到,但不是亲身经历就永远无法体会。在两小时之前,我并不知道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而现在,我却希望我永远都不曾知道。 郑凯文坐在手术室前的长凳上。 从郑凯悦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整个人封闭了起来,就像是一幢小房子,门窗紧闭。尽管你看到的完好无损,但内心早已破碎不堪。我办完手续到回到手术室门口的时候,郑凯文还坐在那里。甚至连坐着的姿势也都不曾换过。如果不是他偶尔还会眨眼,我一定会以为坐在那里的仅仅是一具躯壳。 “凯文。”我轻轻地坐在他身边,挽住他胳膊轻轻靠在他肩上。 他终于松开紧紧交错的十指,慢慢地扣住了我的手。 “凯悦会没事的。”我轻声地说着。 其实说这话我也心虚,那么快的车速,把人撞得飞了起来,生存的几率还有多大。 “如果她有什么事,我绝对不会放过那个混蛋。”他把脸孔埋在双手之间,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楚:“家里最小的是她,最疼得是她。妈妈临死前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她……” 郑凯文忽然紧紧地搂住我,把头埋在我的胸口,肩膀瑟瑟地起伏着。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过!” 我用力地抱住他,像是要把他的颤栗牢牢的固定在我的怀中:“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一直都在。” 我筋疲力尽,几乎用全身的每一个细胞在祈祷,郑凯悦一定会顺利过关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听到走廊里凌乱的脚步声,紧跟着就能听到一个气势汹汹的声音穿肠荡气:“凯悦呢?凯悦在哪里?” 我们一抬头,就看到一个气势汹汹的老头子柱着拐杖大步流星地走到了我们的面前。 “爸,你怎么来了?”郑凯文站了起来。 我急忙也站了起来,脑子忽然嗡的一声。那么大的阵势,还能是谁,还不就是郑凯文他老爸——郑祖望。 “出了这么大的事,难道你要我坐在家里看报纸等消息。”郑老爷子愤怒地用拐杖敲击着大理石地面。他身后站着那位将我扫地出门的大舅爷,还有若干我并不认识的类似保镖的人物。说若干是因为那些人突如其来黑压压一片,以至于我一时数不清到底有几个人。 “凯悦呢?凯悦人呢?” “她还在急救室。” 郑老爷子停止了左顾右盼,死死盯着我们说:“你们谁来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盯着我,我能说什么,我该怎么说呢,我现在又是站在什么立场上说呢?无法解答这些困惑的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郑老爷子的横眉冷对。 “爸,这件事……” “你不用解释,我知道。”郑老爷子咄咄逼人道:“你看到凯悦是跟谁在一起?” 郑凯文,在这个时候却突然的沉默了。 我相信他只要说出那个名字,郑老爷子身后的那些个黑衣服一定会像敢死队一样冲过去把杜泽山碎尸万段。但是郑凯文竟然沉默了,这令我很意外,我一时之间想不通他为什么会沉默。 郑老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敲着地板吼冲着身后的人大喊:“你们一个个都是瞎子聋子么,凯悦这么大个人,居然也看不住!你们……你们……”发现郑凯文并不打算回答,郑老爷子忽然举起拐杖噼头就要打。 “不关凯文的事!”我伸出手臂将郑凯文挡在身后:“这只是个意外!” 说完这些话,我忽然很佩服我自己,简直有江姐就义时候的英勇气魄。 可是当我抬起眼皮子来一看,顿时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郑老爷子举起的拐杖悬在我脑袋上,那叫一个千钧一发。幸而那拐杖终于慢慢地放了下来,郑老爷子眯缝着眼睛看着我,问:“你是谁?” “我……” 对啊,我是谁?这问题真如当头一棒。我本应先自我介绍,但是现在话都说开了,我到底是站在什么立场还不知道。 这个时候,我的自我介绍到底应该是长是短,简单还是赘述呢? 结果郑老爷子用一声怒吼打断了我纷乱的思绪。 郑老爷子一脸肃杀,上前一步,说:“不管你是谁,你来告诉我,凯悦她到底和谁在一起?”好锐利的目光,简直像切三文鱼片的日本刀。 忽然手术室的弹簧门嘎吱一声,所有人的注意力一瞬间都转移到了那扇门上。 “谁是郑凯悦的家人?” “我,我是他哥哥。”郑凯文飞快上前。 然而医生的面色冰冷,没有一丝血色。 我仿佛听到了半空中惊雷的声音。 “对不起。”医生熟练而低调的说出那句话。“我们已经尽力了。” 气氛瞬间凝固。 郑老爷子瘫倒在椅子上,几乎是像一堵砖瓦墙,瞬间轰塌,当真是天崩地裂。 当真是一阵阵惊雷滚过头顶,连我都是眼前一黑,险些昏了过去。 郑凯文怔怔地向后退了几步,或者说,他根本是向后倒去,要不是背后有堵墙,他一定会摔倒在地上。而我连伸手的力气都没有,什么叫感同身受,我现在算是知道了。 “我要杀了那些个混蛋!”老爷子浑身都在发抖,粗重的喘着气。 周围一片肃杀的安静。 与此同时,一阵奔跑的脚步变得更清晰。一眨眼,郑凯奇出现在了走廊拐角,他一眼看到我和郑凯文,想也不想地跑过来拉住郑凯文就问:“凯悦怎么样了?” “啪——” 不等郑凯文开口,老爷子已经一记耳光打在儿子脸上,那么清脆响亮。想必郑凯奇的耳朵一定瞬间失去了听力。想我小的时候被愤怒的爷爷打得就是差一点儿聋了。想象一下郑老爷子那拿着羊头拐杖的大巴掌的分量,我就能想象现在郑凯奇有多疼。 “混小子!妹妹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你……”郑老爷子忽然身子一歪,硬邦邦地倒了下去。幸而这里是医院,一时间大家七手八脚上前搀扶,七嘴八舌,试图将老爷子扶到休息室。老爷子紧紧地捂着心口,好一会儿,才说了那么几个字:“我一定……不会放过这群王八蛋!” 我的意识出现了短暂几秒钟的空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一场车祸么? 还是说车祸背后隐藏着我所不知道的巨大而可怕的秘密? 我专注地看着郑凯文,他的脸上并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像是一张绷紧了的皮,更让我心如刀割。如果他痛苦,他叫喊,甚至他发了疯,我都会觉得好受一些。可是他却只是默默地走到墙边,然后挥起一拳砸在墙面上,虽然是水泥墙,还是振的我背嵴发疼。 那天晚上,我和凯文一直守在郑老爷子的病房之外。 我知道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彻骨伤痛。高中的时候,有位女同学因为突发疾病去世了,她父母到学校来的时候,我眼看着他们瞬间苍老。仿佛上个礼拜家长会的时候我们还在赞那女同学的妈妈如何年轻漂亮,但是这一秒她已经变成了一个老太太。一定是在心上承受了无法言喻的伤痛,才会变成这样。 郑老爷子本来就心脏衰弱,这样一倒下,竟然就进了紧急监护室室。人老了,真真是受不得一点点打击的。医生和护士进进出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十足的为难神色,似乎是在预告着什么。 我们不是看不懂,而是不愿意看懂。 我坐在郑凯文的身旁,绷紧的神经线像细弱的头发丝,只怕承受不住这重量,会令他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来。然而当我一个冷战惊醒的时候,身边却已经空无一人。真是要命,我竟然还一本正经得想要看住他,却竟然连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凯文……凯文……”我匆忙地站起来,肩膀上的外套顺势滑落,我都顾不得去捡,一路沿着走廊向医院大门口跑去。 郑凯文这时候好像是正从医院外回来,我几乎是跑过去扑住他,就像是拉住了一根浮木。 “你去哪儿了?” “去处理点事情,顺便买了点吃的。”他向我笑一笑,眼底浮现的都是疲惫。 我们回到急症室门外的长凳上坐下,他打开那两个袋子,说:“我看你睡着了,所以出去买点吃的东西,你也一天没吃东西了。”又说:“我刚才打电话让阿昆安排人过来守着,呆会儿我还要去公司一趟,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你早点回去休息,这里还有凯奇在。” 我回过头去望向急症室远处的长凳,郑凯奇坐在那里。在这短短的几个钟头里,凯奇仿佛一下子从一个孩子成长为一个男人。他沉默寡言,眉头紧锁,十指交错地放在唇边,坚实而宽阔的背影几乎是可以和他哥哥相重叠的。 “我担心你。”我紧紧拉住凯文的手。 他微微一怔,眼睛里有光闪了一闪,看我说:“放心,我会好好照顾我自己,然后我还要照顾你,照顾凯奇,还有爸爸。” “对,所以你要记住,你一定不可以出事,你还要照顾凯奇、你爸爸,还有我。”我抓着他的手臂,用力地摇了一下说:“要知道我这辈子做梦都想嫁给有钱人,好不容易让我逮到你,你不能就这样丢下我。” 他嘴角浮现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但仍然让我宽心了不少。然后他信誓旦旦地向我点点头,把刚刚带回来的袋子打开,里面是热腾腾的白粥。 “陪我吃点东西。”他说。 有时候我觉得,也许我是多虑的。 他出身豪门,兄弟三人,历经无数商战拼杀,勾心斗角,他远比我想象的要坚强而勇敢。反而是我,茫然间从另外一个世界一不小心踏入这玻璃罩子里面的花花世界,又接二连三的状况不断,快要弄得我毫无招架之力。我现在竟然还反过来安慰他,想想真觉得可笑,螳臂当车,飞蛾扑火,但我心甘情愿,一傻到底。 言晓楠又要说我不自量力,总觉得自己是圣母玛利亚,博爱天下。 其实,我只是爱他。 我端着白粥,慢慢地搅着。看他。才一天而已,眼睛都已经凹陷下去,虽然仍然干净整洁,但已没有了往日的意气风发,活像是快要被泰山压垮的夸父。那依然炯炯有神的双眸,只要细看,就能发现布满了血丝。 他俨然已经不是我初识时的那个郑凯文。 初见时他意气风发,挥斥方遒,俨然一副不可一世,君临天下的霸道模样。遥不可及。可现在,他就在我身旁,有血有肉,有泪有痛,会怒也会笑,也会作弄人也会憔悴也会苍老,成了和我一样的普通人,顿时让我觉得他也许会脆弱的不堪一击。 在他的那个世界里的人都必须是金刚不坏之身,打不死,累不倒,别人一巴掌过来脸不能红心不乱跳,还要笑脸相迎,柔声细语。 以前言晓楠同我说,这是生存规则,有些人自愿接受,有些人无奈接受。有钱人不是那么好嫁,你看女明星光鲜亮丽,不知道背后统统血肉模煳。我不信,骂她危言耸听。现在才知道事实更残酷。 这里是升级版动物世界,弱肉强食,尔虞我诈,胜者为王。 “怎么不吃?”他忽然转过脸来看我,我急忙回神,笑了笑说:“在吃呢。”低头看到身旁还有一个白色的盒饭,就问:“怎么还有?”他说:“给凯奇的,他不喜欢喝粥,我买了点肠粉。”他正说着,电话却在口袋里震动起来,于是他把粥碗放在长凳上,说了句“你帮我给他”说着就走到一旁去接听电话。 两名值班小护士从我身旁走过,正在窃窃私语:“太意外了,不知可信不可信。”手里拿着今晨的报纸,另一个又说:“听说EMK的大老板根本就是孟军山……难怪生意会做的那样大,敢跟环宇去拼呢。”同伴露出惊异的神色,瞪大了眼睛说:“黑社会……不会吧。” 经过我身旁时,二人有意无意地看了我一眼。我也抬起头来看了看她们。她们却立刻把目光转开了。我却已经无意瞥见了娱乐版头条,急忙追上去说:“等一下,麻烦你让我看一下这个,可以么?” 她们脸上绯起红晕来,互望了一眼,才将报纸交给我,转身匆匆离开了。 好大幅的照片,虽然并不足够清晰,但是人物背影和轮廓也是一眼就能认出来,不就是杜泽山,手挽手,肩并肩地和一个年轻女子从酒店走出来,那女子肩上还披着他的西装外套。连续抓拍数张,看到杜泽山为那女子开车门,送她上车,女子抬起头来,粲然一笑……分辨率太低,看不清楚五官,但是却能看到脖子上闪闪发光的吊坠,不是郑凯悦还能是谁。她竟然对着杜泽山露出这样的微笑……我始终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与杜泽山在一起。 香港小报之多简直骇人听闻。不知道这照片卖了几家报馆,若是让郑老爷子看到,只怕也等不到天完全亮了,急救室医生可以直接下班了。 我将报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长长地吐出胸中郁结。想我几个月前还在和言晓楠捧着八卦杂志津津乐道,可是今天看到这劲爆的头版头条居然觉得如此索然无味,甚至从心里有些厌恶。 “这是什么?”一只手从我背后伸过来,直接从垃圾桶里捡起那张报纸。我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郑凯奇已经把那报纸打开,飞快地扫了一眼,紧接着把那报纸在我眼前一振,兴师问罪一般地瞪着我说:“这是什么?凯悦怎么会跟杜泽山在一起?……你早就知道?” 也许是我的表情太过震惊,竟然被他一眼看穿。我百口莫辩,不知道应当如何跟他解释,像他那样冲动的性格,不知道要作出什么事情来。 “是杜泽山对不对?是他干的?” “我不知道……”我被他紧紧地抓着,简直要凌空被提起。 我已经走到凯奇的面前,他停了两秒钟才抬起头来看了看我,却又低下头去说:“我吃不下。”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许久,终于撒开手道:“我知道了。” 他知道了什么?我被他突然撒手一扔,肩膀撞在墙上,撞得生疼,险些摔倒在地上,待我站稳他已经风一般冲出了医院大门。我飞快地追了两步,却又想起来郑凯文,但是走廊拐角处却已经看不到他的影子。再回头去看郑凯奇,人影也没了。 我手忙脚乱地抓住一个护士就问:“你看到刚才在这里打电话的人么?” 那护士被我抓住之后一脸的茫然,指了指门外说:“刚刚急急忙忙跑出去了。” 他说得一定是凯奇不是凯文,那兄弟俩长得那么像,旁人一下子怎么分得出来。我谢了那护士匆忙就追出去,玻璃门慢吞吞地打开,我心里火燎,等它隙开一条缝就埋头钻了出去,却不料迎面走进来一个人,于是狠狠撞了一个满怀。满眼火星,就听那个人满是诧异地问:“梁小姐,你去哪儿?” 我一抬头,竟然是阿昆。我像是看到了救命的菩萨,拉着他就跳脚道:“快,凯奇跑去找杜泽山了……我真怕他出什么事,你看到凯文么?”我语无伦次,也不知道他听懂了没有,最后他只是说:“你找不到二少爷了?” “我连三少爷也弄丢了。”我真是火烧眉毛,他却还搞不清楚状况。急死人了。我脑袋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只苍蝇围做一团在飞,终于被我杀出一条出路,大声命令:“你留下来,我去找凯奇。把车钥匙给我。” 但是一想,香港车道左行,我根本开不来那种交通规则,还不如直接打车过去。眼看着一辆的士正转弯进来,我丢下一句“我自己去,你看好郑老先生”,也不等阿昆回答就飞快地跳上了那辆红色的士。 第十六章 车子在路上开着,眼看着天空一层一层地褪成了亮色,终于呈现出一种淡淡的灰蓝色。天是阴霾的,飘下无数细密的雨丝,随风狂舞。我很快就看不到凯奇的车子了,但是我知道杜泽山在香港的公司地址。 这是我在上海为他打工的那几天里,唯一获取的有价值的信息。 我直接搭乘电梯到23楼,电梯叮一声,我大步冲出电梯。正看到郑凯奇冲在我前面,前台小姐一眼看到这个人阵势不对,立刻上前拦住,大声喊道:“对不起,先生,请问你找谁?” 郑凯奇没好气地吼回去说:“我找杜泽山。” “对不起……请问您有预约吗?” “不需要。”他冷冷对那小姑娘吼道:“让开!” “这位先生,你不可以乱闯……” 我也已经冲上去要抓住郑凯奇,但是在这个时候,不论是谁出现在郑凯奇的面前,都会被他视而不见。这无法阻止他去找杜泽山算帐。我知道那种脑袋充血的状态,真的是勇往直前,肆无忌惮。所以当那两个保安来到我面前的时候,郑凯奇只是一字一字地说:“让开,我今天一定要见到杜泽山。” 几位职员路过的时候,都忍不住看了我们一眼。 保安也显然被凯奇的气势震慑住了。 就在这时候,杜泽山出现了。 他显然是刚刚从会议室走出来,身旁还走着一个人,其后有七八人跟着。我并不认得这些人,也根本不关心。但是仍觉得杜泽山身旁的这个男人身上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震慑力,并且他一出现,就将我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我还是头一次看到杜泽山在别人面前表现得这样低调而温和,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他神情忧伤,低垂着眼睫,眉头微微的蹙紧,我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是我看到他的表情和步伐,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张扬跋扈,他有心事。 杜泽山忽然抬头看见我们,倒是有几分意外。他身旁那个男人也瞥见了我们,然而当他目光与郑凯奇轻轻一碰,嘴角立刻扬起一抹轻蔑的笑意。在这种男人的面前,郑凯奇简直像个被抢了玩具怒气冲冲的小孩子那样幼稚而脆弱。 “苏孝全……”郑凯奇似乎是不由自主地,低声将男人的名字脱口而出。同时,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惊讶,而那惊讶中又少不了畏惧和憎恶的成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对这个男人有这样深切的感受,当人有仇人见面的架势。 “郑家三少,少见了。”那名叫苏孝全的男人不轻不重地说了这么一句,然后低声向杜泽山说:“我先走了,晚点再联系。”说完,看也不看我一眼就带着大队人马扬长而去。 我被这阵势完全压倒,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为什么会出现在杜泽山的办公室里? 我感到凯奇手臂上的肌肉突然绷得紧紧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握紧了拳头。 “你怎么来了?”杜泽山走到我面前,抬起眼皮看了郑凯奇一眼,然后转身说:“到我办公室谈。” 我满腹委屈,快步跟着他们,心里诉苦:“我也不想来的。”可是郑凯奇在我前面大步流星,已经飞快地跟着杜泽山走进办公室,一进门杜泽山就冷冷地命令我:“关门。”随即也拉上了办公室百叶窗帘。 看来,他根本知道郑凯奇今天来找他是来干什么的。那就更加说明,这件事情跟他脱不了关系。 “我还真没想到你们来得这么快,郑凯文呢?”他坐在老板椅上,低头点燃一支烟,淡淡地吐了一口气,看着我们说:“是不是路上塞车?反正他早晚会来的,我只是没有想到你也会来。” 他看着我,漆黑的眼瞳里注满了水一样的流动着悲伤和疼痛。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我对他的这种情绪无法解读,只是让我自己更加混乱。我的心噗地跳了一下,小而快的跳动,像是紧绷的琴弦被人不经意地拨动了一下。 “是你,真的是你!”郑凯奇飞快地冲上去一把将坐在椅子上的杜泽山提了起来,像是抓这一件旧衣服那样狠狠地说:“是你害死凯悦的!你还威胁我爸爸,你到底对他们说了什么!” 我吓得在一旁手忙脚乱地试图将他们分开:“凯奇,凯奇,你冷静点,不要做傻事。”但是他却完全听不到,两只眼睛里绷出血丝来,像是一头被激怒的野兽。我想如果可以,他真的会把杜泽山吞下去。 “不是我。”杜泽山出乎我意料的表现的冷静而淡漠,他说:“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杜泽山!”郑凯奇咬牙切齿,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在凯奇的愤怒面前,杜泽山简直像是一只准备好任人宰割的布偶,全无反抗,全无辩驳,他只是任凯奇将他紧紧的卡住他的脖子,似乎早已经准备好在他手中窒息而死。 我上前阻止了郑凯奇。 如果杜泽山像以往那样气焰嚣张,轻佻放肆,我一定不会阻止郑凯奇掐死杜泽山。可是现在,他形容憔悴,仿佛也彻夜未眠。他神情忧伤,仿佛这一件事情对他也是一个莫大的意外和打击。 也就是这股子忧伤,令我相信他并不是全无良知的混蛋畜牲。 “凯奇!”我拉开了郑凯奇,他顺势脱了手,杜泽山后退了两步,扶着窗框身子晃了晃,激烈地咳嗽声中,他终于还是站稳了。 窗外的天是灰蒙蒙的,雨停了又下,下了又停,像是怨妇人的哭泣,始终无法彻底的止住。房间里的光线很暗,他斜倚在窗框上,低低的喘着气,终于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就是那目光,就是那眼神——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使我相信他不是一个坏人。 “为什么要阻止我,你知道他干了什么!”郑凯奇忽然将矛头指向我,怒不可遏:“他杀了凯悦!” 我大声喊:“郑凯奇,你要为杀人而做一辈子的牢么!那你爸爸怎么办,你哥哥怎么办?你家里的生意怎么办?你的前途又怎么办?” “别跟我说这些,我不在乎。”郑凯奇冷冷地指着杜泽山,说:“他跟苏孝全一样,都是人渣,就算是死,也不足惜。他能杀了凯悦,我为什么不能杀他替凯悦报仇?” “你以为这是什么年代,江湖儿女,快意恩仇?!”我死命地拽住他:“那只是一场交通意外,只是一场意外而已。” “鬼才会相信那真的是一场交通意外,鬼才相信那个来投案自首的家伙真的只是酒后驾车。洛心,你别那么天真好不好?他是黑社会啊!”他试图推开我,我反而用力阻在了他的面前,拼命地吼道:“他说了不是他干的!” 我突然发现自己不知是什么时候已经挡在了杜泽山的面前。连我自己都很震惊,我是何时转换了位置,我怎么会站在这里?郑凯奇看着我,目光中充满了不解和困惑,最后他用一种难以置信地的口吻反问我:“你居然相信他?” 是啊,我居然相信他。 我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我竟然会相信他。 就因为他说不是他干的,就因为那一个眼神,就因为他看起来很悲伤?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第十七章 杜泽山忽然在我背后,低低的笑了一声。他像是故意的,把声音压得极低的说:“没想到,你居然还会相信我这个坏蛋。”我忽然挺直了背嵴,却不回头,对凯奇说:“我不相信任何人,我只相信事实。但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坐牢。如果凯文在这里,他也会阻止你的。” “二哥不会的!”郑凯奇的表情忽然间变了,由惊讶变为一种愤怒,仿佛受到了一种强烈的刺激。他忽然猛力地推开我,任由我重重地撞在办公桌角上,他却只顾抓住了杜泽山的领口,大声地吼着:“有什么事,你冲着我来,你为什么要针对凯悦!” “我没有。”杜泽山终于被激怒了,反手抓住了郑凯奇的衣领。他们相互推搡着跌倒在地上,杜泽山死死地抓着郑凯奇的双手,眼镜跌在地上,已被踩得粉碎。“凯悦是你妹妹,你都没有能好好的保护她。现在你反倒来责问我,你难道不应该问问你自己么?” “杜泽山,你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了你!”郑凯奇挥起了拳头。 “那你就动手啊。凯悦是被你们杀死的,是你们!”杜泽山的眼睛里闪过一抹杀气,忽然反手抓住郑凯奇的胳膊,起身,一个过肩摔。 郑凯奇被他这一下摔了个瓷实。 “问问你爸爸做过些什么,你哥做过什么。”杜泽山不紧不慢地理了理领带衬衫说:“你以为我愿意像今天这样么。是你们逼我走到这一步的,是郑凯文!” “杜泽山!”郑凯奇忽然跳了起来。 我捂着差点儿撞折了的腰,斜靠在书桌旁,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茫然不知所措。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杜泽山很早以前就同我说过,他跟郑凯文之间的恩怨并不是那样简单,那么,究竟是怎么样的呢? 忽然间,我看到凯奇手里发出的光,像一把刀片切断了我的思绪。 我忽然惊醒,我知道他会做什么。我恐惧着,害怕着,忽然一下子张开双臂挡在杜泽山的面前喊道:“凯奇,你疯了吗!”但是那时候,凯奇也许真的已经是疯了,他并没有停止向我扑过来。 我只觉得眼前瞬间一片漆黑。 同时,杜泽山的双手落在我肩膀上,一转身将我藏到了他身前。 我只感到头顶的天空也坍塌了,眼前只是黑压压一片,他身上的古龙水和淡淡的烟草味道混合在一起,扑进我的鼻息中。我有一秒钟的眩晕,为什么是这样熟悉的感觉? 砰的一声,杜泽山的身子向前冲了几步。我恍惚间看到,那个华丽而沉重的博古架,就在这样一瞬间,坍塌了,如泰山崩塌一般。而我的视线也与此同时一片模煳,如同聚焦不准的摄像机,模煳着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 我感觉自己像一只滑稽的猴子,吃力不讨好地爬到了森林最高的那颗树的顶端,然后却发觉原来比那树高的树啊山啊遍地都是。于是那些坐在更高处的人,伸手轻轻一拍,我便跌入无底深渊,粉身碎骨。 言晓楠说的都是至理名言:人往高处走,只要你不怕死在珠穆朗玛峰上。 我从那无尽的深渊中挣扎出来,抓住我双手的,却是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那个声音温柔地对我说:“小姐,你不要乱动,你身上的伤口还没有包扎好呢。” 伤口? 一瞬间,天亮了。所有昏迷前的情景如狂风巨浪席卷来而来。疼痛,如晴天霹雳。我潜意识里想要抗拒的东西,却拼命地挣扎出来。杜泽山……郑凯奇……博古架……如果我受伤了,那么杜泽山呢?郑凯奇呢? 我反手抓住护士冰冷的手,问:“护士小姐,跟我一起进来的人呢?” “你说哪个?”她向布帘子外面看了一眼,说:“是在外面等的那个么?” 我掀开身上的毯子,顾不得护士小姐的大力阻止,跌跌撞撞就冲出了布帘。 郑凯文正坐在长凳上,看见我从帘子里冲出来,他站起来一把将我紧紧搂住。我没想到他居然有那么大的力气,简直要把我的腰也折断了。就好像那个时候,在珠宝工厂里的时候,杜泽山搂着我,生生要把我从中间折断一样。 我的神经骤然绷紧,拉住郑凯文,声音压得极低:“杜泽山怎样了?” “他还在急救室。” “凯奇呢?”我紧紧地抓着他,深深吸了几口气,就好像生怕我自己会突然体力不支地倒下去一样。 “他在警署。”郑凯文忽然一把搂紧我,我才发现我几乎要虚脱的摔倒,立刻又说:“不用担心,他会没事的。我已经让律师过去了。” “对不起……我本来应该找到你,可是我找不到你。”我紧紧地抱住他。 “阿昆都告诉我了。”他慢慢地说。 “请问,你们是杜泽山的亲属么?”医生忽然从背后冒了出来。这些走路没有声音的白大褂,吓得我心头突地一跳,紧跟着舌头打结地说:“……怎么了?”医生把一张白色表格递到我面前:“我们需要对他进行手术,他的情况不大好。” “怎么不大好?” “他之前应该是动过一次大型手术,所以……”医生用充满疑惑地目光看着我,突然停下来反问我:“你们是他的亲人吗?” “我……” “手术很危险,需要家属签字,你们可以代表么?” 我看了看郑凯文,然后他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正要从医生手中接过那表格和笔,却突然有另一只手从我们身侧伸了过来,毫不犹豫抽走了表格,用那支笔行云流水一般地写下了一串字符,然后交给了医生说:“麻烦您立刻动手术。” 声音不高不愠不带起浮,但听起来简直就是命令。 我惊愕地转过身,就看到苏孝全站在我背后。 他还是那样一身黑色,纤薄的唇抿成一线,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的眯缝着看我,大约有几秒钟,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好像是要把我看穿一样。然后他转过身去走到手术室门口的长凳上坐下了。他身后永远有几个黑影跟随着,而这些人远比普通保镖来的更有威慑力,就像是传说中的忍者。 我忽然想到郑凯奇指着杜泽山说的那句“他是黑社会”。 郑凯文突然上前走到苏孝全的面前。 当然他还没有到达苏孝全面前,已经被苏孝全的手下人拦住了。 “三哥,我有话跟你说。” 我看得出来,凯文正极力压抑着内心的不安和怒意。 然而苏孝全却只是摆弄手里的银质打火机,甚至连眼睫都没有颤动一下。空荡而寂寥的长廊里,不断传来叮一声,又是一声……简直像是催命的钟声。然后他慢慢地转过脸来看着郑凯文,非常奇怪的是,他也同时看向了我,然后依然冷漠地盯着手里的打火机,声音冰冷的像是北极的空气。 “我知道你要跟我说什么,可是我现在没心情,也不想看到你们。” 医院的空气带着绝望的气息,简直阴冷可怖。 “三哥……” “三哥说不想见你们。” 一个大个子黑衣人拦住了郑凯文,像堵墙一样挡住了我们的视线,我们看不到苏孝全,却仍然能听到那打火机的声音,叮,叮…… 我走过去,慢慢地拉住郑凯文的手。 他的手心冰冷冰冷的,我这才知道他原来也害怕,害怕这个男人。 “我们先走吧。”我低声说。 “等一下。”空荡荡的走廊里,苏孝全的声音像是一颗原子弹那样,回荡着可怕的辐射。我和凯文都是不由自主地停下,并且不能控制地转过身去看着他。 啪地一声,非常清脆,他用力扣上了打火机。 他紧紧地握着打火机,一字一顿地说:“你们记住,如果他有什么事的话,”他停下来,非常缓慢地看了我和凯文一眼,才说:“郑凯奇这个人,就再也不会存在了。”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那空气寒冷无比,像是一股强大的气流,笔直就灌入了我的肺中。 生平第一次,我发现我是这样渴望杜泽山继续活着,一直一直地活下去。 一路上我们都很沉默。 窗外是霓虹闪烁,香港是不夜城,过了午夜三点仍有人留连兰桂坊。积满雨水的路面如同一只硕大的银盘,碎了一地的霓虹,变成了银盘上的璎珞。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我们好似已经与外界隔离。 我的头发被风吹起,让我看不真切眼前的一切。 手机里有两条留言,都是言晓楠的。第一条说她现在在香港拍广告,如果我不在24小时内赶去见她,她就会宰了我这个重色轻友、忘恩负义的。24小时之后的第二条留言依然如此,只不过换了更猛烈的措辞。我不知道言晓楠还有多少个24小时限时令,我只是知道这两个24小时里发生了一些让我毕生难忘的事情。 恍如一梦。 这种感觉在江洋最终离开我的时候突然袭来,我仿佛跌入了茫茫无边的大海,甚至连一块浮木都抓不到。我一直傻傻地相信江洋会回到我身边,一直一直地相信着,最终被这种相信折磨到绝望。 我觉得自己以为不会再流泪,渐渐的,连心速都变得更慢了。 那时候,我以为我会从此忘记爱情,可是,我遇到了郑凯文。 我已明白时光不可能逆转,我也终于明白,江洋不会再回来我身边。即使能将时钟拨回,却仍不能阻止时间溜走。 所以,我们没有选择,只有面对。 第十八章 我从浴室出来的时候,郑凯文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静静的抽烟。 他的样子有点奇怪,那样安静地坐着,手肘支在膝盖上,淡淡的烟雾在他的唿吸中盘旋萦绕。 我又走近两步,才发觉他正在看电视中重播的夜间新闻。 女主播容光焕发,语调平稳地清脆播报:“……环宇国际董事长郑祖望先生昨日因突发疾病入院治疗。昨日下午,环宇集团已经宣布退出了三号地块的项目投标。受其影响,昨日收盘时,环宇国际的股票已经连续下跌五个百分点……之前曾多次表示愿以高价收购环宇国际的EMK集团,再次向环宇集团发出了邀请……” 女主播的声音突然变得刺耳,一个字一个字像一根根细细的针,扎进我的耳膜。我逐渐听不清楚那清脆的声音,只能看到那樱桃小口非常有频率地一张一合,屏幕下放滚动着橘黄色的循环新闻字幕:“……昨日上午法国航空公司一架飞机于地中海上空失事……受国际金融危机的影响,许多中小企业已经濒临破产危机……” 原来地球上每天要发生那么多事情。 我在上经济学研究课的时候,法国航空公司的飞机坠落在地中海上空,我爬上床准备睡觉,手里捧着新一期ELLE时装杂志,拉登的飞机撞向了五角大楼,我在婚姻登记处门口满怀希望,江洋却已经离我远去…… 我站在那里看着郑凯文,有那么几秒钟,我们都是静止的。水珠顺着我的头发落在耳朵上,然后慢慢地流进脖子里,像是一条冰冷的蚯蚓,一点一点地爬进我的身体里。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眼前的人突然有那么一点陌生,仿佛是从电视机里走出来的。 我们为什么终于能走到一起,为什么会呢?仔细回想,我也并不能想起来我是怎么爱上郑凯文的。我们的生活,就像是用不干胶强行粘着在笔记本上的贴纸,总是有些不搭调不协调的。 他现在这样痛苦,我束手无策,甚至连一句话安慰的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言语在这个时候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需要的我给不了他。我无法在一夜之间为他筹集数千万,我不能用一句话令香港股市突升猛跌,我甚至不能让凯奇平安无事地回到他身边。 凌晨四点,窗外没有阳光,四周也没有声音,只剩下女主播在那里聒噪的读着新闻稿。 郑凯文慢慢地低下头,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揿灭了。他久久地揿着那枚烟蒂,烟丝也从那白色的卷纸里被挤压出来。 突然间,我听见了一声巨响。 郑凯文抓起那足以砸死人的水晶烟灰缸用力地抛了出去,正砸中对面的半面墙大的液晶电视机。剧烈地夸嚓一声,漆黑的屏幕破了个窟窿,裂开无数细小的缝隙。烟灰缸也碎了满地,有整块的,也有细碎的,夹杂在黑色的液晶屏幕碎片中,好像无数只眼睛闪着光芒。 我浑身一颤,从未见过他爆发这样的脾气。 郑凯文却只是将头埋在双手中,许久许久,都不曾动一下。 我以为他已经被石化了,可是他突然地抬起头来看着我,说:“梁洛心,你走吧。” 他的瞳仁里看不到我的影子,他的目光没有往日那样清澈,只是那声音像是一把尖锐的刀子,慢慢地一寸一寸地插入我的心脏。 “你说什么……”我看着他,不自觉地睁大了眼睛。 我以为我听错了,这声音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隔着千山万水,一定传达有误。一瞬间,我仿佛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一天,风和日丽的午后,我站在婚姻登记处的大门前等着我的幸福,可是最终等来的却是江洋在电话那头冷冷地说:“梁洛心,我们分手吧。”没有回旋的余地,他就挂断了电话,通话时间只有两秒。 原来,说出分手这几个字,只要几秒钟的时间。 然而我爱他,用尽全力,抛弃尊严,几乎用尽了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 一瞬间,所有的光都消失了。 “郑凯文……”我几乎是扑过去,抓住他问:“你说什么?” 他冷冷地抽回被我抓着的手,慢慢地抽出一支烟含在口中,打火机在他手里忽地闪出一点蓝色的火苗,转眼就熄灭了。 客厅只剩下城市的余光,他手里的烟头在唿吸间时明时暗。 “梁洛心,你走吧。”他的唿吸那么沉重:“我们到此为止。” “你说什么?”我望着空气里淡淡的白色烟圈,淡淡的雪茄的香味,幻化成雾的他的唿吸。我扳过他的脸,定定地看他说:“郑凯文,你再说一次,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次!”他慢慢地握住我的手,一点一点从他的脸上拿开。 然后他忽然弯了弯嘴角,变成了一个我从来不认识的陌生人。 “梁洛心,别傻了,我从来也没有爱过你。” 我忘记了有多久,我们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好像彼此连唿吸也忘记了,我们那样近距离地看着彼此,竟似乎都无法将彼此看清楚。 良久的沉默像是一双无形的手,扼住我的喉咙。我觉得唿吸困难,那几个字也像是被我用力地从身体里积压出来一样,苍茫的爆破着:“郑凯文,你骗我!” 良久的沉默像是一条脆弱的平行线,终于被我的声音撕裂。 “我没有骗你。”他把手里的那根烟在烟灰缸里揿灭了,又重新点燃了一根烟,才慢慢地说:“虽然我以前一直都在骗你,但我再也不会骗你了。”他扬起嘴角笑了笑:“因为我已经没有必要再骗你了。” 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会这样歇斯底里,但是的确是那样撕裂般地喊道:“你骗我,你一定是在骗我!” 他皱眉道:“梁洛心,你为什么不想想我为什么要爱你?你有什么值得我爱的地方?” 问得我哑口无言。 是啊,我有什么地方值得他爱呢? “因为我自始至终都只是在利用你,我根本从来都没有爱过你。” 他站起来,把我像件浴袍一样的丢弃在他脚下的沙发旁。 “说穿了,我要利用的也不是你,而是孟江洋对你的在乎,是孟军山对孟江洋的在乎。这是一场赌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他停下来,却又说:“可是结果是我输了。梁洛心,我错误的高估你了,原来你真得一点利用价值也没有。” 他站在那里,整个城市浑浊的灯光从窗外扑进来,勾勒出他的侧影,淡淡的烟雾围绕着他,仿佛是云里雾里的一个幻影,那么不真实。原来我一直爱着一个这么不真实的人,原来这一切都是做梦。 怎么回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十九章 我朦朦胧胧地问:“你在说什么……谁是孟江洋,孟江洋是谁?” “孟江洋……”郑凯文站在我眼前不足十步的距离,感觉却像是隔着千山万水,他悠悠地吐出一口气,才说:“是我的天敌。” 世界上,真的有天敌这种生物存在么? “从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郑家和孟家势不两立,水火不容。”他继续说:“我的父亲表面上是个正当商人,但其实却做着很不光彩的生意。他们利用生意替一些人洗黑钱,洗贼赃。我的父亲是靠着这个才有了今天的家业,可是……后来当父亲站稳脚跟,有了我们,他就再也不想这样了。他想脱身,却发现自己已经入水太深,无法自拔。始终有一股力量牢牢地牵制着他,”他看了看我,说:“那就是孟军山。” 他的诉说像是一条溪流,那样悠远而绵长。 “我不知道孟军山是谁,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他。但是我知道,在这个所谓的金钱帝国里孟军山就是唯一的王者,没有一个人在他的面前可以不低头。他打一个喷嚏,股市亦涨亦跌,他动一动手指,明天的风都会转向——他就是这么可怕的人。可是我父亲却还是极力想要摆脱他的控制。” “他曾以我们兄妹三人的安全要挟我父亲,父亲因此早早就把凯悦和凯奇送到国外。但依然没有逃过孟军山的控制。凯悦还很小就曾经三番四次被绑架。我母亲……就是在那一次凯悦被绑架的时候,被乱枪误杀。” 他吸了一口烟,慢慢地吐出。 “父亲为了报仇,花了整整十五年的时间去精心的安排一个报复。可是结果那一场意外害死了孟军山唯一的侄子。也是因为这样,我们两家就此结下了不可能解开的仇。”他回过身来,望着我说:“你不认识孟军山,但是你认识他的侄子。” 他把烟蒂揿灭了。 “他叫孟江洋,也就是你的前男友,江洋。” 我只觉得那个名字在我耳边轰的一声炸开,把我的思想炸成一片片,一颗颗,一粒粒,再也无法重新拼凑起来。我无力思考,只觉得嵴椎散发出一阵阵的寒意。我觉得世界正在离我远去,而他说出的那最后几句话,终于将我推下万丈深渊,万劫不复。 孟江洋……孟江洋…… 那一定不是我认识的爱着的那个江洋,我爱的那个江洋只是一个孤儿,没有父母亲人,没有朋友死党,他只有我而已。 只有我。 那么,孟江洋是谁? 我脚底发软地后退了两步,喃喃地摇着头:“你错了,你一定是弄错了,我认得的那个人他叫江洋,他不叫孟江洋。你说的那个孟江洋,不是已经死了么?你说他已经在意外中死了。” “他没有死,我也不久前才知道。”他看着我说:“孟军山虽然有很多孩子,却没有一个儿子。孟江洋是他唯一的侄儿。孟江洋的父母去世后,他就一直把孟江洋当成自己的儿子。为了防止仇家报复,他早早把他送到了一个遥远的城市,让他隐姓埋名,过一个普通人的生活,也就是因为这样,原本生活毫无交集的你们相遇了。” “你骗人——!”我声嘶力竭地喊着:“跟你作对的那个是杜泽山,跟你有仇的那个是杜泽山,根本不是我的江洋,绝对不是!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他只是脾气有一点古怪,但是他绝对不是黑社会。” “怎么你还不明白么?”他淡淡地笑了一下,然后说:“世界上,根本没有杜泽山这个人。” 我虚脱地望着他,听他说出那个天崩地裂的消息:“杜泽山,就是孟江洋。” 窗外的霓虹都在旋转,简直天地颠倒,万物扭曲。我生活里原本的所有的一切都在这短短的几句话之间碎裂了,扭曲了,变形了,都不真实了。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他咄咄逼人地反问我:“如果杜泽山不是孟江洋,苏孝全怎么会把他的生死看得那么重。如果他不是孟江洋,怎么会对你的过往一清二楚。如果他不是孟江洋,他怎么会那么在乎你,怎么会不惜性命的保护你。如果他不是孟江洋,他为什么一出现就拼命地要把你从我身边抢走,如果他不是孟江洋,为什么他那么恨我……他做的这一切那是因为他一开始就知道我在利用你。” 我死死地抓着郑凯文,大声道:“你说孟江洋已经死了,已经在意外中死掉了。” “这件事你应该去问他,我也并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郑凯文慢慢地唿出一口气,逐渐地平静下来:“一年多前我突然接到消息,有个叫杜泽山的人出现在上海,跟我抢夺外滩三号地的投标权。我很好奇,也很恐惧。我隐隐感觉到这个人应当和孟军山有关,所以我亲自赶到上海去,想要查个究竟。” “可是我到了上海以后,怎么都查不到杜泽山这个人。他简直就像是空气一样,没有留下过一点痕迹。我在上海逗留了一个礼拜,正当我打算要回来的时候,你出现了。”他笑了一下,说:“你真的是那种丢在人群里就完全找不到的女人,我身边最差劲的三流小明星都比你耀眼。可是我发现,每次你出现的时候,我身边都会多几个奇怪的家伙盯梢。所以我特意让阿昆去查了你,于是我知道,原来你是孟江洋的女朋友。” “后来你因为凯悦的事情被绑架,我就突然有了这个主意:只要把你留在我身边,我就可以利用你来要挟孟军山。凡是跟孟江洋有关的人,他都很在乎,他甚至连孟江洋住过的房子都整幢整幢地买下来。你一定也不例外。所以我把你留在我身边,带你来香港……我所说所作的一切,只是为了要利用你来牵制孟军山。” 他再一次对我说:“所以梁洛心,我根本从来都没有爱过你。” 不知道什么时候,泪水已经像忙碌的蚂蚁,爬满了我的面颊,我大声吼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去上海找我?为什么要答应娶我?” “你还记得么?爸爸突然阻止我继续参与投标的那件事。那是因为孟军山给他下了最后通牒。我很不甘心,我去上海是为了做最后的努力,并不是为了你。结果那个时候,我一直在找的那个杜泽山就出现了。” “我发现他对你一切的一切都表现得异常在乎,他让我觉得你真的是个很好的筹码。他也渐渐地让我觉得,他应该跟你有某种联系。我再次地找人查他,但是什么都查不到。他就像是凭空编造出来的一个人……于是我想,也许,只是也许,他就是孟江洋。” “昨天,我去警署见凯奇的时候,他告诉我杜泽山是为了保护你,才被博古架压垮了嵴椎。他竟然可以为了保护不惜丢掉自己的性命。”他笑了一下,说:“杜泽山从天而降,他跟孟军山有关系,他对你了如指掌,他处处跟我作对,他那么爱你……你说,他还能是谁。” 他的那种笑容非常的温柔,却又十分悲伤。 “所以,梁洛心,现在你明白了,我从头到尾都只是个骗子。” “那你为什么不继续骗我?” “没有那个必要了。这个游戏太危险,对手太厉害,我已经失去了凯悦,我不能再失去我父亲失去凯奇。而且,我已经不需要再骗你了,因为我知道孟军山绝对不会因为你,而对我们罢手,是我错误的估计了这一切。” 他的脸隐匿在阴暗处,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他的声音飘忽不定。 “你可以恨我,反正,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好人。” 啪的一声,我抬起手来重重地打在他的脸上。 我的手触及他的面颊,是冰冷而有些潮湿的。但我已经失去了感知的思考能力,那一巴掌下去,手心火辣辣的,好像攥了一个火球在手里。我攥紧的拳头,指甲也深深地嵌入到皮肉中去。 “为什么要到现在才告诉我,难道你不知道,我真的已经爱上你了。”我的声音哭得沙哑,有气无力:“在我爱上你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你是一个好人还是一个坏人。我也并不在乎最终会上天堂还是下地狱,可是我爱你。” 我的泪水已经不自觉地顺着脸庞一行一行地流淌下来,滴在地毯上,竟然发出嗒嗒的声音。 窗外忽然下起雨来,越下越大,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户玻璃上。从窗户看出去,四面都是一片灰茫茫的,什么看不清楚。 我提起一口气,奋力地转过身冲出门外,大门在我身后猛然摔上。 我拼命地按着电梯按钮,恍惚间听到那房间里发出的巨大声响。一切都随着那响声破碎了,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消失了,就像是空气里的肥皂泡,经不起那么轻轻的一碰。原来再美丽的七彩绚烂,都只不过是一个幻像而已。 雨真的下得很大,大颗的雨点搅碎了我的眼泪。 没有晨曦,天已经亮了。 衬衫和长裤沾了水,单薄的像是一层纸贴在我身上,拖鞋也都湿透了,双脚冰冷冰冷的。我知道梦醒了,灰姑娘的水晶鞋碎了,一切都会变得虚幻,马车也变回了南瓜。我为了一个虚幻的人放弃了我原本的一切,现在我失去了这个人,于是我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了。 一切的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画上这个句号的,居然是江洋。 孟江洋。 我不能接受这一切发生的那么快,那么突然,那么剧烈。 我该怎么办呢? 雨点打在我身上很疼,我走进路边电话亭,苍白而又通红的手指慢慢地抚摸着那座电话机。我身上没有钱,一分钱也没有。可笑,我本来是个职业女性,可是如今我真得变得身无分文,无家可归。 我在这座城市,彻彻底底的变成了一个流浪者,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电话机旁放着一枚硬币,也许是谁打电话时无意间放在那里。一个硬币而已,平时掉在地上也许我都不会去捡,但是这时候它对我来说简直就像是通向真实世界的一艘飞船。 我捏着那冰冷的硬币,颤巍巍地丢进了电话投币口。 我按下了一个的数字,电话那头的声音冷冰冰的回应着:“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如同三年前的每一次拨打。 我紧紧地抓着听筒,全身颤抖。 我竟然还记得那个号码,竟然在这个时候还记得那个号码,只记得那个号码。我曾无数次的拨打,无数次的被回绝,无数次的失望,我知道江洋不会再回来了……可是在我绝望的时候,茫然的时候,我竟然还是只记得他的号码。 硬币从退币口跳出来,又被我塞回去,我拨那个号码,一次又一次,一个一个数字的摁下去,那个声音就像是一个冷漠而娴熟的拳击手一次又一次将我击倒在地,终于我无力再站起来。我捏着听筒颓然倒下,背嵴从那冰冷的玻璃壁上滑下,擦出一阵火辣辣的灼痛感。 亭外大雨磅礴,也许要刮台风了,也许我会被这阵风带到世界的另一个角落。 那么,江洋,你是不是还会回来认领我呢? 第二十章 “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 言晓楠的声音在我耳边炸开了,我恍惚间有一种时空错位,我在哪儿呢? “晓楠……我渴……” 一开口,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沙哑无力,就像是堵在喉咙里无法发出,好不容易挤出来了却像是砂纸在摩擦细石。 我模煳地看见她走过来我身边坐下,捧住我的头,喂我喝下了什么,喃喃地说着:“哟?怎么吃了药还这么烫啊,会不会烧成神经病啊?” 我无力地诅咒她:“你才是神经病呢。” 我听到她笑起来,狠狠地给了我一个爆栗子,说:“都这样了还惦记着把我变成神经病,睡你的吧。” 我支吾着“嗯”了一声,而后非常安心地睡去了。 我想那一定是我做的一场梦。我梦到有一个叫郑凯文的人突然出现在我的世界里,把我从一个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然后剧集谢幕了。狗血的编剧给了我狠狠地一击,把我打下舞台。 但是那都是梦啊。 就像是那个时候我发高烧躺在言晓楠的公寓里,江洋从老家跑回来看我,带着大包小包的零食,在我迷迷煳煳的时候说:“梁洛心,你快退烧,退烧了我就娶你。”结果我醒过来以后,他却说:“谁说要娶你了,你做梦吧。” 是啊,一定是做梦吧。 梦醒了就好了,一定就会好的。 当真是滚滚红尘如一梦。 不管我做的是什么梦,我知道郑凯文都不可能再来找我了。 他说的对,他从来没有爱过我,正如江洋当初的悔婚一样,从来都没有爱过我的人,怎么可能在乎我。 所以这一场赌局,我们都输了。 阳光照进房间,我隔着床单也感到了温暖。 我懒懒地翻了个身,却感到身上有个软绵绵的东西压着我。我揉了揉眼睛,看到一条雪白修长的腿,一刹那惊雷炸开,我失声惊叫起来。睡在我身旁那个家伙也跟着我跳起来一阵尖叫。 我一把抓住她,大声喊着:“言晓楠,言晓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睡在我旁边?” 言晓楠被我摇得天旋地转,大声吼道:“是我是我,大惊小怪干什么!”说完推开了我,倒头又睡,用枕头蒙了头。我抓开那枕头,硬是把蓬头垢面的言晓楠拉了起来,一阵狂摇后问:“言晓楠,你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天啊——”言晓楠爆发了,用力地甩了甩手说:“梁洛心,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我都已经不免不休地照顾了你两天两夜了,你就不能让我好好睡一会儿。你吃了感冒药怎么就跟吃了兴奋剂似的,那个医生是不是开错药了啊。” 她稀里煳涂地爬下床去,在写字台上找了一通,终于把那药片找出来了。 我看这个房间,的确是个标准的旅馆房间,言晓楠的衣服乱七八糟地丢在地上沙发上椅子上,简直和我们在上海的“小狗窝”一模一样,窗帘是厚重的银灰色,阳光只是从一条缝隙中射出来。 我走过去,哗啦一声拉开窗帘,言晓楠一阵急挖乱叫:“梁洛心,你要死啊,不知道我见光死啊。姑奶奶昨天通宵拍封面,哦……不对,我是通宵照顾你,今天还不让人好好睡一觉……” 她一边说一边就抓着药片钻回到被窝里,我把那被子拉开了,盯着鸵鸟状的言晓楠问:“快说,你怎么来香港了?我怎么会在你这里?” 背不住我这么死缠烂打,言晓楠一幅丐帮弟子的派头,双手抱拳求饶道:“好姐姐,你饶了我吧,让我再睡个五分钟,两分钟,三十秒也可以……” “快说,快说,快说,我怎么会在你这儿的?” “你……你……”言晓楠胡乱地抓了抓头发,想了很久才说:“有个男人把你送来这里的。” 我的心咯噔一下,紧接着问:“是什么人?” “我不认识那个人。”言晓楠打了个哈欠,终于说:“不过他个子很高很魁梧,看起来三十岁出头,长得很帅,说话很酷。”我看到言晓楠两只眼睛开始放光,就知道这个男人的质素一定不差。 但我想不起来会是谁,但我却希望他是谁。 我贼心不死地问:“你……确定你不认识那个人?” “我肯定地告诉你不是郑凯文。”言晓楠推开我,干脆走到浴室里刷牙,含含煳煳地说:“那男人看起来比郑凯文年纪大,而且他来的时候身后还跟着几个人,那架势跟黑社会似的。他在这里留了一会儿,还带了个私人医生过来给你看病,桌子上的药就是他给你买的。” 我冲到浴室里吼道:“言晓楠,你不认识他居然把他放进来,你,你怎么能随便给我吃陌生人拿来的药。” “好歹他把你从街上捡回来了啊,应该不会坏到哪里去吧。”言晓楠哗啦哗啦地洗了把脸,长发在脑后挽了个发髻。“而且你那个时候半死不活的,我也算是死马当活马医了。”言晓楠语重心长地说:“梁洛心,我发现你生命力震得很强哎,两天前你就像是快要死了一样,结果现在你根本就健康得能去杀人了。” 我知道她是夸我。 “可是,你跟郑凯文是怎么回事?”言晓楠走到桌子旁,在一堆乱七八糟的衣服和化妆品下拿出一张报纸塞给我:“为什么报纸上说你们订婚了,又说你们分手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怎么能让你一个人流浪在外面,还下那么大的雨。” 我看着报纸发呆,那照片……应当还是我跟凯文在珠宝店的时候被偷拍的,报纸是几天前的?虽然不是头版,但是照片也够醒目,标题更是恶劣的不堪入目。但是不管怎么样,那都是“曾经”的报纸了。 正如言晓楠所说的,我是生命力很强的生物,仅仅亚于言晓楠这种超级无敌小杂草。 “没什么,他……我们分手了。”我随手把报纸丢在地上,自顾自地走到浴室里去洗漱。 言晓楠呆愣了几秒钟,然后冲进浴室反问道:“分手了?他甩了你?他还是不是人啊,你丢下大好的前途跟他私奔到香港,现在还不到三个月,他就跟你分手了。他是什么人啊,简直禽兽不如。” 我那算什么大好前途,留在上海也只不过跟着杜泽山……那个杜泽山……我挤出了很长的一条牙膏,很久很久才发现牙膏已经溢到手上了。 “不行,我要去杀了他,这臭男人!”言晓楠是那种卷起袖子就会杀人的单细胞动物,我相信她一定会去找郑凯文,就算不会真的杀了他,也不让那家伙生不如死。但是我不希望她这样做。 我拉住她,平静地说:“算了,晓楠。我早说过,就算是最后被我弄得乱七八糟,一塌煳涂,那也是我的人生,我会自己面对的。这件事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你不用替我报仇雪恨。” 言晓楠眨了眨眼,她那种茫然的表情我看得多了。高中的时候看到英语阅读是这表情,在专卖店买衣服看到标价牌是这表情,后来看到我跟江洋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个表情。她看了我很久,突然叫起来:“哎呀,你把牙膏擦在我睡衣上了,这件衣服好几千块哎。” “你睡觉不是不穿衣服么,什么时候穿那么贵的睡衣了。”我甩掉手上的牙膏,在水龙头下刷着牙。 “我不是怕那个酷哥又突然杀回来么,要是突然爬起来穿衣服,多糗啊。”她挨着我身旁用毛巾擦去衣服上的牙膏渍,我吐出漱口水,用牙刷指着她说:“看看你这种人,重色轻友,那时候我可是发着39度的高烧啊,你居然还在想男人。” 言晓楠恬不知耻道:“你第一天认识我啊,我对于极品男人从来都不吝于表达我的倾慕之心。” 真好,我终于又可以回到以前的生活中了。我突然抱住她,任她在我怀里抓着湿毛巾挣扎。 我朝她吐吐舌头,拉上浴帘去洗澡。出来的时候,言晓楠已经坐在梳妆台前抹口红了。这家伙真是天塌下来都要穿的美美的去死的那种人。我无奈地摇摇头,看到桌上的感冒药吃了一半,想必我是病了好几天。 我拿着药片出了一会儿神,才说:“晓楠,你什么时候到香港的?” “都快一个礼拜了。我是因为一个活儿才到香港来的,已经拍得差不多了,本来我都打算回去了,临时又找我拍了一组照片。我这几天给你打电话你电话一直留言,我都下了24小时追杀令了,你还不出来见我。你电话……是不是不在身上啊?” 我忽然想起来,我所有的东西都还在郑凯文的公寓里,包括我的通行证。 “洛心,那家伙怎么你了?”言晓楠抓着口红简直像是握着一把菜刀,咬牙切齿道:“他是不是又脚踩几只船啊?” “不是……”我擦了擦头发说:“这件事太复杂,总之,不关他的事。” 是的,的确不关他的事。 那一晚,郑凯文说这样那样狠毒的话,却在全身颤抖,声音飘乎,墨色瞳孔里刀痕般划满了伤痛。我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但我相信他那一晚说的那些话,不全都是真话。然而,结果已经注定,不管是为了什么,他终于还是放弃了我。 “你还替他说好话,你真是笨死算了。”她扣上口红的盖子,看着我说:“反正分都分了,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回上海,找份工作,养活自己。” 是的,我要重新开始,过我自己的生活,所有的那些不着边际的一切,都让它们去死吧。 言晓楠叹道:“知识女性就是好,三十岁也能重新开始,我们这种吃青春饭的,眼看就要下岗了。一个个水灵灵的小妹妹长江后浪推前浪,我眼看就要死在沙滩上了。你怎么就什么时候都有勇气重新开始呢,你知道‘重新’二字对我来说有多难么。” “我都差不多算是死过一次了,既然活过来了,就要继续活下去。”我梳着头发,忽然反应过来,冲她大喊:“什么三十岁了,我才二十八岁零七个月……” 我们在尖沙嘴,铜锣湾,金钟日日游荡。 因为我身上没有钱,也没有信用卡,所以我只能威胁言晓楠陪着我,替我买单,为我花钱。幸而我以前常常为她付钱,而她也习惯了游手好闲,加上这几日她工作已经结束,有大把的时间陪着我治疗失恋创伤。 对于我们这两个购物狂人来说,再也没有比DFS更好的地方了,楼上楼下逛了十几圈,各人手里提了十几个袋子。然而战利品永远都是言晓楠的,我只不过是个搬运工而已,寥寥无几的战利品都穿在身上了。 “言晓楠,我失恋了,你不该安慰我一下么?居然还让我搬东西。” “你哪儿像失恋啊。失恋就应该像你上次那样,抱着我哭啊哭,哭得我的枕头套都湿光了,哭得被你同事拉着上医院去看砂眼,结果只是眼充血而已。你看看你现在,能吃能睡,嗓门倍儿响,一开口简直能震死一头犀牛,哪儿像是失恋啊。” 言晓楠拉着我在底楼咖啡座坐了下来,买来两杯冰拿铁,我们各自吮吸着。 “你恢复得这么快,好像根本不爱郑凯文……” “胡说。”我矢口反驳。 第二十一章 言晓楠咬着吸管思索着:“那就是你爱郑凯文没有爱江洋深。” 可惜的是,爱情没有度量衡,无法用来做比较。 而我每次爱上一个人,都是全心全意,竭尽全力。 只是在我爱上江洋的时候,我们太年轻,太单纯,除了爱情一无所有。我爱他,竭尽全力。失去他,天崩地裂,一无所有。可是那天崩地裂的三年中,我重新站了起来,我有了独立生活的勇气和力量,我有了朋友有了工作有了自己的生活,爱情所占据的分量越来越少,虽然我仍然全心全意,竭尽全力,但我却不能像爱江洋那样爱郑凯文。 也许这就是形而上学说的,人无法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也许凯文这么做有他的苦衷吧……” 言晓楠被咖啡呛了一口,半天才说:“拍台湾苦情戏啊!苦衷……现在连琼瑶阿姨都走无厘头路线,不写这种苦情戏了。”她在我面前敲桌子,大声说:“他甩了你,这是不争的事实。你别做梦了,他跟江洋一样,绝对不可能再回头来找你的,你真以为你是灰姑娘,睡美人啊。” “对,不争不争。”对为我付钱或者付给我钱的那些人,我从来是千依百顺的。 言晓楠说得对,郑凯文放弃了我,这就是最终结果。 我知道,他不会再来找我了。 可是江洋已经回来了,其实他很早就回来了,只是我们都不知道。 我抬手看表:“我们该回去了。” 言晓楠叹了一口气说:“是该回去了,我身上的卡都刷爆了,我再不回去工作,估计就要被银行追债了。” 到了一楼门口的时候,言晓楠忽然把大包小包塞给我说:“我忘了拿单据,你等我一下。”我站在那里抱着一堆衣袋东倒西歪,哇啦哇啦地喊着:“言晓楠,我只有两只手啊,你真当我是你的奴隶啊。” 言晓楠回眸一笑道:“我哪儿找你这么昂贵的奴隶去。” 就在这时候,一辆黑色凯迪拉克突然停在我面前。急刹车的声音像是刀片划过玻璃般的刺耳,不等我看清楚那些是什么人,已经有人架住我的手臂按住我的脑袋把我推上了车,我两只手臂上的购物袋跌了一地。 我惊叫。 言晓楠突然地回过头来,想也不想地朝我冲过来,我不知道她到底做了多少抗争,结果就是她也被推上了车子。 这情景跟我在上海被绑架的那次有点像,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是这些人,并没有像上次那样穷凶极恶。 这些人把我们相继推进车里之后,左右夹击地把我们挤在后座上。一个人按住我的肩膀,低声道:“梁小姐,你最好不要乱动,我们只是奉命带你去见一个人,不会伤害你的。” 我突然惊醒一般,警觉道:“谁?” 那人却不回答我,只是冷冷地看着前方说:“开车吧。” 周围的路人就像是看惯了tVB拍过场戏一样,冷眼旁观,也许他们正在思考的问题是:这部戏到底会在什么档期播出呢? 言晓楠眼睛不老实地左右瞟着,低低地用上海话问我:“洛心,人家讲开凯迪拉克的差不多都是黑社会,好像是真的哦。农撒生光认识香港黑社会的?” 这个问题要我怎么回答,如果郑凯文说的都是真的,那么我可能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淌了这浑水很久了吧。 那左右夹住我们的两个人不动声色,似乎并不在意言晓楠和我交流。 真亏了他们没有用枪托打晕言晓楠,所以她还颇有些美滋滋地欣赏路边风景。可是我却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性,我推了推身旁那个人说:“你们只是要带我去见那个人,放了我的朋友,她跟着件事情没有关系。” 那人耷拉的眼皮动了一下,说:“放了她,她会去报警的。” “她不会的。”我看着言晓楠。 言晓楠也看了我一眼,耸肩道:“我说不会,他们不相信的。” 我瞪她一眼,言晓楠的神经有时候真是比通心粉还要粗,血液在脑子里一定比豆腐还要浆煳。 “梁小姐,你放心,我们不会伤害你和你的朋友。” “那就放她走。” “不行。” “……” 言晓楠却还凑过来,用上海话同我说:“其实也不错。看他们样子不像是很坏的那种人,要杀我们早杀了。我只是在电视里见过黑社会,现在有机会亲自体验一下,以后拍戏的时候说不定用得上。” 我简直七窍生烟,这家伙的五脏六腑肯定只装了一样东西,就是胆。 车子这时候已经上了山道,绕过九曲十八弯,终于停下来。 我抬头一看,竟然是间餐厅。 那些个“绑架”我们的人带着我们一路搭电梯上了三楼,电梯门叮一声左右划开的刹那,我看到了一间类似外滩法国餐厅一样的高档餐厅。灯光幽暗的足以让我以为自己患了夜视障碍。 服务小姐微笑地迎上来说:“欢迎光临。” 这时候,从服务小姐的身后大步走过来一行人。 “绑架”我们的那几个大家伙非常恭敬地向那领头人点点头,恭敬地喊了一声:“三哥。” 我气鼓鼓地咬了咬嘴唇,瞪着眼前的人道:“苏孝全,你绑架我也就算了,干吗还要绑架我的朋友。” 苏孝全不作声地抬了抬手,那服务小姐退了下去。 他看着我说:“梁小姐,三爷想见你。不得已,我们只能这样请你来。至于你朋友……”他略略地看了言晓楠一眼,这种人一定是美女看得多了,居然对言晓楠这种高质素的美女不动声色。 “为了确保她不会透露你的行踪,不会把一些不必要的人带到这里来,所以我跟他们说也要把她一起带来。不过你放心,我们不会伤害她的。” “放心?!哈,我对你们这种人怎么能放心。” “你可以看不起‘我们这种人’,但是三爷的人说话向来一言九鼎,不会不作数。” 他刻意强调了“我们这种人”,这反而使我有些尴尬,虽然我向来崇尚人人平等,但是我却在他面前说出了“你们这种人”这个带有攻击性的词语。我抬头看了一眼那弯弯曲曲的餐厅,口气也软了:“三爷是谁?” “马上你就知道。”苏孝全略一偏头,立刻有两个人走过来要把言晓楠带走。我一把拉住言晓楠说:“不行,你们要把她带到哪儿去。” “只是请言小姐喝杯东西,三爷不喜欢被人打扰。” 言晓楠忽然扯了我一下,说:“没关系的,他不会伤害我的。”我惊讶地看了看言晓楠,这家伙不会这么容易就被苏孝全的美色迷倒了吧。言晓楠低低地说:“那天送你来我这儿的那个人,就是他。” 天啊,我刚才竟然没有注意到,言晓楠一看到苏孝全,就开始两眼放光了。 绕过弯弯曲曲的座位,苏孝全一路把我带到了餐厅的最里面。 那一排面临海景的座位全部空着,只有一个男人坐在其中的一张餐桌上,享受面前八大碟八小碟的美食。他居然在西餐厅吃中餐,我想不出他怎么做到的。我看到那些盘子上的标志,我也就知道这些菜分别是来自不同的餐馆。 我简直觉得可怕。 这整个餐厅,只有他一个人在吃饭而已,一个人独享八千尺的豪华餐厅,无敌海景。如果换作是我和言晓楠坐在这里,肯定早就乐飞了。可是我却无法从他脸上看到一丝愉悦。 所有的人都在他周围三米范围之外。 我想,他一定没有朋友。就连他最亲近的人,他都要想办法把他们送到很远的地方去,隐姓埋名,为了确保他们的安全。他一定不敢在快餐店吃薯条,他一定不能排队买臭豆腐,他也无法跟自己喜欢的人烛光晚餐,他一定随时随地都在枕头下放了一把枪。 他是不是也感到高处不胜寒,无人可交心。可是我连减肥瘦了一寸小蛮腰这种小事情,都想会屁颠屁颠地跑去跟言晓楠炫耀一下。 我对他的第一感觉竟然是这样的,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的确令人畏惧,但我竟然不像郑凯文说得那样惧怕他。 也许这就是言晓楠说的,我笨死算了。 所有那些外面的人,包括苏孝全的人,都只是站在门口和走廊里守着,每个人身上都透出一股危险而冰冷的气息,这餐厅根本不需要冷气嘛。 苏孝全走过去同那个人说了一句话,然后那人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 在餐厅昏黄的顶灯照耀下,我终于看清楚了他的脸。我没有想到他的眉眼竟然和我认识的江洋那么相似。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他还能是谁。只是我猜不出他的年纪,也许四十,也许五十,但是为什么看起来都像是只有三十几岁。 短短的头发理得很精神,黑白两色相间,他穿深灰色休闲西装,身材保持得相当好,肩宽腰窄,背嵴笔挺。 他点一点头,苏孝全退去了。 我在他的目光命令下,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两步。 他看着我,眼睛里透射出一种岁月磨粒后的摄人光芒,他的沧桑全都已经被他消化酝酿成了一种令人折服的气魄。 飞扬入鬓的眉,含笑杀人的眼,让我想起小说中的风云人物。 这,就是孟军山。 第二十二章 我走到他的对面,他向我说“坐”,于是我坐下了,他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停止用餐。他动作很优雅,足以媲美英氏皇族。如果不是这个阵势,我真是不能够相信他是帮派老大。 他靠在椅子上端详我,嘴唇慢慢地抿成一线,他的声音低沉,却极其动听:“梁小姐,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不过我想你对我一定不很陌生。” 我点点头。 这个人本身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所有的人都怕他,都不敢靠近他,甚至连报纸周刊上都不敢登他的名字。 他扬起一条眉毛:“我一直很想看看能让我侄子心心念念记挂的女人,到底长什么样子。” 我也抬起眉毛,反问道:“结果呢?” 在这种人面前,我根本不打算妄自菲薄,即使我知道我这种质素根本容不进他眼里。 他并不回答,嘴角噙着那丝笑意说:“你已经跟郑凯文分手了?” 我吸入一口凉气,仿佛被人当头一棒,眼前一黑,我脱口就问:“原来是你?” 他的嘴角扬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他说:“我跟郑凯文说,如果他不让你离开他,那么他将失去除了你以外的所有东西,包括他的家人他的事业……但是最后,他还是会失去你。”他显然很得意,继续说:“如果我让一个人活着,他就不能够死,我让他一无所有,他便不能有一分钱。我知道郑凯文也是个聪明人,我从没有看错人。” 我知道一切来得那么突然,一定是有什么原因。我也曾经想到过会是这样,但是听到孟军山这样得意洋洋地说出来,好像是在悉数自己的战绩,我简直觉得无法容忍。我想到凯文眼中的痛楚,我想他那时候一定比我更疼。 这个人,竟然将自己的成就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我恨不得立刻泼那家伙一脸的水,但是我面前居然连一杯水都没有。 我倏地站起来,砰地拍了一下桌子,满桌地杯碟都在震动。 “你卑鄙!” 说出了这样的话,我自己都佩服我自己,我知道我一定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在我们三米直径外的那些男人已经开始蠢蠢欲动,简直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架势。可是孟军山略微抬起手,便阻止了他们进一步的举动。 “不管怎么说,你在郑凯文心中的分量还是不够。为了生意,为了弟妹,为了他自己,他都可以放弃你,你们那些所谓的爱情根本不值一提。所以,我让他早一点离开你,其实也是为了你好。” “如果爱我需要付出那样高的代价,那我宁可他选择放弃。他没有做错。” 这世界就是这样,有时候有些人只用一只手指,就能够解决我们用尽全力也解决不了的问题。 但是并不因为这样,我们曾经的努力就全无意义。 我双手紧紧地攥着桌布,仿佛要将那细柔的碎花蕾丝在手里揉碎了。 我推开椅子,转身离去。 “回到江洋身边去。”他忽然在我背后高声喊道。 我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无不嘲讽地反问道:“孟先生,我听错了吧?” 他脸上的所有表情瞬间褪去,简直就像是戴上了一张苍白的面具:“你没有听错。” “为什么我要回去他身边?当初是他一次次提出分手,最后一次根本连一句接口的机会都不给我。孟先生,是你的侄子他先放弃了我,没有人威胁他,没有人逼迫他,他都可以放弃我,我在他心中岂不是更不值一提。我为什么还要死皮赖脸地回去他身边。” “因为我要你回去。”他的吐字清晰有力,是一种军人的命令口吻。 我不屑地笑了笑:“孟先生,不是所有的人,都要听你的命令。” 他的神情如黑云压顶,我几乎可以看到他头顶冒着青烟,两眼杀气腾腾,像是妖怪扑向我。他站了起来。我听到椅子在他身后发出一声刺拉的尖叫声,可是我还是转过毫不犹豫地向门口走去。 他在我身后吼道:“你再走一步,我就可以命人打爆你的头。” “那就现在开枪吧。”我停下来,微微笑着看他说:“过了今天可能我又会变得很怕死了呢。” 他瞪着我,双眼充满血丝。 我看到他额角的青筋都在跳动,血脉膨胀,浑身都在发抖。 我想一定很久没有人这样顶撞他了,他会开枪打死我的,一定会。他的修养再好,受过再高的教育,毕竟还是一个黑社会。他的生活环境就是这样,弱肉强食,枪杀掳掠,在他眼里万物虽然平等,但都只是在他脚下而已。 周围那些人都已经开始注视我,就像是在猎场里,注视着一只猎物,管它是兔子还是麋鹿,总之我逃不掉。 也许我马上就要死了,但我还是不愿意妥协。 隔了好久好久,他们都没有动,似乎只是在等孟军山一声令下。 但是孟军山只一直都没有动,许久许久以后,他的沉重的唿吸散去了。他终于抬起了手阻止了那些人进一步的举动,于是各位便又重新回到了他们的位置,我的心也一样。 “梁小姐,你之所以能活到今天,都应该感谢江洋。如果不是他,我早就让人把你丢下黄浦江了。” 他提起了江洋,我感到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竟然还会因为那个人心痛。 我垂下眼睫,轻声道:“我的确很感激他,他曾经爱过我,给过我最快乐最美好的回忆。但是现在我不会回去他身边。我不是那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人。他不能够在不爱我的时候踢开我,后悔的时候又重新来找我。” “梁小姐,你开个条件。”孟军山忽然说,声音显得有些无力:“无论是什么条件,我都会答应你的。只要你回到江洋身边去。立刻。马上。” 我简直不能相信,他在求我?居然是在求我。 这个能让香港股市随升随跌,能用一百块纸币堆成山来压死我的人,居然在求我。 “孟先生,这是你的主意,不是江洋的,对么?”我的这句话,令孟军山的神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知道我猜对了,我继续说:“江洋了解我,他知道我不是那种可以用钱收买的人。我也很了解他,我知道他绝对不会这样做。” “总之,你必须回去!”孟军山砰地砸了一下身旁的桌子,我的心也跟着突地跳了一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厚厚的支票簿扔在我脚下,说:“要什么条件你开。哪怕你要一座阿拉伯油田,我也买给你,只要你回去江洋身边,我只要江洋平安无事。” 我弯腰捡起那本支票簿,掸去灰尘,放回到他身旁的桌上说:“可惜,你现在要我给的东西不是用钱可以买到的。” 他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的可以将我那瘦弱的手腕变成粉碎性骨折。 “孟先生,你没有爱过人吧?”我虽然很疼,但却还是笑了一下。“你一定不知道,如果你爱一个人,你会因为他的伤痛而加倍伤痛,因为他的快乐而加倍快乐,哪怕他不在你身边,只要你知道他过得很快乐,你也会觉得很幸福。” 他那样良久地盯着我的眼睛,忽然放松了手腕的力气,问我:“你爱郑凯文?” 我的眼眶轰的一热,心脏肌肉都在扭曲了,真的好痛。“是的,我爱他,即使现在他放弃了我,我还是爱他。” 我再也不能留在这里,我怕我会当着他的面掉眼泪,我不愿意向这个人示弱。 我抽回手腕,转身向着门外走去。 孟军山从一旁的保镖身手中拿过了一支枪,咔嚓一声,子弹上膛,我知道枪口瞄准了我的后脑勺。我转过脸去,就看到那黑洞洞的细窄的直径对着我,简直就像是一只诡异而空洞的瞳孔。 “如果我真要杀了你,江洋绝对不会知道。” “那么,开枪吧。”我扯了扯嘴角说:“孟先生,如果你今天不开枪打死我,你今后一定会后悔的。我也并不希望你为我破例。”然后我转过身,向着那漫长而黑暗的九曲十八弯走去,每一步,也许都会是一个结束。 我的心在一瞬间被倒空了,什么都没有,连恐惧都没有了。 如果我现在死了,我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我的父母。我从来都只会让他们生气,我从来没有好好考虑过他们的感受,我从来不会让他们省心。当我有能力的时候,我却只顾着追求自己的快乐,从来不为他们考虑。 对不起,我也许再也没有机会重新开始。 可是,我不会后悔。 对不起,江洋。 也许你永远不会原谅我了。 因为我再也不能回到你身边去了。 第二十三章 砰的一声。 子弹在我脑门后飞速扑来。 我知道孟军山一定会开枪的。 我只是没想到,那一枪并没有打中我。 也许他是故意打偏的,只是可怜了门口那只价值不菲的古董花瓶。 但也许是苏孝全的手脚实在很快,他抢在子弹了出膛得那么零点几秒前把我拖了过去,并且牢牢地护住了我。 也有可能是言晓楠的惊叫声扰乱了孟军山的判断力,子弹出膛偏了那么一点点,所以我还活着。 总而言之,我活下来了,我居然活了下来。 言晓楠冲过拉一把抱住了我,她的眼泪噼里啪啦地落在我的衣服上,很热也很凉。 苏孝全已经走到孟军山面前,但是我又听到沉闷的声响。 枪托重重地打在苏孝全的脸颊上,立刻出现了一片深刻的红印子。血顺着他的嘴角流出来,像是一条细小的蚯蚓。一定疼得两眼冒金星,但是苏孝全竟然连一声都没有吭。他只是重新看着孟军山,声音平静的好象刚才只是谁不小心撞碎了那只古董花瓶——这时候正有人在那里收拾那只花瓶的残骸。 “三爷。”苏孝全站直了身子,平静地说:“这件事情让我来处理,我一定会办好的。” 孟军山微微眯起眼睛看了我一眼。我感觉到,他真的并不是要我死。但是他到底想让我干什么,我真的不知道。然后他把枪反转过来递给苏孝全,同时说:“苏三,你记住,这是我最后一次相信你。” VOL。20 “跟我去一个地方。” 走出餐厅,苏孝全带我们上了一辆黑色加长林肯。 面对面的两排座位,坐着我们三个人,显得十分宽敞。我和言晓楠颤颤巍巍,双手紧握。我们其实都在害怕,这次我真可以算是死里逃生。我看言晓楠的眼神,根本是在骂我“梁洛心,你是猪啊”。 是啊,我真是猪。 苏孝全坐在我们对面,用手背慢慢地擦着嘴角的血迹。 “很疼吧?”言晓楠从口袋里取出一块手帕,递了过去。 苏孝全抬眼看了那手帕一眼,轻薄的面料,一角上印着一朵兰花。真像是古装片里的道具,我怀疑是不是晓楠从片场带回来的。他却似乎看不出那手帕的特别之处,随口说了一声:“谢谢”就用那洁白的手帕,一点一点地擦掉嘴角的血迹。 我相信那手帕价值不菲,言晓楠从不用地摊货。 苏孝全的额角至面颊一带都已经青了,嘴角的血迹擦去以后,可以看到一块明显的淤紫。我不知道孟军山用了多大的力气打下去,但是苏孝全竟然没有被他当场打昏,还那样面不改色心不跳说了那些话,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硬汉? 车厢内的气氛有点沉闷,我看着他脸上的伤,终于感到一丝愧疚,他毕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 “刚才谢谢你。”我说:“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怕死么?” 他转过脸去,看着窗外。可是天有些黑了,看不到外头的景色,车窗上映出苏孝全的脸。他笑了一下,然后说:“反正人都是要死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如果活着没有用,还不如早点死了得好。” 第二十四章 医院的灯光苍白无力,一切一切的白色在那种灯光的照耀下,都会显得有些阴森恐怖。 苏孝全穿过重重“守卫”,推开了病房的门。护士小姐正在为杜泽山注射针剂。他的面色虽然苍白,但是精神还好,几天不见,整个人已经瘦了一大圈,而他本来就比早先的时候瘦了很多。 所以我第一次并没有认出他,但也不是这样,他真的变了很多,变得我认不得了。 护士看到苏孝全走进来,收拾了针管和药剂,端着托盘走了出去。 “你的脸怎么了?”杜泽山放下卷起的袖子,却不看他,带着厌恶的口吻说:“又是叔叔。你们刚才又去干什么了?是派斗?还是去砍人?” “你不要总是把你叔叔想成一个坏人。” 苏孝全走到床边,杜泽山却已经下床站了起来,走到柜子旁去倒水。 “不是想,他本来就是。难道杀人放火也能算是好人。” 水壶里的水哗啦啦的倒出来,玻璃杯很快就满了,那水就一直溢出来,杜泽山放下水壶,站在那里说:“我说过多少次,不要碰郑家的人!可是你们都干了什么。郑凯悦死了,现在郑凯奇还在警署,难道这一切不是他让人干的么!他是好人?”他讥讽地笑着:“他是个好人?!” “三少……” “不要叫我三少,我不是你的三少,我跟你们不一样。” 苏孝全忽然提高了嗓门道:“是,我们这种人的确让人看不起。但是你始终是三爷的侄子,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他如果把我当侄子,为什么要对我作出这样的事情。”杜泽山有些激动:“他为什么要当着我的面,撞死郑凯悦!她才只有二十岁,我说过不要碰她……他什么时候把我当成一个人,我只不过是他手中的一个傀儡,”他指着自己,从头到脚,激动地说:“他想把我变成什么样子,我就必须要是什么样子。”他又指着脑袋继续说:“他恨不得刨开我的脑袋,把他的想法都装进去。” “他所作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住口!”杜泽山忽然狠狠地拽着苏孝全的西装,一直将他逼到了墙角的位置。 我听到苏孝全的背嵴撞击墙壁的声音,病房里只亮着一盏台灯。两个人隐匿在黑暗中,只听到彼此粗重的喘息声。 而我站在病房外,隔着门上模煳的玻璃,看不清他们的模样。 “三少,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不能这么激动。”苏孝全的脸上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和痛楚,他只是慢慢地举起双手,抓住了杜泽山的肩膀。 他的肩膀是在颤抖的。 “郑凯悦的事情我先不跟你们算账,可是如果你敢再伤害一个人,我绝对绝对会让你后悔的!” 根本是在诅咒。 “三少,要我说多少次你才明白,你现在所需要的不是去管那些琐事。你只是需要养好身体,其他的事都由我们处理就可以了。” “什么叫琐事,那是人命啊。” “那也是他们自找的,每一个人都应当为自己做出的事情付出代价,郑祖望把你变成这样,这就是他需要为此付出的代价……” “苏三你给我听着,如果再让我看到你们伤害一个人,我都会让你也为此付出代价……” “我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三爷!如果你觉得我该死,我可以马上死在你面前!” 争执越来越激烈,音调也越来越高,他们的说话声交叠在一起,简直如同一阵错杂繁复的滚雷声。 我站在病房外的走廊里,听不清他们混乱的争执。 “苏孝全……”我看到杜泽山忽然皱起眉头,他额角突起的青筋微微跳动着,怒火中烧地抓住苏孝全的衬衫领口,力气大得像是要把苏孝全撕裂一样。他吼:“苏孝全,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我知道。”苏孝全在他的蛮力拉扯中稳如泰山:“我必须这么做。” “我不管……我不管这是叔叔的命令还是你的主意,总之……如果再让我知道有任何一个人因为这件事而出事,我担保我会让你们所有的人后悔,叔叔他……他也必须要为自己做的一切付出代价,我发誓。” “你忘了是谁把你变成这个样子的。你忘了你当年有多痛苦,你忘了那些伤口是怎么一点一点愈合的,你忘了你当初哭着跟我说,你一辈子都不可能再回去找她了,你忘了是谁一次次把你从死亡边缘救回来的。” 苏孝全反手揪住杜泽山的衣裳,狠狠地说:“我说过多少次,你最不应该有这种妇人之仁,如果你的叔叔不是三爷,你早就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 “如果不是他,我也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你早就该让我死!” 他忽然将苏孝全用力地向后推去,这时候,病房的门锁开了。 我和言晓楠就像是舞台大幕后的设备那样突兀而又凌乱地呈现在了杜泽山的面前,也许,是江洋……我并不知道。我怔怔地望着他,握着门把手的那只手竟然在发抖。他忽然也松开了抓着苏孝全的手,像是一件衣服那样从苏孝全的肩膀上滑落了。 “她怎么会在这里?”他的声音是怯懦的,他怕见到我。 他怔怔地向后退了两步,撞上了床架,才停住了脚步,但是他的脸上忽然呈现出一种因痛苦和恐惧而极度扭曲的表情。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江洋。 我认识的那个江洋,他从不会恐惧,从不会害怕,他是个天才,他就像是我的擎天柱,只要有他在身旁,我便无所畏惧,无所不能。 可是现在,他竟然害怕看到我。 “为什么怕我?江洋……” “你认错人了。”他忽然转过身去,双手抓着床架,那钢筋的床架也发出咯吱咯吱痛苦的声音。 苏孝全上前拉住了他:“三少……” “你给我出去!滚出去!”杜泽山推开苏孝全,指着门大喊:“你们给我出去,我不是孟江洋,孟江洋已经死了。”他突然筋疲力尽,艰难地向前走了两步,然后扶住门边柜子站住,我看到他腰腹部的伤口炸裂出红色的晕。 我冲上前去,忽然抬起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那么响亮,那么清脆,病房里都是回响,我的心轻轻地颤动着。 我双手抓住了他的衣领:“你为什么还这么固执!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你想让我怎么办。三年前为什么把我孤零零一个人丢下?为什么突然说分手?你知不知道我多恨你!”我的拳头一下一下地打在他身上:“你如果是真的死了该多好,你为什么你还要出现在这里,一次又一次打乱我的生活!孟江洋,我恨你!” “说的对,你应该恨我!”他粗重地喘息着,额头上大颗大颗的汗珠沁出来:“所以,你恨我吧。” 我哭了,没有声音,但是泪水如同倾闸而出,汹涌澎湃。 “你为什么不告诉,你就是孟江洋,你为什么不说!” 他低下头,闭起眼睛,仿佛正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梁洛心,你恨我吧,就这么一直恨我……” “是,我恨你,一直就这么恨你……”我全身无力地倒在他脚下,双手仍然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袖,哭得呜咽。“你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我恨你……所以我根本没有办法忘记你。” “洛心!”他看着我,但是那黑曜石般的瞳仁里是我熟悉的孤独和温柔。 我忽然抱住他。“江洋……”我低低地喊着那个久远的名字,更加用力地抱住他:“我真的恨你,真的。” 病房里安静下来,连隔壁走廊里针管碰撞的声音都依稀能听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渐渐地,我感觉到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只有我们的唿吸声在空气里静静回荡。连空气里,都只有我们两个人的二氧化碳。 我们离得那么近,但是我却看不清他的眉眼,然而却在这个时候,在那模煳的五官中我看到了熟悉的脸孔。 是我的江洋,他还是我的江洋。 他的眼睛也许没有以前那样清澈了,但还是那样深褐色的瞳孔,可以映照出我的影子。他的鼻子也许比以前更挺括了,轮廓也不同了,模样都变了……但那微微扬起的嘴角还有我迷恋的笑容,他是我深爱着的那个江洋。 他的手终于搂住我的腰,用很轻微很轻微的声音说:“洛心,我好想你。” “我真的很想很想你……我真的很想见你……”他一遍一遍地说。 “可是……”他忽然松开了我,非常吃力地笑了笑。我看到他的面色如此苦楚,仿佛正有千万把刀子扎向他的心脏。 “怎么了?”我试图阻止他摔倒,他却忽然抬手打翻了桌上的水壶和水杯,抓住了点滴架,然而身体仍然沉重地倒下去。 苏孝全已经推门而入,飞快地从我手中把江洋托了起来:“快叫医生!”他冲我喊。 “不许叫医生……”江洋不肯放开苏孝全,从牙缝中挤出的那些字句:“我不要他们给我打那些镇静剂、麻醉剂,你们要让我这样睡到什么时候……我宁可这样疼死……算了。” 他忽然膝盖一弯,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苏孝全像是一堵墙那样,挡在他面前,供他依靠。 他的手抓着苏孝全肩膀,昂贵的西装被他揉成咸菜,手指简直要插入皮肉中去。他一定承受着不可预料的痛苦。疼痛会让他失去理智。我知道这时候,如果苏孝全不是这样抓着他,他一定会用头去撞墙。 我略一垂眼睫,眼泪就噼里啪啦地落下来。 言晓楠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说:“他是江洋?他怎么可能是江洋呢?” 医生和护士蜂拥而至,一瞬间病房拥挤得不能插针……苏孝全慢慢退出病房,理了一下衣裳,说:“我们去外面说吧。” 第二十五章 医院的食堂里这时候没有人,苏孝全却依然派两个人守在入口处。 他将一个文件袋放在我的面前,我打开那个文件袋,里面跌落一叠照片,一叠厚厚的报告书。 “手术报告……” 我抬头看了看苏孝全,他已经脱掉西装外套,衬衫上也有隐隐的褶皱。 “我想你已经知道三年前他在一场车祸中劫后余生,但是因为严重烧伤和大量的外伤,所以不得不进行紧急抢救。前前后后,他一共经历过十五次手术,大型手术有四次。这些,都是他的手术报告。” 车祸……是什么? 我捏着手里的报告书,那简直厚的像一本小型字典:心脏修复手术、肱骨接复手术、皮肤修复、整形手术……他竟然动过整形手术,难怪……难怪他会变成杜泽山?我拿着那份整形手术的报告,从那里面跌出来一叠照片,乌黑的一片,我不敢去看,更不能捡,手指不被控制地发抖。 “这些是他烧伤后的照片。”苏孝全把那张照片捡起来,摆在我眼前。 连言晓楠这种见过世面的人都忽然地惊叫一声,转开了脸。 我几乎不能相信,那样严重烧伤的一个人,居然还能活下去。 "出车祸的那一天,是你们准备去登记结婚的日子。三少和三爷大吵一场,然后他开了三爷的车出来,我想也许是因为这样,所以被那些人误以为车上的人是三爷。因为我一直追着那辆车,所以我是第一个到现场的,我看到因为油箱漏油而导致车子爆炸,是我把他从燃烧的车子里拖了出来。 “我送他到医院的时候,他已经神志不清,但是他一直念你的电话号码……在进手术室的前一秒钟,我替他拨通了你的号码,我把电话拿到他耳边,我听见他跟你说‘梁洛心,我们分手吧’。” 言晓楠震惊地看着我,我却不知道应该看什么地方。 我只是想,他说的这一切,一定是骗人的。 苏孝全的手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他说:"我十五岁的时候第一次看到江洋,他那时候还是个孩子。但是已经很成熟,他很少说话,也不爱笑。平时总是躲在房间里看书,打电脑。他很优秀,聪明过人。射击、搏击、空手道、计算机样样都很棒。他喜欢读书。所以三爷就送他去国外读书,但是他逃回来,于是我们只能送他去了那个城市。 "第一年暑假他回来的时候,简直就像是变了一个人。那么开朗那么快乐,他说他遇到了一个天使,他说他爱你。我知道他有多爱你。他只要提起你,就会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从来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过那么多笑容。 “他是三爷的接班人,他将来一定富可敌国,能够唿风唤雨。但是这些年来,我从来没在他脸上看到过那样的快乐。我知道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但我也知道他不可能得到,其实他也很清楚。他那时候对我说过,如果他不能让你幸福,他就放你走,哪怕你恨他。” 苏孝全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根烟含住了,然而打火机叮了一声,却没有打出火来。 “车祸之后,他醒过来,发现自己变成了那个样子,简直就疯了。他责怪我为什么不让他去死。好几次……”苏孝全把那根烟拿在手里摆弄,声音有些不稳:“好几次,他偷偷地拔掉针管,也试图用刀子割断动脉。都被我阻止了。他那时候哭着跟我说,他知道他再也不能让你幸福了。” 他笑了一下说:“我看着江洋长大的。他小时候从树上跌下来,跌断了腿,被一个手脚很重的跌打师傅接骨。那么疼,他都没有哭。他第一次受枪伤,硬是没有麻药把子弹取出来,也没有哭。可是那几天他每时每刻都在哭,哭得一点声音都没有。” “三爷花了整整两年半的时间,为他做修复手术,把他送到法国去复健,给他做整形修复,为他制造了杜泽山的身份,希望他重新开始。本来这一切都好好的。但就是因为你,还是因为你,梁洛心,是你。” 他看着我:“三少一听说郑凯文找到你,不顾三爷的阻止连夜飞去上海,他让人暗地里保护你。你知不知道,那一天我陪着他坐在车里,看到你和郑凯文一起走到婚姻注册处的时候,他有多难过。那天晚上,我陪着他喝酒。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他那样,他以前的时候,即使并不开朗并不快乐,但是他不会那样痛苦。那一天我们一直喝到天亮的,他喝醉了,睡着了,他还喊你的名字,他还为你流泪。” 苏孝全站了起来,把那根揉烂的烟丢在地上。空荡荡的医院食堂里,只有他的衣服沙沙作响。 “还有一件事,也就是三爷为什么一定要你回到江洋身边的原因。”他顿了顿,才继续说:"车祸之后他脑后留有一块淤血,压迫神经造成偏头疼。以前就很严重,他常常疼得在地上打滚,有几次昏了过去。医生以前就说要动手术。但是他坚持不肯手术,我知道是为什么,我想你也知道。 "这一次事故之后,医生说必须要动手术。血块偏离了位置,他随时可能会有生命危险。你也看到了,他头疼发作一次比一次厉害……三爷希望你可以说服他,但是三爷那个人从来都是不会求人的。 “我说完了。”他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不再看我,转身离开。 我忽然站起来说:“如果动手术,存活的概率有多大?” “我不知道,但是如不动手术。”苏孝全停了下来却没有转身,只是说:“随时会死。” 第二十六章 我很多次对言晓楠说,维多利亚没有外滩的夜景动人。 但是那海风迎面吹来,让人的心也辽阔了。眼睛里涩涩咸咸的,轻轻用手指一碰,睫毛上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了水珠。 我甚至不确定,那是不是我的泪水。 “洛心,你哭了?”言晓楠看着我,语气中都是惊讶。 我不知道她到底在惊讶什么,我也不是第一次在她面前落泪,江洋离开我的时候,我在她面前掉下的眼泪足以灌满整个游泳池,她为什么还觉得惊讶。 我摇了摇头,却趴在栏杆上低下头,眼看着那一颗饱满而晶莹的眼泪,落入茫茫大海之中。 言晓楠走过来说:“难道,你真的爱上郑凯文了?” 我还是摇头。 渡船开过的时候,远远的搅碎了一池霓虹,琳琅满地。 言晓楠固执地转过我,看着我说:“难道江洋回来了,你不觉得高兴么?” 我转过脸去看着对岸的夜色,慢慢地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我一直以为,你其实还是盼着他回来的啊。虽然现在事情有一点突然,可是……难道你已经不爱他了?” “晓楠,我真的好坏。”我靠在那冰冷的扶手上,抱着手臂说:“其实那天晚上郑凯文已经都告诉我了,可是我却不愿意去面对。我其实早就知道杜泽山可能就是江洋,可是我却选择要逃走,我竟然一点都不想面对这个现实。” 一颗沉重的泪水砸在我的脚面上,竟然真得很疼。 “我一直以为他并不爱我,所以在会在最后的时刻悔婚。但是……但是……”我哽咽着:“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我竟然都可以爱上了别人,他为什么还是在爱我呢?他为什么都没有忘记我,他承受了这么多的痛苦,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洛心……”言晓楠的手也是冰冷的,“你真的爱上了郑凯文?” 我茫然地望着言晓楠:“我不知道。” “那么,江洋呢?” “我不知道。”我抱住言晓楠:“晓楠,我该怎么办呢?” “没事的,洛心,我们一定会想出办法的。”言晓楠轻轻拍抚我得背嵴,坚定地说:“只要我们活着,一切都会有办法的。” 其实努力的回想,我也不能够记得我到底是爱上了郑凯文还是没有。 就像我始终弄不明白当初江洋怎么会爱上我。 那时候我们根本不是一个系,又不是同一级,又分居在南北区宿舍,我们校区那叫一个大,横跨两条高速公路。当真是“千里”姻缘。从东区要去北区食堂吃个饭骑车都得骑上20分钟。 在全校2000男女师生的大熔炉里,我们相遇的概率大约只有千分之零点三,这是江洋计算的,应该跟美国情报局那个大计算机计算出来的结果相差无几。 但有时候缘分就是那么奇怪的。也就是有一天我到阳台上去晒衣服,对面宿舍楼的男生忽然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吓得我浑身一抖,手里的t恤掉了。我低头一看,那衣服不偏不倚低落在楼下的草坪上。而那草坪连接着学校体育场的足球场。那里,正有一个男生大字形躺着。 他满身大汗,气喘吁吁,似乎是刚刚跑完3000米的效果。 我冲他扯着嗓子大喊:“同学,帮我看住那件衣服,我这就下来拿!那可是SISILY的,花了我两个月的伙食费呢。” 那个人坐起来,向着女生宿舍的六楼阳台看了一眼,我发现,他的眼睛会发光,简直像狼一样。 那个人就是江洋。 缘分这个东西,真是神奇。 就像当初牛顿发现苹果会掉在地上一样,但是牛顿发现了地心引力,我却没有发现江洋为什么会爱上我。 那件老贵得SISILY的t恤后来我再也没有穿过一次,因为江洋总是说:“那算什么牌子,你难道不能穿件像样点的衣服。” 我当时就觉得这个人说话太牛X了。自己也还不是个学生么。结果跟他接触的时间长了,我发现他连内裤都穿BOSS的。我说:“你不是无父无母,怎么还这么有钱?”他瞪我说:“非得有爹有娘才能有钱么?还不许自己有本事赚啊。”我连连点头。 江洋就是这么牛X的,他给人做一个It项目就能抵我爸半年薪水,就这人家还得在屁股后面猫着腰求他。我说我爸要是穿这内裤,估计换衣服都要变成慢动作,随便怎样都要向别人ShO一下那个BOSS的标签才行。江洋当场笑得喷了我一脸的咖喱牛肉饭。 后来,在我的熏陶下,江洋也变成了革命儿女,打工赚钱,不再那么牛X,就连我给他买的20块的班尼路t恤都穿在身上了。还有次一件衣裳穿了整一年,结果我发现他整个衣柜挂满了同一件衫。 他还挺快乐,常常指着身上的鲸鱼标志问我:“这是什么牌子啊?”我说:“环保的,刘德华代言的呢。”他心满意足,大摇大摆在校园里招摇过市。那以后他不记得班尼路,就跟我说:“给我买那个鲸鱼喷水的环保的牌子。”这个冗长的代名词把我给累得…… 我认识到其实江洋的“鬼才”只是局限在某一个专业领域的,但是那个有限的领域对我而言已经广阔得吓死人了,就像是黄浦江对于一只小龙虾而言。 我也问过江洋喜欢我什么。他躺在草坪上,看着碧蓝的天,嘴里叼着一根草,想了很久很久,才说:“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无聊吧。”我跳起来说:“无聊你就喜欢我,我是麦当劳儿童餐的附赠玩具嘛。” 他笑了起来,忽然一口就咬住我的唇,许久许久才说:“我从来不吃儿童餐,但我喜欢儿童餐的玩具。”他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唿吸扑在我的唇间:“梁洛心,你有一种很奇怪的力量,能够让我忘记孤独忘记我在这个世界上只是一个人。我没有家人,但你让我觉得你就是我的家人。所以,我会一直一直这么爱你,不管我将来变成什么样,不管我在那里,我都会爱你,一直到我死掉。” 我说:“你不会死的,你那么难缠,阎王爷也不会喜欢你,只有我肯收留你。” 我后来又跟言晓楠深刻研究过“江洋为什么会喜欢我”这个很严重的课题,她说得比较简单易懂:“简单来说,他就是山珍海味吃多了。整天被一大堆美女校花追着,突然看见你……就像吃惯了鱼翅突然看见一粉丝,肯定觉得这东西特好,长得跟鱼翅差不多,口味也差不多,但是便宜,吃起来还新鲜。” 言晓楠的鱼翅粉丝论我一听就懂了,我跟江洋的思维方式果然不是在一个档次上。 但我还是爱他。 江洋第一次跟我提出分手的时候,是大二的暑假将要结束的时候。他从老家回来,带我去吃肯德基。我正坐在那里乐不思蜀地喝着可乐,他突然来了一句:“洛心,我们分手吧。”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咬着吸管抬起头来看着他。 完全没有征兆的雷阵雨才可能是最可怕的雷阵雨,但我不相信大晴天也会下雨。 我皱着眉头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江洋,你看过言情小说了?”他愣住,反问我:“你说什么?”我说:“只有言情小说里才会突然来这么一下子,说什么分手吧。然后三四年不见,旧爱新欢大聚首,你是想这样么?”他也看着我,大约有好几秒钟,我们彼此都没有说话。 有那么几秒钟,我从他眼睛里看到了悲伤,我以为他真的不是在跟我开玩笑。但是结果他突然笑了,他向我凑过来。我以为他要抢我的可乐,急忙把可乐往自己怀里一揣,然而他要抢夺的却是我的唇。 我还是被吓了一跳,隔壁桌一对时髦大妈看了我们一眼,跟着低下头去热切地窃窃私语。 “干什么?”我依然义正词严地捍卫着我的可乐,瞪着江洋说:“刚才不是还说要分手吗。”他笑着坐下,那样长久地看着我,看得我以为时间都停了。许久以后,他说:“梁洛心,你这么笨,我怎么舍得离开你。” 那是第一次,我竟然毫无察觉,我们的分手从那时候开始已经在进行中了。 我们分手后,言晓楠用她的那套理论安慰了我:“你想,鱼翅跟粉丝毕竟还是有本质区别的,放在锅里一起煮久了,粉丝就烂了。你顶不住江洋的。你啊还是回你的豆制品类,他就回他的山珍海味类。这就叫各就各位。” 我明白了,理解了,也终于用了三年零四个月的时间接受了这一切。 但是我仍然好不甘心。 从那以后,我就深深地恨着江洋,一边这样的恨着,一边却还期待他可以回到我身边。 哪怕真的像狗血的小言那样,旧爱新欢大聚首,我也不怕。只要江洋回来,我一定会抛弃新欢义无反顾地扑进这个旧爱的怀里。我有多么无耻,多没有尊严,多卑贱,我自己都觉得惊讶。 但是,没关系,我只要江洋回来。 第二十七章 清晨六点半,闹钟在床头柜上叮铃铃的响。 我伸手去抓,抓落一地的手机、闹表和发卡,却唯一没有闹钟。脑子里想着上班要迟到了,糟糕糟糕糟糕……迟到的后果真得很严重。我们那个一直看我不顺眼的经理就可能借此把我踢出市场部,更糟糕的也许会踢出公司。天啊,我会失去工作,我唯一的工作。 我梳洗更衣,拖着大背包奔出公寓大厦,管理员在我身后大喊:“梁小姐,这个月的管理费你们还没交呢……”我拼命地跑,眼看着快要到车站了,但是一辆巴士已经关门飞快地离我而去。我大喊着:“等等我……我可以没有懒觉睡,但是我不能没有工作!” 但是我无论怎样全力奔跑,它仍然遥遥在我的前面,看似触手可及,但怎么也追不上。 正被梦狠狠魇住,言晓楠已经愤怒地抓着头发来喊道:“哪个挨千刀的……不用开工还不让人好好睡觉,老子宰了你。”我于是一下子醒了过来,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然后我发现我是躺在旅馆的房间里,四周都是陌生的摆设。 一定是这些天太累了,睡得太熟了,以至于有了时空错位的感觉。 仔细一想我已经快一年都没有上班了,而这一年却比上班的时候还忙碌。生活总是这样令人措手不及,事与愿违。以前上班的时候总是觉得不上班好啊,闲啊,得意啊。但是现在我真的好希望可以回到以前那个朝六晚九的牛马生活中去,忙得没有时间思考,忙得没有时间思想。 我从被子里探出脑袋来,结果听清楚那并不是闹钟,而是有人在拼命地按门铃。 我正要穿好衣服去开门,言晓楠已经光着脚丫子冲到门口,哗啦一声拉开大门就冲着门外的人大吼:“吵什么吵,大清早……咦?怎么是你?”突然就变了声调。 我听见不对劲,喊了一声:“谁啊?”急忙趿了一只拖鞋要出去。在我正狼狈万分地寻找另一只拖鞋的时候,门外的人已经来到了我的面前,噼头就问:“三少有没有来找过你?” “三少?谁是三少?”我倏地抬起头来,看见是苏孝全,脑子里嗡的一下,迅速回到了漩涡般的现实中。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瞳孔里带着焦急的光。我突然睡意全无,光着一只脚就站起来问:“……江洋来找过我?” 他也是一怔,发觉从我这里得到的有价值信息竟然是零,显然是更加焦急,不安地在房间里踱步。 我匆匆从床罩下找到鞋子穿上,追到他面前问:“出了什么事?” 他有些犹豫,但终究不肯说一个字,我扯住他问:“快告诉我,江洋到底出了什么事?”看他不理我,我怒道:“苏孝全,你哑巴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话啊!”我狠狠摇了他一下,说:“我好不容易找到他,难道才一眨眼的功夫,他……” “不是,不是你想得那样。”他终于抓住我颤抖的身体,说:“只是……三少突然不见了。” “不见了?”我瞪大了眼睛,和言晓楠异口同声地回应他。 言晓楠正用一只手胡乱地梳理头发,突然也跟着我睁大了眼睛,睡意全无地看着我和苏孝全,然后精神百倍地问道:“你是说江洋失踪了?”我真怀疑她的细胞里是不是有一种唯恐天下不乱的亢奋因子。 “还不确定,也许……”苏孝全说得十分不肯定,也很谨慎:“也许他只是走开一会儿。”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抬眼看见了我,又放了回去。“可是他现在这个身体状况,一个人走在街上实在让人担心。” “有那么糟糕么?” 他略微顿了顿,才说:“三爷外头有那么多仇家,万一让人知道他的身份,那就太危险了。”他看见我的表情,转而又安慰我说:“我已经让兄弟们都出去找了,可是不能声张,万一让那些人知道三少一个人在外面,会对他不利。” “可是现在外人都不知道,他们只知道他是杜泽山,对不对?”我自己都觉得这是在安慰自己。 “话是不错。除了我们少数的自己人之外,别人都不知道。但不保证自己人不会变成外人,当然还有可能变成敌人。”苏孝全似乎突然看到了我和言晓楠穿着睡衣,蓬头垢面的模样,他竟然似恍然警醒一般,反而有些局促地说:“不打扰你们了,我先走了。” 我反而拉住他袖口不放:“不行,我也要跟你们一起去找。” 言晓楠这个死要凑热闹的大喊着:“等我,我也去。”飞快地抓了椅子上的衣服跟着我钻进了洗手间。 我记得刚刚认得那个杜泽山的时候,我就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这个人只要看着我的眼睛,就总是能够猜到我在想什么,简直好像有读心术一样。现在想想,其实江洋的本领远不只如此。 他因为智商过人,所以总是作出一些令人觉得匪夷所思的事情来。 聪明的人总是直接看到两点之间的直线距离,也因为这样,他常常直奔结果而去,而我们还在思索路在何方。 我们在医院里询问了所有可能的目击者,但事实上并没有一个人看到“杜泽山”是何时从何地跑了出去的。我终于忍不住问:“昨天分手的时候,不是说医生给他打了镇定剂,他可以睡到天亮得么。” 苏孝泉俨然也是十分无奈,看了看身旁的一个年轻人,低声道:“老九,梁小姐是自己人。” 那年轻人于是说:“可能是三少一直有注射镇定剂的关系,所以那些药量不起作用。中途的三少就醒了。他说想吃元朗的老婆饼,我就到元朗去买了。” 我真是欲哭无泪,气得直跺脚,冲那年轻人大喊:“你是笨蛋啊!江洋他那个家伙智商187,他半夜三更支开你,你也不想想他可能是只想吃老婆饼么……他根本连小笼包面粉多一点都不肯吃,怎么会吃老婆饼。” 苏孝全把那被我骂得灰头土脸的年轻人支开了,才说:“你也不能怪他,三少开口的事情他不能不办。哪怕明知道他是故意的,也不能不违抗。这是规矩。”他回头看那年轻人说:“你跟兄弟们先出去吧。” 我怒气未平,依然冲着苏孝全喊:“那你呢,你是死人啊!昨天晚上你不是还气势汹汹地跟他据理力争么,你不是还口口声声为了他好么,你怎么就会看不住他呢?他不见的时候你在哪儿啊!” 言晓楠开始大概是被震住了,几句话以后突然还过劲来,拼命把我往回拉,连声说:“消消气,消消气,会长皱纹的。” 苏孝全倒是没有预期中的易怒,只是平静地说:“我当时在处理别的事情,我承认三少的失踪我有责任。但是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最要紧还是把人找出来。”言晓楠在一旁连连附和着:“对,现在是找人要紧。” 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待我发泄完毕,脑子突然一空,我想到昨天的时候,江洋说的那些话。我忽然拉了苏孝全说:“我知道……我知道他去哪儿了。” 苏孝全又惊又楞,我却不等他再问话,就拉着他往医院外头走去。“等等。”他停下来向刚才那年轻人说:“带上兄弟们一起去。”我稍微思索了片刻就说:“也好,带上你的人,哪个地方也许用得着这么多人。” 第二十八章 地区警署。 两排的日光中灯管坏了一支,发出兹拉兹拉的声音,很像鬼片里面出现的画面。 我和晓楠跟着苏孝全下了那辆加长林肯就径直朝警署里走。门岗的老警员看见我们正要伸手拦,一见苏孝全立刻缩回手去说:“三哥,”转而又问:“出了什么事?”苏孝全已经拉着那人走到一旁,窃窃私语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言晓楠伺机抓住了我问:“你怎么敢肯定江洋在这儿?”我说:“你想想,就算那些人不知道他是孟江洋,凭他跟苏孝全的关系,还有谁敢违抗他。他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偷偷摸摸的溜走,所以,他这样做一定是去做一些明知不可为而必须要为之的事情。” 言晓楠回头看见苏孝全还在跟那个老头儿说话,又说:“你说清楚点儿,我不明白。”我说:“孟军山最不想让江洋做的是什么事?” 言晓楠指着我说:“娶你啊。” “不是说这个。”我每次面对言晓楠都会有一败涂地的感觉:“孟军山最不希望江洋阻止他对郑家的报复。” “你怎么知道?” “上次凯悦的事情……江洋为了怕她遭毒手才把她留在身边,但是最后还是……那件事令他那样自责,所以这一次,他一定会尽力阻止他叔叔对凯奇进行报复。” 言晓楠翻了翻眼皮说:“你是说……他是来放走郑凯奇的?” “以我对他的了解,应该是吧……” 不等我说完,言晓楠的目光忽然跳过我飘向了远方。 我听见背后有一个熟悉的声音正在说:“这次真是麻烦你,张警官。” 我一转身就看见一个胖胖的军官正朝我这里走过来,他身旁跟着一个挺拔俊朗的青年……那个人……我正要迈步,苏孝全已经抢先一步拉住那人,又喜又怒地说:“没想到你真的在这里。” 江洋看见苏孝全竟然一点都不惊讶,只是笑了笑说:“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快找到我。三爷真厉害。”那胖警官已经呵呵笑着插嘴进来:“原来杜先生是三爷的朋友,这么小的事,何劳您特跑一次,打个电话不就行了。”江洋说:“我办事还是喜欢亲历亲为,这件事我一定会转告三爷,谢谢张警官帮忙。”那胖警官得到了满意的回答,心满意足地走开了。 苏孝全皱眉道:“这次不是三爷,是梁小姐带我们找到你。” 我已经走了过去:“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你还是个病人啊。” 江洋看着我,眼睛里忽然浮出一层淡淡的雾气。我的心倏地一冷,那感觉很陌生,我竟然觉得他并不认得我。 “你怎么了?”我拉他的手,指尖是冰冷的。我竟然没有发觉,我刚才一路上整个人都是冰冷冰冷的。这时候江洋终于“看见了”我,他笑了一笑,轻轻抚了一下我冰冷的面颊,然后说:“你还真是变聪明了,这么快就能找到我。” 我的气恼已经被刚才的那一股子惊吓弄得烟消云散,气极反笑道:“你还好意思开玩笑,你不知道我们多担心你,我多怕你突然又不见了。你没跟他们说你的身份吧?”他对我笑,“我没那么傻。只说我是EMK的总经理,那胖子张就已经殷勤的端茶递水。我再说这是三哥的意思,他就跟得了圣旨似的。”苏孝全苦笑:“又推到我头上。”我撇撇嘴说:“你就吹牛吧。” 忽然一只冰冷的手从背后抓住了我的胳膊。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人却已经无比欣喜地说:“洛心,你来了。你没事吧?这真是太好了,我多怕你生我的气。”我一转身,一张憔悴而布满胡渣的脸扑入了我的视野。我真不能相信才几天而已,那个神采飞扬的郑凯奇竟然已经变得这样颓然疲惫。 他看见我,眼睛忽然有了光,令我十分措手不及的是,他忽然就抱住了我。 这可把言晓楠吓坏了,而我正努力要推开他的时候,却忽然看到了站在他背后的那个人。 一阵从头到脚的寒意将我灌满。 郑凯文。 他就站在我眼前不远的地方,所谓的玉树临风,大约就是这样。依然挺拔依然俊朗,然而却沉默的近乎冰冷。他远远地望着我,以前他也常常这样看我,仿佛每一次我抬头都看到他在我的视线范围内,若有似无地注视着我。那时候他的眼睛里纯净的没有一点杂质,就像虎跑泉的水。而如今,我看得这样清楚,那目光不再清澈透明,那里头尽是痛楚和愧疚,连他的笑容看起来都那样令人悲伤。 言晓楠趁机把我从郑凯奇的怀中拉了回来,连退了好几步,退到江洋的身边。我感到江洋刻意上前半步,把我的身体掩在后面。 郑凯奇显然有些意外,但是他脸上的那股子惊讶还没有完全褪去的时候,已经有另一股情绪冲了上来。他瞪着我身旁的江洋,也就是他眼中的杜泽山,忽然质问我:“你怎么跟他在一起?” 我无从回答这个问题,只觉得此刻不是黎明而是暗夜。这警署的灯光那么刺眼,刺眼的我几乎要抬不起头来。郑凯奇上前来拉我,却在这个时候,有人拉住了他。郑凯文低声说:“凯奇,我们该走了。” 郑凯奇扭头看看哥哥,又看看我,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忽然一把将我拉了过来,江洋的手也抓住了我的一条胳膊,我被两人巨大的力量撕扯着,疼得说不出一个字来。郑凯奇忽然猛力把我的胳膊一拽,险些卸掉我一条胳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跟这个混蛋在一起?” “这关你什么事?”江洋并不示弱。 郑凯奇却不看他,只是盯着我:“梁洛心,你怎么能……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离开我哥,是不是这混蛋威胁你?洛心,你说话啊!” “不是……”我低着头,闭着眼睛,仿佛要被压垮。 “那是为什么?为什么跟这个混蛋在一起?” 我能说什么呢?我能告诉他什么呢?我和郑凯文之间到底是怎么了,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即使这不是一个骗局,但也不是一场圆满的爱情,这是一场充满了混沌和杂质的漩涡。我们不过是随波逐流的小小沙尘而已。 我艰难而沉重地吐出那几个字:“因为,我爱他。” 忽然一个清脆而响亮的巴掌狠狠地掴在脸上。 我猝不及防,这一巴掌之后,郑凯奇松开了手,我跌进江洋的怀里。我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弄得天旋地转。但是看到郑凯奇脸上的愤怒,我飞快地清醒过来。江洋接住我,眉头一紧,就要说出什么。 但是郑凯奇先声夺人地对我说:“你,你根本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我看错你。” 他的话象一根根针一样扎在我的心脏上,那么尖锐那么用力,我得疼痛逐渐蔓延全身,连动一动嘴巴的力气都没有了。 第二十九章 我抬不起头,却依然固执地答应着:“是,你说得不错。” 他忽然大吼道:“你根本下贱!” “对,我下贱。”我忽然大喊道:“可是我爱他,我能怎么办,我爱他……”凯奇忽然怔在那里,我用双手推开他,他竟然怔怔后退了两步。我说:“你说我下贱,说我无耻,说我水性杨花,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有什么方法可以不去爱一个人,你知道吗?你教我啊……你教我!” 郑凯奇举起了手,我却没有低头,反而抬起下巴迎向那即将来临的一巴掌。 他停住了,江洋伸手推开了郑凯奇,冷冷喝道:“郑凯奇,你在干什么!”他抓住了凯奇的衣服,一路将他逼到墙角,狠狠地说:“我告诉你别碰她!她要是有一点儿头疼脑热,我都不会放过你。” 江洋过来拉住我的手,命令式地说:“我们走。” “凯奇!”郑凯文在我们背后喊了一声,我转过身去,但是凯奇比我更快一步地到达了江洋的面前。 “杜泽山!”他向着我身旁的江洋清晰而铿锵地挥出一拳,而我想着要扑过去阻止他,却只是感到脑门子一晕,跟着就天昏地暗,向后跌倒。 言晓楠在我耳边大喊:“天啊,救命啊……洛心,洛心。”我的背嵴已经被什么东西稳稳的托住,我重新回到了地心引力的控制之下,眼晕目眩地看着眼前的那张模煳的脸,摇头说:“没事,没事……”但是一股热流已经从我鼻子里流了出来。言晓楠杀猪一样地喊:“呀,你流血了。” “郑凯奇!”苏孝全抬手就提起郑凯奇的领子:“你到现在还不搞不清状况,你以为你凭什么能站在这里。” 江洋捧着我的脸,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如微风一般,我听见他喊我的名字。仿佛是在校园的一端,遥遥挥手向我召唤……我终于站稳了,看到他的手指苍白,骨节处泛出淡淡的青色,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变得这样脆弱而苍白。 我不禁轻轻地握住他的手,他稍微松了一口气。 一旁凯奇指着苏孝全吼:“我怎么做人不用你来教!” “如果你还是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你不止会害死你自己,还会害死你身边所有的人!” 气氛越来越紧张,剑拔弩张硝烟弥漫,但是警察局里的那些警察们居然一个个袖手旁观,视若无睹。反而是那些追随苏孝全而来的随从们,突然不约而同地向着我们看了过来。我只感到浑身的血液一瞬间都涌到了脑门子上,手脚冰冷。 “你不要乱来,这里是警察局。”郑凯奇的声音里,有了一丝示弱。 “警察局?”苏孝全像是听见了一个笑话,无声地扯了扯嘴角说:“那不是更好,可以直接送你进敛房。”他忽然双手抓住了郑凯奇,用力地将他拉近了一些,问:“你以为我不敢杀你么!” 我的心像是搭乘过山车一样,瞬间落了空,忍不住抬高了嗓门道:“三哥,不要。”我牢牢地抓着江洋的手,低声祈求道:“江洋……求你了……” 他久久地凝望着我,终于低声说:“算了,三哥。” 一直在旁的郑凯文这时候走过来拉开了郑凯奇,语气相当平和地向江洋和苏孝全说:“这一次,算我欠你们一个人情,我会还的。”他的目光向我身上轻轻一扫,声音变得冰冷而果断:“但是凯悦的事情,不会就这么一笔勾销。” “那你想怎样?”苏孝全逼近郑家兄弟。 而苏孝全身后所有的人,都逼近了我们。 一瞬间我觉得天上初升的那颗太阳不见了,连警察局也好像停电了,没有了光,没有了希望。苏孝全的人马黑压压的围住了郑家兄弟。我真后悔让他带这么多人来。我心里大喊着:“到此为止,如果这时电视剧,就请到此为止。”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汽车引擎的声音轰鸣而至。 第三十章 车灯的光芒穿过人与人之间的缝隙照亮进来,有人抬手遮挡那光。我想那一定不止一辆车,也许有三辆,五辆,也许更多……我听到车门打开的声音,啪啪啪……一连串,紧接着就是脚步声,有个漂亮的声音说道:“好热闹啊,今天什么日子。警察局开牌局么?” 这声音就像是一道光,那些围着我们的黑衣人让开了一条路。 天啊,我以为我自己是看花了眼。 我看到在警察局门口停了不是一辆也不是三辆,而是整整两排黑色豪华轿车,简直就像是一条活生生的汽车流水线,将整个警局门口团团包围住了。那些黑色的什么车是什么牌子我不知道,但是统统地亮着前后车灯,擦得锃亮,能把整个世界照亮。 那些从车子里走出来的人,依然站在车门旁待命,只有一个人迎面向我们走了过来。 他应当是五十岁的年纪,高瘦的身形,精干洒脱,有一种岁月沉淀后的稳重耐持。我虽然从不曾见过这个人,但我确定他是个人物。他的举手投足,言谈举止之间都透出一种所谓的大将之风。 连苏孝全都对其肃然起敬,客客气气地喊了一声:“乔先生。” 乔先生谈笑风生道:“苏三也在啊,这是打什么牌?桥牌?还是麻将?” “我哪儿那么好命,正要走,没想到您就来了。” “我命好?”乔先生哈哈笑起来,抬手轻轻地拍了拍苏孝全的肩膀:“别说笑了。” 我注意到他的手落在苏孝全肩膀上的一瞬间,所有人的表情都变了。 我也感到喉咙一阵干涩,但是连吞咽都不敢,只怕弄出一点声音来就会打破了可怕的僵局。 “三爷还好么?” “很好,三爷还常提起您呢。”苏孝全回头看了看我们,又向乔先生说:“不打扰乔先生,我们先走了。” “好,记得替我问候三爷。” “一定。”他微笑。 真是神奇,苏孝全这个近乎狠决的男人,这时候笑起来的时候竟然会有天真的小酒窝。 “慢走。”乔先生微微笑着,将手慢慢地从苏孝全的肩膀上拿开了。 苏孝全的人陆陆续续地跟着他向外走着,而我只是呆在那里,宛如被美杜沙诅咒了变成了石像。要不是言晓楠忽然的推了我一下,我也许会一生一世的呆在那里,甚至感觉不到江洋拉了一下我的手,也感觉不到郑凯文一直都在注视我。 “走了。”言晓楠用力地推着我。 我步履维艰,晓楠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千万不要回头。”可是却还是回过头去,我看到凯奇和凯文站在那里,一个用固执而愤怒的眼神看着我,而另一个却那样安静平和,温柔得令我心碎。 我没有回应他们,我只是牢牢地抓着江洋的手,一步一步地远离他们。 言晓楠推着我坐进了那辆加长的林肯,牢牢地抓着我的手说:“洛心,不能回头,一定不要回头。” 是啊,不能回头,无论是走到了哪里,都不要回头。 车子缓缓发动。 我看到太阳终于完全的露出脸来。日光照在警署的玻璃上,形成一个四角星的光点。那光芒长而耀眼,郑凯文颀长的身影正被那缓慢变化着的炫白日光所吞噬。他的微笑那样云淡风轻,仿佛一切都是那么的飘渺,飘渺着远去。 终于,被那光晕吞没了。 第三十一章 “快让我看看。”江洋扳过我的脸,硬是把我的下巴抬得高高的。 “我没事。”我试图拿开他的手,却被他固执地扳过脸来,强迫我面对他。 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相信他是孟军山的侄子。 他眼睛里透射出的那种不容抗拒的霸道,曾经被我误以为是不成熟的表现。但是现在看来是我错了。他从小就是个命令者,他早已习惯了别人的服从和跟随,我也许是第一个总是为所欲为的忤逆他的人。 我真是不怕死。这一定是跟言晓楠在一起,以至于近胆大者胆大。 他用手帕按住我的鼻子,但是血还是一直流出来,最终流到他细白的手指上。 我垂下了眼睫看见那点猩红色,简直有些触目惊心,正抬手要帮他拭去,他却固执地将我的下巴抬的高高的,命令我:“别动。” “我真的没事,流一下就好了。”我拿开他的手,用一张纸巾小心翼翼地擦掉他手指上的血迹。他忽然反手一握,把我的手握在了掌心里。他的手掌温热而略有些湿润,却是在微微的颤抖着。我的手指则冷如冰霜,被他猛的一握,心头像是被什么触动了一下,触及了那柔软而疼痛的地方。 我竟然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 他搂住了我,下巴轻轻地抵在我额头上,轻声地问:“疼么?” 我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那声音让我有一丝恍惚,有一瞬间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好像还是上学的时候,他常常会莫名其妙就这样的搂住了我,在樱花树下,在相思湖畔……然后用那样近乎令人迷醉的声音问我:“爱我么?” 我的眼睫颤动,一颗颗滚烫的眼泪滴落下来。落在我的裙子上,竟然隔着裙子也感觉到那灼人的温度。 “真是个傻瓜。”他放开手,用手指擦掉我鼻尖下那一点血渍:“那一拳打下去,万一打断了鼻子,毁容了怎么办。将来还有谁要你?”我用一张纸巾捂着鼻子说:“我不怕,我还有你么。再说,我又不靠皮相吃饭。” 坐在我对面的言晓楠终于按耐不住,狠狠拍了我一下说:“喂,我还没说你们两个影响公众视觉,你居然还扯上我了。你是嫉妒我皮相好,对不对?你是嫉妒对不对?”晓楠用手指戳着我的胳肢窝,我笑着躲进江洋怀里。 他忽然把我往怀里一揽,我推开他,察觉他的异常。 他无声笑了笑,把我的手紧紧地握住了,摇头说:“没什么,只是突然想你了……” 言晓楠飞快地翻着眼皮看向身旁的苏孝全,而苏孝全一直望着窗外的夜景,车窗倒映出他的表情,完全是一个满腹心事的模样。江洋握着我的手,我向他努努嘴,低声道:“三哥是怎么了?” 江洋笑了一下,说:“三哥最不解风情,这么个大美女坐在旁边,居然都目不斜视。” 言晓楠瞪着江洋道:“你不要以为你现在是病号我就不敢打你,等你好一点我再跟你算账。你知道洛心为你流了多少眼泪……” 我皱起眉头,言晓楠识趣的住口。 江洋勾起嘴角却没有笑意,忽然看见窗外的景色,就掀起隔音板对司机说:“不去医院,去浅水湾的公寓。” 一直都在充当移动布景的苏孝全这时候终于说:“三少,你应该回医院。” 他点头说:“我知道。”却完全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 浅水湾其实不是一个湾,而是一个真正的海滩。 细腻的沙如同满天挥洒的金粉落在碧蓝的海边,形成一抹优雅的弧度,香港人叫它浅水湾。真是很美。建造在这里的公寓多以背山面海的顶级风水而被称为顶级豪宅。我从不知道江洋在这里有房子,也许我不知道他的事情还有很多。 趁着江洋在房间里和言晓楠研究咖啡机的间隙,把苏孝全拖出了房间,进了安全走道才低声问:“三哥,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 “那天在医院的时候不是说得很严重,还要动手术,怎么这么快就已经出院了?不回医院真的不要紧么?” 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很严重,所以苏孝全也十分凝重地看了我一眼,犹疑道:“梁小姐……” “叫我洛心。” “……” “我们都是一样的,都关心江洋。我叫你三哥就是没有当你是外人。不管你怎么看我,怎么想我,即使你也和郑凯奇一样讨厌我,但是我和你一样关心他疼惜他,希望他平安无事快乐健康。” 他的目光里闪过一抹淡而柔和的光,而后慢慢地低下头。 许久他才重新看着我,说:“本来那天是想要给他动手术。但是开颅不是小手术,那些医生根本没有那个能力,不敢轻举妄动,我们也不想拿三少的命来开玩笑,所以最终没有动手术。” 我忍不住问:“那其它的伤呢?” “压伤的骨头问题还不大,医生说注意休息就可以修复。” “那么,就是开颅手术了?” “人的脑袋是很复杂的,我虽然不很明白,但是我也知道这个手术的风险很大。上一次三爷请来了全球顶尖的脑外科医生,都还不能够有七成以上的把握,而且……”他的眼神有些闪烁,迟疑着说:“手术的后遗症是我们不可预想的。” “有什么后遗症……”正说着,安全走道的弹簧门忽然被推开了。 江洋一把将我拉到他身旁,故作生气地说:“三哥,你太不仗义了,我把国际名模派给你,你都不看一眼,居然打洛心的主意。” “不敢,我还想多活两年。”苏孝全的嘴角却勾起一抹笑容。 江洋已顺势把言晓楠推了过去。 言晓楠死死把手挡在安全门口,叉腰道:“哎,孟江洋,你当我是什么人啊……”不等言晓楠把话说完,江洋已经把她推到了苏孝全身边,大吵着:“天这么亮,你一个人回去太不安全了,让三哥送你吧。” “孟江洋……你这是什么逻辑……” 江洋道:“言晓楠,天越亮越容易让歹徒看到你貌美如花,羞花闭月,真的不安全。三哥送你好一些。”一边说一边已经拉着我跑回到房间里,就听见言晓楠的声音在我们身后一路追赶,江洋却已经咔嚓一声,就把门锁了。 四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听见我自己的心跳突突突的。 他背靠着门,有些气喘,然而一只手还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我们对望了许久,忽然笑起来。就像是学生时代往老师的粉笔盒子里放青蛙,然后躲起来一副奸计得逞的快活模样。其实我看得出来的事情,江洋一定都看得出来,他的IQ/EQ绝对都远远的凌驾于我之上。 我发现他竟然靠得我这样近,他身上的味道还是和以前一样,而我已经换了无数个牌子的洗发水,并且丢掉了他给我的那瓶奇迹香水。他抬起手拂去我耳鬓的碎发,在我耳边轻声说着:“头发都这么长了。” 我抬起眼睫,发现他那样熟悉地望着我。 我的发丝在他指间滑落。我熟悉那只手,指节纤长而筋络分明,只是格外的苍白。我以为那手会落在我肩膀上,然而却终于飘忽着……他收回了手。 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房间,忽然显得那么空旷而冷清。 他无声地笑了笑,说:“折腾了一晚上,我去洗个澡换件衣服。”突然那么客气,客气得十分陌生。他绕过我,走进房间里。我转身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虽然只有十几码的距离,却怎么感觉他走得那么远。 他是怎么了呢? 为什么每次我想要靠进的时候,他都要把我推开呢? 很快,浴室里传来哗哗水声,打破了这寂寞清冷的房间。 已经上午九点多,窗外的日光隔着细细的蕾丝照进来,将整个房间也晕成了一种淡淡的暖黄色。 我光着脚踩在松软的地毯上,感觉自己像是一只偷溜进主人家的猫。客厅里摆放着深灰色L形沙发,三面墙一面是书架,一面是巨大的液晶电视,一面是落地窗,剩下一面则通向他的卧室……松树状的CD架摆满了各色CD。我信手从CD架上抽出一张CD放进唱机里,竟然是《东爱》的原声碟。 第三十二章 那音乐仿佛又将我带回到了中学时代——那时候只要看见莉香的笑容,就会觉得爱情真的是战无不胜的。 现在终于明白,这世上的确没什么东西是战无不胜的。连那战无不胜的赤名莉香都败给了爱情,我们还能怎样呢。命运是一双无形而有力的手,推着我们不由自主的前进。猛然间回眸时,一切已经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了。 比如这房间,洒满阳光的客厅、明亮的落地窗、还有我和江洋……这些曾经的梦想就这样突然而平静地展现在我眼前,这样不真实,反而令我感到有些恐慌。 CD架上的CD全部都是早期的电影原声碟,极少个人单曲也是七八年前的热卖了。贴墙的书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还有相框……我忽然停住了脚步。 就像是在商场里闲逛时,不经意从橱窗的反光中看到自己。照片上的我都那么年轻,那么单纯,笑起来的时候婴儿肥的小脸上还挂着两个傻乎乎的小酒窝。我都不相信,原来我年轻的时候也算漂亮。 照片上的江洋正在我的左侧偷偷的亲我的脸…… 那时候,我跟江洋刚刚开始恋爱。 他拉我去参加登山会,我死活不肯。他信誓旦旦说只要我陪他爬上三尖,他就会给我一个意外的惊喜。小女孩就是好骗。我吭哧吭哧背着三四十斤的登山工具跟他上了山。结果到了山顶,他指着辽阔的大好江山说:“看看,多美啊,不算是很好的奖励么?”我几乎要扑过去杀了他,结果他反扑过来抱住我就亲。这一瞬间,被登山会员兼摄影会长抓拍下来,后来还参加了学校的摄影奖。我气愤地跺脚说真丢人现眼。江洋还屁颠屁颠的跑去看领奖仪式,最后那照片在我的威逼利诱下终于销毁了,应该是……销毁了。 我的眼眶一阵滚烫,鼻子莫名其妙地发酸。照片上的我还扎着马尾辫,带着登山帽,羽绒服把我裹得像个粽子,面颊冻得红扑扑的。因为他的突然袭击,我一脸惊愕,一只眼睛还是闭着的,江洋傻乎乎地亲在我的嘴角上。 另一张照片,是那一年暑假我们一起在快餐店打工时拍下的员工照。 其实即使是当年的江洋也不需要陪我去打工,他给人做一个项目就有大把大把钞票滚滚而来。但这小子不肯放我一个人去打工,非要粘在我身边,美其名曰是“护花使者”。其实倒是我,为了帮他摆脱那些穷追不舍的小姑娘费了不少心思。 我原本一直以为那就是我们的生活,但是现在我才知道,我错了。 这些,是我给江洋的生活。 他本来不属于我的世界,是我把他硬拉进来,是我让他从孟江洋变成了江洋。 我眨了眨眼,睫毛竟然都粘在一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有两行泪水流下来。 还有许多的照片,书架上、墙上……密密麻麻都是我们的、我的照片。有许多照片仿佛是在我并不知情的情况下偷拍的……冬日的午后我走在淮海路上、深秋的雨天在咖啡店喝下午茶、周末在地铁站、节假日逛百货公司、我和言晓楠血拼而归,开怀大笑、在超级市场柜台前买单签卡…… 我颓然坐倒在沙发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面前的茶几上零乱的堆放着一些杂志,玫瑰花白瓷茶壶里的茶水已经冰冷,我却还是煳里煳涂的倒了一杯,喝下去,竟然一路冰冷的滚到胃里,骤然一个冷战。 我无意间看到杂志下的的一台便携式DV机。样式已经很老了,用得旧了,有点掉漆褪色。我拿起来打开,播放键上的指示符号都已经磨得掉色了。但是按键的感觉如此熟悉,这是大学时候我们一起打工买来的那台小DV。 按下播放键,画面即刻变得鲜艳活跃起来…… 碧绿的垂杨柳,平静的湖面,岸边是一幢幢红色的教学楼。 镜头里出现了一只纤细的手,悠然按住了飘扬的长发,接着一张小小的脸孔浮现在画面中,略显平凡,但是却有一双深褐色的闪亮大眼睛。那么瘦那么苍白,简直是如同宣纸一样单薄的女生。 那是二十岁的我。 “这里呢……就是传说中的魔鬼教学楼啦。这是三号楼,这是四号楼……”画面中的“我”头发只有刚刚及肩,苍白的面颊上还带着两团高原红,笑得那么灿烂,有点像个傻瓜。镜头随着“我”的足迹缓慢移动。 “……这个呢就是我们的学子墙……” “这里明明是情人墙,梁洛心,你怎么做的导游?” 画外音突兀地冒了出来。 “我”嘟嘴道:“一个人的时候就是学子墙,两个人才叫情人墙嘛……” 摄像机转了个方向,镜头中显出另一个脸孔来,同时离“我”的脸孔越来越近。 江洋一把搂住“我”的肩膀,对着镜头说:“现在就是情人墙了。” “我”在镜头里气鼓鼓的瞪了他一眼,然后飞快地闪开了……镜头漫无方向的摇晃了一阵,落下一串细碎的笑声。 那是什么时候…… 显示屏提示“播放下一段?” 我犹疑着,按下了播放键。 又是一串笑声,然后“我”的脸又出现在镜头里。 岸边。垂柳。四五月的天气。穿着粉色运动服的“我”,一根长长的钓竿从手中延伸出去,落进隔栏后的水塘里,弯成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圆弧形。在“我”的背后有长长的人群,五彩缤纷的延伸出去。 画外音故作深沉地播报:“亲爱的观众朋友们请注意,这是X大一年一度著名的‘傻瓜钓鱼节’,一条鱼都钓不上来的那个就是‘傻瓜’!” “明明是‘学生钓鱼节’好不好!”“我”在镜头里跳脚。“江洋,你就不能来帮帮忙啊?” “那鱼能有多重啊……你该不会是钓上来尼斯湖水怪了吧。” “我”在镜头那里高高举起一只手,把镜头给挡住了说:“不许拍我,好丑。” “那拍鱼好了。” 镜头一转,已经对准了水面。 微风吹过,湖面泛起一丝丝的涟漪,渐渐推向远方。 “哎呀,‘傻瓜’你好象真的钓到鱼了……快点快点。” “江洋,你这个大傻瓜!” 紧接着就听见扑通一声,镜头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只剩下了了碧蓝的天空。空荡荡的画面红只剩下那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欢快而得意:“活该活该,让你来帮忙不来帮忙,活该你摔个仰八叉。啊……啊……你这个邪恶的人,不要拖我下水,我要代表月亮消灭你……” 忽然一只手从我背后拿过了那只摄像机,关闭了播放,房间里立刻又恢复了安静。 江洋站在我背后,甚至连衣服都没有换过。 他根本没有在洗澡…… “怎么回事?”我站了起来。 这间屋子里装满的不是照片不是DV,而是我们的过去。 所有的一切,点点滴滴都被装了进来。 他默默地走到桌子旁,把摄像机放在上面,然后回到我身边坐下,手肘搁在膝盖上。 我又一次责问:“孟江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抬头看了一眼,笑了笑说:“没什么,只是一些老照片罢了。” 我拿起一只相架,问:“那么,这些照片呢……这应该是去年的时候你找人拍的吧?” “不是我。”他别过脸去说:“是三哥。” “为什么?” 我的手慢慢地落在他肩膀上,感觉他的背嵴也是不由自主地挺直了一些。 他握住我的手,我感到我的手指冰冷,而他的手比我更冷。 “洛心,我知道,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我的心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他的声音那么沉那么冷,让我想到了那天晚上独自在餐厅吃饭的孟军山。至少有一点他们叔侄是相同的。孤独。他们都那么孤独。我第一次看到江洋的时候,就觉得他很孤独。 我那么爱他,他却仍然孤独。 第三十三章 “从我说分手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我失去了你。” 他的眼睛里有一层淡淡的雾气,如同隔着深谷,只能看到我模煳的影子。 “我没想到我还能够活下来,所以我活下来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办,茫然不知所措。什么叫生不如死,我那时候算是尝到了。我变成了那个怪样子,我自己都不能接受……我怎么让你接受。” “江洋……” “你知道是什么样子么?你根本不知道。”他一颗一颗解开衬衫领口,那□的身上布满令人面触目惊心的伤口。已经过了那么多年,已经用了最好的复合药物和治疗,为什么还会留下这样触目惊心的伤痕? 我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凹凸的疤痕,心头宛如被一刀刀划过。 “其实比这更可怕。但是,洛心,别为我哭。”他用手指擦去我眼角的泪痕:“我就是不想看到你为我哭,所以我说了那样残忍的话。” “对不起。”我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角,一颗颗泪水滚落下来:“江洋,是我对不起你。” “我从没有感谢叔叔让我活过来,我恨他,用水果刀刺向他。”他笑了一下,说:“结果那一刀刺中了三哥,他肚子上现在还留着当时的疤痕。如果不是三哥,我也许已经消失了,也不会有杜泽山,我更不可能再见到你。是因为再见到你……”他望着那些架子上的照片,满屋子的我的照片。 他说:“因为你,我才有勇气活下去。” “可是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 “我没有办法。我连郑凯悦都保护不了,更何况是你。”他低下头去,压得很低说:“我只能……我竟然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被车子……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认识的那个江洋,他第一次在我面前落下泪来。 “洛心,我们回不去了。”他握住我的手,我全身都在发抖:“刚才在警署的时候,我看到郑凯文,他看你的眼神告诉我,他爱你。而你……一定也是爱他的。”他轻轻地拨去我额前的碎发,说:“洛心,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回到我身边,可是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我静静地听完了这番话,忽然觉得喉咙口被什么梗住了。 “听我说。”我平静得握着他的手:“你所说的那些痛苦,虽然我没有体会,但是我的痛苦也总是象巨山一样压着我。” 我知道,我已经在哭了。 “没错,我是爱上了郑凯文。因为他的出现,我重新有了爱的勇气。他给我新的生活,我满以为我可以跟他重新开始。可是……可是……现在我知道,我们不可能了。不管他是不是真的爱我,不管他为什么放弃我,他选择了他的家人。我们真的没有可能了。” 他望着我,眉心泛起微微的涟漪。 “你第一次以杜泽山的身份出现的时候,我就觉得很惶恐。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害怕看到你,我觉得你只要看着我的眼睛,就会看穿我的心。我总是在逃避,因为我害怕。还记得么?你以前总是说我这个人警惕性很强。可是那一次我在你的办公室里睡着了,我当时真的很害怕。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一个陌生人这样失去警惕,可是我……” 我垂下眼睫,眼如泉涌。 他抬起手指轻轻替我抹去眼泪,温柔地说:“洛心,不要哭。我希望你幸福,我应该希望你和郑凯文在一起,可是我竟然嫉妒。”他笑了一下说:“知道吗,我看到你跟郑凯文在一起,嫉妒得要命。可我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我自己都没有办法接受所发生的一切,我没有理由非要你接受。” 我阻止他说下去:“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爱你。” “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呵……即使,我将不再爱你?” “为什么你也骗我。”我生气道:“郑凯文骗我,你也骗我。为什么你们都骗我!” “我没有骗你,这是连我自己都不能控制的事情。”他说:“我将……也许现在开始,我就不再爱你了,洛心。”他看着满屋子的照片说:“你知道为什么有这么多的照片,DV,CD在这里?其实是因为……我已经开始忘记,我必须要靠这些才能重新记起。忆起你,忆起我们的过去,忆起我爱你。” 他看着我,慢慢地说:“梁洛心,你还不明白么。我脑子里的那些记忆已经渐渐被抹除了,那个血块压迫着我的脑神经,像是一块橡皮擦,擦掉我的记忆。我以后会不认得你,会不知道你是谁,更不知道我爱过你,也许连我自己都不认得了。我们会变成两个真正的陌生人,至少我是,那么你……”他停下来,如同婚姻宣誓一般庄严地反问我:“你还对我说刚才那些话吗?” 那一瞬间,我不知道我是否犹豫了,我只是看着他,突然真实地感觉到了我正在失去他。 他痛苦地低下头:“医生说如果动手术的话,就会直接摘除被破坏掉的一部分细胞,但是他不保证会除去我哪一部分的记忆,也就是说手术后,我也许就再也不能认得你了。而现在,至少我能够凭借这些DV和照片,还记得你的样子我们的过去。但是没有用的,我终于还是会忘记你,忘记一切。” 我拿起那部DV,冰冷的,生硬的,但是却能够播放出那样温暖而柔美的声音和画面。“既然知道都没有用的,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 “因为我不想忘记你。”他抬手遮住眼睛,我却还是看到他眼睛里闪烁的光。“可是我控制不了我自己。刚才在警察局里,我竟然真的突然就不认得你了……我很怕我哪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洛心,我们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 我抱住他,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了他。 江洋,这是我的江洋,也许他真的会像他说的那样,变成一个陌生人。 但是,我是他的梁洛心,这是不会变的。 “江洋,我们的确不能回去,”虽然他看不到,我还是微笑着说:“也许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爱你了,但我会比以前更爱你。” “洛心……” “知道吗?你是这个世界上除了生我养我的父母外最亲最爱的人,以后,等到我的亲人们都离开我的时候,等到我不再美丽不在年轻,你还会在我身边,哪怕你不认得我了。”我松开手,望着他说:“但是我爱你,我会一直爱你,天长地久,白头到老,疾病健康,我要你陪在我身边,我只要你。” 我紧紧地抓着他的双手,放在我心口说:“所以,江洋,我再也不能失去你了。” 我说:“因为我和你一样,即使知道你将会不爱我,我却还是不想要放弃你。” 我感到有什么冰冷落在我的手背上,他终于用那双熟悉的手抱住了我。 窗外的阳光温暖的照进来,炫目的令我我睁不开眼。天空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淡蓝色,像是一潭清澈见底的水。朵朵白云如雾纱般漂浮在水面上,阳光,像是水面的雾气。 “我爱你。”我说。 “哪怕我不再记得你,不认得你,不爱你,甚至会伤害你……还爱我吗?” “我爱你。” 他问我:“即使我是个坏人?” “我爱你。” “即使我根本不能保护你……还爱我吗?” “还是爱你。” “那么……”他松开手看着我,微微笑着说:“我变成光头呢?” “怎么办?”我故作为难地说:“我还是爱你啊。”他更紧一些的抱住我,而我也更用力地搂着他,我说:“所以,不要再离开我了,好么?” “好。” “再也不要说分手的话,好么?” “好。” “我会加倍用力的爱你,答应我,不要把我推开,好么?” “好。” “是我欠你幸福,让我补偿你,好么?” “好。” 我松开手,用额头轻轻抵着他额头,说:“不管你是江洋,杜泽山,还是孟江洋……我都爱你。” 他微笑着,我在他瞳仁里看到了我自己。 原来我的脸已经那么清瘦,原来我也已经不再是照片上,DV里的那个小姑娘了。我的眼睫下凝了细细的泪珠,他轻轻地擦去了,然后他笑着说:“梁洛心,你刚才说的话我让我录下来。”他拿起了DV说:“梁洛心,你要后悔还来的及。” 我摇了摇头。 “那么,”他打开摄像机,说:“你现在再也不要想离开我,即使我不认识你,也不能抛弃我,即使我不记得了,你也不能放弃。” 我笑了笑说:“是不是从今以后只能疼你一个人,宠你,不许骗你。答应你的每一件事情都会做到;对你讲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不气你,不骂你,相信你。有人欺负你,我要第一时间出来帮你。你开心的时候,我会陪着你开心;你不开心,我也会哄得你开心。永远,都觉得你最帅;做梦,都只能梦见你;在我的心里,只有你。” 他皱起眉头,不满足地说:“除了这些之外呢?” “还不够啊……那么除了这些之外,就是不论你在那里,不论你认得我与否,我都会千方百计地找到你,让你爱上我,而且只能爱我。”我环住他的脖子,唿吸缠绕在一起:“哪怕是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我都会找到你,爱你,并且让你爱上我。” “不许骗我。” “不会,因为我欠你幸福。”我说:“但是,孟江洋,你也休想甩掉我。” “真是……小鬼难缠。” 没关系,都没有关系。 只要我还能继续爱你。 也不许能像以前那么爱你,但我会比以前更爱你。 第三十四章 我们回到了上海。 那是因为有一天的晚饭后,言晓楠和苏孝全突然出现在我和江洋的公寓里,十万火急地说:“洛心,你爸爸住院了。”我当时脑子一嗡,一时间什么也想不出来。倒是江洋和三哥有条有理的安排了私人飞机、时间行程和一些杂事,我们很快就飞抵了上海。 到医院的时候,正是半夜。 父亲在病房里熟睡,母亲坐在床边守夜。看到我的时候她眼睛里闪着光却仍然故作生气地说:“你这个孩子怎么回事,一转身就不见人,说走就走,生个儿子也比你省心。打你电话也一直不通,你看看你哪里像个女孩子,这时候又是怎么回来的?大半夜的……” 我不能说是江洋送我回来的,我无法向母亲描述我这几个月来遭遇,这样天翻地覆,简直是将我的世界拆毁了重建。 江洋一直在医院的大堂里守候,和三哥一起。他也交代我说什么都不要同母亲说。第一,我无法向母亲解释清楚为什么她现在看到的江洋和以前的不一样;第二,母亲自始自终是不同意我和江洋在一起的。 危急的时候总是言晓楠在我身边替我遮风挡雨。她的胡编乱造,母亲从来确信无疑,没办法,有些人就是长了一张让人相信的脸。母亲本来也不是真生气,只是因为我的任性总是让她忧多喜少。她的唠叨是一种宣泄,也是一种关切。 我们正说话的时候,父亲醒来,看见我站在那里,略一抬手唤我的名字。我走过去在床边坐下,他握着我的手,微微一笑说:“你怎么回来了,那边的工作怎么办?” 我眼眶一热,不争气地落下泪来。父亲若无其事地说:“我没事,年纪大了,经不起一点点伤风感冒。其实就是有点头疼,就给送医院来了。我这样一把老骨头,只能任人宰割,哎……上了年纪,一点都经不起折腾。” 我握住父亲的手,勉力一笑道:“爸,您身体好着呢。不是老跟我说当年是部队里的标兵么,您这才几岁啊,您还得等着抱外孙呢。”父亲笑起来,拍了拍我的手。 他的手那样苍老而粗糙,没有以前那样有力,却更沉重。良久他才问我:“你好么?”我点了点头,说:“爸,我很幸福。”父亲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然后说累了,我便和母亲、晓楠都退出来。 母亲说父亲是突发心脏病,突然就倒在沙发上,把母亲吓坏了。幸而当时母亲的学生来看望父亲,所以有人帮忙送到了医院。医生也没说是什么病,只是关照要注意休息,保持心情舒畅。 江洋坐在大厅里,这时候突然站了起来。母亲也看到了他,略微一怔,突如其来地说了一句:“怎么他在这里?” 我吓了一跳,不知道母亲竟然是怎么认出他。但是江洋和苏孝全已经走过来,他落落大方地向母亲说:“伯母您好,我姓杜。”母亲呆了一下,慢慢才说:“噢,杜先生……我看花眼了,你是?”江洋看了我一眼,笑了笑说:“我是她现在的老板。” 母亲客客气气地招唿了他几句,江洋和苏孝全离开了。我确信是蒙混过关,就说:“妈,你回去吧,我在这里守着爸爸就好了。”母亲摇头说:“我不要紧,一个人回家还不是胡思乱想。病房里有空床,我睡那儿挺好。” 我知道改变不了母亲的主意,就说:“那我回家拿点东西过来。”母亲拉住我说:“这儿的事你别管了,人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就是我跟你爸这样的。你啊,管好你自己吧。” 我觉得心头一热,几十年风风雨雨,吵吵闹闹,最后终于还是与子携老。不知江洋是否明白,我要的幸福也不过如此。 母亲又说:“那位杜先生,是怎么回事?”我装了煳涂说:“什么怎么回事?”母亲不屑地白了我一眼,说:“妈还没有老煳涂呢。这样大半夜的从香港大老远送你回来,还在这里等了那么久,就是你老板?”坐在一旁的言晓楠忽然凑上来说:“梁妈妈你真是火眼金睛。”我狠狠踩了言晓楠一脚。 母亲却还是乐了,微微笑着看我说:“怎么样?他好么?”我羞涩地点点头,母亲又问:“我看出来,他喜欢你。”我皱眉道:“妈,你教语文的,又不是心理学,怎么什么都看得出来。” 母亲笑着拍了拍我的手说:“别人妈不管,你是我女儿我还看不出来么。”言晓楠在一旁抱腿唏嘘,母亲最后只是说:“洛心,只要你过得幸福,爸妈就高兴了。”我的眼眶发酸,信誓旦旦地说:“妈,我很幸福,而且会一直这么幸福。” 后来没有多久,父亲出院,江洋来到家里帮忙。医生说父亲身体底子很好,休养一段时间就会康复,以后要注意调养。母亲不留我在家住,而我也没有回去以前和言晓楠同居的公寓,我们住进了江洋在滨江的一套公寓。 言晓楠继续满世界的飞去工作,而我也没有机会问她,那天晚上我的电话和皮包行李怎么会都在她那里。我想她也许不想让我知道。但是无论如何,幸好那个时候我的电话在她那里。 我和江洋就此在上海逗留了一段日子。 他在滨江的那套公寓很大,只是未经布置,并不像一个居所。我们把它一点点的布置起来,像一个真正的家一样。但是因为江洋以“杜泽山”的身份在EMK担任总经理,所以留在上海也还是有很多的工作要做,现在这些工作正在一点点转交给苏孝全。 “不如去度假吧?”江洋忽然这样说。 “度假?”我正站在凳子上挂窗帘,因为还是够不到,所以一直在吃力地伸长胳膊。这时候听见他说着话,猛然一回头就失去平衡地从椅子上跌了下来。 他急忙伸手接住我,唏嘘不已地说:“神啊,我怎么会要娶你这么笨的老婆,挂个窗帘都会跌到。”说话间接过窗帘轻轻松松地挂了上去。 “你有时间去度假么?”我坐在沙发上折衣服,想了想说:“你在EMK不是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么?怎么有空。再说,三哥不是说安排了医生来会诊,大概这些天就要定下来,让你呆在这里不要走的。” “那些事情三哥会处理,现在不玩以后更没时间了。”他打开报纸,指着一幅山水画说:“我们去近一些的地方,上海近郊有很多好玩的地方。比如说……我记得你以前说想去杭州是不是?西塘也不错,或者乌镇……”听到杭州二字,我忍不住脸上一红。他见我很久不答应,赫然下了最后通牒:“去?还是不去?” 我跳起来说:“去,当然去。” “那我去把车开出来。” “不开车。”我拉住他说:“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大学的时候去杭州那次,搭火车就好,而且来回也很方便,有很多车次。” 他笑起来,低头在我耳边说:“你还想去杭州啊。” 我恼火地推了他一下,却被他抓着我的手整个的拖进了怀里。 其实我很早就和江洋提及要去杭州度假。 说起来是度假,其实只是想去灵隐寺求一支姻缘签。但是,终于还是没有去成,江洋就离开了我。后来是同江洋分手后,言晓楠陪我一道来杭州散心。又说到灵隐寺求姻缘最灵拖着我走了大半日的山。没有想到这一次的故地重游,竟然会是和江洋。 我们下了火车一路搭公车到了西湖边。 时值六月,天气已经炎热起来,湖边的莲花开了一片,碧绿的荷叶托起一朵朵粉嫩的莲花,湖水凉亭,粉莲嫩荷,风吹湖面,涟漪飘摇。 真是只能用美不胜收来形容。 少时看那四周的风景就如纸上水墨,全然不明白苏杭媲美天堂的真谛,此刻才明白那透着湖光灵气的山水竟如此动人。 简直像是古时绣女的纤纤玉手,不经意就拨动你的心弦。 我们在西湖边沿着小径一路向山上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渐渐觉得山风拂面。 阳光如同一场金色的蒙蒙细雨,穿过枝叶茂密的树荫洒落在脚下。我们并肩走在山间小道上,阵阵微风吹来,我舒服得闭上了眼睛。那风带着清新舒润的味道,灌进肺里顿时令人清爽而振奋。 江洋默默地走在我身旁,我们走得很慢。 我发现我竟然从未好好看过他现在的模样。其实他原来已经是出类拔萃,然而现在经过人工修饰,却更加挺拔清俊,渊停岳峙。想当初我总是问言晓楠,江洋到底有没有缺点,言晓楠想了很久,就说:“审美太糟糕,居然看不上我这种国色天香。” 想到这里,竟不自觉鼻子一酸。时光总是一去不复返,正如他说的,我们回不去了,我只能加倍加倍的爱他。于是住轻轻地挽住他的手,他转过脸来看着我,我向他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把那点担忧一扫活埋掉。 他向我微微一笑说:“干什么,怕我跑了?”却把我的手握得紧了一些。 我抬起头,看到前方褐色的木质指示牌上用白色的字写着“前方灵隐寺”几个字。心底一暖,摇了摇他的手,说:“我们去灵隐寺吧。”他抬起目光,笑了笑说:“你都有我了,还求什么姻缘,真是贼心不死。”我哼了一声,以他那半要挟地口吻说:“去?还是不去?”他不答,我甩手就走。他疾步追上来拉住我的手说:“当然去——!你这个小鬼这么难缠,怎么能不去求道治鬼灵符。” 也不知道这些看似平缓的山,怎么就那么高,我们走了许久,日头晒得人几乎干涸。他额头上都沁出汗来,我用纸巾替他擦去,怕他累了,低声问:“我们歇一歇吧,你累不累?”他笑着伸手一指,说:“我这老婆不止是笨,眼神还不好,这不是到了么。”结果我一抬头,就看到了黄色的佛墙。 高高的垂杨柳照出一片片树荫,我们买了香花券进去,顿时一股淡淡的香烛飘入唿吸间。我从小总是陪母亲到庙内烧香,但总是挤得水泄不通。今日因为不是周末也不是假期,寺庙里香客并不多,空荡荡,却反而更有一种威严肃穆。 我们在烛火上点香,点燃的香灰凝成一节疏松的灰色,风一吹,忽然落在我背手上,烫出猩红的一点点。我抽回手,疼得直吸气。江洋敏捷地把我的手了过来用力地在伤口上吸了一下,心疼地说:“都烫红了。” 我笑着说:“你干什么,我这是咸猪手啊。” “不知道口水能消毒啊,管用着呢。” 我抽回手道:“早知道我自己舔了。” “我的口水才值钱了,你不知道我吃了多少熊胆鹿茸,现在血里流的都是珍贵药材。”他忽然敲一下我的额头,嗔怪我:“你居然还嫌弃我。”我盯着他的眼睛说:“我怎么看见你眼睛里写着‘不怀好意’四个大字呢。”说着就趁机溜过他身旁,飞快地插上香,进入大雄宝殿。 已有几名香客跪在蒲团上虔诚许愿,他追到我身旁,我竖起一根手指轻轻地“嘘”了一声。他含笑望我,看我跪下,他也跟着跪下。我闭上眼睛双手合十,他也在我身旁一动不动。待我叩拜起身,发现他已经站在门口的地方等我,我心里好奇,一出了庙堂就问他:“你许什么愿?” 他正色道:“这怎么能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我不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许的什么愿。” “是什么?” “你不是说,说出来就不灵了么。” “你还真是,不带隔夜就还给我了。”他凑近我耳边说:“人人都说灵隐寺求姻缘最灵了。” “人家还说求子最灵呢。” 他笑道:“还没结婚呢就想求子,你还真不害臊。”我气鼓鼓地推开他,扭头飞快地跑下几步台阶。 跑出很远,却感觉他并没有追上来,于是停下来转过身去。就看到他仍然站在原地,身旁是一颗修长的竹子。他同那竹子站在一起,忽然令我有一种错觉,好像古龙描写花无缺时那风采。 然而他只是望着我,隔着千山万水地望着我。 我的心里突然地浮起一丝不安,急忙调回头去跑到他面前,问:“你怎么了?你是不是觉得不舒服?”他忽然向我笑了笑,飞快地拉住我的手一路奔下台阶去。我的心突突的跳,感觉他握着我的那只手冰冷冰冷的。 “去哪儿?”我气喘吁吁地说。 他满不在乎地拉住我继续向前跑。 “去数罗汉。” 进入五百罗汉殿,密密麻麻的尊者像像是一片石林林立,我抬头看着两米多高的尊者像,好奇地问:“这里真的有五百尊罗汉么?”他指着木底座上的名牌说:“都刻着数字呢,看,这里是第二百九十四座。”然后他忽然问我:“你是哪只脚迈进来的?” 我抬起右脚,今天穿一只桃红色的帆布鞋,一抬脚才发现原来鞋带不知道什么时候松掉了。他不作声地蹲下身子,慢慢地捡起两根细细的白色鞋带,仔细地打了一个蝴蝶双结。我的心怦然一动,笑了一下说:“你会像关口里美那样,一辈子替永尾完治系鞋带吗?” “不会。”他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说:“以后我都给你买不用系带子的鞋。那就用不着系了。” 我哼了一声,狠狠跺了一下右脚。 他拉了我的手说:“从右边开始数,数到你的年龄,那就是你的罗汉尊者了,说不定是你前世的前世。” “真的吗?”我这人好奇心就是重,他这一说我就开始数。他就站在那原地遥遥地看着我。我数到了,抬头一看,那尊者怒目而视,好凶的一副尊容。我撇撇嘴,道:“我前世怎么可能是这个样子,你骗人。我可是长得好看多了呢。”说着,一转身,却发现江洋却已经不在那里了。 我心中一惊,急忙喊道:“江洋。” 依然只有我的回音附和我,五百尊罗汉个个对我吹胡子瞪眼,难道他们真的也恨我,也要惩罚我,要这样将江洋从我身边带走么? 我大声地喊着他的名字,转了一圈又一圈,感觉自己始终找不到进来时候的入口,我快要哭了。绝望如同蛇信一点一点地撩拨着我的心头,却突然有人从背后将我一把抱住。我惊叫起来,一转身看见是他,一直努力噙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忍不住轰地落了下来。 我狠狠打了他一下:“你跑哪儿去了,吓死我了。” 他却还是那样满不在乎地笑着,看着我的眼睛说:“我不是一直在这儿么。” 是啊,他其实一直在这儿。只是我没有发现罢了,我真是笨。 “你不要离开我的视线好不好,要是……要是你突然……不见了呢。”我想要挣脱他的手,他却不肯放手,我无法平静下来,断断续续的抽泣着。他把我搂得更紧,我哭道:“你要是像三年前突然地消失了,我又到哪里去找你?” 他拉着我的手把我拥进怀里,唿吸轻轻地扑在我的头顶。 “我不会走的,不会的。” 我吸了吸鼻子,说:“不许骗我。” 他笑了,用手指擦去我眼角的泪水,说:“这里这么多菩萨看着我,我不敢。” 他的指节触及我的面颊,竟然是冰冷冰冷的。 下山的时候,我看到庙前有签筒,就好奇地过去求了一支签。他拿过来看了一下那四句诗,反问我:“什么意思?”我抽回那张签说:“我怎么知道,我去解签,你不能来看。”他笑了笑说:“那我去买点水。” 我走到解签的摊铺前,把那签地给了一位老师父。他看看我,问:“小姐问什么?” “问平安。” “问平安……”老师父竟然是唏嘘了一声,良久才说:“问姻缘这倒是支上上签,可若是问平安,只怕是下下签。” 我的心忽然一沉,仿佛沉入了无尽的深潭之中。 江洋买了矿泉水回来,问我:“怎么样?” 我笑说:“上上签呢。” 他笑道:“我就说嘛,你跟我这样绝配一定是上上签。早知道,不让他赚那个钱了,我也能解。” 第三十五章 旅游车摇摇晃晃地穿过密林山道,颠簸得厉害,简直像是过山车。每次颠一下,我都紧紧地抓着扶手,然后我们对望一眼,都会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周围那些美得令人眩目的景色,简直让我觉得这一眼,就是一生一世了。 “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这么美啊,这些房子都好漂亮,里面住什么人?” “那里不是写着么,这是医院……那是部队疗养院。” 我趴在窗户上,无限花痴地说:“是部队疗养院啊。怪不得呢……我看小言里都说,高干子弟生病才住在这种地方,好山好水又好风景,不但利于养病,还特别利于促进感情。女主角都在这种地方一不小心就爱上了男主角呢。” “真的?那我们进去。”他说着,突然就要拉我下车。我急忙拽住他,用力呸了一声,说:“不去不去,健健康康去那里干什么。”他笑着看我说:“你不是说除了养病,还特别利于促进感情么。” 我立刻顾左右而言他道:“哎,到苏堤了,我们该下车了。”这间隙,车子已经停了下来,我拉着他飞快地穿过后门跳下车,他又怪我说:“乘车也乘得这么三心二意的,我看你到哪儿都得迷路了。” 我却不理他,只顾着看站牌上写的广告语,轻声念着:“断桥残雪,雷峰西照,三潭影月,花岗观雨……我都想去。”他望着我说:“你还真贪心,我只给你两个选择。断桥和苏堤,你想去哪儿?” 我想都不想地说:“当然去苏堤,远么?” 他略微一怔,转而笑了笑说:“傻瓜,你现在不就站在苏堤上么。” 苏堤真的是一条很长很长的堤,我上次和言晓楠来的时候,我吵着要走,她却不肯。后来那个没良心的把我一个人撂在酒店里,跑去会她的老朋友了。 苏堤两面都是夹岸的垂杨柳,遥遥看过去似乎是一条很长很长的堤,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只觉得还没有怎么走,就已经到头了。 我无限唏嘘,回头望着那来时的路,叹道:“真的好短。”正如这一生看似那样长,看似如漫漫长路,然而刹那回眸,真是人生苦短。也许我们都还未能赏尽风光,这一生却已经结束了。 江洋轻轻叹道:“你还真不怕走路,那我们沿西湖走,一定走到你腿软为止。”我得意地笑道:“我在上海可是轧马路的高手,你不知道吧,我跟言晓楠连续逛街的最高纪录是九个小时,不吃不喝哦。”他笑起来,捏着我的下巴说:“你把我累趴下了,可要背我回去。” 西子湖畔,浓荫密布,金光点点,无数男女成双成对地从我们身旁走过,我感到无比的幸福。这样简单,这样悠闲,真是令人迷醉。忽然一阵悠扬的歌声传来,一个近乎稚嫩的女声一遍遍地唱着:lovingyouiseasycos`you`rebeautifulmakingloveadreamcometrueandeverytidoisoutoflovingyou……… nooneelsecanmakemefeeltyoubringstayime令人心醉的声音,我忍不住寻着那声音快步向前走去,就看到湖畔正有一群人在大张旗鼓筹备一场音乐会,门口的入场牌上写着嘉宾的名字,我看到了那女歌手的名字,原来是她,难怪声音如天籁一般。 “你喜欢?”他贴着我耳畔说:“那晚上我陪你来看。”正说着,电话忽然在他口袋里震动起来,他接起来听了一会儿,轻轻地应了一声就挂断了电话。转向我说:“真扫兴,三哥快到上海了,催我们回去呢。” “没关系,反正我也也不喜欢演唱会的气氛,太吵。” “我们再去看雷峰西照,反正三哥半夜才到上海。” “也好。” 说话间无意瞥见湖上有人在划船,一男一女分坐船的两端,男人在船尾吃力地划船,那船却就是一只在原地打转,全然没有进展。我忍不住笑出声来,指着那船说:“我们去坐船啊,看看你会不会划得比他好。”他顺着我的指向看过去,笑了笑说:“你可别指望我,我划船最不在行,说不定比他转的还厉害。” 我瞪他一眼,说:“真没用。” 他笑道:“有用的地方不在这里。” 绕过湖边的茶馆密集区,是一条长得令人绝望的沿湖小径,太阳在我们头顶一点点地坠落下去,变成了一颗红得令人发指的咸蛋黄。斜阳渐渐照过来,把那人影树影都镀上了一层金色。 他站在湖边指着远处说:“看,那就是雷峰西照。” 我眯缝着眼睛,远远地只看到一片连成画卷一般的山黛,小小雷峰塔像是个掌中玩物,被夕阳照得无限迷离,那么美丽的景色,怎可能将白娘子一生的幸福都断送在这里。那么美……怎么能那样残忍!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真美。”我轻轻靠在他肩上,低声道:“真不想走了。” “还有断桥残雪,可惜现在不是下雪的天,杭州下雪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了。” “以后再来看啊。”我挽住他手臂,无限憧憬地说:“反正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总会等到下雪的一年,总会看到断桥残雪。到时候你再陪我来,好不好?” 他望着我,眼睛里逐渐也注满了夕阳的淡金色,然后他说:“再带上我们的孩子,好不好?” 我低头笑了。一阵微风吹来,无数细密的小虫子也迎面飞来,我伸手拨弄。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说:“别动,有一只飞到你眼睛上了,闭上眼睛。”说着手指已经轻轻抚摸我的眼睫。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却突然地,他冰冷的唇已经覆上了我的唇。 他的唇那么冷那么柔软,我们的唇齿唿吸间都是桂花的香味。明明已经过了桂花的季节,怎么这时候还会四面飘香。他轻轻地抵住我的额头说:“洛心,我爱你。”他从未这样完整地对我说过这句话,虽然我早已知晓,但听他说出来依然如此动听,如此美妙,我简直像是听见了咒语的睡美人,恨不得沉沉睡去。 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下来。 “答应我,你要平安无事地回来见我。” “好。” 我紧紧拥住他,仿佛害怕稍一松手他的承诺就会从我指缝间溜走一样。 回到上海已经快要午夜,奔波疲惫令我倒头就睡。到半夜一翻身,只觉得身边空荡荡,就此惊醒,再也睡不着了。于是披了睡衣走出去,就听到客厅里有细微的沙沙声,原来江洋坐在沙发上看影碟。 没有灯光,客厅里的一切摆设若隐若现,沙发的绒布靠垫泛出淡淡的浅银色。荧幕的淡蓝色的光笼罩着沙发。江洋坐在那里,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错着搁在下巴上,看得十分专注。 从侧面看,那是一个近乎完美的脸孔,和以前不同的是,线条更柔和。 ShARP液晶屏里的那张脸充盈着整个屏幕,而少女脸上的幸福也充盈着整个客厅。“她”长发及肩,皮肤白皙,深褐色的眼瞳里闪烁着日光的痕迹,如同湖面上微微的波光粼粼。摄像机跟随她的脚步,那样欢快的在草地上奔跑着…… 那一双桃红色崭新的COVERSE帆布鞋,雪白飘扬的连衣裙,那时候瘦的连脚踝都筋络分明。踩在草地上,一步一个足迹,幸福的痕迹。 “很美吧?我就说这时候的学校最美了,我们去看樱花?” 她笑起来,笑声如一串银铃洒落,奔跑起来,裙摆飞扬,简直像是一只轻盈的粉蝴。 “别拍了,别拍我了嘛……看那里。”她抬手阻挡镜头,但是没有得逞,于是抬手向树尖上一指,镜头里立刻充满了细碎的粉红色的樱花。“很美吧?” 忽然镜头摇晃了一下,她说:“哎呀呀,你损坏公物,我告诉老师去。” 然而未来得及逃走,一阵樱花雨已经落下,洋洋洒洒将她包裹在其中。 她欢快地旋转:“江洋,快来看,快来看,多美啊……”裙摆飞扬,长发飘逸,宛如一只蝶,一直轻快而美不胜收的蝶。 那熟悉的画外音忽然说:“别拉我,喂……你挡着镜头了……” “我”对着摄像机做出亲吻的姿态,强迫他放下镜头。然后摄像机镜头中只剩下了两个人的腿,纤细的脚踝,深蓝色的牛仔裤和帆布鞋……他跑开去,她忽然就扑到他背上去,像只树袋熊那样趴在他背嵴上,他在前面喊着:“看起来没什么肉的人,怎么那么重。” “重吗,以后我中年发福到150斤的时候,你还要背我哦。” “你敢,梁洛心,你敢那么胖我休了你。” “江洋,我看你敢……” 我拿起薄外套披在他肩上,在他身旁坐下,他便拉住我的手轻声道:“我吵醒你了。” 我摇了摇头,说:“你怎么还不睡?” “我想再看一会儿。”他拿了遥控器按下停止键,然后看着我,我只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慢慢地低下头去说:“你看什么?” “我要多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我用手捂住脸说:“不要看,都看出我的皱纹了。” 他笑着拉开我的手,抬手拂去我额前的随发说:“洛心,答应我,不要去美国看我动手术,在这里等我。” “为什么?” 他笑了笑说:“我不想让你看我剃光头的样子。” 我也忍不住笑着说:“说不定剃光头之后,更有大哥的风范了呢。” “我不要做大哥。”他抬起手指将我的鬓发拢到耳后,说:“我要跟你一起去做普通的上班族,做普通的夫妻,生个普普通通的孩子,做一对普普通通的老头子老太婆。” 我的心不自觉地抽紧,疼痛由心底直达眉梢,我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却还是努力地笑着点头说:“好,但是你也要答应我,手术一结束,马上就给我打电话。一定要答应我,不许忘记了。” “我答应你,我会把你的电话号码写在病房的墙上,手术一结束就给打电话。” “那不行,万一到时候人家以为我是黑广告怎么行。” “美国没有黑广告吧……” “你又知道。”我端起茶几上那杯茶,已经冷透,我抬头看钟已经十二点半,有些怨气地说:“都已经第二天了,苏三怎么还不到。” 他忽然哭笑不得敲了一下我的脑门子,说:“让三哥你知道你叫他苏三,你就死定了。” “怎么了?”我茫然道:“你们不是都这么叫么?” “我可没有。”看见我要张嘴反驳,他又说:“他像我亲哥哥一样照顾我,我很小的时候他就替我挡过一刀。我出事以后他丢下公司所有的事来照顾我。如果不是他我今天不会坐在这里。所以,我把他当亲兄弟。” 他张开双臂靠着沙发,我则躺在他腿上,说:“那为什么叫他三哥?他排行老三么?” “除了我叔叔那一辈的,都不敢叫他苏三。”江洋沉思了片刻,说:“你听说过港城五虎么?” “没有。那是什么?” “那五个人都是从外埠来到这里,在那个年代,这种人叫过江龙,很生猛。很快整个香港黑社会几乎由他们五个人瓜分,五方人马势均力敌,不分高下。所以后来黑白两道的人就称他们五个人为港城五虎。我叔叔在这些人里排老三,所以我们这一帮,只有地位最高的人,才能和数字三扯上边。”他低头看我说:“你那天在警署门口看见的那个人,他叫乔伟业,人家也叫他乔四爷。” “哦……”我慢慢地坐起身来,说:“怎么感觉像港片里的程浩南?” “真没出息,就知道看港台剧。” “你还不是跟我一起看无间道。” “那是被你逼的。” “你还逼我陪你看蜘蛛侠呢。” “那是好莱坞大片……” “那是儿童片!” 我扑过去,他被我按在沙发上,大笑着弄乱我的头发,亲吻我的额头,我们几乎是胡乱地扭打在一起。这时候门铃偏偏响了,我像只猫一样警觉地看着大门,说:“糟糕,三哥来了?”他点点头说:“再不去开门,他就该撞门进来了。” 第三十六章 苏孝全告诉我们,医生已经决定了为江洋实施手术的日子,简直就像是一个最后通牒,只有一个月的时间。我陪他回去香港接受一次又一次地检查,那些专家从世界各地飞来,为江洋左一次右一次的会诊。 手术日期就像是一个炸弹一样被标注在日历上。离预定手术的日子越来越近,我越是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不知道是为什么,每次我看到江洋坐在那里看以前的DV,翻以往的照片,心头都会有一点酸一点疼。 “洛心,你要记得你说的话,不管我是不是还记得你,你一定要来找我。”他总是这样仰面躺在床上,一只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一只手枕在脑后。我像猫一样依偎在他怀里,蜷曲着身子说:“我会的,我一定会的。” 除了公司里的事务,大部分的时间我们都在为“将来”的日子作准备,布置房间,添置衣服,他甚至连书房里都摆放了婴儿床……我们常常去超市购物,像一对普通的恋人甚至是夫妻。 经过电子产品柜台的时候,江洋忽然站住了。 那里正有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子,正对着一台家用DV镜头笑着,他的父亲用一只手抱起他,然后把手里的DV镜头转过来,对着自己和儿子拍。“BB,看,这是谁?”小孩子指着摄像机屏幕上的自己说:“BB。”然后又指着镜头里的男人说:“爸爸。”不远处有位美丽的少妇走进了镜头,孩子愉快地喊:“妈妈,妈妈……”于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挤在一个豆腐干大的镜头屏幕中。 我推了江洋一下,“哎,想什么呢?”他向我笑了笑说:“我们也要一个吧。”我茫然地说:“不是有一个DV了么。”他笑起来,低头在我耳边说:“我是说孩子。”我倏地红了脸,耳根子烧得滚烫,生气用手推了他一下,抱了购物袋大步流星地跑出了百货公司。 他笑着追出来,拉住我说:“那不是早晚的事,有什么好害臊的。你不嫁给我,还有谁要你。”我气鼓鼓地一张嘴,他就冲我晃了一下手里车钥匙,不容我反驳地说:“我去开车。”我急忙抓住他说:“还是我去开。”他扬起一条眉毛说:“你开车还是我教的呢,再说香港左行,你行么?”我气得七窍生烟,冲着他走远的背影喊着:“还不许我青出于蓝啊。” 这时候正值上班时间,巴士站上有很多人在等车。不远处的一个水果摊前有很多人围着挑选火龙果。我正在出神,忽然有人从背后撞了我一下。我一转身,只觉得手被人生生的一拽,疼痛感还没反应出来,却已经看见一个人影飞快地从我身旁跑了过去。手里的购物袋撒了一地,我忽然觉得胳膊疼的钻心,不禁失声惊叫起来:“我的包……抢东西!” 然而那人已经身手敏捷地拐过街角不见了人,我抬脚追了两步,觉得胳膊一定是脱臼了,甩一下就疼得咬牙。这时候黑色奔驰停在我面前,江洋下车扶住了我,看着我背后散落一地的购物袋,以及行人们惊恐的神色,不禁问:“怎么了?”我疼得吱吱吸凉气,用那只完好的胳膊指着拐角说:“那个人抢了我的包。”他也不管包,只抓着我的手问:“胳膊怎么了?”我说:“好像是脱臼了。” 他扶我上车,二话不说地发动了车子,我又急又疼,额头冒汗,连声道:“我包里倒是没什么钱,可是有证件……”他不急不慢一边戴蓝牙耳机,一边对我说:“不急,会找回来的。先去看医生。”说话间电话已经接通了,他简短地说:“三哥,我跟洛心在旺角,他的东西被人抢了……”他回过头来看我,问:“什么样的包?皮夹子?”我想了想说:“包不要紧,但是那个皮夹子是那个你送给我黑色的卡迪亚。”他怔了一下,向电话里重复了一次,顿了顿,又说:“不知道,里面有洛心的证件……好,我知道,待会儿联系。”说完挂了电话就不再说话了。 我们去了一间跌打铺子,从一个不起眼的沿街小门上楼梯,到二楼,看到那斑驳的墙狭窄的楼梯还有嘎吱嘎吱的铁门,无形中令我有一种恐慌感。江洋倒是熟门熟路,伸手把那铁门一拉,哗啦一声,里头有个苍老的声音用地道的上海话问:“啥宁?”然后江洋走进去,笑了笑说:“唐师父,是我。” 唐师父接骨的手艺一定不错,我看他那铺子里的陈旧的模样,就知道病人络绎不绝。果然我坐下不到十分钟,已经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其中有几个十分显眼,身上带着纹路复杂的刺青图案。他们进来看到我和江洋坐在沙发上,目光中掺擦了一丝敏锐的光,然而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在我们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静静地排队。 唐师父进去了老半天,终于出来了,穿一件缎面唐装,剃的光头,已经老得斑斑点点皮肤褶皱,但是一双眼睛却还是精光暴毕。他卷起袖子,用上海话问我:“阿里疼?”我指了指胳膊说:“这里,疼……”他别过脑袋去,忽然把我的胳膊一抻,我只觉得五脏六肺都被搅在一起了。他却轻轻松松地甩下我说:“好了。” 我疼了一头的汗,江洋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看着,然后走到我身旁向唐师父说:“谢了,诊金多少?”那唐师父冷冷哼了一声,说:“加上你那些人从这里吃的拿的……也不知道多少,我回头跟你叔叔再算吧。”说完了,看着门口坐在第一个的一个老太太,问:“四婆,又扭了?”那老太太应着,委屈地说:“就买菜,不小心摔了一跤……” 我和江洋从那楼梯上再次走下来的时候,忽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我抱着受伤刚愈的胳膊,悄悄地抹了一下眼泪,他一脸幸灾乐祸地模样说:“有多疼啊,不至于吧。”我恨恨地说:“下次让你脱臼看看,你就知道有多疼了。”他撇撇嘴:“我又不是没试过。”我恍然道:“噢,他就是那个手脚很重的给你接骨的师父对不对?”江洋反而愣了一下,反问我:“你怎么知道?”我说:“三哥告诉我的,他说那时候多疼啊,你竟然一滴眼泪都没掉。”他笑起来,抚乱我的刘海说:“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我坐上车,扣紧安全带,又问他:“可是,他怎么还认得你?三哥不是说,越少人知道越好么。”江洋发动了车子,稳稳地握着方向盘说:“我在复健的时候常来找老唐,不是他我不能恢复得这么快。”他笑了笑说:“老唐的手艺还有祖传的膏药是有口皆碑的。” 我好奇地问:“为什么他会说上海话?”江洋看了我一眼,说:“他是上海人啊。”然后又说:“我爷爷是杜月笙的跟班,跟老唐一家就是这么认识的。而老唐父辈是那时上海滩赫赫有名的医生。后来战乱的时候逃到上海,你看他的样子,他已经快一百岁了。他儿子在香港当警察,三年前在一场银行劫案中殉职了,我叔叔替他报了那个仇。现在他儿媳妇和孙子都是我叔叔那边在照顾着。” 我恍恍惚惚地听完了,不禁莞尔一笑,做梦一样地说:“杜月笙啊,我只在小说上看到过……真是……听起来很像是江湖传说。”他笑起来说:“做江湖人的女人感觉如何?”我推开他的脸说:“开你的车。” 回到家里,我才忽然意识到买来的东西都洒在地上了,也不是心疼那么点钱,但是没有了材料怎么做午饭。就在这时候,门铃忽然响了,我奔出去,江洋已经开了门,就看到言晓楠大包小包的走进来,把两袋东西放在桌上,坐在椅子上大喘气。苏孝全跟在后面也进来了,手里拿着两箱东西,放下来之后才说:“不知道你到底要的是什么,所以都买了。” 我惊唿:“晓楠,你怎么也在这里?”言晓楠白了我一眼,说:“香港有禁令说‘言晓楠不得入境么’,我还不是想来就来。”说着逐一打开购物袋,各种牌子的牛奶、各种牌子的啤酒、各种牌子的羊排、调味料。 我有意地看了苏孝全一眼,看他表情那样突然变得那样温和,不禁会心一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你怎么跟三哥在一起?”言晓楠絮絮叨叨地顾左右而言他:“我现在是沦为二级保姆了,被你们两个唿来喝去的当跑腿,你倒是成了少奶奶了。”说着用杂志拍了我一下。我夺过那杂志,说:“你少来了,还不是我给你们制造的机会,你还不谢谢我。” 言晓楠扑上来堵住我的嘴,但是这时候其实江洋已经和苏孝全到厨房里去放饮料去了。我拉开言晓楠的手,说:“你们怎么样?”她耸耸肩说:“就那样。”紧接着白了我一眼,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么样?”我绕到她面前,盯着问:“他对你怎样?” 言晓楠白我一眼说:“谁像你,谈个恋爱恨不得昭告天下。有很多事情,是说不明白的。” 她把购物袋里的东西一样一样的拿出来。江洋和苏孝全走出来的时候,我急忙端正了表情说:“你们吃什么,我们做去。”江洋说:“你都受伤了,还做什么。”我甩甩胳膊说:“没事,再说还有晓楠呢。”言晓楠举手投降说:“我做的饭,你敢吃吗?” “还是我来吧。”苏孝全脱下外套二话不说地走进厨房去了。 “他会做饭?”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江洋。 江洋笑了笑说:“你以为他就会杀人啊。” 我惊叹于这男人的厨艺竟然这样了得,四大四小,热炒冷盆一应俱全。我一边入座一边忍不住赞叹:“三哥,真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一招呢,真是深藏不露啊。”苏孝全笑了笑却不作声,江洋开着红酒说:“你不知道得还多呢。” 我们在四人小方桌旁坐下,言晓楠刚刚参观了一圈周围的摆设,也是对我的那些照片十分津津乐道,一个劲儿地说:“人长得咋样真不要紧,摄影师的水准太重要了。这个偷拍的私家侦探一定是跟张艺谋一个专业毕业的吧。” 四个人坐下来吃饭,屋子里有温暖的阳光,突然多了一种家的温馨。 从我的私心来说,我多么希望言晓楠和三哥最终走到一起。那样,我们就能一直快乐的生活在一起。然而,我并不知道苏孝全是怎么想的,只是从我这里看来,他们两个在各方面都是十分般配的。一个外向一个内敛,一个躁动一个沉稳,一个男才一个女貌。就好像我跟江洋,一个笨蛋一个天才,因互补而成双的。 菜吃的七七八八,酒也喝了一半,言晓楠忽然有些醉意,盯着江洋看了很久说:“我以前都不相信那些网上女明星的整容照,哪儿有那么好的技术啊,居然一条道口都看不见的。现在我可算是相信了。你比以前好看多了。” 江洋扬起一条眉毛,极度不屑地说:“我早说你审美有问题。” 言晓楠还不依不饶:“江洋,让我看看你的刀口在那里,是不是在耳朵后面?”说着扑上来就要扯他的耳朵,我站起来以老母鸡护小鸡的架势护着江洋,说:“言晓楠,这是私人物品,不许碰。” “小器。” “公民的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你不知道吗。” 她冷冷切了我一声,坐回座位上说:“你要不要在他每件内衣上写上‘私有物品,神圣不可侵犯’。” 江洋一口红酒喷出来,我却觉得言晓楠极少能相处这么好的点子,赞同道:“不错哎,可以考虑一下。” 言晓楠说:“最好再写上电话号码,万一丢了还可以找回来。” 江洋抹抹嘴说:“不如直接用个栓狗绳我栓起来。” 唯有苏孝全一直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的沉默着,只是偶尔,会露出一个笑容,像一个真正的旁观者那样。 这时候他的电话忽然响了,他走到一旁去听,走回来的时候看了我和江洋一眼说:“梁小姐丢的包已经到了,警署通知书我们去领东西。”我惊讶于他的办事效率,疑惑道:“什么时候报的警?”苏孝全说:“不用报警。”江洋笑了笑说:“我都说你不知道的事还很多吧。”我虽然云里雾里,也就跟着他们去了。 旺角警署里也是一派热闹的景象,我们四人走进去,迎面就有一个别着证件的年轻警官走来,客客气气地和苏孝全打了招唿,然后向我们看了一眼,带我们走到询问室去。正如电视里一样,三角的桌子,一盏锃亮的台灯。那抢劫犯坐在对面,脑后的监视器里映出他的脸孔,苍白的,惶恐的,但是却是愤怒的。 “是他么?”那警官问我。 “嗯。”我点头。 那男人已经抬起头来看见了我。然后他脸上呈现出一种因为恐惧而扭曲的表情,竟然扑通一下跪在了我的面前。我简直是被吓到了,怔怔退了两步,被江洋硬生生地拦住了,他不许我后退。 那人拽着苏三的大衣说:“三哥,你饶了我吧,我真不知道是大嫂。” 苏孝全不做声地把大衣抽了回来,那人扑通扑通连连磕了几个响头,然后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额头紫了一块,他抱着双手哀求道:“我下次真的不敢了,真的不敢了。”一旁的警官已经把男人拉了起来,喝斥道:“你拍戏啊,坐下。” 江洋已经扶着我的肩膀把我带出了询问室,言晓楠拉了我一下,问:“你没事吧?”我摇头,其实是被那场面吓倒了。江洋说:“那你们先去看看东西有没有少。”我跟言晓楠跟着一名女警走到办公室里,她把一个包放我面前说:“检查下有没有少东西。”我大略看到皮夹子和证件都在,也就点头说不少,女警让我稍等,还要在登记表上签字。 这时候就听见背后有两个人在议论说:“旺角不是四爷的地盘么?怎么三爷那边出了事四爷的人也在管。” “听说是为了还个人情给三爷。” “该不会就是前阵子说的郑家的事吧?” “郑家?郑家跟四爷有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乔伟业那个宝贝女儿听说是嫁给郑家少爷了。”结果两人反而都好像恍然大悟一样,喃喃说:“怪不得上次听说郑家三少打伤了三爷的人,三爷也没有追究。四爷还出面调停……” 我的心猛然一沉,正往包里塞皮夹子,却不知道那皮夹子怎么一下子就掉到地上了。言晓楠匆忙捡起来拍去了上面的灰尘,说:“你发什么呆呢。”女警已经拿了登记表给我签字,我稀里煳涂的签了字,江洋已经走出来,我急忙向他笑了笑说:“怎么样了?”他说:“没事,警察会处理的。”然后他拉开椅子让我站起来,一边就拉着我的手走出了警察局。 第三十七章 那天晚上仍是我们四人一起吃了晚饭,虽然看起来还是一样的愉悦,但我心里却突然沉甸甸的。言晓楠今日表现异常的贤良淑德,一吃了饭就拉我到厨房里洗碗。水龙头哗哗的,我对着一个盘子发呆。 言晓楠忽然推了我一下,低声说:“你想什么呢?看着心事重重的。” 我把擦干净碗放在一旁的架子上,若有似无地说:“没有啊。” “你骗谁啊。”言晓楠关了水龙头,放低声音说:“连我这种智商的人都能看出来,更何况是江洋啊。” 我停下来,望着两只手上的橡胶手套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说:“你还记得那天我们在警察局门口看到的那个乔先生么?” 言晓楠眼珠子一转,恍然道:“记得。他怎么了?” “江洋告诉我过,他叫乔伟业,是孟军山的拜把子兄弟。之前我一直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帮郑家的人。今天我才终于明白了……刚才在警署的时候听见他们说,乔四爷有个宝贝女儿,作了郑家的媳妇。” 言晓楠也怔了一下,手里的碗扑通一下掉在了水槽里。 “郑家有两兄弟,你怎么知道就是郑凯文?” “我不知道。”我又重新开始擦碗,仔仔细细的一条边一条边地擦着:“我真的不知道,我怎么会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心就是一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我放下一只碗,又从水槽里拿起另一只。 “你放不下么?”她问。 “我还能怎样呢。”我笑了一下,说:“他为了保全自己的亲人和家族事业,已经做出了选择。他做出了那么大的牺牲,我只不过是牺牲中的一小部分……也许连牺牲都算不上。我还能够怎么样呢。” “那算什么牺牲啊!那是乔伟业的女儿啊,乔芷珊,别说她长得多么国色天香,单说娶她就足以富可敌国,权倾朝野……有这种‘牺牲’,我还乐得排队呢。”言晓楠靠在池沿上,悠悠谈了一口气说:“洛心,我多希望你幸福啊。” 我冲她笑一笑,说:“我很幸福啊,那么你呢?”她朝我吐了吐舌头,弯腰在盆里认真地洗起碗来。言晓楠是太高了,一米七几的个头,弯在洗碗池前面,像是来到了小人国一样。她忽然抬起头来说:“其实我早就想告诉你了。” “什么?” “还记得上次你跟郑凯文分手的事么?” “嗯。”我把盘子从水池里捞起来说:“就是我发烧你说我烧坏脑子的那一次么?怎么回不记得,你大老远从上海跑来照顾我。” “其实那一次是郑凯文叫我来的。” 我的手一松,咔嚓一声,那碗又掉进了池子里。 言晓楠抓着我的手说:“你镇定点嘛。” “其实我很多在香港的工作,都是郑凯文给我安排的。本来我那次工作结束就要回去的,可是我突然接到他的电话说要我留一下,说你想见我。我当然也很想见你,可是我打了你好几个电话都没人听,我以为你们忙结婚的事情,谁知道……” 我默默的把碗都放进消毒柜里,摆放得特别整齐,连花纹都对齐了。 言晓楠继续说:“你还记得分手那天你说你能体谅他,你知道有难处,当时我真的觉得你很傻。” 我傻吗?也许我真得很傻吧。 “你的行李和电话都是他派人送到我这里来的,他还关照我不要告诉你。但是如果不是他送回来,也许接不到你爸爸那一通电话……我想也许他不是跟你闹着玩的,也许他真的是向你说得那样有苦衷。洛心,你现在还爱他吗?” 我啪地一声关上消毒柜的门,站在冰箱旁看着消毒柜里的暖灯缓缓亮起。 “那天在警署,如果不是我拉着你,你会跟郑凯文走么?” 我会吗? 是啊,如果不是言晓楠拉着我,我会跟谁走呢? 我知道言晓楠一直在我背后,她等着我的回答,但我自己都找不到答案。终于她只是叹了一口气说:“我还一直想问你,如果你早就知道江洋的背景,你还会爱他么?还是说,你会选择留在郑凯文身边?” 她问的一点都不错,这几天我也常这样问自己。即使我知道他是一个帮派大哥的侄子,即使我知道他将来要成为黑社会,我能够不爱他么?我不是斗鱼的女主角,我也不愿意做那样一个女主角。 但是当初我真的爱江洋,我只是不能控制,不由自主地爱上了他而已。 “洛心。”她唤我的名字。 “嗯?”我回头看了看言晓楠,她向我微微一笑,说:“无论如何,要幸福哦。” 我笑了。我知道,我们都会幸福的。 消毒柜突然叮一声,同时客厅里也传来咣当一声。 我和言晓楠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冲了出去。江洋站在那里,CD架在他面前倒了,CD撒了一地。苏孝全正扶着他,一遍一遍地喊:“三少……三少……”于是江洋终于看着他,慢慢地摇了摇头说:“我没事。” 我摘下围裙,跑到江洋身边搀住他,见他脸色发白,急忙问:“你这是怎么了?” 他勉力笑了笑说:“没事,刚才晕了一下,想扶东西没有扶住,就……这样了。”他看着散落满地的唱片光碟,歉意地笑了笑。言晓楠已经蹲在地上捡起CD,苏孝全也跟着一起帮忙。 我扶着江洋到沙发上坐下,摸了摸他额头说:“怎么突然就晕了呢?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头疼?” 他摇头,握住我的手说:“没事,可能太累了,我去洗个澡就好。” 这时候言晓楠和苏孝全已经把CD架扶了起来,我看见时钟已经指向十一点,不想让晓楠太晚回去。但是送他们到门口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拉住苏孝全问:“三哥,手术会有危险么?”苏孝全默然看了我一眼,才说:“你们要好好的,明天早上我来接他。” 我的手心倏地一凉,言晓楠已经握住了我的手,抱了抱我说:“洛心,别担心,一切都会好的,不是么?”我也微笑着点头。 是啊,正如我当初安慰她一样,一切都会好的。 第三十八章 我走进浴室,一片蒸腾的水蒸气中,江洋正躺在浴缸里半睡半醒。我捡了一旁的小板凳坐下,他忽然睁开眼睛看着我,然后哭笑不得地说:“你不是要坐在这里看我洗澡吧。”我点点头,他无奈地说:“做什么,我又不是幼儿园小朋友。” “这里的地板那么滑,万一你又晕了一下,不小心扶不到东西摔在地上,怎么办?” 他怔了一怔,故作生气道:“你好歹是个女孩子,怎么一点都不矜持。” 我抬起下巴道:“我不矜持你就不娶我了?” 他握住我扶在浴缸边上的那只手,轻轻地抚弄我纤细的无名指,说:“真的愿意嫁给我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浴室里的水蒸气,他的声音也湿润起来:“你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我和郑凯文不一样,他虽然也不算是人品高尚但至少身价清白又是名流精英正当商人,而我叔叔是社团老大……无论我怎么样转换身份,无论我怎样想要做一个普通人,去打工去上班,努力平凡,我还洗脱不了这些过去。”他望着我说:“而且我可能再也不记得你了。” “那又怎么样呢?”我说:“就算你是黑社会,就算你不记得我了,你也还是江洋啊。” “是孟江洋。” “爱我和我爱的那个,是江洋。”我微笑着说:“所以,你别想甩了我。” 他迟疑着,再一次次问:“真的愿意嫁给我?不后悔吗?” “你要向我求婚,也该有鲜花有香槟有戒指啊。哪里有人在浴室里求婚的,还说这么不浪漫的话。”我故作生气。 他笑了一下,说:“那你说该怎么求婚。” 我无限憧憬地说:“我要有满天星辰为作证,要在最浪漫的气氛下,打扮得美美的,要戴上最闪最闪的钻戒,喝最甜的香槟,还要听最浪漫的求婚词,嫁给天底下最帅的老公……少一样我都不答应你。” 他为难地看着我,然后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大声说:“好!那我现在去把琼瑶阿姨的书都翻一遍,你喜欢哪个男主角哪段对白?我背来给你听。” “不许抄袭,要尊重原创。” “要我自创那样肉麻的话,一定被兄弟们笑死。” “那因为怕三哥他们笑话你,你就不娶我了么?” “娶!就算是外星人轰炸地球,天崩地裂、片瓦不存,我也一定会娶你,一定会。” 我微笑,继续追问:“然后呢?” 他像是下了雄心壮志一样地说:“我这就去把我大学里抄过的所有情诗都翻出来,定有一款适合你。” 我被他逗得笑起来,双手握住他手:“江洋,等你手术结束后,要记得向我求婚,要记得哦。” 他反手握住我的手,说:“这个我绝不会忘记,我会让医生刻在我的脑子里。”他微微的扬起嘴角,然后用那湿漉漉的手拨去我额前的一抹刘海,轻轻地吻住我。那样柔软而小心翼翼,却带着一种深度蛊惑的魔力。 他手臂上的力气加剧了,有那么几秒钟我都快要窒息。我一口咬住他的唇,他痛了一下,松开手说:“痛哎,都出血了。”我双手捧住他脑袋:“就是要让你疼,这样你才会记得我,看你还敢不敢把我忘了。” 他用手擦了一下嘴唇上渗出的一丝血迹,反问我:“你这是跟谁学的?” “赵敏。” 他皱眉道:“那是谁?” “张无忌的老婆。”我抬起下巴说:“我还没有往你伤口上洒药呢,让你伤口烂的更彻底一些,一辈子忘不了我。” “哇,这么狠的女人,居然还有人敢娶了做老婆。这男人不是找死么。” “孟江洋,”我扑过去卡住他脖子说:“你是不是我的同龄人,居然不知道张无忌和赵敏……” 他忽然笑拥住我,我一不留神跌进浴缸里,气恼地看他说:“你这个阴险的人。” “谁叫你学赵敏,我不喜欢,我喜欢黄蓉。” 我呆呆地看着他,他为什么总是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他总是能装的一无所知,然后把我耍的团团转呢。 “为什么要学黄蓉呢?”我环住他的脖子,他吻着我,低声地说:“因为我希望我老婆聪明漂亮还能做一手好菜。” 睡到半夜还是醒了。 已经两点多,还有不到五个小时,真真是分分秒秒,数得出来。 从来没有觉得别离这样伤感,然而这一次却那样突然那样令人悲伤。那张签文的内容我还记得清清楚楚,老师父的神情那样严肃,决不是戏言。我走到阳台上,夜风阵阵,忽然一低头看到楼下,竟然还停着苏孝全的车。 怎么还没走呢,难道……车灯也没有亮,不知道其中是不是有人。 他忽然从背后抱住我肩膀,吓了我一跳,反问他:“怎么了?” “我想到一首诗了,想听么?” “嗯。”我点点头。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我握住他的手,问:“你从哪里抄来的?” 他惊道:“你怎么知道。” “你大学毕业论文都抄我的,别说诗,你写短信都不加标点符号。” “就算是抄来的……你喜欢么?” “喜欢,只要是你给我的,哪怕是偷抢扒拿放火打劫得来的,我都喜欢。” 他笑了起来,搂紧我说:“只要是你想要的,哪怕是放火打劫,偷抢扒拿,我都会为你办到。我想,等老了以后念这首诗给你听,但是我怕我忘记,所以现在就先念给你听,到时候你要念给我听。不许忘记。” “我不会忘记,永远不会忘记的。”我扭头看他,手指轻轻抚过他面孔的轮廓,落在他下巴上,轻轻地点着他清瘦的下颚。他低头望着我,我们不禁都是一笑。原来我们都是这样珍惜,一分一秒也要数着度过,清醒的,深刻的,决不能让一个觉给枉费了。 我望着楼下说:“你看三哥还没走。他要在这里盯着你到天亮,怕你畏罪潜逃呢。” “三哥是怕你拐带我。” “我看不是。”我笑了笑说:“你有没有看出来,晓楠很喜欢三哥。” 江洋笑了下说:“我怎么没看出来。她那个人没心没肺的,什么都在脸上。” “那你知道三哥怎么意思?” “我不知道。” “三哥有没有别的女朋友?” “不知道。” “你还说是人家兄弟,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我叹了口气说:“根本一问三不知。” “这是人家的事,我现在管我们自己都还来不及。”他拉着我的手说:“我还有几个小时就要飞去大洋彼岸了,你还有心思管别人的事么。” 我笑道:“那是言晓楠啊,你连她的醋也吃么。” “有时候你关心她,她关心你,真让我嫉妒呢。”他抱着我,轻轻摩挲我纤柔的发丝。“我从小到大都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而你过去的三年对于我来说简直像是一种未知。我现在不敢问你,怕我一不小心又忘记了。” “那我以后告诉你,全都都告诉你。” “那还不够。”他转过我,望着我的眼睛说:“对我来说只有和你一起度过的时间才算是珍贵。” 我被他望的心也要融掉,低下头去说:“别闹了,这是阳台。” 江洋忽然说:“哎,言晓楠真的在车上。” 果然,我看到车门一开言晓楠走了出来,紧接着就是苏孝全也跟了出来,拦住言晓楠的去路。晓楠推开他,掉了个方向要走,却又被苏孝全拉住。他们互相挣扎了一会儿,终于言晓楠放弃了,她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抬起头来向楼上看了一眼。我急忙缩回了身子,探出头去的时候,已经看不到人了。 我笑着说:“看来我是白担心了。” 江洋轻轻刮了一下我的鼻尖,说:“傻瓜,你担心什么?” 我担心什么呢?我担心,她会再次受伤害。 我从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言晓楠的过去,也许每个人都有一段过去,一段需要掩埋的过去。 那时候我们都还很年轻。 我和言晓楠是一条弄堂里长大的,跳橡皮筋的时候认识,然后进了同一所小学同一所初中同一所高中。那时候言晓楠样样比我好,成绩比我好,长得比我漂亮,跑步比我快,身高比我高,连谈恋爱都比我早。 高毅是我们隔壁学校的高材生,高我们一级,言晓楠因为参加区里的艺术体操队,认识了他。高毅那时候是区里的少年篮球队的,父母都在部队,好歹也算个高干子弟。两人活脱脱一对金童玉女,羡煞旁人。后来高毅考进了北京一所重点高校,两个人天天电话来电话去,鸿雁传书,鱼传尺素。本来说好了,第二年言晓楠也考去北京,他们便可以双宿双飞。以言晓楠的聪明才智,简直是探囊取物。 但是所有的变故就是在那几个月里发生的。 晓楠的爸爸在上海很有名的炼钢厂里担任高级工程师,因为一场突发事故,令他的父亲高位截瘫。而晓楠没有母亲,她很小时候父母离异,所以她只有这半边天,结果天塌下来了,要她撑着。 为了凑集医药费,她东奔西走,父亲家里其实没什么亲戚,学校师生凑集了一点也还差得很远。但是手术必须马上进行。那个医院的医生还算是好的,先动了手术,然后再允许晓楠去凑钱。 晓楠大约是求过高毅,但是具体发生了什么我并不知道。高毅的父母突然也不如以前那样热情了,除了起先他们对晓楠表现出的一丝同情之外,别无其他。这时候一个高位截瘫的父亲,简直比一个一万斤的包袱还要沉重。 神奇的是一个礼拜后言晓楠居然凑到了八万块。那时候八万块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我们都不知道她怎么凑来的。但是手术费交了,父亲总算是保住了一条命。可是谁知道,受不住打击的言伯伯在医院自杀了。 我当时在晓楠身边,我看到她的表情一瞬间冻结了,仿佛被人抽去了灵魂。 她都没有哭,那几天她一直睡在我家里,我每天晚上帮她拿枕头的时候都能感觉到那个枕头是湿的。那时距离高考只有两个月不到了,我们都在给言晓楠打气,她好不容易重新站起来。 可是,高毅却向她提出了分手。 高毅的父母甚至找到言晓楠,说:“请你不要耽误高毅的前程。”事情起因是这样,高毅的同学在某本杂志上看到了一组人体艺术照,拍得那么□裸,那么美丽,然而模特却是言晓楠。 这件事很快被传得沸沸扬扬,学校的领导知道了,劝晓楠退学。这简直落井下石,我狠狠地在背后大骂。但是言晓楠异常冷静地就答应了退学,她签下退学同意书的时候说:“这个学校我不希罕。我不信我不读书,就比她们念大学的过得差。” 后来也有很好的男孩子追求过她,她总是敬而远之,越是有钱有势,家世显赫,越是出类拔萃,青年才俊,她越是敬而远之。只怕是被别人揭开那伤疤,那段过去就像是深埋在土底的一种伤痛,一旦被揭开一定是痛不欲生。 我只希望这一次,可以有人同她一起将那伤痛抚平,再也不用掩埋。 第三十九章 我回到上海,天气突然就转凉了。只是几天而已,街上的行人都不再穿短裤汗衫,而是换上了牛仔t恤。我也换了家里的软装潢,又把窗帘和壁纸都换成了浅橙色的。正站在沙发上挂窗帘的时候,手机在茶几上一连串地响起来。我匆匆忙忙跳下来,一看那号码忍不住就笑了,拿起电话就说:“怎么了?不是刚刚才通完电话。” “那我现在又想你了,怎么办呢?” 我看墙上的挂钟,说:“现在是美国的半夜吧,你不睡觉,医生不骂你吗?” “他们已经把我弄成了光头,还想怎样。”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说:“什么时候的手术,今晚吗?” “美国的晚上……嗯,就是你那里明早六七点钟吧。” “手术要多长时间?” “我也不知道,但是他们从现在起就不让我吃东西了。洛心,我想吃你煮的鱼片粥……” “那你有没有把我的电话写在病房的墙壁上?好像你寝室里的外卖电话一样……”我笑着问,门铃这时候响起来,我抱着一堆窗帘拿着电话走出去开门,一边向电话那头说:“晓楠来了,我得挂电话了,不然让她看到我们一天十几通国际长途,又该笑话我了。” 门一打开,言晓楠果然就说:“又在打电话了,哎,真受不了你们。他才走了一个礼拜不到,你们就已经贡献给电信局几千块电话费了……” “行了行了,你又来教训我。”我挂了电话,站到沙发上去挂窗帘。 “哎,我来我来,你现在不要做这种危险动作,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我怎么跟江洋交待,我真怕他到时候让他那班兄弟来追杀我。”言晓楠二话不说地卷起袖子,以刘翔的速度挂好了窗帘,扭头看我说:“对了,你去医院拿报告了吗?” “还没有,说好是明天早上。”我提起她拿来的大包小包,走到厨房里。 她又跟进来,夺下我手里的活计,说:“这些粗活你就别做了,”又指着我的小腹说:“你现在可是千金之躯,我肩负着照顾你们俩的严重使命,可不能马虎了。” “还没有确定呢,你别搞得这样神神叨叨的。” “我说肯定准。你不信,明天拿了报告就知道了。”她拿出一罐话梅塞给我说:“囔,觉得没胃口就吃这个,这么多牌子我尝下来,就这个最好了,而且很健康。”又拿了一大堆鲜奶鸡蛋放进冰箱。“那些有添加剂的饮料就不要喝了,太凉太烫的东西都别吃了,三餐要准时,我说你最好还是搬回去跟你妈一起住,要么搬去我那儿,总得有人在你身边才行啊。” 我微笑着看她,慢慢地摇头说:“晓楠,你真是……我怎么就没看出来你这么有贤妻良母的潜质呢。” “我的优点多着呢,只可惜有眼有珠的男人太少了。”她关上冰箱,把购物袋折好放进抽屉里,说:“对了,你有没有告诉他?” “都还不一定呢,怎么说啊。万一不是,他岂不是很失望。” “谁说不是,我看一定是,早一点让他知道就早一点高兴。”她说着已经走到客厅里去翻她的电话,说:“我先打给苏三,好歹让他知道,到时候好及时告诉江洋,这小子要是真敢把你们母子俩给忘了,我就抓他去验DNA。” 我夺过电话说:“别这么兴师动众,到明天拿了报告,我再告诉他。再说,晚上他就要动手术了,别让他情绪有波动。等他手术醒来,再让他第一时间听到这个消息。不是更好吗?” 言晓楠坐在沙发扶手看着我,欲言又止,终于只是扁了扁嘴说:“好吧,听你的。” 我环顾着房间,说:“你帮我看看,还有哪里不好,我想江洋回来的时候可以有点变化。但是又不能变得面目全非,我怕他不认识了。”我拉着言晓楠朝房间里走去,指着天花板上的吊灯说:“你看那个灯饰不是最好换一盏暖光灯?晓楠……” 我一回头,却发现言晓楠正在偷偷抹眼泪。我急忙拉住她毁灭罪证的手说:“你怎么哭了?”她摇头不语。 “是不是三哥欺负你?” 她还是摇头,然后又点头。我煳涂了拉着她坐下说:“到底是怎么了?” 她反倒一把将我抱住,就那样一发不可收拾地哭了起来,我轻轻地拍她的背嵴说:“好了,不哭了,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言晓楠却怎么都不肯松开手,过了好久好久,她才说:“明天你一定要等我跟你一起去拿报告。”我真是被她气得哭笑不得:“就这个?我答应你就是了,为了这个也哭,值得吗?” 她渐渐地擦掉了眼泪,才说:“你……不让我给苏三打电话。” 我简直跌倒在地,把那电话往她怀里一塞,说:“你打,你打,你打。” 我们去的那间医院是言晓楠特别推荐的,女医生非常温和客气,简短地交待了我两句,就把报告交给我。我才一走出来,言晓楠立刻就从椅子上跳起来,夺过我手中的报告就说:“我看看……我就说是真的了,都已经快七周了,洛心你就要当妈妈了!” 我拼命地竖起一根手指对她“嘘”,却还是招来周围人的侧目。 “快,快,快打电话给江洋,告诉他啊。”她恨不能从我背包里把电话拿出来自己拨号,我无奈地按住她的手说:“我会打的……你是不是还要登报声明上电台广播,别激动,你这么激动以后自己当妈妈了怎么办。” “我自己当妈妈才不会这么激动呢……唉,对了,你等一下……”她拿着电话跑出了医院大门,我急忙在她背后大喊:“喂,你给谁打电话啊,你别昭告天下了,千万别告诉我妈。”她回过头来向我挥挥手,一扭头又不见了。 我绝望地看了看天,神啊,那个冰山一样的苏孝全真的适合她吗? 这时候我手里的电话响了起来,并没有来电显示,我的心扑通扑通地乱跳着,难道手术这么快就结束了。我心里一阵激动,急忙按下接听键,脱口就问:“是江洋吗?” 不能否认我的担心和期待,我多么希望他手术后第一时间醒来就会给我打电话,我多希望哪个手术不会斩断我们的过去,更不会摧毁我们的将来,我们一定不要隔着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一个声音说:“是我。” 我那欢唿雀跃的心仿佛被人一枪击中,从万丈高空坠入深渊。我捏着电话很久,觉得手心都冒汗了,仍然无法说出一个字来。电话那头的声音又说:“对不起,突然打电话给你,现在说话方便吗?” 我支吾了一声,抬头看着言晓楠是否已经回来。 “你在外面?” “嗯。” “能见个面吗?” “现在?”我不禁环顾四周,他是否就在我周围,看着我的一举一动。我发现自从知道江洋的身世背景之后,我整个人变得有些神经兮兮,简直就像是对警匪片过敏的小粉丝一样。 “可以的话,下午六点半,我在金茂餐厅等你。” 我看了看表,已经四点多了,我从静安赶过去浦东也要两个小时。沉默着,突然看见言晓楠兴高采烈地从外头走回来,急忙说:“好,就这样。”然后飞快地挂断了电话。言晓楠兴致勃勃地看着我说:“江洋么?他手术结束了?他知道了吗?” “我一会儿再打。” “现在就打嘛。” “好,好……”未免我的电话被言晓楠抢走,我只能拨通了那个号码。然而等待了很长的时间,最终传来的是忙音。可是这时候我心乱如麻无暇思考,只好挂上电话,沉默着。言晓楠盯着我,我只好解释:“没人听。大概还在动手术,我过一会儿再打吧。你还有事吗?” “我能有什么事,就是陪着你呗。”她挽着我的手大步走出医院,我皱眉道:“你怎么这么不务正业啊。” “我的正业就是照顾你。” 她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我阻止了她,她看了我一眼,说:“你还想自己开车啊,算了,你现在是孕妇啊。” “晓楠……” 我自己都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但我终于还是说:“我晚上要去见一个人。” 言晓楠立刻皱起眉头:“谁?” 我吞吐了一会儿,声音低得自己都有些听不清楚:“郑凯文。” “见他?”言晓楠的声音里是震惊夹着一点不可思议。 我们站在人行道上,日光穿过树荫洒落在我们脚下,像是一片片碎裂的金箔。我的脚不安地踩着那些金色碎片,言晓楠沉默了,然后她说:“刚才那个电话是他打的?”我点了点头说:“我想我应该去见他一面,毕竟……我想应该见他一面,我有些话要说。” “你现在见他不要紧吗?”她的口气温和了下来。 “不要紧的。”我笑了笑说:“我只是想跟他说清楚,而且,他也就要结婚了不是吗?” 言晓楠很艰难地点了点头,悠悠地叹了一口气:“那我陪你去吧。” “不用了,他又不会吃了我。”我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又回头向她说:“你在家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要是一会儿江洋那边打电话过来,一定要帮我接哦。” 言晓楠扁扁嘴:“你太晚回来,我可不帮你打圆场。” 第四十章 出租车开到金茂楼下的时候,我才忽然想起来自己今天为了检查只穿了一身浅色连衣裙和米白色针织开衫,没有精心打扮没有华服美饰,突然就这样站在金茂楼下,和那些“白骨精”站在一起,真是相形见绌了。 正出神,大堂经理走过来说:“请问,是梁洛心小姐么?” 我点点头,那经理说:“郑先生在等您了,请跟我来。” 我只能硬着头皮跟他走进去,到了电梯门前,对镜一照,倒也还看得过去。可能因为这些天好吃好睡,又不用风吹日晒,所以不化妆那个脸色也还是白里透着一点红,更何况,今天正是所谓的人逢喜事精神爽。 我想着,江洋知道这个消息,一定会比言晓楠更疯狂。 他是那么可望有个孩子,属于我们的孩子。 这个孩子简直就像是通往未来的一扇门。 电梯一路升到了顶楼,那经理为我开门,而后示意我走进一家餐厅。餐厅服务生非常客气地领着我走了进去。这豪华的餐厅,我只在报纸广告和杂志封面上看到过,从来没有胆量踏进来。但是今天走进来一看,周围的客人不是金发碧眼,就是一身CUCCI,LV,我背的那个小包包连牌子都没有,衣服更是从头到脚不足一千块。 现在真后悔没有听江洋的话把他的信用卡都刷到爆。 服务生把我领进一件包间,门一打开。我就看到了他。 日光从宽敞的落地窗照进来,勾勒出我熟悉的背影。我有一瞬间的恍惚,分手那一晚他也是留给我这样一个背影。那时候是晚上,霓虹灯映着他的背影像是一圈光晕。重逢在日暮,夕阳映出他的背影仍然是那样闪闪发光。 这就是他,无论何时何地,他永远都卓尔不群,那样闪闪发光。 他听见服务生的唿唤,一转身,看见了我,向我笑了一下。这样久不见,他还是瘦了,但依然是那样挺拔颀长,简直完美如雕塑。 我还记得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的身影隐匿在日光中,他的笑容那么悲伤。但是现在我看不到了,我什么都看不到了。他还是他,我还是我,我们之间除却了华丽而繁复的一切,剩下的竟然是这等平凡而温暖的对视。 繁华落尽,如梦无痕。 服务生带上门,他走到包间的深蓝色天鹅绒沙发旁,客客气气地对我说:“坐。” 我慢慢地将背包放在沙发上,非常小心抚平了裙子坐了下来。他看着我,笑了一下,淡淡地说了一句:“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了,久到我以为我们不会再见了。 窗外的斜阳映进来,把餐桌上一瓶红玫瑰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一直垂到我的脚边。地毯是64针的密织斜纹,上面盛开着一朵一朵绚丽的矢车菊。 “突然约你出来,唐突了,有没有吓到你?”他端起茶几上的茶具,慢慢地冲泡功夫茶。那动作还是那样娴熟,还是那样优雅,我们之间的一点生疏在那慢悠悠的动作,缓缓流淌的茶水中被冲淡了。 我接过他递来的茶杯,低头笑了笑说:“没想到你会突然约我。” “其实想约你很久了,但是每次都怕你拒绝我。还没拿起电话,就被自己给打败了。总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他端起那小小的紫砂茶杯闻了下,浅浅呷了一口,说:“我没想到,你竟然还愿意见我。” “为什么不呢。”我看向他,抬手拢了一下耳鬓的碎发说:“其实我也一直很想再见你一面,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也有很多话想听你说。虽然今天见面有些突然,但是,总想要见这一面的。能见这一面,还是好的。” 虽然说是有很多话要说,但是这时候我竟然找不到一个头绪来说。有些话到了嘴边,总觉得他应该是知道的,不必我赘述了。而有些话想要说,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出来。而他也只是沉默着,没有说出我想听的那些话来。 然而我想听的是什么呢,也许我自己也并不清楚。并不像许多分手的恋人那样,重逢的时候我恨他,他也恨我,或者纠缠不清,或者烈爱伤痛。统统没有。我们之间仿佛真的只是做了一场梦。 茶过三巡,他终于问:“你恨我吗?” 窗外是浓艳如血色般的绚烂残阳,外滩的古建筑在它的映照下宛如金铜铸造的精致模型,淹没在一片金红色中。 我恨他么?其实我从来也没有恨过他,即使他对我说出那样残忍的话,我仍然不能恨他。我慢慢地摇了摇头,垂下眼睫看着那清浅的茶水,淡而清澈的色泽,宛如我此刻的心境。 令人心动的香气,就像我们的过去,飘然远去了。 但你永远不会忘记那曾经的味道,爱情的味道,永远不会。 “洛心,你真的很好。”他拿起茶壶又斟了一轮茶,悠悠地说:“我父亲他前不久去世了,去世的时候,他对我说他很喜欢你。” 我诧异地看了看他,他也抬头望着我,笑了一下说:“我当时也很奇怪,他甚至都没有好好看过你。可是他说,那天在医院的时候你挺身而出保护我,他从没有见过我身边有哪个女人这般为我。他说你是个好姑娘,可惜我没有福气。” 最后一句话,不小心触动了我心头那旧日的疼痛,我低着头,那杯茶已经没有热气,空调打得太冷了。 “我一直很讨厌父亲。他那么懦弱,什么事都要向别人低头,总是受人摆布。我总是想我以后不能像他那样。可是后来我才发现,我还不如他,我比他更懦弱,更没有主见没有勇气。” 他捏着那个小小的茶杯,慢慢地转动着,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但是杯子只是缓缓地转动着。 “洛心,其实当初我不是真的没有办法,我只是没有勇气。” 他握着杯子的手指筋络分明,却异常的苍白有力。我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他抬起眼睫看着我。 “都过去了,不是吗?”我笑了一下,说:“你做了选择,而我尊重你的选择。” 他也终于放松地笑了一下,说:“洛心,你真是好姑娘。那天在警署的时候,我其实很想带你走,可是……我没有勇气,我真的没有勇气……你不要怪凯奇,他什么都不知道。” “我没有怪他。”我低了低头,觉得我必须要说些什么,于是我的思绪顺着他的话题到了那一天的警署……我想到了那些流言蜚语:“还没有恭喜你。” “恭喜我什么?” “你和乔小姐……” “乔芷珊?”他笑了一下,说:“她是个难得的女子,我大哥才好福气。” 我愣了一下,转而笑了起来,我们都笑了。 夕阳在整个房间里注满了温暖的颜色,一转眼,那金色就看不见了,窗外亮起了绚烂的夜景灯,黄浦江上的游轮滚滚而来,又匆匆而去。 “我忘记你还有一个大哥,我还以为……” “乔四爷那么精明的人,怎么会把女儿嫁给我。我大哥真的好多了,只有他才配得上乔四爷的信任,我……不过是个不懂得抓住幸福的傻瓜而已。”他低下头,慢慢地说:“好在总有一个人是幸福的。” “你现在不幸福吗?” “我?”他笑了一下,站起来走到窗前,轻声地说:“我还可以幸福吗?” 那声音像是投入湖泊的一颗石子,令我的心泛起一阵阵的涟漪。酸楚、甜蜜、苦涩、疼痛统统泛上来,挤在我眼眶里。我摇了摇头说:“不会的,你一定会幸福的。我说过的,我们都会幸福的。” 他回头看了看我,忽然笑了一下说:“那么,你幸福吗?” 我的唇边扬起一抹甜蜜的笑容,那笑容像是一种香氛,从我的嘴边荡漾开去。 忽然窗外灯火辉煌,整个外滩宛如被千万只手点亮,刹那如同一座城池自海底油然升起。所有的夜景灯失去了光彩,在一刹那天空都被照亮了。然而这还并不是最绚丽的时刻,在那城池的背后,一朵又一朵绚烂的烟花盛开了。此起彼伏,简直宛如一场绚丽的天际之雨。 第四十一章 我惊叹地看着那场景,郑凯文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温柔看着我说:“喜欢吗?” 我又惊又喜,终于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说:“它们,它们太美了。” “这是凯悦出事前一晚……我安排的。本来,我是想要带你选了戒指然后就向你求婚,在这里,在我们相遇的地方。”他慢慢地吁一口气,才说:“可是最后还是没有机会给你……如果你不来,它们将永远没有机会绽放。” 有满天星辰为证,在最浪漫的气氛下,戴上最闪最闪的钻戒,喝最甜的香槟,还要听最浪漫的求婚词,嫁给天底下最帅的老公……简直像做梦一样,可惜我再也不能答应这个迟来的求婚。 “洛心,如果我说再回到我身边,你会答应我吗?” 他忽然握紧我的手,我不由自主地想要抽回手,但是他握得太紧。 焰火一次又一次地照亮他的脸,他的眼睛那么清澈透亮,就像他第一次说爱我的时候。 可是,当那焰火暗淡下去的时候,一切都陷入了混沌。 他抬起手,慢慢地擦过我的面颊,我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竟然已经落下泪来。 “对不起,我总是让你为难。” 我极力地按耐那泪水,他张开手臂抱紧了我,轻声地说:“对不起,洛心。可是,我爱你。” 我双手抓着他的背嵴,许久许久,声音也不能平静,我终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那句迟来了许久的对白。 “凯文,我们分手吧。” 他依然没有松手,那窗外的天空一明一暗,交替着进行。 繁华落尽,终究是如梦无痕。 终于他松开手望着我说:“我知道你一定会这样说,我却还是抱着小小的希望,是不是很傻?” 我抹去泪水,慢慢地摇了摇头。 知道吗,我曾经那么爱你,用尽全身力气地爱着你。但我们却终究没有能够携手走到最后。也许爱情本没有终点,那我们就在中途分手,留下最美丽的风景。 他微笑着松开了手,退后一步望着我说:“但是从现在起,也许我们就要成为敌人了。” 我摇了摇头说:“不,我们永远是朋友。” 他握着桌上的一瓶香槟,笑了笑说:“那么,就当是为了最后一次朋友的聚餐,庆祝一下吧。” 我扁扁嘴道:“干吗要说是最后一次啊。” 服务生适时进来上菜,都是精致得令人不忍下口的美食。偏我的手机不争气,我刚刚抬手动筷子它就在我的背包里铃声大作。我的心情一阵激动,一只手在包里拼命地摸着电话。已经天黑了啊,美国这时候天都亮了吧,手术结束了吗?江洋一切顺利吗? 凯文微笑地看着我,我尴尬地笑了一下,他会意地说:“你在等电话吗?”我不置可否,可是拿出电话一看,却是言晓楠的号码。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心头一阵异动:“是晓楠。”我按下接听,却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请问你是梁洛心小姐吗?” 顿时一种不好的预感从我的脑海里跳出来,在得到了我肯定的答复后,那个男人继续说:“我是xx警署的警员,梁小姐你的公寓发生气爆,有一位言晓楠小姐受伤入院……”我不等他接下来要说什么,直接就问了医院的地址:“我现在就过去,你们要好好照顾她。”说完飞快地挂上电话。 郑凯文看到我惊慌失措地站起来,也跟着站了起来:“言晓楠怎么啦?”我站在那里有几秒钟脑子里一片空白,然而又好像有数百个念头从我脑海中滚过。言晓楠是很粗心,但是煤气爆炸这种疏忽未免太大了,她在我家怎么会煮东西呢? 凯文一直站在我面前望着我,忽然走过来扶了一下我的肩膀说:“没事的,我陪你一起去。”他在电梯里拨通电话让司机把车开到楼下,一走出电梯就看到阿昆迎面走过来,他简短地吩咐了阿昆几句,然后便随我一同走到楼下。我已经手足无措。 司机把他的车开了过来,将钥匙交到他手上,他向那司机说:“我自己开车就行了,你们先回去吧。”我摇头说:“不用了,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你一个女孩子,又这样精神恍惚的,开车太不安全了。这时候正好下班时间,打车也很不方便,还是我送你。”他开门让我上车,我仍然没有动,他笑了笑说:“别忘了,我和言晓楠也算是朋友,她有事我不会袖手旁观的。” 车子很快开出了陆家嘴。这时候天已经黑得七七八八,夜风阵阵吹乱了我的长发,仿佛把我身体里最后一丝温度都吹散了。我感到非常的冷,可是手上却是一阵温暖。郑凯文伸出手来,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回眸望着他,那么熟悉的笑容,让我的心稍微平静了一下。他依然看着前方路口的信号灯,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冷静:“别担心,不会有事的。”仿佛每一次我脆弱无助的时候他都是这样默默陪在我身边。 忽然间,从心底涌出许多许多的感动,我低声说:“谢谢你……” 我不知道凯文有没有听到我的那句话,因为我也没有听到他对我说了什么,我只是看到他动了一下嘴唇,表情是那样惊讶和恐慌。尔后巨大的声音淹没了我们的声音,强烈的颠簸令我失去了方向感。 与我的声音同步的,是一声巨大的响声和天翻地覆的颠簸。 我恍惚看到一辆车子亮着巨大的车灯,像是一只怪兽张开了血盆大口从侧面截断了我们的车子来……我的世界在一片炫白的灯光中陷入了黑暗,猛烈的撞击令我的身体失去了平衡,疼痛千疮百孔地撕裂我的身体。 第四十二章 “痛……” 我的意识拼命地唿喊,但是并没有能够止住那疼痛,我恨不能扯碎自己的身体,但是还是不能减轻那疼痛。我流下了眼泪,我说:“江洋,救救我,我很痛,很痛……”然而那阵阵彻骨的疼痛并没有因此消散,反而终于让我清醒过来。 迷离间,我看到床边坐着一个人。 是江洋吗……我看不清楚,我抬起手试探着却被他握住了,于是我说:“江洋,我疼。” 那个人向我点了点头,我感到有颗滚烫的东西砸在我的手上,然后我看清了那个脸孔,不是江洋,是郑凯文。我的脑门子像是被人用力地弹了一下,一下子激灵到嵴椎骨。昏迷前的种种历历在目,我倏地握紧了他的手说:“凯文,我这是怎么回事?我死了吗?” “没有,洛心,我们都没死。”郑凯文双手握住我的手。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这么疼?” 我抬起手,循着那疼痛触摸到了自己的小腹。犹如惊雷滚过头顶,我不能相信,我根本不相信!我的身体没有一丝力气,但是那疼痛是巨大的,简直像是一根巨型的铁锥,正从我的头顶一点点地锥入我的心脏。 “是不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呢?”我忽然坐起来,一把抓住了郑凯文的领口。但是我甚至都没有力气抬起身子,砰地摔回到了病床上。我全身都在发抖,急切地望着他:“告诉我,他怎么了?” 郑凯文没有说话,只是非常悲伤地望着我。 “你告诉我……我的孩子怎么了?” 我抓着他的胳膊,拼命地要坐起身来。他扶着我的双肩,把我按在床上,我连一丝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但是我的泪水挣扎着流出来,他的眼泪也落下来,落在我的面颊上。我看到他的身上都是血迹。 他说:“洛心,别激动,医生说你不能太激动……” 他望着我,我怎么觉得那眼神那么陌生,那么模煳,那么不真切。但是却如同一把把锋利的刀子,一刀刀的□我的身体里。那是绝望的眼神,正如那一天我离开警局时看到的郑凯文。 “没了?没了吗……你骗我,不可能的,它才只有七周啊,我才刚刚知道它的存在,才刚刚只有七周。他怎么就会死了呢……”我忽然挣扎着抓住他,拼了命地坐了起来。 “洛心……洛心!”郑凯文试图抱住我,但是自己反而跌倒在地上。原来他也受了伤啊。我挣脱了他,趿了拖鞋下床。但是脚刚一着地,立刻双腿一软跌倒在地上。病房的门就在这时候被推开,一群人飞快地走进来,其中一个二话不说地将我抱起来,放到了床上。 还是一身笔挺犀利的黑色,还是那样面无表情的冷酷,是苏孝全。 我却疯了似的抓住他,歇斯底里地喊着:“三哥,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你们骗我是不是?不要跟我开玩笑,这不好笑,一点都不好笑……你告诉我你是骗我,告诉我啊!”我吼叫起来,像是一只受伤的兽。 “洛心,你在流血。”苏孝全皱着眉头,紧紧抱住我向门外大喊:“叫医生!” “我不要医生,我只要我的孩子,我要你把孩子还给我!” 苏孝全无声地站在那里任我捶打,任我撕扯他的衣裳,终于只是说:“对不起,这是三爷的意思。” 晴天霹雳,在我的头上炸开了。 “什么叫三爷的意思?” “如果你不出现,江洋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同意动手术。对不起,洛心。”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利用啊……原来孟军山早就想要我死。我真是一个大傻瓜!我感到全身乏力,眼前骤然一黑,险些就要晕过去,苏孝全一把搂住我的肩膀,大声喊道:“洛心,你坚强一点,你不能死,江洋还等着你!” “等我?”,一行泪水从我的眼角流下来,我冷笑着:“现在江洋的手术成功了,对于孟军山而言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不是吗?他找回了他要的那个孟江洋。并且成功的让江洋把我给忘记了。孟军山怎么可能还让江洋等我!他要我死啊,他毁了我们的家,他甚至连我们的孩子都不放过!” 我死死地抓着苏孝全,近乎绝望地嘶吼着:“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那是江洋的孩子啊!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你们要我离开他,我一定会离开的,我答应你走得远远的,再也不会出现了。把孩子还给我……我只有那个孩子了,我除了它什么也没有了。” 我的身体颓然地倒下,而他还是像一尊雕像一样站在那里。 房间里安静的像是冻结了一样,我哭得没有力气,没有声音。他终于蹲下身子,慢慢地扶住了我的肩膀说:“洛心,对不起,我无能为力。” 我绝望地望着天花板,许久许久只是说:“我叫你一声三哥,我求求你……把孩子还给我……我答应你我再也不见江洋了,但是把孩子还给我……我要那个孩子……我要江洋和我的孩子。” 苏孝全只是搂着我,许久许久,我们都没有说话。我听到他的心跳,那么沉重,那么缓慢,他一定也很悲伤,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结局。 而我,只不过是这个故事的牺牲品。 医生蜂拥而至,他们将我推倒在床上,为我戴上氧气面具,而我只是抓着苏孝全的手不肯放开,像是我的最后一点生机一点希望。我倔强地不让护士为我戴上氧气面罩,我说:“三哥,最后……最后再……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他握住我的手:“你说。” “江洋……”我知道我全身都在发抖,我却向他笑了,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我竟然还能够微笑。控制不住的,是决堤的泪水。 “不要让他知道。” 他望着我,仿佛正在越走越远,我的眼皮沉重的一点也抬不起来,感觉他的手指从我的手心里一点点地离开。 “三哥,你答应我……” “我答应你。”他握了一下我的手。 “永远不要让他知道……” “我答应你。” “永远,永远不要让他知道……”我的意识在逐渐地模煳,最后一丝灵魂也离我远去,只有那个声音说着:“永远,永远……永远……” 尾声 荣志诚翻开笔记本电脑,一边读着厚厚的季度报表,一边说:“今天一开盘道琼斯就跌了七个百分点,环宇国际已经跌到87块,普华也已只有96块,至于恒升指数……”说完他看着面前的上司:“杜先生,现在是不是可以把环宇的股份都清仓?” “不。”坐在他对面的年轻男子轻轻扶正了腕表,抬头看了一眼前方水泄不通的塞车长龙,手指在表面上弹动了两下说:“给我再入3万股环宇国际,尽量扫市面上的环宇散股。” 荣志诚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看着坐在那年轻人身旁的男子。 苏孝全说:“三少,这样强行收购,风险会不会太大?要不要问一下董事长。” “我现在才是EMK的执行总裁。所以,”他看了身旁的人,转向荣志诚说:“照我说得做。”语气平淡,却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是。”荣志诚只能收起准备了两天两夜的百页报告书。 黑色凯迪拉克面对塞车长龙也无能力为,老半天才缓缓动了一下,终于还是卡在队伍的瓶颈处再无动静。 他推开车门,向身旁的苏孝全说:“我自己回去,你们不用管我了。三点钟的董事会我会准时出席的。”说完头也不回地下了车。苏孝全喊了一声:“三少。”正要推开车门,旁边一辆插队的车便嘀嘀嘀按起了喇叭。荣志诚一把拉住他说:“苏先生,这里下车太危险。就让杜先生一个人走走好了。” 苏孝全挣开他的手:“你不懂,不能让他一个人。”荣志诚不解地看他:“为什么?”他泄气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要从哪里跟他解释呢?终于只能是叹了口气说:“你不懂。” 荣志诚爽朗地笑了:“你是担心三少有危险吧,他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会有事。而且还那么能干。”苏孝全回头看着荣志诚,微笑着说:“我担心的不是这个。”又看他说:“志诚,听说你是双学位的硕士,在美国哈佛读经济管理博士,又在普华永道做过三年高管。你是天才生,二十三岁就博士毕业,二十五岁已经是四大财务公司的高管。你不缺工作机会,为什么来EMK?” 荣志诚扶了扶了眼镜,略有一些羞涩说:“我未婚妻在这里,我想跟她在一起。她说EMK是个不错的选择。” “你女朋友?” “杜先生还那么年轻就已经是EMK的总裁。这些日子我跟着他真的学到了不少,他只用一年时间就收购美沙、博强,做得那样干净漂亮。你不知道所有的财经杂志都在议论他,我……”年轻人脸上透出光来,轻轻扶了扶眼镜说:“我女朋友希望我成为象他那样的人,我们将来一定会很幸福的。” 这孩子说话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仰慕和真诚的光。苏孝全的心轻轻的一颤,很多年前他也在那个人眼中看到过这种光彩。他忍不住有一丝怜悯,他轻轻拍了拍那单薄的肩膀说:“像他那样就会很幸福么?” “为什么不会呢。”荣志诚笑了笑,说:“苏先生,你不了解女人,她们总是希望自己的男人出类拔萃,足以让她们在女伴面前挣足面子。” “我不了解女人。”他愣在那里,喃喃自语,没听到荣志诚后面的话。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天晚上,她愤怒地冲出车子,大声喊着:“你们怎么能这样对洛心,这是欺骗,这是利用。到时候一脚踢开,你敢保证孟军山不对她下毒手么?我要去告诉洛心。”他当时满脑子只是担心那个手术,急于要拦截她只能也跟下车子去拦住,信誓旦旦地说:“我保证,她不会有事,我保证。”她忽然将信将疑地看他问:“你保证?”他竟然能够眼睛都不眨地脱口说出:“我保证。” 结果他保证了什么呢?什么都没有。 他甚至都不能保证她的安全,那一场气爆令她失去了美好的将来,而他依然无能为力。他甚至连补偿她都做不到,她不给他任何机会……不怪她那时候那样歇斯底里地骂他混蛋,打他,恨他,诅咒他。他没有给她任何东西,那唯一的承诺也只是连废纸都不如。他夺走了她身边最好朋友的幸福,他只是一个没有信用的彻头彻尾自私自利的骗子而已。 她说的一点都不错:苏孝全,你是个冷血又自私的浑蛋! “苏先生?”荣志诚试探地喊了一声。 “我得去看三少,你去忙吧。”不等荣志诚回答,苏孝全已经推门下车。 这个拥挤而匆忙的城市,车水马龙,人头攒动。忙得让人没有时间思考没有时间停留。每次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总是有一丝落寞落在他身后。他知道他一定是漏掉了什么,但是想不起来,他不是一个拥有回忆的人。 前天下午突然接到电话,他只说:“周四下午两点,我在环宇国际等你。你一个人来。” 他本来不应该去的,他们是敌手,没什么好多说的。但是却不知道为什么,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他,心底有一个声音说“去吧,去吧,去了就会找到的”,但是找到什么呢?他不知道,所以他更加想去。 电梯停在23楼,他犹豫了一下,走到接待台前说:“麻烦你,郑先生约了我。”接待小姐抬头一看是他,突然红了脸,手足无措地拿起电话接通了总经理办公室,然后才看向他说:“先生你是……杜……”他微微一笑,说:“杜泽山。”她放下电话,尽量保持平静地说:“郑先生在会议室等你。”他略一点头,转身走向会议室。 会议室的大门左右打开,杜泽山走了进去。室内没有开灯,日光充足,整个长圆会议桌两旁空荡荡的,只有一个人坐在会议桌的一端,静静看着投影幕布上播放的画面,逆光中看不到他的模样,只有一个清瘦的背影。 听见他进来,那人转过身来,冷光灯打在他脸上,轮廓冷峻犀利。 “好久不见,郑先生。”他按下遥控器,画面停留在一个女子的面部特写上。 杜泽山也笑了笑,客客气气地说:“是好久不见。上次董事会上,你以41%的股份占据了环宇董事长的位子,我还没有恭喜你呢。” “客气话不必说了,我今天约你来也不是为了公事。” “噢?”杜泽山的嘴角扬起一抹笑容,慢慢地在椅子上坐下说:“不是为了公事?我实在是想不出我们有什么私事好谈的。” “如果你真的觉得没有的话,怎么会来呢?”郑凯文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然后抬手按下了播放键说:“给你看样东西。” 画面又重新动了起来,镜头逐渐拉远了,一个穿鹅黄色针织外套的女孩子坐在沙发上,对着摄像机轻轻拢了一下头发,然后微微笑了一下说:“江洋,如果你看到这盘录像带,不管你是不是还能记得我,我都要说我很高兴你能够健康归来。” 他愣了一下,画面上的女子并非国色天香如花似玉,但是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双凌波般灵动的眼睛闪烁着幸福的光。他从没有看到过这女子,但是为什么那笑容那眉眼都如此的熟悉。 他的心一下子被那笑容装得满满的,好像要爆开去一样。 她隔着一张投影幕布望着他们,继续说:“我不知道我们是不是还能见面,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你还记得我们去杭州的寺庙里我求了一支签吗?我没有告诉你,其实那支签文并不好,但我希望那不是应在你身上。我希望你一切都可以顺顺利利的,即使你真的不记得了我,真的不再爱我了,但是我还是希望你幸福。”她尴尬地笑了一下说:“像不像电视剧对白,当着你的面我可不敢说……” 杜泽山扶着椅子的手不自禁地轻轻一抖,表情也是不由自主地表现出一丝震动。然而他没有说话,甚至连眼睫都没有动一下。只是望着郑凯文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笑了一下,说:“你急什么,看下去。” 录像里的女子指着身旁一个箱子说:“我把你和我所有的录像带都已经收好了,这样将来我可以把它给我们的孩子看,告诉他,他爸爸是个天才……”她笑了一下,那幸福的笑容像是牛奶上的草莓汁,一点一滴的晕化开去。 “我还没有告诉你,我怀孕了。要明天才能去拿报告,但是我想我应该是不会错的。”她的手慢慢地放在小腹上,说:“你不是一直都很想要一个孩子么?我想你知道了一定很高兴。可是我现在没有办法告诉你……” 她垂下眼睫,淡淡地说:“这些天我给你打了很多次电话,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都打不通。我只能等着你打过来,听着你怪我不给你打电话。我很担心,可是我不敢告诉你。”她抬手轻轻地抹去了眼睫下的一颗泪水说:“江洋,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请记得你当初对我说的话,一定要幸福……” 他忽然站了起来,冷笑道:“郑凯文,你到底想干嘛?” 他笑了一下,突然满眼的愤怒:“你竟然忘记她!” 不是忘记了,他根本就不记得。 他忽然有一种寒意自骨髓中升起,他说的是什么呢。 荧幕上的女子依然淡淡地笑着,说着什么。但是他们都听不清楚了,郑凯文忽然俯身扑过去,一只手抓住了杜泽山的衣领,逼他看着那荧幕说:“你好好看看,你好好看看她,她叫梁洛心,她就是梁洛心!” 他只觉得一阵头疼。荧幕上的女孩子带着春天般的笑容,却像是一根纤细的针,触动他脑海中某一根最细微最脆弱的神经线,直震得每个细胞都在疼,令他全身都疼了起来。梁洛心,梁洛心……不可能,这一定是计谋。 他不会上当的。 杜泽山猛力甩开了郑凯文的手,说:“郑凯文,你想用这个让我身败名裂么?告诉你我不怕,我本来不是什么精英名流,就算身败名裂对我来说也没关系。这种三流的表演你还是留着自己看好了。如果你想让我相信,不如让她到我面前来演,那更真一些,最好再带个孩子来。” “我也想让她来当面跟你说清楚,可是她来不了了,永远都来不了了。她死了,被你那个人面兽心的叔叔害死了!”郑凯文冷笑道:“如果不是因为那天言晓楠发现了这盘录像带,这盘录像带也会跟其他所有的东西一样,被那场气爆烧得一干二净了。” 杜泽山忽然抓住了郑凯文的衣领直将他逼到墙角:“郑凯文,你也算是不择手段了。” “孟江洋,我真是看错你了,洛心也看错你了。想不到你竟然是这样一个是非不分的人,亏她还说不要让你知道,永远永远都不要让你知道……你知不知道她不要让你知道什么?!他不要让你知道她为你吃了多少苦,她不要让你知道你曾经最心爱的女人是被你叔叔亲手杀死的,她不要让你知道你们曾经有一个孩子,可是只有七周就被你的叔叔亲手杀死了,她都不要让你知道,她说永远永远不要让你知道!” 趁着他失神的一刹那,郑凯文反手推开了他。他的背嵴撞在墙上,疼得牙肉也发麻。可是不对,最疼得却不是身体。仿佛被人狠狠攥了一把,一瞬间心跳就停止了,连唿吸也乱了节奏。然后碎成了一片一片,剥离了自己的身体。 身后突然有人扶了他一把,关切道:“三少,你没事吧?” 他回头看见那个人,忽然一把揪住他就问:“三哥,你告诉我他说得是不是真的,是不是……是不是……”他指着屏幕上的画面,歇斯底里地吼道说:“你告诉我,她是谁,你是不是认识她,你说话!你告诉我啊!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苏孝全抬起头的一瞬间,那表情已经告诉了他一切。他全身一振,仿佛有什么东西从脑海中闪过,如同一把锋利的刀,插入他的大脑。他强忍那疼痛,慢慢地松开了手,苏孝全急忙拉了他一把以防他不慎跌倒。 但是杜泽山却已经挣脱了他,扶着墙趔趄着走出了会议室。 苏孝全回头看了一眼屏幕上的画面,抬手按下了停止播放,看了一眼摔倒在地上的郑凯文,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那句话说:“你真卑鄙!” “不错,我是很卑鄙。”郑凯文慢慢地吸了一口气,露出一个笑容说:“不过你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你不要忘了,这世上永远有一个人在恨你,不然她不会把录像带交给我。” 苏孝全觉得自己的骨节在咯咯作响,最后却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郑凯文,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出去。 “二少爷。”看见苏孝全走出会议室,阿昆急忙冲了进去,扶起郑凯文。 他拖着行动不便的左腿,慢吞吞地坐下了,才抬头看了阿昆一眼,问:“什么事?”阿昆吞吐了下才说:“言小姐来了。”他回过头去,发现言晓楠站在走廊的拐角,面容冰冷如石雕。 郑凯文反而笑了一下说:“你是不是也想说我很卑鄙?” 言晓楠慢慢地走了进来,从录像机里把那盘录像带取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回到手提袋里。他看着她的动作,忽然觉得心痛无比,良久才说:“你别怪我,我没有办法。这是我最后的机会。” 他仔细地擦去了嘴角的血迹说:“我要保证他下周不会出现在环宇董事会上。” 啪的一声,言晓楠抬手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之后她怒气更盛,冷笑道:“我早应该知道你要这盘带子是用来做这个的。我真傻,洛心更傻,她竟然相信你,你跟孟军山根本是同一种人,卑鄙肮脏。” 郑凯文淡淡地说:“我也很恨我自己,我总说这是最后一次,但我一直都在利用她。她如果知道了,也一定会恨我的,对不对?” 言晓楠已经转身走出了会议室,那背影像是一抹熊熊的烈火。 孟军山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晚上十二点,苏孝全在客厅里等候很久,看到老爷子进门,立刻迎上去说:“三爷,您终于回来了。” 孟军山警觉地反问:“发生什么事?下午的董事会怎么没看到泽山?” 他略一犹豫,还是把今天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孟军山听完之后,一把就提起了苏孝全的衣领,苏孝全默然地闭上眼睛,低声道:“我知道这件事情是我做得不够干净,当初不应该让他活下来,是我的错。” 孟军山咬牙道:“江洋比你更妇人之仁,幸好那个女人死了,不然到如今更加麻烦。那个郑凯文活下来也就算了,竟然还让他走了这步棋。”他低吼:“我不是说绝对不要让他们单独见面么!你们都是死人吗,那么多人在他身边防不住一个人。” “这是我的疏忽。” 孟军山推开苏孝全,脱下外套说:“他人呢?” “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我去看看。”孟军山扔下外套就直奔二楼书房。 书房没有开灯,他坐在书桌后的转椅上,悠悠的点燃一支烟。 那烟在城市的光雾中悠悠的飘舞着,终于散去了。 孟军山向前走了两步,他似乎并没有察觉,孟军山抬手令苏孝全退了出去。 孟军山走到书桌前,那里放着一张超音波照片。他把那照片拿起来,然后又放了下去,忽然揉成了一团扔进了垃圾桶里。叔侄俩人却都没有说话,那一支烟在黑暗中若隐若现,许久许久,终于燃到了尽头。 “泽山……” “我是不是应该叫孟江洋?”他悠悠地说,把那烟在烟灰缸里熄灭了,继而又点燃了一支。“今天有人这样称唿我。” 孟军山不否认,却忽然一拳砸在桌面上,水晶烟灰缸也跟着颤抖起来。 “你以前是叫孟江洋。但是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现在你是杜泽山,那个孟江洋已经死了!” “叔叔,那么你知道洛心吗?”他唿出一口气,慢慢地锁紧了眉头:“我今天看到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分明是在笑的,可是我看了觉得心很疼。”雪白的烟雾在空气中缥缈着:“她一定是个很好的姑娘,很好很好……一定很善良,一定曾经很幸福,不然她笑起来的时候不会那么美,那么让人心疼……” 他无声地吞咽,仿佛是在吞咽着回忆的痛苦,喉结在颈上悠悠地滑动了一下。 但是,不对,他不应当有回忆,他不是一个拥有回忆的人。 “笨蛋。”孟军山愤怒地将双手扑在桌上,他吼道:“这是郑凯文的计谋,他是为了打击你,让你不能够继续收购环宇才说了这样的蠢话。你居然都会相信他!你是怎么了?我为了把你培养起来,我花了多少心血!” “我知道。”他转过脸去看着孟军山,像是对一个陌生人说话那样淡而悠然:“但是我相信郑凯文说的话。她一定很爱我,而且也怀了我的孩子,而你却杀死了她,杀死了那个孩子。因为我知道,你是我的叔叔,你会这么做。”他顿了顿,又说:“为了我这么做。” 孟军山倒吸了一口凉气,第一次他也感受到了恐惧的寒意,他睁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人。 那依然年轻的脸孔在黑暗中若隐若现,愤怒却直逼出来,他望着孟军山,一字一字地说:“郑凯文很卑鄙,而你,很残忍。”他在烟灰缸里揿灭那根烟头,那么用力,挣破了纸连烟丝也都冒了出来。 “你怪我?”他惊唿。 “你是我叔叔,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而且你一次又一次救了我,我知道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我不会怪你的。” 他转过椅子,慢慢地走到了书房的门口。 走廊里的光照亮他的脸,只留下一个漆黑的背影在书房门口。 他的声音隐匿在黑暗中:“但是,我恨你。” 他走到走廊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行泪顺着他的面颊滚落下来,落在地毯上,殷红了地毯上的一朵玫瑰花,那么红,简直红得好像血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