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丽江山·玄武卷》 一、狩猎 “在那里!” “看到了——” “嘘!噤声!” 虽然极力压着声,却到底因为人多音杂,惊动了湖面上游憩的野鸭。“嗖”的声,当箭矢从弓上脱弦飞出的同时,湖面上响起一连迭的扇翅声。 忽喇喇——一飞冲天,翅膀拍打过水面,徒留下点点涟漪。半空中有飞羽飘落,落浮水面,最终,涟漪的水纹在层层扩散中归于平静。 “又是你坏的事!”草丛中冒出一颗脑袋,扭头凶道,“真搞不懂,你非要跟着我们干什么?” 还没凶完,当胸就挨了一记粉拳,一个身穿嫩绿色直裾深衣的小女孩从草丛里蹦跳起来:“少扯淡!明明是你们笨手笨脚的……”她站起来也只比那蹲着的两位锦衣少年高出少许,却自有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迫人气势。 眼看剑拔弩张的似乎要吵起来了,原本伏在草丛中,散于四处的侍卫以及内臣们赶紧凑了上去,几个人求爷爷告奶奶的劝下架来。 我将目光收了回来,无意关心小儿女们逗猫抓狗似的小打小闹,倒是对身旁这一个正襟危坐的孩子更感兴趣。 “怎么不去和兄长们一块狩猎呢?” 他扭过头来,童稚未脱的小脸上滑过一道诧异又好笑的神情:“娘在说笑吧,那也算是狩猎?” 我强忍笑意,心生赞许,却在面上丝毫不露声色。 “四哥哥!四哥哥!”义王提着裙裾,蹦蹦跳跳的从湖边上跑了来。早起才换上的新衣,到这会儿早污糟得不成体统了。“四哥哥——你来!你射一只给他们瞧瞧,明明是二哥哥和三哥哥没本事,偏还赖我……” 小丫头已经过了七周岁生日,却一点公主的样子都没有,整天咋咋呼呼的。她是皇帝的长女,本该是全国女子的楷模典范,可惜却连普通人家的闺女都不如。我对她女生男向的性格有些无奈,又有些头大,如果她不是生长在皇家,如果她只是个平凡的小丫头,那我不会过多约束她跳脱飞扬的性格。可惜,她是个公主,生来就注定不平凡。 正如她的名字一样——刘义王!她,似乎更适合做一个男孩子! 前几年年幼,尚可以懵懂无知作搪塞推辞,这几年眼见得她越长越大,却仍是半点不让人省心。她的德行有失,代表着皇家脸面有失,于是乎她的嫡母也开始对此颇有微词起来。 “该是时候教导大公主应有的礼仪与举止了。”皇后不止一次重复过这句话了,只是每次都被皇帝含笑打马虎眼的混了过去。 义王是不幸的,因为她的身份乃是长女,所以比起妹妹们,她肩上承担的压力更大些;义王又是幸运的,因为她还不曾受封,而且,即使有朝一日受封公主,也不过与诸侯同邑,终究不是个男儿。 只有皇子,才能真正体会什么叫做压力。 关于这一点,我想再没有人比我身边这个貌似天真,实则机灵早熟的少年,更有领悟了吧。即使是比他年长两岁的刘辅和刘英,现在的注意力,也还更多的停驻在如何胡闹贪玩上罢了。 刘阳被妹妹脏兮兮的小手拽着,袖管被印上了两个模糊的掌印。他素有洁癖,喜欢把自己打扮得庄重而不失贵气,特别是在类似现在这样的场合之中。但他的视线也不过在自己污糟的袖子上瞥了一眼,并没有甩开妹妹的手。 义王仍是抓着他的袖子,很卖力的想将他拖到湖边去。 惊扰过后,群鸭仍在半空盘旋,也有三四只胆大的敢憩于湖面,却游得很远。以我目测,从岸边到鸭落的距离,起码在十丈开外。 刘辅和刘英等不来刘阳,便自己拉弓站在岸边射箭,不过鉴于年幼膂力有限,力不能达,更别提准头了。试了十几次,还是刘辅有些意思,有一箭差点砸中一只呆鸭,箭镞扎进水里的同时,也吓跑了野鸭。 湖面上的野鸭越聚越多,却也越游越远。 “真是笨!”刘阳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而后发出一声嗤然冷笑。 “去嘛!去嘛!四哥哥帮我射一只!”义王使出吃奶的劲想拖他过去。 他低头,静静的瞅着满头大汗的妹妹,倏地一本正经的说了四个字:“母后来了!” “呀!”义王变了脸色,吓得松开手,小手扒拉着自己的头发,然后是身上凌乱的衣裙,“娘!娘!快帮我看看,这样好不好?好不好?” 刘阳吃吃的闷笑,我白了他一眼,将吓得魂不守舍的义王拉到跟前:“才知道收敛呀,那之前还玩那么疯?” 我用手指拨弄着她被汗水浸湿的额发,然后挥了挥手,边上立即有宫女和内侍围了过来,替她散了发辫,重新梳理。她也不再胡闹,乖乖的任人摆弄、整装。 见她惊惶不安的忐忑模样,好似老鼠见了猫一般,完全没了刚才的活泼开朗,我心中顿时又生起一缕不舍与疼惜。 小机灵鬼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目光与我相触,似乎猜到我在担心什么,不禁又嘴硬起来:“我不是怕母后,我是怕听她唠叨。每回她唠叨都是父皇替我解围……可是娘你看,现在父皇骑马去山上狩猎了,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这要是……” “父皇回来了!”刘阳忽然插了句。 义王啐道:“你又来诓我!” “真的!父皇回来了!”刘阳直愣愣的目视远方,伸手一指。 地皮在震动,我从榻上站了起来,掸抚衣褶,敛衽束腰。马蹄隆隆,很快便到了近处,羽林军簇拥下的天子正策马向我奔来。 笑容不由自主的在脸上绽放开来,我缓缓迎向他。 才踏前两步,我又随即驻足停下,手心有些黏湿。义王下意识的往我身后躲,我搂着她,将手放在她纤细的肩膀上。 原在玉辂上休憩的郭圣通闻讯款款下车,曼声笑语的带着一干仆从迎了上去。刘秀不曾下马,临风勒马而立,身着青色暗花深衣的她站在马下,仰着头颅笑看夫君。二人之后,乃是一架猎车,皇太子刘彊年幼,尚不足以驭马,此番狩猎便随车同行。 湖边嬉戏的刘辅见到父亲、兄长归来,早兴奋得丢开手中的弓箭,飞奔上前。倒是刘英,站在湖边上有些踯躅,一副不知是进是退的尴尬表情。 刘彊的猎车上挂着许多山鸡野鸟,虽然算不上什么大猎物,但对一个未成年的小孩子而言,能有这样的收获倒也确实值得嘉许。他虽然身为皇太子,但心性到底还只有十三岁,偶尔也会露出一些孩子气。我远远的看着刘秀不知和郭圣通说了什么,一边说一边回手朝刘彊指了指。而后郭圣通笑得愈发灿烂,刘彊也颇为自得的将猎车上悬挂的猎物解下,跳下车献给自己的母亲。 “四哥哥!”义王从背后合臂抱着我的腰,探出一颗小脑袋,好奇的问,“太子哥哥好了不起呀,是不是?” 连问两声都不见回答,我侧过头,却发现刘阳正目视前方,眸光炯炯,乌黑的瞳孔中似有两簇火苗在兹兹燃烧。 这样赤裸直接,且毫不掩饰的眼神实在让我心悸,我刚想出声打断他的愣忡,没想到他却突然跨步走了过去。 此时的刘彊,刚刚向母后献完猎物,正被胞弟刘辅拖拽着来到湖边。刘辅对着湖心上游弋的野鸭比手画脚,嘴里不时嘀咕几句,刘彊不禁大笑起来。 刘英在一旁讨好的递上弓箭。 刘阳前进的脚步突然停住了,他没回头,用一种恰到好处的音量招呼身后:“义王你来,哥哥教你猎鸭子。” “真的?”义王果然被蛊惑了,抑或她看到自己的保护伞已经回来,便全然忘了害怕母后的唠叨,于是兴冲冲的奔了上去。“我有弓,也有箭,虽然……小了点,可父皇说也能射伤人的。” “嗯。”刘阳漫不经心的应了句,牵起妹妹的手,一步步的往湖边走。 嗖的声,刘彊的箭应声离弦,在众人关注下,不负众望的射中一只十丈开外正埋首梳理羽毛的野鸭。野鸭翻倒的同时,惊飞了它身边另一只同伴。 围观众人叫好不绝,刘辅和刘英钦羡不已的拍起手,连连叫好。 刘彊再次挽弓搭箭,然而这一次目标却不大好找了,距离近的野鸭至少离岸也有十三四丈。他挽着弓箭,来回扫瞄了好几次,却迟迟不敢松手放箭。 这时刘阳已拉着妹妹来到湖边,刘彊正在专心猎鸭,刘阳并没有不识趣的上前行礼打扰,反而招手喊来了一名小黄门,在他耳边关照了几句。 我一时好奇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于是索性放弃留意刘秀与郭圣通二人动向,提着裙裾也往湖边走去。 “贵人小心湿了鞋。”陈敏作势欲扶,我摆了摆手,让她别作声。 我和她两个人跟做贼似的,悄悄辍在这群少年身后。刘彊和刘辅都没留意我的到来,只刘英瞥眼瞧见了,想张口喊的时候,我朝他打了个噤声的手势,他便马上会意的抿嘴低下头。 须臾,小黄门回转,身后跟了七八名内侍,每个人怀里皆捧了只陶罐。刘阳扫了他们一眼,挥手一指,然后这些人立马散开,留下两名站于岸边,剩下的分别跳上两只小舟。 这下,连刘彊也忍不住好奇的放下了弓箭,静观四弟玩什么花样。 内侍们划船到了七八丈开外便停了小船,然后对准鸭群抛洒食物。一时间湖面嘎嘎声不断,群鸭扇翅,兴奋得鼓噪起来。小舟悄悄回划,逐渐将野鸭群大批量的引向岸边,最后小舟上的人停下喂食,岸上的两名小黄门接替着继续向半空中抛洒糕饼碎屑。 刘辅欢呼雀跃的同时,刘阳笑着拍了拍义王的肩膀:“去把你的小弓箭取来!” “四弟,有你的!”刘彊赞许的捶了刘阳一拳,“果然你最会动脑子。” 说话间,刘义王已兴冲冲的将自己的弓箭取来,她年方八岁,所以这把弓箭做得更像是小孩子过家家用的玩具。 刘辅笑道:“我的妹妹,你手里拿的那是弓箭么?你还是回宫找太官养的那些小鸡、小鸭射着玩吧。” 义王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鼓着腮帮子嚷:“你敢取笑我的弓箭?这是父皇亲手给我做的,你有吗?你有吗?”她扮了个鬼脸,吐着舌头说,“有本事你也让父皇给你做一把吧!” 刘辅讨了个没趣,不服气的说:“那不过是父皇做给你玩的,哪还当真能猎杀动物不成?” 这边正要闹僵,那头刘阳却漫不经心的抚摸弓箭,试了试弓弦的韧度,之后居然当真似模似样的搭箭拉开了弓。 弓箭虽小,可那股架势实在不容小觑,我忽然察觉到了什么,刚想出声制止,却不料肩上落下一只手,一个低沉的声音笑着说:“随他去!” 我没抬头,目光仍凝在刘阳身上,果然他松了手,那枝由细竹竿削成的箭矢离弦飞出,嗖的下没入一只野鸭颈脖,将那纤细的鸭颈径直射穿。 肩膀上的那只手微微一颤,刘秀低低的“哦”了声,显得既惊讶又振奋。 无怪乎他激动,事实上我更激动,刘阳那孩子成心卖弄,竟是不挑近处的猎物射杀,一箭射中了十丈外的鸭子。 本在抢食的鸭群顷刻间炸翻了,飞的飞,跑的跑,湖面上水珠四溅,骤然而起的闹腾使得旁人无暇再去关注四殿下用妹妹的玩具弓箭究竟射杀了什么样的野鸭。 然而我却知道,刘秀注意到了,不只是刘秀,刘阳身边的皇太子刘彊也注意到了,他的脸色由一开始的诧异慢慢变得凝重起来。 这孩子……真是一点都不替人省心啊! 我在心里无奈的叹了口气,看来改明儿得关照阴兴好好教训教训这个外甥——这小子得意忘形,太爱现了。 二、郅恽 孩子总是最容易惹麻烦的,一个已经够让人头疼的了,如果是一群,那麻烦真是无法想象。这一次狩猎刘秀心血来潮,除了六皇子刘苍、七皇子刘延、八皇子刘荆,竟是把全部子女都带了出来,名为狩猎,实则也算是一场家庭大聚会。 再多的宫人也照顾不来这么多淘气顽劣的皇子帝女,这一闹腾,等到起驾回宫,已是日落邙山——雒阳城各城城门早已关闭,夜晚的宵禁令已然开始。 抄近路走的第一个城门是东城北侧的上东门,一行人到达上东门外时,几个小女儿在油画軿车内都已累得早早睡下。只剩下义王不停的揉着眼睛,趴在我膝盖上缠着要我讲故事给她听,其实也早困乏得快睁不开眼,只是兀自不肯死心睡去。 颠晃的车身猛地刹住,我忙撑住车轸稳了稳身子。义王迷迷糊糊的嘟哝:“娘,是不是到了?我……我要去看八弟……” “没到呢,你安心睡。”一边拍着她,一边掀开车帘低声询问,“怎么回事?” 守在车外的陈敏立即答道:“好像是守城门的门候不肯开门。” “哦?”我来了兴致,原本昏昏欲睡的神志登时恢复清醒,“这上东门的门候是何人?” “汝南人——郅恽。” 我将已经睡着的义王放平,掖好被子,然后从车里出来。陈敏伸手欲扶我下车,我摆手,反而踮起脚站在车辕上远眺。 暮色昏暗,只远远的瞧见火烛映照下,紧闭的上东城门稍许开启了一道门缝,前头的天子玉辂竟也被无情的阻挡在了门外。 “你再去瞧瞧,回来告诉我怎么回事。” “诺。” 陈敏一溜烟的去了,她体形娇小,加上身手灵活,这一猫腰前去竟无人察觉。我站在车辕上等了十多分钟后,便见靠前的车舆起了骚动,之后没多久,领队的竟然开始驭马转向,欲往南行。 等到玉辂也开始调转方向往南而去的时候,陈敏回来了,我赶紧将她拉上车:“上来说话。” 她才喘着气坐好,这辆軿车便也开始摇晃着启动转向了。 “怎么回事?怎么不进城了?” “不是不进城,是门候不让进城!” “什么?”我诧异不已,一个小小的门候居然敢挡皇帝的车驾? “那个郅恽,说什么天黑瞧不清人,死活不肯开门,好话说尽,恐吓更是无用……” “哈,有意思。”我不禁拊掌笑了起来,压低声继续询问,“这个郅恽,是何来历你可知晓?” “奴婢不知。” “这样,你让人打听清楚,天亮回报给我。” “诺。” 陈敏下了车,我靠在软枕上,一边拍着义王,哄她熟睡,一边在车驾摇晃中闭目养神。 晚归的天子御驾,最终绕道南下,走东中门进了城。回到皇宫的时候已是戌时末,我一面关照那些看妇们将熟睡的皇子公主抱回房间安置,一面急匆匆的往自己的寝宫赶。 “八皇子今天怎么样?”迎面冲出来一个接驾的,我无心受礼,只是焦急的询问。 “殿下白天甚好,每睡一个时辰便醒来玩两个时辰,酉时三刻用了小半盌粱粥,许是想起了要见贵人,哭闹不止,将才喝的粥全吐了出来。之后乳母哄着他睡,他总是不大安静……” 我边听边记,转眼来到寝室,却见灯光昏暗中乳母正抱了我的小刘荆,在室内来回踱步,嘴里有样学样的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刘荆窝在她怀里,小眼睛紧紧闭着,小嘴含着奶头,却仍在不停哼哼嘤嘤的发出不满的哭闹声。 我放轻脚步靠了过去,示意乳母停止唱歌,笑着将自己的一根食指放进小宝贝的小手里。他果然条件反射的五指并拢,牢牢握住了。我低头轻轻吻了吻他的脑袋,在他耳边轻轻哼起歌来:“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 虫儿飞,花儿睡,一双又一对才美,不怕天黑只怕心碎,不管累不累,也不管东南西北……” 歌词唱到第二遍的时候,嘤咛声停止了,小刘荆松开了我的手,小嘴嚅动着咧开,睡梦中的笑靥格外动人。我示意乳母抱他去睡,小声叮嘱:“以后睡着了,别让他叼奶头,这样的习惯不利于他长牙。” 乳母诚惶诚恐的点头,抱着刘荆退下。我急忙又招来刚才那个宫女,细细问道:“刘苍睡了没?” “天刚暗下,乳母便抱六殿下去睡了。只是临睡前还不停的念叨着说要等贵人回宫讲故事,一整天都拉着奴婢的衣角追问贵人何时回来。” 我长长的吁了口气,直接往床上倒去:“睡了便好。” 以前曾许愿说要给刘秀生许许多多的孩子,直到皇宫里装不下为止,没想到他还真当了真。打从生下刘阳开始,我便再没有停歇过,等到建武八年从征陇西后回来,我被勒令禁足,开始只能围着西宫这一亩三分地打转起,子女更是不停的一个接一个冒出来。 这三四年间,刘秀亲征蜀中,灭了成家帝公孙述的同时,雒阳皇宫中的郭圣通也接连生下了五皇子刘康、七皇子刘延。 她生老五时,我生小六,她生下老七,我生了小八。看似和谐的后宫,却在这种生育竞争中达到了某种可笑的平衡。 “很累?”一双手摁在我的肩头,一下又一下的拿捏着我肩背上僵硬的肌肉。 我笑道:“上了年纪,自然比不得当年……” 话还没说完,他一个翻身已将我压在身下。 “做什么?”我警觉的伸手推他,却反被他抓住了分瓣两侧。 热辣辣的呼吸喷到我的脸上,我笑着扭开头:“老不正经的。” 他腾出一只手来在我全身游走,衣衫慢慢解开:“身子大好了?” 我瞪眼:“怎么,还准备要让我再生不成?” “肤如凝脂,风韵妖娆。”他慢慢调着情,试图将我的性趣也给挑逗起来。 我一边闪躲一边笑啐:“老实交代,你到底还打算让我生几个?没见我现在忙得一点空闲都没有了吗?” 眼线眯了起来,他笑起来还是那么孩子气,虽然十余年的战伐让他历经沧桑——自从冯异病逝之后,这几年不断有故人离开,先是来歙、岑彭二人先后被公孙述派遣刺客暗杀,再是寇恂、王常、耿况、耿纯等人在去年底相继去世。到了今年正月初一,大司徒侯霸竟也撒手人寰。 来歙被刺杀身亡,临终写下遗书,当遗书送交雒阳,刘秀读完之后,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十岁。那一年他正好四十岁,这之后,他的一日胜似旁人三日,仿佛添加了催化剂一样,时间的车轮无情的从他身上加速碾过。 “再忙一些更好。”他轻笑,爱怜的抚摸着我的面庞,瞳仁在不经意间滑过一丝忧色,“我能留给你的,也许只有他们了。” 他说的隐晦,但熟知他禀性的我,如何听不出他的言下之意,不由得心头一酸,恼道:“满口胡言,你今年四十有二,才不过中年,离老还远得很呢。你别忘了,当年是你自己要娶我的,你娶了我,就得负责照顾我一辈子。” 我说得又快又急,没等说完,他已伏在我身上吃吃的笑了起来:“可怨不得我,是你先嫌我老不正经的。” 我语噎,他趁机低头吻住了我。 许久,我从意乱情迷中挣脱出来,一把抓住他使坏的手,娇喘不已:“你都不嫌累,我还没沐浴呢。” “没关系。”他含糊不清的继续让唇一路下滑。做了这么久的夫妻,他十分清楚哪里是我的敏感点,哪里能迅速挑起我的欲望。 在他挺身进入的同时,我用手紧紧抱住了他的颈背,意乱情迷的发出战栗的呻吟:“不要怕,秀儿……我会陪着你,我们……一起变老……一起……”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一起变老,直到死去。 如果你不相信轮回,不相信来生,那我也愿意在另一个世界里永远陪着你,直到天荒地老…… 三、季札 早起醒来刘秀已经不在身旁,我从床上爬了起来,开始了自己忙碌的一天。让人送刘阳、义王去师傅那里读书;中礼不肯让宫女替她梳头,非要我给她弄;才梳到一半,那边红夫和弟弟刘苍为争玩具打了起来,吵得人仰马翻。 好容易将这几个小鬼打发掉,让宫女黄门带他们到园子去逛,已经是辰巳交替。陈敏悄悄走到我跟前,我这才想起昨晚的事情来:“让你天亮给我回话的,怎么早上没见你人影,又上哪玩去了?” 她莞尔一笑:“贵人吩咐的事,奴婢哪敢贪玩忘了呀。贵人你肯定想象不到,那个郅恽一大早上了奏章,说什么‘昔文王不敢槃于游田,以万人惟忧。而陛下远猎山林,夜以继昼,其于社稷宗庙何?暴虎冯河,未至之戒,诚小臣所窃忧也。’……” “哦?”我托腮笑道,“陛下如何应对?” “陛下非但未责,反而赏赐了他布帛一百匹,还下令将昨儿个夜里放行的东中门门候贬逐到参封县去了。” 我笑了下,没做声。 陈敏奇道:“贵人好像一点都不惊讶?” “合情合理,无以为奇。”沉吟片刻,我喃喃道,“郅恽这个人倒是个有些见识的,不比那些俗吏。” “诺,奴婢查过了,此人精通《韩诗》、《严氏春秋》,知晓天文历数。” “倒真是个有才的……陛下可还让他干什么了?不会仍是让他回上东门做小小门候吧?” “贵人真是料事如神,陛下命他教授皇太子《韩诗》。” 我心中一凛,昨晚上才想着调查这个郅恽,看看是否可收为己用,没想到居然仍是晚了一步。 “只是教授《韩诗》?” “诺,陛下命在殿中侍讲……”小丫头机灵得很,显然也早已猜到了我的心思,眨巴着眼笑说,“侍讲殿中,只需将四殿下的课业重新调整一下,亦能腾出时间一块听讲。” 我笑了,刘彊的授业师傅拜的乃是太子太傅张湛,此人矜严好礼,在整个三辅堪为百官仪表典范,深得人心。虽然刘阳的皇子身份不如刘彊的太子,但我却总想着能尽我最大的努力给予他最好的教育,就如同现代很多望子成龙的父母一样,千方百计的供子女上重点名校,报考各类补习班。 刘彊作为皇太子能够享受的物质条件自然是最优渥的,这一点全天下没有第二个人能跟他相比,制度所定,这是没办法强行僭越的。但是刘彊这孩子到底能学到多少,这就得看个人先天的资质以及后天的努力了,满朝文武都在关注着这位年轻的皇太子,期待着他的成长,只因为他是皇太子,是建武汉帝的皇位接班人。 “贵人,四殿下回来了。”想得太过专注,直到陈敏在我耳边接连提醒了两遍,我才回过神来。 刘阳发梳总角,安安静静的站在门口,我向他招了招手,他刚跨进门来,身后便咻地蹿出一条娇小的人影,飞扬的笑嚷着:“娘,我跟你说,四哥哥今天没听师傅的话,师傅要打他手心,他还跟师傅顶了嘴……” 刘阳变了脸色,但也只是瞬间的事,他沉着脸冷哼了声,没理会义王的告状。 陈敏见他俩回来,早忙着出去张罗午膳,左右没有外人,我将刘阳招到跟前,很严肃的问他:“你妹妹说的可是真的?” 他倔强的抿紧唇不吭声,只是还不懂掩藏情绪的小脸上泄露着少许不屑。 我不露声色的问:“今天讲的什么?” “。” 义王在一旁补充:“师傅今日教第一篇《为学》:‘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她摇头晃脑的正念得不亦乐乎,换来刘阳一顿白眼:“去,一边玩去!你懂什么?” 义王不服气的说:“是啊,我是不懂,不懂才会去求学啊!你最聪明,最了不起?娘,你不知道他心眼有多坏,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跟师傅较劲儿,反问师傅这教的算是《鲁论语》、《齐论语》还是《古文论语》?他成心捣蛋,自己不想学,还害得我跟二哥哥、三哥哥他们一块没得学……” 刘阳涨红了脸,微现怒意:“成于众手,记述者有孔夫子的弟子、再传弟子,也有孔门以外的人。传自今世,载于文字的已有三种版本——《鲁论语》载二十篇;《古文论语》载二十一篇;《齐论语》载二十二篇……既然师傅今日教导,我好奇他教的是哪一本,问一下又有何错?” 一席话说得义王目瞪口呆,半晌才怔怔的问:“那……你认为哪一本最好?” “差不多。” “怎么差不多呢?你又怎么知道差不多的呢?” 刘阳横了她一眼,没吱声。我忙打岔道:“以后求学虚心些,别老自以为是。去,洗手准备吃饭。” 义王虽然聪颖,到底还是小孩儿,兄长超乎寻常的博学并没有引起她太多的关注,听到有吃的,她举起双手欢呼一声,大笑着跑了出去。 “别太得意忘形了!”我屈指朝他脑门上敲了一栗子,“有时候卖弄过了头,反显得自己浅薄无知。” 他一震,低下头去闷声回答:“孩儿并无卖弄之心。” “我听说前阵子你已经学到《春秋》了?” “不是……《春秋》已经读完了。” “哦?”我有点讶然,却还不至于惊骇,“那现在在学什么?去年学的是《礼记》对吧?我还记得那会儿你整天捣鼓什么《大戴礼》、《小戴礼》的……现在教的又是五经的哪一本?进度会不会太快,学得会不会太累?” “现在开始学《尚书》……梁侯说,如今太学所授乃隶书所载之《今文尚书》,共计二十八篇,若能找到《古文尚书》,则卷中所载多出十六篇。” 我对这些古今版本实在不感兴趣,又不能把自己的感受照实讲出来,生怕给这孩子树立不认真读书的坏榜样,于是假模假样的点头称是,心里却仍是记挂着他小小年纪能否跟上这种填鸭式的讲课方式和速度。 “阳儿,你觉得……你比邓氏那几个兄弟学得如何?” “梁侯世子邓震学得比我好,梁侯常赞他……” 还算诚实,我点点头。 “不过……”他顿了顿,抬起头来,脸上有了骄傲的光彩,“邓氏兄弟十三人,每人却只攻一项专长,梁侯并不多教。孩儿曾问其原由,他说此乃个人的资质有限。” 我忍不住皱眉:“梁侯说的在理,学问贪多不精,不过……《尚书》你还是得花些心思好好读懂它。” 乌眸闪了一下,他咧嘴笑了:“孩儿明白娘的用心,定会好好研读《尚书》,不让娘失望。” 真是个冰雪聪明的孩子,这样的明白事理,懂得分寸,实在是已经大大超出了他的年龄。 我拉着刘阳去用膳,饭快吃完的时候才想起来,急忙提醒道:“你父皇让郅恽教授太子《韩诗》,讲学殿中,你得空可去旁听,只是有一点,切忌恃才傲物。” 他顺从的点了点头。 这孩子的书果然没白念,吃饭的时候绝对遵循礼仪,从不随意讲话聊天,有板有眼的架势实在太过肖似他的父亲。 用完午膳,方才撤下食案,殿外代卬独有的嗓音已尖声传了进来:“陛下驾到——” 不等我出门迎驾,义王已带着两个妹妹飞快的跑了出去,一路嚷嚷:“父皇!父皇!你什么时候再带我们出城狩猎?” 头戴通天冠的刘秀一派儒雅从门外进来,中礼扯着他的裳裾,尾随其后,红夫却直接张开双臂拦在他跟前,示意要他抱。 刘秀连眉头都没动一下,依然微笑着蹲下身来,没等他抱起红夫,身后的中礼已纵身跳上他的背,用胳膊勒着他的脖子,大笑不止。 我不由叱道:“没规没矩的,赶紧下来!” 中礼偷偷瞟了我一眼,平时我说一她绝不敢顶嘴说二,当然前提是刘秀不在的时候。刘秀在,她狗仗人势,压根没把我的话听进去,只稍稍一愣,随即继续吊住父亲的脖子,撒娇道:“娘又教训我了,父皇你下个诏书让娘以后都不许骂我吧。” 前有刘红夫,后有刘中礼,边上还捎带个刘义王在那儿不住拍手起哄,大声叫好,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我见刘秀仍是笑眯眯的没有半分火气,不由板起脸,怒道:“还不给我赶紧下来,真是没大没小。”我作势扬手,对中礼瞪眼恫吓,“再不下来,小心我抽你!” “父皇,父皇,娘很凶是不是?” 红夫依偎在父亲胸前,咯咯的笑:“娘太凶了,红夫喜欢父皇,不喜欢娘!” 义王双手抱胸,故作深沉的清了清嗓子,学着刘秀的神态眯起了眼,笑语盈盈:“《小雅》曰:‘将恐将惧,惟予与汝。将安将乐。汝转弃予。’吾微贱之时,娶于阴氏……” 她的一双眼睛酷似父亲,这时刻意模仿着刘秀的形容笑貌,那股子娇憨的神态,真是叫人哭笑不得。当着这些子女的面,我的脸皮终究不够厚实,火候欠佳,一时间耳根子隐隐发烫,像是要烧起来。匆匆瞅了眼刘秀,他却跟个泥菩萨似的,完全无动于衷,任由小儿女作弄始终没有半分怒气。 “下来!父皇在朝上忙了一上午,已经很辛苦了,你们不该这么折腾父皇!”刘阳开口,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许是身为兄长的关系,中礼不卖我的账,却十分给刘阳面子,乖乖的顺着刘秀的背脊滑了下来,不仅如此还招呼红夫说:“三妹妹也下来,四哥哥说父皇辛苦了。” “哦。”年幼的红夫似懂非懂,却很听二姐的话,小手手掌撑着刘秀的胸口,挣扎着要下地。 刘秀拗不过她,只得放开。 我松了口气,幸好刘荆这会儿在睡觉,刘苍刚由乳母带出去遛弯还没回来,不然这六个小家伙凑在一块,非把我脑袋搞大不可。 刘秀的脸色看起来有些疲惫,果然昨天郊外狩猎消耗的体力还没得到很好的恢复,我示意宫女看妇们将几个孩子一并领出正殿,那三个女娃儿起初都不肯走,非缠着刘秀在她们脸上一人亲一口,才心满意足的离开。 妹妹们缠着父亲亲热的时候,刘阳却没靠过来,神情扭捏的故意将目光投向别处,只是偶尔会用余光不时的瞥上几眼,神情羡慕中又故作不在意,以此证明自己是男子汉。 “阳儿。”待女儿们蹦蹦跳跳的离开后,刘秀含笑招呼儿子。 刘阳小脸微红,磨磨蹭蹭的走近。知儿莫若母,他那点小鸡肚肠的别扭心思我哪能不了解?这孩子正处在孩提与少年的成长期,性格上比同龄的孩子早熟,心智上却仍无法脱离小男孩的框框。 男孩和女孩不同,女孩可以窝在父母怀中任意撒娇,男孩却是一半小孩天性,一半大人作为,他正在成长,幼小的心灵里对父母除了依赖,更多的是模仿和崇拜。我想我并不适合做他仿效的偶像,父亲的榜样效力对男孩而言,更具优势。 “孩儿叩见父皇。”中规中矩的拜见方式,带着一种怪异,他极力想摆出成年人的姿态,殊不知这样的举动反而更加惹人发笑。 刘秀的笑容里愈发多了一抹怜爱,我在一旁看着他们父子两个,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刘秀伸手抚摸着儿子的头,那份怜爱中竟像是蒙上了一层悲哀的惋惜之色。我还没看明白这层复杂的感情代表了何种深意,刘秀已闭了眼,长长的眼睫掩盖住了一切光潋。胸口起伏,他无声的长嘘了口气,喃喃自语:“吴季子……” 我愣了下,如果说刚才那个瞬间让我迷惑,那么这不着边际的三个字更让我摸不着头脑。吴季子?人名?地名?还是…… “愚戆无比!”刘阳清脆明亮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他高仰起头,视线与父亲直直对望,红扑扑的小脸上傲然的鄙夷之色一览无遗。 刘秀显然被他的回答震住,眼睑陡睁,眸光锋芒万丈,那一刻我站在边上竟有种透不出气来的窒息感。 面对父亲凌厉如刃般的凝视,刘阳没有丝毫的胆怯和退让,瘦弱的腰杆绷得挺直,纤细的双肩扛着小小的脑袋,脸上挂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倔强。 “你懂《春秋》?!”像是疑问句,然而口吻却是毋庸置疑的肯定。 我很是着急,却不敢在这当口出声打岔,刘阳有片刻的迟疑,余光略略向我这边瞟了眼,最终仍是难掩自得的答道:“是。” “哦?平日教导的师傅是哪一位?”刘秀的话刚落,候在门口的代卬便立即招人下去唤师傅。 我有些心虚的咬着唇,内心惶惶不安。 没多久,刘阳的乳母与授课师傅一并带来,齐齐跪在阶下,刘秀和颜悦色的询问四殿下平时的功课,那师傅冷汗涔涔,三言两句的对话间便露出更多的破绽。我低着头准备接受刘秀的盘问,没想他却只是回头定定的看着儿子,半晌发出一句感慨:“十岁,你才十岁啊……” 大手在他发顶揉了揉,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往殿外走。 我急了,追上去喊了声:“陛下,其实……” 他摆摆手:“没关系,容朕再细想想。”顿了顿,扭头喊道,“阳儿!” “诺。” “可明?” “诺。” 刘秀轻笑,对他说道:“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 “孩儿谨记父皇教诲。” 这对父子互相掉书包,对答间尽是满口学问,别说我现在根本没心思在意这些,即使听进去了,也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 “陛下。”我还想追上去解释,却被刘阳扯住了胳膊。 “小兔崽子,让你不懂得收敛!”我气恼得用拳头砸他,“处处显得自己多能耐是吧?我看你以后还怎么能耐!” 他惊慌的跳开,边退边摆出接招的架势:“娘你做什么?父皇并没有生气,而且……啊——娘,你使诈,怎么可以偷袭?” “兵不厌诈!”我追上他,施以一顿老拳。 内心着实惶惶不安,刘秀中午的反应让我如鲠在喉,于是等不及中午休憩,让陈敏宣阴兴速速进宫。 阴兴来之前,我已在堂上踱了几十个来回,他前脚跨进殿,我心急如火的一把扯住了他。我的反应让一向镇定的他也吓了一跳,顿时明白事关重大,忙打手势给陈敏。陈敏会意,将殿内奴婢尽数带出,自己也退到殿外。 “什么事?” “你外甥臭显摆,卖弄小聪明……”我沉着脸,将中午发生的事如实说出。 “吴季子?”阴兴的反应却异乎寻常,他不着急被刘秀察觉刘阳另有授业师傅的事,反而莫名其妙的在意起旁支细节,“陛下当真对四殿下说‘吴季子’?” “我管他有无虮子?你搞清楚,现在问题的重点不是这个。”这三年多来我刻意培养刘阳,为的正是有朝一日让他能有实力与刘彊一较高下。然而这样的用心,只能暗藏心底,无法搁到台面上来谈论——掖庭女子妄论国事,心存更替朝纲伦常的私心,这事若宣扬出去,转眼便是灭顶之灾。 皇太子乃是皇位继嗣,关乎到国家未来的兴衰命运。所谓母子同体,郭圣通与刘彊处于高位十余年,撇开已身的党羽,朝廷上固有的守旧势力也非我等短时能够撼动。 “我倒觉得这才是重点。”阴兴目光如炬,“既是为了让四殿下年少成才,又如何掩其锋芒?这事早一日晚一日并无太大的差别。”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太过突兀,以至于我背后隐隐发寒,汗毛凛立,“贵人不懂《春秋》,无怪乎不明了陛下的心意,按我看,今日之事乃是吉兆。” “什么?” “你道这‘吴季子’所为何出?《春秋公羊传》中略有提及,此人名为札,排行四,故人称季子,乃六百年前的吴国公子。季札的父亲寿梦在吴国称王,他有嫡子四人,分别为谒、馀祭、夷昧,札。季札最幼,却最为聪颖有才,兄长们皆愿幺弟继承国君,于是许下兄终弟及的诺言。吴国的君王之位由谒继承,谒死馀祭继位、馀祭死后由夷昧继位……” “兄终弟及……那么夷昧死后,季札做了吴王?” “未曾。夷昧死时,季札恰逢出使鲁国,于是季札的庶出兄长僚便抢了国君的位置,做了吴王。” “啊?” “季札回国后,并没有掀起夺位之争,反将僚奉为国君,自认为臣。当时谒的儿子公子光很是不平,认为如果遵照先王兄终弟及的诺言,应该由季札继位,如果不遵照,则国君本该由他来继位,于是光派人刺杀了僚,欲将王位让给叔叔季札……” 我屏住气,阴兴并不是讲故事的高手,所以这个故事本身的语言描绘得一点渲染力都没有,但是不知为何,我却深深被它所吸引。 “季札如何做?” “让国于光!”阴兴冷笑:“吴季子载于竹帛,备受世人推崇,无非是称其贤德。他本该是吴国名正言顺的继嗣者,最终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推让掉了属于自己的王位……换成是你,你给予他何等评价?” 那个瞬间,脑海里电光石火间浮出刘阳的回答,我心猛地一沉,那四个字不禁脱口而出:“愚戆无比!” “真不愧是我的甥儿,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才情傲气,居然敢如此讥损世人吹捧的圣贤之人!” 我怅然退后,心乱如麻。 吴季子是吴国名正言顺的国君,最终让出了王位,刘秀对刘阳说出“吴季子”,这难道是在潜意识中将儿子比作了季札? 如果这个作比本是无心之言,那么阳儿的回答无异于将深埋在那颗幼小心灵下的“野心”,对着自己的父亲,汉帝天子全盘托出。 刘阳知道吴季子是谁,却打心眼里瞧不起他所做的圣贤之举。 让国? 愚戆无比——“……娘你为什么要让?为什么?如果你是皇后,我和妹妹们便不会被人欺负……” “……如果娘是皇后……我大可像太子哥哥一样威风,不……不是!根本没有什么太子哥哥!娘如果是皇后,庶出的他怎么可能成为太子?这个国家的太子应该是我才对……” 三年前我便早已知晓这个答案了,不是吗? 当那个只有六岁的垂髫小儿站在我的床前,咄咄的发泄不平的时候,我便早已洞悉他隐藏在内心的答案。 我的阳儿不可能成为吴季子,即使他的命运因为我的过失,无奈的与吴季子站在了同等的窘境,但是他的最终决定,绝不会和吴季子相同。 让国?圣贤? 狗屁不通! 所以,吴季子——愚戆无比! 四、削王 从新莽地皇三年刘縯率族人、宾客于南阳起兵,到如今建武十三年,刘秀由二十七岁的青年,跨度到了四十二岁的中年,十五年的征伐、平乱、光复,无止无休的战争蹉跎了多少青春,挥洒了多少鲜血、埋葬了多少生命,才换来今天这样天下一统的局面? 回想十多年前刚称帝那会儿,颠沛流离,朝不保夕,谁也无法保证刘秀作为汉帝能在众多的霸主中脱颖而出,最后勇折桂冠,在乱世中留存下来,开创万世基业。 打天下、平四方的时候其实远没有考虑那么多,消灭他人为的是保存自己,那时候心里的想法也十分单纯,只要能活下来就行。 去年冬天,吴汉终于将成家皇公孙述打败,收复了蜀地。自此以后,除了也建国称汉帝的卢芳,依附于匈奴人继续盘恒在边疆外,全国的疆域已经基本收复完整,乱世终于结束了。 外患减除后的刘秀,这时候才开始真正肩负起了打理一个国家的重任。收回对外平乱心思后的他,下一步会做如何行动,这不仅仅是我一个人关注的事情,更是满朝公卿格外关注的事。 他绝非贪图享乐的君主,困苦时不是,创业时不是,即使全国尽收辖下后也绝不是。有些擅长谀奉之人,向他进献良驹宝剑,却被他转手送人。后宫到如今也没有扩充的迹象,自皇后以下,仍是分了四等,除了我和郭圣通享有那份微薄到还不够打赏下人的俸禄外,许胭脂和儿子刘英只能在后宫之中求到温饱。 但我并不缺吃少喝,也从不缺钱,虽然公家的俸禄只有那么一点,但私底下刘秀给我的钱并不少,除了供养儿女开销外,我每个月会额外拨出少许钱让陈敏送去给胭脂母子。出手不是太过大方,这倒也不是我小气的缘故,而是因为我一年的俸禄明面上才那么点,如果给得多了,只怕不仅得不了好,反而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郭圣通的长秋宫缺不缺钱,这根本不用旁人操心,刘秀待她的好,是直接赐予她的家族金钱缣帛,她的弟弟郭况恭谦下士,在雒阳颇得声誉,其门下宾客云集,这样显赫的家世,何愁没钱? 刘秀对自己吝于钱财,处处俭从,但是对臣子、将士,却绝不会吝于赏赐。 “贵人。”陈敏进殿的时候,肩上落着水渍,鬓发沾染水汽。她很随意的捋着发梢的水珠,眉目斜飞,却在无意间流露出一抹焦急。 我会意的屏退众人,她快步走近,倾身凑了上来,衣衫上沾染的那股沁凉的水汽随即一并袭来:“陛下下诏,长沙王刘兴、真定王刘得、河间王刘邵、中山王刘茂,此五人降爵为侯,分别改封为临湘侯、真定侯、乐成侯、单父侯。” 眉头一挑,我心里突突直跳。 陈敏睨了我一眼,继续说道:“另外改赵王刘良为赵公,太原王刘章为齐公,鲁王刘兴为鲁公……” 这下子我当真被震撼到了,刘秀将原有的刘姓宗室纷纷降爵为侯,削夺王位并不稀奇,但是刘良是他的叔父,刘章与刘兴乃是他的亲侄,这些嫡系宗亲居然也被褫夺王位,他的行动竟是比我预期的还要狠绝。 “这次宗室及绝国封侯者共计多少人?” “一百三十七人,除富平侯张纯念其有功,虽非皇族,仍留侯爵,改封武始侯外,其余诸侯非皇族刘姓者皆夺侯爵,皇室嫡系改王为公,宗族子弟降王为爵。不过,武始侯的采邑仅原有的富平县一半……” 轰隆——殿外闷雷大作,闪电耀眼的破开乌沉沉的天空,直劈对面长秋宫三重飞檐。啪的声裂响,惊雷在觚棱上炸开,我只觉得眼前一团白光闪过,迷花了眼的同时,心跳也漏了一拍。 陈敏及时扶住了我,我心有余悸的挣开她的手,慢腾腾的走向殿外。透过重重雨幕,对面长秋宫的宫人正被惊雷炸得四顾奔走,人影叠撞,雨声掩盖住他们惊恐的尖叫。 我攀住栏杆,探出头去,雨丝顿时刮在我面颊上。 “贵人,小心哪。”陈敏在身后示警。 我回头冲她笑了笑:“很久没下这么大的雨了。” 她不知该如何应对,眼神闪烁了下,垂下头去,侍立一旁。 结束大规模的战事,收复汉室疆土后的第一件事,竟然如此大阵仗。满朝静待的结果,皇帝的第一份大礼,聪明的人当可从中看出些许端倪来。 “陈敏,君陵那里可有口讯?” “阴侍中没说别的,只提到了固始侯。” “李通?” 李通去年不断上陈,推说身体不适,最终辞去了大司空一职。他虽然贵为皇亲国戚,却在国内战事平定的关键时刻抽身撤离三公鼎位,避之唯恐不及之心显而易见。李通是个具有远见卓识的人,算是那拨聪明人里头最早知趣而退的老臣,现在他虽然从三公位置上退了下来,刘秀仍给他按了个“特进”的身份奉朝奏事。 如今眼看着皇帝将收复江山的心思放到了治理国政,分散的权力必然要一点点的收回来。 飞鸟尽,良弓藏。这是场较量,君与臣的较量,皇帝与士族豪强的权益之争。这场争斗没有硝烟,没有刀枪剑戟,残酷性却远不比战场来得轻微。 皇帝要君主专制,朝臣士族自然不肯轻易妥协,孰进孰退? 首先,功臣们要如何安置?按照高祖刘邦的做法,那简直就是一场兔死狗烹的残杀,而当初充当刽子手的人正是高皇后吕雉。 “阴丽华,你有吕后之风!” 不期然的,脑子的突然浮想起一个清冷的声音。 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当年被那个如狼般邪魅的男子冠上与吕雉相似的评语,我在不屑中甚至带着一种被侮辱的愤怒。但之后经历种种,随着儿女的逐渐长大,再翻史书,重读高皇后本纪,忽然添了一份欲哭无泪的唏嘘。易地而处,我或许做不到吕雉当年的狠绝,但是面对一个极力想将自己儿女逼于死地的情敌戚夫人,再柔弱的母亲也会奋起反抗。 当年我不懂,不懂吕雉为何如此心狠,如今身为人母,我忽然懂了她的恨,她的爱,她的无奈…… 人善人欺……天不欺!刘秀不是刘邦,所以我或许永远不会成为吕雉。因为,天塌下来,我的夫君会先替我撑住,如果有血腥,他会替我拔剑,毋需由我逼于无奈的亲自动手。我们的子女,他会牢牢守护住,不会任人轻易染指欺辱。 但是……为了阳儿,为了义王,为了我的孩子们,如果真有那么不得已的一天,我不会有丝毫的犹豫,一如当年护犊心切的吕雉。 五、盛宴 建武十三年三月十二,擢升沛郡太守韩歆为大司徒。五天之后,除去马成暂代大司空一职,改授命为扬武将军。 这几年三公之中唯一稳固不变的人只有大司马吴汉,虽然我对吴汉惯常的暴行屠杀行为颇有微词,但在整个政局中却又不得不承认,作为南阳豪强士族的中坚分子,我需要他的鼎立扶持,赖以和河北郭氏后党势力相抗衡。 也正因为如此,去年他故态复萌,将已经投降的公孙述的族人满门屠杀后,我并没有像十年前那样,冲动愤怒的拍案而起。十年前牺牲了一个邓奉,换来我今日异常冷血的清醒,不知道这种变化算是觉悟的进步还是人性的退化,我却终于在磕磕碰碰中逐渐学会了走路,在跌跌撞撞中逐步强大——去年年底吴汉将公孙述的妻子儿女,长幼不留,尽数屠杀,真正做到了斩草除根,这等血腥手段,最终换来刘秀的暴怒。 十年前,面对此情此景,我必定会强烈要求诛杀吴汉,以示公义,然而十年后的今天,作为南阳士族的一员,我却在暗中向刘秀力保吴汉。 吴汉对我的价值,非同小可,他可以干出种种失德的暴行,我却不能趁机斩杀他,反得处处予以维护。 春末,吴汉从蜀地班师回朝,我向刘秀建议让吴汉绕道回趟老家宛城,他这几年一直为光复汉室江山奔波,也算得是劳苦功高了。刘秀欣然应允,特准吴汉回乡祭扫,还额外赏赐他谷米二万斛。 四月份,吴汉从宛城返回雒阳,跟着他一块抵达京师的还有原先成家国宫廷御用的一干奢侈之物,包括瞽师、郊庙乐器、葆车、舆辇等等。以前也听马援提过,说公孙述称帝后,特爱摆皇帝架子,宫中所用之物,仪仗器具,堪称绝绝。但这些我都只是听说过,却从没见过,跟着刘秀这个白手起家,俭朴如昨的汉帝,在这所谓的皇宫里面住了也有十来年了,所见识到的排场却还远不及当年长安长乐宫中的一小半。 公孙述捣鼓的那些奢侈品一到雒阳,第一个受到震动的便是皇后郭圣通。这其中礼乐的器物尤为齐全,而这些,在以往的南宫中是根本找不到的,于是颇受震动的郭皇后决定在宫中摆宴,以壮汉家气派。 这个主意后来不知怎么的传到了刘秀的耳朵里,于是一场原本计划在后宫小聚的小宴最终被扩展为汉廷文武群臣筵。 我敏锐的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相信与我一样敏感的人不在少数。宴会的前一天,我以阴贵人的身份发出名刺,分别邀梁侯邓禹、建威大将军耿弇二人入宫小叙。结果,邓禹不曾露面,却打发人带了四个字当口讯;耿弇匆忙进宫,我与他二人在宣德殿外碰了面,我只简略的对他说了几句话,半个时辰后,他顶着张惨白的脸,步履蹒跚的离开了皇宫。 夜里闲聊,刘秀状似无心的随口问我:“耿伯昭进宫了?” 我想了想,借用邓禹的口讯回答:“如尔所愿。” 刘秀握住我的手,笑容里充满沧桑,眼角的笑纹叠得更深:“你不当皇后真是可惜了。” “这话可只能出你口,入我耳,关起门来说笑罢了。”我反手握住他的手,十指交迭,心有所念,于是又忍不住说道,“你难道不担心我成为另一个高皇后么?” 他不答,只是沉沉的笑了两声,忽然凑过身来,用另外一只手揽住我的腰,掌心覆在我的小腹上。 “你的月信迟了小半月了。” “哇,这你也知道?”我故意夸张的戏谑,既然他想转移话题,我默契的配合一下又有何妨呢? 他抓着我的手,扳弄我的手指,一个个数过去,边扳边念叨:“义王眼睛像我,荆儿的脸型有点像我,苍儿长得更像君陵,中礼、红夫……你说,我们的阳儿长得更像谁多些?” 好八卦的问题,我眨巴眼,想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四不像。” “咳。”他轻咳一声,“那这一胎,你想要儿子还是女儿?” “女儿吧。”我细细琢磨了下,“义王、中礼、红夫哪一个都不像我,我想生一个跟我一模一样的女孩儿,然后等她长大了,你看到她,就能时时想起年轻时的我来……” 他吃吃的笑了起来,手指与我缠得更紧了:“那这样吧,你给我生个儿子,跟我一模一样,以后长大了,你日日对着他……” “嘁,你当我花痴啊。”突然想到花痴这个词太“新鲜”,太“活力四射”了,忙打岔道,“那我要当真生了这么个小刘秀,你又拿什么赏我?” “真是不肯吃半点亏啊。”他笑着刮我的鼻子,“若真是这样,朕许你个心愿,你要什么朕便给你什么。” 我心中一动,虽然刘秀的许诺看似有些玩笑多于认真,但我总觉得他的笑容下隐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似乎……这并不仅仅只是一个玩笑式的承诺。 刘秀不是个会享受的君主,后宫甚少歌舞,甚少欢娱,即使腊日、元日等大节,掖庭也没显得格外热闹。所以,当这场盛宴真正在宣德殿摆开时,后宫里每一个宫人脸上挂着的笑容里,比平时多了份期待和好奇。 “果然老了。”我对着镜籢微微摇头,喟叹唏嘘,耳垂上的明月珰随即摇晃起来。 指尖抚过脸颊,面上敷的一层香粉,用的是上等细米淘制而成,捻于指尖手感十分润滑细腻。其实这么些年来,我极少在自己的脸上做文章,属于典型的不爱红妆爱武装,然而岁月不饶人,现在再想回到年少时那般跳脱飞扬,挥洒大把青春已是奢望。 “哪里,贵人只是不习惯妆扮罢了。”陈敏的手极巧,她用香粉将我脸上的褐斑和痘痕尽数盖住,眉毛修成远黛眉形,双颊拍了少许胭脂,唇上一点朱丹,画得犹如一颗樱桃。虽然这样的妆容实在不合我的审美观点,但至少落在旁人眼中,面上皆已平添出无言的惊艳。“贵人不施脂粉,也已胜过许多人了。” 发梳垂云髻,以黄金为托、贯穿白珠做成桂枝状的金步摇簪正亮晃晃的插在髻结上,我愣了下,本想将它摘下,手刚举起却又放下,抬头对镜浅笑:“你今天是不是打算把我妆扮成二八少女呀?你以为我还跟你一般年纪么?” “是呀。”许是受到宫筵喜庆的感染,她说话也俏皮起来,“贵人和小公主们一块出席,保准让那些大臣认不得你们是母女。” 我无法阻止岁月在我身上留下沧桑痕迹,陈敏这样十四五岁的青春时光我也曾经历过,而且不只一次。镜中的自己浓妆艳抹,依稀恍惚间竟像那日出嫁时的盛装娇艳,我抿唇一笑,起身披上袿衣,淡淡的吩咐:“一会儿让四皇子跟我去长秋宫晨省,其他人让各自的乳母领着去宣德殿,记得切莫错过时辰。” “诺。” 初夏的风吹到身上,已经带着一股燥热,而这个时候也不过才刚刚旭日东升。我高昂起头,身后紧跟着我的大儿子刘阳。快到长秋宫殿阶前时,刘阳伸手搀住我,我愣了下,盯着他瞅了两秒钟。虽然我不认为爬这十几层的阶梯算什么,但难得这孩子有这份细致的孝心。我没缩手,任由他搀着,一步步往上走。 “娘,给我再生个小弟弟吧。” “嗯?”步子不徐不疾,“为什么要弟弟?” 刘阳稍稍一顿,随即回答:“父皇削了王爵,汉廷上下再无一人称王,诸侯封邑再多,左右也不过是个侯爵,弟弟多了,加起来的力量才会大啊。” 哑然,这个孩子的心智早已超出常人。望着对面嵯峨的长秋宫殿,我由衷的发出畅快的笑声。我果然不会成为吕雉,吕雉为了儿子可说呕心沥血,甘愿背负一切骂名,可最终她那老实巴交的傻儿子却没有一点领悟力,不但不领情,反而埋怨自己的母亲心狠,以至自暴自弃…… “阳儿,你是娘的好儿子,娘以你为傲。” 高高在上的长秋宫,平日门可罗雀,今日却是车水马龙。我才到正堂,刚听说湖阳公主已经到了,身后便传来一声高呼:“三嫂!” 刘伯姬匆匆疾走两步,惊叹的拉住了我的手:“真的是三嫂,我都不敢认了,在你背后看了好一会儿。刚才还在心里琢磨,这是哪家的姑娘,怎么长得那么像我三嫂……” “你只管拿我取笑吧。”虽然知道都是些奉承话,但听到耳朵里却仍是无比受用。 刘伯姬年初才刚生下一子,产后体形不及恢复,显得比平时丰腴许多,她比我年长四岁,今年三十七岁,按照古代的人均寿命,已经是位不折不扣的中年大妈。 看看她,再想想自己,忽然冒出一个很滑稽的念头,难道我也要一直这么担当高龄产妇,生到四十岁为止? “哪有取笑之意,我说的都是真的,平时不见你着粉,猛地瞧你这么一打扮,可不跟你未出阁时一样鲜亮么?”她越说越起劲,也不顾这里的场合,大笑道,“只是穿了这一身,显得太静了,我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见你时的情景,那会儿你可二话没说便要与我刀剑相搏……” “还说,那次明明是你挑衅在先。” 我和她叨扰两句,趁着停歇的间隙,刘阳恭恭敬敬的拜见姑姑。刘伯姬情不自禁赞了句:“瞧这架势,哪里像是个才十岁的孩子,你娘把你教导得真好,颇有你父当年风范。” “别再夸他了,可经不起你们这么老夸着他,呵捧他。”我谦虚的客套几句,低头对刘阳吩咐,“你先进去给你母后,你大姑姑她们问个安吧,她们问起我时,你就说我和你小姑姑聊几句,一会儿便来。” “诺。” 等他走开,刘伯姬将我悄悄拉到一边,视线下移,直剌剌的落于我的腹部:“是不是真的?” 我一凛,这事我还没通传太医令来确诊,没想到居然连宫外的刘伯姬都已听到了风声。 “还没确定。” “这次怎么……”话说了一半,她倏然停住,愣愣的望着我,有些尴尬,“这事其实也怪不着你,谁也说不准,没法刻意分先后……唉,瞧我笨嘴笨舌的,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我假装不在意的笑了下。 刘伯姬的言下之意,是在怪责我怎么这一次没遵照“惯例”来,以往四年中,后宫的皇嗣生育排序,总是长秋宫先传出喜讯,然后隔上两三月,才是西宫。这么明显人为造成的均衡,却能让朝廷内外的所有人,无论是皇后党,还是贵人党都无话可说闭上嘴。 其实我很想告诉刘伯姬,生孩子的事如果存心,并非当真不能刻意分出先后次序来,但转念一想,对方也早已是几个孩子的母亲,这种闺房之事哪里用得着我来八卦?她自然是也早就想到了这一层刚才才会问出这么一番话来。 或许,她更想问的是,她的三哥,到底想干什么吧。 “这次大司马从宛城祭祖回来,什么时候固始侯也回宛城瞧瞧?宁平公主是个有福之人,固始侯待你好,待陛下也好……陛下待他也好……”我只能言尽于此,能否领悟深一层的意思,且看她自己了。 刘伯姬先是茫然,转瞬吸了口气,惊讶的表情终于笑逐颜开:“是,是,南阳郡……” 我早知她绝对是个聪明的女子,含笑与她携手一同进殿。 进去才知道其实自己真的来晚了,赶着从宫外给皇后晨省的诸侯夫人,早已熙熙攘攘的挤了满堂。蒲席铺开,能坐得上席的却只有湖阳公主刘黄、郭圣通之母郭主等寥寥数人。主位上端坐着身穿曲裾深衣的郭圣通,发簪金步摇,耳垂明月珰,一样的盛装,只是她的衣襟领口、袖口多加了一层襈,绣了一圈纹饰。 我向她行礼的时候,她一言不发,只是那双眼睛直直的盯住了我头顶上的金步摇,直到郭主在一旁笑着打起圆场:“阴贵人身子精贵,赶紧起身吧。” 郭圣通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苍白的面上终于有了一丝缓和的笑容:“阴贵人起来吧,怎么不见你把三位公主一并带了来?” 我笑着起身:“妾怕她们吵闹,让人领着直接去宣德殿了。” 郭圣通随意点了点头,我和她之间虚与委蛇的客套把戏也就到此为止了。待我起身后,立即有人匆忙避席让座,纷纷挪到席外侍立一旁。 主次尊卑之位的顺序重新调整,底下一通忙乱,我一边微笑寒暄,一边用余光打量郭主。她老人家高高端坐次席,却是丝毫没有要挪窝的迹象。 我沉住气,假作未见,在侍席上坐了,右手边紧挨着的正是许美人。 “怎么了?”我见她盯着我头顶发呆,忍不住笑问。 “不,不……没什么。”她略带慌乱的低下头去,相较我和郭圣通,她的妆扮要简单得多,发髻未挽假结,所以也没带任何饰物。若非她化着妆,坐在席上,否则将她往人堆里一丢,也实在分不清是宫女还是美人,那些个诸侯夫人中任何一个都要比她鲜亮得多。 按制,贵人发髻上应该只能簪墨色瑇瑁钗,所以想必今天我一出场便已震晕了很多人。也好,晕就晕吧,我要的也正是这种效果。 诸侯夫人们当中有些相熟,有些却显得面生,我不认得,胭脂更不可能认得。好在上有皇后挡着,无论她们此刻心里想着要如何赶紧巴结也不敢当着面与我结交。 在长秋宫磨蹭了大约半个多时辰,戌时二刻,有小黄门来报,皇帝已下了朝,与众大臣诸侯正往宣德殿去。于是我们这一拨人哩哩啦啦的都站了起来,整理衣装仪容,然后跟着郭皇后前往宣德殿。 我走得较慢,一边还不时和刘伯姬闲聊,刘阳这会儿正被刘黄拉在身边,两姑侄亲热得不得了,反倒显得冷落了另一侧的刘英、刘康。 没一会儿,按耐不住的刘康便自顾自的跑开了,待刘康一走,刘阳忽然停下与姑姑的对话,扭头对刘英低语了几句。刘英听后,竟而笑了起来,刚才那种无所适从的尴尬气氛被轻松挥散。 这一切丝毫不差的落入我的眼中,心里既感骄傲又有些担忧,正想找机会叮咛几句,忽然有个小黄门悄悄走到我身边,附耳低语:“中常侍让小人来请贵人移驾……” 没等我有所反应,一旁的刘伯姬已然觉察:“出什么事了?” “没事,我落了东西在宫里,宫里头的人找不着,还得我回去取一趟。” 她不疑有他,只是叮嘱:“那你快去快回。” 我跟着那小黄门匆匆而去,却并没有回西宫,反而绕道走捷径奔向宣德殿东侧殿。人未至,便见那里围堵了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几个随侍的乳母看妇急得满头大汗。 “不要!我就是要他赔!”脆生生的女音,充斥着莫名的骄娇二气。 我叹了口气,压低嗓子喝了声:“义王!” 眼前的人群自动分开,然后我看到玉阶下,刘义王正满脸怒气的揪住一位少年的衣襟,在二人脚下不足一丈之处,扔着一支长戟和一把已被折成两段的小弓。 一看这阵仗,我心里已是明白了七八分。众人见了我皆惶恐行礼,唯独那少年,雪白着一张脸,嘴角抽动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吓傻了,直直的站着,未曾下跪。 我免了礼,问道:“中郎将可在?” 问了半天没人吱声,倒是那少年突然开口道:“臣松,叩见阴贵人。”他屈膝与拜,可偏偏义王不给他这个机会,揪紧他的衣襟猛力扭扯。 我看这实在闹得不像话了,呵斥道:“还不松手,你哪里还有一点公主的样子。”我抢上一步,劈手砍在她手腕内侧,待她手软之际,直接拎着她扔给乳母,“今儿个你不用去赴宴了,给我回宫好好反省去。” 义王哇的哭了起来,扭着身子边哭边说:“明明是他的错,呜呜,是他不让我进殿,抢了我的弓,夺了我的箭,呜呜……” “带她回宫去!”我不愿把这事闹大,把那些宾客招来,那可真有热闹可瞧了,今天的宴席也不用费心搞什么歌舞杂耍了,直接看大汉公主哭闹的大戏得了。 那少年脱身后,先是整了整自己的衣裳,而后才从地上拾起长戟,站于一旁。其实从第一眼看到他的装扮,我便知道这是名负责守卫宣德殿的郎官,只是他年岁看起来甚小,似乎还不足十五岁。郎虽不是什么大的官职,但南宫中现有的郎官,却半数以上的人选都是从高官及富家的子弟中选拔出来的,这些人或多或少背后总有些来头,特别是像眼前这种未成年的童子郎,更是可以断定其出身背景非同寻常。 “尊父是……” “父亲乃高山侯。” 我倒吸一口冷气。好家伙,真没预料到这少年竟是高山侯梁统的儿子。这个梁统和窦融一样,都是出自河西士族,当年隗嚣占据天水、陇西,也正是靠了他们才能打败隗嚣,顺利收复河西。 目前朝中的老臣加功臣,以黄河为界限,大致可分河北集团,河西集团,河南集团三类,再往下细分,河南集团这边还分颍川郡与南阳郡两拨。刘秀与我,甚至大多数皇亲宗室皆出于南阳,而皇后郭圣通则出于河北,所以一旦我与郭圣通引发利益冲突,首先波及到朝局震荡的一定会是河南与河北之争。 这些年争来斗去的暗涛其实并不少,只是彼时江山未复,重在平乱,大家的精力更多的是忙于怎么应付打仗,怎么跟人抢地盘。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攘外必先安内,所以大的政治导向,利益冲突都不会太明显凸出。然而等到现在天下太平了,早先前打江山的弟兄也死得没剩下多少了,谁也没有料到之后填补进来的九卿,竟会使得河西士族异军突起,占据了非常重要的一席之地。 梁统,建武五年封宣德将军;建武八年随刘秀从征隗嚣,封成义侯,其兄长梁巡、堂弟梁腾并为关内侯,梁腾还做酒泉典农都尉;建武十二年,也就是去年,梁统与窦融等河西功臣被诏到了京师雒阳,以列侯之尊奉朝议事。没多久梁统便被封为高山侯,官拜太中大夫,他膝下四个儿子都被召入宫中授予郎官之职。 “你是高山侯长子?” “是。” 我不禁又瞥了他两眼,看他的岁数也不过比刘阳大不了多少,年岁应该与刘彊相仿,只是他眉宇间透着勃勃英气,却远非养尊处优的皇子们可比。 我指着地上的断弓叹道:“你可知此弓乃天子御制之物?” 梁松面色煞白,持戟跪倒:“臣职责所在,望阴贵人恕罪。”话虽说的硬气,可到底还是个孩子,声音不免有些抖颤。 我本没想就此事为难他,这件事想来多半是我那宝贝女儿的错,怪不得别人。 “你快起来吧。义王是我的女儿,她要有什么错,也是我督导不力,应该我向你赔罪才是。” 他错愕的抬起头,呆呆的望着我。 原想再借此多与他攀谈几句,可时间不等人,打老远我就望见代卬从宣德殿侧门出来,四下里不住的探头张望,于是伸手将他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和颜悦色的说:“往后她再有什么不是,你只管当面呵斥便是。其实她心地不坏,只因是长女,难免被陛下娇宠了些。” 不等他再有所表示,我示意众人赶紧清场撤离。代卬也瞧见了我,然后不住的打手势让我赶紧入殿。 我不敢滞留,当即由宫人在前头领路,行色匆匆的走向宣德殿正殿。 六、藏弓 走过代卬身边时,我小声说了句:“多谢你有心。” 代卬退到一旁,不露声色的扯高嗓门喊:“阴贵人到——” 我深吸口气,轻移莲步,向内走去,殿中百余人不闻人声,只听衣袂簌簌,纷纷跽起,更有爵秩低微者避席伏地。 眼波流转,秀目掠扫,已将众人众态大致收于眼底,高爵者除三公外,南阳以邓禹为首之臣皆伏地,河北诸将或跽或伏,耿弇先跽而后避席,缓缓伏身叩首。 我并不惊异,只将注意力转移到窦融与梁统二人身上,梁统眼望窦融,窦融目光飘移,最终在席上缓缓伏下了身。 我满意的勾起唇角,从公卿们中间穿过,尚未到皇帝跟前,高榻上的刘秀已站了起来。 “妾阴姬叩见……” 礼才行到一半,刘秀突然一个箭步跨了过来,托住了我的胳膊。 我狐疑的抬头,却意外的发现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正熠熠生辉般望着我。 “怎么……我脸上有什么不对么?”我下意识的伸手擦脸,却被他抓住手腕。 “不,没有。”他忽然低头哂笑,拖着我的手,示意我坐到他身边。 我看了下,他左首坐着皇后郭圣通,右首一张榻席上虽然空着,却是与帝后的席位并排而列。 我顿了下,侧首瞥了刘秀一眼,他眯着眼眸视若无睹,泰然自若的扭头与皇后喁喁低语。我深吸口气,终于跨上一步,提着裙裾坐了上去。 腰杆挺得笔直,从来没有这样一个时刻,我的正坐之姿能有这般标准,无可挑剔的优雅完美。双手搁于膝上,十指尖尖,白皙修长,我注视着自己经过细心修剪过的长指甲,那上面染的丹寇,鲜红中带着一股迫人的力量,像是透过指尖遍布到我全身。 我闭目,睁眼,缓缓扬起头来,嘴角勾勒着自信的微笑,我将目光投向在场的所有人。 南阳宗亲诸将面上或多或少的都浮起一丝笑意,相对比河北诸将面有不悦,甚至有人忿忿的拿眼瞪我。我只当未见,数百人济济一堂,放眼望去,更多的人正若有所思的陷入沉吟思索。 目光转了一圈,正欲收回,忽然感到身侧有道异样的目光正直剌剌的锁住我。我抬眼掠去,却不由愣住了。 那异样的眸底压着一层深重的迷惘、惆怅,陡然间像是将我带回十余年前,呼吸仿佛在这一刻凝结住。 我有些尴尬,咬着唇含蓄的冲他颔首一笑,可邓禹却仿佛走了神,隔着七八丈远,只怔怔的一瞬不瞬瞅着我。我耳根子一烫,贝齿在唇上咬出了牙印儿,他却仍是恍惚如初。与他同坐一席的李月珑若有所觉,瞥了夫君几眼,却不敢向我这边举目张望,只是在邓禹身旁嚅唇唤了一声。 “咿嗡——”堂上一声琴弦震动,紧接着钟磬丝竹之乐齐奏。 我低下头,长长的舒了口气,一颗心却隐隐开始不安起来。 “你刚进殿来的时候,朕在想……”刘秀忽然挨近身子,用一种柔软如棉的声音絮絮的说。他的声音很低,却并没有被悠长的乐声盖住,细细的钻入我的耳里,夹杂着一种酥痒。 “陛下在想什么?”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他继续说下去,我不由抬起头看向他。 他的脸庞清俊瘦削,眼角压着细纹,眼神明净如水,水面平静如镜,水底却深藏着一道不可叙述的暗涌。平时很少见他不笑,却也很少见他笑得连那眸底的暗涌也漾出欢愉的浪花儿。 “恍惚觉得你还是那个骑在窗栏上的娇憨女子,朕好像……听见你喊着,刘秀,你出来……等朕明白过来时,竟当真如当年那般站了起来……” 我“嗤”的一笑,笑过之后,才慢慢回味过来其中深意,眼中不自禁的有了湿意。 “刘秀——你出来!” 心里有个脆亮的声音响了起来,我用嘴比着唇形,一字一顿的对他无声念了出来。 眼眸中盛的笑意更浓,像是汪洋浮起浓烈的氤氲,他悄悄握住了我的手,宽大的衣袖遮盖住这个亲密的小动作。 他抿唇一笑,如同孩童偷吃了一枚糖果般,乐陶陶,喜滋滋,醉在其中。 我笑着低下头,泪水已经浸满眼眶,几欲夺眶坠落。 暗自调整情绪,用力吐纳了两口气,我终于吸着鼻子抬头,戏谑道:“我只当你是在夸我年轻。” 他无声而笑,脸上说不出的怜爱,许久,长长的吁气:“相识近廿载,我竟是欠你那样多……” 声音细不可闻,他飞快的转过头去,我心中悲恸,强忍的泪意差点克制不住汹涌而出。 殿上歌伎清唱,一曲作罢,宫人已将各色食案有条不紊抬了上来,安置到每个人跟前。我溜眼一扫,帝后的食案与我面前的菜色一模一样,无有差别,这三副食案均是髹制木漆,红黑双色相间,漆盘上摆放着荤素各色佳肴,百味珍馐。太官令显然费了极大的心思,菜肴按照礼制摆放,十分讲究——左手边放置饮食和一些带骨的肉食;右手边则摆放着羹汤,黍酒,切下的纯肉;食案上方摆放着细切和烧烤的肉类,醋、酱等调料放在近处,葱、椒之类的伴料则放在旁边。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干肉、牛脯,太官令也将它们分别摆放,弯曲的在左,直的在右。 我默不作声,假装若无其事的欣赏歌舞。殿中鼓点敲响,鼓声震而不乱,庭中空地上摆放着七只盘子,一名身材高挑的舞伎穿着一袭长袖襦裙,腰肢柔软轻摆,伴随着鼓节的敲击,足尖在七只盘中轻盈跳跃,时而振袖,时而扭腰。 婉转鼓侧,蜲蛇丹庭,七盘递奏,振袖足蹈,轻盈如翾。 舞伎的舞姿出众,长袖甩动,如行云流水,翩跹摇曳,加之舞蹈时额生汗滴,一张俏丽的脸蛋更是艳若桃李,神情妩媚,频频放送秋波,一副欲语还休的摄魂模样。 我看得慢慢入了神,内心的激动之情也很快平复下来。这时刘秀先举了锺,动了箸,底下臣子才敢开始饮酒吃喝。 酒喝了好几锺,诸位诸侯及夫人见皇帝没有半分架子,才慢慢放胆开始说笑,不再像宴会开始时那样拘谨。 “你爱瞧这七盘舞?” 我看得正起劲,听刘秀问起,便点了点头,随口道:“那女子舞艺极好,脸蛋儿也长得好看……” “是么?”他轻笑,“朕记得……你的舞艺也极好。” “武艺?”我困惑的向他确认,很奇怪他怎么会扯到我的武艺上去。 “舞……”他指了指场中旋舞的舞伎,“舞艺……” “哦——”拖长音,恍然,他原来说的是我的舞艺,不由奇道,“我何曾跳过舞?” “有。”他很肯定,“朕记得,那年春寒陡峭,你挑井水浆洗衣裳,卷了高高的袴腿儿,站在木盆里,赤足踩溅水花,哼唱起舞……朕觉得那等舞姿远要比这七盘舞要来得曼妙生动。” 我面上一烫,涨红着脸怔住了。这是多久前的陈年往事了?为什么我好像记得,又好像不记得曾经有过这么一回事? 汉时的舞蹈种类繁多,不拘男女,除了长袖舞、巾舞、建鼓舞、七盘舞外,还有剑舞、棍舞、刀舞、干舞、戚舞等等,我不通音律,自然不懂这些舞蹈,唯一会的,只有将跆拳道的动作揉入到音律中的“跆拳舞”而已。相较之下,“跆拳舞”动作刚劲有力,富有节奏,虽算不上突兀,但也绝对称不上曼妙生动。 为了掩饰绯红的面颊,我端起酒锺,假装饮酒。身后两名宫女手持羽扇,正微微扇着风,我嫌风力太小,便回首示意她俩用点力。 这时,刘秀忽然扬声笑问:“当初诸位如果不随朕光复汉室基业,而今又将是何等作为呢?” 一席话问出,那七盘舞也恰好到了尾声,一时间全场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 过了好一会儿,席上才有人不卑不亢的答道:“臣年少时曾读书求学,如今可做郡文学博士。” “哦?”刘秀笑道,“卿乃邓氏子弟,志行修整,何愁做不到一个掾功曹?右将军言辞委实太过谦了。” 邓禹似笑非笑的撇了撇嘴,笑得甚是古怪,眼神却是凄怅到了极处。殿上气氛有些怪异,我眼皮突突直跳,心里的那份不安又扩大了一分。 如尔所愿…… 但愿,今日的计划不至于出现纰漏。 “臣有武勇,可以当个守尉,专管捉拿盗贼!”我闻言侧目,不禁乐了。嗜酒成性的捕虏将军马武正摇摇晃晃的从席上站了起来,举杯向皇帝示意。 刘秀莞尔一笑:“捉拿盗贼?马子张,你只要自个儿不当盗贼,不被亭长捉住,便已是相当不错了。” “噗——”酒水不及咽喉,竟被我一口喷了出来。我用帕子使劲摁住嘴,以免再度失态,直憋得脸蛋通红,频频闷咳。 马武显然喝高了,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珠子,看看刘秀,又看看我,忽然大叫道:“喔——臣明白了,陛下取笑臣,是还记着往日的仇怨呢。臣……这就给阴贵人赔……赔罪。”他用勺子从酒尊里淅淅沥沥的舀了酒,一步三摇的向我走来。“阴贵人,我给你赔不是了。我当年被逼沦为盗贼,被猪油蒙了心,一时起了贪念,绑……绑了你……” 他笑着在我跟前跪下,我忙从榻上起身,弯腰伸手虚扶:“使不得,将军快请起。” “十多年前的事了,要不是结识了陛下这等明主,臣这会儿只能继续沦为盗贼而已……那时,那时……陛下为了救你,还跟我们几个动了手。呵呵……呵呵……真是罪过啊……”他跪在阶下,举锺将酒一口喝尽,摇晃着脑袋,毫无顾忌的畅言,“不过,陛下和贵人也真不该再责怪我,怎么说,我这也算是成全了一段英雄救美的佳话啊,若非因此……” 他絮絮叨叨的说着浑话,刘秀也不生气,命身边的中常侍代卬扶了马武回席。我趁罅偷觑一旁的郭圣通,虽然刘秀挡在中间,瞧不清她脸上的神气,可那只端锺的手却在微微打颤。须臾,她掩袖将酒一饮而尽,许是喝得急了些,呛得咳了两声,边上立即有宫女端水伺候她漱口。 殿上众位老臣纷纷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自己可能干的事,忆起往事,无不一片唏嘘。我拿眼细观,唯独河西诸将不发一语,颇有窘意。高居上席的窦融一团和气的面上谦卑从容,眼睑低垂着,不知在思忖什么。他们这些人都不是皇帝的旧故臣僚,如今到了雒阳,官位却不在功勋彪炳的功臣之下,内心感到惶恐也在情理之中。 我会心一笑,今天的宴席真的是越来越有趣了。 “父皇。”见众臣谈论得兴起,皇太子刘彊从席上起身,走到父皇母后身前,一脸的兴奋,“父皇兴兵复汉,行军阵战如此英勇,儿臣从前略有耳闻,却不曾听父皇提起。父皇,你给儿臣讲讲好么?” 那张充满朝气的少年脸孔,彰显着无比的膜拜与期冀,双靥绯红的仰望着父亲。 刘秀居高临下的垂目对望,郭圣通搂住儿子的肩膀,五指按得极紧,刘彊感到痛意,微微缩了肩膀,不明所以的瞥了母亲一眼。 刘秀淡淡笑问:“昔日卫灵公问孔子阵战之事,孔子没有回答,知道为什么吗?” 刘彊困惑不解,刘秀拍了拍他的头,神情淡然的加了句:“此事非你所及。” 他收回手,若无其事的继续与大臣们寒暄笑谈,郭圣通面色雪白,眼神复杂多变,似怨似恨,转瞬闻得身后一声轻咳,才匆匆收敛,将仍是一头雾水的儿子拉到身边,细细安抚。 我扭过头,却发现刘阳不知何时已来到跟前,正跪坐在榻下,神态自若的取了食案上的刀,动作熟练的割着肉。他分完肉,恭恭敬敬的将盌盘递到我面前,轻柔的喊了声:“娘请用。” 我似有所思的夹了块肉送到嘴里:“阳儿,父皇问你太子哥哥的话你可懂?” 他轻轻一笑:“灵公问陈,孔子不对,典故出自。” “我没问这个。”我将肉嚼烂了,慢慢咽下。刘秀的意思如果仅是为了向太子考证那么简单,也就不会让郭圣通花容失色了。 “嗯。”刘阳敛起笑容,神情淡淡的,只眼梢带起了一抹得色,“孩儿绝不会让父皇娘亲失望。” 我点点头,欣慰的关照:“以后行事更需谨慎,有分寸。从今儿起,这殿上的每一双眼睛都会在背后关注你的一言一行。” “诺。”他应了,随后起身去给父皇母后行礼,舀酒、分肉,谦恭孝道之举不在话下。 歌舞将尽,飨宴将散,我终于按捺不住,暗暗将目光投向邓禹。 没曾想,邓禹竟一直在看着这边,一时四目相接,我又是一震。他的神情太过沉重,重得像是千斤巨鼎,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但我无法回避,直直的望着他,深深的吸气,毅然决然的与他对视。 我能清楚的看到他最后无语的低叹,神情凝重而麻木,然后从席上起身,整理衣裳。他做这一切的时候,他的妻子李月珑便一直陪在身旁——他起身,她亦起身,他整衣裳,她便伸手帮忙捋平褶痕,配合得如此娴熟,如此自然。 在万众瞩目下,邓禹平静而从容走上殿中央,叩首伏倒,清冷的嗓音盖住所有喧哗,响彻整座殿堂。 “如今江山光复,天下太平,臣奏请陛下收回将军绶印,去甲兵,敦儒学。”他从袖中取出右将军绶印,托举于顶,拜叩。 刹那间,殿上绝音,静得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吸气声。 刘秀端坐在榻上,没有出声,目色平静,沉吟不语。 阶下又闪出一人,却是左将军贾复,跪于邓禹一旁,也交出印绶,朗声道:“臣亦奏请上缴将军绶印!” 冷清的殿上这才像是油锅里落下了一滴水,噼噼啪啪溅起油花来。 窃窃私语声嗡嗡的回荡在宽旷的大殿之上,我将视线冷冽的投射向人群中的耿弇,他微微一震,终于在耿家兄弟数人的注目下,缓缓起身走上堂来,嘶哑着声说:“臣亦奏缴绶印!” 油锅终于沸腾了! 邓禹和贾复,皆是出自南阳,这二人可说是等同于皇帝的左臂右膀,随同天子一起出生入死的老臣、功臣、良臣。而耿弇,自从他的父亲耿况以及乐光侯耿纯故世后,河北士族多数以他马首是瞻。 刘秀拈须微笑,再没人比我了解他的心思,他若无十足把握,今日这场宴会岂非白搞了?有道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如今兔已死,鸟已尽,功臣们如若不想成为韩信、彭越、英布,也是时候该稍许懂得些收敛了。 我相信刘秀不是狠心绝情之人,但人生在世,身不由已的事何曾少过?刘秀心再仁,毕竟是个皇帝,若皇权旁落,掣肘他人,岂非君不君,臣不臣? 我做不来吕雉,如同刘秀做不来刘邦,我和他都不是绝情绝义之人,所以退而求其次,罢兵权已势在必行。 自耿弇之后,有识时务者随即附和,纷纷上奏自请缴出大将军、将军印绶。 戏演到这份上,剩下的只是落下帷幕的善后工作了。 刘秀清了清嗓子:“既如此……且收回诸将军印绶,封邓禹为高密侯,食邑四县;贾复为胶东侯,李通为固始侯,食邑六县,皆以列侯就第,加位特进,奉朝请……” 诏书其实是早就准备好的,代卬假模假样的忙了一通,然后拟诏宣读。这一回罢兵权、增采邑的功臣,共计三百六十五人,其中仅是外戚、皇亲国戚便有四十五人。 一场盛大的君臣欢宴,最终在皆大欢喜的道贺声中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一、春晖 建武十三年四月廿五,冀州牧窦融受命任大司空。 自从功臣一个个的皆在授予高爵的同时被罢去兵权后,作为河西士族代表的窦融上位,愈发使得他谨慎小心,处处谦卑,唯恐自己遭到皇帝不满。 昔日里胆敢与皇帝分庭抗均的朝臣有了忌惮,君主权利在一点点的集中。 窦融恰在此时获得重用,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的升迁,更像是被皇帝置身于火炭之上,个中滋味只有他自己才能体会。但从窦融三番两次提交辞呈,也可看出,他这个大司空之位,实在做得有点如履薄冰。 朝廷虽设三公,然而皇帝却躬好吏身,事事喜欢亲力亲为。旧制二千石长吏的任免,需三公委派掾史进行核查,但这旧制到了刘秀这儿,却变成了皇帝直接听取刺举之吏的奏报。 刘秀的亲力亲为,造就了一大批与皇帝亲近的尚书势力抬头。前朝汉武帝时为了突出皇权,削弱相权,将章奏的拆读与审议,转归尚书。如今刘秀的一些做法,显然也是打算利用尚书台,慢慢削夺三公原有的庞大职能与权力。 照此等势头发展下去,假以时日,多则五年,少则两年,三公不被皇帝架空才怪。不过,那些三公九卿,也都不是酒囊饭袋的废物,这一场不见硝烟的政斗,到底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十月,我顺利产下一子,取名刘衡。四个月后,皇后郭圣通亦产下十皇子刘焉。 建武十四年,时任太中大夫的梁统上疏建议加重刑罚,一度在朝中掀起争论。 建武十五年元旦初始,三十五岁“高龄”的我再度产下一子,取名刘京,至此我已是五子三女的母亲。 按例仍得有一个月的时间被关在房间里无法走动,小刘京很乖,事实上我生养了那么多的儿女,不管性子如何,在襁褓之时都显得特别乖巧,抚育他们的乳母也都称赞说是胎教做得好,所以孩子们不哭不闹,十分好养活。 不过,也有例外。 刘京的小哥哥刘衡,虽然是足月生产,可生下时体重却有些偏瘦,三个月大更是染了一场病,上吐下泻,所以发育得比别的婴儿缓慢,相对的,他的性情也变得格外娇气。他不足周岁便喜欢黏着我,平时不要乳母也不喜欢看妇宫女,任何人抱他,他都会扯着嗓门哭嚎。他这认人的毛病一直到弟弟刘京出生也没得到改善,所以即使我在坐月子,乳母却还是会经常把刘衡抱到我的寝室来见我。 我疼爱刘衡比新生儿更甚,这倒不是我故意将自己的子女分成三六九等去看待,以至偏心。而是随着刘衡的逐渐长大,他的小脸蛋慢慢长开,口眼耳鼻、脸部轮廓无一不像刘秀的翻版。我这几个孩子中,长得像父亲的,男孩当属刘荆,女孩当属义王,可打从有了刘衡做对比后,竟发现再没有比他更肖似父亲的了。 仅凭这一点,我便十分喜爱刘衡,常常将他捧在怀里,使劲亲他的小脸蛋。这孩子虽然从小身体养得不是最好,长相也显得有点文弱,可嘴巴却很甜,从牙牙学语起,他便爹啊娘的时常挂在嘴边,叫个不停。 而刘京还太小,五官紧巴巴的凑在一起,还都没长开,团子脸,粉嘟嘟,肉圆圆。陈敏说小皇子长得像我,我左看右看,也没瞧出个四五六来。 刘衡的醋劲很大,并不因为刘京是弟弟而稍许有了做兄长的意识,别看他年纪不大,背地里却也不是个没心眼的宝宝。有一回我听到床上正在睡觉的刘京哭,扭身去抱他的时候,却发现刘衡整个人压在刘京身上,右手更是偷偷掐着弟弟的小手。 “衡儿,你个淘气的!”我将他拎到自己腿上,抡起巴掌要揍他的小屁屁。他嘴巴一扁,没等巴掌落下,已经眼泪汪汪一副可怜样了。 “你太不听话了,怎么可以欺负小弟弟呢?”我又好气又好笑,想打却又舍不得,看他哭的样子活脱脱就像是在看刘秀在哭,稍有不慎,我便得憋笑出内伤来。 “娘……弟弟,喜欢……不喜欢……”他口齿不是很清楚,一边说还一边涨红着小脸比手画脚,很是伤心生气的表情。 我故意板起脸教训他:“弟弟小,娘多照顾他一点也是应该的啊,你看你的哥哥们不也很疼惜你吗?” 看他抽抽噎噎的使劲用小手揉眼睛,却不曾当真揉出眼泪来,我忍不住笑了。这小家伙即使身为兄长,也不过才一岁多,跟他讲什么兄弟友爱的大道理,只怕是对牛弹琴。 心念一转,于是我换了一种方式,恐吓道:“记住以后不许欺负小弟弟,不然你八哥哥也会这样对你,知道吗?” 他似懂非懂的忽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瞅着我,三秒钟后,小嘴一扁,哇的放声大哭。这一回,眼泪倒真是货真价实的掉下来了。 我哈哈大笑,一边替他擦眼泪,一边顺手捏他的小脸蛋。正软声细语的哄着,忽然门口有个声音飘了过来:“娘,你叫我?” 刘荆虎头虎脑的如旋风般刮进来,手里拖着一根长长的木棍,他身后跟了一群侍从,手里亦是捧着或长或短,或大或小的各类小玩意。 刘衡本已渐渐止了哭声,这乍一见刘荆,竟吓得面色一变,哇地再次嚎啕,张开双臂拱着脑袋直往我怀里钻。 “你这是做什么呢?瞧你把弟弟给吓得。”我一面假意斥责刘荆,一边搂着刘衡轻拍。 刘荆举了举手里的长棍:“我找六哥哥玩,六哥哥说要跟着四哥哥做学问,不理我。”他撅嘴,满腹牢骚,“娘你什么时候才能跟我玩啊,为什么娘你每次生小弟弟都那么麻烦?下次你生妹妹吧,生妹妹就不用躲起来了!” 我忍笑:“哥哥们要做学问,你不会去找刘延玩么?” “七哥哥?算了吧。”他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摆手,“母后不让他跟我玩,说我太顽劣,把七哥哥也带坏了……娘!”他蹭了过来,表情困惑中带着受伤似的抑郁,“我真是坏孩子吗?” “当然不是。”我腾出一只手,摩挲着他的头发,安抚,“我的荆儿怎么会是坏孩子呢?” 小孩子天性纯良,十分好哄,他听我赞他,像是一下子飘了起来,喜滋滋的拍着胸脯说:“是啊,父皇还夸我呢,说我会替娘照顾弟弟,是好哥哥。娘,父皇说的话是不是要比母后管用?” 我哭笑不得,边上抱着刘京的乳母插嘴道:“那是自然,皇帝是天子嘛。” 刘荆顿时欢呼雀跃:“那我只听父皇的,不听母后的。”正高兴着,却突然发觉自己手里的棍子被一只小手给悄悄攥住了,不由沉下脸来,“哭气包,你要做什么?” 刘衡眼馋他手里的棍子,嘴巴瘪着,泪水含在眼眶里,小手紧紧攥着,却并不松手。 “荆儿,你不是好哥哥吗?” 刘荆挠头。 “哥哥,玩……”刘衡怯生生的喊了句,眼泪尚含着,小嘴却慢慢咧向两边,冲刘荆绽放出一个绚烂的笑容。 刘衡的笑,到底有几分杀伤力,回头参照刘秀即可知晓答案。果然,刘荆愣了下神,手松开了,很小声的嘟哝:“给你玩会儿吧。”说完还不忘加一句,“你别弄坏了噢。” 刘荆与刘衡两兄弟玩在一块儿,我让乳母看紧着,叮嘱她们注意别让棍棒舞到两位皇子,然后伸手将刘京抱进臂弯,这孩子黄疸才退没多久,脸色不红,也不白,呈出一副菜色。 刘荆玩了会儿,忽然冲过来问道:“娘,小弟弟为什么那么丑?” 我一愣,嗔道:“胡说,小弟弟哪里丑了?” 刘荆爬上床,细细的盯着刘京瞅了会儿,很肯定的说:“丑丑的,皱巴巴的……” “弟弟还没满月,小婴儿长得都这样,你小时候也是这样啊。” 他歪着脑袋想了会儿,伸手向后一指,脆生生的否定:“不对,九弟弟就很漂亮。”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刘衡正岔着两条小肥腿,活像卓别林似的在室内晃来晃去,听到我们提到他,他扭过头来,不料滚圆的身子失了平衡,顿时一跤跌坐到地上,小手里仍是傻傻的抓着木棍。 我原本以为他摔倒了会哭,没想到他眼眸弯弯的眯成一条缝,反倒咧开嘴笑了起来,露出稀稀拉拉的七八颗乳牙,笑得既傻气又天真,活像个洋娃娃。 乳母心疼的将他抱起来,他还不依不饶的非要下地继续走路,那副样子惹得我又怜又爱,真想抱他过来,在他肥嘟嘟的脸上狠狠亲上一口。 好容易把刘京哄睡了,我让乳母将刘荆和刘衡领了出去,正觉得闹了这阵子,身上乏了,想在床上躺一会儿,陈敏却急匆匆的从外头进来。 我瞧她脸色不对,忙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 “有事?” 她略一点头,吸气,声音冷得如同殿外屋檐上未融的冰霜:“韩歆死了!” 我先是吃了一惊,不过很快冷静下来:“怎么回事?” 数日之前才听闻韩歆因为出言顶撞了皇帝,被罢免大司徒,遣送回乡,怎么突然又死了呢? 陈敏压低了声:“韩歆回乡后,陛下随即又遣了使节下诏书严厉斥责。之后,韩歆在家中携子自杀身亡。” “自杀?”这事可真有点玩大了。这几年刘秀为了不让朝臣在三公位置上做长做久,所以三公的频繁更替已不算是什么新鲜的事,但这回搞出人命,却还是相当叫人震惊。 我眯起眼,微微吸气,这事实在透着蹊跷,刘秀罢了韩歆的职,居然还不依不饶的追加诏书,骂到门上去,直至将人“骂”死,这实在叫人不敢相信。 “调查清楚了没有?这中间可有隐情?” “暂时还查不到什么眉目,陛下手底下的人把关极严,详细的东西只怕不容易查出来。” 我点点头,人都死了,查不查其实意义并不大。我所担心的是,刘秀如此操之过急的做法,可能会令他的声名有损。 杀鸡儆猴固然是好的,但……我总觉得隐有不安,只是一时间又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不禁叹道:“这事能查便查,不能查也别硬来,我们犯不着和陛下的人硬拧着。” “诺。” 韩歆自杀一事就此撂下,朝中官吏即使心有不满,却无人敢站出来替韩歆辩护。韩歆死后,汝南郡太守欧阳歙继任大司徒。 二、祓禊 十年前,王梁代欧阳歙任河南尹时见洛水水道淤浅,不便漕舟运行,于是穿渠引水注入雒阳城下,可是渠道挖成后,水却没有流过来。挖渠饮水失败,王梁在建武七年被弹劾,当时刘秀念他往日功勋,便放他到济南做了太守。 建武十三年功臣增邑,王梁也在名单之列,受封为阜成侯,可转眼才过一年,他便逝于任上。 如今洛水依旧长流,可昔日的故人却一个个都已经不在了。 难怪刘秀会唏嘘感慨,实在是原来陪伴过的那些旧友同伴离开的太多了。人生无常,近年来刘秀忙于政务,时常夜不能寐,他年轻的时候仗着自己身体好,在战场上厮杀浴血,到如今随着年纪的逐渐增大,身体状况衰退得尤为厉害。太医令也曾对他讲解一些养生之道,但我明白,如今的刘秀是无论如何都静不下心来了。 他性仁慈,却不等于不善心计,处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整日琢磨的事只怕比原先更耗神。 去年王梁死后,多年未犯的心绞痛居然再次发作,我感怀过往,不免郁郁寡欢,刘秀便以“奉朝请”的名义,将陈俊、臧宫、朱祜等人先后从地方上征调回京城。 朱祜回京后,刘秀赐他白蜜一石,追忆二人在长安太学求学时做蜜合药的往事。翌日,朱祜便上缴了大将军印绶。 “娘——娘——你也来玩!” 洛水泱泱,刘荆光着脚丫,和刘阳、刘苍、红夫几个人一起在河边踩水玩。 我回过神来,淡淡笑着,朝他们摇了摇手。 一年一度的上巳节,适逢旧友重逢,刘秀的兴致极高,带着满朝文武、公侯一起到洛水祓禊。这场暮春之禊,搞得空前轰动,京城贵胄,几乎倾巢而出。洛水河畔,朱帷连网,耀野映云,这场盛宴真是一点都不比两年前罢兵权的那次逊色。 “在想什么?”伞盖蔽日,我仰起头来,华盖下的他笑容中带着难掩的憔悴。 他挨着我坐了下来,因有内臣在侧,我按礼起身避席却没想被他一把摁住。 “坐着别动。”他没让我起来,挥挥手打发那群侍从退到十丈开外。 河水清潺,鼻端嗅到清新而熟悉的香气,我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笑什么?” “秀儿,觉不觉得你更适合做个商人?” “嗯?”他眯起眼。 “一石白蜜换了一个大将军绶印……” 他突然起身离开,我看他走到一株柳树下,径直抽剥柳条。 我没动,仍是静静的坐在原处,过了半晌,正低头怔怔出神,额头上倏地一凉。刘秀笑吟吟的将柳环儿戴在了我的头上,弯腰俯身望着我,和煦的微风拂过他的脸庞,我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将手贴在他的面颊上,细细抚摩。 “我戴这个好看么?” “好看。”他笑答,眼神温柔如水。 我抿嘴一笑,从头上摘下柳环,他递手过来,手上捧着一束野山雏菊。我莞尔一笑,心里暖暖的,他跪坐在我面前,将雏菊一朵朵细心的插进柳藤隙缝中。 “其实……”我捧着花环,扬起笑脸,小声说:“我很喜欢,一直都很喜欢。” 他笑了起来,笑声震动胸膛,阳光映照下,他的鬓角折射出一道银芒。 心,倏然胀痛。 我僵硬的维持着笑容,可心里却又酸又涩,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捧着他的脸,贪恋的看着:“秀儿,答应我一件事。” 他一怔,缓缓收起笑容:“朕本就欠你一件事,只是,现在尚且为时过早。你再等等……” “不是那个。”我靠近他,依偎进他宽厚的怀中,汲取着独独属于他的味道。我勾起他的手指,与他拉钩,虽然极力使自己保持平静,声音却仍不由哽咽起来,“你要答应我,要活得比我更长久。” 胸口震动,半晌,他的胳膊环上我的腰,紧紧箍勒住:“痴儿,我比你年长九岁……” “我不管,我要你好好活着,留给我再多的子女,他们长得再像你,也始终不是你。”我噎声,想到那些离去的故人,心里莫名悲恸,“所以,你不能再这么不顾惜你的身子,你是我的……顾惜你自己,才是真正顾惜我……” 腰上的胳膊环得更紧,他是我的秀儿,如何能不懂我的意思。 “你……别做傻事。” “我一向傻气,做事冲动,你又不是不了解。你若活得没我长,又岂能管得住我不做傻事?”我任性的威胁着,虽然明白这种威胁实在很无理。 他抽了口气,须臾,才哑声保证:“我答应你。” 我将花环戴到头上,抛开心头感伤,笑道:“好巧的手,再编几个小玩意给孩子们玩。” 他点头应了,从席子外的草丛里挑了一种宽叶的韧草,细细的编起了小东西。 我在一旁指指点点,不等草编物成型便胡乱猜道:“这是什么?蝗虫?” 刘秀不答,三两下便编好了一只草蜻蜓,手腕一振,草蜻蜓噗的钻入我的衣领之中。 “呀!”我低声惊呼,急急忙忙的探手入怀,却反把自己的衣领给揉皱了。 回眸瞥到他别有用意的笑颜,我不由嗔怒:“你故意的。” 他吃吃而笑,我不依不饶的扑到他的背上。两人正闹得起劲,忽然身后哇的响起一片哭叫声。 我和刘秀紧张得回头,却见身后刘衡泪汪汪的看着扭在一块的我俩,一边尖叫,一边不住蹦跳的扭动自己胖乎乎的身体。 “衡儿!”我低呼一声,急忙抱住他,“怎么了?” 刘衡忿忿的瞪着我俩,停止了哭声。我和刘秀面面相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许久,刘秀伸出手来,假意掐住我的脖子,轻轻摇晃。 果然,刘衡立即放声尖叫起来,小手噼噼啪啪的不住拍打着父亲的胳膊。 我醒悟过来,忍不住哈哈大笑,在刘衡脸上吧唧亲了一口:“我的宝贝儿,别哭,看爹爹给你做了什么好玩的。” 我把草蜻蜓在他面前晃了下,他果然安静下来,鼓起腮帮子,拍手笑道:“虫!虫虫!虫虫飞——飞,飞……” 他迫不及待的抢了草蜻蜓,我揉着他的发顶,感慨道:“这孩子,到现在都是口齿不清。” “没事,说话晚的男孩儿聪明。” “是吗?”我将信将疑,“可是阳儿和苍儿他们说话都很早啊,难道阳儿他们不够聪明?” 刘秀被我问哑了,摸摸鼻头,讪笑:“那……衡儿像我,将来比他们更聪明。” “嘁。”我翻了个白眼,心念一转,忽然对刘衡说道:“衡儿!爹爹欺负娘,你帮娘打他好不好?” 刘衡乌溜溜的忽闪着大眼睛,忽然咧嘴一笑,对面刘秀面色一变,扭头就走。我抱着刘衡追了上去,刘衡咯咯咯的发出清脆的笑声,兴奋得手舞足蹈。 刘秀跑得并不快,没几步便故意让我追上,之后我用手托着刘衡骑到了刘秀的脖子上。刘秀伸手拉着儿子的两条腿,我在身后托着儿子的背,刘衡笑嘻嘻咧开嘴,一只手高举着草蜻蜓,一只手紧紧的揪着父亲头顶的发冠。 刘秀架着刘衡沿着洛水岸边跑了起来,欢笑声洒了一路,引来无数惊骇的目光。 来回跑了好几个来回,我担心再闹下去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于是出声适当制止。刘秀停下脚步,吁吁的喘气儿,把刘衡从肩上举了下来,笑道:“又重了不少。” “爹爹,再来!再来……爹爹,再来……”刘衡从牙牙学语起,便只会喊“爹爹”,不会喊“父皇”,怎么教都没用,刘秀也并未刻意要求儿子改口,时间久了,便也习以为常。 “不行喽!”刘秀笑着把他放下地,“爹爹老了,扛不动衡儿了。” “爹爹,再来……玩,要抱抱……再来……” “乖。”我蹲下身子哄他,“等一会儿再玩,衡儿要不要吃东西?肚子饿不饿呢?” 他怏怏不乐的撇嘴,扯着手里的草蜻蜓:“要抱抱,不要吃。” “看你这孩子,怎么把蜻蜓翅膀给扯断了?” 眼见他耍小性儿把草蜻蜓给扯了,我才嗔责了一句,却马上被刘秀制止:“小玩意,扯就扯吧,不值得跟孩子生气,本来就是编给他玩的。” 我撇嘴:“尽护着他,宠得太过对小孩子不好。” 刘秀温柔一笑,慢慢蹲下身来,抚摸着刘衡的小脸蛋:“他还小啊。”说着,眼神渐渐变得迷离起来,“其实朕想给他们更多……” 他侧过头来看我,我也直直的看向他,两人彼此心意相通,不由会心一笑。 “吴汉这两年可没少上奏章,你驳了多少回了?” “嗯。”他笑意沉沉,回头瞅了眼刘衡,略思量,低低的说,“花了两年工夫呢,朕觉得还是比预期的要慢了。” “已经很快了,你还教育阳儿说什么欲速则不达。怎的搁到自己身上,便又心浮气躁起来了呢?”我循循开解,“身体要紧,别太拼命了。不差这几年,我们……来日方长,你可别忘了,你的命是我的。” “来日方长……”他重复着我的话,投向小刘衡的目光愈发柔软。 刘衡甜甜的冲他一笑,突然丢开扯散的草蜻蜓,伸出藕节似的小肥胳膊,一把扯住刘秀颌下的胡须。 “喔……”刘秀低呼,连忙握住刘衡的小手,柔声道,“不行,这个不能扯。” 我笑得跌倒一旁,憋着气说:“别啊!小玩意,扯就扯了吧,不值得跟孩子生气……扯吧扯吧,宝贝儿,使劲扯,哈哈哈……” 三、分封 翻阅司马迁写的《太史公》,会感慨许多帝王之家的悲欢离合,这部被后世喻为《史记》的巨著,如今正珍而贵之的搁在南宫云台其中一间高阁之内。 云台有四间高阁,是贮藏珍宝、书简的宝库,刘秀称帝后从高邑迁雒阳,拉来了共计两千余辆的珍贵典籍,尽数珍藏在云台与云台北面的兰台。 这几年,在宫中度日无聊时,我便会到云台翻阅古籍,不知道为什么,埋首置身于成堆的竹帛中,能令我紧绷的神经很自然的放松下来。后来刘秀知道我的作息习惯,便特意在云台收拾出那间广德殿给我当寝殿,偶有空暇,他也会到广德殿来休憩。 关于高皇后吕雉的种种经历,也是到了这里后,我才真正接触吕雉传奇的一生。客观的将心比心后,我由一开始对她的排斥鄙视,到最后不得不深感敬佩——刘玄说得不错,高皇后叱咤风云,我若能学得几分真传,当可不输汉廷上的任何一位朝臣。 “贵人看什么这么高兴?” 我收了竹简,细心的装入布袋内,系上绦,封存好。陈敏给我端上水果,漆盘内搁着两只剥了皮的桃子,若拳头大小,水汪汪的正滴着蜜汁。 “今年桃子熟得倒早。” 陈敏抿嘴一笑:“哪是这季节吃得上的东西?这是郡国上进贡的,算是今年的早桃了,统共也就得了那么两筐。陛下赏了诸侯大臣,太官那儿都没有多余的。” “哦?那这……” “掖庭只皇后和贵人各有一份。”陈敏努嘴,眼中有了笑意,“这另外一只是陛下的份儿,陛下让送到西宫来了。” 我一怔,轻轻“哦”了声,拿起桃子,粘了满手的汁水,想了想又放下:“还是给阳儿他们留着吧。” “嗤。”陈敏笑出声,“四殿下果然聪明,他早料到贵人会舍不得吃,所以送来之前让奴婢先给去了皮。贵人赶紧吃了吧,今儿天热,这东西可放不得太久。若是坏了,岂不是白糟蹋了?” “阳儿……”我恍然失神。这对父子,行事作风有时真是如出一辙。 咬下一口桃肉,因是早桃,肉感虽细腻多汁,口感却不是很甜,淡淡的如同清水滑过舌尖,桃肉虽不甜,却自有一股甜味早已沁入我的心脾。我喜滋滋的一口口啃完两只桃子,陈敏递上湿帕子。我一边擦手,一边笑问:“考考你,昔日武帝施行推恩令,分化王权,那他自个儿的那些皇子,又是如何分封为王的?” 饶是陈敏机灵聪明,能猜到我可能是以古喻今,却仍是无法说出典故来。沉吟半晌,很巧妙的回答:“贵人选中了大司马,昔日卫皇后也应该有个不输于大司马的朝臣,向皇帝上疏进言才是。” “果然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我忍不住赞了句,指着那堆竹简道,“幸而你读书不多,不然那些博士、士大夫见了你,只怕也得羞愧得无地自容了。” 陈敏赧颜一笑:“贵人谬赞,奴婢叩谢。”说着还真给我行了礼。 看着她曼妙靓丽的容姿,我忽然叹道:“再过些时日,必然也要替你寻个好人家。” 陈敏脸皮子薄,闻言大窘,涨红着脸不敢接话,半晌找了个话题岔开:“贵人,到底当年是谁提出分封皇子的?” “你不是都猜对了么?”我淡然而笑,一字一顿的说出答案,“大司马——霍去病!” 历史的轨迹如此的相似,又或许是我和刘秀都在刻意仿效这种轨迹。昔日霍去病首先上疏奏请分封皇子,再由丞相率领群僚数次奏请,最终汉武帝在一种被朝臣们“逼迫”的姿态下破了例。如今,历史似乎再度重演,步步为营下,由吴汉奏请,被拒,再奏请,再拒的拖了两年拉锯战,最终的结果将在今天一锤定音。 “你去却非殿打听一下,陛下何时下朝。” “诺。” 我伸了个懒腰。万无一失,结果,即将在今天揭晓。 “古者封建诸侯,以藩屏京师。周封八百,同姓诸姬并为建国,夹辅王室,尊事天子,享国永长,为后世法。故诗云:‘大启尔宇,为周室辅。’高祖圣德,光有天下,亦务亲亲,封立兄弟诸子,不违旧章。陛下德横天地,兴复宗统,曪德赏勋,亲睦九族,功臣宗室,咸蒙封爵,多受广地,或连属县。今皇子赖天,能胜衣趋拜,陛下恭谦克让,抑而未议,髃臣百姓,莫不失望。宜因盛夏吉时,定号位,以广藩辅,明亲亲,尊宗庙,重社稷,应古合旧,厌塞觽心。臣请大司空上舆地图,太常择吉日,具礼仪。” 建武十五年三月,大司空窦融、固始侯李通、胶东侯贾复、高密侯邓禹等人联合上奏,请求皇帝分封皇子。 这一次,皇帝的批复简明扼要,仅仅一字——“可!” 四月初二,太牢告祠宗庙。 四月十一,使大司空窦融告庙,建武帝十一个儿子,除皇太子刘彊外,包括尚在襁褓之中的十一皇子刘京在内,皆封为公。然而虽同列为公,皇子们各自受封的采邑却高低不等,甚至相差甚大。 右翊公刘辅,封地中山,位于雒阳北一千四百里。十三城,户九万七千四百一十二,口六十五万八千一百九十五;楚公刘英,封地楚,位于雒阳东一千二百二十里。八城,户八万六千一百七十,口四十九万三千二十七;东海公刘阳,封地东海,位于雒阳东一千五百里。十三城,户十四万八千七百八十四,口七十万六千四百一十六;济南公刘康,封地济南,位于雒阳东一千八百里。十城,户七万八千五百四十四,口四十五万三千三百八;东平公刘苍,封地东平,位于雒阳东九百七十五里。七城,户七万九千一十二,口四十四万八千二百七十;淮阳公刘延,封地淮阳,位于雒阳东南七百里。九城,户十一万二千六百五十三,口五十四万七千五百七十二;山阳公刘荆,封地山阳,位于雒阳东八百一十里。十城,户十万九千八百九十八,口六十万六千九十一;临淮公刘衡,封地临淮,位于雒阳东一千四百里。十七城,户十三万六千三百八十九,口六十一万一千八十三;左翊公刘焉,封地左冯翊,位于雒阳西六百八十八里。十三城,户三万七千九十,口十四万五千一百九十五;琅邪公刘京,封地琅邪国,位于雒阳东一千五百里。十三城,户二万八百四,口五十七万九百六十七。 除十位皇子之外,三位皇女亦有尊封——长女刘义王,封舞阴长公主;次女刘中礼,封涅阳公主;三女刘红夫,封馆陶公主。 按汉制,皇女封县公主,仪服同列侯。诸王女封乡公主、亭公主不等,仪服同乡侯、亭侯。 自古以来,帝女皆封公主,帝姊妹尊崇者,方可加号长公主,仪服同藩王。我万万没有想到刘秀会将长公主的尊号加给义王,这个年仅十岁的小女孩,居然当真如同她的名字一样,成为不输于藩王的长公主。 “娘!”义王兴奋得双颊通红,手里提着纯缥深衣的长裾,因为跑得太急,头上绑的发辫都散开了。 “舞阴长公主……”陈敏才喊了一声,没等行礼,义王已一头栽进她的怀里,笑声咯咯逸出。 “娘!父皇封我做长公主,我……是不是已经成人了?” 我站在庭中,看着云鬓散乱的笑脸,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小女孩有种破茧化蝶般的变化。 “是长公主了呢。”我感慨的伸出手,替她把头发重新编成麻花小辫,“你若改不了这毛毛躁躁的性子,始终都只能当个小孩子。” 她不乐意的撅嘴,推开我的手:“娘,你又教训我,我是大人了。”叉起腰,她扬起下巴,摆出一副高贵的架势。我正觉得她这副倨傲的神态瞅着有点儿眼熟,她已得意洋洋的笑了起来,“娘,我现在的爵秩可要比你高出许多呢,妹妹们也及不上我……” 眼神一黯,这话像把利剑似的直刺我胸口。想起来了,她这副颐指气使的神气,活脱脱就是皇后的翻版。 “是啊。”我的口气冷了下来,沉着脸静默了会儿,随后敛衽向她拜道,“贵人阴氏见过长公主殿下……” “娘——” “贵人——” 陈敏及时扶住了我,我冷冷的望去,义王神情慌乱,语无伦次的念着:“这……这……” 我淡淡的吁气:“按制,理当如此。” 义王呆呆的站在原地,面色煞白。我心有不忍,虽有心给她一个教训,可瞧她似乎已是吓糊涂的可怜样,又不禁心生怜惜。叹了口气,正想说几句安抚的话,让她吸取教训,以后不许再这般狂妄,门口骤然爆出一声厉喝:“刘义王!” 犹如平地炸起一道惊雷,义王纤细的肩膀哆嗦了下,如鸵鸟般的低下了头。 那厢刘阳带着一干弟妹正怒气腾腾的踏进中庭。 “扑通”!刘阳径自跪在我跟前,由他起头,刘苍紧随其后,之后刘荆、中礼、红夫,甚至连刘衡也在乳母的指引下,像只小蛤蟆似的趴在了地上。 我没吱声,作为兄长的刘阳要在弟妹们中树立威信,要的正是这样一个机会。 “义王冲撞母亲,是孩儿督导不严之过,母亲切莫动怒生气,但有责骂,孩儿替妹妹领受。” 我垂首低目,鼻腔里淡淡的哼了一声。 刘阳扭头怒斥:“还不快过来给娘赔不是?你当了个长公主,便得意得忘了是谁生养你了吗?长公主的封号很是了不起么?娘当初为了生下你,昏迷了足足三日……” 一通措辞严厉激烈的喝骂连恐带吓的终于将义王吓破了胆,她从小就是个欺软怕恶的主,面上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骄娇女,可骨子里却是个最没用的家伙。 义王跪倒在我脚下,抱住我的腿放声大哭:“娘,我错了,女儿以后再也不敢了……” 眼看教训也受得差不多了,我瞧她哭得实在可怜,正想拉她起来,忽然心中一动,趁机问道:“听说你总爱去找郎官梁松的麻烦?” 小小的身子微微一颤,哭声稍顿之后,她的耳廓红得像是能滴出血来:“我……我没找他麻烦,是他……他欺负我……”结结巴巴的说完,哭声又大了起来,试图掩盖她的紧张。 我暗自忍笑,却听中礼声音软软糯糯的说道:“娘,梁松并不曾欺负大姐呢。” 义王一听恼了,嗔怒道:“就你讨巧!娘,你不知道,上巳节的时候她和窦固玩在一处,还帮窦固祓禊沐身来着……” 中礼也不生气,仍是糯着声,不紧不慢的说:“是啊,我喜欢他,等我长大了,我要让父皇赐婚,嫁给他!” “羞!羞!”妹妹没臊,她这个当姐姐的反而羞得手脚没了摆放的去处,从我脚边一蹦而起,“亏你还是位公主呢!” 中礼笑吟吟的瞟了眼姐姐:“大姐其实也喜欢梁松吧,既然喜欢,为什么总爱去挑衅滋事呢?大姐难道不怕愈发惹人讨厌么?” 姐妹俩你来我往的对话越来越八卦了,惹得弟妹们在一旁窃笑不止。我心里有了底,于是说道:“今儿告庙祭祖,你们也都累了,回去歇着。义王,中礼,红夫,你们既然有了封号,少不得也会有自己的公主傅,娘旁的不求,只求你们好好读书,懂得规矩,少给父皇添乱,使皇室蒙羞。” “诺。” 一大帮人忽喇喇走了,剩下刘阳没有动,仍是跪伏在地上,我觉得奇怪,正想问他什么事,他却突然直起身说:“孩儿爵邑已定,明日将随父皇前往却非殿听朝。” 我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却没想居然会有如此之快:“这是你父皇的意思?” “诺。” “除了你还有别人么?” “还有皇太子。” 心在不可抑制的怦怦狂跳,终于走到这一步了。如果从十个皇子的封邑上能看出刘秀对子女的喜爱和重视程度,那么把庶出的四皇子放到嫡长的皇太子相同的位置上,这显然已经不仅仅只是偏心那么简单了。 “阳儿,你要好自为之。” 以退为进,这向来是刘秀惯用的手段,皇子分封后,表面上看一切都似乎是汉武帝时期的分王翻版,但本质上最大的区别是,汉武帝分封的三皇子都已成人,所以马上就得离京就国,不得朝廷奉召便不能入京。一个不在皇权中心的皇子,自然也就谈不上会对皇太子存在威胁。 然而,我的五个儿子,今年最大的,也不过才十二岁,离成年,尚有八年时间。 八年,足够衍生出很多很多意想不到的变数。 “孩儿明白。”刘阳神采奕奕,那张眉开目朗的清爽面庞,在火热的阳光下,竟泛出一层冰魄般的冷意。幽深的黑眸中倒映出我俯身的影子,透着一股坚毅的压迫感。 提起的心忽然略略放了下来,莫名的,我对这个孩子的能力有了种无比的期待。 “去吧。”我长长一叹,“朝上有听不懂的事,若是不便问你父皇,不妨去求教高密侯。” “娘。”刘阳神情犹豫,“高密侯说,他能做的都已尽了心,从此以后再不会插手朝政之事。” 心沉了沉,我呆呆的望向宫外,高高的阙楼,重如山峦。树梢上的夏蝉陡然鼓噪,尖锐的叫声刺痛耳膜,我心里一阵悸痛,收回目光,缓缓说道:“知道了。” 刘阳似乎看出我心情不佳,十分乖巧的讨好说:“孩儿若有不明,亦可请教娘。” 我不禁失笑:“娘有多少能耐,尚有自知之明。你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可向你二舅请教。” “诺。”行了礼,刘阳也出去了。 我心情沉重,竟是比先前抑郁了不少。陈敏会错意,上前小声说:“贵人大可放宽心,两位公主年岁尚小,不至于做出逾礼的事来。” 我嗤的一笑,掩盖住自己内心真正慌乱的原因:“别说她们年纪尚小,即便是真的,又有何不可?” 陈敏不明所以。 “正如中礼所言,我的女儿,汉的公主,想要喜欢谁不行?” 陈敏闻言一顿,目瞪口呆的看着我。 我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更何况,梁松是梁统长子,窦固是窦融侄子,这两位是何等样的家世身份?” “贵人这是……” “啊……”我淡淡一笑,吐出四个字,“乐见其成!” 日头实在太晒了,我转身回殿,临走再次瞥了眼宫墙外的双阙,心里又被浓重的惆怅充塞。 就这样吧,就这样…… 这样……也好。 四、度田 四月十七,刘秀追封大哥刘縯为齐武公,二哥刘仲为鲁哀公。 六月廿五,建武帝诏令天下度田。 所谓的度田就是以清丈全国土地、核实户口年龄为主的一项经济普查。百姓在定居之后上报家中拥有的实际土地数目,朝廷通过户口登记承认其占有土地的合法性,并于每年仲秋之月定期检核户口、年龄,形成“案户比民”的制度,以此作为赋役制度的基础。 因为战乱时土地兼并加剧,以及地方上大姓豪强刻意隐瞒,使得登记在册的垦田、编户数目远远少于实际数目,致使国家的财政收入受到影响。为了尽快在战后恢复农村经济,解决一些无田农民的实际问题,刘秀诏令州郡官吏进行这次全国性的土地清丈和户籍普查工作。 简单来说,这就是一项全国性土地资源大调查。当刘秀一开始向我提出他的见解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决策背后意味着何等样翻天覆地的惊世之举,直到度田令公布后,遭到群臣诽议,甚至连久不入宫的阴兴也气急败坏的杀到我面前…… “别告诉我这道诏令,贵人也有份参与其中!” 瞧他面色铁青,额头爆出青筋,浑身充满了煞气,我好心的让陈敏奉上茶汤,供他解渴。可他却不领情,居然一掌打翻汤盌。 汤水溅翻,木盌落在席上,骨碌碌的打着转。 “真是疯了你,不怪人主有这等念头,他在乎的是天下社稷,自然不会再计较这些细微得失。但你不该如此糊涂,陛下欠考虑的地方,你更应该及时提点出来,而不该怂恿……” “你的意思,是责怪陛下做错了?”我拔高了声音,手按在书案一角,眸光冰冷,不怒而威。 阴兴倏然住嘴,愣愣的瞅着我,半晌,他哈的一笑,讥讽道:“原来你从没明白过!”说完,掉头就走。 我抽出案角的弓弩,搭箭扣弩,嗡的一声破空振鸣,弩箭擦着阴兴的肩膀钉在了他面前的门扉上。 “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由得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我将弓弩啪的丢在案上,跳了起来,冲上前伸手搭上他的肩膀。 阴兴本被弩箭震住,这时我手扳他的肩,他顺势抓过我的手,竟然一个过肩摔将我背着摔出去。 腾身离地时我贴着他的耳廓说了句话,他手势一顿,竟然收了力,托住我的腰将我重新放下。我双足一踩到实地,随即飞出一脚,毫不留情的直接踢中他的下颌。 阴兴痛哼一声,捂着下巴滚到了角落:“你……” 我拍手冷笑:“随口说了句我有孕,你居然也信?你也不动动脑子,我才生下小十一多久,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有孕?” 他从地上爬了起来,脸上一阵青,一阵红:“谁知道你们女子的……” “宫里确实有人又有了身孕了,但那个人,不是我!”我恨恨的咬牙,目露凶光,“听你的话,我多等了六年,眼看着宫里的皇子越来越多,最迟不过年底,宫里便会再添个十二皇子,你还要我等多久?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所以才说你糊涂!”他毫不客气的指责,“陛下之前所做种种,尚不足以撼动士族利益的根本,皇帝要权,只要不夺利,底下人自然也能退而求其次。但度田事关重大,尚无先例可循,你以为陛下就一定能赢得了?” “为什么赢不了?”我不敢说其实自己心里也是胆怯的,打架斗殴我是高手,但说到玩政治,我怎么玩始终只能算菜鸟一只。我能依赖的不过是刘秀!相信刘秀,相信他选择的时机和决策。 阴兴冷笑:“看来你已经完全失去了判断力,我连你都无法说服,又如何能说服陛下?也罢,道理讲不通,你只静待结果吧,只怕到时前功尽弃,你后悔也迟!” 那一日,我和阴兴闹得不欢而散,最终我也没能悟透他说的话哪里有理?既然之前的罢兵权、封皇子都能顺利进行,没道理度田会赢不了。更何况,无论从哪个角度分析,我都觉得施行度田令对国家,对百姓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然而,在我看来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度田令,甫一推行,便遇到了巨大的阻力,而且这份阻力的强大程度远远超过了我和刘秀的预估。 阴兴之后再没有进宫,但是影士传递回宫里的消息却一次比一次多,一次比一次令人心惊。度田令推出后,各州刺史,各郡太守,不敢得罪当地的士族豪强,便将丈量田亩的数目转嫁到百姓头上。他们以度田为名,把百姓赶出家门,把百姓的房屋、村落都算是垦田之数,以此扩大丈量数目,搞得百姓怨声载道。 拿着这些滴血涕泪的简牍,我手抖得分外厉害,心里有个声音反复的问自己,难道真是做错了? 可是,箭已发,断难收回了啊! “娘,我跟你说件事。”刘阳掩饰不住喜悦,眼角眉梢都沾染了这份自得,“父皇审阅各郡奏章时,偶得一份陈留郡的吏牍上写着‘颍川、弘农可问,河南、南阳不可问’的字句。今儿个早朝,父皇诘问那名相关的官吏,他却唬弄说是在长寿街上捡来的,你说可笑不可笑?” 我眼皮突突直跳,心悸的问:“然后呢?” “然后?然后躲在帷幄后听朝的太子哥哥也不明了,还问我知不知道原由,我就说,那木牍显然是陈留郡吏对下臣的指令,让他们打探其他郡县田亩丈量的结果。我故意说得大声了点,结果父皇和满朝大臣都听到了,父皇就问我:‘如果真是这样,那为什么又说河南、南阳不可问呢’,我答:‘河南是帝城,多近臣;南阳乃帝乡,多近亲;田宅逾制,不可能核准。’结果父皇当场命虎贲将出列诘问那名官吏,吓得他马上说了实话,与我的推论并无二样。娘,孩儿这回是不是很争气?父皇对我大加赞扬……” “河南……南阳……河南……南阳……南阳……”胸口郁闷得快要透不过气来,眼前忽明忽暗,终于,我撑不住那股头重脚轻的眩晕感,人直挺挺的往后倒了下去。 “娘——” 耳蜗里嗡嗡作响,在我倒下去的瞬间,我能清晰的听到刘阳的呼唤,以及随之而来纷乱的脚步声。 为什么……为什么之前就没想明白呢? “原来你从没明白过!” 原来你从没明白过…… 从没明白过! 那样严厉的斥责居然没有敲醒我的榆木脑袋,原来我真的从没明白过…… 五、福祸 虽然年少时身体曾受过重创,但入宫后因为将养得很好,除了心绞痛的毛病偶尔发作个一两回,阴天下雨膝盖风湿疼痛外,我的身体向来健健康康,即使小小的风寒也不曾患过。 我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躺倒在床上,头重脚轻,四肢无力,连续七八天想爬都爬不起来是什么感觉。太医诊断说是忧思过度,加上年少时不注意保养,落下了沉疴宿疾,为今之计适宜静养。 苦涩的药汁喝了一盌接一盌,直到喝得令人作呕。 “你不是要去接见谒者么?”黑黢黢的药汁盛在木盌中,纹丝不动的端在那只白皙的手中,药汁黑亮得倒映出他的眼眉,一如以往的微笑中多了一份忧虑。 “等你喝完药就去。” 固执的人!明明那么固执的人,却总能保持着那么温馨的笑容,让人无法拒绝。 人人都说他温柔仁慈,又有多少人能够了解他性格背后的坚忍与执著? 我伸手接盌,他摇了摇头,将手挪开。我没法可想,只得勉强撑起脖子,就着木盌屏息一口气将酸苦的药汁强灌下大半。 “呼——太难喝了,这样一天三顿的灌水,哪里还吃得下饭菜?你让太医想想法子,下次能不能吃药丸,不要喝药汁?” 他微笑着将盌再度递到我唇边,不理会我的絮叨。我五官紧皱在一块,憋气将剩余的残渣一并喝尽,只觉得满嘴的苦涩。 “药里已经加了白蜜了。” “吃不出来啊。”我砸吧嘴,仍是觉得满口苦味。 放下盌,刘秀轻轻的握住我的双手,放到他的唇边细细亲吻。我平静的望着他,勉强扯出一丝笑容:“放心,我没事,不是什么大病。” 他沉沉一笑:“好生养着,万事有我。” 我点头,不让心里的酸痛流露在脸上,只是咧着嘴装出一副笑得很开心的样子:“你去忙你的,无论你做什么样的决定,我和孩子们都支持你!” 他扶着我躺下。 枕着玉枕,我阖上眼,耳边一阵窸窣,然后脚步声渐渐走远。本想躺下假寐,没想到神志昏沉,居然意识模糊的当真睡了过去,等到再睁眼时,寝室内已点了宫灯,儿臂粗的蜡烛一排排的映得满室光辉。 眼前有个虚影在微微晃动,我无力的眨眼,舔了舔着干裂的嘴唇,只觉得嗓子眼都快冒烟了:“你来了?” 对面的人影闻声晃了晃,跪于床头,一干宫女侍从上前,递案端水。 “娘,今天好些了没?”刘阳在床头跪着端过水盌,用木勺舀着送到我嘴边。 温润的水沾上我的唇,我干渴的吞咽,身上时冷时热,浑身肌肉酸痛。 “无大碍。”解了渴,我大大的松了口气,虽然全身发烫,精神不济,却仍撑着让陈敏扶我起身。刘阳想上前帮忙,被我摇手制止,“都下去,我有话和东海公说。” 陈敏想走,被我扣住手腕:“你也留着,有些事还要你去办。” 刘阳面露狐疑的瞟了陈敏一眼,我喘气:“这女子我信得过……”肌肉酸痛得厉害,说完这一句,眼前竟是一阵儿发黑。 我靠在陈敏身上,略略养神:“阳儿,知道娘为什么不让你去听朝了么?” “不是父皇让孩儿这阵子用心服侍娘亲,不用再去幄后听朝议的吗?” “床前孝子……呵呵。”果然,再没有比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再恰当的了,这一病还真是值了。我笑得十分虚无,心里又酸又痛。这孩子毕竟才十二岁,虽说IQ值很高,EQ值却仍是不成熟的孩童标准。“为了让你坐上却非殿,你知道娘筹措了多少年,花了多少心思么?” 沉默半晌,床头“嗯”了一声。 “不是你不争气,不努力,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只是……这一次,是娘的失误,娘到底还是低估了她,低估了他们……” “噼啪”,床头的烛花爆裂,响声惊得刘阳骤然一颤:“娘……” 心律跳得太快,身上冷一阵热一阵,我一动不动的阖上眼,心口疼得厉害,让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身后陈敏在微微发颤,等了好一会儿,鼻端有东西慢慢贴了过来,冰凉如水。 “死不了。”我陡然睁目,正跪爬上床,一点点膝行靠过来的刘阳吓得往后跳起。陈敏飞快撒手,我虽然瞧不见她的神情,却能清楚的看到对面刘阳苍白的脸上一片惊慌。我情不自禁的心里一软,泪意上涌。 “不用怕,我不会那么容易死的。”我哑声安慰,伸出去抚摸他的头顶,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实在不像话。 刘阳一把握住我的手,埋首大哭:“娘!你不能有事,我宁可不当太子,也不要娘你有事……” “胡说什么!”我怒斥,颤道,“你的亲人难道只有娘一个么?你当初怎么说来着,你的弟弟妹妹们……咳……” “娘!你别生气!”他慌张的从案上重新捧过木盌,喂我喝水。 我顺了气,胸口像是有团火在烧,逼得双靥通红,神志却在这一刻无比的清醒起来。 “你大舅舅以前常对娘说塞翁失马的典故,娘那时少不更事,总是听过就忘。现下想来,只悔当初听他教诲不够。” “塞翁失马……淮南王刘安的《淮南鸿烈》?” 这孩子饱览群书,博学强记,然而迄今为止,似乎也止于此。虽然怜惜他年幼,不忍将他童年的美好尽数破坏殆尽,但皇子就是皇子,这实在是没法逃避的事实。 “你能明白它的道理么?” 刘阳愣了下,思忖片刻后答道:“老子曰: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好孩子,你的悟性比娘强多了。”我叹了口气,“这两年来,无论是罢兵权,还是封皇子,娘都在背后支持着你父皇,一方面为的是你父皇皇权稳固,一方面也是为了让你一步步登上却非殿,与你大哥并驾齐驱。娘总以为,走到这一步,一直以来都是胜券在握的,却不料祸福不过转瞬,我在处心积虑算计别人的同时,其实也在被别人算计。” 刘阳握着我的手微微颤抖,我知道他已有了惧意,却没法停下来不说,虽然现实是那么的可怕和残忍,一如六年前。 “阳儿,父皇下诏度田,本意是好的,为江山社稷,理当如此。但正如你所言,河南是帝城,多近臣;南阳乃帝乡,多近亲;田宅逾制,不可能核准。你既能明白这样的道理,应该也要明白,父皇能建国称帝,打下这片江山,靠的是什么人?我们母子能走到这一步,靠的又是什么人?” 刘阳呆若木鸡。 我忍着胸口的剧痛,长叹一声:“南阳是帝乡,何尝不是为娘的故乡,莫说那些士族豪强不满度田,转嫁百姓,就连你的舅舅们,也会不满啊。国之根本在于民,这道理虽然不假,但是……国之支柱仍在于大姓士族啊!” 我真傻,十五年前,随刘玄从长安逃亡新丰,我尚能冷静理智的将王莽改制失败的原因分析得头头是道,为何过了这么些年,年纪长了,人却反而糊涂了? 阴兴说得对,刘秀作为帝王,考虑的是大局,但我却没办法做到像他那样。我不是皇帝,我只是一名后宫女子,如果追随刘秀的脚步,我将失去一大批支持者。 这就像是一柄锋利的双刃剑,使用不当便会割伤自己。 “阳儿,你的确是个智力超群的孩子,可是你还不懂人心。如果你不懂人心,不懂帝王术,即使娘将你捧上那个高座,你也没法坐得稳当。”我见他仍是一脸困惑,不禁叹气道,“你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自负,太自信了,难道你以为你父皇真看不懂那木牍上写的话是什么意思,需要你来指点?你又怎能如此鲁莽的断定皇太子便一定看不懂那句话?” 他浑身一震,端盌的手遽然一抖,盌中的水尽数泼出,溅湿床席。 我垂下眼睑,有气无力的用自己的袖子去擦拭那滩水渍:“没关系,输了,认输便是。怕的是输了还不知道输在哪里。” “娘……是孩儿无能……”他轻轻啜泣,哽咽声透着浓浓的屈辱、不甘、伤心。 “不要哭!娘教你拳脚时不是说过么,从哪跌倒要再从哪爬起来!从这一刻起,你就留在娘身边,我们母子远离朝堂,远离度田……撇清这些是是非非……” “可是……” “相信你的父皇,相信他有能力应付所有的变故。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先保护好自己,不要成为他的负累。” 少年稚气的脸庞透着苍白,脸上犹挂着泪痕,嘴角却已倔强的紧抿。须臾,他重重的点了点头。 我长长的舒了口气,如果这一次能令他学到些东西,引以为戒,那也不失为是件好事。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这一次,郭圣通又教会了我一样东西。 “陈敏。” “诺。” “你挑两个身手和反应都不差的人安置到东海公宫里,以后东海公无论去哪儿,干什么事,都要贴身跟随。” 刘阳一凛,飞快的朝我身后瞥了一眼。 陈敏轻轻应了一声。 胸口火烧似的疼,无法让我安下心来,陈敏服侍我躺下,我却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喘着粗气说:“你……你也去,以后你跟着他,我要你保证……” 底下的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了了,我睁大眼,死死的瞪着陈敏。陈敏略一顿,便马上磕下头去:“奴婢誓死守护东海公!” 我虚弱的笑了起来,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放松,缓缓的闭上眼。 得赶紧好起来啊!为了刘秀,为了儿女,我都得养好身体,不能在这个时候再被人有机可乘。 我要保护他们!守护住他们…… 六、抑扬 因陈留吏牍事件使得度田令升级,建武帝派遣谒者大规模彻查各郡二千石官吏贪赃枉法的行为。这一查下去的结果委实骇人,十一月初一,第一位浮出水面的高层人物赫然是大司徒欧阳歙。 欧阳歙出身士族,家族世代传授《尚书》,八世为博士,代代出名儒,为世人所敬重。他在汝南任太守九年,仅他亲自教授的学生便有数百人。谒者查出欧阳歙在任期间丈量田亩作弊,贪污受贿的钱数高达千余万,这事被曝光后,欧阳歙锒铛下狱。 其实也许欧阳歙并非枉法第一人,也绝对不是贪吏第一人,之所以首当其冲将矛盾冲突的目标锁定在他身上,无非是因为他拥有位于三公之一的高爵。刘秀要的,正是拿这样的典型人物开刀,以儆效尤。 然而,要想将欧阳歙问罪,也并非是容易的事。朝政上的官吏抱着兔死狐悲的心态,默默抵抗着皇命,欧阳歙门下学徒一千余人集结在皇宫外,请求皇帝饶恕欧阳歙,甚至有人自罚髡剔之刑,把自己从头到脚剃光光,以示决心。 此等场面僵持数日,满朝上下人心惶惶。我虽在病中,深居掖庭,亦能感受到这种暴风雨来临前的紧张气氛。 “贵人请过目!”纱南不苟言笑的将手中的一封简函递了过来。 “这是什么?”陈敏去刘阳身边服侍后没多久,纱南便以采女的身份入了宫,拨到西宫当值。采女的年限是十三岁到二十岁,然而纱南的年纪显然已经超出招收范畴了,这个其貌不扬的女子,有着常人无法形容的冷静,就连说话都是一板一眼,绝不拖泥带水。 当然,我会将她调拨到近身,不是因为她的行事作风,而是因为她是个值得信任的人。纱南,全名尉迟纱南,乃尉迟峻的长女。 她是一名影士,更是一名死士——六年前,她的夫君在阴家的那场血腥大劫中丧生,那一年,她才十七岁。从那以后,她苦练武艺,潜心求学,短短数载便跃身成为阴家影士中极少数的精英份子。 原本要隐瞒身世,谎报年龄,以采女身份入宫的几率十分渺小,不过她入选之时,恰逢郭圣通胎气不稳,需要卧床保胎,而我这边也病着,于是临了挑选采女的事竟落到了许美人的头上。 “平原郡一个名叫礼震的少年,年方十七,不远千里赶赴京城,想要上疏朝廷,替欧阳歙开释罪名。” “哦?”接过木函,函上木槽内封泥完好如新,我轻轻摇了摇,函内哗啦作响,“里头写了什么?” 纱南并不回答,径直从发髻上拔下一根铜钗。木函重新回到她手上,我目不转睛的盯住了她,却仍是没能瞧清她的手法。不过两三秒的工夫,木函散成三四爿,一片木牍露了出来。 我又惊又喜:“你怎么弄的?”印泥完好无损,她居然能将木函拆解开而不动封泥。 “奴婢学了一年。”她讲话总是简明扼要。 我接过木牍,上面的隶书字迹十分工整:“伏见臣师大司徒欧阳歙,学为儒宗,八世博士,而以臧咎当伏重辜。歙门单子幼,未能传学,身死之后,永为废绝,上令陛下获杀贤之讥,下使学者丧师资之益。乞杀臣身以代歙命……” “居然想以身代命,他倒真是个有义气的。”我将木牍扔开,冷笑,“这个叫礼震的人现在何处?” “行将河内郡获嘉县。” “找人绊住他,拖延他上京的脚程。”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这份奏疏迟些时日再递到欧阳歙的同党手里去。” 纱南一愣,但转瞬恢复常态,应声:“诺,贵人还有什么吩咐?” 我眯起眼,轻笑:“这段时间我仍会卧床养病,外人一概不见,包括皇后那边的使者你也想法子替我挡住了。” “诺。” “长秋宫那边怎么样了?” “都安置好了,恰好皇后临盆在即,宫内征募乳母看妇,这些人都是和奴婢一块进宫的。” 我冷笑道:“这回倒真是欠了许美人一份大人情了。” 纱南面无表情的回答:“胭脂本是阴家奴仆,虽然做了美人,根底仍在新野。她父亲已亡,如今寡母和弟弟都被接入阴家,侄儿许昌更是做了公子阴躬的入幕舍人。” 我满意的颔首,果然不愧是阴家的掌门人,阴识办事滴水不漏,远比我想的要周密。 室内安静,竹片摩擦声哗哗作响。我一边翻开一卷竹简,一边问道:“欧阳歙的掾吏是不是叫陈元?” “是。” “他原先可是在固始侯的府上执事?” “诺,李通为大司空时……” “嗯,没什么事了。” 四周重新回复宁静,我埋首继续翻看各类情报,许久,抬头,纱南已不在跟前。我合上书简,支颐微笑。 礼震抵达河内郡获嘉县后,自缚上京,希望能够代替欧阳歙一死,可是没等他的奏疏递到皇帝手中,欧阳歙已死于狱中。 一年之内,先有韩歆,后有欧阳歙,两名大司徒先后身亡,震撼朝野的同时,也让天下士人对建武帝刮目相看。 刘秀,绝对不是仅仅只会温柔而已!如果没有认清到这一点,那么作为他的对手,无论是谁,都将一败涂地。 欧阳歙死于狱中的当日,由我亲笔所书的一份密函经纱南的手递出宫墙,再由尉迟峻面呈到了陈元手中。 翌日,陈元上疏替欧阳歙鸣冤追讼,言辞恳切,声泪俱下。刘秀虽未赦免欧阳歙罪责,却也法外开恩,下赐棺木、印绶,赙缣三千匹。这样的结果虽未尽如人意,却到底让欧阳门下学徒忿忿的心也收敛了不少。 “这套先抑后扬的计策真是不错。”阴兴面上淡淡的,他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即使我做得再好,也休想换来他一声赞叹。 “只是陛下与我,各取所需罢了。” “贵人精神虽然不错,面色却还不是很好,平时还是多注意休息,不要太操劳为好。” 我一顿,万万没想到他会突然说出这么句体贴人的话来,再打量他的神色,却仍是冷冷淡淡,这副性子倒和纱南如出一辙。 我收了竹卷,在床角寻了个义王练习女红时缝制的靠枕垫着臂膀,懒洋洋的歪着半边身子,似笑非笑的盯着他。 阴兴见我目不转睛的直视于他,居然羞赧的撇开头去,闷声:“舞阴长公主与梁统世子来往颇多,你也得注意些。” “嗯?” “若是可以,不妨让陛下许了这门亲事。梁统在河西那帮臣僚士大夫中颇有声望,若能与梁家结为姻亲……” 我打断他:“义王年纪尚小,这事先顺其自然吧。等她及笄成人,爱不爱下嫁梁松,都随了她。” “儿女婚姻,事关重大,如何能随了孩子的意?”阴兴不满的提高音量。 我不咸不淡的说:“当年大哥如何待我的亲事,如今我也不过是依样画葫罢了,难道我画得不像么?” 阴兴面色大变,无语凝咽,默默的垂下头去。 我干笑两声,缓和气氛的打起了圆场:“说到亲事,我倒想起一件事来。君陵,你可见过那个礼震?” “没有。”阴兴不解的看我一眼,又马上将目光投向纱南。 纱南随即答道:“奴婢不曾见过,但父亲曾向奴婢描述过,称此人相貌俊朗,颇有正气。” “哦?能得子山如此赞许,应该不会相差太大。” 阴兴见我笑得怪异,不由狐疑道:“可是又有了什么主意?” “此人有情有义,若为夫婿,想必婚姻当谐。”我垂目轻语,“陈敏年岁不小了……” 一、赵憙 继欧阳歙之后,扯出来的第二位权贵人物乃是宗室刘隆。更始元年,刘秀持节北上,刘隆毅然弃官追到射犬投奔,他的妻子儿女当时都安置在洛阳。两年后,刘隆随冯异攻打洛阳,共拒朱鲔、李轶,李轶却因此将他的妻儿尽数杀害。 平心而论,刘隆对汉室江山所做出的贡献和牺牲是不容忽视与抹杀的,他是功臣的代表,建武十三年的增邑,被封为竟陵侯。刘秀作为建武帝,为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能够舍得弃掉这只卒子,我作为东海公的母亲阴贵人,却不能不出面保他。 是时,十二月初,皇后郭圣通临产,诞下嫡皇女。我借此授意朱祜等一班老臣上疏求情,最终这次因度田不实,舞弊贪污者十余人诛死,唯独刘隆以功臣之名,侥幸留下一条性命,贬为庶民。 建武十五年十二月廿七,关内侯戴涉继欧阳歙之后被任命为大司徒。同年,安平侯盖延薨。 建武十六年九月,河南尹张伋,以及其他各郡太守十余人,被指控丈量田亩舞弊,逮捕下狱,全部处死。 为了将度田令有效的实施下去,刘秀使用了前所未有的强硬手段,打击目标相当明确,先从位高权重的三公之一的欧阳歙下手,再是宗室代表刘隆,最后是相当于现代省长级别的太守以及相当于首都市市长的河南尹。各个级别的政客,尽数囊括其中,一时间,建武帝凌厉且坚决的手段让朝廷内外臣僚皆是惊惧莫名。 刘秀采用这等严刑酷法,杀了一批最典型的官吏代表,虽然有利于君主专制,却无法解决度田的根本问题,反而加剧激化了矛盾。各郡国不断有百姓受不了因为度田造成的盘剥而奋起造反,除了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外,一些中小富豪地主也纷纷叛乱,抵抗中央的度田令。青州、徐州、幽州,冀州四处,尤为严重。 刘秀肩上的压力空前巨大,一面要推行度田,严打贪官污吏,一面又要派兵到各郡国征剿叛军乱民。 我虽然隐匿内宫,深居简出,然而无论宫内还是宫外所发生的动向,却是了若指掌。刘秀其实对自己杀了那么多官吏一直耿耿于怀,他本不是个心狠毒辣之辈,虽然处在他这样一国之君的地位,厉刑已是无法避免的一种手段。 他在我面前有时候长吁短叹,黯然神伤,我审度着满朝如今能称得上两袖清风,与度田无利益之妨,置身事外之人除马援外,再无第二位合适人选,便让马援伺机开导,但似乎收效甚微,刘秀在短短的半年内遽然苍老。 十二月初六,才刚满四十五周岁的刘秀,双鬓如雪,除了笑起时还保持着一份永恒不变的纯真外,他看上去已宛若一位垂暮老者。 瘦削,清癯,苍白,憔悴…… 我心疼他,疼得一宿宿的难以入眠,却只能看着那长燃不熄的宫灯一遍遍的垂泪,恨自己没能力能够帮到他。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要将一个国家的重担如此残酷的压在他瘦骨棱棱的肩膀上!如果当初没有刘縯南阳起兵,他是不是就不用承受这些?他是不是能够快快乐乐的在乡下稼穑为乐? 作为农夫,他的责任仅仅是养活他的家人;可现在成了皇帝,责任却是要养活全天下的人!这样的责任太重,太重了…… 大雪漫漫,新的一年来临,元旦的喜气没能化开严寒的冰冻。建武十七年正月,上天送给刘秀第一份残酷的新年礼物——赵公刘良病逝! 刘秀九岁丧父,之后他便被母亲送到了萧县,由叔父刘良抚养。可以说他的启蒙导师正是刘良。刘良对他的涵义已不仅仅是叔侄的关系,在刘秀心里刘良胜于父亲。 如今,在这样一个风雨飘摇的艰难时刻,刘良撒手人寰,刘秀再一次遭到亲人离去的打击。从刘良病中、弥留、离世到最后出殡,刘秀皆亲历亲为。 “别难过了,老人家年纪大了,这是难免的。”见他愁眉不展,我心里难受却不敢有所表露,只得强颜欢笑的劝慰,“我听说叔父临终尚有遗愿?” 刘秀神色一黯,长长的叹了口气:“怀县大姓李子春的两个孙儿杀人害命,被怀县县令赵憙追查,那二人遂自杀,李子春亦被抓捕下狱。这事朕去年早有耳闻,李子春此人结交皇亲国戚,当时雒阳京中替他求情之人不下数十人,皆被赵憙挡了回来。如今叔父临终求情,要朕饶了李子春一命,你说这……” 李子春的案子发生在怀县,我虽有闻,了解却并不深。刘秀这两年为了度田,吏法甚严,我知道他早已心力交瘁,实在不忍他在情与法之间再两难下去,于是劝道:“法不可不遵,但杀人害命的是他的两个孙子,又不是他本人。要我说,李子春罪不当死,最多也就追究一个督导不严之罪。李子春在牢里也有段日子了,这份罪也抵得过了。” “丽华。”他伸手搂我入怀,我顺势坐在他的腿上,“朕很想当个好皇帝……”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别太累了,你也该放松一下。赵憙这人不错,办事神速,将这样的人才困在一个小小怀县做县令未免太屈才了。” “嗯。”他低下头,将耳朵贴在我高高隆起的腹部。 “平原眼下盗匪猖獗,不妨升迁他去做平原郡太守吧。” 话音方落,刘秀已沉沉的笑了起来,连带着我腹中的胎儿也兴奋得踢腾起来:“你啊你……” “我怎么啦?”我被孩子踢得难受,不自觉的提高了嗓音,蹙起眉头。 他抬起头,在我眉心上落下一吻:“公卿若有你一半聪明,朕不知能省却多少心思。” “他们哪里不聪明了?只是他们的聪明都用在别处了。”说到这里,不禁动了情,心酸得几欲落泪,“你瞧瞧你,都累成什么样了?” 哽咽,我咬着唇撇过头去,不让他看我欲哭的难过表情。他却捧起我的脸颊,扳正了,与我对视。视线一触到他花白的发丝,含在眼眶中的泪水潸然落下,连眨眼的罅隙都没有。 “你即将临盆,老是落泪对眼睛不好。快别哭了……”他替我擦眼泪,捧着我的脸细细端详,“眼睛红红的,你晚上在床上总是翻来覆去,是不是孩子压着你难受?”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泪流得更猛了:“你最近总说头晕,你怎么不先顾及你自个儿的身体啊,你要再这么拼命,累垮了怎么办?” “不哭,不哭……妊妇果然爱哭。”他亲吻着我的眼睑,吻去我的眼泪,“老让我这么吃你的眼泪可不行啊。” 我忍俊不禁,流着泪笑了出来,伸手捶他:“没个正经,都一大把年纪了,还不知羞。” 我从他腿上撑着要起身,却被他双臂托住一把从席毡上抱了起来。 “哎,哎,小心你的腰!”我慌乱的吊住他的脖子。 他抱着我有些摇晃,我身子沉,他使了全力才能从跪坐的姿势抱起,只是脸色愈发苍白,也亏他还能保持着微笑:“相信我,有我在,定能护你母子周全!” “信你个大头鬼啊!”我心有余悸的笑骂,“你还当自己是三十壮年啊……” “我有说过假话么?” 我顺口反问:“你有说过真话么?” 他将我抱到床上,闷头不语,过了片刻,就在我忘记刚才那个小插曲的时候,他在我耳边低低的说了句:“我没对你撒过谎,一次都没有……” 声音很轻,像是羽毛轻轻滑过,在我意识到那是句怎样的话语时,他已起身离开,笑言:“你先睡,朕再看会儿图谶。” 我张嘴欲呼,可声音却哽在喉咙里,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他朝我挥挥手,体贴的吹熄了两盏宫灯,余下墙角一盏,微弱的发出荧荧之光。 因为习惯二人相处时屏退奴仆,所以他一走,寝室内便显得无比冷清。我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半个多小时,却始终睡意全无,于是翻身下床,披了衣裳到外间找他。 “怎么了?” “睡不着。”我靠在墙上苦着脸说。 他瞟了我一眼,终于吁了口气,无可奈何的卷起竹简,置于案角:“知道了。” 他撑着书案起身,顺势吹熄了案上的蜡烛。我嘻嘻一笑,等他走过来,挽住了他的胳膊。 二、日食 建武十七年二月廿九,这一天是我出月的日子,所以天刚亮便让乳母抱着尚在熟睡中的小女儿,跟着我前往长秋宫给皇后晨省问安。 郭圣通只比我小三岁,但素来保养得不错,不像我现在丰腴得脸都圆了,还添了层双下巴,毕竟岁月不饶人,我本也没什么好怨天尤人的。不过人到中年还能像郭圣通这样保持窈窕体态,宛若少女的,也由不得人不羡慕一把。 我说了几句例行的场面话,她让乳母抱过孩子,细细端详,赞了几句,赏了两样金饰。我在长秋宫待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郭圣通留我用早膳,我称谢领恩。才吃到一半,女儿饿醒了,哇哇啼哭,虽是才满月的小女婴,哭声却十分洪亮,郭圣通微微蹙眉,乳母急忙谢罪,抱着小公主慌慌张张的避让到更衣间去了。 我不便跟去,可郭圣通似乎已没了食欲,搁了筷箸,漱口拭手。虽然我还没吃到三分饱,却也不得不跟着停下进食,结束用餐。 没等我的小女儿喂饱,那厢一妇人匆匆抱着啼哭的四公主刘礼刘走上堂来。刘礼刘一岁多,小脸养得肥嘟嘟的,肌肤雪白,小手不停的揉着眼睛,哽咽抽泣。 郭圣通急忙从席上起身迎了上去,将女儿抱到怀里,亲了亲她的小脸蛋,柔声问:“怎么了,不哭……你要什么?哦,好的……不哭,母后在这……” 郭圣通正柔声哄着孩子,那边又有侍女禀告:“绵曼侯殿外求见!” 适时乳母喂饱小公主出来,我不便再久留,于是请辞。这回郭圣通没有挽留,说了句好生将养之类的话后,让小黄门送我回去。我急忙带着女儿匆匆闪人,领路的小黄门也是个机灵人,愣是绕着我从长秋宫兜了一大圈,等我出了殿走出老远,再回头张望,远远的看见郭况的身影步入长秋宫,除他之外,尚有两个陌生男子随从。 因为距离太远,我无法看清是何人,不过也不用心急,到晚上我自然能知道这两个人是什么身份。 难得今天是个大晴天,清朗的阳光照射在身上,人也懒洋洋的,十分舒服。回到西宫,我让纱南替我换了套淡紫色的襦裙,束腰,广袖,长长的裙摆拖曳在青砖上,走起路来腰肢轻扭,人显得分外妖娆妩媚。我拍了些粉,化了个最简单的素妆,然后去了云台广德殿等刘秀下朝,想给他个惊喜,以补一月别离之苦。 广德殿的布置并没有任何挪动,寝室内也收拾得纤尘不染,与我离开时没什么两样。我习惯性的走到刘秀日常坐卧的床上,只见床上搁了张书案,案上堆放着成摞的竹简,足有二三十卷。不只是书案,甚至连整张床,也同样堆满了成匝封套的竹简。 一看这架势,我便猜到刘秀晚上肯定没好好休息,又熬夜看东西了。我嘴里嘀咕着,随手拣了其中一卷虚掩的竹简,出于本能的瞟了一眼。 很普通的书简,竹片色泽陈旧,一厘米宽,二十三厘米长,标准的尺简——这不是诏书,皇帝所拟诏书竹片需得一尺多加一寸,正所谓“尺一之诏”。既然不是诏书,我便很放心的将竹简拖到自己面前细细看了起来。 初看时我并不曾反应过来,只是略略一愣,有些狐疑的感到惊异,心里甚至还想着,怎么这字体如此潦草,如此丑陋,如此……眼熟? 上上下下通读一遍后,我终于“呀”的一声惊呼,恍然大悟,急忙拆开案上其余数卷来验看。果然,答案一致,确认无误。 “贵人!陛下退朝了。”纱南突如其来的一句提醒,将我从失神中惊醒,我吓了一大跳,手一抖,下意识的收了竹简,匆匆塞进帛套中。 “他……他人呢?” “往长秋宫去了。” “哦。”我神志仍在天上飘荡,没能及时回魂,好半天我才傻傻的问了句,“这些东西平日不是搁在西宫侧殿的吗?” “贵人说的是这些图谶?陛下这段时间一直在苦读,怕在侧殿打扰到贵人休息,所以命人抬到云台殿来了。” “图……谶?”下巴险些掉下来,什么时候我的《寻汉记》变成谶纬参考读物了? “陛下说是图谶,难道不是?”精明的纱南立即警觉起来,目光锐利的闪着猛兽般的光芒,“贵人可是发现了什么?” “没有。”我冷冰冰的扔下两个字。正没主张时,明朗的天色猝然暗了下来,殿内没有点灯,所以那种急遽的光线明暗突变更让人觉得突兀。 “怎么回事?”耳听殿外已响起一片吵嚷,我困惑的向外走。 刚到门口,代卬领着一名小黄门匆匆赶到:“原来阴贵人早到了这里!贵人准备接驾吧。” 我不解道:“陛下不是去了长秋宫么?” 代卬指了指天,笑道:“今逢日食,天子需避正殿,是以长秋宫去不得了。陛下正折道移驾广德殿,嘱咐小人召阴贵人至广德殿随侍,可巧贵人先到了。” “日食?”说话间,天色已越来越暗。 代卬忙着人点灯,我趁机一个人走出殿外,仰起头寻找目前太阳所处的方位。阳光明显已经不再耀眼如初,一大半已被星体阴影遮挡住,剩下那点月牙光晕也躲进了云层里,像个害羞的大姑娘一样。 我手搭凉棚,正看得津津有味,忽然身下有个稚气的声音问道:“为什么太阳会少了一半呢?” 我闻言莞尔,却不低头,用很惊讶的口吻重复道:“是啊,为什么呢?” “不是……不是我。”那声音急了,连忙替自己申辩,“我只是有想过,太阳金灿灿的像块饼……我只是想想而已,不是我吃的,我没有吃掉它。”一只小手攀上我的胳膊,使劲摇晃,“娘,你要相信衡儿,真的不是我偷吃的……” 我忍俊不住,扑哧一笑,弯腰猛地将小家伙抱了起来:“哇,又重了,你还说没偷吃?” “没有!没有!”他摊开一双小手,五指张开,以此证明他的手上没有任何东西,“衡儿没有偷吃太阳饼!” 白白嫩嫩的小手,带着一种婴儿肥,似乎还飘着淡淡的奶香,手背上各有五个小小的圆涡,如同盛装着美酒一般,分外诱人。我忍不住撅唇吻了上去,笑问:“这是什么呀?” “衡儿的手手。”他很老实的回答。 “手手有什么用啊?” “可以撕饼饼,吃肉肉。” 我在他脸上重重的亲了口:“想不想娘?” 他伸手搂住我的脖子,使劲全身力气搂紧,力气之大险些没把我勒死:“娘——”他嗲着声撒娇,“娘,我爱你!” 这三个字是我从小教他说的,比教他喊爹娘的次数都多,他也真不负所望,这三个字咬字比任何字眼都准确清晰。 “娘也爱你!我的小宝贝儿!”亲了亲他的额头,又亲了亲他的鼻子,然后是脸蛋,嘴巴……看着这张相似却稚嫩的脸,我心中一动,不禁问了个很傻气的问题,“你看娘是不是老了呢?” 刘衡往后仰,盯着我看了会儿,伸手捧住我的脸一通乱摸,最后喜滋滋的说:“不会!娘不老!”我心里一甜,这小家伙的马屁功夫果然了得,胜过他老子百倍。正得意呢,没想到他接着补了一句,“娘一根胡子都没长呢……” 我嘴角抽搐,一脸的哭笑不得。昏暗中,只听对面有人嗤嗤的闷笑,笑声再熟悉不过。我抱着刘衡走了过去,故意装作没看到他,直接将他当隐形人忽略。擦肩而过,不出十秒钟,他果然追了上来,这时一群内侍打起了灯,阳光已尽数被遮蔽,天黑得犹如寂夜。 刘秀命人取来毡席铺在庑廊之下,柔风阵阵吹在身上,并没有真正寒夜中那般的冷峭冻骨。 “你未经我允许,偷看了我的东西!”我没打算绕弯,于是开门见山的表达出我的不满情绪。 “呵呵。” “少装愣,装愣可含混不过去。”我故意捏压指关节,发出喀喀的声响。 “是朕不对。”他诚恳的说。 沉默,一如突临的黑昼。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个……其实我……” “这套图谶很有意思。” “啊?” “我花了大半年时间,除了看懂几百字外,无法串联出一个整句来。”他大发感慨,“看来我的悟性仍是不够,丽华,不如你给我讲解一下如何?” “啊?”我很夸张的摆了个晕倒的姿势。那个用简繁体交融写就的《寻汉记》目前所载约五六十万字,积少成多,把它们换成竹简,足足可堆满好几间屋子,我没想到刘秀竟会如此荒唐的认定这些文字记载的是谶纬。 我很想讲出实情,可话到嘴边滚了三遍,最终也没能吐出半个字来。 “衡儿!”灵机一动,我拉过儿子的手,打岔道,“还记得娘生小妹妹前教你的歌吗?唱一遍给爹爹听听。” 刘衡咧嘴一笑,傻兮兮的挠头:“唱得不好你会打我吗?” “不会。” “那好吧。”他很痛快的接受了娘亲的考验,于是站了起来,一边比划动作,一边哼哼唧唧的唱道:“一只……哈巴狗,坐在……哈巴狗,眼睛……哈巴狗,想吃……哈巴狗;一只哈巴狗,吃完……哈巴狗,尾巴……哈巴狗,向我……哈巴狗……” 一遍听完,我完全傻眼,直到他很干脆的拍着小手大声宣布:“唱完啦!”我才从无数个“哈巴狗”中觉醒过来,然后——捧腹大笑。 我笑疼了肚子,身旁的刘秀虽然不大明白儿子唱的是什么东西,但一连听了七八个哈巴狗,也早被绕晕了,不禁笑问:“你教的什么歌,为什么那么多只狗?” 我喘不上气,趴在席上抽搐着,屡屡顺气却又忍不住喷笑出来。 刘衡再木讷也知道我是在笑他,扭捏着身体,退后两步,小嘴扁成一道下弯的弧,他重重的吸气,鼻翼翕张,一副濒临崩溃的前兆。我意识到后果的严重性,立刻停住笑声,因为忍得不易,以至于涨红了一张老脸,还得十分认真的装出友爱可亲的表情来,起身对他张开双臂:“来,宝贝儿,过来……” “呜……”他喉咙里发出猫叫似的咽声。 我头皮发紧,赶忙站了起来,讨好的抚摸他的小脸。他不领情的摔开我的手,瘪着小嘴,十分委屈的含着眼泪瞪向我:“不要喜欢你了,呜……” “哎呀,不要这样嘛!”我使劲搂住他,呵气挠他痒痒。 他怕痒的往后躲,嘴里救命似的哇哇尖叫,又叫又笑。我不敢闹得太过火,适时收了手,这时日全食的时辰已过,天色正在逐渐放晴转明。 我搂着刘衡不断扭动的身体,嘴唇贴着他的耳朵,柔声哼唱:“一只哈巴狗,坐在大门口……”翻来覆去地清唱了四五遍,刘衡也不再闹了,安静的听我哼唱,然后嘴里还时不时的跟着我唱上几句。 我教他唱了几遍,然后在他耳边嘀咕了句,他马上兴奋的跑到刘秀面前:“爹爹,你听我唱歌吧!” 不等刘秀回答,他已上举下蹲扭屁股的自顾自的表演起来,口齿虽然不够伶俐,但比起刚才那一遍已经有了飞速提高。 “一只哈巴狗,坐在大门口,眼睛黑黝黝,想吃肉骨头……”两只小手伸前,刘衡学着小狗模样吐着舌头汪汪叫了三声,然后继续很卖力的唱,“一只哈巴狗,吃完肉骨头,尾巴摇一摇,向我点点头……”他先是拼命扭屁股,然后还不断猛烈点头,这样上下不协调的动作,结果是把自己晃得头晕眼花,他嘴里尚在“汪汪汪”的学着狗叫,人却跌跌撞撞的往前面仆倒,一跤摔到席上。 我心里一紧,刘衡这一跤显然摔得并不重,不等我上前扶他,他已利索的爬了起来,仍是疯疯癫癫的学着狗叫,四肢并用的向刘秀爬了过去。 我莞尔一笑,淡定的望着那对容貌酷似的父子俩。 “汪汪汪!汪汪——”刘衡用头去顶父亲,刘秀却一动不动的端坐。 我心中诧异,走过去坐到他对面,小声问道:“别小心眼嘛,不是我不说,我是实在不知道说什么……”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怀里嬉戏的儿子,我倏然住嘴,惊骇的发现他的鼻孔一侧正不断的滴下血来。 “秀儿!”我失声尖叫,刚想伸手去托他的下巴,他脸上肌肉微颤,眼一闭,端坐的身体突然向前瘫倒,重重的压在刘衡背上。 “哇——”年幼懵懂的孩子不明原由,还以为父亲在跟他闹着玩,尽管被父亲沉重的躯体压得气喘咻咻,却仍是不停的发出咯咯的笑声。 心跳仿佛被震得停住了,下一秒,我发出一声尖叫:“秀儿——”手忙脚乱的将他抱起,他的头无力的枕在我的腿上,面色灰白,半张脸被血迹污染,那样惊心动魄的颜色令人毛骨悚然。 “秀儿……”颤抖的用手抚摸着他的脸,触手冰冷,“秀儿,你怎么了?别……吓我了……” 守在云台的宫人乱作一团,尖叫声迭声响起,我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一阵眩晕。 “你起来,不玩了,起来……”手心里全是湿濡的血,带着一股余温,我用袖子抖抖瑟瑟的去擦他脸上的血渍,眼泪簌簌落下,“起来,别开玩笑!这一点……都不好笑……” 血渍越擦越多,我的头眩晕得厉害,四周的景物似乎在天崩地裂的旋转着。可是刘秀的双手耷拉在席子上,手指正在不停的颤抖,四肢微微抽搐。这一切又是如此的真实,完全不像是场恶作剧! “爹爹!我们再来玩吧!”无知的孩子坐在他的脚边,拍着小手笑得一脸天真,“爹爹,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他的体温冷上一分,我的心便麻木上一分。天空正在渐渐转亮,阳光重新普照向大地,可是我却一点光明都感觉不到。 “秀儿……”低下头,我颤栗的吻上他冰冷的额头,泪如泉涌,“别丢下我……” 心中仅存的一点光明,在他重重倒下的瞬间,被残忍的吞噬殆尽。 三、中风 不记得是如何把他抬到了广德殿的床上,不记得太医是何时赶来的,我像个失去灵魂的空壳,唯一能做的,是紧紧的握住他的手,无论旁人如何劝说我都置若罔闻。 “请阴贵人让开,容臣把脉……” 刘秀就躺在我面前,不清楚太医在他鼻孔里塞了什么东西,至少现在鼻血已经不流了。但他面色如雪,嘴唇发紫,双眼紧闭,情况似乎比刚才更加糟糕,若非微张的口角尚有咝咝的吸气声传出,我早已精神崩溃。 “阴贵人……” “贵人,请……” 无论他们怎么拉扯我,我只是不肯松手。我心里害怕,那种强烈的惧意充斥着我全身每个细胞,刘秀的手很冷,我固执的认为我能通过紧紧相连的这双手给予他温暖。 “阴贵人——”清冷而尖厉的声音划空而起,然后一只白皙的手握住了我的手。 我木讷的抬起头来,郭圣通站在我面前,睥睨而视。她的眼神是相当凌厉的,这一刻,我甚至产生出一种认错人的恍惚。 “退下!”简短有力的两个字,透着不容驳斥的威慑力,那是一个国母理应具备的气势。我茫然的看着她,第一次从那张神情复杂的美丽脸庞上读出了一种彻骨的恨意。 是的,她应该恨我!一如……我同样嫉恨着她! 我的无动于衷显然更加激怒了她,覆在我手上的手微微用力,她的眼底透着一股决绝的狠戾。我的手指在一阵剧痛中,被她一根根的掰开。 当最后一根手指也被剥离时,她猛地用力挥开我的手,用一种痛快的厌恶口吻说道:“阴贵人产后虚弱,还需静养。代卬,择人送贵人回寝宫!” 代卬面带难色的俯下身,对跪在床下的我小声央求:“小人送贵人回宫吧。” 心如刀绞,不容我再有抗拒,两名黄门内侍冲了上来,一边一个架住我的胳膊将我拽离床头。我愤怒的挣扎,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离刘秀越来越远,他被无数人一层又一层的包围住,与我生生相隔…… 泪水汹涌而出,我张嘴欲嘶声尖叫,可身前的代卬眼明手快的及时捂住了我的嘴:“贵人,求求你,莫为难小人!” 我心里恨到极处,一口咬在他的手上,他闷哼一声,却不敢喊出声来,忍痛催促手下将我拖出广德殿。我继续挣扎,无奈现在四肢无力,根本施展不开手脚,竟是被这一群黄门硬生生的强行拖到门口。 代卬一直没有松开他的手,直至我尝到了血气的甜腥,松开了牙齿,他也没有要放开手的意思。被带离广德殿的霎那,我只觉得天地为之失色,眼前再也看不到一丝光明,我停止了挣扎,像个死人一样被他们拖着拽下阶梯。 然后,前行的脚步突然停住,清脆的耳光声伴随着痛呼声响了起来。很快,四周又重新恢复了安静。 我自始自终低头不语,直到有个身影在我面前跪下,抱住了我的腿,带着哽咽的哭腔喊道:“娘……你醒醒!你不能垮,父皇需要你啊!” 这一声呼喊,犹如醍醐灌顶,我顿时清醒过来,也不知从哪生出的气力,推开代卬等人,往殿内跑去。 代卬在身后急道:“东海公,这可是皇后的意思……” 我跌跌撞撞的跑回广德殿,奔到门口时,门前的郎官举起手中长戟要挡,却被其中一人上前阻止。我呼呼喘气,抬眼见那人正是梁松。梁松冲我点点头,拉着同伴闪到一旁,我顾不得道谢,一鼓作气闯进门去。 殿内此时正乱作一团,郭圣通的声音不住惊慌高喊:“陛下!陛下!你要对妾身说什么?你看看妾身啊,你在找什么……” 太医们跪了一地,太医令急得满头大汗,皇太子刘彊跪在床头,失声痛哭。 幽深的广德殿内,响彻着一片凄惶哭声,我步履蹒跚的踉跄靠近。 “阴……阴贵人……”有宫女发现了我,言语无措的瞪大了眼睛。 郭圣通闻声蓦然转身,像看怪物一样盯着我,隔了许久,她突然高声怒喝:“代卬——” 我咬着唇,倔强的含着眼泪,慢慢的在她面前跪下:“求皇后恩允,留贱妾在殿内照看陛下!” “陛下不需要你照看!”像被踩痛了伤处,她厉声高叫,平时那么高贵端庄的面具正在一点点的崩溃。她用手指着我,面色惨白,双目发红,手指不断颤抖,“还请贵人自重!” 我怅然落泪。 自重!我当然清楚自己的身份!这十几年来,我每天都在努力的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在这个皇宫里,我只是个侍妾,郭圣通对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至少我们都在努力不剥下对方最后那点维持自尊的面具,彼此保持着面上应有的融洽和礼节。 但是…… 这个时候,我不想离开!即使我不够身份,不够资格,我也要留在他的身边!这个时候的我,已经没办法自重! “咚!” “咚!” 两声沉闷的捶击,在愁云惨雾的广室中,仿佛劈下一道惊人的闪电。 “咚!” “咚!” 郭圣通僵硬的扭转头,太医令惶恐的说:“陛下乃……中风发疾,臣等……无能,只……只能尽人事,听……听天命……” 我只觉得两眼发黑,险些瘫倒在地上,那捶击声更响,如同敲在我心上一把鼓槌。骤然间,边上“扑通”一声,郭圣通仰面摔倒,竟是承受不住打击,晕死过去。 众人惊呼,殿内一通忙乱,趁着众人忙于抢救郭圣通,我手脚并用的爬到刘秀床前,那些看顾的太医不敢拦阻我。我泪眼模糊的爬到床头,赫然发现刘秀直挺挺的仰面躺在床上,两眼睁得老大,口角微斜,发紫的唇瓣不住哆嗦,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他就这么神情木然的躺着,右手紧紧握拳,一下下的捶着床板。 “咚!” “咚!” 我扑上去,强忍住那种撕心裂肺的痛,颤抖的用双手包住他的右手,那手一阵挣扎,这一次却是重重的砸在了我的指骨上。 泪流满脸,我紧紧用手握住他的手,痛哭:“秀儿!别这样……” 手一顿,挣扎的力道消失了。 我哭着将他的手贴到自己的脸上:“是我,我在这儿……” 他的眼珠左右移动,很快找准焦距,对上我的视线。我看他面上肌肉僵硬,似乎根本无法做出任何表情,不禁又惊又痛,失声恸哭。 手中微动,他的手指指腹轻轻摩挲着我的手背,我睁开眼,泪眼模糊的看着他。他就这么看着我,虽然面无表情,然而那般柔软而疼惜的眼神,却让我更加肝肠寸断。 “为什么会这样?”我抚摸着他瘦削的脸颊,心里痛得阵阵痉挛,“我……宁可躺在这里的人是我。” 泪眼婆娑,眼泪不受控制的滴上他的面颊,我慌乱的替他拭去,却终是忍不住抱住他嚎啕:“别丢下我!求求你留下来,我不能没有你……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他表情木钝的望着我,眼睛眨动,一滴泪水顺着他的眼角无声的滑落。我哭得愈发伤心欲绝,他的胳膊没法举起来,可是右手却紧紧的攥住了我的手指,很用力,很用力的攥紧了。 “让她出去……”身后喘吁吁的响起一个微弱的声音,郭圣通在刘彊的搀扶下挣扎着扑到床前,指着我,“出去!” 于是三四个小黄门围上来拉扯,我拼命抱住刘秀,歇斯底里的哭喊:“我不走!我不走!” 那些小黄门怕拉扯间牵连刘秀御体,所以都不敢使力,郭圣通直气得脸色发白,靠在儿子肩头,颤巍巍的叱道:“不成体统……你、你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我哪里还顾得上那些虚礼,这会儿我只知道刘秀就是我的命,要我离开他,就是要了我的命。 我抵死不从,正闹得不可开交,门外忽喇喇闯进一大批人来。不等郭圣通反应过来,当前已有人疾步向前,在她跟前跪下叩首:“求母后开恩!念在阴贵人服侍父皇一场的份上,求母后让她留下侍奉吧!” 郭圣通扶着额头,身子不禁晃了晃,于是刘阳再拜:“求母后开恩!” 刚刚闯入的皇子皇女中随即走出刘苍、刘荆、刘义王、刘中礼、刘红夫,刘衡六人,齐齐跪于刘阳之后,齐声哀求:“求母后开恩!” “母后,你让我娘留在爹爹身边吧!衡儿以后一定听母后的话,做母后的乖儿子!”年方四岁的刘衡怯怯的膝行上前,扯着郭圣通的裙裾,半是哀求半是撒娇的说道。 郭圣通紧闭双唇,只是不答。 刘衡急忙招手:“哥哥姐姐们快帮帮忙啊,你们也求求母后好不好?我娘都哭了,不管我有多调皮,她从来都不哭的……哥哥姐姐……” 一旁伫立的刘辅等人面面相觑,无所适从,不知进退。 刘衡最后无奈的指向最边上被刘英牵着,正在津津有味的吮着手指的刘京,一副急得快哭出来的表情:“弟弟你来,你过来……”见刘京不理他,他很生气的走过去,一把将他拖到郭圣通面前,把弟弟使劲摁趴在地上,“快给母后磕头,求母后别骂娘了……” 目睹这一切,我既心疼儿女,又悲恸刘秀,心里只觉得百转千折,已尽数碎成齑粉。喉头哽咽,无法言语,我泣不成声的握紧刘秀的手。 “母后,父皇的身体重要,暂且不必计较逾礼之事吧。”终于,刘彊小声的开口求情。 郭圣通痛苦的闭上眼睛,默默的流下伤心的泪水,她的双手紧握成拳,指骨发白,不住发颤。 整间殿阁内的人都在等待她的最后命令,我掉转头,看向刘秀。 那双灰褐色的眼眸黯然的流露出哀伤的气息,我知道他一定能明白我现在的决心,就如同我能明白他承受的痛苦。 “大司马殿外求见!”代卬熟悉的细长声线在门外响了起来,引得殿内一阵骚动。 我伏身在刘秀额上轻轻落下一吻,贴耳窃语:“我说过的话绝对说得出做得到,你若不在,我必相随,天上地下,誓死不离。你别想甩开我,知道么?” 这句话才说完,也没听见郭圣通有什么答复,就见吴汉一身戎装的带着窦融、戴涉二人走进殿来,武将出身的吴汉甚至连腰间的佩剑都不曾摘去,眨眼功夫便昂首阔步,雄赳气昂的来到床前。 三公齐聚,郭圣通显然没有料到会突然出现这么一幕。刘秀的病情尚未向外公布,按理朝臣不该有所知觉才是。 “大司马臣汉,叩见陛下、皇后娘娘!” “大司空臣融,叩见陛下、皇后娘娘!” “大司徒臣涉,叩见陛下、皇后娘娘!” 殿内的气氛顿时变得异常紧张起来,任是再白痴的人也能感觉出一些不对劲。三公之中撇开戴涉、窦融暂且不说,吴汉身为大司马,手中却还掌握着数十万的兵权,况且此人行军打仗,向来奉行屠杀血洗,声名远播,无人不晓,此时贸然携剑出现在皇帝的病床跟前,怎不令人胆战心惊? 刘彊下意识的往父亲的床前挪了挪,略略挡住吴汉的视线。我抬头瞟了眼皇太子,这孩子心存仁厚,不管出于何种目的和立场,至少他心里还是惦记着自己的父亲。 郭圣通不出声,不知道是不是吓得没了主见。 按礼三公向皇帝行礼,皇帝原该离座起立,受礼后由侍从唱:“敬谢行礼。”方算成礼。可这会儿刘秀别说起身,他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 代卬在边上左顾右盼,一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模样。事到如今,我也无所谓再做一件逾越的事,心里嘘叹着,从床前站了起来,哑声开口:“陛下圣体违和,诸位先请起吧。” 吴汉淡淡的看了我一眼,从地上起身,我命人端枰赐坐,三人均婉谢。吴汉详细的问了太医令病情,窦融与戴涉听后均是一脸肃容,面色不佳,唯独吴汉不以为然的嗤笑:“臣以前也曾得过这等毛病,风眩而已,只需自强,当可痊愈。” 听他说得不似有假,可口气却又似乎太过轻巧了些,让人将信将疑。 “陛下也不需吃什么药,只需要驾车出去走走,当可恢复……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眼见得郭圣通面露愠色,我心有所悟,壮起胆子说道:“陛下口不能言,手尚能持笔。” 吴汉虎目一睁,眼底精芒绽露,我并不躲闪,始终不卑不亢的与他直颜面对。最终他嘴角轻扬,似笑非笑的说了句:“那便请陛下笔书示下。” 代卬反应最快,我的话才说出口,他已命人备下笔砚,等到吴汉张口吩咐,一片木牍已递到刘秀跟前。我抬眼示意刘彊将刘秀扶起,我故意退开两尺,以免落人口舌,惹下矫诏之嫌。 刘秀虽然右手勉强能动,可手指关节毕竟仍不能灵活运用,我眼见他五指僵硬,形同鸡爪一样抓着笔杆,边抖边写,眼中满是痛楚之色,心口便跟着起起落落的抽痛。 苦挨了十多分钟,叭嗒一声,笔杆从他手中滑落,刘秀终于闭了闭眼,额际的汗珠已经将鬓发浸湿。天知道这十多分钟,他要强忍多大的痛楚,他一写完,我再也克制不住的冲了上去,将他紧紧搂在怀里。 郭圣通自恃身份,反倒不能向我这般无礼放肆,她挺直背脊,长身而立,面上敷的铅华早被泪痕弄花,可这一切却无法折损她的形象。 骄傲、高贵、美艳、雍容、端庄,她做到了一个皇后应有的礼数,而我,却远远逾越了一个贵人应守的规矩。 如果可能,我甚至不要做什么贵人,更不会稀罕做什么皇后,我只想和刘秀二人,守在蔡阳的那三间小夯土房里,安安稳稳的渡过余生。 我只要他,我的秀儿…… “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吴汉将木牍递给窦融、戴涉阅览,而后不疾不徐的对郭圣通禀告,“陛下认同臣的意思,打算御驾出宫离京,回章陵养病。” “什么?!”异口同声的,郭圣通和刘彊不敢置信的发出一声惊呼。 吴汉道:“陛下命阴贵人随行,皇后娘娘留在宫中主持掖庭内务……” “这……这怎么可以!”郭圣通慌道,“陛下的病况如此凶险,轻易挪动不得,又怎能奔波如此长路?太医令,你说,陛下……” 太医令嗫嚅不敢答,窦融将手中木牍递于郭圣通,她犹豫了片刻,才伸手接过。我没看到木牍上究竟写了什么字,但我相信吴汉所言不会有假,因为郭圣通在看清木牍上的字迹后,神情大变,那副表情虽说不上咬牙切齿,却也恨不能将木牍捏碎。 我所认识的郭圣通,无论在何时何地都非常自律,能够克制自己的情感,保持理智和冷静。今日连番失态,想来也是因为刘秀的突然病危才让她失去了理性的思维。 “陛下!”她呆愣片刻后随即跪于床头,苦苦哀求,“陛下你不能拿自己的身体涉险啊,你的病唯有靠太医们合力诊治才是良策……” 刘秀用右手轻轻拍了下床板,张开五指,冲她摇了摇手。 郭圣通顿时语噎,满腹委屈最终化作点点清泪,她瘫软的伏在床上,埋首低咽哭泣。 四、求医 初夏的风带着一股青草独有滞涩的香气,迎面吹入宽敞的车厢。 风是暖的,车舆微摇,刘秀闭目安静的躺在车内,头枕于我的双腿上。我怕他吹风着凉,于是伸手去够帷幕,想将卷起的车帘放下,却始终差了些距离。 养了大半月,宫中延医无数次,却仅能靠大量的药物暂时控制病情不再恶化。刘秀被病痛折磨得面容憔悴,眼窝瘀青,皇后与太子党人毕竟在朝中有些分量,在他们的影响下,出行计划一度被中断,言语无绪的皇帝被当成傀儡似的摆弄,整天灌以无止尽的汤药,那段日子简直生不如死。 这样活生生的拖了二十多天,朝廷上大部分臣僚似乎已放弃希望,甚至其中有些人暗中打起了奉立新主的念头,一时间,郭氏外戚势力大涨。然而就在这个关键时刻,失语多时的皇帝突然恢复了说话能力,虽然口齿不是很清晰,但说话条理分明,交代事情时也绝不糊涂。 将京都朝政的事宜做了简单的安排后,重病未愈的建武汉帝毅然下令出乘南巡,这一次任是外戚、皇后党众再如何想方设法的阻止也已无济于事。 我向后倾倒上身,努力的伸长胳膊,用手指去撩拨车帘,一连试了几次却都没能成功。 “把……我……放……” 我吃惊的回头,刘秀正睁着眼睛,眸底盛满笑意的瞅着我。 “醒了?”我赧颜一笑,竟像是个被人无意中窥得心事的少女般,不好意思的嗫嚅,“我怕你着凉。” 他眯眼一笑,哑声:“扶我……起来。” 我一手托着他的脖颈,一手托住他的腰背,将他扶了起来。正觉得腿麻,身边“呕”的一声,刚刚坐起的刘秀身子歪侧向另一边,低头呕吐起来,车内顿时充满了一股醺臭酸腐的气味。 “秀儿……”我一把扳过他的肩膀,他吐得掏心挖肺,许是被未吐尽的污秽呛住了气管,顿时面色发青,喘气如风箱,边吐边咳,样子十分狼狈。我心疼得眼圈红了起来,顺着他的气,不停的拍抚着他的背,“头晕不晕?晕不晕?你再坚持一天,明天……明天我们就到偃师了……” 刘秀没有答复我,面色却是越来越难看,喉咙里嗬嗬的发出粗重的抽气声。眼见他喘不过这口气,人便要就此晕厥过去。我来不及多想,快速捏住他的双颊,吐尽胸中浊气,然后对准他的嘴吸了下去。 过了片刻,我将头偏向一侧,将吸出的秽痰吐到一边。这时车外随侍的代卬、纱南听到动静后放缓了车速,正探头进来张望,见此情景,不由都呆住了。 “拿水来。”我吐了两口唾沫,将恢复自主呼吸的刘秀扶靠在软垫上,因为怕他再恶心泛吐,便小心翼翼的将他的头稍稍偏向一侧,避免呕吐时再呛到自己。 刘秀一直不说话,眼睑无精打采的耷拉着,也不知有没有清醒过来。 “贵人,水……”代卬低低的唤了声。 我看也没看,回手从他手中接过木盌,凑到刘秀唇边:“喝点水,润润喉。”喊了几声都没回答,我额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滑入颈脖,刘秀的脸色雪白,嘴皮干裂翘起。刚才他吐得厉害,我怕天热造成他脱水,于是想了想,将木盌递到自己口中,含了水,漱口,然后吐掉。一盌水都被我用来漱口,完了我见纱南提着水壶傻愣愣的毫无反应,便从她手里接过陶壶,直接捧着水壶喝了口,等喝到第二口的时候,却并没有咽下,而是侧过身伏在刘秀身上,嘴对嘴的喂了下去。 这样喂了三四口,忽听车外响起一片呜咽,原来车辇已经停下,车帘未闭,车外有宫人瞧见,竟是禁不住掩面哭了出来。 纱南平素一贯冷面,这时候也不由动容,眼圈微微发红。 我无暇顾及他们的情绪,扶着刘秀挪到干净的一侧:“把车内整理干净。” “诺。” 我跳下车,让那些黄门宦臣爬上车去侍弄。 站在田野里举目四望,这里离雒阳其实并不远,我们赶了两天,却并没有走出多少里路。刘秀的病情一直反复,跟来的太医除了煎药、熬药、温药,其他什么用都没有。 “离偃师还有多远?” “跑快些,一个时辰。如果走走停停,大约得夜宿,那就明儿才能到了。” 太阳已经西沉,要不了多少时间便会沉到地平线下,到时候夜路肯定不好走。 四下里无风,我站在旷野里,却感觉像是置身在封闭的闷罐子里,憋屈得透不过气来:“偃师那边安排得怎么样了?” “贵人要的人晌午已经到了偃师,只是……”纱南面现一丝难色,“那老头脾气倔得很,上门去请时我们的人与他发生了些口角,他原不肯来……这事是贵人下了死令的,河北的影士不敢怠慢,无奈之下便绑了来。” 我淡淡的“嗯”了声,纱南说话十分谨慎,大概以为我听了会发火,却没料到我反应如此平淡,不禁诧异的瞄了我两眼。 我回头张望,看他们把车队整理妥当,于是很简略的说:“催马赶路!一个时辰之后……我要见到那人!” 说完也不理会纱南是何表情,径直走向马车。 车内的布置一应换了新的,只是刚才呕吐后的酸腐气味仍未能消散,车厢一角安置了薰炉,袅袅青烟带着股馨香正飘散开来。 我皱了眉,这股香气可能会引起刘秀的敏感与不适,于是非常不悦的将薰炉直接抄起来扔到车外,咣当一声,也不知吓没吓到车外的人。正觉得心里不痛快,身侧响起一个熟悉的轻笑:“还是……那么暴躁。” 闻声吓了一跳,我扭头惊问:“把你吵醒了?” 刘秀躺在车内,头枕着木漆枕,脸侧向我,面带疲惫的微笑:“没睡……一直醒着……” 我俯下身去,将他凌乱的发丝拨到一旁,细细的梳理:“我让他们加快速度,一会儿跑起来我担心你身子吃不消,倒还不如……” 他举起右手握住我的手,很用力的捏了下:“醒着……看看你……多陪你……一会儿……” 我捧着他的脸,一阵儿心酸:“那你忍忍。” “嗯。” 说话间,车速加快,车厢左右摇晃,即使是造价不菲、工艺最好的御辇,也不能够完全避震。飞速奔驰下的车辆,摇晃的程度足以使一个身体康健的正常人晕得七荤八素,更何况是刘秀这样奄奄一息的重症患者。 我将他紧紧的搂在怀里,他不说话,甚至连一声低微的呻吟之声都没有,让人感觉也许他已经被震晕了过去。 “我不会让你死的……”我神情恍惚的呢喃。 “嗯,我……不死。”紊乱的气息,强忍的吐气声,他微弱的声音像是黑夜中升起的一点星芒,给予我继续生存下去的希望,无比强悍的支撑起我那颗早已脆弱的心,“不——死——” 四月初二,銮驾夜宿偃师。 馆舍庑廊上的灯在夜风中变得冗暗不明,树枝的阴影投射在紧闭的门扉上,摇曳着张牙舞爪的狰狞,压抑得人透不过气来。 我命人打开门上的锁,推门进去,但见室内萧索,只简单的搁了一张床,一张案,几张蔺席。案几直接搁在床上,一位长须老者,佝偻着背脊,正趴在案上吃力的眯眼写字,他写得极慢,落笔迟疑,且频频出错,不时用小刀将写错的字刮掉重写。 门打开时,他只是凑着烛光向门口下意识的瞥了一眼,却并没有在意我的出现,仍转过头继续冥思该如何落笔。 时隔十六年,我本也没能料到他还能活于世上,看到他的一瞬间,似乎许多尘封的往事便不由自主的被重新翻启。那一刻,我站在门口,竟有了种怯意,不敢再近步干扰。 纱南从我身边走上前欲先招呼,被我一把拽住胳膊。终于,我深深吸了口气,拖着沉重的脚步上前,走到床前,扑通跪下。 “哦?”床上的老者倾身相顾,“这是谁啊?何故行此大礼,老夫受不起……” “妾身阴丽华,恳求程老先生宽恕怠慢无礼之罪!” 床上老者没有立即表态,我跪在地上,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感觉心里的伤痛也一点点在反复翻搅。 “原来是……贵人请起吧,莫要折杀老夫了。”他行动迟缓的从床上下来,我随即捧起身侧的草鞋,恭恭敬敬的套在他的脚上。 他慌忙缩脚,惊呼:“你这是做什么呢?” 我不容他退缩,固执的替他穿上鞋,口中只道:“旁的且不说,先生乃我故交,是为长辈,理当如此。” 他脚踩实地,跺了跺脚,连声叹气:“没想到十余年不见,你高居尊位,居然还能记得我等故人。也罢,也罢……你且请起。” 我不肯起,仍是跪地求道:“求程先生救我夫君一命!妾身愿以身代命!” 程驭颤巍巍的扶我起来,我执意不肯,他年老体迈,根本拗不过我,只得喘吁吁的道:“老夫年岁大了,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心里一酸,烛光下这位年过古稀的老者,满面褶皱,两眼浑浊,就连说话的声音都显然底气不足。我心里刚刚升起的那点希望,喀的声碎裂开,只得含泪颤道:“先生神技,但求一试。” 事到如今,死马当活马医吧!如果刘秀有什么不测,我也万万不可能独活。 “唉。”他长长的吁气,“果然被子陵言中,他这家伙溜得快啊,撇下老夫……唉,也罢,既来之,则安之。老夫姑且一试,姑且一试……” 我重重的磕了头,这才含泪起身,他笑眯眯的望着我,脸色这才变得和蔼起来。 我知道强行掳他来偃师,此等做法毕竟有失妥当,不觉羞愧的红了脸。他细细的看了我两眼,忽然长长的叹了口气:“没想到……唉,不说了,不说了,这就请贵人带老夫去觐见陛下吧。” 我忙扶着他的胳膊,搀他出去。眼见程驭从床上摸出一根木柺,拄着颤巍巍的走三步歇一步,我心里顿时又凉了半截。 五、黎阳 程驭年纪虽老,医术却要比我想象的精湛,想来这十六年不仅仅只在江边垂钓,隐世不出的同时,他对医术的钻研也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更胜往昔。 刘秀显然没能认出眼前替他医治的老头便是当年在河北下博指路的“仙人”,时隔太久,一面之缘的记忆早已模糊,更何况程驭比起当年“仙风道骨”的风姿,现在的样貌,更似垂垂老朽。 岁月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刻画下深刻的痕迹,每一笔都是如此的清晰和残酷,丝毫没有因为个人身份的不同而稍加留情。 刘秀的情况在一天天的好转,经过程驭的施针用药,病情已相对稳定。他的言语已如常人,只是行动上仍有不便,中风造成的手脚麻痹,使得他左半身一度瘫痪,如今在程驭的悉心治疗下,也正在慢慢恢复知觉。 我已忘了自己曾暗自流了多少眼泪,程驭仍如当年一般,用药急且猛,刘秀虽然康复有望,但这其中所受苦痛,却比死还难受百倍。病痛折磨得他夜不能寐,夜里我爬起来替他翻身,总能见他疼得满头大汗,却咬牙不吭半句。 当我哭着问他,既然疼,为什么不喊出来?他却说怕吵醒我。自那以后每天夜里起来,我再没见他醒着,总是安详的闭着眼沉沉入睡,低鼾起伏,状若酣然。然而熟悉如我,又怎么没有觉察到,他疼得微微打颤却极力克制的细微表情。 我懂他的良苦用心,所以在替他翻身,揉捏腿脚的时候便假装不知情,眼泪在我眼眶中打转,我却得强忍着不让它落下,这种滋味,只有他和我才能体会到其中包含了多少心酸。 这一日天气清朗,我用轮椅推他到庭院中赏花,他精神极好,指着荆棘杂草中的一株不知名的兰草与我讲解。可我的心思并不在这上头,他讲了好一会儿,我真正听进去的却没几句。 终于,我的愣忡换来他一声低叹:“如果真要出事,也不是在这里长吁短叹便能解决问题的。” 我一凛,回过神来。刘秀坐在轮椅上,难掩憔悴的面容,带着宽仁的微笑,只是眼神十分睿智明利。这让我想起那个临朝的建武汉帝,而非一个病痛缠身的中风患者。 我跪在他面前,头枕在他的腿上,低声呢喃:“如果我说一点都不担心,那是骗你,也是骗我自己。” 他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发,低沉的笑:“太子留在京里,朕也甚是想念。皇儿们皆有争当孝廉之心,也应为天下表楷。这样吧,传诏他们从驾南巡……” 我倏地抬起头,愣愣的瞅着他。 刘秀看着我,含笑点了点头,目光清澈。 他果然不愧为一朝天子,虽然病了,对于政治的敏锐却一点都没有降低。皇帝病重,独留皇后与太子在京中坐大,独揽朝政,总有一日会惹出大麻烦。 虽说京都有吴汉坐镇,却终不是长久之计。如果雒阳当真发生异变,只怕面临这场惊天动地的变乱,我们也唯有眼睁睁的看着,鞭长莫及。到那时,也许恢复健康的刘秀有朝一日还能有翻云覆雨的手段将这场动乱重新拨乱反正,但是当异变发生之时,我儿刘阳只怕已难逃一劫。 “皇子从驾不是不可,只是……”只是皇太子若从驾,以我们现在的精力,谁又能镇得住刘彊他们?郭氏外戚的人脉与势力如今即使称不上权倾朝野,也难保不会渗透到皇帝身边。 刘秀淡淡一笑,手掌一翻,掌心露出一块金铜饰物,形同虎状,虎身用金丝刻制铭文。他将这半枚虎符放到我手里,轻轻说了三个字:“黎阳营。” 我心头剧震。建武六年合并郡国时,朝廷曾改革地方兵制,裁减并改善了郡兵的征调制度,全国一统后,撤销郡常备军,将原来地方上的一些营改编为长期驻守军。这其中为保雒阳、长安两京安全,分别在黎阳、雍县东西两地设置军营——黎阳营位属冀州魏郡,集幽州、冀州、并州三州精兵组建,驻屯黎阳,警戒黄河以北动向;雍营则是原先扶风都尉统辖的部队,驻守雍县,负责三辅地区,作为长安西部的军事屏障。 这两支军队都由中央直接指挥,算是天子部署的嫡系精锐兵力。 如果说我对雍营的军备实力还不是太了解,那对于那支驻扎在黎阳,专门针对河北势力而组建的黎阳营,却不可谓不熟知。因为当年地方武装力量裁员时,阴家安置在河北的突骑军无处可去,考虑到作为外戚,蓄养如此一支精锐部队委实太过扎眼,于是在我接受影士组织后,便将这支由我提议,阴家花了无数心血培养出来的骑兵,以地方零散兵的名义,拆整化零的慢慢融入进朝廷设置的黎阳营中。 到如今,这种渗透已近十年,黎阳营中的一些将领,得力干将背后却仍隐藏着另一种身份。 我手中紧紧握着那半枚虎符,心里悬着的一块大石终于稳稳落下。其实如果没有刘秀这番提议,少不得我也已决定要破釜沉舟,动用黎阳营中的旧部,渡过眼下这个难关。 “你派个得力的人送虎符去黎阳,征调一千骑兵速至章陵。”刘秀压低声音,附耳叮嘱,“这事需做得谨慎,事先不能露了风声。” 我明白其中利害,于是点了点头,起身:“调兵的事你且放宽心,保管万无一失。” 他笑道:“这点能耐用在你身上,实在大材小用。” 我心中一动,听这口气,竟像是知道些什么似的。只是他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似有意又似无意,一时间倒叫我摸不准他的心思。 刘秀病体稍和,一面下诏召皇子随扈,一面勒令继续往南行。待到进入南阳叶县的时候,他已可以下地行走,身体复原之快,令程驭这样的医者也瞠目结舌,嘘叹不已。 銮驾在叶县停留之时,皇太子刘彊、右翊公刘辅、楚公许英、东海公刘阳、济南公刘康、东平公刘苍,六人一起抵达南阳郡。因诏书所写为南巡狩猎,所以这份诏书送抵京都时,想必引起了不少人好奇,同时也按捺下无数蠢蠢欲动的野心。 这六位皇子在叶县见到的父皇是非常健康的,至少面上如此。他如常人般跪坐在席上,侃侃而谈,除了面色稍许有些苍白,人瘦了一大圈外,一点都看不出这曾经是个中风的病患。为了这一场别开生面的会晤,事后,我和刘秀忙得整宿都没合眼。当晚,在程驭的叱令下,我使尽浑身解数,一遍又一遍的给刘秀反复活血按摩。 四月下旬,随着天气越来越热,我们这行人总算拖拖拉拉的赶到了南阳郡章陵——刘秀的故乡,在此之前,黎阳营一千余铁骑兵已在章陵等候多日。 从外观上看,刘秀康复得已如同正常人一般无二,皇子们也很服帖听话,没有搞出任何出格的乱子。但恰恰是这种时候,一位身体康健的皇帝需要靠武力来镇压住他的儿子们,这事本身的逻辑就已经非常耐人寻思。 千万别总以为自己是圣人,而别人都是傻瓜,连我们自己都觉得心虚的事,外人不可能看不出一丝端倪。 于是,又一个大胆的计划从刘秀口中吐露——他要将这场南巡狩猎变成名副其实。 这个提议令我们每一个知晓内情的人心惊肉跳,程驭竭力制止,代卬甚至誓死相劝,却始终没法动摇他的决心。 “他这是去送死!送死!知道么?就是去送死……”程驭恼怒的回屋收拾包袱,我默默的跟随在他身后,他仍不尽兴,一边理东西一边骂道,“老夫救活他容易么?早知如此,当初何必救他?” “先生息怒。”我克制的低下头,“陛下也是万不得已。” “万不得已,糟蹋自己的身体也是万不得已?” 我面色平静的轻叹:“是啊,谁让他是人主呢。” 我慢慢展开笑容,程驭不可思议的拿眼瞪视我,我知道他心里气恼,也是为刘秀的身体考虑,纯粹出于一片好意。 “求先生留下吧,陛下未曾痊愈,委实离不开先生……” 程驭背转身不理我,可手中的动作却停了下来,过了会儿,他闷声道:“如此作践,真不知是福是祸。” 我淡淡一笑:“福也好,祸也罢,我们夫妻患难同当,至死不离。” 六、飞羽 定了狩猎的日期,苑囿的安全问题以及诸多细节也一并关照下去。等什么事都筹备妥当,已是戌时末,为了明天能有体力,今晚的睡眠质量也是至关重要的,然而心里毕竟装着事,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始终睡不着。 刘秀受我所累,自然也没法合眼休息。 “秀儿,讲个故事吧。” “讲故事?”他侧过身,面对向我。黑暗中无法看清他的面容,却能感到那灼热的目光,正牢牢的投射在我脸上,“真像是衡儿,睡不着吗?” “嗯。” “想听什么?”温柔的声音,怎么听都觉得十分窝心。 我一把抱住他:“讲什么都好,听着你的声音,会让我心里觉得很踏实……” 于是,那个低沉的声音顿了顿,忽然在我耳边吟唱起来。舒缓,动听,宛若一首安眠曲:“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果臝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户。町疃鹿场,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仓庚于飞,熠耀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这次我第一次听刘秀唱歌,没想到他的歌声如此优柔。我不由自主的闭上眼,沉浸在抑扬顿挫的歌声中。 刘秀像平时哄刘衡睡觉时一样,伸手轻拍着我的背,一遍遍的低声唱着。睡意沉沉,我昏昏欲睡,却又舍不得这梦幻般的声音,内心挣扎着不肯就此睡去,嘴里含糊嘟哝:“好听……只是,歌词听不太懂呢……” 歌声一顿,嘎然而止,我猛地睁开眼来,迷迷糊糊的问:“怎么了?” 他连忙笑了起来,继续哄我入睡,轻轻打起了拍子:“没什么。快闭上眼,乖乖睡觉。” 优越低沉的歌声继续响了起来,萦绕在我耳边,我眼皮耷拉下来,终于全身放松的沉沉睡去。 振臂放飞鹞子,翅尖呼啸着划破长空,一飞冲天。我一边轻夹马腹,一边小声叮嘱:“你别使力,一切有我!” 脑后嗤笑,刘秀揽臂搂住我的腰,下巴搁在我的肩上,懒洋洋的说:“这样子,朕像不像是个昏君?” 狩猎带着姬妾,且二人同骑,当着皇子以及仆从们的面,卿卿我我的贴在一起,虽然面子上的确“昏庸”了点,但总好过他体力不支从马背上摔下来。 “狩猎本就是件玩乐奢靡之事,不值得提倡。”我不敢将马催得太快。不远处,皇子们正骑马带着仆从、猎犬、鹰鹞分散开去,身影迅速没入苑囿的丛林中。 为谨慎起见,我在刘阳和刘苍身边分别安置了十名突骑士兵,加以暗中保护,而刘秀身边更是明里暗里塞了五六十名卫队。 “既然出来了,装也得装得像样是吧?”我拨弄着手中的弓弩,吩咐代卬带上十来个人到林中驱赶猎物,“若是空手而归,岂不被人笑话?” 既然没办法当真策马猎杀猛兽,那就设法让那些猎物“主动”撞到箭弩上吧。虽然,这种投机取巧的手段并不怎么光彩。 我将箭装进了弩括中,刚刚拉起弩弦,对着空旷之处试着瞄了下,忽然一阵狂风大作,紧接着一声震天动地的虎啸嘶吼从林中传了过来。胯下坐骑受惊,咴的声撒开蹄子没头没脑夺路乱蹿,险些将我们二人甩下马背,幸而纱南见机快,一把抓住辔头,拼尽全力勒住马缰。 “怎么回事?”我面色大变,怒道,“让他们赶些獐鹿狐兔过来,怎么反倒招来了老虎?” 代卬也是面色惊惶不定,好在他常年服侍在帝侧,在宫里也算是久经历练的老人了,这种时候勉强还能保持镇定,大声吆喝着打发那些小黄门去瞧瞧怎么回事。 这头话还没讲完,那边虎啸声排山倒海的一阵接一阵,越靠越近。呼啦一声,丛林灌木分开,一头吊睛猛虎从林中呼啸着扑了出来,四肢腾飞,虎虎生气。 猛虎显然受人驱赶,不但受了惊还受了伤,背上兀自插着一枝箭羽,随着奔跑的动作不停的颤动。 马匹再度受惊,这一次,刘秀从身后一把勒住马缰,双腿紧紧夹住马腹。骏马嘶嘶鸣叫,总算没有慌乱失措。大批的突骑军闻声围拢过来,猛虎离我们还有一定的距离,随着它从丛林中扑出,身后追逐的猎人也跟着冒了出来。 一共十七八人,我眯眼一看,已瞧清为首之人正是皇太子刘彊。马蹄声再度纷乱的响起,刘阳带着手下也从林中追了出来。 苑囿空旷,猛虎被这两队人马逼得无处可藏,只得咆哮着不断绕场奔跑。恰在这时,刘辅、刘英等人也带着手下一并赶到。 突骑军见状,略略散开,刘秀笑道:“让孩子们玩吧,不必去抢他们的功。” 我嗤笑:“怎见得我就想去猎虎了?” 刘秀勒马绕开猎虎场地,欲往别处另觅狩猎战场。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总觉得不是很安心,不自觉的回头看了又看。那头虎已是强弩之末,尤作困兽之斗,但观此情形,想必也撑不了多久了。 “别瞧了,若心痒,改日朕陪你去长安上林苑玩个尽兴。” 我嘿嘿偷笑,刘秀真是了解我的心思。笑声未歇,一道灵光在脑中迅速闪过,我猛地一僵,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紧张的扭头:“章陵……何来虎?” 为了这次的巡狩“作秀”活动,我事先早将苑囿方圆百里都做了周密的筛查,绝不可能放入这等巨型的猛兽在此间任意出没。 一句话将刘秀的笑容完全击溃,我二人面面相觑,片刻后,刘秀勒缰,策马转首。 我的心禁不住颤栗,如果这场狩猎背后暗藏不可细说的阴谋,那么……这将意味着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虎啸、马嘶、人呼,一切都在刹那瞬间。我眼睁睁的看着有人从马上滚落,然后围猎的人群像是陡然炸开的马蜂窝,围拢,散开,飞羽流矢宛若飞蝗。 猛虎顷刻间被射死,无奈我眼力甚好,早已看到那个从马背上滚落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刘阳。我肝胆欲裂,急欲催马上前查看,才跑了几步,忽听迎面破空声起,一枝飞羽如流星赶月般袭来。 “小心!”刘秀的大手摁住我的头,压着我使劲伏低了身。 箭矢擦身而过,我毫发无损的跳了起来,厉声尖叫:“秀儿!” “我没事!”他稳稳的握住我滚烫的手心,“别慌。” 那枝箭没有射中我们二人,却余力未歇的射到我们身后的侍从群中,一时间也搞不清到底谁中了箭,只是闹腾得让人心烦意乱。 我下意识的根据箭羽的轨道目测追踪源头,却发现来处正是围猎猛虎的狩猎队伍,根本无法获知到底是谁射的箭脱靶飞到了这边,是有意还是无意…… 我从马背上跳了下来,随后代卬与我一起将刘秀扶下马。纱南办事效率极高,不等我吩咐,已转了一圈回来,向我报告最新情况。 “东海公无碍,堕马之时,陈敏那小女子拼死垫在了他身下。” 陈敏护主之诚,让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少时,刘秀也得了回报,说是围猎时,东海公的马匹受惊尥蹶,东海公及时弃马,身边的侍从英勇护主,被马蹄踏伤了胳膊。 刘秀嘉许了几句,这件事无从查起,只能当成普通的小意外含混了结。我正要叫代卬收拾残局,准备撤离时,纱南忽然挤到我身边,一脸肃穆的说道:“程老先生受伤了!” “什么?”我大吃一惊。 “他被乱箭射中,这会儿已说不出话来了,人一直昏迷着。他年纪大了,伤了血脉,只怕……” 我顿时乱了阵脚,只觉得脑袋一个比两个大,恨不能自己有三头六臂,能够顾及每一个人。好容易护着刘秀离开苑囿,来不及去找刘阳细问原由,便急匆匆的跑去探望受伤的程驭。 果然如纱南描述的一样,那枝没射中我和刘秀的乱箭居然不偏不倚的射中了当时随扈的程驭。这个年过古稀的老人,空有一身精湛的医术,却真是应了那句话——医者不自医。 “这样昏了有多久了?血止住没?”我怒气冲冲的质问太医。 太医慌道:“箭插在心脉旁侧,臣不敢擅自拔箭。” 对于太医而言,医得好是应该的,医不好却是要杀头的,所以在谨慎再谨慎之余,往往瞻前顾后,延误治疗的最佳时机。 眼见程驭躺在床上,出气多过进气,我又惊又怒,忍不住眼泪潸然而下。 “你不敢拔箭,我不怪你,你想法子把程先生弄醒,保住一口气,听先生如何说。”为今之计,我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太医抖抖簌簌的下去熬了盌汤药,黑黢黢的药汁能清晰的倒映出我的脸。好在程驭虽然陷入昏迷,还勉强能够吞咽,一盌药好赖灌下去了大半盌。我静静的守在他的床边,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觉得比那汤药更苦,透着无助的凄凉。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程驭才呻吟着悠悠转醒,眼睛总算是睁开了,可他却仍是说不出话来,我只得捧了他的头,将他略略抬高,示意他看自己胸前的伤口。没想到他却无力的摆手,喉咙里沙哑的发出不连贯的音节。 我听不懂他要说什么,心里一急,眼泪反而落得更快。他哆嗦着抓住我的手,在我手心里写了个字。 等我意会到他反反复复写的正是一个“庄”字时,他却骤然撒手。枯槁的手从我手心中滑落,我愣愣的望着自己的掌心,只觉得这个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 七、东山 狩猎归来,皇帝陛下病愈的消息很快传遍天下,同一时间,刘秀做出封赏,封郭皇后所出的嫡公主刘礼刘为淯阳公主。 另一方面,建武汉帝下诏召见庄光。找到庄光的踪迹时,他正在富春山耕田,由于去请的人带去了程驭的死讯,所以这一次庄光没有任何推辞,很快便随车赶到了章陵。 程驭的死讯处理得很低调,按庄光的意思,是要将他的遗体带回河北再办丧事。自建武七年一别,迄今已是十年光景,岁月在我和刘秀身上同时刻下了不浅的痕迹,唯独对庄光,上天似乎格外垂青。他除了所蓄胡须长长了些外,竟然看不出有太大的变化。 刘秀想请庄光留下,随我们回雒阳,入仕为官,却再次遭到拒绝。他一心要走,我们拿他也无可奈何。刘秀身体尚未痊愈,所以设宴款待的重任便压在了我的肩上。几次话到嘴边,可看着庄光一副洞察了然的神情,却又终于咽了下去。 “我以为,你早该坐上那个位置了。没想到,蹉跎了十年,你居然还留在原地,甚至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 毒舌果然是毒舌,刘秀在时他还稍许有些收敛,刘秀才一退席,他便开始原形毕露了。 我没好气的自斟自饮,他不客气的将手中的空酒锺递到我面前,示意我舀酒。我长长的叹了口气,手刚刚触到酒尊内的木勺,却突然被他冒出的一句话震得顿住。 “你可有什么心愿尚需完成?” 漫不经心的口吻,似乎说的只是无关轻重的话语。 我慢慢的抬头,诧异的看向他。 “我想……” 他略一摆手,咧开嘴露出白灿灿的牙齿:“得是你的心愿,不是陛下的。” “我……”一时语塞,我最想要庄光做的自然是求他留在刘秀身边,以他精绝的智谋,辅佐治理天下。我低下头,将木勺内的酒水小心翼翼的舀入他的酒锺,但呼吸却渐渐急促起来,内心无法平静的我终于将酒水洒在了他的身上。 我不言不语,咬着唇瓣默默的低头盯着自己的膝盖,直到眼眶又酸又痛,心里的惆怅与抑郁扩大到无法再承受的程度,眼泪即将坠落,我在席上骤然起身,向他郑而重之稽首叩拜:“望子陵不吝赐教!” 低微的啜酒声静静的在这间昏暗的斗室中回响,庄光的声音清冷,掷地有声:“《孙子兵法》始计第一,作战第二,谋攻第三,军形第四,兵势第五,虚实第六,军争第七,九变第八,行军第九,地形第十,九地第十一,火攻第十二,用间第十三……”他侧过头来,平静的看着我,一字一顿的说道,“孙子曰:‘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夫众陷于害,然后能为胜败。’你既已被人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不妨死地重生吧!” 我似懂非懂,但他说的那些话却深深的震撼了我,使我那颗飘荡恍惚的心不由自主的安定下来。 “明天你召一百名心腹给我,我给你耍个好戏法。”他一口饮尽锺中酒,故作神秘的轻笑,我虽不是很明白他的用意,不过凡是他的请求,对我而言却是无有不允的。 这之后,他便沉默下来,只顾低头一锺接一锺的饮酒。室内的气氛一度低落,不多时屋顶上忽然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竟是下起雨来。 庄光停杯望向窗外,忽尔一笑,神情竟似有了几分醉意。席侧安放了一具筑,本是刘秀想趁兴击筑与之为乐的,无奈体力不支不曾用上。这时庄光将筑拖到跟前,搁于腿上,左手按弦,右手执竹尺击弦。 “咿嗡”一声,丝弦作响,他抿唇一笑,趁着酒兴放声唱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庄光的声音苍劲有力,与刘秀的歌声大相径庭,一首《蒹葭》唱到缠绵处却又有说不尽的悱恻动人。我于这首《蒹葭》却是熟悉的,听他娓娓唱来,竟似透着无限柔情,宛若正对其在水一方的情人喁喁细语,不免感到有些尴尬。 一等他唱完,我便连忙鼓掌喝彩,借此避开难堪。 庄光一瞬不瞬的望着我,笑问:“原来你真懂?” 掌声一顿,他的话反而让我更加无地自容。我压低头,很小声的说:“不是……很懂。” 我所记得住的有限的古文知识里头,也仅限于《蒹葭》、《关雎》这类的语文课必修词句了。 “贵人竟也有自谦的时候!”他哈哈大笑,手中竹尺在弦上拨了两下。 我心中一动,不禁问道:“我这儿恰好有一首好辞,子陵可会吟唱?” “嗯?” 细细回想,我尽量模仿刘秀的语调,唱了两句:“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再往下,我便记不住了,只得乖觉的打住,面带微笑的望向他。 “调子不错,词用的是《诗经?豳风?东山》。”他没太在意的试着在弦上拨弄了两下,清了清嗓子,唱道:“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果臝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户。町疃鹿场,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仓庚于飞,熠耀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他唱的一字不差,只是调子略有不同,似乎经过了自组翻唱。我挠挠头,窘道:“就好比这首,我便不是太懂了。” 他忽然笑得前仰后合,仿佛听了一个多么好笑的笑话一样:“你不会不懂,你这是在假装不懂呢。”笑声稍止,他意味深长的看着我笑,这笑容太诡异,直笑得我脊梁骨发寒,“这是陛下唱给贵人听的吧?” 我被他的读心术吓了一跳,呐呐的涨红了脸,赶忙借着饮酒的姿态掩饰自己的尴尬。 “昔日周公东征,将士不得不与新婚的发妻分离,三年后方得卸甲归家,还乡途中念及家中发妻……这首《东山》果然再贴切不过,真是述尽了陛下当年的相思情事……”他低头调音,声音闷闷的,似有万般感慨,却无从说起,“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自我不见,于今三年……果然一言难尽……” 声音逐渐低迷,沉默片刻后,他再次击筑,用一种很直白的方式幽幽唱道:“自我远征东山东,回家愿望久成空。如今我从东山回,漫天小雨雾蒙蒙。才说要从东山归,我心忧伤早西飞。家常衣裳做一件,不再行军事衔枚。野蚕蜷蜷树上爬,田野桑林是它家。露宿将身缩一团,睡在哪儿车底下。 “自我远征东山东,回家愿望久成空。如今我从东山回,漫天小雨雾蒙蒙。栝楼藤上结了瓜,藤蔓爬到屋檐下。屋内潮湿生地虱,蜘蛛结网当门挂。鹿迹斑斑场上留,磷火闪闪夜间流。家园荒凉不可怕,越是如此越想家。 “自我远征东山东,回家愿望久成空。如今我从东山回,漫天小雨雾蒙蒙。白鹳丘上轻叫唤,吾妻屋中把气叹。洒扫房舍塞鼠洞,盼我早早回家转。瓠瓜葫芦剖两半,撂上柴堆无人管。旧物置闲我不见,算来到今已三年。 “自我远征东山东,回家愿望久成空。如今我从东山回,漫天小雨雾蒙蒙。当年黄莺正飞翔,黄莺毛羽有辉光。那人过门做新娘,亲迎骏马白透黄。娘为女儿结缡裳,婚仪繁缛多过场。当年新婚有多美,重逢又该如何模样!” 他唱一句,我内心便跟着震颤一句,随着他的歌声,眼前的情景竟恍惚回到了更始二年,那场伤心欲绝的别离,最终造成了我和刘秀今时今日,乃至一生无法摆脱的苦痛。 庄光刻意将话说得很简朴,直到他说唱完,门外隐约传来抽泣声。我知道是纱南守在外头,却没想到连她也会因此被打动,一时心里又酸又痛,竟无法再说出一句话来。 庄光将筑收起,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对我一揖:“贵人不是不懂,是不好意思说懂吧。”他自以为是的摇头大笑,“有夫如此,何愁绝处不逢生路!”说完,踉踉跄跄的扶墙而出。 听那脚步声走远了,在门口似乎碰到纱南,两人细声说了几句话,然后他突然呕吐起来。我直挺挺的跪坐在席上,看着案上冰冷的残酒,忍不住舀了一勺酒,直接泼到自己脸上。 门外渐渐安静下来,我深深的吸了口气,忽然觉得脸上一阵热辣辣的滚烫,用手一抹,却是不知何时泪已满腮。 回到寝室,刘秀早已安寝,跪坐在门口值夜的奴婢替我开了门,我放轻脚步走到床前,看着那熟悉的宽厚背影,忽然情难自抑的抽泣起来。 世上再没有比我更傻,更不懂风情的女子了。 两千年的代沟,使得我们两个错失了无数次沟通的机会。秀儿,和我在一起,你会不会觉得疲惫无助? “怎么了?”啜泣声竟然惊醒了睡梦中的他,刘秀从床上翻身坐起,整个人困得眼皮都撑不开,手却已下意识的伸过来揽住了我,“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他一迭连声的追问。我扑进他的怀里,哽咽着说:“有句话我一直没有对你说过。” “什么?”他放开我,紧张的看着我,小心翼翼的替我拭泪。 泪水是咸的,可笑容却是发自内心的甜蜜。我吻住他的唇,舌尖舔舐的味道有苦、有甜、有喜,亦有悲:“秀儿,我爱你……爱着你,一直都……” 腰上的力道加剧,我被他一把拖入怀中,浅啄便成深吻,他很用力的吻住我,似乎想将我揉入他的骨血。 “我知道。”他喘着吁儿轻笑,滚烫的唇落在我的额头,眼角,眉梢,“知道,一直都……” 眼泪像是扯断弦的珠子,再也控制不住的哗哗落下,他细心的替我一一擦拭,不时的亲吻我的脸颊,吮干我的泪痕,口中不停的低声唤着:“痴儿,傻女子……” 程驭死后,刘秀的疗程中断,之后只得按照太医的固本保元的方子来调理,但效果明显要弱于前段时间。我担心刘秀这次的中风之疾没法得到根治,留下不必要的后遗症,因此日夜忧心忡忡,刘秀却是非常乐观,时常反倒过来安慰我。 刘秀大病初愈,下令修葺蔡阳旧宅。五月初一,正当旧宅修整完毕,刘秀带着一干人等准备从传舍搬回老屋居住时,颍川郡出现了千古难见的奇观。 上古传说,有凤栖梧。颍川并不多见梧桐树,却不曾想竟当真招来了凤凰。 当我见到那只高约八尺的硕大凤凰的时候,险些喷笑出来。庄光花费了百人的工时,按他的意愿造就了一只“假凤”,整体构架为木造,上覆五色彩羽,用木轮推动而赖以行走——整个构造的基本原理其实和我当初设计的木轮轮椅没太大区别,只是在外表的塑造上更耗费财力、物力、人力。 借庄光的口吻说一句,这只凤凰根本就是用钱堆出来,不过他不在乎钱,因为幕后出钱的人不是他,而是我大哥阴识。 这只人造凤凰自然不可能给人近观,所以每当凤凰现身,庄光便会使人放飞事先抓捕的各类禽鸟,据闻当时情景,天地为之色变,成千上万的飞鸟绕凤起舞,鸣啼不止,数目之众,黑压压的覆盖了一顷之地。 颍川郡离南阳郡不远,等到这个消息从颍川传到南阳时,有关于凤凰莅临的传说恰好到了尾声。在一些无知百姓的熏染下,凤凰的出现被描绘得更加绘声绘色,大家都说此乃祥瑞之兆。 刘秀听闻后也甚为喜悦,他本是迷信之人,自然对这种祥瑞征兆、上天预示是确信不疑的。 凤者,鸾鸟朱雀也。凤凰既出,顿时轰动整个河南,随后各州各郡皆有使者前来觐拜。自刘秀推出度田令后,各地时有叛乱扰民,民心动摇。刘秀因此采用了一种缓和的手法,下令鼓励叛乱民众互相检举,只要五人中有一人检举揭发,则可以抵消五人的罪行。而对于那些曾经畏怯、逃避甚至故意放纵乱民的官吏,则一律不追究当初的责任,既往不咎。 各地乱民内部因此产生内讧,官吏们也全心全意的开始征剿平乱,汉廷又有了新的朝气。 从整体而言,虽说刘秀对于度田令最终采取了息事宁人的退让态度,但终因他强悍酷罚的手段,综合朝廷内部的整风、尚书台架空三公,君主权利凌驾于朝臣,大权在握等各种因素,刘秀一手推行的这场变革终于也使朝廷内部格局有了崭新的气象。 “我想好了,小公主的名字就叫刘寿,取其长寿之名,希望陛下能福寿绵长。” 刘秀并不大在意,在儿女的名字上,他总顺着我的意,不会有太大的意见。只是这一次,庄光提出他的独到见解:“不如换个音同字吧。” “哦。子陵有何高见呢?”刘秀对于庄光肯停留在蔡阳半月未去,甚是高兴,平时说话的语气对这个脾气孤高狷傲的同窗老友也总添了几分讨好。 然而我却心如明镜,庄光心中自有主见,绝不会因他人意愿而更改自己的决定,他最终还是会选择离开,永远不会跟随刘秀回到雒阳那个勾心斗角的朝政上。 “这个字如何?”庄光书字于缣帛,笑吟吟的呈了上来,原来是个“绶”字。 绶,乃是一种权利、地位的象征,与印玺同理。真难为庄光这样的方外之人能够想出如此妙字,刘秀喜上眉梢,我却在心底暗暗叹气。 果然,等刘秀应允后,庄光站起请辞,这么突兀的决定让刘秀一时有些难以接受,我只得出面解围:“程老先生的灵柩还是早日运回河北得好,这一路便有劳子陵了。” 他终究不是我辈中人,无法强留,刘秀似乎也明白这个道理,虽心有不甘,却也无能为力。 庄光临走那日,我奉天子令前往送行,一直送到程驭的灵车出了蔡阳,我的眼泪始终没有停过。 程驭不仅死得冤枉,就连冤仇也无法得以伸张。仇家不是不可寻,只是目标太大,即使寻到了一时三刻也无法替他报仇雪恨。我憎恨自己的无能,对于这位救过我们夫妻的老人,唯有报以愧疚的眼泪。 “回去吧。”坐到车上的庄光,眼中有种笃定。旁观者总要比我们这些当局者来得头脑清醒,“只是需得小心提防狗急跳墙啊。” 我作揖,诚心诚意的道谢:“多谢你的帮助,如今河南人心归一,扶持我的人不会少于郭后,这全是你的功劳。” 他捋须颔首,毫不虚心谦让:“有朝一日,位立长秋,莫忘故人便是。” 我心中感激,承诺道:“故人之情,没齿不忘!” 他哂然一笑,扬起马鞭喝了声,高声道:“告辞,不必远送!” 我对着擦身离去的车尾再拜,忽然半空中有一团东西呈抛物线状扔了过来,不等我反应过来,纱南已身手敏捷的凌空跃起,接在手中。 她随即将东西呈给我看,原是一方半新不旧的丝巾,像是家常用过的陈年旧物,染的色泽早已黯褪。丝巾打了结,里面还包了东西,打开一看,却是一尊木刻的人俑,约有一尺多高,头结巾帼,腰悬铜剑,衣衽飘飘,说不尽的婀娜英姿。 这尊木俑刀痕十分陈旧,表面光滑,似乎经常被人抚摸。人俑的五官面容虽无法比拟真人相貌,然而那副身姿装扮却又是格外栩栩如生。 正惊异间,滚滚红尘中被炎炎热风吹送,一个洪亮的歌声在空旷的四野中荡漾开去:“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歌声撩人心弦,却终成绝响,连同那车辙卷起的漫天尘埃,一起消失于茫茫天际。 一、癫痫 建武十七年五月廿一,建武帝御驾返回雒阳。 盛夏的南宫,巍峨耸立的殿宇在阳光下安安静静的蛰伏着,车驾从朱雀门入宫,百官相迎。一行人绕过平朔殿、千秋万岁殿、中德殿、经章华门,一路到达却非殿。 皇后携众静候在却非门,华丽的宝盖下,盛装打扮的郭圣通领着许美人,静静站在那里,纤细的腰杆挺得笔直,眼神却异常空洞的看着我搀扶着刘秀从玉辂上走下。 从巡的皇太子刘彊以及其他皇子纷纷上前与母后行礼,我紧挨着刘秀站于阶下,面上维持着淡淡笑容,宝盖遮顶,挡住了烤人的骄阳。 众卿在侧,我扶着刘秀踏上却非殿的石阶,远远将后宫的相关人等甩下。 回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马上跑去见见我那个才出生没多久的小公主刘绶,分别将近两月,小丫头长胖了,抱在怀里沉了不少。抱着女儿,我感到了莫大的满足,之后刘京缠着我要我抱,我腾不出手,便让刘衡带弟弟玩。刘衡虽然才四岁,却非常有兄长的架势,把自己的玩具都塞给刘京玩,时不时的还教牙牙学语的弟弟唱歌。 “明儿淯阳公主出宫拜祭宗庙,算起来这才是正式的受封礼,你记得替我准备一份贺礼,到时候免不了得去长秋宫贺喜。”一边哄着刘绶,一边关照纱南注意回宫后各项事宜,最近几个月过得太紧绷,让我倍感疲倦,一时间竟有点脑子不够用的迷惘,“我们不在宫里,皇后日常起居可有什么变化?” “打探过了,这段时间皇后的母亲一直待在宫里相陪,而且,绵曼侯郭况时常进宫问安,除他以外,还有两个人也总是一起跟着出入。” “是什么人?” “新郪侯郭竟、发干侯郭匡,这二人是皇后从兄。” 我愣了下,不禁失笑:“还当她找了什么帮手,难道朝廷上无人了么?” “贵人可别小瞧了这两个人。不过,撇开这个,外人总不及自家兄弟可靠,有些事还是得靠自家人,朝廷上那些人哪个不是墙头草,哪边风大便往哪边倒。如今眼瞅着贵人得了宠,风头大涨,皇后要找心腹,自然少不得娘家兄弟帮忙。” “娘家兄弟。”我冷笑,“比兄弟,姓阴的难道还能输给她姓郭的不成?” 纱南被我逗乐了,忍笑道:“是,这次贵人不是才从南阳带了一人回来么?” “你是说阴嵩?”对于这个阴识推荐的从兄,我除了知道他的名字和粗略的见过一面外,对他的性格、能力完全没有概念。我原本是希望大哥能到京城来帮我,不过这个可能性不高,就连阴就,大哥也不肯让他涉足官场。 阴家人的特质啊,不管做什么都先顾虑明哲保身,为人低调到无法想象。 “当啷——啷——”外间一阵巨响,似乎什么东西掉地上打破了,紧接着小宫女慌张的发出一声尖叫:“殿下,你做了什么呀?” 我心里一紧,把手里的婴儿塞给乳母,急匆匆的跑了出来。 只见刘衡站在原地,右手空握成拳,原本握在手中玩耍的木剑不翼而飞。室隅摆的一盏雁足灯却被打翻在地,灯油倾倒,火苗烧着了纱帷,一下便蹿起老高。 宫人慌作一团,纱南见状一个箭步冲上去扑火。 我见刘衡吓得小脸煞白,人都像是傻了一般动也不动,不觉心疼的冲那些只会尖叫的宫女吼道:“都站着干嘛,还不赶紧把小皇子抱出去!” 这帮宫女这才如梦初醒般将嚎啕大哭的刘京抱了出去,有人刚想去抱刘衡,手还没碰到刘衡的身体,他突然一个跟斗栽倒,额头居然撞在了几角上。宫女吓得失声尖叫,那孩子却似乎当真受惊过度,额头被撞得破了个血口子,他却连声哭闹都没有,瞪着一双空洞的眼睛,连眨眼都不会了。 “衡儿!衡儿!”我尖叫着抢上前将他抱在怀里,一手摁住他出血的额头,一手紧紧搂住他,“别怕,宝贝儿,没事的!” 有机灵的赶紧递了块帕子给我,我心慌的叫道:“宣太医,都愣着干嘛,快宣太医——” 火势并不大,纱南很快便把火苗给扑灭了,只是室内被烟熏得呛人。纱南手里拿了一柄木剑过来:“剑扔出去砸到了灯……” 我没心思听她报告,只是将不哭也不闹的刘衡抱出房间。一只脚才跨出门,怀里小小的身子微微一颤,忽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我的心跟着一颤,忙柔声哄道:“不哭,宝贝儿,娘在这儿!别怕……” 哭声尖锐,他一个劲的喊着疼,喊得我心都揪在一块了。好不容易撑到太医赶到,在孩子的哭喊声中把伤口处理干净。没过多久,刘秀听到风声后急匆匆的赶了来,他进门时我正抱着哭得嗓子都哑了的刘衡在室内团团打转。 刘衡见了父亲,忽然停住了眼泪,也许是因为伤口已经包扎好。小孩子的心性,哭笑都如一阵风般,他依偎在父亲怀里,眨巴着大眼睛,用一种怯怯的表情对我说:“娘,我没有扔宝剑,是它不乖,它不听我的话,自己飞出去的……” 听了这话我真是好气又好笑,眼见他闯了祸也因此吃够了苦头,不忍再责骂,于是用力捏着他的鼻子说:“你以后再这样不乖,不听话,我就把你扔出去!” 他很委屈的辩解:“我很乖,是它不乖,不是我不乖……”嘟嘟囔囔的撅着嘴,苍白的小脸上尤挂着哭花的泪痕。 我叹了口气,担心刘秀刚刚恢复的身体抱不动孩子,于是说道:“还疼不疼?不疼下来自己走,爹爹累,抱不动你了。” 他嘟着嘴,闷闷的说:“疼的。”表情不情不愿的,小手还使劲巴着刘秀的脖子,更加搂紧了些。我故意板起脸,冲他摇了摇头,他讪讪的放开手,从刘秀身上滑了下来。下地后,还不忘仰起头,一本正经的对父亲说,“爹爹你抱不动我,等我长大了,我来抱你吧!” 我和刘秀相视一笑,齐声道:“好!说话算话!” 这个小小的插曲很快便过去,随着夏季里最热的六月份来临,各个宫殿都忙着用各种方法避暑。我在庭院里挖了个小小的游泳池,中午天太闷热的时候,就教刘荆、刘衡两个游泳。刘荆人很聪明,一教就会,但是刘衡似乎是年纪太小的缘故,却是连续教了一个礼拜,仍是毫无半点收获。 “这孩子的四肢协调性可真差!”坐在阴凉处的我,一边吃着冰镇的水果,一边无奈的叹气,“怎么小的时候看着挺聪明的,两个月不见,像是变傻了,经常莫名其妙的发呆……” 纱南在我身后扇着扇子,刘秀听了这话,从泳池边回转:“你也忒心急了些,他才多大点年纪啊。” 我不以为意的撇嘴:“阳儿像他这么大的时候,都能揍得哥哥满地找牙了。”说到这里,不由得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说起来,这还怪你。瞧着这孩子跟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心里便总偏心眼的向着,这下好了吧,太宠太娇的孩子长不大,他一见你,马上变得娇气十足,哪里还吃得了半点苦?” 承受着我如此不讲理的咄咄逼人,刘秀没出言指责我对孩子同样的溺爱偏宠,反而笑着承认:“是我的错。” 我娇嗔抿唇,刘秀刚坐下,我便用小刀叉一块梨子递到他面前:“润润喉。” 刘秀并不拘于在宫人面前与我亲昵,好在在跟前伺候的除了纱南也没别的外人,他笑着吞下水果,一面接过手巾,一边对我说:“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下,听听你的意思。” “什么事?” “是关于……义王的。” 我坐正了身子,目光明利的瞟向刘秀,他看着我温和的笑着,我轻轻嘘了口气:“她才十二岁。” “朕知道。” “她是长公主,但同时也是你的女儿。” 刘秀迟迟不吭声,好半天才说:“我知道。” 看着水中扑腾的刘衡与刘荆,我有些出神,岁月如梭,转眼我们这些为人父母者竟然又要晋级为祖父祖母了,虽然有些不甘心,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老了。 “听说皇太子新纳的孺子有孕,妾身在此先给陛下道喜了。”我们不是贫贱夫妻,所以子女也非寻常百姓,他们生来便是皇子皇女,命中注定他们应该遵循这样的生存法则。 刘秀无奈的笑道:“皇后与朕商议,正有意将此女晋为良娣。还有,宗正、太常上奏,皇太子将为人父,提议早行冠礼,建太子府,立太子妃……” 他的语速十分缓慢,我却终究还是被这样的话语刺得心跳加速。刘彊若是行了冠礼,便代表着已经成人,独立后的刘彊无论如何都不是未及束发之龄的刘阳可比,差距太大了,再加上刘彊一旦有了皇孙,子嗣更是无忧。 我缓缓低下头去,下巴抵在自己的胸前,背脊弯曲,就这么沉重的叩下头去:“长公主……便由陛下全权作主吧。” 刘秀搀扶我起身,柔声安抚:“你不用太担心,朕瞧梁松这孩子长得极好,义王待他也极为亲近。他们两个相处如何,这几年你不都看在眼里么?” 我几欲垂泪,怏怏道:“可她毕竟才十二岁,哪里懂得好与不好,若是将来发现自己喜欢的良人非是眼前之人,岂非……” “你放心,只是先定下亲事,若是过几年孩子大了,不喜欢结这门亲,我们再另想他法。” 虽然知道刘秀故意把话说得如此轻松,以便宽慰我这个做母亲的不安,但以目前的局势看,也唯有如此才能笼络河西那帮臣子。虽然不情愿将女儿作为棋子来利用,但作为长公主的义王,将来无论挑选什么样的夫婿,作为母亲的我都不会百分百的满意。 这样矛盾而复杂的心情,一如当初答允将我嫁给刘秀为妻的大哥阴识。 心里正纠结到无法形容,忽然听见池边看顾的宫女发出一声尖叫,不等我抬头,身侧端坐的刘秀已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明晃晃的烈日下,原本在水中扑腾的刘衡突然沉到了水底,等到刘秀冲到池边时,已有小黄门将刘衡托出了水面。 我吓得四肢无力,竟足足愣了两三秒钟才反应过来,手足发软的由纱南搀扶着,半拖半拉的跑到池边。 刘秀早先一步抱住了孩子,可小刘衡却面色青紫,两眼失神的望着天空,嘴里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四肢不停抽搐抖动。 刘秀吓得连忙摁住了他,可他仍是不断厉声尖叫,瞳孔放大,嘴里也慢慢溢出白沫来。我惊骇的捂住嘴,手足无措的跪在池边,刘秀怒道:“宣太医!” “衡儿!我的衡儿……”我手足并用的爬了过去,头晕得厉害,心里一阵阵的抽痛。“你这是怎么了?你别吓娘啊!”我终于被刘衡突如其来的奇怪表现吓得大哭起来。 纱南在边上突然说了句:“临淮公吐血了。” 我一听顿时两眼发黑,幸而刘秀马上解释:“不是吐血,是他咬着舌头了。”一手扣着他的牙关,试图撬开他的牙齿,却不曾想反被刘衡咬伤了手指。 刘秀甩了甩手,手指上的血珠溅落在地上,代卬心急的想替他包扎,却被他一掌推开:“都堵在这儿做什么,还不赶紧去催太医!” 我已完全没了主张,只是捧着孩子的头,摸着还在不断肌肉痉挛的冰冷脸孔,泪水哗哗直流:“衡儿!衡儿!”除了一遍遍的呼唤着孩子的名字,我一筹莫展。 细心的纱南取来毯子,将刘衡裹住,可手足冰冷的孩子仍不停的抽搐着,我和刘秀一人摁住他的一只手脚,心也随着他的颤抖在不停的抽搐着。 太医赶到的时候,刘衡的痉挛体征已经不是很明显了,短短十几分钟的折腾似乎耗尽了他的所有体力,安静下来的刘衡蜷缩着单薄的身子,依偎在刘秀怀里,像一只可怜的小猫。 刘秀拂拭着他湿漉漉的柔软头发,太医诊脉时也不肯将儿子交给他人相抱。太医瞧得很仔细,也问得很仔细,不仅问了刚才的病症,还将刘衡的乳母、看妇一并叫来问了日常饮食,及一些平时的喜好习惯等等。 一直耗了大约一个时辰,疲乏无力的刘衡在父亲怀中沉沉睡去,太医才诚惶诚恐的宣布了最终答案:“临淮公得的乃是癫痫之症。” 此话一出,刹那间犹如头顶劈下一道晴天霹雳,五雷轰顶般劈傻了我。 二、夭折 癫痫俗称羊癫疯,发作的时候会有间歇性的抽搐,情况严重的甚至可能致命。 刘衡才四岁,太医说造成小儿癫痫的原因有很多种,以目前的状态来看,他在这半个多月已频繁出现走神、发呆,甚至痉挛性肌肉抽筋,情况很不乐观。虽然能以针灸疗法以及配合药物控制病情,但孩子年纪太小,性情好动好玩,所以在看护上的要求也就格外严格,因为平时症状不明显或者不发作的时候,他和正常的孩童没有任何区别,照样吃喝玩闹,淘气异常。 从开春以来,先是刘秀中风发疾,好不容易挨到刘秀的病情好转,没容我缓过一口气,刘衡又病了。经历了太多次的打击,我早已心力憔悴,之前生完刘绶满一个月便忙着照顾刘秀,四处奔忙,搞得身体亏空。这就好比一座华丽的大厦,里面早已被白蚁蛀空,不堪一击,所以当这一次打击再次降临时,我没能撑住,一下子便病倒了。 头晕眼花,四肢无力,躺在床上休养的我,常常睁着眼睛不断自我麻痹,幻想着衡儿健健康康,无病无灾,那个被太医确诊得了癫痫的人是我,不是我的儿子。 可怜天下父母心,也唯有在这样的时刻,我深深体会到为人父母的心痛。 “贵人,陈敏来了。”纱南在竹帘外低声通报。 窗外蝉声幽幽,我倚靠在床上,有气无力的说了句:“让她进来。” 隔着稀疏的竹帘缝隙,隐约可见陈敏娉婷袅娜的走进屋来,低头跪下不言不语,她那条右臂仍打着绷带,僵硬的吊在脖子上,行动不是很麻利。 我吸了口气:“章陵巡狩的时候你做得很好,我没来得及赏你什么,现在想问问你,可有什么是你想要的?” 她没抬头,隔了十几秒钟,才淡淡的回答:“奴婢无所求。” “我曾说过,要替你寻个好人家。”顿了顿,帘外的陈敏纹丝不动,我继续往下说,“平原郡礼震,年少有才,始弱冠,尚未婚配,你觉得如何?” 陈敏微微一颤,扬声道:“可是两年前为欧阳歙请命之人?” 我笑道:“你记性倒是真好,正是此人。难得他有情有义,陛下嘉许其仁义,拜官郎中。我纵观朝中才俊,唯觉此人可作佳婿,托付终身,与你也是身份相当,堪称良配。” 陈敏沉思不语,纱南在边上打趣道:“贵人的眼光,挑人是万万不会错的。” 说笑了一阵,陈敏这才叩首,低低的说:“奴婢全凭阴贵人作主。” 纱南在帘外戏谑道:“女子脸皮薄啊,才说到夫婿,脸便红了。” 能为陈敏解决终身大事,我心里也像是放下了一个包袱,于是长长的松了口气,笑道:“等你出嫁,少不了给你添置一份殷厚的嫁妆,等合了六礼,下个月选定吉日,便将你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贵人……”陈敏的声音细不可闻。 “去吧,这段时间你仍住在东海公那儿,可别偷懒怠工啊。” “诺。” 纱南领着陈敏退下,我觉得头有些晕,索性合衣躺在床上寐息,半明半寐间也不知道入了一个怎样颠倒破碎的梦境,心头总是空落落的。再歇了片刻,忽听耳边有婴儿啼哭之声,我一个激灵,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汗湿薄衫,我惊魂未定,唤来帘外跪侍的宫女端水压惊,一会儿纱南进屋,我问道:“可曾听到有孩子在哭?” “不曾。”她神情古怪的瞅着我,“想是外头的蝉声扰了贵人好梦,误听了吧?” 我拍着胸口,只觉心跳异常得快,极是恶心反胃:“太真切了,好似就在耳边。” “贵人太多虑了,太医说,贵人劳神思虑太过,需要好生静养。你老这么思前想后,如何能把病养好呢?”边说边服侍我重新躺下。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心有余悸,忐忑不安的说:“去偏殿瞧瞧临淮公怎么样了。” 她笑着抽了手:“才去瞧过,正睡着呢。睡前还赖着乳母扇扇子,不许歇手,说怕热。” “是么?”我松了口气,“那等他睡醒了,我过去瞧瞧……” “贵人快别这么着,大热的天,你还病里挣着去瞧临淮公,且不说自己受累,这万一要是将病气传给了他,岂不糟糕?” 我听了也觉说得在理,不由自嘲道:“看来为了儿子,我也得赶紧好起来才行。” 纱南取了床头的羽扇,慢悠悠的替我扇起风,身上的汗意在凉风下渐渐散去。我闭上眼,继续昏沉沉的睡去,恍惚间依稀仿佛看到刘衡蹦蹦跳跳的跑进了屋,满头大汗的扯着我的袖子,嚷嚷:“娘,起来陪我玩!” 我迷迷糊糊的没法动弹,他拉不动我,不由急了,扭着身子又哭又闹:“娘,起来陪我玩!陪我玩!我要娘陪我……呜呜,我要娘陪我……” 心里忽然一颤,悲痛欲绝,我挣扎着想哄他,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来,不由愈发着急起来。 “衡儿——” 眼前金星乱撞,我捂着胸口呼呼喘气。 纱南的手一抖,扇子跌落在我身上。我大汗淋漓的看着她,胸口不断起伏,室内寂静,帘外静静的跪坐着两名侍女,知了在窗外的树梢上吱吱的叫得甚欢。 “纱南……刚才衡儿来过没?” “没……没有。”她弯腰拣起扇子,面色煞白,手指紧紧的捏着扇柄,“贵人是魇着了吧?” 我瞧她神情有异,心里忽然浮出一个不祥的念头,于是不顾头晕眼花,从床上爬了下来。纱南急忙拦住我:“贵人这是要做什么?” “我去偏殿瞧瞧衡儿。” 脚刚踩到地,便觉得整个屋子都在旋转,我“哎唷”一声跌坐在地上,纱南一把抱住我,哽咽的喊了声:“贵人……”牙齿咬着唇,眼泪簌簌落下,竟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惊骇的望着她,笼在心头的阴影不断扩大:“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虽是不确定的质疑口吻,然而纱南的抽泣声却越来越大,她紧紧抱住了我:“你别怪陛下,陛下也是怕你担心,你现在身子那么弱,怎么还能……”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厉声尖叫,眼前刹那间发黑,我紧紧的抓着她的胳膊,心里慌得像是溺在水中,无法透过气来。 纱南哽咽:“昨儿个夜里临淮公突发高热,太医们连夜救治,却始终无法止热。刚才偏殿来报,临淮公因高热惊厥,抽搐不止……” 我一把推开她,使出全身的力气站了起来,憋足一口气颤道:“我要去见我儿子!我要见我儿子!我要见我儿子!” “贵人哪!”纱南抱住了我,失声恸哭,“奴婢……背你去!” 偏殿的气氛很是压抑,进门的时候纱南不小心绊了下,我紧紧的攀着她的肩膀,手心里全是黏黏的冷汗。 室内太医们围作一团,我在当中很轻易的便发现了刘秀的身影,一夜的疲惫,他满面憔悴的坐在床上,见到我进来,平素一惯温柔的脸上竟然流露出哀伤绝望的气息。 长久以来,无论面对怎样巨大的困境,刘秀始终都能保持淡淡的微笑,即使再苦再痛,他的微笑予我是一种莫大的精神鼓舞,那是竖在我心里的一根巍立不动的支柱。然而现在那根支柱却在瞬间轰塌了,与刘秀的这个照面,我分明听到了自己的内心有样东西在清脆的碎裂开。 刘衡被脱去了衣物,赤身裸体的躺在床上,太医们给他一遍遍的用热水擦拭着身体。那个白皙嬴弱的小小身躯正在太医们一双双刚硬的手掌下微微震颤,四肢无意识的阵阵抽搐着。 我目瞪口呆,已经完全忘了要如何发泄自己的情绪,只觉得自己的心在那一刻已经随着孩子的震颤被抽空了。 刘衡的小脸通红,双目紧闭,我眼睁睁的看着他的抽搐越来越强烈,眼睁睁的看着太医们紧张的将软木塞到他嘴里,眼睁睁的看着那么多双手强行按着他瘦弱的胳膊和腿脚,眼睁睁的看着……看着…… “按住他!” “快施针!” 太医们惊慌失措的声音唤回我的神志,抽搐中刘衡口中咬住的软木掉了出来,刘秀毫不犹豫的将自己的右手塞到了他的嘴里。 抽搐…… 抽搐…… 满脸通红的孩子,终于在那一刻安静下来。 太医们无声的退开了,刘秀将孩子抱了起来,小心翼翼的搂进了自己怀里。他的右手被咬伤了,掌缘上的牙印宛然,鲜血正汩汩的从伤口里冒出来。有太医上前想替他包扎,却被他猛地用力一掌推倒在地。 那个赤裸洁白的身躯,白嫩瘦小,一如软绵绵的小羊羔,寂静无声的躺在刘秀怀中。我依稀记得那一年我将他生下来,他也是这么软软的趴在我的怀里,赤裸裸的,皮肤很滑,胎发很软,小脸皱皱的,纯洁美好得像个小天使。 刘秀用手抚摸着孩子的脸,拂开那丛被汗水湿透的头发,在那苍白的小脸上轻轻落下一吻。 我就这么看着他抱着儿子一言不发的静坐在床上,那双始终盈满笑意的眼眸中落下了滚烫的泪水,一颗一颗的滴落在刘衡的脸上。 无力的从纱南背上滑落,我跪趴在他们父子二人跟前。隔了好一会儿才胆战心惊的伸手去触摸孩子的脸颊,指尖触到一点冰冷,我吓得缩了回来,颤抖着去摸刘秀的脸,擦拭他脸上的泪水,傻傻的问:“你哭什么?” 刘秀抽了口气,埋首呜咽:“是我对不住你!” “你说……什么?”嘴角抽动,我居然笑了起来,一滴泪从我的眼角滑落,我笑着说,“衡儿是不是又淘气了?你别生气,等他醒了,我好好教训他!” “我对不住你和孩子……我救不了他!” “你胡说什么!”我突然拔高音,尖叫道,“我的衡儿只是睡着了!他睡着了!他睡着了!” 太医们忽然哗啦啦的一起跪下,连同屋内屋外的宫女黄门:“请陛下与阴贵人节哀,临淮公已薨!” “你们胡说什么!”看着满地的人影,我怒吼着,愤怒的指着他们,“知道胡说八道的下场是什么吗?你们一个个的……都想死吗?你们……” 胸口像是有把火在熊熊燃烧,这把火一直烧到了我的喉咙里,我哑着声尖叫,当火烧到极处,心里又像是突然冒出一股寒意,冷得我浑身发抖,全身像被冻住了似的。我的尖叫声被冻在了喉咙里,纱南抱住我的腰,想将我拖开,我挣扎着,发疯般的扑向那个已经没了体温,不再抽搐的孩子。 可我最终没能成功,许多人围了上来,哭着劝着将我拉开,把我从偏殿抬了出去,我仰着头,看到刘秀像是石化成陶俑般,纹丝不动的跪在床上,紧紧的抱着儿子——那个活了还不满四周岁的小人儿,那个爱缠着我讲故事的小人儿,那个唱哈巴狗会忘词的小人儿,那个会说长大了抱我们的小人儿……那个我十月怀胎生下,视若生命的小人儿。 “我的衡儿——” 晕过去的那一刻,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我听不见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东西,然而却异常清楚的知道,我的心里有块地方缺失了,再也填补不回来。 衡儿!我的宝贝儿…… 三、真相 建武十七年六月廿九,临淮公刘衡薨,赐谥曰“怀”。 按照《周书》中对谥号的解释,“怀,思也,慈仁短折曰怀”。《尚书》记载,“传以寿为百二十年,短者半之,为未六十;折又半,为三十”,然而我的衡儿却仅仅活了三十年的十分之一。 我整日以泪洗面,夜里躺下也像是一直都醒着,白天醒着时又像是在做梦。起初几日,我连身边的人都不大认得,恍惚中似乎看到刘秀带着刘阳、义王等一干儿女站在我面前,那些孩子抱着我不是哭就是叫,但到底说了些什么,我却都记不起来了。 按照风俗,夭折的孩子置于瓮棺,不入成人墓穴,仅得一席之地丛葬于家族墓室之间。刘秀的先人皆安葬在老家章陵,所以不只太常、宗正赞同将刘衡的瓮棺迁往章陵安置,就连皇后也表示暑热夏季,宜及早迁葬。 等我恢复清醒,在众人的宽抚下勉强打起些精神时,刘衡的丧葬事宜已经安置妥当,因为是殇亡的小孩子,所以即使是临淮怀公,也并不值得大操大办。丧仪办得极为低调,派了些人把孩子的瓮棺带去章陵安葬,这事就算了了。 整个夏天,我待在寂静的西宫里没有迈出大门一步,每天都在那里痴痴的想,所谓的丧事根本没有存在过,所以我的衡儿指不定还在宫里某个地方跟我躲着猫猫,等我去找他……找到他的时候,他又会像以前一样,扯着我的胳膊,用那口齿不清的语调对我说:“娘,再玩一遍!我们再玩一遍……你还来找我,好不好?” 这段时间,皖城被叛民李广攻陷,刘秀不得不抽身忙着调派虎贲中郎将马援、骠骑将军段志率兵前往讨伐。这场战事一直拖到九月,才总算以攻破皖城,斩杀李广的结局告终。 刘衡的死只在朝廷内外掀起了一点涟漪,但遵循兄弟悌礼,本已提上议程的皇太子成人冠礼因此暂缓延后。刘衡死后百日,宫内上下除服,那点小小涟漪终于扩散淡化,朝廷内外恢复如常。 除服后,还是纱南提醒我,应该趁着这个时候将陈敏的婚事给办了,毕竟已经拖了好几月。我也知道这其实是纱南好心,希望我能找些事做,分散些思子之情,不至于每日待在宫里胡思乱想。 我欣然默许,于是礼家纳征,下了十万钱做聘礼,婚礼的日期也定了下来,就选在十月初三。可真到了那一日,刘阳却突然跑来告诉我,陈敏不见了。 据刘阳描述,打从前天便没有人再见过陈敏了,平时她在跟前服侍,除了出入更衣间,她都遵从我的指令,不离刘阳左右。陈敏失踪后刘阳虽然觉得奇怪,却并没有惊动外人,等了一日仍不见她踪影后,还曾派人来我宫里问过纱南。只是他们暗地里将皇宫搜了个遍,也没找到陈敏的踪影。 眼看日已中天,我万万没想到这场婚礼进行到此,竟然会搞成新娘落跑收场,不由又气又急:“她这是在胡闹什么? 纱南急忙按住我:“她不是爱胡闹的女子,贵人应该信得过她的为人。” 我虽病愈,到底体虚,一时间火气上来,胸口竟觉得发闷,仍是忿忿难平:“传辟邪令,若是皇宫里头找不到她,那就翻遍全城,即使掘地三尺也要把她给我挖出来!” 我说的也是一时的气话,当时只考虑到婚礼无法如期举行,没法给礼家一个交代,所以特别恼火。哪知一语成谶,翌日有影士回报已找到陈敏的下落,纱南一大早就急匆匆的离开了西宫,一直忙到晌午才回来。 “人呢?” 纱南的脸色不大好看,杵在门口半天也没答复一句话。 我不禁来气:“怎么?她不敢来见我了?既然做得出,又岂会怕我责骂?她若是不想嫁给礼震,当初大可直接……” “她死了。” 我一愣,底下的话尽数噎在喉咙里。 纱南双手握了握拳,抬头又重复了一遍,字字清晰:“陈敏死了!” “什么?”我倒吸一口冷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死……了?怎么……怎么回事?” “辟邪令下,全城影士搜寻,最后在广阳门附近的一口水井中找到了她……” 我又是一震:“水井?” “是!井水源自洛水,井口窄而井腹深,若非陈敏会些武艺,临死用刀钉入井壁,使自己悬于井中,她的尸身一旦沉入井底,任是影士再有通天彻地之能,只要洛水水位一日不退便始终难以发觉。可真要等到井水下降,尸身只怕也早化作白骨了。” 我忽然觉得纱南是在讲一个离奇的故事,而不是在描述陈敏的悲惨遭遇。纱南虽然面色发白,可讲解的每句话每个字都异常清晰,丝毫没有掺杂个人感情,这个时候的尉迟纱南看上去是如此陌生,那种坚忍冷漠的表情,已经不再是一名普通宫女,而是变身成了一名死士。 我突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能让纱南有如此表现的,必然事关重大。陈敏的死透着蹊跷,这件事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说下去!你们都查到了什么?”我站起身来,声音不由自主的开始颤抖。 也许,陈敏之死只是个引子,由这个引子开始,将牵扯出一长串触目惊心的内幕。 “陈敏失踪后,我们在东海公的寝宫外找到一些打斗的痕迹,循着那些细微的血迹,一路追出皇宫,最后猎犬把我们带到了广阳门。陈敏有令在身,需不离东海公左右,不可能贸然追敌出宫。那口井位于广阳门附近,地处偏僻,却也不是无人取水的废井,她在落井之前显然还活着,也不可能是自己要跳井寻短见。所以,父亲与众位叔伯分析后,认为对方劫持陈敏出城未果,最后就地将她推落井中灭口的可能性最大。” 我抿紧唇不出声,纱南飞快的瞟了我一眼,继续往下说:“她真正死因是失血过多,血尽人亡……但是尸体的姿势很是奇怪,她一只手抓着匕首,另一只手手心里攥着一把缝衣针,另外在她头顶发丛里,也找到了一些针,针尖已入脑髓……” 我如遭雷殛,好半天才从齿缝里挤出一句森冷的话:“你想告诉我什么?” 纱南忽然跪下叩首,哽声:“不是奴婢要告诉贵人什么,而是陈敏拼死要告诉贵人什么!” 她伸出手来,掌心的十余枚明晃晃的绣针刺痛了我的眼睛,我退后一步,瞪着那些针,只觉得那样雪亮的颜色正噬人般的从她掌心跳起来,一头扎进我的心里。 之后的十多分钟里,我都处在一种神游太虚的状态中,纱南始终高举着手,没有退缩,也没有闪避。许久,许久,我终于重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很慢,也很沉重:“陛下现在何处?” “云台广德殿。” 我从她手中接过那些针,这种精铁磨制的缝衣针,随处可见。如果在平时,它只是缝制衣物的针黹用具,而现在,它成为了一种杀人凶器。 抽身跨出门槛的时候,我落泪了。如果之前三个月我所流的泪水代表了缅怀与思念,那么这滴泪,已经转化成强烈恨意。 十月初四晨,刘秀命谒者阴嵩持节前往章陵,以临淮怀公诞日四年为祝祭。同时,雒阳城内外戒严,黎阳营出调骑兵两千,雍营调步兵五千人,分别向雒阳靠拢,驻于城外南北各二十里。 卫尉增加兵卫,梁松兄弟四人分别守卫西宫内外各处殿阁门户,东海公刘阳称疾,不再外出朝请,居西宫内休养。 在这种紧张而又怪异的氛围下,我守着我的八个子女,在煎熬中渡过了八天八夜。终于,十月十二,阴嵩一行返回雒阳。 有些事背后的真相,我敢想象,却不等于我敢去面对,所以,当我鼓足勇气从刘秀手中接过那只漆盒,颤抖着打开,看到盒内铺垫的雪色帛罗上静静摆放的那枚铁针时,我已被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针约一指长,针尖和针尾已经生锈,中间那部分则被一小团血肉紧紧黏裹住。 我瞪着它,死死的瞪着它。 “丽华!”刘秀一把抱住我。 我不哭、不闹、不嚷、不叫,甚至连呼吸都没有,只是全身僵硬的盯住那枚血肉模糊的锈针。 “哭出来!”他拍打着我的脸颊,焦虑的捧着我的脸,“你哭出来……” 我将针从盒內拣起,凑到他眼前,木讷的问:“就是这个东西要了我儿子的命,是么?” 刘秀的眼神是灰暗的,他仰头吸气,然后重重的叹气,将我猛地拉进怀里,使劲全力抱住我。 眼眶是干的,我无言的看着自己手中的这根针。 记得程驭以前讲解针灸之法,曾说起:“若幼儿八岁以下,不得用针,缘囟门未合,刺之,不幸令人夭……” 我的衡儿,是不幸中的不幸!那个令他早夭的癫痫之症,不是因为他体弱得病,引起突发惊厥,才会不治夭亡,而是某些别有用心的人精心策划的一出惨烈悲剧! 双指间一空,铁针不翼而飞。十四岁的刘阳面无表情的站在我面前,手里紧紧握住那枚针。他的眼神怪异,眼瞳布满血丝,像是要淌出血泪来。须臾,他将针细心的用帕子包好,放入怀中,默默的冲着我和刘秀一叩首,然后起身扬长离开。 看着那个瘦削的背影渐渐远去,我嘴角抽动着,冷然一笑:“我不会哭的,仇恨的眼泪不该留给我的衡儿,但是……会有人记得的,永远……永远……记住这份至亲骨肉换来的血泪!” 刘秀不言不语,半晌低沉的喝了声:“代卬!” “诺。”门外有个慌张的应声。 “诏三公、宗正至广德殿。” “遵命。” 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可想而知代卬不是在走路,而是在疾跑。 我万念俱灰的跌坐在床上,那个经历苦心策划,筹措了无数年等待的结果即将来临,我却没有感受到半分喜悦。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这话真是一点不错,在这个大舞台上上演的这幕戏,不到最后谁都永远无法猜到结局。 可是……为什么,最终促成我们达成愿望的契机,代价竟是永远带走了我们的衡儿? 为什么? 为什么会是这样? 四、废立 建武十七年十月中旬,建武汉帝提出召三公商议废后事宜,举朝震动。 如果换作以前,我或许还会对这件大事有所期待和喜悦,然而现在,这颗心里除了麻木的痛之外,只剩下满满的恨意。 十月十八,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刘秀将废后的决定在早朝廷议时正式提出,之后,除少数人略有微词,提出废后有损帝德,恳请天子三思慎重外,二千石以上官秩的公卿竟无一人站出来表示反对。 那日的廷议我早安置耳目,不等朝臣散朝,我便早将廷议的内容打探得一清二楚。 我本想在广德殿等刘秀退朝,没想到今天有此想法的并非我一人,我前脚到云台,还没找榻坐下,便听门外黄门高喊:“皇后驾到——” 离开西宫时,我把纱南留在了宫里,名义上是照顾刘阳、义王他们几个,实际上是不想再让悲剧有重演的机会。庄光说的很对,现如今最重要的是要提防狗急跳墙——前车之鉴,我早已被狠狠地咬了一口,鲜血淋漓。 广德殿的宫女刚想应声接驾,我摇手一摆,悄没声息的藏到一架屏风之后。屏风边上是一堆摞成高塔状的竹简,从间隙中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前殿的一切动静。 郭圣通穿了一袭缯衣,身上没有佩戴任何首饰,未经敷粉装扮的面色显得有些蜡黄,容颜虽然带着憔悴,可目光却是极其敏锐的。她刚进殿便立刻将殿内的宫人统统赶了出去,然后自己找了张木榻独自坐下。 她坐的位置是我平时最常坐的,因为我膝盖受不得寒,所以每年入冬,刘秀都会吩咐宫人早早将厚厚的毡垫铺在榻上。 郭圣通坐上榻的那一瞬,神情有些愣忡,手指无意识的拨弄着毡垫。我冷眼在书堆后窥觑着她的一举一动,完全没有出去跟她照面的打算。 少时,刘秀果然莅临广德殿,或许是事先得到通报,知道郭圣通在殿内,刘秀进门时的表情不是十分明朗,浓眉深锁,任何人都能看出他在极力克制和压抑着某种情绪。此刻的刘秀在我眼里,正传递着一种非常危险的讯号,彼此共同生活了那么多年,相信郭圣通也该有所体会,眼前站着的是朝堂上叱诧风云的建武汉帝,而非平日和颜悦色的好好先生刘秀。 郭圣通径自从榻上起身,整了整衣装,不等她跪拜行礼,刘秀已冷声开口:“皇后不在椒房殿里歇着,来这儿做什么?” 郭圣通面无惧色,动作丝毫不曾停顿,仍是按礼拜下,然后起身。 刘秀却不还礼,两人面对面僵持的站着,殿内突然安静下来,静得只听到二人的呼吸声,一急一缓。郭圣通微仰着头,平静的望着刘秀,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冲他一笑:“陛下似乎很急着要将妾身赶出椒房殿,既如此,歇与不歇,何在乎这一天半天的?妾在长秋宫住了一十六年,原以为会一直住下去,就这样无声无息的守着陛下,直到薨死宫中。看来这终究是妾痴心妄想,陛下心里未必愿意守着妾……”她面上虽淡淡的保持着微笑,可眼眶中却无声的滑下泪来,泪凝香腮,她的笑容终于在涟涟泪水中崩碎。 她低头啜泣,刘秀撇开头,绕过她,拂袖:“回去吧,朕无话可对你说!” 郭圣通突然从身后一把抱住他的腰,泣不成声:“我做错了什么?你要狠心抛下我?昔日宋弘不娶湖阳公主,你曾赞他不弃糟糠,为什么现在你又要抛弃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你……做错了什么?”刘秀用力推开她,眼皮突突的跳着,平时笑眯眯的眼眸此刻却迸发出慑人的寒芒,“原来你什么都没错!”他退后一步,冷冷的笑,“你可以用后半辈子好好思考这个问题,你到底做错了什么!朕自问从未亏待过你,尊你为后,立刘彊为太子,而你郭氏却又回报给朕什么?” “别再说什么尊我为后的谎话!”郭圣通突然厉声尖叫,之前的美好形象在瞬间崩塌,“你是真心要尊我为皇后的吗?你若真心,何故又要在给阴氏的诏书中如此羞辱于我,你将我皇后的颜面置于何处?你又想过我将情何以堪?说什么母仪天下,可你却对你的臣民们说我这个皇后是靠一个贵人让出来的,那我算什么?我算什么?自我嫁你,这十八年来,我娘家戚族扶持你登基为帝,我为你生儿育女……年少时我娇憨不明事理,你也从不对我发脾气,连我娘都说我找了个疼我爱我的好夫婿。你事事顺从我,夫妻相敬如宾……你的确不曾亏待过我,可你也从未真心把我看成你的皇后,你的妻子……我不仅在你心里不算什么,在天下人面前,我也不过是个惹人耻笑的可怜虫而已!我算什么皇后?算什么皇后?”她痛哭流涕,扯着刘秀的胳膊,身子慢慢滑倒,“你明知我待你的心,明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为什么……我只是迟了半年而已,为什么始终不肯给我一次机会?我做错了什么?我最错的是不该嫁给你!不!我不后悔嫁给你,永不……” “你不是迟了半年……”刘秀幽幽的截断她的宣泄,挣开她的拉扯,“为了等她长大,我用了五年!仕官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朕说过的话一定说得出做得到!当年真定纳娶,朕曾言会尽最大的努力让你衣食无忧,朕自问也做到了!” 郭圣通凄然一笑,眼神绝望到极点:“五年……原来我不只迟了半年,当初你愿意用五年的时间去等她,所以现在也愿意再用五年的时间作准备,目的不过是为了将我逐出长秋宫,好让她当皇后,是不是?衣食无忧?你果然是我的好夫君啊……陛下现在打算把贱妾安置到哪里呢?陈阿娇有长门,霍成君有昭台宫,陛下打算将贱妾迁到哪里?” “依你的所作所为,诛九族亦不为过……” “哈哈……”她仰天大笑,怅然道,“陛下何必非要给贱妾强扣罪名呢?废后,难道仅仅是为了这个理由?陛下筹划了整整五年,难道刘衡不死,陛下今日便不会废我了?” 刘秀目光陡然一利,我在书堆后不禁气血翻涌,险些冲了出去。 “衡儿才不过四岁,你可真是个好皇后啊,心狠手辣,当真堪比吕雉、霍成君!若朕驾崩,你当上皇太后,又将如何待朕幼孤?” 郭圣通一直笑,不断笑出声来,她从袖中取了丝帕,慢慢的将脸上的眼泪擦干,然后收敛笑容,恢复回那个雍容冷静的贵妇人模样。 “事到如今,陛下要皇后玺绶只管拿去便是!你我结缡十八年,难道如今为了废后,陛下便要如此不择手段的污蔑贱妾么?这也太让妾寒心了!妾作为后宫之主,统领掖庭,身为怀公嫡母,没有尽到照拂之责,以至于皇子夭殇,陛下伤痛。妾有难辞之咎,陛下因此要废谪妾,天经地义,妾实也无话可说!” 刘秀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她不躲不闪,仰着头直颜面对。 “朕的掖庭,你……哪都不用再去。” 很平淡的一句话,却让极力维持镇定的郭圣通为之一颤:“陛下何意?” “你我夫妻情份,只到今日止!” 郭圣通大叫一声,向前扑出,刘秀退后一步,她猝不及防的摔倒在他脚下,惨然道:“你……你居然这么狠心,不止要废我后位,还要将我休离……我和你做了这么多年夫妻,生育了六个子女,难道你一点都不念夫妻之情吗?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怎么可以这样——” 刘秀一步步的往后退:“你总把错怪在别人头上,怨怼之心如此强烈,总觉得是别人对你不起,欠你许多。你有没有想过,若非念及情义,看在儿女的面上,朕大可诛你郭氏满门!” 二人纠缠不休,郭圣通只是愤怒的嘶喊,叫得嗓子都哑了:“妾无罪——我的孩子,绝不能留给那个女人……那个狠心的毒妇,一定会挟私报复……” 刘秀怒极:“你自己心若鹰鹯,才会以己心度人!”不再理会她歇斯底里的呼喊,拂袖转身离去。 郭圣通趴在地上失声痛哭,哭到伤心处,起身将殿内的灯具、摆设一一砸掉。她满头大汗,一边哭一边咒骂,广德殿内一片狼藉,最后她喘着粗气向书堆走来。 “阴丽华——我和你不共戴天……” 哗啦啦一声巨响,擎天般的书塔在她的愤怒下被推倒,竹简崩塌散落,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郭圣通在看到我时大大一愣,面上的表情十分复杂,瞬间闪过无数种,尴尬、痛恨、憎恶,更有屈辱。 而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看待她的,虽然只是一眨眼的瞬间,但我相信从她眼中看到的我,不会比我看到她,好到哪里去。 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肉里,我强忍着挥拳的愤怒,不冷不热的说:“不共戴天?原来我对皇后有杀父弑母之仇?感谢皇后教会了我这四个字……皇后的教诲,我会铭记在心,时刻不忘皇后与我,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这是第一次,我和她正面交锋,完全撕破脸面,彻底决裂,很直接的展露出对彼此的嫉恨厌恶。郭圣通脸上还挂着未擦干的泪痕,鬓角松动,花容憔悴,她愤怒得像是浑身要燃烧起来,可是论起单打独斗她远不是我的对手,她虽然愤怒,却还至于没有脑子。更何况,她一直是那个骄傲的郭皇后,她不会选择用泼妇的手段来与我争锋。 “你很得意?终于还是你嬴了!” 我冷笑:“胜负还未有定论,在我看来,这才是刚刚开始!” “你……你还想怎样?皇后是你的了,我把它还给你……” “错了!不是你还给我的,是我的母亲,我的弟弟,我的儿子,是我的亲人们用鲜血换来的,这样的不共戴天,我如何敢忘?刚才听你自比前汉孝宣霍皇后,这个比喻可真是贴切,霍成君与母共谋毒害太子,被孝宣帝废黜,贬入昭台宫。你可知那一次霍氏族戚一共死了多少人?一千户,无论少长皆斩!霍氏最后只剩下霍成君一人……” 郭圣通瑟缩的抖了下,明明眼中已有惧意,发白的脸上神情却依然倔强如初。 “别怕!千万不要畏惧,这场游戏才刚刚开始,以后会越来越好玩,越来越……有趣!在姓郭的死绝之前,你千万别说不玩啊!哈哈……哈哈哈……” “疯……疯妇!你这个恶毒的……” 笑容一收,我一本正经的说:“差点忘了,以后我会好好照顾陛下的庶子,让他们感受到嫡母的关怀和温暖。就像郭皇后当初一样……” “阴丽华!我不信陛下会宠爱你这样心如蛇蝎的女子,陛下绝不会允许你伤害我的孩子……” 我奇道:“皇后你怎可如此恶意中伤贱妾?贱妾自然待陛下的子嗣视同己出!” 郭圣通闻言一愣,然后才觉察出不对劲,倏然转身。 门口站着一脸阴沉的刘秀,身后还跟了一名臣吏,我刚才跟郭圣通对话时只是余光瞟到门口有人影晃动,这会儿细看才发觉原来是负责教皇太子的郅恽。 刘秀的去而复返让郭圣通措手不及,大惊失色下竟是恼羞得不顾礼仪,直接从门口冲了出去。刘秀也不阻拦,眼里似乎没有看到郭圣通似的,只是脸色慢慢放柔了,对我说:“什么时候来的?宫里可有人照看?” 当着郅恽的面,我不便放肆,于是照足规矩行了礼:“只是来瞧瞧陛下,送些点心。” “陛下!”郅恽在门外忽然高声说道,“臣听闻夫妇之间的相处之道,即便是做儿子的也不该过问,何况做臣子的?所以陛下要废后,臣不敢作任何进言。只是,臣希望陛下对于相关人等,能酌情处理,莫使天下对社稷有太多的议论。” 刘秀身子一僵,我挽着他的胳膊很明显的感受到了他的变化,不由得侧目向郅恽多瞧了两眼。 郅恽不卑不亢,泰然自若。我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经过这么多年的精心布置,朝中势力,包括三公在内的官吏虽然经过一次次大大小小的反复洗牌,皇权已经比较集中,但郭圣通在位十六年,加上太子,总有那么一股守旧势力想极力保全他们。 郭圣通虽然倒了,可是太子仍在。 我瞟着郅恽暗暗冷笑,此人有勇有谋,心里跟明镜似的将目前的局势看得异常通透,知道废后已是大势所趋,无法挽回,便想退而求其次的保全太子。 “郅恽最善推己及人,自然也该清楚朕做事绝不会失了分寸,一切自会以江山社稷为重!”刘秀紧握住我的手,漠然回头。 郅恽如释重负,展颜笑道:“陛下乃一代明主,自有考量,是臣多虑了!”说完,稽首顿拜后告辞离去。 等郅恽一走,我整个人瘫软倒地,幸而有刘秀及时抱住了我,才免于摔倒。 我浑身发抖,感觉冷得厉害,仿佛是从骨髓里拼命渗出那种要人命的寒意,夺人心智。刘秀紧紧的搂着我,我们彼此都不说话,却能清楚的听到对方心跳声。 即使蜷缩在他的怀里,我也无法感受到温暖,很冷,很冷,冷得刺骨。终于,我颤抖着开口:“秀儿,我要真变成吕雉该怎么办?” 仇恨蒙蔽了我的心智,仇恨的种子疯狂的在我心里生根发芽,枝蔓已经紧紧的将我缠绕住,束缚住,无法挣脱。 “没关系,只要……我不是高祖就好!”他抚摸着我的头发,用一种异常坚定的语气,温柔的安抚我紧绷的情绪。 翌日,建武帝亲书诏书,告三公曰:“皇后怀执怨怼,数违教令,不能抚循它子,训长异室。宫闱之内,若见鹰鹯。既无关雎之德,而有吕、霍之风,岂可托以幼孤,恭承明祀。今遣大司徒涉、宗正吉持节,其上皇后玺绶。阴贵人乡里良家,归自微贱。‘自我不见,于今三年。’宜奉宗庙,为天下母。主者详案旧典,时上尊号。异常之事,非国休福,不得上寿称庆。” 我一整晚没睡,天不亮便被叫起来梳妆,纱南很是激动,我却觉得心境十分麻木,完全没有大惊大喜之感。 事前我并不知道这份诏书的内容,等到大司徒戴涉与宗正刘吉带人来到西宫,当众宣读诏书时,我才得以知晓这份出自刘秀亲笔的废立诏书的内容。当宣读诏书开始,我的情绪终于开始起了波动,尤其是当我听到那句“自我不见,于今三年。”时,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暖意,竟冲散了我的抑郁之情。 刘吉将刚从长秋宫收缴来的皇后玺绶交到了我的手上,说了声:“请皇后娘娘移驾却非殿!” 我颔首点头,刚要起行,刘阳带着弟弟妹妹们急匆匆的赶来道贺,一起向我跪拜道:“恭喜母后!” 我忽然觉得“母后”这两个字特别刺耳,好在人多喧闹,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便马上被他们七嘴八舌的嬉笑声给冲淡了。 一行人簇拥着来到却非殿,望着那绵延如天梯般的石阶,我的记忆之门忽然打开,时光像是陡然间倒转回十六年前,那一次我也是站在这个位置,带着一种内怯的心情爬上了却非殿的石阶。 十六年前,我在这里接受了贵人印绶,十六年后,同样在这个地方,当着三公九卿、文武百官的面,我接受了皇后玺绶。 刘秀从至高处走了下来,笑着向我伸出手来。殿内钟磬之乐响起,我被他引领着,携手走上属于我的位置。 今后要走的路还很长,也许前方还会有更多的坎坷等着我们,但我相信,只要我们彼此相爱,我们能一直携手同行,永远在一起。 五、柔道 建武十七年冬十月十九,建武帝废皇后郭氏,立贵人阴氏为皇后。 对于废后的处置,皇帝诏曰:“不可以奉供养。”刘秀与郭圣通正式解除夫妇关系,将她的名号逐出刘氏宗庙,日后不得子孙供奉。 恢复自由之身的郭圣通被迁出掖庭,安置于北宫居住。 作为雒阳皇城的南宫以及位于南宫北侧的那片宫阙,原是吕不韦所住的文信侯府,高祖刘邦当年定都雒阳城,将南宫修葺作为皇宫居住,之后虽迁都长安,南宫却仍作为行宫得以完好的保留下来。再经历了两百多年,南宫迎来更始帝刘玄定都,照例又是一次翻新修葺,到刘秀为帝入住南宫,虽然生活简朴,但宫殿楼阁却年年都在整修。 但是与南宫同年代遗留下来的北宫却没有那么幸运,历经风霜的北宫,那些殿堂高阁外观虽然犹存,内里却大多木制腐朽,破落衰败得还不如雒阳城的一些富户民宅。说它是冷宫尤不为过,但是北宫不属于掖庭,郭圣通搬入北宫,名义上已经与皇室完全无关。 按民间习俗,被休弃的下堂妇或丧夫的寡妇可随长子赡养,所以按常理,郭圣通离宫后最恰当的去处是随长子刘彊同住。但这个显然不可能,废后郭圣通绝对不能与身为皇太子的刘彊凑到一块去! 于是刘秀将刘辅提升为中山王,郭圣通作为中山王的母亲则被封为中山王太后。这个尊号的赐予几乎就是一种变相的讽刺,前一天还是汉室母仪天下的皇后,在今天却成了个无关的陌生人,被尊称为王太后——从此以后,她的身份,也仅代表是中山王刘辅的母亲,与刘秀再无瓜葛。 她的后半生,活动范围将仅限于北宫一处充当中山王府的宫阙内,行动处处受人监视,不得随意离府。因刘辅未曾成年,所以虽然封王,却仍留在南宫掖庭,连同郭圣通的其他五个子女一起,归我抚养。 继刘辅封王后,刘秀将其余九位皇子,也都理所当然的从公爵晋升为王爵——这个结果,算是刘秀在前几年废除王爵制的洗牌后,重新审时度势发牌。相信随着我这个阴皇后上位,日后朝廷内部的集团势力也将会出现一场天翻地覆的大调整。 纱南对于这样的结果显然不大满意,但她性格内敛,从不曾多嘴抱怨句什么,只是一整天都紧绷着脸,目光寒意凛冽,让那些小宫女见了她,一个个如临大敌。一直挨到日落,太官准备晚膳,她才因事问了我一句:“椒房殿那边已经清理完毕,留在长秋宫的宫婢和内侍,娘娘打算如何处理?” “那些不清不楚的直接送出宫,遣散回家。没问题的,还留在长秋宫当值。” “诺。掖庭令刚才来问,娘娘准备何时搬去长秋宫?” “空着吧。” 纱南一愣,我抬头,淡然道:“我没打算搬,这里住了十几年,惯了,长秋宫先空着吧。其实……住哪都一样,不是么?” “那……要不要将殿阁重新修葺一下,也布置成椒房?” “不必了。你跟了我这些时日,何曾见我是讲究这些的?” “诺。那奴婢这就去回复掖庭令。” 我见她要出去,突然叫住她:“你等等。” 纱南闻言回转,我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看,直到她低下头去:“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明天我和皇帝回章陵,你留在宫里照应诸位君王、公主,不得有半分懈怠。” “诺。” “太仓那边已经安置了太子宫,敕令皇太子搬迁。我和陛下商议过了,等太子良娣明年产子,便让太子行冠礼,纳太子妃。至于中山王等人,一切用度照旧,不得有所缩减……另外东海王、东平王、山阳王、琅邪王,殿内各加一名尝膳小黄门。” 纱南面上闪过一道抗拒式的悻色,虽然表情只是一闪的瞬间,却一丝不差的落入我眼中,我知道她心中埋怨我厚待郭圣通的子女,不禁冷冷一笑,假装什么都不知情的继续说道:“我看淯阳公主和刘绶岁数相仿,就让她俩在一处住吧,吩咐乳母一并哺育,不得有差。平日无论小刘绶吃什么,淯阳公主便也吃什么,不分嫡庶。你听明白我的意思没?” 声音不高,却让纱南慢慢变了颜色,半晌,她答复:“奴婢一定照娘娘吩咐去做,只是……奴婢以为既不分嫡庶,那以长幼为分,应当是淯阳公主吃什么,小公主才可吃什么……” 我微微一笑:“既然知道,那就用心去做。” “诺。” 门外有小黄门的声音细细的提醒:“皇后娘娘,陛下驾到!” 我起身接驾,走到门口时,见纱南秀眉紧锁,似在思索什么,于是幽幽叹了声:“纱南,皇后不是那么好当的!” 纱南不甚明了的看着我,我抿唇一笑。甬道对面,刘秀正踱步走来,我正了正色,快步迎向他:“妾身拜见陛下!” 不等我跪下,刘秀已扶住我的胳膊,顺势将我揽进怀:“天冷了,以后加件衣服再出来。” 凛冽的风刮在我的脸上,我眯着眼,细细打量他,那样温柔的笑容,犹如宝石般弥足珍贵:“不冷!” “之前才大病了一场,如今天气转冷了,也要多注意保养!” “我知道。”我细语,“你放心,我会好起来的。” 他紧紧搂住我,带着我走进殿内,殿内热气迎面扑了出来,我一时受不了刺激,鼻头发痒的打了个喷嚏,他不禁笑道:“你瞧瞧你,还是如此逞强。”说着,让代卬取了一件长麾要替我披上。 我忙闪开,眼神坚定的转向他:“不是逞强,我早过了那个逞强好胜的年纪。如今我是你的皇后,以后做事会更加有分寸,你放心……” 他感慨的抱住我的肩膀:“我知道,你会是个好皇后!最好的皇后!” 虽然刘秀在诏书中说明皇后的废立非国休福,勒令郡国不得上寿称庆。但在我走马上任,成为皇后的第三天,他却急急忙忙的带着我直奔章陵而去。 此次回章陵的目的很简单,祭祀刘氏父祖,祭庙拜祠。章陵老家连着今年年初的那次,这十多年我只随刘秀来过几次,但因为身份有限,每次都没法踏进祠堂宗庙的大门,进行祭祀。 四十六岁的建武帝破天荒的在老家换上了农耕时粗陋的短衣,下到农田里侍弄庄稼。这时虽是冬季,但随着二年三熟制的普及,田里正忙着抢种冬麦,以期来年夏天能够收获。冬麦的推广,使得百姓们在青黄不接时能够起到接续的作用,不至于断粮。 这是我第一次全程目睹刘秀干农活,虽然他在麦田里播种时,搞得那些近臣、内侍们手忙脚乱,大大削弱了稼穑的乐趣。起初我只是站在垄上看着他忙活,时不时的还同一些胆大的农户交流心得和经验,时间久了,刘秀的兴致却没有随着时间而减弱,反而更加兴致高昂起来。 “这麦子种得晚了些。” “是啊,是啊,本该秋末便种上的,今年晚了,不过动作麻利些抢种,应该问题不大。” 皇帝下田的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快的在各个村落传递,很快,过去那些熟识的亲戚便大着胆子寻上门来。 当年刘縯在蔡阳征集宗室子弟起兵反莽,所有男丁皆从军,之后死的死,伤的伤,章陵剩下了无数老弱妇孺。这些在当时留守的一代人,许多人从辈分上算来都是刘秀的伯母、舅母、姑母、婶娘,刘秀设宴款待,席间殊无半分帝王架子,全然一副晚辈姿态。 刘秀既如此,我自然也不会再是什么皇后,当下按着族中礼节,向各位长辈一一行礼,倒是吓倒了一大拨人。 混在亲戚堆里温柔而笑的刘秀,突然给我一种强烈的熟悉感,仿佛又回到当年那个令我心动的儒雅青年,对人对事对物,皆是一副敦厚老实的淳朴模样。 “皇后不知,文叔小时候可淘气了,还把我们家地里的麦穗拔出来玩,结果被狗追……” 我咬着嘴唇,想笑又不敢太大声,斜眼乜了他一眼,见他含笑,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不禁说道:“婶娘唤侄儿文叔,又何故对侄媳见外呢?” 老夫人年过六旬,脑筋却一点都不糊涂,当即拉着我的手笑道:“我这不是不知道侄媳叫什么名儿嘛!” “老嫂子!”边上有人拿胳膊肘捅她,憋着满脸笑意,“这么有名儿的女子,你怎么给忘了?当年为了她,文叔发下宏愿,南阳郡可说无人不知……” 她一说,顿时堂上的人都吃吃的笑了起来,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了然的笑意。 老夫人猛地一拍巴掌,未语先笑:“瞧我这记性!阴姬——丽华!阴丽华!娶妻当得的那个阴丽华!” 她的调侃换来哄堂大笑,在这样善意的笑声中,我竟不自觉的红了脸,回眸悄悄向他望去,他目光柔如海水,也正笑意盈盈的凝望着我,我心神一荡,脸上愈发烧了起来,柔情蜜意,心中又甜又羞,居然像是回到了少女时期一般。 老夫人感慨道:“文叔年少时谨言慎行,待人诚信,从不与人敷衍,温柔率真,想不到竟然能做皇帝!” 刘秀笑道:“我做皇帝,也是以柔道治国!” 我与他相视一笑,老夫人叹道:“女子,文叔真是一位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啊!” 我颔首,真心实意的说:“婶娘说的是,得嫁文叔为妻,阴姬此生足矣。他不只是我的夫,更是天下苍生的君主,我定会一心一意的辅佐于他,做一个贤妻!” 堂上诸人感动嘘叹,老夫人拍着我的手背,眼眶中泛起微光:“文叔是一代明主,女子,你会是一代贤后!” 我和刘秀过着寻常夫妻的贫贱生活,甚至偶然兴之所至,我会亲自下厨给刘秀煮饭做菜,虽然手艺不佳,可他却连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提起,每次都甘之如饴的吃得津津有味。 在章陵住了一个多月,直到十一月底,阴识才迟迟登门拜访。这么些年,我与他从未断过消息,但兄妹相见却还是第一次。以前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总躲着我,这一次,我见到了他本人,却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多年未见,阴识身上独有的沉稳气质更加成熟,像是一杯浓茶,在经过数次冲泡后,方才真正透出其中的醇香。跪伏在我面前的人,眉目依旧,只是右侧脸颊从眼角下方延伸至嘴角,一道凸起的疤痕却狰狞的霸占在那张英俊无俦的脸孔上,让我的目光无法避视。 我心里大痛,喉咙里哑着声刚刚喊了声:“大哥……”他已对我吟吟一笑,面上肌肉抽动,附带着那道疤也跟着扭曲颤动。 “你到底还是坐上了这个位置!” 他说得一派轻松,我却如鲠在喉,忍了好久才将酸楚之意稍稍压住:“代价太大了。”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他笑了,眼神平静,已没了当初的锋芒毕露,“毋需太过自责。” “福祸相倚,大哥,难道有些事真的是命中注定吗?” “如果你一直纠结在丧子之痛中,只怕对每个人都不会是福!” 他的目光很坦然,带着一丝丝的柔和,虽然面上的疤丑陋狰狞,但附在他的脸上却并不让人觉得恐怖,反而让我抑郁的心扉悄然开启,只有在面对着阴识的时候,我内心紧绷的弦才会全然放松。 “其实我远没有你称赞的那么好……” 如果我当真机警,程驭死的时候我就应该觉察其中可能另有隐情,我还是把一些事想得太简单了。庄光提醒我应该提防狗急跳墙,他这个局外人都留意到了,我却仍是懵懵懂懂。 自刘秀中风发疾,性命垂危,无论宫内宫外我处处设防,把什么都考虑到了。却还是忘了,这么多年的相处之下郭圣通待文叔亦是有情,如此精心布置下的一个局,怎可能最后毁于毫无准头的一枝飞箭? “你既已做了皇后,今后会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东海王的将来还要靠你继续扶持!” 我无奈道:“大哥,即使同为废后,郭圣通毕竟不是霍成君,无论我心中有多恨,郭氏都不可能像当年的霍氏一样连根拔掉,毕竟霍成君无子,而郭圣通却有五子一女。陛下以柔道治国,绝不可能像当年武帝那样将卫子夫连同一子三女一并诛杀,郭圣通待陛下有情,陛下亦不是绝情绝义之人,要他杀妻灭子,这样毫无人性之事我不敢想象会在他身上出现……” 阴识笑道:“你如今已经是个很好的皇后了!你能有这般领悟,大哥很是欣慰,原还以为今天要费上一番唇舌,没想到你已能自己想明白其中的利害!” 我大大一愣,诧异道:“难道大哥此番前来,为的就是劝导我放下心结?” “心平才能心静,心静才能理智的看待周遭的人和事,你日后做为皇后,要权衡的利弊更多,如果太过执着纠缠于简单的仇恨中,看不明方向,终会误人误己!太子党众仍在,要扶持东海王成为下一任储君,你这个皇后任重道远,还需戒骄戒躁,不断努力啊!” 我听出他的话外之音,竟是一副欲置身事外的心态,不由急道:“大哥,难道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能帮我一把吗?郭氏外戚在朝中如何,你不是不清楚,你为什么不能也帮帮我呢?” 阴识笑容神秘,目光深邃:“这个么,未雨绸缪,我只是看得比你更远了些而已,你以后自会明白的。”说完,竟是不再停留,起身离去。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心生感触,竟不由自主的落下泪来。都说帝王之家无亲情可言,而我一路走来,却得到了无数人的默默支持,爱情、亲情、友情,我被这种种情感包围着,使我永远不会感到孤单。 今后的路还很长,他们虽然不能在我身边,但我相信,他们会一直关注我,支持我,守护我…… 六、执手 年底的时候回了雒阳。这一年北方边境上一直不安稳,匈奴、鲜卑、赤山乌桓联合,不断侵扰边塞,杀掠吏民。刘秀将任职襄贲县县令的祭遵族弟祭肜调到辽东郡任太守,祭肜果然不负众望,屡次击败蛮族入侵。 然而北边才稍稍安定了些,交阯郡又出现危机。交阯郡位于中国南方,按照现代版图看,应属越南地界,而在两千年前的汉朝,交阯郡属于茫茫原始丛林,很多地区未经开发,居住的人口以少数民族为主,风俗与中原迥异,经济条件更是停留在母系氏族后期阶段,百姓过着刀耕火种的原始生活,完全没有教条律令的概念。 汉吏治理这一片土地是相当困难的,所以冲突时常发生。而这一次,出现叛乱的始作俑者乃是一对名叫征侧、征贰的姐妹花。据说这姐妹俩武艺高强,率领当地族人,一举攻占了交阯郡。九真郡,日南郡,合浦郡等地闻讯纷纷响应,偌大个南方,竟被她们连续攻陷了六十多座城池,前不久传来消息,征侧已然建国,自立为女王。 这是个非常了不起的女性,比起当年的迟昭平,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有什么看法?”刘秀简单的把事情来龙去脉说完,然后静默等我答复。 我笑着眯起眼,有关征侧的八卦,我远比他知道得更多,于是将奏章推了回去:“于私,这事起因原也不全是她们的错,朝廷早有规定在交阯不施行汉律,交阯太守苏定非要用强硬的手段来强压蛮夷,抓了征侧的夫君指望杀鸡儆猴,怎料征侧非寻常女子,竟而反之。这事要搁我身上,只怕我会比她做得更绝!” 刘秀嗤的一笑,已没了刚才的愁云。 “于公……”话音一转,我不免叹息,“交阯、九真各郡乃我汉之疆土,不容国土分裂,所以叛军必须镇压,征侧姐妹忤逆朝廷叛乱之罪绝不可纵容!” “嗯。”他沉吟片刻,“朝上也在议论此事,你觉得让谁去合适?吴汉已经请缨……” “不妥。大司马还是留在京里好!”如果让吴汉去,到时杀得兴起,只怕交阯百姓又难逃屠城灭族之祸。交阯那个地方穷山僻壤,地形复杂,一旦进入地界有可能会化整为零,变成游击战,这对擅长整形战阵的汉军而言,是个极大的挑战。要知道1961年爆发的越南战争,美军那么强悍的兵力也没在越南游击战中占到便宜。我左思右想,除了吴汉外,只有一个人适合打这一场,“马援、段志破皖城、斩李广有功,不妨让他们一试。” 刘秀笑道:“原来你也属意马文渊!” “从雒阳到交阯,表面上看起来是陆路近些,但山道崎岖,其实远不如绕道走海路便捷……”他不吱声,只是似笑非笑的盯着我看,我这才觉察到自己多了嘴,忙解释道,“以前家中有宾客乃交阯人氏,故略有所闻。” 刘秀失笑道:“我瞧你兴致勃勃,莫不是想亲自挂印出征?” 我感念他的体贴,没有对我熟悉疆域的事情详加盘问,不免调皮起来:“征氏姐妹如此骁勇,我家义王名字中即便有个王字,也不过是个长公主。而征侧身为女子,竟能统御兵卒,自立为王,怎不令人刮目?” 他无奈的说:“那可不行,你现在是朕的皇后!你得留在宫里陪着朕。这样吧,朕授命马援为伏波将军,段志为楼船将军,率兵两万人,取海路平交阯之乱!” “再加个人。”我眨眨眼。 “哦,你还中意何人?” “庶人——刘隆!” 刘秀微微一愣,笑道:“也好,且让他承你一回人情。朕重新启用刘隆,封他为扶乐乡侯,仕官中郎将,让他做为马援的副将随征!” 我大喜,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下:“我先代刘隆谢过陛下!” “如此谢礼,未免太少。”嘴里小声嘀咕着,顺手一抄,他将我捞进怀里,温热的唇随后印了上来。 建武十八年二月,蜀郡守将史歆叛变,攻打太守张穆,张穆翻城逃走,才苟且活得一命,可成都却因此陷落,刘秀派吴汉率兵一万前往讨伐。 马援向交阯推进得十分顺利,见山开道,行了一千余里辗转到了交阯。征侧显然没料到汉军绕海而至,甫一交锋,果然大败,之后仗着地形,隐入丛林,与马援率领的汉军展开了一场游击战。 因为对征侧关注,我虽不能亲至战场,但心里对她却有种说不出的好胜之心,所以对于马援在交阯的战事不免格外留心。马援果然心存仁厚,他每攻下一座城池村庄,非但约束士兵不扰民,还帮助当地百姓收拾战场,迅速恢复家园。在这样宽仁的影响下,当地土著反抗的情绪很快被大大削弱,一些叛民甚至主动归降,得到这样的消息时,我不禁对当初自己的眼光和判断得意起来,如果去的人是吴汉,只怕结果和美军当初攻打越南别无两样,强硬的手段导致民众反抗加剧,如此想要收复交阯的几率实在微乎其微。 当时刘秀不在宫里,正在长安巡狩,祭祀后土。我写信与他,言辞难免自夸,他总也顺着我的意,褒扬不断。 而另一面,吴汉的强悍也在成都发挥得淋漓尽致。他征调了广汉、巴、蜀三郡兵力,围攻成都,一直打到七月份,一举拿下成都,斩杀史歆后,乘胜乘筏而下,直入巴郡。吴汉做派一如既往,那些反叛的首领,在他手里没一个能存活,不仅如此,他还将叛党的数百户人口,全体迁到了南郡、长沙,然后才班师还朝。 事后,刘秀还借此事向刘阳教授用人之道,知人善任,统御者眼光要准,擅于用人,收效才会事半功倍。 这一日在宫中闲来无事教刘京写字,刘礼刘也在一旁看着,时不时还懂事的给兄长磨墨,刘绶虽小,却是个极淘气的,不时的在边上捣乱。 因是夏天天热,纱南取了冰湃的水果正要端过来给孩子们解暑,忽然门口脚步声急响,刘秀匆匆走了进来,连个通告都没有,唬得宫里的侍从慌忙起身接驾。 我见他神色凝重,一时倒也吃了一惊,不等开口询问,他已吩咐:“换身衣裳与我出宫吧。” 我瞧他眼中流露出些许哀伤,于是问道:“什么事?” 他先不答,只是很用力的扯开身上的深衣,我忙叫人过来替他宽衣。他脱了头上的通天冠,才长长叹了口气:“固始侯薨了。” 我一愣,脑筋竟然没能马上转过来。直到听他吩咐代卬:“准备车乘,轻车即可,不必安排太多人跟从……”我才如梦初醒,不敢置信的低呼:“李通!怎么……他今年才多大岁数啊!怎么就……” “他素有消渴之疾,以前也老发毛病……” 我心里一阵难过,不觉悲伤道:“那可如何是好,伯姬她……” 刘秀身子一僵,愈发惆怅起来:“赶紧换了衣裳……” 我忙一迭声的唤纱南替我换衣梳妆,匆匆忙忙的一通收拾,临出门纱南还问了句:“娘娘不吃午膳真的不要紧吗?” “哪还顾得上这些啊。”想到刘伯姬,心里愈发添堵,哪里还有胃口吃得下饭。 到固始侯府时,门口已经聚集了许多同样前来吊唁的官吏,我跟着刘秀下车,一面与众人招呼,一面心里像火烧似的记挂着里头的情形。 果然,才踏进门,便听到凄厉的哭声响作一团,断断续续传了出来。等到了停尸的堂前,除了出来相迎的家丞,十数人皆是全身缟素,披麻戴孝的伏在地上嘤嘤哭泣,其中有一妇人身穿粗麻丧服,头、腰皆扎绖带,胸前缀布,足穿麻鞋,手扶棺柩哭得连气都喘不上来,一旁的女眷又拖又拽,却始终难以让她的情绪平稳下来。 刘秀暗中握了握我的手,我会意上前,将伤心欲绝的刘伯姬从棺柩上拉了下来,她起初只是痛哭,双手紧紧抱着棺柩,怎么也不肯松手,等看清是我时,才哆嗦着嘴唇,绝望的松开手。 我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她扶着我的肩,许是哭了太久,声音早已喑哑:“丽华!我要怎么办?他就这么走了,我要怎么办?他怎么可以丢下我一个人……” 我眼眶顿时湿了:“你怎么是一个人?你还有儿女啊。”她头发散乱,一双眼又红又肿,我心酸的撩开她额前的乱发,细声的安慰,“想想你的李音啊,他才替你生下长孙;还有李雄,他是你的幼子,虽然陛下体恤,封他做了召陵侯,可他毕竟还未成年,你难道不管他了吗?” 我一边说,一边招手从堂上哭灵的孝子贤孙堆里唤出李雄。才五六岁大的李雄扁着嘴,脸上挂着大把眼泪鼻涕,冲上来一把抱住刘伯姬,哀痛的喊了声:“娘——” 幼子的一声孺慕呼唤,将刘伯姬震醒,她哭着抱住儿子,母子俩顿时哭作一团。 我不忍再看,眼泪止不住的哗哗流淌。 少时,刘秀赐下赙钱,由李通长子李音接了。 在固始侯府待了足足两个时辰,我见丧家事忙,反为了招待帝后多费周折,内外皆有不便,于是对刘秀提议:“先回宫吧,我们待在这里,也帮不上忙。” 刘秀也明其理,唏嘘叹道:“也好。” 我扶他起身:“等出殡之日再来送葬,也算全了你们之间的情分。” “旁人不了解,你却是知道的,当年若无次元襄助,何来我今日?” 回想当年情景,仿佛历历在目,少年意气风发,拔剑在手,英雄出世,谁也没有预料,时光易过,犹如白驹过隙,转眼我们都已经老了。 回宫的路上,我坐在车里,脑子里反反复复地浮现的皆是当年的情景,那个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如今却毫无知觉的躺在棺木之中,任由亲人为他哭断肝肠也无济于事。 其实何止是李通,细细回想起来,当年与我们并肩作战的同伴,到如今,还活在世上的也仅寥寥数人。年华消逝,我们……都在慢慢变老。 “秀儿……”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心是温暖的,让我觉得很是安心。我将头靠在他的肩上,伤感的说,“你会一直陪着我吧?” 五指箕张,他的手指与我的手指相互交缠在一起,牢牢握住:“会的,一直陪着你。” “即使我们老去……也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是,即使我们老去……”他侧首凝望,那般柔软温润的眼神似一把锁,牢牢的扣住我,许下一生一世的承诺:“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即使我们老去……也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一直在一起…… 一、心计 交阯之战一直持续到建武十九年春,才有消息传来说马援斩了乱党之首征侧、征贰两姐妹的首级,如今正继续追缴残余党羽。 那么难打的交阯居然只花了一年多时间便轻松获胜,伏波将军居功至伟,声名大噪。 若论起我当皇后的这两年,遇到最大最多的收获,那便是国内乱党四起,叛民滋扰不断,总有小股势力在地方上伺机捣乱,不得安生。比方说这一次,河南又有一伙以单臣、傅镇为首的乱民,攻占了原武城,自称将军。 “禀皇后娘娘,太子来了!”门外有宫女小声通禀。 我原在内室舒展拳脚,听了这话方歇了手,纱南给我递来巾帕的同时对外头吩咐说:“请太子殿下到堂上坐候。” 我喘气:“让他不用天天来报备了,怎么总是不听呢?” “此乃为人子的孝道!太子乃储君,自当为天下人表率,这么做是对的。”纱南絮絮念叨,替我选定一袭青色曲裾深衣,我默认的点了点头,然后脱下湿透的内衣,换上干净的中衣,伸开双臂,套上深衣袖子。纱南低着头,忙前忙后的绕着长长的衣襟,最后束上腰带。 “这孩子禀性厚道,且不问他来瞧我的这份心里含了多少孝心,至少面子和礼数上实在没有缺失。”换好装,我想了想,回首对纱南莞尔一笑,“你还别说,我呀,真怕了他的没有缺失。” 纱南明了我的意思:“世上哪有完人?他再谨言慎行,也总能寻到不是。” 我正往外头走,听到这话,不觉停了停:“这孩子待我不错,我倒不想平白往他身上泼脏水。” “其实依奴婢看,娘娘心里只怕早拿定主意了!” 真不愧是纱南,这几年没有白白跟着我。 门口帘子卷了起来,宫女跪坐在地上给我套上鞋子。门外阳光耀得人晃眼,我的心情却十分愉悦。到前堂时,果然不出所料的看到刘彊恭恭敬敬的正襟危坐,见我进来,忙起身行礼,举手优雅,投足不苟,完美得挑不出一丝错来。 我嘴角不自觉的翘了起来,他等我坐上枰,方才拜道:“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今日可好?” “好。” 好!当然好,神清气爽,哪可能有什么不好的呢? 其实我与他之间实在无话可说,他不是我亲生的,长到十九岁,除了这一年半以来天天上我的宫里跑进跑出之外,我和他打小从没亲近过。这种毫无感情交流的继母与嫡子间的尴尬关系,让我有点点郁闷,又有点点犯愁。 按照刘彊的习惯,不管他愿不愿意,有话没话,他总会在我这里待上半个时辰,无非也就是例行问些家常,实在无话的时候,我也会主动询问些他的生活。 “刘丘满周岁了吧?” “是。” “听说太子妃有喜了,真该恭喜你啊,你之前一连得了两个女儿,真希望太子妃这一胎能添个男丁,也算是陛下的长孙了。” 刘彊的脸色慢慢变了,眉头轻颤,好一会儿他才勉强透出口气:“但愿如此。” 我知道他在畏惧什么——太子妃昨天黄昏才请的脉,事出突然,他还没来得及上报宗正,我今天却慢条斯理的随口说了出来,怎不令他胆战心惊? “我挺想刘丘那孩子的,什么时候你把她抱来我瞧瞧……另外告诉太子妃,好生将养着身子,初一、十五别急着进宫给我问安,我明白她有那份孝心就够了,还是养胎要紧。” “多谢母后体恤。”他神情木钝,显然受惊不小。 “太子太傅张湛抱恙快两年了,总是歇在家里,太子的课业可别因此耽搁了。” 刘彊又是一哆嗦,低下头嗫嚅:“有郅恽督导儿臣……儿臣不敢懈怠偷懒。” 我也不忍再为难他,于是微笑道:“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就好,这便去吧。” “儿臣告退。” 我让小黄门送他出去,等他身影消失在尽头,纱南不以为意的冷哼:“张湛摆明是和娘娘作对,摆谱给陛下和朝臣看。娘娘不如索性给他点厉害瞧瞧,直接废了他的官职,贬为庶民,逐他出雒阳。” 我嗤的一笑:“原来纱南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 “奴婢不是沉不住气……以娘娘之尊,难道还要看他们那帮太子党的脸色不成?” 我起身走向隔间的书房,纱南尾随。 “张湛德高望重,素有贤名,我们刻意动他反而不得人心,要收拾他其实易如反掌,我从不担心郭圣通被废后,太子余党们还能在朝廷上咸鱼翻身,搞出什么花样。” 书案上摆放着一堆的竹简,这些东西都是最近两年的卷宗,我让纱南花了两天时间特意整理出来:“只怕真正的风暴在这里!你可瞧出什么端倪没?” 她不明所以的摇头,满脸的困惑:“奴婢不明白。” 低头冷眼看着摞叠的竹帛,我从当中抽出四五份资料扔给纱南,纱南一一看完,面上困惑之色不减,纳闷的说:“单臣、傅镇劫持官吏,在原武城内自称将军,这事陛下不是正打算调兵征剿吗?还有,那个曾经自称‘南岳大师’的李广,不是早在建武十七年便被伏波将军给砍了吗?娘娘想让奴婢看什么呢,难不成这两起叛乱之间还有什么联系不成?” 我哈的一笑,这女子虽然政治触觉不够敏锐,但她的机警却恰到好处的弥补了这一缺点。 “难道……真有什么不对劲的?”她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有关这两起叛乱的消息,奴婢都有看过的,没发现什么……” “可你忽略了一个人——维汜!”我大声打断她的话,一针见血的揭开谜底,“此人在民间十分有名,他装神弄鬼,妖言惑众,说自己是神仙下凡,广招弟子,形成一个庞大的派系。建武十七年初陛下中风,朝上曾有人提议召维汜进宫为陛下驱鬼除病,被郭圣通采纳,若非陛下当时恢复言语,严词拒绝,你我可能还有幸在宫里一睹这位传奇巫师的风采。不过,之后维汜这个妖巫越来越神乎其技,吹嘘过火的下场当然是难逃一死,当时连坐了他的弟子数百人,也算得上是轰动一时的大事。” 纱南屏息,神情凝重的看着我。 我微微颔首,笑道:“其实两年前在皖城闹事的李广,正是维汜的弟子,当时他打的旗号是维汜未死且已经得道成仙,倒也诓骗了不少愚昧百姓,跟着他一块儿造反。同样的,现在正闹得火热的单臣、傅镇二人,与李广师出同门,都是维汜的弟子!” “啊……”她悚然动容,“那么,这些年的动乱,难不成都是有预谋的?是有人在背后……蓄意……” 我笑得分外灿烂,明眸微微眯起,淡然悠闲的说:“现在可再也不比两年前了,你说呢,纱南?” “娘娘打算怎么做?” 我笑问:“你觉得臧宫合适否?” “去年娘娘求陛下拜他为太中大夫,难道那时候娘娘便已谋算好了?” “比起太子党羽,最值得我信任的也只有那些与我有过患难之交的老臣了,只可惜……” 底下的话我没有说出来,纱南却也明白,老臣死去的已经太多,我这个皇后做得太晚了。建武十五年,脩侯杜茂落下截断军需,唆使手下杀人的罪名被免官,削减户邑,贬逐参蘧乡为侯。我本想调他来京,没想到今年年初得到消息他已撒手人寰。除杜茂之外,更令人扼腕的是外放到豫章做太守的李忠,刘秀调他上京的时候,没想到他已重病在身,他抱病奉诏,抵达京城后终于一病不起,杜茂去世的消息传到京城后没多久,他也随即病逝。 当年随陛下东征西讨,如今又能为我所用的老臣实在少之又少。 建武十九年春,刘秀派遣太中大夫臧宫率领北军包围原武城,除了北军之外,还出动了黎阳营骑兵,共计数千兵力。 没过多久,臧宫递回奏疏,称敌兵粮草充足,久攻不下,请皇帝示下,于是刘秀召集公卿、诸侯、藩王一起至大殿商议对策。 日头渐渐偏西,我站在庑廊下逗弄着手中的飞奴,信鸽咕咕叫着,伸着坚硬的喙,一口口啄着我掌心的黍米粒,颈脖的翎毛不停的抖动,我爱惜的抚着它柔顺的羽毛。 余光瞥处,看到有小宫女匆匆忙忙的跑上西宫殿前石阶,然后在门口找到等候多时的纱南,附耳低语。 我收了手,振臂将飞奴放上天。忽喇喇的扇翅声过后,灰鸽一飞冲天,身影渐渐缩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瓦蓝的天空中。 纱南上了楼,嘴角含着笑意。 我歪着头笑问:“都妥了?” 纱南像是松了一大口气:“娘娘料得真准。大臣们都说要重金悬赏,唯独东海王提议放松包围,打开一个缺口后诱敌出城,陛下也很赞同大王的建议,只是奴婢也不免担心,万一不成可如何是好?” “不成?”我嗤然一笑,“怎么可能不成?小小妖巫算得什么,只要陛下愿意,黎阳营的突骑军将整个原武城踏平都不在话下。这是桩有赚无赔的买卖,臧宫知道该如何应付。” “是,想不到陛下和皇后娘娘考虑得如此周全,是奴婢多虑了。” “你想得对,世事无绝对,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这一次,索性趁此机会,直捣黄龙!”纱南有些听不懂我的说词,我呵呵一笑,也不多解释,只是关照,“找个机会,去请郅恽来一趟。” “郅恽?他可是太子的人……” “正因为他是太子的人,而且是太子身边最具洞察力,最懂得揣摩圣意的人,所以,才更要找他。” “娘娘是想……” “有时候,对太子施压,不如对他身边亲近之人施压来得容易!” 正说着话,忽听廊上传来一片嘈嚷,小黄门满脸尴尬的在门口探头回禀:“皇后娘娘!舞阴长公主与涅阳公主来了,小的们想拦,但是挨了长公主打……” 这句话还没说完,就听有个娇滴滴的声音叱道:“果然是恶奴、刁奴!好你个阉货,居然敢在我母后面前搬弄是非!”口里说着,粉拳已不停招呼在小黄门身上。 她小时候跟我练过些拳脚,虽不是学得十分好,出手却也比寻常女子要有力得多。这时只听那小黄门蹲在地上抱头“哎唷!哎唷!”大叫,一时也分辨不清是真疼还是假嚎。 “住手!”不管真假,女儿骄纵忘形的模样却总是我所不喜的,“你这像是什么样?” 义王缩了手,一脸忿忿,想张嘴替自己争辩,却被身边的刘中礼及时拉住胳膊。 “娘!”中礼笑嘻嘻的拖着姐姐进门,“我们不知道娘在休息,不让人打扰,才会误以为是这小黄门诓我们!娘你别生我们的气!” 她故意不唤“母后”而喊我“娘”,我哪能猜不出她卖的这点小小的乖,心里虽然气恼,却仍是被她哄得消了大半:“又上哪淘去了?” 义王额头上的汗把额际的发丝都打湿了,中礼虽然故作平静,其实也好不到哪去。 “这么急急忙忙的跑来找我,到底哪里又不顺心了?” 义王扭头看向中礼,眼神示意妹妹说话,没想中礼咬着自个的嘴唇却始终不开口,有些苍白的面颊浮起一片红云。 我大为惊讶,对于我这个二女儿,向来可是敢说敢做,性格爽朗磊落,行事不拘一格,可从来没见她有过这副扭捏羞涩的模样。 义王见状,突然高声嚷嚷:“二妹流血了,流了很多血……唔!” 中礼一把捂住大姐的嘴巴,一张小脸窘得通红。 我稍稍一愣,转眼有所领悟,眼睛瞟向纱南,纱南会意,挥手将殿内的宫女黄门一并驱逐出去,然后关上了门。 “你堵我嘴做什么?快憋死我啦!” “谁让你胡说八道的!” “我哪有胡说八道,我明明说的是实情,你……” 中礼气得直跺脚,捂着脸不住的扭动身体。我乐呵呵的将她拉过来搂在怀里:“原来是我们中礼长大了呀!” 细细看这个二女儿,五官细致,眉眼娇柔,已非当初稚嫩的孩子,忍不住感叹,果然时光如梭。 “娘,二妹会不会死啊?”义王一脸担忧的问,“宫里的女医说不要紧,可我见她和中礼叽叽咕咕不知道说了什么,吓得中礼脸都发白了……” “少浑说。”中礼红着脸争辩,“你什么都不懂。” “我不懂?难道你就懂了么?” 我噗嗤一笑,原本女孩子来初潮这档子事,我私底下更留心大女儿义王,真没想到中礼会后来者居上。 “这是好事呢,没什么好害羞的。”我摸着中礼的小脸蛋,她的脸色真的不是太好看,“肚子疼不疼?” 她摇头:“乳母给我熬了糖水,现在好多了。” 难得这孩子能如此镇定,我心里欢喜,忍不住笑道:“中礼长大了,这算是个喜事,你想要什么,告诉娘……” 她眨巴眼,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亮了起来:“要什么都可以吗?” “是啊,只要娘能办到的。” “娘一定能办到。”她兴奋的拉住我的胳膊,激动的说,“只要娘开口去求父皇,父皇一定会听娘的话!” 我诧异起来,正待细细询问,一旁的义王也跳了起来:“是啊!是啊!娘你快去救救梁松吧!” 我被她们两姐妹不住拉扯,脑袋都快晃晕了:“你们……总要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吧?” “都怪那个伏波将军多事!说什么杜保不是好人,让侄儿不许跟杜保来往,搞得父皇现在很生杜保的气,顺带还训斥梁松和窦固。他们两个好可怜,听说今天在朝上不住磕头谢罪,都磕出血了……” 我目光转向纱南,纱南冲我微微点了点头,悄悄走向殿外。 义王仍在喋喋不休,我听了半天也理不清个头绪,于是制止她再呱噪,转头问中礼:“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一五一十的跟我讲清楚,不许有丝毫隐瞒,若有欺瞒,我也帮不了你们。” 中礼神情晦涩,目光闪烁,过了片刻,她敛衽跪在我面前,拜道:“女儿不敢有所隐瞒,但求母后看在女儿的面上,让父皇网开一面,饶过梁松与窦固吧。” 她口齿伶俐,说话有条有理,远比义王的浮躁片面之词来得理性。原来,事出之因在于身在交阯的马援写给侄儿的一封信,教导兄长的儿子马严、马敦二人,告诫他们与人交往要慎重。信中举例提到两个人,一个名叫龙述,时任山都县令,一个名叫杜保,时任越骑司马。马援叫侄儿宁可学龙述,也不要学杜保。 这原是封十分普通的信,可不曾想有人在皇帝面前参奏杜保行为轻浮,祸乱群众,奏书提到了马援训诫侄子的信,借此弹劾梁松、窦固二人与杜保结交。刘秀将马援的信和奏书一并给梁松、窦固看,把这两个年轻人吓得不住叩头流血。 听完我并没有马上表示什么,故意岔开话题,戏谑道:“义王气愤,我能理解是为了梁松,中礼这么紧张,又是为了什么?” 义王偷笑,用手肘悄悄捅着妹妹,哪曾想中礼一点也不羞怯矫情,反而很大方的说:“母后,你也说女儿已经长大了,女儿心里喜欢窦固,自然偏向于他。” 我失声而笑:“听你的口气,难道还想请父皇赐婚不成?” “女儿很小时便说长大要嫁窦固,如同父皇当年发愿说娶母后一样,绝非狂言虚话!”她说得非常认真,我收了笑容,有些发怔的瞧着她,第一次觉得眼前这个女儿,当真长大了。 “母后知道了。”爱怜的拍了拍她们的手,我瞥眼见纱南去而复返,于是说道,“先回去,母后心中自有计较。” 二人大喜,拜伏后携手离去,一路上两姐妹有说有笑,十分开心。 纱南来到我跟前:“叫人查过了,与刚才涅阳公主说得并无不同,只是伏波将军的原话与那告诘奏书上的转述有些出入。伏波将军在家书中对龙述与杜保的评价都甚好,赞龙述忠厚谨慎,夸杜保行侠仗义,只是告诫侄儿若仿照龙述的言行,虽学得不像,却也能学到一些谨慎严肃,好比雕刻的天鹅不成也能仿得像只野鸭;但是若学杜保,学得不像,却可能画虎不成反类犬,变得为人轻浮,所以让侄儿们不要学杜保。” 我沉吟不语,眼望着窗外,明亮的光线从窗外照射进殿内。纱南静静的侍立在我身侧,没有出声打搅我的思绪。 过了半晌,我噫呼一声,从榻上站了起来:“这件事,无论谁对谁错都不值得我们大惊小怪,只是……有个问题令我觉得很是想不通,为什么马援的家书,会落到上奏书弹劾的人手中?这原也只是一封家书而已,这整件事原也只是孩子们交友的小事而已,值得如此大费周折么?” 我回眸冲纱南浅浅一笑,她没料到我会提出这么奇特的问题,一时无言以对,竟也呆了。 二、太子 四月,臧宫按照东海王献的计策攻下原武城,斩杀单臣、傅镇后班师回朝,论功行赏,臧宫升任城门校尉。 另一头,在江山舆图的最南侧,马援追击征侧余党,一直追到居风,直到岭南地区全部平定,获得全胜。 喜讯传到京城,恰是闰四月底,刘秀趁着兴头上,把叔父刘良的嫡子刘栩,侄子刘章、刘兴,一齐由公擢升为王。 随着盛夏的来临,刘彊越来越惶恐不安,上西宫请安时,时常恍惚走神,满腹心事,郅恽的劝导对他的影响十分巨大,最终他向皇帝提出辞让皇太子之位,愿任藩王就国。刘秀先是不允,这事便拖了几个月。 “想给刘阳改个名讳。”坐在床上批复奏疏的刘秀,忽然向我提了个很奇怪的建议。 “为什么?”孩子的名字好好的叫了十五六年,怎么会突然想起要改? “上个月给阳儿做生日,我便在想……当初恶日产子,取名‘阳’字本意为避邪除恶——这名讳不好,日后孩子承继大统,难免要被人嚼舌根。所以,趁着这个机会,不妨改个名字。” 我本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但他说得一本正经,倒令我收起了不屑之情:“真要改名?” 他点了点头:“还是改了好。” 我想了想,忽然问道:“皇帝的名字,史官是否会因此避讳?” 他愣了下,大约没想到我会把问题绕到这个奇怪的地方去,不由笑道:“是有这么一说。” 我点头,嘴角不由自主的勾了起来:“我想好了,就让阳儿改名‘庄’!” “庄?!”他又惊又奇,但转瞬已然明了,难以自抑的笑了起来,“果然是个淘气的,你与他斗气究竟要斗到什么时候?真像是个小孩子……” 眼波流转,我横了他一眼,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不是喜欢改名字吗?不是喜欢孤云野鹤,乡野垂钓,不问世事吗?自然也不会稀罕名垂竹帛!我这不也是成全了他的心愿么?这回索性让他把姓儿也一并改了吧!” 刘秀眼神温柔的望着我:“你是否还想借此逼他出来?” 我长长叹了口气:“也只是奢念罢了,我想……他大概是再也不会离开富春山了。” 刘秀也黯然的点了点头,我俩心意相通,不免一起唏嘘感慨。我依偎进他的怀里,诚心祈愿:“但愿,今后平安顺心,再无烦忧之事!” “但愿……” 建武十九年六月廿六,建武帝诏曰:“《春秋》之义,立子以贵。东海王阳,皇后之子,宜承大统。皇太子彊,崇执谦退,愿备藩国,父子之情,重久违之。其以彊为东海王,立阳为皇太子,改名庄。” 刘彊带着自己的妻女搬入了北宫,与其母郭圣通所住的殿阁相隔不远。刘彊恪守孝道,每五日入宫向我问安,风雨无阻。 “那母子二人可还算安稳?” “东海王与中山王太后来往并无不妥!” 殿外在下着倾盆大雨,那一声接一声的滚地雷,让我的心也跟着一块炸响。久久的,我望着那昏暗深厚的云层,叹了口气:“未雨绸缪,有些事还是谨慎些好。大哥何时能来京城?” 阴兴的脸色阴郁得一如外头的恶劣天气:“诏书已经下了,自然不敢轻忽懈怠,不日内即可抵达雒阳。” “怎么?还在怪我多事?” “臣不敢。” “你们是我手足兄弟,如果连你们都不帮我,那我们母子又能怎么办呢?这么多年,大哥在家也该歇够了,这一次顺便把阴就也一并带到京城来吧。”我见他面上淡淡的,眉宇间竟是有种隐忧,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起来,“不过是让大哥做个执金吾,统辖京城警备,让你做个卫尉,负责皇宫警备,这算得上什么要紧官职,竟把你俩吓成这样?我的用意也不过就是想让你们保护好皇太子,不想让一些居心叵测之人有机可乘。朝廷上的事,你们自然不必插手……” “皇太子的事,我们做舅舅的,自当竭尽全力!” 阴兴对待朝廷政务,以及人际关系等方方面面的态度,竟是比昔日郭况更加小心谨慎,从不落人把柄口舌,以至于刘秀也时常称赞于他。 阴识先到京城赴任,没多久阴就带着家眷一并来了雒阳,我在西宫侧殿接见了柳姬以及一群阴家的侄女。这些侄女有好些我才是头一次见,年龄都在十岁以下,身量虽小,却一个个都已尽显美人胚子。柳姬与我寒暄时,指着其中一个腼腆的小女孩儿说:“皇后可瞧着这孩子有几分眼熟?” 那女孩儿含羞低垂着头坐在角落,柳姬将她拖了出来,推到我面前,托着她的下巴使她的脸蛋一览无遗的呈现在我眼前。 瓜子脸,双眼皮,剑眉英气勃勃,鼻梁高挺,双靥绯红,唇形饱满,棱角分明。说实话,她并不是众多女孩子里头长得最出色的,但她的长相却令我心中怦然一动。 “这是……谁……” “是二弟媵妾琥珀生的女儿,闺名素荷,今年九岁……” “素荷?”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是记得有这么个孩子,没想到长这么大了!” 我伸出手将她再拉近些,素荷有些害羞,却也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乌溜溜的不时偷偷用余光打量我。 “你瞧瞧这孩子的眉眼,长得别提多好了,你看看她的嘴,那模样,那神情……我一见着她呀,就觉着她和……” 我微微一笑,漫不经心的接口:“是啊,真不愧是我们阴家的女子!” 柳姬清了清嗓子,笑容里添了几分暧昧:“皇后娘娘的几位大王也生得甚好,眉清目秀的,特别是皇太子……” 我不着痕迹的插了句:“大哥身体可还好?前日我见他嗓子有些哑,今天可好些了?若是吃药不见好,我让太医令丞去府里瞧瞧!” 柳姬兴致勃勃的劲头被我硬生生的打断,脸上一阵泛红,急忙窘迫的摇头:“不……不要紧,有劳皇后娘娘挂心,夫君他……已经无大碍了。” “毕竟上了些岁数,比不得年少时了,平时也该多注意休养,当然,这还得靠嫂子时时提醒……你们一家子人才搬来京城,车马劳顿的,家里一定有许多事情等着嫂子主持内务,我也就不耽搁你了。我们家的女孩儿,即使不沾国戚这层亲,走出去也必然是人见人夸,断没有输给别人的。” 柳姬欲言又止,最后只能讪讪的领着侄女们拜别。我让小黄门送她们出去,等她们出了殿门,纱南才从隔间后走出来。 “其实夫人说的话在理,皇后娘娘为什么不考虑亲上加亲呢?” 我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微笑,须臾,她被我怪异的目光盯得别开眼,很不舒服似的耸了耸肩。 “亲亲之义……有利有弊。”我不愿多做解释,于是将话题扯开,“方才听柳姬提及,进宫时在宫门口见着湖阳公主的油画軿车了,怎么过了这么久,也没见她上我这来叙叙话?” “奴婢让人去打听一下,怕是去了陛下那里。” “最近风闻湖阳公主的家丞,在京城里仗势欺人,闹得怨声载道,有官吏夫人进宫将话带到我这里。你也是知道的,她是皇帝亲姐,陛下对待家人素来重情,他姐妹兄弟如今只剩下一姊一妹,更加怜惜百倍。去年妹婿又没了,他对李家以及宁平公主的赏赐你不是没看见,湖阳公主早年丧夫,寡居至今,她即使骄纵,皇帝也不会忍心太过责难于她——皇帝家的事,说小是家事,说大了也是国事,于国体我是皇后,于家礼却还是湖阳公主的弟妹,不便多插手其中,他们姐弟的事,还是由得他们姐弟去解决得好。” 纱南点头道:“也是,娘娘若是对湖阳公主有所约束,她必然心怀怨怼。” 主仆二人正对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唠着嗑,忽有小黄门引着中常侍代卬急匆匆的走了进来。代卬侍奉皇帝多年,随着年岁的增长,机灵之余更添了稳重,像现在这样慌张的表情倒是不常见。 我才让纱南给他让席,却不料他已满头大汗的说:“皇后娘娘还是赶紧去前殿说和说和吧,老这么闹下去,可如何了得。” 我心中一动,已猜到他说的事十之八九与刘黄有关,于是无视他的着急,故意装傻笑问:“子予,我听说陛下已经定了由议郎桓荣教导太子诗经,左中郎将钟兴来教授太子以及诸位君王《春秋》。不知道桓荣与钟兴这二人有何等学问,你且说与我听听!” 汗水浸湿了他头顶巧士冠的冠沿,他举着袖子擦了擦鬓角淌下的汗珠,苦笑道:“娘娘,此事容后再禀不迟——倒是那湖阳公主,这会儿正与陛下……” 我将目光移开,摆出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代卬愈发急了,跪下拜道:“这事只有指望皇后娘娘出面调解了,娘娘也不忍见陛下生气吧,若是气坏了身子……” 他搬出刘秀来,倒还真让我硬起的心肠马上软了下来,不由叹了口气:“这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啊?” “是、是这样的……这件事全赖雒阳令董宣的不是!今天早起公主出门,路经夏门外万寿亭,董宣带人强行拦截公主车驾,态度傲慢无礼至极。他不仅拦了车驾,还拔刀画地,谩骂公主,甚至……杀了公主随乘的一位家丞……公主受了屈辱,进宫说与陛下……” 我从榻上腾身站起,唬得代卬住了嘴,呆呆的看着我。 “纱南!” “奴婢在。” “困了,去焚个熏炉,我先歇个午觉……” 代卬大惊失色,忙膝行至我跟前,高叫:“卑臣错了!卑臣说实话!实在是湖阳公主的家丞白天当街杀人,事后一直藏匿公主府,董宣为缉拿贼凶,不敢擅闯公主府,便在夏门外守候……所以,这才……” 我呆了呆,站在原地驻足,过了一分多钟才缓过劲来:“你说前殿在争吵,谁和谁吵?” “是……是那个董宣……陛下听了公主的哭诉很是生气,所以刚刚传唤了董宣,预备棰杀。那董宣却死活不肯认错……正闹得不可开交……” 我低低的噫呼一声,心里却像煮开的开水咕嘟咕嘟沸腾起来,若换作以前,说不定我早拔腿冲出去了,可现在却由不得我不沉下心来反复思量。 不是不想主持正义,按照律令,杀人者偿命,董宣的做法不仅不应得到惩罚,反而应该对其行为大肆表彰。然而……偏偏他得罪的人是刘秀的亲姐姐,我的大姑子,刘黄待我并不薄,我若在这份上出面与她相悖,于情可实在说不过去。 正自为难,代卬低低唤了声,态度十分之哀恳。 我扭头对纱南苦笑:“你瞧瞧,这皇后可是容易当得的?” 我赶到前殿时,距离董宣奉召入宫已过了半个多时辰,本以为争吵最激烈的高潮部分早已过去,我进去时只需过过场也就罢了,谁料到一脚才跨进门槛,便目睹了一幕惊心动魄的场面。 眼前呼的有道黑影闪过,竟是对准门口的顶梁大柱撞去,我下意识的冲过去拉住那人的腿,只这么阻得一阻,却仍是没能制止那股强大的冲力。只听得砰的声巨响,屋顶扑簌簌掉下一片夯土灰,呛得我不住咳嗽。 “丽华!”刘秀在我身后喊了声,我定了定神,却见自己面前躺了个须发花白的老者,估计是脑袋撞在门柱上了,冠歪了不说,还搞得一脑门子的血。 我“哎唷”叫了声,刘秀已搀着我的胳膊将我拉开。有两名小黄门麻利的将那老者扶了起来,虽然额头磕破了,好在我拽着他的脚,缓了下冲力,他的神志还算清醒,寒着脸色沉声说:“陛下圣德中兴,而纵奴杀人,将何以治天下?臣不须棰,请得自杀!” 说话间,他推开两名小黄门,挺直了脊背,一副大义凛然的神情。我万万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等惨烈的局面,回头看刘秀脸色也变了,面色煞白,刘黄却是气得浑身发抖,被自己的丫鬟扶着,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陛下!”我低低的喊了声,硬生生的卡进这个不算和谐的气氛中,含笑说,“这都是在做什么呢?董大人,凡事不必太较真!湖阳公主毕竟是帝姐啊,你冲撞公主算不算是失礼之举呢?不妨给公主赔个礼,磕个头也就是了,公主大人大量,哪里会和国之栋梁多计较呢?” 刘秀与我心意相通,听了这话,立即配合默契的说:“皇后说得极是,大姐也绝非是要阻拦你履行公务,只是你不分尊卑,冲撞了公主,所以今天才会有此纠纷。你给公主赔个不是,这事就此揭过吧!” 没想到董宣哼了一声,竟是看都没看刘黄一眼。我和刘秀顿时尴尬起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代卬连忙打手势让那两名小黄门摁住董宣的脖子,将他强行按倒在地。 董宣跪在地上,双掌撑着地面,却是死活不肯低头,小黄门急得大汗淋漓却也完全没有办法,他只是愤怒的瞪着眼睛,挺着僵硬的脖子,誓不低头。 刘黄气得冲刘秀直嚷:“文叔你为白衣平民时,大哥在家里藏匿逃犯,官员连大门都不敢探下头,而今你当了天子,难道连一个小小县令都镇不住了?” 刘秀听了,不怒反笑,对姐姐摊了摊手,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天子和白衣不一样啊!” 我偷偷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看董宣。那个年近七旬的老者,还在与小黄门做着顽强抵抗,一张橘皮纵横的脸上满是倔强不屈的硬气表情。我忍不住在心底喝了声彩,却又对他这种不会拐弯取巧的性格感慨唏嘘,这样的人,即使是个好官,也可能因为不懂官场人际之道,时时将自己逼入绝境,不断碰壁吃亏。 “果然是个硬脖子的家伙!”刘秀笑骂了声,拂袖,“强项令出去——” 此言一出,已算是给了董宣一个大大的赦令。 眼瞅着刘黄脸皮抽搐,张嘴欲呼,我急忙大声笑了起来,拉住刘黄的手将她扯到一边:“太子最近有没有到你府上去拜望?这孩子整日念叨着姑姑……”我一边扯话题,一边将左手负在背后频频打手势让董宣走人。 我不清楚董宣明不明白我的用意,好在那两个小黄门并不算笨,从地上架起董宣,快速往门外走了出去。 刘黄被我巧舌如簧的家常话给绊住,几次想对刘秀重提董宣之事,却总被我找话题不着痕迹的绕了过去。刘秀与我配合得更是天衣无缝,直把刘黄哄得晕头转向,最后也乖乖的带着奴仆离开了大殿。 她一走,我立马瘫倒在榻上,肩膀垮塌着,一副无精打采的倦怠模样,刘秀走到我身后,替我捏压发酸的肩膀:“好在……总算是把两边都摆平了!” 我回首与他相视而笑,心有戚戚焉:“强项令!好个强项令啊!你打算怎么褒奖这个强项令呢?” 刘秀莞尔一笑:“今天这事,的确是委屈他了。”想了想,唤来代卬,“替朕拟个诏书,赏雒阳令董宣三十万钱!” “诺!”代卬应声到隔壁去拟诏。 这事好在没闹大,总算得以解决。我庆幸之余大大的松了口气,正要开口说话,不曾想身后的刘秀突然迸出一句:“你瞧,这皇帝可是容易当得的?”那口气说词,竟与我刚才对纱南所做的抱怨之词如出一辙,我大大怔住,转瞬难以自抑的掩面大笑,双肩震颤不止。 三、病发 建武二十年四月初三,太仓令犯法,大司徒戴涉牵扯其中,下狱身亡。同时,刘秀为避免三公连任,权势坐大,于是将窦融从大司空的位置上撤了下来。 窦融撤下后没多久,吴汉便病倒了,且病势严重,太医前往诊治后断定时日无多。到了五月初四,吴汉病逝。 对于吴汉,我在私底下对他的评价总是不大好的,虽然他功勋卓越,功绩显赫,为汉室的中兴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巨大贡献,但在我心里始终存在着一个疙瘩,他的杀戮与他的功勋同等。 我曾经不太理解刘秀为何独独对吴汉如此偏心,不管吴汉犯再大的错,刘秀总是对他极度信赖,在那些老臣中,也唯有吴汉,从建武元年任大司马起,至今历时二十年,丝毫没有动摇他的地位,一如既往的执掌着全国最大的兵权——迄今为止,三公之中,大司徒从第一任邓禹算起,已经换了六人,大司空亦是自王梁起,连换四五人之多。 细数这些被替换下的三公们,邓禹如今已经撒手不管政务了,伏湛、侯霸均已病逝,韩歆、欧阳歙、戴涉三人更是身居高位反遭皇帝忌惮,最终皆是不得好死;宋弘不肯娶刘黄,做了五年大司空,后来因为涉险诬告上党郡守被免职回家,数年后病死家中,因为没有儿子,他的爵秩也无人继承。相比而言,李通贵为国戚,却深明高处不胜寒的道理,早早的退避辞官,如今虽然身故,但家族荣华依旧长盛不衰。 作为一个驭人有术的皇帝,刘秀会对窦融的连任产生顾忌,却似乎永远不会对吴汉产生怀疑,他对吴汉的信任感始终让我感觉有些莫名,这样的困惑直到吴汉离世,看到刘秀赐予的谥号之后,我才恍然大悟。 回想起当年在河北追缴王郎,更始帝安插心腹谢躬到河北,名为助攻,实则是监视刘秀,怕他功高震主。刘秀对此只能面上与谢躬虚与委蛇,二人同在邯郸却分城而治,最后是吴汉充当了刘秀的那把利刃,趁着谢躬被尤来军击败,在邺县伏击,将退走中的谢躬杀死。刘秀封了萧王,当众人皆以为他已死的时候,也只有吴汉跳出来扛起了坚定不移的大旗,预备奉我为王太后,刘秀之侄为王,继续未尽大业……这样的事例比比皆是,刘秀信任他,不仅是因为他能征善战,更是因为他的一片赤胆忠心。 他对刘秀的忠心,无人能出其右,旁人或许忠的是国家,忠的是社稷,忠的是大义,忠的是节孝,忠的是万民,唯独吴汉,忠的……只是刘秀一人。 于是,吴汉死后,刘秀赐谥“忠”,是为“忠侯”,下诏书悼念,出殡时派出北军五校、轻车、甲士送葬,一切葬仪参照前朝大将军霍光葬仪旧例置办,荣宠之崇,创开国之最。 天下大定后,临朝恢复为五日一朝,但自吴汉故世后,刘秀一度心情低落,竟连朝会都空了两期。我知道他心里不痛快,昔日老友在自己眼前一个个死去,这种滋味换谁都有点难以承受,我劝他出去走走,要是嫌闷,可以带着儿子们去长安上林苑狩猎游玩,散散心。 他没反对,却也没说什么时候启程,夏天暑气重,他一直闷声不响,有几天甚至始终躺在床上发呆。这么拖了三四天,我看他没精打采的状态有增无减,心里不免着急起来。有几次见他下床去更衣间,似乎连走路都没什么力气,脚步虚浮,最近几次居然要小黄门搀扶才可勉强走路。 我怕他中暑,便召太医令入宫给他诊病。没想到太医令还没来,却已遭到他的极力反对。 “为什么要避医?”我不理解他的做法,太医令明明已经受到传唤,在殿门口等候着了,为什么还非要固执己见的不肯看病? 今天的刘秀似乎变得十分不可理喻起来,他不肯就医,无论我浪费多少唇舌都没用,他只是躺在床上闭目不答。我生气到极点时硬把太医令从门口召了进来,谁知道他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吼叫着又把太医令赶了出去。 太医令慌不择路的逃了出去,既不敢违抗圣意,又不敢轻易离开,于是守在门口踯躅,分外为难。 我被刘秀的言行气到跳脚,极力保持的好脾气顿时荡然无存,我上蹦下跳气得破口大骂,只差没掀案,他却老神在在的躺在床上闭目养神。骂得狠了,他不怒反笑,眼神温柔的望着我,那种能将人溺毙的如水目光刹那间将我的怒火给浇灭了。 我注定拿他没辙,我属火,那他铁定就是能灭火的水。 “秀儿,让太医进来瞧瞧好不好?”最后无计可施,我甚至用上了无赖战术,不顾自己四十高龄的脸面,黏住他,学着小女孩儿般不住撒娇。 “我没事。”他温柔的笑答,看我的眼神愈发柔软,但除此之外,对于诊治一事却绝口不提。 翌日,刘秀开始变得异常嗜睡,一天十二个时辰,他却有九个多时辰都在睡觉。有时候我守着他,觉得他睡觉的姿势很是奇怪,不打鼾,不翻身,直挺挺的一躺就是好几个时辰,中间偶尔醒过来,却是神情疲惫,连说话都细不可闻,有气无力的样子实在不像是个睡眠充足的人。 我越来越惊疑,于是终于忍耐不住,趁他熟睡的时候,勒令太医令进殿给他诊脉。太医令先还有所犹豫,见我面色不佳,便不敢再推阻。诊脉的时候,我也担心刘秀会惊醒,所以和太医令二人跟做贼似的,蹑手蹑脚,不敢发出声响。万幸并没有吵醒,他睡得极沉,呼吸轻缓,听不到一点鼾声。 太医令靠近床侧,乍见之下,突然变了脸色,急急忙忙的跌坐在床头,屏息诊脉。我见他神情凝重,心猛地被提到嗓子眼里,眼皮不住的跳着。 “怎么样?” “请……皇后容臣再请左脉!” 我咬着唇,点了点头,于是太医令爬上床,从另一边将刘秀的左手托了起来。我心跳得非常快,殿内静得连跟针掉地上都能听见。好一会儿,太医令才小声的询问:“陛下最近可有头痛目眩之感?” 我怔住,一时不知从何答起:“他……一直躺在床上歇息,很少下床走动。” 太医令颔首,拇指掀开刘秀紧闭的眼睑,左右各查看了半分钟,这才从床上爬了下来。我看这么大的动静,刘秀都没有醒来的迹象,一颗心倏然沉到了无底深渊。 “皇后娘娘!”太医令跪到我面前,语气沉重,“恕卑臣直言,陛下病情不容乐观,乃风眩宿疾发作,像这样昏迷太久,会……” 耳蜗里嗡的一声鸣响,四周的摆设似乎都在不住的晃动,太医令的嘴在我眼前放大,一开一合,我却听不进一个字,只是无力的嗫嚅:“不是……已经好了么?不是都已经治好了么?怎么会……” 眼泪刷的滚落衣襟,我终究无法令自己自欺欺人,三年前的那场中风终究淘空了刘秀的身体。 脑子里很乱,我扑倒在床头,抓住刘秀的右手,紧紧攥着。他的手,表皮粗糙,掌心结着厚厚的茧子,手背上青筋高高凸起。这手,曾经抱过我,曾经摸过我,曾经牵着我的手,说要伴我一生……我低下头吻着那只手,眼泪含在眼眶里,胸口似要炸裂开的疼。 也不知哭了多久,朦胧中有只手轻轻的摩挲着我的头顶,然后一个虚弱的声音在我耳边笑问:“怎么了?” 我抬起头来,对面那双温润的眼眸正柔软的注视着我,心中不禁大恸:“为什么要瞒我?你明明病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说完,眼泪又汹涌而出。 刘秀用左手撑起身子,半躺半卧,身后过来一人伸手欲扶,竟是刘庄。刘秀摆摆手,虚弱的吩咐:“朕和皇后有话要说,你们都先出去。” 我这才注意到原来室内已挤满了人,我的几个子女都赶了来,乌压压的跪了一地。听到刘秀如此吩咐,刘庄看了我一眼,率先领着弟妹们出去。 “别哭。”粗糙的指腹滑过我的脸颊,擦去我的眼泪,“你也知道,吴汉说过,这种病药石并不见得有多效用,最重要的还是靠自己的意志力。我原打算自己挺一挺的……” 我哭道:“别再提什么吴汉了,他人都不在了,说过的话哪里就比太医还有用呢?” 刘秀笑了笑,脸色很是苍白,浮肿的眼袋透着忧郁的憔悴,半晌他细细的说了句:“世上没了劝导自强的吴汉,同样也没了医赛扁鹊的程驭!”说完,冲着我满是无奈的一笑。 我的心像是被狠狠扎了一刀,痛得泪眼模糊,紧紧抓着他的手,反复的念叨:“不会的,你不会有事的……”我揉搓着他冰冷的手背,神经质的碎碎念,“即使没有程驭,没有吴汉,没有任何人,至少你还有一个我……” “丽华……”声音很轻,轻得像根好不着力的羽毛,缥缈的漂浮在空中。他缓缓阖上眼睑,像是在安慰无助哭泣的我,“你别怕,我只是累了,睡一会儿就会没事的。别怕……不会离开你……” 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终于混成一片含在口中模糊的低咽,我着急的摇晃他,大叫:“别睡!你别睡啊!你早就睡够了,赶紧起来……别睡了……别睡……”我趴在他胸口,听着他微弱的心跳声,满心的恐惧,哽噎得难以自抑,“我很怕……秀儿,我很害怕,你别这样吓我行不行?我很怕啊——” 我很怕,很怕,很怕,很怕,秀儿,你知不知道,我胆子其实很小,唯一能让我留在这个世上,留下来面对这一切的勇气全来自于你的微笑! 如果失去你,我便等于失去了一切! “不要睡了,求求你,真的不要再睡了……” 太医令、太医丞急召太医入宫,十余名太医齐聚会诊,开出的药剂比平时重了两分,然而即使如此,刘秀的病情也不见有丝毫好转。随着他陷入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公卿朝臣纷纷询问皇帝起居,太常进言,依礼应请大司马至南郊祭祀祈祷,请大司空与大司徒告请宗庙,告祭五岳,请求诸神保佑。 然后此时的三公位置皆已空置——吴汉病殁,戴涉犯案诛死,窦融免除连任,三公竟已无一可用之人。 刘庄向我讨主意,我不敢擅自作主,只得趁刘秀稍加清醒的时候,伺机询问相关事宜。刘秀虽然病重,脑筋却不糊涂,马上报了一个人名出来。我当即醒悟,于是命代卬代拟诏书,诏张湛任大司徒。 我不知道刘庄对于刘秀做出如此决定有无疑虑,是否能体会其中的良苦用心,但他是个能沉得住气的孩子,对于这样的安排没有提出任何疑问,只是照办。 我的这些孩子里头,最先跳起来的是刘荆,这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直言不讳的追问我,为何父皇要如此抬举废太子的人? 他这一开口,义王、红夫二人也按捺不住,纷纷表达出她们的不满情绪。我这几天被刘秀的病情加重折磨得头痛欲裂,根本无心回答他们的问题,正想让大长秋带她们回中宫时,身后有个清朗却不失稳重的声音回答说:“明为退,实为进!” 我大吃一惊,回头搜寻才发现原来说话的人是平常话最少的刘苍,这孩子从出生到如今十年间都没让我太操心,他总是很安静,也很乖巧懂事。我这些子女里头,头一个让我操心最多的自然是长子,其次长女,其余人或多或少从小都少不得头疼脑热,调皮捣蛋,唯有刘苍这个孩子,始终安安静静的,以至于有时候忙起来,我经常会忽略掉他的存在。 “苍儿。”我招手唤他靠近。 他乖巧的喊了声:“母后!” 我忽然发觉这孩子瘦了,下巴略尖,皮肤更是白皙得不输女子,小时候看他的脸型长得有些像阴兴,如今再看,倒有了几分阴识的味道,只是那双眼眸很冷峻,乍看像阴兴,细看又有阴识的稳重。 我怜惜的将他拉到身边,这孩子具有典型的母舅家的气质,不像是刘家人:“能跟娘解释一下,什么叫‘明为退,实为进’吗?” 他抿着唇,扭着脖子从周遭的兄弟姊妹间一一看了过去,其他人都屏息等答案,他的目光未曾停留,最后落在了刘庄身上。 兄弟俩略一对眼,刘庄冲他微微颔首,刘苍便笑了,笑容里多了几分腼腆,那双眼眸却更亮了:“母后,孩儿年幼无知,斗胆妄言揣测,若有说错的地方还请母后宽恕——孩儿以为,此时朝中三公悬空,其中更以大司徒为甚,自建武十三年起,连任大司徒均以罪人之身横死,韩歆、欧阳歙,及至戴涉……张湛原为大哥属官,父皇此时将他拜为大司徒,张湛若真是有见识的人,必不敢接任……”他说到这里,又瞟了刘庄一眼,刘庄赞许的笑了起来。 义王脸上一片茫然,红夫略有所悟,中礼则笑而不言,剩下刘荆年幼,低头不语,也瞧不出他是什么反应,兄弟姊妹几人表情各一。 我既诧异于刘苍敏锐的洞察力,又从内心深处感到一阵宽慰。这几个孩子或娇憨可爱,或聪慧过人,到底都已渐明事理,这样也好,能省去我好多牵挂。 念及此,心中一阵激动,忍不住抓着刘苍的手交到刘庄手中,让他们兄弟姊妹几人手拉手团团抱住,我拥着他们,热泪纵横:“你们都很好……娘很是为你们骄傲!往后……你们几个骨肉连心,要相互扶持,即使……即使娘不在你们身边,你们也……也要……” 我泣不成声,刘庄、刘苍同时面色大变,一齐喊了声:“母后!” 我摇摇头,示意他们噤声。刘庄面色雪白,刘苍心软,终于还是没能忍住流下泪来。其他几个孩子都没反应过来,只以为我是在为刘秀的病情悲伤难过。 四、托孤 张湛果然如刘苍所讲的那样,不敢接手大司徒这个烫手山芋,这几年刘秀的强硬手段,让朝中所有人都见识到了帝王专制的决心和手段。张湛不敢违抗诏命,便装疯卖傻,公然在朝堂上大小便失禁,说自己身体差,病入膏肓,无法胜任三公这样重要的职责。于是,拜张湛为大司徒一事最终不了了之。 当然,影士那边也另有消息透露给我,私底下,张湛为了面子,仍对这些亲信好友夸口,他不愿承我的情,他的心仍忠于旧主郭圣通。 我对这样毫无实际效用的言语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事实上更多的舆论认为,皇帝能在病危之时,不计前嫌的委任废后僚属,实乃有情有义之人。这也说明,皇帝宽仁,皇后贤德,即便对废后郭氏及废太子从属,也肯量才施用。 到六月初,刘秀已连续昏迷两天三夜,病势沉疴,每天只能靠米浆汤药续命。太医禀明,刘秀的病情已由起初的风眩引发黄疸病,体内热毒积聚,导致他的眼珠发黄,慢慢的全身肌肤也将转为黄色,到时神仙也回天乏术。 我日以继夜的守着他,心里早已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于是将前朝的事宜交托皇太子处理,因为朝中无三公支撑,便让刘庄但凡有不明的地方自去找几位舅舅商议。 六月初六,东方渐白,当更漏里面的细沙即将漏尽时,昏迷多日的刘秀发出了一声呻吟。广德殿内分外安静,我跪坐在床上,安详平静的望着他。 “醒了么?”我在他耳边低语,“是不是有蚊子咬你了?” 手指触到他的脸颊,有点烫手,我一边轻笑一边将他扶了起来,把他的头轻轻挪到自己的大腿上:“秀儿,一会儿太阳就要升起来了,真想让你陪我上邙山看日出啊!” 床头那对铜凤灯发出微弱的光源,光线打在刘秀脸上,颜色蜡黄得惊人。他的眼睑闭合,长长的眼睫覆盖着,除了依稀可以分辨出眼珠正在阖着的眼睑下微微转动,居然没法听到他的呼吸声。殿内仍是很安静,空气中混进了朝阳的燥热,许久过后,他的胸腔震动,闷闷的传来一声咳嗽。 我从怀里掏出准备好的篦子,低声问:“替你梳个头好不好?你看你睡了这么多天,头发都乱了。” 他没出声,我默默的将他的发髻拆散。长发顿时披泻下来,发丝很长也很稀疏,发色白多黑少,我捧着一绺长发,牙齿紧紧咬着唇,用篦子小心的将发丝梳通。 “疼不疼?你常笑我粗手粗脚的,也是……我连孩子们的总角小辫都梳不好,义王常说让我梳头不如直接拔头发……你放心,我轻点梳……可不敢下手重了,你瞧你,头发那么少,哪里……还经得起我扯啊……”自言自语的说到这里,忽然哽了声音,我吸了吸鼻子,强颜欢笑道,“疼不疼?疼你可得吱个声,不然把你的头发都给扯光了,我可不负责哦……” 他又是一声闷咳,身子随之剧烈的抖了抖。我忙道:“知道了,知道了,我不扯,不扯……最多扯光了,我负责……”顿了顿,眼泪忽然簌簌滚落,“我会对你负责,一辈子……负责给你梳一辈子的头,这样你可满意了?” 他的额头滚烫,我已分辨不清是他的体温还是我的体温,强打着精神将他的发髻盘好,又问:“今天戴什么冠子好呢?其实,我还是喜欢看你戴巾帻……我跟你说啊,我一直都记得呢,那年你穿着短衣麻鞋,站在田里笑得那么满足……唉,不许笑我,听到没,不许笑……” 他一直没出声,眼睑始终紧闭着,整个空荡荡的大殿内,只有我自言自语的声音在幽幽回荡。 我俯下头,在他额上轻轻印上一吻,抬头看了看他的脸。他的表情很安详,呼吸时快时慢,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光线从窗外透了过来,我和他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周身似有无数尘埃在盘旋飞舞。 “又睡着了呢,怎么那么贪睡?你还说今年是我的整岁,要替我做大寿的!怎么能耍赖呢?”低低的叹了口气,我宠溺的呢喃,“睡熟的样子,还真像个孩子呢。”我抚摸着他的脸颊,手指滑过那熟悉的五官轮廓,贪婪的望着他,然后俯身在他苍白的唇上用力吻下,深深吸吮。 泪水,顺着鼻梁,最终滑入口中。舌尖舔尝到的,是一种决绝的心痛。 天色大亮,陆续有太医进来问诊,方丞一如既往的拿着药方交给药丞督管太医煎药,然后将熬好的汤药交给代卬,按例,作为近侍的中常侍会先尝过药,再喂给皇帝服用。我直接省了这道环节,无论是尝药还是喂药,都由我亲力亲为,我不愿假手他人。 刘秀在与生命赛跑,我在和他赛跑,不管他打算跑去哪,我都已决定要和他永远在一起,并肩作战,永不分离。 从日升到日落,刘秀再次昏睡了十三个时辰,第二天天亮,我正累得歪在床侧蜷缩休息,忽然感觉有人在边上盯着我看,我一个激灵,从昏沉中跳了起来。眼皮才勉强撑开,便听到有个声音沙哑的在笑:“这回蚊子该咬你了!” 我眨了眨眼,瞪着空洞的眼睛,好半天才对上焦距,看清楚面前的人影。 “秀儿!” 他平躺在床上,颧骨处有一抹异样的绯红,眼线眯成一道缝,笑得十分惹人心疼。 “你好了?”我又惊又喜,刘秀的精神不错,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是个重症垂危的病人。 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他的笑容还是那么迷人,我欢喜得险些要跳起来。他却突然握住我的手,轻轻捏了捏,很小声的说:“帮我做件事。” 我愣住,总觉得他的语气不同寻常。 “把太子和阴兴喊来,朕……有话要说……” 刹那间,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冰水,心里冻得结成了厚厚的冰。我神志恍惚的看着他,他的眼神慢慢转变成一种尖锐的疼痛,不舍与无奈像许许多多纠缠交错的荆棘,紧紧的勒住了我,让我痛得无法呼吸。 纱南就守在门外,她很快转告大长秋,大长秋分别派人传唤皇太子和侍中阴兴。刘庄正守在云台的侧殿,所以闻讯赶来得十分迅速。 刘秀极力保持清醒,等到阴兴气喘吁吁从宫外赶到广德殿,已是过了半个时辰后。这半个时辰内刘秀只略略对刘庄说了两三句话,他似乎一直在等……维持着仅剩的体力,苦等…… 这段时间,我已说不上是悲伤还是哀痛,心里麻木得已经体会不到任何感觉,刘秀紧紧握着我的手,使我不再感到害怕,情绪也渐渐恢复平静。 “君陵……”刘秀伸出手,才半个多月工夫,手腕便足足细了一圈,腕骨棱棱突起,他用手颤巍巍的指了指跪在床侧的刘庄,“这孩子天赋聪颖,禀性纯善……朕不担心他将来不会做一个好皇帝,只是他现在年纪尚小,偶尔难免会使小性儿。做皇帝的儿子或许能使性儿,但是假如做皇帝,行事往往身不由已,万万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儿来,当心怀天下,多为社稷苍生着想……你是他的亲舅舅,从小看着他长大,他的禀性你最熟知,你的为人朕也最熟知,所以……所以……朕今天便将他托付给你了!” 阴兴从进殿开始脸色就一直阴沉着的,等到刘秀强撑着一口气说完,他的表情已变了数变。刘秀吩咐代卬将刚才的话记录下来,这才大大喘了口气。我在他颈下塞了只软枕,让他将身体的重量靠在我的身上,我从背后支撑住他。 刘庄呜咽声逐渐响起,这个时候,他更像是个无助的孩子,虽然打小就出类拔萃,才智过人,但他毕竟也才是个虚岁十七的少年。在父母眼中,孩子永远只是孩子,永远有操不完的心。 阴兴叩拜:“陛下!恕臣……恕臣不敢从命,臣无才无德,如何辅佐太子殿下?陛下不以臣外戚之身,委以重用,臣感激涕零。既如此,陛下何不将太子托付皇后娘娘照拂更为妥贴?” 我微微一笑,抢在刘秀之前答道:“本宫无法照拂太子!” 我说得很冷静,阴兴一愣之际,刘庄已膝行到床前,放声嚎啕大哭。阴兴与我目光对视,我不闪不避,对他颔首:“阳儿以后就拜托给你了,我相信你和大哥不会辜负陛下与我的期望!” “皇……皇后!” 我的手在腰间一阵摸索,最后用力摘下系在腰上的辟邪挂坠,递给阴兴:“这个……物归原主!我希望……它会庇护我的孩儿,保佑汉室!” “皇后——”阴兴颤栗的大叫。 我嘴角含笑,目光平静:“弟弟,请你带你外甥出去,我和陛下……还有些体己话要说。” 阴兴颤抖的接过那枚辟邪令,双手握拳,沉痛的弯腰跪伏。刘庄哭得声音都哑了,迟迟不肯离去,嘴里只是喊着“父皇”、“母后”,一声声撕心裂肺,催人断肠。 我不忍再看,撇开头挥挥手,示意阴兴赶紧拖他出去。大长秋与中常侍代卬等人皆是机敏之辈,马上配合默契的将殿内的闲杂人等全部清离,但又不敢当真走远,于是成堆人都挤在寝室的外间候着等动静。 我知道他们心里都在想些什么,但我不在乎,经过刚才那番折腾,刘秀似乎累了,躺在我怀里沉沉的阖上双目。 我轻轻的抱住他,嘴唇贴附在他的耳边,细语呢喃:“秀儿,天这么热,你一直这么睡下去,连澡都懒得洗,嗯……你身上都有味了……”我咯咯一笑,“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嫌弃你!我很好吧?你如果肯亲亲我,我便给你挠背!” 他没有反应,我嘴角抽动一下,哂笑:“我跟你说哦,这辈子你能娶到我,可真是你最大福分!你要懂得惜福,要记得永远对我好,知道么?”我把手伸进他的衣领,熟练的替他抓挠背部。他很瘦,背上没有多少肉,我不敢挠太用力,只是轻轻的上下来回挠骚,边挠边问,就好像平日那样与他彼此闲聊,“舒服吧?舒服的话要记得说出来啊,我告诉你啊,还是照老规矩办,我给你挠多久,你要翻倍挠还给我……嗯,还要再给我捶腿……” 眼泪潸然而下,我没有哭出声来,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笑着继续和他说着话:“我这么好,你怎么能离开我呢?你年纪不小了,离了我你可怎么办?找不到东西怎么办?谁陪你聊天?谁给你挠痒?所以啊,你怎么能离开我呢?你去哪不得带上我呢?你说是不是?我最了解你了……你舍不得丢下我的……就像我也最舍不得你,我们两个……怎么能够分开呢?怎么能够……分开……” 殿外阳光明媚,我和刘秀的影子重合在一起,被拖曳出老长老长。那影子从房间的左边一点点的移到右边,我僵直的坐在床上,怀里紧紧抱着我这一生挚爱的男人,不停的与他说着话,仿佛他也正在与我说着话一样。 五、金穴 六月初八,人人都道皇帝不行了,私底下连棺椁都已预备下,还有人上奏择地赶造寿陵,忙得跟什么似的。那头东海王刘彊也带着同胞兄弟进来问安,却被挡在了寝室外,只在外间,隔着竹帘子给父皇磕头尽孝。我倒也没分什么彼此,连皇太子也一并赶了出去,不让在跟前伺候。 听说外头已经连棺椁都备妥后,我开始绝食,谁劝都不理,皇太子、东海王等十名皇子跪在殿外哭求,我只让纱南转了六个字:“生同衾死同穴!” 这句话一转出去,殿外霎时响起一片呜咽之声,我抱着刘秀一坐就是一天,纱南带着小黄门送膳食进来,我只取了米粥,细细的喂给刘秀,其他的碰都不碰。 如此过了两日,我腹中空空,饿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最后只得浑身无力的躺倒在刘秀身侧。起初我还能侧着头一直看着他,又撑了两日,神志却逐渐浑噩起来,反复做着同样一个梦,梦里依稀看到刘秀竟好了,身上的黄疸热毒也退了,开始由小黄门进些米粥,太医道喜,室内跪满了人。 我也觉得很高兴,流着泪却说不出一句话,很想抱住刘秀放声大哭,可浑身无力到连大哭的气力也没有了,只能默默无声的淌着眼泪,心里却是无限欢喜的。 但我也知道这终究不过是场梦境罢了! 汉人崇尚的灵魂不灭,究竟是真是假?如果这种信仰是真的,那么死亡并不代表结束,也许我死了,便能永远和刘秀在一起了。不仅如此,那些曾经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们,又能重新聚在一起……每每想到这里,我都会感到一股轻松的愉悦包围着自己。 秀儿,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秀儿……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好,永远在一起!”梦境里,他紧紧抱着我,语音哽咽,情难自抑。 子女齐聚满堂,跪了一地,每个人都在哭泣,却又像是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欣喜。 “可算清醒了。”太医令嘘叹着抹了把额头的汗。 我趴在刘秀的肩上,举目扫视,纱南端着一只盌跪爬上床:“娘娘用些巾羹吧,熬稀了,正好润胃。”她含着热泪,用木勺舀了勺递到我嘴边。 我下意识的往后躲,无力的呻吟:“拿开……” 纱南哭笑不得,刘庄走了过来:“我来吧。”接过木盌后,跪着爬上床膝行向我靠近。 我只觉得眼前金星乱撞,满心困惑,使劲全身力气,我推开刘秀,瞪着眼仔细看了看,他形容虽然憔悴,却目光清净。 “这是……怎么回事?”勉强说出这六个字,我胸口一阵发闷,险些缓不过劲来。 刘秀轻轻嘘了声,安抚道:“别说话,好好休息。” 刘庄舀了勺子递到我唇边,含泪颤道:“娘,没事了,父皇无恙,已经醒来了,你吃点东西吧。” 我又惊又喜,迷惘的转头去看刘秀,只见他靠在软枕上,虽然满身疲惫,却是非常真实的正瞅着我吟吟而笑。我兀自不信,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脸,哑然:“我不是在做梦吧?” 边上有人噗嗤一笑,但转瞬已鼻音浓重的哭喊:“母后,这是真的,父皇昨天就醒了,你也要快快好起来!” 目光从义王身上移开,我看了看中礼、红夫、刘苍……一个个看过去,每个人眼睛都是红红的,泪光中情不自禁的带着一抹欣喜。我长长的松了口气,身子一软,往后倒去,幸而纱南眼明手快的接住了我,与此同时刘秀也紧张的伸出了手。 我顺势握住刘秀递来的手,未语泪先流。双手交握,刘秀懂我心意,轻声说了三个字:“舍不得……” 靠着自身坚强的意志力,刘秀的病情一天天好转起来。而我,因为只是体力透支造成的昏厥,所以一旦恢复进食,身体自然比他好得要快很多。六月十四,尚在病中的刘秀任命广汉郡太守蔡茂为大司徒,太仆朱浮为大司空。六月十六,从交阯前线闻讯赶回的刘隆,以功补过,被封为骠骑将军,代理大司马之职——这个位置,原本刘秀有意留给阴兴,却被他以无功无德之名谦逊却坚决的推辞。 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后,我和刘秀皆平添了一分惜福感恩之心,回首往事,沧桑廿载。 期间有官吏上奏,皇长子东海王既已成年,理当令其往封地东海居住,不应滞留京都,别居雒阳北宫的东海王府。这之后,朝廷上蠢蠢欲动,有不少废太子党众纷纷要求刘彊就国,刘秀就此事与我商议。 就目前形势看,为了巩固皇太子的地位,防患未然,最好的办法是将废后与废太子的势力连根拔起、一网打尽、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历朝历代的废后哪一个不是最终跟随政治势力的破灭而灰飞烟灭?但刘秀是绝对做不出杀子灭孙这样灭绝人伦之事,他不是汉武帝刘彻,能不顾亲情,狠心将卫子夫连同卫太子全族杀个精光。既如此,若想保住刘庄的地位,我们要做的,必然也得动足脑筋。 我的想法其实很简单,既然诛杀不能,那便唯有禁锢——封国那么远,一旦把人放了出去,离开雒阳,身为皇子的藩王们会在背地里捣鼓出什么样的事来,谁也吃不准。 “既放不得……那便怀柔重赏吧。”我叹了口气,说出自己的看法,“也希望他们能够有些自觉,懂得收敛。” 只要他们不步步进逼、欺人太甚,处事低调不张扬,我也并非是没有容人之量的。只要他们乖乖的,不要总想着一些不该想的…… “除了赏赐外,朕还想……将郭况提升为九卿……” 我蹙眉,情绪中瞬间流露一丝不满,但转眼瞧见对面斜躺在床上的刘秀笑得甚是淡定,脑中灵光闪过,已然明了,不禁嗔笑:“亏你想得出。” 刘秀见我不反对,便笑着招来代卬,拟下诏书,一一交代。 六月十九,建武帝下诏将刘辅从中山王的封邑改封为沛王,放出宫去,与母郭圣通一并住在北宫,郭圣通改称“沛太后”。与此同时,大加厚赏郭况,官封大鸿胪。 大鸿胪这个职位,位于九卿之一,官秩为中两千石,名头听起来的确不错,主管的却是诸侯及四方归附的蛮夷。只要是有关诸侯藩王的事都归大鸿胪管,除此之外,还兼管四方夷狄来朝进贡的使者以及那些在京充当质子的诸侯子弟。 郭圣通的五个皇子既是藩王,又是质子,让郭况当这个大鸿胪看管外甥再好不过。这算是一种提醒,也算是一种警示,让那些得了封邑却暂时无法就国的皇子,有所自觉,假如藩王在京有所错失,追究起责任来首当其冲的便是大鸿胪。 郭况升为九卿之一,外人瞧着感觉是皇帝顾念旧情——郭圣通虽然被废,郭家却仍得到异常荣宠,大病初愈后的皇帝数次临幸郭况府邸,赏赐金帛,丰盛莫比,以至于百姓给郭况家送了个响亮的外号——金穴! 圣宠如斯,京师民声无不称赞天子有情有义,是位宽厚仁君! 六、外交 建武二十年秋,九月里伏波将军马援从交阯班师回京,从交阯带回一尊高三尺五寸、围四尺五寸的铜马,此马乃用在南方缴获的骆越铜鼓所铸,意义非凡。刘秀分外欢喜,将铜马立于宣德殿下。不出两月,因乌桓、匈奴屡次犯边,匈奴甚至频频袭击天水、扶风、上党各郡县,不断滋扰边塞百姓,马援再次主动请战,刘秀恩准。 马援出发时,刘秀命文武百官送行,据闻当时梁松、窦固二人在其列。 早年因为内乱,无论从军队兵力还是民生国情,刚刚建立的汉朝都不足以应付周边的少数民族,特别是匈奴。为此,刘秀采用的仍是忍辱负重的怀柔政策,建武六年,委派归德侯刘飒出使匈奴,馈赠大量金钱,当时匈奴单于对使者傲慢无礼,刘秀丝毫不动声色,待之如初。 到了十二年,留守五原的卢芳部下随昱归降了汉廷,逼得卢芳舍弃辎重,仅余十来骑人马逃入匈奴。卢芳的势力瓦解虽是好事,却也在某种程度上造成了北方各郡的汉军被迫与匈奴正面接触,兵戎相向。至那以后,匈奴向河东等地大举入侵,汉军的守军根本无力抵挡。 迫于匈奴南犯的强大压力,刘秀采取的措施是重兵设防,迁徙边民。 在较短的时间内,刘秀调集了大量的军队,在北方各郡构筑防线,这条向内地收缩的防御线贯穿了西河、渭桥、河上、安邑、太远、井陉、中山、邺城等地,绵延数千里——当时朝廷正分封功臣,以卸甲收兵权,但杜茂、马武、朱祜、马成、王常、王霸等人却仍驻防在在这道防御线上,抵挡外敌入侵。因为国家才刚刚收复江山,所以重心必须首要放置在恢复经济生产上面,而汉室兵力有限,实在无力控制广阔的边远地区,为此刘秀审时度势,采取退避三舍的防御战略,陆续放弃幽州、并州一部分土地,将那里的居民迁徙到内地居住。 马援驻守北方边境后,曾于建武二十一年秋率三千人主动向乌桓进攻,可惜无所收获。而辽东郡守祭肜,却打败了一万余鲜卑骑兵,这一仗直打得鲜卑再不敢靠近边塞。 这一年的冬天,匈奴再度袭击了上谷、中山两郡,马援率众誓死抵抗。 就在匈奴和汉频频发生摩擦和激战之际,西域各国却因为忍受不了莎车王的骚扰,而纷纷向汉廷求助。 西域位于大汉的西北方,对于汉廷而言,西域距离原本便隔得甚远,如今为了应付匈奴,更是放弃了北面的幽州、并州的一些土地,造成匈奴进一步深入。西域境内的车师前、鄯善、焉耆、精绝、龟兹等十八个小国惧怕被强大的莎车国吞并,于是期盼着中国能伸出援手。他们各自将自己的王子遣送到雒阳充当质子,表示只要中国肯出兵,在西域设置都护府,使得莎车国不敢再在西域称王称霸,有妄动之念,那他们便愿意从此向中国俯首称臣。 面对这样的请求,朝臣们有人认为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有人则不以为然,以泱泱大国自居,声称不必将那些蛮邦小国放在眼中。 这是一项涉及国家政治外交的决策,公卿们讨论了无数次,也没有得出最终的结论。而十八国质子的相继抵达,倒是着实忙坏了大鸿胪郭况,质子们皆是带着珠宝进朝贡奉的,仆从多则数十人,少则也有十余人,这一并加在一起,需得安置的人口委实不少。再加上连日降雪,天气骤冷,少不得又得添置衣物棉被,炭炉柴火之类日需用品。 相对于朝廷上的火热朝天,刘秀的反应似乎稍显冷淡了点。我冷眼旁观,即使他不开口表态,于他心中所想也能明了几分。 这一日风雪交加,我一手牵着刘绶,一手牵着刘礼刘,从西宫往云台殿走去,这一路虽有庑廊遮掩,却仍被劈面的雪片儿刮得迷了眼。两个孩子倒是不亦乐乎,面对白茫茫的雪景分外雀跃。 广德殿内备着炭炉,甫一进门便觉得暖意袭人,我呵着气儿,拉着两个孩子走了进去。刘秀正伏案看牍,见我进屋,忙站了起来,刘绶笑嘻嘻的喊了声:“父皇!”便张开双臂扑了过去,倒是刘礼刘年长略懂事些,乖巧的站在地上,娇滴滴的说:“孩儿拜见父皇!” 这当口刘秀已将刘绶抱在怀里,我怕刘秀受累,急忙打发乳母去将刘绶抱下,她却不依不饶的反紧巴着刘秀的脖子,怎么哄也无济于事。 这全因刘衡年幼夭折,故此之后刘秀特别溺爱这个小女儿,今年初还将郦邑县划为刘绶封地,号郦邑公主。 雪珠子扑簌簌的砸在窗户上,天色却又暗了些,我瞧殿内虽然点着灯,光线却终究不够亮堂,不由嗔道:“让你不要太过费神,你总是敷衍我……如今你这身子可不比少年了。” 刘秀莞尔一笑,连道:“是,是,谨遵皇后之命。”说着,抱了刘绶向内室走了进去。 寝室内为了保暖,在门口挂了厚重的帷幔,人一进去便有觉得身上又暖了一成。我才念叨着:“怎么不把外间的书案搬里头来?”就听身后“阿嚏”一声,却是刘礼刘捂着嘴打了个喷嚏。 我回过头,见她站在门口,身上还披着貂鼠麾衣未曾脱去,灰色的貂毛掖在颈口,反衬得她一张小脸肤白如雪。她年幼身小,脸蛋儿还略带着童稚的婴儿肥,但细长的眉睫,忽闪的眼眸,却在刹那间令我恍惚起来。 “母后……”许是我盯着她的眼神太过异样,她有些羞怯的低低唤了声。 我回过神来,眨了眨眼,紧绷的脸慢慢松弛,嘴角也弯了起来:“怎么不脱了外衣?”她见我神色缓和,便也笑了笑,伸手解了麾衣,转身交给宫女,我伸手给她,她笑吟吟的将手放入我的掌心。 触手很暖,五指白皙且修长,我将那小手搁在掌心里搓了搓,柔声笑道:“指甲可又长长了,等会儿让纱南姑姑给你剪一下。” “我也要。”不等刘礼刘答话,刘绶在父亲怀里高声扬言。 刘礼刘腼腆一笑,那样纯粹无暇的笑容再次令我的心为之一颤:“多谢母后,母后待我真好。” 嘴角抽搐了一下,我迷瞪着眼不说话,室内忽然就静了下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刘秀在身后推了推我,轻声唤道:“丽华……” 我才如梦初醒般回神,身后搂过刘礼刘,笑道:“尽说傻气的话,你是我的女儿,母后不疼女儿又疼哪个?” 刘绶听了,一连迭声的嚷道:“那我呢,母后可疼我呢?” 我笑着回头:“一样!你和姐姐都是母后的心肝宝贝儿!” 刘绶似乎并不满意这样的答案,不悦的嘟起了嘴,刘礼刘却笑了起来,笑靥如花,洋溢着满满的幸福。我冲她轻轻一笑,她拉着我的手使我的身子伏低了些,然后踮起脚尖,在我脸上重重的亲了一口,赧颜而笑:“我最喜欢母后了!我要做母后最最乖的女儿,长大了也要像太子哥哥和长公主姐姐一样孝顺母后。” “好孩子!”我笑着摸了摸她的脸,随手从案上拿了一只鞠球给她,“和妹妹一块儿到外间蹋鞠去吧,母后和父皇说些话儿,一会儿再来陪你们玩。” 刘礼刘应了,刘绶见有得玩,便也顺从的刘秀身上溜了下来,姐妹俩携手欢欢喜喜出门而去。 我在床上坐了下来,有点儿愣忡,纱南端了盆热水来给我泡脚,刘秀却打发她出去,然后挽起袖子亲自动手。 我也没推辞,两只冻成冰坨似的脚一入水,感觉整个人也似活过来般,暖洋洋的说不出的惬意。 水声哗哗作响,我伸手抚触他花白的鬓角,一时唏嘘:“真不知这样做,是对是错?” 他闻声抬起头来,双手湿答答的,眉眼却笑如春风:“只要你觉得是对的,就坚持下去,不要顾虑左右……” 我又是一叹:“如此说来,西域的事,你已有了主意?” 他神色一正,我拉他起身一同踞坐于床头。 “朕……打算送西域诸王子归国,另外备些厚礼让他们带回去……” 我闻言一震,静默不语。 我和他两个人都不开口说话,彼此目光胶着对视,眼眸乌沉,黑亮的瞳仁清晰的倒映着我的脸庞。盆中的水渐冷,我猛地提足,哗啦水珠四溅。 “如此甚好。” 他“嗯”了声,仍是弯腰替我擦干脚,然后用手紧紧握着,掌心微凉。 我忽然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记得那年饥民流浪到我家中,大哥和二弟都不在,我硬逼着三弟收容难民,三弟嘴上不敢说什么,心里却是不大乐意的。我其实也知道,家中人口众多,在那种时局下,能顾得上族人温饱已属不易,如何顾得上旁人?又再者……活人一时易,活人一世难,我看似救活了那么些人,却不想最终累人累己……” 刘秀轻轻喊了声:“丽华……” 我抬头冲他一笑:“连年的战乱,国民更需要休养生息,恢复经济,这些才是当务之急。西域离中原太远,要我们派兵驻扎,设置都护,维护那些国家的利益,共同抵抗莎车国的欺凌,说实话,这个担子太重了些。边境上地广人稀,你宁愿舍弃幽州、并州,将边境上的百姓撤离到内里,缩小疆域,担心的不正是国家财政有限,照拂不到那么多的地域吗?既如此,如何还能再有多余的精力顾忌到更深远的西域去?” 他放开我的脚,又是一叹:“丽华,朕实在不是个好皇帝。” “你这样都不算是好皇帝,我真不知道衡量好皇帝的标准是什么了。”我笑着套上袜子,“依我愚见,武帝晚年时对匈奴、西域用兵,穷兵黩武,挥霍军饷,置万民于水深火热之中,也实在算不得是什么好皇帝。” 刘秀微微变色,愣了半天才哑然说了句:“朕如何比得武帝……” 我失笑道:“是,原该拿文帝、景帝来与你作比,但我仍不希望我们的阳儿将来成为刘彻那般的皇帝,哪怕……他将来能名垂竹帛,永留青史。”我不由自主的绷直了腰板,“我这人鲁钝,没有什么仁德的大智慧,在我看来,西域对于我们汉朝的意义实在微乎其微,昔日张骞出使西域,为的是联合大月氏夹击匈奴,这是出于军事战略考虑。如今看来,西域于我们有何用?它的土地,它的物产,它的百姓,对我们既没有用处,又非是兵家必争之地,那些大大小小的属国要来有何用?设置都护,耗费国力,劳民伤财,得不偿失。你倒是还念着情分备了礼物,若换作是我,早将他们打发回老家了……” 他嗤然一笑,搂住我的肩膀,将我揽进怀里:“谢谢。” “谢我什么?” “谢你替我辩解,还费心用了那么多说词赞我。” 我大笑:“那你不如将那些预备给西域诸王子的大礼省了,直接送给我吧!” 刘秀闻言,不禁也忍俊不禁的大笑起来:“果然是财迷!” 我回道:“非我财迷,是你抠门!我倒还记得前年你去汝南南顿县,那里的父老百姓如何说你来着?” 他眼中笑意更盛,我抿唇窃笑,“公公曾任南顿令,所以你免了南顿一年的赋税,吏民们让你索性减免十年,你却说什么都不肯,最后讨价还价的,才勉强又加了一年。”那年的事之所以让我记忆犹新,是因为当时君臣百姓一块乐着,那些吏民瞧着刘秀脾气好,竟打趣揶揄皇帝,说皇帝小器,明明舍不得那十年赋税,还假作大义凛然。 这件事回想起来,至今仍能让我大笑不止。我的秀儿,有时候看着还真不像是个皇帝,丝毫没有皇帝的架子不说,作风气派,也仿若当年庄稼地里锄禾稼穑的朴实青年。 “朕的确是抠门。”他收起笑容,忽然眼中添了一分愧疚之色,拉起我的手说,“虽然贵为皇帝,却没能让你过足锦衣玉食的奢华生活。你贵为皇后,无论吃穿用度,却远远及不上前朝皇后,是我累你受苦……” 我一把捂住他的嘴:“幸而你不似前朝皇帝那般奢华,若也搞得后宫佳丽三千,我非一头碰死在这云台阁廊柱上!”我故意说得醋意浓烈,得以冲淡了他的愧色,“不贪你的金,不图你的银……只要你的人,你的心……” 室外的风雪似乎更加大了,呼啸的风声在窗外盘旋,然而我的心却是异常温暖。我们依偎倚靠,无需过多的言语,彼此间互相守望,偶尔的一个眼波交缠,那个瞬间,便已经是永恒。 建武二十一年冬,汉建武帝婉言谢绝西域各国,遣送充当人质的王子归国,并致送厚礼。十八国在听说中国不肯派遣都护后,大为恐慌,于是向敦煌太守发出檄文,请求王子留在汉境,希望能够以一种中国同意派遣都护的假象来阻吓莎车国。 敦煌太守裴遵如实奏报后,刘秀应允。 建武二十二年,刘英及冠,从宫中搬了出去。其实比起刘彊、刘辅,他在宫里住的时间已经算长的了,可即使如此,许美人与唯一的儿子分别时仍是哭得死去活来——我恩怨分明,念着许胭脂在宫里的这十几年还算老实本分,刘英亦是乖巧听话,于是吩咐大长秋,以后每月的初一十五,楚王刘英进宫拜见我之后领他去许美人宫中,让他们母子小聚半个时辰。 许美人自知后半生的倚靠尽在儿子身上,而在这之前,这些倚靠却又全在我的一念之间,于是愈发在后宫谨言慎行,闭门不出。 正是这一年秋末,九月里的一天下午,我尚没从午睡中醒来,却听到宫中一片惊慌的尖叫声。我被尖叫声吵醒,没等睁开眼,便感觉身下的床在不住晃动,飘飘忽忽的床倒不像是床,而像是一艘漂浮在海面上的小船。起初我以为自己在做梦,可是四周紧接着响起喀喀的声响,我睁开眼,看到屋子里的摆设都在颤动,案几上的成摞的竹简滑塌仆倒,最终跌落在地上。 下一秒钟,我条件反射式的从床上跳了起来,寝室内没有人,但屋外头却很吵,夯土墙的墙粉在簌簌往下掉,呛人的石灰粉弥漫在狭小的空间内。 我捂着口鼻正打算往外冲的时候,迎面冲进来一个人,差点撞到我身上。 “娘娘!”纱南的身手相当不错,她见我无恙,不由松了口气,忙拉着我的手说,“赶紧出去!屋子里不能待了……”说话间就听啪的一声,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从顶上掉了下来,摔碎了。 千钧一发,我哪还顾得上去瞧是什么东西碎了,忙反手拉住纱南,两人一同跑了出去。 出了西宫主殿,才发现园子里已经站满了人,或蹲或站,有不少宫女宦者害怕得相互抱成一团,也有些胆大的抬头对着屋顶指指点点。 脚下仍在不住晃动,天摇地动也不过如此,不断有人从西宫内跑出来,嘴里恐怖的尖叫着:“地震了——” 我心里骤然发紧,这才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叫了声:“我的孩子——”心中着急,险些厥过去。 纱南见我六神无主,忙拉住我说:“娘娘别慌!太子和几位大王、公主都没事,娘娘也赶紧退到安全的地方去吧。” 所谓的安全之所,左右不过是些空旷的平地,我回头顺着纱南手指的地方瞧去,并没有见到刘庄等人的影子,却依稀看到另外有个熟悉的身影正急匆匆的跑了过来。 “丽华——”地震得太厉害,人勉强能站得住,刘秀几乎是跌跌撞撞的从外头跑了来,好几次他都几乎跌倒。 我“哎唷”叫了声,赶忙喊道:“你别动!别动!赶紧蹲下!”可他哪里听我的,硬是踉跄着跑到我跟前,代卬等人慌慌张张的尾随其后。 地震持续了约莫五六分钟,随后便静止了。安静下来的皇宫,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我和刘秀携手并肩的站在一起,那些原本害怕到哭泣的宫女抽泣了两声,在帝后面前也不敢太过怯弱,纷纷止住了哭声。 然而那一刻,我却很真实的从刘秀眼中看到了惧意。 建武二十二年注定是个多灾多难的一年,九月突发的地震,震中心不偏不倚的位于南阳,据南阳太守上奏,南阳房屋倒塌,地面开裂,百姓被压被埋,死伤无数。除南阳郡外,此次受到地震波及,受灾的郡国多达四十二个,占全国郡国总数的五分之二。 刘秀的惧意不是没有道理的,如此毁灭性的天灾造成了庞大的伤亡人数,巨大的经济损失更是不可估量,这对于正在恢复农业经济发展的汉朝而言,无疑是一次最沉重的打击。另外,换个思维角度去想这件事,令刘秀感到恐惧的还有他骨子里的迷信思想在作祟,由于缺乏正确的科学论证观念,古人往往会把天灾想象成为是上天的惩罚,常人如此,更遑论刘秀这个老迷信?最为要命的是,这次地震的震中在南阳,那可是帝乡,所以刘秀更加深信是上天在对他的所作所为有所警戒。 我当然不可能苟同他的胡说八道的唯心主义论,于是据理力争,抢在他带人告祭上天之时,让大司农及时调拨赈灾粮款。 全国各郡县的赈灾救助很快便发动起来,皇帝诏书:“日者地震,南阳尤甚。夫地者,任物至重,静而不动者也。而今震裂,咎在君上。鬼神不顺无德,灾殃将及吏人,朕甚惧焉。其令南阳勿输今年田租刍稿。遣谒者案行,其死罪系囚在戊辰以前,减死罪一等;徒皆弛解钳,衣丝絮。赐郡中居人压死者棺钱,人三千。其口赋逋税而庐宅尤破坏者,勿收责。吏人死亡,或在坏垣毁屋之下,而家羸弱不能收拾者,其以见钱谷取佣,为寻求之。” 十月十九,负责营城起邑这块土木工程的总负责人——大司空朱浮被免职,翌日,光禄勋杜林被任命为大司空。 地震发生没多久,青州又突发蝗灾,全国上下顿时再度被阴霾笼罩。 恰在此时,留居敦煌的西域王子们忍耐不住思乡之情,纷纷逃回西域,莎车国王因此获知中国不会派遣都护到西域去,于是带兵攻打鄯善,甚至斩杀了龟兹国王。鄯善国王上书汉廷,表示愿意再派王子到中国当人质,请求中国一定要委派都护到西域去,镇压莎车王的猖獗气焰。 这道奏疏除了恳切之词外,末了附加了一句不轻不重的话——如果中国不派都护前往,他们便只能去投靠匈奴了。 正被国内灾情搞得焦头烂额的刘秀听闻此事后,不咸不淡的回复了一句:“现如今使者与军队都不可能派到西域去,如果诸国力不从心,则东西南北自在,听凭尔等抉择!” 好一句“东西南北自在”,把鄯善国王言语中如同儿戏的胁迫论调尽数还击了回去。鄯善国碰了一鼻子灰,最终迫于无奈,与车师国一起降附匈奴。 七、和亲 年底的蝗灾,不仅造成青州受损,甚至也波及到匈奴。匈奴不仅遭受蝗灾,更有旱灾,赤地数千里,人畜饥疫,死耗太半。 彼时匈奴老单于过世,传位于自己的儿子左贤王乌达鞮侯。原本按照匈奴人兄终弟及的传位习俗,应该由老单于的弟弟知牙师继承,但老单于在位时,为了让自己的儿子继位,不惜下毒手杀害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知牙师的死,让下一代子侄辈中的右薁鞬日逐王比心存惧意,因为按照兄终弟及的方式,应该是知牙师继位,如果按照传子的方式,他才算是第三代中的长房长子,属于首选。 比不满老单于霸道的做法,却有惧怕这位叔父以对付知牙师的手段同样来对付他,于是明哲保身,带着自己的人马远离王庭,极少参与庭会。 然而乌达鞮侯即位后没多久便也死去,他的弟弟左贤王蒲奴继位做了大单于。比得知后心中更加怨恨,恰逢匈奴旱蝗不断,他趁机向汉廷示好,派使者到渔阳郡,向汉朝提出和亲。 渔阳太守将奏书送交到雒阳时,正是新年伊始,朝臣们为了要不要答应和亲进行了一番激烈的讨论。 匈奴的和亲要求就像是一滴水,溅落到一锅沸油中,宫中宣扬得沸沸扬扬、绘声绘影,都在背地里议论说皇帝有意和亲,欲将皇室公主许嫁匈奴。 谣言一天未经证实,我便一日不会轻信,但是义王、中礼显然不会这么想,两姐妹虽然都已过了及笄之年,但我心里总还想着她们未满二十,年纪尚幼,是以至今还留在宫中未曾出阁。我没想到和亲的事对她们影响如此之大,直到这两个孩子跑来找我哭诉,我才意识到女大不中留,若是还将她们留在自己身边,只怕她们心里反倒会埋怨我这个做母亲的太过不通情理。 “阳儿今年也该行冠礼了,你有何打算?” 刘秀将宗正的奏书递给我瞧,我没看,随手搁到一旁:“按照礼仪规格办,就让太常和宗正负责好了。”比起刘庄的成人礼,现在我更关心女儿,“太子及冠后也该纳妃了……这倒也提醒了我,我们的两个女儿早已成人,是时候出嫁了。另外,今年也是红夫的及笄之年,虽不想这么早将她嫁出去,但我也想给她挑个人品好的夫君,我瞧着驸马都尉韩光为人不错……” “丽华。”他伸手握住我的手,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你不用这么急,和亲的事朕还没最终决定。” 我淡淡的回应:“那陛下又能中意何人呢?与陛下血缘近些的王侯中并无待嫁女子,唯独齐王刘章有女……” “正是要与你商议此事。”刘秀揉了揉眉心,神情疲惫中带着一丝哀痛,“才接到谒报,齐王薨了。” 刘章…… 我愣住,一时忘了该说什么。 “朕下诏赐谥哀王,按礼他的子女当守孝三年。”他停顿了下,然后为难的看着我,“朕想……” 我下意识的缩手:“我马上让梁家和窦家下聘,另外,韩家那边也会纳征……” “丽华……”他反而更加用力的握住我的手。 我急躁的用力一挣,大声道:“我辛辛苦苦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不是用来当和亲的牺牲品的!” 刘秀长长的叹了口气:“你误会了,我没有要把女儿送去匈奴和亲的意思。” 我怒火上涌,哪里还听得进去,推案而起:“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我不是不爱国家,不爱社稷,不爱黎民百姓!但我做不到那样胸襟伟大,能亲手将自己的女儿送入火坑!” 我欲走,他却从身后拉住了我:“自汉始,中国便不断与周边番邦和亲,高祖、惠帝、文帝、景帝、武帝、宣帝、元帝,历代均不能免,朕……” 我心里又气又痛,不等他底下的话说完,便急慌慌的挣开手,夺门而逃。 这一路上脑子里纷乱的想了许多许多,想到连年的战争,想到边境万民的凄苦,想到地震坍塌,想到蝗灾赤地。 从广德殿回到西宫,怒气已消去大半,整个人也冷静下来,忽然觉得有说不出的无奈和沮丧。 纱南了解我的倦意,扶我到床上休息,才躺下没多久,就听窗外有人在嘤嘤哭泣,“谁在外头哭呢?”我心里烦,于是口气也跟着不耐起来。 纱南急忙叫人出去查看,没多会儿小宫女回报:“是淯阳公主在廊下哭泣。” 我闻言翻身从床上起来:“又是谁欺负她了?快把她领进来。” 少顷,眼睛红彤彤的刘礼刘怯生生的走了进来,见了我,不曾说话便跪下磕头,然后又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 我见她小小的身子跪伏在地上,肩膀不住的颤抖,心里最后存的一点不耐也随之散了,忙让纱南扶她起来。 “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又哭什么?上学被师傅责骂了?哪个宫人服侍得不好,冲撞了你?还是哪个嘴碎又胡说了什么,惹你伤心了?” 我连猜七八个原因,她总是抹着眼泪不说话,只是一味摇头。 “公主!”纱南跪坐在她身边,面带微笑的安抚她,“你这样只是哭,不说明原由,如何叫皇后娘娘替你作主呢?” 刘礼刘闻言果然愣了下,然后红肿着眼睛抬起头来,懦声问:“大姐……大姐她们是否都要出嫁了?” 我扬了扬眉,目光移向纱南,纱南冲我微微摇头。 刘礼刘一边抹泪,一边抽咽:“大姐、二姐要出嫁,三姐也有了合适的夫家,他们说……他们说宫里只剩下我和小妹没有夫家,所以……所以蛮子来求亲,父皇要把我送给蛮子……”勉强说到这里,已是声泪俱下,哭得气都喘不过来了。 我恍然,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就为了这个伤心么?” 她连连点头,哽咽:“我不想去那么远的地方,他们说匈奴很远,去了那里便再也见不着父皇母后了!” 我鼻子一阵儿发酸,叹气道:“傻丫头,怎么那么傻,你才多大?母后怎会舍得将你送去虎狼之地?” “可是……可是他们都说……我不是母后亲生的,母后不喜欢我的生母,所以、所以……这次一定会选我去和亲……”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满腹委屈。 我对她又气又怜,叱道:“你若要这么想,岂不是将母后这么多年待你的心都一并抹杀了么?”说到动情处,声音不禁哽咽起来。 刘礼刘浑身一颤,急忙跪下,磕头谢罪:“孩儿错了!母后对孩儿疼爱,抚养多年,与众姐妹并无二样……”见我伤心落泪,她又惊又急,“我错了!母后,你别哭,都是我不好!”她用手胡乱的替我抹泪,我酸涩的别过头,她激动的张开双臂一把抱住我,放声大哭,“娘啊——你就是我的亲娘啊——” “礼刘……傻孩子!你个傻孩子!”我被她哭得心酸不已,一时间母女二人抱作一团,痛哭不止。 纱南费了好大的劲,说了一箩筐的笑话,才终于勉强减了些许悲伤的情绪。我又好言安慰刘礼刘,让她放心,这才哄得她依依不舍的回去了。 等她一走,我稍稍平复心绪,屏退开左右,对纱南道:“去查清楚,到底是什么人在淯阳公主跟前搬弄是非,离间中伤!” 许是我语气太过严厉,纱南竟被吓了一跳。 我咬牙冷道:“是哪些人,我心里也有数,你直接去找掖庭令,叫他查清楚淯阳公主今天都见了什么人,若是宫中奴婢,直接送交暴室!” 纱南应诺后离开,她前脚刚走,后脚中黄门在外禀报:“陛下驾到!” 我心里不悦,却也只得站起来接驾,刘秀慢吞吞的走进寝室,看到我时一怔,叹气道:“都到了做祖母的年纪,如何还这般冲动?你瞧你,又哭得眼睛都肿了。” 我不愿提刚才发生的事,只是低头不语,这时殿外又报:“涅阳公主来了!” 我和刘秀互望一眼,我下意识的往床内挪了些许。 刘中礼进门时怀里竟还抱着一具箜篌,她目光平静,面带笑意,脱去外麾后向刘秀和我分别请了安。我怕被她看出我哭过的痕迹,然后问东问西引出一堆不必要的麻烦,所以特意将脸撇开。 “女儿新学了一件乐器,练得有些心得,想请父皇与母后指点一二。” 刘秀含笑点头。 中礼略略顿首,退后两步坐在榻上,将箜篌横卧在自己的腿上,先不紧不慢的挑了两个音,然后忽的纤纤玉指一拨,悠扬的丝弦之声如流水般倾泻而出。 中礼抬眼飞快的向我俩瞥来,眼波流转,朱唇轻启,婉转娇柔的唱道:“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毡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歌声清亮,却带着一种幽深的哀怨。歌词一经唱出,室内众人均在瞬间变幻了脸色,我亦是颇为震动的抬起了头。 如果没记错,这首《黄鹄歌》应是汉武帝时被嫁到乌孙和亲的江都王之女刘细君所作,歌词中所包含的怨恨之意,悲苦之情,当真闻者落泪,唏嘘难抑。 刘细君嫁的乌孙王老迈,年纪堪当她的祖父,乌孙王后来又把细君送给自己的孙子,细君受不了这种番邦乱伦的习俗,向汉武帝求诉,结果却被皇帝告知国家要与乌孙联合对付匈奴,让她乖乖听从当地的习俗,听之任之。细君最终嫁了两代两任乌孙王,在乌孙郁郁而终,而自她死后,武帝又送了一位公主刘解忧到乌孙和亲,刘解忧一共侍奉了两代三任乌孙王…… 自汉高祖起,记录在案的和亲公主有十六人之多,这其中包括帝女、宗室女、宫女,这些女子虽然从大义上成全了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利益,但是作为个人而言,她们的命运皆是惨不忍睹。 中礼唱完《黄鹄歌》后,从榻上起身,怀里仍是紧紧抱着箜篌,一动不动的盯住了自己的父亲。她肤色莹润洁白,宛若一尊白玉雕塑,只那双眼像是有两簇火苗在熊熊燃烧着,不知为什么,看到她如此表现,竟然不由自主的联想到当年的自己。 许久后,刘秀伸手鼓起掌来,笑道:“中礼弹得真是不错。”顿了顿,回过头对我说,“之前朕的话还未说完,你便走了,朕想告诉你的是,即使和亲历代均不能免,朕作为汉皇帝,却绝对不会牺牲自己的女儿,亦不愿牺牲我汉家女子!” 我睁大眼,一时间忘了是该哭还是该笑,咬着唇百感交集的望着他。 “你放心……”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朕已命中郎将李茂前往匈奴报命,两国可以交好,不过和亲一事不会再提起。” 我感动的赧颜一笑。 中礼叩首:“多谢父皇怜恤!女儿替妹妹们谢过父皇母后!” 我爬下床去,伸手拉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冰凉,手心里全是湿冷的汗水:“你也是个傻孩子呢!”说着,我转身对刘秀说,“我们的孩子们,都很善良友爱,是不是?” 刘秀温柔一笑,毫不犹豫地答道:“是。” 一、手足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随着太常一声声的赞词,刘秀将最后一顶爵弁戴上刘庄头顶,刘庄换上太子服饰,依礼向文武朝臣作揖行礼。 太常高声:“皇太子庄,冠字子丽!” 全场喝彩,君臣主宾间欢笑祝贺,钟磬管弦之乐响起,刘秀站在离我七八步远的地方,拉着儿子的手,向我缓步走来。 子丽——刘子丽! 眼眶倏地湿润起来,我分明还在咧着嘴感动而笑,可热泪却已不可控制的盈满眼眶。 建武二十三年春,太子及冠,迁太子宫,按制配官署太子少傅一人,太子率更令一人,以及太子庶子三人、太子舍人五人、太子家令一人、太子仓令一人、太子食官令一人、太子仆一人、太子厩长一人、太子门大夫一人、太子中庶子五人、太子洗马十六人、太子中盾一人、太子韂率一人。 一个月后,舞阴长公主、涅阳公主先后嫁给梁松、窦固,置公主府,宗正按制配设公主家令一人、公主丞一人、公主主簿一人、公主仆一人、私府长一人、直吏三人,从官二人。 宫里似乎一下就冷清下来,子女们一个个成家立室,让我有种雏鸟离巢的失落。这种很明显的失落情绪一直延续到了夏天也始终没能摆脱。我相信刘秀或多或少也有这样的感觉,只是做父亲的毕竟不如做母亲的那样,总把孩子看得很重。 我突然感到无聊起来,每日里捧着竹帛,却时常走神。 红夫许了韩光,我的本意是要再留她四五年,毕竟她才十四岁,可是这孩子自从两个姐姐出嫁后,竟吵闹着也要马上嫁出去。十四岁的年纪在这个时代而言,也确实具备了成家的条件,何况红夫向来早熟,生得亭亭玉立,生理发育一点也不输给她的姐姐们。刘秀是个很开明的父亲,一向依从女儿,更何况在他眼里,十四岁嫁人并不算什么大事。 我最终拗不过女儿的哭闹恳求,手心手背都是肉,她的一句“母后偏心!”比任何实际行动都具备杀伤力,于是,婚期定在了今年秋天。 五月初七,大司徒蔡茂去世,刘秀心里本属意让朱祜接这个位置,没想到还没等提到台面上,朱祜病危,拖了一个多月病情越来越沉重,最终撒手人寰。 八月份,大司徒之位尚未决定谁来接替,大司空杜林又逝去。 老的一代正在不断离开,新的一代逐步取代上一代。我忽然有种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感慨,但对于前浪死在沙滩上的理解,诙谐之余不免又生出一种冷冽的悲凉。 月底馆陶公主刘红夫出嫁,婚礼办得甚为隆重,我和刘秀两个没有因为一年内连办三场婚礼而轻忽了这个三女儿,一切礼仪排场均按照前两场婚礼置办。红夫甚为欢喜,我却在婚礼上再次情不自禁的流了眼泪,说起来这孩子也许把嫁为人妇当成是脱离父母管束的一个台阶,出嫁那天黄昏,她兴高采烈的踏上油画軿车扬长而去,居然连句分别的宽心话都没有留下一句,真是有点没心没肺。 婚礼上照例有许多夫人内眷入宫帮忙,我也因此再次见到阴识、阴兴、阴就等一些娘家兄弟。只是这一次阴兴给我的印象太过震撼,我万万没有料到短短半载时光,他竟变得如此消瘦,宽大的曲裾深衣束腰裹在身上,仍是显得有些宽松。容颜不止憔悴,而且苍老,明明才三十九岁,看上去感觉却好似一个小老头,背脊佝偻,一只手握拳拢在唇边,借此掩饰寒暄招呼时的咳嗽失礼。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让大长秋召来阴兴妻子询问,但阴夫人见了我言谈举止总是分外拘谨,家常的话倒问出了些,不过都是报喜不报忧,实在探不到我真正想听的,于是只得让纱南另外找了琥珀来见我。 一见之下,发觉琥珀也瘦了许多,见到我时她按礼给我磕头,末了却伏在地上直接哭了起来。原来阴兴病了快一年了,起先只是偶得风寒,药也吃了好多,却仍是时常感到心悸无力。最近半年病情加重,恶心反胃,吃什么吐什么,折磨得渐渐没了人形。 她边哭边说,我越听越心惊。 阴兴为了不让我担心,所以隐瞒病情,其实这不单单是他一个人的意思,阴识、阴就等人也都没在我跟前提过只字片语。如此过了这么久,若不是阴兴病得脱了人形,只怕我会被永远蒙在鼓里。 若按我以往的性子,自然恨不能即刻跳起来冲到前殿去,把阴兴从人堆里揪出来痛斥一顿。但我终究已非当年的无知少女,婚礼结束后,我和刘秀商议,最终由刘秀出面敕令太医令属下太医们前往阴兴府邸瞧病。 既然他的心意是不想让我担心,我若出面,反而白白辜负了他的一番好意。于是仍是假装不知情,暗中却让琥珀和纱南彼此保持联络,互通消息。 如此过了一个月,刘秀在朝上任命了陈留郡玉况为大司徒,又对我说,阴兴的病情大有起色,他准备将大司空一职留给阴兴担任。 听到这么说,我悬了一个月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十月初二一大早,我才起床梳洗,大长秋便进门禀报:“侍中阴兴媵妾柯氏在宫外求见!” 我先是一愣,还没开始生出什么想法头皮上便是猛地一阵剧痛,纱南慌得丢开梳篦,道了声:“奴婢失手……” 我更感到莫名其妙,狐疑的瞥了眼面色发白的纱南,答复大长秋:“领柯氏进来!” 大长秋立即着人安排西宫配殿作为接见室,小半个时辰后,琥珀跄跄踉踉的走了进来,进门时她脚步虚浮,我注意到她的一双眼又红又肿,像是才哭过的,走到我跟前果然结结巴巴的却连话都说不连贯了:“夫君命贱妾……请皇后娘娘凤驾……” 我不禁失笑道:“怎么就被君陵识破了呢?不过你也算不简单了,能瞒他一个月……” 琥珀期期艾艾,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继续笑道:“他骂完了你,难不成还要把我找去再说一通么?可没这么便宜的事,我不去,你让他想秋后算账只管自己进宫来见我。” 琥珀脸刷地白了,就连唇上的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站在室中央,无奈的望着我。 纱南插嘴,很小声的喊了声:“娘娘!”喊完却又欲言又止,只是长长的叹了口气。 我正觉得奇怪,廊上黄门高喊:“皇帝驾到——”唬得琥珀腿一软,竟扑通跪倒在地。 我愈发觉得琥珀今天的表现异常怪异,思忖间刘秀已从外面走进来,素来温柔的脸上却有了一丝沉静的神色,见到琥珀的一瞬间,他面上闪过一丝了然。 “丽华,你且去!朕令门侯替你守着中东门,你不用急着按时回来……” 刘秀的话渐渐让我收了笑意,我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到了琥珀身上,又从琥珀移到了纱南,每个人的神情都带着一种淡淡的哀伤。事到如今,我即使再木钝也能觉察到一二分不对劲出来。 “君陵他……” “他想见见你……”刘秀长叹一口气,“赶紧去吧!他,在等你!” 话音刚落,我已条件反射般跳了起来,仓惶的从室内奔了出去,全然不顾纱南在身后频频呼唤。 軿车停在了门口,不等黄门通禀,我已急匆匆的下车步行。开门的下人明显带着困惑的表情,我没时间跟他多解释,直闯而入。 长长的裙裾拖曳在地上,虽然我已奋力疾行,无奈深衣束缚住腿脚,无论走多快也迈不开大步。胸口像是有把火在烧,火旺到一定的燃点,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中黄门开道,一路上被呵斥的宾客仆人吓得纷纷避让行礼,我无暇顾及,直接登堂入室。 正室的房门外也挤满了人,许多人在廊下徘徊,有些人面熟,有些人却面生得很,我秀目一扫,顿时许多人矮下身去。 第一重门被打开了,我迈了进去,昏暗不明的室内跪坐着大大小小的阴氏族人,包括阴兴的妻妾子女,在我进门之前,他们这群人不知道在讨论着什么,及至我进门,声音倏地停了,然后所有人一齐转过头来看向我。 “皇后娘娘——”场面有些混乱,显然这些人也没料到我会出现得如此突兀。 我站在门口很努力的平息着紊乱的呼吸,目光穿过这些族人,直接落到紧闭的二重门上。 “都静一静!”很平淡的声音,音量不高,却出奇的有力度,将嘈杂的人声顷刻间压了下去。 我循声望去,却见面东的上首席位上,端坐着一脸沉静的阴识。 他约束住族人后,冲我微微颔首,然后视线转向二重门,跪坐在门边的小丫鬟立即卷起了竹帘子。我缓步向里走去,帘内浓郁的药味扑面袭来,幔帐虚掩,床前跪坐着一女,正端着药盌,一勺勺的将汤药喂到阴兴嘴里。 阴兴半倚在床上,精神委顿,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身子嬴弱的撑在偌大的床上。我忽然怯步,不敢再往前走,小腿肚的肌肉抖个不停。 药喂了一半,只听“呕”的一声,阴兴身子一颤,竟是将才喂下去的汤药尽数吐了出来。呕吐物溅了满床,床头的少女也不能幸免。阴兴吐得精疲力竭,仰头躺在床上呼呼喘气,少女咬着唇,默默的用自己的袖子抹去床上的污秽。 我看得热泪盈眶,心里又酸又痛。 阴兴长长吸了口气,忽然哑声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只喜欢阴就,同样是弟弟,为什么偏对我爱理不理?” 我浑身一僵,才要迈出去的步子顿时有停在了原地。那少女显然早已习惯,柔声说:“没有的事,爹爹你快别这么想……” 阴兴呼吸如同拉风箱,进出气息甚为急促。他面朝上躺着,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觉得他的语气像是突然回到了孩童时代,少年心性甚重。 “爹爹早亡,我们一母所出,为什么现在你待就儿比待我亲厚?”他忽然强挣着撑起上身,然后枯瘦的右手如鹰爪似的一把攥住素荷的手腕,素荷吃痛,手中的药盌骨碌碌的滚到地上。 阴兴吃力的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分外复杂,许久之后,他才软声说:“好吧,我错了,不该骂你是个无用的人!对不起……我不是真的要骂你,只是生气你为了刘秀不懂自爱,总是糟蹋自己……你别再爱理不理的跟我怄气了,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好不好?你以前待我……待我……” 一口气接不上来,换来的却是一通撕心裂肺的大咳。 素荷慌乱的站起身来,手足无措的看着浑身颤抖的父亲。 我急忙跑上前,只见阴兴两眼翻白,手脚僵硬的抽搐着。素荷见到我慌得跪下,我一把抱住阴兴,小心翼翼的拍着他的胸口,一边替他顺气,一边对素荷吼:“还不去叫太医来!” 素荷被我吼得一颤,哆哆嗦嗦的解释:“爹爹……爹爹他……” 说话间阴兴呻吟一声,顺了那口气,悠悠转醒。 我扶着他,他慢慢转过头来,眼眶深凹,眼袋瘀黑。他看了素荷两分钟,然后又继续转过来看我,浑浊的眼神一点点的回复清晰。 “皇后娘娘!”他艰涩的吞咽唾沫,颈部突起的喉结滑动分外明显。 素荷听到后,双眸一亮,姣好的面庞上闪现出一丝期盼:“爹爹!是皇后……是皇后来瞧你了……爹爹你可算清醒了,我这就去叫太医——” 阴兴伸手想拉她,却没拉住,素荷像阵风似的刮了出去。 阴兴的手无力的垂了下来,我小心翼翼的将那副瘦骨嶙峋的身躯放倒,阴兴倚靠在被褥和软枕上,也不说话,鼻端的呼吸时而缓慢,时而急促。 “君陵……”我舔着唇,试探性的喊他的字。 阴兴又是一声呻吟,然后闭上双目:“有劳皇后特意来探望臣,臣感激不尽,不过皇后出宫多有不便,还是早些回去的好。”他似乎非常疲惫,勉强说完这句话便不再有任何动静,偌大的室内静谧得只有他细微的呼吸声存在。 我守着阴兴过了半个多时辰,直到确定他当真熟睡后,踮着脚尖无声的走出寝室。 帘子重新被人卷起,外间的情形与我来时别无分别,有妇人在掩袖啜泣,也有子女伏地默不作声。等我从里面走出来,一屋子的妇孺顿时用一种不可名状的依赖眼神紧紧锁住我。 我被这些期冀的眼神狠狠刺伤,那一刻其实我和他们的心境是一样的,完全无助。因为就目前的情形观测,阴兴的病情看来无法保持乐观。 我深吸口气,径自绕过人群,走到阴识面前。阴识刚想要行礼,立刻被我使劲摁住了肩膀,他象征性的挣扎了两下,也就不再坚持。 “君陵到底得的什么病?”我尽可能的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可话说出口才发觉原来声音早已发颤。 阴识让出席位,做了个请的手势,我强按住激动,摆出一个皇后应有的优雅姿态,端坐于席子中央。阴识选了下首的另一张席坐定,这才面无表情的开口:“能拖到现在已属不易,太医云,左右不过是拖时间罢了。陛下垂恩,这一个月来也曾来过数趟,君陵的意思,陛下亦是明白的……今日皇后能来这一趟……我想君陵也该知足了。” 我只觉得脑子嗡的声响,思维在那一刻停顿了:“你们……你们居然一起欺瞒我……”言语哽咽,心痛到极处,底下的话已再也说不下去。 虽然从早上看到刘秀、琥珀等人异常的反应起,我已隐隐觉察不祥之感,到了这里见过阴兴病得神志不清,胡言乱语的情形,心里愈发凉了半截,但我不到最后总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他才三十九岁!正当人的一生中最鼎盛的壮年啊! 想到此,我从席上腾身站起,慌得那些才刚刚落坐的晚辈又急忙起身。 “皇后可是要回宫?”阴识的声音不紧不慢的响了起来。 我脚步不停,没有向门外走,却反而又走向内室。门口的小丫鬟没料到我有这样的举动,一时间连帘子都没来得及卷,我也不做理会,自己掀了帘子走了进去。 这回床前换了个人服侍,不是丫鬟,也不是素荷,而是阴兴的正妻曹氏。我进去的时候,阴兴正低声对曹氏嘱咐什么,曹氏只是哭泣,伤心欲绝。 等我走到床前时,阴兴忽然精神一振,对曹氏说:“就这样吧,你先出去,照顾好孩子……我还有话要对皇后说!” 曹氏虽然伤心,却也不敢拂逆夫君的意思,于是颤抖着走了出去,刚走到门口,她的两条腿一软,整个人瘫软的倒了下去,幸而门口的丫鬟眼明手快,及时抱住了她,这才免于摔倒。 “瞧她那笨手笨脚的样啊,二十年来未有长进……”阴兴看着妻子的背影,忽然半嘲半讽的笑了起来。 我无语凝咽,胸口像是塞满了棉絮,实在堵得慌。阴兴表现的越轻松,我的心情便越沉重。 “我想……这个东西是时候还你了。”阴兴试着抬手,可胳膊一直在抖,却始终无力抬手,最后他只得用眼睛不停的瞄着床头。 我随即会意,伸手在他枕下摸索,很快便摸到一件冰冷的长条形器物。抽出一看,果然是只白玉雕琢的玉匣。看着分量很重,入手却远没有表面那么笨拙,我当着他的面打开玉匣,毫不意外的看到了那块辟邪玉坠吊牌。 “以后还请皇后娘娘自己妥善保管为好!” 我想他正试图笑得云淡风轻的,可病中的他早已身不由己,勉强挤出来的笑容竟比哭还难看。 “君陵……”我也想笑,最终嘴角抽搐着,也只能扯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意。 他看着我,眼睛瞪得大大的,大约过了十多分钟,就在我错觉的以为他昏睡过去时,他忽然哑声开口:“姐姐,我要是死了,你会不会记挂我?” 我浑身一颤,眼泪刷的落了下来。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那么毫无顾忌的喊我姐姐,我一阵激动,喉咙里呜咽着点了点头,然后又马上摇了摇头:“你不会死!你不会死的……姐姐不会让你死,你别胡思乱想……” 他笑着摇了摇头:“何必自欺……” “你不会死的!陛下还要拜你做三公,太子还需要你的辅佐……” 他继续摇头,重重的喘了口气:“太子已经成人,自然会自己拿主意了……你今后地位将更尊崇,但有件事一定要牢记,切莫让阴家人卷入朝政的漩涡……” 他越说越低声,说到最后,像是睡着了一般,消音匿声。 我捂着嘴,眼泪流得更凶,不知过了多久,阴识踱步来到我的身侧,用一种空洞的声音说:“让他好好去吧!” 我一跤跌坐在地上,放声号啕大哭,顷刻间,室外起了一阵骚动,然后整座宅院像是醒悟过来,哭声骤响,我被淹没在了一片伤心欲绝的哭泣声中,犹如浸泡在无边无际的海洋,海水冷得彻骨,透着无止尽的绝望。 阴识走上前,伸手在阴兴额头摸了下,然后托着他的背,把他身下软枕抽走,将那具已没了生息的瘦弱身躯摆放平整。做完这一切后,他坐在床头,默默无声的看着这个弟弟。 没多久,阴兴的嫡长子阴庆扶着母亲哭喊着走了进来,身后紧随阴庆的弟弟阴博、阴员、阴丹等人,最后是一大群其他族侄亲戚。 阴识这才颤抖着双腿站了起来,一手扶起哭泣的我,一手向门外一挥:“入殓——发丧——” 眼泪,顺着他黯淡的面庞,缓缓滑落…… 二、弄孙 阴兴的大半生皆跟随刘秀鞍前马后,鞠躬尽瘁,默默无闻,得到的最高爵位不过是关内侯,此等封号空有其号,却没有国邑。 事后我才得知病中刘秀去探望阴兴,曾问及政事以及三公朝臣各色人等,阴兴自知难以痊愈,向刘秀举荐见议郎席广、谒者阴嵩。阴兴殁后,刘秀果然依从他生前之荐,擢升席广为光禄勋,阴嵩为中郎将、监羽林军。 阴氏一族因我之故,本应荣耀到极致,然而上至兄长阴识,下至胞弟阴就,为人处世皆是低调到不能再低调,明明身为皇亲国戚,但是阴氏一族的荣耀威望,却还不及废后郭氏金穴的十分之一。 我铭记阴兴临终遗言,尊重阴识、阴就等人的意愿,未曾大加赐封,只是念及阴兴一脉寡幼可怜,遂动了心思,将年满十三岁的阴素荷归于采女之列,接入宫中与我朝夕为伴。 纱南见状,曾数次探询我的用意,我只是缄笑不语。 建武二十四年春,匈奴八部大人共同决议拥立比为呼韩邪单于,与蒲奴南北分立,自此北方匈奴分为南北两部。南匈奴呼韩邪单于比向中国通款,表示愿永为藩蔽,扦御北虏。朝上百官议论纷纷,皆说蛮族不可轻信,只有五官中郎将耿国独排众议,认为可以参照汉宣帝的前例,接收归附,命南匈奴部落抵挡东边的鲜卑,北方的北匈奴,作为四夷标榜,维持沿边各郡的秩序。 这一年的秋天,武陵郡雄溪、门溪、西溪、潕溪、辰溪的蛮族攻打临沅,朝廷先是派出武威将军刘尚率军征伐,结果全军覆没,后有派出谒者李嵩、中山郡太守马成,仍无法取胜。于是,在这种情况下,伏波将军再次请命出征。 马援的年岁比刘秀长了九岁,今年已六十有二,刘秀怜其年老,没有答应。没想到马援竟不服老,坚持出征,刘秀只得同意让他率领中郎将马武、耿舒等人,统军四万人,南下攻打五溪。 十月,匈奴南单于比再次派使节到中国,请求归附,朝上百官各持己见,意见不可统一。 同月,皇太子刘庄得长子,取名刘建。 知道我盼孙心切的刘庄特意命人将婴儿抱进宫来,那天我从乳母手中接过孙子,怀里那个软乎乎的小东西正眯着眼,嚅着嘴在吧唧。顷刻间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惊喜瞬间充盈遍我的全身,我激动的对正往这探头张望的刘秀喊:“你这人,还杵在那装什么?还不赶紧过来看看孙子!” 刘秀笑得有几分困窘,却没说什么,慢吞吞的踱过来。我抱着婴儿凑近他,笑得只见牙齿不见眼:“你看看这孩子,这眉,这眼……哦,还有这嘴巴,像不像我们子丽?” 刘秀只是一味傻笑,我抬头看了眼他,试探的问:“要不要抱抱?” 他捻着胡须,微微摇头。 我嗔道:“做什么?嫌弃我们建儿不是你的长孙?” 他嗤的一笑:“你呀你,脑袋里尽是胡思乱想……朕是担心孩子太小,朕抱得不好……” 我眼珠一转:“怕什么,我们建儿岂是寻常小孩!”说着,不由分说的将婴儿塞到刘秀怀里,嘴里还不忘咋咋呼呼的尖叫,“抱好啦!我可放手了——” 刘秀本就紧张,这下更乱了,手足无措的托住孩子:“等……等下……” 我其实心里有数得很,右手仍是牢牢托着孙子的小屁屁,不曾完全放手。但刘秀却还是吓坏了,刘建的身子包在襁褓中,仍是软得叫人不忍用力。一通手忙脚乱后,刘秀终于抱住了孙子,额上却渗一层细密的汗珠。 我这才放脱手,用帕子替他擦汗,大笑:“瞧你,真是越老越不中用了!抱个孙子而已,难道竟比上战场还可怕吗?” 刘秀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宫里服侍惯的宫人对我俩的相处方式早已见怪不怪,倒是那些太子府的仆妇一个个都惊得目瞪口呆,大约从未想到皇后竟敢如此大胆奚落皇帝。 刘建在刘秀的怀里不哭不闹,我心里又添上几分欢喜,转头问起那乳母小皇孙的日常生活习惯。刘秀抱着孩子,不急不躁,分外有耐心的在房间里踱着步。纱南悄悄领其余人出去,室内顿时冷清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刘秀忽然走到我身后,用手肘撞我肩膀:“睡着了……” 我闻声扭头,只见刘建躺在爷爷的臂弯里,眼睑似睁似阖,留着一道缝隙,红嘟嘟的嘴微张,口水正顺着嘴角流下,熟睡的小模样真是说不出的可爱。 我忍不住低头在孩子脸上亲了一口,感慨:“连睡觉的姿势都那么像子丽小时候。” 刘秀轻轻嘘声,示意我低声,我抿嘴冲他一笑。那边乳母见状,忙跑过来过来接,刘秀怕吵醒孩子,不肯给,仍是自己抱着,一时搞得乳母甚是尴尬,手停在半空中,伸也不是,缩也不是。 我笑道:“快给了她抱下去搁床上睡,哪能让小孩子睡在手里的,天长地久养成习惯了那还得了?” 刘秀这才哂然一笑,小心翼翼地将孙子抱还给乳母。两人正将孩子换手,忽听室外咣的一声巨响,刘建睡梦中受到惊吓,身子猛地一颤,嗓子里咳咳的哭了两声,眼看就要哭醒,乳母赶紧将他搂在怀里,不住的拍哄。 刘秀不满的蹙起眉:“这外头是谁在当值?” 我走到门口,侍女打起帘子,我向外走了几步,恰好碰见廊上一步三回头的纱南。 “这是东张西望什么呢?” 纱南未说先笑,扶着我的胳膊,将我拉远了些:“太子殿下来了!” 我听她口气暧昧,不禁问道:“来了又怎样?今天皇孙都抱了来,他理当进宫,我正嘀咕怎么这么久还没见到他人影呢。” “不是,不是……”她笑着摇手,见左右无人,才忍俊不住似的小声说,“刚才太子撞到素荷姑娘了!” 我一愣,半晌眯起眼来:“哦?” “娘娘不去瞧瞧么?太子看见素荷姑娘,眼睛都发直了。” 我本来打算去瞧热闹的,听她这么一说,反打消念头,含笑转回寝室。 寝室里乳母正抱着刘建不住呵哄,刘建受了惊吓,且加上觉没睡够,所以哭闹不止。刘秀也甚为着急,不时的在边上团团转悠。乳母见他如此,不敢放肆,反而更加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站在门口看了会儿,招手喊人抬来一架屏风,竖在床后,吩咐乳母到屏风后给孩子喂奶。 刘秀站在屏风前沉思,我挨近他,手肘撞了撞他的胸口,回眸飞了他一眼。他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我见左右只有纱南一人在远处静候,于是肆无忌惮的叉起腰,手指戳着他胸口,小声的指责:“我生了五子四女,将他们一个个养大成人,你怎么到现在连这点自觉都没有?” 他笑着握住我的手指,连声称是:“你生儿育女,劳苦功高,实在不易,为我受累了……我在这里给你作揖拜谢!” 终于念得我受不了他的贫嘴,快速拉他起身,娇嗔:“不要脸,纱南可都瞧着呢,你也不怕失了身份!” “我的身份是什么呢?”他装腔作势的抬头想了会儿。 “你说呢?” 他乐呵呵的低下头:“不就是阴丽华的夫君,刘子丽的父亲,刘建的祖父么?” 我噗嗤一笑:“那我就是刘文叔的妻子,刘子丽的母亲,刘建的祖母!” 他搂住我:“是啊,可见我们两个真是天作之合!” 我大笑:“越说越贫了,你个老头,今天偷吃蜂蜜了吧?” “没。”他否认,“不曾偷吃,只早起在嘴上抹了些蜜。”他笑吟吟的看着我,耸肩,“没办法,人老了,怕夫人嫌弃,实在不得以而为之啊!” 我听他越说越不像话,再加上刘建的哭声越来越响,便挥挥衣袖,丢下刘秀,往屏风后走去。 刘建哭得又急又喘,小脸涨得通红,乳母抱着他,试着将乳头塞他嘴里,他却只是啼哭,始终不肯俯就吸奶。见我进来,本来就满头大汗的乳母更是窘迫。 “小……小皇孙不肯……吃奶……” 我横了她一眼,年纪很轻,约莫不到二十岁,不禁问道:“你生了几个孩子?” 她不提防我会问这样的问题,半晌才期期艾艾的回答:“贱妾生的是头胎,当初太子家丞征召乳母,要的就是头胎产子的……” 我点点头,为了让皇子皇孙得到最好的哺育,所以都会这么严格要求乳母的条件,只是这些被选进官邸王府的乳母本身都是年轻少妇,自身缺乏养育婴儿的经验,乳汁虽好,在带孩子上面却欠缺良多。 见我沉默不语,那乳母更加胆怯心慌,加上刘建的哭闹始终没有止歇,搞得屏风外的刘秀也按捺不住出声询问:“建儿怎么一直在哭?” 乳母愈发慌张,一张年轻的脸孔吓得毫无半分血色,颤抖着眼睫可怜兮兮的望着我。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哭闹不止的孙儿,不假思索的从她手里抱过小刘建,一手托着他的小屁股,一手轻轻拍打着襁褓,轻轻晃悠,口中不自觉的哼唱起来: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风吹,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虫儿飞,花儿睡, 一双又一对才美, 不怕天黑只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东南西北……” 哭声渐止,当最后一个音符随着我的吟唱消散在寂静的室内,小婴儿再次阖上眼睑,甜甜沉入梦乡。 食指轻轻拂过刘建头顶柔软微卷的胎发,我心生怜爱,轻轻俯下头在他额头亲吻。抬头时,却发现刘庄正站在我面前,脸上满是感动,眼中充满柔软的笑意,隐隐似有莹光流动。我朝他撅嘴嘘声,甩头示意他出去,然后转身将刘建交还给涕泪纵横的乳母。 看到乳母将刘建哄放在床上,我才放下心来,绕过屏风,只见刘秀正坐在榻上,一手支颐,眼睑下垂,一脸安详。刘庄坐在他下首,手里捧着一份份的竹帛,正逐一念给父亲听。 见我出来,刘庄急忙起身,脸上真诚的笑了开来:“这首歌谣记得小时娘时常唱来哄我和弟弟妹妹们睡觉,这些年弟妹年纪都大了,也是许久不曾听娘唱了。刚刚听到,真是忍不住心绪澎湃,倒令我想起许多小时候的事来。” 我笑道:“你可算知道你小时候有多淘气,有多闹我心了!” 刘庄被我说得不好意思起来,舔了舔唇,向我作揖顿首:“孩儿让母后操心了!” 我低头瞄了眼那些竹帛,伸手去推刘秀:“孙子睡着了,难不成你也睡着了?若是想睡,不妨去老老实实补个觉,好过在这坐着犯困。今儿朝会,你可是一大早就起了。” 刘秀低哼一声,睁开惺忪的眼眸,舒展四肢:“果然岁月不饶人,说到精力,朕倒确是输给马文渊那老儿了!” 我转到他身后,替他揉捏僵硬的肩膀,随口问道:“又在为匈奴的事烦心?” 刘秀未答,刘庄已抢先解释:“今日父皇拿此事询问朗陵侯,他却说愿领五千铁骑去立功!” 我一愣,转瞬大笑:“臧宫这厮居然放出此等夸口大话?五千骑兵也想去对付匈奴?这竟是比樊哙还要会吹牛了!” 当年匈奴冒顿单于写信侮辱吕后,吕后与群臣商议,樊哙曾夸口率十万汉军去扫平冒顿,以此出这口恶气。 当然,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当年吕后最终也没有对匈奴用兵,而是采用了平和的外交手段化解了这件事,由此可见吕后身为女子却非同一般的胸襟,以及高于群臣的卓识政治远见。 “陛下是何看法?”我转头看向刘秀,刘秀目光炯炯的反看向我。 刘庄道:“父皇已婉言谢绝了朗陵侯……” 我“哦”了声,正待坐下,忽听刘秀拾了枝尺简,一面敲打书案,一面朗声念道:“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我猛然一颤,先还有些不置信,待听他把整句诗念完一遍,又咬字清晰的重复了遍最后四句“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才彻底清醒过来。 “你这是……” 刘秀突然伸手一拉,手上加大力,将我摁在席上,然后起身,对着我作了一揖。 “这是做什么?”今天这对父子先后拜我,搞得我脸皮再厚也有些承受不住了。 “妻贤夫之福啊!”他毫不掩饰的赞赏让我更加心虚,愧不敢当。 刘庄趁机使劲拍马屁:“母后母仪天下,乃天下妇人楷模!” 我虽有些自知之明,却也在这父子俩甜言蜜语的马屁中被吹捧得有点晕乎了,不免得意的咧嘴笑了起来:“你这小子,如此讨好为娘,自然是有所求。” 刘庄装傻,只是浅浅一笑,却没有说什么,我见他并不开口,索性也假装不知,一家三口随即换个话题聊了开去。 三、情理 建武二十五年,马援讨伐武陵蛮夷,大军进抵下隽,有两条路可以通向敌营,一条从壶头深入,路虽近但路况不好,沿途凶险,危机四伏;另一条从充县取径,路虽好走可战线拉得很长。当时副将耿舒建议走充县,马援认为补给路线拖得太长,粮草消耗太大,不利于战事,所以选择从壶头深入蛮夷腹地。 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行军打仗,若有分歧自然听从主将,没想到这事还真僵持不下了,最后两项决策都呈报到了朝廷,摆到了刘秀面前。 我对这种事事都非要刘秀亲力亲为的做法感到十分厌恶,虽说刘秀是个能干的好皇帝,但不管屁大点事,都要呈报上来,非搞得让皇帝来一一指定该如何做,手把手的教导,这实在跟刘秀亲征没太大的区别。 刘秀的身体若好,管他多少折腾我也不会有多大的意见,可如今他的身体真是拖了一天算是挣一天,经历过两次中风后,他哪还有再多的精力和脑力事事亲为?这些富有作战经验的将军,不仅不能分忧解劳,还事不分大小,动不动向朝廷禀告,滋扰皇帝,在我眼里简直就是无能的表现。 刘秀最终准了主帅马援的战略,大军从壶头深入。就在我以为事情已经解决时,一日朝会,耿弇向刘秀呈上一封信,信的内容是耿舒写给兄长的,大致说的是之前他上书献策应走充县,补给路线虽长,可保人马安全无虞,如今却被困在壶头,进退不得,数万将士忍受酷暑炎热,不久便会死伤殆尽,全军覆没,使人痛惜。而之前在临乡,蛮夷忽然集结于大营前,原本趁夜偷袭,可将敌军歼灭,但马援却像个做小本生意的西域商人,每到一处皆要停顿,以至于良机错失,倍受挫折。如今中暑疫情蔓延,和他当初料定的一样,这全因马援不听他的谏言之故。 说实话当刘秀将这份信转给我看完后,我有那么一刻特别郁闷,四万人的性命啊,居然在高温炎热的赤白之地全被困的壶头,进退两难。但也不能因为耿舒的一面之词而偏听偏信,一味认定马援有错。在我个人意识里,总觉得这二人一个是主将,一个是副将,意见或有相悖,但争吵翻脸到如此地步,也真是叫人对这两人如同儿戏的行为无法产生好感。 “朕打算派梁伯孙去武陵,质问马援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暂代监军!” 我表示赞同,同时也提出建议:“我看这事不管是马援还是耿舒,太过纠缠谁对谁错只怕难以得出一个准确的结论,此次出征尚有另一名副将,不如让伯孙也去问问马武的意思。” 刘秀默许,于是翌日梁松告别妻子,乘坐驿车前往武陵。 梁松抵达武陵后数日,从武陵传回消息,马援确如耿舒所言,且罪证凿凿,将士们对他早已不满,军心大为受挫。之后陆陆续续又有消息传回,上书奏曰当年马援南征交趾,班师回朝时装载了一车的明珠犀角,另外附加了马武与侯昱的证言。此事一经捅出,举朝哗然,朝中官吏纷纷上表,例证确有此事,只是当时伏波将军军功赫赫,锋芒太盛,无人敢言。 这番一而再、再而三的告诘终于令好脾气的刘秀动了雷霆,下诏收回马援新息侯的印绶。诏书发出去没多久,梁松传回消息,马援已死,言辞中隐射其实乃畏罪羞愧自杀。 盛夏酷暑,马援的尸体从武陵运了回来,马援妻儿前来收尸,却不敢将马援的棺柩运回祖坟安葬,只是在城西买了几亩地草草掩埋。 一代名将最终竟会落得如此下场,死后不仅难以栖身,且还搞得身败名裂。唏嘘之余,不禁想到当初多亏有他,才能拉拢隗嚣,他自投靠汉朝,历战无数,军功累累,只是一时贪念之过,才惹来如今的大祸。 念着往日的交情,我倒有心留意起他的身后事来,有道是人死如灯灭,他既已死,那些罪过也算抵得过了,不应再累及家人。不曾想我还没派人上门查访,马援的妻儿早已自己登门。 一连数日,马援的妻儿皆跪在宫阙口请罪。宫阙口乃百官上朝等候列队的必经之路,据闻马援的侄子马严用草绳将自己和马援的妻子蔺氏、马援的四个儿子、三个未出嫁的小女儿一并捆系在一起,跪在朱雀门宫阙下。如此酷暑,寻常人躲在室内都觉得闷热难当,那几个妇孺跪在毒辣辣的太阳底下又如何吃得消? 刘秀迫于无奈,只能命人将梁松的奏章送到他们跟前,告知马援罪行。原以为此举可以打消他们的愚行,没想到他们晚上回家后,竟然上书诉冤,白天仍是浩浩荡荡一行人跪于宫门,如此反复,接连上了六道诉冤状。 我对此感到惊讶万分,如此锲而不舍的卯劲真让我对马援家人刮目相看之余也起了些许困惑。 刘秀对诉冤仍不予理会,没想到前任云阳县令朱勃,也一并跪在宫阙,上书为马援辩护。朱勃的奏书递到刘秀手里,刘秀虽然没说赦免马援的罪行,却同意了马援家眷所求,恩准回祖坟安葬。 这之后刘秀夜里睡觉总不踏实,时常天不亮就醒了,偶尔闭眼躺在床上,却总能听到他不留神逸出的嘘叹之声。我愈发觉得可疑,于是着人将朱勃的奏书全文抄录下来,让素荷通读,然后一个字一个字的讲解给我听。 全文七百余字,字字珠泪。这个年纪六旬的老人,为了知交不惜跪在宫阙请书,其心之诚,绝不亚于当初礼震舍身为欧阳歙请命。 素荷很小声的讲解完,我知道自己脸色不大好看,所以这个孩子读完后连声都不敢出,我不忍吓着她,示意她出去,然后将纱南唤了进来。 “马援究竟是怎么死的?朱勃的奏书上称,当时军中暑疫严重,不仅士兵得病,就连马援也不能幸免。如果他真是病死的,又何来畏罪自杀一说?” 纱南静静的听我说完,低头想了半天,才讷讷的说:“依奴婢看,此事已了,不必再去追究,既然陛下已认定其罪,那他自然有罪。” 我一愣,这话听得可真耳熟!想当年欧阳歙一案也颇多疑点,我不也照样睁一眼闭一眼的混过去了? 可是…… “不一样啊……”回想刘秀辗转反复,难以安眠的样子,我无奈的叹了口气。上了年纪的人,总会不自觉的回顾过往,年轻时做过的一些错事,当年看来也许并不怎么样,可随着年岁的增长,往往会难以抒怀。早年为了架空三公,刘秀对付韩歆、欧阳歙等人的手段确实狠厉了些,之后刘秀也时常郁闷,结果当时还是我让马援去劝导他,宽他的心,没想到如今因果循环,这样的事竟会轮到马援自己头上。 三年前南阳大地震,刘秀更加认为是他早年推行度田,酷政造成上苍震怒,才会引来灾祸。马援若是罪有应得自然最好,但如果是冤枉受屈,只怕刘秀会因此难过一辈子。 “娘娘!”纱南不能理解我的想法,于是再次好心的提醒,“那可是你的女婿啊!” 我一震,顿时呆住了。 这真是一个无法逃避的严峻问题啊! 朱勃的奏书已使这档官司的疑点初露端倪,如果真要深挖下去,势必会挖到一些不堪入目的东西。至于到底会挖出些什么,这还是未知数,但有一点却是现在就可以预料到的——如果马援无罪,那么查证说马援有罪的梁松便难逃罪咎。 我左思右想,反复考量了半天,终于决定放弃。我想令刘秀辗转反侧的原因只怕也正是在此,如果马援无罪,那有罪的人又该是谁?是梁松,是马武,是侯昱,是满朝文武,还是一国之君的皇帝? 四、薏米 “皇后娘娘!”素荷入宫与其说是服侍我,倒不如说成是我在照顾她。 “要叫姑姑。”其实这孩子性子像极了琥珀,心肠软,脾气好,但也或许是因为她的长相,我对她又别有不同。 自她十三岁入宫,到现在已近两年,眼见得个子长高了,眉目间的熟稔感却越来越强烈。闲暇时,我常常喜欢把她叫到身边,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的看着她,听她说话,看她替我研磨,忙前忙后…… 我也曾兴起说要教她跆拳道,只是一来我年纪大了,作为皇后在宫里舞刀弄剑的也极不方便和雅观,二来素荷这孩子喜静不喜动,我教了两回,发现她的根底并不太适合习武,身体柔韧性和四肢的协调性远不如刘绶。 但我终究不死心,心底深藏了某种执念,因为太过渴望以及急切,总是不舍得让它就此擦肩而过。就如同世上千千万万的母亲一般,总希望在子女后代的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寄托自己已经逝去的美好年少时光。 素荷的五官长得十分像我,这在宫里早已成了公认却不敢随便拿来议论的秘密,而且我正一直努力在使她越来越接近那个年少时神采飞扬的阴丽华,可惜却总不大如意。 唯一能察觉我心中这股的执念的人,只有那个与我同床共枕数十年的丈夫,但他对此却没有任何表示。有次我试探着向他提起素荷,他却只是笑着反问我:“世上安得两个阴丽华?” 世上如何不能有两个阴丽华?至少,我这个管丽华,迄今已经冒名做了三十几年。 虽然刘秀对素荷的存在不在意,但宫里却少不了对她在意的人,刘苍、刘荆等与她年纪相仿的皇子,都削尖了脑袋借故接近素荷,待她也比对待其他宫人大不相同,不仅如此,就连住在太子宫的刘庄入宫请安时,也时不时的会把视线移到素荷身上。 记得刚入宫时,素荷为人老实,所以常常被顽劣的刘荆欺负到哭鼻子。那时候我让刘苍教素荷拳脚,一面半开玩笑的对她说:“如果你肯扇他一巴掌,踹他一脚,他以后肯定不敢再欺负你,反而会死心塌地的听你话!” 我心里实指望着素荷能豪气干云的说一句:“好!下次我一定揍他小样的,给他好看!”可结果仍只能得到委曲求全的一句话:“这如何使得?奴婢不敢僭越!” 不能不说失望,失望之余,剩下的全是满满的失落。 我期冀从她身上找回当年那个任性天真的自己,却始终只是徒劳,也许,她最像的那个人不是我。 但我仍纵容素荷在宫里放肆,赋予她许许多多其他宫人无法得到的特权与恩宠,以至于有时候刘绶会很嫉妒的抱怨说我对待侄女比对待女儿还要好。 “昨天你娘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我歪在床上,她在床位替我拿捏着小腿。 “哪能有什么好东西比得过宫里的?”她心不在焉的回答。 这孩子心里藏不住事,什么心事都摆在脸上呢。 我不动声色:“的确家里有什么能比得上宫里的,回头告诉你娘,让她少操心,你只说你的亲事全由姑母作主呢,凭你爱嫁哪个便嫁哪个!” 素荷苍白的面颊忽然红了起来,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亮了起来,熠熠动人。她朝我飞快的一瞥,含羞下按捺着一种兴奋,但口中却仍是低声说:“娘娘真爱拿阴姬取笑。” 我笑了,喜欢听她自称“阴姬”时的口气,喜欢看她羞红的双耳,喜欢看她雀跃的表情,喜欢看她娇憨怀春的模样,我贪婪的从她身上找寻着岁月逝去的痕迹。 “娘娘!” “都说了几百回了,无人时,你只管叫我姑姑。” “姑……姑姑,奴婢……” “也不必用谦称。” 她脸更红了,胡乱的寻找话题化解自己的窘迫:“娘说,昨天在宫门口没看到马家妇孺……” 笑容蓦然僵在唇边,马援的事是我心底的一根刺,目前是触碰不得的。我刻意忽略接触这件事,相信刘秀也已决定息事宁人,所以朱勃被遣送回了家乡,大臣们对此事的态度也都冷清下来。 但素荷显然不会知道我心中所想,她继续讲道:“听说是因为马援的幼子病了,正四处寻医救治呢。想想也是,那么毒的太阳,跪上一整天,皮都掉几层了……” 我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素荷没提防,吓得赶紧缩手。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拍拍她的肩膀:“乖女子,你先出去,姑姑想打个盹。” 素荷自然不会反驳,顺从的出去了,我躺在床上发了会儿呆,过了会儿,听见纱南的声音在外间很小声的问:“娘娘歇了?” 我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起身将她叫了进来:“马家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纱南一愣,下意识的垂下眼睑,缄默不语。 我叹气:“我不是想要追究些什么,我知道权衡轻重,只是这心里始终挂念。” 纱南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迟疑了许久才说:“马援的小儿子马客卿医治无效,昨夜已经夭折了……” 我心里猛地一凉。 纱南担忧的看了我一眼:“马援之妻蔺氏悲痛,哭了一整晚,听说人有些不太清醒……” 心里愈发纠结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听纱南叙述的时候,我脑海里竟浮现出刘衡的影子。 “这事陛下知否?” 她摇了摇头:“京城之中已无人关注马家,平日与马援交好的人也不再上门,家中门客散尽,真是……” 底下的话她没说下去,我却完全能明白她要说什么。树倒猢狲散,这等世态炎凉古今无有不同。 “我……”那句话哽在喉咙里,我怔怔的看着纱南。马援的死不能打动我硬起的心肠,然而马客卿的夭折却像是在我心上深深扒开了一道旧伤痕,“我想去马家看看。” 纱南一副不敢苟同的眼神,她嘴里不敢说什么,心里只怕认为我也疯了。 打铁尚趁热,我心里想什么便做什么,于是起身换衣服:“只说去太子宫,从上东门出宫,然后转道去马家。不必铺开随从仪仗,免得引人注目!” 马援的府邸并不在城中,位置有些偏,我在宫外换乘了一辆装饰朴素的马车,轻装简骑的去了马家。 宅院门可罗雀,夯土墙面焦痕斑驳,院墙外种着几亩秸秆植物,约莫一米来高,非谷非稻,不知为何物。 我想走近些看清楚,于是下车,素荷急忙打着伞替我遮挡阳光。 纱南则上前叫门,没多会儿有人出来开门,一身的大功麻衣。 “你们……找谁?”那是个年纪还比素荷小几岁的女孩儿,面容清秀,脸上泪痕未干,眼睛和鼻头都是红红的,看到我们一大群人站在门外,惊讶之余不禁也警惕起来。 “我家夫人……特来拜会马夫人。”纱南侧身让开,使那女孩能看清楚我。 我冲她微微点头一笑,她虚掩着门,狐疑的打量了我两眼:“我娘……不便见客!” 纱南上前一步欲解释,那小女孩像是受到很大的惊吓,猛地将门关上。 纱南无奈的回头向我瞄了眼。 我不以为忤的笑了笑,继续走到墙根下看那些杂草一般的植物。泥土被太阳晒得裂开无数到细口子,秸秆已发黄发蔫,我正要探下身细看,那大门嘎吱一声打开了。 从门里出来一个女孩儿,也是披了一身的大功,但身量却要比刚才那位高出许多。 “方才可是这位客人要见家母?”女孩说话语调很慢,谦和中又带着一种韧劲,没有半分惧怕生人,眼神清澈坦荡,倒颇得几分马援的真传。她目光在众人身上打了个滚,最后落到我身上,然后停住,彬彬有礼的对我作揖道,“刚才多有得罪,还请贵客海涵。” 明晃晃的阳光照射在她乌黑的秀发上,白皙的肌肤微微沁出一层汗珠,她不抹也不擦,任由汗水顺着脖子滑入衣领。 “客人先请堂上坐!”她侧身做了个请字,面上虽无欢笑,却又让人觉得她待客真诚,毫无怠慢之心。 “多谢!”纱南道了声谢,率先进入马府,素荷扶着我进入府内,只见树木幽幽,院中栽了杏树、桑树、榕树等好几株参天大树。主宅就建在树荫下,人一走进去,迎面便感受到一种与世隔绝般的阴凉。 我无意中瞥见那个将我们拒之门外的小女孩正缩在一棵榕树后,瞪着乌溜溜的眼珠,仍是一脸戒备的盯着我们。 给我们开门的女孩领我们上了堂,我在阶下一边脱鞋,一边故作轻松的搭讪:“刚才那位是你的妹妹吧?” 她顿了顿,回首看了眼树下的女孩,然后回答:“不是。那是我的异母姐姐,只比我大一岁。” 我大为惊讶,眼前这个女孩身材修长高挑,虽然长相稚嫩,但举手投足气度从容,待人接物自有一股稳重的气质,一点也不像是小女孩所有。我来之前便知马援尚有三个未曾出阁的女儿留在家中,原以为她会是三女中的长者,却没想到会完全料错。 “女子。”趁隙我抓住了她的手,乐呵呵的拍着她的手背,漫不经心的问,“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她果然不怕生,大大方方的回答:“我叫马澄,今年整十岁。”说完,手指向阶下的一个小女孩,“这也是我异母姐姐,名叫马姜,今年十二岁!”又指向堂外树荫下怕生的女孩,“那是马倩……” 说话间马姜正拾阶而上,听闻妹妹介绍,她腼腆的冲我们勉强一笑。相对于马姜有些生疏的礼貌,马倩却仍是死死的盯住我们,令人有种背心发痒的感觉。 “家慈卧病在床,不能见客,还请夫人见谅。”马澄以晚辈礼向我稽首,让席西侧面东。 我正惊讶她的知礼,马姜已很小心的探询:“请问夫人如何称呼?” 我正准备瞎编胡诌,那边马澄已脆生生的开口:“二姐,你且先带三姐去照顾母亲,吩咐管家好生看顾夫人的随从,这里由我照应即可。” 她年纪小,且是庶出,在家中本应地位卑微渺小,做不得主,插不上话,却不想马姜的反应出乎意料,非但没有反驳,反而当真听从的下堂去领着马倩走了。 待马姜、马倩一走,马澄又屏退开丫鬟,正在我们诧异她小小年纪,行事作风宛若大人般成熟时,她忽然推开身下的席子,敛衽跪地,向我拜道:“罪臣女马姬叩见皇后娘娘!” 这下子,不仅我惊吓,就连纱南等人也俱是变了脸色。 “你怎知我是皇后,不怕认错人么?”我和颜悦色,微笑相询。 马澄镇定自若的回答:“去岁腊日我在太子宫观傩戏,曾有幸见过娘娘仪容,自问不会认错。” “太子宫?” “诺。我家大姐有女贾氏,选入太子宫为良家子,去岁有孕,晋孺子。腊日我正是陪大姐入太子宫探望贾孺子。” “贾孺子……”刘庄成人后,太子宫按例遴选良家子,他这孩子禀性也不知道随了谁了,竟是今日爱这个,明日爱那个,雨露均占,纳了不少侍妾,仅这两年工夫,便接二连三的添了两女一男。我说了几次,他却总是面上答应,背地毫无收敛,依然我行我素。 如果没记错,这个晋封孺子的贾氏乃是我的第二个孙女刘奴之母。 “原来竟也是亲戚。” 马澄又磕下头去,这次抬头时眼眶已经红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娘娘能微服莅临寒舍,已足以令我等感激涕零。” 她虽然强忍热泪,但面上悲凄之意却难以掩饰,再如何坚强能干,到底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 “你的兄弟呢?” “堂兄带着他们四处奔走,替先父鸣冤……”说到这里,声音发颤,那个削瘦的肩膀也在细微的打着颤。但她始终不卑不亢,从识破我的身份到现在都不曾开口求过我半句。 “你难道不想替你父亲申冤么?” 她一颤,泪珠潸然而下:“为人子女者,孝道为先,替父申冤乃天经地义之事,不容退怯。但我认为皇后自有主见,非我哭诉便可动摇一二,既如此,不必再提只字片语。” 我对她发自内心的生出好感,这孩子思维敏捷,条理清楚,难得是家中遭逢如此劫难,居然还能像现在这般冷静理智,别说她还只是个十岁的小女孩,即便是成年人恐也难得做到这一步。 “今日能识得马援之女,也算不虚此行。”我没做出任何承诺,她也没有开口求过我任何事,我俩彼此心照不宣。这样冰雪聪颖的女孩儿如何不教人喜欢? 临去时,马澄送我到门口,素荷与纱南安顿我坐上了车。马澄先只安静的站在门口遥遥相望,就在我们准备离开的那一刻,她忽然冲到墙根下拔下一丛秸秆,飞快的向马车冲来。 “娘娘——”她脸色苍白的望着我,那双通透明亮的眼眸中饱含恳求的婉转眼神,双手颤巍巍的将那把秸秆递到我跟前。 因为拔得太过心急,她的手被批针叶片割伤,白皙的手背上纵横交错着数条血红条印,分外刺眼。 “这是什么?”我笑吟吟的问她,“女子,是要送给我做礼物么?” “这是……这是……”阳光下,她的脸却出奇的白,毫无血色,汗水打湿了她的秀发,碎发黏贴在她的面颊上。她嗫嚅许久,终于鼓起勇气,将秸秆放到我的车上,“这是我爹爹从交趾拉回来的一车明珠犀角!” 我眼皮突突的跳了两下,面上却丝毫未有改变,只静静的瞅着马澄。她呼吸急促,大大的眼里盛满希冀和渴望,虽然她嘴上什么都不说,可是那双玲珑剔透的眼睛却将她心底要说的,想说的,全部说了出来了。 我暗自叹息一声,淡然颔首:“如此,多谢你的礼物!” 马澄的手缩了回去,竹帘随即放下,我没再去留意她的表情,那双眼只是死死的瞪着面前那丛干蔫的植物。 马车晃晃悠悠的开始起步,我木然的伸手,从那秸秆上捋下一把穗子,双手合十,细细一搓,落下许多黄褐色的种皮来。过了片刻,掌心便只剩下一粒粒的细小种子,比麦粒大,一端钝圆,另端较宽而微凹,背面圆凸,腹面有一条纵沟深深凹陷。 素荷惊讶不已,不由好奇的问:“这是什么?” 我默默的拣起一颗塞入嘴里,牙齿慢慢嚼动,种粒被磨成粉状:“薏米……” 五、寿陵 “结果怎样?” 纱南面带难色的觑视我。 我不冷不热的放下狠话:“在我跟前不准说半个谎字!事情轻重我自个儿拎得清,不用你来决定哪些该做,哪些不该做!你若故意说谎来诓我,别怪我翻脸无情。” 纱南这才取出一只黑木匣子,递给我:“交趾遍布瘴毒,南方产果薏米,食用后能轻身省欲,压制瘴气。马援在军中常和士兵以薏米为主食,且因南方薏米果大,是以班师回朝时,特意拉回一车薏米果种,希望在京师附近播种养植。马援拉回的薏米种子未曾相送于朝中权贵,外人不识薏米,故此纷纷猜度为奇珍异宝……” 我咬了咬牙,冷笑:“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明珠犀角,奇珍异宝。哼,一群没见识、没眼没皮的东西!有道是三人成虎,如今果真如此!”我执起木匣,狠狠的砸在地上,“查!我要彻底查清这背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究竟有哪些人自作聪明,敢将帝后当作愚翁蠢媪来欺耍!” 木匣被摔裂,纱南这才明白我动了真怒,气性冲头,马援的事不查个水落石出,明明白白,我定不肯善罢甘休。 阴家的影士力量经过这些年的培养,触角早已遍布全国各地,若非阴识再三叮嘱不可毫无节制的发展,有可能我会让这股谍报力量直接插入到匈奴、乌桓以及西域各国腹地去。 如今影士的效率之高常人难以想象,不过短短数日,一卷卷的竹帛捆扎着摆放到我的书房案面上。真是不看则已,越看越怒,即使我早有心理准备,知道梁松曾经因为马援没少挨刘秀的责备,然而马援作为他父亲的同辈,他心中不满也无可奈何,毕竟尊长乃是礼仪美德。 梁松是我的女婿,也就是半子,不管他在这件事里头夹带了怎样的私心,我心里总是偏向于自己的孩子。但我千算万算,也绝料想不到梁松所作所为并非幸灾乐祸、落井下石那么简单——事实上早在他被派往武陵做监军时,马援便已经感染暑疫身亡。所谓的罪证确凿,马援最后羞愧自杀云云,纯属子虚乌有。 朱勃说的好,一个人说某人是坏人尚不足信,但三个人一起说某人是坏人时,却会使人信服。刘秀和我都不是圣人,在无法得知真相的情况下,自然更容易接受周围的一些舆论观点,更何况提供这些观点的人都是素日最亲近的心腹老臣,以及是最信赖的两个女婿。 “马家原与窦家有姻亲之义,但近日马严已令蔺夫人向窦家提出解除婚约!” 我点头,马援冤屈,窦固也有份参与,马严如此做法,也算得是有骨气的。 但细细想来,马援之所以落得如今这般收场,未见得就不是这素来骨子里的傲气作祟,终酿此等苦果。马援确实有才,能文能武,但他为人太清高孤傲,使得满朝之中,竟出现那么多人见不得他的风光,在他落难之时,未见多少权贵替他及他的家人伸出援手,反而一个个争相落井下石。 人缘竟是处到如此差劲的地步!马援若是在天有灵,看到自己的遗孀孤儿求告无门,落魄如斯,不知会否有所感悟。 “梁松在壶头暂代监军,如今那边将士军心如何?” “还不是很清楚详细情形,只知蛮夷围困,步步进逼,将士耐不住暑热病倒的人越来越多……” “可见得速战速决!”我沉吟片刻,问道,“那里可有值得信赖的人手?” 纱南回道:“有。原监军宗均乃是南阳人,可信。” “既如此,依我计行事……” 梁松查完马援事件后,武陵郡壶头已成一处死地,将士相继伤亡数字超过大半,义王挂念夫君,恳求父皇诏令梁松回京复命,刘秀应允。 梁松前脚离开壶头,后脚宗均便与剩下的将领商议,战事持久不下,预备矫诏向蛮夷招安。耿舒、马武等人伏地不敢吱声,宗均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论调,假传皇帝制书,将伏波军司马吕种提调为任沅陵县的代县令,再派吕种手持假诏书,前往蛮夷大营。 明面上行招安之举,暗里大军悄然尾随,以防不测。 十月份有消息传到京师,蛮夷部众杀了自己的主帅,向汉军投降。 宗均亲自前往蛮夷之地,将乱民解散,各自遣送回原籍,然后委派地方官员就任,做完这一切后才班师回京。 宗均班师从武陵动身的那天,我盛装穿戴,跪在了西宫的大殿之上,向刘秀坦承指使宗均矫诏之举,却刻意瞒下了梁松、窦固等人对马援的污蔑手段。 空荡荡的大殿,刘秀蹲下身,扶着我的胳膊,眸底布满浓郁的怜惜。我与他两两相望,知我如他,一如知他如我,二人心意相通,早已无需多做解释。 宗均未曾抵京,自劾矫诏之罪的奏书已先一步送到,皇帝非但未曾怪责,反嘉许其功,派人出城迎接,赏赐金帛,特准其不需回京复命,可先行衣锦还乡祭扫祖坟。 马武回京后,我派人将一株薏米秆送到他府上。三日后朝会,马武在却非殿上亲自交出印绶,卸甲而去。 “母后这回未免太过托大了,这么大的事也只有父皇才会任由母后自作主张!” 面对刘庄的担忧,我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言语来对他讲述这其中的枝枝节节。这孩子如今已经成年当了父亲,在刘秀的教导下,朝政的事情他也渐渐能够摸熟。宗均矫诏,不罚反赏的内情能瞒得住公卿,却不能完全瞒得住他,所以刘秀对他的解释是,因为自己的身体原因,故此授意由我全权处理。 《太史公》书上很清楚的记载着历代后宫女子参政的例子,无论是高皇后吕雉,还是文皇后窦姬,最终都不为史家所喜。想当然尔,自然也不会被新帝所喜,哪怕……新帝是自己的儿子、孙子。 我忽然有些领悟到阴识长久以来的良苦用心,虽然嘴上仍不愿承认这在帝王之家其实是种很现实的平常事,但心里却已隐隐生出一股莫名的惆怅。 建武二十五年末还发生了一件令我们夫妻伤心的事——我的表哥,西华侯邓晨故世。 当初刘元惨死小长安,刘秀称帝后追封她为新野节义长公主,立庙于新野城西。邓晨死后,刘秀特派中谒者前往料理丧事,招引刘元孤魂,使夫妻二人得以合葬邙山。 出殡那日,刘秀与我一同送灵柩上山,亲眼目睹地宫墓道关闭,最后坟茔之上覆盖住厚重的封土,想到昔日亲密无间的人终于长眠地下,心里说不出的感伤。 那日刘秀站在山头,迟迟不去,我挽他手的时候,发现他双眼通红,脸色白得惊人。这些年我最担心的就是他的健康,最怕的就是他太过劳累,大喜大悲,情绪波动太大引起风眩旧疾。是以见他如此,忙出声安慰:“别难过,二姐等了表哥这么多年,如今总算是夫妻团聚了……” 我本意是想安慰他的,可是看着眼前荒凉高耸的厚重封土,心里忽然也觉得空了,说到这里声音哽咽,低着头竟不知道怎么再把话接下去。 山上风大,除了新夯的封土裸露着黄色的泥土,四周尽数被皑皑白雪覆盖。刘秀呵了口气,白色的雾气在他唇边飘散,和他缥缈的声音一起,冷清的飘散在冰削的空气中。 “丽华,如果有一天……” 我一把捂住他的嘴,惊惧的瞪大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就这么低着头,目光柔软的注视着我,脸上带着浓浓的不舍。 我的手开始不由自主的发颤,他握住我的手,放下。 风刮在脸上,刀割般疼,他的掌心拂过我的面颊,拇指轻轻摁住我的眼角,我这才醒悟过来,原来竟已在不知不觉中落下泪来。 “别这样。”他忽然笑了起来,沧桑的眼角鱼尾纹褶叠,可他的笑容依然那么温柔无敌,眼神依然那么醇如蜜酒。他这一笑,似乎又将这几十年的时光都化在弹指之间,“这是早晚的事,与其逃避,不如坦然面对。” 我狠狠的咬着唇,倔强的呢喃:“我不……” 他抚摸着我的面颊,怜惜之情尽显在脸上:“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希望……你能坚强。因为你不仅是我的妻子,还是孩子们的母亲!” 我低垂下头,慢慢的又呜咽变成啜泣,然后声音越来越大,终于到最后,他双手稍稍一用力,将我带入怀中,狠狠的勒住我的腰:“别哭……你只要记得,我是不会离开你的。即使将来阴阳相隔,我也会守在原地,一直等着你……” 天空开始飘雪。 碎絮般的雪片在风中不断旋转飞舞,逐渐迷离了双眼。 建武二十六年正月,建武汉帝选址建造寿陵。 生老病死乃人生规律,那日自邓晨墓前听了刘秀的一番话后,我也知这事难以避免,一个人的最终归宿皆是如此,不可能长生不老。 从风水看,邙山最具气势,乃帝陵最佳选址,但我只要一想到西汉的那些帝陵便不寒而栗,无论帝陵建造得如何华丽奢侈,也难逃赤眉军一通狂盗。尸骨无存且不说,最可怕的是将来沦落成吕雉那样的下场,百年后还要被狂徒凌辱。 我把我的意思说给刘秀听,刘秀表示赞同,于是对负责建造帝陵的窦融表明态度,寿陵规格不讲求有多富丽堂皇,他本是白衣皇帝,一生勤俭,死后坟茔若有陪葬,也只需安置一些陶人、瓦器、木车、茅马,这些东西容易腐烂,最好使得后世找不到皇陵所在,没有盗墓之扰。 最终陵址弃邙山不用,选在了邙山山脚,黄河之滨,以现成的地形作枕河蹬山之势。朝臣们随讶异,然而帝后一致决定了百年归所,他们便只好无奈的闭上了嘴。 我又另外关照窦融,前汉皇陵的建造风格,或是帝后不同陵,或是同陵不同穴,皆是分开安葬,但本朝虽也称汉,却不可与前朝风俗同等。窦融明白我的意思,自去督造不提。 我却仍是不放心,时不时的找来刘庄,在他面前碎碎念的提到陵寝的事,刘庄却很不愿意听我念叨那些死后会如何如何的事,总是借故岔开话题,显得不是很有耐心。这样的情况经历了几次,还真把我逼急了,有一次直接拉住他不放,大声训斥:“你个孽子,难道要我死不瞑目吗?” “娘——”我料不到这么一句急话,竟将这个一贯孝顺的大儿子逼得在我面前跪了下来,涕泪俱下,“你能不能不要总是想着百年以后的事?你知不知道,你每次绘声绘色的在我面前讲,百年后可得清闲,能与父皇一起登邙山看旭日,携手黄河边散步,日落栖身帝陵,过着清清静静的寻常百姓夫妻生活……娘啊,儿子不愿你离开,我还没好好侍奉你,你每次这么说,都让儿子觉得心上很疼啊——”说到动情处,他抱着我的腿,哭得像是七八岁的小孩子,毫无形象可言。 我怔怔的看着他,觉得心都快被他哭碎了。 也正是从那以后,我再没有在任何一个子女们面前提过一个死字。 六、井丹 建武二十六年,合肥侯坚镡亡故。 建武二十七年五月十一,刘秀下诏,三公更名,大司徒与大司空皆去掉一个“大”字,大司马则改称太尉。 同年,北匈奴单于蒲奴派使者前往武威郡,请求和亲。朝会上皇太子刘庄力排众议,认为南匈奴单于比新附,北匈奴惧怕中国攻打,所以才求软依附,但如果接受北匈奴的和解,则恐怕南匈奴心生疑惧,到时候弄巧成拙,反而得不偿失。 刘秀赞同刘庄的看法,下令武威郡太守不接待北匈奴使者。朗陵侯臧宫、扬虚侯马武见此,趁机上书,请求皇帝出兵攻打匈奴。他们认为匈奴分裂,今非昔比,此时出兵恰好可以借此创下流芳百世的丰功伟绩,垂名竹帛,比肩卫霍;而刘秀作为皇帝,若是趁此机会一举灭掉匈奴,功德更可盖过汉武。 刘秀认为汉人在边境开荒垦田,只是为了防御敌人,如果贸然发动战争,以消耗半个国家的资源来做一件未必一定能做到的事,只不过穷兵黩武罢了。与其博后世美名,不如在当世做仁君,让百姓休养生息。 刘秀的坚决表态,就此让那些期望借此有所建树的将领从此不再提起攻打匈奴。 这一年,刘秀的舅舅樊宏逝世,谥号恭候。刘秀重用赵憙,并询问他要如何才能使汉室江山稳固长久?赵憙提议将封王的皇子,尽早送到各自的封地去。 皇子们成人后羁留在京,本意是为了就近监视这些皇子的动向,然而刘彊、刘辅、刘英甚至提前迁出皇宫的刘康与刘延,五王一齐住在北宫,时间久了,在北宫进进出出的三教九流也多了起来。这些拥有各自丰厚食邑的诸侯王,平日里无所事事,除了斗狗遛鸟外,还爱收养宾客。 他们一个个都是闲赋在家的诸侯王,享受着封邑,钱多的最好用处就是蓄养门客。古有吕不韦门客三千,今时今日五王所居北宫处所,门下之客加起来何止三千? 五王里面又以沛王刘辅最得人心,他矜持严厉,遵守法度,礼贤下士,散尽家财招揽人才为门下客。他还喜好经书,常与门客一起讲解京氏、《孝经》、以及图谶。昔日吕不韦与门客为博声誉做书《吕氏春秋》传于天下,刘辅也作一书曰《五经论》,时人将此书通称为《沛王通论》。 北宫五王居所,向有眼线安插其中,刘辅所作所为我无所不知,《沛王通论》一出便在权贵之间争相传递称颂,人人赞誉刘辅为贤王。 我对古论一窍不通,那卷已成籍的《沛王通论》由底下人完本抄录后进献至我的案头,我一个字都没翻阅过。在我而言,《沛王通论》里头到底写了什么内容并不重要,就好比《吕氏春秋》对于吕不韦而言,真正的目的绝非为了只是为了要传世后人他的思想与觉悟。 吕不韦要的只是世人对他“一字千金”信诺的赞许,而刘辅要的也只是一个贤王的美名。 “我都想就这么算了,得过且过,眼不见为净,偏有人不愿清静!”历朝历代都不会少了这类皇子夺嫡的戏码,郭圣通若是肯安守本分,我也不愿欺人太甚,自然予她颐养天年,得享天伦的晚年。 “可见得人心始终是不足的……”我深深叹息。 那一年的岁末,宫里照例迎来了腊日逐傩大戏,整个南宫热闹非凡,皇帝、皇后与膝下的十位皇子、五位公主,以及皇孙们齐聚一堂,共享天伦之乐。也正是这天夜里,少府奉皇后诏令,将沛太后郭氏从沛王府邸另迁入北宫一处偏远角落的殿阁居住。 与此同时,刘秀下诏命鲁王刘兴、刘章的长子齐王刘石往自己的封地就国。 到了第二年开春的正月,刘秀又将刘兴改封为北海王,把鲁国的封地并入东海王刘彊的采邑,对刘彊格外恩厚。 到这份上,刘秀仍是希望用怀柔手段令诸位皇子有所收敛,在我看来其实很不以为然,怀柔在前几年还有些效用,如今郭圣通的儿子们一个个都大了,即使少了其母在背后挑唆煽动,但多年的执念早已在心里扎根,难免不对皇权有所期冀和妄想。 住在北宫的五位诸侯王现在拼命培植自己的势力,招揽党羽,沽名钓誉,声望盖过皇太子,若是再这样放任下去,后果将是什么,已经可以清晰预见。 “只希望他们兄弟几个能懂得孝悌之德,能体谅我这个做父亲的良苦用心,实在不愿看到他们彼此手足相争!”刘秀说出这句的话时候,满脸的无奈。他年纪大了,老人的思想,更看重家庭和睦,子孙同乐。 我原有的不满,终于在他无奈而颓然的叹息声中尽数化为乌有:“但愿如你所愿,子孙孝悌,互敬友爱,手足无伤!” 是年,祝阿侯陈俊逝世。郭圣通迁居一隅后半年,宾客之争始终没有消停,五位诸侯王甚至为了拼比人气,开始互相抢夺能人贤士。据说京城太学里有位精通《五经》的贤才,名叫井丹,五王曾经先后轮番派人去请。井丹天性清高,倒有几分当年庄光的傲气,刘彊等人碰了不少壁,却都没有死心,先是慕名邀请,到后来搞得倒像是竞赛了,都以能请到井丹为堂上客为荣。 纱南告诉我,京城中已经有人开设赌围,看谁最终能赢得井丹青睐。眼看这事闹得越来越不像话,刘秀固然生气,但除了训斥几句,也别无他法。 我一面要宽抚刘秀,照顾他的身体,一面还要烦恼这帮唯恐天下不乱的混账庶子,也是疲乏得一个头涨做两个大。也许真是上了年纪,最近我睡眠时间明显减少了许多,每晚挨着枕头要等上一个小时才入眠,但是第二天天不亮就醒了。周而复始,搞得我精神状态也不是很好,太医开了方子调理,需要每天服药,可我又嫌中药味苦,所以这药吃得也是断断续续的,没个定性。 好在身边还有个乖巧听话的素荷相陪,这孩子比刘礼刘和刘绶更让我觉得贴心——刘绶是个顽劣淘气的,任谁瞧见她都觉得头疼;刘礼刘虽然温顺可人,但毕竟非我亲生,我虽然有心待她好,但每次只要一看到她越来越形似生母的相貌,我总会不舒服。所以相比之下,我还是更喜欢阴素荷这个侄女。 转眼素荷已经长到十八岁,她虽是宫人,却没人把她看成是皇帝的女人,所以自及笄起上门向阴兴孀妻曹氏提亲的权贵也不少。曹氏不敢随意作主,就这么拖了三年。 这日阴就进宫问安,眉宇间有股难掩的喜色,我旁敲侧击的问了三四遍,他才终于透了口风。 “姐姐应该知道井丹吧?” 井丹的事闹得那么大,京城上下不知道他的还真没几个, 我淡淡的点点头,没表露任何情绪,阴就脸上却流露出窃喜之色:“我对那五个家伙诡称有法子能请到井丹,只需一千万钱即可,那些家伙还真信了……” 我惊讶的瞪大了眼,这下可再难保持平静的样子了,忙问:“你这又是在胡闹什么?之前有人在陛下跟前说你狷狂,要不是我拦着,还不知陛下会如何看待你呢!” 阴就满不在乎的挥挥手:“陛下爱怎么看便怎么看,我一不求功,二不求名,无所谓旁人如何诋毁我。”他乐呵呵的凑过身,压低了声,“姐,我可听说北宫里的那位,怕是快不行了呢,这事是真是假?” 我下意识的缩了缩手,榻上正搁着一卷太医令送来的太医出诊记录。 “你又哪听来的风言风语,可别又傻兮兮的中了某些人的计,给人当枪使。” 他皱了皱眉:“不是真的吗?那真可惜了,害我白高兴了一场,得钱千万,也比不得这个叫我高兴。”他在我跟前可真是一点都不会懂得掩饰,即使人过不惑,还天真得像个初出茅庐的孩童。 “姐姐的事你别乱操心,倒是你自个儿的事……”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一事,便顺口问道,“阴丰今年也有十七了吧?” “十八了。” 我心里默算,笑了起来:“可有中意的女子?” 阴就瞪眼:“这我哪知道?这得去问他娘!” 就知道这些当爹的没心没肝,我问了也是白问:“你回去记得问问阴丰,若没有意中人,立庙及冠后先别忙着给他娶亲。” 阴就倒也不是糊涂人,听我这么一说,转瞬明白过来,拊掌笑道:“婚姻大事由姑母作主也是好的!” 送走阴就后,我坐在原处动也不动的发呆,拿起那卷竹简又细细看了遍,无非是说什么积虑成疾,病人情绪消极,有厌药之举。 反反复复地将竹简看了三四遍,心里如火似炭的煎熬辗转,犹豫再三,终于放下竹简,扬声召唤门外守候的宫女:“去把淯阳公主叫来!” 七、膏肓 仪仗出行,浩浩荡荡的队伍几乎拖曳了二三十丈。 北宫的建筑虽然古旧,但自从刘秀的五个儿子搬到这里居住后,都已在外部装潢上大有改善,各处府邸的大门口皆修了汉白玉的石阶,门柱包金,夯壁粉白,马车经过时朝外一瞥,最觉得这些门面金碧辉煌,大有富贵之气。 “这是你哥哥们的家,你要是在宫里住着闷了,也可以出宫找他们玩。我记得大鸿胪家也住得不远,那是你舅舅家,平时亲戚间也该多往来走动。” 刘礼刘咬着唇瓣,颔首低胸,手指拨动着自己腰上的佩带,始终不发一语。我一路指着窗外的王府指认,她连头都没抬一下。 軿车停了下来,我含笑拉起她的手,她的手冰凉,这在酷热的夏季还真是罕见:“到了!一会儿可得和你娘亲热些,她见了你,一定会很高兴,别太生疏,叫她失望。” “母后……” “乖孩子,她是你娘啊,你别扭什么呢?” 竹帘卷起,我拉着蔫巴巴的刘礼刘下了车,早有负责看顾殿宇的家令站在门口迎接。 其实这只是座门面不起眼的配殿,房间并不算多,空间倒也宽敞。进门庭院內光秃秃的连根树都没有,倒长了许多草。 “这是怎么了?”我指着那些杂草丛生的地方,厉声叱责家令,“住人的地方居然弄得这般死气沉沉,这屋子里的家丞奴仆都上哪去了?手烂了还是脚烂了,连根草都拨不动了?” 家令吓得双腿打颤,急忙跪下道:“皇后娘娘恕罪!小人知错了。” 我怒道:“别以为你不归少府管便可任意妄为,官家是不给你薪俸,但你别忘了,这里所有的人手,薪俸可都是从沛王食邑里支出的。花钱养着你们这帮人,难道就为了使你们这般惫懒敷衍的对待沛太后么?” 家令愈发吓得连话也说不出了,只得伏在地上磕头,我四处看了下,拉着刘礼刘往正屋走,才跨上石阶,就听身后家令哆哆嗦嗦的回道:“皇后娘娘……沛太后,住在偏厢……” 我收回脚步,回头问:“怎么好端端的不住正屋,反住到偏厢去?” “沛太后自从搬到这里,便一直住在偏厢,她曾言,自己配不得住正屋……小人自然遵从沛太后的意思。自抱恙后,太医也说偏厢不够通风,阴暗潮湿,不宜养病,但沛太后坚持不搬到正屋去,我们也实在没办法。” 我拂袖转向偏厢,到门口时,勒令随扈侍从留在门口,只带着刘礼刘一人推门而入。 偏厢果然如家令所形容的那般,即使在盛夏高温,甫一踏入,仍能感到一阵阴凉之气扑面袭来。屋内家具简陋,角落四隅各点了盏铜灯,以此照亮室内不太明亮的逼仄空间。 床幔低垂,走近些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药草味。 “谁?”帐内有个沙哑的声音警惕的叫了起来。 我不出声,只是静静的看着那幔帷帐。少顷,咳嗽声起,有个影子在帐内坐了起来:“来人——” 我回身拉刘礼刘,示意她过去。刘礼刘蹙着眉拼命摇头,我沉下脸来,努了努嘴,在她背上推了一把。 她磨磨蹭蹭的挨到床边,幔帐内的人还在不停的咳嗽,她慢吞吞的伸手将帐子撩起一角。 我站在七八丈开外,看到那掀起的一角露出郭圣通枯槁憔悴的脸来。刘礼刘瞪大了眼,手忽然一哆嗦,撒手向后弹跳了三四步。 “啊……”郭圣通惊呼一声,急急的挥开帐子。轻纱飞舞,帐内帐外的一对母女隔着几步之遥互相对视着,“你……你是……” 刘礼刘又往后缩了几步,郭圣通侧身趴在床沿上,尖叫:“别走——礼刘,我知道是你!礼刘——我的女儿……”右手笔直的伸向刘礼刘,沧桑的脸上泪水纵横,“你过来,让娘好好瞧瞧你,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啊……” 礼刘似乎被这种场面吓到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复面前这位涕泪俱下的老妇人,惶恐的侧首求助似的看向我。 我冲她安抚的点头笑了笑,刘礼刘苍白紧绷的脸孔终于舒缓下来,对着我是勉强一笑。 郭圣通注意到女儿的异样,顺着她的视线慢慢转过头来,我与她目光相接,一瞬不瞬的盯住她,眼瞅着她的表情由伤心变成错愕,再转变为惊怒,眼中强烈的恨意似乎要在我身上烧灼出一个洞来。 “阴丽华——”她尖叫着一掌拍在床板上,状若疯癫,“你……你又安的什么心?你把礼刘怎么了?你这个心肠恶毒的女人,你夺了我的后位,抢了我儿的太子位,如今又想使什么阴毒无耻的手段谋害我的女儿?阴丽华,你个下作的贱人,你不能好死!我诅咒你不得好死——我诅咒你阴家满门全都不得……” “啪!”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在幽冷的斗室内骤然响起,打断了郭圣通疯狂的咒骂,也彻底打碎了她濒临崩溃的心。 刘礼刘高举着手,浑身颤抖的站在床边。郭圣通高仰着头颅,脸上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你……”她捂着脸,不敢置信的呢喃,“你不是礼刘……你是……那个贱人的女儿……你是刘绶!” 我走上前,将愣忡得除了颤栗说不出话来的刘礼刘拉到身后:“她是礼刘!” “你胡说——”郭圣通震怒,“咳咳咳……”一通咳嗽过后,她好不容易才缓过一口气,却突然大叫:“我知道了,你这个居心歹毒的贱妇,想用这种法子来挑拨我们母女的关系,你把礼刘教化得连亲母都不认,你……你好毒的心思……” “你……你闭嘴!”刘礼刘突然从我身后蹿了出来,喘着气,小脸涨得绯红。她的声音在颤抖,纤细的背紧紧贴在我胸前,双臂却下意识的张开,护住我,“不许你……不许你再诋毁母后!母后将我辛苦养大,视如己出,从没因为我是庶出而轻视我,但凡姐妹们有的,我亦尽有。妹妹比我小,又是母后亲生,可母后从未因为偏心她而冷落我!你……你怎可如此侮辱我的母后?” “你的……你的母后?”郭圣通倒吸一口冷气,脸上似哭还笑,凄然悲愤到了极处,一口气深深的压在喉咙里,然后猛然爆发出来,她疯狂的拍着自己的胸口,痛心疾首,“你看清楚,我才是你的亲娘!是我生了你,我怀胎十月把你生下来,难道为的就是让你这样帮着外人来羞辱我么?” 郭圣通像是疯了一般,举止癫狂,我将刘礼刘重新拖到身后,叱道:“生病了就该好好养病!有什么不满你只管冲我来就是,何必吓着孩子?” 郭圣通只是嚎啕:“你是我的女儿!我盼了一辈子才等来的女儿啊!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认奸作母,掌掴生母,你可还有半点为人子女的孝心?” 刘礼刘狠狠咬唇,脸上神情闪烁,一半是害怕,一半是倔强。我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她忽然挣脱开来,指着郭圣通抖抖簌簌的说:“凭你是谁,我只认父皇和母后两个人!我有眼睛,有耳朵,有心,会看,会听,会想,早年父皇为何废黜你,你到底对我九哥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明白。母后这十多年来从未在我面前讲过你一句不是,她总是教导我,我的舅家姓郭,让我不可忘本,要恪守孝道,她真心待我,你却恶意揣测,可见你这人的心地本就不正。父皇乃一代仁君,再没有比他更温柔心慈之人,他跟你做了十几年夫妻最后都对你忍无可忍……你有什么脸面自称是我的娘?我告诉你,我娘只有一个,我心里永远只认她一个,我舅舅家姓阴,不姓郭!” 这番绝情的狠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后,郭圣通骤然止住了哭声。 刘礼刘厌恶的挽住我的胳膊:“娘,我们快些走吧……你好心劝我来探望她,其实还不如不见呢。” “礼刘,这话可说不得,这毕竟是你的……”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一通急骤的剧咳后,郭圣通手捧胸口痛苦的蜷缩起身子。 刘礼刘愈发急着拉我离开,口中只说:“人心污秽,这间屋子也沾染了晦气,娘还是不要在这里待了,免得过了病气!” 我刚要劝解几句,就听郭圣通躺在床上沙哑的呻吟:“别走……咳咳咳,礼刘,咳咳,礼刘……礼刘……咳咳咳咳,把我的女儿还给我……还给我……咳咳咳……咳……” 刘礼刘听见,气得一跺脚,蛮腰一扭,调头跑出门去。 昏暗幽冷的斗室内,撕心裂肺般的咳嗽声与风箱般的喘气声交迭回响。 双手拢在袖管中,我握紧了拳,脚步沉重迟缓的踏近床边,看着她面容憔悴、披头散发的凄惨模样,我忽然觉得那口长久以来一直压抑在我心上的怨气终于发散出来,我居高临下的睥睨她,冷眼望着她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哀号。 “太医说你的五脏六腑都出了问题,即便天神降临也救不了你了。” 她拼命捂着嘴,瞪大的黑色瞳仁配上一圈瘀青的眼圈,说不出的诡异:“咳咳……咳咳……” “你咳血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我听你身边的婉儿形容,说你现在喝下去一盌黑色的药汁,能咳出来半盌鲜红的血液。这孩子说话真爱夸张呢,你说是不是?” “咳咳……咳咳咳……” “我替你抚养这个女儿整整十一年,你瞧着怎么样呢?是不是很漂亮?长得就跟当年的郭皇后一样倾国倾城呢,而且啊,她还很乖,很听话,十分的温柔孝顺,善解人意。我想有她陪着我,今后颐养天年的生活应该会很有趣味。” 她闷咳的瞪视我,鲜红的血丝正从她的指缝里丝丝缕缕的溢出来。 我忽然一拍手,笑道:“对了,还有你那五个儿子,这五个兄弟里头啊,我瞅着刘焉勉强算听话,其他四个做哥哥的,却没一个有做哥哥的样儿啊!唉,我现在天天替他们发愁,平日里还有你在后头指点约束,这一旦你不在了呀,那四位藩王没了脑子,一犯浑,也不知会做出什么傻事来呢,想想都觉得提心吊胆的。郭妹妹,你说是不是?” “咳咳……”指缝里的血液流淌得非常快。 心中的怨气发泄完后,我忽然没了兴致,长话短说道:“也罢,你先忙着吧,时辰不早了,陛下要是找不着我,又得念叨上半天。我走啦,想骂的话最好趁我没走出这扇大门之前,把握好机会吧。” 我施施然的转身,才刚走到门边,就听身后“扑通”一声闷响,似乎有什么重物落地。我一脚跨出门槛,身后猛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 门内门外,仿若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我手搭在额前,避开刺眼的阳光,心里有些沉重,有些酸涩,又有些空洞,在不知不觉中,一滴眼泪已从腮旁滚落。 “母后!”刘礼刘撑伞过来替我遮阳,“别难过了,不值得。” 我嘘了口气,勉强一笑,借故左右张望:“素荷呢,在车上么?这傻女子,车厢里多闷热啊!” 刘礼刘忽尔抿唇一笑:“表姐不在车里,她在哪儿我知道,可我怕说出来母后会不高兴。” “哦?我为何会不高兴?” 她笑得愈发欢了,我仔细观察她的神色,发现她是当真没把郭圣通的事丝毫放在心上,郭圣通在她眼里只怕与无关紧要的陌路人没太大区别,重要性还及不上一个素荷。 “母后,你来——”她招手让我附耳,很小声的说,“表姐溜去高密侯府了。” “什么?” 她忽然得意的笑道:“我一直以为母后无所不知,却原来还不知道表姐与高密侯的六公子暗通款曲久已。” “久……有多久?”我急匆匆的穿过院子,直奔殿外。 礼刘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曾无意中听表姐对她娘哭诉,担心母后不肯成全她与邓公子。” 邓公子……高密侯的六公子…… 我骤然刹住脚步,礼刘险些撞到我身上。见我变了脸色,她才开始意识到不对劲:“母后!难道……你真有意要让表姐做太子哥哥的太子妃?” 八、宾客 建武二十八年六月初七,那日雨下得特别大,因为湿气太重,我的两条腿又犯了宿疾,膝盖疼得连路也不大好走,刘秀怕我无聊,索性也不忙着批审奏章了,两个人坐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 “高密侯为六子邓训求亲。若说年纪,邓训比素荷大了两岁,论家世人品倒也相当。” 刘秀替我拿捏着腿,漫不经心似的说:“子丽也不过比素荷大了六岁。” 我抿嘴笑道:“说起来年纪长幼尚在其次,难得是邓训为人老实敦厚,家中连妾侍都没有,素荷嫁过去后,他自然也会待她一心一意。” 刘秀马上反驳:“那倒也未必。邓仲华妻妾成群,家风如此,邓训也未必能……” 我斜睨着眼偷笑,他有所觉察,忽尔低头一笑,底下的话便没再说下去。 我推了他一把,谑笑道:“你这老头,老了老了,醋劲还这么大。这都是哪个年头的陈醋了,你闻闻,酸不酸哪?” 我故意把手凑近鼻端扇了扇,刘秀大窘,却仍是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我俩正说笑,门外代卬的影子微微一晃,似乎想进门,探了下头却又缩了回去。 “带子鱼!”我大声招呼,“老东西,一把年纪也学顽童捉迷藏不成?还不赶紧进来!” 代卬这才讪笑着走了进来:“娘娘真爱说笑,卑臣瞧陛下正和娘娘说话,所以不敢打搅。” “到底什么事?你若报的是急事,我便饶你,若是报些无关紧要的事,看我不罚你!” 代卬叫道:“哎唷,我的皇后娘娘喂,自然是大事才报上来的——京城发生命案了!” 刘秀闻言敛了笑容,我奇道:“命案就该上报廷尉!哪能报到皇帝这里?” “死的那个是原赵王郎中刘盆子的兄长刘恭,杀人的那个则是寿光侯刘鲤!廷尉不敢擅断,上报宗正。这会儿宗正在宫门外侯着,卑臣进来讨个圣意,看这事要如何了结?” 刘秀尚没什么明确反应,我却从床上跳了起来:“刘鲤杀了刘恭?何故?” “呃……”代卬犹豫了会儿,才回道:“据廷尉报称,刘鲤记恨当年父亲为刘恭所害,是以结客袭杀刘恭,以报父仇!” “胡闹!”我气得一掌拍在床上,“刘恭何曾害过刘玄性命?这个刘鲤,小时候我还抱过他,打量他一副聪明样,怎么如今大了,做事这般糊涂?当年刘玄投降赤眉,若非有刘恭以性命担保,刘玄早已丧命。谢禄害死刘玄后,是刘恭替他收了尸身,之后又不惜以身犯法杀死谢禄替刘玄报仇,若非陛下法外开恩,念他重情重义,刘恭早已抵命。这个刘鲤啊,愚不可及,竟然错将恩人当仇人!如此蛮横行事,忘恩负义,怎不叫世人心寒?” 刘秀见我激动,忙出声宽慰,一边又细细的询问:“奏报说结客袭杀,难道刘鲤还有同党不成?” 代卬面露难色:“这事还真叫人犯难了。近年北宫诸王结纳宾客,刘鲤依附沛王,这些党众,正是沛王宾客!” “咣啷!”刘秀面色铁青,一挥手把床上的酒锺扔得老远,锺内酒水淋漓的洒在床上,“这个不听教诲的忤逆子!” 我肃容道:“不听教诲、死性不改的又何止他一个?不过,这个贤王,结党纵凶,不分青红皂白,害人性命,也未免太猖狂了点!” 正生着气,门外大长秋又十万火急似的有要事禀告,等不得让代卬退下,他已激动的报道:“回陛下与娘娘,才北宫来报,沛太后——薨了!” 这年夏天,伴随着雷雨阵阵,雒阳城内卷起一片血雨腥风。沛太后郭圣通薨逝后数日,棺柩尚搁置在灵堂未曾出殡,沛王刘辅便被抓捕入狱,囚禁牢中。刘秀同时下诏各郡县,搜捕诸侯王所有宾客,处决杀害刘恭的凶手。入狱连坐的宾客互相招供,一共牵扯出一千多人涉案,最终除这一千多人尽数处死外,其余人等也各自按轻重罪名遭到处罚。 三日后,被刘秀叱责痛骂的刘辅从牢中放了出来,与同胞手足料理母亲丧礼,将郭圣通灵柩送上邙山安葬。 八月十九,居住于北宫的五位诸侯王——东海王刘彊、沛王刘辅、楚王刘英、济南王刘康、淮阳王刘延,受诏离开雒阳,前往各自的封地居住。 十五岁的左翊王刘焉以年幼为由被留在了雒阳皇宫,虽然结党聚众的藩王被驱逐回各自的封地,但我不能不留一手,即使如今郭圣通已经不在了,威胁太子的宾客势力也被皇帝连根铲除,但成年后的藩王们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远方在外,即使不掌兵权,也实难叫人心安。 五王就国后,刘秀召开廷议,要替皇太子刘庄寻觅师傅,朝堂上的臣公察言观色,一致推荐阴识,只博士张佚一人反对:“陛下立太子,是为阴家?还是为天下社稷?若是为阴家,可拜原鹿侯,若是为天下社稷,就该举贤纳才!” 刘秀听后,觉得张佚能直言,便拜他为太子太傅,另拜博士桓荣为太子少傅,赏赐辎车、乘马。 这件事决定后,有许多阴氏内眷借着进宫请安的机会,在我面前表现出诸多不满,认为陛下这是在防范阴家。 我对这些抱怨置之不理,而阴识那边更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再过了一段时间,那些阴家夫人们也都没了声息,进宫时再不提及此事。 这一日得闲,我对刘秀提议:“邓训与素荷这两孩子年纪都不小了,难得他们情投意合,不如就选个日子替他们办了这门亲事吧。” 刘秀没有马上答复我,只是坐在案边,一锺接一锺的喝着闷酒,直到我实在看不下去,上前去夺他的酒锺,他才红着眼,喃喃的对我说了句:“对不起。” 我有些心酸,更多的却是坦然。 “你也是为太子好!在我而言,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一块我都无法割舍,一面是自己的儿子,一面是自己的兄弟。可太子毕竟还年轻,人情世故远没有你看得通透。你为了他,能杀一千多宾客,驱逐其他成年的儿子,我为什么不能做这点?何况,我大哥向来看得也远,你想得到的,他很早就已经想到了,所以不用多虑,阴氏子弟从不是争这点意气的小家子。” “是,阴次伯向来……看得比谁都透彻!”刘秀摇头一笑,“不过,还是要多谢你能体谅我!” 我笑道:“子丽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可他怎么说也是我的儿子,你难道要为了我的儿子来谢我不成?万万没有这样的道理!难道只许你替儿子考虑深远,就不许我这个做娘的多替儿子考虑周全些?” 刘秀感慨:“娶到你,果然是我最大的福气。” 他伸手揽过我,我靠在他怀里,直接在他手上喝了锺酒,甜中带辣的酒气差点呛出我的眼泪:“以后酒还是少饮为好,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站在你这边支持你,你用不着犯愁。你不是高祖,我也不是高皇后,夫妻间没什么事不好摊开讲,不用担心我会为了这样的事生气,我早不是那个任性冲动、总给你惹麻烦的阴丽华了。”顿了顿,我心生感慨,不由叹息,“谁让我们是帝后呢,帝王之家只能如此,我们已经尽力了……素荷还是更适合邓训,子丽要不起她,我也舍不得委屈她,那孩子……我是真心喜欢她。” 刘秀点点头,伸开双臂将我紧紧搂在怀里。 刘彊临走,将他的长女刘丘留在宫里与我作伴,说是替他在母后面前略尽孝道。我让刘秀破例封刘丘为县公主,将沘阳县划为她的食邑。一入宫就收到这么一份大礼,令那个虚岁也才十一岁大的小女孩颇为受宠若惊。 八月正是历年招纳采女之期,三年孝期满,这一次马严将他的三个堂妹的名字也报了上来。宗正入宫将所有采女名单呈上时,我特意从当中勾出了马澄的名字。 “这个马澄,选入太子宫吧!” 隔着一层竹帘,虽然看不清宗正的表情,但听他的口气却是并不满意的:“回禀皇后娘娘,此女年方十三,臣以为不入选为好。” “采女选的不正是十三岁到二十岁的女子么?她既然年龄符合,为何不能选呢?” “皇后有所不知,此女乃马援幼女,臣以为不宜纳选。” “马援虽革去爵禄,但马援的姑姐妹曾入选前朝成帝的婕妤,同葬延陵。论家世,马家女子当可入选。” 宗正也不是个糊涂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自然也听得出我在偏帮马澄,于是称了声:“诺”便不再反对。 我思忖片刻,又道:“算她是太子宫的人,不过先拨她到我宫里服侍,阴素荷正好要出嫁,就让她先补上这个缺。纱南,吩咐少府,也不用拘了哪份,就把双份儿的俸禄都一起算在这位马姑娘头上便是,也免得麻烦。” 说是麻烦,其实也不过是推辞,真要做起来哪里会被这点小事烦住。纱南明白我的心思,大声答应了,这下别说宗正,就是外头听候的大长秋,以及身边随侍的黄门宫女们也都明白了我的心意。 这个马澄,不管她身家原是马援之女,多么遭人不待见,但有我今天这句话放出去,她在宫里宫外便是一位比阴素荷更值得呵捧的新宠。 一、封禅 建武三十年是刘秀称帝第三十年,二月里朝中官吏上奏皇帝封禅泰山,被刘秀严词拒绝。 四月初九,刘秀将刘焉的封号从左翊王改为中山王,从皇宫中迁到宫外居住,却只字不提让他就国的事。 是年冬,胶东侯贾复薨,谥号刚。 到了建武三十二年,朝臣虽不敢在皇帝面前说起,背地里却一直议论着封禅的事,于是一本写着“赤刘之九,会命岱宗”的《河图会昌符》送到了刘秀手里,信奉谶纬的刘秀立即让大女婿梁松去查,然后《河图》、《洛书》又冒了出来,条条框框都在暗喻刘秀应该去封禅。 恰在这个时候,司空张纯提出封禅之事,刘秀当即准了。下诏令一切礼仪参照武帝刘彻的规格办理。 我对泰山封禅一事,非常不赞同,封禅之举,非但劳民伤财,且要经历长途跋涉,刘秀的身体如何吃得消?无奈底下梁松等人一个劲的煽动,坚信谶纬的刘秀又觉得非常有理,于是一场建国以来消耗最大,也是最为隆重的祭祀活动——封禅开始了。 刘秀带着文武大臣是正月二十八离开的雒阳,大军浩浩荡荡向东,我本不愿去泰山看他们穷折腾,但又实在放心不下刘秀的身体,于是只得同行。 二月初九队伍抵达鲁国,在刘彊的灵光殿内休息了两天,才又继续赶路,不过临走,刘秀让刘彊也一块跟着前往泰山封禅。二月十二到达奉高后,刘秀令虎贲中郎将率部先上山整治道路,接着让侍御史、兰台令史率领工匠上山刻石。 二月十五,天子、王侯、三公,以及文武百官分别在馆驿、汶水之滨斋戒,十九日车驾才算到达泰山脚下,我和刘秀居于亭中,百官列于野外,从山脚往上看,只觉得山腰云气缭绕,气势迫人。 二十一日夜祭祀过天神,天一亮便正式开始攀登泰山,向泰山之巅进发。 刚刚上山的一段路,尚可骑行,但不久山路就变得崎岖难行,必须经常下马牵行,到达中观,已离开平地二十里,马匹无论如何也上不去了,只能将所有马匹和车辇都留在中观。 从中观仰望泰山之巅,天关如视浮云,高不可及,其间山石奇崛,石壁窅窱,道路若隐若现。大部分的官吏平时日养尊处优惯了,何曾受过这等苦楚?不少人体力不支,倒于路边小憩,老弱者更是僵卧石上,过了好久才缓过力来。 原本整装齐发的队伍,到这里成了一盘散沙,漫长的队伍散布在弯曲的山道上,连绵二十余里,形如盘蛇。 刘秀站在山崖陡壁间,花白的须发被风一吹,似要随风而去一般的缥缈感。站在他身旁的我忽然很害怕,紧紧的拉着他的手,也不管身边有没有大臣在关注,只是拽住他不放。 “别怕。”他喘着气,回头给我打气,“一会儿就到山顶了。”说着,托住我的手肘,搀扶着继续往前走。 “我不是怕累……”不知为什么,眼泪忽然不争气的涌入眼眶,不由跺脚道,“你都六十好几的人了,不好好待在家里享清福,为什么偏偏要来爬泰山?这要折腾出个好歹来,我……我……” 他挽着我的手,笑道:“朕活了这六十一年,值了!” 山上空气稀薄,越往上越冷,快到天关的时候,我只觉得膝盖发麻,无论如何都迈不开脚步,只得叹道:“不中用了!你且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们下山!” 刘秀默默的看着我,眼中又怜又爱,然后背转身弯腰蹲下。 我又酸又喜,在他背上拍了一记:“你哪里还背得动我!” 刘秀道:“不试一下怎么知道?” 我执意不肯,身边伺候的人急忙抢着要背,却都被刘秀拦了下来。正僵持着,山上有三四个人影冲了下来,一路高叫:“让儿子来背!” 刘庄带着弟弟们从山顶返转,纷纷抢道:“儿子们背父皇、母后上山!” 到达天关,只见山顶岩石松柏,郁郁苍苍,若在云端。仰视天门,如同穴中观天。再直上七里,逶迤的羊肠小道只容单人攀索而过,刘庄、刘苍等人轮流背负着我和刘秀直上天门。 泰山之巅,鸟兽绝踪。再往东行一里,方看到新筑的祭天圆台,在这圆台南北两侧,是当年秦始皇与汉武帝封禅的遗迹。 圆台高九尺,直径三丈,台上是一丈二尺见方的祭坛。等到文武百官全部到齐后,于坛边次第就位,手持玉笏,面北而列,虎贲军执戟列于台下,气势威严,封禅大典正式开始。 刘秀从东阶缓步走上祭台,面北而立,尚书令手捧玉牒,由皇帝用玺印亲自封讫。将玉牒封入祭台的方石下。刘秀对天而拜,群臣同拜,高呼:“万岁——万岁——万岁——万岁——” 声震山谷,久久回荡,我再也难以抑制激动的情绪,眼泪夺眶而出。 立于泰山之巅,世间风雨皆在脚下,四顾遥望,山雾弥漫。远处山峦隐约可见,千里锦绣,万里江山。 刘秀一手搂住我的腰,一手指向远方:“皇天庇佑,一统四海,造国改物,抚民定业,风调雨顺,人神易听……但是丽华,这片江山,是秀的,也是你的——这是我们的秀丽江山!”他牢牢的抓住我的手,十指紧紧缠绕。 天地融于一处,这一刻时间仿佛全部停止,自来到这个神秘的时空,与刘秀初识、相遇、相恋,一幕幕如同电影残旧的片段,飞快的在我脑海里闪现。 这是我们的秀丽江山! 我们的——秀丽江山! 二、登遐 封禅完毕后,御驾于四月初五返回雒阳,四月十一大赦天下,改年号为中元,将建武三十二年改为中元元年。 从泰山回来后,刘秀的身体便一直不大爽利,而我的两条腿更是时常疼得厉害,偏偏这时候又传来全椒侯马成的死讯,只让人觉得诸事不顺,于是索性一连办了好几场婚事用来冲喜。 先是将淯阳公主刘礼刘嫁给了郭况的儿子郭璜,一个月后又将郦邑公主刘绶嫁给了阴就的儿子阴丰——礼刘原本不肯嫁,她不认郭况是自己的舅舅,是以死活不肯,我好说歹说,她才勉强答应,临出嫁还对我说,若是舅舅家敢有不敬,她便与郭璜立即休离。 把刘绶嫁给阴丰,我考虑最多的是这孩子从小被娇宠坏了,吃要吃好的,用要用好的,小时候觉得孩子年幼,她出生的时候宫里的物质条件已经不像早期那般苛刻了,所以也由着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物质满足的同时又助长了她许多公主气焰,这样的女孩儿,不是我这个做娘的要偏心,她实在是不适合嫁为人妇,做人的好儿媳。我不愿看到她将来在婆家受委屈,以她的脾气肯定会把家事闹得比国事还大,所以早几年我就有了准备,嫁外人不如嫁熟人,我的娘家人当她的婆家人,也算是自家人,彼此有个照应。 刘绶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子,情窦未开,即使已经十七岁,心性却远像个小孩子,吃喝玩乐才是她的生活重心,对于夫君是何等样人,她根本不在乎。 东海王刘彊参与封禅后没有回到鲁国,反而一同回到了京城,他在雒阳待了大半月之后上书要求返回封地,却被刘秀把奏书退了回去,不予批复。于是,嫁完两女儿后,我又替沘阳公主刘丘物色了一位夫婿——窦融的孙子窦勋,打着为刘丘筹措婚礼的借口,暂时有了挽留东海王的合理理由。 刘秀笑称我有保媒的瘾,老爱替人牵线搭桥,搭配婚姻,而且还忙得不亦乐乎。 “丘儿是刘家的长孙女,把她嫁出去,也许到了明年,我们就能当上曾祖了!这难道不比你带着数千人马去爬那劳什子的泰山来得更有意义吗?” 我知道我的唠叨很没实质性的价值,甚至还有点强词夺理,但我管不住这张嘴,就爱跟他抬杠。 如今他老了,我也上了岁数,年过半百,眼也花了,牙也松了,但话却比平时多多了。幸而刘秀的脾气没改,永远都是温吞吞、笑眯眯的禀性,无论我唠唠叨叨重复念它多少遍,他都始终不会厌烦。 “一会儿担心自己老得快,一会儿又惦记着要当曾祖,你呀,顾得上哪头呢?” 我抢白:“这是两码事!” 刘秀笑而不语。 停了会儿,我又忍不住念叨:“阿澄那女子,我瞧着子丽待她也亲厚,两个人一见面就如胶似漆的黏一块,子丽还求了我很多次,让我把她拨回太子宫去,也好早定名分。我才不傻呢,他现在贪恋着阿澄才每天往我这宫里跑,我要把阿澄给了他,我还能天天见到他?” “你也别把太子说得如此不堪,他可一直是个孝顺的孩子!” “嘁!”我笑啐,“谁还不知道你们男人的心思,假模假样!子丽现在在盘算什么我不是不知道,他啊,就想把阿澄的肚子搞大了,然后名正言顺的把她从我这里带走……唉,刘老儿,我问你,这两孩子在一起的时间也不短了,怎么阿澄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呢?倒是那个她的外甥女贾氏,宗正来报,又有孕了。” 刘秀轻咳一声,掩饰着尴尬,窘道:“儿子儿媳的事,我这个做公公的如何知晓?你也糊涂了,拿这事来问我。” 我一愣,转瞬哈哈大笑起来:“你少在我面前装正经,你那点花花肠子,我早摸得一清二楚了。” 他别开头,急忙插入其他话题:“我说,阴老夫人,你的腿好些没?” “好什么呀,好不了了!就这么着吧,还能指望跟年轻时候那样生龙活虎么?现在骨头都硬了,膝盖疼的时候连腿都抬不起来,更何谈抻腿了!”说到这里,不免又伤感起来,上了年纪才知道年少时的冲动,是多么的无知与鲁莽。 刘秀笑吟吟的挨近我,替我轻轻拿捏小腿肌肉:“一会儿泡泡脚吧,爬岱岳那么高的山巅,你也辛苦了。” 我撇了撇嘴:“跟你在一起,哪一天又是不辛苦的?”顿了顿,抬眼看他又爱又怜的眼神,不禁嘴角勾起,莞尔一笑,“可我不后悔,我想如果时光倒转,让这四十年重新再来一遍,我还是会选择和你在一起。” 他忽然一把将我拉进怀里抱住,用尽全力的抱住我,直到我快被他勒得喘不过气,大叫:“刘老儿你吃错药啦!勒死了我,看还有谁能给你挠背!” 刘秀噗嗤一笑,并不放手,只是力道放松了许多。 我和他彼此相依相偎,一时无语。 年底,明堂、灵台,辟雍建成,这也算是刘秀这辈子唯一花钱建筑的殿宇,却仍与自身享受无关。 随着这三处宫殿建成,刘秀的健康状况开始急遽衰退,可即使如此,他反而比平时更加勤勉辛劳起来。每天天一亮便上朝听政,直到中午才散朝,回来后也不休息,不断接见三公、郎将,谈论朝事,直到半夜才肯就寝。如此周而复始,刘庄实在看不下去了,找了个机会规劝父亲爱惜身体,注意休养。 没想到刘秀和蔼的回答儿子:“这样的忙碌令我自得其乐,因此并不觉得辛苦!” 刘庄欲再劝,却被我拦了下来。 夜深人静,看着他挑灯与公卿长谈,神采飞扬的神情,我唯有将眼泪强咽下肚:“这是他的最后时光了,让他做他喜欢干的事吧。” 刘庄很是震惊,我唯有含泪冲他微笑宽勉:“你的父皇,正在用他最后的力量,教导你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帝!” “母后!” “就这样吧!让他高兴点,孩子,你要努力呢!努力让你的父皇放下心……” 民心日趋稳定、经济逐步繁荣的汉帝国,进入了崭新的一年。作为皇后,我开始十二时辰寸步不离的守在皇帝身边,即使上朝,我也坚持坐在帷幕后等待,静心聆听他与公卿们的争辩。 我和他彼此交流的话语并不多,他把更多的时间留给了公卿大臣,留给了几个儿女,留给了国家的继承人。我所能坚持的,只是不离不弃的默默守候在他身边,陪伴着他,注视着他,聆听着他…… 二月初一,刘秀终于无法再起身上朝,但他坚持要待在前殿,我二话没说,让人打包搬了些许行李,陪着他一起住进了前殿。 前殿分前后进,前面就是上朝的议会之所。刘秀病后,太医令、太医丞携诸多太医进宫,太尉赵憙到南郊祭祀,司空冯鲂与司徒李欣告宗庙,拜诸神。 从头至尾,一切都进行的井然有序。 我整宿的不合眼,只是陪伴在他的身边,每天数着朝阳升起,夕阳坠落。 如此过了五天四夜,刘秀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这日正是初五,晚霞洒遍前殿的每寸角落,金灿灿的映照在壁柱上,煞是耀眼。 刘秀忽然口齿清晰的说了句:“真好看!”惊得殿内守夜的人全都站了起来。 我跪坐在他身边,握着他枯槁的右手:“是啊,很美。”我笑着回答他,就像这几十年来中的每一次问答一样,轻松而随意。 刘秀笑了起来,虽然满面尘霜,老态龙钟,但在我眼中,却仍似当年在农田里乍见的那个笑容一样,纯粹无暇,知足幸福。 我扶他坐了起来,他不看底下乌压压跪了一地的公卿与朝臣,只是拉着我的手:“秀丽……江山,以后要麻烦你了……他们……未必不是好孩子,希望你能……多多扶携……” 我点头:“我知道。我一定把秀丽江山完完整整的交到太子手上,那是你的心愿,也就是我的。” 他轻轻一笑,我拥着他坐看夕阳,直到光晕在殿内逐渐黯淡下去,他才从枕边摸出一只两尺见方金镶玉的匣子,当着所有人的面递给我。 我单手接过,只觉得入手一沉,我的心也跟着这份沉重的分量往下一沉。 看着我接过玉匣,他忽然长长的嘘叹口气,紧皱的眉头舒展开,表情变得异常轻松起来。 眼睑慢慢垂下,我只觉得那个倚靠在我肩膀上的身子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我等你……”他低低的说了三个字。 眼泪不禁夺眶而出,我泣不成声,抱住他大声哭道:“男子汉大丈夫,说过的话不能反悔,你既说了等我,那就得一直、一直、一直等下去!哪怕你是得道的圣君,也不许撇下我偷偷成仙!哪怕等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你都得等着我!一日等不到我来,你便一日不许登遐飞仙!你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我哭得凄惨,底下更是一片呜咽之声。半晌,才有一个细不可闻的声音贴在我的耳畔,气息微弱的说:“秀……等,阴姬……记得……后会有期……” 肩上一沉,耳畔的气息突然断了。 我如坠梦中,抱着他瘫软沉重的身体,不敢轻易挪动分毫。 殿内仅剩的一点霞光也终于黯淡下去,我紧紧搂住刘秀,泪水无声的滴落在他的脸颊上。 太医立即上前探息诊脉,然后一阵窃窃私语,最终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殿内响起代卬强忍悲痛的一声高呼:“皇帝驾崩——” “皇帝驾崩——” “皇帝驾崩——” “皇帝驾崩——” 响亮的高呼声次第传将出去,殿内一片哀号之声,刘彊、刘庄、刘苍、刘荆、刘焉、刘京以及一干皇孙放声大哭。 少顷,三公闻讯从前殿朝议处赶来。代卬在我身后请示,我只是抱着刘秀痛哭,并不理会,他只得哽声向外喊了句:“皇后诏请三公典丧事!” 赵憙、冯鲂、李欣三人鱼贯而入,皆是一身白色襌衣,头戴白帻而去冠。赵憙躬身禀告:“回皇后娘娘,依制城门、宫门皆闭!虎贲、羽林、郎中各署戒严!皇城内外戒严!”说话间,门外有大批近侍中黄门手持兵器涌入殿内,站立两旁,严守以待,吓得跪在地上的一些尚在哭泣中的皇子皇孙们都惊慌失措的站了起来。 我低头最后看了眼怀中安详闭目的刘秀,轻轻在他额头亲吻,哑声:“你放心,这片江山我会继续替你撑起来!你可以好好休息了……记得,要等我!” 赵憙上前一步,从我手中接过刘秀,我从床上下来,脚刚踩到地面,眼前突然一片漆黑,若非纱南眼明手快的扶住我,我早摔在地上。 “娘娘!你要保重身子啊!” 我咬紧牙关,憋气点头:“是,我明白!”口中虽然要强,眼泪却止不住簌簌滚落。 泪眼婆娑间,眼看着赵憙、冯鲂、李欣三人将刘秀的尸身平放在床上,把他的手足四肢拉开摆正,然后脱去身上的衣物开始做最后的洗浴,我像是在被利刃搅割,痛彻心肺,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喊着扑了上去:“秀儿——秀儿——秀儿——” 声声熟稔的呼唤,却再也唤不回他的答复。 纱南使劲拽回我,我痛心疾首,满屋子的人都在哭,哭声震动整座皇城。 片刻后,三公清洗完毕,有守宫令奉上黄绵、缇缯、金缕玉柙等物,赵憙将一枚白玉唅蝉放入刘秀口中,然后取过一缎黄锦,一层层的将尸体包裹起来。 我哪里还能承受得住,嘴里含糊的叫了声,仰头厥了过去。耳边嗡嗡声不断,渐渐的声音从模糊又变得清晰起来,是刘庄在抱着我痛哭。 我悠悠转醒,发现自己正半躺半坐在榻上,回头一看,衣敛已毕,床上四平八稳的摆着一具外裹金缕玉柙的尸身,刘秀临终给我的玉匣正摆放在尸身边上。 赵憙走到我跟前跪拜,口中说道:“请皇后宣大行皇帝遗诏!” 我被人搀至床边,手一触到冰冷的玉匣,眼泪便再次滚滚而下。玉匣虽未上锁,锁扣处却有皇帝亲盖的紫色玺印封泥。破开完整的封泥,打开玉匣,里面露出一层黄色锦缎,缎面上整齐的摆放着一块白色缣帛。 我颤巍巍的取出,交给赵憙。赵憙携同冯鲂、李欣三人齐拜,殿外阶下的百官亦同拜。 赵憙展开缣帛,扬声道:“大行皇帝陛下诏曰:‘朕无益百姓,皆如孝文皇帝制度,务从约省。刺史﹑二千石长吏皆无离城郭,无遣吏及因邮奏。’” 遗诏刚读完,阶下百官已齐声恸哭。 我捧着玉匣,哭得连气也喘不过来了,这时纱南在边上忽然说道:“咦,这玉匣底下好像还有东西……” 我低头一看,却见那块垫底的黄锦有些凹凸不平,像是底下还铺了什么东西,于是伸手去掀。黄锦掀开,底下果然还有一层,是件叠得非常齐整的衣衫,布料虽然精细,颜色却已褪淡泛黄。 刘庄膝行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匣底的衣衫捧出——刘庄提领,刘苍与刘荆二人各托一只衣袖,刘京跪伏在地上,拉直裾角——衣衫在我面前展开,却是一件陈旧的女式直裾深衣 直裾深衣一经打开,便听“簌”的一声,有团东西沿着布料滚下,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径自跌落在我的脚边。 我僵直着一动不动,刘京离得最近,弯腰伸手要去捡,我大叫一声:“不许碰它!”吓得他赶紧缩手。 我撑着床沿,身子一点点滑落到地上,颤抖的手刚伸出去,泪水便已模糊了双眼。掌心紧紧握住那束枯黄的谷穗,饱满的穗粒随着我双手的颤栗在微微摇晃。 “秀……等,阴姬……记得……后会有期……” 阴姬……记得……后会有期…… “这个送你。” “阴姬,后会有期!” 阴姬,后会有期……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笨女孩脱下自己的深衣忘了取回来,只顾没头没脑的拉着弟弟落荒而逃……然后,有个笑得很好看的青年追上她的车,送给那个笨女孩一束刚刚收割的谷穗…… 一茎九穗,秀出班行! “这个送你……阴姬,后会有期!” “啊——”我嘶声哭泣,将谷穗紧紧贴到心口,恸哭着弯下腰。 那是个很笨、很蠢、很迟钝的女孩,但他却真的为了一句“后会有期”执着的等了很久很久……他给了她一生的幸福,她总以为是自己先爱上他,总以为是自己先对他付出了感情……却从不知道因为自己的笨拙,让他苦苦等待了那么久。 秀……等,阴姬……记得……后会有期…… “秀儿……秀儿……我的秀……”我弯着腰,紧紧的捂着那束谷穗,无助的唤着他的名字。 三、即位 遵照大行皇帝遗诏,丧礼遵照文帝旧制,一切从简,除发竹节告知郡国各诸侯王之外,诏令二千石官吏皆不需赶赴京城奔丧,也不必遣使吊唁。 丧礼由太尉赵憙主持,皇宫内外早已戒严,北军五校的兵力将皇宫围成铜墙铁壁。大行皇帝小敛,尸身装入棺椁,之后便是大殓。 我和皇子们都换了白衣,五官、左右虎贲、羽林五将各自率兵,手持虎贲戟,驻守在大殿台阶的左右侧,内闱之中仍由中黄门持戟守备。接近更漏时分,稍作休息后的群臣再次入宫。大鸿胪郭况设置九宾位置,由谒者领着皇太子及各诸侯王立于殿下空地,面西而立,左手顺次往左,从北到南依次为刘庄、刘彊、刘苍、刘荆、刘焉、刘京……再往南则是宗室诸侯王,站在最末的乃是樊氏、阴氏、郭氏等外戚诸侯。 空地中间位置则分置百官,统一面北排成一列队伍,依次先是三公,然后是两千石官吏,再是特进侯、列侯、六百石官吏、博士……最底下的人数众多便分为两列站立,以西首者为尊。 我站在西侧位置,面东而立,身后按等级跟着刘义王、刘中礼、刘红夫、刘礼刘、刘绶五位公主,许美人列于公主之后,最后面才是宗室内眷。 等到众人全部就位后,郭况一一清点人数,由谒者报与赵憙知晓。夜风阵阵,更深露重,四周火把照得殿下宛若白昼。赵憙环顾所有人,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微微躬身。 我随手抹了把脸,把眼泪擦干,颇觉疲惫的闭了闭眼。正是在这眨眼的瞬间,赵憙突然转身,他的身后石阶之上正站立着一名中黄门,赵憙动作飞快,右手握住中黄门腰间长剑的剑柄,铿锵一声抽剑出鞘。 四下里响起一片抽气声,人群里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但有好些人立即注意到我对此并无反应,马上冷静下来。赵憙横剑殿阶,指着刘彊等诸侯王厉喝:“咄!目无尊卑!诸王岂可与太子争列?” 刘彊当先打了个哆嗦,吓得脸都白了,涕泪纵横的脸上只剩下惊骇之色。 刘苍最先反应过来,向赵憙一拜:“诺。”往后退了一步,身子侧向北,遵臣礼。刘焉与刘京随即也退后一步,转向北面。赵憙右手手持长剑,疾步走到呆若木鸡的刘彊跟前,左手挽住他的胳膊,沉声:“请东海王遵礼法!明尊卑!” 刘彊又一哆嗦,虽然他与我隔了一段距离,我却分明看到他眼中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恐惧。赵憙不由分说的扶着他退后,支配着他的举动,直到符合礼节为止。刘彊归位后,赵憙斜视扫了眼刘荆,刘荆一言不发,沉着脸朝赵憙稽首,也依礼向后退了一步。 赵憙点头表示赞许,重新回到殿阶上,将长剑还给中黄门。少顷,郭况循礼扬声高呼:“哭——” 场上的人顿时一起跪伏于地,放声嚎啕恸哭,只剩下刘庄一人,以太子之尊仍可站立,却是哭得捶胸顿足,伤心欲绝。 赵憙、冯鲂、李欣三人踏上高阶,在凄厉的哭声中一步步走向殿阁。我跪在殿下,前额触地,不敢去看那高殿的入殓仪式。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殿内烛火全灭,我的心随着那一下沉重的棺木合盖声,再次被震裂开。 我无力的抬起头,哭的时间太久,早已声嘶力竭。眼眶是干涸的,眼泪不再盛装在眼眶里,而是如决堤的洪水般在我心里横冲直撞!我把伤口浸泡在咸津津的泪水中,那种伤痛,只有自己能够体会。 东园匠用锤子将一枚枚铁钉敲打着钉入梓宫,那一声声叮叮当当的击锤,仿佛正将钉子直接钉入了我的骨肉。 入殓完成,火把重新燃起。灵堂、梓宫布置就位,先由太常奉上猪、牛、羊太牢祭奠,然后按照顺序,太官食监、中黄门、尚食等官吏依次献祭。 哀号阵阵,赵憙从殿上匆匆下来,走到我跟前,叫了一声:“皇后!” 我如摊烂泥般无力的跪在地上,义王与中礼等人将我从地上搀了起来,我虚弱的挥手:“太尉公依礼行事便是!” 赵憙称诺,走上殿阶,高声:“《尚书8226;顾命》曰,太子即日即天子位与柩前,故臣等请太子即皇帝位,尊皇后为皇太后!” 我强忍眼泪,勉力挤出一字:“可。” 赵憙对着黑压压的人群挥手,于是群臣起立,依次退出。刘庄含泪从对面走到我面前,跪下喊了声:“母后……”声音悲切,哽咽得再也说不出其他。 我抚摸着他的头:“你的父皇,东西赴难,以车上为家,传荣合战,跨马操兵,身在行伍,自而立之年建起这个国家,为百姓、为黎民、为江山、为社稷,兢业三十余年。而今你亦三十为帝,母后希望你不要辜负你父皇的期待,做一个好皇帝……” “母后……母后!”刘庄抱住我的腰,失声痛哭,“儿子不敢功比父皇,但也绝不辜负黎民社稷,必然做一个心怀天下的仁德天子!” 我们母子抱头痛哭,边上立即有人上前劝慰,拉开我们两个。避入内室,纱南取来衣物,替我一一换上。我任她支配,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宫女取来铜镜与我自照。 镜内妇人身穿曲裾深衣,蚕丝织就,上绀下皁,隐领与袖缘都用絛带镶边,头戴剪氂蔮,耳珰垂珠,瑇瑁制成的尺长擿簪横插入发髻,擿端饰花雕铸成凤凰于飞,凤以翡翠作羽,口衔白珠钏,钏末坠以黄金镊。左右又各有一根横簪插入蔮内,赖以固定蔮结。 衣饰华美,气度雍容,我第一次穿戴上了太后的品装,心里却痛得连话也说不出来。镜中人眼睛虚肿,神情憔悴,但经过纱南的巧手修饰,已掩去不少垂暮之色,我抚摸着鬓角的白发,凄然一笑。不知道秀儿看到我这样装扮,可还会笑着赞我一句? 回到前殿,刘庄也已穿戴完毕,头戴旒冕,玄衣纁裳,日月星辰十二章绣于衣上。 恍惚间,我似乎又看到那个步履稳健,英姿勃发的熟悉身影迎面向我走来。一时感怀难抑,我站在廊下,视线逐渐模糊,泪水涟涟,溅湿衣襟。 大臣们陆陆续续返回,皆是身穿吉服,手持玉笏,按照平日朝会时的次序依秩列位。 殿内灵柩前设置御座,赵憙携刘庄登上台阶,站在御座前面北稽首,宣读策皇帝书。读毕,右转面东,将传国玉玺与六枚皇帝印玺跪呈新帝。刘庄双手接了,登御座上坐下,命中黄门将玉具、隋侯珠、斩蛇剑跪着授予太尉赵憙。 交接完毕,中黄门宣礼毕,殿下群臣拜伏高呼:“万岁——” 新帝即位,尊我为皇太后,遣使宣诏打开城门、宫门,撤去屯卫兵。 四更后,百官退去,纱南等人扶我回宫休息。 卸去妆容,我疲惫不堪的和衣躺在床上,明明已经累到极致,可是阖上眼却始终难以入眠,眼泪不自觉的从眼角滑落。床畔空了,平时同床共枕的人如今却在前殿的灵堂上,安静的躺在冰冷的梓宫内。 我翻身坐起,惊醒了床下打盹的马澄:“太后想要什么?” 我掀开被子:“我想到前头去看看!” 她急忙伸手按住我,柔声道:“灵前有陛下及三公、太常以及诸王照应,太后请安心歇息吧!” 我颤道:“我睡不着,想去看看他,陪他说说话!” 马澄一愣,转瞬才明白过来,垂泪跪在我面前:“太后!陛下还要仰仗你的扶持,大行皇帝驾崩,陛下已是伤心欲绝,若是太后再……陛下该怎么办呢?” 她的哭声惊动了外头,纱南匆匆忙忙的跑了进来,见我披头散发的赤脚站在床下,低呼一声,哽咽道:“太后!” 我茫然的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右手缓缓放在自己的心口——这里,就像这间房一样,也是空的…… 四、栽赃 大行皇帝停灵发丧,全国哭丧三日,大司农从国库中拨钱,每户贴补六丈粗布钱,举国服丧。刘辅、刘英、刘康、刘延等诸王接到符节后,入京奔丧吊唁。 朝臣草拟大行皇帝谥号与庙号,商议了许久,最终奏了上来。刘庄向我请示:“《周书》云,能绍前业曰光,克定祸乱曰武,是以尊大行皇帝谥曰‘光武皇帝’,庙称‘世祖’!母后可有异议?” 能绍前业曰光,克定祸乱曰武——光武皇帝——光武中兴! 做了三十几年的夫妻,亲眼看着他一点点将江山从四分五裂到统一完整,看着他使百姓停止流浪,安居乐业,虽然我无法得知现在发生过的事与我存在过的那个时代的历史是否完全吻合,历史的轨道有没有因为我的存在而被颠覆、偏离……但我真真切切的知道,光武皇帝,光武中兴,不论在哪个时空,唯有他能担得起“光武”这两个字! “汉世祖光武……”我抚摸着缣帛上的字迹,眼泪一滴滴的坠下。 因距离远近不同,诸侯王抵达京城的时间也分先后,但每一个都是从城门外一路哭到宫里。 吊唁哭灵,宫门除早起和晚上会开放外,其余时刻一律严令诸王回各自的住处休息,不得在宫内无故逗留。治丧期间,一切娱乐活动均被禁止。 这日正独自坐在宫里发呆,刘庄忽然来了,自他灵前就位以来这十几天,我还没机会与他碰面,他要忙着吊丧,忙着接手政务。 “母后!”刘庄瘦了,脸上胡须剌茬的,虽然瞧着落拓,但双目锐利,举手投足也添了少许霸气。 他终于不再是那个在我怀里撒娇嬉戏的小孩子了! “有事么?”如果不是大事,他大可与赵憙商议着办,而且他原先在太子宫里头也养了一批亲信,这会儿都提拔了起来,如果不是发生了事非要我出面,他也不用来找我。 “有份东西,想请母后过目。”他坐在我对面,屏退开所有人,甚至连纱南也被请了出去。然后他掏出一只绿绨方底口袋,慎而重之的递给我。 袋内是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巾帕,帕上留有熏香,一看就知不是常人所用之物。浅灰色的底,黑色的隶书小字,密密麻麻的写了一整面。 “君王无罪,猥被斥废,而兄弟至有束缚入牢狱者。太后失职,别守北宫,及至年老,远斥居边,海内深痛,观者鼻酸。及太后尸柩在堂,雒阳吏以次捕斩宾客,至有一家三尸伏堂者,痛甚矣!今天下有丧,已弩张设甚备。间梁松敕虎贲史曰:‘吏以便宜见非,勿有所拘,封侯难再得也。’郎官窃悲之,为王寒心累息。今天下争欲思刻贼王以求功,宁有量邪!若归并二国之众,可聚百万,君王为之主,鼓行无前,功易于太山破鸡子,轻于四马载鸿毛,此汤、武兵也。今年轩辕星有白气,星家及喜事者,皆云白气者丧,轩辕女主之位。又太白前出西方,至午兵当起。又太子星色黑,至辰日辄变赤。夫黑为病,赤为兵,王努力卒事。高祖起亭长,陛下兴白水,何况于王陛下长子,故副主哉!上以求天下事必举,下以雪除沉没之耻,报死母之仇。精诚所加,金石为开。当为秋霜,无为槛羊。虽欲为槛羊,又可得乎!窃见诸相工言王贵,天子法也。人主崩亡,闾阎之伍尚为盗贼,欲有所望,何况王邪!夫受命之君,天之所立,不可谋也。今新帝人之所置,强者为右。愿君王为高祖、陛下所志,无为扶苏、将闾叫呼天地。” 我匆匆一瞥,已气得四肢冰冷,手足发颤,待看到那句“上以求天下事必举,下以雪除沉没之耻,报死母之仇”,气得一掌拍在案上:“一派胡言——这是哪个写给刘彊的?”刘庄一言不发,我气得将帕子捏在手里,几乎揉成团,“郭况?” 刘庄仍是不说话,我知道自己猜得不假,愈发气得浑身发抖:“他们这是在自寻死路!” 刘庄这才慢吞吞的开口:“东海王正在殿外候传……” “他还有脸来?这种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直接诛九族都够了!” “母后息怒!”刘庄一面宽抚,一面宣召刘彊入殿。 刘彊是一路哭着爬进门的,手足并用,狼狈至极,幸而刘庄有先见之明,将闲杂人等全部屏退开,不然任何人看到我现在发狂的模样都会被吓破胆。 一见到刘彊哭哭啼啼的那副衰样,我多年培养的涵养尽数被击溃,怒火中烧,指着他破口骂道:“原来这么多年,你们心里就是如此以怨报德的!说什么‘君王无罪,猥被斥废’,什么‘太后失职,别守北宫,及至年老,远斥居边,海内深痛,观者鼻酸’,早知你们这些混账东西怎么养最后都会变成白眼狼,当初不如狠狠心将郭氏满门抄斩,一个不留!也好过留下几只不识好歹的狼崽子,放任你们现在甥舅几个联合起来密谋造反,活活气煞我!” 刘彊嚎啕大哭,言语无序,不断趴在地上磕头:“不是……不是……儿臣不敢……” 见我气得不轻,刘庄过来扶住我,无奈的喊了声:“母后,你先别动怒,听东海王把话说完。” 我只觉得胸口纠结,郁郁作痛,捂着胸口喘气道:“这个该死的孽障,嘴里还能吐出什么好话来?” 刘彊哭道:“不是……臣不敢……臣待陛下忠心耿耿,绝无贰心!”他指天诅咒,面无人色,满脸涕泪。 “母后,此书正是东海王交予朕的,朕相信此事与东海王无关!”刘庄的语气淡淡的,谈不上悲哀,更谈不上欢喜。 我虽然气愤,理智尚存,听刘庄这么一说,即刻问道:“这可是你舅舅写给你的?” 刘彊一怔,转瞬流泪道:“臣委实不知原委,匿名无落款,臣收到投书后不甚惶恐,当即抓住了送信使者,愿听凭母后圣裁……先皇崩亡,儿臣未在母后跟前略尽孝道,反因此累得母后气恼,实乃罪过,难辞其咎!请母后责罚……”说着,脱下丧服,肉袒请罪,颤抖着跪伏于地,重重磕头。 见他悲泣如此,我的头脑反而冷静下来,抬头看了眼身边的刘庄,问:“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尊母后示下!” 我叹气:“这事先别宣扬出去,即使要查,也需暗访。光武皇帝尸骨未寒,你们兄弟几个若是当真犯下这等忤逆大罪,或因此搞得兄弟反目,兵戎相见,涂炭生灵,真是叫亡者何安?” 心里伤心,忍不住又落下泪来。刘庄与刘彊只是赔罪,我哭累了,也骂累了,这才让刘庄领着刘彊出去。 我爬到床上躺了会儿,挨着枕头想到刘秀临终嘱托,伤痛之余又重新升起一股勇气,于是努力从床上撑起,将纱南叫了进来。 我把唆使谋反的信提了提,纱南虽然惊讶,面上却淡淡的,处变不惊的姿态已深入她的骨血,这一点上我永远及不上她。 “太后想让奴婢查什么?” “送信的使者被当场抓获,无论如何刑讯逼问,只一口咬定是大鸿胪差使。这信不管是否伪造,虽匿名不具,但口吻确实是郭况不假。陛下质问大鸿胪,他却矢口否认,声称并不认识此人,愿以死明志,以证清白。这么多年来,眼见得郭、阴两家外戚相争,明里是郭氏添光,实则郭氏远不如阴氏懂得先帝的心思。外戚就是外戚,皇帝是君,外戚是臣,哪怕是再器重、亲近的亲戚,君臣这条底线也绝不可越界。郭氏虽然一向嚣张,但我不信郭况行事会如此愚蠢。先帝在时,虽然怀柔重情,但也正如信中提及的那样,皇权神圣不可欺,一旦越界,必然予以重击,绝不容情。同理,封禅之后,作为前太子的刘彊被扣京师,先帝的用意是不想看到他们兄弟反目,所以留了这一手防备,同时也算是给郭氏的一个警告。先帝驾崩,留下太尉赵憙主持丧仪,赵憙的为人,想必刘彊已领教到厉害,君臣之礼,尊卑有别,这当口新帝已立,兵权在握,郭况若是看不透这一点而妄想在虎口拔牙,他既没兵又没人,岂非自寻死路,枉送全族人的性命?”纱南并不插嘴,安静的听我分析完。 我顿了顿,目光明利,发出辟邪令:“这事蹊跷,不管真相如何,我坚信空穴来风,事出有因,顺着这条线给我挖!我不管背后到底是什么人在捣鬼,只要威胁到皇帝的人,我都不会姑息养奸!” 我答应过刘秀,要守护好这片秀丽江山,要将它完完整整的交到儿子手上!为了这个目的,我会亲手替刘庄扫平一切阻碍! 哪个敢觊觎,我便灭了哪个! “啪!”一记耳光甩在脸上,将他打得一个趔趄,险些趴在地上。我尤不解恨,抬腿一脚踹在他胸口,“你这个孽障——” 刘荆跪在地上,不躲不闪,被我踢了个正着,却仍是神情倔强的高昂着头颅。他的脸上被我挠出的五指印通红,颧骨瘀青红肿。 长这么大,除了小时候他们调皮淘气得太过分时我会用藤条抽打他们的手心外,我从没动过他们一下,虽有痛骂,却从没像现在打得这般狠,更何况如今刘荆早已成人,早有了自己的儿女。 我气得头晕眼花,手指指向他,直戳到他的脑门:“你……脑子里装的难道全是豆腐渣?你到底想做什么?写匿名信栽赃嫁祸,东海王到底还是你的大哥,虽非一母所生,总也是你的兄长,你难道要害死他不成?” 我对刘荆又打又骂,刘庄不劝也不拉,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脸色肃然,目光深邃,喜怒难辨。影士的调查结果固然让我伤心欲绝,但我也实在不愿看到自己的儿子自相残杀,所以虽然恨到极处,言语间却仍是有所维护。 实指望他能有所悔悟,将错就错,向自己的皇帝哥哥认个错,可没想到他根本不领我的情,反而昂着头,冷笑道:“同样是父皇母后的儿子,凭什么四哥能当皇帝?论长相,诸子中我最肖似父皇,我哪点输给四哥?为什么我只能做人臣,他却能继承父皇的衣钵,成为人主?” 脑袋轰地声炸了,血液逆流,手脚发冷。 我千方百计替他掩饰,骗刘庄同时也是在骗自己,总希望能给刘荆的逆行编造一个解释的借口,一个让我不至于绝望到心碎的借口。 然而……为什么非要这么残酷的讲出来?为什么非要让我亲身面对这样残酷的真相? 我提防郭圣通的儿子们,提防郭氏外戚,小心谨慎的提防了十几年,防他们心生贰心,防他们势力坐大,防他们打着前太子的旗号东山再起……我防这防那,防东防西,唯独忘了防自己的儿子! 右手举起,又无力的垂下,全身颤栗。 刘荆满脸傲气,全然不知悔过的表情再次刺上我的心。 我只觉得万念俱灰,伤心到了极处,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瘫坐在地上。 “若早知生你出来如此不孝,不如不生……”我放声大哭,满心的绝望。 刘荆虽然倔强傲气,但见我哭得伤心,也不免有所动容。刘庄缓步走到我跟前,跪下道:“母后,事已至此,伤心无用啊。” 他说话语气平静,毫无波澜,似乎不带丝毫个人情绪。我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猝然抬头:“你想做什么?” 刘庄深吸口气,瞥了眼刘荆,神情已不像刚才那般冷淡,只是难免疲惫与惆怅:“朕又能怎样?母后在担心什么呢?他是朕的胞弟,他有错,朕这个做兄长的也有责任……”他搀扶着我从地上站了起来,“母后放宽心吧,儿子知道该怎么做,这件事交给朕来处理。” 我惊疑不定,既痛恨刘荆大逆不道,又担心刘庄会对自己的兄弟秉公办理,内心矛盾,犹如放在火上煎熬一般。 刘庄将这件事秘而不宣,不过刘荆罪孽深重,虽念及手足之情,不予追究,却仍是将他调离皇宫,勒令其住到河南宫去,出入都有人严加看管。 三月初五,是出殡的正日。夜漏二十刻,由东园匠人抬着皇帝灵柩上了灵车,太仆御者驾驶四轮殡车,身边站立头戴黄金面具的方相,殡车上插着“天子之柩”的旌旗。 灵车上缚着六根白丝挽成的挽绳,长约三十丈,每根挽绳由五十人牵引。大驾仪仗出城廓,一路往原陵而去,那一日,举城呜咽,哀号漫天,天上飘着小雨,似乎连天都在哭泣。 东园匠将灵柩抬入地宫,又将随葬明器一一摆入,随葬品五花八门,吃的、穿的、用的,应有尽有,一切仿照生前所需安置,虽多却都不精贵,没有一件奢华之物。摆到最后,我挥了挥手,示意列在仪仗最后的几十辆辎车上前。东园匠人以及随行武士数十人一起动手,在众人困惑的注视下将车上装载的一千余册《寻汉记》尽数搬入地宫。 光武帝终于永眠于枕河蹬山的原陵,墓道合拢的那一霎,我没有流泪,只是对着原陵呢喃的应下承诺。 “后会有期……” 五、分钗 丧礼完后,刘彊、刘辅、刘英等人开始陆续返回封国,许胭脂以楚太后的身份跟随她的儿子回楚国,颐养天年。胭脂临走时,到我宫里请辞,我没见她,她跪在殿门口千恩万谢,声泪俱下,执着的隔着两道门给我磕了头、谢了恩后,才离开了这个困守了她三十几年的皇宫。 藩王们虽然顺利离去,但出了刘荆那件事,即使对外刻意隐瞒,也免不了流言四起。经此一闹,新帝虽然即位登基,但能否如同先帝一样将朝中的那般老臣操控自如,尽在掌握,还需要一个艰辛的磨合期。 新帝要培养自己的领导班子成员,同时也要与老臣们融合,新旧交替的时代,极大的考验着一个帝王坚忍的素质和强劲的手腕。 刘庄的脾气有点像我,年轻气盛,干什么事都风风火火、雷厉风行,眼里掺不得一粒沙子。这样的行事作风,适合严打整风,却不适合现在这个过渡阶段。 一个月下来,刘庄瘦了许多。但他一日不开口,我便一日不闻不问,终于有一天他下朝后直奔西宫,虽然仍是什么话都没有,但他却忽然像小时候那样,把头枕上我的膝头。 我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扶他直身,替他将头上的通天冠戴正,怜惜之情溢于言表:“你首先要摸清楚他们的意图,然后才可以和他们讨价还价……一味强来,岂不是只会让他们对你这位天子失望么?一旦少了他们的扶持,后果是什么,你应该也是清楚的。所以,有时候脾气还是收敛些,多想想你父皇以前是如何应付他们的。做皇帝,和大臣们打交道,也是门学问呢。” 刘庄彷徨而惆怅的叹气,眼中有了受挫后的郁结与不甘。 看他愁眉不展的样子,我真替他心疼,忍不住叹道:“你弟弟……荆儿不争气,不代表着你的弟弟都不争气,你考虑下看看。” 他缓缓点头:“朕有想过,但即使让刘苍帮朕,一些老臣也未必肯真心相信朕,全力辅佐……”说到这里,他恨恨的以拳砸掌,“那帮狡猾的老东西,跟朕虚与委蛇,总有一天朕非……” “孩子话!”我摇了摇头,好气又好笑。 刘庄赧然一笑:“唉,朕也知这只能在母后跟前说说气话而已。”他顿了顿,“其实……朕不是没经过深思熟虑,放眼满朝文武,若论资,论功勋,论威望,再无一人能出高密侯之右。朕幼时还曾蒙他授业,高密侯有多少能耐,朕深信不疑。而且邓家有子十三人,个个德才兼备,皆可为朝廷所用。朕有心请高密侯辅佐朝政,相信高密侯一出,诸事皆可平,但他却以年事已高为由谢绝,朕现在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刘庄和我说话的当口,恰好马澄前来请安,她竟也是一脸忧郁,满腹心事,但她隐藏得极好,面上淡淡的,既保持着守孝时应有的节制,又不缺儿媳侍奉婆母应有的柔顺。 我和他俩闲聊扯了小半个时辰,马澄见我神情疲倦,便巧妙的使了眼色给刘庄,二人极有默契的一起告退。 他俩走后,我失神的坐在榻上一动不动,连纱南何时走到我跟前的都没留意到。 纱南喊了好几声,我才回过神来,诧异的反问:“你说什么?” “眼见得天要黑了,太官打听你今晚宵夜要吃什么,他那边好先预备食材。” 我无意识的“哦”了声,仍是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心里百转千折,思绪纷乱。我又憋了好一会儿,才抬头对纱南说道:“你到云台广德殿去,把东阁柜子上格里的一只妆奁匣子给我取来。” 纱南一怔,随即答道:“东阁柜子上格是锁着的,钥匙不在奴婢这儿,太后可是交给马贵人保管了?” 我摇了摇头,颤巍巍的起身,抖抖瑟瑟的爬到床上,然后在床头的暗格里一通摸索,最后摸出一把黑沉沉的钥匙。那一刻我居然没勇气去细看,直接递给纱南:“拿去……” 纱南接过钥匙,在我身后玩笑似的调侃:“太后藏了什么好东西呢?那柜子里头原来满当当的装了你娘家给的陪嫁,这么些年,你老让奴婢开柜子取东西打赏人,柜子都快搬空了——原来还有好宝贝藏着呢。” 我没回头,没好气的啐道:“叫你去拿就去拿呗,哪来那么多废话!” 纱南察言观色,马上听出不对劲,收了声,转身就走。脚步声快到门口时,我打了个激灵,神经质的喊了声:“慢!” 纱南停了下来。 我胸口憋得透不过气来,用力吸了口气,才万般艰涩的开口:“取了匣子,不必拿回来给我,直接叫人送到高密侯府去。记住,叮嘱送去的人,一定要交到高密侯手里,不得假他人之手转交……” “诺。” “等等!”我仍是不放心,转过身,直视纱南,“还是你亲自走这一趟,旁人我不放心。记得要高密侯亲自打开匣子,你等他看过东西后就回来,不必等答复,也不需转告任何话!” “诺。”不管我用意为何,纱南懂得规矩,不该问的绝对不问。 她走后,我待在房间里坐立难安,宫女伺侯我吃宵夜,我也是食不知味。大约到二更天时分,纱南才回来。 “匣子交到高密侯手上了,东西也打开看了,高密侯一句话都没说,奴婢交了差便直接回来了。” 心里七上八下的忐忑不安,听了纱南的话,忽然平静下来,像是乱到了极处,心境却是空了。于是淡然一笑:“已经很晚了,赶紧回房睡觉去吧。” 一宿无眠,脑子里浑浑噩噩的想起了很多片段。 明明上了年纪,明明有些事情距离现在已经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漫长岁月,但是那些零碎的片段却能够清晰如昨般的印在脑海里。 天蒙蒙亮的时候,听到大长秋的声音在门外小心翼翼地询问:“太后可起了?” 我一个激灵睁开眼,嗓子里干得像火在烧:“什么事?” 外头听到我的问话,起了一阵骚乱,有三四名宫女赶紧进来伺侯,大长秋在外头回道:“高密侯宫外求见!” 宫女正递了热帕子给我擦脸,听到这句我闪了神,帕子没接牢,叭嗒掉在地上。 我在宣德殿南侧的庑廊下接见了邓禹。旭日才从地平线上升起来,加上庑廊前后通风,坐在廊下也不觉得气闷。这些年,我时常看见邓禹,只是大多数情况都是在节庆朝贺上打个照面,更多时候甚至只是在熙熙攘攘的人堆里远远惊鸿一瞥。次数并不多,每回都觉得他变得厉害,特别是这几年,须发半白,明显见老。 我想,这种情况不仅他是如此,比他小两岁的我亦是如此。 岁月催人老,转眼,我们两个都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 邓禹穿着素色襌衣,迎面走来时,宽大的衣袍被风吹得鼓了起来,两袖盈风,他整个人看似要迎风飞到天上去一般。 “高密侯臣禹拜见太后!” 我眯起眼,邓禹离得远,我竟无法看清他的脸。宽绰的庑廊下,故人相见,却碍于身份有别,尊卑中透着浓烈的尴尬。 纱南机灵,使眼色将廊下的宫女黄门统统带走,退到十丈之外的天井中去等候,如此一来,既不违礼制又能畅所欲言。 庑廊下只剩下我和邓禹,我欲言又止,不知道该如何启口打破僵局,只得尴尬的将目光投放在远处十几个黄门宫女身上。 犹豫间,忽然觉察邓禹靠了过来,离我居然只有数步之遥。我猛然一惊,忙指着面前的蒲席:“请坐!” 他依言坐下,却在坐下前把席子挪近了些,这下我跟他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促膝可碰。我有些慌乱,他却毫不在意,坐下后,双目平视,一瞬不瞬的盯着我看,那个眼神说不出的怪异,似要将我看穿。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咧嘴一笑,因为笑得突然,我根本就没心理准备,考虑过各种各样的开场白,却万万没想到他会冲着我笑。他这一笑,我下意识的便也回了他一个笑容,两人同时笑了起来,尴尬的气氛居然一扫而空。 他从袖管内取出一样东西递了给我,我迷迷糊糊的伸手接过,低头一看,却是半支白玉断钗。我心里一凉,脱口道:“你不愿意?” 他仍是看着我笑,只是笑容里多了一份难以描述的酸楚,像是在笑我,又像是在笑自己。 话一出口,我便后悔的只想咬掉自己的舌头。当初邓禹送了这支半钗,允诺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我愿意都会带我离开……可是如今沧海桑田,我却要用这半钗之约来央求他答应其他的事。 卑鄙如我,又有何面目问他愿不愿意呢? 正羞愧难当,邓禹当着我的面伸出左手,掌心竟然也躺了半支断钗。他一言不发的将两股断钗拼在一起,冰冷的玉器碰撞,发出一声碎冰般的“喀”——分离了三十四年的白玉钗终于合到了一起。 邓禹痴痴的望着席上的那支玉钗,眼神又爱又痛,半晌后,他径自离席起身。 我抬起头,呆呆的仰望于他。 “倾禹所有,允你今日分钗之约,一生无悔!”他淡淡的念了句,稍顿,稽首向我深深一拜,郑重的说出四字,“如尔所愿!” 旋身,离去。 庑廊的风势强劲,衣袂在裂帛般的呼啸声下飒飒作响,那个振袖欲飞的卓然姿态渐行渐远,逐渐淡化成一个模糊的轮廓。那个瞬间,我的心口异常胀痛,眼眶不自觉的湿了。 六、四年 中元二年四月廿四,新帝刘庄诏曰:“予未小子,奉承圣业,夙夜震畏,不敢荒宁。先帝受命中兴,德侔帝王,协和万邦,假于上下,怀柔百神,惠于鳏、寡。朕承大运,继体守文,不知稼穑之艰难,惧有废失。圣恩遗戒,顾重天下,以元元为首。公卿百僚,将何以辅朕不逮?其赐天下男子爵,人二级;三老、孝悌、力田人三级;爵过公乘,得移与子若同产、同产子;及流人无名数欲自占者人一级;鳏、寡、孤、独、笃癃粟,人十斛。其施刑及郡国徒,在中元元年四月己卯赦前所犯而后捕系者,悉免其刑。又边人遭乱为内郡人妻,在己卯赦前,一切遣还边,恣其所乐。中二千石下至黄绶,贬秩赎论者,悉皆复秩还赎。方今上无天子,下无方伯,若涉渊水而无舟楫。夫万乘至重而壮者虑轻,实赖有德左右小子。高密侯禹,元功之首;东平王苍,宽博有谋;并可以受六尺之托,临大节而不挠。其以禹为太傅,苍为骠骑将军。大尉憙告谥南郊,司徒欣奉安梓宫,司空鲂将校复土。其封憙为节乡侯,欣为安乡侯,鲂为杨邑侯。” 刘秀在位时,为掣肘三公,所以对三公绝不另外封侯。刘庄即位后打破刘秀的惯例,将三公封了侯,却另外捧出了一个骠骑将军置于三公之上——方法虽不同,用意却是一样的。 刘苍数番谦辞,都被刘庄拦了下来,不仅如此,刘庄又特别下诏,令刘苍设立单独的骠骑将军府,可任命长史、掾史等官员四十人,且位在三公之上,真正使刘苍居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而拜为太傅的高密侯邓禹,皇帝更是令其在朝议时不必与群臣一样面北而坐,特许其上尊位,面东参议。 在以刘苍、邓禹为代表的新旧两派势力的共同努力下,汉室的江山终于再次恢复了新的生机,一切又重新趋于平静。 然而到了秋天,陇西郡又发生乱民骚动,沿边的羌族官兵纷纷叛变。刘庄先是命谒者张鸿征调各郡兵力围剿,孰料铩羽惨败,汉军全军覆没。 于是这一回,仍是由我出面找到马武——自马援死后,马武卸甲去印,赋闲在家。我去找他出山,重新领兵打仗时,这个打了一辈子仗、年过六旬的老家伙竟然当着我的面,痛哭不止。按他的原话形容,这几年他憋在家里,感觉英雄无用武之地,就快发霉了。 十一月,刘庄委派中郎将窦固、捕虏将军马武,率兵四万人讨伐乱民,照例又是新老搭配、干活不累的模式。 朝廷的运作在新旧搭档中顺利过渡,刘庄对于日常公务的处理渐渐上手,我有心放手,慢慢的不再多过问政事。 “你是说把贾贵人生的五皇子过继给马贵人抚养?”马澄自入宫,已经过了五年,可始终一无所出。我知道她也十分想要孩子,每次看着宫里头其他贵人生的孩子,她面上不说,暗里却为自己不会生育哭了很多次。 “贾贵人是马贵人的外甥女,都是亲戚,过继个孩子也没什么大不了。”刘庄说得轻描淡写,我却很不以为然。不是女人如何能够体会自己的孩子被人夺走的滋味?贾贵人虽然另外还有一女,但五皇子刘炟毕竟也是她怀胎十月所生下的。 刘庄站在我面前,时不时回眸瞥觑马澄,颇多怜惜维护的模样,而马澄则诚惶诚恐的站在他身后,低着头不发一语。我本想反对,看到这里,却顿有所悟,我这个儿子,一向风流成性,如今竟会为一个不会生养的贵人操起心来。 如此煞费苦心的折腾,到底为了什么,我已能猜得一二,于是笑道:“只要贾贵人愿意,也没什么不可的。” 刘庄十分高兴,马上回头对马澄说:“母后允了,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说话间,门外乳母将襁褓中的刘炟抱了来。刘庄伸手接过,放到马澄怀里。 马澄瞪大了眼,姣好的面容涨得通红,眼圈里含着眼泪,又是激动又是感恩。 “人未必非要自己的亲生子,只要你真心疼他,爱他,抚养他就够了!他将来待你必然比亲生子尤为孝顺,你若不信,且看看母后,她一手带大了淯阳公主,淯阳公主奉若亲母,其孝心之诚,哪里又比不上其他公主了?” 我没想到刘庄竟然拿我作比,一时愣住。刘炟在马澄怀里不哭不闹,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点都不怕生的看着她,她激动得眼泪都下来了,当着我和刘庄的面跪下抽泣:“多谢太后!多谢陛下……妾……终于有儿子了……从今往后,妾待此子,必视若己出!” 她哭得泪流满面,刘庄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突然一把搂进怀里,长长的叹了口气。 “别……压着孩子了……”马澄紧张的腾出手,下一秒才意识到我还在跟前看热闹,一张哭花的脸顿时涨得要爆了似的,连耳根子也血红一片。 我笑吟吟的看着他俩,刘庄只有一瞬间的羞涩,转瞬便又恢复如常,对着我拜谢道:“多谢母后成全!” 我知道这句话背后真正的潜台词是什么,于是回道:“有些事,水到渠自成,操之过急反而不好。” 刘庄冲我欣然一笑,眼角眉梢已布满喜气,兴冲冲的扶着马澄,两大一小三口一起离去。 看着这两人相依的背影逐渐远去,我唏嘘着向身后的纱南嘀咕:“我真的老了,是不是?” 纱南不回答,只是软软一笑,笑容里也带着一种难言的寂寞。 按礼,天子守孝,一日抵一月,所以普通人三年的孝期,天子只需要守三十六天即可除服。但是刘庄不干,他不以自己的帝王身份为尊,仍是坚持替刘秀守满常人的三年孝。于是这三年里,他不幸姬妾,禁止娱乐,饮食茹素,于是按照这种逻辑,本该早立的后位也因此悬空。 中元二年末,慎侯刘隆薨逝。 刘庄即位后第二年,始建新年号,改元永平,是为永平元年。 转眼夏天来临,宫里宫外正忙着避暑防虫,却忽然有消息传来,说东海王刘彊病了。他年纪轻轻的生场病,这样的小事我原没放在心上,可没多久却又有传报,说刘彊病势沉重,似乎药石无救。我这才警觉起来,暗中派人前去打探虚实,得到的回报却是真假难辨。正在困惑时,刘庄却派遣自己近身的中常侍、钩盾令护送太医令、丞乘驿车前往鲁城灵光殿,同时下诏命沛王刘辅、济南王刘康、淮阳王刘延一起到鲁城去。 这样的阵仗,其用意几乎就是断定刘彊不活,让他们几个同胞兄弟赶去见最后一面了。我尚在怀疑刘彊病情的真假,但是刘庄却甚为笃定,完全不担心这几个异母兄弟聚在一堆会否闹出事来,他的这份笃定令我心生疑窦的同时也感到一阵心寒。 我有心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但这时偏偏邓禹也病倒了,因为年事已高,所以邓家甚至已替他准备好后事。素荷日日进宫向我及时汇报公公的病情,我牵挂着邓禹,也就无心再去关注刘彊。 这日素荷又进宫,没想到同行的居然还有邓禹的妻子李月珑,我正纳闷,李氏已哭哭啼啼的求道:“夫君眼瞅着不行了,撑了口气,却非说要见见太后,否则死不瞑目。妾实在无法,斗胆求太后移驾,念在夫君为朝廷效命,操劳数十年,了了他的心愿吧!” 我如遭雷殛,虽然心里早有了些许准备,但真到了这一步,却发觉自己还是无法承受。 到了高密侯府,那样肃杀的气氛紧紧勒住了我的喉咙,我害怕得喘不过气来。李氏一路领我进了主室,发现邓禹已经被抬到了外间,堂屋上甚至连棺材都已经备好了,一屋子的子孙含泪相守。 邓禹还没咽气,果然如李氏所形容的那样,他直挺挺的躺在床上,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但那双眼睛却仍是瞪得大大的,无神的望着头顶的承尘。 进屋的时候我几乎是踉跄着扑到床前,完全没了太后应有的仪态。邓禹似乎感觉到我来了,转过头来瞟了眼,忽然傻呵呵的一笑。 我原是要哭的,眼泪都已含在了眼眶里,却仍是被他的笑容所感染,眼泪迸出的同时我也笑了起来,但紧接着下一秒,我便忍不住嘤嘤的哭了起来。 邓禹向我身后瞄了一眼,紧接着门嘎吱一声阖上了,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听得到我的抽泣声。 “嗨……”他轻轻的打着招呼,沧桑的脸上依然挂着淡淡笑容,“我现在很高兴……很高兴你能来……我以为……以为又是一场空等……” 我流泪哽声:“你还有什么心愿……你说……可要我封赏你的子女?” 他柔柔的看着我,笑着摇头。 “不要封侯拜将,那就金钱万贯?” 他仍是摇头。 我哭道:“那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丽华……”他轻轻叹息,“我只要……你别怪我……我以前就曾说过,这一生,功名利禄也好,乱臣贼子也好,都只为你……所以,只求你到最后不要怪我……” 我呆呆的看着他,他的眼神中除了歉意,更多的是坚定。我忽然醒悟过来,颓然的歪倒在床边,像只泄了气的皮球,我不敢置信的喃喃:“是你……原来是你……” “即使我现在不坦白,相信……你以后也会明白,我从没骗过你什么,也不愿看到你为难……刘彊,不得不除……” 我猛然一震。 刘彊,不得不除! 我其实比谁都清楚他说的是实话!真真正正的大实话! 我不是没动过这样的念头,特别是当去年那封栽赃信捅出来时,我真想杀了刘彊一了百了。那件事固然是刘荆做得不对,但是刘彊收到信后的反应超出常理,他马上抓了使者,把信上交,他如果不是事先早就知道那封信不是他的舅舅所写,而只是一封借刀杀人的伪信,他如何敢将这样的罪证交给皇帝?他如何敢把自己舅舅全家的性命大公无私的交到皇帝手中?我不信他有这么愚蠢,为了向皇帝表示自己的清白,不惜告发自己的亲舅舅。 刘彊一向不是个绝情的孩子,从小敦厚,为人胆小,无太多主见,擅于听从旁人劝解。这样的孩子,如果真收到一封号称是舅舅给的密谋信,第一反应会是害怕,不敢当真成事,第二反应会是烧掉信件……但刘彊当时的反应显然已经超出了他的性格,就好像当年推行度田时他让刘庄故意抢了风头一样,告发栽赃信的背后,何尝不是他们在反告刘荆呢? 这样的人,即使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即使他敦厚老实,但因为他是先帝长子,又拥有着前太子这个耀眼的光环,仅仅基于他的身份,便能被许多人趁此利用,而刘荆只是其中之一。 刘彊不是祸首,但他却是祸源!只有除了他,才能真正消除隐患,否则,以后会有更多个“刘荆”不断的冒出来。 我想过要除掉刘彊,这个念头在我脑子里盘恒了无数个煎熬的日子,但我只要想到刘秀的临终嘱托,心肠便再也硬不起来了。最终,我放走了刘彊,让他和他的兄弟们一样,回到自己的封国。 “皇帝知道么?” 邓禹不答,呼吸声渐渐急促。 “皇帝他知道么?”我继续追问。 “别问了……”他喘气,很无奈的看着我,“知道与不知道,都不重要……” “我……”一口气噎在心里,只是觉得疼,疼得难以呼吸。 “我就是……不想让你再操心……你还是这么傻啊,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糊涂一点呢?试着放手吧……要相信天子,他可是……你和光武帝的儿子啊……” 我脑子一片空白,无助又彷徨的看着他。 邓禹冲我虚软的一笑:“你……你……”他忽然说不出话来,声音憋在喉咙里,嘴唇嚅动,却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我又惊又急,连忙半爬上床,把耳朵附在他嘴边,紧张的直掉眼泪:“你想说什么……我听着呢……” 等了片刻,除了粗重的呼吸声,却仍是听不到一个字,我急得汗都滴下来了。倏地,我右侧脸颊一凉,柔软却微冷的唇瓣贴着我的鬓角滑过。 我悚然一惊,错愕的转过头来。他睁着眼,心满意足的笑了,但笑了没多久,眼神却又迅速黯淡下去。 “丽华……”他低声唤我。 我没回答。 “丽华……”声音里透着哀求。 我心一软,轻轻“嗯”了声。 “丽华……”他仿佛没有听到,仍是继续一遍又一遍的喊着我的名字,“丽华……丽华……丽华……” 声音越来越低,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里,他忽然笑着闭上了眼:“年少时,我以为那是四年,如今才知,那其实就是一生……” 我静静的守在他的床边,无声的落下泪来。 屋子里很静,能听到夏蝉的呱噪声,我仿佛回到了那个炎热沉闷的午后,当我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午睡中醒来时,那个帻巾束发的俊美少年手持黏蝉的网兜,傻兮兮的站在我的窗外,汗流浃背,烈日下的笑容却依然灿若星辰。 “邓禹……”我低声念着他的名字,“你怎么那么傻?” 他静静的躺在床上,无声无息的仿佛睡着了一般。 “你才是……真正的大傻瓜……”我捧着他的脸颊,眼泪一滴又一滴的滚落在他脸上,有一滴滴在了他苍白的唇上,很快滑入他的口中。我颤抖着在他额头亲了一下,继而是面颊,最后是冰冷的唇…… 年少时,我们以为那是四年,却不知,那其实就是一生。 七、丽华 永平元年夏五月,高密侯邓禹薨,终年五十七岁,谥号元侯。 五月廿二,东海王刘彊薨,临终前上疏谢恩:“臣蒙恩得备蕃辅,特受二国,宫室礼乐,事事殊异,巍巍无量,讫无报称。而自修不谨,连年被疾,为朝廷忧念。皇太后、陛下哀怜臣彊,感动发中,数遣使者太医令丞方伎道术,络驿不绝。臣伏惟厚恩,不知所言。臣内自省视,气力羸劣,日夜浸困,终不复望见阙庭,奉承帷幄,孤负重恩,衔恨黄泉。身既夭命孤弱,复为皇太后、陛下忧虑,诚悲诚臱。息政,小人也,猥当袭臣后,必非所以全利之也。诚愿还东海郡。天恩愍哀,以臣无男之故,处臣三女小国侯,此臣宿昔常计。今天下新罹大忧,惟陛下加供养皇太后,数进御餐。臣强困劣,言不能尽意。愿并谢诸王,不意永不复相见也。” 字字血泪,令见者伤心,难以自抑。遗书中刘彊谨小慎微的婉言提到他子嗣稀少,男丁薄弱,希望能将之前刘秀多赏的封地退出,让还未成年的儿子刘政带着家人退回到原来的东海郡去,他的真正用意无非是想以己命换得家人平安。 刘彊的丧礼办得异常隆重,除了我亲自带着皇帝出城至津门亭举哀外,皇帝还特命司空冯鲂持节,前往鲁城治丧,破例诏令楚王刘英、赵王刘栩、北海王刘兴、沘阳公主刘丘前去奔丧吊唁。刘庄本来还让淯阳公主刘礼刘随刘丘一块去鲁城,但是刘礼刘以身怀有孕的说辞拒绝,只转托平时交情最好的馆陶公主刘红夫代替前往。 我并不清楚邓禹到底用了什么法子逼死了刘彊,但是看到这样的遗书,除了感到愧疚外,实在想不出别的。我曾答应刘秀尽量保全他的子嗣,但这场夺嫡之战仍是比我意料中的要来得残酷数倍,最后到底还是伤了很多人。 纵观刘彊这一生,最悲哀的就是做了太子,使他成为这场政治争斗中最不幸的牺牲品。 政治,如此残酷,如此绝情……叫人不忍却又无可奈何。 每每看着御座上的皇帝,看着他越来越成熟的运用帝王心术,将文武百官、天下民生一一操纵在手中,我除了唏嘘之外,只剩下无言的感慨。 七月,马武等人攻打西羌颇见成效,但是拘禁在河南宫里的刘荆却又开始不安分起来。经过刘彊之死后的我,在某种程度上早已领悟到这个国家的第二代汉帝,性情上绝对与他的父亲天差地别,就如同以前常将刘秀的政治手腕比作是武当太极,那刘庄就是实打实的少林绝学。 两个都是我的儿子,即使刘荆不争气,倒行逆施,可他毕竟还是我的儿子,我没办法眼睁睁的看着他成为第二个刘彊。 “我不管你要怎么当这个天子,但凡我在的一天,你都别再叫我看到你们兄弟相残!除非你现在就想气死我!” 刘庄虽然强悍,但对我还是极为孝顺,我不再插手国事,幸而阴家也从不涉足朝政,现在想想,愈发觉得阴识当初的决策有多英明,预见性准得叫人生畏。 刘荆最终被改封为广陵王,即日前往封地就国。 原先的山阳国距离雒阳八百一十里,广陵离雒阳却翻了一倍不止,整整一千六百四十里,差不多相等于现代的江苏一代。这样的沿海地带,在现代看来是座非常富饶的城市,但在两千年前的汉代,那里瘴气重,湿气浓,根本不适宜生活,基本属于蛮荒地界。 我虽然心疼刘荆,但是想到他的所作所为,又忍不住生气,刘庄不杀他,已是法外开恩,顾惜了手足之情。 是年,好畤侯耿弇、朗陵侯臧宫薨。 永平二年,已经二十二岁的中山王刘焉得以就国。 年底,护羌校尉窦林贪赃枉法,被捕入狱,最后死于狱中。窦林乃是窦融的侄子,当时窦氏家族在京城炙手可热,属于名门望族,族中之人除了窦融做过三公外,还娶了三位公主,窦家在雒阳的私宅,官邸,从祖父辈到孙子辈首尾衔接,占地广袤,十分惊人。窦林死后,刘庄不断下诏责备窦融,最终吓得窦融辞官回家养病。 对于这样那样的事,虽然还是不断有人到我面前哭诉,但我已决意不再过问朝事,所以常常装聋作哑,反正我这个太后年事已高,这几年的记忆力正在不断衰退,偶尔忘些事情,干出些老糊涂的蠢事,也很正常。 原本以为日子就是在等死中慢慢煎熬,万万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当初考虑到自己刁蛮的小女儿嫁不出去,所以将她许配给了侄子阴丰,亲上加亲,彼此也好有个照应。可没料到刘绶的脾气太过任性,阴丰又是个倔强暴躁的性子,两人互相不能谦让,整日为了鸡毛蒜皮的事起争执,搞得整天家无宁日,直至闹到最后,阴丰一怒之下竟然将刘绶杀了。 杀公主是灭族大罪,阴丰吓得随即畏罪自尽。两个孩子就这么枉送了性命,阴就觉得愧疚,对不起我,对不起阴家,竟而与妻子二人一同自杀谢罪。 一家子,四条人命,宗正将命案呈报到我面前时,我抖得两只手连木牍都拿捏不住。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四个人,其中有我的亲生女儿,有我的手足兄弟……我痛心疾首,悔不当初,可这一切换不来他们鲜活的生命。 阴家上下一片凄惶,他们这些族人战战兢兢的过了几十年,在阴识的领导下,家族繁衍得极其迅速,资产也颇为丰厚,然而我这个从阴家出去的太后,却并没有给这个家族带来多大的荣耀。相反,阴家为了避嫌,一味的低调再低调,搞得外戚不像外戚,甥舅不像甥舅。 阴识终于为此累得病倒了,年过六旬的他写了份帛书给我,可我当时正沉浸在伤心难过的情绪中无法自拔,没有理会他给我的信函。直到过了好些天,我才缓过神来注意到有这么一卷东西压在了镇玉石下。 看完那封帛书后的第一反应,我即刻赶到了原鹿侯府,但这时的阴识已经陷入昏迷。我带着满腹的疑问和焦虑,足足等了三个时辰,太医们用尽一切法子,才终于让阴识暂时醒了过来。 当他看到我手里的帛书时,黯淡无光的眼眸忽然有了神采,我举着手里的帛书问:“这是真的?” 他点点头。 我激动的吐气:“原来这么多年,你什么都知道!” 他不作声。 我有些憋屈,看着他苍老的脸,脸上的刀疤却没有因为岁月的流逝而被消磨去。我深深的吸气,然后呼气,努力使自己激动的情绪平复下来:“这么多年来,你到底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既然你一早就知道真相,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 “我记得……那年冬天天特别冷,一场接一场的雪,几乎没有停过。”他双眼的焦点并不在我身上,视线穿越过我的身体,仿佛望向了未知的远方。“丽华一遍又一遍的翻阅着《尚书》,情绪越来越不稳定,她哭的时候还好些,如果哪天不哭了,我心里反而多了份担心。我整天提心吊胆的,让小子丫鬟看紧她,可即使这样仍是出了事。腊日那天本来要逐傩,家里人多手杂,天刚黑,傩戏还没等开始她就不见了,所有人都出去找,家里乱成一团……我找到她的时候……找到她的时候……”他顿了顿,似乎在努力回忆,又像是沉浸在回忆中,忘了再继续表述。 我在他床头坐了下来,很平静的看着他,在他沉稳的叙述中渐渐找回了理智。 “我找到她的时候……她踩裂了结冰的河面,整个人掉进了冰窟里……” 我微微一颤,虽然已经有所觉悟,但听到这样悲惨的事实,仍是有点心酸。 “我在河面上发现了你……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从哪来,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和丽华长得很像,如果不是你们身上穿的衣物不同,我几乎分辨不出你们两个谁才是我的妹妹。丽华被封在了冰河下,你却躺在冰面上,星光下,你俩就像是水镜中的两个交相辉映的对影……那天是我把你背回了家,是我替你换上了丽华的衣裙,是我……亲手把你变成了我的妹妹——阴姬丽华!” 我紧抿着唇,眼睛涨得酸痛,不管阴识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将我背回了家,我都得感谢他。是他救了我,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待我视若亲妹。 “你昏迷了好几天,醒来后却说自己忘了一切,不管是真是假,在我看来这都是一件好事。确认你马上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后,我独自一人到河边将丽华从冰河下挖了出来,将她掩埋在阴家的祖坟里。她才十三岁……情窦初开,花一般的年纪,却就这样过早的凋谢了。虽然她的死不是刘秀亲手所为,但要我不迁怒记恨,我实在办不到的……” 我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在最初很长的一段的时间,他对刘秀的感情都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矛盾,既赏识他,又厌恶他。 “丽华虽然不争气,但家人都很关心她,在乎她,我不敢想象如果她的死讯公开后,家里会乱成什么样,君陵……也许会拿刀冲到蔡阳刘家……”他的眼神忽然放柔了,眼底有深深的无奈和惆怅,“把你取代丽华,这个决定虽然是我一时之念,但事后看到大家越来越喜欢你,渐渐的连我自己都糊涂了,时常产生错觉,以为你真是我的妹妹阴丽华。这么多年后,我对当初那个丽华的印象早已模糊,完完全全被你所取代,所以……真也好,假也好,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是阴家的一份子,是我们所有人都喜爱、敬佩的那个阴姬丽华!” 我早已泣不成声,我的身世来历,在这个时代而言就是一个神奇的谜,连我自己守了这四十几年都觉得是件不容易的事,可他却独自一个人坚守着这个秘密,默默的看着我这个外来的入侵者,一点点的取代了他所心爱的小妹,无怨无悔。 “大哥!”泪流满面,我在他床头跪了下来,额头触碰冰冷的地面,“你永远是我的大哥!不管我和你有无血缘,我永远是你的妹妹,是你看顾了一辈子的阴丽华!” “你起来!”病床上的阴识忽然挣扎着用手肘半撑起身子,冲着我厉声喝道,“你这成何体统?堂堂天子之母,如何在这拜我?你起来——” 我被他骂得直打哆嗦,他双眼通红,红得像是要淌出血泪来,我直挺挺的跪在地上,忽然感觉不知所措起来。 阴识半侧身躯,伸手颤抖着指着我,哑声:“毕生最大的心愿,唯守护阴氏族人,我不求功名,不求利禄,但是……阴家……不能垮……” 我马上明白他的意思,哭道:“阴姬无能,但一定竭尽所能,保全阴家!” 他深深的看着我,最终颓然的倒下,躺在床上喘息,声音喑哑低迷,似在自语:“三弟自杀谢罪,你念在他子嗣单薄,千万别让他这一脉断了……” 我频频点头,哽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阴识再度陷入昏迷,我喊了太医进来,灌汤逼药,折腾到了晚上,阴识又醒了一次,这回他召集阴氏子孙说了一番话,最后把嫡长子阴躬喊到跟前,交代了临终遗言。 更漏时分,阴识撇下济济一堂的阴氏子孙,怀着无限遗憾,与世长辞。 料理阴识丧事的同时,皇帝对于阴丰弑杀公主的处理结果也出来了,念在甥舅一家的情分上,准予不追究旁人,这件事就算不了了之。 是年,淮阳侯王霸薨。 永平三年二月,三年孝期满,皇帝除服,公卿提出当立皇后。皇帝对此没任何表态,最终由我出面,提议:“马贵人德冠后宫,就立她吧!” 皇帝并无异议,于是二月廿九,擢升贵人马氏为皇后,立马氏之子刘炟为皇太子。 四月十七,皇帝封皇长子刘建为千乘王,次子刘羡为广平王。 八、曲终 永平三年刘庄动起了脑子,想要把北宫推倒重建,大兴土木,充做后宫之用。时逢大旱,尚书仆射钟离意冒死进谏,刘庄本来听不进去,我得知后,将他喊到西宫,耳提面命一番。 “先皇一生节俭,不乐享受,现在国家虽然稍见起色,但也实在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天子怎可以为了自己的私欲而任意挥霍?” 刘庄羞愧,伏地认错,北宫重建一事就此搁浅。 也就是这年的年底,我带着他去了趟章陵,拜祭刘氏先祖。从章陵回来,我的腿脚便再不利索,及至后来,连日常行走都十分困难,所以更多的时间我都待在寝宫里不出去,但因为有影士的存在,我对刘庄的一些作为还是了若指掌。 永平四年春,刘庄出宫观览城第,打算到河内郡去游猎,刘苍上书规劝,刘庄知晓后,马上知错返回。 我观察了他好几年,发觉这孩子虽不是个创世皇帝,但在守成上,也算是个有为之君,虽然脾气太过刚烈,但国家的经济民生在他手里,确确实实在突飞猛进。 有感于这几年我身体状况越来越差,脑子也不比原来活络,于是找了个机会,我把刘庄找来,慎重的将辟邪令交到他手中。刘庄并不清楚影士机构的来龙去脉,我也说得含糊其辞,只假托这是他的父皇留下来的东西,念在他治国有方,现在一并交给他全权负责。 我不知道将影士交给刘庄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但他是我的儿子,是我和刘秀两人寄予了厚望的接班人,秀丽的江山要靠他一肩挑起来,国家的未来要靠他去创造! 正如邓禹所说,我要相信他,要学会放手,因为他是我和刘秀的儿子——我和刘秀的使命已经完结,剩下的,就只能看他自己努力了。 是年夏,杨虚侯马武薨。之后没多久,千乘王刘建夭折。到了年底,两年前因向地方索要贿赂被免职的梁松,因为四下传播匿名书被捕,作茧之人终自缚,尽管义王哭着求我和刘庄,但是梁松最终仍是死在了狱中。 梁松死后,刘苍请辞骠骑将军一职,希望能就国回到封地。我虽然舍不得儿子离开,但也知道他老架在这么一个重要的位置上,功劳太大也始终是个祸端,于是忍痛放行。刘庄却仍是替弟弟保留了骠骑将军的职位,虚席以待。 永平五年二月十六,东平王刘苍归藩就国,天子赐钱五千万,布帛十万匹,与刘苍同时就国的还有我的幺子刘京。 是年冬,阴就亡故后满三年,刘庄特召阴就之女入宫,封为贵人。 永平六年二月,王洛山挖出宝鼎,有人呈现给皇帝,借机阿谀奉承,结果反被刘庄斥责。 刘庄为帝的政治手腕虽然强硬,与刘秀的宽仁手段大相径庭,但是我相信他是一个好皇帝,没有辜负刘秀对他的期待。 永平七年正月,刘苍、刘京返回雒阳庆贺元日,刘庄感念前世中兴功臣,于是下诏替二十八位功臣画像,然后将画像悬挂于云台殿。 又有人传言说此云台二十八将乃天上星宿下凡,拯救苍生,匡助光武皇帝,创下赫赫功绩。此言虽讹,却是那些愚昧百姓对功臣们的一片仰慕欣羡所至。 云台二十八将以邓禹为首,依照生前爵秩与民间四象二十八宿传说,依次排序为: 太傅高密侯邓禹————————————————青龙角宿 大司马广平侯吴汉———————————————青龙亢宿 左将军胶东侯贾复———————————————青龙氐宿 建威大将军好畤侯耿弇—————————————青龙房宿 执金吾雍奴侯寇恂———————————————青龙心宿 征南大将军舞阳侯岑彭—————————————青龙尾宿 征西大将军阳夏侯冯异—————————————青龙箕宿 建义大将军融侯朱祜——————————————玄武斗宿 征虏将军颖阳侯祭遵——————————————玄武牛宿 骠骑大将军栎阳侯景丹—————————————玄武女宿 虎牙大将军安平侯盖延—————————————玄武虚宿 卫尉安成侯铫期————————————————玄武危宿 东郡太守乐光侯耿纯——————————————玄武室宿 城门校尉朗陵侯臧宫——————————————玄武壁宿 捕虏将军杨虚侯马武——————————————白虎奎宿 骠骑将军慎侯刘隆———————————————白虎娄宿 中山太守全椒侯马成——————————————白虎胃宿 河南尹阜成侯王梁———————————————白虎昴宿 琅邪太守祝阿侯陈俊——————————————白虎毕宿 骠骑大将军参蘧侯杜茂—————————————白虎参宿 积弩将军昆阳侯傅俊——————————————白虎觜宿 左曹合肥侯坚镡————————————————朱雀井宿 上谷太守淮阳侯王霸——————————————朱雀鬼宿 信都太守阿陵侯任光——————————————朱雀柳宿 豫章太守中水侯李忠——————————————朱雀星宿 右将军槐里侯万脩———————————————朱雀张宿 太守灵寿侯邳彤————————————————朱雀翼宿 骁骑将军昌成侯刘植——————————————朱雀轸宿 今年的元日朝会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热闹,子子孙孙齐聚一堂,我的儿子,我的孙子,我的曾孙子,所有人都围绕在我身边,承欢膝下……作为一个老人,能在晚年含饴弄孙,也算是一件幸福的事了。 记得很久以前和刘秀闲聊时,曾经有一次聊到彼此最喜欢什么样的死法。当时年少,曾玩笑说,好女子当不输男儿,死也要死在疆场。 刘秀那时候是怎么回答的呢?嗯……隔得太久,原话我已记不清了,但他的意思我是明白的。他说我是个有福之人,即便将来辞世,也会是寿终正寝,会躺在床上,身边环绕子嗣,然后在众人的眷恋不舍与深切祝福中毫无遗憾的离开。 关于生与死的话题,于少年是百无禁忌的玩笑,于中年则是敬畏惧怕的禁忌,随着年龄逐渐的增长,对于这个,或避讳、或坦然,想法各不相同。 无力的望着眼前哭泣不止的刘庄,目光穿梭至他的身后,义王、中礼、红夫、礼刘、刘苍、刘京……乃至孙子、曾孙辈的,大大小小在我床头跪了一地。 纱南托着我的背,扶起我喂了口汤药,我觉得胸口郁闷,且药汁苦得叫人恶心反胃,含在喉咙里没能咽得下去,又从嘴角溢了出来。 纱南抽泣,太医看了看我,又回头看了看皇帝,终于耷拉着脑袋,颓然的摇了摇头。 一屋子的人哭得愈发伤心,我却笑了起来,颤巍巍的抬起胳膊,像以前无数次常做的那样,抚摸着他的额发,软声哄道:“阳儿不哭,娘很高兴……娘终于能遵守约定了。” 视线越来越模糊,眼皮沉重的直想耷拉下来,我听到刘庄痛哭的粗重抽气声,以及一屋子沉闷的哭泣,忽然也觉得难过起来,于是故作轻松的说道:“把窗户打开透透气……” 纱南看了看皇帝,然后走到窗边将窗户打开。冷气从窗外迅速涌入,隆冬的夜,窗棂上挂着冰棱,夜空却格外璀璨。 我呵了口气,眼泪顺着眼角无声滑落:“好美……”话音才落,只见夜空中陡然划过一道光芒,一颗流星从东向西迅速坠落。 我有些恍惚起来,记忆中似乎也曾这样看过流星陨落。 二十八宿归位之日,便是归去之时……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我转过头,看着啼哭不止的刘庄,柔声说:“别哭,我知道你舍不得娘,可是娘……更舍不得你的父皇。”我揉着他的发,又看了眼刘苍等人,嘘叹,“西域有神,曰‘佛’。佛说灵魂不灭,人生有轮回……如果我们有缘,我希望下一世还能做你们的母亲,照顾你们生生世世……” “母后——” “母后——” “母后啊——” 声声哭泣断人心肠,我睁眼看马澄领着刘炟跪在人后,于是伸手召她母子近前。我看了她很久,感觉心里有千言万语要说,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想不起来。 马澄是个冰雪聪明之人,见我如此,流着泪说:“妾当不负母后厚望……” 我长长的叹了口气:“孩子……皇后,不是那么容易当的,你……以后,要好自为之啊……” 年幼懂事的刘炟在边上稚气的插嘴:“祖母,你别哭,炟儿给你唱首歌……” 我微微一笑,他站了起来,低低的唱了句:“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 我心中一动,感慰至极。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风吹,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虫儿飞,花儿睡, 一双又一对才美, 不怕天黑只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东南西北……” 眼前时而微亮,时而昏暗,我转头看向那片看似遥远又似触手可及的夜空,视线渐渐模糊。 朦胧间,天空群星闪烁,光芒耀眼,夜空扭曲旋转,星辰流转,逐渐交织成一幅幅瑰丽的图形。 青龙盘旋,腾爪箕张! 白虎咆啸,奔腾如雷! 玄武交颈,狰狞纠缠! 朱雀翔翼,烈焰焚空! 神志一阵恍惚,四神兽的光芒敛去,天空中浮现出一个个熟悉的身影,他们或长衫、或短衣、或披铠、或佩剑……那一张张熟悉的脸上全都洋溢着开心的笑颜。 邓禹、冯异、耿弇、吴汉、朱祜、马武、马成、臧宫、贾复、寇恂、岑彭…… 每个人的笑颜都是那么轻松惬意,无声的朗笑从他们嘴里逸出。慢慢的,他们向两侧分开,让出一个通道。通道的尽头现出一位白衣青年,白净无暇的脸孔上,他的双眼微微眯弯,嘴角扬起,笑容略带孩子气,将手中一株金灿灿的嘉穗递向我……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风吹,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虫儿飞,花儿睡, 一双又一对才美, 不怕天黑只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东南西北……” 屋子里的人一齐哽声吟唱,哭声被呜咽的歌声所取代。我在轻柔的歌声中安详而满足的笑了起来,眼睑眨了眨,终于再也无力支撑,沉沉阖起,眼中饱含的泪水无声的顺着眼角滑入云鬓。 、永平纪事 永平七年正月初五,流星大如杯,从织女西行,光芒照地。同月廿十,皇太后阴丽华崩,终年六十。柩将发于殿,髃臣百官陪位,黄门鼓吹三通,鸣钟鼓,天子举哀。 皇帝欲尊谥号,公卿上奏曰:“汉世母氏无谥,皇后以帝谥为称即可。虽吕氏专政,上官临制,亦无殊号。” 皇帝驳道:“吕氏、上官岂可与朕母比制?” 众臣无言以对,遂定谥号——光烈! 冠帝谥曰“光”,有功安民曰“烈”,秉德遵业曰“烈”。 司空告光烈皇后谥号于祖庙。 光武原陵,山方三百二十三步,高六丈六尺。垣四出司马门。寝殿、钟虡皆在周垣内。堤封田十二顷五十七亩八十五步。 二月初八,原陵坟土启封,墓道开通,羡道开通,皇帝于便殿拜谒,太常引导光烈皇后灵柩进入墓道,除去丧杖。帝后灵柩左右并列,同穴共寝。中常侍手持丧杖,皇帝至光武帝、光烈后柩前,伏地跪哭。 永平八年,冬,十月,北宫改建完成。 北宫与南宫比肩相望,各宫殿奢华气派,亭台楼榭,元泉冽清,宛若人间仙境。北宫落成后,皇帝诏令掖庭迁入北宫居住,南宫内原先光烈皇后居所西宫封存,光烈皇后生前所用之物,一概遵照原样摆放,宛如在生。 是年,使者出使西域返回,迎天竺沙门佛学,传布中国,雒阳始建佛家第一寺——白马寺。 永平九年,广陵王刘荆言行放肆,意欲造反,皇帝念在手足之情,不予追究。 永平十年,二月,广陵王刘荆畏罪自尽。 永平十一年,春,正月。 沛王刘辅、楚王刘英、济南王刘康、东平王刘苍、淮阳王刘延、中山王刘焉、琅邪王刘京进京来朝。 刘苍至云台拜谒二十八功臣像,见二十八人之后又添加了王常、李通、窦融、卓茂四人的画像,一共三十二人,却唯独不见马援。 当年马援蒙冤,在朝外或许是个不可言传的秘密,但在他们,早已是心知肚明的事。 “当年涉及之人,如今俱已不在,何不趁此替马援平反?向天下昭告马援功德,以显皇后一片孺慕孝心?” 皇帝听后并不回答,只是看着那些画像,回眸冲东平王意味深长的一笑,笑容颇为含蓄。 东平王先是一呆,随即恍然。 永平十三年,楚王刘英谋逆谋反,群臣奏诛,皇帝不忍为之,遂废刘英王爵。特赦许太后仍留住楚宫,赏赐汤沐邑五百户。新郪侯郭嵩、发干侯郭峻,连坐出狱,皆国废。 永平十四年,押解至丹阳郡时,前楚王刘英自尽。因刘英一案牵扯入狱者,从雒阳皇亲至侯爵,到各州各郡的乡绅豪杰,多达数千人,或诛杀,或贬逐,时世人称之为“楚狱”。 五月,封已故广陵王刘荆之子刘元寿为广陵侯。 永平十五年,淮阳王刘延,大逆不道,诅咒天子。 罪名查实,群臣奏请诛杀刘延,皇帝感念刘延罪名较刘英轻,改封刘延为阜陵王,食邑仅为两县。 永平十六年十二月三十,夜。 漏壶内的沙砾无声无息的滴落,皇帝站在西宫庑廊下的台阶上,静静的仰望苍穹繁星,默默无语。 马皇后从身后走来,屏退开侍女,轻手轻脚的将一件貂裘披在了他身上。皇帝没有动,仍是痴痴的凝望着泼墨似的夜空。 世事繁华,一息转瞬。 原来已过了十年。 他的掌心中紧握着一块辟邪挂玉,润滑的表面不知被他粗糙的指腹磨过多少次,每次端坐朝堂面对公卿们纷乱的奏谏,无法得出一个令他满意的结论时,他便会不自觉的抚摸这块玉佩。他知道他们每一个人在私底下所做的小动作,有些令他感动,有些令他恼恨,靠着小块小东西背后庞大的力量,他甚至将外戚势力监控得不敢轻举妄动。世人皆说,这位汉朝继任光武的天子,政察奸胜,帝性褊察,喜好以耳目隐发为明,公卿大臣无不遭到斥责。 他的脾气很大,无法做到像父亲那样宽厚温柔,不论遇到什么样的事总能微笑示人。他更像母亲,碰到大臣做错事,甚至会忍不住拿手杖打人。也难怪被打的那位郎官药崧会在捱不住打的时候钻到床下和他对质,说从没见过有哪个皇帝居然会亲自动手打郎官的。 掌心的玉被捂得滚烫,他不禁无声的笑了起来。 他的母亲……光烈皇后阴丽华。 小的时候,他常常和弟弟妹妹们埋怨,说母亲的脾气太烈,如今看来,自己身上的流淌血液真的全是拜她所赐。 他的确是很像母亲的吧?可他自问为帝十七年,兢兢业业,上对得起列祖列宗,下对得起黎民百姓。他永远不敢忘父母临终嘱托,一生的追求都在努力做一个好皇帝,无愧做这个秀丽江山的主人。 “陛下,该歇了。”夜凉风寒,近年来皇帝的身体一直不大好,马皇后时时挂怀。 皇帝回眸看了她一眼,她永远这么端庄,这么多年后宫安宁和谐,她功不可没。他做不到父亲那样专情,也害怕独宠她一人,她心知肚明却总能宽仁体谅。马氏作为外戚,就和阴氏一样,低调不争,她的兄弟叔伯并没有因为她做了皇后而飞黄腾达。 至于外戚郭氏…… 他永远记得在自己十四岁时,曾用那枚带血的铁针发过的誓言。他有他的手段,有他为帝的准则,性格虽是天生,与父亲迥异,但是耳濡目染,父母对他的影响,已经无法用简单的话语来概括。 “什么时辰了?”夜漏未尽七刻,便是新的一年,即将迎来百官朝贺的元日。 “去打个盹吧,天不亮就要早朝,紧接着要去原陵拜祭,休息不好,会精神不济的。” 想到自己一副憔悴,病容恹恹的模样去见父母也甚为不妥,于是他点了点头:“不必回北宫了,你陪我在母后的寝宫里待会儿。” 马皇后顺从,挽住他的手,二人搀扶着走入西宫。 是夜,他躺在西宫寝殿的更衣别室,听到窗外传来咕咕、咕咕的飞奴叫唤,他从床上坐起身,那飞奴栖息在门槛上,一边跳跃一边频频回头张望,灵动异常。他忽然起了好玩之心,翻身下床,那一刻他忘了平素召唤飞奴的法子,竟像个孩童似的张开双臂,蹑足悄然跟随。 飞奴起起落落,一直飞到了寝宫,他合臂一扑,飞奴噗噗噗张开翅膀飞入房内。他嘻嘻一笑,掀开珠帘,绕过屏风。 光影朦胧,橘黄色的烛光在眼前跳跃,母亲阴丽华踞坐在床上,周身堆满了木牍书简,秉烛书写,父亲刘秀在一边默默的替她脱下丝履,念叨道:“别写了,歇会儿。” 丽华一扬眉,那种俏皮的笑容随即像会发光似的散发开来:“你欺负我字写得不好看,我非练出一手好字让你信服不可。” “我服,服……夫人说好便好,我岂有不服之理?”刘秀将她的脚泡在热汤中,问,“烫不烫?” “刚刚好。”她咬着下唇嗔笑,脸儿红扑扑的。她忽然丢开毛笔,俯身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刘秀仍是淡淡的一笑,笑容宠溺,丽华却不依不饶的强行将他的身子转了过去,左手抓住他的衣领,右手呵了口气,快速的伸入他的领内,嘴里发出桀桀的怪笑声。 刘秀“咝”的吸了口气,无奈的摇头。 “哈哈哈,果然好暖和。” “这么冷的天,手都冻冰了,让你歇会儿还不听。” 丽华慢慢替他挠背,面上的笑容促狭,果然没多久,刘秀浑身颤栗起来,忍不住叫道:“丽华别胡闹……” “还说不怕痒痒……哈哈……” 刘秀忍不住发笑,扭动着身体避开她的搔扰,丽华哪肯轻易罢手,两人嬉闹着扭抱在一起,滚到堆满书简的床上。 皇帝看得目瞪口呆,正欲上前请安,忽听咣当一声,床上的一捆书简被踢到床下,打翻了盛水的金盆。 烛火噗的熄灭,四周一片漆黑,耳边只剩下幽幽的咕咕声,他大叫:“父皇!母后!” 马皇后急忙将皇帝推醒,皇帝睁开眼,呆呆的回首望着昏暗的房间。须臾,两行清泪无声的从腮旁滑落。 永平十七年正月初一,元旦,百官、诸侯藩王朝贺。 昼漏上水时分,皇帝、皇后率文武百官上原陵祭拜。其时雾气凝重,气温极低,原陵高耸的封土上栽满了杏树,皇帝站在陵前仰望,只见千树万树凝结甘露,犹似梨花开遍原陵。 佛家有云,甘露乃不死永生。 皇帝遂命百官采集陵树上的甘露,进献给先父母。 那一夜,当白天的热闹喧哗尽数散去,皇帝没有回到北宫与众姬妾欢庆节日,仍是去了西宫的寝室,静静的跪伏于床前。 床上摆放着一副阴太后生前所用的镜奁,他将奁内的饰物一件件翻出来拿在手上,看着那些熟悉的旧物,回想起昨日如栩的梦境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马皇后与一群侍女黄门皆跪伏于地,悲泣难忍。 永平十八年六月初六,永平皇帝刘庄崩于东宫前殿,时年四十八岁。 是日,皇太子刘炟即位,尊马皇后为皇太后。 尊先帝谥号为“明”,庙号“显宗”。 显宗孝明皇帝自称无德,遗诏曰:不起寝庙,将朕的神主牌位存放于光烈皇后的更衣别室即可。 (全书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