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丽江山·白虎卷》 一、允婚 他的脸色苍白如雪,双靥却透出一抹异样的嫣红,他睁着眼,眼光有些迷乱。 我惊呼一声,伸手触及他的额头。果然,手心下的温度烫得吓人。 “你在发烧!”我慌乱失措,“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父城战况如何?你……” “丽华,你可以嫁给我吗?” “什么?” 他的脸,红得像是日暮的霞光。雨水顺着他的发髻鬓角蜿蜒淌下,眼神迷离,像是带着一种失控般的疯狂。 这不是平日我熟悉的刘秀! “你刚才说什么?”我谙哑着声,含泪抬头凝望他。 苍白中微微泛紫的双唇,颤抖着再度开启,音量不高,我却听得再清楚明白不过。 “你能……嫁给我,做我的妻子吗?” 静默,我在震骇中忘了该如何答他,他屏息,蹙起的眉尖刻画着深切的痛,氤氲如雾的眼眸中闪现着一种复杂莫名的神情,或许是期盼,或许是害怕,或许是担忧…… 我迷失在他的眼神中,探究的试图从他脸上寻出我能真正明白的答案。 心在悸跳,耳根火辣辣地在燃烧。 他在等待答复,我舔了舔唇,未等张口,就听身侧传来一声厉喝:“她不能!” 遽然扭头,阴识面色铁青地从走廊尽头的阴影下走出。大雨滂沱,雨声震耳,然而那比雷电更为高亢的声音却斩钉截铁地截断一切幻象,“你休想——”一个箭步的跨度,在我还没从刘秀带来的震惊中转醒过来前,他已然一掌将刘秀推开,右臂将我揽至身后,“趁早打消你的念头!你要如何装疯卖傻那是你的事,若是妄想打她的主意,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阴识虽然一直阴阳怪气,有时候对我兄代父职,更是严肃得像个老学究,但他与人结交向来都是八面玲珑,面上功夫相当圆滑高明,我从没见他像现在这般毫不留情地当面与人翻脸。 特别那个人……还是素有老实人之名的刘秀。 刘秀低垂着头,过得半晌,忽尔轻轻一笑,肩膀轻快地抖了下:“我明白了。”双手高举,冲着阴识深深一揖,“打扰。” 他退后两步,却没转身,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摇晃之余一脚踩空台阶。 “小心哪——”我大叫一声,不假思索地从阴识身后抢出,一把拽住他的手。无奈刘秀已经大半身子倒了下去,这股力太大,我没能把他拉回来,反被他带着一同朝阶下直坠了下去。 扑通一声,我和刘秀二人一起摔在了泥地里,雨水混着发黄的泥土溅得我满头满脸。我的鼻梁撞上了他的下巴,疼得两眼发酸,幸亏台阶不高,不然这么仰天摔下来,不断骨也非得脑震荡。 阴识在我落地的同时飞快地跳了下来,紧张地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没摔着哪吧?” 襦裙被雨水淋湿后紧裹在我身上,我举着沉甸甸的衣袖,指着仰天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刘秀直喘粗气:“他怎么不起来,不会是摔昏了吧?” “你管他作甚?” “不是……他在发烧。”我挣脱开阴识,焦急地抓住刘秀的衣襟,“刘秀——你醒醒!” 刘秀双目紧闭,脸如白纸,我抬手贴他的额头,即便是在冰冷的雨水冲刷下,额上的温度也未见丝毫的冷却。 体力还没完全恢复的我根本没法将刘秀从地上拖起来,我拽着他的胳膊扭头对阴识喊:“大哥,快来帮下忙!” 阴识沉着脸一动不动,雨水顺着他紧锁的剑眉滑过他微眯的眼梢,透着冷意:“你帮了他这次又如何,他终是要死的!” “大哥——”我来不及多思量阴识话里的深意,仅仅为着他的讥诮与冷漠而恼怒起来。刘縯的死已经让我自责难过不已,他如何还能拿这样绝情的话再来刺激我。 “我要救他!我就是要救他!我宁可自己死了,也不会让他死!”我恶狠狠地宣泄,几乎是咆啸般冲着阴识大吼大叫。 滚烫的眼泪不知不觉地堕下,混在雨水中,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我要救他! 刘縯死了!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刘秀出事! 忍住泪水,我愤恨地瞪了阴识一眼,强撑一口气,拽着刘秀的胳膊试图背他起来。阴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扬手欲打,我闭上眼,下意识的扭开头。可是那一巴掌最后并没落在我脸上,只听一声冷哼:“将来你可别后悔!”我身上陡然一轻,睁眼转身,阴识已将昏迷的刘秀背到了自己背上,径直往我房里走去。 我又惊又喜,感动得破涕而笑,快步追了上去:“不会的,大哥,我绝不会后悔……” 救刘秀!不计一切代价! 我不会后悔!永不会……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了刘縯,我不愿再失去刘秀!我宁可自己死了,也不要再看到悲剧发生!那种失去亲人的痛楚,承受过一次就够了! 阴识对刘秀并不像对我这般客气,把他背进房后一松手就任他重重摔在席上。砰的一声巨响,刘秀的脑袋撞在了地上,我心疼地喊:“轻点啊!轻点……” “女大不中留!”阴识冷哼,低头看着面色苍白的刘秀,倨傲地问,“你真想嫁给他?” 我满脸尴尬,想回答说“不”,可那个字在舌尖上转了三圈,终是没能吐出去。我红着脸含糊地支吾了两声,没做任何正面回答。 阴识瞥了我一眼,目色深沉,就在我好奇他异于平常的表现时,他突然弯下腰,左手揪住刘秀湿漉漉的衣襟,右手照他脸上啪啪就是两巴掌。 我惊呆了。 “起来,别装死!” 刘秀苍白的脸颊顿时泛了红,兴许是这两巴掌真的管用,蝶翅般的黑睫颤抖了两下,眼睑缓缓掀开了。 他一脸茫然地看着面前的阴识,两个人彼此对视着,渐渐的,阴识的眼神越来越凌厉,刘秀的眼神越来越清澈。 他俩始终不开口,屋子里闷热得像是个大火炉,他们两个是炭,而我正在炭上烤。 “嗯哼。”我清了清嗓子。 阴识退开一步:“你起来!” 刘秀单手撑地,摇晃着勉强站直了,雨水顺着他的袍角滴滴答答地落在席上,瞬间洇湿了大半张席子。 “丽华不会嫁给你,除了这个,你要什么我都答应。” 刘秀微微一笑,轻轻地摇了下头。 阴识眼底寒芒闪动,锐气逼人:“你打的什么主意,旁人不知,难道还能瞒得过我么?你要娶何等样的女子都随你,相信即便不是丽华也不会有多少差别。若是那样,我非但不会阻你,还可全力助你……” 阴识话里藏话,我不是听不出来,可我此刻却没多少心思去仔细琢磨他的意思。刘秀身子微微一晃,似乎站立不住转瞬便要晕倒,我担忧地望着他,想伸手扶他一把,可又怕越发触怒阴识,弄巧成拙。 “我只要她……” “刘秀!”勃然怒吼,阴识挥起右拳砸上刘秀下颚。 刘秀像只沙袋似的砰然倒地,我惊呼一声,阴识的第二拳转眼落下,我伸手一格,抓住他的手腕顺势扭住胳膊。阴识微微一愣,左手伸出捋开我的纠缠,我来不及多想,屈膝抬腿,脚尖直踢他肋下。 阴识松手,往后跳开一步,我转身扑向刘秀。 阴识那一拳可没手下留情,一看就知道是使了全力的。刘秀嘴角破了皮,唇上挂着血丝,颌下更是肿起一大块青紫。 “他病着呢,你打他干什么?趁人之危是小人行径,你要找他比武,难道不能等他病好了?” 背后没了声。我顾不得理会阴识的反应,撑着刘秀站起,他的样子既狼狈又落魄,瞧了叫人心里愈发不忍。 刘秀微微一笑,笑容带着几分苦涩,他对我摆摆手,挣开我的搀扶,径直走到阴识跟前。阴识靠墙站着,脸色阴晴不定,可他看着刘秀的眼神,却活似一柄利剑,要将他千刀万剐。刘秀双手交叠举于额头,双膝落于席上,竟是向他跪了下来,拜道:“但求次伯成全!” 阴识扭头,冷淡地漠视他。 “大哥……”我小声开口。 桃花眼陡然怒睁,凌厉的眼神让我为之一颤,底下的话顿时忘了要怎么说出口。 刘秀再拜:“求次伯成全!” 三拜:“求……” “你莫求我!你且去问她——”阴识厉声,伸手直指向我,“丽华,你看清楚这个男人,他要娶你,为的不是怜你、爱你……他在火里受着煎熬,为了要险中求胜,为了要苟且活命,他打算拖你入火坑!你只是他利用的一个工具,他不爱你,六年前如此,现在亦是如此!你别被他花言巧语的迷昏了头!”他一口气说完,胸口不住地起伏,深吸口气,“终身大事,你……自己拿主意吧。” 刘秀直挺挺地跪着,背影孤单而冷清,单薄潮湿的衣裳贴伏在他身上,勾勒出一个消瘦单薄的身影。 我的脑子很乱,乱得就像一团打了死结的麻絮。 刘秀不爱阴丽华!的确,他和以前那个阴小妹或许当真毫无感情可言,但是刘秀对我……他对我,也是……不!不!我和他之间并无任何承诺,即使有感情,也和爱情无关!我本不信刘秀会爱上我,他对我若即若离,就如同我对刘縯一般! 但是,他为什么会突然向我求婚?到底是为了什么? 衣裳被雨淋湿了,透着股寒意,我打了个哆嗦,只觉得全身的汗毛都炸开了。阴识期盼的等待着我的回答,他是希望我能理智的拒绝,的确,我很理智!我比死去的阴丽华理智!因为我不是她!不是那个为爱情自伤至死的傻女孩! 跨前两步,我在刘秀身侧蹲下,侧着头静静地看他。 他的侧脸很漂亮,犹如刀削般轮廓分明,即使此刻脸色白得像纸,嘴角挂着血,一绺散发湿答答的贴在脸颊上,狼狈中尽显落魄潦倒,也仍然无损他的儒雅,他的温柔。他的确算是个好人,但……并不是心思单纯的好人! 忍不住伸手将散发从他脸上拨开,他身子一震,慢慢扭过头来。 眼球布满血丝,可那双眼却仍是清如小溪,温柔的气息潺潺的流入我心里。我的心猛地一软,柔声问道:“你想娶我?” 刘秀唇角抿紧,定定地瞅着我。须臾,他紧绷着下巴,沉重地点下头。 我笑了,却不知道这份笑里有多少苦涩以及心痛:“好!我答应嫁你!” “丽华——”阴识失声惊呼。 刘秀亦是不敢置信般地看着我。 我含笑点头,淡淡地说:“你回去准备吧,想什么时候亲迎都行!” 阴识颓然地叹了口气,拨腿就走,我急忙拉住他的胳膊,低低地,恳切地喊:“大哥……” 他顿住,半晌挣开我的手:“嫁妆我自会替你备下,不用你操心。” “大哥……” 阴识头也不回的去了。 我愣愣地望着空荡荡的大门,门外的雨帘犹如重峦叠嶂,遮蔽住我的视线,我无法看得更远,就像……无法预知今天做出的抉择,会遭遇怎样的未来。 “丽华……谢谢……”谙哑的声音,透着真诚。 我苦涩的扯出一丝笑意。 刘秀,我们的这场婚姻,但愿……不是个错误的选择! 二、亲迎 雨,淅淅沥沥的连续又下了两天,终于在第三日夜里止了。 天亮时分,阴家迎来了一位客人——朱祜。 汉代婚仪分为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部分,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六礼”,我原以为非常时期非常手段,我和刘秀的婚礼自当简而化之,可没想到即便是非常时期的非常手段,刘秀仍是托了这位同窗做了大媒,照足了六礼的步骤来操办,一步都没省。 然而从最后定下的日期可以看出,这场婚礼仍是稍显紧迫仓促些。 听说刘縯的葬礼比我的婚礼还不如,简单的似乎世上本没有刘縯这号人存在过,我心里发酸,但也明白这是没办法的事。 日子挑在七月初一,却也是今年夏天最热的一天,好在亲迎是在晚上,按规矩得等到太阳落山,临近黄昏时分,新郎才会过来接人。 婚礼,昏礼…… 我哂然一笑,双臂平摊,任由琥珀跪在席上替我撸着裙裾下的褶皱,做最后的妆容整理。玄黑色的曲裾深衣,长长的裙摆如凤尾般拖在脚后跟,我扭过头看着那逶迤的裙摆被一对五六岁大的童男童女分别抓在手里,神情不禁一阵恍惚——黑色的裙裾,如果换作白色,像不像是婚纱呢? 头顶金步摇颤动,桂枝状的流苏儿碰撞在一起,发出叮咚的悦耳声响。 “唉,小姑真是貌如仙子!” 我眨眨眼,回过神来。 柳姬满脸欢笑,柔柔的端详着我。 “真的吗?”我露出一丝欣喜的笑意。 无论这场婚礼的意义是什么,毕竟这是我人生里的第一次……我要结婚了,新郎是刘秀,不管我对他,或者他对我的感情究竟存在怎样别扭和怪异的利害关系,至少,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古今如一——做一个美丽得令人称赞的新娘子,是每个女人镌刻永生的梦想。 我轻轻扭动腰肢,沾沾自喜的问:“是不是很怪?我平时从不绾这么复杂的髻子!” 头顶的发髻有点沉,发笄用以固定假发的时候将头皮扯得有些痛,可是梳发的妇人说这是必须的,不然假发即便与真发绞在一起盘髻,也会因为不够牢固而掉下来。 “不会!”柳姬笑道,“小姑梳了这高环望仙髻,配上这身行头,真的是态拟神仙,恍若仙子下凡呢。” 我羞涩的拿手指挠了挠刺痛的头皮,却被她急忙制止:“别乱动,你只是不适应,慢慢会习惯的……”她握着我的手,手心儿很热,暖暖的,“小姑,你以后为人妇,刘家虽无公婆伺奉,但小姑尚在,你……” 说到这里没声了,估计是想到了自己,她也是为人妇,阴家的小姑是我。 果然婚姻不是好玩的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想到这里,我突然又很庆幸起来,幸亏我和刘秀的婚姻,不过是逢场作戏。 是场戏……只是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认真的完成这场戏。 刘玄现在心里是如何想的呢?阴识能够看透刘秀的心思,难道精明的更始帝会独独走眼? 和他们这些人精相比,我涉世显然不够深,对于这些阴谋算计,仅仅才看出了些许皮毛。而且我性子也太直,藏不住事,比智商,我这个本科学历的现代人或许不差多少,但是比城府心机,实在差远了。 唉,要是邓禹在这就好了,最起码有些事我还能找他商量下。这个世上,再没人比他更聪明了吧? “姐姐,时辰到了!”回过神来,却见阴兴、阴就两兄弟站在门口。阴就一脸的喜气,阴兴也在笑,只是笑容有点儿古怪,怎么看都觉得假。 琥珀搀着我出门,童男童女尾随其后,阴就喜滋滋的瞧着我,赞道:“姐姐真是个大美人啊!” 我赧颜一笑。 阴兴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却截断了我的去路,指着通往大门的道路说:“大哥让姐姐不必去行礼了,婚家亲迎的队伍就在大门口,这便去吧!” 我心里一紧,说不出的滋味。 因为婚期压得紧,阴母邓氏以及族中长辈还留在新野没来得及赶来,论起尊长,这里当属阴识最大,女子出嫁,理应拜别才是。 他让我不用行礼就直接出门,听起来像在体贴我,其实却是大大的冷落了我。 我心里难受,可面上却不好显露出来,于是笑了笑,回身对柳姬道:“哥哥不在,长嫂如母,这礼对嫂嫂行也是使得的!” 柳姬一脸惊讶,我不等她推辞闪避,恭恭敬敬的曲膝拜了下去。 未等出大门,远远就见同样一袭玄黑曲裾深衣的颀长男子,笔直的站在门外,翘首以盼。 我抿嘴儿一笑,没来由的心里欢喜起来,一扫方才的郁闷。门外门里聚了许多人,有婚家来亲迎的,也有姻家送亲的。刘秀扎在人堆里十分显眼,犹如鹤立鸡群,见我款款走出,他疾步向我奔来,惹得人群发出一声轰笑。 两腮飞红,我似娇且羞的瞥了他一眼,忐忑激动的心情越发强烈。 数日未见,刘秀的面色已不似病中那般惨然,可下巴上的瘀青仍在,我仰着头,目光闪烁的迎上他。他的眼睛弯起,笑得十分开心,我却突然感到一阵惘然,不由自问,这样的笑容,到底有几分是真? 刘秀握住我的手,手心滚烫,我的手指瑟缩的颤抖了下,终于坦然而笑。众亲友在门外欢呼道喜,我略略数了下,姻家送亲的人没几个,大部分都是婚家过来亲迎的人,但真正是属于刘氏宗亲的族人同样一个没有,就连平素最最亲厚的刘嘉也未曾见。 我心中透亮。 刘秀欢喜无限的扶着我上了车,在我东张西望的时候有人将我和刘秀缡带相结,这与古装剧中新郎新娘各执红绸一端的情景类似,只是我既不戴红帕喜巾,也不穿凤冠霞帔。 这样的场面更像是现代婚礼,只是……我娘家人似乎并不怎么热情。 想当年邓婵出嫁,姻家送亲的人可丝毫不比婚家亲迎的人数少,如今再看我,站在大门口的几乎全是下人,就连熟识的门客也没几人露面,阴识更是避而不见,连个人影也瞧不见半点。 我眼睛有点酸涨,心里难免堵得慌。 阴兴忙前忙后的张罗,阴就依依不舍的站在车下看着我,一个劲的对刘秀说:“姐夫,你一定要待我姐姐好……” 刘秀笑着保证,眸光温柔得似能软化一切,我险些把持不住,醉死在他那柔水般的眼神里。如果不是心知肚明,如果不是尚存一丝理智,我几乎也要被他认真恳切的表情所打动,以为他说的都是真的。 “姐夫!姐夫!”阴就抓着刘秀的胳膊,使劲摇晃,“我姐姐脾气虽然不大好,可心地却是最最纯善的,她今后若有什么不是,你千万别跟她太计较……” 我额头挂起三道黑线,这小子在胡说八道什么? 正要朝他瞪眼警告,他突然垂下头,语带哽咽:“她最爱口是心非……即便面上冷淡,可她待姐夫你的一片心却是世间少有……姐姐,弟弟今日好开心,姐姐盼了那么多年的心愿,终于……” 我再也忍受不了了,一掌将他从车上推了下去。 阴就在地上摔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屁墩,惨叫的同时换来身旁刘秀的一声轻笑。 我扯了扯缡带,背上不安的冒起汗:“他……他说的都不是真的,黄口小儿信口雌黄,你……” 手背上一热,刘秀笑吟吟地伸手握住我的手,满脸温柔。 他的笑容是克敌制胜的最佳兵器,在这样的温柔一刀下真是不死也伤。我失神的看着他发呆,这个男的……今后就真的是我丈夫了? 有人在外头嚷了一声,马车颠动一下,似乎就要启程了。刘秀仍是毫不避讳的望着我,笑容里竟有种说不出的宠溺与爱怜,我心里居然涌起一丝丝不易觉察的甜蜜。 车子晃了两晃,却没继续往前走,过了一会儿,头顶一片阴影罩下,抬头一看,却是阴兴探头进来,表情怪异的看着我俩。 他抿着嘴,目光淡淡的扫过我,最后停留在刘秀身上。十五岁的少年,身量未足,五官尤带着稚气,可他说的话却带着不容忽视的迫人气势。音量不高,可隐含的压力却任谁都能听得出:“这女人很蠢,但再蠢也是我们阴家的人,就算嫁入你刘家为妇,也还是阴家的人。今日是你自个儿求了她去做你的妻子,不管你出于何种目的,她既然做了你的妻子,你便要待她真心实意的好,若是今后有什么地方对不住她……”他移过脸瞥了我一眼,像是在对刘秀说,又像是对我在说,“这婚姻既然能结得,自然也能离得!” 我咽了口唾沫,好家伙,才刚开始结婚呢,似乎已经料到我会离婚了。不过……阴兴这小子,面冷心热,果然还是刀子嘴。虽然这几年他不怎么待见我这个姐姐,说话没大没小,举止无礼傲慢,可真落到实处,他心里其实还是向着我的。 我心里充满欢喜,第一次感受到这个弟弟的可爱之处,忍不住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叭的声在他脸颊上印下一个鲜红的唇印。 阴兴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呆愣几秒钟后,他气急败坏的用袖子拼命擦着自己的脸颊,低声怒叱:“疯子!”头一缩,哧溜消失在我跟前,仓皇而逃。 我掩唇笑得肩头直颤,刘秀伸手搂住我,我靠在他胸口,感觉到了他胸膛同样的振颤,诧异间抬头,那抹灿若朝霞般的明朗笑容毫无遮拦的跳入我的眼帘。 心咚的声,漏了一拍。 “秀何幸,娶妻丽华,至宝也。”他俯首轻柔的在我额上印上一吻。 马车终于起动,亲迎的大多数亲友都是随车步行,队伍走得并不快。我在颠晃中依偎在刘秀怀抱,闻着淡淡的熟悉的香气,竟像是喝醉酒般微醺。 车行十余米,突然身后飘来一阵悠扬的丝竹之声,我凝神听了片刻,大叫一声:“停车!”手脚并用的从车上爬了起来,没曾想刘秀跟我缡带相结,我爬了一半被绊得摔在他身上。 “小心!”他圈住我的腰。 我扒着车厢扭头看,阴兴、阴就带着一大帮人站在门口,丝竹之乐是从阴家院墙内传出来的,我眼眶一热,激动得手指都颤了。 “丽华。”刘秀搂住我,微微叹息。 我垂下头,似哭还笑的说:“大哥并没怪我……” 刘秀轻轻拍着我的背,脸上露出一丝宽慰。 接下来的婚仪从简,可少不得还得在将军府内大宴宾客,只是来宾皆是刘秀的部下,诸如朱祜、祭遵、臧宫等人皆在席,刘氏宗亲仍是一个不见。除此之外,王凤、陈牧、张卬等人,甚至李轶、朱鲔二人亦在席间。 敬酒之时,看着他们这些人谈笑风生,明里说着恭喜,暗里充满挑衅的话语,我差点控制不住自己膨胀的怒气当场发作。再看刘秀,倒是应付得极有分寸,推杯换盏,喜气洋洋的脸上看不出半点不妥,全然一副新郎的开心模样。 什么叫韬光养晦,这一夜的闹腾下来我总算是全都看明白了。 怪道阴识直言刘秀非等闲人物,这会儿就连我都不得不服他。要忍下这口气,岂是常人能够做得来的? 等筵席完毕,众人又胡天胡地的借着酒疯儿闹起了洞房,我被他们一干人灌了不少酒,好在酒量不差,不然非得出糗。这般胡闹一直熬到寅时,人才散去。 我累得往床上一倒,连妆都懒得卸了,可闭上眼,李轶、朱鲔、张卬等人的脸孔却不断反复的出现在我脑海里,晃来晃去搅得我睡意全无。 不远处传来嘎吱关门声,我一个激灵从床上坐了起来,刘秀关上门后,脚步沉重的走进内室。晕黄色的烛光摇曳下,他的笑容已然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疲惫与哀伤。 “刘……” 他向我走来,突然扯下腰带,身上的玄黑深衣随即散开。我目瞪口呆,后半句话硬生生的卡在喉咙里。 心跳得飞快,我情不自禁的往床角退缩,他身上的衣襟敞开了,宽大的喜服甩落床下。出乎意料的是,刘秀在喜服之内穿的并非是亵衣,而是一身正正经经的白色素绢直裾深衣。 我惊骇得噫呼出声!万万没想到这么热的大夏天,他居然会在玄黑色的喜服内穿了套缟素,他这是……这是在替刘縯戴孝! “秀……”我哽咽,眼泪夺眶而出,从床上爬起扑入他怀里,痛哭。 哭声方逸出,唇上一紧,他的大手紧紧的捂住我的唇。我泪流满面,不明所以的抬头,却见他又痛又怜的看着我,哑声:“不能哭。” 不能哭…… 不能哭! 曾几何时,哭泣竟然也成了一种奢求!我默默无声的流着眼泪,泪不曾断,可声已哑。 是的,不能哭!隔墙有耳,谁知道这外头又有多少耳目在盯着,就等着逮我们的行差踏错。刘縯被他们害死了,接下来就是刘秀,只要被他们找到丁点的借口,刘秀又会像刘縯一样,惨死在他们手里。 我打了个冷颤,不敢想象那样的结果,害怕的用力抱住他的腰。我想保护他!这个想法或许十分可笑,可我就是想努力守住他! 那么多熟悉的人一个又一个的从我的生命里消失了,我不要刘秀的命运再和他们一样! “丽华,丽华……”他同样用力搂紧我,下巴搁在我的肩窝里,热热的呼吸拂在我的耳旁。一声又一声的呼唤,他反复念着我的名字,声音微弱、低沉、伤感,乃至绝望。 这一幕让我想起那日小长安溃败后,在逼仄潮湿的山洞内,他亦曾有过如此彷徨不安的悲伤。 屏息,我的唇角咬出了血,腥甜的味道刺激着我的味蕾,有点涩,有点苦:“哭吧!求你……哭出来!” 如果有泪,请你不要在心里哭泣!请你相信我…… 笑远比哭难!特别是眼下这种时候,哭泣已成了奢望,笑容已成了坚忍的伪装。这样的人生实在太过悲苦,他肩上的压力太沉太重,我甚至不敢想象同样的感受若是摊到我身上,我能不能承受得住万分之一的痛。 压抑的喘息声渐渐加重,由细变粗,一声声微弱的喘息最终化作抽噎,闷闷的钻进我的耳朵。心如刀绞,我分担不了他的痛,他的苦,只能颤抖着将他用力抱紧,紧紧的……紧紧的抱住他。 我不会放手!他若是在水中沉溺,我必然下水救他。无论我会不会游水,我都要救他! 洞房花烛夜,烛泪相伴到天明! 真正痛苦的磨难与考验,随着旭日东升的曙光,悄无声息的拉开序幕。 三、面圣 新婚第二日需行家礼——按照规矩,成亲后我算是成为“人妻”,可要想成为“人妇”,还得拜见长辈,拜宗庙方可入宗祠,算做真正的刘家妇。 南阳刘姓这一脉的宗主是刘敞,宗子是刘祉,若是按照原先的规矩,我在家拜了刘良后,还得和刘秀一块儿去拜见刘敞或者刘祉,可是眼下汉朝初建,更始帝刘玄尊位,这个大宗主大家长的位置再大已大不过他去。所以无论如何,觐见天子已成了势在必行的一招。 去见刘玄,说不紧张那纯粹是哄人。我不善掩藏情绪,若是万一在面见时露出丝毫破绽,不但救不了刘秀,只怕还会给他当场招来杀身之祸。 一路上乘车去衙邸,我心里七上八下的直打鼓,刘秀仍是一副从容淡然的老样子,波澜不惊。 车子停在了偏门,刘秀才搀着我下车,就见申屠建犹如鬼魅般从门里突然闪了出来,笑脸相迎:“刘将军!” 刘秀自然谦让一回,两人都是客客气气的寒暄,申屠建一双眼有意无意的瞥了我几眼,笑着对刘秀说:“刘将军,陛下让你去偏殿。” 刘秀点了点头,带着我进门打算往左拐,却不料申屠建伸手微微一挡,笑道:“刘夫人止步!”我一愣,他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十分寒碜人,“刘将军一人去见陛下足矣,夫人自请往祠堂拜礼吧。” 这算什么意思? 我狐疑的抬头去看刘秀。刘玄的用意难道是想把我们拆开,逐个击破? 刘秀接收到我的眼神询问,暗暗点了下头,算作默许。其实申屠建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我们就算想反对也已是妄想,更何况,刘玄是君,我们是臣,刘秀的一条小命正系在刘玄的一句话上,我们没有任何能力反抗。 我乖乖的跟着一名小黄门去了祠堂,所谓的祠堂,其实在战乱时期哪可能弄得规模太正规?不过也就是府衙里头的一间偏厢清理出来暂作祠堂,四壁悬挂汉高祖刘邦、汉惠帝刘盈、汉文帝刘恒、汉景帝刘启等一列西汉皇帝的画像,堂内供奉着三牲鲜果,安安静静的空无一人。 小黄门把我领进门后就走了,我怕明里没人,暗中却有人窥探,不敢有丝毫懈怠,规规矩矩的按着三跪九叩的大礼冲这些毫无生气的画像磕头行礼。 行完礼我跪在席上未起,等了半晌仍不见有人出来招呼我,于是大着胆子四下里张望。堂上静悄悄的,晨起时曾下过一场小雨,前后半小时,还来不及润湿地面雨就停了。雨虽小,却把地上的暑热给蒸发出来,愈发显得气闷。 树梢上传来吱——吱——吵闹声,昨晚闹腾了一宿,我只在天明时分才稍稍阖了下眼,刘秀估计是整晚都没睡。也是,心里若是压着那么重的心事,又有几个人能睡得着呢? 我直挺挺地跪在席上,百无聊赖的将那些帝王像一一看了个遍,最后支着下巴,目光停驻在汉武帝身上。 线条粗糙,画工很是一般,就连人物的五官、神态都是那般的抽象。我怔怔的瞧着有点儿出神,都说汉武帝是汉朝历史上,乃至中国历史上最有作为、最有魄力的皇帝,因为他最为人所知的功绩,是替汉人扬眉吐气击退了匈奴。 我撇了撇嘴,心下大不以为然。人人都说他好,却只是看到他为帝风光的一面,他倒真是名垂青史、万古流芳了,现代人说起汉武帝来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就连电视剧也老拿他的丰功伟绩来炒作,从政治到爱情,把他描绘得天上有、地上无,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似的。 其实不过是个穷兵黩武的家伙罢了,风光了自己,苦了百姓。还有他那狗屁的爱情,又有什么值得炫耀得了?先有金屋藏娇,再来卫子夫、李夫人、钩弋夫人……这些跟他扯上关系的女人最后都没一个有好下场。 闷热的空气里静谧得流转着一种异样的感觉,我收了神,鼻端隐约嗅到一股香气,淡淡的,似乎是檀香味…… 猛回头,我惊出一身冷汗,拼命压下舌尖的尖叫,忙用膝盖蹭动着转身,磕头叩拜:“贱妾……拜见陛下!” “平身。” “谢陛下!”我战战兢兢的从席上爬起来,倒不是真就那么惧怕他,只是他这么悄没声息的出场方式,着实将我吓得不轻。我还没从惊悸中缓过劲来,站起时只觉得手足无力,掌心里黏黏的腻着汗水。 刘玄并不曾让亲信跟随,身侧就连个伺候的小黄门也没有。我眼珠子转动,低头瞅着他足上的丝履,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闷热的感觉让人有点吃不消,汗水将我的内衫浸湿,我忽然想起,他这会儿不是应该在偏殿接见刘秀的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祠堂? “恭喜了。”不冷不热的声音,听不出是嘲讽,还是调侃,但总之不大可能是真心道贺。 我把头压到胸前,再次矮下身去:“谢陛下。” 胳膊一紧,我没能跪得下去,他托住了我的手肘,我的心跳怦怦加速。因为挨得近,经过薰香后的冕服上散发的檀香味愈发浓郁,我手心发腻,五指握紧了又松开,不知该如何应对。 刘玄把我的沉默当作了不抵抗的默许,他的手非但没撤回去,反而用力一拉,将我直接搂进他的怀里。这下子,我再难保持冷静了,变脸道:“陛下……”抬头一瞧,他脸上似笑非笑,眉头挑动,似乎在鼓励我继续说下去。 我倏然住嘴。 “想对朕说什么?” 按着我往日的心性,已经不是要“说”些什么了,我动手的速度远比动嘴要快。可是现在,我却只能强按心头怒火,勉强扯住一丝笑意:“陛下这是刚下朝么?” 他穿的不是便服,而是冕服,头上顶着十二垂旒的冕冠,白色的珠玉轻微摇曳,偶尔碰撞发出碎冰般的声音。珠玉遮挡住他的五官,使得他的脸孔即使近在咫尺,也带着种朦胧不清的恍惚。 也许,皇帝佩戴的冕冠之所以要垂这十二旒玉,就是不想让阶下的臣子们看清天子的表情,揣摩圣意。 同样,隔着这层旒玉,我完全无法看透刘玄,然而心里却有个声音一再的提醒着我:要忍!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都得忍住! 他不过是想挑起我的怒火,让我冲动之余犯错罢了。 “嗯,才下朝……”他顺着我的话应答,一副猫戏耗子的口吻。 “陛下不是应该往偏殿去见贱妾的夫君么?” “不急。” 他并未放开我,旒玉垂荡,甚至刷过我的额头,那双眼乌沉如墨,一点光泽都没有,黑白分明间我却丝毫看不清他的瞳仁。 这就是个恶魔! 就是他,为了排除异己,为了稳固头上这顶冕冠,残忍的杀害了刘縯! “你可真是个祸水呢。”他轻轻吐气,盯着我的眼神让我全身汗毛凛立。 “陛下何出此言?”笑容就快挂不住了,他成心想逼我失控。 “仕官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这是刘文叔当年发下的宏愿,妇孺皆知,如今他位列九卿太常,与执金吾相差无几,眼下又娶了你阴丽华,真可谓如愿以偿。只是……” “只是什么?” “我朝孝义为先,刘母樊氏亡故,刘秀依礼当予宁三年,丧期内违礼娶妻是为不孝;其兄尸骨未寒,刘秀不予厚葬,操办丧礼,反将其妹许于李通,是为不义!如此不孝不义之人,我刘姓宗室如何容得下他?” 我重重的吸了口气,只觉得胸口热辣辣的似要烧起来般。须臾,我咯咯一笑,脆生生的答道:“陛下,汉初文帝曾下令‘出临三日,皆释服’,后至武帝时虽恢复了秦时的三年丧制,但今时不同往日,眼下天下分崩,新朝倾国兵力四十余万败亡,败局已定。孙子有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君命尚且如此,何况礼制乎?至于刘縯……”我心中一痛,面上却是笑容不减,“刘縯袒护刘稷作乱,是为逆贼,陛下已将其斩首。陛下乃是仁君,未尝牵连无辜,株连家人,我们夫妇自当感激涕零,与逆贼刘縯划清界限才是。试问,逆君者即为逆天,对逆天者何谈义字?” 我一口气把话说完,心里痛得没了知觉,这番说词在来之前我早已烂熟于胸,可当真要亲口讲出来,却是比割我一千、一万刀还痛。 刘玄稍愣片刻,忽然哈哈大笑,眼前旒玉乱晃,竟像是要笑得疯癫般无状。我心知此人心机甚深,此刻不知道又在玩什么花样,被他这么肆无忌惮的笑得我背上冷意飕飕。 “阴丽华!你当朕是什么人?” “陛下自然是天子!是皇帝!是明君……” 他的食指点在我的唇上,止住我的话,笑意沉沉:“朕不是明君,奉承的话朕爱听,但是……你说的奉承话不好听。” 我恨不能张嘴一口咬下他的手指。 食指下滑,贴着我的下颌将我的脸抬了起来,拇指指腹一点点的摩挲着我的唇。我打了个冷颤,这样暧昧的挑逗动作,再白痴的人也能觉出哪不对劲了。 他眼睑一眯,我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再也顾不得后果,缩腿扭头就跑。脚步才刚移动,便被他一把拽了回来。我劈面一巴掌甩了过去,却反被他擒住手腕,动弹不得,身上穿的是件曲裾深衣,两条腿绑得跟美人鱼似的,根本无法抬腿。我心里一急,另一只手试图推开他越来越靠近的脸。 訇的一声,两个人纠缠倒地,我没挠着刘玄的脸,却把他头上的冕冠给扯歪了,一时间系在他颌下的缨子勒住他的脖子。他恼怒的皱起眉,弹压住我四肢的同时腾出一只手解了缨结,甩手将冕冠扔出老远。 啪的声,听着那巨大声响,我的心遽然一沉。 “我是……我是刘秀的妻子!”我颤声做最后的抵抗。 他的唇蛮横霸道的压下,我紧闭双唇,牙齿咬得死死的,脖子猛地用力朝上一顶。砰然一声,我眼前一阵金星乱撞。他被我撞得也不轻,咝的抽了气,笑骂:“真有你的。” “呸!”我趁机啐了他一脸唾沫,“放开我!” 他压着我的四肢,居高临下的俯瞰,神态倨傲带着一抹戏谑:“现在……朕还算是明君么?” “调戏臣妻,你是昏君不如!” “啪!”他狠狠甩了我一巴掌,打得我牙根儿发酸,左耳嗡嗡鼓噪。 脖子上一紧,他捏着我的下巴将我的脸扳正,我恍惚的对上他的视线。他再次笑问:“朕是明君么?” “你……”指力加强,下颌骨一阵剧痛,我抖抖瑟瑟地回答,“陛下……乃是明君……” 疼痛的力道消失,他用手指轻抚着我火辣辣的左脸,笑道:“还是说的不好听。” 我扯着嘴勉强一笑,用连自己都觉得恶心的口吻谄谀的说:“陛下乃是千古明君,仁心仁德,万古流芳……” 他吃吃轻笑,乌黑的长发从他肩上披落,发梢随着他笑声的振颤不时的拂过我的脸颊,麻酥酥的刺痒难当,我微微侧过头,不去看他的癫狂得意,却又被他卡着下颌强行扳正。 “阴丽华,你为何要嫁给刘秀?” 我直直的望入他眼底,乌黑的瞳仁一如既往的看不到一丝光泽,他的眼里没有我的倒影,有的,只是一望无际的黑暗。 “陛下真是爱说笑,贱妾对夫君的一片爱慕之情,南阳妇孺皆知,陛下又何必故意羞辱贱妾呢?” “嗯——”他拖长鼻音,似在思索。片刻后,他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我摇摇晃晃的站定,只觉得头晕目眩。现在不是我报复的时候,穿着这身累赘的服饰,我一点胜算都没有。而且,他是皇帝,就算我打赢了他又如何?他能对我做的未必我也能对他做,以下犯上这种罪名可是会掉脑袋的。 死我一个不要紧,如果连累了刘秀,甚至阴家全族老幼,那我就真是罪大恶极了。 他拢起脑后的长发,发丝飘逸,俊美的外表透着几分邪魅:“这么说来,恭喜你们夫妇百年好合,朕也理当送些薄礼以备庆贺才是。” 我猜不透他又想打什么主意,忙道:“不敢当的……” “这样吧!”他打断我的话,带了三分狡黠,三分兴奋的说,“刘秀昆阳有功,朕便任命他为破虏大将军,封——武信侯!” 我心儿一颤,一时间根本捉摸不透他的喜怒,只得顺着他的话,应承道:“贱妾代夫君叩谢陛下!” 四、风云 刘秀爵封武信侯,一时间上门道贺的官吏同僚络绎不绝,大有要把武信侯府大门门槛踩破的趋势。刘秀闭口不提昆阳的战功,碰到有人谈及刘縯遇害一事,亦是唯唯诺诺的含笑岔开话题。 新婚半月,人前我俩恩爱有加,他甚至不避亲友的替我画眉绾发,那种亲昵的姿态不仅让旁人信以为真,就连我,也时常会生起一种似假还真的恍惚。然而到了晚上安寝,却仍是我睡床,他睡席,互不相扰,这固然是我的提议,可他……居然一点反对的意思也没有,当真在床下打了半个月的地铺,毫无半句怨言。 没有旁人在的时候,他总是穿一袭缟素。每每睡至中夜,我会被他梦里的低咽惊醒,爬下床去瞧他时,他却犹自未醒,只是枕畔已湿。 那种刺骨的痛,夜夜相伴,这或许是他二十八年的生命里,最软弱最无助的一次。也幸好,他能这般相信我,把这份软弱毫无避讳的展现在我面前。 刘秀——他骨子里其实是个很要强的男人!虽然他总是面带微笑,看似无忧无虑,可我却更清楚的了解到他不为人知的软弱。 刘秀违反丧制娶妻,不仅如此,还在最短的时间将刘伯姬许给了李通,两家定亲后没多久,便又择日完婚。 出嫁那天,刘伯姬拉着我的手,恋恋不舍之余更是满脸的担忧:“三嫂,三哥太苦了,以后就只能拜托你了。” 她是个心气极高的女子,这么多年都坚守未嫁,我懂她的心思,原是誓言非意中人不嫁,还记得她曾畅言:“此生若能觅得一懂我、知我、惜我之人,则无怨无悔矣!” 然而最终她选择嫁给了李通! 我明白她的出嫁就跟刘秀娶亲一样,都是为了使刘秀的“大逆不孝”更加深入人心,混淆视听。但是对于她最终选择的丈夫,我却仍是心存芥蒂。 什么人不好挑,为何独独选了李轶的堂兄李通? “三嫂……”她凑近我,贴着我的耳畔涩然一笑,“你有一颗七窍玲珑之心,然而我宁愿你有时候糊涂些,把事情想得简单些,那样你和三哥相处,会比现在更幸福许多!” 我似懂非懂,从什么时候起,连刘伯姬也学会讲话暗藏玄机了?那般直来直往爽直性子的姑娘,此时即将嫁为人妇,却是带着一颗处处警惕的心踏上了軿车。 她以后会幸福吗? 肩上落下一只手,刘秀从身后搂住我,轻声:“次元为人甚好,你毋须担心。” 我点了点头,在鼓乐声中目送軿车远去。 是的,即便是权宜之计,刘秀也不会随意把妹妹的幸福当成儿戏丧送——李通无论从家世、才学、相貌上皆是上上之选。 伯姬嫁给他,也确实没什么不好。 我微笑着仰起头,刘秀的皮肤在晚霞的映照下泛出一层透亮的色泽,犹如刷上髹漆的漆器,倍觉惊艳。 轻轻的将手放进他的大手里,袖管下我和他紧握双手,五指交缠。他俯下头,我俩彼此相顾一笑。 也许的确是我太过多虑了,如果把什么事都想得简单些,我会非常幸福吧。 因为,刘秀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温柔之人!与他朝夕相处,并不如我当初对于古代男子想象中那般排斥。 就在我和刘秀新婚,刘秀有意躲避朝政,韬光养晦的同时,天下局势却是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长安城内,因为当年蔡少公震惊四座的一句:“刘秀当为帝!”,引得之前改名“刘秀”的国师公刘歆在道士西门君惠的挑唆下,与卫将军王涉、大司马董忠、司中大赘孙伋一起企图合谋杀掉王莽,恢复刘姓宗室。可没想孙伋临了倒打一耙,向王莽告密。谋反之事曝光,王莽将董忠施以剉刑,且株连其宗族上下以醇醯、毒药、白刃、丛棘……无一幸免。 刘歆与王涉闻讯后自杀谢罪,可他们的家人,亲族却仍是难逃死罪。 整个长安朝野陷入一片血雨腥风,王莽自此觉得谁都不可信,他以前最最亲信的是王邑、王寻二人。可王寻在昆阳大战中被刘秀杀了,如今只剩下一个王邑在外地继续征讨叛乱。王莽觉得身边没有亲信之人,便把王邑召回长安做大司马,又让大长秋张邯为大司徒,崔发为大司空,司中寿容苗䜣为国师。 新朝地皇四年、汉朝更始元年七月下旬,就在新莽政权在长安自相残杀,天水成纪人隗崔、隗义与上邽人杨广、冀人周宗等,起兵应汉。这群人起初只有数千人,推举隗崔的侄子隗嚣做了上将军——隗嚣原受刘歆赏识,举为国士,刘歆死后,他归了故里。 隗嚣带领这批人攻下平襄,杀了王莽的镇戎大尹李育,又遣使聘请平陵人方望为军师。方望建议他“承天顺民,辅汉而起”,隗嚣听从其言,立庙邑东,祭祀汉高祖、太宗、世宗,牵马操刀,割牲而盟。其盟言曰:“凡我同盟三十一位大将,十有六姓,允承天道,兴辅刘宗,如怀奸虑,明神殛之。高祖、文皇、武皇,俾坠厥命,厥宗受兵,族类灭亡。” 紧接着隗嚣又命人写下传檄郡国,披露王莽慢侮天地,悖道逆理,甚至鸩杀孝平皇帝,篡夺其位的滔天大罪,檄文遍传天下: “汉复元年七月己酉朔。己巳,上将军隗嚣、白虎将军隗崔、左将军隗义、右将军杨广、明威将军王遵、云旗将军周宗等,告州牧、部监、郡卒正、连率、大尹、尹、尉队大夫、属正、属令:故新都侯王莽,慢侮天地,悖道逆理。鸩杀孝平皇帝,篡夺其位。矫托天命,伪作符书,欺惑众庶,震怒上帝。反戾饰文,以为祥瑞。戏弄神祇,歌颂祸殃。楚、越之竹,不足以书其恶。天下昭然,所共闻见。今略举大端,以喻使民。 盖天为父,地为母,祸福之应,各以事降。莽明知之,而冥昧触冒,不顾大忌,诡乱天术,援引史传。昔秦始皇毁坏諡法,以一二数欲至万世,而莽下三万六千岁之历,言身当尽此度。循亡秦之轨,推无穷之数。是其逆天之大罪也。分裂郡国,断截地络。田为王田,卖买不得。规锢山泽,夺民本业。造起九庙,穷极土作。发冢河东,攻劫丘垄。此其逆地之大罪也。尊任残贼,信用奸佞,诛戮忠正,复按口语,赤车宾士,法冠晨夜,冤系无辜,妄族众庶。行炮烙之刑,除顺时之法,灌以醇醯,袭以五毒。政令日变,官名月易,货币岁改,吏民昏乱,不知所从,商旅穷窘,号泣市道。设为六管,增重赋敛,刻剥百姓,厚自奉养,苞苴流行,财入公辅,上下贪贿,莫相检考,民坐挟铜炭,没入钟官,徒隶殷积,数十万人,工匠饥死,长安皆臭。既乱诸夏,狂心益悖,北攻强胡,南扰劲越,西侵羌戎,东摘濊貊。使四境之外,并入为害,缘边之郡,江海之濒,涤地无类。故攻战之所败,苛法之所陷,饥馑之所夭,疾疫之所及,以万万计。其死者则露屍不掩,生者则奔亡流散,幼孤妇女,流离系虏。此其逆人之大罪也。 是故上帝哀矜,降罚于莽,妻子颠殒,还自诛刈。大臣反据,亡形已成。大司马董忠、国师刘歆、卫将军王涉,皆结谋内溃,司命孔仁、纳言严尤、秩宗陈茂,举众外降。今山东之兵二百余万,已平齐、楚,下蜀、汉,定宛、洛,据敖仓,守函谷,威命四布,宣风中岳。兴灭继绝,封定万国,遵高祖之旧制,修孝文之遗德。有不从命,武军平之。驰命四夷,复其爵号。然後还师振旅,橐弓卧鼓。申命百姓,各安其所,庶无负子之责。” 这道文辞犀利、慷慨激昂的檄文一出,竟是四方响应,数日内召集十万兵马,攻打雍州,杀了州牧陈庆。紧跟着打安庆,杀了大尹王向。这股兵力所到之处,陇西、武都、金城、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各郡各县,竟是纷纷归降。 同在这个月,任职新朝蜀郡太守的公孙述,起兵成都。蜀地肥饶,兵力精强,南阳汉军起兵时,南阳人宗成、商人王岑起兵徇汉中响应汉军,他们杀了王莽庸部牧宋遵,聚集起数万人。公孙述先是遣使迎宗成等人入蜀,而后又声称:“天下同苦新室,思刘氏久矣,故闻汉将军到,驰迎道路。今百姓无辜而妇子系获,此寇贼,非义兵也。”竟是把宗成等人指鹿为马的说成是假汉军,杀了他们的同时更是侵吞了那数万兵马。 之后,公孙述自立为蜀王。 八月,宗武侯刘望起兵,占领汝南,自立为天子。严尤、陈茂前往投奔,于是刘望以严尤为大司马、陈茂为丞相,欲夺天下。 天下大乱! 先前纵观农民起义军虽多,左右能成些气候的也只赤眉、绿林、铜马等几支队伍。但自昆阳大战之后,新朝兵力告罄,实力大减,刘歆等人偷觑机会,意图谋反。虽然最后谋反不成,却也成为一个契机,将原本煮成一锅粥的天下搅得更烂。 稍具野心的枭雄趁机崛起,打着汉室刘姓招牌的造反队伍已不单单只更始汉军这一支。你说自己是正牌汉军,别人也说自己是正牌汉军,可最后能入住长安未央宫的刘姓真命天子却只能有一个。 我大叹一声,额头贴伏在垒满木牍、竹简的案上,茫然中透着彷徨。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光武中兴?这个已知的结局到底离我还有多远? 抑或……历史已经改变,脱离了我所知道的命定结局?! 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我摇着头把脑袋里闪过的一切不吉的念头给甩了出去。我摇头叹息,忘乎所以,以至于刘秀进了寝室,站到我跟前我都不自知。直到有根手指戳到我额头,将我的脸抬了起来:“一直摇头做什么?” 刘秀身上换了缌麻,另一只手举着烛台,仅看他的装扮,我便知道房内已无外人,于是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道:“看了一天,头有点晕。” 幸好阴识知道我对篆体字头大,用来传递信息的简书写的皆是隶书,可即便如此,长达八小时坐在案边盯着这些东西,连蒙带猜的将它们都囫囵读了个遍,仍旧不是件容易的事。特别是那些官面上的通告檄文,斟词酌句,字字皆是精辟的文言文用语,对于我这个理科出身的准研究生而言,IQ再高也吃不消这么消耗脑力。 “那便赶紧歇歇吧。”顿了顿,他望着我沉沉的笑,“我去给你打洗脚水。” 我忙拉住他:“别……” “这不费什么事。” “别去。”我涨红了脸,拉着他的袖子不放,“你过来坐下,我有很重要的话要跟你讲。” 刘秀是个性子极柔的人,平时我若用这种软言细语来跟他提要求,他都不会拒绝。果然,他没再强求,走回来挨着我在席上坐下。 他坐姿笔直,我却是两条腿朝前伸得笔直,后背还顺势靠在夯土墙上,借以偷懒,减轻腰背肌肉压力。 他对我不雅的坐姿视若无睹,只望着我笑问:“何事?” 我舔了舔唇,思虑再三,终于从案上翻出那块写有隗嚣檄文的木牍,慎重的摆到他面前。刘秀诧异的看了一眼,三秒钟后眉心略略一皱,竟是不动声色的将木牍推开,婉言说:“丽华,你不必拿这个来给我看,我不想……” “难道你以为我和外面那些人一样,也是想试探你的真假么?” “不。”他轻轻叹了口气,“我在你面前无需作假。” “那就是了。眼下时局那么混乱,你不关心时政,在人前做做样子也就罢了,难道还真的打算什么都不管不问了吗?”我把木牍往他身前推,“我让你看,你看就是。” 他含笑挡开木牍:“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我不想通过你知道这些。” “为什么?”我冲口问出。话说出去了才猛地愣住,细细品味出他话里的意思,不觉痴了。 他……不愿意通过我得到这些情报讯息,这是不是说,不想利用我占阴家的便宜?我眨眨眼,心里有一丝丝苦涩,又有一丝丝惊喜与甜蜜。 刘秀手指轻轻敲在木牍上,轻笑:“隗嚣的这篇檄文写得气势如虹,口诛笔伐能到这种地步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你……你看过这篇檄文?” “檄文早已遍布天下,就算我再如何糊涂,每日也总要上朝聆训的。” 这倒也是。他虽然极力表现得诺诺无为,可这等伎俩能瞒得过朱鲔、李轶等人,我却不信刘玄会一点疑心都没有,完全当他是无害的放任不管——其实刘玄不但没有放任不管,甚至将刘秀长期羁绊在身边随侍,有时候甚至一连几天都不放他回家,害我总是提心吊胆,生怕他和刘縯一样遭遇不幸。 “不过,陛下只是让我完善礼制,其他的……什么都没让我过问。”刘秀似乎能猜到我心里在想些什么,漫不经心的把答案说出口。 我心中一动,一手支颐,一手似笑非笑的冲他眨眼:“老实招来,你究竟了解多少?除了这篇檄文,你还知道些什么?” 他笑意沉沉,目光中隐现赞许之色,嘴唇朝书案上堆砌的木牍、竹简一努:“差不多……你了解的,我都知道些,你不了解的……我也知道些。” 我柳眉一挑,又惊又喜。好家伙!到底还是小瞧了他! 我忍不住伸手捏他的脸,他稍稍往后一让,明明可以顺利躲开,最终却仍是让我捏了个正着。我眯着眼,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我自己:“刘秀,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究竟嫁了个什么样的人呵?” 他伸手握住我的手,细细摩挲,声音愈发的感性温柔:“是个娶了你,会对你一辈子好的人。” 我抿嘴儿一笑,与其说我们两个像夫妻,不如说更像朋友、知己、亲人……起码,他对我亲昵却不过分,尊敬却不疏离,也许在我俩彼此心里,对方都占据了一定分量,但是这个分量里包含多少爱情的成分,连我自己都说不准。 “刘秀……” “你应该称呼我一声‘夫君’。” “那是在人前!”我哼哼。夫君,这种文绉绉的敬称,只适合在官面上使用。 “那也应该喊我的字——文叔。” “那还是在人前……” 他又开始鸡婆了!结了婚以后才发现,其实刘秀这人性子虽温吞,话却是一点都不少。平时少有接触他私生活的机会,真正接触了,才知道原来他沉默寡言都是表象,私底下他的话很多,能言善辩,还特别的……鸡婆! 他定定的望着我,面上假颜怒色,可眼里透出的宠溺却分外温柔。 我嘻嘻一笑,带着撒娇的口吻腻声道:“人人都喊你文叔,那我跟别人有什么区别呢?我是你的妻……自然要与众不同些。 他的嘴角勾起一道好看的弧度,食指弯起,在我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 我低呼一声,表示抗议。他眼角眉梢都带着抹笑意,我很清楚他并没有在生气,此时无论我喊他什么,他都会接受,于是眼珠子一转,凑近他轻声嘘气:“秀儿……” 他肩头猛地一颤。 这个昵称,我以前听樊娴都和良婶喊过,揣度着这该是他的小名。其实这里的男子打从及冠取字之后,无论长辈还是同辈,都会以“字”来称呼,以表示尊重对方已经成人。也许……自他成人后,也唯有他的母亲和类似养母的良婶,还会忍不住把他当作孩子,时常唤他的小名儿。 “丽华……”他的瞳仁似是蒙上了一层薄雾,声音略带颤意。 我小声的低喃:“秀儿。” 他上身前倾,慢慢向我靠近。我的心怦怦的加快节拍,他的脸越靠越近,温暖的鼻息吹拂在我的脸上,我脸上微微一红,竟是不由自主的阖上了眼睑。 唇瓣上轻柔的印上一吻,轻轻的触碰使我心灵为之一颤,险些儿把持不住瘫软倒地。辗转缠绵的亲吻逐渐加深,他伸手搂住我的腰,舌尖撬开我的唇齿,灵巧的滑入我的口中。我脑袋里嗡嗡作响,心跳加快,呼吸也紊乱了。 刘秀的额头贴着我的额头,鼻尖抵着我的鼻尖,细微的呼吸声,暧昧的在我俩之间环绕。 “真是……”他按着我的后脑,将我的头压进怀里,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让我又惊又羞,“我可是比你大了九岁呢。” 我偷偷撅嘴,九岁?!那是身体的年龄,就心理年龄而言,我和他可是不相伯仲。于是越发恶作剧的唤道:“秀儿!秀儿……这个名字很好听,以后没人的时候我就这么叫!”我从他怀里挣扎着出来,眼波流转,促狭又赖皮的说,“你若是反对,那我以后就直呼你的名字!” 刘秀看着我好一会儿,终于无奈的笑了:“随你吧。” 我笑嘻嘻的从席上爬了起来,只觉得窝了一天,腰酸背痛,伸着懒腰活动开僵硬的手脚。案上还有一堆的资料没有来得及看完,刘秀细心的替我将翻乱的书简重新卷了起来,一卷卷的堆放整齐。 看着那些满当当的竹简,我不由一阵气馁,低头见他神情专注的收拾着书案,忽然心中一动,我跳到他身后,身子趴在他背上,双臂从身后环住他的脖子,轻轻摇晃:“秀儿,给我讲讲时政吧!” “时政?” “就是……你对眼下天下分崩,群雄并起的分析和理解啊!你怎么看待今后的局势和发展呢?” 刘秀沉默不语。 我不依不饶的继续加大幅度,拼命摇晃他:“别跟我装傻,我知道你才不傻!不许拿对付外人的一套来敷衍我。” 他终于笑了起来,笑声动听悦耳的逸出,我能感觉到他喉结的振动,心里一阵儿迷糊,似乎被这诱人的笑声给勾去了魂魄。 他轻轻拍着我的手背,一摇一晃的说:“好……我说……唔,别再晃我啦……头晕了。” “晕了才好。”我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晕了你才会说实话。” “我答应你,以后无论你问我什么,我都说实话!” “真的?” “真的。” 沉默。我停下晃动,静静的趴在他的背上,下巴顶上他的头顶。 “我不信。”我轻轻吐气,半真半假的说,“你是个大骗子,还是骗死人不偿命的那种。信了你,才是傻瓜。” 他幽幽吁了口气,牵着我的手,将我拉到身前,示意我坐下:“隗嚣也好,公孙述也罢,这些人无非或明或暗的打着汉家旗号想一夺天下,即便夺不得这片江山,分得一杯羹亦是好的……至于刘望,呵呵,我只能说,先称尊者未必就真能握住江山社稷……” “就像刘玄一样。”我心直口快,“能笑到最后的人才是真正的赢家!” 刘秀怔怔的瞅了我一眼:“也不尽然,我们这位陛下……”他轻轻摇了摇头,浅笑,“如果真是那般无用,南阳刘姓宗室也罢,绿林军也罢,在大哥死后,只怕早成一盘散沙。” 他眉心微微揪结,露出一丝苦痛,我怜惜之心顿起,伸手抱住了他:“别再想那些不愉快的事了,你以后有我……你有我了……” 他仰天长叹,黯然无声。 我闭上眼,不忍看他痛苦的表情,于是故意装出一副困倦之意,嘟哝道:“秀儿,我困了,咱们明天再接着聊吧。” “好,”他的声音恢复百般温柔,善解人意的说,“你且宽衣,我去替你打水。” 我点点头,默默的看着他离开,心里只觉得一阵揪痛。 伤疤就算愈合了,仍然还是块伤疤,即使面上完全看不出来,可是到底痛不痛,却只有自己知道。 我尚且摆脱不了这份痛楚,更何况刘秀呢? 五、泣告 新朝地皇四年、汉朝更始元年八月,更始政权的主脑们在宛城廷议,最终决定不落人后,抢先向困守关中的王莽新朝主动发起进攻。 于是,更始帝刘玄遣定国上公王匡攻打洛阳;西屏大将军申屠建、丞相司直李松攻打武关。汉军兵分两路,浩浩荡荡向洛阳、武关扑去。 汉军的强大攻势,不仅使三辅震动,也使各地的造反势力毅然响应起来。杀掉当地牧守,自称将军,用汉年号,以待诏命的队伍,在短时间内,遍布天下。 彼时,析人邓晔、于匡在南乡发兵响应汉军,邓晔自称辅汉左大将军,于匡自称辅汉右大将军,攻入武关。武关都尉朱萌,杀了王莽新朝的右队大夫宋纲后,归降汉军。 王莽得知武关被破后,惶恐之余召来王邑、张邯、崔发、苗䜣四位大臣,商议对策。结果,大司空崔发引经据典,说《周礼》、《春秋》中经传,国有大灾,宜号泣告天。 于是面临着国破城亡的王莽最后居然带着文武百官到南郊,自陈符命,仰天号啕痛哭。不仅如此,他还命臣工做了《告天策文》,召集太学的学生以及小吏百姓一起哭,只要这些人里头有哭得最响亮、最悲哀、最感天动地的,就升他做郎官——这一升,居然还当真一下升了五千多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哎唷!笑死我了……哈哈哈……肚子疼啊……”我蜷缩在席上,手里抓着竹简不停的抖。 阴就面色发窘,阴兴强忍片刻后,终于忍耐不住的用鞋尖踢我:“注意礼仪啊,姐姐!” 他咬牙切齿的表情让我愈发感到好笑,忍不住指着他笑道,“弟弟啊……兴儿,你还那么卖力读书做什么……哈哈哈,太学生……好了不起……哈哈,只要会哭不就成了么?你以后多照照镜子,好好练练该怎么哭得漂亮……” “姐姐!”阴就手忙脚乱的把我从席上扶正,细心的替我整理褶皱的裙裾。 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望着手中的竹简,强忍了半天,却又止不住的再次爆笑起来。阴兴给了我一个“无可救药”的白眼,拂袖走了。 我又笑了好一会儿,才强忍着止住了,只是愈发觉得肚子都笑痛了,四肢发软,无力的趴在案上缓气。 “就儿,大哥做什么去了?” “早起发了名刺,让阴禄去请了好些人来,这会儿正在堂上宴客呢。”所谓的名刺,也就是现代人所指的那种个人名片,只不过这里是写在木片或者竹片上的。 我很好奇阴识巴巴儿的发了名刺请来的都是些什么人,于是一边假意看简,一边漫不经心似的问:“都有什么客人啊?” “我也不大认识,方才二哥倒在,你还不如问他呢,他都认得的。” 我狠狠剜了他一眼:“你也跟我耍心眼不是?小兔崽子,你还嫩着呢。”一扬手在他脑门上敲了个爆栗,“真不愧是阴家的人啊,你算是翅膀硬了?羽毛还没长齐整呢,就敢跟老姐我耍心机了……” 我作势欲打,阴就忙笑着讨饶:“姐姐饶命!弟弟知错了……”我收了手,阴阳怪气的瞅着他,他吐了吐舌,小声嘀咕,“尽说阴家人的坏话,姐姐如今可算是刘家妇了!” “咝!”我牙缝里滋气儿,一骨碌从席上翻身站起,“好小子,皮痒痒了吧?!” “别……姐姐,我认错还不行吗?”求饶间阴就头上又挨了两记,抱头逃窜,“来的客人里头有朱祜、来歙、岑彭、冯异、臧宫、祭遵、铫期、马武……” 他一口气报完,我停下追逐的脚步,陷入沉思。 阴识请的这些人良莠不齐,论身份,论立场,来歙乃是刘嘉的妻兄,朱祜则是刘秀同窗,祭遵、铫期、冯异算是刘秀部下,这几个人都没什么太大的问题。但是臧宫、马武却是绿林军的人,而岑彭原先是棘阳县令,棘阳被克后他投奔了甄阜,甄阜死后他逃到了宛城,汉军打宛城时就是他死守城门。后来城破,本来所有人都说要杀了他,幸得刘縯出面保全,于是他做了刘縯的属下。如今刘縯不在了,他又做了朱鲔的校尉。 说实话,我对岑彭此人殊无半分好感,不管他以前都干了些什么,有多大的本事,至少他现在是朱鲔的部下。阴识结交刘秀的属下本无可厚非,可是为何又要去巴结绿林军的人? 心里渐渐添堵,像有块大石头压在胸口。有些事情真不值得拼命推敲,越是往深里挖掘,我越会怀疑自己的智商,到底是我钻牛角尖多虑了,还是事情本不像我看到的那般简单? 虽然在名义上我已经嫁了人,可是娘家却是没少回,阴家仍保留着我的房间,里头的布置照原样儿丝毫未有改变。 按理妇人出嫁后便不可再多回娘家,除非夫家休妻或是双方离异。可是一来两家同住宛城,二来刘秀对我的行为基本无约束,所以就算有人对此略有微词,也不能多插嘴质问我们夫妻间的私事。 在阴家看了一上午的竹简,中午用过午膳后我睡了半个多时辰,醒来的时候恰好堂上散席,我躲在暗处,看着阴识将客人一一送走后,才闷闷地走了出来。 “姑娘要回去了吗?”阴禄正要关门,回头看到了我。 我点点头。 “那需要备车么?” 我又摇了摇头。 开玩笑,现在宛城是什么形势?所有牛马、辎重、车辆,能用于打仗的东西全都抽调到了战场上,虽然我知道阴家肯定还藏有私产,牛马牲口什么的必然不缺,但那都是充作食物所留,若是被我大摇大摆的套上车走大街上去招摇,岂不是自寻死路? “那让姑爷……” 阴禄还待再说些什么,我摇了摇手:“没事,就那么点路,哪里就能走瘸我的腿了?”临出门,又回头关照了句,“替我跟大哥说一声,我回去了,改日再来。” 午后日头正毒,烤得我头皮一阵发烫,我迂回着尽量找有荫影的地方绕回去,时不时的踩着影子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蹦蹦跳跳的穿梭前进,倒也平添几分乐趣。 正专注着寻找下一处的荫影,忽听跟前噗嗤一笑,我正一步向前跳出,没来得及抬头,嘭的下撞上了人。 那人被我撞得后退半步,却仍是好心的扶了我一把,怕我跌倒。我揉着鼻尖又酸又痛抬起头,先是惊讶,而后不由笑了:“是你啊!” “唔,可不就是我。”冯异站在树荫底下,声线依旧犹如磁石般的悦耳,听得人心头痒痒的、酥酥的。他有一副迷人的嗓音,难得的是他竖篴也吹得极好,我曾听过他吹的篴曲,只是不知能否有耳福听他放歌一曲,想必,那样的嗓音,必成天籁。 “在想什么?” 我倏然回神,大大的汗颜一把,不知不觉中自己竟站在他面前发起花痴来,忙掩饰的笑道:“没什么……你、你从哪来啊?” 话刚问出口,我就特想抽自己一嘴巴。他刚从阴家散席出来,我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冯异吟吟一笑,若有所思,片刻后点了点头,答道:“刚从夫人兄长阴校尉处用完午膳,正打算回去呢。夫人是要去哪?” “我……我回家。”我结结巴巴,无心中说错了一句话,结果换来他语气上的明显疏离,这让我羞愧得直想就地挖个地洞钻进去。 “那么,夫人走好,异先告辞了。” “那个……公孙!”擦肩而过时,我鼓足勇气唤住他。内心交战片刻,终于决定赌上一把,“你……你怎么看待文叔?” 昆阳之战,他与刘秀虽是敌对方却惺惺相惜的成了一种不是朋友的朋友,过后刘秀攻打父城,据闻双方未经几许交战,父城县令苗萌便在冯异的劝服下,举城投降。 即便当日同样身为十三死士之一的李轶背信弃义,谋害了刘縯,但我总觉得冯异是值得信赖的,这也许只是我主观片面的印象,就如同我一开始对朱鲔印象颇好,对岑彭却没来由的不起好感一样。这样的主观意识或许会害我失去正确理智的判断能力,可是……我向来是感性大过于理智的人,就像刘秀说的,我做任何事都爱冲动。 我对冯异是信任的、有好感的,从相识之日起我在潜意识里就没把他当成敌人,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我的朋友。 “武信侯?” “嗯,你是不是……也觉得他无情无义?他违制娶妻,你是不是也会因此瞧不起他?” 冯异并没有马上回答,相反,他的沉寂让我内心更加的慌张起来。或许我错了,这番试探毫无意义可言,刘秀把自己伪装得极好,几乎瞒过了所有人。 我仓促行礼:“是我唐突了。”不敢再看他的表情,转身就走。 “刘夫人!”那个磁石般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何必在意旁人如何看待武信侯,只要夫人能明白侯爷的心意不就够了么?” 我诧然扭头,冯异站在几步开外冲着我遥遥相望,面色平静,目光中充满睿智和理解。我内心激动,酸涩的情绪压抑在胸口,好半晌我心怀感激的冲他一揖:“公孙,文叔就拜托你了。” 他嘴角含笑,冲我微一颔首,转身离去。 我深吸一口气,忽然感觉肩上的担子轻了许多。 刘秀的忍辱负重,未必真就无人能懂!未必…… 六、厨艺 皇天无亲,惟德是辅! 就在王莽带着文武群臣在南郊号啕大哭,指望感动天地的同时,于匡、邓晔打开了武关大门,迎入西屏大将军申屠建、丞相司直李松率领的汉军兵马,两军会合后一起攻打京仓。邓晔派弘农郡掾王宪为校尉,率数百人渡过渭水,攻城略地,以汉军旗帜相互号召四方;李松派偏将军韩臣,率领数千汉兵,西出新丰,大败新朝波水将军,追至长宫门。 长安诸县大姓豪族,闻讯纷纷率宗族门客来会,汉军所到之处,势如破竹,郡县争相归附。 捷报频频传回宛城,众人雀跃,喜形于色。 刘秀虽官封武信侯,却是担了个虚名,除了每日上朝应卯,其余时间都泡在家里。在外人看来我们这对夫妻恩爱无比,刘秀为了我似乎什么都抛弃了。昔日在昆阳大战上显示神威的刘将军已经一去不返,现在在他人眼中,刘秀只是个宠爱妻子,碌碌无为的渺小人物——这跟他之前在蔡阳勤喜稼穑,耕田卖粮的形象十分符合,所以大家都相信,刘縯死后,刘秀少了可以替他撑腰扶持的人,他这个人本身也就不再具备任何威胁性了。 但是也就在我准备放下心头大石之际,这天一大早,黄门使者突然急令来传刘秀,没说三句话就把他给拉走了。我在家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脑子里一片混乱。眼看到中午刘秀还没回来,我哪里还等得下去,急匆匆的换了短衣长裤,抓起佩剑就往外冲。才走出中门,却见刘秀在冯异的陪同下,两人正有说有笑的穿过院子。 刘秀谈笑间瞥见了我,微微一愣,跟着冯异也注意到了我,见了我这副打扮,也是一愣。 我站在原地,呆呆的望着刘秀,转瞬间眼眶湿了,我丢开手中长剑,飞一般的奔过去一把抱住了他的腰。 “怎么了?”冲力太大,刘秀被我撞得倒跌一步,双手扶住我,避免我摔倒。 我把眼泪蹭到他的衣襟上,哽咽:“不!没什么……” 虽然嘴上没做太多解释,他却似乎猜到我在担忧些什么,双臂更加用力的搂紧了我:“我回来了……”顿了顿,笑道,“我午饭还没吃呢,公孙也饿着呢,家里可有什么吃的没?” 我这才意识到冯异还在边上瞧着,顿时困窘得满脸通红,扭捏的从刘秀怀里挣脱出来:“我到厨房瞧瞧去。” 一上午我都在替他担惊受怕,哪有什么心思吃东西,武信侯府名头说得响当当,其实府里并没几个俾仆。我到厨房一看,冷灶冷釜,冷清清的竟连一个人都没有。 我当即从陶缸里舀了瓢水,毫无头绪的抓了两把麦子。指缝间的麦粒摩擦,发出沙沙的响声,我一边淘米一边发怔,突然肩上被人轻轻拍了下,我惊跳转身,险些把手里的瓜瓢给扔了。 冯异平静的看着我,几秒钟后,他从我手里顺理成章的接过瓜瓢,搁到灶上。 “会煮饭吗?”他低着头将麦粒洗净,倒进釜内。 我咬着唇,别别扭扭的小声回答:“不太……会。” 在21世纪煮饭这种事情已经完全交给电饭煲,就连炒菜煮汤,简单些的一般都能用微波炉搞定,太过复杂的菜式自己不会弄又非常想吃的话出门走几步就能找到饭店。我从没觉得自己厨艺不精是什么大错,以前如此,现在也同样如此,因为在阴家,阴识从没让我进过厨房。 女子远离庖厨,在我看来并不算什么可耻的事情,但是今天,当我看到冯异这个能文能武,马上拉得开弓,马下吹得好篴的昂藏男儿站在厨房里,用他那修长白皙的十指动作麻利迅速的在厨房展示华丽的厨艺时,我生平第一次产生出羞愧的念头。 就在我发愣的工夫,庖厨急匆匆的奔了进来,冯异支使他去点火鼓风,炉子里的火顿时旺盛的燃烧起来,本就闷热的厨房温度刹那间急遽攀升。 “兹啦!”冯异在铜釜内倒了勺肉油,呛人的油烟飘了起来,充斥着每个角落。我用袖子捂着鼻子退到门口,并非我不想帮忙,而是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帮这个忙。 今天真是被冯异彻底比下去了,不知道他娶亲了没有,他夫人该是个多幸运的女子啊!瞧这人,长相英俊,性格又好,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这种极品男人别说在古代,就是搁现代也绝对是个抢手货。 正恍恍惚惚的胡思乱想,冯异突然将煮好的一盘菜往我手里一塞,左手顺势挥了挥,示意我端出去。 盘子烫手,我险些拿捏不住,扑鼻的菜香引得我齿颊生津。手上是盘碧绿的韭菜,韭菜正是时令蔬菜,可一般庖厨烹制多用水煮,除了一些荤类肉食,这里真正用油爆炒的素菜并不多见。因为这个时代并没有菜油,更别说什么色拉油,这里的油脂一般都是提炼的动物油,所以真正拿肉油炒素菜的,我还真是头一次见。 但是油炒的韭菜颜色碧脆,泛着油光,十分显眼,这是水煮的菜色所无法比拟的。我心中一动,情不自禁的用手指捻了两根韭菜,顾不得烫嘴,飞快的送入口中。 “味道如何?” 鲜美的滋味在我舌尖在滚动,我不假思索的答道:“好吃!” 冯异回头冲我一笑,我这才明白刚才自己偷吃的动作已被他撞见,不由大窘,低着头转身溜出厨房。 刘秀在厅上端坐,手里捧着一卷竹简正在聚精会神的看着,我脚步放轻,蹑手蹑脚的靠近他,原想吓他一跳的,却没想他突然抬起头来,笑吟吟的看向我:“公孙的手艺如何?” 我大大的一怔,不可思议的反问:“你怎么那么肯定,这盘菜就不是我做的呢?” 他笑而不语,我反被他笃定的神情瞧得更觉不好意思,把盘子往他面前一放,屈膝坐在他对面,撅嘴:“你很得意么?你的妻子不会勤俭持家,捻不了针,裁不了衣,就连做饭也……”越说越觉得自己真是缺点满身,我数落不下去了,鼻腔里哼哼两声,“反正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丢人就是你丢人,你有什么好得意的?” “我有在得意么?”他不动声色,目光瞥及韭菜,赞了句,“果然好手艺。” “还没尝呢,便已是赞不绝口了,那……”我眼珠微微一转,忽然冒出个很不纯洁的念头,我托着腮笑眯眯的说,“你这么欣赏公孙,不如娶了他吧!” 刘秀的手微微一颤,险些失手把书简跌落,那一张千年不变的柔情面具终于被我吓得变了脸色。 我摇晃着脑袋,继续装傻:“男子二十及冠,你今年都二十八了,与我才是初婚,是不是以前……” 一只大手猛地伸向我,将我喋喋不休的嘴捂得密不透风,刘秀额上微微见汗,我暗自憋笑得肚痛,恨不能在席上打两个滚。 自哀帝与董贤的“断袖”闻世以来,男风之好在这个时代已不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大秘密,我倒觉得这里的男男玻璃之恋,比之现代更为开明。而且,这里的男子多为俊美之辈,且又不失温柔气息,上上之品在此间一抓一大把,想不让人往那方面去想都难。 “侯爷!”冯异翩然出现,身后跟着一名奴婢,将烧好的菜食一并端了来。 刘秀放开对我的桎梏,我冲冯异挥挥手,眼波暧昧的在他们二人之间不住的流连徘徊。 刘秀的笑容透着些许尴尬,冯异不明所以的扫了我一眼,我忙讨好的取了木勺替他俩舀酒。 冯异笑赞:“夫人真是难得的贤惠之人!” 我掩唇轻笑,笑声如夜枭般聒噪,才不管他是真心还是暗讽,一律当好话接收:“公孙的厨艺才叫好呢,我哪里能及得上你的万一?” 刘秀举杯敬酒,冯异称谢后饮尽,两人推杯换盏,闲聊家常,却闭口不提朝堂之事。菜没少吃,酒也没少喝,转眼七八斤酒水下了肚,我眼看着酒尊空了,冯异脸红了,刘秀原本就白皙的脸更是没了血色,忙借口续酒,捧起空空的酒尊奔进了厨房。 我不会做醒酒汤,不过听说醋能解酒,便直接找出醋坛子把醋倒进酒尊里,那刺鼻的味道顿时酸得我眼泪都快下来了。如果就这么端回去,即使堂上那两位已经烂醉如泥也未必肯喝这么难闻的东西。 想了想,手忙脚乱的又舀了两瓢水加进尊里,晃两晃把兑水的醋摇匀,我又急匆匆的跑了回去。 武信侯府本没几个使唤的下人,为了让刘秀与冯异谈话方便,我又刻意勒令下人不得靠近前堂,所以等我回去的时候,那两个人已是伏案半倒,却没一人看顾他们。 我微微叹了口气,正待进去,却听冯异突然喑哑着问:“今后有何打算?” “唔。”不知道刘秀是不是喝多了,他没多言语。 冯异的嗓音带着一种独有的磁性,即便有些沙哑,也仍透着沉稳:“你娶了她……” “嗯。” 踏足台阶的脚步登时顿住了,我深吸一口气,强压住心头的激动,闪到一旁,背贴着门柱,努力调整呼吸的同时,却发现自己的心跳不受控制的加剧了。 “听说阴次伯很是反对结这门婚姻?她为了你甚至不惜和她大哥反目?” 低沉的笑声缓缓逸出:“没那么夸张……听说的事往往做不得准……” “哦?那娶妻当得阴丽华也做不得准罗?” 我的一颗心几乎吊到了嗓子眼,汗水从我的额角顺着鬓发、颈子滑入衣襟。 刘秀并没有回答,屋子里静了好一会儿。 我猜测不出他此刻的表情是什么,只是觉得太阳穴微微发涨,人就像是中暑了似的,浑身无力。 “嗒!嗒!嗒嗒——嗒——”堂内传来有节奏的木击声,不知道是谁拿木箸在案上轻轻敲打着节拍,一声声,若有若无的,却似敲打在我的心房上,令人颤栗。 “文叔,你莫负了她!”轻轻的虚叹,冯异低声,“不管阴次伯打的什么主意,我信她是真心待你。” “嗯。”沉默片刻,那个温柔的声音终于轻快地笑了起来,“我知道……” 许是刘秀的轻快欢愉感染了冯异,他也笑道:“拿下长安指日可待,陛下让你修撰章典礼仪,你觉得如何?” “不过是合朔、立春、朝会、郊祀、宗庙等等事宜,这些往日我与巨伯做得难道还少么?” 看不到刘秀是用什么表情说的这些话,但是冯异听完居然朗声大笑:“也是,将这些朝廷大典,说予那些乡野草莽听,不过对牛鼓簧!” 两人说笑一阵,我瞅准时机,故意在台阶上踏重脚步,笑嘻嘻的进门:“厨房里最后一坛酒也被我取了来,你俩可还有酒量喝么?” 刘秀脸色雪白,冯异面色赤红,乍看之下二人皆已微醺,可细心观察却不难发觉他俩的眼神俱是一片清明。 刘秀微微哂笑,示意斟酒,冯异亦是豪气干云的说:“夫人尽管满上。” 我笑嘻嘻的替他们舀满耳杯,他二人虽未醉,到底不如平时灵敏,竟然不疑有他的举杯一仰而尽,连个迟疑的顿儿都没打一个。 我趁他们举杯之际赶紧连退三步。 一时耳杯放下,刘秀、冯异两人面色有异,对视一眼后,冯异低垂眼睑从袖子里摸出一方巾帕,凑着唇将口中的醋尽数吐在了帕子里。 再看刘秀却并无任何动作,只是将目光投向我,半是斥责半是宠溺的摇了摇头,满脸无奈。他将酒尊取过,细细的在尊口嗅了一回,问:“这是什么?”许是刚才咽下了那口醋的缘故,他的嗓子明显哑了。 “醒酒汤……”我很小声的回答。 “咳!”冯异终于缓过劲来,“多谢夫人的……醒酒汤。” 用罢午膳,刘秀与冯异有在偏厢闲聊,我独立一人躲在房里发狠劲的练了一个多时辰的跆拳道。 刘秀进房的时候我正练得满身大汗,不仅汗湿内裳,就连外头套的那件素纱襌衣也尽数湿透,紧黏在汗湿的肌肤上。起初我还浑然未觉,直至注意到刘秀目色有异才惊觉自己曲线毕露的走了光。 我慌乱的大步跳到床上,抖开薄被直接裹上身,也顾不上嫌它闷热,只尴尬的问:“你进来做什么?” 刘秀仅在那瞬间有点呆滞,一会儿便又恢复原状,若无其事的说:“公孙回去了,我来瞧瞧你。” “哦……”我稍稍静下心来,见他神色如常,反倒觉得是自己太大惊小怪。于是松了松被子,让自己透了口气,“是不是要准备晚饭了?” “我已经吩咐庖厨在准备了。”他从橱里翻出一件干净的襌衣,平淡的问,“替你打水沐浴?” “不用……这事留着让琥珀做便是了。” “琥珀去厨房帮忙了,我替你打水也没关系。”他顿了顿,回头冲我一笑,“我恰好闲着呢。” “刘……”我收声,眼见他出了门,终于长长的吁了口气。 刘秀替我搁好洗澡的木桶,又替我调好水温,细致的程度竟然比琥珀做得还要好。我笑嘻嘻的说:“秀儿真会伺候人,改明儿我重重有赏!” 他也不生气,笑着与我作揖:“谢夫人赏赐!” 我哈哈大笑,差点笑岔了气。 他走近两步,再两步,直到胸口离我仅半尺距离。 我倏地止住笑,愕然:“做什么?” “秀预备亲自伺候夫人沐浴,只盼能得夫人更多的赏赐!” 我呆了半分钟才听出他话里的暧昧调情,眼睛瞪得极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是刘秀吗?这是我认识的刘秀吗?居然…… 我昂起下巴,狡黠一笑,无所畏惧的进行反调戏。我右手手指捏住他的下颚,眯起眼,摆出一脸色相:“秀儿……真乃秀色可餐矣!” 刘秀果然少近女色,估计他也绝料不到我会比他更“好色”,被我厚颜无耻的一番调戏后,闹得耳根子通红。我笑得愈发张狂,全没顾虑到有些玩笑得适可而止,开过了火,闹得没台可下,就真得一起完蛋。 可是这会儿我哪想得到这番道理?!等我想明白的时候,却已被刘秀从被子里拖了出来。他双手托起我的腰,我迫于春光外泄,且事出突然,吓得只顾伸臂交十的挡在胸口,这一停顿的瞬间,刘秀已将我扔进了木桶里。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木桶的水漫至腰间,我呆若木鸡的站在水里。 刘秀吃吃轻笑:“夫人还需秀如何效劳?”话虽如此说,可腰上的手却是很快便移开了,他转过身,作势欲往门外走。 我“嘿”地一声桀笑,扑过去臂弯一把勒住他的脖子:“敢暗算我,你也不瞧瞧我是谁?”手上一使劲,刘秀猝不及防的被我仰天拖进水桶里。 这下水花更是扑溅得满头满脸,桶里的洗澡水漫溢,洇湿了好几张席子。 我一不做二不休,右手仍勒着他的脖子,左手五指箕张揪住他的头顶,将他拼命往水中按去。他先还挣扎,但下水七八秒钟后,渐渐不动了,我收住放肆的笑声,松开手,轻轻喊了声:“秀儿?” 没有任何反应。 我愣住,慢慢地感到一阵莫名的惶恐,手忙脚乱的把他从水里捞了起来。 他的头仰面朝上,双目紧闭,我用手拍着他的脸:“秀儿!秀儿……我错了!我们不玩了好不好?”我手指微颤的去掐他的人中,如果这招不行的话,就只能拖他到席子上做心跳复苏的急救措施了。 掐人中掐到我手指疼,他却仍是没半点反应,我伸手去摸他的脉息,可能因为手抖得太过厉害,手指搭了几次都没摸到动脉血管。我眼睛一下就红了,哽着声骂:“你他妈的给我起来,我不跟你玩了!我……”眼泪溅到水面上,泛起点点涟漪,我终于放声恸哭,“你别死——” 一只大手无声无息的递到我面前,接住了我的一滴眼泪:“对不起。” 我倏然抬头,刘秀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正一脸歉疚的瞅着我。 我呆住,发愣的伸手去捏他的脸。 “对不起……” 我猛然跳起,用力抱住了他,抽泣:“都说了不玩了!你为什么还要吓我?!” 他轻轻拍着我的背,负疚的说:“对不起……一开始只是和你玩笑,没想到你居然当真了,瞧你那么紧张的样子,一时间我反而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了。” 我恨得牙痒,恨不能咬他一口,又哭又笑道:“好你个刘文叔!居然把我骗得那么惨,我真蠢,怎么忘了你是个大骗子,以后再不能信你……” 刘秀捧住我的双颊,眼神温柔似水,缓缓低下头来,我余怒未消,哪肯就此屈服在他的款款柔情之下,一把伸手推开他,背转过身去。 “出去!”我努力装出一副很凶的口气。 我和他两个泡在澡盆里,夏日衣衫单薄,湿透的衣裳黏在身上,透视度不说百分百,也几近半裸。我不清楚刘秀是何反应,反正刚才我不小心瞄到他的胸口时,居然心跳加快,四肢无力。 我是色女!我思想不纯洁!我在心底暗骂自己没出息,要不是他下半身还泡在水里遮挡了视线,保不齐我会当场喷鼻血。 “丽华!” “出去啦!”我双手攀住桶沿,憋得面红耳赤。 真是块木头啊,再不出去休怪我行无礼之举,到时候如果做出一些吓死古圣人的事情来可绝对不是我的错。 “你……” “出去!出去!” “你的背……” “出去——出去——再不出去……” “你背上的纬图……” “……休怪我……” 臂膀上猝然一紧,我被刘秀硬生生的扳过脸,他一本正经的对我说:“你背上的纬图起变化了!” 三秒钟后我才反应过来,“啊”了声反问:“你说什么?” “去年还只有角宿、奎宿、鬼宿,现在却多出许多……” “什么?”脑海里突然冒出电影《红樱桃》里的女主角被德国纳粹在背上文身的那段景象,我打了个冷颤,失声尖叫,“怎么那鬼东西还在?”我反手触摸后背,“你快帮我洗掉它!” 他抓住我的手,不让我用指甲去挠,只是笑道:“既然是纬图,又如何轻易消得掉?” “什么纬图不纬图的,我不要那玩意……”顿了顿,猛地想起蔡少公的谶语,激动之余突然冷静下来,侧头问他,“是二十八宿图?” “嗯。” “又多了哪几个?” “除了之前的角宿、奎宿、鬼宿外,又多了箕宿、斗宿、牛宿、井宿、壁宿。” 他念一个,我便在心里记一个。默数了下,一共八个,心里顿时喜忧参半——如果蔡少公的胡诌真有几分准数,那么二十八宿就应该代表我要找的二十八人,如此展开联想的话,起码有八个人已经出现了——可到底是哪八个人啊?! “阿嚏!”鼻子发酸,我下意识的把手捂住嘴,“阿——嚏!” “水凉了!”身后哗啦一片水声,我扭头一看,却见他湿答答的从桶里爬了出去,往门外走,“我去加热水!”他衣衫尽湿,一路往门外走去,袜子踩过的席面上留下一串脚印。 “阿嚏!”我打了个哆嗦,忙收回目光,趁着他开门出去的工夫,赶紧从桶里爬了出来,三下五除二的将身上的湿衣扒了下来,重新换了件干净的。 房间里突然沉静下来,我屈膝坐在床上,头枕在膝盖上,回想起方才的一幕,脸颊不自觉的慢慢发烫。 门上轻叩,我即可应了声,可最后推门进来的人却并不是刘秀,而是琥珀。她手里提着桶热水,小声的问:“侯爷命奴婢送热水来了,夫人需要奴婢留下来伺候沐浴吗?” 没来由的,心里竟生出一丝失落,我淡淡的摇了摇头:“不必,我自己洗。” “诺。”琥珀是我的陪嫁丫鬟,她虽不像胭脂一般与我贴心,却也知道我的脾性,于是恭恭敬敬的应了声,躬身退出。 七、游戏 新朝地皇四年、汉朝更始元年九月,汉兵直逼京都长安,新朝已无兵可遣,王莽只得大赦城中囚犯,发放兵戈,歃血为盟,然后令自己的岳父史湛带领这支由囚犯组成的乌合之众出战。行至渭河,未等两军交战,犯人出身的士兵们便一哄而散,逃得不剩一人。史湛成了光杆司令,只得转回。 汉兵对长安发起猛攻,兵破宣平城门攻入,长安人朱弟、张鱼趁机拉了城中百姓,操戈响应,进逼皇宫,一把火烧了王莽居住的九殿明堂,火势延及未央宫。 王莽避火带着玺绶逃到宣室前殿,结果被商人杜吴赶到杀之,缴了玺绶,东海人校尉公宾斩下王莽首级,其他人为了争功,抢夺尸体,节解脔分,争相杀者竟不下数十人。 没想到一代枭雄的王莽,最后竟落得死无全尸。 新朝完蛋了,公宾把王莽的首级给了校尉王宪,结果王宪趁着汉军大部队还未抵达,竟自称起汉大将军,公然入住东宫,穿王莽的衣,乘王莽的车,甚至还玩起了王莽的女人,俨然把自己当成了新一代的王莽接班人! 这等得意忘形的下场自然可想而知,等李松、邓晔、赵萌、申屠建等到赶到长安,当即以王宪得玺绶不献为由,治以大不敬罪,把他给当场处斩。 王莽的首级不日内送至宛城,如今府衙内的刘玄指不定已经乐开了花,更始汉朝上上下下的群臣们估计已经在构想如何进驻长安了。 “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刘秀显得兴致颇高:“定国上公在洛阳生擒王莽太师王匡,斩之。陛下闻讯十分欢喜,是以晚上设宴,为此次大捷庆功。” 汉朝定国上公是王匡,王莽太师也叫王匡,不知道被一个与自己同名同姓的人砍掉脑袋是何感想。我欷歔一声,心有所感,不禁好奇的问道:“据说王莽的首级被悬于圜阓,百姓争相围观,唾骂之余甚至还拔去了他口中舌……这事是真是假?” 说话时我尽量控制自己情绪,把语调放得极稳,可心里却对这样落井下石般的泄愤行径大大瞧不起。刘玄命人将王莽首级悬挂在人多的市集之中,无非就是向世人炫耀他的胜利,同时竖立他的天子之威。 刘秀并没有马上回答我,他一边解下颌下的缨子,一边转过身来面向我。 我被他异样的目光盯得一愣——虽说外表看似并无多大差异,但是相处日久,我早摸透刘秀的一些细小习惯,但凡他不说话,眼珠子一动不动的盯着人看,哪怕脸上笑得再天真无邪,也准没好事。 “唔。”他轻轻应了声,眼睑低垂,若无其事的解下头冠。 我猛地踮起脚尖,将他的发髻扯散,乌黑的长发瀑布般披散下来,刘秀含笑再次转身。 “说实话!你答应过我要说实话的!” “我没对你说假话……” “可你肯定也没说出全部的真话!” 他再次无奈的瞥了我一眼,我的固执也许真的让他很头痛,但我就是如此认死理,不打破沙锅问到底绝不罢休。 “宛城百姓不止将其舌头切了,还把它给分吃了……” 我目瞪口呆,刹那间思维停顿,风化成石。 他顿了顿,叹气:“这是全部的真话!” 我趔趄的退后一步,胃里一阵恶心。勉强忍住胃里的翻腾,我憋住一口气,瘪着嘴不说话。 刘秀倒了杯水递给我,眼神半是怜惜半是无奈:“有时候何必非得知道得那么清楚呢?” 我哑口无言,就着杯口慢吞吞的喝水。脑子里忽然回想起刘伯姬出嫁前对我说的那番话来:“……你有一颗七窍玲珑之心,然而我宁愿你有时候糊涂些,把事情想得简单些,那样你和三哥相处,会比现在更幸福许多……” 何必执着?! 何必…… 目光稍移,落在那满摞牍简的书案上——阴识送来的资料里边也是避重就轻的没有写得太详细,只是含糊的一笔带过此事。 其实他们的用心和刘秀一般无二,我又何必非固执得问出个子丑寅卯来呢? 刘玄这个皇帝越做越有模有样了,虽然宛城的府衙作为行宫暂住,地方略略偏小了点儿,不够气派,可是汉朝封赏的官员们按品级倒是一个不少。 男人们去堂上饮宴,女人们则屈于堂下,女眷中的带头人物正是刘玄之妻韩姬。刘玄虽然称了帝,却并没有把这位原配立为皇后,如今汉朝上下见了她皆称呼一声“韩夫人”。 当然她这个“夫人”之名和我那个“刘夫人”的身份就品级和地位而言是绝对不可同等而喻的。按照秦汉时期后宫的品级划分,可以分为八等,即皇后、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皇后乃是正妻,按我的个人理解,她这个“韩夫人”少说也是个贵妃级别啊。 只是……按汉代一夫一妻的婚姻制度而言,贵妃再尊贵,也不过是个妾室而已,如果仅从寻常夫妻婚姻的定义考虑,她这个韩夫人还远不及我这个刘夫人来得体面。 韩夫人虽说不上绝顶美艳,倒也是个说话干脆,做事泼辣干练的女子,瞧她喝酒跟喝白开水似的爽气,真是一点不输于男子。 其实我也好酒,可是在这么多人眼皮底下我还是懂得收敛的,所以只是象征性的喝了两杯,便伺机找个借口离席了。 府衙的住处虽不大,可刘玄夫妇入住后,倒是把花园重新修葺了一遍,秋夜落叶缤纷,踩着厚厚的树叶漫步,倒也别有一番情趣。 我在曲廊里随意拣了块大石头坐下,心里琢磨着等刘秀散席后,我和他一块儿回家。 夜凉如水,秋风徐徐送吹拂在我脸上,这一年的秋天也即将过去,马上就会迎来寒冷的冬天,然而我回去的征途还很久远、漫长……不知是何年…… “窣!”身后有细小的声音突然响起,我警觉的回头,不期然的对上一双毫无光彩的黑瞳。 惊吓之余我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坐姿,敢在这个时代坐在石头上的人,别说女人,就是男人里头也找不出几个来。我忙利索的站起,挺直了背,恭恭敬敬的拜礼:“贱妾叩见陛下!” 手肘上一紧,刘玄托住我没让我跪下去:“朕刻意放慢了脚步,却还是惊扰了你。” “是贱妾失礼。” 他摆摆手,颧骨微微泛出酡红色,呼吸间满是酒气:“朕来问你,朕若是入长安定都,天下皆服否?” “陛下乃是天之子,定都长安,匡复汉室江山,民心所向,众望所归!”我低着头,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显得百分百诚恳。 刘玄沉默片刻后,呵呵呵的笑了起来:“果然有长进。” 我心中一凛,头垂得更低,恨不能把脑袋顶到他鞋面上去。 他从我身边绕过,突然往我刚才坐过的石头上一坐,大马金刀的模样委实让我差点眼珠脱眶。 “陛……陛下……” 他可是天子,九五之尊,形象威仪可是头等重要,这副样子若是被人看到,那还得了? 他向我招手,嘴角含着笑,眼眸中有丝朦胧的醉意:“今天再给你上一课……” 我心中警铃大作,偏又不能当面顶撞他,只得笑着应付:“陛下但有教诲,贱妾自当聆听。” 他哧然一笑:“你大哥阴识,朕有意提拔于他,你说朕该赏他个什么官做才能真正物尽其用?” “大哥出身寒微,文未得入太学,武未能驰疆场,陛下如此抬举贱妾娘家,贱妾已是感激涕零,如何敢向陛下争要官职?” “啧啧,这说话的口气……倒是与阴识如出一辙,真不愧是兄妹俩。”他顿了顿,抬头望天,“阴识打的什么主意,别以为朕不晓得。你说朕乃众望所归,只怕未必,远的不说,就说你大哥,他心里对朕便未必是全心全意。” 这话说得重了,我吓得背上滚过一阵冷颤,忙跪下拜道:“大哥对陛下绝无二心,望陛下明鉴。” “阴识是个人才,朕顾惜人才,也不会滥杀无辜,否则开了这个先例,像邓禹、庄光这般的能人隐士愈发不肯归附,于朕所用了。你大哥不过是跟朕耍些皮赖的小心眼罢了,他还不敢公然与朕为敌。”他冷冷的乜了我一眼,如冰般锐利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栗,“听说当初你执意要嫁刘秀,你大哥不允,甚至在家里打了你?你可对他报有怨怼之心?” “父亲不在,长兄如父,婚姻原当由兄长作主,是贱妾无礼,不敢心生怨怼!”这算哪门子的八卦谣言?传到刘玄的耳朵里,怎么版本进一步升级,居然变成了阴识痛打不争气的妹妹? “阴识当真打了你?” “呃……” “这些小伎俩糊弄旁人倒也使得了。”他从石头上站了起来,拍去裳裾上的落叶,“他若当真执意反对,何必打你,只需紧闭阴家大门,不让刘秀踏足阴家门槛一步即可。如此惺惺作态,不过是做给朕看的,好叫朕明白他与刘秀面上不和罢了!” 我打了个冷战,一阵风吹来,背上才出的汗水透风蒸发,全身上下愈发的冷。 我不是不明白,我不是不懂,我只是……想试着用刘伯姬说的法子来麻痹自己敏感的神经。就如同今天白天刘秀才说的那样,其实我可以不必事事都追根究底,无论阴识也好,刘秀也好,他们都是真心待我好的人,都是我在这一世的亲人,他们就算确实有心算计了我,也绝不会害我…… 我猛地摇了下头,想要把脑子里纷乱的杂念统统都甩出去。可是我面前这个恶魔般的男人显然并不打算放过我,他一把按住我的肩膀,桀桀怪笑。皎洁的月色下,那张半明半暗,躲藏在月影下的笑脸竟是那般的狰狞可怖。 “让朕来教会你认清一个事实,你——阴丽华,不管你是何种心态嫁给刘秀,你始终不过是他们手中权衡利弊的一颗棋子!” “你胡说!”我按捺不住激动的情绪,鼓足气大声驳斥,“胡说!是你自己内心阴暗,把每个人都想成如你这般阴险狠毒,你以小人之心度人君子之腹!”我气呼呼的甩开他的手,忘了该有的礼仪,忘了他是一国之君,终于被他挑拨得脑袋发热,心里说不出的烦躁和生气。 “哈哈,哈哈哈……朕的确算是个真小人,可你的夫君却是地地道道的伪君子!” 我扬起手,手刀在空中劈到一半时被他猛地抓住手腕,他俯身逼近我,那张俊美邪气的脸孔几乎毫无阻挡的贴到我的眼前:“你明明就是头狼崽子,却偏要收起你的利爪,把自己扮成一只乖巧无害的小猫。你不觉得这样做也很可笑吗?” 我挣扎,怒目瞪视:“那按陛下的意思,这么一次次的逼迫我、刺激我,就是为了让我从猫变成狼,重新把爪子伸向你罗?” “呵呵,你还太嫩。”他抿着唇笑,像是在看杂耍百戏的看客,“爪子还不够锋利,所以要好好的打磨,如此假以时日,你才能真正成为一头能撕裂人的野狼!” 我倒吸口气,怒极反笑:“我看你就是个疯子!”我抬脚用力向他膝盖踹去,他松开我的手,跳后一大步。 “从古至今,没有哪个皇帝在常人眼中是正常的!”他诡异的笑,不知是在自嘲还是自得。 我大口大口的喘气,努力抚散胸中的郁闷。 心口隐隐作痛,我极力想忽略,无奈这个创口已被刘玄硬生生的当面撕裂,无法再逃避开它真切存在的痛觉。 的确,阴识若要拒绝我嫁给刘秀,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不给他任何机会见到我。刘秀能够顺利无阻的出现在我房门口,向我求婚,焉知不是阴识有意放他进来的? 阴识结交绿林军中将领、刘秀部将,他在刘秀、刘玄敌对的矛盾中寻到了一种看似两不相帮,实则左右皆留有退路的最佳平衡点。 我不清楚在阴识的谋划中,我到底起了多大的作用,但我宁可相信,他并不是一开始就为了算计我而预先有了这番布置,只是因为有了这样的契机,而顺便利用了一把。 这是我的底线,我的底线令我只能接受后一种的解释,而无法接受前一种猜测! 刘秀可以不爱我,但是阴识不能出卖我! 我也绝对不允许他出卖我! “阴丽华,你花了如此大的代价不过是想换回刘秀一命。不如朕与你一起来玩个游戏,看看这一次你心爱的夫君能否通过这个小小的测试?” 我扬了扬眉,完全不知道他又在打什么鬼注意,只是警惕的牢牢盯住他。 “稍后朕便会派他去三辅,张罗定都事宜,如果他离开宛城后有任何异动,那么……”他意犹未尽的笑。 我脊背不自觉的挺直了,冷道:“陛下的意思,是要贱妾留居宛城为质?” “这是理所应当之事!” 扣押人质,这在这个时代的确是很普遍的行为,例如诸侯国会定期遣派王子到京都为质;取得虎符,领兵外出打仗的将军会把家眷滞留京城扣做人质,已示绝无擅夺兵权滋生叛乱之心。 让刘秀带着人马离开宛城,前往三辅,这是多么诱人的机遇!这哪里是“小小”的测试,分明就是一个诱人的陷阱。 “当然,你也可以私下里把我们的游戏透露给他,不过那样的话,你可就看不到你要的结果了。” 好敏锐的洞察力! 我微微一凛。 我为了救刘秀,义无反顾的嫁他为妻!那么他呢?是否当真只是在利用我?他对我除了爱情之外,可否还有一丝亲情、恩情、友情存在? 我想知道!我心里有股强烈的获知欲望!但是理智又告诉我,这个欲望是不对的,我不该轻信眼前这个男人,不该听信他的任何诱惑。我应该相信刘秀,相信自己的判断力,这种无聊的测试,是把锋利的双刃剑,会击垮我们彼此间患难与共的信任感。 这是一个阴谋,是刘玄布下的一个阴暗的局! “你不用现在答复朕,玩不玩这个游戏你说了算。过些时日刘秀才会接到圣旨,你有充裕的时间可以慢慢跟他描述朕的游戏规则!” 我无言以对,紧皱着眉头保持缄默。 他也不生气,反而像是中了头彩似的异常兴奋,一边往廊外走,一边还不时的回头冲我挥手告别。 说,还是不说? 我陷入两难的煎熬境地,脑袋似乎被劈成两半,天使和恶魔在里面激烈的对战——我无法抉择! “丽华……”轻幽幽的一声呼唤,将我游离的神志拉了回来。倏然抬头,刘秀正面带微笑的向我款步走来,“可以回去了。” 他笑着伸手挽住我的手,长满茧子的掌心是温暖而有力的,他虽然看似弱不禁风,可是那宽宽的肩膀却是我平时最喜爱的倚靠。 “嗯……我们回去吧。” 一、财富 因为长安未央宫遭大火焚毁,宫殿修葺整理太过费时费力,于是更始帝刘玄决定先定都洛阳,任命刘秀为司隶校尉,先到洛阳去整修宫殿官府。 司隶之位秩比二千石,监察三辅、三河和弘农七郡,上纠百僚,下察郡守,权比九卿。这算是个手握实权的要职,远比徒有虚名没有实权的武信侯要实用得多。 刘秀去洛阳,我被留了下来,虽然明里都说是不便带女眷同去,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把家眷留下,不是为了带在身边不方便,而是为了博取皇帝的信任,迫于无奈留下人质扣于皇帝手中。 直到刘秀离开宛城的前一天,我都没勇气和决心把整件事的实情对他和盘托出,我暗存一种赌博似的心理,希望即使不明说,刘秀也能明白我的立场与苦处,希望他能像我不顾一切救他的心一样,不会因为刘玄抛出的这块大诱饵就把我轻易给丢弃了。 他一定会得到机会趁机摆脱刘玄的监视与束缚,重振旗鼓,大展雄风,但绝不是这一次。 难以描述我是抱着怎样忐忑揪结、百折千回的心情送别丈夫,他就像是只风筝一般终于脱困而出,而我,作为刘玄手里拽紧的那根风筝线到底够不够牢固,还全然是个迷惘的未知数。 刘秀走后,我在武信侯府住了三天,守着空荡荡的房间突然感到莫名的空虚和悸怕,于是我让琥珀收拾了几件随身衣物,重新住回了阴家。 阴识对我超出常规的行为未置一词,阴就却对我又能住回家来感到十分高兴。 出嫁不过三个多月,我却对阴家的生活觉得有点儿陌生,去年这会儿我离家一别经年,回到家后也未有任何不妥的感觉,但是现在心境却像是突然转变,处处都显出一分疏离。 我无法说清心中的感受,是在潜意识里埋怨着阴识曾经对我的利用,造成了现在心理上的一种隔膜?还是……我已经适应了有刘秀陪伴的新生活?没有他的日子,我就像是失去了些什么东西,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说不清也道不明,却像张蛛网一般牢牢的缠住了我。 住回阴家有一点好处,那就是可以第一时间取得最新情报,能够抢在刘玄之前了解到刘秀在洛阳的动向。 如预想中的一样,刘秀以他无人能敌的个人魅力,赢得了三辅吏民的一致好评,更有老吏为此感慨垂泪,声称“不图今日复见汉官威仪!”。 面对如此高的评价,我固然替他欣喜,同时也担忧刘玄会因此更加对他产生忌惮。不过好在刘玄也并不空闲,他很忙,他的注意力不可能像我这样一直关注着刘秀一个人。 刘玄称帝之后,试图摆脱绿林军那帮人对他的掌控,开始逐渐露出他的本性,不甘心永远做个受控于他人的傀儡皇帝。他开始培养自己的亲信势力,如果说绿林军代表的是农民草莽阶级的利益,那么唯一能和他们对抗的只有士族阶级,更何况刘玄本就姓刘,他的血管里流淌的是刘氏宗亲的血液。 与刘玄关系最亲近的人是他的堂兄刘赐——刘縯死后,刘赐便继他之后做了大司徒。除此之外,左丞相曹竟也甚得他的器重与信任。 “兴儿,曹竟是否有个儿子名叫曹诩?” “姐姐也知道曹诩?”阴兴尚未回答,阴就却已经忍不住惊讶的喊了出来,“他们父子眼下可是正得宠啊……” 阴兴在暗地里使劲掐了弟弟一把,阴就蓦然闭嘴,悻悻的摸了摸鼻子。 我心知肚明,却假装没有看到。 昨天我去找冯异,见他正与一年轻人相谈甚欢,后来介绍才知此人乃是左丞相之子。当时我总觉得冯异将我介绍给曹诩颇有深意,曹诩听说我是刘秀夫人时的态度也显得相当热络,丝毫没有因为刘秀的关系而对我刻意保持疏离——自刘縯死后,与我夫妻交往如此不避忌讳的人还真是少见。由此,我对曹诩印象分外深刻。 我懒洋洋的歪在榻上,指甲轻轻刮着小木槽内的封泥,余光却把阴兴、阴就在角落里交头接耳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用以捆系竹简的绳索已被拆启,散落一旁,木槽中嵌的封泥斑驳脱落,已经无法瞧清原来封泥上印的字迹。 两千年后的信息传播,大量使用电子、网络,现代人为了保护私密信息不受泄露,一般会以密码来防盗。而两千前的古人也不笨,虽然可以书写用的纸张还没有出现,但赖以传递信息的牍简,笨重之余却也并非不能防止被人私自拆看。 像我手中的小木槽便是专为防止信笺被私拆而设,在捆缚牍简的绳端交叉扣上小木槽,槽内捺入粘泥将绳结封住,泥上再盖上专属的印章。收到信笺拆看时,只需先确定封泥完好无损即可。 我用指甲轻轻挑刮着那些残存的粘泥,那两兄弟贼腻腻的表情落在我眼里,不由得让我一阵别扭。我现在所看的资料不外乎是阴识“允许”我看的一部分原件,还有一部分是阴兴手抄誊写的复制稿,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我都是处于被动的。以前或许没有这种感觉,甚至起初还颇有些抱怨阴识逼我看这些无聊且难啃的时政,可现在我身处乱世,也已成为这个滔天巨浪中的一滴水珠,在我避无可避、历经艰辛以后,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能够比别人抢先获取这样份详细全面的信息有多重要! 阴家有套完善的情报系统,遍布全国。即便是在这个战火连天的乱世之中,阴识都能第一时间掌握到最全面的信息资源,这就是一种财富,一份价值远大过金钱土地的庞大资产。拥有了它,才能比别人看得更远,料得更准。 然而这些年以来,我享受着这份财富的同时,却没好好思考它的本质,这个系统到底是如何存在的?它的内部结构到底如何?阴识如何操控它们? 目光流转,阴兴已经停止了对阴就的说教,阴就满脸通红的憋着气,在兄长面前局促不安的垂首不语。 阴兴十五岁,阴就才十三……可是我敢断定,阴识不只让阴兴参与了这个情报组织的操作系统,就连阴就,也正在逐步的学习和成长,成为他的左臂右膀。 可是阴识却只是让我享受着这份财富,而从没把这份财富的来源和渠道让我知晓半分。我知道我不能贪心,这财富本就不是我自己的,我何来的资格去抢夺这份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但是……但是…… 我闭了闭眼,无力的慢慢向后躺倒。 扪心自问,此时的我,确实像个贪婪之徒,若是非要说我完全没有动了那份心思,那是自欺欺人! 二、洛阳 更始元年冬十月,奋威大将军刘信在汝南击杀刘望,并诛严尤、陈茂二人,郡县皆降。 局势果如刘秀当初所料,刘望成了最快完蛋的一个天子,称帝时间不过短短两月。 与此同时刘秀在洛阳一切顺利,置僚属,作文书,全心全意的致力于恢复汉代旧制,整修宫府。他所做的一切既未逾权,也未渎职,完美得让人无法挑剔。 刘玄最终下旨迁都洛阳。 在这个时代生活了六年,我最远去过的地方是颍川郡的昆阳、定陵、郾县,而且是为了在兵荒马乱中去寻找救兵。大多数的岁月时间我都消磨在了新野,或者顶多也就是在南阳郡内走走亲戚,那时候最让我兴奋的是能得阴识许可去趟宛城。因为南阳郡郡都宛城,在我这个乡巴佬眼里,已然是座规模很大的城市。 是的,我是乡巴佬!没见过大世面的乡巴佬! 所以,当我从軿车中探头,仰头远望洛阳城南高耸的四座城门时,我的整颗心都在激动的颤抖。 洛阳城位于洛水以南,邙山以北,整体东西长六至七里,南北九至十里,略呈长方形。我虽然对地理不是太熟,却也明白这座古城在21世纪已经化作了一堆废墟,埋入地底,不复存在。而两千年后的洛阳市与我现在所见到的洛阳城存在地理偏差,即使没有时空的差异,所占的土地也并不是同一处。 “太棒了!”我不顾刘黄的拉扯,大步跨到了车驾前,立在车夫身边,张开双臂仰天赞叹。 成千上万的车辆鱼贯涌入,洛阳城共有十二道城门,仅南面便有四道。刘玄的车舆走的是平城门,我们则经西侧的津门进入。 秦时吕不韦被秦王嬴政罢免相国之位后,封文信侯,食封河南、洛阳十万户。吕不韦在封地内对洛阳城进行了扩建修复,文信侯府分南北两阙,从平面上看就像是个南北交错的“吕”字。汉时刘邦初都洛阳,修葺南面的宫阙后以此作为行宫。 用四个字来形容叫“目不暇接”,规模雄伟、宏丽壮观的古代建筑群透着一种深沉而有威严的气势,让人不由自主的产生出一种景仰与崇敬。 “听说长安比洛阳更大,殿宇楼阁更加华丽……”刘黄强行将我拉回车里,笑着摇头,“你这副样子若是去了长安,岂不要连眼珠子都得抠出来?” 我并不以此为耻,指着车外的汉军将士道:“你瞧瞧他们,哪个又比我好了?” 汉军士卒多数为绿林农民出身,他们惯常是跟土地打交道,一辈子摆弄农耕稼穑,因为吃不饱才扛起锄具变武器造了反,如今入了这种大都市,想不被迷花眼实在需要极大的克制力。 他们这种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心情很快便由内在体现到外在,许多像马武那般不通文墨、不拘小节的粗汉早大叫着冲进城去。欢呼声,马嘶声,尖叫声……乱作一团。 刘黄让车夫把軿车赶到道旁,尽量给疯狂的人群让出道来。我有些担心身后那两辆负载书简的辎车会被冲散,不时的探头往后张望。 狰狞的贪恋之色毫无意外的显现在那些肆虐抢夺的士兵脸上,我心有余悸的瞪大眼,他们这些人,原是受剥削的底层百姓,被逼无奈才造反,为的是有口饭吃。可在他们不愁温饱之后,却早忘了当年揭竿的初衷,人性中的贪婪自私显露无遗。他们只知道抢夺财物,完全不顾虑洛阳城百姓的死活利益,只知道抢得一点是一点,抢到手的才是自己的,抢不到的永远是别人的。 刘黄也被眼前的疯狂吓住了:“我们还是赶紧找文叔安置吧。” 我望着街道上疯狂奔蹿的人流木然的点了点头,洛阳百姓无辜的哭泣声犹如一道道的鞭子抽打在我心上。 “哗啦!”身后的巨大声响惊动了我,我从车上爬了出来,果然看见两辆辎车中的一辆由于驾车的牛受惊,失控的撞上了驰道旁的一座望楼底座。 辎车倾斜,一只轮子高高翘起的离了地面,车轮兀自打着转儿,而车上装载的一匝匝简牍却像雪山崩塌似的纷纷从车板上滑落。 我来不及细想,赶紧从车上跳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的往后跑。青牛有点焦躁,车夫不住的拿鞭子抽着,我急道:“赶紧把这些书简拾起来是正经。” 汉代读书识字的文人并不多,能武者未必能识文断字,能文者却大多能舞刀弄剑。但能文能武的儒生毕竟少见,所以也难怪当年邓禹为自己乃是太学生而自得不已。古典文籍、五经兵法等等文字典籍都记载在笨拙原始的简牍上,这些东西并非是家家户户都有,拥有这些简牍在某种程度上还代表了一定的社会地位。 试想当年吕不韦为修撰《吕氏春秋》,许诺一字千金,可见典籍之宝贵。 不过……这两牛车拉的,却并非是古人的五经、兵法,而是我自己写的《寻汉记》,我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才勉强写下了两车子书简。别看这些书简占地挺多,其实满打满算,我的《寻汉记》也不过才写了万把来字。 我蹲在路边把竹简一份份的捡起来,刘黄也过来帮忙,从我手里接了竹简重新码放回车上。这时突然背上一股冲力撞来,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撞得趴在了竹简堆上。 撞倒我的人是位妙龄少女,紧跟着我之后摔在地上,长发挡住了她的半张脸,透过如瀑般的发丝,隐约可辨那皙透如雪的肌肤。 刘黄一边将我从地上扶起来,一边埋怨那名少女走路不长眼。少女跪倒在地上,瘦削的肩膀微微发颤,叫人见之不忍。我让琥珀去扶她起来,她瑟瑟的带着颤音,犹如蚊子般吐气:“对不起。” 若非我紧挨着她,见到她嘴唇在动,还真不容易能听出她说了些什么。 正想对她说些什么,街道拐角涌出来一大群人,叫嚷着:“在这里了!”而后径直走来。 少女抖得愈发厉害,一双手不自觉的拉住了我的袖子,躲到了我身后。我回眸一望,只见来的人皆是二三十岁的壮丁,手上虽然没拿兵器,可一个个肌肉纠结,一看便知都是些练家子。 “姑娘!”我原以为来者非善,可没想那些人到了跟前,却一反常态,客客气气的对我身后作揖,“姑娘回去吧,莫让小人们难做。” 刘黄比我会瞧眼色,见此情景不露声色的将我拉到一旁,那少女无处可藏,楚楚可怜的退后一步:“我不……” “姑娘请回!” “不……”她无计可施,突然别过脸,有意无意的把目光投向我,“我不要回去!” 我一头雾水,虽然弄不明白这算演的是哪一出,但那少女一脸凄楚的样子却着实让人心生恻隐之心。我脑子一热,正欲豁出去不管三十二十七的替她出头,身旁的刘黄突然使劲掐了把我的胳膊。 我疼得咝气,只这么一停顿,少女便被那群人连逼带吓的给带走了,走时还回眸瞥了我一眼,眼中含着泪水。 我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发呆。 “弟妹,闲事莫管!” “可是……” “你知道那女子是谁么?” 我摇头。 “你都不清楚她是谁,如何敢随便招惹那些人?”她叹了口气,“你得多替文叔想想。” 我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默默的低下头。这时候琥珀与车夫已将书简都拾回车上,刘黄见我闷闷不乐,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别闷着了,你若知道她是谁,便不会如此不快了。” “姐姐认得她?” 她笑道:“自然认得,不然如何敢阻你。我的心又非铁石生成,难道当真会冷漠至此,见人危难而故意不施援手?”这番话半是自嘲,半是玩笑,说得我反倒不好意思起来,“那些人是赵家的奴仆,那女子是赵姬。” “赵姬?” “诺。你若未曾听说过她,也当听说过她的父亲赵萌!” 赵萌?!我眼睛一亮,赵萌乃是刘玄培植的亲信之一,就是他和申屠建一起冲进长乐宫,诛杀了王宪。 刘黄笑吟吟的问:“弟妹觉得赵姬相貌如何?” 我仔细回忆方才情景,虽只匆匆一瞥,感觉那少女年纪尚幼,身量偏瘦之外,对她的长相倒是印象十分清晰。赵姬的美貌绝对在刘伯姬之上,假以时日,必然是个韵味十足的大美人。 我虽未正面回答,想必刘黄也已料到我的答案,她颇有深意瞥了我一眼:“陛下要的人,你我如何敢拦阻?” 我心里别的一跳:“你是说,赵姬是陛下选中的人?” “呵呵,韩夫人这回可是要大大失宠了……” 我在后宫争宠之事上的敏感程度显然不及刘黄,我把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在跟刘秀有关的政治活动上面,分析整个局势和走向已经让我精疲力竭,我哪还有心思再去管这些后宫争宠的狗血戏码? “弟妹,赵姬对你的印象应该不错,你往后得空便多往宫里走动走动……我们女人虽然不能对朝廷政务多干预,但在后宫那种地方却总能插上些话的。你若能和赵姬攀上交情,获取她的好感,对你、对文叔都有好处!” 三、分手 刘秀憔悴了许多,以前朝夕相对,虽也感觉到他日渐消瘦,却总没有像现在这般感受深刻。重逢再见的那一刻,他站在树下微笑以对,笑意朦胧。 风吹树动,落叶缤纷,刘秀站在树下,笑容一如初见时那般灿烂纯真,美好得让人不敢眨眼。一时间我忘了自己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只是同样站在他对面,冲他傻笑。 刘黄推了我一把,掩唇含笑带着琥珀等人离去,把这份相对安静的空间留给我们夫妻。 都说小别胜新婚,然而我们的新婚充满了无限的忧伤与无奈,此刻的重逢同样带着尴尬与歉疚。我虽未真正做过些什么有害于他的事情,但是因为我的私心,我的的确确对他产生了某种不信任的质疑,否则便不会有他任司隶校尉到洛阳整修宫府这一出。 “这几日你过得可好?” “好。” “你瘦多了……” “还行。” “公孙没有做好吃的给你吃么?” 他愣了下,随即伸手拂开我额前的散发,笑:“他乃我主簿,可不是咱家庖厨!”顿了顿,右手环住我的腰,将我轻轻带入怀中,“还说我呢,自己不也瘦了?” “瘦了吗?我没觉得。” “嗯……” 我鼻头一酸,心里愈发歉疚起来,索性紧紧抱住他,下巴搁在他右侧肩膀上,闷闷的说:“我们以后都别再分开了,好么?” 细微的呼吸声突然粗重起来,过了片刻,他终于吐出一个字:“诺。” ―――――――――― 更始帝刘玄定都洛阳,入主南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广招后宫佳丽。 《礼记 昏义》中记载:“古者天子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以听天下之内治,以明章妇顺,故天下内和而家理。天子立六官、三公、九卿、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以听天下之外治,以明章天下之男教,故外和而国理。” 刘玄虽然没有读过什么书,可是他手底下有专门管礼仪的人能指导他该怎么做,这个人不是旁人,正是刘秀。 按说刘秀能够指点的关于礼仪方面的事多了去了,比方说衣着——汉军进驻洛阳城时,上至公侯,下至士卒,皆是一身短打襜褕装扮。襜褕算是便服,男女皆可,我有时为了行动方便也喜欢穿这类衣服,只是这毕竟算不得是正式服饰。在绿林军那些平民眼中或许这副打扮还不怎么样,可是落在三辅那些士大夫们眼中,实在难登大雅之堂。所以汉军进城虽不久,流言蜚语便已四处传播,有人甚至形容汉军是一群穿着妇人衣衫的乡下人! 然而刘玄对手下这些乌龙笑话都未曾放在心上,他唯一重视的礼仪之道,竟然只是后宫制度。 按照汉代早期的后宫制度,后宫分为八品,到汉武帝时又对后宫品级做了进一步的扩充,增加了婕妤、娙娥、傛华、充依四等,到汉元帝再次添加了昭仪。随着时间的推移,汉代的后宫如此有增无减的一再扩充,到了西汉末,后宫妃妾已经变成了十四品,除皇后以外,下设等级有昭仪、婕妤、娙娥、傛华、美人、八子、充依、七子、良人、长使、少使、五官、顺常,最末的第十四等又分为无涓、共和、娱灵、保林、百石、良使、夜者等。 自汉武帝、元帝后,掖庭人数增至三千,史上所谓的“后宫粉黛三千人”,正是由此而来。 要搞懂这些仅是听起来都令人头大的后宫等级,还不如让我直接回去做高数习题。刘秀耐性极好,不徐不疾,娓娓细述,我却是越听脸色越发难看,一个帝王到底得拥有多少女人才能知足? 也是,这个时代媵妾如同财产,就跟家中拥有的奴仆一样,都是身份地位的象征与体现,这是封建社会男人的劣根性,只是皇帝比普通人更有能力去体现这份无耻奢靡的劣根性。 我忍不住狠狠剜了刘秀一眼,许是我的眼神太过凌厉,他住了嘴,给了我一个疑惑的眼神:“还是没听明白?唉,听不明白其实也不打紧……” 他把竹简收起,我猛地伸手按住他:“你熟知礼仪,那我倒要请教,陛下宠幸赵姬,欲立其为后,可若论长幼尊卑,后位当立韩姬。如此妻妾颠倒,陛下可算是失仪?” 刘秀一愣,须臾笑道:“你何时也这等关心后宫之事了?” 我关心后宫?天知道我多讨厌刘玄,若非刘黄授意需与赵姬搞好关系,我才懒得每日进宫。 赵姬年轻貌美,能歌善舞,刘玄宠幸赵姬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当年的糟糠之妻韩姬恐怕早被他抛诸脑后了。如今汉朝制度一点点的完善起来,加之四方归服,怎不令刘玄得意忘形?特别是能与绿林汉军一较高下的赤眉军在听说汉室复兴后,欣然归附。赤眉军首领樊崇亲率二十多位将领来到洛阳,刘玄将他们一一封为列侯。 刘玄一旦得意起来,就有点像是刹不住的高速赛车,皇权使他深埋在骨子里的私欲进一步阔涨、膨胀。 他不断派人出去招抚原先反莽的地方势力,这个活却并非如想象中那么好干,虽说汉朝占据了两京,灭了王莽的新朝,如今算是“名正言顺”的“正统”汉室,但却也难免会有人不服。即便是赤眉军的樊崇,也不过是把将领带到了洛阳受封,可他的真正兵权却并没有上交朝廷,赤眉军几十万的兵力至今仍留在濮阳一带,按兵不动。 “城里有首民谣你听没听过?”我没回答他的问话,反笑嘻嘻的打起了拍子,“灶下养,中郎将。烂羊胃,骑都尉。烂羊头,关内侯……” 这民谣是洛阳百姓为讥讽汉军里不通礼仪的贩夫走卒们如今都当上高官所做。灶下养指的是伙夫,烂羊胃就是小贩,这些目光短浅的汉军兵卒在洛阳抢掠无数,贪婪且毫无涵养,洛阳百姓深受其苦。 刘秀温柔的神情微微一凛,慢慢的他收了笑容,突然摆出一副很严肃的表情。 我很少看到他以这种表情示人,印象中具有这般肃穆神情的刘秀,只有在昆阳力排众议,千钧悬于一发时才锐芒乍现。 “丽华!”他眸光清明,深邃的眼神透着如冰般的坚忍,“我打算去河北!” 我大大的一怔,拍击的手掌顿在半空。 显然,他并非是在跟我商量一件事,而是在郑重的宣布他的一个决定。他是深思熟虑过后才有了今天对我的启口。 “河北?你想做河北招抚使节?”我放下手,“陛下……肯放你走?” “我想去,便自有法子能去!” 我睁圆眼,瞪着他,他也不躲闪,目光与我交接,坦然中带着一点歉疚。 我呼吸一窒:“你打算要我如何做?” “如果陛下当真同意我持节北渡,我希望你能先随你兄长回新野……” “你……不要我了?!”心上莫名的一痛,羞愧与愤怒同时在我胸口炸开,我脑子里一昏,不容他再继续说下去,音调骤然拔高,“你的意思是现在用不着我了!你脱离刘玄掌控的时机已经成熟了!所以……所以……”我大口大口的喘气,我不清楚自己到底在讲些什么,只是深埋在心底的某根纤细脆弱的弦丝终于被他张到了极至,砰然断裂。 眼泪很不争气的夺眶而出,我紧抿着唇,喉咙里像是塞了许多棉花,再也发不出声来。 刘秀坐在我对面,面对我的叱责,他却一句话都不说,房间里静谧得让人郁闷心慌。 骄傲如我,如何能忍受这样的侮辱。我能忍受他的利用,但是我无法忍受他的丢弃。我不是一件东西,我有我的感情,不是他想要就要,不要就扔的东西! “你狠,算你狠!”我憋着气,把脸上的眼泪擦干,挺直腰杆,“你不必写休书,我自请离去——现在是我不要你!刘秀,你听好,是我不要你!是我——阴丽华不要你了!” 我昂着头从他面前扬长离去,努力仰高下巴,不让委屈的泪水含愤滑落。 ―――――――――― 我醉了。 虽称不上酩酊大醉,但一气喝下这么多酒还是生平第一次。醉酒的感觉挺难受的,想放声嘶吼却偏偏又喊不出口,胸口像是堵了块大石,恶心、反胃、头晕、眼花,可偏偏神志却格外清醒。 我像是醉了,却又像是彻底醒了。 脚步是趔趄的,琥珀扶着我,一声声焦急的呼唤就回荡在我耳边,视线朦胧中仿佛看见一个酷似刘秀的身影跨过门槛向我走了过来,我愤怒的抓起案上的一只耳杯朝他砸了过去:“滚——给我滚出去!” 陶制的耳杯砸在冰冷的地上摔得粉碎,我腕上无力,扔不了那么远,琥珀满头大汗的跪在地上捡拾那些碎片。没了她的扶持,我膝盖突然一软,整个人仰天倒下,疲惫得连眼都睁不开。然而身体困乏如斯,偏偏耳力却仍是异常清晰,室内脚步声凌乱,有人抱起了我,然后琥珀的声音在大声呼唤着:“夫人!” 我始终闭着眼,不是我不想睁眼,只是我已经心力交瘁,无力再动弹分毫。意识终于渐渐模糊,我在心底叹了口气,深深欷歔,强迫自己忽视那股涌起来的酸痛。 刘秀,古人一诺千金,你的一诺却换得来一钱否? 果然是个……伪君子! 不经意间,湿热的眼泪已从我眼角沁出,顺着脸颊无声的坠落。 ―――――――――― 宿醉的代价是换来早晨的头痛欲裂,都说酒能解忧,一醉解千愁,说这话的人简直是扯淡!我把自己灌得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可神志分明却仍是清醒的,无论是昨夜醉着,还是今晨醒着,我都没能如愿以偿的忘却刘秀加诸在我身上的耻辱。 我愤恨的抓过床上的一只枕头,甩手丢了出去,琥珀恰在这会儿端着汤盌进来,枕头险些砸到她头上。 “夫人!”她知道我心情不好,所以言语间格外添了一分谨慎,“这是侯爷吩咐奴婢给夫人准备的醒酒汤!” 我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伸手将汤盌端起,思虑片刻,终是不愿跟自己的身体怄气,仰头喝尽。 将汤盌放下,我接过琥珀递来的漱口水,把满嘴的苦涩味道稍稍漱去,这才问道:“侯爷现在何处?” 她愣了下,抬头瞄了我一眼又飞快的垂下眼睑,小心翼翼的回答:“夫人难道忘了,侯爷昨晚照顾夫人一宿,卯时才离开的,这会儿正躺在隔间休息呢。” 我冷哼一声,看来昨晚没醉糊涂,刘秀果然来了。可他来了又如何?这婚我是离定了,反正这也是他心中所愿,只不过不让他主动写休书,面子上有点过不去罢了。 “夫人可要去瞧瞧侯爷?”琥珀又问了句。 我就像被突然踩了尾巴的猫,顿时尖着嗓子叫了起来:“我去瞧他做什么?我不需要见他,他也不用再来见我!你这就去收拾收拾东西,等会儿跟我回阴家!” 突如其来的强硬决定吓坏了小丫头,我的愤怒毫不遮掩的暴露在她面前,好在她有些惧怕我,虽然满脸惊疑的表情,却不敢多问,低低的诺了声,端着空盌退了下去。 我从床上撑起了身子,这里是接待宾客的门庑,并非我与刘秀的起居寝室,门庑在前院,门口走来走去的闲人多,若是在这里闹起来难保不被人看笑话。 一边安安静静的坐在床上等琥珀收拾好东西回来找我,一边脑子里却像是无数人在打架似的乱着。我这么孑然一身的回到阴家,该怎么跟阴识他们解释?以阴家兄弟的才智,无论我编造什么样的理由,也遮瞒不去我和刘秀分手的事实。 我恨不能抱头撞墙,想到当初刘秀求亲时阴识的极力反对,那时即便阴识有算计我的成分在里头,可他毕竟也给过我忠告,是我不肯听他所言,自愿答应嫁给刘秀为妻。 这些往事历历在目,真是越想越觉恼火,压抑的怒气在胸中一拱一拱的,一股打人的冲动在急速膨胀。我十指收拢握拳,猛然大喝一声,一拳砸向对面的夯土墙。 夯土墙表面刷的一层白灰簌簌掉落,部分尘埃飘入我的眼睛,我下意识的闭上眼,抬手去揉眼。 “别动!”双手倏地被人抓住,“你的手流血了,而且手背上也沾了灰!” 在那声音响起的霎那,我身子一震,像躲瘟疫似的甩开他:“不劳侯爷挂心!我这双眼……本来就是瞎的,不然也不会……” “好端端的何苦拿自己的身体赌咒?”刘秀轻叹一声,“你若不想见到我,我走就是。你别忙着揉眼睛,我让琥珀进来照顾你,还有你的伤口……” “滚!”我闭着眼睛怒吼,眼睛里的异物刺痛眼球,激得我眼泪不自觉的直往下落,“别让我再见到你,不然我见一次揍一次!”我挥舞着拳头,恶声恶气的警告。 房间里安静下来,我站在原地微微发颤,我不知道刘秀离开没有,心里既想让他赶紧从我眼前消失,又期翼着他能给我个合理的解释。 我是那么的相信他!我总以为我和他之间,即使算不上是推心置腹的骨肉亲人,却也是彼此依赖、深信不疑的患难至交! 深信不疑……不疑?! 猛然间脑子里闪过一道亮光。 不疑……我当真对他做到了深信不疑么? 我打了个冷颤,嘴里不自觉的逸出一声低唤:“秀……” “奴婢给夫人端来的净水需放在哪里,夫人是要洗漱还是……哎呀,你的手怎么流血了?” 已到嘴边的话终又重新咽下,我怅然若失地低下了头。 他果然还是走了! 四、主意 阴家这回并没有跟着汉军举家迁都洛阳,除了大部分宗族仍留在新野外,就连原居宛城的百来口人丁也没全部跟过来。阴识带着妻子和二弟阴兴等十多口人暂住在洛阳城上西门大街,汉代的城池皆是坊市分开,上西门附近是处市集,那里龙蛇混杂,显然并非是长久居住之地。 我以前常常因为住的地方靠近圜阓而兴奋不已,毕竟出门就能买到东西,逛集购物乃是我的人生乐趣之一,可是现在回想起来,不禁对阴识的别有用心有了一番新的认识。 古语有云:小隐于野,大隐于市。阴识的做法,也许正好与他处世不偏不倚的求存心态相吻合,况且,市集乃是聚集人气最佳的地方,三教九流之辈皆出没于此,阴识若要收集和传递情报,这些人也许正是最好的媒子。 我带着琥珀也挤到了这处不大的宅院,之前我曾想过无数种解释的理由,可没想最后竟一种都没用上。在这里住了三天,不只阴识没问过我一星半点,就连平时最爱冷言讥讽的阴兴见了我,也未曾摆出一丝的不悦之色,而阴就则压根就没跟来洛阳,据说已被阴识遣回新野老家,伺奉母亲。 我隐隐嗅出一丝不寻常,可待在房里纳闷了三天也没找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劲。我未出嫁前在家向来嘻嘻哈哈,没一刻安静,突然之间像这样什么都不做的闭门三天,想不引人注意都难。可我的一切反常,偏偏落在阴识、阴兴两兄弟眼里却是视若无睹,怎么也没想到,阴家上下第一个忍不住好奇和关切之心,敲响我房门的人竟是我的大嫂柳姬。 柳姬跪坐在席上,因为怕膝盖着凉,来串门时,她的贴身婢女翡翠手里还专门拎来了厚软的垫子。她已经有四个多月的身孕了,肚子虽然不显大,可我瞧她正襟端坐的模样也委实替她吃力,于是便请她上榻。 柳姬摇着手婉言谢绝,她在新野素以温柔娴淑著称乡里,阴识这几年纳的几房小妾都是她主动张罗的,且从不以正妻的身份欺压那些妾室。婚后这几年她一直未有所出,可我的侄子侄女们倒也没见得少添,只是不管怎样她的身份在妾室们的眼中都高高摆那呢,她是正妻,是主母,妾室们在她跟前和翡翠这样的奴婢没多大区别,即便是最受宠的姬妾到了她跟前,也得乖乖的按照尊卑礼节给她磕头,听她任意使唤。 汉代的宗族很讲究身份,也就是要求子嗣嫡出。亲不亲生的没关系,哪怕是外头抱养的养子,只要名分上是正房所出,这孩子的身份和地位就明显得比其他兄弟姊妹高出一个级别。如果是长子嫡出,那就更厉害了,只要他老妈不犯大错,没被休弃,那他就是未来的家族掌门人。 我悄悄瞄了眼柳姬短袖遮掩下的腹部,甭管阴识有多少儿子,只要她这一胎是个男孩,那他铁定就是我阴氏一族的宗子,未来的宗主。 在现代看多了清宫剧,里头常被挂在嘴边的一句台词叫“母以子贵”,可这话搁在汉代得倒个个儿来,换成“子以母贵”才是正解。甭管将来孩子多聪慧,多讨人喜欢,嫡出就是嫡出,庶子就是庶子,老妈的身份就是孩子未来命运的保障,这是打从一出生就注定了的。 “小姑在想什么那么出神?” “噢!”我回过神,发觉自己神游天外,短短五分钟,我胡思乱想的竟然扯到了那么深远的家族问题上。 柳姬虽然正坐,可身子却下意识的稍稍前倾,一双手也未曾放在大腿上,而是护在了腹部。她脸上笑容虽淡,但眉宇间露出的却是真情实意的母性温柔。我心中一动,忽然想起邓婵来,一时间悲切之情更浓。 柳姬似有所觉:“当年阴家遣了媒人到家中纳采,我便曾听媒人提起你与姑爷间的纠葛,我只是不信,嫁与你大哥后,因你总在病中,半年多都未能见上一面,反倒让我对了愈发好奇起来……”她轻轻的笑了下,有点不好意思。 我用一种期待的目光瞅着她,鼓励她继续往下说。 阴小妹和刘秀之间究竟发生过怎样的一段情结,一直是我心中未解的谜团。以前对刘秀不熟悉,我对这事虽然好奇却并不太上心,这会子旧事重提,倒让我来了兴趣。 不只柳姬好奇,换了我,我会更加好奇百倍! “后来你身子好了,性子却并非像外传的那般抑郁寡欢,我新到你家为妇,你也未对我多加刁难,反而俏皮可亲。嫁到阴家的这么些年,我看着你一点点长大,在名分上你虽是我小姑,可我自己知道,我心里更多的是把你当成妹妹来疼爱。”她抬手扶触我的眉心,眼中怜惜之情大起,“我只希望你能快活些,能看到你像以往那般畅怀大笑,我觉得那比什么都好……你当初与邓仲华那般要好,我原以为你会嫁他为妻,谁知造物弄人,最后竟还是跟了……” “嫂嫂。”我伏低身子,将头轻轻枕在她的膝盖上。 她怜惜的摸着我的鬓发:“以前你整日淘得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没想一出门一年有余,回来时已成了个有主见的大姑娘。你哥哥说你愿嫁武信侯,我当时听了十分吃惊,可既是你的选择,旁人也不好强求你什么。只是……只是别怪嫂嫂多嘴,我总觉得武信侯与你……你俩性情迥异,只怕合不来,你终不免要受委屈……” 我眼睛发酸,听着这般诚恳的肺腑之言,险些落泪:“嫂嫂,我知道你是真心疼我。” “你既知我疼你,便听我一句劝,你若狠得下心,这次便离了他,邓仲华与你情趣相投……” “嫂嫂!”我没想到她会扯上邓禹,倏然抬头,一时间涨得面红耳赤。 柳姬无奈的看着我,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道叹息:“你终还是舍不得!也罢!”她唉声叹气,“你与武信侯起争执,不过是为他动了持节北上之念,其实你若不愿他去,原也不是难事。你与宫中的赵夫人关系甚好,若是能求得她在陛下面前讨个主意,你还怕武信侯能走得成么?” 我猛然一震,双手藏于袖中微微发颤。她以为我只是因为刘秀要北上,不舍分离才会抑郁如此?! 不!我怨的不是分离,我恨的是刘秀的背弃! 柳姬出的这个主意虽不是很好,却未必无效。我只需让赵姬在刘玄那吹几道枕边风,生性多疑的刘玄又岂会轻易把刘秀放出洛阳? “容我……仔细想想。” 刘秀,刘秀……是你不仁在先,那便休怪我无情绝义! 五、释疑 从上西门去往南宫,最近的宫门乃是西侧的白虎门。车行到宫门前,白虎门旁的两座望楼已遥遥在望,我心里七上八下,兀自踌躇不定。 “吁!”车子晃了下,我身子往前一扑,忙攀住车壁勉强稳住。 不等发问,车前驭者已朗声禀告:“夫人,是冯主簿拦在车前,你看……” 我刷地掀开车帘,果见过道上停了辆马车,冯异半侧着身站在车前,白虎门前人流往来并不多,冯异拦在道上,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我从车上跳了下去,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向他。冯异闻声转身,翩翩有礼的冲我一揖:“刘夫人!” 我吸了口气:“足下拦我去路,意欲何为?” 他并不着急答话,眼皮耷拉着像是没精打采,我不耐烦的翻了个白眼:“若无要事,容我先走一步。” 没等我迈步,眼前一花,冯异手持竹篴挡住我去路。 “异已在此等候两个时辰。”他仍是低垂着眼睑,眉宇间淡淡的拢着一层忧伤,声音低低的,沙哑中带着撼动人心的迷离。我向来知道冯异的声音一如他的篴声般悦耳动听,却不知这样醇厚的声线也有如魔域般的阴鸷,他扬起脸来,目光如电般直刺我的心房。我猝不及防的倒退一步,心跳急速加快,无比惊异的看向他。 他脸上仍是一片沉静,无喜也无怒,唯一的神情,就只有眉宇间那点始终挥散不去的忧郁:“夫人为何事进宫?” 我被他阴阳怪气的样子逼得快神经质了,忍不住恼火道:“我为何不能进宫?我进宫见赵夫人又不是第一次了,为何独独今天例外?公孙君有何指教,不妨直言!” “好!”他收回竹篴,沉思片刻,忽然改了语气,“你了解文叔多少?” 我张了张嘴,无语。 我了解刘秀多少? 这算什么问题,难道我了解的还不比你多么? 十指紧了紧,我不由冷笑:“不多,该了解的都了解罢了。” “娶妻当得阴丽华!阴丽华——你真是叫人大失所望,你也实在不配文叔对你说的这句话!”丢下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转身就上了马车。 “等等!”我伸手拽住车套,不让他驾马挥鞭。“你把话说清楚!我最厌烦你们这些自作聪明的人把话说一半留一半的,我脑子没你们那么好使,听不出你们话里的玄机,你对我若有什么不满,当面说出来就是了!” 他在上,我在下,他扬鞭欲挥,我不顾形象的抱紧马颈。那驾车的马被我勒得透不过气来,嗤嗤的直喷响鼻,愈发弄得我狼狈不堪,即便如此,我仍是倔强的不肯松手,死死瞪住他。 他哭笑不得:“你倒真是一点没变!好吧,我直言以告,也省得你榆木脑袋不开窍,枉费文叔待你的一番真心。你到车上来!” 在宫门前拉拉扯扯的毕竟太不像样子,更何况我和他的身份不同,大庭广众下怎不尴尬? 我二话没有,手脚利落的爬上他的车,回头对我的车夫喊道:“你先回去!” 冯异驾车飞驰而出,他的这辆马车空间小,除了驭者,只能再载乘一人,且四面无遮挡,人乘上去只得直立在车上,无法安坐。 好在他的车技不赖,那驾车的马也十分温顺听话,街道两旁栽种的槐树嗖嗖倒退,冷风吹在脸上如同刀割一样。我撑了十多分钟,终于受不了的大叫:“你要出城,直接走广阳门不就得了?” 他微笑不语,马车拐了个弯,带着我俩直奔北面而去。 出洛阳城谷门就是邙山,山峦叠嶂,苍翠如云。来到邙山脚下已无路可再供车辆上山,冯异将马系在山下的树木上,拖着我直奔邙山。 我先是莫名其妙,再后来想回头已是为时已晚,天色渐黑,山下洛阳城门关闭,城中万家灯火,烛火虽不如现代的霓虹灯耀眼夺目,可居高远眺,天地相接,却是别有一番景致。 “好美!”洛阳城全景尽收眼底,我忍不住发出一声赞叹。 “饿不饿?”一块麦饼递到我面前。 我伸手接过,看着冯异捡来枯枝干柴,准备点火,忍不住笑道:“你给我的印象是什么,你可猜得到?” 他顿了下:“不知。” “吃的!”我摇着一根手指比划,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看到你就想起家里的那口大铁釜,一打开盖子,满是扑鼻的香气。你就像那口釜,只要跟着你便不愁没吃的。” 他居然没生气,反而一本正经的想了想,然后点头:“那你以后便跟着我吧。” 这话说的有点儿怪,我呵呵笑了两声,昏暗中偷觑他两眼,却见他神色如常,似乎并没多在意刚才的话。我耸了耸肩膀,看来是我多心了,神神道道的自作多情。 “今晚回不去了,得在山里住一夜。” “为什么带我来山上?” 他嘴上虽然说回不去了,可表情却一点都不着急,可见成竹在胸,带我上山是他的计划之一,只是不清楚他在搞什么鬼。 冯异用火石点着了火,冷意顿时被逼退少许:“那里有处草庐,可去暂避。”他顿了顿,回头瞥了我一眼,突然带着自嘲的口吻笑道,“若我心够狠些,便不该带你去草庐避风,应该让你真正尝一下风餐露宿的滋味。” 我直翻白眼:“风餐露宿?我又不是没尝过!我说,你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他举着火把径直在前头领路,我高一脚低一脚的跟在他后面,起初还追得上他的步伐,可随着夜色加深,脚下的路况已完全只得凭感觉摸索前进。他渐渐与我拉开距离,一片黑乎乎的树影中我只能眼睁睁的瞧着那点飘忽的火光,渐行渐远。 “公孙——”我着急的大喊,“等等我!公孙——冯公孙——” 完蛋了!那点火光终于消失在我视线中,山里树木多,野兽也不少,猫头鹰咕咕的叫着,那叫声虽不凄厉,可怎么听都觉得心里碜得慌。背上寒咝咝的,我左右张望,总觉得暗中像是有双眼睛在盯着我。 “冯异!你个王八蛋!”我身上没带火石,怀里仅有刚才他给的一块麦饼。我想了下,与其乌漆抹黑的在不熟悉路况的山里乱蹿,还不如守株待兔,等着冯异原路返回。 我避着风口,在一棵大树下蹲下,将那块干涩的麦饼囫囵吞下,然后在地上摸了根腕粗的枯枝和一块巴掌大小、轻重合适的石头。我把树枝握在手里,石头摆在脚下,舔了舔干涩的唇角,按捺着性子瞪大眼睛抬头望天。 林中树叶太密,遮蔽住了夜晚的星光,稀疏的光点透过重重枝叶落下,仅够我勉强看清方圆两米内的影子。 寒风瑟瑟,我冻得直打哆嗦,等了快半个时辰也没见冯异回来,耐性一点点耗光,忍不住骂起娘来。为了给自己壮胆,我拿树枝敲打石块,边敲边唱:“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眼睛,一只没有耳朵,真奇怪……真奇怪……” 反反复复唱了二十来遍,怒火中烧,于是改了词:“一只冯异,一只冯异,跑得快!跑得快……挖了你的眼睛,剁了你的双脚,让你跑……让你跑……” 我越唱越响,唱到第三遍,突然左侧“嗄”的一声异响,我想也不想,捡起地上的石头朝声音的源头处使劲投掷出去。 石头落地声响起的同时还有物体仓促移动的声音,我大喝一声,冲上去挥舞着树枝拦腰劈了过去。 一声闷哼让我手劲一顿,那是人的声音,并非野兽的喘息。 “公孙?”我疑惑的问了句。 过了约摸半分钟,对面轻轻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你可真下得了手!” “真的是你啊!”我收了树枝,拄在地上,笃笃敲地,“既然回来了,干吗不出声?鬼鬼祟祟的,挨打也是活该。” 他走近两步,昏暗中显现模糊的轮廓:“在听某人唱歌,不敢多有打扰。” 我脸皮一抽,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呃……我的声音不太好听……” “走吧。”他叹了口气,转身欲走。 “等等!”我急忙大叫,“你走得太快,我跟不上。” 又是一声低微的叹息,一只手伸了过来,轻轻的扯了我右侧的衣袖。他在前头走,我在后面跟,高一脚低一脚的几乎是三步一跌,他扯着我的衣袖也不回头,只管朝前迈步,只是在我跌跤时稍许停顿,却并不搀扶。 我心里冒火,刚刚压下的怒气再次升腾上来,偏巧脚下又一次被树根绊倒,我膝盖碰到地面的同时,右手往上一搭,五指牢牢抓住他的手臂,用力往下一扯,使了股巧劲,将他一同拉倒。 他单膝点地,瞬间弹跳起身,我只是牢牢抓着他的胳膊不放,借力一并站起。 “夫人……” 他欲缩手,我反而左手迎上,一同抓住他的左臂:“如果还想故意甩下我,那可办不到。” 冯异停下动作,任由我抓着胳膊不再挣扎,过得半晌,忽然笑了起来。他笑起的声音更加悦耳动听:“一旦持节北渡,文叔每日过的皆是如此生活。前途茫茫,生死未卜,餐风露宿,朝不保夕……你难道还不懂他待你的心意么?”我哑然失语,他逼近一步,俊朗的面容进入我的视线,忧郁中透着一丝怜惜,“他是怕你吃苦,持节北渡,招抚河北各路义军,虽然能脱离更始帝的掌控,但是陛下不会派一兵一卒与他,各路义军也不会真那么容易听从招抚归降。他孑然一身北上,是拿命在做赌注。你怎不想想,你是他的妻,他若不带你走,大可打发你回蔡阳老家,他家中虽无高堂,却尚有年幼侄儿需得抚育,他让大姐刘黄归蔡阳,独独让你回新野娘家,这是为何?阴丽华啊阴丽华,你以为你了解文叔,可你为何却不明白他待你的一番良苦用心?他是怕自己命不久已,万一有个好歹,提前遣你归家,也好让你大哥替你作主,改嫁他人,不至于为他误了终身!” 我如遭雷殛,两耳嗡嗡作响,大脑像在冯异的炮轰下突然当机了,完全没了思考的能力。 怎么会是这样? 他是为了我好?! 手指无力的松开,我瘫软倒地,一跤跌坐在树根上。 如果冯异说的都是真的,那么我……我这几天又都为刘秀想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呢?我不但没体谅他的好意,反而曲解了他的一番心思。 这能怪谁? 刘秀的古怪性子,一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三句话中有两句半是虚话,剩下半句是敷衍。他的这些坏毛病,我又不是第一天才领教,为什么独独这一次我会对他误会如此之深? 以前再如何不堪,我也从没怀疑过他的纯善,他待人的一片赤诚,为何现在我俩成了最最亲密之人,反而在心灵上疏远了呢? 我为什么不能像过去那样信任他了呢?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我对他产生了猜忌?什么时候这份猜忌在我心里竟如同毒瘤一般疯狂滋长,最终令我失去理智?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 眼泪顺着指缝渗落,我哽咽吸气,泣不成声。 冯异说的对,我一点都配不上文叔!别说做妻子,就是做亲人、知己、朋友,我都远远不够资格! “夫人!”冯异的手缓缓搭在我的肩上,“我带你去草庐吧。” 我木然的由他搀起带往草庐,没走多远,便见泥地里插着一支火把,正是刚开始冯异点燃的那支。他弯腰拾起火把,高高擎举,照亮道路。 我这会儿就算再鲁钝,也终于察觉出他的用意来,不由羞愧道:“你带我上山,故意甩下我,留我孤身一人在山中夜宿,为的是要让我吃尽苦处,体会文叔用心?” 他不答反问:“你是个聪慧的女子,在别的事情上一点就透,悟性极强,为何偏偏不懂文叔的用意呢?” “你若怨我,为何不索性扔我在山里独自熬上一夜?” 他脚步放慢,过了片刻,轻声低喃:“是,我原该心狠些才是。” 六、赵姬 在山上熬了一宿未曾合眼,脑子里颠来倒去想的都是刘秀。天明洛阳城门开启,冯异将我重新送到白虎门前,随后离去。 南宫有四门,分别以四象神兽为名,其中朱雀门作为南宫正南门,与洛阳城平城门相通直达城外,乃属专供帝王将相出入之道,故四门中以朱雀门最为尊贵,其建筑也格外巍峨壮观,据闻远在四十里开外的偃师,遥望朱雀门阙,天门宛然与天相接,堪称奇观。 我以前进宫走的最多的是玄武门,经由玄武门往西去赵姬住的西宫,白虎门这条路我尚属第一次走。 南宫宫殿的总体大小换算成现代计量单位,南北长约一千三百多米,东西宽约为一千米,总占地面积达到了一千三百平米,虽是旧朝遗留未曾多加翻修,却也有宫殿三十余座。 我还没去过长安,不清楚长安的长乐宫、建章宫和已经被大火焚毁的未央宫到底有多大,但是仅仅观摩洛阳南宫,便已能揣测一二。都说现代遗留的明清皇宫紫禁城雄伟壮观,依我看只是可惜了这些汉代殿宇无法保留到两千年后,不然必将震惊世界。 我神思恍惚的过了白虎门,因为没马没车,我只能步行,途经一座重楼殿宇,建有高阁四间,门前侍卫严加把守。我原想退避而过,可不知为什么那里却似有股神奇的力量总引得我频频回首。 “刘夫人,请往这边走。”此刻给我引路的是名中黄门——我进白虎门的时候恰好碰上了曹诩,他不便邀我上他的车马,便寻了个中黄门带我去西宫。 “请问……那里是处什么地方?”我回头对那四间高阁指指点点。 那中黄门回首笑道:“夫人有所不知,那间殿名曰云台,乃是宫中贮藏珍宝、简牍章典之所,极为重要。”他们都是原先留在洛阳宫城伺候的老奴了,这些在我看来像是迷宫般的楼道,在他们而言,却是闭着眼都不会走错的。 云台往北乃是兰台,这些楼宇殿阁皆建在十几米的高处,每座殿阁下有数十级的汉白玉石阶,上有复道相通,可供人行走,而不必下楼往返奔波。这样的建筑风格不禁让我想起现代拥挤的大都市为人车分流而建造的立交桥与地下通道。 那中黄门是个识趣之人,其后每过一处,不等我出言相询,便主动指点殿名与我知晓。 转眼过了阿阁,他却没再领我走复道,而是径直走石阶下了楼,从楼底绕过后面的那间殿宇。殿外空荡,了无人声,鼻端间或嗅到一缕缕的淡淡异香,非麝非檀,不知是何薰香。 那中黄门突然加快了脚步,但是步履放下时却又轻盈无声,显得异常小心翼翼。 奔命似的无声疾走了十余步,眼见得西宫在望,却听头顶有个女声突然娇斥:“站住!” 那中黄门脚步一顿,急忙转过身来,我不明所以的也转过身。 “哟,我说这身影怎么瞧着有点儿眼熟,原来是阴姬啊。” 我循声抬头,只见对面复道上站着七八名盛装女子,莺燕娇媚,各具姿色。为首跟我说话的那人却是老相识——荣宠明升暗贬的夫人韩姬。 她现在虽然已由妻变妾,可到底是皇帝的小妾,名分降了,地位却是升了。我不敢轻视,忙恭恭敬敬的跪下行礼:“妾身拜见韩娘娘!” 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她说句平身的话,却听楼上一群女子嬉笑声不断。 “妹妹们笑什么,你们是笑她衣着狼狈呢,还是笑她不会打扮?”韩夫人的声音冷冷的,似笑非笑中凛然透着一股威严,那些刚才还在笑闹的女子登时皆住了嘴。 我在山上蜷了一宿,天亮也没顾得上梳洗就直接进宫了,想来自己现在的模样委实端庄不到哪去。 “你等皆是些乡野村妇,不晓得她的美名,真乃井底之蛙。”韩夫人指着身旁的女子们不停的数落,“那可是武信侯夫人,新野第一美人儿。当年武信侯为了她,曾发宏愿,天下皆知——仕官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啧啧……” 我暗地里磨牙,只当没听见她指桑骂槐的讽喻。 “阴姬这是要去哪啊?”她倚在栏杆上笑问。 “回娘娘的话,妾身……往西宫探望赵夫人!” 顶上轻轻“哦”了声,半天没了声响,我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膝盖有点受不住。过了约摸一刻钟的时间,眼前出现一双丝履,长长的裾尾拖在身后,衣上的薰香有点儿刺鼻,我鼻子痒痒的,险些打喷嚏。 “阴丽华!”一只手突然向我伸了过来,我下意识往后缩,那手捞个了空,长长的指甲离我的眼皮仅三公分。 “大胆!”玉指染蔻,颤栗不止。 韩夫人原想擒我的下巴,大概她做梦也想不到我居然能闪开,也居然敢闪开。 我倔强且略带嘲弄的抬起头来,与她目光相交。 韩夫人年纪应该不小了,她是刘玄的原配,就算旁人不说,我猜她也已年过三十,岁月的沧桑一点都没对她有丝毫的吝啬,该赋予的痕迹一点都没有少半分。她原不是富贵人家出身,跟着亡命天涯的刘玄想必也没过上几天舒心日子。 她在脸上施了一层厚重的胭脂,这张堆满浓妆的脸孔与年轻貌美的赵姬相较,孰胜孰负,明眼人一看即知。她现在唯一能倚仗的,不过是期望刘玄能念及多年夫妻之情。但是刘玄像是那种不贪美色的人吗?仅看他将贫贱之妻定名分为夫人,又想立新宠赵姬为皇后这件事看来,韩姬成为下堂妇已成定局。 “别以为攀上了赵姬那个小贱人,你就能享荣华富贵了!”韩夫人面色阴沉,目光狰狞,似有千万恨意欲将我捏碎在她手心。 “娘娘误会了,妾身……” “你敢说你没在背地里挑唆那小贱人与我争夺后位?”我跪地不起,她居高临下咄咄逼人,手指在我眼前不住晃动。 我用余光四下扫视,却见左右宫人早已主动回避不见人影,于是索性抬手“啪”的拍落她那只嚣张的手。 “你……” “皇后之位乃陛下裁定,除了陛下,没有任何人有权力置喙……” “你这贱妇!”她扬手再次挥来,我脚尖点地,腰杆一挺从地上弹跳而起,退后两步,似笑非笑的望着她。她气得脸色煞白,“你……你……” “娘娘请多保重,妾身还需往西宫面见赵夫人,恕妾身先行告退。” “你……你敢对我如此无礼?赵姬算什么东西,你别忘了,如今住在长秋宫椒室的人是我,不是她!” 我冷冷一笑:“那想必娘娘不久便会遇到乔迁之喜了。” “阴丽华!你这个泼货,如此傲慢无礼,你将来必不得好报……苍天有眼,终有一日也叫你尝到这种贬妻为妾、屈于人下的羞辱!”她说的咬牙切齿,因为太过激动,脸上的粉簌簌直落。 我想笑,却突然生出一缕怜悯之情。红颜已老,然而昔日恩宠却已不再,相濡以沫,最后终是相忘江湖。 “你在想什么?” “嗯?”我回过神。 赵姬笑吟吟的托腮凝望着我,菱角般的朱唇未撅,眼中带着明显的笑意:“你今天心不在焉,从踏进我这宫殿门槛起便不停的走神儿。”她抿嘴一笑,冲我眨了眨眼,神秘兮兮的压低声音,“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心里一惊,下意识的重复问了句:“想什么?” “你在想……武信侯!” 我松了口气,原来她只是在调侃我。 我并不想对她说起韩夫人恼羞成怒的事情,赵姬才十六岁,虽然在普通人眼中已是成年小妇人,可落在我眼中,却仍是个不知人间愁苦,涉世未深的小女孩。 她非常天真,一双眼清纯得就像头无害的温顺小鹿,快乐时两眼也会带笑,悲伤时无需流泪便已叫人心疼怜惜。这般天生柔媚的女子,不需太多调教,已能凭天性掳获君王的宠爱。 赵姬原是大家闺秀,千金小姐,就和以前的阴小妹一般无二,她足不出户,在家里除了一大堆奴仆外,基本与外人毫无接触。其实她也渴望有朋友,只是还没机会交友就被刘玄招入掖庭。 我的主动示好很轻易的就博得了她的好感,也或许我实在太了解刘玄的秉性,对她稍加点拨就让她荣宠不断,以至于入宫没多久便晋封为夫人。之后,在她的父亲赵萌的默许,甚至鼓励之下,她开始放心且毫无顾忌的信任我,如今她对我即便没有言听计从,也已是百般依赖。 虽然赵姬与我亲近,前提不过是赵萌觉得我有利用的价值,但这只是赵萌的心思,不等于赵姬。这女孩子待我倒是真心真意,不曾与我设防,只可惜……我却真是揣着私心在巴结和利用她。 “娘娘真是说笑了,我想他作甚?” “还说不想他!”赵姬突然刮了下我的鼻子,俏皮的笑,“昨晚上陛下都跟我说了,如今朝上的三公九卿们正为了武信侯出使河北的事在争论不休呢,陛下都被他们吵烦了,今儿个早起我好说歹说,他才肯上朝的呢。” “此话怎讲?” 她得意的笑:“瞧你,先前还装着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其实朝上的事我是不太明白的,只是听陛下的口气,好像河北各郡国的势力非常强大,必得物色一名得力之人前往,否则弄巧成拙反倒不好了。” 我连忙点头。 “大司徒认为宗室成员中除了武信侯再无一人适合持节北上,只是大司马等人极力反对……”她漫不经心的对镜试贴花黄,一旁的宫女手捧铜镜在她身后替她打着反光,另有三名宫女正托着一件深紫色绸缎面的曲裾深衣,持薰炉细细的熏着,室内香气袭人,这股薰香味与长秋宫椒房殿的香味迥然不同。 继刘縯之后担当大司徒乃是刘赐,他虽是刘玄的堂兄弟,但是与刘縯、刘秀兄弟的交情倒也非浅。 就眼下看来,刘玄已在洛阳扎稳脚跟,刘縯遇害已过数月,刘秀的无为使得刘縯以前在军中积聚的人气与军威渐渐消弥。对于刘玄而言,刘秀此刻已然不成威胁,他不再将没有大作为的刘秀放在眼里也属正常。 退一步而言,刘秀无论如何也算是刘玄的族弟,同宗之人甚少自相残杀,即便当日残害刘縯,也是由朱鲔等人出面。碍着这层血缘之亲,刘玄到底还是念了份情,倒是朱鲔、张卬等人却固执的抱着斩草除根之心,绝对不会有丝毫手软。 “我听爹爹说渡黄河去北面招降,其实是份苦差事,你和武信侯新婚燕尔自然不舍分离,他若是去河北,你怎能不随了去?”赵姬回过头来,“你一个花般娇艳的女子,怎可去那种地方受苦,不如等陛下退了朝,我找机会替你进言,让陛下择旁人去吧。” 我的心怦然一跳,两眼发直的望着一脸诚恳的赵姬。半分钟后,我举手加额,缓缓拜下:“娘娘!夫君身为刘氏宗亲的一份子,理当为陛下分忧解劳。这是夫君为国为君效犬马之劳的心愿,我既为他的妻子,岂能拖累于他。”我重重的叩下头去,额头贴着室内铺垫的貂毡上,眼睛涨得酸痛,“万望娘娘成全!” “哎呀!”赵姬慌张的将我扶起,“你我情同姐妹,说好无人之时,不必行此大礼。你……你夫妇二人实乃忠君仁义之人,仅凭你们的这份心,便该我替陛下谢过你们才是。” 她单手虚扶,一旁的宫女见状急忙搀着我的两侧胳膊把我扶了起来。 我说不出心里是何滋味,苦涩、酸痛、伤感,就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涩一股脑的涌了进来。 “为陛下,为大汉……为人臣子,理当竭尽全力……”最后的这番话,我如鲠在喉,边说边打噎。幸而赵姬没什么心机,不仅没瞧出不妥,反而以为我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高兴得笑弯了眼。 七、追随 若是当初见识过刘秀在昆阳之战中雷霆万钧之势的人,必然对他印象深刻,难以忘怀。所以也难怪他即使忍辱负重,装聋作哑,朱鲔等人始终不肯对他放下戒心。 有道是宁杀一百,不漏一人,成大事者不玩唬人的那套虚假玩意,动辄必然见血。 但刘秀毕竟是有些手腕的,从昆阳大战中便可见一斑,朱鲔、张卬、申屠建、李轶等人强烈反对纵虎归山,然而刘赐极力举荐,刘氏宗亲之中,刘嘉、刘良更是力挺刘秀。最最让人叫绝的是,左丞相曹竟,尚书曹诩,这对父子竟也站到了刘秀这一边,对他的大加赞扬。 整个朝政上的天平倾斜了,所以等到赵姬的枕边风这么不经意的轻轻一吹,刘玄当即拍板,下旨任命刘秀为破虏大将军,兼代理大司马之职,持节北渡黄河,镇慰州郡。 话说的好听,官封得也漂亮,帽子挺大,可实际上刘玄未派一兵一卒,说白了刘秀只是挂了个不怎么样的汉朝官名去河北,跟随他同去的都是他手下部将。 刘秀封将的同时,阴识以妻子产期将近请归故里,刘玄准奏,升阴识为偏将军职务,归邑新野,算是成功由京官往地方官平稳过渡。 刘秀的送别宴吃了一席又一席,他事先早已将刘黄遣回蔡阳老家,而我自从那次大吵过后便愤然搬回娘家,之后每每听闻侯爷府内歌舞升平,却再没有回过一次。 转眼到了启程动身之日,刘秀、阴识两个竟像是事先商量好似的,居然挑在同一天离开洛阳。 这一日我起了个大早,天刚蒙蒙亮我便收拾妥当,背了包袱、佩剑出了寝室,才从门里一脚跨出来,就听跟前有个声音不咸不淡的说:“你到底还是这么干了!真是没一刻让人省心啊!” 一个修长的身影掩在廊柱的阴影下一动不动,此时天未大亮,廊上燃了一夜的烛火却都熄了,未曾再添换新的蜡烛。 “你这是想阻我?”我将佩剑悬挂于腰侧,双手举高,袖管滑动,露出一截白皙的上臂。我摆出一副搏击的姿势,气势凌人,今天无论是谁都休想挡住我的去路。 阴兴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着实欠扁,不过他讲的倒是大实话,丝毫没有遮掩避讳:“你的身手在我之上,我若想拦住你,过个四五年或许希望更大些……” 我忍不住笑了,戒备之心稍减:“那你是来送我的?” 随着旭日初升,屋脊上斜射下的光芒逐渐将黑暗驱逐,阴兴完完全全的曝露在阳光下。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睛微微充血,略带倦意,似乎一宿没睡:“别以为我想来,是大哥让我在这等你的……” 我太了解他的刀子嘴豆腐心了,心中笑开了花,脸上却不敢露出一丝一毫来:“哦。” “给你!”阴兴半递半丢的往我怀里塞了只沉甸甸的木匣子,我双手接住,胳膊猛地一沉,“这里是二十金,你自己看着办吧。” 二十金!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汉代有银器,可是流通货币却只使用金子与铜钱,王莽改制的时候将铜钱改来改去,乱了流通市场,倒是金子一直保值不变的在流通。金子使用单位为斤,听起来挺吓人的,不过这个一“斤”和现代的一“市斤”在重量上却差了很多,我估摸着这里的一斤也就等于现代半斤的重量。 二十斤金,装进匣子捧在怀里也足有五公斤重,这分量虽不是十分之沉,可压在我胳膊上时间久了也酸得慌。 我把木匣子在手里掂了掂,使劲捧牢了,生怕不个不小心摔到地上。 一金等于一万钱,这要按古今货币物价比例换算,那我手里少说也捧了个十万元人民币;如果能把这些金子搬回现代,那黄金的价值可就更高了,金店里头的黄金买卖都是按克计算的,一克黄金的市价是…… “嗒!”额头上猛地被人弹了一指,阴兴一脸古怪的望着我:“白白浪费我的唇舌,你张着那么大嘴,三魂去了七魄的样子真是丢人。真乃万幸,刘文叔肯娶了你,要不然……” “滚!一边待着去!”我既得了金子,自然不再跟他多啰嗦了。 眼看天要大亮,我也担心阴兴是阴识派来拖延我的,再和他磨蹭下去,只怕事情有变。我警惕的瞄了他几眼,示意他别挡我道!我捧着二十金,幻想着能把这些金子带回21世纪,飘飘然的下了堂。 快走到门口时,阴兴突然幽幽喊了声:“姐……” 我诧异的回过头来,他站在廊下,修长的身形,清俊的五官轮廓,我突然发现原来这个弟弟长得也挺帅气可爱的,只是我从一开始就爱跟他抬杠,心中对他的爱惜之情远不如对阴就来得亲厚。 “兴儿,好好照顾家里,你……” 阴兴胳膊一抬,一道白光遽然从他手中激射而出,我随手一接,只觉入手冰凉。 “这个你拿去,或许……日后有用。” 我低下头瞥了眼,掌心中是块一指长,半指宽的银制吊牌,东西虽然不大,做工却是相当精致,吊牌朝上的那面刻了一只肋生双翅的辟邪,兽须齿爪无不栩栩如生。我心中一动,猛地将吊牌翻过,果见另一面乃是一个篆体的“阴”字。 我快速抬头,阴兴已不在廊下,我追上去几步,低呼:“兴儿!” 他正穿过中门,听我唤他,便转过头来,神情复杂的远远望着我:“别对哥哥说起。”说完这句,他转身匆匆离去。 望着他消失的背影,我掌心紧捏那块吊牌,手指微颤,恨不能将吊牌直接嵌进我的手心里。 ―――――――――― 洛阳往北翻过邙山,便是滔浪滚滚、宽约百里的黄河。 这个时代所谓的河南、河北,完全不是现代中国地图上划分的河南、河北两省的概念,按字面理解其实就是河之南,河之北。在中国版图上河流密如蛛网,然而却只有黄河被称为“河”,其它的河流在这里都不算是河,只能叫“水”,诸如汉水、沘水、淯水、沔水、湍水、洛水……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刘秀一行人的脚程居然如此之快,我坐下骑的乃是上等良驹,马不停蹄的一直追到黄河边上才终于发现了车马队伍的踪迹。 刘秀等人出行虽然未带笨重的辎重车辆,但人数少说也有数百,他们能在如此短的时间之内赶到黄河边,定然是提前出发所致。 我远远的站在高处望着逶迤的队伍,旌旗不展,悄然无声的哪里有半点朝廷官派使节的气派,倒与普通走货商队一般无二。 我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脸上渐渐有了笑意。一扬鞭我催马急追而上,嘴里嚷道:“刘秀休走——” 前面队伍前行的节奏缓了缓,突然开始疯狂的往前疾奔,车辆急赶,步行尾随的众人已经开始撒腿跑了起来。 “刘秀——休走——”我憋着笑,仍是粗着嗓子高喝。 坐下坐骑脚力甚好,那些靠双腿奔顾的人哪里是我的对手,没几分钟的功夫我就赶上了这批狼狈逃窜的队伍,一头扎进人群。 众人纷纷警惕的将手按在了剑柄上,有些神经过于紧张的竟然已拔剑在手,我秀目一扫,发现最靠前的一辆双马轩车还在不停的往前奔,当下也没再顾得上跟眼前这些人啰嗦,直接纵马追上。身后沥沥拉拉跟上一大串人,有怒吼的,有尖叫的,有斥责的…… “车内之人可是破虏大将军?!”我高声质问。 那马车在奔了七八丈后突然停了下来,轩车中人影一闪,有人直接从车上跳了下来。我心跳加快,那人影我熟烂于胸,过目难忘,于是强按住兴奋从马上跳下,向他疾走几步。 刘秀脸上惊异之色一闪而过,双手伸前,我突然屈膝在他面前跪下,朗声道:“小人新野阴戟,乃阴氏家仆,奉主母之命特来追随主公,效于鞍前……” 胳膊上猛地一紧,却是刘秀的手指牢牢的攥住了我。我微微抬头,他目光深邃,如团化不开的浓墨,神色极为晦涩难懂。 我虽未戴发冠,却头顶帻帕,一身青色襜褕,足上仍是套了最爱穿的木底帛屐,这整套行头原属阴兴,他身材个人与我相差不多,我顺手牵羊的从他房里摸了出来,穿着虽然稍许嫌肥了些,倒也还将就。 只是阴兴才十五岁,所以他的行头仍是未成年的装束,按理未成年的男子不能佩剑,但好在乱世谋存,也管不得那么多礼节。为了防身,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的都带着兵刃武器,换作太平盛世,剑悬左腰那叫装饰,如今却是杀人护己的最佳利器。 这时散开的人群纷纷聚拢来,有人在边上轻轻“咦”了一声,之后又有人发出一声噫呼。我目不斜视,只是盯住了刘秀。过得片刻,他的双眼弯成一道缝儿,嘴角勾起和煦的笑容:“好!”他随手拉起我,“既是夫人一番美意,秀自当领受。阴戟……今后还需你多多照拂……” 我咧嘴一笑,没提妨胳膊一拽,旋风似的被人拉了过去,一只蒲扇似的手掌拍在我肩上,险些没把我拍吐血:“好小子,骑术不赖,行动也够敏捷。你有何本事,刘夫人居然巴巴儿地差了你来护卫大将军?” 是个粗人,长得倒也人模人样,不过二三十岁的年纪,只是面生得很,我以前从未见过。我在心里冷哼,正想反手抓了这只手给他来个过肩摔,心口却突然毫不预兆的一阵剧痛,紧接着眼晕胸闷。这种情况我早已见怪不怪,眨了眨了眼,人软软往后仰倒。 那人眼睁睁的看着我倒下,又惊又奇,我忍不住在心里哀叹一句:老兄你倒是拉我一把啊! 眼看便要当着众人的面一头栽下,身后却突然靠过来一具温暖的躯体,恰恰替我挡住,同时我腰背上被一只手掌不着痕迹的托了一把,我急忙借力稳住身形,再一凝神,头晕心慌的毛病业已退去。 我回头一瞥,站在我身后的冯异冲我含蓄一笑,若无其事的走向另一侧,似乎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我心存感激的冲他报以一笑。 刘秀对这一切仿佛浑然未觉,只指着那男子对我笑道:“这是马成,字君迁,他原在郏县任县令,听闻我要去河北,弃官追随。” 我一听登时肃然起敬,原先的不屑刹那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君迁兄!” 马成憨然一笑,丝毫未曾对我的身份起疑。谁让汉代俊俏男人太多了呢,像我这等姿色的女子穿上男装虽不见得有多英姿飒爽,但与大多数娇羞柔弱的娇娥相比,还是比较贴近小白脸式的帅哥形象的。 只是……我目光一掠,在人群中毫不意外的找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这些人脸上均带着善意的微笑。 我冲邓晨、铫期、祭遵、臧宫等人一一颔首示意,他们皆饱含微笑的转身各自上马而去。我再一看,落在最后的居然还有王霸,昆阳之战别后,他便回了老家,后来汉军迁都洛阳,他别了老父仍是投奔了刘秀。只是这段日子我和刘秀一味僵持冷战,也没怎么留意这些以前的相识部将。 “阴戟!”刘秀向我招手,面带微笑,柔若春风,“随我一同乘车如何?” 我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点头答应。冯异适时的从身后过来,牵走了我的马,刘秀扶着我的手肘欲托我上车。 “不用!”我伸手攀住车辕,敏捷利落地爬了上去。 刘秀随后也上了车。 这种轩车按礼制乃是专供三公列侯乘坐的轻便型马车,车舆两侧用漆过的席子作障蔽,形制与双辕轺车近似,只是舆两侧的障蔽更为高大,人坐在车中,能望见前后的景物,两旁却因有屏蔽遮挡,不能外窥。 刘秀端坐在车上不发一言,他不主动开口,我也不好意思没话找话说,只得眼珠子滴溜溜的转来转去,从前打量到后,又从自己的双手一直打量到天上飘动的白云。 滚滚黄河咆啸的激流声在耳边不断回荡,我百无聊赖的随着马车的晃动而上身前后摇摆,眼皮儿开始不受控制的打起架来,睡意阵阵,倦乏难抑。 就在我抵挡不住困意频频打瞌睡时,一只手轻轻的抚上我的脸颊,指尖温暖而又熟悉的触感让我的心头一颤,我倏然睁开眼,直愣愣的扭头看向刘秀。 “别睡……天冷,小心着凉。”他的温柔一如往昔。 我心里最后的那点抵触与不满,终于在他温柔的笑容里轰然溃散。我别过头,不让他看到我动容的一面。 只是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已让我满心感动。 “你答应过我,我们以后都不会再分开……”我伸手勾他的小指,“男子汉大丈夫,说过的话一言九鼎,驷马难追,不可不作数。” 他柔柔的笑,那笑容如蜜,能甜到人心里:“好。” 我忍不住在心里大叹一声。 他以后若是食言,我又能拿他如何?他的笑容永远是防御敌人,保护自己的最好武器。温柔一刀,他在微笑时即便满口胡言乱语,十人之中必有九人会深信不疑,剩下一人,譬如我,是明知不可信却仍是会稀里糊涂的中了他的蛊。 我一本正经却又无可奈何的看着他,低喃:“你是个祸害!是个大骗子!不管你是何用意,出于何种目的,我终是资质鲁钝,看不懂你的心……秀儿,总有一日,我会被你的谎言耍得团团转,最后失去所有的信任和耐性,离开你,真正的、永远的……离开你……” 一根手指轻轻点在我的唇上,他的目光清澈,如同一条小溪般潺潺流淌,莹莹闪动:“你信不信我?” 换作以前我早把“不信!”两字丢了过去,然而这一次面对他真诚的眼神,我心中一软,竟是不受控制的低声呓语:“想信,却又不敢信!” “信我!丽华,其实你什么都不用做,只需信我……” 一、追寻 横渡黄河后,首先进入的地界乃是河内郡。虽然刘玄未曾遣派一兵一卒,然而才过黄河没多久,以前曾跟刘秀一起并肩作战过,或者有过交往的人开始陆陆续续的像马成那般,弃官从洛阳甚至家乡赶来。 傅俊乃是其一,他是颍川襄城人,以前也参与了昆阳之战,因功被更始帝封为了偏将军。汉军攻下洛阳、长安两京后,他因家中亲人故世,辞归颍川郡奔丧。 再有一个就是刘姓宗室子弟刘隆。居摄元年,也就是距今十七年前,安众侯刘崇起兵讨伐王莽,当时刘隆的父亲刘礼也曾参与其中,结果事败被诛,举家株连,刘隆因未满七岁,得以幸免。 刘隆原在长安游学,后来刘玄定都洛阳,他便携带妻子儿女举家迁到洛阳,官拜骑都尉。可当他听说刘秀奔赴河北,竟毅然单枪匹马的弃官追至。 形形色色的人物开始进入我的视线,我有点应接不暇。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开始慢慢看清刘秀的另一面,他有他独特的人格魅力,不然不会有那么多人不顾一切,放着大好前途不干,辞官弃家的追随他亡命天涯。 他并不真如我想象的那样,只单单是个喜弄稼穑的农夫而已。刘縯错看了这个弟弟,他并非是个无能的人。 我以阴戟的身份留在了刘秀身边,少部分亲信,譬如邓晨、冯异、王霸等人对我的真实来历皆是心知肚明,只是他们都心照不宣的形成了一种默契,不管人前人后,他们全都口径一致的称我为“阴戟兄弟”。 这个不是秘密的秘密,让我以男子身份在北行的队伍中安然生存下来。 这一日匆匆忙忙赶到邺县,车马劳顿,我坐车坐到想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头一回领略晕车的滋味。 冯异是刘秀的主簿,这职位类似于现代的秘书,皇帝的生活有侍中打点,刘秀便只能靠主簿了。好在冯异这人心极细,平时话很少,眉宇的神情总是淡淡的,似乎什么都漠不关心,可偏有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一路上也幸得有他照料,这沥沥拉拉几百号人才不至于太过狼狈。再怎么说也毕竟是大汉使节,虽说人数不多,排场也不够气势,可到底代表了汉朝的体面。 进入十一月,气温逐渐降下,时而下雨,时而飘雪。这路途越往北走,风雪越大,越能领略到不同寻常的北国风光。 月挂树梢,刘秀挑灯夜读,从洛阳传来的谍报称刘玄在众臣的怂恿下准备迁都,而且已经派刘赐前往长安打点。当初长安破城之时被朱弟、张鱼等人火烧殿门,这把大火不仅使王莽的女儿定安太后葬身火海,还殃及未央宫。当年王莽毁了刘氏宗庙,所以刘赐这一次到长安干的活跟之前刘秀干的司隶校尉一般无二,都得先去打打底,把宗庙和宫室重建,该修的修,该补的补…… “你苦着脸做什么?”刘秀拿着那块帛书已经大半个时辰了,两眼发直,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把他书案上的油灯灯芯挑亮些,“刘玄迁都也是好事,长安乃是虎踞龙盘之地,他如今不仅得了传国玉玺,还得了高祖的斩蛇剑,承续汉统也算是名正言顺了,自然得去长安定都。” 刘秀闻言不答,过得片刻,笑着摇了摇头。 我不满的推了他一把:“别卖关子,你若觉得我说的不对的便讲出来嘛。” “所谓‘国家之守转在函谷’实乃谋臣们的臆测,此一时彼一时,现今的局势岂是高祖时可比?若是迁都长安,把朝廷重兵调入关中,山东、河北、中原,争雄者比比皆是,关东不平,则天下不宁。届时天子尊号固然名正言顺,却对中原局势鞭长莫及。一旦迁都……后果不堪……” 我瞪大了眼,一个看似简单的迁都问题没想到居然涉及那么多方面。可是汉朝已立,这在历史上可是有根有据的,史称“东汉”。难道刘玄做这个东汉之君还能有什么变故不成?东汉开国光武中兴,那可是名垂青史,无法改变的历史! 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个寒噤,难道说历史要变? 但是一旦历史变了,那后世怎么办?两千年前的历史变了,那两千年后的世界还存在吗? “在想什么?” “不……不想什么。”我嗫嚅,手脚无力的转身,“我去睡了,你也早点睡吧。”失魂落魄的走了两步,突然脚尖一绊,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刘秀及时跳起从身后抱住了我:“怎么了?不舒服?” 他的手自然而然的贴上我的额头,我彷徨不安的摇了摇头。如果两千年后的世界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世界,那我即使找到了二十八个人,继而回到现代,却也已经物是人非,回去又有什么意义? “丽华?你说句话,哪儿不舒服了?怎么额上尽冒冷汗?” 我猛地一把抱住了他,内心的惶恐不安尽数发泄出来,只有依偎在他怀里,闻着那熟悉的淡淡清香,我才能有片刻的宁静。 也许……我其实……真的回不去了! “别担心,一切有我……”他轻轻拍打着我的背,温柔得像是在哄孩子。 “大司……”门是虚掩的,我进来时也没觉得有栓上门闩的必要,没曾想马成居然会推门冲了进来。看着他一脸错愕的表情,三秒钟后我才反应过来,急忙一把将刘秀推开,整个人向后弹出三尺远。 “大……司……马……”马成的眼神有点儿走样,表情更是古怪。 “什么事?”刘秀一派自然,回眸笑问。 他有泰山崩于前而面无改色的勇气,我却还没修炼到他那份镇定自若的功力。脸颊慢慢发烫,我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前堂有人求见!” 三更半夜的,会是什么人居然还非得巴巴儿的让马成来跑一趟?转念我又有点明白为什么别的人都不来,独独差了他来。想来是冯异、邓晨等人皆知我的身份,怕夜深了我们夫妻安歇,旁的人惊扰总说不过去,就差了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木讷家伙来当惊梦人。 只是……房门未锁,马成不请自入,这样的结果肯定也是冯异他们没有预料到的。 “哦?是何人求见?”看得出来,刘秀是有点儿好奇的,只是面上完全看不出一丁点罢了。 斜着眼偷睨他的表情,突然发现刘秀的轮廓在我脑海里刻画得越来越清晰。虽然他总是只有微笑、笑、大笑,这么相差无几的三种表情,但是相处久了,会发现他在举手投足间还是能够通过一些小动作看出他内心细微变化的。不过一般情况下,外人根本不大容易察觉他的异样,更别说他有意扮猪吃老虎的时候,那时他有名的温柔一刀已经几乎媲美小李飞刀——例无虚发! 他这个人呢,即便保持同样的微笑,在不同的时候,不同的场合,我现在已能慢慢揣摩出他的不同心境。 越想越得意,我忍不住托着自己的下巴坏坏的笑了起来。刘秀其实也就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他也有激昂、愤怒、伤心、失望的时候,只是不大形于色罢了。温柔是他的武器,微笑是他的保护色,在这层保护色下,真实的刘秀…… “什么?你再说一遍!”陡然间突然迸发的振奋声音使得我的魂从太虚境界震了回来。刘秀的眉结在舒展,虽然同样是微笑,但这一次他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 我在心里暗暗给出结论——只是……是什么事情让他如此高兴? “他……” “他在哪里?”没等马成复述,刘秀已快步出门,走了两步后,他突然转过头来,冲我招了招手,“阴戟,你来……我们一起见见这位老朋友!” “诺。” 刘秀的笑容愈发深沉,他没顾得上再答我,加快脚步走向大堂。 堂上烛火通明,堂下石阶旁的一棵大树下,形只影单的站着一个人。马成引着我们两个快步登堂,我困惑的频频回首,那树下的人影终于动了下,从阴影中稍稍移至月下,冲我扬了扬手中的竖篴,示意我赶紧上堂去。 等我再回首,刘秀已走远,却听里头笑声传出,在月上中天的凄冷夜里显得格外热闹。我想了想,终于还是打消了去堂上见客的念头——如果是老朋友,那他必定认得我,万一在众目睽睽下没心没肺的把我“供”了出来,泄了我的老底,这堂上能人众多,无论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又岂会猜不透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怎么不进去?”看我走到树底下,冯异略有惊讶。 “那你怎么不进去?” “人太多……” 嫌人多? 我斜眼瞧他一副安静淡然的模样,忽然觉得他这个人十分耐人寻味。看似冷漠无情,偏又爱管闲事,说他古道热肠吧,他又如此拒人千里。 抬起头看着天上的繁星,想到了那一场改变我命运的流星雨,忽然心生感慨。我已经很久不去想念现代的朋友、亲人以及所有相关的一切,这时看着冯异,却突然联想到了叶之秋。 这两个脾性古怪的人,给人的感觉,还真有点儿相像呢。 “快进去吧,里头有你想见的人……” 我漫不经心的“诺”了声,思维仍停留在自己的忆念中没能拔出来。 冯异的身子稍稍前倾,背脊离开树干,手中竹篴朝前点了点:“你不去见他,他也总会来找你……”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扭头,却见堂上匆匆下来一人,手持木杖,点地笃笃有声,黑暗中瞧不清那人是谁。 但听冯异在边上又补了句:“你好自为之。”我诧异的回头,却见他说完竟然扔下我走了,连头都没回一下。 笃地声越来越近,声声急促,点点颤栗。我还没顾得上回头,那声音已然来到我身后:“丽华……” 一声沙哑的呼唤令我浑身一震。我不敢置信的猛然转身,刹那间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眼前之人满脸风尘,肩背佝偻,双手微颤,若非手中尚有一根木杖支撑,只怕一阵强风吹来也能将他刮倒。 “丽华……我终于找着你了。” 左手持杖,右手向我伸了过来,我像是中了魔法般无法动弹,任由他的手抚上我的脸颊。 “呵呵……长大了,丽华也终于有个大人样了。”他的掌心绑着布条,指腹冰冷而又粗糙。 我打了个哆嗦,颤声:“邓禹……” 吧嗒一声,邓禹手中的木杖跌落,他整个人突然向我倒了过来,我急忙抱住他,叫道:“邓禹!邓禹……来人哪——来人——” 堂上本已有人跟着邓禹一同出了门,只是他们似乎有意让我和邓禹叙旧,全都聚在门口远观而不走近。听得我厉声呼喊,这才全都快步奔了过来。 众人合力将邓禹抬到堂上,到了灯火通明处,我再看细瞧,却冷不防唬得倒抽一口冷气。 邓禹满脸须渣,面无血色,嘴唇冻得发紫,身上穿了件破旧的夹袄,面上划破了好几道口子,灰蒙蒙的棉絮从里头露了出来。 “怎么回事?他怎会搞成这样?”我激动的尖叫。 医官急匆匆的背了医箱赶来,堂上人多且挤,刘秀趁乱将我拖出门。 “到底怎么回事?”我强迫自己保持镇静,但是内心的震撼却已让我发出的声音不受控制的开始颤抖。 “他从新野来……” “然后呢?” “他自及冠之后便游历四方,没人知晓他去了哪里。陛下倾慕他的才名,曾四处派人寻访,终是无果。”刘秀深吸口气,语气有点沉重,“方才据仲华自述,因刘赐在长安移文露布,广诏天下,他始知我持节北上之事,念及同窗之情,特前来投奔。他身无长物,有的只是一身的五经杂学,若我不嫌弃……便……” “别说了!”我痛苦的闭上了眼。 什么五经杂学,什么若不嫌弃,这哪里像是我认识的邓禹会说出的话语?他一直是个神采飞扬,如阳光般灿烂的人,恃才傲物,学富五车,他会自得自夸,却从不会自贬身价! 他当真是因为得知刘秀北上而千里追寻?还是……我猛地睁开眼,提气冲到门口。 在医官的指挥下,众人已各自散开,可邓禹仍躺在大堂的席上昏迷不醒。刘秀默默无声的跟了过来,在我身后站定。 我哽咽:“他可是徒步而来?” “嗯。” 泪水已在眼眶中打转,我不忍的别开眼。 我敢肯定他自从离开新野后就再没回去过,为什么如今反会从新野赶来?他回新野了么?既然要投奔刘秀,为何还绕道回新野?为何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丽华……我终于找着你了。”这是他见到我后说的第一句话。 我终于找着你了…… 我的心一阵抽搐。 笨蛋邓禹!世人都说你聪明,可在我看来,为什么你总是那么愚不可及! 眼泪无声的落下,我急忙伸手抹去,哑着声问:“他无大碍吧?” “仲华只是太累了,他为了追上我们,日夜兼程,只怕这一路都没怎么好好休息。”一只手搁上我的肩膀,“你别担心,他没事。” 我点点头,一种悲伤的无力感滑过心头:“没事就好。夜深了,我先回去睡了。” 我不敢看刘秀是何表情,低着头与他擦身而过。 “丽华……” 我驻足。 “好好休息!” 无力感无限的扩大,我耷拉着肩膀闭了闭眼:“诺。你也早些安歇吧,仲华若是醒了,告诉他我明天再去探望他。” 刘秀没再出声,我加快脚步,头也不回的离开。 二、阳谋 一宿无眠,闭着眼在床上翻滚听了一宿的北风呼啸,想象着邓禹在这样恶劣的气候下踽踽徒步,杖策千里,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天亮时分,我终于顶着两个熊猫眼从被窝里钻了出来,因为睡眠不足脚步有点儿虚,心里更是空落落的。 邓禹被安置在门庑东头那间房,与我住的厢房大概隔了七八间,我从房里出来,望着廊庑尽头,犹豫着要不要去。 “嘎吱!”隔间房门突然拉开,冯异懒洋洋的倚在门廊上,淡淡的瞥了我一眼:“他已经醒了。” “哦。”我尴尬的扯出一丝笑容。 冯异重新将门阖上。 我深吸一口气,心情沉重的走到东头第一间,举手正欲叩响房门,房里蓦然传出一阵耳熟的笑声。 “那依仲华所言,秀得以承拜专封,仲华远道追来,便是想谋取个一官半职?” “非也!”邓禹的精神显然恢复不错,中气虽仍不足,却也不再沙哑无力,“君子之交淡如水,要出入仕途官宦,禹早已名列更始汉朝……” 两人对话你来我往,虽然显得亲热,彼此却仍是用的谦称。哪点像是当年同窗之人,竟是还不如刘秀与其他部将之间的交情。 我放下手,黯然的停在门外。 “那……仲华此意为何?”突然话锋一转。 按刘秀的个性,这话应该仍是笑眯眯的问出来的,可是因为此刻看不到他的表情,所以反而令我清楚的听出言下隐藏的那份犀利与冷冽。 “禹——不欲为官!” “既不欲为官,何苦甘冒风雪,千里跋涉,前来寻我?”那个“我”字长长的拖了个尾音,咄咄逼人之势礴然欲出。 我暗暗心惊,刘秀向来沉稳内敛,这般主动挑衅实属罕见。耳听里头气氛紧张,我伸手欲推门闯入,却不料腕上突然被人扣住。 冯异五指牢牢攥住我的手腕,面无表情的冲我摇了摇头。他目光锐利,表情严肃,一反常态,就连出手也是丝毫没留情,我的右手腕骨像是要被他捏断般,剧痛难忍。 房内邓禹的声音突然拔高:“但愿明公威德加于四海,禹得效其尺寸,垂功名于竹帛耳!” 我呼吸一窒,冯异松开手,轻轻推启眼前门扉。 “知我者,仲华也!”刘秀敛衽,对着邓禹深深一揖,邓禹侧躺在榻上含笑不语,目光斜移,见我进来,微现动容之色,身子略略挺了挺。 冯异冲邓禹淡淡一笑,彼此目光交接,颇有种惺惺相惜的深意。邓禹面色虽差,精神已是尚可,胡须皆已剃净,面容光洁,服饰清爽。随着我一步步的走进内室,他的笑容逐渐绽开,一如朝阳,耀眼得让人睁不开眼。 “丽……” “嘘!”我用食指点在唇上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笑道,“小人阴戟,见过邓公子!” 刘秀一如既往的微笑,眼线弯弯眯起,冯异在我身侧“嗤”的一声轻笑。 邓禹上下打量了我一遍:“阴戟……阴姬……”他笑着摇了摇头,眼中的宠溺毫无掩饰,“属你鬼点子最多!” “多谢邓公子谬赞!” “以后称邓将军吧!”刘秀微笑着补了句。 我一愣,转瞬明白过来,大声道:“诺!护军阴戟见过邓将军!” “护军?”邓禹轻轻一笑,竟是从榻上站了起来,托住我的手肘,对着我粲烂一笑,“不如便做我的护军吧!”将头稍偏,侧向刘秀,“明公可舍得?” 他下颚稍侧,然而目光仍是一瞬不瞬的盯着我,我耳根子发烫,只觉这话说的甚为不妥,可又偏挑不出他的错来。 刘秀以笑充愣,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倒是一旁的冯异,眸底锐芒闪过,似已动怒,教人不寒而栗。 邓禹笑嘻嘻的放开我的胳膊:“明公持节北上,如今已达邺县,下一步意欲何为?” 一句话便轻巧的化解了紧绷的气氛,冯异面上稍稍缓和。 “愿闻将军详言。”邓禹虽才名远播,不过仍是个才二十一岁的年轻人,若他无过人之处,而刘秀却在部下面前如此青睐恭谨,未见其功先封其官职,只怕会引起许多人的不满。 邓禹笑得没心没肺,刘秀这般礼贤下士,他却像没听到似的反将目光转向冯异。 两人目光相接,冯异嘴角抽动,似笑非笑的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过得片刻,邓禹仍是不接话,不吭声,把刘秀晾在一个尴尬的境地。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们在搞什么把戏,正不明所以,冯异忽然无奈的幽声吁气,慢吞吞的开口解围:“更始诸将纵横暴虐,所至掳掠,百姓失望,无所依戴。今公专命方面,施行恩德。夫有桀纣之乱,乃见汤武之功;人久饥渴,易为充饱。宜急分遣官属,徇行郡县,理冤结,布惠泽……” 这番话讲的虽文绉绉,却是简明扼要,字字珠玑。特别是他引用的那些道理,浅显易懂,入情入理,却又弦外有音,耐人寻味。 邓禹笑得只见牙齿不见眼,刘秀喜出望外的拜道:“公孙言之有理,如此,便由公孙与次况分别抚循属县,登录囚徒,抚慰鳏寡,亡命自诣者免其罪,既往不咎。” 冯异称诺,邓禹突然接茬道:“莫忘暗察地方二千石官吏是否诚心归附,以及各级官吏的动向!” 冯异瞥了邓禹一眼,眼底的斥责消失了,慢慢的竟浮出一丝笑意。 我忽然觉得背上滚过一阵寒意,他们三个……简直是在打太极。我虽然不善那些所谓的阴谋、阳谋,可眼没瞎、耳没聋,对于他们三个之间你来我往的暗流至少还能品出一二分来。 要死啦!若他们以后总是这个样子说话做事,我还不得被逼疯了?凡事不能只看表面,凡事不能只听一遍……我暗暗咬牙,真恨自己的无能,这些话我就算能听懂又如何?要我也这么说上一遍,我还真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但是孰胜孰负? 我细细琢磨了下,貌似没有输赢,他们三个都是赢家。唯一吃了点亏的人大概是冯异,他性子向来懒散,若非邓禹这么激他一激,他还不会老老实实的跳出来。 我忍不住抿拢嘴偷笑,邓禹果然是个聪明的天才,甫一见面就能看透冯异的特质与才能! 笑到一半,目光触及淡然笃定的刘秀,忽然敛去笑容。这三个人中,看似敦厚老实,最会装憨的舍他其谁?一个怪异念头突然刷地闪过,我猛地想起一个人来,气质作为与此刻的刘秀如出一辙!此人在后世可是大大的有名,正是三国时期的刘备! “更始帝意欲迁都长安,可如今山东未平,赤眉、青犊的军队,数以万计。更始帝外不能挫其精锐,内不能自主刚断,控制大汉局面。部下诸将皆是庸碌之辈,志在财币,争用威力,鼠目寸光,只图眼前富贵,朝夕快乐而已。没有忠良明智,深虑远图,尊主安民的安邦之臣,四方分崩离析的形势早晚可见。”邓禹款款而谈,这番言论,既与刘秀的某些观点不谋而合,又大胆的将冯异方才的弦外之音尽数说破,“明公虽建有藩辅之功,终属受制他人,无处自立。于今之计,莫如招揽天下英雄,务悦民心,立高祖之业,救万民之命,以明公之才略而思虑天下,天下可定!” 我骇然失色,这……难道当真要刘秀自立为王不成?公然反抗更始汉朝?就凭这百来号人? 刘秀收了笑容,目光深邃的望着邓禹,邓禹毫无惧色,目光坦然。 我的心怦怦乱跳,视线在刘秀、邓禹二人之间来回穿梭。 “河内之地披山带河,足以为资,其土地殷富,且是商朝旧都所在。明公若能占有河内,犹如高祖之有关中!”邓禹音量拔高,气定神闲,指点山河,“之后兵定冀州,北取幽并,胡马为用;东举青徐,引负海之利;南面以号令天下,天下不足定也。” 刘秀面不改色,我闭上了眼,只觉四肢虚软。 隔得半晌,只听刘秀轻声道:“公孙,你且去吧!” “诺。”冯异答应了,行礼退下。 我想了下,转身追了出去,冯异脚程极快,只片刻功夫便已行去七八丈。 “公孙!” 冯异转过身来,静静的瞅着我。 我神色激动:“公孙……” “邓仲华果然不愧为邓仲华!”他有感而发。 我脑袋里“嗡”的一声响,颤道:“难道……你也是这般想的?” 他轻轻一笑,笑容帅气而干练:“我也只是敢想而已!” “那么文叔……他……” “你放心,时机未到,文叔向来谨慎稳重,无万全之策,他绝不会轻举妄动。”他淡淡的加了句,“你该相信他的能力!” 我脑子完全乱了。 “我此刻得去找铫次况共商抚循属县之事。我这一走……文叔全靠你了!” “我……” “邓仲华非等闲之人,得他相辅,文叔当可事半功倍。只是,他……你……”他欲言又止,话意点到即收,“我先走了,珍重。” 我黯然目送他离去。 乱世当起!难道这就是男人们的宿命?不甘寂寞的枭雄们妄图争霸天下,就连淡泊儒雅的刘秀也不能例外? 三、伤情 若把刘秀比作后世的刘备,那么刘秀得邓禹襄助,好比刘备得了诸葛亮。 接连数日,刘秀皆未回房,夜宿邓禹房中彻夜长谈,困了倦了,也直接睡在邓禹那里。两个人简直如胶似漆,有说不尽的话,道不完的事。若非我深知两人性取向都没问题,还真是又要忍不住想歪。 冯异与铫期抚循属县,所到郡县,辄见二千石、长吏、三老及官属,考察政绩,一如州牧行巡部县。同时,刘秀下令废除王莽苛政,恢复汉代官制,笼络地方官吏,他接受邓禹的建议,开始有意在地方上树立威信,重新培养自己的力量。 这些措施,使得当地吏民欢喜无限,争持牛酒迎劳,刘秀一一婉谢。 随着威望的提高,不断有人前来投军,刘秀从洛阳拉过黄河的这支队伍,由原先的一百多人急遽增加了数倍。 在邺县初获成果,刘秀拉着队伍继续往北开拔,这一次的目的地乃是赵国的都城邯郸。 才到邯郸,便有巨鹿宋子县人耿纯前来拜访,这个耿纯时任更始汉朝的骑都尉,他有意结交刘秀,出手甚是大方,竟是送了许多马匹和缣帛。这些物资对眼下的我们而言,可真是一笔天大的财富,特别是马匹,那可是行路负载的必须。 耿纯一共送了五十多匹马,刘秀命人养在马厩,精饲伺候,马夫丝毫不敢怠慢。 这一日我到马厩转了一圈,回来后回房取了点东西,直接找上刘秀:“你把那五十匹马送给我吧!” 刘秀正与邓禹商议政务,冷不防的听我这么一说,顿时愣住,像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邓禹哈哈大笑:“你又想搞什么?” 我皱着眉,讨价还价:“没法全给的话,你让我挑三十匹也成!” 邓禹满脸好奇和不解:“你真要?” “嗯,再给我三十名弓射精湛的步卒!” 刘秀秀眉一挑。 邓禹惊得从席上站了起来:“你要组建骑兵?!” 我搓了搓手,点头:“数量是少了点,不过刚开始……马马虎虎先凑合着吧!”顿了顿,去推像是老僧入定的刘秀,“你给不给倒是说句话啊?” 刘秀笑而不答。 邓禹叹气:“骑兵可不是给你拿来玩的!” 我二话不说,将怀里抱着的那匣子金子尽数倒在了书案上:“这里是二十金,买你三十匹马可绰绰有余?!” 邓禹目瞪口呆,刘秀淡淡的扫了眼那些黄澄澄的物事,问:“你哪来那么多金子?” 我不耐烦的回答:“我的陪嫁,不行么?” “喀!”邓禹手中正在把玩的一块金锭落地,骨碌碌径自滚到我的脚下。 “既是如此,我想……我没法再反对……” 我大叫一声,冲上去忘形的搂住刘秀的脖子,笑道:“就知道你最好了!” 刘秀被我摇得晃来晃去,无奈的说:“去吧!去吧!那五十匹马全归了你,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捣鼓……” 我满心欢喜,蹦蹦跳跳的跑出房间,来时如电,去时如风。 回房换了身骑马的武士装束,兴冲冲的跑到马厩,看着那群精神抖擞的马儿,一扫多日的阴霾,心情霍然开朗。正自顾自的乐着,忽然后领上一紧,我的衣襟被人从颈后拽住。 我本能的将脖子一缩,脚下微错,腾身抬腿一个后旋踢。 领子上的力道骤然消失,我的踢腿竟然落空,一道青色的人影迅速闪避。我左脚撑地,右腿架空,脚尖离他鼻尖仅差一厘米。 邓禹伸手缓缓推开我的脚:“一年多未见,这架势练得可是愈发得心应手了。” 我收脚站定,嗔道:“干吗鬼鬼祟祟的在背后搞偷袭?” 他微微一笑,目光投向别处:“第一眼见你时,也是这般……我当时便想,世间怎会有如此顽淘的女子?”我哭笑不得,他这话算是赞我还是损我?“可还记得那一年你多大?” “嗯……”我数着手指在心里默算,“十四岁。我记得好像是正月里,因为才刚过完元日没多久……” “十四岁。”他侧过头来迎上我的视线,“好快,都快满六年了……明年你双十芳诞,可想过要什么样的礼物?” 我摇了摇头,实在想不出自己想要什么,脑筋一转,突然压低声道:“不如你现在就送我一件礼物吧。” 他“哦”了声,好奇的问:“你想要什么?” 我伸出右手,将小指翘起:“你得先答应我,替我保守秘密……这事只能你我两个知道,以后谁问你都不能说!” “只你我二人知道?” “嗯。” 他眸光一闪,笑道:“诺。只你我知道的秘密!”他驾轻就熟的伸指与我打勾、盖章,动作娴熟,毫不陌生。 我抿唇一笑,从袖内的暗袋掏出一块缣帛递了给他。他先还对我的神神道道不以为意,等到缣帛一打开,霎时面色大变。 “这是什么?!” 我对他的反应一点都不奇怪,优哉的笑:“马鞍啊。” 他深深的瞥了我一眼:“前后两端飞檐式的马鞍?” 我笑着点头。 “这底下垂的是绳子什么?” “马镫。” 他用手指细细的抚摸着那个仅凭我有限记忆勾勒出的高桥马鞍与马镫:“真是绝妙的东西啊。” 我早知道他悟性高,这个东西若是搁在别人手里或许一时半会儿还不容易明白是怎么回事呢,他却能一眼便发现其中的妙处。 在这个时代打仗,步兵仍是主力,骑兵更多的时候只是承担斥候侦察、侧翼包抄、骚扰遮断、偷袭追击等辅助任务。这主要还是跟骑兵的战斗力有关,马上虽也有安置马鞍,却只是一种隔开人与马的简单工具,人骑在马上奔跑时,前后颠簸根本无法自控,而且因为脚下没有马镫可以踩踏着力,人骑在马背上,只能双手紧紧抓着缰绳,双腿紧紧夹着马腹,稍有松懈便有被摔下马的危险。 这种骑马方式,不仅无法适应作战,还使得马匹作为交通工具的效用大打折扣,很多人宁可选择将马套上笼头,让它拖着笨重的两只车咕噜赶路,也不愿单骑而行。 骑兵若要成为战场的主力,首先得把双手从束缚中解放出来,否则如何弯弓射箭,如何操持长戈,如何万人军中取其敌首? 高桥马鞍和马镫还有没有别的好处我暂时说不上来,不过我敢保证这两样看似简单的东西,定可使骑兵的战斗力提升一个极大的飞跃。 “你如何想出来的?如何便被你想出来了呢?”邓禹激动的无与伦比,“匈奴人骑术惊奇,世人皆道是其马匹精壮所至……这一年多我游历四方,始知匈奴骑兵的装备与我中原迥然不同……” 我暗道一声惭愧,我的IQ还没高到能自己搞创造发明,这个不过是借了两千年后的马鞍图样简化而成。 他感慨一阵,收起缣帛:“图样儿虽有了,可东西还得做出来看实不实用……你可是想让我找人悄悄把这副马鞍做出来?” “哈哈!牛皮不是吹的,马车不是推的,聪明的脑袋果然不是盖的!”我笑哈哈的捶着他的肩膀。 虽然这一年我身高稍许往上蹿了那么几公分,可跟他比却仍是小巫见大巫,这会儿我与他面对面站着说话,视线仅能平抵他的下颚。 邓禹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我心儿一颤,笑容发窘的僵在了脸上。他的眼神放柔了,一缕异样的疼惜在那对瞳眸中流转:“他待你好不好?” 我噎然,一时无言以对。 他失落的叹了口气,语气低迷:“你终究还是嫁了他……” “邓……仲华,我……” “一年前放开了你,不是为了要你弃我选他!”他紧拧了眉,似有满心的不甘与懊悔,“我只是不想给你太多的压力,以为你玩心重,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若是早知今日这番变故,当初便是拼着惹恼你,也必求阴次伯将你许予我!” 眼眶猛地一热,一年前的我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千金小姐,那时候满脑子想的尽是吃喝玩乐,惹是生非。我虽是从21世纪穿越过来的现代人,可是打一生下来就没吃过苦,两千年后有父母疼爱呵护,两千年前则有阴识替我一路收拾烂摊子。应该说我很自我为中心,潜意识里认为自己是现代人,把自己的位置摆得非常高,甚至还幼稚想跟着刘縯、邓晨他们一起扬名立万。 我把生活想得太过美好,把一切的起起落落想成是出电视剧,总以为自己是导演,能够掌控一切……然而,生活并不如我想象,活在这个乱世之中,苟且偷生已属不易,更何谈其他? 现在的我已不敢奢求名垂青史,但求平平安安,希望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不用再受颠沛流离之苦。 岁月荏苒,时光不再,过去的美好毕竟是过去了,命运无法逆转。 “他待我……极好。”我哽咽,“真的……很好。” “会比我待你更好么?”他自嘲的勾起唇角,满脸落寂。 “仲华……” “现在并不算晚,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带你走……我来这里,为的便是带你走!” “邓禹!”我完全没料到邓禹竟也会有如此强硬果断的一面,公然把话挑明了说出来,一反以往的含蓄,“邓禹,你松手……” 我挣扎着想抽回自己的手,他却反而越握越紧,痛入骨髓。 因为持杖跋涉,他的手掌心被磨破了皮,溃烂流血不止,养了七八天才稍许结了痂。我挣了没多久,便感觉手背肌肤一股热流涌动,湿润的液体犹如一股润滑剂,我被他紧握住的手滑了下,用力一挣,居然甩脱了他的束缚。 手是拔出来了,可满手沾染的鲜血也让我神魂一窒,再看眼前的邓禹,他正神情黯然的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双手,一脸绝望。 “我……我……”我慌了神,赶紧掏出帛帕替他包扎,“对不起……我没想弄伤你。” “丽华,你当真如此讨厌我吗?”他语音微颤,竟像是要哭出来般。 轻轻甩开我的手,帛帕飘落地面,他转过身慢吞吞的往回走,双手无力的垂在身侧,滴滴答答的在路面洒下一连串鲜红的血滴。 我茫然的看着他孤寂消瘦的身影,满心酸楚。 四、刘林 在平地上擅长拉弓射箭之人,未必能做到马上骑射。 这个时代就算有骑兵,在进攻的时候也多数会选择将马停住,或者甚至跳下马来拉弓射箭。站在原地设计目标和骑在飞速奔跑的马背上射击完全是两个概念,所以当我看到那些平地上的神箭手们一上马就成了只会搂着马脖子,吓得面色煞白的狼狈样,直气得连连顿足。 邓禹自那以后就再没来找过我,我也不知道那个高桥马鞍和马镫弄得怎么样了,毕竟这里的物质条件有限,我也不知道那种两头翘起,能固定身形的高桥马鞍到底是怎么制作的,印象里也就在电视和报纸上见过几眼。 这一日被那些射箭射得一塌糊涂的“神箭手”们气得不轻,于是早早打道回府。才走到驿站馆舍门口,冷不防里面冲出一个人来,身材极高,骨架却极单薄。我没料到有人会贸然冲出来,两下凑巧了,竟是砰地声巨响,撞了个正着。 我身子一晃,小腿上肌肉自然而然的绷紧,平时马步扎得好,优势便在此刻显出来。对方却没我这么幸运,“哎唷”叫了一声,重重摔在门槛上。他一只脚已经跨出门外,另一只脚却还在门内,这下摔倒,竟是结结实实跨坐在门槛上。 以这种姿势摔下去,我想想都替他叫衰,忍不住表情痛苦的扁了扁嘴。果然那男人“嗷”的声低吼,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丝丝抽气。 “老兄,你要不要紧?”话问的客气,却没有半分歉意。 原因无他,一来是他冒失在先,我并非故意;二来他不是帅哥,不仅不是帅哥,还长了一脸麻子,再加上他面部肌肉抽筋的乱嗷,就算原有三分帅气此刻也已破坏殆尽。 “瞎了你的眼!”他张牙舞爪的扶着门,勉强从门槛上站了起来,鼻孔朝天的哼哼。 我懒得跟这种人浪费时间,看都没看他,直接绕过他走进大门。 “你……你们等着!终有一日我要叫你们后悔……” 那人居然站在门外煞有其事的放起了狠话,我诧异的回头瞄了两眼,突然发现邓晨、臧宫、刘隆三人此刻正站在离大门不到七八步远的地方,饶有趣味的瞧着热闹。 “那是什么人?”我忍不住悄悄挤过去凑热闹。 邓晨噗哧一笑,臧宫简明扼要:“已故赵缪王刘元之子刘林!” 刘隆做进一步详解:“赵缪王刘元本是景帝七世孙,后因无故杀人,被大鸿胪所奏,削去王爵,处死……” “哦——”原来是这么有来头的一个人物,刘邦的子子孙孙们遍布全国各地,果然是天下刘姓原一家,走哪都是本家亲戚。姓刘的大人物我实在已见多不怪,当下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只是轻描淡写的问,“他来干吗?” 仍是刘隆回答:“刘林对父亲之死耿耿于怀,一直希望有朝一日能恢复王位。大司马执节河北,出巡郡国,他岂肯放过这个大好机会?” 臧宫道:“他来献计。” “献计?”我诧异的问,“他能有什么计策可献?不会是什么下三烂的阴毒之计吧?” 臧宫面色微变,刘隆惊讶道:“你如何知晓?” 我哪知道,不过是随口胡诌的! 邓晨这时候插嘴道:“你快去瞧瞧文叔吧,他刚才动了怒,一气之下把刘林轰了出来!” “什么?”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不确定的反问了句,“你说……主公动怒?” 三人默默点头,一致给予我十分肯定的答案。 “为什么?”奇迹啊!刘林到底做了什么,居然能把老好人的笑面虎刘秀气得连风度也不要了,当场翻脸?! 邓晨鄙视道:“刘林那厮说有妙计可破赤眉,文叔礼贤下士,待他敬若上宾。谁曾想这厮忒过歹毒,竟让文叔将黄河自列人县段决开大堤,水淹河东百万之众,涂炭生灵,草菅人命!” 我骇然惊心,破堤淹灌黄河下游,不只几百万人的性命给赤眉军陪了葬,还要赔上上千万的良田,这条毒计也太丧尽天良了! 难怪刘秀会生气!换我肯定将那刘林一顿暴打,哪会只是轰他出去这么便宜。 只是…… “赤眉不是已经归顺大汉了吗?大家暂且相安无事,我们何必还要主动去招惹他们?” “阴戟!”邓晨压低声,口吻严肃又略带叱责,“你最近在忙什么?文叔经常找不着你……樊崇等人早已反出洛阳,你身为护军,难道一点都不知情?” “什么?!”我大吃一惊。最近忙着建骑兵队,确实对其他事情不太上心,可是赤眉反叛这等大事,即便我不主动打听,阴识方面也该早有谍报传送到我手里才是。 我低下头,心里渐渐冰凉。 一时大意,我竟忽略了这处细节——打从我过黄河入河内以来,就再没收到过阴家传递的任何一份密函,甚至连份家书都未曾有过。 阴识……他是出了什么事?还是,他已经打算不管我了? “我去找主公!”我一跺脚,扔下他们三个,往馆内疾冲。 ―――――――――― “秀……” 原以为房内无人,没想到脱了鞋子一头冲进去,房里的两个大男人正面面相对。 许是眼花,在那瞬间,我竟觉得房里有种剑拔弩张的气氛。 刘秀转过脸来:“何事?”神色虽如常,但语气冷漠,我心里打了个咯噔,看来邓晨说的果然不错,他当真动了怒气。 邓禹一脸苍白,面若寒霜,冷意逼人。 “樊崇反出洛阳,这是怎么回事?”我来不及多想,劈头发问。 刘秀长长叹了口气:“赤眉军将领归顺之后虽得封侯,却都未有食邑,空有虚名,樊崇等人会有不满情绪也属正常。只是陛下在洛阳宠幸后宫,不问朝政,听之任之,不加抚慰,终是导致赤眉众将不告而别。如今赤眉军重新整饬军队,大有向西转进之势,只恐日后……终成我汉朝大患!” 我只觉得脑袋发涨,刘玄难道不嫌自己树敌太多?还是实在因为强敌环伺,所以今朝有酒今朝醉,他开始自暴自弃的拼命捞取眼前享乐? “阴护军!”邓禹走到我跟前,“劳烦出来一下。” 我没多想,随口应了声,跟着邓禹往门外走。 “丽华!”冷不防身后传来刘秀一声呼唤。 我转过身,打了个询问的眼神。 他站在门里,愣愣的看了一会儿,嘴角勾起一道弧线,笑容里有种疲惫。他笑着冲我挥挥手:“没什么事,你先去忙吧。” “诺。”我跟着邓禹出了门。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心里不停的盘算着该怎么跟他道歉,那一天……我不仅伤了他的手,还伤了他的心。 “马鞍……做出来了。” “真的?”我又惊又喜。 “我何时骗过你?”他回过头来,眼中深情表露无遗。 “你不生我气了?” “哈!这样就生你气,那我早该在五年前就被你气死了,哪能安然活到今日?” 我哧的一笑:“那你还一本正经的吓我,你知不知道你刚才的脸色有多臭?” “是么?”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我一直以为自己这张脸长得还不错呢。” 我翻起白眼:“你啊,自恋成狂……” “若你也能这般恋我成狂该多好。” 我愣住。一别一年,说他完全没改变那是不可能的,至少以前的邓禹不会这么露骨的表达自己的情感。虽与他嬉戏玩闹多年,他却总能谨慎的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含蓄与分寸,但是现在……我成了有夫之妇,他却反而一点收敛都没有了。 “这个给你!”他摊开手掌,重新结痂的掌心平躺着一支古拙的白玉钗。 “这是……” “本想在你及笄礼之时替你绾上,现在……”他语气一转,抬头看了我一眼,笑了,“现在你身穿武袍,威风凛凛,这个自然也用不上了。” 及笄,我的成人礼…… 虽然女子有十五及笄一说,却也并非满了十五岁便得行成人礼,至少阴识就一直任我披头散发的混到十九岁,直到出嫁前夕。 当时朱祜受刘秀之托前来纳采,按照六礼步骤,我的成人礼便选在请期之后匆忙举行,绾发用的发钗正是刘家纳征时送来的聘礼。我当时想的尽是如何保全刘秀,婚后该如何应付众人,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考虑自己的及笄礼够不够气派。反正都是过过场的仪式而已,婚礼都是如此了,更何况及笄礼? 邓禹其实真正想说的只怕不是这句玩笑话,我从不知道原来他对我的用心竟是如此之诚,当初他毫无留恋的走了,我虽然心有不舍,但在阴识严厉的修行课程安排下,没多久便将他离去的伤感之心丢开。 “我……能替你绾上么?”他小心翼翼的打量着我的脸色,眼中流露出哀恳的神色,“我只是想瞧上一眼……” 我低叹一声,在他期盼恳求的眼神中心软如棉,终于缴械妥协。 默默的背过身去,我抬手摸索着将头顶的帻巾解下,满头青丝泻下,沉甸甸的压在我的心上。我闭上眼,任由邓禹用颤抖的双手挽起我的长发。 松松挽髻,冰冷的玉钗滑过我的发丝,颤抖的不只是他的手,还有我的心。 邓禹笨拙的将玉钗绾住我的发髻,虽然他扯得我的头皮一阵阵的刺痛,我却咬着唇强忍着什么都没说。 终于,他长长的松了口气:“好了!” 我转过头,头皮紧绷的感觉猛地一松,我暗叫一声糟糕,伸手摸向脑后,却终是迟了一步。发髻散开,玉钗“啪”的声脆响摔在地上。 笑容还没来得及从邓禹脸上完全褪去,我喘了一口气,震骇的低头去看脚下的玉钗,却已是一分为二,从两股簪衔接处生生的摔裂。 “我真是……笨手笨脚……”邓禹轻笑一声,蹲下腰将两股摔裂的玉钗捧起,手指微颤。 “仲华!”我拉他起来。 他依然在笑,嘴角颤抖的咧着,眼里却是一抹凄厉的绝望。 我心里一惊,看到他这般受伤的表情,突然感觉自己毁了他,就像这断裂的玉钗一样,我毁了他…… “分钗破镜……果然……无法挽回么?” “仲华!”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有那种错觉,自己仿佛正在一点点的扼杀他? “仲华!你看!你看……”我勉强挤出笑容,从他手心里拿起一股钗笄,草草的将自己的头发按男子发髻的样式盘于头顶,然后将那支一半儿的单股玉钗插于发髻中,牢牢固定住。“我现在可是阴戟呢,护军阴戟!你看我这样盘髻,是不是更有男儿气概?我明年二十啦,你说这算不算是行及冠礼呢?仲华,去年你及冠的样子可真帅,我瞧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啦!我……” 我拼命想活跃气氛,他却是一言不发,只顾直愣愣的盯着我的发顶。倏地,他伸手将自己头上的发冠摘下,摸索着将另半支钗笄插入发髻。 我呆呆的仰着头望着他的头顶发呆,一时之间有点儿反应不过来。他忽然将我揽入怀里,在我耳边轻声允诺:“我现在不勉强你——但是假如哪天你想离开了,只需给我捎句话,哪怕一个眼神,一个暗示,我便会立即带你走!” 我身子一颤:“仲华……” “倾禹所有,允你今日分钗之约,一生无悔!”他放开我,眼底透着无比的决绝,帅气的脸上没有半分玩世不恭的表情。 他是认真的,并非随随便便的说笑……这样的神情,神圣无欺,我曾见过,与他及冠成人那日在庙堂之上如出一辙。 须臾,他恢复了常态,惫懒的笑容重新回到脸上,他笑着退后几步,边退边用手指着我笑:“别忘了,这世上并非只有刘文叔能给你最好的!” 说完这句话,他洒脱的一转身,留下我一个人站在无人的角落发呆。 我知道世上并非只有刘秀能给我最好的,我自然知道……泪水无声的蓄满眼眶,我仰起头来,望着凛冽瓦蓝,不带一丝云彩的天空,眼角笑着流下泪。 何况……刘秀给我的,从来都不是最好的! 我们两个的关系,是夫妻?朋友?知己?还是……爱人? 又或者,其实什么都不是! 我擦干眼泪。最近情绪太过纤细敏感,动不动就流泪,这实在不符合我的性子。我得赶快把注意力收回来,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我还有一堆的事要做,我要建立骑兵营,要做好护军工作,要联络上阴识的情报网,要继续写我的《寻汉记》,还要……寻找二十八宿! 我很忙,现在忙,以后会更忙!我没有时间让自己停留在这里胡思乱想。 “啪啪!”我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丢开那些奢侈的乱七八糟的念头,我转身往马厩走去。 邓禹说,马鞍已经做出来了,我得去验收成果! 一曲悠扬的调子骤然飘起,篴声却不曾由低音转高,竟是突兀的将音律拔高,再拔高,犹如乳燕冲霄。尖锐、凄厉、脆弱……一如我刚才纤细感伤的心境。 是他! 篴声近在咫尺,我加快脚步,穿过中閤,果然在廊庑屋檐旁的那株大树下找到了那抹白色的影子。 就在我想靠近的时候,篴声刹住,冯异收了竖篴,突然转身而走。 这下子我反而愣住了,我进门的时候他分明看到我了,为什么避而不见?他去各郡县整顿风气也有好一阵了,好容易回到邯郸,怎么见到我反倒如同路人般漠视。 我踯躅的来到那棵树下,轻抚树干,积雪压住了松叶,层层叠叠,白色与绿色交相辉映。我转身,学冯异的习惯将后背懒洋洋的靠在树干上,缓缓闭上眼。 淡淡的松脂香气混杂着冰雪的寒意,一点点的包裹住我,我心神放松的睁开眼。 蓦地,我浑身一颤,双目圆睁。 原来……竟是如此! 从这个视角,竟是将方才我与邓禹所处的角落,透过镂空的中閤窗洞,半遮半掩的尽收眼底。 五、亡命 刘秀北上的下一站是真定所辖射犬城。 临近年关,元日将至,即便困苦如我们,也或多或少的沾了点新年的节气,大家在射犬奔忙之余不自觉的脸上带起了笑容。 我训练的五十名骑兵也开始似模似样,我心有所慰,只是时机未到,仍是不便拿出来与人炫耀。 然而事情并不如我们所想的那么一帆风顺,大年将至之际,一个措手不及的变故惊雷般砸向我们每一个人。 我们前脚刚离开邯郸,后脚那个奸险歹毒的小人——赵缪王之子刘林便率百骑兵卒驰入邯郸城,进驻原赵王宫殿,拥立了一个叫“刘子舆”的家伙为天子。 刘子舆封刘林为丞相,拉拢了赵国大姓豪族,封李育为大司马、张参为大将军,杜威为谏议大夫,李立为少傅。 这一切的变故,我们这批更始汉朝的使者一概不知,直到更始二年正月初一,刘子舆命少傅李立起草檄文,分遣使者,徇下幽、冀各州,移檄郡国,我们才慢半拍的惊醒。 “制诏部刺史、郡太守:朕,孝成皇帝子子舆者也。昔遭赵氏之祸,因以王莽篡杀,赖知命者将护朕躬,解形河滨,削迹赵、魏。王莽窃位,获罪于天,天命佑汉,故使东郡太守翟义、严乡侯刘信,拥兵征讨,出入胡、汉。普天率土,知朕隐在人间。南岳诸刘,为其先驱。朕仰观天文,乃兴于斯,以今月壬辰即位赵宫。休气熏蒸,应时获雨。盖闻为国,子之袭父,古今不易。刘圣公未知朕,故且持帝号。诸兴义兵,咸以助朕,皆当裂土享祚子孙。已诏圣公及翟太守,亟与功臣诣行在所。疑刺史、二千石皆圣公所置,未睹朕之沉滞,或不识去就,强者负力,弱者惶惑。今元元创痍,已过半矣,朕甚悼焉,故遣使者班下诏书。” 这份诏书通过层层传看,最后递到我手里,我瞪着它看得满头大汗,却半天也没瞧出个所以然来。再抬头看刘秀剑眉紧锁,一言不发,邓禹、冯异等一干人等皆是面色铁青,如丧考妣。 “这个刘子舆又是什么来头?”我明知不该问,却还是小心翼翼的问出了口。 如今不比看阴识给的密函谍报,这道檄文诏书上通篇官话,且用的字体还是篆书,我就算能看懂几个字,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 没人理会,堂上的气氛静得吓人。 过了一会儿,马成跳了起来,居然附和着我的话嚷道:“就是!这道帛书上到底写的是什么?你们识文断字的看懂了也不加解释,坐在那哭丧个脸,真是让人干着急!” 一席话自暴其短却丝毫不觉愧疚,要不是现在的气氛实在不宜打趣,我早笑倒了。 傅俊、王霸、臧宫等人面上皆是一红,想来他们也是识字不多,武功是有的,只是文墨却和我一样不太通,勉强认得几个字的,平时还能糊弄过去,可真碰上长篇大论的文章,却都是半瓶子醋,空晃荡。 “诏书上说,刘子舆乃是汉成帝遗留在民间的子嗣!”终于,冯异艰涩的开口,他身为主簿,即使刘秀不开口解释,他也有本份得把话交代清楚。“当年成帝时期飞燕、合德淫乱宫闱,残害宫中子嗣,即使侥幸孕胎的宫女也无一幸免……” 我眼眸一亮,这个典故我知道,各种各样的电视剧把这个故事都给拍烂了。后世所谓的“环肥燕瘦”的成语正是打这儿起的,汉成帝刘骜最后死在了赵合德的身上,精尽人亡,也算是开创了一代帝王史篇。因为他被赵家姐妹折腾得无子,最后只能立弟弟定陶王刘康的儿子刘欣为帝。这个刘欣也不简单,正是玻璃的鼻祖,始创“断袖”美誉的汉哀帝。 “汉成帝何来的子嗣?若有子嗣,当年皇室早翻找出来立做天子了。成帝薨了已近三十年,如今死无对证,信口雌黄,岂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跳出来说自己是帝王之后?”刘隆不满道,“我刘姓宗室的血统岂容他人胡乱玷污?” “就是,之前也曾有人说自己乃是刘子舆,结果被王莽杀了。怎么如今又冒出个刘子舆,谁知真假?” 众人七嘴八舌,邓禹犀利的切中要害:“河北豪强拥兵自立,本就只是需要一个名目罢了。这个刘子舆是真是假对他们而言并无多大区别……倒是我们,晚了一步!” 众人一凛。刘林举着刘子舆的名头传檄天下,动作之快的确是我们这群人无法想象的,刘秀之所以到河北来,为的就是招揽这些拥兵自立的豪强,让他们归顺大汉,如今才走了没几站路,居然跑出个刘子舆,抢先把人都拉了过去。 这是河北,是人家的地盘,等刘子舆势力坐大,又岂容我们在他地盘上抢人? 刘隆道:“邯郸本是赵国都城,汉初高祖宠幸戚夫人,封子刘如意为赵王,重在邯郸建造王宫。大司马原是帝室后裔,入住王宫本无可厚非,但大司马尊礼,以‘非王者不能居王宫,居王宫乃僭越’为由反住馆舍,那刘子舆是什么东西,竟敢鸩占鹊巢,实在让人着恼!” 这种话题多说无意,再抱怨愤慨又如何?现在人家占也占了,天子也做了,还怕你在这里气得跳脚吗? 我冷冷睃了在场众人一眼,一群人都闭口不语,脸色说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这次真是吃了信息闭塞的哑巴亏,太大意了。我再一次深刻体会到了阴家情报网的重要,长期的收到最新情报,让我早有了依赖性,这会儿阴识说撒手就撒手,果然刹那间我成了瞎子。而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河之北,刘秀他们这群人就算再聪明,也不可能料事如神。 我长叹一声,从席上站了起来:“那还等什么?天上不会掉馅饼,趁着人家还没追过来,赶紧收拾包袱跑吧!” “你说什么!”马成拍案而起,额上青筋跳动。 “说什么?说的大实话!就凭我们这么点人马,是够人家打,还是够人家杀?” “竖子大放阙词,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你拿过刀没?杀过人没?打过仗没?” 我秀眉一挑,在场熟知我来历的人全都紧闭着嘴巴不吭声,一些不清楚的却跟马成一样打心眼里瞧不起我,冷冷的斜眼轻视。 我正要发作,刘秀突然站了起来,他这一起身,身侧冯异、邓禹、坚镡等人也纷纷起身。 “回去收拾行礼,整队连夜出发!”刘秀声音虽低,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仪。越到紧要关头,他内在的那股狠劲才会爆发出来,一改平时温柔软弱的模样。 马成显然还不太适应刘秀另类的说话方式,愣了半天,嘴巴动了两下,终于垂下头:“遵命。” ――――――――――― 风云难测,前一刻还风光无限、前途光明的大汉使节顷刻间变成落荒而逃的狼狈之身。刘子舆不仅控制了邯郸以及周围许多地盘,甚至悬赏十万户要取刘秀项上人头。 这个刘子舆还真是看得起刘秀,当年王莽恨极刘縯之时,开出的天价悬赏也不过五万户食邑,他倒好,为了杀一个小小的汉朝使节,居然开出翻倍的天价之中的天价。 这里头肯定少不了刘林那痞子使坏的份。 正月初三,我们赶到了卢奴城。 自刘子舆称帝的诏书传檄各郡之后,得到讯息,且投靠归附邯郸政权的人越来越多,我们已经不敢随意跑哪个城池乱钻了,万一不小心钻进敌方的套子,那可就真钻进了老鼠笼子,死路一条。 面对此情此景,大家开始商议要不要考虑往南撤,河北看样子很难再待下去了,而且仅凭我们这点人根本不是刘子舆的对手,除非洛阳肯出兵打邯郸。 不过刘玄这会儿大概正忙着迁都长安,根本顾不来河北这边的动向。等他把政权搬到长安,那么对于邯郸而言,真可谓鞭长莫及,白白把大好屏障让与他人。 虽然大家都闭口不说,但彼此却心照不宣,目前形势下我们其实已相当被动,狼狈得犹如丧家之犬——我们的确是更始帝放到河北的一只忠犬,只是现在河北不好混,刘子舆开始打狗,我们的主人却对我们不闻不问,任凭我们一路东躲西藏。 这一路上不断有士兵吃不了苦,或者眼见前途未卜而逃跑,我们好不容易在邺县招募到的一千多人,到达蓟县的时候只剩下三成不到。 一切又给打回原状,仿如渡河之初,只是那时候的情势即使艰难,至少安全还是无虞的,现在呢,刘秀从一支绩优股骤然变成一支连连跌停板的崩盘股,前景堪忧。 不过也有例外,在众人纷纷逃离的时候居然有人孤身前来投效,这是件让人感到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所以当那青年风尘仆仆的冲进馆舍谒见刘秀时,一大帮人惊弓之余把他当作邯郸的细作,结果起了冲突。 等我出大堂,马成、祭遵、傅俊、坚镡……一干人等皆躺在了地上,我再一扫眼,居然在地上还发现了王霸。 这会儿还好好的直立站着的就只有远处躲大树底下瞧热闹的冯异,铫期正跟那青年在动手,不过看那青年的身手灵活,武艺绝对在铫期之上,铫期所仗的不过是膂力和蛮劲,勉强还能支撑片刻。 “住手!”我厉喝一声。 铫期打红了眼,对我的喝阻根本没听得进去。这几日大家都跑得累了,不只是身体累,更主要还觉得特别憋屈。对于他们这些热血男儿来说,谁愿意跟个丧家之犬似的东奔西跑呢? 那青年倒显退意,只是铫期不依不饶,我恼了,冲上去对准铫期右腿腿弯就是一脚。铫期猝不及防,膝盖一软,扑通栽地上了。正巧那青年一拳砸过来,我想救铫期却又不敢大意硬接,于是飞起一脚直踹对方面门。 汉代的男子崇尚武力,虽自汉武帝起儒学盛行,但男子成年后仍是喜欢腰悬佩剑,奉为时尚。这一点连纯粹的太学文生也不例外。 所谓“剑者,君子武备,所以防身”就是这个道理。击剑武斗渐成风俗,以前还算是项强身健体的竞技类项目,一搁到乱世,就真变成武侠小说里头描写的那样,成了生死之搏——刘縯当年与李通的同母弟弟公孙臣就是为了给樊娴都医病给不给面子的这点小事,拔剑相向,结果公孙臣死在了刘縯剑下。 如果早年久居深闺的我还不太懂得他们男人之间那点好勇斗狠的恶习,那么现在的我早已耳濡目染,深知其害。 汉代的男人会使剑,使刀,会十八般武器也统统不算稀奇,但是拳脚相加时很少像我这样以腿功见长。 那青年唬愣了一下,急速后退,我腾身一记侧踢,仍是直踹他的面门。我抢的就是速度,拼的是快、狠、准,哪容他有思考反击的余地,连连将他逼退三四丈。 铫期在身后叫了声:“好!” 青年面上一冷,目露精芒,我顿时明白这家伙是个不好相与的高手,不敢大意直追,占了这几分便宜后撒腿就撤。身后怒吼一声,他果然追了上来,我想也不想,心随身动,腾身一记后踢。 木屐踹上他的胸口,他怎么也想不到我跑着跑着还能来这么一下回马枪偷袭,顿时仰天摔倒。 众人大叫一声,喝彩声不断。 青年动作灵活,落地后一个弹跳便已稳稳站直,丝毫没有半点受挫的痕迹。我即刻醒悟,若单比武技,此人身手或许远在我之上,只是他从来没见识过跆拳道的招式,所以才会被我打了个措手不及,可时间一长,我终要落败。 心念一转,我索性不再做攻击状,双手合拢,作揖道:“小人阴戟,多有得罪!” 好汉不吃眼前亏,我才没那么白痴去硬碰硬,更何况我也绝非好汉。 青年收住脚,回我一礼:“我乃上谷郡太守之子耿弇,父亲命我前往洛阳,进贡以献归附大汉诚意。”我尽量保持客气的冲他微笑,他继续说道,“途经宋子县,听闻刘子舆称帝,我的两名随从不听我劝,逃去投奔邯郸……” 他说得诚恳,我却品出一丝的傲气。这个人不过二十岁出头,搞不好在家里就是一名二世祖,身手不错,长相也不错,五官刚毅,不苟言笑,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年轻人特有的孤傲。 然而孤傲却并不偏激!只是更加恰如其分的烘托出他独有的气质。不管他是不是二世祖,至少他来了,敢在人人都投奔大好前景的刘子舆时,反而找上了落难的刘秀。 看帅哥正看得起劲的我,心口突然一震,耿弇的影子在我眼前瞬间一分为三,我的心脏麻痹,腿脚发软,竟是站立不住的扑通摔在地上。 “阴戟!”一时间众人乱作一团。 摔倒也只是刹那间突发的事情,连我自己都说不上来为什么身体会突然虚脱,不受控制。铫期离得我最近,可他不敢抱我,马成想抱却被祭遵等人挤到一旁。 他们眼看着我躺在地上却只是大眼瞪小眼,连扶都不扶我一下,这种场景真让我哭笑不得。好在眩晕一会儿就过去了,我缓了口气,用手撑地慢慢坐起。 “咣当!”有什么东西砸碎了,接着密集的打斗声透过围堵的人墙传了过来。 我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掸去身上的尘土,分开人群一看,呆了。 一直在树底下摆弄竖篴的冯异不知道怎么跑了过来,居然还跟耿弇交上了手。 “你们不要欺人太甚!”耿弇动了真怒,拔剑相向,下手再不容情。 冯异用篴架住他的剑:“你伤了她,自然就得付出代价!” 两人针锋相对,我急忙冲过去大叫道:“住手!住手!误会!误会……公孙!”我上去抱住冯异的胳膊将他往后拉,“人家是好心来投奔的啦!” 冯异松了松劲,有点意外的上下打量我,满脸困惑:“你没事?” “没事!没事!不小心绊了一跤罢了,你还不知道我么?我是打不死的蟑螂,哪能那么容易就出事?” 冯异的眼神登时变得阴郁而古怪,盯着我瞅了三秒钟后,他突然撒手,转身就走。 “喂——公孙……” 他头也不回,脾气怪得叫人捉摸不透。 这头邓晨等人已经和耿弇热络起来,称兄道弟,我无可奈何的目送冯异离去,耸着肩膀转过身来,却无意间触到一双冰冷的眼眸。 耿弇虽与众人寒暄客套,可是目光却是越众而出,冷若冰霜般直射在我身上。 我头皮猛地一炸,也顾不得猜他是何用意,低声道:“我去回禀主公!”缩了缩脖子,趁机开溜。 六、突围 耿弇比邓禹小一岁。 他果然是个挺傲气的家伙,听说邓禹任将军,年纪居然只比自己大了一岁,颇有不服,可后来听到我这个跟他交过手的冒牌护军,居然比他还小上一岁时,他无语了。 耿弇极力建议刘秀迅速征发上谷兵马,然后平定邯郸,他年少气盛,几次三番后,刘秀终于笑着赞了他一句:“小儿郎乃有大志!” 这话乍听像是赞美,特别是配合刘秀温润如玉般的亲切笑容,任谁听了都觉得是赞美。我却了解刘秀这家伙又在使坏,他这话的确是在赞美耿弇没错,同时也是敷衍,这个时候若真让他联络上谷,发兵平定邯郸,那几乎就是痴人说梦。 也许以前我们还对刘子舆的真实性怀疑三分,那么现在已是升级到了七八分。刘子舆他们扯谎的本事越来越大,居然对外声称南阳的汉兵是他们的先驱,甚至还说十几年前造反被斩的东郡太守翟义还活着,此刻正在替他们拥兵征讨,出入胡汉。 说这样的谎话也真不怕地下的翟义有知,从棺材里跳起来找他们算账。 可惜,真正明理的没几个,这等弥天大谎一出,效果惊人,一时间赵国以北、辽东以西,皆从风而靡。 初四,我们离开卢奴城,准备前往涿郡蓟县。 蓟县原是燕国的都城,我瞧这光景,从过黄河这一路往北、再往北,蓟县差不多已算是到了现代的北京城边上了。 一到蓟县,刘秀即命王霸到大街上张贴告示,以更始汉朝的名义招兵买马。 人困马乏,好不容易在馆舍安顿下,还没等我挨到枕头,就听门外吵了起来。我只得强撑起身,重新穿上盔甲,开门出去。 大多数人都未曾歇息,围堵在门外。 王霸满脸通红,冲着刘秀等人嚷道:“明公让我去贴告示招兵,可是满城百姓皆笑我自不量力。明公啊,我们在此只怕待不长久,蓟县的人心早被刘子舆收买了去……” 这头正乱着,突然馆舍外冲进来一个人,人还没到跟前就嚷嚷开了:“不好了——邯郸追兵已至涿郡——” 脑袋里“嗡”的一声轰鸣,我身躯晃了下,幸亏双手及时扒住了门框。 刘秀脸色泛白,一双平日总是眯着的眼睛此时却睁得极大,眼眸黢黑,衬得那张消瘦的脸颊愈发的白。 我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心疼。 这段时日的逃亡,让他身心皆疲,可他为了稳定人心却不能表露出一丝一毫的担忧与紧张。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不能说…… “传令下去,重整行囊,撤离蓟县,准备南归!”邓禹反应最快,当机立断。 “大司马!”耿弇挺身而出,“今兵南来,断不可南行!渔阳太守彭宠乃是刘公同乡;上谷太守,乃我父亲。若发此两郡精兵,控弦万骑,邯郸子舆,何足挂齿!” 他说的倒也在理,追兵从南边来,我们若不往北跑,反往南撤,岂不自投罗网? 但是谁也不敢保证再往北跑还能坚持多久,或许今天,或许明天……不等我们赶到渔阳或者上谷,就会被追兵赶上。更何况渔阳与上谷皆是他人地盘,彭宠与耿弇的父亲耿况现如今还没有投靠邯郸,等过几天,形势变化得愈发恶劣,他们会不会还能这般坚持效忠更始汉朝,支持刘秀? 未来是茫然的,我虽是未来人,却对这段历史完全无知。这就像是场赌博,拿自己的命赌今后的命运! “伯昭!”刘秀笑了,也唯有他,在这种危机关头还能淡雅如菊般的微笑。他指着耿弇,对众人朗声道,“我北道主人也!” 他这么一说,那是决定听从耿弇的建议,让他当往北的向导,继续北上了。 众人面面相觑,虽有不解,却都没有表示反对。稍后各自散去,准备继续北行的事宜。 “丽华!” 我仍扶着门框站着,想来连日奔波,我的脸色不见得会多好看。 隔着一道门槛,刘秀眼神朦胧的望着我,眼底柔情荡漾,有怜有愧。 我坚定的笑了下,对他伸出手去。 他伸手将我的手握住,宽大的掌心中尽是黏湿冰冷的汗水。 “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看到了他心底的脆弱,这个男人,那么温柔,那么体贴,什么忧愁都藏在心里。“等到了渔阳、上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丽华……”他感叹一声,揽臂将我抱住,臂力收紧,似要将我的腰肢折断,“累你一路相随……” “秀儿,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呢。”我笑着调侃,心里却是一片酸涩,“就算是要做丧家之犬,我也只能跟着你一起跑,不是么?” 唇上忽然一冷,刘秀突然吻住了我。冰冷的唇瓣,火热的深吻,他像是要发泄一种压抑许久的情绪,这般的热切,这般的痛楚,以至于好几次我俩的牙齿都碰撞在了一起。 他吻得我的唇上有丝痛,可是我无法拒绝他,无法狠心推开他,满心的痛,随他一起沉沦。 “咣啷——” 乍然而起的巨响将我俩惊醒,侧头一看,马成呆若木鸡似的站在院子里,脚跟前一堆破碎的陶片。 “我……我什么……什么都没看到!”他惊慌失措,掉头就跑,结果脚下踩到陶片,狼狈的滑了一跤。 “哈……”我回头看向刘秀,再也憋不住的大笑,“哈哈……哈哈哈……” “你还笑!”他捏我的鼻子。 我拍开他的手,笑得有点儿喘不过气来:“明公……大司马刘秀……龙阳断袖……哈哈,这若是传出去……” 他用力将我推进门,随手带上门,将我重重的压在门板上:“一世英名毁于你手!” 他的呼吸暖暖的拂在我颊旁,酥酥痒痒,我心里一跳,哑声:“刘秀,放手!”那张英俊儒雅的脸近在咫尺,我心猿意马,渐渐把持不住心神,“再不放手,后果……自负……” 他显然听不懂我话里警告的真实意思,居然又凑近了些,满眼笑意:“你我已是夫妻……” 听了这话,我再无犹豫,左手绕到他脑后,压下他的头,踮起脚尖将唇凑了上去,封住他的话,右手抚上他的鬓角。 他的肌肤滚烫,如同燃起的一把火,我的主动出击令他神志大乱。 一时间他像是忘了呼吸,眼神迷离,两腮彤红,欲望之火在他眼底熊熊燃烧,胸口起伏不定。 “后果自负……”我的手指在他鬓角流连,踮起脚尖将嘴唇凑近他的右耳垂,伸出舌尖轻轻一舔。 他浑身一震,重重吸了口气:“丽……华。” 我眨眨眼,看他满脸困窘与青涩,想到他以前的种种表现,猛地醒悟:“难道你还是处……”倏然住嘴,我咬着唇吃吃的笑,他懵懂不知,困惑的望着我,这个表情实在太可爱,太诱人了,纯如婴儿。 我忍不住在他唇上啄了一口:“乖,以后跟着姐姐混,姐姐会好好疼你……”心里突然为这个发现兴奋不已。 “你又在说胡话!”他笑着捧起我的脸颊,“有时感觉你像个长不大的孩子,需要人细心呵护,有时又感觉你比任何人都要有担当,独当一面,不输男儿。丽华……”他抓着我的手摁在自己胸口,“这一生有妻如你,夫复何求?” 一时满室温情,我感怀动情,一颗心怦怦的跳着。 刘秀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越来越低,终于,他低婉的叹息一声,俯首吻下…… “大司马!” 门上砰地一震,有人在外头用力拍门,巨大的冲撞力将我震得背上大痛。门并没有闩上,若非我背靠在门板上,外头的人早破门而入。 “文叔——在不在?阴戟——”外头有点混乱,吵嚷声不断,而且叫门的人显得很是焦急。我转身拉开门,邓晨正打算拍门,高举的手险些打到我的脸上。 “得罪!”他放下手,神情紧张,“蓟县广阳王之子刘接起兵响应刘子舆,他正带兵欲来捉拿文叔……” “什么?!”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怕什么来什么! 我推了刘秀一把,叫道:“赶紧撤!” 邓晨道:“我把马牵来了,趁乱赶紧逃得一个是一个……文叔,蓟县三门已闭,唯有南门开启,据闻邯郸有使者到,刘接命城中二千石以下官吏皆出城迎接。咱们现今只能趁乱从南门闯出去了,说不得……” “杀出去!”我口吻一厉,接过他的话,毫不迟疑的将刘秀推了出去,“表哥,你带文叔先走! “阴姬!” “丽华!” 刘秀反手抓住我的手腕。 “我去去就来!南门见!”我挣脱他的手。 “丽华——” 顾不得身后焦急的呼喊,我满脑子都只容得下我那五十匹战马。 一口气跑到馆舍后的马厩一看,混乱间真正还留在马厩里的马匹只剩下三十来匹,其他的估计早被人偷跑了。 我怒发冲冠,朝着那剩下的三十来人吼道:“还愣着干什么?上马!随我突围!”翻身上马,指挥着那些跟没头苍蝇似的的骑兵冲出馆舍,“去南门!” “遵命!” 街上一片混乱,馆舍外竟被一些不知打哪来的百姓堵了个水泄不通。骑兵队冲了几次没成功,我拔剑怒吼:“闪开!不想死的就统统给我让路!” 他们这些无良之人动的那点歪脑筋,我还不够清楚么?不过是想趁乱起哄,刘秀的一条命值十万户侯,这种利诱趋势下足可使人性泯灭,更何况蓟县的百姓与刘秀没半分交情,他是谁、是死、是活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他这个人可以替他们换来金子、财富、权势! 人群汹涌,嘈嚷声不断,有些农妇拿烂菜叶子丢向我们。这一起头,顿时有人有样学样,居然捡了路边的石块扔过来。一些壮汉膂力惊人,捡的石头不但大还有锋利的尖角,我身边有个士兵没留神,脑门上被砸了个正着,顿时血流如注,捂着脑袋惨叫一声栽下马去。 我急红了眼,这时南边突然传来一声兴奋的尖叫:“抓到刘秀了——刘秀在这里——” 人群一顿,哗啦如潮水般往南边涌去。 我的心跳乱了,勒着马缰的手不自禁的在颤抖:“上弓箭!”一瞥眼,见身后只寥寥数人听我的话把箭搭上了弓弦,其他人还都懵懂茫然的没反应过来。 我气得险些抓狂,声嘶力竭:“上弓箭!随我冲到南门去!这一路谁敢阻挡!见神杀神,见佛杀佛!” 我豁出去了,谁要敢动刘秀试试,他是我的……谁敢动他一根手指头,我要他碎尸万段! 三十余骑奔腾起来,挡在我马前的人,我毫不留情的挥起马鞭驱赶:“挡我者死——” 这一刻,我仿若嗜血的煞星。刘玄说的对!杀过人的女人就不再是女人了!此刻的我,心生魔障,管他无辜善良,谁要想取刘秀的命,我定先取了他的性命! 兴许是这股煞气吓坏了那些百姓,毕竟手无缚鸡之力,他们只想捞点好处,没想以命相搏,于是尖叫着纷纷让路,有些避让不及的,被马蹄绊倒,生生踩踏。 南门,紧闭! 门口百姓围堵,我一眼就看到骑在马上的邓禹等人,可是无论我怎么搜索,却始终不见刘秀的身影。我双目眩晕,一口气险些缓不上来。 足踩马镫,单手持缰,我高高直起身子,举目远眺。身穿华服高冠的刘接站在城门上瞧着热闹,上千士兵堵在城门口,正与邓禹他们动手交战。前有官兵缉捕,后有百姓围堵,当真寸步难行。 “给我放箭!”我举剑一挥,剑尖直指刘接,“哪个能射他堕楼,重赏万金!” 我急糊涂了,赏金随口胡扯,哪管它能不能兑现。顷刻间嗖嗖声响成一片,直射城楼,刘接见势不妙,早被家将掩护着缩回城垛。 我又将剑尖指向城门口的士兵,可惜我们自己人也混在一起,无法射箭乱扫:“冲过去!” 骑兵队踩踏着隆隆马蹄声,如怒龙般卷了过去。 “阴戟!”有人迎面策马靠近,我定睛一看,居然是冯异。 “文叔呢?” “他在后面,次况跟他在一起……” 我掉转马首,直奔后方,果然没走多远,就见刘秀被一群无知百姓围在中间,车马动弹不得。铫期站在车驾前,手持长矛,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铫次况!”我怒喝一声,“你婆婆妈妈的在干什么?” 铫期眼睛一亮,如释重负:“阴……护军!快来!大司马不准滥杀无辜!” “该死的混球!”我破口大骂,手中长鞭一卷,没头没脑的见人就打,“滚开!我的剑可不是拿在手上当玩具的,找死的话就上来试试!” 围堵的百姓尖叫,抱头鼠窜,人群松开了,有几个还不死心的,我挥手让骑兵弓箭准备,哪个再敢拦在车前,杀无赦。 那些人这才明白过来我不是开玩笑,轰的下作鸟兽散。 我气喘吁吁的靠近车马,见车上刘秀右臂淌血,左手持剑,一脸的惨白。他见我过来,居然还笑得出来:“你……” “砰!”我挥手一拳砸在他脸上。 众人错愕,就连尾随我过来的冯异也呆住了。 “这个时候……这个时候还逞什么英雄?!”我哽咽着声音嘶吼,强忍住不让自己落下泪来。他臂上的伤看来十分吓人,血污长袖,“好!你仁心仁术,你要做好人、博美名,那便让我来当恶魔好了!” 说话间刘接的手下正闪电般包抄而至,我怒火中烧,策马冲将过去,扬手一剑砍上冲在最前的士兵,将他直接砍落下马。 “我替你杀!”我厉吼。 “丽华——” “你敢再给我受个伤试试?!”我红着眼,回首冲他怒吼,“你伤一处,我杀一人!” “丽华——” “为了你,杀人放火,我在所不惜!” “丽华——趴下——”刘秀疾吼,突然从车上跳了起来,一脚踏上车驾,飞身向我扑来。 电光火石间,我被他抱入怀中拉下马,身侧坐骑嘶鸣一声,被人一刀砍中脖子,轰然倒地。 刘秀带着我在地上连滚三四圈,我惊魂未定,回首只见冯异策马挑枪断后,铫期一把将我俩拖上马,气沉丹田,大喝一声:“跸——” 跸!天子出巡,卫队清道时的吆喝用语。这一声如雷般的断喝,将众人吓得刹那间丢了魂魄。 趁着众人发呆的罅隙,铫期策马拉着马车飞奔向城门。 鲜血四溅,横尸遍地,邓禹等人已将守门士兵尽数斩杀,南门开启。马蹄脚踏着累累尸首,从开启的门缝中穿越而出,奔向茫茫苍野。 七、饥饿 急遽的马蹄声叩击着冰封的旷野,稀薄的空气冰冷刺骨。我吸着气,双手紧紧抓着刘秀的衣襟。 眼中的雾气渐渐上升,终于一声尖锐的呜咽从我嗓子里逸出,仿佛洪水陡然间泄闸,我再也抑制不住心底的恐惧,颤抖着抽泣,泪如雨下。 “没事了,没事了……”刘秀搂紧我,下巴顶住我的发顶,柔声安慰。 我抽噎,哭得连气都喘不过来,泪眼模糊,我把头埋在他的胸口,全身发颤。 “快别哭了,看,君迁来了……一会儿又要吓着他了。” 我连忙用袖子胡乱抹脸,转头一看,身后空荡荡的,身侧除了驾车的铫期,只有冯异一脸肃穆的骑马紧随,哪来马成的身影? “哪有……”我倏然回头,瞋目瞪视,“你又骗我?!” “不哭了?”他笑眯眯的看着我,脸上血色全无,白皙得似一张白纸,我打的那一拳的拳印却是彤红地印在右侧。 我心里一阵愧疚,忍不住泪水又涌上眼眶:“疼不疼?”我伸手细细抚摸他的脸颊,瘪着嘴不让自己再哭出来,“对不起……” “比起胳膊上被划拉的那一刀,这个算不得什么……何况,”他左手捧住我的脸,替我擦去泪痕,“我明白你是因为担心我……” 他不提也就罢了,一提我的心更疼,颤栗的抓着他的衣襟,想强装出一副凶悍的样子,可偏偏眼泪不争气的拼命掉:“以后……再不许你这么心软,你的命是我的,不许你这么……这么不把自己当回事!” 他的笑容敛去,眼中怜惜无奈之情更浓:“我的命一直都是你的……” 身后马蹄阵阵,我咬着唇匆忙将眼泪拭净,回头一看,邓禹、祭遵、臧宫、傅俊等人三三两两的先后带人赶上。 半个时辰之后,天色渐暗,朦胧中前方的丘陵逐渐变成一团墨色,清点人数,竟是只剩下了几十号人,那个“北道主人”耿弇却是不知去向,生死未卜。 人困马乏,那些只能徒步跟在车马后面狂奔的兵卒,更是跑得一个个脱了力。 渐渐有人撑不住摔倒,脚步笨重,行进的队伍开始慢下。没过多久,就听“扑通”一声,邓禹从马上摔了下来,滚落地面,在雪堆里连打数滚后,一动不动。 我惊呼一声,纵身跳下轩车。冯异动作敏捷,早先我一步,从马背上跃下,托起邓禹。 邓禹脸色蜡黄,嘴唇发紫,两眼无神的笑了笑:“无碍,我没受伤,只是四肢乏力……” 冯异道:“你身体太过虚弱,之前元气大伤,尚未复原,方才的打斗使力太过狠了……” 我凑过去,担忧的问:“仲华你要不要紧?” “我没事!”邓禹冲我咧嘴一笑,故意捂着肚子,愁眉苦脸的说,“只是……饿了。” 我被他搞笑的模样弄得噗哧一笑,伸手握拳在他胸口虚捶了下:“赶紧起来啦,丢人的家伙,亏你还是将军呢!” 在冯异的扶持下,他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我看他脸色实在难看,额上虚汗连连,竟不像是在冬天,而是身处酷暑一般。 “真的饿了?” “嗯。” 我转过头望着冯异,冯异别过脸去瞧祭遵,祭遵一脸无奈:“走得太过匆忙,什么都没顾得上,辎重尽数留在了驿馆……”底下的话无需再多作解释,大家心知肚明。 说实话,其实我也早饿了,虽不至于饿晕,却也觉得肚腹空空,饥肠辘辘。刚才因为精神紧张所以还不怎么觉着饿意,这时一经提醒,方觉饥饿难耐,越是想吃的越饿得发慌。 远处丘陵缥缈,荒郊野外的到哪去弄吃的?天气越来越冷,天上已经开始飘起雪粒,看来用不了多久,风雪便会加剧。武侠小说里描写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大抵就是指这种情况了,可是小说里的英雄侠少们都会在偏僻的旷野遇到世外高人,而且他们武艺高强,随随便便的就能打到野味,怎么也饿不着,冻不着。 一想到野味,我的胃饿得一阵抽搐。 邓禹无法骑马,刘秀把轩车让出来给他,自己骑马。 我跪坐在邓禹身旁,他直挺挺的躺在车里,微闭着眼,雪花飘落,覆盖在他脸上,他也不伸手拂拭。那种黯淡毫无生气的模样,让我悚然心惊。 我用袖子擦去他脸上的雪水,火把的映照下,他的皮肤显得有点儿发黑发紫,我不知道这是光线问题还是我的心理作用。我心生惧意的伸手推他:“仲华!仲华!别睡……你醒醒!” 推了好半天,才终于有了声微弱的呻吟,我继续不死心的摇晃:“醒醒!文叔说前面是饶阳,到了饶阳就能找到吃的了。” 邓禹的胳膊微微抬起,掩在袖管中的手轻轻握住我的手:“我有点困……” “困也不能睡!”我断然呵斥,“你起来,我陪你说说话,你便不觉得困了。”说着,硬拉着他坐了起来,车子一晃,他的上身软绵绵的倒在我怀里,冰冷的嘴唇滑过我的耳鬓:“丽华,你亲亲我吧。”他的声音又低又细,却像根针似的刺痛我的耳膜,我手一抖,冲动之余差点把他从车上丢出去。 他的手掌紧紧的包住我的手,我的五指冰凉,他的手却反而烫得像只火炉:“就像你小时候亲阴就那样,亲亲我……我一直想你也那样亲我一下……”他傻呵呵的笑了,脑袋枕在我的肩膀上,笑得我的肩膀微微发颤。 我压低声音,咬牙:“你是不是又皮痒欠揍了?” “呵……” “少跟我装疯卖傻,我……” 鬓角一暖,他的唇瓣冰冷的贴上我的脸颊,一触即撤。 我呆若木鸡,铫期就在前面驾车,我不敢肆意声张,不然事情闹开就不好了。 “你不肯亲我,那便我亲你吧……”他低婉嘘叹,上身倏地一沉,脑袋从我肩头滑落。 “仲华!”我及时拽住他,这才发觉他脸色异常,“仲华……仲华……”我急得六神无主,左右寻人,我不敢去惊扰铫期,只得叫住靠得最近的冯异,“公孙!仲华怕是受了风寒,他……” 冯异踏雪靠近:“你尽量让他别睡,保持清醒……”他有点儿心不在焉,过了会儿,压低声音靠近我,“文叔的情况也不太好,伤口血流不止……” “啊!”我惊呼,“他、他怎么样?那要怎么办?公孙!你快想想办法!” 正焦虑万分,忽听前面铫期沉闷的喊了句:“已到饶阳地界!” ―――――――――――― 汉时在交通要路上,设置了亭、传、邮、驿,以利交通。亭是行旅宿食之所,十里一置;传是供官吏住宿的地方,备有车马,供官吏乘坐;邮用来传递文书,五里一设;驿是马站,三十里一置,供传递文书和奉使往来之用。 无论是邮置还是驿站,都设有馆舍,也称传舍,主要用来接待来往官员,是招呼驿车、驿骑休息,调换马匹车辆,供应食宿的场所。 我们最初来到河北,一路就是靠住宿传舍北上,可是今非昔比,进入饶阳地界后,虽然也能找到传舍,却不敢轻易再去投靠——如今草木皆兵,万一再像蓟县那样,岂不是自投罗网,让人轻易瓮中之鳖? 传舍无法去,城邑更不敢随便进驻,我们这一行人为了躲避邯郸追兵,饥寒交迫之余只得在饶阳东北寻了一座亭子稍作休息。 亭名曰“无蒌”,还真是名副其实。蒌是种长在水滨的野草,而这座无蒌亭内残垣断壁,蛛网密布,竟是连株蒌草都长不出一棵。 风寒陡峭,北方的寒冷天气着实让我们这些长居河南的人吃了大亏,幸而无蒌亭虽破烂不堪,至少还能勉强遮风挡雨。 众人捡了柴木,在亭内点了几处篝火,几十号人挤在一处,暂作取暖,只是肚中饥饿却是无法仅靠饮食雪水能够填饱的。 邓禹发烧,我让邓晨取雪块不断替他做物理降温。刘秀手臂上的伤勉强止住了血,却因失血过多,整个人精神状态十分不好,恍恍惚惚的样子怎么看都叫人揪心。至于其他人,也都是前胸饿得贴后背,疲累无力的蜷缩成一团,不时的喝着煮融的雪水,暂以充饥取暖。 才过丑时,风雪加剧,凛凛寒风夹杂着雪花不断打进亭内,火苗飘忽,隐隐泛着幽蓝之光。众人小心翼翼的守着火堆,添柴加木,生怕唯一的取暖源头熄了。 亭外西北风刮得正紧,呼啸凛冽,听来更觉凄凉。沉沉靠在夯土墙上昏睡的刘秀遽然睁开眼来,双目寒芒毕露,我心知有异,细辨风声中竟夹杂着阵阵马嘶声。 刘秀悄然给我打了个眼色,我心里有数,不动声色的从亭内走了出去。亭外茫茫漆黑一片,风雪正紧,栓在亭外树木旁的群马不安惶恐的嘶鸣,哧哧有声。 右手按上了剑柄,我顶着风雪往外走。 暴风雪中目力仅能测到数丈开外,走了没多远,猛地嗅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我心里一凛,像是触电般从头顶麻到脚趾,长剑铿锵出鞘。 走得越往前,血腥味越浓,昏暗的夜色下,终于让我看清地上横躺了一具马尸——马身仍是温的,雪花飘落遇热即融,显然这马才死没多久。 马血淌了一地,我惊骇的抬起头,两丈开外,一个鬼魅般的身影缥缈的站在马尸前。 冯异手持长剑,迎风而立,长袖裳裾飒飒作响。那张白皙的俊面上沾着点点鲜血,若非一双眼明亮如昔,未见疯狂,我险些以为他已堕入魔道。 “你……杀马……”我哑声,颤抖的声音吹散在风中。 他蹲下身子,轻轻拍了拍那匹死马,从那马背上卸下木制的高桥马鞍与马镫,丢到我脚下:“若是一匹不够分食,我会再杀第二匹!” “你……” “你的骑兵操练得不错,马匹杀了固然可惜,却不足人命可贵!”他横了我一眼,面上平静无波。 此情此景,让我陡然间回想起那年在小长安与刘玄分割马肉的场景来。 我打了个哆嗦,嘴巴张了张,只觉得口干舌燥。 “回去吧!这种血腥的事,你一个女子多看无益!”他开始用长剑分割马肉,顷刻间那双惯常持篴吹弄的纤长手指沾满殷红的血腥。 “我帮你!”我持剑跨步。 他诧异的抬头,眼中的惊讶之色一闪而过。 “你一个人干太慢了!最好能再喊些人过来帮忙!”我埋头割肉,动作虽有迟疑,却仍是强忍着胃里翻涌的恶心,把长剑当刀使,一刀刀的割下。 “你……”冯异按住我的手,“不用勉强……” 我推开他的手,涩然一笑:“勉强才能活下去!” 他深深的瞥了我一眼,终于无语,我和他两个人分工合作,忙得满头大汗。刚把马皮剥去,将马肉分割成大大小小的几十块,便听身后有人大吼一声:“好哇!你二人居然胆敢杀马!” 回首一瞧,却是马成、王霸、臧宫三个。马成虽出言恫吓,脸上却是笑嘻嘻的,他看了眼地上分割好的马肉,搓着双手,一副垂涎欲滴的馋相。 “是大司马让我们来的。”臧宫笑着解释。 冯异面不改色的指了指那堆已经分割好的肉:“拿去架火上烤了吧,不够还有……”顿了顿,又从怀里掏出一只圆圆的小陶瓶,丢给臧宫,“这是盐!” “太好了!”马成翘起大拇指,满脸钦慕。 等他们三个帮忙把马肉都搬回无蒌亭,我早已累得两眼发黑,想必对面的冯异也好不到哪去。 身上累得出了汗,被风一吹,愈发感到寒冷。 “阿——嚏!”我吸了吸鼻子,将手上的血迹用冰冻的雪块擦了擦,双手早冻得麻了,没什么知觉,“回去吧!” 我站了起来,谁知蹲的时间太长,这一起身,居然眼前一黑,当真什么都看不到了,脑子里一片眩晕。 “丽华!”冯异及时扶住我,“你得进去吃点东西。” 我眩晕感刚过去,猛地听他这么一说,想到那鲜血淋漓的马肉,竟是再也忍不住胃里的恶心,哇的声吐出一口酸水。 我呕得连苦胆都快吐出来了,虚脱的摇手:“你……呕……别说了……” 如果没有亲自干这宰马分尸的活,或许我面对烤熟的香喷喷的马肉,饥饿之余也会食指大动,大快朵颐。可是现在……我只要想到马肉,脑子里浮现的便只剩下血淋淋的场面。 “你这么饿着也不行啊!”他轻轻替我拍着背。 我摇头:“让我歇歇,或许……或许过会儿适应了就好。” 冯异长长叹息一声,拉住我的手,欷歔道:“你随我来吧!” 我被他牵引着走到无蒌亭后避风处,那里正栓了三四匹马,见我们走近,居然恐慌的起了一阵骚乱。 冯异将我安置在一堆稻草上,捡了干柴生起火堆。我又饿又困,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他不知打哪儿捡了只破瓦罐,手脚麻利的抓了几把积雪扔进去,等雪水烧开后,他从怀里摸出一只蓝色的小布袋子。 我瞪大了眼,他居然从布袋里倒出一把粟米。 “啊!”我情难自禁的噫呼,脊背挺直坐起。 粟米香气很快便在空气里飘散四溢,我肚子饿得咕咕直叫。 “公孙,你真是一口好釜!”我忍不住赞道。 他好气又好笑的睨了我一眼,默默守着瓦罐,火候差不多的时候,他把破瓦罐从火上挑了下来,用自己的袖衽包裹着,小心翼翼的端到我面前。 “没木箸,你将就着喝吧,当心烫嘴!” “啊,居然还有赤豆……豆粥啊,好香……”我细细的抿了一口粥汤,馋得口水直流。再一看眼前替我捧着粥罐的冯异,剑眉朗眉,笑意盈盈,说不出的温柔体贴。我心中一动,心虚的小声补了句:“你也吃……” “你先吃吧。”他淡淡回绝,明明心细如发,体贴入微,却偏一副无关紧要的冷漠。 我抿唇一笑,边吹边喝,两口热粥下肚,感觉胃里暖了,四肢也没刚才那么虚软无力了。 “好神奇的豆粥……”我舔着唇呢喃。 “怎么了?” 我目光闪烁的瞄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他微微一愣,转瞬问道:“你要把这豆粥给文叔?” 我顿时大窘,低下头细若蚊蝇:“这个……受伤生病的人……吃点清淡的东西比较好……” 好半晌也没见对面有反应,我不好意思的悄悄抬头,却见冯异正目光炯炯的望着我:“傻女子!”他欷歔,和蔼赞叹的伸手拍了拍我的头顶,“还等什么?赶紧送去吧!粥冷了就不好吃了。” 我大喜过望,兴奋的捧着瓦罐站了起来,步履蹒跚的往亭里走去。 八、骗术 我把豆粥捧予刘秀,把功劳皆归于冯异,大加褒扬。 “你吃过没?”他并不多话,失血过多让他精神十分萎靡,唇角干裂,恹恹之气甚浓,然而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却是一贯的清澈温润。 “吃过了!”我不等冯异插话,笑眯眯的把瓦罐献宝似的凑到他嘴边,“你尝尝,公孙的手艺极好。” 刘秀笑了下,示意傅俊另取一只陶罐,分出一大半豆粥,朝邓禹努了努嘴:“仲华一直昏睡,无法吃肉,你把这些粥给他强灌下去,或许好些……” 傅俊答应一声,接过陶罐去了。 我舔着干涸的唇角,殷切的催他:“你快吃啊,冷了就不好吃了。” 刘秀柔柔的一笑:“遵命。” 见他老老实实的将剩下的粥喝掉,我松了口气,只觉得浑身酸软,背转身刚想找处干净的地方躺会儿,却接收到冯异担忧的眼神。 “去吃点马肉?” 我摇了摇头,满脸厌恶。我不是不饿,只是实在吃不下,只怕勉强吞咽下去,也会恶心得吐出来:“我先躺一会儿。” “阴戟!”刘秀轻轻喊我,向我招了招手,“这儿靠近火,你躺这儿歇会儿吧。” 我应了声,脚下虚浮的飘了过去,在他身边蜷下。 干柴被火烤得噼啪作响,我阖上眼,脑子里一阵清醒,一阵糊涂,迷迷糊糊间我嘟哝了句:“秀儿,仲华醒了没?”之后便彻底失去意识。 再次睁眼的时候,天已大亮,耀眼的强光刺得我眼睛一阵酸痛。我欲举手遮挡,全身酸软无力,竟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嗓子眼里像是冒火般干哑刺痛,肌肉又酸又痛,脑袋更像是刚被大卡车重重碾过,耳蜗里嗡嗡作鸣。 “醒了?”低柔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有片阴影飘来,恰巧覆盖上我的眼睛。我睁眼一看,却是刘秀举着左手替我挡住了光线。 “嗄……”喉咙哑了,发不出声,我清了清嗓子,仍是觉得有东西硌在嗓子眼似的,又痛又痒。 “喝点水,润润喉。”刘秀扶我起来,让我靠在他怀里,然后腾出左手去取陶罐。 雪水冰凉,我一口气灌了小半罐,凉飕飕的感觉像是骤然间驱散开我胸口的郁闷与烦躁。 “我怎么啦?”声音哑得像口破锣,虽然隐隐有点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却偏还要多问这一句。 “风寒!来势汹汹,你这一病比仲华不知凶险多少倍。”他心疼的低头望着我,眉心攒紧。 “仲华……” “仲华昨天天亮就醒了,倒是你一躺下便睡了一天一夜,滴水未进……” 我转动眼珠,四处大亮,可就连干这么小的一件事也颇费体力:“这……到哪了?” “饶阳!我们进城去!” “嗄——为什么……进城?” 怎么突然要到饶阳城里去?不是说好不再随意进入城邑冒险的吗? 刘秀不吭声,过了半分钟,答非所问的说了句:“丽华,你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他低下头,眼神迷离中带着一种隐隐的痛,“公孙说,你根本没吃那罐豆粥……” 我垂下眼睑,心里酸酸的,涨涨的,像被某种东西塞得满满当当。 “傻子!”他似在叱责我,声音略带鼻音,沉闷之余皆是辛酸。 额头上陡然一凉,有水滴溅落,我悚然一惊,抬眼望去,刘秀双目微红,眼眶竟是湿了。他笑着握紧我的手,拇指指腹细细摩挲着我的手背:“痴儿呢,我的痴儿……” 随着他的一声低喃,我清晰的听到填满自己内心的那样东西轰的声炸开了,一股暖流从心房涌出,流向四肢百骸。酥酥的,麻麻的,就好像喝了酒一样,令人微醺,神魂皆醉。 一匹马的肉量显然不能维持太久,才几天工夫,我们这一行人中便没几个还能算是正常人。一个个衣衫邋遢,面黄肌瘦,比乞丐好不到哪去。 进驻饶阳传舍是刘秀的主意,我一开始还搞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可是等到他带着我们大摇大摆的进入驿馆,声称自己乃是邯郸使者时,不只是驿站的驿吏傻了,就连刘秀的部将们也都被他一本正经的表情唬得一愣愣的,半天没反应过来。 饶阳果然已属刘子舆的地盘,驿吏听说是我们是邯郸来的使者,虽因我们的形象有点欠妥而稍有疑虑,却终是不敢轻忽怠慢,没多久工夫,各种食物便被讨好似的端了上来。 刘秀的这群部下早饿得两眼发花,一见到食物,真好比一群饿狼见到羊羔一般,顿时风卷残云,狼吞虎咽,抢作一团。 “来喝点巾羹,这个清淡些。”刘秀体贴入微的盛了一盌汤羹,预备亲自喂我。 我斜靠在墙上,虚软的瞅着他笑,张嘴一字一顿的比着口型:“大——骗——子!” 他只当未见,冲我眯眼一笑:“张嘴,小心烫。” 我顺从的喝下一口汤。 他这么不避人前的亲昵真是前所未有,我心里一暖,乐得接受他的殷切照顾。 单从外表上看,刘秀是个丰神俊秀,温润儒雅的公子,虽然落魄,气质却高人一等,加上那万人迷似的笑容一成未减,使得那个驿吏虽满脸狐疑,最终到底还是被他纯真的笑容所蒙骗过去,乖乖的端出丰盛的食物。 只是那些部下的吃相,实在太欠雅观了。除了冯异、邓禹还能稍加自抑外,其他人都跟疯了似的,只顾抓了吃食拼命往嘴里塞。 我喝下一盌汤羹,又吃了点麦饭,留意到冯异一边吃东西,一边把案上的枣糒、蒸饼之类的干食悄悄装入一只青色大布袋。 我会心一笑,也有样学样的抓了几块麻饼,因为没地方放,我直接揣入怀中。刘秀一直在边上瞧着不吱声,我冲他吐了吐舌,他笑了,笑容中满是无奈的疼惜。 众人正吃得尽兴,突然堂外“咚”“咚”“咚”的擂起一通响鼓,鼓声震天,伴随着鼓声的还有驿吏一声尖锐的高喊:“邯郸将军到——” 当啷——啷——一石激起千层浪,众将神情紧张的拔出腰中佩剑,纷纷弹跳而起。 我的一颗心跳得飞快,手心里冷汗直冒。 众人将目光移向刘秀,刘秀沉吟片刻,忽然挥挥手反示意大家重新坐下。众将惊疑不定,不安的左顾右盼,警惕四周动静。 我伸手握住刘秀的手,他冲我哂然一笑,从容不迫的朗声高呼:“邯郸将军与我乃是至交,他来得正好……有请邯郸将军进来叙话!” 我手指一颤。 话传了出去许久,堂外始终无甚动静。过得片刻,那驿吏畏畏缩缩的走了进来,脸上挂着心虚的笑容:“是小的看错了,邯郸将军……不曾来过……” 刘秀剑眉一轩,不怒而威:“竟敢无中生有,欺蒙本使,还不给我滚出去!” 驿吏吓得腿股打颤,满头冷汗的退了下去。 众人这才从惊魂中找回些许神志,邓禹笑着赞了句:“明公好气魄!好胆识!临危不乱,竟能一眼识破那小人耍的小把戏!” 刘秀微微一笑,并不居功自夸。 在众人的笑声与赞叹声中,我长长的松了口气。刚才真是吓死人了,那驿吏煞有其事,搞得跟真的似的,若不是刘秀镇定,估计我们这一堆人今天都得阴沟翻船栽在这里。 “此地不宜久留,诸位可曾吃饱?”刘秀环顾四周,语调沉静厚重。 邓禹接道:“那驿吏既已起了疑心,我们的身份迟早必被拆穿,还是趁早离开饶阳为好!” 众人皆表示赞同,于是收拾行囊,一行人以最快的速度撤离驿馆。 车马驶近城门,才要准备出城,忽听身后远远的有人放声大叫:“来者不善——勿要放行——” 我扭头一看,那人提着长裾一路追来,气喘如牛,可不正是驿馆的那名驿吏? 守城的士卒本已打算放行,这时听得那驿吏一迭连声的示警,纷纷围拢起来,更有人想将洞开的城门合拢关上。 我急了,大叫道:“冲过去!”可惜嗓子哑了,喊出的声音只有自己听得见。 “冲过去——”同样的三个字响亮的从我身后传来,却是发自邓禹的振臂一呼。 我拔剑出鞘,左手攀住车轼,一脚踩上车上的横栏,迎风而立,准备来个鱼死网破的最后拼杀。 其实这时我大病初愈,肌肉酸痛,手上握着长剑尚且不停的打颤,真要让我杀敌,我搞不好会先砍到自己。刘秀显然也清楚我的身体状况,从身后一把将我抱住:“下来!不许再乱来!” “可是……” “一切有我!” 蓦然回首,刘秀浑身散发的那股杀气看得我不禁一呆。 “秀……” “我不只是你的夫君,也是你的倚靠——你还有我,所以无需逞强!”长剑在手,他不容置疑的将我拉到身后。 眼看一场血战即将爆发,却听混乱中门卒中有人高喊了声:“天下讵可知,而闭长者乎?放他们过去!” 那人显然极能服众,一声令下,原本已关上一半的大门重新打开,我们的车马急速的穿越而过。 诧异中我扭头眺望,一名绿衣门吏手持长剑越众而出,一剑刺入那名大呼小叫示警的驿吏的身体。 最后落在我眼中的一幕,正是那驿吏缓缓倒下的残影。 一、渡河 滹沱河位于饶阳之南,激流奔腾,宽约数百米的河面终于将我们这群精疲力竭的亡命者挡在了河边。 寸步难行,王霸奉命前去探视,回报的结果让人心寒发抖——河水湍急,河面上没有一只渡船。 邯郸的追兵已然逼近,自从我们的行踪在饶阳曝露,已经完全处于挨打被追的境地。要想活命,逃亡的脚步就一刻都不能停留,哪怕累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不想死,就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跑,一刻也不能停! 然而…… 滹沱河! 绝情的滹沱河将我们硬生生的堵在了河岸。 身心皆疲的众人接受不了这么残酷的打击,逃亡的士卒日渐增多,这些逃散的人一旦遇上邯郸的追兵,我们的行踪便会被立即发现。 在风雪中昼夜兼行换来的代价是惨痛的,蒙霜犯雪,裸露在外的肌肤全都冻裂生疮,尤其是脸上,每每张嘴说话牵扯到脸部肌肉,都会感到一阵钻心的疼。 这一日我随王霸再探滹沱河,仍是一无所获,无法找到船只就无法渡河,无法渡河就意味着我们只能等死。 “大司马!” “元伯!”见到我们回来,刘秀等人立即一拥而上,“如何?可找到船只?” 我刚想摇头,王霸却突然说道:“用不着找船只了,河面已结冰!等雪再下个一夜,把冰冻实了,明晨即能渡河!” “真的?太好了!”刘秀如释重负,众人难掩欢愉之情。 我死死咬着唇,直到舌尖舔到一股腥味。 王霸撒谎!河面根本未曾结冰!但是,如果他不这么说,人心离散,不用等到明天天亮,所有士卒便会逃得一干二净。 这一晚,躲在避风的破草庐内,我含着眼泪默默的依偎在刘秀怀中,听那北方呼啸了一夜。 “秀儿,还记得昆阳之战么?” “嗯。”他抚着我的长发,低喃。 身旁躺着一干将士,鼾声此起彼伏,我们两人独自小声耳语。 “那一日我曾祈祷上苍有灵,能出现神迹,结果……”我涩涩的吸气,“你说我背上有纬图,那是不是代表着我的心愿,上苍都能听见?如果这是真的……如果纬图真的有那么神奇,我希望……神迹能够再一次……” 我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他用力抱紧我,粗重的呼吸激荡在我耳畔:“我知道……其实滹沱河并没有结冰……” 我捂着嘴恸哭流涕,呜咽的憋着气,泪如雨下:“秀儿……我要你活……我只想你好好活着,哪怕得用我的命来换……” 他重重的吸了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我抱在怀里,恨不能将我揉入他的身体,融入他的骨血。 北风,凄厉的尖啸了一夜。 这一夜,我在绝望的心碎中沉沉渡过。 身畔紧紧相拥的是我的夫! 秀儿……我愿拿命来换你生的希望! 只因为……我爱你…… ――――――――――― 雪,漫漫飞舞。 众人欢愉的笑脸绽放在这雪花飞絮的寒冬,唯一没有笑的,是刘秀与王霸。 后者震惊,前者沉默。而我,则漠然的倚在岸边的石壁上,静静的望着停止咆啸的滹沱河。 神迹再次出现! 滹沱河一夜冰冻,虽然河面上的冰层还不算太厚,然而从我站立的地方一眼望到彼岸,耳边已再无任何河流流淌的水声。 滹沱河结冰了! 邓禹与冯异指挥着士卒挖来细沙撒在冰面上,先把马匹、车载陆陆续续的运到对面,看着冰面上一步三跌,小心翼翼的犹如企鹅般的笨拙身影,我心里却是带着一种难言的苦涩。 刘秀与冯异交代了几句话后,转身向我走来,看着他一步步接近,我不禁一阵紧张,双手交叉,十指拢在袖管内不住绞着。 他在我面前站定,目光平静,脸上殊无半分笑意,这样严肃的刘秀是十分骇人的,长期沉淀的气势像是陡然从他微笑的面具后面喷发出来,牢牢的罩住了我。 我无法动弹,屏息低头,不敢去看他。 打从昨晚承认自己的心事后,我便不敢正面面对这个男人。 他是我的丈夫,也是我喜爱的男人! 我爱上了他,在无知无觉中竟让自己放下了如此深沉的感情,这在以前是我完全不敢想象的事情。 我爱上了一个古人!一个两千年前的古人……而他正是我的丈夫! 妻子爱丈夫,天经地义,然而……我们两个的相遇,命里注定相隔了两千年。 我该放弃,还是该继续爱下去?又该如何继续爱下去? 我很迷惘,对他,对我……对我们的命运,我们的将来,迷惘得看不到下一站在哪? 我从未体现过如此疯狂深刻的感情!但是我无法欺骗自己,我是……真的爱着他! 可是秀儿,你呢?你对我……可也…… 胳膊一疼,刘秀使劲攥住我,将我一路踉踉跄跄的拖下河。结冰的河面滑得站不住脚,即使事先已经撒了黄沙,在两脚已冻得发麻,根本无法再有良好的抓地感时,也很难保持平衡。 更何况,刘秀根本就没让我好好的找到平衡感。 他头也不回的使出蛮力硬拖着我在冰面在滑行,这么粗鲁的行为简直一点都不像是我认识的那个刘秀。 滑到河中央时,我终于忍不住喊了声:“痛……” 攥着我的那只手猛地一震,他终于回过头来,并且松开手:“对不起。” 我没有要责怪他的意思,可是他眼中强压的怒意与懊恼,却像根针一样扎进了我的心里。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动怒?他的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就算他当真还在生气,至少我刚才已经提醒了他,他也意识到了,所以他的情绪很快便收敛起来,瞬间恢复如常。 嗒!嗒!嗒…… 脚下踩着的冰层微微振颤,沿岸的地平线上陡然出现一片黑压压的乌云,邯郸的追兵犹如天降! 我和刘秀面面相觑,在下一秒骇然失色。 “快跑——” 几乎是同一时间,我俩扶持着向对岸狂奔,脚下一路打滑,我们连滚带爬的跑完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一百米。 身后金鼓齐鸣,我喘着气回头,却见身后的追兵也已下了河面,摇摇晃晃的开始踩着冰面追击逼近。 离对岸还剩七八米远,岸上的部将声嘶力竭的呐喊尖叫,邓禹急得跳脚,若非王霸、铫期死死拽住他,他早纵身跳下河来。 心跳如雷,脚下一滑,“啪”的声,我摔了个狗啃泥,刘秀急忙拽着我的胳膊拼命拉扯。我趴在冰面上,手掌刚刚撑起,只听一声清脆的“噼啪”声响,掌心下的冰面居然裂出一道白色的缝隙。 我魂飞魄散,刘秀拦腰将我抱起。 就在那个霎那,噼啪声如爆竹般接连响起,不等我反应过来,身后一阵巨响,滔天水声震动,激浪溅起的水滴淋到了我头上。 惨呼声,尖叫声,怒吼声,马嘶声,各种各样恐怖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滹沱河面如同一座濒临崩溃的死亡之谷! 刘秀抱着我冲向对岸,脚下的冰面迸裂速度惊人,转瞬来到脚下,就在离河岸一步之遥的距离,我们脚下踩着的最后一块冰面崩塌了,我的身子一沉,直觉得往下坠去。 “秀儿——”我嘶声尖叫。 右手一紧,我的两条腿自膝盖以下没入刺骨的河水中,刘秀右手五指抓住了堤岸旁一块凸起的石块,左手紧紧与我右手相握。 湍急的河流将我的身子冲激得左右摇晃,刘秀赖以支撑的那块石头随时有松动的可能,我仰头凝望,岸上的人趴在地上,试图从上面去抓刘秀的胳膊。 可是,他的右臂有伤……两个人的重量无论如何也不是一条伤臂能够负载得起。 “放手……”我低低的说。 右手一痛,他拼尽全力的抓握,捏得我五指剧痛。 “放开我……”那一刻心里突然像是松了一口气,居然一丝恐惧也感受不到了,我坦然的仰望着他淡淡的笑。 昨晚说过的话犹自回荡在耳边:秀儿……我要你活……我只想你好好活着,哪怕得用我的命来换…… 我愿拿命来换你生的希望! 我放弃的将五指松开。 他似有所觉,瞋目裂眦,眸光中射出前所未有的决绝:“你若放手,我亦放手……你若上天,我必上天,你若下水,我必下水……你在哪我在哪……” 心猛然一颤,刹那间眼泪夺眶而出。 右手五指最终重又握拢,十指交缠,牢不可破。 上游河面上冲下大量碎冰,不时与我的身体撞击在一起。我咬紧牙关,屏息强忍住双腿撕裂般的疼痛,大约撑了五六分钟,岸上的冯异终于想办法够到了刘秀的手臂,众人齐心协力的将他拖了上去。 我全身麻木,牙关叩得铁紧,刘秀的左手始终与我的右手紧紧缠连在一起,等到大家一把我拉上岸,刘秀猛地将我紧紧搂在怀里。 他的怀抱温暖而又结实,我打了个寒噤,飘散的意识稍许清醒,浑身发冷,牙齿开始咯咯打颤。 河面一夜结起的薄冰层负载不起邯郸大批的追兵,尽数崩溃,半数以上的士兵全部落入水中,惨呼挣扎,水面上扑腾一片。岸上剩余的追兵除了忙着救人外,只能隔河破口大骂,以泄愤恨。 “我们走!”刘秀将我打横抱起,起身时右臂一颤,无力的垂下,险些将我摔落在地。 “给我!”邓禹从旁伸出双手,“我来抱她!” 刘秀面无血色的冲着邓禹柔柔一笑,手下却没任何动作表示要把我交出去。 两人目光胶着,雪花飞舞间似有一层虚幻的迷离,阻隔住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冯异低着头走了过来,用那独有的磁石般的天籁之音叹道:“我来吧。”说着,伸臂过来接我。 这一次刘秀没有拒绝,他将我移交给了冯异。 冯异的怀抱比刘秀的还要柔软温暖,我不停的打着冷颤,贪婪的汲取着他身上所有的热量。 “别担心,一会儿就好!”冯异抱着我上马,敞开麾袍将我紧紧裹住,牢牢的拥在怀里,“我保证不会让你再有事!” 二、指路 相传周武王伐纣,与八百诸侯在孟津会盟,兴兵灭商,在渡过孟津之时有白鱼跃入武王乘坐的行船,从此便留下一个“白鱼入舟”的故事,传至后世,白鱼入舟被引喻为殷亡周兴一种吉兆。 王霸的一次扯谎,结果滹沱河当真一夜结冰,他在后来跟人绘声绘色的说起这件事时,一直拿“滹沱冻结”与“白鱼入舟”相提并论,久而久之,这件事已被渲染得神乎奇迹。 刘秀因王霸的急智表示赞赏,当即任命他为军正,赐爵关内侯。这些以更始帝名义所封的官职对处于风雨飘摇的众将而言,效用或许还不如赏赐一块麦饼。 我们终于平安渡过了滹沱河,虽然冰破的时候,有一些没来得及上岸的随从跌进滚滚河流,生死未卜,即使侥幸逃过劫难的人也都是元气大伤,然而总体说来,能活着过河总比死在河里,或者落在邯郸追兵手里要强出百倍。 但是过河之后,我们并未因此脱困,马上面临新的状况——天寒地冻,一路蓬断草烂,满目的萧瑟凄苦。茫茫四野,鸷鸟休巢,征马彷徨,地阔天长,却远不知归路在何方。 我们……迷路了。 临时躲避在一处废弃的茅庐内,看着庐外的无声的大雪渐渐变成飘摇的细雨,听那雨声打在茅庐顶上的沙沙声,怎不叫人倍感凄凉。 冯异将私藏的一点麦饼用水泡开,加了些不知名的野草,烧了一大瓮的麦饭,邓禹负责生火,众人将湿衣脱下烘烤,草庐内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 我的双腿被冰水冻伤,膝盖以下完全没了知觉,痛觉延续到了大腿,每日疼得我坐立难安。这两天一直是冯异在照顾我,几乎吃喝拉撒我都得找他。一开始我还心存别扭,但刘秀身为大司马,是队伍的领军者,不管到哪都得由他主持大局,不可能二十四小时只绕着我打转,做我的私人保姆。 邓禹倒是一逮着空暇便来陪我聊上两句,只是冯异防他跟防狼似的,只要他一靠近,便会毫不客气的沉着脸。 我当然知道冯异在担心什么,从那日我知晓他看到我与邓禹的分钗之约起,我就知道他会成为捍卫刘秀利益的坚强后盾。 最后在这种无可选择的环境下,我不得不学会自我催眠,漠视冯异的性别归属。时间相处久了,我渐渐发现就算是开口跟他讲要上茅厕这种窘迫私密之事,我竟也能说得脸不红心不跳,脸皮堪比城墙。 这场雨足足下了一天,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停止,大家勉强打起精神重整出发,然而失去了方向的逃亡队伍就像嗅觉失灵的猎狗,不知何处才是生路。 一上午的时间全花在走走停停,进进退退的寻找出路上,现在河北遍布刘子舆的爪牙,别说我们这会儿迷路不知身在何处,就算真了解自己所处的位置又如何?我们无路可逃!既无法逃回洛阳,也不知该去投奔谁! 原先还有个耿弇堪当北道领路人,可是自从上次逃亡后他便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生死难料。 “有人!”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一名随从大叫一声,顿时弄得所有人神经兮兮的竖起戒心。 “何人?”刘秀从轩车上站起身,目视前方。 打探的人很快一溜烟小跑回来,笑逐颜开:“禀大司马,是位白衣老者!” “单单老者一人么?” “是,并未见他人踪迹。” 众人皆是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正欲过去寻访老人问路,哪知前头山路上,一名白衣老者态拟神仙般的向我们缥缈行近。 老人年近花甲,须发皆白,粗布长衫,风采卓然,仙风道骨,叫人见之顿生好感。可他这副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位山野村夫,如此突兀的出现在这种杳无人烟的地方,着实让人起疑。 “老丈!”刘秀原要下车拜见老者,却被邓禹拦阻,同时祭遵、铫期、王霸等人也都有意无意的成品字形状将刘秀乘坐的轩车守护住。 其实不能怪他们几个过于谨慎小心,就连精神萎靡不振的我都已隐隐觉察出这位白衣老头的来历不简单。瞧他的年岁明明已相当老迈,然而精神矍铄,走起路来步履轻盈,完全没有老年人那种力不从心的感觉。 那老者并不言语,只是捋着自己雪白的胡须,满是橘皮皱纹的脸上和蔼可亲的笑着,笑容却似乎别有深意。 过得片刻,不等人发问,他突然举手朝刘秀深深一揖,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不由让人震惊,那种无法捉摸的神秘感更加浓郁的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老人直起身,手却未曾放下,身子微侧,竟是面朝我所在的方向,又是一揖。 我无措茫然的左右观望,却发现自己身边除了牵马的冯异再无他人,他……这是在对我行礼,还是对冯异? 需知汉代礼仪相当讲究,尊老敬长,是为做人道德最基本。那老头实在没道理在荒郊野外,对一群陌生而落魄的年轻人如此屈尊行礼。 行完礼,那老者突然伸手朝南一指,发出从头到尾第一声,也是唯一一声呐喊:“努力!信都郡为长安守,离此只余八十里!” 众人皆是一愣,也不知是谁先发出一声惊喜的狂笑,然后大家兴奋得一齐跳了起来,欢呼雀跃,喜悦之情难以言表。 信都郡仍属更始汉朝,居然没有投靠邯郸! 在这种走投无路的绝境,还有什么比听到这个消息更让人振奋的? 眼里热辣辣的,我差点又没能忍住眼泪,刘秀无意似的回眸冲我一笑,欣慰之色在他眼底闪烁。 这个消息太过振奋人心,结果分心之余,谁都没再去留意那个来历不明的老人,等到有人回过神想找他再问个清楚时,却骇然发现老人不见了! 来时蹊跷,去时诡异! 我背上一寒,虽是无神论者,脑海里却没来由的冒出一句熟悉、滑稽的电影台词——神仙?妖怪?谢谢…… “神人也!”也不知谁多嘴,居然当真把我心中所问的答案给念了出来,顷刻间眼前伏倒一片,数十人接二连三的拜倒。 我满脸黑线,在这个谶纬盛行的封建社会,再没有比万能的神仙更能合理的解释各类离奇事件,从而愚昧大众,消除众人疑虑。 如有神助!今时今日,我总算真正领会这个词给人带来的震撼力了。跪拜在地上的那些随从们在前一刻还是灰心丧气,一副世界末日来临的颓丧模样,现在却是一脸誓死效忠的表情坚定不移的望着刘秀。 我将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滚过,最后落到刘秀身上。原指望他比别人冷静些,面对这种事情能够客观些,可惜我错了! 我竟忘了,刘秀再冷静理智,他毕竟仍是个两千年前的古人,是个受古代文化熏陶的汉代男子,而不是我这个从小接受21世纪科学教育的现代人。 他跟我不一样!我们之间……终究隔了两千年前的差距! 三、影士 刘子舆称帝后,河北豪族望风而从,唯有参与过昆阳大战的信都太守任光、和成太守邳彤二人领兵固守城池,不肯归降邯郸政权。 然而这两郡的兵力却是异常薄弱,孤城难守,信都郡犹如刀尖行路,岌岌可危。 就在我们得“仙人指路”后没多久,在前往信都郡的路上遇上了邳彤派出的两千精骑接应,沿途一路护送至信都。任光亲率部将李忠、万脩,等人出城相迎。不久邳彤也从和成赶来相会,为刘秀接风洗尘。 逃亡将近月余,终于让溺水垂死挣扎的我们又缓了这口气,虽说信都也并非是个理想的安身之所,但好歹不用再过风餐露宿的逃难生活。 我的腿伤比想象中要厉害许多,请了城中许多医生前来诊治,效果都不算很理想。困境时满脑子想的只是要如何活下去,温饱问题得到解决后,我开始为久治难愈的腿伤揪心。 如果一直治不好,是不是我下半生就得一直躺在床上无法动弹?我的跆拳道,我的理想,我的抱负,我的希望,甚至我的……爱情,都将统统化为泡影。 那段时间刘秀很忙,整天和部将们商量着是冒险带着少量的信都兵力冲破重重关隘,杀回洛阳,还是继续留在河北,以命相搏,保全二郡? 邯郸离信都很近,危机并没有消散,无论是走是留,未来的希望都是微乎其微的渺小。 白天的时候刘秀一直不曾露过面,甚至连邓禹、冯异、邓晨等人也找不到人影,他们丢下我一人住在传舍,虽然每天都会有医生来探诊,但这种压抑的封闭式生活马上就让我感到一种欲哭无泪的绝望。伤痛拖得越久,我的情绪越消沉。 更始二年二月,寒冬已经逐渐远去,可我的心却仍困在冰冻中没有走出来。 夜深了,又一个无眠的夜晚。我闭着眼睛,耳朵却凝听着门外的动静,为了避人耳目,刘秀白天脱不开身有时便会在晚上悄悄过来。 他来瞧我,却始终没有打扰我,每次他都以为我沉浸在睡眠中,殊不知我因为伤痛睡眠极浅,房间里稍有异动我就立即惊醒了。他不点烛,也不说话,只是坐在我的床头默默的看着我,有时候会待一晚上,有时候却只停留短短几分钟。 我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却没法猜透他的心思。 门上轻轻一响,我心微微一跳,赶紧翻了个身,脸朝内背朝外。这道门外日夜有人守卫,只是大门却始终未曾上闩。 等了十多分种,等得我一颗心按捺不住怦怦狂跳,房里却没有任何动静,连进房的脚步声,或是些许呼吸声都没听见。 难道……他不曾来?或是已经走了? 我猛地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漆黑的房间内有团黑影一闪,显然被我突如其来的反应给吓了一跳。我刚想笑,却突然意识到有点儿不对劲——房间里除了我和那个吓得弹跳的黑影外,还有一个影子,靠在墙角一动不动的站着。 “谁?”我下意识的将手伸入枕头底下摸剑,房里的人绝对不可能是刘秀或者其他我认识的人,这种外来入侵的危险气息让我整个神经都敏感得颤抖。“什么人?!” “姑娘……”衣袂窸窣,那个离得稍近的人影向前踏了一步,敛衽行礼。 声音不高,是个男声,一声简简单单的称呼令我呼吸一窒。我的身份向来隐藏得极好,就算是一路逃亡,同行的人也没瞧出丝毫破绽。 他如何知道我是女的?既能知道我是女的,那我的身份理应也瞒不过他,为何他不喊我“夫人”,反称我“姑娘”? “你们是谁?”听他的口气似乎并无恶意,若是真有歹意,我双腿伤废,无法移动,他们要对我不利,当真易如反掌。 “兹!”那人晃动火绒,一丝光芒在漆黑的房内乍然跳起,照亮了四周丈圆距离。 借着火光,很清晰的看到一张年轻的脸孔,五官端正,面相淳朴,只是我对这张脸毫无印象,不像是刘秀军中的将士。 “姑娘!”他手举着火绒,突然双膝落地,竟是朝着我跪下,拜道,“小人尉迟峻拜见姑娘!” 我不明白他搞什么玄乎,决定以静制动。 他指着角落里那人说道:“这位乃是程老先生!” 角落的影子终于动了以下,作揖行礼:“程驭见过刘夫人!” 这个声音听起来十分耳熟,脑子里灵光一闪,我脱口惊呼:“是你!” 那人笑道:“夫人好耳力!”顿了顿,指使尉迟峻,“子山,把灯点上吧。” 尉迟峻应了,随后将室内的蜡烛一一点上。房间能见度大增,程驭一身白衣,长髯飘飘,我嫣然一笑:“那日承蒙老丈指出生路,大恩大德,阴姬在此拜谢!” “不敢当的!”程驭笑道,“老夫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子山!” “诺。”尉迟峻躬身上前,左手摊开,掌心露出一物。我愣住,盯着那东西看了老半天,低头从自己的腰佩解下那块阴兴送我的银质吊牌。 两物相比,除了尉迟峻手中之物材质乃是木胎漆器外,大小、图案、文字无一不同。我倏然抬头,睃了眼尉迟峻,又侧头扫了眼程驭,心中的困惑已然解去大半。 尉迟峻低头道:“小人专事河北诸务,原先对外的身份乃是饶阳城南门长……” “啊?!” “那日小人无意间瞧见姑娘腰间吊牌,始知姑娘乃是主公遣至河北与小人接洽之人,只是当时情况危机,由不得与姑娘相认,多加解释。小人为助姑娘顺利走脱,于是杀了那名驿吏,又命手下影士在城中放了几把火,扰乱秩序……” “难怪那日迟迟未见追兵……”我喃喃自语,因为太过激动而脸色潮红。如此说来,在下博城西,程驭突然现身来了招仙人指路,也并非是什么如有神助等等虚幻无边的怪诞,他本是有意前来助我们脱困,所以特意等候在下博。 阴家的情报网……影士……原来竟是如此神奇! 虽然还不是太了解,但我似乎已经有一点点接近它的系统内部了。忍不住低头摩挲着那块银质吊牌,想着临走阴兴送我时的古怪表情,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暖意。 “子山已混入信都军中,刘夫人可借机将他调到身边做事,今后有他在,想必定能助你一臂之力!” 程驭的一番话令我精神大振,喜出望外道:“若能如此,那真是太好不过了!” 程驭笑道:“老夫对影士之事不便插手,此番前来,只为受人所托,替夫人疗治腿伤而已!” 我心中一凛,程驭此人怎么看都不像是普通人,隐隐有股世外高人的仙风道骨。我本不信阴家能网络到这种淡泊高人效命,果然听他口吻,不过是受人所托。指路也好,救命也好,都算是还人情债,只是不知这个所托之人,是阴兴还是阴识? “老先生精通医术?” “略知一二。” 我把身上的被褥掀开,正欲卷起袴管,尉迟峻猛地把头侧向一边,程驭阻止道:“夫人把手递给我,我给你把把脉……” 程驭的看病手段与普通医生一般无二,末了,同样开出药方。他没把写有药方的木牍给我,直接交给了尉迟峻,并且细细嘱咐了服药的细节。 他在说话的时候,我分心想着其他事,没仔细听清他说了些什么,等他讲完,我终于忍不住问道:“刘子舆真的是成帝的儿子吗?” 程驭与尉迟峻面面相觑,半晌,程驭轻轻一笑:“你们聊吧,老夫先走一步。”不等我挽留,他竟是扬长而去。 “先生……” “程老先生并非影士,他离开是为了避嫌。”尉迟峻一本正经的回答,“邯郸称帝的刘子舆并非成帝之子,他原是邯郸城中一名卜卦算命的相士,姓王名昌,人称王郎。赵缪王之子刘林投奔刘秀不成,心生怨怼,是以找了王郎冒认成帝之子,两人兴风作浪,已招揽北方各郡兵力不下数十万。” 我嘘唏长叹,其实邯郸政权已然做大,现在不管是真子舆还是假子舆都已经不是很重要了,河北的豪强愿意相信王郎是子舆,他就是真子舆,假作真时假亦真。 “现下时局如何?洛阳那边可有什么最新的消息?” “回姑娘,昨日收到消息,汉朝更始帝已迁都长安!” “什么?他……已经迁都了?” 刘玄如果在这个时候迁都,代表着我们回洛阳的可能性降为零,刘秀若不想死,只得全力坚守信都。 逃回洛阳的希望彻底破灭了! “是。李松担任先遣,护送文武百官尽数迁至长安。更始帝入住长乐宫,封赏刘姓宗室六人为诸侯王,又封了十四人为异姓王。”尉迟峻抬头瞄了我一眼,见我未有表示,于是继续补充道,“这六人乃是定陶王刘祉、宛王刘赐、燕王刘庆、元氏王刘歙、汉中王刘嘉、汝阴王刘信……”我仍是没吱声,尉迟峻索性一鼓作气,“十四位异姓王分别是比阳王王匡、宜城王王凤、胶东王朱鲔、淮阳王张卬、邓王王常、穰王廖湛、平氏王申屠建、随王胡殷、西平王李通、舞阴王李轶、襄邑王成丹、阴平王陈牧、颍阴王宗佻、郾王尹尊。” 我两眼发直,在听着那些熟稔人名后,手指收拢握成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疼的却是心:“他们……也配封王?” “这十四位异姓王,除朱鲔表示自己非刘姓宗室,不肯领受外,其余皆已受封,不日将传檄郡国,大赦天下。” 尉迟峻显然没能领会我心中的痛恨源自何处,他虽然机敏能干,却远不会明白那一个个令人厌恶的名号之后,掩藏着我多深的憎恨。 “这些……这些原该是他的……都该属于他……”我握紧拳,一拳捶在床上。 “姑娘是指大司马刘文叔?” 我闭了闭眼,黯然:“我累了,明天我会想办法把你调到身边。” “诺。” 疲乏的躺倒,顾不得等尉迟峻离开,泪水已然难抑的自眼角落下,沁湿枕巾。 他们都忘了你了…… 这些原是你拿命拼回来的!原是你应得的!可是……他们现在却享受着你拿命换回来的江山,一个个封王拜侯,荣耀扬名! 天下的人,还有多少记得你?还有多少记得你刘縯——刘伯升! 伯升,看着我!终有一日,我定要叫这些害死你的人血债血偿!这笔血债要从他们身上一个个的讨回来! 四、议亲 信都郡开始招兵买马,因为实在无人肯来,所以放榜文时,便特意招募一些亡命之人,并允诺出攻傍县,如果不降,便听任士卒抢掠。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点道理果然不假,没多久,居然招募了四千兵力。而后刘秀任命任光为左大将军,李忠为右大将军,邳彤为后大将军,万脩为偏将军,皆封列侯。 一切准备就绪,刘秀命任光、李忠、万脩三人率兵进入巨鹿,然后伪作檄文称:“大司马刘公将率城头子路、力子都兵百万众从东方来,击诸反虏!” 城头子路与力子都乃是河北造反的两股势力,城头子路有兵二十万,力子都亦有十余万人。刘秀谎称已与这两部联合,虚张声势,吏民得知后奔走相告,倒也替信都军争得不少兵威。 而后推兵直逼堂阳县,堂阳县守军被刘秀所布疑兵震慑,竟是当夜投降,刘秀顺势进兵邻县。 我虽然行动不便,无法随军,可因为有尉迟峻在身边,刘秀的一举一动却反要比常人知道的更清楚。 近日刘秀带兵前往昌城,聚兵昌城的刘植率领数千兵马开城迎接,刘植因此被刘秀拜为骁骑将军。 程驭开的药我每日都按时服用,然而收效甚微,眼见得半月过去,刘秀带兵越行越远,我却不得不留在信都,实在叫人郁闷。 “姑娘,你还有最后三剂药,程先生关照这三剂药得每隔三日服用一次,中间不能中断,只是……药性甚猛,禁忌甚多,姑娘服用后若有不适,请一定忍住。” 吃苦我不怕,我只担心自己无法再走路:“只要能治好腿疾,怎样都使得。” 尉迟峻捧着药盌准备出去,走到一半突然回头问:“姑娘想不想去昌城?” 我愣了下,没想到一向循规蹈矩,从不说废话多嘴的尉迟峻居然也会问这么八卦的问题。我莞尔一笑,大方的回答:“若非腿伤未愈,我必随军前往——夫君去哪,阴姬自然跟去哪!”这句话字字真心,绝非虚伪客套。 尉迟峻沉吟片刻,忽道:“小人……送姑娘去昌城吧!” “昌城?我这副样子如何去?” “只要姑娘想去,小人自有办法。” 尉迟峻的办法其实很简单,他找了辆马车,一路颠簸的将我送往昌城。这一路可真是受罪,我本来腿就疼,这下骨头差点没被他颠散了架。 可是尉迟峻十分固执,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固执的非要把我送到昌城,难道仅仅是因为我一句“想去”,他便尽忠的想要替我完成心愿? 这……好像并不太像是一个资深影士会干的事情。 在前往昌城的路上我开始服用第一剂药——果然是猛药!一盌药我才喝下去不到半个时辰,便觉腹痛如绞,挥汗如雨,一开始还能勉强忍住,到后来竟是痛得我在车上直打滚,一双腿又痒又痛,恨不能一刀砍掉算了。 若非程驭是阴家兄弟特意请来的所谓高人,我一定会认为他不是在医病,而是要整人害命。 这一剂药足足痛了我两个时辰,才算得到解脱。翌日晨起,我忽然发现自己的小腿肌肉有了知觉,不再像以前那么木钝。 我又惊又喜,原来那么痛也是有回报的!果然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抵达昌城是在黄昏,城门已快关上,尉迟峻似乎对昌城街道十分熟悉,不用问路,便径直将车赶到了府衙门口。 与门吏通禀后没多久,门里便冲出来一堆人,没等我寻到刘秀的影子,就听马成扯着大嗓子狂笑:“阴戟,好样儿的!我就知道你在信都憋不长,可不还是跟来了?腿伤可好了?” 我踞坐于车内,脸上挂着微笑,尉迟峻转身正欲背我下车,马成已兴匆匆的冲到车前:“你来得正好!算你小子有口福……” “君迁!” “君迁!” “君迁!” 异口同声的,马成身后响起一迭串的呼喝声。 马成莫名其妙的回头:“你们干吗?阴兄弟来昌城正好赶上喝一杯刘公的喜酒,这可是喜事……” 杵在门口的邓晨、王霸、祭遵等人面色尴尬,臧宫不断的给马成打眼色,见他还在喋喋不休,甚至忍不住动手将他扯向一边。 笑容从我脸上一点点敛去,我抱着侥幸的心理,结结巴巴的问了句:“哪个刘公?” 我希望听到的答案是刘隆,或者随便哪个姓刘的,可是偏偏事与愿违,马成的答案丝毫没有给我留一点余地。 “瞧你这话问的,怎么几日不见,连刘公都不记得了,自然是大司马!我跟你说,他这回要娶的可是……唔!” 臧宫一把捂住马成的嘴,他拼命挣扎,铫期与臧宫一左一右架住他的胳膊,将他连拖带拽的往门里拉。 “站住!”我气得身子发抖,抬手指向马成,“把话……说清楚!” 马成唔唔吱声,臧宫与铫期愣了下,两人对视一眼,突然扭头拖着马成跑了。我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三个消失在府内,微颤的手指倏地指向邓晨等人:“到底……怎么回事?” 邓晨低头不语,祭遵都成了哑巴,我气得用手捶车:“我既已到此,你们还能瞒我几时?” 尉迟峻在车前跪下:“姑娘请息怒!” 我红了眼,厉声道:“尉迟峻!你是否早知此事?你送我来昌城,你……” “姑娘息怒!” “阴姬!”邓晨忽然叹道,“大家知道你性烈如火,所以才瞒着你不说,你也别太死心眼,男子三妻四妾不是很正常的事吗?何况文叔年纪也老大不小了,至今膝下无子,有道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刘家的香烟今后可全靠他一人了……” 我浑身颤栗,胸中有团熊熊火焰在炙热的燃烧。 怎么忘了,怎么就忘了,怎么可能因为那个人是刘秀,我竟全然忘了这个社会的婚姻法则! 三妻四妾……这个时代男人的劣根性!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邓晨的话在旁人听来句句在理,在我看来却是最最狗屁不通。 “你不必这样,你待文叔的心,我们了解,文叔待你的心,我们也明白。如今不过是替他再娶房妾室,你仍是正妻,日后即便妾有所出,你也是嫡母……”邓晨在辈分上算是我的表哥,旁人不敢在我面前说教的话,他硬着头皮一点点的掰给我听,“你总不能一直霸着文叔不娶二房吧?” “有何不可?”我的泪已经含在眼中,却仍是不肯服输的咬着牙冷笑,“我就要霸着他,一辈子……他不可以有别的女人,只能属于我,只能爱我一个!” 邓晨骇然,祭遵唇线抿成一条缝,眼中已有明显的不赞同。 泪怅然坠落。 只属于我!只爱我一个……这真是我的一厢情愿啊!如今我再如何痴心,也不过是妄想,他居然瞒着我娶妾!他怎么可以……如此伤我! 深深吸气,我仰起头,哽咽:“我要见文叔!”我尽量保持声音的平稳,然而却无法抑制内心的颤抖。 邓晨皱眉道:“阴姬,你真叫人失望!这般妒妇行径,毫无宽容贤德的雅量,日后如何操持家业,如何当得一家主母?你别怪表哥多嘴指责你,今日即便你大哥在此,也会这般劝你——不管你爱不爱听,一个已婚女子,就该有身为人妇的自觉与守则,你怎可如此偏激?” “就算大哥在这儿,也别想拿什么大道理来压我,我不听,也不会答允,新妇若是敢进刘家门,我拿刀捅了她!” “阴姬!”邓晨厉声,“不许说疯话!” “我要见文叔……”我脑子里浑浑噩噩的,仿佛听见了自己心碎的声音,“我……只听他一句话,只要他亲口对我说他要娶妾,我便……答应……” 邓晨喜道:“当真?看来你性子虽倔,到底还是能听文叔的话!快进去吧,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一个大男人在门外哭泣落泪,总是说不大过去的!” 尉迟峻迟疑的看着我:“姑娘……” “背我去见他!”我擦干眼泪,心里冰凉。 “诺。”尉迟峻背我一路进府。我趴在他背上,只觉得胸口一阵阵的抽搐,心脏像是负荷不了快速的跳动而要炸裂开般的疼。 行到一半,尉迟峻突然停下脚步,低低的喊了声:“姑娘……” 我漠然抬头,只见三四丈开外的道上挡了一个人,满脸忧色与心疼的瞅着我。 我快速的垂下眼睑,低头吩咐尉迟峻:“走吧,去见大司马!” “诺。”尉迟峻加快脚步。 与邓禹身边擦身而过时,他低低的说了句:“我等你……” 尉迟峻的脚程极快,我只听见这三个字,后面的便再也听不清了。然而恰是这三个字在我伤痕累累的心再次狠狠的扎了一刀。 我果然是个笨蛋!当初既然能对邓禹狠下心肠,理智的处理自己在这个时空的情感纠葛,为什么一碰上刘秀,就自乱阵脚,全盘皆输了呢? 我不禁自嘲冷笑,摇摇晃晃的看着尉迟峻踏上一级级的台阶,最终上了大堂。因为处得高,眼波流转间已将堂内各色人物尽收眼底。 刘秀高居首座,原以为他见到我时至少也该有些内疚或是自愧、惊慌的神色,却没想他正坐于席,面不改色,居然连半点异常反应也没有。 我的心愈发往下沉,如堕冰窟,身上一阵阵的发寒。 “这位是……”刘秀身侧坐了位四五十岁的长须男子,略略抬起上身。 我只瞥了一眼,便觉目眩头晕,那人的五官到底长什么样也分辨不清了。 傅俊道:“这位是护军阴戟,刘公一路北上,多亏有他一路扶携。刘将军莫要瞧他年纪小,阴护军的一身武艺可是出类拔萃,数一数二的厉害!” “哦,是么?”那人哈哈一笑,赞道,“那可真是年轻有为,令人钦佩啊!” 尉迟峻将我安置在末席,退下时在我手心里写了个“植”字,我顿时明白,原来此人便是昌城主人,新封的骁骑将军刘植。 我原为质问刘秀娶妾之事而来,可现在刘秀却像个没事人似的端坐高堂,底下更有数十位将士齐聚一堂,且半数以上的人是我所不熟悉的新面孔。这里更像是正在商讨军务的会议室,这般严肃的氛围下,顾虑到我此刻的身份,一时反倒不好发作,只得按捺住性子坐在末尾。 然而脑子里却是十分混乱,他们在讲什么我完全没听清楚,眼前一幕幕闪过的尽是这些年与刘秀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从相遇、相怜、相伴,再到允婚下嫁,然而是不是注定我们只能走到这里,注定无法相爱,更无法相守? 因为他是两千年前的古代男子,因为我是两千年后的现代女子,因为有了两千年的时代鸿沟,所以……婚姻、道德、习俗、文化,这些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着的差距终于还是将我俩阻隔开,像是一道无形的墙,永远无法逾越。 恍惚间,马成的大嗓门突然将我游离的神志拉了回来:“刘公,这等美事,有何不应?你还在犹豫什么?” 我猛地一震,眼睫颤颤的扬起,脸转向刘秀。 刘秀并未看我,低头目视身前,微微拈笑:“秀已娶妻……” 任光笑道:“哎呀,知道知道,世人皆知刘公那句‘娶妻当得阴丽华’!我们没让你娶妻,只是纳那刘扬的外甥女做妾……” 冯异不冷不热的说:“刘扬是何等样人?他的外甥女又是何等样人?岂肯轻易屈为妾室?” 臧宫悄悄瞥了我一眼,犹豫着说:“妻妾总有先来后到之分,阴丽华……名分早定,断不可更改。” 我的一颗心堵到了嗓子眼,只觉得胸闷难受。看样子这事比我想象的更离谱,他们现如今一个个的,不管对我的身份知情的还是不知情的,所考虑的并非刘秀该不该纳妾的问题,而是该如何妥贴安置这个妾室的身份。 我攥紧拳头,嘴里轻轻嘘着气,这会儿真是连动怒的力气都没有了。 “妻……秀已有了,妾……不需要!”刘秀忽然在众人的争执中站了起来。 “刘公!”刘植叫道,“我与那真定王磨了五天五夜的嘴皮子,他最后愿以外甥女嫁与刘公,此乃化干戈为玉帛的天赐良缘,刘公为何不允?” 刘秀脚步没停,径直走到门口,面朝我,背向刘植,缓缓一笑:“娶妻丽华,夫复何求?” “刘公——”邳彤一声厉喝,“大丈夫能屈能伸,这桩婚姻从眼下看来无非是有些受人胁迫,非刘公意愿。然而同盟联姻,娶一女子而得十万兵力,何乐而不为?在我等看来,此事有百利而无一害,刘公为何要如此意气用事?” 刘植劝道:“天子一聘九女,诸侯一娶三女,刘公两女,并不为多。刘扬亲附,若不结为姻亲,如何肯真心归降?刘公情系发妻阴氏,此心天地可鉴,我想阴夫人识大体,自然不会介意妒嫉。况且……刘扬的外甥女郭氏并非凡女,与公有缘莫要错过!” 刘植话音刚落,任光及时附和:“伯先所言甚是,刘扬的父亲真定恭王刘普实乃景帝七世孙,他的妹妹人称郭主,贵为一国翁主,身份显赫,所嫁郡功曹郭昌更是曾把数百万田宅财产让与异母兄弟,举国震动,人称义士。郭昌早卒,儿女幼小,郭主带着一双儿女投奔兄长,刘扬待外甥视若己出……刘公,郭氏人品家室,皆属上流,莫说做妾,便是扶为正室,亦是门当户对,绰绰有余。” “娶妻郭氏,抵雄兵十万,望刘公三思!” 我倒吸一口冷气,只见满堂部将,皆离席跪拜,恳请刘秀娶妻郭氏。 郭氏!郭氏!郭氏…… 一颗心疼得像在被刀剜,终于,怒气再也抑制不住,我愤而怒叱:“主公已言明不愿娶妾,你们何故咄咄逼人?既然你们口口声声赞那郭氏如何的好,不如由你们去娶回来吧!” 一时堂上鸦雀无声,知情的皆瞠目结舌,不知情的则在停顿两秒后转移目标,七嘴八舌的开始不断指责我。 “你怎敢这等放诞无理?” “果然年少不明事理!” “竖子,你可知道真定王刘扬镇守真定郡,手中握有兵马十余万,其弟临邑侯刘让、族兄刘细各拥兵数万,成三角列阵,互为倚重。如今刘扬依附邯郸,我们欲取邯郸,先得过了真定王这一关,若不能拉拢于他,则真定发兵,十余万兵马瞬间压境,兵临城下。若能与他联姻,则十余万兵马化敌为友,为我所用,反破邯郸。一来一去的这笔帐,你自己算算……” “娶一女子而得十余万兵马,不费吹灰之力……若是不娶……” 我被轰炸得头昏脑胀,憋着气从头到尾就只咬紧一句话:“不娶就是不娶!” 眼看知情者们也终于按捺不住,纷纷加入指责我的行列中,我有心想逃却陷于包围无法逃脱。他们这些人碍于无法当面斥责刘秀拒绝联姻,便都借着骂我的言语来骂刘秀——典型的指桑骂槐! 我一张嘴自然不敌几十张嘴,想动武偏又有心无力,抓狂之余正欲捂耳朵放声尖叫,突然人群分开,刘秀挤进包围圈,对众人一一行礼:“诸位!诸位莫动怒……秀原是一乡野村夫,娶妻阴氏,已偿夙愿。郭氏贵不可言,恕秀不敢高攀!” 趁着众人僵化的瞬间,他弯腰横抱起我,扔下一干人等仓惶而逃。 五、奈何 刘秀再三保证绝不娶妾,我犹自不肯轻信,恨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严密看守他的一言一行。 到达昌城后的第二天,我服用了程驭所配的第二副药。服用之前我还没心没肺的跟刘秀绘声绘色的描述这药性如何的霸道,简直比剜肉剃骨还疼。他虽不置可否,可等尉迟峻把药端到我面前时,我皱着眉头将苦涩的药汁一口口咽下后,他镇定自若的脸色终于变了——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如若剜肉剃骨之痛来换得他的一片真心,那也值了。 然而这第二剂药出齐的温和,服下药后半小时,我开始哈欠连连,没撑过一个小时,我便沉沉睡了去,人事不省。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已是翌日巳时二刻,都快接近中午了。尉迟峻不在我身边,守在我床头的也不是刘秀,而是……冯异。 不知为何,睁眼第一眼瞧见冯异时,我心里便有种说不出的不舒服,仿佛被人卡着脖子,窒息得透不过气来。 “醒了?” 撑起上身,我坐在床上开门见山:“如果还想做朋友,最好什么都不要说,我不想听。” “你怎知我想说什么?”他笑了起来,然而眉宇间的那丝忧郁却始终未曾舒展。 我顾左右而言他:“文叔呢?”稍稍动了动被褥下的脚,惊喜的发现脚趾和脚踝竟已能活动自如。 “被他们请了出去,恐怕一时半会儿难以脱身。” “那些人很无聊。” “呵呵。”他轻笑两声,像是在幸灾乐祸似的。 我白了他一眼:“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笑刘文叔历经万种艰辛磨难,最后却要毁在这里。” 打从他出现在我床前,我便知道他来此的目的绝非探望病情那么简单,于是冷冷一笑:“你不用拿话激我,我说过不听的,你说什么都没用。” “我不说什么!”他退后一步,半侧于身。刹那间,脸上的笑容骤然敛去,他的手中已多了一柄短剑。寒芒逼喉,锋利的剑刃冷飕飕的欺近。 我头皮一麻,危急关头上身往后躺倒,与此同时双手抓过被面兜头向他甩了过去。 “兹啦”一声,被褥被利刃割裂,残絮纷飞,冯异手持长剑,面罩寒霜。方才那一击已非寻常意义的玩笑过招,若非我闪得及时,或许早被他一剑刺穿咽喉。 “冯异!你什么意思?”我动了真怒,咬牙切齿的瞪着他,“你现在可是欺我有伤在身?你也真不怕被人耻笑!” “你总是要死的,与其让你将来愧疚自缢,不如我做恶人,先成全了你们夫妻!” “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了么?”他逼前一步,帅气的脸庞殊无半分笑意,像是长着天使面孔的恶魔,“你不让文叔娶郭氏,便该想到这种后果!” “什么后果?!你少来危言耸听!”内心震颤,其实并不是真的不明了眼下的时局,只是我不愿去明了!我真的不想去思考娶或者不娶的后果,我顾不来那个大局,如果我连自己的丈夫都保全不了了,凭什么还要我去保全大局? 凭什么?! “外头那些部将,从洛阳一路追随投奔,难道便是因为大司马刘文叔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因为他爱美人不爱江山?他们到底为了什么才誓死跟随刘公,一路北上?如今娶一女子而能轻易化干戈为玉帛,文叔却是执意不肯,这难道不是寒将士们的心么?刘扬不降,则他日必然兵戎相见,血战疆场,你难道想看到士兵为你一己之私流血送命?你要这跟随文叔的两万人统统去死不成?” “别说了!”我大手一挥,激动得呼呼喘气,“关我什么事?关我什么事?这关我什么事?”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为什么一定要扣这么大一顶帽子在我头上?两万人的生死存亡,系在刘秀取舍之间!真有那么玄乎吗? 不要开玩笑了!凭什么?凭什么这种事情非得逼着要我接受?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颤栗着仰起头,强逼自己忽略掉内心的惶恐不安。“我只知道,什么都能与人共享,唯有牙刷和丈夫不能……” 冯异的目光深邃中带着一种怜惜,但是即使如此又如何?他仅仅只是以他的认知来度量我的痛楚,这是完全不够的!牙刷和丈夫,是不能跟其他人分享共用的! 身处这个时代,已经让我从此没了牙刷的享有权,难怪连我最后唯一的那点奢有也要剥夺吗? “你这是在逼文叔去死!”他一字一顿的说。 随着他两片嘴唇的缓慢开合,我的心仿佛正被他拿刀一刀刀的捅着,鲜血淋漓。 “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文叔若无此担当,枉为英雄!则离失人心不远矣,等到身边再无一人忠心相随,在刘子舆传檄天下,十万户取文叔首级的追剿下,他就算想卸甲回蔡阳归田都无此机会——他如何还能活着踏出河内郡?” 冯异的话无异一剂强心剂!所有人里面就属他的话最残酷,最冷血,也最现实!寥寥数语,已把我不愿去想明白的利害关系尽数戳破。 我其实不过想做一只笨笨的鸵鸟而已,他却非得把我埋头的沙砾全部拨去。 实在是……太残忍了! “你……其实你比任何人都不愿看到文叔去死吧!”他很肯定的看着我,“既是如此,何不现在成人之美?眼下文叔感恩于你,自然不愿做出违背你心愿的事情,但是你可曾考虑过,身为男儿丈夫,若是为一女子放弃大好前途,事后即便苟活下来,天长日久,会否因今日之失而渐生懊恼?只要他将来心存一丝悔意,你们夫妻之间今后还能像现在这般坦然无私么?你既已能处处为他考虑,不如宽容大度些,反可使他承你的一片深情!” 头顶一阵旋风扫过,我头晕目眩,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你……这是你自己的想法,不是文叔的想法!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冯异冷笑对答:“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顿了顿,语重心长的说,“丽华,你虽性情豁达,宛若丈夫,然而……你非真男儿,男人是有抱负与追求的!男人的有些想法,是你永远也无法明白的!” 我垂下眼睑,默不作声。 脚步声窸窣响起,冯异踏前两步,忽然伸手抬起我的下巴。我泪眼婆娑,模糊间只能看见他的影子在我眼前晃动,随后幽幽一叹:“我亦有妻室,然而自问今日若我与文叔易地而处,别说是纳刘扬的外甥女为妾,便是废妻为妾,扶她为正亦不会有半分迟疑。” 我打了个冷颤,只觉得一股寒气从他的手指间直逼过来,要将我整个人吞噬。 “可你……毕竟……不是他!”我艰涩的说,“你不是他,所以他能做到的,你不能!你能做到的,他不能!” 冯异放开了我,乌黑透亮的眸瞳中倒映出我苍白的脸色,隔了许久,他无奈的笑了:“是啊,我毕竟不是他。如果是我,即便废妻为妾,我若敬她,重她,宠她,爱她,便是一万个郭氏也抵不上她一个。即便无名无份,她依然是我心里最疼惜的一个女人……无可替代!” 说这些话的时候,那个低沉的声音感性得像是静谧的汪洋,柔软、蛊惑、迷人。我的心一阵阵的抽搐着,原来,这并不是我一个人对刘秀的认知啊!虽然我多么希望冯异能否决掉我的判断,证明是我看走眼。 然而……刘秀他,深深吸引着我的,不正是这个优点么? 现在只是换个角度,优点却同时也变成了缺点! “秀儿他……”眼泪滴下,我咧嘴笑了,一边古怪的抽着嘴角笑,一边眼泪像是断线的珍珠般不停的坠落。“他一向不会有负于人!” 冯异不是刘秀!刘秀也不是冯异! 冯异可以妻妾成群,然后专房专宠,可是对于刘秀而言,他不会娶了一个女子回来当花瓶摆设。 让一个女子独守空房,那是何等残酷的事情!将心比心,这位作为政治联姻筹码的郭氏又何其无辜? 刘秀是个烂好人,性情温婉,却并不代表没有自己的固执。他向来宁可伤己,不忍伤人!若是当真娶了郭氏,必会对她负责到底! 就像……曾对我说过的那样,他“是个娶了你,会对你一辈子好的人。” “丽华……” “呜……”我埋首于臂弯,哭得再无半分形象。心里空荡荡的感觉,像是被人彻底挖去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 “别哭了!”他抚摸着我的头顶,难得的软声细语,“我知道这样逼你很残忍,只是……若不逼你,将来文叔若因此遭遇不测,你会更加自责一辈子!” “呜呜……” “我带你出去走走好么?别哭了……” 我什么都不想再去想,只是觉得想哭,眼泪如江河决堤般倾泻。我并不是个爱哭的人,哪怕是受再重的伤,我都从没掉过一滴眼泪,然而现在,我却像个无助的孩子般,蜷缩在床角痛哭流涕。 冯异打横抱起了我,我只是一味哭泣。他带我出门,门口尉迟峻的声音低低喊了声:“姑娘!” 冯异解释:“她没事,会好起来的。” “姑娘,主公派人传信,让你回新野!” 我抬起头,尉迟峻淳朴的面容呈现在我眼前,而在他身后,赫然站着邓禹。 “丽华,别难过了,这事……也怪不得文叔。”居然连邓禹也这么说?我愣了下,突然感觉这世上再无一人能够真切的了解我的痛楚。是啊!这里是1世纪的西汉末年,不是21世纪的现代。“我陪你回新野,好不好?你要不想回家,我带你游遍天下如何?” 我黯然摇头。 邓禹转而皱着眉头问冯异:“你这是要带她去哪?明公在堂上被数百将领围得无法脱身,你身为主簿,不该随身守卫么?” “守卫之事,应是护军之责。”他俯首有意无意的瞅了我一眼。 说话间,邓晨急匆匆的赶了来,见我们几个正站在门口,不禁喜道:“总算找到诸位了!赶紧想个法子吧。大司马执意不受,言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众将跪地直谏,若是再不允协,恐伤人心……” 冯异、邓禹听了转身就走,我很想说:“我不去!”可话到嘴边却仍是没能说得出口。几个人跑到堂屋,果然堂上堂下跪满了人,挤得根本无法插下脚。 站在人群后面,望着那层层叠叠的人影,跪下,起立,再跪下,起立……犹如波浪般此起彼伏,看不到尽头。 泪水渐渐模糊了视线,隐约间那晃动起伏的人影却如刀刻般刻入我的记忆深处。 “啪”的声,我的心里似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我吸了口气,胸腔中迸出一声沉重的怅然:“诸位——请回——” 跪伏的人群闻声扭头,一张张或年轻、或苍老的脸上均是诧异之色。 “大司马……明日即动身亲往真定……提亲……” 六、情浓 早春,稀疏的阳光透过窗牖照进房内,飞舞的尘埃在金色的光芒中跳跃,像是充满生命力的飞虫。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美好,窗外的花开了,草绿了,春意盎然,生机勃勃。 阳光将我的影子拉长,我静坐在榻上,默默的看着身下的影子,从西往东慢慢移动。刘秀就站在我对面,我一动不动的坐了一下午,看着日暮、日落,天色逐渐变黑,他也一动不动的站了一下午。 他不说话,我更是无从说起,想跟他说几句真心话,却又怕自己狠不下心,最后心痛反悔。所以我只能默默低着头,两眼发直的看着自己的影子,随着日落的瞬息一点点的移动,最后终于……踩到了他的脚下。 脚上的鞋是双做工粗糙的平头麻履,那是我在信都养伤时学着做的,因为记不得他的鞋码,结果做得有些紧脚,原让他送给其他人穿的,他却笑着把它硬给套在了脚上。 “啪嗒!”一滴泪溅落在自己的手背上,我缩了缩手,心里愈发堵。 以后,怕是再不需我这么费尽心思的做鞋给他穿了。 “你真要这么决定?”蓦然,刘秀开口。 我浑身一颤,张了张嘴,却是无语凝噎,隔得半晌,他不死心的又重复追问了句:“你当真要我去真定?” 双手拢在袖内,十指掐进掌心,怎样的疼痛都及不上我那颗已经碎裂的心。 我僵硬的点了点头,停顿片刻,眼泪簌簌直落,我咬着唇用力再次点头……点头。 “阴丽华——”他突然拔高声音直呼我的名字。闻声惊栗抬头,婆娑的视线中,刘秀面色煞白的瞪着眼睛望着我,“你……真要我纳妾?” 我强忍泪水,心如刀绞的凝望着他,一个“不”字险些冲口而出。 他静静的看着我,眼里有惊、有怒、有怜、有痛……最后,这抹让我一辈子难忘的复杂表情终于尽数收敛去,他怅然的轻笑两声:“既如此……秀谢过夫人的一片贤德之心!”说着,竟朝着我深深一揖。 我张嘴,喊声却哑在喉咙里。刘秀行完礼后,转身离去,留下最后一道卓然的背影。 我贪婪的把这抹影子收在眼里,刻在心里,转身掩面啜泣。 ―――――――――――― 寂听风唳,坐待天明。 空洞洞的漆黑房间,仿佛又回到了新婚那晚,刘秀拥着我无声落泪…… “秀儿……”无力的呻吟,我转动发僵的脖子,慢慢看向洞开的大门。 东方渐白,闪耀的晨曦之光刺得我的眼睛剧痛,尉迟峻悄然无声的杵在门口,我抬手揉着发疼发胀的额角,虚软的问:“都准备好了?” “是。”顿了顿,稍有迟疑的答,“卯时二刻,大司马会率队出发前往真定,届时城中诸将皆会出城相送,我们在这个时候离开最不易被人发现。” “嗯。现在……什么时辰了?” “已是寅末。” 我心里一颤,闭了闭眼:“知道了,你先出去,我换上女裙更方便出城……” “诺。只是……姑娘,今日又是服药的时日。” “是吗?我倒忘了……”若是现在服药,怕是又会出现什么稀奇古怪的药力反应了吧。可是程驭的这三剂药的药效的确有目共睹,他既然再三叮嘱不能错过服药时间,还是遵照医嘱比较妥当。 “子山,你这就去把药熬上,我服了药再走。”或许药效惊人,等这第三副药喝下去,我的双腿便能立刻康复,下地行走。 尉迟峻走后,我开始磨磨蹭蹭的脱去武服。换上女装后,却是照样不会盘髻,我握着邓禹送的那半支玉钗,沉吟片刻,将满头乌发在脑后挽了两绕,随随便便的将长发打了个结,然后将玉钗随手插入发鬓,梳了个不伦不类的发型。 卯时二刻,耳听门外一阵喧哗,距离虽远,却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我先还对镜梳妆,到后来手中所持梳篦啪地落地,全身上下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我双手俯撑镜籢,却仍是无法强迫自己安静下来,镜籢被我晃得咯咯乱抖,震得镜籢上的铜镜移了位。 “姑娘……” “药——好了没?”我猛回头,厉声而问。 尉迟峻蹙眉:“程老先生嘱咐,需文火煎熬,不可操之过急。” 我忽然一松劲,颓然的趴倒在镜籢上,脸埋在臂弯内,只觉得心如死寂。 “姑娘……还有些时间,你……不去最后见见……” “出去!” “姑……” “出去!药没好你就去熬药!在你把药端来之前不许再踏进我的房门!出去——”几乎是用吼的把尉迟峻轰出了房间后,我一动不动的趴在镜籢上,眼泪却是再次无声的从眼角滑下。 辰时初刻,那盌黑得能倒映出我发肿双眼的药汁终于递到了我的手里,我一仰头想也不想的喝了下去。 “子山,不管一会儿我的神志是否清醒,午时前我们必须离开昌城!”我冷冷的把盌还给尉迟峻,“这是命令!” “诺。” 服下药不到十分钟,我便开始觉得浑身燥热,像是有把火在我的肚腹中燃烧起来,汗湿鬓发,豆大的汗水顺着脸颊滑入衣襟。 嘴里又干又渴,我强忍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忍耐不住将外头的一件襌衣脱了去,可身上仍是着了火般,一开始只是上身热,双腿却是冷如冰块,到后来气息流转,却又像是整个倒了个个儿,变成上身冷,下身热。我像是在冰与火中煎熬洗练。 口渴到嗓子痛,我刚想开口招呼尉迟峻去倒水,谁曾想刚提了口气,一股热辣辣的气流便从胸口直蹿上来,喉咙口涌起一股腥甜。 “噗——”口中猝然喷出一口血雾,在一片鲜红颜色中我仰天晕厥。 ―――――――――――― 有双大手流连的在我脸上拂拭,指茧的粗糙刮疼了我的肌肤,我不满的想用手去推,可是胳膊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眼睑猛地睁开,我滴溜溜的瞪大了眼睛。 那张文雅白皙的脸孔就在我的眼前,剑眉弯眼,温婉的笑容中透着满满的怜惜与心疼。我眨了眨眼,小心翼翼的伸手去触摸,食指指尖点上他的鼻尖,指尖的感觉是木钝的,我再次不确定的将手移到边上,轻轻摩挲他的脸颊,掌心的温暖湿润让我一颤——这样的感觉真真切切,绝非幻觉。 “你……没走?” 他俯下身,突然用力吻住了我的唇。柔软的双唇相触,我脑子里轰地一声,最后那点理智终于被燃烧殆尽。 他的唇沿着我的下颌一路滑向我的脖颈,唇瓣游移之处,如遭电亟。我忍不住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伸手抱住他的头。 高高的长冠打到我的下巴,我打了个寒噤,突然从失魂中清醒过来,嗓子里逼出一句话:“你为什么在这儿?!” 他的唇已然滑至我的胸口,衣襟半敞,酥胸未露。刘秀抬起头来,琉璃色的眸瞳变得异常晦涩难懂,他盯着我看了许久,终于吁了口气,不答反问:“你为何吐血?” 我一愣。难道他是因为我吐血才又半道折回的?我不经意的往窗外投去一瞥,却见乌黑一片,竟已不像是在白昼。 床前一盏陶灯照得他面色如雪,他伸手固定住我的脸,不让我再东张西望:“你到底要我怎么办?” 我鼻子一酸,险些又要落泪,忙咬着唇,轻笑:“其实……吐血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那是……” 唇上一紧,他用发颤的手紧紧捂住我的嘴:“你总以为自己很强,为什么不肯承认自己其实也很软弱呢?” 我讶然,转念想到他可能有所误会,那口淤血其实只是单纯的服药所致,并不曾对我的身体造成什么伤害。 轻轻扳开他的手,我哽声轻笑:“你自己何尝不是?” 我们两个可怜虫,其实都是那种遍体鳞伤也不肯轻易说痛的人! 我抬手捧着他的脸,手指留恋不舍的从他的眉毛扫起,一点点的滑到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巴:“秀儿,我要你活着!能看到你活着,比什么都好!” “只要我活着就可以了吗?” “嗯。”继续不舍的看着他,突然很心酸的想,如果能这样看他一辈子该多好?就这样看着他慢慢变老…… “秀儿……”我贪恋的凝视着那张干净的脸庞,“蓄了胡须的秀儿又会是个什么样呢?” 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中年的刘秀……五十知天命,六十花甲子,老年的刘秀…… 我轻轻笑了两声,遥想得出神,也遥想得心疼,我的愿望只是他能好好的活着,将来能够躺在床上得享天年,寿终正寝,而非亡命乱世,惨遭横死,尸骨无存。 泪水滑入嘴里,带着咸涩的滋味,我笑得却是异常的粲烂:“秀儿!我的秀儿……”我凑上唇,主动吻住他。 舌尖滑入他的口中,唇舌交缠,苦涩的泪水中带着一丝丝甜蜜。 刘秀的呼吸逐渐加重,我半眯着眼,左手握住他的右手,半拖半拉的将它覆上了自己高耸的胸乳。 他的手在轻轻发颤,我腾出右手主动将自己的衣襟扣带解开,他的手突然加重力道,我嘤咛一声,突然将他一把推开。 刘秀红着一张脸,略带惊异的看着我,嗫嚅:“对不……” 我猛地扑了上去,将他推翻在床上,双手撑住他的胸口,双腿分开跨骑在他身上。 “丽……华……” 我低埋着头不去看他的脸,只觉得自己全身肌肤都在发烫,我咬咬唇,毫不迟疑的伸手去解他的衣襟。只是由于太过紧张,加上对于他身上这套衣裳的不熟悉,结果反而扯了半天连外套也没解开。 我气恼的扒扯,把那件穿戴比平时更正式的官服扯得乱七八糟,可是即便如此我仍是解不了那恼人的衣裳,心里不禁一阵发酸,竟是怔怔的落下泪来。 刘秀自被我推倒在床,便没发出一声异议,哪怕衣襟被我扯得袒露大半胸膛,也未曾有丝毫反应。我停止了手中的扯动,眼泪越落越凶,那种绝望似乎团团包围住了我,令人窒息。 他没吱声,只是慢慢的撑起上身,伸手过来轻轻替我拭干眼泪。我感觉特别不好意思,用手背蒙着落泪的眼睛,别开头不去看他。 他将我的手拿开,攥着我的手腕牵引着带到他的衣襟系带下,我怔怔的没反应,只是哽咽抽泣,脑子里木讷的还没怎么反应过来他的用意。 他轻轻叹息一声,修长的手指灵巧的解开自己的衣裳,三两下便把上身的衣服给脱了个干净。我两眼发直,袒露在我眼前的胸肌十分强健,一点都不像他外表那么瘦弱。 过得片刻,我面上慢半拍的爆红,烫得耳根子都要烧起来了。正当发糗之际,半敞的酥胸一烫,刘秀居然凑上脑袋,把唇印滚烫的印上了我的心口。 “嗯……”我闷哼一声,身子发颤,四肢软软的险些瘫倒。 他及时托住我的后背,另一手将我身上披挂的衣衫尽数褪去。 “秀……”我无力的攀住他的肩膀,指尖下的体温异常滚烫。 刘秀饱含柔情的在我额上落在一吻,而后眼睫、鼻尖、唇角……吻一点点的落下,悱恻缠绵。 我神魂剧颤,胳膊环住他的脖子,亵衣被最后褪去的瞬间,全身因紧张而泛起一层细密的小疙瘩。 “秀……秀儿……”我轻颤,在他的柔情下沉溺。 “嗯,我在!”他轻哼,鼻音虽重,声音却是无限温柔。 “哦……秀……儿……”他的亲吻、抚触令我神魂俱失,只得迷茫的瞪着模糊的泪眼看着他。 他紧紧的抱住我,赤裸的肌肤贴合在一起,那种紧密无间的感觉令人赞叹,我忍不住探指在他背上不规矩的游移,终于惹得他霍然翻身,反将我压在身下。 “秀……”动情的曲起双膝,我将腿缠绕他的腰肢,像条蟒蛇般紧缠不放。如果可以,真想一辈子,就这样缠住他……绝不放手! “嗯……”我娇喘着低吟。 “疼么?”他低下头吻去我的泪水。 在这种关键时刻,他居然还能强迫自己停下来,还能紧绷着脸,满头大汗的憋红了一张充斥情欲的脸孔来问我这样的问题。 这该死的温柔! 我在心底咒骂一句,用力勾下他的脖子,凑上红唇紧紧吻住他。 疯狂!痴迷!沉沦…… 他是我的丈夫!是我跨越了两千年寻的夫,我爱他! 对他,爱无反顾…… 一、庄遵 更始二年春。 刘秀率后大将军邳彤、中坚将军杜茂、右大将军李忠等人,亲往真定迎娶郭氏。真定王刘扬大开城门,率众迎接,刘秀以晚辈身份见礼于刘扬。 郭氏,闺名圣通,年方十七,比我小三岁——密函中传递来的文字上并未详细描述她的容貌长相,只介绍了她的家室背景,虽已刻意简化,但是那显赫的家族,却像座沉重的石碑一般压在我心上。 刘秀他……此刻会在干什么呢? 笑拥新人?还是……会有一点点的念及我这个旧人? 我自哂的摇了摇头。都不重要了!这些都已不再重要!从我那夜悄然离开府衙,离开昌城起,我便已经决意要放弃这段感情了。 不是不爱他!只是没办法同时爱他和他的女人……虽然这并不是他的错! 离开昌城后我并未立即南归,反而继续北上,来到了下博附近。原是为寻访程驭而来,然而找到他在下博郊外的住所时,却发现程老先生并不在家,府中童子将我二人安置于门庑暂作安歇。 草庐清幽,绿竹环伺,倒是一处绝佳的世外桃源,十分适合隐居。门前引滹沱河支流为水源,淙淙溪水从竹林山涧中叮咚溅下,春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迎风起舞,翩翩动人,尽显有凤来仪之姿。 “姑娘!”尉迟峻从门外匆匆赶回,满头大汗。 我收回心神,见他神情紧张,不禁问道:“婚姻既定,难道刘扬还不肯借兵么?” “不是,婚礼行过三日,真定王已同意归附大汉!” “那……”心里一阵别扭的抽搐,我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那不是很好么,你做什么如此慌张?” “信都急报!”他长长嘘了声,顾不得擦汗,递给我一份竹简。 简上所扣木槽中的封泥未曾拆封,竹简上插了三根雉羽——居然是份加急函!这样的书函原本应该快马发往南阳新野,递到阴识手中亲览才是,没想到尉迟峻竟会如此轻易的交给了我。 我心中一动,用小刀快速挑破木槽封泥,解开捆绳。竹简上密密麻麻的刻着十几行字——皆是用刀斧刻画而成,并非手抄墨笔——写的是隶书,但是字迹潦草,在这种无逗号,句号分割字句的时代,一般情况下讲究书写的人会选择一句一行,可是这份竹简上的字密密麻麻的排在一起,我瞪着眼睛看了老半天才没看懂几个字,更别说弄明白其中讲的什么事了。 我大为头痛的将竹简丢还给尉迟峻:“你给念念……”顿了顿,又马上改口,“不必念了,你把大致情况跟我叙述一下就好!” “这个……小人只怕不便……” 他倒也知趣,居然懂得避讳。我眼珠一转,银吊牌是阴兴私自给我的,阴识这会儿到底知不知情我并不清楚,若是知道那自然是好,若是不知……万一得知我假借吊牌看了不该看的机密,甚至插手组织内部操作,不知道会不会雷霆大怒。 虽然不怕他会打我杀我,可我也实在怕他生气起来又想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来惩罚我,为杜绝这种后患发生,倒不如现在索性把尉迟峻一同拖下水,成为共犯。 我微微一笑:“我让你看,你看就是了!” 他犹豫片刻,终于勉为其难的拿起竹简,随着目光的上下游移,他的脸色愈发凝重,片刻后,啪的收起竹简:“信都危矣!” “信都?” “王郎派遣大将军张参进驻柏人城,而后命信都王督率部众围困信都!信都城内有大姓豪族马宠,杀死守门的汉军将士,打开城门接应邯郸军,信都城不战而失!太守宗广带兵抵抗,可惜寡不敌众,已被生擒。信都王与马宠押着宗广,满城搜捕汉军将士家眷,李忠的老母妻子、邳彤的父亲、弟弟以及妻子等数十人皆被囚禁!” 我惊得险些跳起:“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几天前——正是我们离开后没久发生的事!” 我倒吸一口凉气,因为刘秀娶妾之事,尉迟峻诱我前往昌城,最终却使我一手促成了专门婚事。然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当初我若仍留在信都养伤,只怕倾巢之下,我亦难逃被俘的下场。 “刘……刘……大司马那边可有动静?” 他摇头:“只听闻大司马与郭夫人在漆里舍大宴宾客……想必还未收到消息。” 我心里如刀割般一阵剧痛,伏于案上,稍稍缓了口气:“子山,依你看,李忠与邳彤等人会如何做?” “有两种可能,一是他们被逼对大司马行不利之事;二是不肯受挟,忠于大司马,放弃自己的家人。” 选前一种那是人之常情,选后一种则是忠肝义胆,无论是前一种还是后一种,以刘秀的性格都不会坐视不理。就算李忠等人选择了第二种,刘秀也会坚决反对。 我托腮冥想,手指不停敲击着案面,吋吋有声。 “子山!我们在河北有多少影士?” 尉迟峻吓了一跳:“姑娘的意思……” “调集人手,想办法把李忠等人的家眷都给救出来!” 他脸色刷的白了,扑通跪下:“姑娘请三思!此事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 “影士只负责传递四方消息,互通有无,他们的身份有些只是平头百姓,贩夫走卒……这些人并不适合放到明面上,更不适合行军打仗!” “你起来!”我蹙起眉,叹道,“我没说让他们去打信都,河北的影士撑死了也不会超过五百人,拿这些遍布四方的零星散丁去打信都,我还没疯呢。” 尉迟峻松了口气,心有余悸的从地上爬了起来:“姑娘料得真准,确实不足五百。” “河北……这些人……花了几年?” 我含糊的问了句,原以为他会听不明白,却不料他反应灵敏得超出我的想象:“三年。” 三年?!三年的时间发展了五百人! 我相信阴家的这些影士绝非汉朝招募士兵,只要是个男人就能领取俸禄,扛起戟戈,为国效命。阴家所收的影士必然忠贞不贰,忠心与守口绝对毋庸置疑。 五百人啊……且是散在河北各地,该这么利用这些人脉去解信都之危呢? “万物变化兮,固无休息。斡流而迁兮,或推而还。形气转续兮,变化而蟮。沕穆无穷兮,胡可胜言!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门外蓦然传来一声激昂高调,听起来虽离此还有些距离,却不禁让人精神为之一振,“……祸之与福兮,何异纠纆;命不可说兮,孰知其极!水激则旱兮,矢激则远;万物回薄兮,振荡相转。云蒸雨降兮,纠错相纷;大钧播物兮,坱圠无垠。天不可预虑兮,道不可预谋;迟速有命兮,焉识其时……” “是程老先生!”不只我,尉迟峻也很快辨认出那声音的主人,不禁大喜道,“还以为他这一走,两三月内不会归家,没想这么快就能碰上了。” 我又惊又喜,程驭这个老头儿有点本事,我现在能够恢复行走能力,全靠他给我开的那个药方。如能向他讨教解救信都之方,定能胜我在这冥思苦想,不得其法百倍。 刚从席上起身准备出门相迎,忽听那声音转低,似有若无,隔了一会儿,再不闻程驭之声,却另有一股清扬的声音如鹂鸟般直冲云霄:“……小智自私兮,贱彼贵我;达人大观兮,物无不可。贪夫殉财兮,烈士殉名。夸者死权兮,品庶每生。怵迫之徒兮,或趋西东;大人不曲兮,意变齐同。愚士系俗兮,窘若囚拘;至人遗物兮,独与道俱。众人惑惑兮,好恶积亿;真人恬漠兮,独与道息。释智遗形兮,超然自丧;寥廓忽荒兮,与道翱翔。乘流则逝兮,得坻则止;纵躯委命兮,不私与己。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澹乎若深渊止之静,泛乎若不系之舟。不以生故自宝兮,养空而浮;德人无累兮,知命不忧。细故蒂芥兮,何足以疑!” 这一唱一喝间的对答实在令人屏息,我虽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但是这种汉赋的激昂壮阔却令人心旷神怡,直抒胸臆。 尉迟峻早已抢出门去,我站在门边发呆,脑子里仍在琢磨着那些晦涩却回味无穷的句子。 “哈哈哈……”没过多久,程驭的笑声随着他仙风道骨般的身影一起从大门外飘入,“原来是贵客到访,恕罪恕罪,我与子陵在河边赛钓,日出垂竿,日落而息,竟忘了时辰……” 我冲他行拜礼,恭恭敬敬的叩谢道:“阴姬来此,只为多谢程先生的救命之恩!” “你谢我大可不必!”他一身蓑衣,斗笠尚未摘下,忙俯身将我扶了起来,“老夫不过受人之托,你若要谢,也应谢受托之人,而非老夫!” 我正纳闷不解,却见程驭回头笑道:“子陵,你既有心帮人,索性便帮人帮到底吧,这个恩情我可不敢再替你白担着了。” 走廊尽头,隔开十多米站着一个颀长的身影,左手钓竿,右手竹篓,身披蓑衣。我好奇的伸长了脖子,当那只持竿的手将头上的斗笠缓缓摘下后,我猛地一颤,惊艳得忘了呼吸。 那是个看不出有多大年纪的年轻男子,之所以说看不出他的年纪,是因为他长得十分秀气,单看五官长相,仿若少年,然而气质淡定,目光睿智,却又似需不惑之年才有的成熟沉稳。 要说我见过的美男也已不少了,论气韵,有貌胜女子的冯异;论邪魅,有似邪似魔的刘玄;论阳光,有没心没肺的邓禹;论儒雅,有温润如玉的刘秀……可是,没有任何一个似眼前这位,让人根本找不出任何形容词来描述。 凝神细瞧,那其实也不过就是一个普通人,可就是这么一位普通人,让人一见之下大有自惭形秽之感。 “刘夫人。”子陵微微颔首,不卑不亢。 “这……”我嗫嚅的不知道该怎么还礼,紧握的手心里全是黏湿的汗水。 程驭呵呵一笑,适时解围:“这是庄遵,字子陵。真要说起渊源,他可也算是你夫君昔日太学同窗……” 我愈发吃惊,刘秀的同窗我所熟知的那些人不外乎朱祜、邓禹、刘嘉……却从未曾听说有个叫“庄遵”的人。单看程驭之才,便可推断他所结交的这位小友定非泛泛之辈,而且……听程驭的口气,似乎当日托他出面解我夫妇之危的人正是这位庄遵! 难道我之前认为是阴识、阴兴所托,竟是完全猜错了? 我来不及细想,匆匆上前几步,跪下拜道:“阴姬拜谢庄公子!” “不敢当!”庄遵弯腰虚虚一扶,却并未与我有实质性的接触,我循礼磕了三个头,这才算真正谢了救命之恩。 起身的时候,僵硬的膝盖一麻,竟然刹那间失去知觉,木钝得摔下地去。我用手及时撑地,又惊又窘,尉迟峻低呼一声,急忙将我从地上扶了起来。 庄遵视若未见,程驭“咦”了声,两根手指出手如电的搭上了我的脉息。 “你……”程驭的脸色转暗,又气又惊,瞪着我足足盯了两分钟,“你……”他表情怪异,突然把脸转向尉迟峻,怒道,“我不是关照过,服药时禁忌甚多,需小心……” 他向来和颜悦色,这般动怒的样子不禁把尉迟峻吓了一大跳,就连我一颗心也是怦怦直跳。 “小人……一直遵照先生嘱咐……不敢……” “如今说什么都晚了!”程驭气恼的将我的手甩开,“房事乃第一禁忌,我当初怎么交代你的!” “姑娘向与大司马……分……分……” 我把头压在胸前,又羞又愧,一张脸涨得犹如猪肝。当着三个男人的面被人指责闺房之私,就算我是个21世纪穿来的现代人,也经不起这么活生生的拿来当教材。 “欲修长年,必先远色,矧病者乎!病既因虚致邪,务宜坚城却寇。新恙后精髓枯燥,切不可为房事,犯房事劳复必死……” “嗯哼。”庄遵清了清嗓子,用询问的口气打断程驭的忿忿,“事已至此,再说无益!刘夫人如今可是有何不妥?” 程驭冷哼一声,我愈发觉得他虽是在指责尉迟峻照顾不周,同时也是在指责我在夫妻之礼上不够收敛:“她这双腿算是废了!” “啊!”我低呼一声,险些瘫到地上去。 怎么会发生如此严重的后果?为什么吃药还与做爱相冲突?我根本不知道服用那三副药还有这种要命的禁忌!早知如此,当初便是借我十个胆,我也不敢去碰刘秀一根手指啊! 扭头去看尉迟峻,已是呆若木鸡。大概他见我和刘秀为了纳妾的事闹得不可开交,刘秀又被那些部将缠得分不开身,从未在我房里留过夜,所以……他是个年轻小伙,要他来转告我房中禁忌,想必他也开不了口。 就这么着……我稀里糊涂的撞在了枪口上! 欲哭无泪,我颓然的垮下脸。我的腿……废了! 这是什么概念?是不是意味着我要成为跛子?瘸子?还是……瘫子? 冷汗涔涔而下,刹那间感觉自己真是世上最衰最倒霉的一个!莫名其妙的穿了两千年,好容易爱上了一个男人,可最后丈夫娶了小妾,不再属于自己;末了就在自己以为还能靠自身撑起下半生时,却又残酷的告诉我——我的腿废了! 庄遵问:“可还有什么办法解救?” 我紧张的抱着仅有的期望小心翼翼的看向程驭。 程驭沉吟片刻:“死马且当活马医吧!我也不敢说有治愈的把握!” 我心中一痛,黯然闭上眼。 死马……且当活马医!秀儿!秀儿!你可知我现在的可悲遭遇?你可知我即将面对的伤痛?你可知……可知…… 二、始计 更始二年三月,耿纯率领宗族宾客约二千余人投奔刘秀,刘秀封其为前将军。因有信都人质事件为例,耿纯这次投奔不仅托儿带口,背井离乡,甚至走后还特意命人焚毁故园房舍,如此一来,即便是族中尚存些许动摇之心的人,也再无可供反悔的余地。 耿纯这一招,做得相当干净利落,忠心可鉴。 于此同时,信都方面派出使者,递送威胁信函给予李忠等人,结果李忠竟将随侍的马宠之弟、校尉马忠斩于剑下,已示其绝不受马宠等人威胁,忠于刘秀的坚决。 刘秀随之告示吏民,能救出信都汉军家眷者,赐钱千万。 去年北上之时,留于洛阳的朱祜,此刻不远千里赶来会合,与他一路进入河北的还有刘嘉力荐的贾复、陈俊二人。此时已经身为汉中王的刘嘉悄悄替他们三人准备好马车,命人一路护送北上。刘秀遂命朱祜顶了我的空缺做了护军,陈俊为安集掾,贾复为都督。 兵分两路,刘秀一面遣左大将军任光率兵回救信都,一面亲带汉军逼近柏人城。有了刘扬兄弟十几万兵力的襄助,刘秀如虎添翼,不仅在极短时间内先后攻下下曲阳、卢奴、新市、元氏、防子等地,势如破竹,更是攻下鄗县,杀了王郎的一员大将李恽,甚至在柏人大破王郎的另一个得力干将李育的部队。 刘秀虽然在偏南的战线上占尽了一连串的优势,可谓旗开得胜,然而任光带领士兵攻打信都,却成了件相当棘手的问题。投鼠忌器下的任光,连一场正面之战都不敢随意主动叫阵,生怕里头的人质遭遇危险。 这许多许多的事几乎是同一时间在不同的地方同步发生着,小小的草庐成了情报的中转站,我在养伤调养期间,整理着一堆各种各样、有用无用的讯息,然后将之分拣,把一些有价值的东西再传回新野。 以前我只是享受这些免费资源,现在真正在第一线接触一手情报,这种感观又非平时可比。信息量太多太杂,且要从中辨别真假,规避轻重,再加入自己对实事利弊的权衡、分析、判断,这还真是件相当考验人的脑力活。 程驭显然很清楚我在忙些什么,但他对我忙碌的颇有微词,不是因为我占了他的地接私活,而是作为病人的我,实在是很不听话,且很不配合的那一个。 病人是需要好生休想的,就如同那位庄遵庄公子一般。虽然我看他体格健壮,气定神闲,精神抖擞得一点毛病也没有的样子,可每当我试探性的问起程驭,他总推说庄遵只是他的病人,言辞模糊,大有敷衍之意。 庄遵是个十分古怪的人,他也住在程驭府上,每日日升而出,日落而归,白天从不见他的人影,晚上也从不见他踏出房门半步。 时局纷乱紧张,在长安流连于醉生梦死中的刘玄,终于意识到了王郎政权存在对汉朝的威胁有多严重——或许他原本就很清楚,只是想看好戏的隔岸观火,准备等着看刘秀是如何死法。 但是刘秀蟑螂般顽强的生命力终于在刘扬的十多万大军的支撑下,幸运的延续了下来。刘玄没得好戏再看,刘秀被王郎追杀的狼狈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他也只能收敛起看好戏的心情,匆匆结束游戏,在前大司马、宛王刘赐的禀奏下,派使者西行,征召隗嚣、隗崔、隗义,同时派出尚书仆射谢躬率振威将军马武,带兵赶往河北,与刘秀的军队会合,共灭王郎。 刘秀此刻在河北的性命已是无虞,再不用过当初提心吊胆,生怕有今朝没明日的生活。但是其他地方征战再如何旗开得胜,若是信都的汉军眷属有失,以他的性子,必然会愧疚一辈子。 再好、再多的江山也换不来亲人的一条性命!这一点,刘秀应该比任何人都深有体会。 又是一整夜未曾合眼,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条对策来,枉费我平时总自以为是的为自己是现代人,IQ高而沾沾自喜,可平白搁一大堆情报在手里攥着,我却仍是一筹莫展。 秉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原则,程驭如今当真把我当成了他手里的一具临床试验品,从各种药剂到针灸,无一不试,我的腿初来下博之时尚能行走,到得后来,下肢无力,居然当真如他所断言的那般,形同残废。 我很怕长时间瘫在床上会造成肌肉萎缩,于是想尽办法,画好两张图纸,让尉迟峻替我做了一对拐杖,外加一架简易轮椅。 草庐四周便是大片竹林,尉迟峻就地取材,他对我的奇思妙想早已见怪不怪,只是我没料到拐杖和轮椅竟会引起了庄遵的兴趣——打从第一次见面后便再无交集的庄遵通过程驭,邀我前去一叙。 这个邀请让我感到很莫名其妙,虽然我不否认对庄遵有强烈的好奇心,但是他一个四肢健全的正常人不来就我,凭什么非要我这个坐轮椅的去就他呢? 原本看在程驭的面子上我也不该拒绝才是,可我只要一想到庄遵若有若无间所展示出的狂傲,便有些不大想去答理他。 程驭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笑道:“你一宿未睡,愁的是什么?”见我不吱声,他一面收起银针,一面颇有深意的说,“机会便在眼前,如何不懂把握呢?” 他话里有话,我不是听不出来,略一迟疑,诧异道:“先生的意思……难道是说那位庄公子有办法能解我之虑?” “呵呵,”他轻笑两声,十分肯定的告诉我,“若子陵肯出手,信都之危当可迎刃而解。” “当真?”我又惊又喜,那个庄遵竟能得程驭如此高的推崇和评价。 “你去试试不就可以知道真假了么?” 程驭这么一说,我真恨不能背上长对翅膀飞过去,连忙嘱咐尉迟峻推我到庄遵的房门口。隔着那扇薄薄的门板,我却没来由的感到一阵紧张。 “庄公子!”象征性的敲了两下门,尉迟峻将我推到房内。 庄遵正伏案支颐,不知在冥想些什么,见我进来,抬头间眸光中闪现一片惊喜。他从席上长身而起,连鞋都顾不上穿,光着脚向我直奔而来。 甫到跟前,便屈膝蹲下,目露惊艳之色:“有意思的东西……”他手抚轮椅,那种专注的眼神让人怦然心动。 我尴尬的笑了笑,看来这位庄遵还真是个痴人,居然会对我的轮椅那么感兴趣,难道他的癖好是做木匠? “做工看着挺简单,难得的是这想法,刘夫人如何想出来的?” “呃……其实也没什么,人力推之,我不过是仿輓车与鹿车罢了!”輓车也就是辇车,是一种人力牵拉的双轮车;鹿车则是人推的独轮车,因容量窄小,只能装载一头鹿而得名。 “哦?”庄遵似乎有点不大相信。 我暗自蹙眉,总不能实话实说,说这是仿造两千年前后的东西搞出来的仿冒品吧。 接下来的时间,庄遵把注意力放在了我身下的轮椅上,他一直绕着我左右前后不停打转,这种感觉真让人觉得怪异,没奈何我只得让尉迟峻把我抱到榻上靠着,把轮椅让给好奇宝宝专心研究。 庄遵的书案上堆放得乱七八糟,竹简、木牍、缣帛,笔、刀、砚、墨……什么都有。我伸长着脖子瞅了两眼,发现除了、《尚书》等我日常熟见的文章外,最上面一卷打开了一半的竹简上,显眼处用刀刻着一个大大的篆字。我原无心细看,可晃眼掠过,那个字已深深的刻入眼帘——计。 计!计谋的计!计策的计!计算的计! 我心有所动,轻轻抽出那卷颜色早已发黄、甚至偏红的竹简。竹简完全打开,右侧第一支尺简上刻的字终于完全显现出来。“计”字上面尚有四个大字,我就算再白痴不懂篆体,这四个字连蒙带猜的也早看得明明白白——孙子兵法。 这是《孙子兵法》之《计》。 《孙子兵法》我听过,知道这本书大有来头,连我们的伟大领袖毛泽东都对该书青睐有加。古往今来,只要是关系到行军打仗的,无不把这本书当成必备宝典。但是,对它,我仅能称之为如雷贯耳,却从不知道这里面到底讲了些什么实质性的东西。 手里捧着那卷《计》,瞪大眼睛,从头读到尾,不知所云,连基本的字,我也只认得一个开头:“孙子曰……”再往下,就只能是它认得我,我不认得它。 “始计第一。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冷不防手中书卷被骤然抽走,隔着一张书案,庄遵眉飞色舞般的倒背如流,“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道者,令民于上同意,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不危也;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地者,远近、险易、广狭、死生也;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法者,曲制、官道、主用也。凡此五者,将莫不闻,知之者胜,不知之者不胜。故校之以计,而索其情,曰:主孰有道?将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卒孰练?赏罚孰明?吾以此知胜负矣。将听吾计,用之必胜,留之;将不听吾计,用之必败,去之。计利以听,乃为之势,以佐其外。势者,因利而制权也。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而况于无算乎!吾以此观之,胜负见矣。” 实在不得不佩服他的好记性以及好口才,虽然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是出于礼貌以及藏拙的心态,我仍是很卖力的为他鼓掌。才要喝彩,却不料被尉迟峻抢先一步:“庄公子真乃神人也,字字精辟。” 庄遵笑了笑,我横了尉迟峻一眼,有气无力的哼哼:“这是孙武写的,孙武是……”一时记不起孙武是哪个朝代的人,只得临时改口,打混道,“孙子!所以此书乃称《孙子兵法》,是部兵书。” “夫人果然见识非凡!”庄遵赞道,“早先听闻夫人巾帼不让须眉,我原有些不信,如今看来,传闻非虚。” 尉迟峻喜道:“原来姑娘也看过这书,那可真是太好了!姑娘可否给小人详细讲解一下其中要义?刚才听庄公子背诵了遍,虽不明详意,却已深感震动。若得要义,必能增长学识,受益匪浅。”言辞恳切的说了这一番话后,他竟朝着我跪了下来。 我不禁大为窘迫,让我讲解《孙子兵法》?不如让我拿块豆腐撞头来得更直接!偏偏尉迟峻不依不饶的冲我磕头,真心诚意的欲拜师求教。 看来这个时代有文化的人真的不多,能识文断字,真正能接触到文字类古籍的人更是少之又少。也许在他们眼中,通晓《孙子兵法》的人是非常了不起的……我眼珠一转,抬头触到庄遵似笑非笑的表情,顿时灵机一动,笑道:“我一个妇道人家能懂得多少道理,又能教你多少道理?子山你放着眼前真正的大家不拜,却来拜我,岂非舍本逐末?” 尉迟峻“啊”了声,幡然醒悟,膝行至庄遵处,叩首:“求公子教导。” 庄遵没拒绝,也可没说答应,目光打我身上转了一圈,笑道:“夫人还真会推脱责任。” “岂敢。”我嫣然一笑,于榻上敛衽肃容,恭恭敬敬的对他一拜,“阴姬也正要求教公子,望公子念在与我夫君曾同窗相交一场的份上……” “夫人过谦了。”我万万没想到,庄遵坦然受了尉迟峻的拜礼,却死活不肯受我的礼,居然对我还了一拜。 我才升起的一颗饱含希望之心,瞬间崩塌。这之后庄遵又将话题绕回到了轮椅上,尉迟峻为了巴结这位学识渊博的“老师”,恨不能当场把我的轮椅拆成一片片,再拼装组合给他看。 “姑娘,庄公子真是位人才。”回去的路上,尉迟峻把这句话嚼了不下十次。 我意兴阑珊,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只想蒙上被子倒头就睡。尉迟峻却没有要马上离开的意思,我掀起眼皮乜了他一眼,轻轻“嗯?”了声。 “姑娘。庄公子给了小人这个,小人愚笨,吃不准他是何用意。”他递过来一片竹牍,上面用墨工工整整的写了个隶书的“弇”字。 我愣了片刻,突然“哎呀”一声,叫道:“子山!你赶紧替我查一个人!” “诺。小人马上去办,不知此人是……” “耿伯昭!上谷郡太守耿况长子——耿弇!”我双掌略一撑案,内心抑制不住有些激动,“他原在蓟县投奔刘秀,后兵乱失散,生死不知。耿弇此人身手委实了得,我不信他会遭遇不测……庄子陵既然提到‘弇’字,必是对他有所暗示。子山,你速去替我查明耿弇现落何处,又在干些什么?” 三、损己 尉迟峻的办事效率让我再一次见识到了阴识安插在河北的影士力量。 耿弇果然没有死,蓟县突围之时,他与我们一行分散走失,之后便北走上谷,劝说父亲同约渔阳,起兵攻击王郎。恰时王郎亦遣兵进逼上谷,胁迫耿况投降,兵临城下之时,多数人呢赞同投降王郎,唯有功曹寇恂力排众议,反对投降。 好在耿况对于这个寇恂倒是颇为信任,言听计从,于是寇恂动身往渔阳联络渔阳郡太守彭宠。 彭宠其实也收到了王郎勒令投降的文书,与上谷的情形极为相似,多数人赞同归降,唯有安乐县令吴汉向彭宠陈说利害,再加上寇恂的及时赶到,两边一说合,彭宠终于决定联合两郡兵力,讨伐王郎。 上谷、渔阳二郡素为天下精兵所出之地,尤其是这两郡的骑兵号称突骑军,破阵溃围,天下无敌。彭宠遂发突骑军两千,步兵一千,由手下吴汉、盖延、王梁率领出征南下。 渔阳兵南攻蓟县,首战告捷,斩杀王郎大将赵闳。与此同时,寇恂返回上谷,与上谷上史景丹、耿弇一同挥兵南下,与渔阳军队会合后,一路夺关斩将,攻占了涿郡、中山、巨鹿、清河、河间等郡国的二十二县,杀王郎大将、九卿、校尉以下官员四百余人,斩首三万余众,威震河北。 “这个耿弇……想不到竟有如此作为!”看完整摞厚重的书卷,我欷歔不已,当时耿弇孤身来投,不过是个年方及冠的毛头小子,几乎没多少人把他放在眼里。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子,居然能把河北搅得天翻地覆。 “上谷、渔阳二郡兵力转眼便会与大司马的军队会合!” 我的手指在案面上吋吋敲击,沉吟片刻后毅然下了决定:“子山,通知河北、河内所有影士,务必配合上谷、渔阳,乃至陛下从河南遣派的军队,援助信都,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那些汉军家眷从马宠手中解救出来!” “姑娘!”尉迟峻大惊失色。 我摇着食指斩钉截铁的说:“我要活的,不要死人!” “姑娘,如此一来,即使影士能侥幸存下性命,可因此曝露身份,也再无影士存在的意义了。主公在河北花了三年才培植出的这点人脉,或许会因此完全葬送……” “这是我的决定,你遵照执行便是!你只需负责把人平安救出即可,余下的……后果,自有我全权负责!” 话说这种份上,尉迟峻也不好再与我争辩什么,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惋惜失望的低下头去:“小人……遵命。” 等他出去,我全身脱力般的仰天躺倒在席上。 豁出去了! 把好不容易握到手中的这点家当,全部押上! 刘秀,你可知我为你所做的一切? 不,你不会知道!我也……永远不可能让你知道! ―――――――――― 刘秀与谢躬的数万人会合后,旋即引兵东围巨鹿。因信都人质受胁,加上巨鹿顽强防守,十余万汉军连续攻城,相持不下。 彼时,耿弇带领上谷、渔阳两郡的数万兵力南下会合,汉军实力大涨,集结各方势力围救信都。为了解救城中人质,我孤注一掷,将阴家在河北的全部影士人脉全部调到了明处,想尽一切办法从信都牢狱中将汉军家眷解救出来,随后又秘密护送出城。 马宠失去人质的要挟,在任光以及耿弇所率两郡兵力的反攻下,守城兵力全面崩溃,信都被汉军重新夺回。 然而此一役,看似有惊无险,背后付出的却是河北影士势力的付之一炬。当尉迟峻禀明五百影士消亡过半,剩下的一百多人也因此无法再留在原地隐藏身份,等同于失去影士作用时,我正配合程驭的针灸,丢弃拐杖,如婴儿学步般步履蹒跚的做着初步的康复训练。 尉迟峻面色铁青的把伤亡报告汇报给我,我没等听完,便一跤狠狠摔下地。尉迟峻并未像往常那般着急搀我起来,只是冷冷的望着我,似在伤心、生气,甚至失望! 不仅仅是三年的心血付之一炬,还因为我的这一决策,几乎便是拿影士的性命换了李忠等人家眷的性命。 一命换一命!在某种程度上,我这是干了件相当损己利人的赔本买卖——折损了阴家,成全了刘秀! 也难怪尉迟峻不能谅解,在他眼中,刘秀再娶,我这个刘夫人已形同下堂妇,保全娘家才是正道。而我,却恰恰彻底反其道而行。 这下子,只怕阴识那里我也难辞其咎,没脸再回阴家寻求栖身。 相信不管是谁,若是听说此事,都会断定我干了件两面不讨好的蠢事吧?! 垂睑轻笑,满心苦涩,却终是无悔。 爱上刘秀,便早已注定了无可救药! 痴儿呢,痴儿…… ―――――――――― 更始二年四月,王郎派出数万援兵增援巨鹿,刘秀率军队迎战,不料战斗失利,汉军竟连鼓车与辎重也被敌军掳去。幸得景丹率突骑军勇猛冲击,大破王郎军队,斩首数千。敌军死伤纵横,景丹甚至带兵挥骑追奔十余里。 上谷、渔阳的突骑军不仅让刘秀、让世人见识到了它的威力,也让我隐埋心底的那点心思又重新活络起来——我想建立一支骑兵!以北陲固有的骑兵模式再配合上我搞出来的高桥马鞍、马镫,相信一定能把骑兵的威力成倍扩大! 我把这个主意讲给尉迟峻听时,他先还不大苟同的皱起眉头,脸上夸张的神情似乎认定我在说天方夜谭。可等我是十分肯定的把马鞍、马镫的图纸交给他,并详细描述其作用后,他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惊讶与赞叹。 这种表情我早在邓禹身上就得到了初步证实,所以也就不再为他的大惊小怪而沾沾自喜,为了加快行动,我让他赶紧先搞几副样品出来,而且有了之前的实践效果,我更是对样品的成功率自信满满。 然而几天后,没等样品递到我手里,尉迟峻便告诉了我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没有足够的启动资金。 缺什么都不能缺钱,没钱那叫寸步难行。长期以来,我都一直处在衣食无忧的状态中,即便最困苦的时候,也不过就是风餐露宿,杀马饮血。但这些都是个人的存活问题,我还真没仔细想过,要养活一大帮人,招揽壮丁,组成一支骑兵该付出多大的代价。 钱!最大的问题是,我没有钱! 换而言之,想要做成这件事还得回去跟阴老大开口要钱,否则一切免谈。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可不是随随便便振臂一呼,便能招来一群不要钱的人的。平民百姓肯当兵打仗,很大程度上并不是为了什么远大理想而参军的,他们为的不过是军中三餐温饱,每月所得军饷罢了。 行军打仗讲究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其实招揽军士,组成骑兵,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我把阴识安插在河北的情报系统全部搞瘫痪了,以至于现在刘秀那边再有什么动静,我也无法及时得知,更无法向新野传递任何情况。在这种情况下,阴识没有气得从新野杀到下博来把我痛揍一顿已属不易,我若再开口向他索要一笔数目不小的钱……他会有可能给吗? 只怕他会真把我当疯子!而且是个又想企图挖娘家钱,拼命倒贴丈夫的超级疯子! 要怎么样才能让阴识相信我,心甘情愿的掏钱出来呢? 我愁得接连几日吃不下饭,尉迟峻见状,好心提点道:“庄公子足智多谋,计策无双,姑娘若有难解之事不妨去请教他。” 还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我竟忘了还有庄遵这号人的存在。于是急忙拄着拐杖去找他,没想到庄遵用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遍后,嗤声:“你都已经这副样子了,还想怎么折腾?” 那种神情,不屑中似乎还带有替阴识极度的惋惜,仿佛在说:“有妹如此,不如去死。” 我也清楚自己给阴识捅了多大的篓子,所以尽管庄遵的眼神让人很不舒服,我也尽量克制,低声应和:“公子说得极是,但……” “但你还是不死心是不是?”他冷冷的接过话去,“当真不见棺材不落泪,好好的女子,费这心搞这些做什么?你若真有闲暇,不妨先替你的这双腿多考虑考虑!” 他声色俱厉的样子让我打了个寒噤,没来由的联想到了阴识。大哥他,若是见到我落到现在这副惨状,估计会比庄遵更愤怒吧。 “程先生说……我的腿有治愈的希望……”潜意识里竟把庄遵想象成了阴识,我很小声的解释,唯唯诺诺。 “哼。”他冷哼一声,“程老先生说的是,也许……有治愈的希望。”他加重了“也许”两个字的发音。 我一哆嗦,咬着唇可怜兮兮的说:“求公子出个主意,阴姬感激不尽。” 他翻了个白眼,很不耐烦地挥手,轰我出门:“去!去!去!是你要钱,又不是我庄子陵要钱!” 再无二话,竟然当真像赶苍蝇一样把我轰了出来。 我气得差点破口大骂,庄遵这家伙,看起来一副斯文样,接触久了,便会发现其实他骨子里又狂又傲,也许他真有才,也许有才的人与生俱来的都带了股狂傲之心,可至少邓禹不这样! 邓禹有才,或许他也狂也傲,但至少他从来不会用这么恶劣的态度来对待我! 那是因为……他对你的感情不一样——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不经意的将事实泄了底,我愣住,顿时百感交集。 也许……的确如此。对待不同的人,才会用不同的心去对待。就像冯异说的,他若爱一个人,必然会专房专宠,无可替代。 然而刘秀……他…… 猛地摇了摇脑袋,把心中的疼痛强行略去,我深吸了口气:“子山,扶我回房,我要写信给大哥。” “姑娘可想到法子了?” 我诡谲一笑,凉飕飕的说:“方才庄公子不是都已经交代了吗?” “啊?小人怎么没有……” “庄公子说了,以我的名义是要不到钱的,但如果以庄子陵的名义的话……” 尉迟峻两眼发直的瞅着我,半晌打了个哆嗦,垂下头去:“小人……明白了。” 四、劫持 因为失去了影士的互通有无,不仅河南的讯息传递不到河北,便是河北的动荡局势,足不出户的我也无法再详详细细的摸得一清二楚。 两耳不闻窗外事,我在下博真正过起了隐居的生活。 整个五月,因为实在无可事事,我非常勤快且主动的配合起程驭的针灸治疗。随着气候转暖,天气变热,我的双腿已经能丢开拐杖,稍稍踱步了,只是平衡感有些差,腿上肌肉没力,想要快跑已是不太可能,若要施展跆拳道,那更是妄想。 我也明白,程驭能把我这匹死马医成这样已属不易,虽然心里非常别扭伤心,面上却不敢露出丝毫不悦的神情,深怕程驭怪罪。 到得五月末,盛夏来临之际,尉迟峻告诉我,新野来信了,阴识准了我的要求,托人秘密送来两千斤金。 我长这么大,除了听说王莽娶后时花了三万斤金当聘礼外,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么多金子,欣喜之余只差没搂住尉迟峻狠狠亲他一口。可是没等我乐开怀,他便当头泼了我一桶冷水:“主公吩咐,这些金子只可用于组建突骑军及重建影士所用,不许姑娘插手碰上一丁点儿!” 我像是被人当头一棒,愣了老半天才撅着嘴,不满的龇牙:“真是小心眼的哥哥,我能偷了他的钱还是怎么的……” “那倒也未必不可能……” “你说什么?”我忿忿的瞪眼。 他立马乖觉的改口:“小人只是听从主公调令。” “知道了!知道了!我绝不插手干预,我哪只手要是敢碰那些金子,便让我的手跟腿一样……” 尉迟峻变了脸色:“姑娘何必诅咒自己?” “反正我的腿已经这样了,再多只手算什么?”我一半玩世不恭,一半自暴自弃的挥手,“没我什么事了吧?那明天我去看程老先生、庄公子两个赛钓,你就不用来找我了,趁早忙你的去吧!” 如果要构建突骑军和重建影士,相信接下来的日子他会忙得完全抽不开身,与其让他左右为难,不如我主动回绝比较好。 他似有所觉,张嘴欲言又止,终是俯下头,轻轻应了声:“诺。” ―――――――――― 河畔边的茅草最矮的也长到半人高,绊在脚边让人皮肤刺痒,隔开十多丈,程驭与庄遵分散在东西两头,各自倚在一棵大树下,纳凉垂钓,显得优哉神往。 我已不知道多少次狼狈地跌到在草丛里,然而这一左一右却视而不见,只顾自身的垂钓之乐。草须扎得我浑身发痒,裸露在外的肌肤更是被蚊虫肆意叮咬,残虐不堪。 我当时的念头,真想点一把火,把这大片的草场全都给烧了,最好能把那两个看似悠闲的家伙也烧得屁滚尿流。脑子里想象着他们两个在大火中丢掉鱼竿,狼狈逃窜的样子,我忍不住大笑起来。 笑声终于引得庄遵回过了头,距离甚远,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我正笑得欢畅,忽见他倏地从河畔跳了起来,右手指向我,厉声大吼。我听不清楚,手搁在耳后示意,他竟着急的丢下的鱼竿向我奔来。 “跑啊——”奔得近了,终于听清了他的吼叫。 那一头程驭也撩起长袍,健步如飞般沿着河堤奔跑起来。 我愕然回头,刹那间背后一条彤红的火线映入眼帘! “妈的,怎么真烧起来了?”背后被人猛烈一撞,我下盘不稳,当即一头栽倒。庄遵大手一捞,扛沙袋似的一把将我甩在肩上,我憋着气尖叫,“火——不是我放的……” 我也只是这么想罢了,谁能料到这种天干物燥的天气还真能勾起火苗来,这可真应了我这张乌鸦嘴,平白惹来一场无妄之灾。 幸而今日气温虽高,风势不强,否则大火迅速蔓延,我们三个人不被烧死,也会先被浓烟熏死。 但是……事实比我们想象得要糟,因为大火并不是从一个方向烧过来,而是从三面一起蔓延,形成了一个没有缺口的包围圈。这样巧合的着火点显然不可能是天灾,而是人祸! 庄遵跑得有些气喘,程驭年纪大了,更是面色通红,挥汗如雨。眼瞅着火势越烧越大,火线越逼越近,草场在顷刻间化做人间炼狱,熊熊大火把人烤得口干舌燥,热浪扑面袭来。 “你会不会凫水?” 我打了个愣,这才慢半拍的明白庄遵是在向我问话。 “会,只是……” 不等我说完,他和程驭对望一眼,竟同时往河边跑。 “只是我……” 扑通一声摔进了河里,我嘴正张着,冷不防一口河水倒灌进来,呛进气管。“咳!”咳嗽的同时,又是一口水涌进口鼻之中,河水没顶,我在激荡中七荤八素的一径沉坠。 杀千刀的庄遵!我会游泳那是以前!现在我两条腿根本使不上力,你让我游个屁啊! 一边咳一边吞咽大量河水,这口气从落水时便没控制好,结果憋不了多久,胸口便开始发闷、发涨,我的脑袋晕乎乎的,双手乱抓。河底的光线不是很好,且水温没有河面上温暖,越往下沉越觉河水刺骨。 就在我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手上一痛,胡乱拨拉间似乎拍到了一个活物,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死死缠住,不曾想却被那人一脚踹在腰上,挣脱开去。 水底……一片漆黑。 双脚似乎已经踩到了柔软的淤泥,终于,在极度的绝望和恐惧中,我失去意识,脑中一片空白…… 五、人质 我没死。 只是意识恢复清醒的时候却同时很不幸的发现自己被人捆住手脚,蒙上双眼,塞在一辆车里飞驰狂奔。 我是被颠醒的! 根据行车的速度和颠簸的程度,可以感觉到这不是辆牛车,搞不好还是辆双马拉的车子。醒来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阴识派人抓我回家,可是事后想想又觉得不对劲,如果是阴识要绑我回新野,绝对不会派人放火,那一招就算没要人性命,也委实惊险。 阴识没道理会罔顾我们三人的性命,下此杀招。 可如果不是阴识,又会是谁呢? 刘秀?我摇头,他若是敢这么待我,我一定拿刀捅了他! 一路猜测,却总是毫无头绪。劫持我的人手似乎挺多,三四个人轮流日夜看管我,除了解手方便时松开捆住我手脚的绳索片刻时间外,平时连眼罩都不许我摘下偷瞄一眼。 没过几日,这行人便似乎换了一拨,然后多了个女人来照顾我的三餐饮食。他们待我并不严厉,虽然从不与我过多交流,但是对我的态度还算宽容,并不多加苛责刁难,且听口音又像是南阳一带的人,所以我暗暗希望这些人是真是阴识遣派来的。 因为,比起旁人来,至少阴识不会害我性命。 在路上颠簸了大半月,终于听到了他们松气的声音,我猜度着大概终于要到地头了,他们得以交差,而我,却要独自面对真正的挑战。 ――――――――――― 戴了将近大半月的眼罩陡然间被解下,强烈的光线刺激得我下意识的埋首于掌心。 手腕上猛地一紧,我神经质的颤了下。虚掩在脸上的双手慢慢被人拨开,我眯着眼小心翼翼的弹开一条隙缝。 朦胧的白光中有团黑乎乎的影子在我眼前晃动,我倏地睁开眼,刺眼的白玉垂旒在我眼前左右晃动着,冰冷的珠玉不时轻拂过我的鼻梁。 “哇啊——”我吓得失声尖叫。 那双乌沉沉的眼眸却不怀好意的笑了,似乎对我的反应十分满意。 “想不到会再见到朕么?” “刘……刘……陛下!”我结结巴巴的吐出最后两个字,诚惶诚恐的磕头,“贱妾……拜见陛下。” 说内心惶恐倒也不假,至少我是真的被他吓到了,千算万算,怎么都没算到掳劫我的人会是刘玄。 “抬起头来!”头顶的声音冰冷而又威严。 我不敢违背,立即抬头,刘玄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目光睥睨:“知道朕为何请你来么?” 请?这算哪门子的请? “贱妾不知。” 他笑了下,笑容极美,却像是朵罂粟,笑容背后透着浓郁的糜烂腐败:“那你知道自己在哪么?” 我左右环顾,但见四周金涂玉阶,砌皆铜沓,用来隔开殿阁间栏的更是金玉珠玑,在明晃晃的铜灯照耀下,光彩夺目。 “这……难道是……” “这是朕的长乐宫!” 我浑身一颤,心中的臆测果然成真。长乐宫,我居然被人从下博一下子掳到了长安,千里迢迢,刘玄花了那么大的力气掳我来,到底为了什么? 几乎是潜意识的本能,我将肩膀缩了下,身子愈发伏得低了,鼻尖几乎可以碰着席面。 下巴上猛地一痛,刘玄的右手卡着我的脖子将我提了起来,我差点被他勒断脖子,一口气没喘上来,忙踉踉跄跄的站起身,顺着他的手势仰起了脖子。 他的目光一冷:“你的腿怎么了?” 我呼呼的吸气:“废……废……” 他并不松手,却听一声嗤笑在我耳边缥缈回旋:“呵呵,如此说来,小狼崽的利爪……”笑声桀桀,嘎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森寒,“谁干的?” 我不寒而栗,被他变脸的速度又吓了一跳,期期艾艾:“没……”脖子上的手劲一紧,我憋了口气,忙老老实实的回答,“是被刘子舆的追兵撵到了滹沱河……我不小心掉到了冰河里,受了寒气……” “刘子舆……王郎!”他冷笑,表情如魔,“如果是他,那么这个仇刘秀已经替你报了。” 我咽了口唾沫,不太明白他的意思,然而听到他提起刘秀,敏感的神经线却再次拉响警报:“夫君……贱妾在下博养伤,已……已久未联系……” “呵呵,如今刘秀美人在怀,春风得意,自然不会再将你这个废人放在心上。” 明知道他说的话不可当真,然而我的心却倍感受伤的揪痛起来。 刘玄松开手,我无力的摔到地上,为求效果逼真,我把脸掩在袖下,肩头耸动着凄然抽泣:“陛下何必挖苦贱妾?” 这原是场表演,做戏给刘玄看的,可不知为什么,心上的痛却是真真切切的,酸涩的泪水不用我使劲挤,便已自然落下。 “你可真是令人失望,朕原以为你还有些用处的,却不料竟是如此没出息!娶妻当得阴丽华竟连一个真定郭圣通都比不上!” “哇——”我放声大哭,一半真一半假,哭到后来连我自己都忘了是在演戏,像只被人踩到尾巴的猫,痛到极处,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攻击,“你自己不还是一路货色,正因为有了你这样的天子做标榜,才……” 倏然住嘴,刘玄的眸色愈发浓郁深沉,我闭上嘴重新低伏下身子,这一次恨不能在地上挖个洞把自己掩埋起来。 “如此说来,倒真是朕的不是了!”他不怒反笑,令人愈发捉摸不透他的想法,“起来吧,不必老跪着,若是行动不便,朕命人给你端张榻来。” 我一凛,忙用手背胡乱抹了眼泪:“不敢。”这两条腿就算再没力,站立行走已不是什么大问题。如果不是他掳我上京,估计这会儿继续在程驭的针灸调理下,恢复的效果会更趋理想。 想到程驭,不禁想到庄遵……不知道他们两个有没有事,以庄遵的身手和机敏,照理该无大碍才是。 脑子里正胡思乱想,刘玄已坐上一面雕刻着九龙祥云的屏风榻,我略想了想,故意装出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步履蹒跚的挪到他身前,他瞧着我走路别扭的样,不满的皱了皱眉。 “刘秀剿灭邯郸王郎有功,朕已封他为萧王。” 我娇躯一颤,想不到短短两月,刘秀竟已灭了王郎?! 刘玄不徐不疾的说:“朕念萧王有功,欲召他率部回长安,河北那儿另派苗曾任幽州牧,韦顺任上谷太守,蔡充任渔阳太守……萧王回京后,你们夫妻亦可早日团圆!” 我愣在当地,讷讷的说不出话来。这一招可真够毒的,明为犒赏,实则罢兵。刘秀若是没了那点兵权,他这个萧王立即被打回原型,与一年前没啥两样。 脑子进水了才会乖乖听话回长安,若我是刘秀,就算接到诏书也会假意先拖着,矫旨不归,你又能拿他如何? 心里渐渐的明白刘玄“请”我回长安的原因了,我暗自冷笑,面上却无限欢喜的说:“多谢陛下成全。” 他挥了挥手,和颜悦色的神情仿若兄长:“你原是萧王王后,明媒正娶,郭氏若是仗着舅舅的十万兵马想要夺你后位,朕自不能让她如愿。你且放宽心,萧王回京后,朕封赏你的兄弟,必不会让你输于郭氏。” 假如不是太了解眼前这位更始帝的过往,听了这番感人肺腑的话真会免不了感激涕零,只可惜,我早被打过无数次防疫针——他的话若是可信,母猪只怕也会上树。 他的心思,不仅仅是想要利用我召回刘秀,还顺带想挑拨我和那个素未谋面的郭圣通的关系。我和郭圣通之间心生嫌隙是小,若是由此引发刘扬对刘秀不满,那原本在身边护卫的十万兵马便会立即变成倒戈之师。 “陛下!”我突然不想再跟他装糊涂了,和他这样的人玩糊涂,其实不过是场笑话。我抬起头,语笑嫣然的望着他,眼睛一眨不眨,“陛下为何总能这般体贴贱妾呢?贱妾真是受宠若惊呀!” 他笑了笑,嘴角嚅动,方欲启口,却发现我笑容古怪,不禁一愣。过得片刻,紧绷的肩膀一松,他哈哈一笑,双腿踞坐,上身后仰,双手撑在榻上:“果然是阴丽华啊!” 我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容,淡淡回应。 “来人哪——”刘玄收起笑容,大声召来中常侍,“带这位姑娘——”他伸手指向我,狭长的眼线眯了起来,“去长秋殿!” 六、萧王 长安有三宫,即建章宫、长乐宫、未央宫。 建章宫是汉武帝时期建造的,在长安城西;长乐宫原为秦时的兴庆宫,汉高祖五年重建,改名为长乐宫。三宫之中,长乐宫位于长安城东南,所以通常又被称为东宫。长乐宫乃是西汉初期的政治中心,之后惠帝搬迁至未央宫,留下长乐宫为吕后居住,于是便有了“人主居未央,长乐奉母后”之说。 新末长安城破,王莽被杀之时,未央宫一度曾燃大火,幸而并未损及整体,但要想重新修葺到原来那种富丽堂皇的程度,以更始汉朝现在国库里的那点微薄之资,只怕远远不够,所以刘玄带着他的那帮文武大臣、后宫嫔妃们理所当然的选了长乐宫作为办公居住地。 长乐宫皇城四面各开有一宫门,其中以东、西两宫门为主要通道。宫内共建有十四座大型建筑,包括正殿、长秋殿、永寿殿、永昌殿、宣德殿、大厦殿、临华殿、高明殿、建始殿、广阳殿等等,另外还有温室、钟室以及月室…… 为了区分行政与居住两大用途,整体宫城建筑亦分为前殿和后宫两个群体。前殿四周有围墙,南门开有殿门,门内设有庭院,庭院宽阔广大,是举行朝仪的地方。通常,院内车骑陈列,旌旗招展,卫戌之士,交戟站立……这些情景非我所能亲眼目睹,仅能从赵姬的口中听她描绘一二。 当然,她在描述这些时,那双漂亮的眼眸会如同宝石一般闪闪发光,然而去除天然雕饰后的宝石,却已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尘埃——这是我在一年后再次见到赵姬时萌生的感慨。 那个当日纯真懵懂的娇俏女孩,如今已是身居长秋殿的一宫之主,虽然没有明确后位,但是她已经取代刘玄的原配韩姬,从洛阳的西宫堂而皇之的搬入长安的椒房,这等荣耀在无形中宣布了韩姬的彻底失宠。 我忽然有点儿感伤,韩姬当日咬牙切齿般的诅咒犹响在耳,果然如她所说,今时今日的我,其实已开始一点点的品尝到她的悲哀,她的伤痛,虽然不是很明显,然而那个已由真定接到邯郸宫温明殿内入住的郭圣通,那个虽与我素未谋面、妾身未明的女子,何尝不是另一个赵姬翻版? 非妻非妾,我远离了自己的丈夫,而她却独宠在怀,与他朝夕相伴,取代了那个原本属于我的位置。 恨否?怨否? 我不知道,或者说心里那种疼痛惆怅,已经复杂得连我自己都分辨不清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只是……不愿再去触摸! 赵姬在说话的时候,脸上绽放着幸福的光芒,这种神采里不知道包含了多少她对刘玄的爱意,但显然她是尊重着他的,因为那不仅仅是她的丈夫,而且还是一国之君,上天之子。他有着别人没有的权力和威严,这一点足以让一个什么都不太懂的小女孩分外迷恋。 他也是极宠她的,刘玄给了她能给的一切,仅看这长秋殿中装饰的奢侈,便可窥得一二。 刘玄并没有对外公开我的身份,我住在长秋殿,一半像是客人,一半像是囚犯。刘玄似乎也明白以现在的我,想造成对刘秀的威胁几乎已不大可能。他是男人,以他的心态与立场衡量我对刘秀能起到的作用,他应该比谁都了解。 放我在长秋殿住,还请了宫里的太医来替我诊脉、抓药,刘玄似乎并没有因为我没了利用价值而丢弃我。 我仍是猜不透这个阴鸷的男人,猜不透便意味着我和他的这场较量,我仍处于下风。 ――――――――――― 萧王果然抗诏未归! 接到诏书后的刘秀以河北未平为借口,拒不从命。 看到刘玄眼眸中燃起的那簇愤怒的火焰,我好笑之余又忍不住悲哀起来。虽然从理性角度出发,自不愿刘秀当真奉诏听命回到长安,但是他怎能一丝犹豫也没有呢?他难道不知我落在刘玄手中?又或者……我对他而言,真的已经不再重要了! 比不得他在河北创下的基业,比不得他千辛万苦得到的江山,比不得那个如花似玉的郭夫人…… 我知道自己不该胡思乱想,在这种彷徨无助的紧要关头,我应该尽量把事情往好的一面去思量,尽量宽慰自己,让自己对未来能怀抱一丝美好的希望。然而我能控制得了自己的身体,却没法控制自己的心,那丝惴惴不安的疑虑与揣测,终究还是在我的心上划下了伤痕。 更始二年六月,萧王刘秀拜吴汉、耿弇为大将军,持节北发幽州十郡的骑兵。幽州牧苗曾被吴汉格杀,耿弇则擒杀了更始帝任命的上谷太守韦顺和渔阳太守蔡充。 幽州震骇,城邑莫不望风而从,十郡的精骑全部被调发,萧王又任命朱浮为大将军,任幽州牧,治于蓟县。 这等行径已经不仅仅是抗诏不遵那么轻描淡写了,刘秀在极短的时间内,把更始帝派到河北,试图换防的将领尽数格杀,重新换上了自己的人。 更始帝气得暴跳如雷,我从来没见过他发火,印象中的刘玄虽然阴冷,在人前却仍能保持着玩世不恭的天子之风。 赵姬显然也不太适应刘玄的怒火,所以当他将一只鎏金镶玉铜枕迎面砸过来时,她吓得连闪躲都忘了。我及时拖了她一把,只听“咣!”的一声,铜枕砸在地砖上,滚出老远。 地上凹陷了一个坑,铜枕也塌了一角。 赵姬面色雪白,娇躯抖得愈发厉害。刘玄怒气未歇,伸手对她一指:“你出去!”说着,嗜血的眼神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赵姬抖抖索索的在宫女搀扶下匆匆离去,剩下我一个孤零零的站在大殿中央,在六月酷暑中不受控制的冒着冷汗。 “他可真是顾惜你啊!”不阴不阳的冷笑,刘玄缓缓逼近,一只手故伎重施的卡住我的脖子,“居然敢这么肆无忌惮的除掉朕的人!” 脖子上的力道一点点的加重,我被他勒得难受,张大嘴使劲吸气。 “夫债妻偿!” 我憋红了脸,他要真想弄死我,索性拔了剑一刀结果我,这么做摆明就没想要取我的性命,要的不过是折磨我。看我痛苦,他就高兴,典型的精神病、虐待狂。 “为什么不求饶?嗯?”他将我拎到眼前,黑沉沉的眼眸近在鼻端,我有些厌恶的撇开目光。“你对朕不满么?别忘了,现在待你不仁的,是他,不是朕!” 他搡开我,我倒跌两三步,一跤摔在地上,自始至终,我都保持着沉默。刘玄唱着独角戏无人应和,没多久也就厌了。 “阴丽华,”他突然放柔了声音,面色平和中带着一丝怜惜的望着我,“他不要你了。” 白玉垂旒轻轻的晃动,寂静的殿堂中随风漾开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氛,我坐在地上喘气,慢慢的收拢身体,尽量将自己蜷缩起来。 “嗯。”喉咙里刺痒干涩,我无意识的应了声。 “这样也没关系吗?” “嗯。”没关系的,已经没关系了…… “你不会伤心吗?”那声音像是好奇起来,带了股轻快的笑意,然而很意外的却没有嘲笑与讽刺。在这个冷清的宫殿里,那个原本厌恶的声音突然变得亲切起来,“不会……哭吗?” 我摇了摇头,强忍着心里那股又酸又痛的感觉,笑了:“不会。我和他早没有关系了,在他娶她的时候……” 脚步声缓缓靠近,一声婉转的叹息声在我头顶响起,刘玄把手递到我跟前。我吸了口气,把手递给他,他用力一拉,便轻轻松松的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 “那么……”他的目光看向殿外,面色平静,看不出一丝异样,“忘了他……”没等我应声,他回过头来,沉沉一笑,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张俊颜上露出无暇纯粹的笑,“跟朕在一起。” 我愣住了,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说的话一样,盯着他的笑脸思维停顿。 他握着我的手紧了下:“他不能给的,朕都能给!” “呵呵……”莫名的,我笑了起来,不清楚心底是喜是悲,只是我笑了,笑得差点落泪,“那如果我要你的江山呢?你也能给么?” 他回眸瞥了我一眼,笑意沉沉:“你要,便只管拿去!”空着的另一手灵巧的解开颌下的缨子,径自将头顶戴着的冕冠摘下,递将给我。 垂目而视,那顶冕冠华丽而又贵重,十二垂旒在我眼前碰撞出一串碎冰般的声响,悦耳、动听。 我抬起头,任由泪水从眼角滑落:“这样的死物要来又有何用?江山……予我又有何用?” 一、君臣 更始二年秋,萧王率领大军攻打巨鹿、东郡等地的铜马军。 与当年南阳郡的绿林军相仿,河北也有农民军,只是和其他地方不同的是,这些起义的农民军有大大小小数十支,势力非常分散。在这些农民军中,铜马军、高湖军、重连军大致属于一个集团,当年吕母带宾客起义,势力相当庞大,后吕母亡故,旗下众人便分散入赤眉、青犊、铜马的势力之中。 铜马军在鄡、博平、清阳一带活动,不仅战斗力极强,且人数众多。刘秀亲征,采用坚壁自守战术,将因为人数众多,给养困难的铜马军赶到了魏郡馆陶。铜马军残部之后与闻讯赶来增援的高湖、重连二军会合,也难挡汉军的锐气,最终铜马军在蒲阳被逼无奈全军投降。 纳入铜马军兵力并重新整编后的萧王兵力已达数十万,强兵在手,羽翼日丰,刘秀因此得了个“铜马帝”的称号。 这个称号让刘玄甚为恼火,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再在我面前发作,而是指着案上成摞的奏疏,似笑非笑的对我说:“真想不到刘秀用兵如神,看他斯文秀气,一副受气包的样儿,居然会有此等能耐。” 我侍立一旁,手拢于袖,淡淡微笑,不置可否。 轻视刘秀的能力,是更始帝执政中最大的败笔。当年的昆阳之战,历历在目,虽说拜天时之利甚多,然而刘秀在当时所展现出的机智与果断,早已显示着他非池中之物。 刘玄将我羁绊在身边,让我以赵夫人闺中密友的身份暂居长秋殿,非主非仆,他每日都临驾长秋殿,似乎是来探望赵姬,又似乎是来看我……他对我的态度出乎意料的尊重,甚至连稍许过分的举止都未曾有过一点,与之前那个邪恶如魔鬼一般的人物判若两人。 萧王在解决铜马军后,并未就此停歇,紧接着又引兵南下,攻打河内射犬聚的青犊、上江、大彤、铁胫、五幡等十余万的农民军。 为避免再发生刘秀鲸吞这些农民军的兵力,刘玄命令尚书仆射谢躬带兵襄助萧王。名为襄助,其实不过是想尽可能的不让萧王势力继续扩大,压制刘秀。 刘秀与谢躬二人在消灭王郎后,曾各自领兵驻于邯郸,分城而处。刘秀攻打铜马时,谢躬并未有所作为,此次南下攻击青犊,得更始帝授命,谢躬与刘秀联合,刘秀率兵进攻青犊军,谢躬率队攻击山阳的尤来军。 北方的战事隆隆打响,我在长秋殿中翘首祈盼,却不能显露出一丝一毫的担忧,唯恐引起刘玄质疑。 如果我处在刘秀的位置,事到如今,已不能再放任谢躬这样的人在身边置喙,然而一旦除掉谢躬,则代表着与刘玄彻底翻脸。如果明着来不行,那么暗除亦可,只是不知刘秀肯不肯这么干。 殿外落叶缤纷,天空云卷云舒,七月流火,秋的气息浓郁地充斥着每个角落。 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是从何时起,我的心肠已变得如此坚硬如铁,竟能把一条人命看得如此轻淡,或许这一切真该拜刘玄所赐,是他让我懂得了要如何保护自己,要如何硬起心肠,要如何在这个乱世生存,如何分清自己的朋友和敌人…… 背后有异感靠近,我假装不知,拢在袖中的手指握紧、放松,再握紧。 “你认为刘秀是个怎样的人?”声音低沉,略带喑哑。 我故作惊讶地回身,盈盈拜下,那双属于天之骄子的手及时托住我的手肘。我娇弱地喊了声:“陛下!” 他的眸底有丝黯然,比平时更添一份深沉。三十而立,意气风发,汉家天子,中兴之主,眼前的这个男子,他真是历史上那个东汉王朝的开国之君么? 我掩藏住内心深处的鄙薄与不屑,暗暗的审视着他,他在后宫之中醉生梦死,不是他不想做一个大权在握的自主皇帝,只是强迫他做傀儡娃娃的那根控线还未彻底断裂。朝上除了他的亲信势力外,把持朝政主力的仍是那些昔日的绿林军主脑。 “陛下……可是有什么不痛快?”我明眸浅笑。 他看了我许久,终于低叹一声:“谢躬死了。” 我有片刻的惊讶,却假装不解,惋惜道:“谢将军如何便……” 手肘上一紧,他的指甲掐痛我的胳膊:“他败于尤来军,退兵邺县,遇伏而亡。”眼眸一烈,我在他眼中看到了浓烈的杀意,“你们不是常赞萧王为人敦厚老实,怎的如此敦厚老实之人,竟也会使这等奸诈之计?” “陛下!”我连连呼痛,蹙眉道,“贱妾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他推开我,冷道:“谢躬不曾死于尤来的伏兵,他是死在留守邺县的魏郡太守陈康之手。” “那又如何?” “萧王虽不在邺县,可他的部将吴汉、岑彭却恰恰去了邺县。” 我挑眉冷笑:“那又如何?” “谢躬死了,他的部下已尽数归于萧王,振威将军马武奔赴射犬城,未向萧王兴师问罪,却反而归降了。” 我暗自好笑,马武虽然一直身处绿林军,但他与刘秀惺惺相惜,那等交情是在昆阳之战上并肩抗敌,生死与共换来的。刘秀若是求他归降,简直易如反掌。 “那又如何呢?陛下!”第三次,我从容不迫的把这句反问丢了出来。 他高深莫测地瞅着我,不怒反笑:“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 “何需惊讶。”我笑道,“姑且不论谢将军是如何亡故的,萧王总还是大汉的萧王,是陛下的萧王,他为臣,陛下乃君,君臣名分仍在。陛下如此在意萧王的所作所为,难道是为了最终逼得他在汉朝无处安身,而像公孙述那般自立为王?还是……像当年刘望那样,尊号称帝?” 刘玄倒吸一口冷气,脸色慢慢变了。 “贱妾以为,当务之急,眼光并不应短浅的放在萧王身上,如今萧王连连征战,剿灭收并河北各路自立势力,这不也是替我大汉朝敛兵扬威么?萧王再如何兵多将广,那也是大汉的萧王,陛下的臣子。比起担忧远在河北的萧王,贱妾以为陛下不如多想想近在咫尺的赤眉军才是正理!” 说完这些话,我不忘摆出一副谦卑之态,毕竟在我面前的这一位乃是一国之君,即便他的癖好与众不同,喜欢看我咄咄逼人的发狠,却也不代表他能容忍我以下犯上,拂逆龙鳞。 该如何把这个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我还得继续作进一步的摸索探试。 良久,刘玄吸气:“你平时也是这么着和刘秀讲话的?” 我思量片刻,模棱两可的答:“陛下难道还不了解贱妾是何等样人么?”说罢,抬头嫣然一笑。 他有片刻的愣神,而后轻笑,伸手抚上我的面颊,呢喃:“野性难除的狼崽子!” 我下意识的想躲,却最终克制住,忽略他的手掌在我脸上抚摸的触感,笑道:“难道陛下不喜欢贱妾如此讲话?如果陛下认为贱妾言行太多放肆,那恳请陛下责罚,从今往后贱妾必当引以为戒……” 刘玄猛地将我胳膊一扯,拉入怀中,他的手揽着我的腰,灼热的鼻息喷到我的脸上。我脊背一僵,险些忍耐不住欲出手打人,好在他只是搂住我,并未再有进一步的动作。 “阴丽华,你有吕后之风!” 吕后?吕雉?! 心里猛地一跳,刘玄的话好似当面扇了我一巴掌,就连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陛下为何拿贱妾比作吕后?” 永不敢忘记,后人是如何评价这位西汉开国之后的,用“蛇蝎心肠”四字尚不足形容贴切,刘玄居然拿我跟她做比,压抑不住勃发的怒气,面上愠意乍现。 刘玄是何等样的人,怎能看不出我的不满,于是眯眼问道:“怎么?你似乎待高皇后颇为不屑?”我冷哼一声,未予答复,刘玄似笑非笑地瞟了我一眼,“高皇后的才智决断,你若能多学得几分,当可不输男儿矣!” 我万万没料到刘玄竟对吕雉的评价如此之高,记忆中对吕雉的唯一印象便是她用极其残忍的手段对付戚夫人,将其剁去四肢,剜目割耳,喂食哑药,最终丢入茅厕制成了“人彘”。除去这个,我对吕雉的生平轶事,一概不知。 刘玄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唇角噙笑:“留在朕身边,朕会让你变得比高皇后更厉害……”不知为何,他的话莫名的让我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他却未察觉我的异样,反把目光移开,慢慢转向殿外:“赤眉是么?”他低喃,须臾咧嘴笑了。笑声自喉咙逸出,震颤的感觉透过不算厚的衣料,从他身上很清晰地传达过来,我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发冷。 缓缓抬起眼睑,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尖瘦的下巴,目光上移,最后停留在那一圈浓密的髭须上,我敛起笑容,目光一点点的变冷。 有吕后之风么?无法得知那位“蛇蝎心肠”的吕雉若是身处我今日的境地,会是何等作为,或许谈笑间便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她能做到的一些事情,我未必有那份本事做得到,可若要我留在这里眼睁睁的看着亲者痛仇者快而无动于衷,也同样不可能。 一叶落而知秋! 那如果在不知不觉中,落叶已铺满整座长乐宫呢? 二、西征 自更始二年初起,叛逃洛阳的樊崇等人便回到了濮阳,重整军队,而后赤眉军不断向西转进,势力一度扩大。 等刘玄把注意力重新放到这些草莽身上时,赤眉的军队已经发展成了二三十万人之众,主力兵力无数,旁支更是无算,这样的兵力再加上离长安如此近的距离,威胁性的确要比刘秀更让人觉得大出许多倍。 然而即使刘玄察觉出赤眉军的威胁性,也无法要求朝臣们相信他的判断。每每看到刘玄下早朝之后,愤怒到扭曲的脸孔,我突然有些明白为何那么富有心机和野心的更始帝,最终会选择泡在后宫与嫔妃耳鬓厮磨,醉生梦死,虚度年华。 这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的确能把人的锐气随着时间一点点的磨光。刘玄想做个真正大权在握的自主皇帝,可偏偏张卬、申屠建等人不让他如意,掣肘之痛,岂是简单的愤怒二字可以形容? 在长乐宫这座瑰丽的宫殿中,我隐隐嗅到了一丝不易觉察的血腥,这是个一触即发的危险信号,就如同高压电线一般,只差一个触点,便能在瞬间迸发出几百万伏的火花。 陇西的隗嚣奉诏与叔父隗崔、隗义一同入了帝都长安,他的军师方望却因此离开了他。许是有了樊崇等人投奔后复逃的先例为戒,刘玄对隗嚣等人的来归极为重视,不仅拜隗嚣为右将军,隗崔、隗义仍沿袭旧号,为偏将军,赐府邸,住在未央宫附近,而且为了方便往来,还特许其随时出入殿堂。 转眼到了更始二年冬十二月,蠢蠢欲动的赤眉军主力终于按捺不住,在樊崇等人的率领下,向关中进军。赤眉军进逼的速度极快,在极短的时间内通过了函谷关,长驱直入,直逼长安。 刘玄急命比阳王王匡、襄邑王成丹与抗威将军刘均等分据河东,丞相李松、大司马朱鲔据弘农,以拒赤眉。然而赤眉军来势汹汹,岂是王匡等人能够抵挡得了的? 更始三年正月,赤眉军已达弘农,更始汉朝将领苏茂领兵抵抗,被赤眉军杀得大败,赤眉连战告捷,士气大振,各路投奔,人数竟达三十余万。 “陛下!” “滚——” 站在长秋殿外的复道上,凭栏倚望,远远的看到韩姬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一干莺燕宫娥尾随其后,俱伏于地。 刘玄已经接连数日未曾早朝,他似乎在堕落地发泄着自己的种种不满,然而更多时候,他会选择窝在长秋殿,一边欣赏赵姬歌舞,一边与我同案对饮拼酒。 刘玄的酒量我是知道的,那是名副其实的千杯不倒,凭我的那点酒量,想要放倒他几乎是不太可能的事情。我原以为他想将我灌醉,意图不轨,谁知恰恰相反,他待我循规蹈矩,并无非礼之举,而且每次最先醉倒的人绝对是他。 每一次临幸长秋殿,他都会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这已经不属于正常人能够理解的范畴了,他在使劲地发泄,使劲地愤怒,最后把一切现实中得不到的东西寄托于酒后的醉生梦死。 醉酒后的他是极其安静的,与清醒的时候不同,清醒的时候他是人前假装昏庸,人后满心算计,醉了,便什么都无所顾忌了,只是安安静静的睡了,像个毫无烦恼的孩子。 但是人,又怎能一直沉醉在糊涂的梦里? 看着楼底哭哭啼啼地上演了一场夫弃妻的薄幸戏码,我不禁涩然冷笑。是啊,世事难料,又怎能让你舒舒服服地沉醉在梦里呢?痛苦的滋味,是无论怎么躲都躲不掉的! “陛下!”转眼刘玄已经登楼,我恭恭敬敬地叩拜。 按照往常的习惯,他很快便会让我起来,然后拖着我去找赵姬,但是今天却一反常态的只是站在我面前,不发一言。 背上两道灼热的视线胶着,我才觉不妥,头顶的声音已冷冷洒下:“听说,你和邓禹颇有些交情?” 我不明所以,不敢胡乱接话,只得把头低着,小声答道:“儿时有过些许接触……” 胳膊上一阵剧痛,竟是被他使劲拽着拉了起来,他满眼怒气,脸上却仍在笑着:“邓禹领精兵两万,以韩歆为军师,李文、李春、程虑为祭酒,冯愔为积弩将军……正由箕关进入河东郡。箕关激战十余日失守,邓禹此时正带兵往安邑而来!” 邓禹……西征! 箕关与函谷关隔河相望,谁也意料不到邓禹会在这个时候率兵西征,如今河之南的弘农有赤眉大军包围,河之北的安邑出现了萧王的部下邓禹……这似乎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也难怪刘玄会抓狂,他最最忌讳的两股大势力,居然在同一时刻兵压京都。 “你不是说,萧王是臣,只要朕不施压威逼,他是不会谋反的么?”他用力摇晃我,我只觉得全身骨架都快被他摇散了。 “陛……陛……下……息……怒……”我的声音在颠晃中被震得七零八落,已无法串联成一句整话。 他猛地推开我,巨大的掼力使我重重的撞在栏杆上,后腰上一阵剧痛。我在心里骂了句“混蛋”,面上却只能诚惶诚恐地继续跪下:“陛下息怒!如今赤眉军发兵进逼长安,邓将军率部西征,未必便如陛下认为的那样乃是意图谋反,趁火打劫。陛下!陛下又怎知那不是萧王派来的勤王之师呢?” “勤王?朕看他想擒王才是真!” “陛下请三思!”我重重地磕头,额头碰上冰冷的砖面,冷得刺骨。 “用不着朕来三思!”他冷哼,“即便朕愿信他,只怕有些人也早容不下他!刘秀,他这是在自掘坟墓!” 三、刘鲤 邓禹在安邑打了数月,刘玄似乎把他当成了宿敌,居然不惜一切代价,将防备赤眉军的王匡、成丹、刘均等人调往河东,誓要与之决一死战。 渐渐的,刘玄来长秋殿的次数少了,有关外头的那些战事我了解的也少了,赵姬更是个两耳不闻宫外事的典型后宫代表,我再有心打听,也仅知更始汉朝已处于一种焦头烂额的状态之下。 转眼已是四月,夏日炎热的脚步一点点的临近,长秋殿的宫人已经开始忙碌的准备起度夏用品。 起初在宫里无所事事之时,我还会望着殿外的天空静坐发呆,时而遥想着那些故人们此时此刻都在干些什么。然而困守的时间一长,慢慢的连我自己都麻木了,每一日皆是重复着前一日的枯燥生活,毫无新意,也毫无乐趣——这便是后宫女子的生活。头顶的天空永远只有那么一小块,犹如那只坐井观天的青蛙。 这一日天下小雨,一大早韩姬便借着宫宴之名将赵姬请走了,长秋殿冷清清地只剩了几个留守的黄门与宫女。我先是坐在回廊下吹风听雨,等确定殿内当真无人之后,便摸到了偏殿。 抻腿——这项以前日常做惯了的动作,如今重新再做,竟有些僵硬,腰板与大腿内侧的肌肉有明显的酸痛感。我微微吸了口气,看来想要恢复到以前的状态,还得花一番心血重新锻炼才行。 抱着头在室内绕墙做了一小时蛙跳,衣衫被汗水沁湿了粘在身上极不舒服,满头大汗,淋漓洒下。待听到前殿有人声远远传来,我便收工,调整呼吸装作漫不经心的走了出去。 赵姬带着宫人进门便撞见了我,呆了片刻后讶然低呼:“姐姐这是怎么了?” “出去走了走。” “下着雨呢,姐姐也不叫人跟着,你看都淋湿了。”赵姬娇嗔不已。 “没事,雨下漫步,别有情趣。”我撒谎不打草稿,面不改色,“一会儿去泡个澡,把衣裙换了也就是了。” 赵姬回身吩咐宫人:“赶紧烧水伺候阴姐姐沐浴。” “诺。” 四月的天,阴雨不断,天气似热还凉,身体抵抗力差一些的人很容易着凉。那一次我并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倒是出殿赴宴的赵姬却感染了风寒,病倒了。 期间刘玄来探望过两次,每次总是来去匆匆。原以为赵姬不过是生场小病,可是没过几天,她半夜突然大叫肚子疼,在床上不住打滚,脸色煞白。等把太医请到宫里来时,床上已满是鲜血…… 太医最后诊断为小产。 这是赵姬的第一胎,许是以前年纪小的缘故,入宫以来她一直未有得胎的迹象。然而无论是赵姬,还是我,都没有生孩子的经验,以至于得胎两月竟是浑然未觉,最后竟使得好好的胎儿流掉了。 赵姬小产后翌日,刘玄命人将我带离长秋殿,送入长信宫居住。 长信宫乃是长乐宫主体建筑,自从惠帝迁居未央宫后,长乐宫便成了皇太后居住之地,其中长信宫乃是太后寝宫。 刘玄父母皆已不在,唯一的亲弟也被人杀害,但是他有三个儿子,长子刘求、次子刘歆、么子刘鲤。 长信宫久未住人,我贸然入住后,宫里因此新添了许多宫人。没过几天,有个十多岁的少年领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小男孩,在侍中的陪同下走进了长信宫。 少年华衣锦服,长相端正,容貌酷似刘玄,所以不等他自我介绍,我也早猜出他是谁。他走到我跟前,面无表情的打量着我,我正犹豫着该不该向一个小屁孩磕头行礼时,他已将手中牵着的小男孩往我身边微微一引:“父皇让我把弟弟领来长信宫住,以后他便由你照顾。”他的口气不算凌厉,但也并不客气。 在我愣忡间,一只柔软的小手已经放入我的手中,那是个匀脸柔肤,乌眉灵目的男孩儿,长得十分漂亮,跟个瓷娃娃似的。 他微扁着红嘟嘟的小嘴,瞟了眼哥哥,又怯生生的瞟了眼我。我蹲下身,笑吟吟地喊了声:“是小鲤鱼么?以后跟姑姑一块住好么?” 孩子怯怯地瞅了我一眼,眼神灵动中带着一股怕生的腼腆:“我叫刘鲤,不是鲤鱼。”声音小小的,很软很娇,同时还带着一点小小的抗议。 我哈哈大笑,蹲下身子,捧着他的小脸用力亲了一口:“以后就叫你小鲤鱼,真是可爱的小鲤鱼!” 刘鲤不安的扭动着身子,试图脱离我的魔爪,我和他闹着玩的时候,刘求蹙着眉,满脸忧色:“你好好照顾他。” 我抿了抿唇:“陛下将三殿下送到长信宫来,自有送来的道理,大殿下不必太担忧了。” 他闷闷不乐的点了下头,转身离开。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怀里的刘鲤突然喊了声:“大哥——”他的小嘴瘪着,一副想哭却又不太敢的可怜表情,“娘真的不要鲤儿了吗?” 刘求顿住脚步,却并未回头:“鲤儿,以后你留在长信宫,跟这位夫人一起住……” “哥——”哀声更悲,刘鲤像是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在我怀里不断挣扎,“鲤儿会乖,会听娘的话,我要娘……我不要住在这里,我要找娘……” 刘求的身影终于消失于宫门口,刘鲤的眼泪哗的滚了下来,小小的唇哆嗦着,却出乎意料的很快安静下来,不再吵闹。看着那张被眼泪糊成一团的雪白小脸,我心里一软,忍不住将他小小的身躯搂紧。 傍晚时分刘玄莅临长信宫,用晚膳的时候,刘鲤安静又懂事的坐在末席,在宫女的侍奉下自己吃着饭菜。 刘玄看起来与平时好像并无两样,可是我跪坐于席上,却是如坐针毡,饭菜送入口中,如嚼石蜡。一顿饭吃完,月已挂上树梢,刘玄命人将昏昏欲睡的刘鲤送入寝室歇息,我假装漫不经心的说:“赵夫人小产,陛下也该多往长秋殿探望才是。” 言下的逐客之意昭然若揭,他不可能不明白我要说什么。 他用巾帕擦了擦嘴,眼睑低垂,嘴角挂着一抹笑意:“朕把刘鲤送到长信宫来,你可明白为的是什么?” 他并没有要马上离开的意思,我听他的口气,知道自己想完全假装不无所知已是不能,于是叹气道:“可是因为鲤儿的母亲——韩夫人?!” 这种涉及后宫的钩心斗角我委实不感兴趣,后宫的女子为了争宠,总喜欢干一些损人利己的事,这些我就算没有亲身经历,影视剧也看得多了。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更何况这后宫有三千人…… 他把刘鲤送到长信宫与我同住,从某种程度上确实保护了我——用他自己的儿子当人质,来达到震慑韩姬的目的。 “韩姬么?”刘玄笑着摇头,“她还没那么大的能耐。凭她一人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朕只是想让她认清楚事实罢了,到底她该站在哪一边才是最正确,最明智的。你认为呢?” 我心里一凛,紧抿着唇没敢接话。 “怎么?阴丽华便只这点眼力么?” “陛下这是在考贱妾呢。”我举袖虚掩唇角,一半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大会作假的情绪。 “别在朕面前跟朕装傻!”他笑着起身,长长的宽袖拂动,高大的身形慢慢靠近我。 当阴影笼罩于我头顶的时候,我伏下上身,恭恭敬敬的磕头道:“贱妾愚昧,请陛下指点迷津。陛下将贱妾送至长信宫,自然不希望贱妾有朝一日如同赵夫人腹中的胎儿一般……” “哼。”他冷哼一声,“你当真看不透么?阴丽华,你若看不透这些,朕救你也是枉然。你记住,能在这个世上苟活下来的,永远不能指望别人的怜悯与援手,要想活只能靠自己!” “贱妾……惶恐!贱妾愚昧……”我跪伏在席上微微颤抖。 头顶一声蔑然嗤笑:“看来你尚欠调教,倒是朕太高看你了。等你有一天想明白了……”声音停顿了下,突然转了口气,“如若想不明白,倒还不如现在便死去痛快!” 冰冷的话语,透着绝然的冷酷与无情。 额头抵着蒲席,直到脚步声逐渐远去,再也听不到一丝不好的动静后,我才慢腾腾的直起发麻的脊背。 以我的性格,真的很难掩藏自己的内心,我向来是冲动的,直爽的,毫不掩饰的。我开心是因为我真的开心,愤怒是因为我真的愤怒。曾几何时,我已逐渐改变这样的心性,也学会刘秀那套装傻充愣的本事了呢? 是为了活命吗?人类的求生本能果然无穷大。 双手撑着席面,我慢腾腾的爬起身,慢腾腾的往寝室走。 纱帐内的刘鲤,睡容憨态可掬,那是个纯洁无瑕的孩子,还是无忧无虑的懵懂时期。这样的孩子又怎能明白在阴暗皇宫中,他已成为他父亲手中的一枚棋子? 以赵姬那样单纯的性子,或许,腹中的胎儿掉了,未曾祸及她自身安危,乃是一种幸运。 我在床沿坐下,伸手撩开纱帐,近距离的瞧着刘鲤的睡颜,思绪不禁缥缈起来。 自古后宫与政治密不可分,后宫代表的是外戚势力,也就等于是朝廷的党派势力。刘玄说的自然是对的,在后宫之中凭韩姬一个小小的夫人自然不可能有什么作为,真正兴风作浪的只怕是朝廷内的那帮大臣。 会是什么样的人,有胆子敢和堂堂更始帝作对,而更始帝似乎却拿对方没辙呢? 放下纱帐,悄然退出寝室,长信宫冷清而又萧索,上百盏宫灯将我的身影映照得支离破碎,无数残影拖在我的身后。 篡改历史的下场,是否便是再也无法回到现代重新做回管丽华呢? 蓦然回首,望着地上的那些个或长或短,不住摇曳的残影,我不禁黯然神伤。 四、坠崖 更始三年夏四月,在蜀中自立为王的公孙述不甘心只称王,终于按捺不住自称天子,国号“成家”,改更始三年为龙兴元年,以李熊为大司徒,弟弟公孙光为大司马,公孙恢为大司空。改益州为司隶校尉,蜀郡为成都尹。 又一个国家在西汉末年的土地上横空出世,公孙帝命将军侯丹进白水关,北守南郑;将军任满从阆中下江州,东据扦关,筑宫南郑,招兵买马,以谋天下。 公孙述称帝,按理说刘玄应该非常生气才是,可是我见到他时他却满脸欢笑,没有丝毫的不悦之色。这点虽然让我颇觉诧异,但刘玄本就是个喜怒无常的家伙,他笑的时候未必代表着高兴,不笑的时候也未必一定代表着心情恶劣。 “你进宫多久了?” “回陛下,快一年了。”去年我被掳来长安是在六月,时光易过,岁月如梭,转眼已近一年了。 他笑了,显得心情十分之好:“等满一年,朕带你去上林苑狩猎游玩。” 上林苑乃是皇家苑林,据说南到秦岭,北至池阳,东过露水,西越横山,广袤三百余里,长安诸水尽括其中。说起上林苑,我忽然想起巨无霸来,当年昆阳之战,他所统率的猛兽,便是出自上林苑。 “在想什么?” “噢,没……”我回过神,有些儿失落,往事如昨,历历在目,然后却已时过境迁,人面全非。“陛下今日似乎心情甚好?” “是啊。”他也不否认,只是眼神中闪烁的某种诡异的光泽令人有丝寒意,“你能猜出朕在高兴些什么吗?” 我差点翻白眼,若能猜得出,我便是他肚中的蛔虫。 “请恕贱妾鲁钝。” 眼底的寒意愈深,他靠近我,脸孔逐渐放大,那双乌黑的瞳仁有种吸人精髓般的邪气:“朕昨儿个才收到的消息……”他舔着唇,笑容阴冷,“萧王北徇燕赵之地,在顺水北岸追击乱军……” 他的语速刻意放得极慢,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一颗心莫名狂跳:“然……然后呢?”能让他这么高兴的,总不见得是刘秀又打了胜仗。 “萧王亲征,只可惜战况激烈,途中遭伏兵追击,萧王——坠崖身亡!” 轰隆!瞬息间如遭雷击,我脑中一片空白,过得片刻,僵硬的身躯突然难以抑制的颤栗起来:“你……呵呵,是骗人的吧?”抬起头,刘玄脸上的笑意已经退得一干二净,我拔高声音,“是骗人的!” “你果然还是很在乎他!” 我浑身一颤,脑中乱得犹如一团糨糊,他刚才说的,只是在试探我,还是刘秀真的发生了意外?我手足冰冷,四肢无力,明知道他说的话未必可信,或许只是试探我的一个奸计,然而……然而……我始终无法使自己狂乱的心绪平静下来。 “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我愤恨的瞪着他,“我没你那么冷血,他再怎么说,也是我的夫君……” “他死了!”他面无表情的打断我的话,“这不是玩笑,他是真的死了!” 我膝盖一软,砰地瘫坐于地:“你撒谎,你……撒谎……” “朕之所以那么高兴,是因为萧王刘秀已死!哈哈……哈哈哈……”他仰天长笑,双手举高,拜于天地,“朕乃真命天子,自有天神庇佑……” 玄黑色的服饰犹如恶魔张开了狰狞的翅膀,他的影子在我眼前化成两道、三道……无数道,叠影重重。刺耳的笑声尖锐的震动着我的耳膜,痛恨啃噬着我的心,一点一点化作滴血的泪。 刘秀……我的秀儿……不在了。 不在了…… 剧烈的眩晕感彻底击垮了我,眼前一阵发黑,我只是觉得冷——冷得心痛!冷得彻骨!冷得绝望!冷得……疯狂! 秀儿……那个会对我微笑,会对我流泪,会对我说“你在哪我在哪”的男人已经不在了……不在了…… 你若放手,我亦放手……你若上天,我必上天,你若下水,我必下水……你在哪我在哪…… “大骗子!大骗子!大骗子——”双手发疯般捶地,我猛地失声痛哭。 你在哪我在哪…… 可我只是想要你活着,只是想要你好好活着…… “大骗子……”喉咙里涌起一股腥甜,晕眩中我被人晃晃悠悠的抱了起来。 “朕……没有骗你……”有个声音幽幽的回荡在耳边,出奇的温柔,“相信朕,朕以后都不会再骗你……” 神志一阵儿恍惚,黑暗中仿佛那个温润似水的男人又站在我眼前,微笑着对我说:“我答应你,以后无论你问我什么,我都说实话……” 我哭着搂住他的脖子,颤抖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抱住他,一遍又一遍的泣诉:“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朕,不会离开……” ――――――――――― 不知道是怎么度过那个混沌的日子的,一整天我都神情恍惚,时而感觉有很多人影在我身边穿梭,时而听见刘秀用无限深情的声音,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的低喃呼唤:“痴儿呢……我的痴儿……” 泪水淌到双眼干涩,呼唤歇斯底里到嗓子喑哑,然而无论我如何发泄不满,如何发泄悲愤,都无法使时光倒转。 我只是想他能好好活着……而已,仅此而已。为什么连这么渺小的希望都不给我,为什么经历那么多坎坷,最后还是要让他离开……为什么?为什么?难道只是因为他的存在妨碍了历史?因为他是萧王,因为他的强大威胁到了光武中兴,所以注定要他消亡,所以他的最终结局只能和他的兄长一样,消亡在不可逆转的历史洪流中?! 那我这个未来的闯入者又算什么?又算什么?我以为自己能护他周全,以为用那样的委曲求全,能够换得他一生的平安……我是他的妻,是肯为了他舍弃性命,换他一生平安的妻子。可我最后却无法陪在他身边,相隔千里,他已一个人悄然逝去,我却被困掖庭,无法……陪他,即使连去寻他的自由都没有。 就此错过,悔恨一生! 刘秀!刘秀!秀…… “房里没声了……” “许是哭累了吧?” “难道是睡着了?” 偏殿有脚步声靠近,我伏在枕上瞪着眼睛,一动不动。 两名小宫女蹑手蹑脚的出现在我床前,我忽然一个挺身坐起,吓得两个丫头失声尖叫,小脸煞白。 “你,留下;你,出去!”我沉着脸哑声命令,“守着殿门,未经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得放进来。” 两个小姑娘面面相觑,低声道:“诺。” 留下来的小宫女约摸十三四岁,圆脸,刘海齐眉,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忽闪忽闪的透露着一丝惧意。 我将身上的外衣解开,一直脱到亵衣,然后转过身,将颈后的青丝挽起,露出赤裸的背部。 “呀——” “闭嘴!”我沉声厉喝,“不过是拿胭脂作的画而已,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是……是……”尽管有我的胡扯和警告在先,那丫头仍是吓得不轻。 我让她捧起一面铜镜,然后站到另一面大些的铜镜前。镜面光洁平整,只可惜怎么看都不如现代的玻璃镜那么好使,光线折射后我只能隐约看到整个背部肌肤,狰狞扭曲的的趴着四只丑陋的动物。 我倒吸一口冷气,强做镇定的问:“你可认得四灵兽?” 这个时代崇拜鬼神之力,也许一个小宫女并不会清楚二十八宿是什么,但至少守护天地的四灵兽应该是耳熟能详的,不说皇宫掖庭,便是寻常百姓家也常用四灵兽图案镇宅。 果然那丫头抖抖索索的回答:“奴婢……认得。” 裸露的肌肤微凉,我凄然一笑:“这是陛下替我画的,你瞧着可好看?” 那丫头又是一哆嗦,手中的铜镜险些失手落地:“好……好看……”顿了顿,又忍不住小声的问了句,“夫人……这是拿针刺的吧?” 我一震,似乎不堪忍受空气中的凉意,竟是浑身一阵颤栗。 “难怪夫人哭了一宿,想必……想必画的时候很疼……”性虐待之类的事情在这座沉重的皇宫里并不少见,只是这小宫女居然会自动往那方面想,倒是省去我再编其他说词来圆谎。 我咬着唇,随手抹去不小心滑落的泪水,笑:“是啊,很疼……”只是疼的不是背,而是我的心,这种疼痛,注定纠结一世。“告诉我,这四灵兽画得可有残缺?” “没……没有,陛下……画得精巧细致……不曾有缺……” “都齐全了?” “是……须爪宛然,栩栩如生……夫人,奴婢有些害怕,这画儿太真了……好像要吃人似的……” 齐了!四象二十八宿! 闭上眼,眼泪一滴滴的坠落。 二十八宿归位之日,便是我归去之时!归去……一切顺应历史,恢复原样。犹如我不曾来过,不曾出现在这里,不曾遇上刘縯,不曾爱上刘秀,不曾参与种种。 光武帝!光武中兴!东汉朝! 不曾来过!不曾爱过! 轻轻抽泣,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仰起头,把眼泪和苦痛一并吞咽下肚。 “夫人……” “去把烛台拿来。” “夫人?”她不解地放下铜镜,听话地取来一盏陶灯。 我半侧回头,凉凉的冷笑:“替我毁了它!” “啊?” 不容她退缩,我一把抓过她的手腕,烛台倾倒,滚烫的烛油尽数淋到我的背上。 “呀——”她仓皇尖叫。 我痛得直打冷战,却紧攥着她的手腕不许她逃走,一字一顿的警告:“你记住……若是敢把今日之事泄露半点,我……我便对陛下说,是你故意拿烛火想……烧死我!”小丫头吓得连话都说不出了,抖得比我还厉害。 背上火烧般的撩痛,也许已经烫得起泡了吧。 大汉朝,光武中兴…… 痛到极至,我突然想放声大笑,即便是历史又如何?即便他是光武帝又如何? 刘秀已经不在了,我最最珍视的人已经不在了,我还在乎这些狗屁历史干什么?顺应历史有什么好?即使顺应了历史也无法让我留住他! 顺应了,失去了,然后铸成永远的悔恨,无法让他好好活着! 既如此,那么……便让这个世界跟随他一起沉沦吧! 颠覆历史!让那个存于历史中的东汉王朝,让那个得意洋洋的汉光武帝……陪他一起覆灭! 五、王后 伤口出乎意料的受到感染,我本来只是想偷偷毁了背上的四象图,却高估了在两千年前的医疗条件,烫伤如果处理不及时也是会要人命的。 伤口发炎,一向自诩强壮的身体也终于在病菌的摧残下崩溃,高烧致使我全身无力的连续昏睡了好几天,等到我勉强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刘玄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血红血红,似乎会吃人的眼睛。 “你若死,朕灭你阴氏一族!”他抓着我狂怒嘶吼。 我虚软的趴在他怀里,赶在自己再度陷入昏迷之前,在他耳边丢下一句可怜兮兮的话语:“他们终究不肯放过我!圣公……阴姬没法再陪你了,你……你多珍重……” “阴丽华——” 那张模糊的脸孔终于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我暗自冷笑着沉入睡眠。 ―――――――――――――― “叮铃……叮……铃……”风吹铃动。铃声空灵幽远,似近还远,我仔细的辨听,铃声却又似乎断了。 胸口有些闷,背上火烧般疼,我尚有意识,而且清楚的知道自己的神志正在一点点的恢复,因为痛觉越来越明显。 “没事了。”那是一个略显苍老,却又十分熟悉的男声。 “当真?” “陛下请看,她眼睛虽然闭着,可是眼珠却在缓缓移动,草民敢保证,用不了两个时辰,便能醒转。” “那便好。”刘玄长长吁了口气,“宫里的太医没一个及得上你,赵萌举荐的人果然不错。这样吧,你无需再回赵府,朕封你个官职,你且留在长信宫好好照料阴夫人。” “臣遵命。” 窸窣的脚步声远去,我呻吟着慢慢睁开眼,朦胧的门扉洞开,有一群人恰好走了出去。 “醒了?”苍老的声音仍在身畔未去。 我闷哼一声,只觉得浑身酸痛,趴睡太久,胸口憋闷,呼吸不畅。 “我还没死么?”声音嘶哑得不像是自己的,我冷然嗤笑。 “有老夫在,岂能让你说死便死?” 很自负的口吻,我愣了下,扭头,讶然:“程……程……” 他冲我眨眨眼,我咽下底下的话,谨慎的左右瞟了两眼,殿内四角正守着五六名宫女:“夫人背上的烫伤已无大碍,只是双腿曾受寒气,还需多多调养啊。” 我心知肚明的点点头,随侍的两名宫女将我从枕上扶起,我努力起身端坐,气息微乱:“你们……去瞧瞧三殿下,都下去吧。” 将殿内的宫女与小黄门都打发出去,程驭渐渐收敛笑容,面带叱责的问:“好端端的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我心里一酸,乍见故人的欣喜并没有使我维持太久的好心情:“程老先生如何进宫了?” “受人之托。”他故作冷淡的回答,“我混入赵萌府上,做了入幕之宾,另外……”他压低声,“尉迟峻也已到了长安。” 我一颤:“当真?” “人是在他手上搞丢的,你以为你的兄弟能轻饶了他?”程驭轻笑,“他在河北急得差点把地皮都给翻过来,甚至还偷偷寻到邯郸温明殿去了……” 我突然升起一丝期望,颤巍巍的问道:“那萧王……萧王他……” 程驭眼神一黯:“望夫人节哀。” 胸口像是被人用巨锤用力锤了下,痛得我几欲晕厥。看来是真的了,上天居然连半点希望都不留给我,我自嘲的冷笑,刚刚燃起的那点希望之火顷刻间被重新浇灭。 “眼下,河北局势如何?萧王的部将们预备如何处理手中的数十万兵马?” 程驭对我过于冷静的反应甚是惊讶,愣了半晌才“哦”了声,答道:“萧王长子刘彊尚未满月,且此子乃是庶出,刘彊之母郭氏乃是刘扬外甥,仅是这层关系,那些部将便不愿尊其为主……” “刘……彊!”心里的破洞呼呼的灌着冷风,我以为自己够坚强,以为自己已经什么都不在乎,可是……“萧王长子”这四个字,仍是像枝利箭般生生刺穿了我的心,“萧王……有后?” “萧王亡殁,军心散乱,兵退范阳,诸将不知所为,有人曾提议将留居邯郸宫的郭氏母子接于军中,奉为主母,却遭到诸将极力反对。吴汉另提议接回留于南阳郡蔡阳的萧王侄儿,承袭王位,诸将皆无异议。” “为什么?”我脑子里浑浑噩噩的,尚不能运转自如,只觉得头痛欲裂,“既然萧王有子,为何还要另立子侄为王?” “你糊涂啊!”冷不防程驭当头棒喝,“一年前,你把萧王让与他人,难道如今连太后之位也要拱手不成?还是你久居长乐宫,逍遥快活得已忘了自己还是萧王名正言顺的王后!” “不要说了!”我捂着耳朵,眼泪潸然而下,那声“王后”对我来说犹如万箭穿心般痛苦,“人都已经不在了,还要这王后有什么用?他已经……已经不在了……” 程驭蔑然一笑:“无知!你可曾仔细想过为何诸将宁可选择萧王侄儿,也要反对郭氏母子?你不要这个太后之位没关系,可是你难道想眼睁睁的看着萧王创下的基业毁于内讧?” 我倒抽一口冷气。 刘秀的部将多数乃是南阳旧部,譬如邓禹、邓晨、吴汉等人,除此以外还有以冯异为首的颍川人氏,即便剩下的那些以耿弇、耿纯等为首的河北人氏,也与真定王刘扬无利益瓜葛。汉人十分讲究出身,妻妾尊卑,嫡庶有别,郭氏即便有刘扬十万兵马撑腰,那些曾经跟随刘秀出生入死的部将们也绝不会甘心奉刘彊为主,听从郭氏外戚。 要说惟一能在名分、地位上能够与郭氏母子抗衡的,只怕唯有同样出身南阳郡的我——刘秀明媒正娶的嫡妻阴丽华! “他们……想要我做什么?” “自然是由你当王太后,出面主持大局!你虽无子,萧王之兄刘伯升却有三子。长子刘章继承长房一脉,次子刘兴已转房继承刘仲一脉,剩下幼子……恰可继于你做儿子。此举合情合理,你若有子,则承袭萧王,比庶出的刘彊强出百倍。” 我凄然哀叹:“他都不在了,子侄们却还得由着他们算计来算计去。刘家三兄弟若是在天有灵,情何以堪哪!” “此乃命!” “命?”我冷笑,“我不信命……” 程驭似乎不愿与我多聊这些宿命论,他从袖中取出一分折叠好的缣帛,飞快的塞到我手里:“这是尉迟峻托我带给你的。老夫不便在此久留,改日再寻机会来瞧你。” 我刚想打开缣帛看内容,突然殿门被砰地推开,凌乱的脚步声急速逼近,程驭见状,急忙在我床头跪下,用身体遮挡住我,假意替我把脉。我心领神会,趁机将缣帛塞入袖中。 才匆忙藏好,刘玄高大的身影已出现在我眼前:“果然醒过来了!”欣喜之色不掩于表,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真切的表情,没有丝毫的虚伪做作,不禁瞧得一呆。 程驭默默退开,刘玄竟不避讳,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握住我的双手,手掌阖拢,包住我的手:“觉得怎样,可好些了?” 我尴尬得直想甩手,可惜却被他握得更紧。 “你们都下去!”他沉下声摈退左右。 “陛下,夫人病体虚弱,还需大加调养,不宜过度劳累。”程驭“好心”提点。 我顿时被他搞得面红耳赤,程驭的确是好心想帮我解除刘玄对我的骚扰,可是从另一个侧面,可以听出他对我和刘玄的关系,显然是有些误会了。 刘玄却是浑然未觉,且还十分赞同的点了点头。 程驭悄悄给我打了个眼色,示意我小心,然后跟随一应随从退出寝室。 等人全都清场了,刘玄反倒松开我的手,双手背负,沉吟不语的在室内踱起了步子。我瞧了他一会儿,精神不济的趴回床上,眼珠随着他的身影左右移动。 他越踱越快,看得我眼花,最后不得不阖上眼闭目养神。 “朕知他们仍欲像当初那般挟持朕,以令天下,朕尊帝两年有余,难道还得被他们牵着鼻子走么?”刘玄说得咬牙切齿,极尽愤恨,我猝然睁目,只见他昂首站在床前,目光炯炯的俯瞰于我,“朕乃天子,若无护你周全之能,枉为帝!” 伏于枕上,我将脸埋于臂弯间,须臾抬起脸,已是泪水涟涟:“陛下……” 他蹲下身子,轻柔的替我拭去眼泪:“朕宁愿听你唤一声‘圣公’!” 我垂下眼睑,假作无语凝噎。 他抬起我的下巴,目光灼灼:“曾子言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朕明白你那一声‘圣公’确是发自肺腑,得你那句话,不枉朕待你的一片真心。” 心神猝然一颤,我险些儿忘了自己在做什么,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真心?何为真心?像他这样的人,又何来真心?他可懂得真心到底是怎样的? 不过是个昏淫无耻,阴险奸诈的小人而已! 六、反间 怎么也想不到尉迟峻托程驭给我的密函,手笔竟是出自阴兴——这是封由阴识口述,阴兴代笔的家书。 与他们兄弟一别将近两年,如今看着熟悉的字体,回首往事,不禁情难自抑。近来午夜梦回,常常泪湿枕巾,每每想起过去的种种经历,脑海里时常浮现刘秀的音容笑貌,便觉心痛如绞。我虽刻意回避,却也难以避开这种噬骨蚀肉般的痛楚。 那封家书写得分外语重心长,阴识待我的怜惜之情,回护之意,字里行间处处可见。他让我安心等候,既已得知我所在,必寻机会救我出去云云。 我了解他的为人,他说得出自然做得到,可是现在我并不想离开长乐宫,我还有事没有做完,心愿未了之前我哪都不会去。 程驭打着太医的身份,又与我碰了几次面,每次都暗示我尽快找机会脱身,尉迟峻会在宫外接应,然后快马送我去邯郸。 我假装不知,刘秀已经不在,我心里剩下的除了满腔悲愤再无其他,我无意要当什么王太后,继承什么萧王遗愿。河北的数十万兵马谁要谁拿去,这些都已与我无关。我唯一想要做的只是……毁了这个可憎的宿命!毁去这个让刘秀消失的东汉王朝! 赤眉军的队伍仍在不断壮大,到了五月里,突然有消息说樊崇等人为了使自己的草寇身份名正言顺,打算拥立一个十五岁的放牛娃刘盆子为帝。如果消息属实,那么那个拥兵已上百万,大军正逼近京都长安的赤眉军,对于更始汉朝的打击,无异是空前的巨大。 与此同时,又有报称萧王的兵力正继续北上燕赵,孟津将军冯异竟暗中致信洛阳城中留守的李轶,以谢躬与马武的不同境遇作对比,试图诱降李轶。 这个消息乃是程驭转告,因为冯异行事隐秘,想必刘玄尚不得知。洛阳算是更始政权的老巢,虽然京都迁移,但是洛阳仍然留有三十万兵力驻守,领兵之人正是老谋深算的朱鲔。 我对朱鲔和李轶的恨意绝对不下于刘玄,只要忆起刘縯当年惨死的一幕,我便恨不能亲手杀了这两个罪魁祸首。 “已经无碍了。” “嗯。”我早已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好与坏,只要剩下一口气让我完成所要做的事情即可,然而客气话却仍是不得不说,“多谢程先生。” 程驭翻白眼:“老夫并非指你那点小小的烫伤,老夫所指乃是你的腿疾。” 我懵然:“我的腿……” “已经痊愈,只是以后刮风下雨,天气变化膝关节会有所不适,其他的,已可活动自如,一切如常!”他见我并无惊喜,不禁奇道,“怎么,对老夫的医术没有信心?” “哪里。”我淡淡一笑,“我这是欢喜过头了……先生的医术自然是最好的。” “可你好像并不太在意。”他敏锐的眯起双眼,手指撸着稀疏的胡须,“换作以前,你怕早已开心得蹦跳而起了。” 我笑道:“先生,我已二十有一,总不能仍像个孩子似的蹦蹦跳跳吧。况且这里乃是掖庭重地,即便再高兴,也得懂得收敛,不是么?” 程驭若有所思,过得片刻,轻咳一声,不着痕迹的换了话题:“大树将军……嗯哼。”他眼角余光扫动,确定方圆十丈内无人靠近后,快速塞了块缣帛给我。 我打开一看,上面的字迹仍是阴兴写的隶书,记录说冯异率兵北攻天井关,得了上党两座城池,而后挥军南下,夺得成皋以东十三县,降者十余万,军威大振。更始汉朝河南太守武勃率领万余人马与冯异战于士乡亭,冯异挥兵破之,阵前斩杀武勃,歼敌五千余人。 我心中一动,疑惑道:“李轶打的什么主意?” “他与冯将军私下达成协议,所以留在洛阳城中按兵不动,闭门不救……” 我冷哼一声:“他之前为了讨好刘玄与朱鲔,害死了待他亲如手足的刘伯升,这会儿大军压境,为了讨好冯异,他又打算出卖朱鲔。这样的反复小人,如何还能轻易信得?”我将缣帛凑近烛火,目色阴沉的盯着那橘红色的火苗噌地点燃,将白色的帛料一点点化作灰烬。“李轶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死不足惜!” 程驭瞠目结舌,满脸不解。 “像他这种人,一剑杀了都嫌污了我的手。既然他最擅背信弃义,不妨便让他自食其果。你让子山想个法子,把李轶与冯异私通之事稍稍透露给朱鲔。哼,朱鲔若是听到风声,必定起疑。届时洛阳城中两虎相斗,得益的反是城外的冯异大军。” 说完,我转过脸面向程驭,却见他神情木讷的望着我,像是有些傻了。我这才猛地意识到自己刚才说那些话的时候,一脸咬牙切齿,就连口吻也是极其森冷恶毒。 “程先生……”我心虚的低下头。 “明白了。”程驭背起药箱,低叹,“我会如实替你转告。” “先生……我……” “夫人足智多谋,胆气过人,只是……希望你能够平心静气,切勿妄动杀念,此乃苍生之福。”说完,他竟对我深深一拜,拜闭扬长而去。 ―――――――――― 我在宫中耐心等待程驭的再次光临,可是自他出宫,接连三日不见人影。到得第四天,刘玄下朝后竟直奔长信宫。 “舞阴王李轶死了!”他边摘冕冠边喘气,伸手的侍中慌慌张张的替他接住脱下的朝服,然后另由宫女替他换上常服。 我的心怦怦乱跳,一阵紧张:“死了?怎么死的?” “啪啦!”一声,刘玄泄愤似的将冕冠砸在地上,吓得侍中膝盖一软,跪地膝行捡起冕冠,连连磕头。 “他与冯异私下勾结,这厮自以为做得隐秘,殊不知密函被人发现,送至朱鲔处。朱鲔为防他兵变,连夜遣了刺客将其暗杀!”他大步跨来,轻轻松松的爬到我的床上。“这不,早朝时,张卬、申屠建、隗嚣等人联名上疏……”他突然一掌拍在案上,怒气在瞬间爆发,“这群私结朋党的家伙!” 看样子刘玄并没有因为李轶背叛一事而愤怒,他的怒气仍是冲着那群在朝中颇有势力,能和他对着干的绿林军首脑。 死一个李轶算得什么?在他眼里,杀死一个人不过跟踩死一只蝼蚁一般无二,他在意的不是那条人命,而是他的皇权。如何才能在这紧要关头趁机除去对手,巩固皇权,这才是刘玄这会儿打的一箭双雕的鬼主意。 “其实这件事陛下何必着恼,如今冯异正率兵南下进逼洛阳,李轶已死,朱鲔在城中独自尊大,独掌兵权,已是大大的不妥。以我愚见,陛下不如下诏让朱鲔主动出击!若是再坐等下去,还不知冯异的兵马会扩展到何种程度,所以这一仗适宜速战速决,拖得时间越久,对我们越不利。” 这番话一讲完,刘玄便用一种耐人寻味的深邃目光死死的瞪着我,换作平时我早心虚的退避,可是眼下的情景已不容我有丝毫胆怯,于是极力做到神情坦然,目光毫不避讳的与他的视线交缠,彼此凝望。 “朕赞你有吕后风范,果然未曾说错!”就在我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他却突然笑了。 我暗暗松了口气:“陛下谬赞。” 刘玄伸手过来,力度适中的握住我的双手。掌心被汗水黏湿,十指冰凉,我下意识的便想把胳膊往后缩。 “丽华,朕愿做高皇帝,你可愿当朕的高皇后?”他笑吟吟的,那张英俊的脸孔难得的显现出一抹温柔。 我愕然,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他。那张脸逐渐放大,我盯住他的唇,咬咬牙在最后关头闭上了眼。火热的唇瓣覆了上来,先是额角,然后鼻梁,最后滑至双唇。髭须扎痛我的肌肤,我难以克制的颤抖起来,强烈的厌恶感在翻涌,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在脑海中激烈冲撞,理智让我极力忍受他的亲抚,冲动却又使我愤怒得想一掌推翻他。 他的手极不规矩的在我身上游走,我闷哼一声,背上肌肉绷紧,拼着将结痂的伤口迸裂流血的代价,终于使他退却。 “怎么了?” “疼……”我把疼痛感夸大了十倍,哆嗦着呻吟。 他手指上沾着我的血迹,平时一贯冷静的表情正一点点崩落,他高声换来守候在外殿的侍中:“能卿!速宣程太医!” 殿外一个“诺”声应了,即去。 “伤口裂了,要不要先把衣裳脱下来?” “陛下!”我喘息着阻止他,“陛下贵为九五之尊,不必为贱妾这点小伤太过挂怀。” “小伤?”他又气又笑的望着我,“你呀你,真是要强。” “赵夫人温柔依人,陛下若想瞧人撒娇,大可去长秋殿。”我似假还真的娇嗔,引得他哈哈大笑。 约摸过了一刻钟时间,程驭在侍中的拖拽下气喘如牛的进了长信宫大门。我不让刘玄脱我的衣服是因为我对背上创口迸裂的程度心知肚明,伤口本该已经愈合了,不过是我为了避开他的亲热而故意收缩背上的肌肉撕裂的,下手轻重,我自有分寸。看着凶险,其实并不算什么大事。 我连哄带骗的把刘玄轰到偏殿等候,程驭果然是高手,稍加探视已明其因:“怎的如此不小心?” 我不答,反问:“可有什么药能让病情反复,伤口一时半会儿愈合不了的?” 程驭吹胡子瞪眼:“你疯啦。” 我嫣然一笑:“也许。” 他定了定神,蹙眉:“无需拿伤口作赌,老夫开副药方,添上一味药,可使人四肢无力,状若重患……” “多谢先生,阴姬感激涕零。”我跪在床上拜谢。 “是药三分毒,你见机服药,能停则停,切勿逞强。” “诺。”程驭坐到案前开药方,我望着他的背影犹豫再三,终于嗫嚅着开口,“舞阴王之事……多谢先生。” 他背上一僵,停下笔:“你这可谢错人了。长秋殿赵夫人小产后微恙,老夫这三日羁留宫中,未曾觑得机会出宫通知子山。” “什么?” 他回头,目光锐利:“看来有人与你不谋而合。” 我错愕难当,一时陷入沉思,难道是冯异? “唉,舞阴王气数如此,此乃天意,不可逆转。”他感慨的摇晃着脑袋。 我心有所动,忍不住点破他:“看来先生不是无法出宫,而是不愿出宫呢。” 他轻笑两声,背影挺拔如松,沉笔疾书,只当未闻。 写完药方,出门交给侍中,刘玄趁机进殿嘘长问短,我忙于应付,再无闲暇分心关注程驭。 这是我最后一次在宫里见到程驭,这之后,据闻他不辞而别,杳无踪影。 七、挑拨 适逢我在长信宫病情反复,缠绵病榻之际,朱鲔已令苏茂、贾强率三万人马渡过巩河,攻击寇恂据守的温县,自己同时率领数万兵马进击平阴。檄书传至河内郡,寇恂即刻发兵,并传令属县同时调集军队,于温县会合。 翌日会战之际,冯异派出的援军及时赶到温县,兵马云集,幡旗蔽野。寇恂命士卒登城鼓噪,苏茂、贾强闻风丧胆,竟被寇恂挥兵追击,横扫千军。贾强阵亡,苏茂手下数千人溺死河中,一万多人被俘,寇恂一鼓作气追至洛阳。 与此同时,冯异领兵渡河,击溃朱鲔军,与寇恂大军会合。朱鲔退守洛阳,城外大军绕城环行,兵威震得洛阳城内一片惊恐,城门紧闭,再无一人敢出城应敌。 如果说朱鲔兵败,退守洛阳已令刘玄郁郁寡欢,那么赤眉军挥兵西进,直抵高陵,则让整个长安齐震。 屋漏偏逢连夜雨,更为惨淡的是,调往河东镇守的比阳王王匡,淮阳王张卬竟在这个时候被邓禹大败,狼狈的逃回长安。 洛阳被围,河东已失,赤眉压境,更始汉朝岌岌可危。 刘玄又重新开始酗酒,逃回长安的王匡、张卬面对如此困境,再次发挥小农阶级的本性,私下联络诸绿林将领,商议着长安怕是保不住了,不如带兵把城里能抢的财富大抢特强的捞上最后一把,然后转回南阳。实在不行,最后还能回绿林山占山为王,重新做以前那个山大王。 这样没品味的提议居然得到了一大批绿林出身的将领支持,于是他们与穰王廖湛、平氏王申屠建等人竟在朝上联名上疏,请求更始帝退往南阳。 如果答允,那可真是从哪来回哪去。强盗出身的绿林军果然不愧为鼠目寸光的一群小农,打从一开始我便知道这群人结伙打天下除了替自己捞财别无其他目的,可是这样的人偏偏占据大汉朝的主流。毫无远见,毫无政治头脑,更无治国统兵良方。 要刘氏豪强阶级出身的刘玄放弃在长安当皇帝,跟着一群强盗跑回南阳当山大王,这简直比杀了他更痛苦。 所以,不用我在边上煽风点火,代表着贵族利益的更始帝与小农利益的绿林将领之间的矛盾已尖锐到再难缓解的地步。 刘玄下诏命王匡、陈牧、成丹、赵萌屯兵新丰,命李松镇守掫城,守关拒寇。 殿门嘎的一声,打破午后的恬静,似乎是有人故意弄出声响想要吵醒我。我懒洋洋的“嗯”了声,眼皮微掀,即便是夜晚,在这个奢侈华丽却充斥诡异的长信宫,我亦不敢使自己沉梦酣睡,更何况是小小的午憩。 “姑娘!”来人在我床前跪下,轻声软语。 我打了个激灵,从床上一跃而起:“你是谁?” “小人刘能卿!”他抬起头来,面色平静的望着我,目光清澈,丝毫不像作假。 刘玄的侍中——刘能卿。 我警惕的瞅着他:“侍中大人有何指教?” “主公让小人转告姑娘一件事。”他咧嘴一笑,笑容纯真,“萧王未死,已至鄗县。” 脑子里像被一根针狠狠的扎了下:“什么?刘秀还活着?”等我意识到自己失态的时候,话已出口,我忙掩饰,强作镇定,“你什么意思?” “姑娘果然谨慎。”他也不着恼,却从袖中摸出一件东西,指尖一松,一块铜牌在我眼前左右晃荡。 我的手下意识的便去摸腰上的银质吊牌。 刘能卿笑道:“姑娘若还有疑虑,不妨瞧瞧这个。”他像变戏法似的又掏出一只锦匣,匣上用绳子捆缚,木槽内的印泥宛然,原封未动。“这是主公命影士传到长安,昨儿个才交到小人手上。” “你……”我将信将疑的接过锦匣,刮去印泥解封。匣内放了一片缣帛,帛上仅四字——“能卿可信。” 字迹乃是我看惯了的阴兴手笔,绝不会有错。 我一阵激动,捧着缣帛的手不禁颤抖起来。刘能卿微微一笑,抽去我手中的缣帛,放置一旁的灯烛上点燃焚毁。 “刘秀真的还活着?” “是。” “之前不是说他坠崖了么?” “当日情况危急,耿弇将军掩护萧王突围,萧王策马陡崖,不料马失前蹄,胯下坐骑将他摔下马背,而后一同摔下崖去。所见之人皆道萧王遇难,其实仅仅坐骑坠崖,萧王仅受轻伤,后幸得马武将军率精骑殿后,才得以化险为夷。不过,那些奔散的士卒退回范阳,不知内中详情,纷纷传言萧王阵亡,这才有了诸多谣言。” 我呆若木鸡,良久才消化掉这个惊人的消息。一时也不知道是不是高兴过了头,心里酸涨难当,竟是怔怔的落下泪来。 “刘秀……未死?” “是,萧王一直都在领兵四处征战。”他抿嘴一笑,“萧王足智多谋,即便不是亲征,偶尔指点谋略,胜似军师。”他似乎极为欣赏刘秀,说这些的时候,脸上不自觉的露出敬佩之色,“一招借刀这计不仅轻易取了舞阴王性命,更使得洛阳城中人心猜忌,许多人因此越城投降。” 离间计,一箭双雕。 “你是说李轶之死,乃是萧王用计?” “正是,萧王命冯异将军故意泄露双方密约,使得朱鲔疑心李轶,最终杀之。”他得意的一笑,“这事虽说隐秘,却又怎能瞒过我们影士的耳目?” 我长长的嘘了口气。 刘秀的确足智多谋,但是以他的为人和性格,真不像是会出此狠毒之计的人,我微微一懔,转念推己及人。暂且不管刘秀会如何对待杀兄仇人,单单反思己身,若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会否放弃复仇,饶恕李轶? 伯升…… 十指收紧,我握拳,微颤。 刘縯临去时留给我的笑容,像是一枝穿心利箭,深深的扎在我的心上,无法拔去。 “姑娘……”刘能卿连唤数声,我黯然失神,“主公命小人在宫中助姑娘一臂之力,姑娘凡有差遣,小人自当竭力襄助。” 我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些什么:“大哥他……没有要求我回去么?” “主公未曾提及。” “那……尉迟峻可还在长安?” 他露出困惑之色,反问:“尉迟峻是何人?小人并不认得。” 我皱起眉头,虽然有点诧异刘能卿居然不识尉迟峻,但是作为一个情报组织,为保持各个成员身份的隐秘性,内部成员互不相识,上下级之间选择单线联系的可能性的确比较大。 稍加分析后,我对阴识的远见卓识愈发只剩下钦佩的份。他没有让刘能卿劝我回新野,甚至连离开长乐宫的话题都没有提,难道是因为他知道我想干什么? “能卿!” “诺。” 如果有刘能卿在旁协助,那么程驭配的那副药我就不必再继续服用了,有他替我遮掩,要瞒过刘玄已是轻而易举之事。 “陛下可曾在私底下命人打探过比阳王、淮阳王等诸王的动静?” 他的面上闪过一道稍纵即逝的讶异,虽然掩饰得极好,却还是被我瞧得一清二楚:“是……陛下的确曾授意小人留意诸王行动。”犹豫片刻,终于坦白道,“不敢欺瞒姑娘,这件事小人已密呈主公,只等主公拿主意……据潜伏于诸王身边的影士密报,淮阳王张卬、穰王廖湛、随王胡殷、平氏王申屠建以及御史大夫隗嚣私下里合谋,欲劫持陛下,弃长安转南阳……” 我兴奋得两眼放光,不由击掌笑道:“好!” 刘能卿被我的动作吓了一跳,不安的询问:“姑娘为何叫好?” 我冷冷一笑:“你这就去把这件事原原本本的告知陛下。” “啊?” “正是要让陛下知晓,他的诸侯王欲对他不利,也好早作防范啊!”脑海里想象着刘玄在得知这个消息后的愤慨表情,不由得心中一阵冷笑。 刘玄,我倒要瞧瞧,你会怎么做!怎么做才能避免这场灾祸! ――――――――――― 更始帝得侍中刘能卿告密后,转而托病不朝。 他和张卬等人不碰面,躲在后宫不出去,他们一时也确实拿他没办法。然而老躲着也不是一回事,俗话说的好,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他是君,张卬等人是臣,总不能君臣间一辈子不打照面吧? “陛下!”趁他喝得也有七八分醉意,我含笑娓娓道来,“何不化被动为主动呢?” 他酗酒不是一天两天了,如果不是亲眼目睹他日复一日的酗酒成瘾,真的很难相信眼前这个眼睛充斥血丝,醉意朦胧,会不时冲我憨笑的男人是那个心计深沉、杀人不眨眼的更始帝。 “主动?”虽然有了醉意,却不等于他可以成为我随意摆弄的木偶,他倾过上身,带着满身的酒气,将手搭在我的肩上。 “是的,陛下。主动——诱敌深入!”我坦然抬头,目光平和的与他互视。 他一边笑一边极力稳住东摇西晃的脑袋,宠溺的伸出食指点在我的鼻尖上:“诱敌深入……呵呵,朕知道你想干什么……朕知道……你想……干什么。”他突然一把抓过我,用力把我拖进怀里,隔着单薄的衣裳,能清晰的听到他心跳的声音。他重重吸气,然后缓缓吐气,一吸一呼间酒气浓烈呛人,“好!就依你!诱敌深入……朕什么都依你!” 他像是醉糊涂了,又像是还很清醒。 也罢,对他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可掉以轻心,只当是在装糊涂吧。我展臂轻拥住他,用无限柔情的声音安慰:“我不会让任何人杀你!” 耳畔的呼吸均匀,刘玄头枕在我肩上,在我怀里一动不动,似乎已经熟睡。 我嘘气,神情麻木的望向窗外,声音低沉中透着无比的坚定:“你是我的……没人能杀你……” 八、逼宫 “如何?” “张卬、廖湛、申屠建、胡殷四王已至前殿,只有御史大夫隗嚣还未到。”刘能卿小声耳语。 我点了下头,举起刘玄钦赐的宝剑,扬声召唤:“执金吾何在?” “臣晔,谨遵圣命。”一名身披盔甲的魁梧汉子跪下听令。 据刘能卿描述,执金吾邓晔乃是刘玄培植的亲信势力之一,值得信任,他手下的士兵也可任意调用。只可惜,执金吾主要担负京城内的巡察﹑禁暴﹑督奸等任务,就好比现代的警察一样,手中的兵力有限。不过张卬等人都是狡猾的老狐狸了,若是随意将宫外的军队调集入宫,定会有所察觉。 “邓晔,陛下命你守住宫门,一会儿四王入殿,你率兵将他们拿下,若有反抗,格杀勿论!”我故作严厉的高声,“你可明白?” “诺,臣定不负陛下重望。”邓晔起身,身上笨重的盔甲在他转身跨步的同时,摩擦出响亮的声音。 我精神振奋,招呼刘能卿:“走,去前殿!” 长乐宫前殿四周竖立高墙,殿门朝南,门内设置的庭院,正是平时天子上朝,举行朝仪的地方。我从进入长乐宫以来,还是第一次脱离禁锢,自由出入后宫。手中长剑紧握,体内的血液似在沸腾燃烧,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金鼓鸣响的战乱杀伐场。过不了多久,这里亦将成为一座炼狱。 人未至,声先闻,兵刃交接之声不绝于耳,看来围捕行动发生的比我预想的还要快,双方竟会这么快便动上了手。 匆忙奔到前殿,却见殿中十余名兵卒围斗一人,兵多敌寡,看似占着优势,但敌方骁勇,手中长剑挥舞,顷刻工夫已连伤数人,竟似要突破重围,闯出殿去。 我厉喝一声,拔剑冲进殿去,那人正背对着我退向殿门,忙于应付士兵群攻的他显然没料到身后的偷袭。只听“噗”的声,我手中长剑刺入他的背胛,也亏得他身手敏捷,关键时刻能听风辨音,及时闪开一旁,要不然这一剑早已当场刺穿他的心肺。 他怒吼一声,犹如垂死挣扎的野兽,猛地旋身一剑向后挥来,我拔出长剑,跳后两步。 血红的双眼,愤怒的眼神,那张熟悉的脸孔上溅满鲜血,也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是你——”惊愕之后是愤怒的一声厉吼,他挥舞着手中长剑,撕心裂肺的尖叫,“你——” “平氏王,尔等意欲劫持陛下,以下犯上,图谋不轨,实乃死有余辜!” 我仗剑冷笑,他尤作困兽之斗,狂啸怒吼:“我无罪!你污蔑我!你这个贱人——我要觐见陛下——” “陛下不会见你!”我打断他,一字一顿的说道,“申屠建!你可曾料到自己也会有今日的下场?” 他呼呼喘气,声若风箱。我冷笑着从腰带上扯下一块环形玉玦,朝他扔了过去。叮咚一声,那扁圆的东西砸在他脚边,在地砖上滚了两圈,嗡嗡的发出清脆的颤音,直至静止不动。 申屠建怒目圆睁,瞪着脚下的那块玉玦,渐渐的他脸上露出惧怕之色,全身颤栗,手中长剑几乎把持不住。 “这是陛下赐你的!”我挥手,殿外的伏兵即刻冲进殿内,与殿内原先的士兵一起将他团团围住,“申屠建,一路好走。” 我转身,大步跨出殿门。 殿内铿锵一声,紧接着一阵乒乓厮杀,偶尔夹杂着一二声申屠建垂死的悲鸣。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酷热的炎炎夏日,血腥之气在这肃杀的朝堂之上弥漫。 这仅仅是个开端,仅仅是个……开端而已! “姑娘!” 我倏然睁眼,收敛感伤,刘能卿正躬身站在我面前。 “邓晔呢?我要的是四个人,怎么殿上只剩申屠建一个?” “这四人原都在厢房等候,小黄门假传圣谕宣他们进殿时,张卬、廖湛、胡殷三人突然生疑,转而奔出殿去,邓晔这会儿正亲自带人追击。” 长乐宫前殿东西两边皆配有厢房,皇帝举行朝觐时,大臣们往往先在厢房对一些重大决议反复商讨决定,然后再到前殿中进行。 “那隗嚣呢?” “始终未曾露面。” 我不禁皱眉。张卬、廖湛、胡殷这三人可说乃是诱入长乐宫后才生疑逃跑的,但是隗嚣却连面都没露一下,难道他竟能事先看破我的预谋?若是此人有这等能耐,怕也是个不好对付的厉害角色。 隗嚣——那个曾经写下赫赫长篇檄文,披露王莽慢侮天地,悖道逆理,甚至鸩杀孝平皇帝,篡夺其位的滔天大罪,口诛笔伐到令刘秀亦不禁称赞的男人! 我心中一动,忙道:“即刻责令邓晔率兵围困隗嚣府邸,我需回宫回复陛下……一有什么动静,立马来报。” “诺。” ――――――――― 回到长信宫,刘玄正蜷缩在床角烂醉如泥,床上床下尽是湿漉漉的酒渍,让人看着寒碜。我屏住呼吸上前推他:“陛下!陛下……”连喊七八声,他只是嘟哝着动了动手脚,怀里紧紧抱着一只铜枕,蜷得像只虾子。 酣睡中的他面容虽有些憔悴,却与平时冷酷邪魅的气质截然相反,苍白的俊颜,五官突显,加上嘟嘟哝哝的撅嘴模样,显得无辜又无害。 “父皇睡着了,你莫吵他。”正在愣神之际,身后一个稚嫩的声音突然低低响起。刘鲤倚在门框上,一脸孺慕的望着床上熟睡的刘玄。 “小鲤鱼。” 他靠着门,没想要踏进门,也没要离开的意思:“父皇很喜欢你,”他眼睛并不看我,只是直勾勾的盯着父亲,讷讷的说,“他以前也很喜欢我娘,然后还有赵娘娘……可是父皇不会喝醉酒喊她们的名字……姑姑,父皇大概真的非常喜欢你,所以……如果你求他让我回去见我娘,他一定会答允吧。” 我没来由的感到一阵酸涩,坚强到麻木的心里某个角落似在不经意间微微崩裂。无论如何,孩子是无辜的,他实在没理由卷入大人们的黑暗争斗中来,成为牺牲品。我走过去,弯腰把他抱在手上:“想母亲了?” “想,我每晚都梦到娘……”奶声奶气的童音带着一种呜咽,他伏在我的肩头,娇小的身子微颤,“姑姑,你替我求求父皇,让我回去瞧瞧我娘好么?” 心里一软,我不假思索的应道:“好。” “谢谢姑姑。”他破涕为笑,小脸像朵盛开的花,他凑过嘴来,在我脸上“叭”的亲了一口,“姑姑和我娘一样好,父皇喜欢姑姑,我也很喜欢姑姑。” 床上沉睡的刘玄呻吟一声,折腾着翻了个身,我站在门口,默默的看着门内的那个他,百感交集。 身后骤然传来的急促脚步声惊醒了我,我回头,果然看见复道那头刘能卿满头大汗的狂奔:“不好了——陛下——陛下——大事不好!”奔得近了,他匆忙朝我瞥了一眼,随即大呼小叫的冲进门去。 “陛下——”未及床头,他已跪倒,声泪俱下,“淮阳王、穰王和随王三人离宫之后,率兵抢劫京都东西二市,火烧宫门,已经闯入宫中!” “什么?!”异口同声,不等我心急火燎的冲进门,刘玄亦捧着额头从床上挣扎起身,一副辨不清东南西北的迷糊样。 不能不说惊愕,令我意料不到的是张卬他们居然反应如此敏捷,突围出宫后能立即带着兵马再杀进宫。 刘玄闷咳两声,尚未酒醒的他面色煞白:“邓晔何在?” “邓晔追击三王不成,转而围堵御史大夫隗嚣……” 我一把抓住刘能卿的胳膊,激动道:“那隗嚣呢?” “隗嚣……城中战乱起时,邓晔应接不暇,分出兵力镇压骚乱。隗嚣趁机带着数十骑直闯平城门,破门而出,逃往天水去了!” “可恶!”我气得跺脚,“邓晔这头蠢驴,居然纵虎归山!”我有预感,这个隗嚣会比张卬他们更麻烦、更可怕,此番纵他离去,他日必成祸患。 “陛下!宫中执金吾抵挡不住叛军,这可如何是好?” “张卬他们……反了?”刘玄一阵激动,苍白的面颊上突然浮出一抹异样的嫣红,“他们想要做什么?逼宫?想来杀朕吗?”他奋力一挥手,床头的一只陶尊顿时飞了出去,啪的声落在地砖上,碎片散落。 “陛下!”我毫不迟疑的跪下,地上有砸碎的陶片,硌得我膝盖一阵疼痛,“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只是眼下情况危急,还望陛下能……” 他摇晃着跳下地,伸手拉我:“你起来!”一面拉我一面问刘能卿,“已经抵挡不住了吗?” “是……只怕撑不过明日。” 眼下已是日落西山,正是酉时三刻。我扶着刘玄站直,他虽然体力未复,头脑却仍是十分清醒的:“你下去准备车马,告诉各宫夫人,整理行囊,明日天一亮便随朕出宫。” “臣遵命。”刘能卿急匆匆的走了。 “陛下这是打算去哪?”我明知故问。 “新丰!”他的手紧紧抓着我的胳膊,带着一股莫名的愤怒,“待朕集结兵力,定然剿平这帮乱臣贼子。” 眼下在新丰屯兵抵抗赤眉军入侵的将领正是之前派去的王匡、陈牧、成丹、赵萌四人,我眉心一皱,担忧道:“可是……张卬、廖湛原是绿林出身,向来与王匡、陈牧、成丹他们私交甚笃,这万一……陛下认为他们可信么?我只怕我们这一去,没有调集到兵马,反而羊落虎口。” “哼,”他冷笑,“朕岂会让他们得逞?想要谋害朕,朕会先要了他们的脑袋!” 苍白的唇瓣,酡红的双颊,微喘的呼吸,阴鸷的眼神……此时的刘玄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正常人,那种阴冷彻骨的感觉,使得我血液中隐藏的仇恨再次燃烧起来。 ―――――――――――― 东方渐白,长乐宫的屋脊上反射出万丈光芒,耀眼夺目。前殿方向隐隐传来打斗之声,浓烟滚滚,直冲云霄。 我怀里抱着刘鲤,和刘玄共坐驷马龙舆,曾有宫女想将刘鲤另抱它处,我却不肯将这孩子轻易予人。不知为何,打从这支百余人的队伍驶出长乐宫,在满城烟火中,仓皇逃离长安,往东投奔新丰,我便隐隐觉得有股不祥之气萦绕心头。 因为后宫女子大多乘坐马车,所以这一路走得十分艰难。我是吃过这种逃亡苦的人,像这种在流亡路上还能舒舒服服的坐在龙舆内,吃喝不愁的生活,对我而言,简直是天堂。但是我这么想,不等于其他人也会这么想,这一路哭天喊地,叫苦不迭的女人不在少数,若非刘玄心情不好,把那些叫苦叫累的女人骂得狗血淋头,相信这种情况会一直维持到新丰也难得消停。 队伍抵达新丰,清点人数,刘玄这次带出宫的夫人之中,以赵姬为首,却独独不见他的正牌老婆韩姬。 我在瞬间明白过来,惊骇间只觉怀里刘鲤的体重似乎猛地增了十倍,沉甸甸的压在我胳膊上:“你、你把韩夫人……留在长乐宫了?”虽然不大敢相信,但是事实摆在眼前,我原还想把刘鲤抱去让他俩母子相见,可是找遍所有地方,也没发现韩姬的踪影。 刘玄不置可否,冷漠的假装没有听到我的问话,他撇下我,径直带着赵姬前往赵萌的营地。 我一口气噎住,撞得胸口生疼。这个该死的男人,果然冷血到无可救药。 “姑姑!”刘鲤懵懂无知的搂住我的脖子,小小的身子扭股糖似的扭来扭去,很小声的趴在我耳边哀求,“姑姑,我能偷偷去见我娘吗?” 我心里一颤,鼻子酸得差点落泪:“不行。”我一口回绝。 刘鲤失望的低下头,小鼻子皱在一起,苦着一张小脸,闷闷不乐。 “你父皇有正事要干,我们出来是逃难的,不是来游山玩水、巡幸地方的。”我尽量拿些大道理来搪塞。 他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依旧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看着他这张稚气的小脸,我唯有在心底长叹欷歔。刘玄把赵姬带在身边,那是因为他来新丰投奔岳父赵萌,赵姬是非带不可的。可是他为什么要把韩姬扔在长乐宫呢?难道是忌恨韩姬曾与张卬等人有所勾结,意图谋害赵姬?可这也仅仅是个人猜测而已,不是还没有真凭实据能够证明赵姬的小产和韩姬有关吗? 有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这对夫妻真是疯了,妻子因妒生恨,能够因此毒害丈夫的无辜子女,干出损人不利己的勾当;丈夫亦能不念旧情,生生的把妻子往绝路上推。 这样的夫妻,想想就令人心寒。 一旦长乐宫破,手无缚鸡之力的韩姬碰上那群只知私利、心胸狭窄、锱铢必较的小人,岂还有活下来的一线生机? 刘玄带着赵姬去找赵萌,两人在营帐内一聊便是一整天。因为军营里诸多不便,我不得不抱着刘鲤和其他后宫女子挤一块,同住一顶帐子。 那些女人一开始背着我挤眉弄眼,唧唧歪歪,甚至还想联合起来趁机整我。结果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在帐内拉开马步,一亮长剑,当场把一张半新不旧的木案当柴劈成两爿后,那些窃窃私语瞬间自动消音,帐内鸦雀无声,大家微笑以对,相安无事。 翌日,果然刘玄在赵萌营中宣召比阳王王匡、阳平王陈牧、襄邑王成丹三人,入营议事。陈牧、成丹先至,被赵萌事先埋伏在暗处的士兵逮了个正着,当场诛毙。 “姑姑,你在瞧什么呢?” 我伸手抚摸孩子的头顶,望着不远处的那座帅帐,讥诮的回答:“在看两只狗打架。” “在哪里啊?”小孩儿心性使得刘鲤兴奋的踮起脚尖,“打得怎么样了?” “狗咬狗罢了……” 猛地想到一个主意,我急忙甩脱监视,去找刘能卿:“你赶紧把陈牧和成丹中伏,已遭皇帝诛杀的消息透露给王匡。” 刘能卿惊得呆住:“姑娘这是要做什么?万一王匡率兵打来……” “不会,王匡不会那么蠢笨。陈牧和成丹已死,他俩手上的兵权势必落入赵萌手中,王匡手中只有一个营的兵力,以一敌三,这样悬殊的兵力,以王匡的性格,怎么敢冒这个险?我赌他绝对不会来骚扰这里,反而会大惊失色的从新丰撤兵逃走。至于他会逃到哪里去……”我哧哧的笑,“这还用我说么?” “姑娘怎么说,小人便怎么做。”刘能卿看我的眼神起了一种微妙的变化,那样的神情中有震撼、有敬佩、有钦慕,更多了一丝惧意。 我明明看出他的心思,却唯有苦笑,用以缓解尴尬。从某种程度上讲,王匡其实并不一定会反抗朝廷,即便是张卬、申屠建等人,若不是被我从中煽风点火、挑拨离间,他们都未必非得铤而走险,走到与更始帝彻底翻脸,鱼死网破的一步。 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的所作所为,竟也能令人望而生畏。 狼崽子啊……我摊开双手,十指张开,怔怔的瞅着——这算不算是会撕裂人的利爪?缓缓将十指收拢,握紧,指甲掐入掌心,却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痛。 我笑了,笑得那么辛酸与无奈。 到底还是被他说中了,我真的成了一头会杀人的豺狼! 一、符瑞 王匡得知陈牧、成丹二人被诛后,果然带着人马逃往长安,与张卬等人联手合兵。身在新丰的更始帝刘玄自然不甘心被乱臣贼子逼在京都之外,一心要剿灭叛乱,重回长乐宫的他令赵萌收抚陈牧、成丹两营,同时召回镇守掫城的李松,全力反攻长安。 狗咬狗,一嘴毛。眼看着大汉朝的内战越演越烈,我坐山观虎,乐见其成。 刘玄忙于应战,没空顾及我,闲暇时除了和赵姬、刘鲤他们说话聊天外,我抓紧一切可能的机会勤练武功,尽可能的提高武艺。据刘能卿回报,阴识不放心我孤身犯险,已责令刘能卿将长安一带的隐士尽数召集起来,在必要的时候会不惜一切代价带我离开。 我能明白这是阴识对我的任性放的最大限度,其实他待我的纵容,真的已是无可挑剔。每到夜深人静,我躺在营帐内,听着小刘鲤磨牙的咯吱声,不免会感到孤独,这个时候会想起许多幼时在阴家发生过的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快乐点滴,会想起阴识待我的宠溺、阴兴的口是心非,阴就的关心体贴,还有我的嫂子柳姬,我的“母亲”邓氏…… 回忆使人伤感,想的越多,则越容易失眠,有时候辗转反侧,竟会心痛的想到刘秀,然后一发不可收拾,会胡乱的猜测他现在在做什么,想什么,会猜想他与郭圣通的感情,他和她的儿子刘彊,他和她之间的林林总总……然后想到极处,心也跟着痛到极处,泪湿枕畔而不自知。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数天,就在我下定决心要把这个胡思乱想的瘾彻底戒掉的时候,刘能卿捎来了远在鄗县的刘秀的最新消息。 “姑娘如何看待这个情况?”自打王匡逃到长安,与张卬、廖湛结为一伙后,刘能卿对我的态度愈发谦卑。若说以前他听我的话是看在阴识的面上,那么现在却已是打从心底里对我惟命是从。 我丢开一份竹简,抓过另外一册,漫不经心的开口:“赤眉奉刘盆子为帝,称今年为建世元年……这很正常啊。大汉朝乱成这一团,他们不趁火打劫那才叫奇怪。只是……” “只是什么?” 我撇嘴:“怎么国号又是‘汉’?除了这个,难道想不出别的国号来了么?一点都没创意!”我喃喃抱怨,不知道刘能卿能不能听明白,不过瞧他的表情挺傻的,看来是听不懂的了。 “可是……姑娘,当初反莽而起的乱军,不正是打着匡复汉室的旗号才得以招揽将士的么?在天下百姓眼中,汉室刘姓子孙才是真龙天子……” “是么?百姓真的那么在乎谁当皇帝吗?”我冷笑,“那以前王莽篡夺皇位,改汉为新之初,怎么也没见天下百姓站出来表示反对的?” 与其说民心思“汉”,不如说民心思“变”。 困在长乐宫一年,别的好处没捞到,倒是宫中的一些记载纪年的典籍读了不少。王莽在篡位之前,作为汉朝的大司马,已实际操控所有政权。在他从大司马过渡到“假皇帝”,全权摄政,再由“假皇帝”过渡到改朝换代,把西汉最后一个皇帝刘婴赶下朝堂,自称为帝的整个过程中,未动一兵一卒,便将历史改写,一切都是显得那么的顺其自然。而朝臣们的反应也是古怪,整个汉朝体制搬到新朝来,一切照旧,三公九卿照常上朝,除了王莽的姑妈——后宫的太皇太后气得把传国玉玺砸碎了一只角外,大臣以及百姓们的反应平淡得出奇。 应该说那时的王莽不仅不是恶人,还是个克己奉公,聘任贤良的好人。他的风评其实并不差,至少像现在人们口中所说的什么“反贼”、“乱臣”等等唾骂之词,在那时还未曾泛滥。 如果王莽能够就此心满意足的打住,相信之后的乱世便不会有机会发生,我和刘秀也不必劳燕分飞,而历史上的新朝也将开启一个新时代。 王莽篡位之所以造成了枭雄并起的乱世,真正原因在于他的新政。 记得上中学那会儿也曾背过王莽改制的一些条款,可是过了这么多年早全部还给老师了,记忆中除了“王莽改制”这四个字之外,对于王莽的一切所作所为我一无所知。沦落两千年前的异时空后,对历史头痛的我不得不靠着啃下那一册册晦涩难懂的文字,赖以弥补自己对时政的缺失,个中辛苦胜过常人数倍。 长乐宫,特别是当年王太皇太后居住过的长信宫中珍藏的典籍,对于王莽的记载颇为详尽,姑且不论史官对于他篡位过程以及运用手段的描述存在多少真实性,但那些改制的条款倒确是令我耳目一新。如果不是王莽已死,我真想冲到他面前,大声质问他是不是也是从21世纪穿过来的现代人。 因为,那些改制的内容,实在太……社会主义了。 譬如说“王田”,这整个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之初,为实现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而开展的土改运动。按照这个“王田”制,王莽宣布了土地公有制,即取消地主阶级,把田地尽数收归国家所有;手中没有田地的农民可以从政府那里拿到田;一夫一妻的家庭能够分配到一百亩地;有八个男丁的家庭能分配到九百亩地,如果家里不够八个男丁,就得把多余的土地分给九族邻里。 王莽在颁行王田制诏书中,指责买卖奴婢有违于“天地之性人为贵”之义,因此规定奴婢曰“私属”,皆不得买卖。这是承认奴婢为人而不是牲畜,在我看来,算是一项很有意义的人权改革。 然后还有“五均”、“六筦”。所谓“五均”就是政府对一般商品的物价控制,让百姓均富并防止商人独富。他在长安及洛阳、邯郸、临淄、宛、成都等六大都市设立五均官,由原来的令、长兼理,称为“五均司市师”,这就跟现代设置“物价局”一个道理,用来平衡市价,防止物价哄抬。“五均司市师”不仅起到了“物价局”的作用,还兼备“银行”、“税务局”的作用。通过“五均司市师”不仅可以办理赊贷,根据具体情况,发放无息赊款或低息贷款,还能征收山泽之税及其他杂税。至于“六筦”,笼统理解便是“工商局”,目的是为了限制富商大贾的投机兼并活动,以保证人民生活生产所需,也是为了增加官府的财政收入。 以现代人的眼光来评判王莽制订的种种条款,我唯有竖起大拇指,发出一声赞叹——这家伙若不是从现代穿越来的,可真是太有才了! 不过,正是因为这套具备现代意识的政策,在施行的同时也替王莽召来了灭顶之灾。 他要真是现代人,就该受教于马列毛邓,学过政治经济学——虽不至于倒背如流,融会贯通,最起码那句经典的“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应该能耳熟能详吧。 从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学,《政治》这门必修课是无论怎么讨厌,也躲避不了的。因为印象太深刻,我至今仍清晰的记得考研前夕,为把这些辩证关系背出来,我和俞润两个恨不能学古人头悬梁锥刺股,激励发奋。那时候的知识点全靠死记硬背、囫囵吞枣,一切只为应付考试,考试一完也就立即全丢开了。 想到这里,我长长的叹了口气,王莽要真是穿来的,那他肯定没把《政治》学好。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如此经典的一句话,竟然彻底断送了他的政治生涯! 这个新政无疑触犯了众多地主豪强、公卿诸侯的利益。而且,规定的田税比较高,所以他虽然给了农民田地,却没有从根本上解决农民的经济困难,土地均分制两面都不讨好,这套改革方案在实际操作中完全失效。 之前王莽之所以能够当上皇帝而没人反对,其实跟地主、豪强的支持是分不开的,在封建主义这个大的生产关系下,得了天下后的新朝正是极力需要倚靠这些人,继续维持一个国家政权的运营的时候,但是这些改革,却恰恰反而给予这些豪强贵族们一项毁灭性的沉重打击。豪强贵族的不支持,最终导致改制成了个副空架子,在这种无聊穷折腾的状况下,老百姓被耍得团团转,改制没给他们带来真正的生活改善,反而把原有的一切社会机制给全部打乱了。老百姓没了活路,岂有不造反的道理? 记得当时了解完王莽改制的前因后果,我的第一反应是特别庆幸自己没有穿越落户到帝王家,不然凭我当初那点自以为是,到哪都蠢蠢欲动的现代优越感,搞不好会自作聪明的把我所了解的现代文明依样画葫芦的都搬来献宝。那样的话,一个强盛的封建国家,不出三年,必定在我手中彻底败光! “姑娘在想什么那么出神?” 我回神,发现刘能卿局促不安的瞅着我,想来他刚才跟我已经讲了好些话了,只是我都没仔细听。 “没什么!”抖开手中的竹简,我微笑以对。要怎么跟他解释,说我刚才在想未来两千年后的世界,在反思治理一个国家时的基本政治国策,在品味封建主义国家和社会主义国家的区别?! 刚瞟了两排字,笑容便僵在脸上。啪的声,我收起竹简,激动的抬起头:“这上面讲的可都是真的?” “确实不假。自灭王郎起,劝萧王自立称帝之人便络绎不绝,可他每次都笑着拒绝了,且观其态度十分坚决,并非假意托词。” 心头怦怦直跳,手中抓着那册竹简,我在原地团团打转,喃喃自语:“他为何不允?以他现有的兵力和威望,大可学着赤眉军在河北放手一搏,况且他此刻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以他刘氏宗亲的身份,比起樊崇,正具人气……” 刘能卿被我的絮叨绕得有些眼晕:“这个……主公曾有话要带给姑娘。” 我猛地刹住脚:“什么话?” “主公言:‘算刘文叔还有点良心!’——主公关照就把这句话原封不动的转给姑娘,说姑娘听了,是去是留,悉听尊便。” 我手一滑,竹简“吧嗒”落地。 阴识这话……难道是指刘秀不称帝,跟我有关? 猛地想起刘玄,他把我困在长安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刘秀虽然没有因为我而停止大军向河南进逼的大局,可也一直未曾公然反抗更始汉朝,他至今仍顶着更始帝所封的“萧王”头衔,这是在向天下人、更是向刘玄表明,他还是臣,更始汉朝的臣…… 阴识让人把话带给我,其用意正是要逼我离开刘玄!他没办法劝我撤离险境,所以故意把刘秀抬出来,拿刘秀的前途来诱惑我离开,如果我设身处地的为刘秀着想,应该会选择离开吧。 哥哥啊,我的哥哥…… 我苦笑不迭,和他们这些精明干练的人相比,我的这点小小心机果然还是稍嫌稚嫩了些。 这一夜,再次失眠。 我瞪着帐顶想了一宿,快天明的时候,悄悄起身出帐,取出随身的小刀,借着头顶微弱的月光,在一小块木牍上歪歪扭扭的刻下那斟酌再三的句子:“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 我不会写诗,连打油诗都写不好,更别说让我写什么汉赋了,这三句已是我绞尽脑汁后所能拼凑出来的最佳作品。原还打算凑满四句,可等我满头大汗的刻完二十一个字,才发现天居然已经亮了,有卫兵在我身前经过,眼神古怪的向我这边探头探脑,我忙收起木牍,假装出来小解完,睡意朦胧揉着眼睛的溜回营帐。 中午趁人不备,我偷偷找来刘能卿,把木牍塞到他手里:“找机会尽快把这个送出去。” “这是什么?” “嗯……谶纬——赤伏符!” 我故意把话编得玄玄乎乎的,果然刘能卿惊得嘴都合不拢了,半天才讷讷的捧起那块木牍左右观望,激动的问:“《赤伏符》!姑娘从何得来?” 我懒得跟他多费唇舌,直接说道:“你找个合适的人尽快送到鄗县,交到萧王手中,这事最好不要让咱们的人出面……” 他沉吟片刻,随即道:“如果是去面见萧王,倒有一人正合适!” “谁?” “萧王昔日太学时的同窗舍友——彊华!” 我先是一愣,转而笑道:“果然是个合适人选,他在新丰?” “原在长安,这阵子城里打得厉害,听说死了不少人,彊华逃到新丰,正愁无处可去。” 我点点头,并没太往心里去,只是抿着唇沉吟。刘能卿以为我没什么要交代了,便行了礼准备离开,我突然叫住他:“等等!这道《赤伏符》献于萧王之时,务必替我转告一句话。” “姑娘有什么话要交代?” “嗯,就这样说——昆阳滹沱,符瑞之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刘能卿重复了一遍,表示记住了。 我又问:“冯异是否仍停留在洛阳城外么?” “冯将军已被召回鄗县。” “那就更妙了!”我拊掌而笑,“彊华献符之时,一定牢记要当着这位冯将军面转述我的话。” 他有点捉摸不透了,好奇道:“姑娘这是何用意?可有玄机?” 我笑而不答,不愿多做解释。 背负神秘四象星宿纬图,按照汉人的理解方式,我应该算是个和蔡少公差不多的善于谶纬之术的预言家,再配合当初昆阳龙卷风、滹沱河结冰这些近乎神迹的天象,想让人不胡思乱想都难。 我不清楚刘秀会对我胡诌的《赤伏符》信上几分,但至少这两次神迹发生的时候,冯异都曾在场亲眼目睹。所以即便到时刘秀不肯全信我的胡编乱造,冯异也必能理解我的一番良苦用心,有他从旁劝谏,不愁刘秀最后不依从众人意愿,尊号称帝,彻底脱离更始。 我要彊华把我的话带去,同时也是从侧面告诉他我的决定——鄗县,我不会去,既然已经离了他,那便不会再回去。到目前为止,我还是没办法说服自己,能够做到坦然接受他和他的另一个老婆,甚至孩子…… 更始三年六月,彊华从关中捎去《赤伏符》。 六月廿二,刘秀在众将的再三奏请下,终于依从符文所指,趁汉朝长安四王内乱之际,在鄗县以南千秋亭五成陌设立祭坛,举行登基大典,定国号“汉”,改元建武。 从此以后,在新朝灭亡的中国土地上,以“汉”定国号的刘姓皇帝,除刘玄之外,又多了刘盆子、刘秀两位皇帝。 玄汉皇朝、盆汉皇朝、秀汉皇朝,三汉并立!我忽然有种奇妙的快感,那个存于历史的东汉皇朝的时代,延续两千年后的历史轨道终于被我彻底搅乱了。 命运已然脱轨!回不去了! 究竟是我颠覆了历史,还是历史颠覆了我?这个问题就好比到底是鸡先生了蛋,还是蛋先孵成鸡那么深奥,我已无心再去探讨这种无意义的问题。 反正,木已成舟,这是当初我自己做出的选择,无论对错,我都会坚持走下去。 二、疯魔 “皇天上帝,后土神祇,眷顾降命,属秀黎元,为人父母,秀不敢当。群下百辟,不谋同辞,咸曰:‘王莽篡位,秀发愤兴兵,破王寻、王邑于昆阳,诛王郎、铜马于河北,平定天下,海内蒙恩。上当天地之心,下为元元所归。’谶记曰:‘刘秀发兵捕不道,卯金修德为天子。’秀犹固辞,至于再,至于三。群下佥曰:‘皇天大命,不可稽留。’敢不敬承。” 《赤伏符》中不伦不类的三句话到了刘秀昭告天下的祝文中,被修改成“刘秀发兵捕不道,卯金修德为天子。”,对仗显得工整了许多,不知道这祝文是谁写的,果然比我有水平多了。 刘秀称帝,改元建武,大赦天下,改鄗县为高邑,定都。 这一年,他恰好三十岁,而立之年。 ―――――――――― 三汉并世,更始三年,建世元年,建武元年,七月。 建武帝刘秀任命邓禹为大司徒,封酂侯,食邑万户,因其仍领兵在外,遂由尚书伏湛代理大司徒之职,留守高邑。之后又拜王梁为大司空,封武强侯;拜吴汉为大司马,封舞阳侯。 三公之外,又拜五大将军:骠骑大将军景丹,建威大将军耿弇,虎牙大将军盖延;建义大将军朱祜,大将军杜茂。 月末,刘秀已率兵到达河内郡怀县,命耿弇、陈俊驻守黄河边的五社津,防备荥阳以东。随后命吴汉率朱祜等十一位将军组成的庞大军队包围洛阳。 看来刘秀对洛阳已是誓在必得,两年前他从洛阳离开,两年后终于又转了回来,这次带兵亲征,不知道城中的朱鲔面对如此庞大的围城,能坚持抵挡到几时。 洛阳被围,长安更是持续打了一个多月的内战才算消停。刘玄终于成为取得胜利的一方,夺回长安,但王匡、张卬等人却因此败走高陵,投靠了赤眉军。 重回长乐宫后的刘玄,直接住进了长信宫,正当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的时候,得到王匡、张卬等人支持的赤眉军开始向长安展开了猛烈的攻势。 才刚刚经过战乱洗礼的长安,还没从一片狼藉中恢复喘息,敌人便已在城门外叫嚣着发动进攻。刘玄无心与我纠缠,在这个时候,他就算是个再昏庸,再好色的皇帝,也无法拿他的江山来换我这个美人一笑——别说我本就不想他多关注我,就算我有心想当妹喜、妲己,他也没那份心情和我玩乐,何况,刘玄并非愚蠢无能之辈。 兵临城下,他命李松带兵应战,每日城门上下战火纷飞,城外百万赤眉军,城内是遭过洗劫的无助百姓。 询问过刘能卿,方才得知在张卬、廖湛,胡殷等人在城内恣意抢劫,杀了不少无辜百姓,掠夺财宝无算。长乐宫被攻陷后,也不可幸免,幸亏之后赵萌与李松发动反攻,这才使得张卬等人的土匪行为稍加收敛。 想到自己正是挑拨起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不由冷汗涔涔,我知道自己最近一年变化很大,心里像是被恶魔占踞住,仇恨和心痛让我渐渐失去理智,只想通过报复的手段来发泄自己的不平与愤怒。 于是……有了这样的结果,我间接的害死了许多人。 “长乐宫沦陷之日,韩夫人裸袒,流冗道路,历经月余,尸身已不知去向……” “别说了——”我难以忍受的尖叫。 我到底都做了什么?我到底……都做了什么? 捂着脸,感觉自己快被内心的罪恶感压垮。刘能卿跪下,诚恳的说:“主公让人转告姑娘——回家吧!” 回家!回家……家!我的家! 默默啜泣,脑海里浮现出阴识愁眉深锁的身影,仿佛正用无比担忧的口吻对我说:“丽华,回家吧!” 泪,汹涌而出! 我点了下头,再用力点头,泪水飞溅坠地的同时,喉咙里除了悲痛的呜咽,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 然而,不曾预料,就在刘能卿暗中积极联络城外影士,准备将我秘密送出城去之际,李松竟然一战而败。将士阵亡两千余人,李松更是被赤眉军当场生擒。李松被擒后,长安城门由他的弟弟,校尉李泛守卫。 赤眉军用李松的性命要挟李泛开城投降,最终,李泛屈服。 大批的赤眉士兵涌入长安城,我最终没能等来刘能卿的回复。后宫已是一片混乱,宫人们尖叫着四处逃窜。长信宫乃长乐宫主建筑之一,若是不想被长驱直入的赤眉军逮个正着,最好的办法就是换去一身华服,乔装成普通百姓的模样,偷偷溜走。 换上一身男装的我,混在大批惊惶逃窜的宫人之中涌向宫门,也只有在这个曾经辉煌的大汉朝崩塌之时,才会发现原来这个庞大的宫廷之中竟然隐藏着这么多的人。掖庭佳丽三千,果然不假。因为人数太多,而这个时候赤眉军还未曾进入长乐宫,所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混出宫并不太难。 这个时候,谁也顾不上谁,有些人趁机大发国难财,难逃的时候卷了宫里许多的珍宝财物,负重且累赘。相比之下,我没拿什么财物,只是在怀里揣了把尺许的短剑。那是把铁器打造的剑,虽长不过尺许,但是剑身宽阔,比寻常的青铜剑在重量和强刃度上都要胜出数倍。 它本是长信宫的珍藏品,平时摆着也就当成饰物装点,但是落到我手里,却能成为一把凶器。 人群摩肩接踵,好不容易蹭到宫门,却见宫门口堵了一群女人,哭哭啼啼,一副伤心欲绝似的样子。 “陛下!陛下……”有人哭着欲追向宫外,却被身边的人一把拉住。 “只有陛下得以逃生,大汉国今后才有希望!” “快别哭了,一会儿盗贼便要闯进宫来,姐妹们可千万不要泄露陛下的去向啊!” 我顺势往宫外看,但见道路尽头一骑狂奔,顷刻间绝尘而去。宫门口的姬妾们哭成一片,凄惶无助的哭声让人揪心不已。 我不敢久留,也不敢去想象这些女人被赤眉军发现后,最后的下场是什么。我什么都不敢去想,什么都不敢再去……正欲埋首走人,忽然马蹄声响,抬头一看,那原本去远的坐骑竟然又转了回来。 刘玄玄衣纁裳,整个人伏在马背上,随着颠簸上下震动,一脸肃杀。 “陛下——” “陛下,当下马谢城哪!” 那群女人真是疯了,见到刘玄回转,居然一个个破涕为笑。转眼,刘玄已到跟前,纵身下马,我暗叫一声不妙,没等来得及撒腿走人,便被他一把拽住胳膊。 “你干什么?”我咬着牙,脚跟牢牢扎在地上,不肯挪步。 “别逼朕出手杀人!”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并不看着我,而是如狼般盯着那群又哭又笑的姬妾。 我打了个寒噤,他用力一拉,我离开原地,踉踉跄跄的被他拖上马。 “驾!”猛地一挥鞭,马儿咴嘶一声,尥开蹶子疯狂的奔跑起来。我靠在他的怀里,能够强烈的感受到后背与他前胸贴合处滚烫的温度,像火烧似的,越来越热,越来越烫。 “你想往哪去?”身后的人不答,风吹乱了我的头发,乱发覆在我的脸上,我用手拨开,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你还能逃到哪去?你逃不了了……” 背后突然探过来一条胳膊,刘玄的左手像把铁钳一样死死掐住了我的脖子,我呼吸一窒,下意识的右手往后缩,手肘直撞他腰肋。 他闷哼一声,显然受力不轻,然而他的手却仍是没有丝毫松手,我渐渐感到窒息,因为瞬间缺氧,眼前的景物顿时变成白花花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了。 “你得陪朕一起……”他猛地松手,我趴在马背上剧烈咳嗽,涕泪纵横,狼狈至极。“朕在哪,你都得陪着。” 他勒住马缰,驻足路边。 我勉强缓了口气,哑声:“你的目标那么明显,难道要我陪你一起送死不成?” 他冷哼一声,从马背上跳下,然后又把我生拉硬拽的掀下地。 “你要做什么?” 他横了我一眼:“弃马。”边说边将自己身上的衣裳脱了下来,又把头上的冠冕摘下,一同扔在路旁草丛中。 我不屑,却又不得不佩服他的果断:“即便如此,你还能往哪去?” “先出城。”他抓起我的手,这一次却没有使出过大的手劲,只是握着不松手,“我们混在人群里出城,然后往高陵去。”他的怒气消散得飞快,居然咧开唇角,冲我露齿一笑。 那两排整齐白净的牙,看得我一阵发寒。我咬了咬唇,索性开门见山,不愿再跟他绕弯:“你到底想怎样?你的大汉国已经垮了,你也不会再是光武帝,你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还没完。”他笑得十分笃定,“当年高祖创世,亦是大起大落,九死一生。朕曾说过要成为高皇帝,而你会是朕的……” “你别做梦了,我不会陪你一起送死的!”我甩开他的手,用力过猛,腕骨挣得险些脱臼。 他的笑容一点点的收敛,一点点的消失,脸色终于完全阴暗下来:“你真就那么想我死?” 我向后连退两步,毫不留情的丢下狠话:“对!我想你死!你不是一向自负聪明吗?怎么连我对你是否真心,你都瞧不出来?”我哈的一笑,讽刺道,“你该不会自作多情的以为我喜欢你吧?” 他一言不发,那双毫无光彩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我:“丽华,你我乃是同一类人!”他语速缓慢,一字一顿的说,“从我见你第一眼起,我便知道,我们是同一类人,在这个世上苦苦挣扎,寂寞、颓废、孤独,无所依,最后能倚靠,甚至拯救自己的也只能是自己。” 我吸气,一个心寒的念头在脑中闪电般的掠过——这是个孤寂如狼的男子,他本不该存于人世,他的本性就是一头混在人群里生存的孤狼,然后独自悲愤、挣扎、寂寞、颓废、自惭、骄傲……他盯上了我,是因为觉得我和他是同一类人,同样的愤世嫉俗,同样的寂寞无依。所以,他一步步的接近我,想把我同化,把我变成和他一样,甚至不惜一切的把我内心潜在的阴暗面残酷的挖掘出来。 他根本就不是人!是恶魔,心理扭曲、变态的恶魔! “我不是你。”我舔着干涸的唇,艰涩的摇头,“我拥有你所没有的东西,我有所爱的人,还有爱我的人,在这个世上,我并非独自一个,我并不孤独。” “你少自欺欺人了!刘秀根本不在乎你!他若在乎你……” “他在乎的。”我柔柔的笑,笑容是笃定的,自信的,“他在乎我!你用不着再挑拨离间,这招我早已融会贯通,并且学以致用,你不用再费心教我这个……我不会再受你蛊惑,我现在能很清醒的告诉你,他在乎我,比我想象的更在乎!除此之外,我还有家人,他们也很关心我,爱护我,我比你强百倍,你才是真正一无所有的人!” “住嘴!”随着他的话音,一巴掌迎面打来,我没留神竟是结结实实的挨了他一耳光。脆亮的耳光打得我面颊肿痛,左耳嗡嗡作响。 “你是我的,所以只能和我在一起。”他邪气的笑,上前拉我。 我拔出短剑,剑尖直指他的鼻梁:“滚!别他妈的逼我亲自动手宰了你!你仔细掂量了这是什么地方,我无需动手,只要在这里大叫一声,你马上就会变成过街老鼠。” “然后呢?”他抿着唇,不怒反笑,“不愧是我亲手调教出来的女人呢。如果能死在你手里,到了那边,我也可以一直跟在你身边,呵呵。” 他笑得阴鸷,我气得手指都在打颤。在这个时代,人们尚不信佛,没有所谓的轮回转世一说,但是他们都相信人死如生,在另一个世界里灵魂会继续生活,只是没有了肉体。如果修行有道,灵魂最终能够飞天成仙。 刘玄已经无赖到连死都不肯放过我! 我是个无神论者!我在心底默念了无数遍,然后告诉自己,我是个无神论者,所以不必惧怕他的威胁,不必顾忌他的无赖。 但是……为什么,握剑的手会抖?为什么我会犹豫?为什么无法消去压抑在心底的那丝恐惧? “没有我的保护,会有很多冤魂缠着你的!” “啊——”我失声尖叫,几欲发狂,“你到底想怎样?” 他抓住我的手,笑得邪魅,笑得自得,笑得疯狂:“我们出城,去高陵!” “当啷!”剑落于地,我怅然绝望。 再没有比碰上一个疯子更可怕的事了! 他会下地狱的,而我,会被他一同拖入地狱! 三、劝降 玄汉更始三年,盆汉建世元年,秀汉建武元年,九月。 赤眉大军攻陷长安城,更始帝单骑而走。长安失守,更始汉朝将相大多投降,只有丞相曹竟不肯投降,结果被人用剑刺死。 历时两年半的玄汉王朝终于彻底覆灭。 十月,赤眉军贴出告示,如果刘玄在二十天内自动归降,可以封王,逾期则一切免谈。 刘玄带着我其实并没有逃远,出厨城门后不久,我们便撞上更始汉朝右辅都尉严本,严本见到刘玄,虽然以保护皇帝的名义派兵将他保护起来,可是我和他躲在高陵一隅,每天困在房里,如困鸟笼,却是半点自由也没有了。 这个时候与其说是被严本保护,不如说是软禁更贴切。 “去投降吧。” 他只当未闻,浑然不理会我。 “你以为自己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天子呀!”我刻意挖苦他,一遍遍的打击,“你要是不想给那十五岁的小皇帝磕头也行,你往洛阳去啊!” 洛阳打了三个月的仗,玄汉更始政权的覆灭,也让朱鲔的坚守之心彻底崩溃,终于开城投降。现在,刘秀已经率兵进入洛阳,进驻南宫,同时宣布迁都洛阳。 两年,恰恰弹指两年光阴。两年前他从洛阳狼狈的离开,执节北上,身边仅跟了百来号旧部亲随。两年后,他作为一国之君重回那个曾经令他备受屈辱的地方,只是……陪在他身边的人,不再是我阴丽华。 刘玄被我一次次的打击、摧残得似乎已经麻木不仁了,无论我的用词再恶毒多少倍,他总是无动于衷,瞪着一双毫无焦距似的眼睛,无视我的咆哮与怒吼,视线仿佛穿越过我的身体,望着我身后无尽的某个点。 启门声嘎地响起,我闭嘴喘气,估摸着该是送饭的人来了,可没想到转过头去,却意外的看到严本带着三四个人走了简陋的厢房。 “陛下!”严本跪下,举止虽然恭谨,可是那副神态却完全没把刘玄这个落难皇帝放在眼里。这也难怪他,实在是玄汉王朝已经完蛋了,留下这么个光杆司令也不可能再东山再起,搞不好还会连累自己。 刘玄显然也很清楚自己的处境,所以严本进来,他连眼珠也没转动一下,仍是一副半死不活的颓废样。 “陛下!”严本身后跨出一人,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到刘玄面前,哽咽着跪在了他面前,“陛下……臣祉……” 我猛地一凛,陡然间想起来,眼前这个长相英俊的男人不是旁人,正是当年的舂陵侯刘敞之子刘祉。 如今刘敞早已去世,舂陵这一支刘姓宗族的宗主便由刘祉继承,刘玄封王的时候,将刘祉封为定陶王。 刘祉跪在刘玄身前,紧紧抓着刘玄的衣袖,泣不成声。 一个国家覆灭了,曾经,那是他们的理想,他们的抱负,他们的一切骄傲和自豪。 “恭,拜见……”声音小小的,似乎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是好,尾随严本的另一位青年谦恭有礼的样子引起我的注意。 那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公子,剑眉朗目,温文尔雅,有那么一刻,我望着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孔失神。 他有刘秀的味道,一举手一投足都能让我的脑海里不自觉的想起那个思念已久的影子,然后引起一阵阵的心痛。 “陛下!”严本轻声道,“定陶王与刘侍中此次来是……” “刘侍中?”刘玄那双死鱼般的双眼终于移动了,缓缓将目光投射向那位年轻公子,后者在他咄咄逼人的注视下垂了下头。“刘恭,你现在可是皇兄呢。哈哈……好歹也该封王吧,怎么才是个小小的侍中呢?” 刘玄的笑声怪磔刺耳,那个叫“刘恭”的年轻人面色微变,遭受如此侮辱后,仍极力保持自身仪态镇定。我对他的好感顿时大增,这份从容自若的姿态愈发与刘秀相仿,刘玄开始歇斯底里的发疯,拼命找东西乱砸乱丢。 房里的人仓皇躲避,严本等人急忙退出门外,刘恭正也要走,忽然见我一动不动的站在角落,忙道:“夫人还是也回避一下吧。” 我愣愣的看着他,没有任何反应,眼中看到的只是透过他想象的那抹刘秀残影。 “啪!”一只洗笔的陶缸砸在夯土墙上,水珠和粉碎的陶片一起四溅,刘恭“嗳”了声,缩头拽起我的胳膊,将我一同拖出门去。 “回来——你给我回来——”发泄中的刘玄看到我要跑,竟发狠追了上来。 我对他的神经质厌烦到忍无可忍,隐忍多日的愤怒终于爆发,右手提起裙裾,左手掌心反抓刘恭胳膊,掌心借力一撑,旋身一记双飞向后连踹,右脚踹中刘玄的胸口,跟着左脚脚背踢中他的左侧脸颊。 他正向我冲过来,怎么也料不到我会猝然起脚,这两下挨得不仅结实,且还是自动送上门来的。我起脚太快,以至于旁人根本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刘玄庞大的身躯已斜飞了出去,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便轰然撞在夯土墙上。 墙粉簌簌落下,蒙了他满头满身,我恨道:“你再发癫,我废了你!” 严本急忙命人上去探视,鉴于我刚才的凶悍,他想怒又不敢太直接:“身为陛下的侍妾,如何敢……”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是他的侍妾?”我的怒气喷发,一发不可收拾,管你天皇老子,我照揍不误。而且,刘祉在场,我有恃无恐。 果然,严本正欲命手下将我拿下之际,刘祉突然指着我,惊讶得舌头打结,一脸惊惶:“你……你怎么……怎么在这?” 我摆出架势,正欲将严本的手下全部放倒,刘祉急忙喊了声:“且住!”喝令那些人退下,“不得放肆无礼。”边说边急匆匆的推开那些人,冲到我面前,双手作揖,“阴夫人,果真是你。” 我想了想,还礼谦让:“巨伯君客气了。” 刘祉激动的回头,对周遭的人介绍道:“这……这是洛阳……” 他大概不知道怎么当着刘玄的面提另一位汉帝,我微微一笑,将散乱的鬓发拢了拢,眼神凌厉的瞟向严本:“妾乃刘秀之妻阴丽华!” 严本骇然失色,抽气声在陋室中响起一片。 “阴丽华……”刘恭喃喃自语,我侧身,敛衽缓缓向他行了一礼,他忙回礼,虽然神色亦有惊讶,却并不像其他人那般呆若木鸡。 刘玄在身后冷哼两声,我收起笑容,回眸狠狠瞪了他一眼。他被人扶着,脸色苍白,半张脸肿起,嘴角挂着一缕血丝。 刘祉道:“阴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点了点头,刘祉做了个请的手势,我一脚跨出门,临走回头瞥了眼满脸愤怒的刘玄,嫣然一笑:“圣公的癫狂症还是赶紧请人瞧瞧的好。” 刘玄愤怒挣扎,我只当未见,挺直脊背,昂然踏出,身后骤然间爆出一声悲怆长啸。我心中一荡,说不出是何种滋味,紧咬牙关,加快脚步随刘祉、刘恭等人匆匆离开这间小院。 ――――――――――― 刘恭暂住高陵传舍,直到现在我才得知他的真正来历,明白了为什么刘玄会对他冷嘲热讽。原来他的官职虽是侍中,身份却的确如刘玄所说的乃是“皇兄”——他是赤眉军所立的盆汉王朝建世帝刘盆子的兄长。 若要追溯刘盆子的祖先,乃是刘邦长子刘肥,如果按照刘氏族谱排列,刘盆子要比刘玄、刘秀他们低两辈,算是孙子辈的人物。 刘盆子兄弟一共三人,长兄刘恭、次兄刘茂,刘盆子排行老幺。樊崇欲立刘姓子弟为帝时,翻遍军中所有姓刘的,用排除法剔除不合格的人,最后剩下血缘与汉高祖最相近的刘氏三兄弟。因为兄弟有三人,他们不知道该选谁合适,就用抓阄的方法让他们兄弟三个抓阄决定,最后年幼的刘盆子中标,选为帝。 刘恭读过《尚书》,算是位粗通文墨的儒生,因是太山式人,所以封为式侯,官拜侍中。他却是生性淡泊的人,并不以自己的弟弟做了皇帝而特别沾沾自喜。按他自己的话说,盆子也不过是一个被人控制的傀儡皇帝罢了,赤眉军一群匪类,成不了气候。 他说这种话的时候,声音低沉,压抑而悲凉,我忽然有些明白他为什么对刘玄那么在意,那么客气,非要孤身犯险,作为赤眉军代表来试图劝降刘玄——他分明已很清醒的预见到了弟弟的未来命运,属于傀儡天子的命运,要么屈服沉沦,要么玉石俱焚。 刘玄是个极端聪明的人,像他这样聪明的人,尚且在这场操控、反操控的内部政治斗争中溃败,更何况刘盆子这样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放牛娃呢? 与其说刘恭在为救助刘玄而东奔西走,不如说,刘恭在尽力想替他弟弟的未来试图抓住些什么。 刘恭很聪明,他怕单独来见刘玄,刘玄甚至不会给他见面的机会,所以先去找了刘祉,想让刘祉做个中间人,缓和了彼此的矛盾冲突后,大家能够心平气和的坐下来谈降。 一切都安排得有条不紊,只是没提妨冒出了我这个异数。 要说三方代表,那毫无疑问我肯定是站在刘秀这一边的,所以,现在就好像演变成我和刘恭之间的一场降俘抢夺战。 “想不到陛下竟会让阴夫人亲来高陵劝降!”刘祉满心钦慕,“陛下如此重视……圣公,真乃情深意重之人,由此看来,刘姓宗亲们大可不必担心陛下会对我等有所芥蒂。” 我顺水推舟,由着他胡乱臆断:“巨伯君真是多虑了,陛下向来宽仁谨厚,天下皆知。” 刘祉颔首笑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刘恭突然问道:“贵上已下诏敕封圣公为淮阳王,并言明吏民若有戕害,罪同大逆,若有护送陛下至洛阳者,封列侯,此事可当真?” 这话倒把我问住了,我并非真是刘秀派往高陵来劝降的说客,自然也说不上来刘秀对刘玄的处理态度是什么。 “自然是真。”不等我回答,刘祉已抢先向他做出保证,“陛下的人品,我敢拿项上人头作赌,向来言出必行。” 诏封刘玄为淮阳王,若有戕害者罪同大逆不道,护送者封列侯!好大的一个诱饵,一个形同仇人的刘玄,值得用这么大的诱饵吊他吗? 心上骤然一阵颤栗,恍然明白这其中缘故究竟所为何来,一时之间,热泪险些克制不住的溢出眼眶。 “夫人。”刘恭带着一丝试探的口吻缓缓启口,“贵上确可保圣公无恙否?” 我愣住,他的疑惑不同于他人,我竟无法不假思索的拿话敷衍他。于是不禁深深思索,如果刘玄当真向刘秀投降,不说刘秀如何待他,我可会就此轻易原谅和饶恕他? 从个人立场出发,我实在没道理放过刘玄,可是此刻面对刘恭的疑虑,我的回答却不能仅仅代表我个人,我无法用我主观的意识去回答这个政治问题。 “这是自然。”终于,我舒了口气,冷静的给予肯定答复,“君无戏言!” 刘恭得到我的回答后,仿佛放下了心头大石,表情轻松了许多,笑道:“既如此,恭这便动身回长安。” 我讶异道:“怎么?难道你不是为你弟弟来劝降圣公的么?” “欲降圣公的乃是赤眉,如何是我弟盆子?”他温婉一笑,笑容背后却隐藏着一缕通透明晰后的无奈,“方才与夫人一席话,亦知夫人乃是豁达明智之人,君子不相欺,夫人以为赤眉所立建世汉朝比之绿林所立更始汉朝如何?治国非同儿戏,并非只是将一个头戴冕冠,身披冕服的皇帝抬上龙舆,便可称之谓‘国’。若无治国之远见卓识、雄才大略,则得国亦能失国,得失只在弹指瞬间。” 他在说这话时双眸熠熠生辉,耀眼得像是闪烁的星辰。不得不承认,我被他坦诚的勇气所感动,能领悟到这一点的人不多,站在他的立场能把这番领悟开诚布公讲出来的人更是绝无仅有。 何为名士风流,胸襟坦荡,我今天算是真的大开眼界。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一年多来我与刘玄相处日久,每日所思,无不是尔虞我诈、阴谋算计,那颗赤诚之心早不知被我遗忘到哪个角落,这时面对刘恭,不由得重新勾起我心中豪迈侠气,笑允:“公子请放心,我主今日既能厚待圣公,他日定当亦能厚待他人。” 刘恭眸光一亮,他自然明白我所说的“他人”指谁,我俩彼此心照不宣。 “告辞。” “后会有期。” 刘祉虽是陪同刘恭一起来的,却不见得非得一起回去,我正打算游说刘祉助我逃出高陵,突然严本闯了进来,险些撞上正往外走的刘恭。 “侍中大人这是要往哪去?” “回长安。”刘恭淡定而答。 严本闻言,急忙拦住他:“陛下……咳,圣公方才有言,愿随大人前往长安归降。” 在场的人一齐愣住,刘恭非但不喜,反而瞬间面色大变:“圣公为何决意如此?” 严本没有回答,侧身让开道。 门外,面上尤带瘀青的刘玄唇角噙着一抹诡谲的笑意,走到众人面前,双手高举——右手掌心托着一只一尺见方的锦盒,左手擎着一把古朴斑驳的长剑。 刘祉倒吸一口冷气:“这是斩蛇剑……” 如果那把古剑真是汉高祖刘邦当年传下的斩蛇剑,那么锦盒内盛装的定然就是天子象征——传国玉玺。 “我绝不会把这两样东西交给刘秀。”刘玄望着我,唇角的笑容阴冷而残酷。 我昂首,毫不示弱的顶了回去:“他不需要这些也能当个好皇帝!而你,即使捧着这些所谓的宝贝夜不离身,最后也逃不脱亡国的下场!” 旁观者无法理解表面看起来温柔贤德的刘秀夫人,为什么非得和一个懦弱无能的亡国之君,跟斗鸡似的掐着对干。我和刘玄之间的恩怨,只有我们两个心里最清楚。 四、释怨 刘玄不愿向刘秀投降,决定向长安的建世帝刘盆子请降,刘恭心里虽对他的决定不怎么赞同,但是以他的立场与身份却也只能缄默。 于是,赤眉军又派了个叫谢禄的人来高陵接应,刘玄又摆出一副懦弱无能的白痴样,在谢禄面前装疯卖傻到我见欲吐。谢禄为此对刘玄愈发不屑,若非碍于刘恭面子,只怕根本不会把刘玄放在眼里。 刘玄执意要我随同入京,这让刘恭和刘祉皆是大吃一惊,不过好在刘玄虽不肯轻易放我好过,却并没有在谢禄面前把我的身份曝光。 谢禄和大多数人一样,把我当成刘玄的一名侍妾,然后带着我们一起回到了长安。才短短一个月,原本萧条的长安更是成了一座死城。车马行过,到哪都是静悄悄的,连个路人都未曾碰见。 街道上冷清,圜阓内同样冷清。 回到长安后没多久,刘玄便被诏召进宫去,为显诚意,他竟忍辱负重,肉袒进宫。要做到这一步,他需要报着怎样的勇气和屈辱才能强颜欢笑着进宫向新君献玺?我不禁在幸灾乐祸之余钦佩起他的城府与毅力。 并非所有人都能做到他这一步的。 几乎是回到长安的隔天,刘能卿便摸上门来,随他同来的竟然还有尉迟峻。这两个原本互不相识的影士终于因为我的缘故而被阴识牵引到了一起,两人联手的结果是将整个三辅地区都给翻了遍。 他二人顾不得与我叙旧,便急匆匆的打昏看守,带着我神不知鬼不觉的从传舍中溜了出来。舍外车马早已备妥,要去要留只在一念之间,面对即将到来的自由解脱,我突然又不甘心就此离去,在心里冒出个强烈的念头,真想亲眼目睹投降后的刘玄会得到怎样的一个结局。 然而这也只能成为我一时的痴念罢了,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能够甩开刘玄的机会,即使刘能卿与尉迟峻没有找到我,我也会赶紧自己想办法脱身。 “刘玄他……可是已经封王了?”上了马车,巍峨庄严的长乐宫在眼帘中渐行渐远,我终于还是忍不住打听起归降一事。 尉迟峻专心致志的驾着马车,倒是车辕另一侧坐着的刘能卿听见我的问话后,回过头来:“姑娘是问昨日殿上刘玄献玺一事?” 我点头:“可是封了长沙王?” “哪儿呀,赤眉那帮盗匪何曾有过君子之风?刘玄庭中献玺,樊崇等人出尔反尔,想当场杀了他,结果刘恭与谢禄二人表示反对,于是又想把刘玄诱到殿外动手……也合该刘玄这厮运气好,赤眉军中无一好人,倒是那个刘恭乃真君子,见此情形,竟而当场追了出去,拔剑欲自刎。此人可是小皇帝的大哥,再如何不受重用,却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横死殿前,所以樊崇等人急忙阻止,最后却说要封刘玄做畏威侯……” 一场惊心动魄的场面在刘能卿略带幸灾乐祸的叙述下冲淡了悲愁和凄厉,我并不为刘玄感到可怜,却替刘恭感到惋惜。 畏威侯!畏威!畏惧权威!樊崇他们果然嚣张,居然如此抠字眼侮辱刘玄。 “依小人看,那个刘恭若非刘盆子的兄长,倒是可以与他结交一番。刘玄是他劝降回来的,他为了救刘玄活命宁愿刎死,已算是有情有义。樊崇搞个畏威侯给刘玄,本有戏耍之意,刘玄尚未有所表示,刘恭却再次仗义执言,硬是逼得樊崇兑现承诺,最后封了刘玄为长沙王。” 回想刘恭如清风明月般的卓然气质,惋惜之情愈浓,我不禁长长叹了口气:“但愿日后还有相见之期。” “刘玄虽得了长沙王的爵位,却是并无真实封邑可获,樊崇也不可能放他离开长安就国。樊崇让他住在谢禄府上,连传舍也不让他回,算是被彻底看管起来,想来一生再难复自由。姑娘此时若不尽早脱身,只怕顷刻间也得被人抓到谢府去……” 我闭上眼,后背靠上车壁,随着车身的颠晃,只觉满身疲惫。脑海里凌乱的交织着刘玄各式各样的表情,有喜悦,有愤怒,有捉弄,有算计,有阴鸷,也有温柔。 最终,被囚禁!一切回忆终将被封存!带着更始汉朝曾经的荣耀,作为建世汉朝徒有虚名的长沙王,在一座小小的庭院中,困守终身。 他这辈子的路,其实已经走到尽头了。 就这样吧,就这样走到尽头。生命虽得以延续,只怕心却已经永远死去了,就这样让他生不如死的过完余生吧。 一切都已结束,随着显赫一时的玄汉王朝的崩溃,这个曾经威赫四方的皇帝最终付出的代价,将是他痛苦且漫长的后半生。 伯升,你看到了吗?你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 建世元年,十月。 刘盆子居长乐宫,三辅郡县、营长遣使来朝进贡,赤眉军士兵为争夺贡品大打出手,互相砍杀,喧哗宫廷,年幼的傀儡皇帝毫无威信,无法镇压住吵闹的将领兵卒。不仅如此,赤眉士兵横征暴敛,在长安城内四处抢劫,吏民不堪其扰。 历经数度洗劫的长安中,终于出现了粮荒现象,当民之生存根本的粮食彻底告罄后,赤眉军流寇主义的破坏性暴露至极限,放火焚烧宫室、恣行杀掠,无恶不作,这也最终导致了我现在眼前所看到的长安,满城萧条冷清,城中百姓不见一人。 据闻粮荒起时,别说长安百姓,就连长乐宫中所剩的成百上前名宫女,也因为断粮,而不得不挖草根,捕食池塘中的鱼虾来果腹充饥。但即便如此,宫中的乐人和宫女仍是饿死大半,宫人尚且如何,更何况平民百姓? 长安街头不见活人,但见路边饿骨。 十月末,当尉迟峻驾驶着马车缓缓驶出长安城门时,我不禁黯然垂首。天气转冷,只怕等到大雪舞空,覆盖这座古老的城池之时,这里的百姓要面对的,不仅是饥饿,还有严寒。 饥寒交迫中,究竟能有多少人能够苟且挨过这个冬天? “姑娘!”尉迟峻一边赶车,一边回身用手挑起布帘子,“长安以北的上郡、北地郡、安定郡地广人稀,饶谷多富,乃是休兵上佳之所,眼下大司徒邓禹正引兵栒邑一带,姑娘若要去洛阳,可先北上寻大司徒……” 他可真会替我打算,洛阳南宫掖庭之中此时的当家主母乃是郭氏,以我现在这副样子若是孤身直奔洛阳,除了落魄便只剩下狼狈。若要回去争得一席之地,首先第一步就得先寻找到强有力的后盾,以此便可与郭圣通的舅舅刘扬相抗衡。而作为三公之首的大司徒邓禹,手握重兵,其势力恰可盖过刘扬兄弟三人。 尉迟峻的心意我懂,他脑子里转的那点心思我更是一清二楚,但是他却不会明白我的心。我本无意要回到刘秀身边,便也谈不上要与郭圣通争什么。 我对刘秀的爱,不容许被任何东西玷污与污蔑。我爱他,但我也有我的骄傲和自尊:“不去栒邑。” 尉迟峻略显惊讶:“姑娘是要回新野么?” “也不去新野。”我没有自信回去面对阴识,这一年多来,我经历了太多,也改变了我太多,在我还没想清楚自己后半生的人生目标时,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回新野面对阴识。 “那……我们这是去哪呢?” “我……不知道。”有那么一丝茫然闪现,我不回新野,却还能去哪? 天大地大,却无我容身之所! 我本来就是一个时空的多余者啊! “子山。” “诺。” 抬头望着低低的云层,看样子,寒流很快就会来袭,今年的第一场雪转眼便会落下。 “你把马车往南阳郡赶吧,容我好好想想,也许不等进入南阳地界,我便想通了。” ―――――――――――― 建武元年冬季的第一场雪接连下了三天三夜也未见停歇,扯絮似的大雪终于将山峦道路覆盖得一片银匝。 刘能卿在进入南阳郡地界后突然步行离去,我并未细问他要去哪里,他是阴识安插在长安的影士,自然有他该去的去处。 马车在冰天雪地中行驶相当困难,尉迟峻车技不赖,却也不敢恣意加快速度。进入南阳后,四周景物虽被漫天大雪覆盖,我瞧在眼里,却仍不免觉得亲切可亲。 “子山,快到宛城了吧?” “哪儿呀。”尉迟峻笑道,“宛城已经过了,前边过去不远可就到小长安啦!” 我浑身一震,“呀”的声噫呼,手脚并用的从车内爬了出来,周遭景物有些儿眼熟,我喊了声:“停车!”也不等尉迟峻把马勒停,一个纵身便从车上跳了下来。 “姑娘!发生什么事了?”尉迟峻见我神色不对,不禁也紧张起来。 鼻端呼出的气息在空气中凝成一团团的白雾,我呵着气,眯起眼。眼前被大雪覆盖的山野,陌生中却又透着熟稔。 那一晚,夜色如墨,邓婵临盆,难产而亡,窃贼盗马,殊死搏杀…… 那个有着一双如夜色般漆黑眸瞳,似邪似魔的男人,便是在这里与我相遇,从此一点点的渗入我的生活,潜移默化的教会我如何面对现实的残酷。 在这里,我杀了第一个人!双手第一次沾染血腥! 那一晚,距今已经整整三年,记忆却恍如昨日般清晰! “姑娘?” “呵……”我轻笑,胸腔中莫名的充斥着酸涩,“子山,你觉得我变了吗?” 身后是一阵沉默,过了片刻,他很肯定的回答:“姑娘再怎么变,天性却始终纯善如一。” 我哧的自嘲:“你信么?现在连我都不大信自己呢。” “姑娘!过去的事情都忘了吧——刘玄已死!” 我猛地一颤,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僵硬的旋身。 “三辅百姓不堪赤眉暴掠,一些旧部官吏欲以刘玄之名,重新起事,张卬等人恐夜长梦多,为解决忧患,便伙同谢禄杀了刘玄,永绝后患……” 风雪渐狂,鹅毛大雪扑簌簌的刮在我脸上,迷住我的双眼。 刘玄死了!竟然死在张卬手里! 两年半前,张卬那句“疑事无功!今日之议,不得有二!”犹响于耳,正是因为他斩钉截铁的一言奠定了刘玄称帝的地位,最终将刘玄捧上了皇帝宝座。而今,断送刘玄性命的人,竟然也是他! 果然成也张卬,败也张卬!这般戏剧化的命运波折,怎不叫人哭笑不得? 我欷歔,眼中却是无泪。 刘玄,一个存于历史的汉朝皇帝,终于随着他的王朝,彻底消亡了! “刘玄的尸体……” “据说夜里突然被人盗去,有人怀疑乃是式侯刘恭所为!能卿急于赶回长安,正是为了调查此事。” 我点头,刘恭若能替刘玄收尸,也算得是尽到情义了:“子山,你想办法联络能卿,告诉他尽力设法保全刘玄的妻妾儿女,将他们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诺。” 我呵了口气,拂去脸上的积雪,心头仿佛卸下一块千斤重的大石,有很多想不明白的死结被我暂时抛诸脑后:“小长安过去便是淯阳,子山,我暂时不打算回新野了,不如先去邓奉家暂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