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丽江山·青龙卷》 一、流星 和死党们一一通过电话后,却被告知晚上都不能按时赴约,我手里捏着手机,气得险些把手机外壳捏碎。 都是一群有异性没人性的家伙,之前还都信誓旦旦地保证得好好的,说什么等考研完了,一定约个好日子晚上一起去观星。 可巧今天晴空万里,天文台报道晚上会有流星雨,气象台也说今晚无风无雨,正是观星许愿的最好时机,可当我兴冲冲地打电话过去找人时,那票损友却再次不厚道地集体放了我鸽子。 在街上转了两圈,将近五点多的时候天色便慢慢暗了下来。坐在麦当劳餐厅里,透过透明的落地玻璃,我望着外头熙熙攘攘的行人发呆。 终于,在扫光桌上的鸡翅汉堡后,我毅然决定回出租屋拐带室友。 当初为了专心考研,我特意从家里搬了出来,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套房子。出租屋是间三室两厅的公寓,一个人住未免太奢侈,为了节省费用,我找了同系女生俞润当室友。过了一个月,俞润又领了个同级但和我们不同系的女生回来当第三同盟军。 那个叫“叶之秋”的女孩子性格有点古怪,平时话不多,鼻梁上老架了副黑边框的眼镜,迄今为止我都没看清这位室友五官到底长什么样。这女孩学习起来也很勤奋,经常躲房里一窝就是大半天。听说她学的专业是考古,爱好的却是天文,都是相当冷门的行当。 我和她实在够不上算有多大的交情,虽然大家同住一个屋檐下已达四个月之久。不过,我和另一位可爱的俞润同学,倒是很合得来。 “嘿嘿”笑了两声,我将手里的外卖方便袋晃了晃,掏出钥匙开了大门。 门才打开,没等我用诱惑的嗓音喊一声“俞润!”,就听客厅里撕心裂肺般传来一阵哭声。 “啪嗒!”吓得我把外卖袋失手掉在地上,旋风般冲了进去:“俞——” 客厅内布置整洁,四下无贼、无盗、无强匪……俞润横坐在沙发上,膝盖上搁着一本打开着的书,手里捧着一大盒面纸,正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哽咽着像是随时要断气似的。 见我冲进来,她抬起红肿的眼睛瞄了我一眼,随手抽了几张面纸擤鼻涕。 “你……”我抽气,虚惊一场过后觉得腿都有些发软,“你,别告诉我你在看教科书!” 她老老实实的摇了摇头,拎起膝盖上的那本书,鼻音塞塞的说:“很好看的,你要不要看?” “好看就看成你这模样?”余光瞟到封皮,不大和平时见俞大小姐捧着的言情小书一样,封皮上题的四个字也很中规中矩。“?你转性啦,居然看起武侠来了?” 武侠倒是我偏好的小说类型,只不过,没见有什么武侠小说能把人感动成俞大小姐那样的。 “不是……”她继续擤鼻涕,“是言情啦,最近很流行的清穿文。” “哦——”我拖长声音随口应对,回到门口把外卖方便袋捡了起来。那种你爱我、我爱你,爱到死去活来,天崩地裂的小白文我没兴趣。特别是——清朝穿越文! “又是辫子戏!秃着半个脑袋的男人会长得帅吗?” “帅啊!”俞润兴奋起来,一双红红的眼睛里绽放出奇异的光芒,“皇太极太帅了……” 我只觉得浑身一阵恶寒,忍不住一盆冷水兜头泼过去:“貌似爱新觉罗家的男人长得都有碍观瞻,特别是皇太极,据说还是个大胖子,这种男人也称得上一个‘帅’字的话……” “咻——”一只粉红小猪抱枕闪电般迎头砸来,我眼明脚快的跳了开去。 “你怎么知道他不帅?四百年前的事谁又说得准了?你又没见过皇太极到底长什么样?你凭什么这么说他?”俞润好似一只被人一脚踩中尾巴的猫,浑身的毛在顷刻间全部竖立起来。她瞪着那双恐怖的兔子眼,从沙发上弹跳起来,张牙舞爪的逼近我,气势相当惊人。 “呃……”我节节后退,果然小猫也有发威的时候,猫尾巴不是那么好踩的。 “你……你也是个后妈!”俞润抽噎了两下,眼眶又开始湿润起来,“你和那个作者一样后妈!呜——我的皇太极,我的阿步……” 砰!随着后背撞上墙壁,我脑门上冷汗都给逼了出来。不得不说,我不碰那些穿越小白文,还真是非常明智的选择。 “俞……俞润!你……吃不吃汉堡?是麦香鱼口味哦……”我急忙讨好的提起手中的方便袋,在室友眼前轻轻晃动。 小猫咪果然停止了发威,背上倒竖的毛发也乖乖抚平。可就在认为稳操胜券时,她突然把脸一撇,噘嘴道:“坚决不吃后妈的嗟来之食!” 我差点没摔到地上去。 “吱!”东首第一间房的门扉拉开,熟悉的黑框眼镜从门里飘了出来。 “你没出去啊?”我诧异的看着那幽灵似的身影端着马克杯,走到墙角净水器那儿无声无息的续水。 真是难以相信,我之前还以为叶之秋肯定不在家,不然俞润在客厅折腾得鬼哭狼嚎似的,她怎么就能保持一颗平常心,处变不惊的继续留在房里? “嗯。”叶之秋的声音淡淡的,“过一会儿会出去吃晚饭。” “哦。那个……我买了汉堡,你要不要……” 一个“吃”字还没吐出,就听身后俞润含糊不清的说道:“嗯,我想出去吃火锅!” 叶之秋端着氤氲升腾的杯子,镜片后的眼神古怪的闪了下。 我暗叫不妙,连忙一个旋身,只见俞润满口嚼着麦香鱼汉堡,鼓囊囊的腮帮子上下齐动时,仍不忘垂涎的重复:“我已经很久没吃火锅了。” “吃不撑你!”眼看着一只汉堡在半分钟内被那只原还信誓旦旦,拒绝嗟来之食的红眼猫咪风卷残云般吞下肚,我强忍下一把掐死她的冲动。 叶之秋喝完水后自动回房,就在我打算凭三寸不烂之舌,诱惑俞润陪我出去看流星雨时,她却穿了件鹅黄色的羽绒外套,双肩背了只硕大的登山背包,从房里再次走了出来,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 俞润咂吧着嘴,意犹未尽的舔着唇角:“这是去哪?” “吃饭啊。”她一本正经的回答,“不是说想吃火锅么?” 我目瞪口呆:“你穿成这样出门就为了吃火锅?” 吃火锅需要搞得跟远足一样吗?好像学校门口百米内就有三家火锅店吧! 叶之秋站在玄关准备换鞋,舍弃昨天才买的羊皮小靴,直接挑了双李宁的运动球鞋:“不是。”她弯下腰,平静的回答,“吃完饭我要去爬山。” “爬山?”半夜三更去爬山,她是不是嫌吃饱了撑的? 叶之秋似乎了解我的困惑,回头笑了下,轻声解释:“晚上有流星雨。” 流星雨…… 我眼睛一亮。 怎么就忘了呢,叶之秋的冷门爱好就是天文呀! “我跟你一起去!”我脱口而出。 早点想起来的话,根本就不用花那心思舍近求远的诱拐俞润。 我喜出望外的追上去:“一个人看流星多没意思,这几天考完试我正闲得发慌,不如我陪你吧!” “唔。”俞润咽下最后一口汉堡,叫道,“那我也要去!等等我,我去穿外套!” 叶之秋靠着墙看着我穿鞋,好奇的问:“你也喜欢观星?” “呵呵。”我讪笑。 哪里是喜欢观星了,不过是看电视上经常演什么对着流星许愿,梦想就会成真之类的烂俗情节,好奇之余也想附庸风雅的尝试一下。我原是不信这些的,可人一旦着急起来,也就有点病急乱投医的味道了。不管是真是假,总之先祈祷一下,但愿自己三月份的成绩单能够成功PASS。 想起前几天,自己甚至还半推半就被老妈拖到城隍庙去烧香拜拜,我嘴角颤抖的笑容越发尴尬起来。 几分钟后,俞润穿了棉大衣,戴上耳罩、帽子、围巾、手套,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像团粽子般从房间里跑了出来。 我们三个人嘻嘻哈哈的跑到离公寓最近的“千禧缘火锅店”搓了一顿,晚上九点多,才带着满身的火锅味从店里出来,打着饱嗝慢腾腾的往市区海拔最高的云台山蹒跚而去。 从千禧缘到云台山山脚,打的的话大概需要五分钟的时间,乘公交车大约十分钟,走路的话二十五分钟。可我们三个立志要减肥消食的女孩子,最后一致选了第三种方式。 九点四十蹭到山脚,等爬上山顶已是十点半。俞润累得嗷嗷直叫,一路后悔的嚷嚷上当,叶之秋爬山的时候一句话都没讲,可细细听她喘息声,也能知道她体力要比俞润好很多。 山顶上风有些大,可见天气预报也未必精准,幸而夜空无云,视野极好。仰头望去,墨般的穹庐顶上镶嵌着无数耀眼璀璨星辰,十分抢眼。 “好美……”俞润忘情的伸展双臂,嘴里呵出的白雾一阵阵的消散在风中。 叶之秋稍稍平复气喘后,便从背包里取出天文望远镜,撑起支架,动作熟练的在三分钟内将一架望远镜拼装好。 我在旁边气定神闲的看着她忙活。 “管丽华!”她停下动作,侧目瞟了我两眼,“听说你是跆拳社的?” “是啊。”毫没方向感的晚风吹得我头发一会东一会西,盖在脸上扎得皮肤痒痒的。 “社团主力?” “那是自然。”我捋开发丝,得意的笑,“我可是黑带。” 校跆拳社成员两百多人,可黑带级别的算上教练和助教也就九个人,我可真是名副其实的主力加精英。 叶之秋露出惊讶的表情:“黑带……一段?”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俞润已在边上抢着说:“错!是二段!”她作出一脸的崇拜状,“丽华好厉害呢,我可是曾经亲眼见她一脚把一个一米九的大块头踹了个狗啃泥……啧啧,帅呆了,酷毙了!” 叶之秋更加意外的拿眼瞄我,好似我是外星生物,镜片后的眼神透着诧异和质疑:“你真有那么厉害?” “呵呵……”我干笑两声,笑声含糊。 “啊!流星——”俞润突然大叫着打断了我们。 “哪里?哪里?”我和叶之秋两个人急忙抬头,可夜空仍是一成未变的老样子,连根流星的尾巴都没看见。 “我刚才看到了!我看到了!好漂亮的流星,咻地从东往西……”俞润兴奋的大叫。 “切!狗屎运!”我懊恼的挥手,真可惜,居然白白失去一次机会。 叶之秋低头看了看手机:“嗯,天文台说是凌晨一点。照刚才的情形看,也许会提前也说不定。” 一个小时后,星星在天上俏皮的眨眼睛。 两个小时后,星星仍是不知疲倦的眨着眼睛。 三个小时后…… 我开始不停的眨起眼睛。 很随意的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俞润紧挨着我,把头靠在我肩上,细微的呼吸声伴随着阵阵热气吹进我的颈窝,困意愈发浓烈。 天寒地冻的二月天,我们却守在寒风呼啸的云台山顶上,等候着传说中姗姗来迟的流星雨。 “真是衰运当头。”我揉着几乎粘在一起的眼皮,小声嘟哝,“居然连流星雨也放我鸽子。” “丽华——”俞润吸了吸鼻子,声音闷涩的说,“我好饿,你有没有带吃的?” 我顺手在她额头上弹了个响指:“你是猪投胎的吗?整天不是看小说,就是吃东西?” 俞润痛苦的呻吟一声,也不知是真的饿昏了,还是被我打疼了。一阵风吹来,她瑟缩得打了个寒战,可怜兮兮的说:“我们还是回去吧,我看流星它们也许都回去睡觉了。” 我心里其实也早打起了退堂鼓,听俞润这么一说,于是抬头用眼神询示叶之秋。 “我们不如下次……” “我给你们讲讲星宿的故事吧。”我的声音被叶之秋突然拔高的音量湮没,她抬手指着星空,笑道,“古人也爱观星,他们常常把星象看成是天命谶图的提示,这在今天看来愚昧而又迷信,可在当时却十分流行,算是个时尚而又神秘的东西吧……” 我用手捂着嘴,偷偷的打了个哈欠,说实在的,我对这些天文星象之类的东西兴趣不大。 叶之秋的话倒是引起了俞润的兴趣,她坐直身子说道:“我知道雅典娜的圣斗士,黄金十二宫!” “嗯哼……”叶之秋略显尴尬的清了清嗓子,“你没说错……不过,那是‘舶来品’,中国古代的天文研究,是按三垣四象二十八宿来划分的……” “啊,二十八宿,这个我也知道,南方朱雀,有鬼宿、星宿、柳宿、井宿、张宿、翼宿、轸宿……” “诶,你怎么知道?你也对二十八宿有研究吗?” 俞润得意的笑:“《不可思议的游戏》里有讲啊,我最喜欢星宿了!” “什么是……不可思议的游戏?” “动画啊!我初中时就看过了,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呢。那里面的男孩子都好帅啊……” 我站在离她俩身后三米远的地方,见叶之秋用手扶着镜框,肩膀微微发颤的气闷样,忍不住转过身憋着声音大笑起来。 就知道会是这样,俞润这家伙,最大的知识库来源就只有小白文加小白动漫。 天文星象,那大概是她八辈子都不可能真正弄懂的东西! 俞润一扫之前的困倦之态,扯着叶之秋滔滔不绝的讲着动漫里头的情节。我找了棵大树,背靠在树干上,既挡风又解乏的偷懒。就在我眼皮耷拉下来时,叶之秋终于按捺不住的爆发出来:“Stop!现在我们只讲二十八宿,不讲帅哥,OK?” 俞润不解的反问:“为什么?二十八宿明明都是帅哥来的……” 叶之秋几欲抓狂:“二十八宿是星体,不是人!天体划分四等分,分别是东方青龙,西方白虎,北方玄武,南方朱雀。用二十八宿代表为,东方:角、亢、氐、房、心、尾、箕;西方:奎、娄、胃、昴、毕、觜、参;北方:斗、牛、女、虚、危、室、壁;南方:井、鬼、柳、星、张、翼、轸!” “没错啊!二十八宿代表二十八个帅哥,没冲突啊……” 听着两人鸡同鸭讲的对话,我再也憋不住了,一个不小心,哈哈笑出声来。 这样热闹的夜晚,其实也挺有趣的,我们这三个同住了四五个月的室友之间,原本一直存在的那种陌生隔阂,就在这样的打打闹闹中奇迹般的消失了。 寂寞冷清的夜空,猝然闪亮的划过一道璀璨光芒。我无意间瞥及,“哦”了声,瞪大眼睛站了起来。 “是……流星!”我惊喜无限,“流星雨终于来了!” 我兴奋的大声叫嚷,可是一旁的叶之秋和俞润两个人却是置若罔闻,似乎完全沉浸在拌嘴里,丝毫没有注意到头顶的变化。 一颗!两颗……原本高高悬挂在夜空中的闪耀星辰,这会儿却像是下雨般,接二连三的从天上坠落,在寂静的深夜迸发出不同寻常的灿烂! 在那一刻,我激动得忘了呼吸,大约过了半分钟,只听叶之秋的声音惊讶的叫道:“啊,星陨凡尘,紫微横空……” 她的话还没讲完,我猛地感觉眼前一亮,天上似乎有团火焰突然燃烧起来一般,热浪扑面,灼痛了我的双目。我低呼一声,伸手遮挡在眼前。只不过一瞬,光亮陡然消逝,我小心翼翼的睁眼抬头,却见黑缎般的夜空竟诡异的扭曲起来,无数星辰盘旋流转,转瞬间已飞快的交织成一幅幅瑰丽的图形。 我倒抽一口冷气,心里又惊又怕,左右环顾,竟然没找着叶之秋与俞润的身影。我刚想放声大喊,眼前景象突然再度发生变幻。 耳畔回荡起数声野兽的嘶鸣,茫茫穹庐之上,赫然盘踞着四只面目狰狞的庞然大物! 青龙盘旋东方,箕张的龙爪似能撕裂万物! 白虎咆啸西方,奔腾如雷,迅猛无比! 北面黑龟与青蛇交缠,合二为一! 南面一只朱色雀鸟张扬羽翼,带起熊熊烈火! 我彻底吓傻了眼,心中恐惧感剧增,颤栗着双腿勉强往后退去。 左脚微错,才堪堪退了一步,陡然察觉脚下踩了个空,身子倏地从高空坠落…… “啊——” 二、穿越 “啊……” 喊声噎在了喉咙里,明明觉得自己已经拼尽全力在尖叫了,可是传到耳朵里的声音却是超乎寻常的微弱。 刚才是在做梦吧?! 黑暗中能够清晰的听到自己的心脏,平稳而有力的跳动着。我缓缓睁开眼睑,夜色如墨,房间里漆黑一片…… 我轻轻吁了口气,果然是梦呢! 只是这个梦境未免真实得太过惊悚和刺激了!等天亮,一定要跟俞润好好掰掰梦里的八卦,还有那个叶之秋……那么冷静的叶之秋,居然会被俞润搞得抓狂,真是好笑。 我笑着摇了摇头,感觉有些渴,于是习惯性的伸手去摸床头柜。可没想却是摸了空,奇怪的“咦”了声,我起身探长右手,指间流动的是一片冰冷的寒气,身侧仍是空空荡荡的,毫无任何可着落的固体。 “不会是俞润又把我的床头灯给拆走了吧?”我纳闷的掀被下床。 “咝——好冷!”哆嗦着挪到床沿,脚踩到地面时,感觉怪怪的,很不对劲,“怎么搞的?床板变得这么低?” 床上一时半会儿竟摸不到一件衣服,我冻得实在不行,索性直接拖了被子裹上身:“怎么这么重?”脚在地上划拉几下,却没碰到鞋子,没办法,我只得试着点着脚趾起身。幸好地面不凉,倒像是铺了层榻榻米,我又试着踩了下,越发困惑起来:“难道我没睡在自己房里?我这是在道馆?” 用手敲了敲自己的额头,脑袋里空空如野,就好像电脑刚刚死机重启般,什么都想不起来。 不会是社团聚会,自己又像上次那样喝醉了,然后那些忙着去约会的师弟师妹们,直接把我丢进了跆拳社的休息室? “真是没人性的家伙!”估算着休息室的日光灯开关应该在靠门口,我嘟嘟囔囔的摸黑走了两步,可没等我迈出第三步,就听“砰”地声,脑门直接撞上一堵墙,顿时眼冒金星,痛得我弯下腰去。 “啊——咝咝……”我捂着额头,痛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别让我再逮到你们,不然有你们好看!” 等天亮抓到他们,非一个个的揭了他们皮不可! 忍痛转身,晕头转向之间也不知道是怎么走路的,等我三步一颠的晃到屋外时,却被眼前匪夷所思的景象给吓懵了! 月朗星稀,晕黄的月光冷冷清清的洒在庭院中,院中堆石,围起一个小小的池塘,池面上结了一层薄冰,月光从冰面上直接反射回来,生生的刺痛我的双眼。 一阵冷风穿堂而过,树梢上的枝叶沙沙作响,院中有两团蜷缩的黑影呼啦蹿起,一怒冲天。 我唬得一屁股跌坐到地上,一颗心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似的。那两团黑影在院子里盘旋片刻敛翅落下,我这才看清原来是两只鹳鹤。 但是……为什么这里会有鹤?为什么眼前看到的连绵房舍院落,都是古建筑,就好像……就好像郊区的城隍庙一般。 身后突然有沙沙的细微脚步声靠近,我警觉回头。 一个白色的身影从一间小屋内走了出来,揉着困涩的眼睛,看到我时,面上一愣,似乎有些不大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姑娘?” 我张大了嘴,嘴里才嘀咕一句:“见鬼……”那白色的人影飞快的冲到我面前,屈膝跪下,视线与我相平:“姑娘!你怎么起来了?你……你裹着被子作甚?” 我只觉得有股寒气从脚底直蹿上来,牙齿打颤,咯咯作响。 姑娘? 眼前这个一脸雪白,披着一头及膝长发,穿了一袭白裳长裾,犹如鬼魅般的小女孩,居然喊我“姑娘”? 她喊我“姑姑”还差不多。 “胭脂……”远远的,漆黑的长廊尽头有个幽柔的声音飘了过来,“我听见你在喊人,是不是丽华她又怎样了?” “表姑娘!”小女孩焦急的回头,“快来劝劝姑娘吧,她坐在风口,冻得脸都紫了……” “丽华!”随着橘黄色的光源逐渐逼近,一名大约十五六岁的青衣少女手持烛台娉婷而至,和小女孩的装扮相似,同样是长发垂肩,裙裾迤地,只是青衣少女容颜姣丽,更胜一筹。 “丽华……”少女俯下身来,顺势将左手贴上我的前额。掌心触到方才撞出的大包时,我吃痛的往后一缩。“丽华……你的烧刚退,应该在床上躺着好好休息,不能乱跑。这里太冷了,我先扶你回房好么?” “你……”我诧异的看着她,再次确定自己不认识眼前这位异装少女,“你们是人是鬼?” 少女大大怔住,持烛的手微微一颤,烛火摇曳,映照在她的脸上,显得分外惨淡。 一旁半蹲半跪着的小女孩“啊”地声低呼,双肩微颤着潸然泪下:“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表姑娘……姑娘她、她好可怜啊……” “嘘!胭脂,噤声!”少女紧张的蹙起了眉头,“扶你家姑娘回房,千万别让她嚷嚷,若像上次那样吵醒了表哥……” “是,是,奴婢省得了。”胭脂打了寒噤,连忙合臂来拖我。 我茫然的抓着被衾不松手,一种莫名的恐惧感从四面八方涌过来,重重包围住我。那个叫“胭脂”的女孩子,手心是滚烫火热的,这是人的体温。 到底是怎么回事? “姑娘,求求你,快随奴婢回房吧!”胭脂含泪的表情说不出的楚楚可怜,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静观其变。顺势从地上爬起,我小心翼翼的跟着她回房。 身侧青衣少女擎着烛台,亦步亦趋。 回到房间,胭脂神情紧张的把两扇门阖上,然后小心翼翼的将房内的一盏灯台点亮。随着烛火的袅袅亮起,我终于把房内的整个布置看了个一清二楚。 青幔罗帐,长案矮榻……猛回头,胭脂点燃的赫然是一盏青玉鹤足灯,鹤尾托着一环形灯盘,三枝灯柱上插着三枝腕臂粗细的白蜡烛。 一阵天旋地转,我只觉得呼吸窒息,心脏刹那间停止了跳动般,僵直的呆在当场! “丽华!”青衣少女早已放下烛台,旋身急急的抱住我的双肩,微微摇晃,“你到底又怎么了?眼瞅着身上的病一日重似一日,弄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这样糟践自己,值得么?丽华!丽华!你倒是说句话啊,你难道……真的病糊涂了?病得……连我都不认得了?” “我……”我嘶哑的开口,看着对方那张担忧、诚恳的脸,想笑却又想不出来。这是在拍电视剧么?还是……一个荒谬的念头蓦然钻进我的脑海里,我不禁脱口问道,“这算是什么朝代?” 原以为少女会惊讶,却没想她只是脸色略微一黯,反而更加怜惜的望着我:“你还是忘了他吧,如今新国皇帝已经坐稳江山,这是没法改变的事了。他原还算是个没落的皇室宗亲,可如今新皇已废了旧朝宗室,他什么都不是了。阴家好歹在新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且不说你们门不当户不对,只说……只说他……”她咬了咬唇,定定的看着我,似是下定狠心般毅然说道,“他心里根本没你,三年前我便托哥哥去问了,他听到你的名字后,只是一笑哂之,之后便去了长安,初时尚闻他在太学潜心研读《尚书》,后来便是杳无音讯。丽华,你听我说,今日你在这里就算是为他憔悴得死了,他也不会难过一丁点,你可明白?你……你还是趁早死心吧!” 我一脸茫然的看着她,她说的话我怎么完全听不懂? 难道说……真的穿越了? 而且还是穿到一个未知的空间。 新国?这算哪个国家? 苍天啊!我知道错了!以后一定向俞润学习,多看言情小白文,晚上躺床上时一定拼命做着穿越的痴梦! 求求你,让我回到现实中去吧!拜托让这一切都成为一场梦! 额头上的淤肿在隐隐作痛,我心里凉了一大半,那么清晰的痛觉啊,我——不是在做梦! “丽华……”少女哀痛的喊。 “你是谁?”我有气无力的问,“我……又是谁?” “姑娘……”胭脂捂着嘴,难以克制的低声呜咽,眼泪如断线的珠儿簌簌落下。 青衣少女脸色一白,抓着我的手指猛地收紧,吸气:“忘了么?当真……罢罢,这样也好!也好……”她嘴唇哆嗦着,眼眶中已有盈盈泪光,“我是你表姐邓婵,你是阴府千金——阴姬丽华!” 三、失忆 阴府千金阴丽华,南阳新野人氏,年方十三…… 对镜敛妆,铜镜中映照出一张稚嫩的脸孔。瓜子脸,眉毛偏浓,双眼皮,鼻梁高挺,单就五官拆开看,只一张嘴生得最好,唇形饱满,棱角分明。 老妈常说,嘴大吃八方!小时候可没少夸这张遗传自她的嘴长得好看又实用! 我重重的叹了口气,铜镜中的那个人分明有着我自己的容貌和五官,可不知道为什么,如今却成了严重缩水后的版本。 十三岁……满打满算,虚龄也仅仅才十四岁,如果放在现代,这个岁数应该还在上初一。 忍不住翻白眼,为什么不直接让我在十三岁的时候穿过来得了?至少可以逃掉十年枯燥繁重的课业! 胭脂安静的替我梳着长发,我眼珠上挑,瞥见邓婵额前缀着一串兰花珍珠饰物。那原没什么稀奇,只是恰好窗外一缕阳光斜斜照进屋内,光斑舞耀间,那朵兰花的花身上竟是奇异的闪现出一抹璀璨光泽。 “金子?” 古代人还真是有钱,特别是像邓婵这样的千金大小姐,穿金戴银不在话下……嗯,我是否该考虑卷一些首饰放身上,保不准自己哪天就又穿回去了呢? “噗哧!”身后的胭脂掩唇轻笑,在邓婵凌厉的瞪视下,讪讪的低下了头。 “这是华胜。”她手指灵巧的将额前饰物摘下,轻轻搁到我手里。 串珠的丝线乃是三股蚕丝,华胜看似贵重,入手却是极轻,细看之下才发觉原来那朵兰花饰物并非是真金打成,而是铁制。以现代人的眼光看,做工也不见得有多精致,只是在那些兰花花瓣上贴了一层会发光的鎏金金叶,花瓣下衬托的枝叶表面贴上一层翠羽,使之光泽鲜艳夺目。 贴翠! 不期然的,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么个词汇。好像曾听叶之秋提起过,说古代的这种贴翠工艺,足可以现代的镶嵌翡翠珠宝工艺相媲美,不遑多让。 那么,这应该是件很值钱的东西了。 “唉……”幽幽的,身侧的邓婵伤感的叹了口气,“你是真的忘了……忘得那么彻底。” “表姑娘。”胭脂小声的提醒。 邓婵恍然,连忙尴尬的掩饰道:“啊,瞧我又在胡说了。” 我无声的将手中的华胜还给邓婵,她其实可真没说错,我想不忘得彻底都不行! 胭脂替我梳顺长发后,并没像邓婵那样用玉簪环髻绾发,只是用一根丝带将长发在腰部打上结。我照了照镜子,清汤挂面的怎么看都是个普普通通的小丫头,相比之下,我还是更喜欢自己成人的模样,至少在现代画了彩妆后的我,比镜子里的那张脸绝对要顺眼得多。 现在的样子……有点憨傻。 望着铜镜里那张不算明朗的脸型,一丝惆怅悄然爬上我心头。 这并不是我该呆的地方,我想家了,想父母,想朋友,想……下个月即将公布的考研成绩。 前额突然一阵冰凉,我猛地回过神,却见邓婵微笑着将那件华胜戴到了我的额前:“头上肿了一个包呢,用这个遮一下吧。” “可这是你的……” “自家姐妹,分什么彼此?” 正客套着,胭脂忽然俯下身来低声道:“姑娘,大公子来了。”话里莫名的带着颤音。 邓婵神色一凛,和胭脂一起飞快的移向门口,我原想跟过去,可是没曾想跪坐的时间太久,两条腿居然麻了。 门被打开的同时,我僵着发麻的下半身,扑通侧翻在榻席上。 “表哥!”邓婵的声音唯唯诺诺的,似乎还带着一抹难言的讨好。 我仍在席上痛苦挣扎,这时一双雪白的袜子突然出现在我眼前,顺着那双脚往上仰视,我意外的对上一双冰冷的黑眸。 高冠长袍,紫黑色的肥袖直裾深衣,襟口绣着卷云花纹,更显底蕴深沉,一如其人。我呲牙吸气,莫名的被眼前这位凛冽男子的气势所震住。 多年练习跆拳道的直觉告诉我,这个年岁看似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绝对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他在注视我片刻后,缓缓伸出手来:“听说你病势大好,我原还不信,今日得见,婵儿所言果然非虚。”他的大手一把抓住了我的手,使劲往上一提,便像抓小鸡似的把我轻松拎了起来,“丽华,你的气色好多了。” 他的手异常滚烫,烫得我手心猛出虚汗。 我连忙侧低下头,装出一副羞怯的模样,心中却是警铃大作。 他是谁?大公子……我该如何称呼他? 下颚突然被捏住,强行抬起,年轻男子的眼梢飞斜,使得他眼神凌厉之中又兼带了一分妩媚。很少有男人长了一对桃花眼却还能给人以一种威严气势的,我在被动的对上他的眼眸时,猝然怔住了。 “不记得我了,嗯?”嗓音低醇悦耳。 我干笑两声:“呃……有点眼熟……” 年轻男子一愣,但随即恢复如常,笑问:“婵儿说你病糊涂了,不再记得以前的事,可是真的?” “也许……有可能。” “好!忘得好!”他突然没头没脑的高兴起来,“那么,我们再重新认识一下。丽华你记住,我是你大哥——次伯。” 阴家在新野是个大户,据说仅是良田便有七百顷,家中子弟、宗室、门客数千人。 外在的东西我尚看不见摸不着,但是说起阴宅,确是大得离谱。 我并不清楚新朝的宅院风格到底是怎样的,但是阴家却是占地极广,像座小城堡似的——以宅第为中心,四周筑高墙,四角上分别筑有两层式角楼。宅第格局又分为东西两部分,西边是住宅,分为大门、中门、厅堂自南向北连在一条轴线上;东边又分前后两院,在廊庑围绕下,前院挖有水井,后院建一五层式望楼。 穿过中閤便是后堂,厨房,仓库、马厩以及奴仆下人的住处都在那里,最夸张的是,那里居然还有一座脊庑殿式武库,库中兵械架上摆放着刀剑、弓弩、二戟、三矛……数不胜数。 整个阴家府邸看起来活脱脱就是一座小型宫殿。 把这些一点点的看在眼里,吸收消化,默记进心里后,我只能无比感慨的自我安慰,好歹自己也算是个富贵小姐命,没有穿越到穷苦百姓家,不然的话,以这里差别于现代的落后生活条件生活,还不知道要怎么哭死呢。 至少落在阴家,完全不用为吃穿发愁,不用为温饱担忧。 我现在所处的国家名叫“新”,如今已是新朝建国的第十个年头——天凤四年,年末。 仰天望着碧蓝的天空缓慢移动的云丝,我自嘲的想,这个时代算是中国历史上的哪个时间呢?哪个都不是吧?新国……只怕是架空的异空间了。 真是可怜啊,在现代苦苦奋斗了十数年,虽然说不上学富五车,好歹也算熬到了大学毕业。可是偏偏沦落到这里…… 低头瞥了眼手中的竹简,我嘴角抽动,再次哭笑不得。 在这里,别说大学,就是小学拼音的知识只怕也用不上。 这里没有纸张,文字记载都书写在竹简上,而字体……用的是我连蒙带猜,勉强可以看懂的篆体! 可怜我堂堂准硕士生,如今却成了个半文盲! “你在想什么?”冷不防的头顶有个声音问道。 我想也不想,随口回答:“在想家。” “家?”对方困惑。 猛地清醒,我抬头看去,邓婵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身上穿了件绿色深衣,乌黑的发丝在风中微微撩起,说不尽的妩媚动人。她低下头来,眸底笼上一层黯淡与失落:“你想家做什么?我倒是要回家了。” “什么?”我一时没能明白她的意思,起身从榻上下来。 “过几日便是元日,我哥哥派人来接我回去了。” “噢。”愣了半天,才明白她说的“元日”应该是指春节。 如果还在现代,应该也是将近岁末,即将迎来新的一年……可惜,现在我却不得不在这个鬼地方辞旧迎新。 “你回家?”我终于明白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叫道,“你回哪的家?” 邓婵笑了,眼中的落寂更浓:“回我自己的家呀!我总不能在阴家赖一辈子……” 我眼珠滴溜溜的转动,邓婵她……其实偷偷喜欢着我名义上的那个大哥吧?就这几天看来,只要有他出现的地方,她的眼睛便会不自觉的往那个地方瞟。 俊男靓女,看起来很登对啊。 “邓……表姐,你喜欢我大哥吧?”我决定开门见山。 留心观测邓婵的表情,她果然涨红了脸,结巴道:“你……你胡……胡说什么。” “喜欢就喜欢啰!那有什么?”我笑着用手肘撞了她一下,“喜欢就去跟他表白啊!偷偷暗恋有什么意思呢?” 她眼中闪过一抹惊讶:“丽华,你……” “我难道说的不对吗?”我开始发扬二十一世纪的新女性思想和作为,“你的心意如果不说出来,他又怎么可能知道?就算被他拒绝,但起码你争取过了呀?” “可是……那是不可能的。”她憋得耳根都红了,小声的惋叹,“就和你喜欢刘秀一样,我和你大哥也是不会有结果的。” “刘秀?”我对于这个陌生的名字起了好奇,“他是谁?你说我……喜欢他?” “啊,不……不是。”她言辞闪烁的回避问题,“那个……我一会儿就走,就不和表哥告辞了,你……你记得替我转告一声。” “那你过完年还来么?”邓婵也算是我到这里来后,结识的第一位朋友,虽然说不上很熟,但至少她能陪我说说话。 总觉得,在以前的阴丽华身上必然发生过某些事,以至于被我取代后,所有人非但不以为忤,居然还表现得像是喜闻乐见似的。 “不一定。也许……”她哀伤的闭上眼,脸上是深刻的痛楚,“也许……” 远处传来阵阵凌乱的马蹄声响,邓婵挽着我的手,两人同时转身侧目。中门大开,两匹白驹由远驰近,竞相角逐。马驹上分别驼着一名华服少年,众多扈从紧随其后,不敢有丝毫懈怠,一行人经中门后左转,转瞬没了踪影。 我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好奇的问:“他们是谁?” 能在阴家内宅肆意驰骋的人,应该不会普通角色吧。 “那是你的弟弟,兴儿和就儿。”邓婵收回目光,担忧的看向我,“丽华,我真放心不下,你的病……” “那你嫁我大哥,做我嫂嫂,照顾我一辈子,岂不是两全其美?”我笑嘻嘻的开她玩笑。 她赧颜一笑,笑容透着尴尬:“丽华,你忘了,你已经有大嫂了。” 寒风卷着地上未及扫尽的残雪,带来一股彻骨的冷意。望着眼前这个美丽的少女,脸上流露出的哀伤与失落,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没来由的被揪紧了。 四、祭祖 元日,又称元旦、正旦、朔旦、正朔、正朝、元会……形形色色的叫法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让我一时有点缓不过劲。 除夕这日,天色才刚擦黑,初来乍到的我竟是有幸见识了一场别开生面的仪式——逐傩。 原本“我”体弱气虚,胭脂奉命在房里陪我早早安歇,可是我一听窗外飘来的震天锣鼓齐鸣,哪还按捺得住。 胭脂是个奴婢,我说往东她不敢往西,于是强行出了门,瞧了好一场热闹。 所谓的傩舞,最初给我的观感是类似非洲野人跳的那种驱魔舞,印象最深的就是电视上常播的纪录片,一堆黑人手举长矛围着篝火抽风似的跳跃。 不得不承认,刹那间看到如此相似一幕时,我的心情万分的激动与震撼,因为虽然才来的时间不长,可是这里的人给我的感觉都是斯斯文文、彬彬有礼,做事特别温吞的那一类型。很难想象这么斯文古典的人抽风似的跳驱魔舞。 我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遇上不明白的,不容易憋肚子里,更何况我正处于“失忆”中,便顺理成章的以遗忘为由抓着胭脂问东问西。 她讲话条理也不是很分明,我问了老半天,才弄明白了个大概。 这是一种傩舞,这里的风俗是在除夕夜里举行逐傩仪式,为的是驱鬼逐疫。 从身高体形上判断,那些跳傩舞的人清一色的是小孩子,为首领舞之人穿玄黑色上衣,朱红色下裳,头上罩了一张面具,狰狞可怖。我匆匆一瞥,火光映照下,面具上明晃晃的瞪着金光闪闪的四只大眼睛,不由得心里一阵发毛,急忙把目光移开。 “姑娘,那是方相……” 领舞的名曰方相,我依着胭脂所指看下去,见那方相掌蒙熊皮,一手持矛,一手持盾,身后跟随着十二个孩子,也是头蒙面具。我不敢再去直视那些面具,只见这些孩子手持长矛,分四面八方做冲刺状。 我看得津津有味,这些孩子腾挪跳跃,舞姿矫健,透着一股原始的野性美。 除了这十三名在场中跳傩的孩子外,周围还有一大群十多岁的小孩子,发顶包着红色帻巾,手持火把,起哄似的一齐呐喊:“甲作食歹凶,胇胃食虎,雄伯食魅,腾简食不祥,揽诸食咎,伯奇食梦,强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委随食观,错断食巨,穷奇腾根共食蛊……” 我完全听不明白,忙问胭脂,胭脂小声道:“这说的是十二神将……” 我连听数遍,总算记住了,一共十二个——甲作、胇胃、雄伯、腾简、揽诸、伯奇、强梁、祖明、委随、错断、穷奇、腾根。神将的名字不但奇怪还拗口,这个架空的时代还真是有趣,搞出的花样都透着稀奇古怪,有时候感觉这里的风俗文化很古典雅致,有时候又觉得十分古朴原始,处处充满了神秘与矛盾,跟我在电视上看过的任何古装片都靠不上边。 一时心里不由一阵空虚发闷,除夕夜,原是全家团圆的时候,往年的这个时候,我早该在家和老爸老妈一起吃年夜饭,看八点档的春晚…… 黯然之余便想拉着胭脂回房睡去,正低头欲走,猛地眼前一花,一张狰狞恐怖的脸凑到我跟前。我吓了一跳,往后错开一步,全身绷紧,若非身上穿着直裾深衣,束住了双腿,想必此刻右脚已毫不犹豫的踢了出去。 “嗤。”虽然低不可闻,但靠得实在近,到底还是让我听到了那一声嗤笑,竟是带着一种不屑嘲讽的口吻。 是谁?居然敢对贵为阴家千金的我如此无礼?我不悦的蹙起了眉,胭脂紧张的伸手扶住我,似是怕我惊讶之余虚软摔倒。 那张面具上有着与众不同的四只金黄色眼睛,那是方相的面具!我的手掩在衣袖里,五指已紧紧握在一起。 管你是谁,敢这么吓唬人,如果真是出于恶意,我非揍扁你不可。 持矛的手缓缓移到面具上,然后拇指和食指捏住面具边缘缓缓往上一推,面具下露出一张虽显稚气,却颇为清秀的少年脸容。 也不过才十岁的样子,一双眼却犀利的透着轻慢与冷峻,脸部轮廓分明,五官似曾相识。 “二公子!”胭脂惊呼一声,仓皇行礼。 我心里一跳,猛然想起,这少年的五官样貌之所以看着眼熟,是因为他的长相与我竟有五分相似。 他的嘴角勾起,又是一声嗤然冷笑,重新把面具戴上,一蹦一跳的从我身边跳过,后面仍是跟着手舞足蹈的十二神将。众人簇拥,哄笑着尾随他们一行人热热闹闹的往大门外走去。 “姑娘,二公子刚才特意过来替你祈福呢。”胭脂松了口气,开心的笑道。 “这话怎么说?”祈福?我看他刚才的样子摆明就是故意吓人,像个喜欢恶作剧整人的孩子。 “方相与神将本就是负责驱逐鬼祟病疫,姑娘病了那许久,二公子今日扮方相,特意到姑娘跟前跳傩,逐傩驱鬼……这下可好了,大伙儿刚才把秽疫送出门,姑娘的病可见是要马上好起来了……” 这种迷信鬼神的说法,让我想到了巫医,于是讪笑两声,应付道:“是啊,是啊,马上就会好起来的。” 除夕夜里如此折腾了一宿,好容易挨着床迷迷糊糊的睡去,没过多久,就听屋外响起一片噼啪乱响,把我从睡梦中惊醒。 大年初一,也就是他们所谓的元日早晨,我在雄鸡高唱以及鞭炮声响中从床上爬了起来。 等我梳理完毕,兴冲冲的跑出去一看,才知外头并非是在放鞭炮。 一群人围在堂阶前往火堆里扔一段段削好的竹节,一边扔一边笑嘻嘻的喊:“辟山臊恶鬼——爆竹保平安——”竹节一经烧烤,便立即发出噼噼叭叭类似鞭炮的动静。 这可真是大开眼界,原来即使没有火药做成的鞭炮和炮仗,这个时代的古人也能弄出与众不同的年味来。 我眨巴眼,慢慢咧大了嘴笑,忽然脸颊上一凉,竟是兜头溅了一脸的水珠。这天气虽冷,却是万里晴空,没有半片云彩,自然不可能是突降细雨。 我又惊又气的转过身去,正欲发作,那头莲步姗姗的走过来一群女子。领头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婉约女子,貌不出众,却难得的行如飘柳,步履婀娜,而她……也恰好姓柳。 她是我大嫂——柳姬,正是那位让邓婵因此钦羡自哀的幸运女子。她到底叫什么名字我无从得知,反正这里的女人都习惯在自己的姓后缀个“姬”、“氏”、“女”之类的字权当自己的姓名,真正的名字反倒不被人熟记。 古人在名字和称呼上非常奇怪,就像我那个名义上的大哥一样,“次伯”并非是他的真正名字,他本名为一个“识”字,次伯乃是他的字。 姓阴名识,字次伯。 记得我刚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还傻傻的问邓婵,为什么我没有字。她笑着说:“等你及笄,若要小字,让你哥哥取来便是。” 柳姬笑吟吟的走在前头,手里持着一截树枝,边行边做四处挥扬状。她身后跟了一群仆从,亦步亦趋。贴身丫鬟低着头,手里捧着一漆器方盘,盘上搁着一碗略显浑浊的汤水。 这会儿柳姬正是用树枝蘸了那碗里的汤水,一路洒来。 我微微皱眉,抬手欲擦去脸上的水渍,忽听一路行来,道旁的人欢声笑语不断,竟是以淋到汤水为喜。 “小姑。”柳姬冲我亲昵一笑,眼眉温柔可亲。 我忙笨拙的回了个礼,心不甘情不愿的喊了声:“嫂嫂。”末了又补了句,“新年快乐。” 我原想说的是:“新年快乐,红包拿来!”话出口时临时改了词,红包是万万不敢当真问她讨的。 柳姬微微一愣,转瞬笑起:“小姑气色好多了,听说昨儿个夜里二叔为小姑逐傩了……”眼中笑意盈盈。 我见她没恶意,说话的口吻语气倒像是真替我开心,于是放松心情,笑道:“丽华给嫂嫂添累了。” 她惊讶道:“哪的话,小姑折煞嫂嫂了。”说完亲热的过来挽我的手。 我顺手从她手里接过树枝,好奇道:“这是在做什么?” 柳姬一僵,好在她即使惊讶我的奇怪表现,却不会当面给我难堪,反而善解人意的解释道:“这是桃枝。”指着那碗汤水,“这是桃汤……驱鬼辟邪用的。” “桃汤?”凑近了,我敏感的闻到了一缕淡淡香气,“怎么有酒味?” “确是用桃煮的酒……” 柳姬教我如何用桃枝蘸了桃汤挥洒,一个早上,我几乎跟着她走遍了阴家大大小小各处的房舍。 临近中午时分,一天的重头戏——祭祀终于开始了。大家族的规矩、讲究自然也大,阴识作为长房长子,在阴家的地位赫然已成一家之主,整场祭祀便是由他领头。 祭典开始前,有两个捧着礼器的丫鬟不小心打翻了贡果,当时阴识只是不动声色皱了皱眉,也没见他如何动怒发火。我原还暗赞他好脾气,可没想,紧接着他身后有人过来粗暴的将那两丫鬟拖下去打了二十板子。 看着两人哭天喊地的被拖走,阴识却仍是无动于衷的表情,联想到那日胭脂微颤的声音与胆怯的表情,我终于有点理解她的惧意来自何处了。 阴识,一个非常人可以随意触怒的男子。 虽然,他今年也不过才二十出头。 他并非是阴丽华的同母哥哥,阴丽华的生母姓邓,论起辈来乃是邓婵的远房姑母。阴识自小丧母,邓氏进门时他年岁尚幼,可阴家上下却无人敢忽视他这个嫡长子的存在,即便是邓氏后来在生了女儿阴丽华之后,又接连诞下次子阴兴、三子阴就。 一个失去母亲守护的孩子,居然还能在这么庞大而复杂的家族中成长得如此优秀出色,阴识,果然不是个等闲之辈。 有了这层认知之后,一向识时务的我决定为求日后过得舒坦,如非必要,坚决不去招惹阴识。 在一遍又一遍的唱喏声中,祖宗的绣像被高高悬挂于堂前,众子弟虔诚跪拜叩首。 我虽也是阴家后人,却因是女子,只得跪于偏厢磕头。在我上首跪着的人是柳姬,主母邓氏因身体抱恙,已卧榻年余,所以并未来参与祭祀。 和柳姬虔诚的态度相比,我的跪拜磕头显得很没诚意,堂上一声高唱,我便像小鸡啄米般略略点了下脖子,应付过场。好在偏厢里除了我和柳姬外,只有一群侍女相随。这会儿她们只敢屏息匍匐于席上,大气不敢喘一声,哪里还会留意她们的大小姐正在祭典上敷衍了事的偷懒? 祭典无聊繁琐的持续了将近三个小时还没完,连续的跪拜磕头,累得我两腿发麻,腰背酸痛,亏我这副身子板常年练习跆拳道,不然说不准就昏过去了。 昏…… 我愣了下,忽然偷笑起来,怎么早没想到呢?阴丽华一病大半年了,身子虚弱,差点小命不保,动不动昏厥本来就该是她这样的病人专利吧? “咚!”我两眼一闭,一头栽了下去。 “姑娘!”胭脂是第一个发现情况不对的人,但她不敢大声宣扬。一会儿柳姬也靠了过来,忙不迭的招呼侍女,七手八脚的将我扶了起来。 我强忍着笑意,继续装昏,只是两条腿麻得实在厉害,犹如千万只小蚂蚁在啃噬,难受无比。 “小姑!”柳姬着慌的掐我人中。 痛! 想想演戏也不能演过火,于是我假意痛苦呻吟,颤抖着睁开双眼。 柳姬松了口气,因为紧张,额头竟渗了一层汗珠,脸色也有些发白。 我不禁有些内疚起来,毕竟这样装昏,初衷只是为了能够偷懒,逃避长跪,没想过要牵连到其他人。 “夫人,大公子来了。”竹帘外有侍从小声禀告,透过稀疏的帘隙,隐约可见偏厢外走来的三四条身影。 我心里一紧,再看柳姬紧抿着双唇,脸色愈发白了。 耳听得偏厢两侧的厢房窸窸窣窣的衣袂摩擦,想必是族内的其他女眷正在仓促退避。一时门前的竹帘卷起,没等帘子卷到顶,唰地声,一只手撩开帘子,一抹颀长身影已然跨进门来。 “丽华。”声音不冷不热,似乎不带丝毫的感情。 我听不出阴识是否是在担心我的身体,相反的,总觉得他今天紧锁的眉头下,不苟言笑的眼睛里投注着很深的寒意。 “好些了没?”他蹲下身子,半跪在席上。 我有些心虚的摇头,低声道:“好多了,谢谢大哥。” 管一个实际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人叫“大哥”,这一开始让我非常别扭。好在我做人向来随便,不大在这种小节上认死理,毕竟钻牛角尖的下场,只会是跟自己舒心的物质生活过不去而已。 能屈能伸才是理想的生存之道! 这是我一贯奉行的准则。 等了老半天,阴识却没再说话。屋子里静得只听得见细微的呼吸声,我突然感觉那种熟悉的压抑感再度出现,迫得我胸口隐隐发闷。小心翼翼的抬眼看去,却发现阴识正面无表情的拿眼死死的盯着我。 这是什么样的可怕眼神啊! 脑袋“嗡”地一声响,刹那间,我差点以为自己的把戏已然被他戳穿。 “大……哥……”我心虚的低呼。 阴识的嘴角抽动了下,狭长上挑的眼睛闪过一道诡异的光泽:“身子不好,要记得好生休养。”低沉的嗓音虽然仍是不带丝毫情感,却足以令我狂跳的心稍许安定了些。 没当场发飙,是否意味着他还没察觉? “胭脂。” “奴婢在。”怯怯的女声从角落里飘了出来。 “一会儿去阴禄那里领二十板子,连同你上次的护主不周在内……我不希望再见到第三次。” “……诺。”胭脂颤颤的磕下头去。 我猛地一震,才欲跳起争辩,阴识突然伸手按住我的肩膀,力道之大,竟将我直起之势重重的按回原地。“累的话就回房歇着吧。” “我……” “这不正是妹妹想要的么?”他嘴角勾起,淡淡的吩咐,“兴儿,送你姐姐回房。” “诺。”身后有个清冷的声音应了声。 阴识似笑非笑的瞥了我一眼,从席子上起身缓缓退出偏厢。阴识转身后,我才看见他身后尚跪坐了一名蓝衫少年。 我被阴识的一句意有所指的话弄得乱了心绪,没等回过神来,那少年已扬起脸来,低沉的道:“姐姐,可需命人备软轿?” 我怦然心跳,阴兴的话入耳怎么听都觉得不怀好意:“不……不用。” 柳姬命两侍女上前左右相扶,这时我才发觉胭脂已然不在偏厢,不由惊问:“胭脂呢?” 阴兴原已走到门口,这时听我发问,不禁回头看了我一眼。 阴兴的眼神十分古怪,竟像是在看陌生人般,带着一股奇特的困惑与探究,我被他盯得头皮一阵发麻。 妈妈咪呀,这家子果然姓的不好,要不然怎么从大到小,一个个都是阴阳怪气的? 帘子重新卷起,门外原还站了两名青衣男子,瞧见阴识与阴兴两兄弟出来时,原都笑脸相迎,可等到看清阴兴身后还有个我时,笑容竟全都僵在了脸上。 “阴姑娘!”两人躬身作揖。 我当然不可能认得这二人,一时愣住,不知该如何接口。 “不用理会。”阴兴忽然压低了声音,在我耳边低声说道,“他们只是大哥收养的门客。” 我心领神会,任由阴兴领着我转回后堂,阴识自与两位门客低语交谈,似乎完全忘记了我这个妹妹。 阴兴虽比“我”小了四岁,却长得比我要高出少许,说话做事也处处体现出一股这个年纪少有的谨慎与稳妥,我很好奇他为何对我总有种若有若无的敌意,于是频频拿余光偷瞄他。 “瞧够了没?”将我安顿回床上后,阴兴没等退下的侍女关上房门,便没好气的丢了个白眼给我。“虽然我是你弟,可这般视人,对于一个女子而言,是很失礼的事。” 我不以为然的努了努嘴,学着他的口气,说道:“虽然我是你姐,可男女授受不亲,你一个人留在我房里,也是很失礼的事。” 阴兴嗤然冷笑:“果然姐姐整日捧着一册《尚书》,不是白费的眼力,儒家礼仪倒是真学到了不少。” 我沉下脸不开口,他不提以前的事还好,只要提到以前的事我就无话可接了,一时无以应对。 “听大哥说,”冷不丁的,他突然冒出一句,“这一回大病初愈,姐姐倒是因祸得福,脱胎换骨了。” “哦?”我干笑两声,心虚的垂下眼睑,“哪有这般神奇的事,脱胎换骨……”顿了顿,忍不住好奇的问,“弟弟以为姐姐以前是如何样的人?” “姐姐是个无用的人!”没想到他回答得如此爽快,似乎根本不用多加思考,“和娘一样……” 我吃惊的抬头,只见阴兴规规矩矩的跪坐在床下,俊朗的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悲哀:“娘亲的胆小怯懦,让我们姐弟三人从小饱受冷眼,若我仅仅有个无能的母亲也就罢了,偏生姐姐……更是丢尽阴家脸面,让人觉得你是个图招非议,惹人笑话的傻子。” “我……”莫名其妙的挨了一通骂,我摸了摸鼻子,硬着头皮假装委屈。 “和懦弱的姐姐想比,我更喜欢强悍的大哥。”他站起身来,缓缓走向门口,“所以,假如你之前真的病死了,我是不会难过的……一点都不会。” “你——”我脊背绷紧,刚刚坐直身子,阴兴已头也不回的迈出房门。 “这家伙……还是人吗?”我气愤得一拳捶在案几上,“自己的亲姐姐病得要死了,居然说不会难过?”我摇着头不敢置信的叫道,“阴丽华啊,你到底是什么人哪?做人怎么有你这样失败的?人缘混得那么差劲,你还真不如死了好!” 转念一想,估计阴丽华还真是受不了这样的家庭环境,所以当真挂了,然后老天爷抓了我来顶包。 “我去你妈的,这什么跟什么嘛……” 正不停的抱怨,忽然门外响起一个稚气的男声:“姐姐,我可以进来么?” 我连忙闭上嘴,起初还以为是阴兴去而复返,可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大可能。 “好,请进。” 门被轻轻打开,一个约摸八九岁,却和阴兴差不多高的少年慢腾腾的跨进门槛,双手高捧一卷帛画。 “姐姐!”他弯了弯腰,算是行礼。 我狐疑的瞧了他两眼:“你是……” “我是阴就。” 阴就……阴家的第三子,“我”和阴兴的同母弟弟。 和阴兴相比,阴就明显偏瘦——阴兴脸型与我相似,长相颇显斯文秀气,阴就却是国字脸,肤色稍黑,乍一看神情猥琐,不是个第一眼就很讨人欢喜的孩子。 “有什么事么?” 阴就低着头答:“大哥传话,姐姐虽因身子不适退席,然祖宗不可不拜。是以让我奉了祖宗画像来悬于姐姐房中,姐姐当日夜祭拜叩首,不可忘本。” 没想到他其貌不扬,说起话来却是不卑不亢、有模有样,我忍不住笑道:“好,那就麻烦你给挂上吧。” “诺。” 他麻利的走了进来,将帛画缓缓铺开,悬挂于墙。那幅画像初看时没觉得怎样,反正古代的人物像貌似都差不多,可是再仔细看了两眼,我忽然有种眼熟的感觉。 脸是看不出有啥分别的,只是那人的姿态动作很是眼熟,熟得……不能再熟! “等等!”我忽然大叫,“这……这是谁?” 我从床上直接跳了起来,大步走下地,阴就诧异的回头看着我。 我盯着那张帛画,越看越觉得可疑,这上头所描绘的人物、背景,怎么那么像我乡下祖爷爷家堂屋上挂的那幅? “姐姐。”阴就估计被我的样子吓着了,小声的解释,“这是宗祖的画像呀!” “宗祖?他……是不是姓管?” “是,宗祖名讳修。” “管修?!”我怪叫一声。老天,开什么国际玩笑,还真是同一人?我一把揪住阴就的衣襟,“管修怎么会变成阴家的宗祖?他明明是姓管的!” “姐姐……”阴就吓坏了,慌张道,“姐姐你……你怎么忘了,阴家的先祖原就是春秋管仲公!” 管仲! 我有些犯晕,作为管家的一份子,我自然比谁都清楚这位管仲大人是个何等样的人。只是……这不是个架空的时代么?怎么可能会出现管仲这样的历史名人? 姓阴的怎么又会和姓管的扯到一块去? “姐姐真的不记得了?”阴就见我发愣,有些同情的看着我。 我默默点头:“脑子里很乱,弟弟能告诉姐姐,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嗯。”他轻轻点了点头,拉着我一同跪在席上,“阴家的宗祖管修,乃是管仲七世玄孙,当年宗祖由齐国迁往楚国,曾做‘阴邑’的大夫,时人以地为姓,称之为‘阴大夫’,后人乃改姓阴氏,这便是我阴氏一族的起源。秦汉之际,阴氏方迁往新野,世居于此。” “那么……姓管的和姓阴的原是一家啰?” “可以这么说,老祖宗本是同一人矣。” “那……”我浑身发寒,脑子仍是乱得像团糨糊,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答案呼之欲出,“那……现在到底算是什么朝代?新国……你刚才不是说秦汉么?新国的皇帝,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阴就稍许愣了下,神情间渐渐露出桀骜不驯的蔑视,嗤之以鼻的说道:“那王莽算得什么皇帝,不过是个篡国逆臣!” 王莽!王莽!王莽…… 脑袋里轰隆隆的像是被压路机碾过,思绪在片刻的混乱后,跳出这么四个字,“王莽改制”! 惭愧啊,都怪高中时历史学得不精,若是叶之秋在这,必然能将来龙去脉讲得一清二楚。可怜我浅薄的历史知识,仅仅知道外戚王莽篡夺了西汉政权,改朝称帝。 这大概是公元前后的事,也就是……距离现代2000年前所发生的事情! 我晕!怎么会这样?我一觉醒来,就成了2000年前的古人?那我在现代算是死了,还是活着? 五、圜阓 新天凤五年,正月。 年里走动的亲戚比较多,最为频繁的当属同住新野的邓家,可是在来了那么多的邓家女眷中,我却再也没见到邓婵的影子。 “姑……姑娘……”新拨来服侍的侍女名叫琥珀,听说是阴识房里的大丫头。 胭脂挨了那二十板子,差点把一条小命丢掉,这会儿躺在榻上奄奄一息,若非我偷偷打发替我看病的医生去给胭脂瞧伤,估计这丫头得在大过年的喜庆日子送去一条小命。 低头束好腰带,我挺了挺腰,从铜镜中看去,虽然说不上玉树临风,可这套衣裤穿在身上,似乎也不赖。 说实话,汉代的曲裾深衣我看不出男女之分,这些正式场合穿戴的正统衣裳在我看来,委实无差。我不喜欢在地上拖得跟抹布似的裾尾,虽说走起路来摇曳生姿,温文儒雅,可我还是更喜欢大摇大摆的迈步,那样温吞吞的跟乌龟爬的走路方式,不符合我的个性。 “姑娘!”琥珀终于确认我不是在开玩笑,吓得脸色都变了,拦在门口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姑娘,您不能这样子出去!” “为什么?” “请……请姑娘换回女服。” “我穿男装不好看吗?” “不……不是的,只是……” “既然不是,那你还拦着我做什么呢?”我截断她的话,故意装糊涂。 琥珀果然被我绕晕了,我趁她不注意,从她身边一闪而过,顺手弯腰捡了门口的丝履,快速冲到窗口。 “姑娘——” 随着琥珀惊讶的呼喊,我单手撑住窗棂,从窗口横跃出去,轻轻松松的跳到了屋外。 后院四下无人,这会子男人们都在前堂喝酒玩乐,下人们都在厨房和前堂之间两头跑,至于柳姬那些主妇们,不是在前堂陪客,就是在房里午睡休憩。 我观察了三天,早就摸透了这个规律,所以甩开琥珀后,直奔后院。 后院养了好些鸡鸭,我才靠近,那些鸡鸭看见生人,便唧唧嘎嘎的吵成一团,这样的意外让我措手不及。这时,后院的小门突然推开,阴就的小脑袋探了进来:“姐姐!这里!” 他向我招手,我点了点头,抢在厨房里的庖厨们出来一探究竟之前,飞快的闪入那道小门。阴就及时带上门扉,心有余悸的拍着胸口道:“姐姐呀,你可真会吓人,不是说好要悄悄过来么?怎么弄得鸡飞狗跳……” 我噗哧一笑:“下不为例,下不为例……没办法呢,那些鸡鸭一看到我便兴奋莫名!” “为什么?” “它们争着抢着想当我的盘中餐,我有什么办法?” “啊?”他呆愣的表情相当搞笑,我拍着他的脑袋,他还没及冠,头上发线中分,梳了两个小鬏,用金色的发带绑了,果然有几分总角小儿的味道。我愈看愈觉可爱,凑上嘴在他脸颊两侧叭叭亲了两口。 阴就彻底傻眼,须臾,小脸慢慢红了起来,结巴道:“姐姐为何……为何……” “因为你很可爱啊!”我笑得眼睛弯了起来。 “可是……可是……除了姐姐以外,连娘都从来没亲……亲……”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那你喜欢吗?”我笑问,“你若是喜欢,姐姐以后天天亲你!” “啊!”他踉跄着倒退一步,却一不留心撞到身后一个人,“对、对不起……” “没关系。”很意外,那人非但没生气,反而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笑意,“你们继续,继续……” 我收起笑容,走上前拉开阴就,只见阴就身后蹲了一名十六七岁的俊美少年,帻巾束发,打扮十分儒雅整洁,可他却大大咧咧、毫没形象可言的蹲在地上,笑容灿若星辰。 我的心脏遽然抽搐,像是要爆炸开似的,疯狂跳动。 痛苦的皱紧了眉头,前后不过数秒钟,我却觉得自己像是心脏病发,差点倒地死去。我低着头猛盯着他看,他亦抬头毫不避讳的与我对视。 几秒钟过后,我突然伸手,大概是我出手太快,他竟然没能避开,被我一把捏住脸颊。 “也没什么特别的啊。”我纳闷的说,左手扯着他的脸皮,右手按住心口。心跳这时已恢复正常,仿佛刚才瞬间的异常反应,只是我的错觉而已。 “姐……姐……”阴就尴尬的作势想掰开我的手。 我回神一看,只见那少年咧嘴笑着,右半边脸被我掐得红肿起来,他却似浑然未觉,仍是那样灿烂的笑着。只是……这样的笑容实在诡异。 我打了个颤,连忙缩手,一把抓起边上发呆的阴就,笑着打哈哈:“呵呵,今天天气不错……啊,原来后门外就是市肆啊,真热闹。就儿,咱们赶紧去吧!” 阴就稍有挣扎,便被我勒着脖子,强架着拖走。刚走了两步,忽然后领上一紧,我的衣襟被人从颈后拽住了。 “干什么?”我呲牙回头,怒目而视。 俊美少年就站在我身后,一只手伸得老长,修长的手指扯着我的后领,脸上仍是笑靥如花。 “撒手!”想不到这小子站直了身量还挺高,至少和我现在的身高相比,他竟是要高出大半个头,如此一来,他的身高优势再配上那张很臭屁的笑脸,很有种讨扁的感觉。 “不放!”他的声音很悦耳,和他的长相很搭配,清新一如朝阳,可惜讲出来的话却是狗屁不通,“除非……你也亲亲我!” 登徒浪子! 这一刻我怒从心起,才不管他长得好不好看,脚下微错,我大喝一声,腾身一个后旋踢,右脚狠狠踢中他的脸孔。 他猝不及防被我踹了个正着,仰天摔出两米,重重的倒在了地上。着地时发出的一声巨大的碰撞声吓坏了阴就,他两眼发直的站在原地,嘴里“喔”“喔”的发出呓语。 少年呻吟一声,捂着半边脸挣扎着爬起,我这才明白自己冲动之余闯下了大祸。这是阴家后门附近,瞧这少年扮相不俗,只怕乡里乡亲的也是个有名有姓的大户之子。揍了他不打紧,就怕他拆穿我的身份后患无穷,我可不敢想象阴识知晓此事后的可怕表情。 “出师不利!”不等他爬起,我一把拉过阴就,“三十六计,走为上!” 阴就低呼一声,被我拉得一个踉跄。 脚底抹油的功夫是我最擅长的,想当年社团的魔鬼教练三天两头拉人练长跑、短跑,美其名曰锻炼体力,磨炼心智,最后搞得我在校运会上,居然力克田径社,一举拿下运动会女子千米和百米的双料冠军。 如今这个身体虽然缩水了,可是体力却仍在,前几日我练抻腿,发现无论柔韧性还是灵敏性,都没有太大的退步。 “姐……”阴就呼呼喘气,“我跑、跑不动了。”他甩开我的手,双手撑住自己的膝盖,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我环顾四周,发现慌乱之间没看清方向,这一通狂奔,居然绕着阴家宅院的外墙兜了一大圈,再过去五十米就回到阴府正门了。 我耸了耸肩,活动开手脚,想象着方才的那一记回旋踢,似乎出脚时腰力不够,火候掌握得有所欠缺……嗯,如果魔鬼教练看到了,估计又要冲我咆哮,吼我姿势不对。 “姐姐……你、你好厉害……” “哦?有吗?”见阴就肯定的点头,我心里乐开了花,“那你想不想学?” 他迟疑片刻:“可是大哥不会允许,而且……我更想跟学剑术!” 我拿眼瞪他,威逼利诱:“难道你信不过姐姐?” “不……”他笑得很勉强,“只是,我觉得佩剑才更显男儿气概!” “哼!佩剑很了不起吗?”回想阴识身穿长袍,腰上悬着长剑的样子,儒雅中带着股飒爽英气,的确又帅又酷,也难怪这小鬼那么神往。“你等着瞧,总有一天,我要和那些剑客PK,赤手空拳也能打得他们屁滚尿流!” “屁……”阴就瞠目结舌,“姐姐,你出言未免太过粗鲁。实在是……” 我敢打赌,他和以前的阴丽华肯定接触不多,不然说不准早就眼珠掉地上了。我笑嘻嘻的拿手搭他肩上,“走!陪老姐我逛市肆才是正经。”另一只手在他眼前作势虚劈,“不然,老姐不痛快,后果很严重!” 阴就缩了缩脖子,忙道:“不敢,弟弟遵命便是。” 汉代称商业区为“市”,新野虽然不是什么大城市,市肆倒也不缺。只是这种所谓的市肆在我眼里看来,也就是一圈四四方方的夯土围墙,阴就称这些围墙为“圜”,把一面洞开以供出入的大门叫“阓”,“圜阓”算是他们对这种形式的市场通称。 圜阓中建有市楼,市场的管理员们平时就待在市楼内,无论买家还是卖家都是白日交易,日落罢市,有点类似于现代的菜场和小商品市场。 市肆内卖的东西琳琅满目,我看着那些吃的、用的、穿的、戴的,莫名的就有种说不出的兴奋——这些可都是古董啊! 两千年的古董,就如今而言,大概就只能跑墓里去挖明器,才能淘出一星半点的残次品来。而我如今,却是真真切切的接触到了这些两千年前的古文化。 一直在市肆泡到天黑,商家收摊,我才意犹未尽的罢手。 我收获颇丰,恨只恨阴识给的压岁红包太少,不够尽兴。回来时仍是顺着原路返回,在后门却没再看见那个惹人厌的欠扁家伙。 和阴就在后院分手,我偷偷潜回房间,翻窗跳进房内时,琥珀正缩在屏风后嘤嘤而泣,哭得眼睛通红。我见她实在吓得不轻,便从集市上买的一堆杂物里挑了支铜钗塞到她手里,却没想她捧着钗子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这个时辰估摸着马上就该开晚筵了,于是顾不得再理会琥珀,我匆忙换了套襦裙,端端正正的坐在榻上佯装看竹简。捧着笨重的书简不到一刻钟,门外便传来一阵晏晏笑语,柳姬带着一人推门而入。 “小姑,快瞧瞧是谁来了!” 我起身相迎,柳姬身后一个窈窕的身影闪出,没等我看清,那人已扑过来,抓住我的手,喊道:“丽华!” “表……表姐!”居然是邓婵! 记得上月与她分别,她哀伤的表情曾让我以为,她是再也不会踏进阴家大门了。 柳姬笑道:“你们姐妹慢聊,我叫人给你们准备吃的去。”她倒真是个知趣的聪明人。 我请邓婵往榻上坐了,她瞥眼瞧见我随手搁在榻上的一叠书简,忽然娇躯一颤,哑声道:“你……你怎么还在看这个?” “随便看看。”我还真是随便看看,如果不是为了装样子,我才懒得去拿这些笨重的东西。 邓婵取了一卷,展开。 竹简上的字是正经八百的篆体,它们认得我,我不认得它们。邓婵青葱般的玉指轻轻虚拂上面的字迹,感慨道:“这套《尚书》你整整读了三年,尺简都被你每日抚摸得这般光滑了……”她幽幽一叹,抬头既怜又哀的看着我,“你就算是把所有人全忘了,也还是忘不了他。” 我照例不吭声,对于过去不可知的东西,我只能选择沉默来掩饰自己的心虚。 她见我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长叹道:“你想见他么?” 我眉心一跳,好奇心油然升起。 只听“啪”的声,邓婵将竹简扔在地上,肃然道:“他从长安回来了,而且……来了新野!” “谁啊?”看她突然一本正经的严肃表情,我不禁笑道,“帅哥么?” 她一愣,显然没听懂,好在她心思也没在我的调侃上头。 “丽华!表嫂告诉我,打你病好后,你再没提过他半个字,亦不再有任何轻贱自己的行为。可我仍是想确认一下,如果你再次见到他,还会不会再为他难过,再为他伤心?” “我……”从她种种言语中,我似乎捉摸到什么线索,看来这个“他”来历不简单,脑子里灵光一闪,我小声试探,“刘秀?” 邓婵的手明显一抖:“我就知道你根本没忘,他们都说你变了,我却总是放心不下,你心心念念的想了他那么多年,岂是说忘就忘的?” “刘秀!”我咀嚼着这个名字。很好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居然让阴小妹爱得死去活来,最后还非得……拖了我来给她当垫背的。 手指握紧,莫名的怒意从心里涌起,我恨恨的道:“他在哪里?” “他本在我家中作客,我哥哥说要来你家贺年,便把他也带来了。” “哦?”我挑了挑眉,“那他现在应该也在这里啰?”我一甩袖子,大步往外走。 “丽华——”邓婵慌了神,匆匆忙忙的扯住我的衣袖,“你要做什么?” 我很想说去揍人,可是转而看到邓婵慌乱失色的容颜后,我定下心来,笑道:“我没想做什么,只是去见识见识……”见识一下到底是何方神圣。 她扯着我不放:“你别去,表哥见了会不高兴的。” 我只顾兴冲冲的往前走,一个没留意,就听“嘶啦”一声,右侧袖口被扯裂。邓婵呆住,我举起袖子,似笑非笑的说:“表姐,你故意的吧?” “我……我没……” 趁她不注意,我咧嘴一笑,扭身夺门而逃。 “丽……” 一口气奔出内宅,我直接冲向前堂,经过中閤时,脚下被迤地的裙裾绊住,险些摔倒,恨得我也顾不得礼仪典雅,双手抓着裙摆,提拉着跨步而奔。 以我的百米成绩再加上邓婵磨磨蹭蹭的小碎步,她自然不可能追得上我。一路上侍女仆从皆看傻了眼,侧目不止,我只当未见,此刻在我心里,正被这个名叫“刘秀”的家伙勾起的好奇塞得满满的,这个好奇没有亮出答案之前,我难以安下心来。 “呼……”停驻在门口,我深深吁了口气。 守门的正是管家阴禄,看见我先是一愣,而后脸上竟露出一抹心领神会之色。 “姑娘!”他弯腰作揖,“请随小的来这边。” 我对他的举动感到很不解,他不让我进门,却绕过大门走到一处僻静的窗栏之下,透过纱帷可隐约看见里头席地而坐了七八个人影,上首主人席面上坐的是正是阴识。 “姑娘在这里瞧一眼便回去吧,莫要为难小人。” 我瞥了他一眼,他满脸真诚,我不禁皱起眉头来。 看样子,阴丽华喜欢这个刘秀,在阴家上下而言并不是什么隐秘的事。阴禄对我这么“人性化”的放水,难道是在尽他所能的帮助我,一解相思之苦? 他倒是好心,只是里头那么多人,而且还隔了十多米远,除了能分清众人各异的服饰打扮外,我哪知道哪个才是刘秀? 在窗下站了十来分钟,阴禄开始不断催促我离开,我哪肯就这样无功而返,情急之下伸手攀着那窗栏爬了上去。 “姑娘!”阴禄压低声音,急得跳脚。 “唰!”我跨骑在窗栏上,抬手撩开纱帷,冲着厅内大喊一声:“刘秀——” 喊声刚落,就见室内诸人齐刷刷的转过头来。该死,到底哪个才是刘秀? “刘秀——”顾不得阴识那杀人的目光,我硬着头皮再次喊了一声,“你出来!” 席上众人无不目瞪口呆,惊讶莫名,更有人举起袖子掩唇吃吃偷笑。这其中有一白色人影,身形动了动,作势欲起。我急忙睁大了眼,可惜只来得及看清他身穿白裳,体形修长,主人席位上的阴识已离席疾步向窗口走来。 “姑娘!”阴禄跺脚。 我被阴识满身的煞气震住,一个没留神,脚下一滑,翻身从栏杆上向外跌落。若非阴禄在底下及时托了我一把,估计我会摔得很惨。 “快跑!终极BOSS来了!”顾不得脚崴,我单脚蹦跳着仓皇逃命。 惨了!惨了!果然好奇心害死人!这回还不知道阴识会怎样罚我,他……他不会打我吧?那……惨了,要不然我赶紧装体力不支,直接昏倒? 跟个没头苍蝇似的,我在园子里乱钻,心里只想着可千万别被阴识当场逮到,否则绝对是就地正法的下场。 找了个僻静的墙角,我缩着肩膀蹲成一团。闭着眼睛念了千万遍阿弥陀佛,再睁眼时四周静悄悄的——阴识没有抓到我! 忐忑不安的小小松了口气,我用力拍打胸口。妈的,刚才紧张得差点肌肉痉挛。 衣袖倏地被一股力道使劲往下一拽,我险些被拽得失去重心,猛回头,却正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眸。 “妈呀——”我终是被吓得跌坐在了地上。 “你好啊,我们又见面了……” “你搞什么?如果想报复,拜托正大光明的来,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你知道不知道?”心里火大,我不客气的扬手打他的头。 “呵呵。”他居然也不闪躲,任我打骂。 我打了两下,竟再难下得去手,只得悻悻的收手,低头瞥见自己破裂的袖管,不由无赖道:“你看看,都是你!居然把我袖子扯破了,你赔!” “好!”他满口答应,一手托腮,笑意盎然的望着我。 我被他盯得心里发怵,顿了顿,突然想起一事,不禁指着他叫:“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家伙不是别人,正是晌午被我在后门口踹了一脚的登徒子,这会儿他的左半边脸颊还有些异样的红肿。 “你刚才为什么找刘秀?”他答非所问。 我倏地抬头,将他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遍。这小子,长相不俗,假以时日必然是个大帅哥,难不成…… “你是刘秀?!” 他笑得只见牙齿不见眼:“不是!” 我好不失望,这表情落在他眼里,琉璃般的眼眸一闪,问:“这么急切的想找刘秀,难道你就是阴家千金阴丽华?” 我张了张嘴,见鬼了,好像这全天下已经无人不知阴丽华对刘秀有意思! “不,不会。”他喃喃自语,“如果你是阴丽华,没道理不认得刘秀,你到底是谁?” 我倏地站起身,单手叉腰做恶人状,居高临下的戳着他的脑门:“小鬼,别没事找事,显得自己多能耐似的。我就是阴丽华,怎样?不可以么?” “你当真是阴丽华?”他诧异的站起身,高出大半个头的身高优势,顿时让我嚣张的气焰为之一顿,“原来你就是阴丽华。”他伸手摸了摸红肿的左脸,眼神有些迷惘的看着我。 我不愿跟他多费时间,想想接下来要面对的阴识暴风,我就一个头比两个大。左右瞅着无人,我猫着腰准备溜回房去换下这身扎眼的衣裳。 “喂——”身后突然传来他异常响亮的喊声,我脚下一滑,险些摔趴在地上。“丽华,你记住,我叫邓禹!” 六、跷家 世上有后悔药吃么? 看来是没有。 那次无礼乌龙事件后,我被阴识罚去一月的例钱,外加责令禁足。不仅如此,阴识认为我既然能够爬窗,说明我身体恢复得极好,禁足期间膳食由原来的一日三餐减为两餐,除了水果和素食外,一应荤腥膳食全部免除。 他命令我每日面对宗祖绣像思过,早晚一个时辰,不得懈怠。 可怜我每天瞪着管修的那张老脸,憋了满肚子的牢骚,却不能问候他阴识的祖宗八代——唉,谁让姓阴的和姓管的偏巧是一个老祖宗。 在我被关禁闭的第三天,邓婵来看望我,顺便辞行。 我不大好意思向她打听刘秀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怕她又会胡思乱想。想到那个笑起来很欠扁的俊美少年,于是临时改了话题。 “老听你提起你哥哥,你哥哥是谁我都还不知道呢。” 邓婵狐疑的看了我一眼:“难道你就只记得刘秀一人么?”言下之意大为不满,我急忙讨好的给她倒水。 “我哥哥名叫邓晨,字伟卿,你就算不记得他,总该还记得他和刘秀的关系吧?”她故意揶揄我。 我装傻,含糊其词:“那个……不大记得了。” 她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叹气道:“刘秀的二姐刘元,嫁了我哥哥,她是我嫂嫂!” 我吐舌,关系怎么那么复杂啊!这么一个圈子兜下来,好像每个人都是亲戚一样,阴、邓两家真不愧是新野两大家族。 “那……邓禹又是你的什么人?” 她瞪圆了眼睛,显得十分惊讶:“邓禹?你怎么知道邓禹?他不是我什么人,如果非要扯上关系的话,那就是他也姓邓,算是我们邓氏家族的一脉宗亲,在族中论起辈分,他乃是我的远房堂弟。” 我点点头,我原以为邓禹既然姓邓,必是邓婵家人,如今看来关系还是扯远了。 “那他为什么也会来我家,难道不是你们带他来的么?” “嗳。”邓婵笑了,“你可别小瞧他,邓禹年纪虽小,在邓氏家族、新野、乃至南阳郡,他都是极有名气的一个人物。” 我脑海里浮现出那张欠扁的笑脸,有些不大相信邓婵所言,她看出我的质疑,笑道:“邓禹十三岁便能诵诗,名动乡邻,其后受业长安太学,学识才情,堪有人及。这样的人平素就是拜贴相邀,亦未必能请得来,这次他是念着同窗之谊才肯陪刘秀同来。若非瞧着他的面子,那么讨厌刘秀的表哥,岂能让刘秀踏入阴家大门?” 我摇头,怎么觉得邓婵口中所说的邓禹另有其人,实在无法和我认识的那个小鬼联系在一块。 她眨眨眼,抿嘴笑:“其实,你若是对邓禹有意,我想表哥必会乐意应允这门亲事。” “开玩笑!我对那种小孩子可没兴趣!” “小孩子?”她哭笑不得,端着茶碗的手一颤,竟是把水都给泼了出来,“你、你以为你有多大?邓禹虽尚未及冠,可是以他之才,登门说亲之人早如过江之鲫。你呀你,真不知你是何眼光,什么人不好挑,偏偏挑了那最最没落的刘姓子弟。” 不行!不行!为什么无论我说什么,每个人都会把我和刘秀扯到一块去?我连这个刘秀是圆是扁都不清楚,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让他白白占我便宜? 邓婵走后第七天,阴识命人送来一套崭新的襦裙给我,这让我很是意外,除了年前他曾打发柳姬给我做了几套新衣外,按理禁足期间他不该对我这么殷勤才对。 有道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果然,收到新衣的下午,大忙人阴识出现在我眼前。我一丝不苟的跪在管修的绣像前,目不斜视,腰杆挺得笔直,只当他是空气。 脚步虽轻,我却能感应到他正在我身后缓缓踱步,目光如电,如芒在背。过了良久,他才漫不经心的开启话题:“新衣可否合身?” “大哥送的,自然合身。” 身后沉默片刻,忽地嗤声笑起:“你怎知这衣裙便一定是我送的?”我诧异的回过头去,在触到他似笑非笑的古怪神情后,心里突地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升起,“某人说,这是他给妹妹的赔礼。” 我恨不能一头撞上墙去。这个该死的邓禹!一句玩笑话,他居然当真了,当真了不打紧,他竟然还用了这种正经八百的方式来谢罪赔礼。 噢,卖糕的!我能预感到阴识接下来会说什么了。 “你和邓禹……” “萍水相逢而已。”我不假思索的打断他的问话,不知道邓禹那个笨蛋有没有恶人告状,如果被阴识知道我的行为如此反常,大异于他的乖乖妹妹,那我…… “丽华,其实邓禹条件不错。”他在我身前跪坐下,一副兄兼父职的温柔模样。不得不说,此时的阴识是十分感性迷人的,声音低醇,极具诱惑力。 我险些被他的神情勾得失了魂。 “你不妨考虑一下,我瞧邓禹对妹妹如此上心,也许……” “不、不可能。”我及时回神。好险,果然不能贪恋“美”色,差点就中了阴识的套子。 阴识脸色一变,刚才温柔如父的神情一扫而光,他厉声喝道:“难道你还执迷不悟?”我被他翻脸比翻书还快的速度吓了一大跳,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拂袖而去。 一个月的禁足时效很快就满了,在非本人意愿的节食运动下,我成功瘦身。这一个月我倒也没闲着,重新练起了跆拳道,汉代的房间就是方便,特别是阴家这种殷富之家,为讲求舒适度,房间内地面上全都铺着席子,这还不够,冬天又在席上铺了一层毡罽。进门便需脱鞋,穿着袜子在毡罽上走来走去,软绵绵轻飘飘,感觉特别奢侈。 我的房间空间很大,仅是一间内室便有二十多平米,室内除了一张八尺长的木床、一张三尺五的三面屏风榻、一张书案、一张食案以及数盏座灯外别无他物,汉代的家具中还没有出现椅子、板凳之等磕磕绊绊的累赘东西。 这样的布置和道馆很相似,我又让人把屏风榻、书案搬到外厢,留了张食案便于我直接坐在床上吃饭。我把能省的空间都省了下来,在内室中辟出一个十来个平方的无碍空间,专门练习跆拳道。 一天下来,我便将身体柔韧度完全打开,感觉特别得心应手,唯一要说有什么缺憾的话,那就只剩下身上扰人的长裾了。<u>http://www.99lib.net</u> 汉人服饰华丽却也繁琐,一般女子着裙,内里皆不穿长裤。即便有穿,也是那种胯裆缝得很低,裤腿又肥又大的纨袴。 穿着这样的裙裤练习踢腿,特别是凌空腾挪,简直要我的命。我琢磨了两天,终于让胭脂缝制出我想要的那种贴合腿型的中长裤,胭脂起初只是不解,但是等她看到我穿着她缝制的裤子,腾空飞身踢腿时,那张震骇得说不出任何话的小脸足足让我笑了三天。 我喜欢穿男装,因为只有男装可以不用穿长裾,而且男装的下裳比起女装的深衣裙摆而言,要宽松许多。 反正,在我这个外行人眼里,也实在分不清男式深衣和女式深衣的区别。怎么穿都差不多! 我一直认为一月期满便可以开关放风,我甚至前天就开始谋策外出计划,准备出去大肆采购一番,因为口袋里没钱,我还提前和阴就商量好,这个月暂时先借他的月钱来使。可没想我的一切计划赶不上阴识的变化,就在我满心欢喜的准备出关前,他叫琥珀送了一具古琴过来,说是已替我请了琴师,要我安心留在房里等着学琴。 我当时就懵了,瞪着那具古琴,一把抓过来就要往地上砸。要不是胭脂抱得快,估计一架价值不菲的古琴就得当场粉身碎骨。 “姑娘三思啊!”胭脂声泪俱下。琥珀脸色发白,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过了会儿,两腿打颤,扑通坐倒在地。 我舒了口气,强忍着胸口的郁闷,把琴缓缓放下:“你放心,我不砸琴,这琴看起来也是件古董,搁到两千年后那就更加值钱,砸了怪可惜的。” 我一松手,琥珀胆战心惊的抱住琴身,当即跳开,离得我远远的,生怕我再发狂。 “我累了,想歇会儿。胭脂,你和琥珀都出去,没有我的吩咐不许进来!” 胭脂和琥珀一脸心悸的走了出去,等她们带上门,我飞快的换装,衣裳照旧换成男服,然而男子的发髻却是我一个人无论如何也盘不起来的,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得顶了一头披肩长发,从窗口直接跳了下去。 这还真得感谢阴识,大概是原来怜惜妹妹体弱多病之躯,所以将寝室安排在了一楼。这若是搁个二楼、三楼什么的,我哪敢这么肆无忌惮的见窗就跳? 脚刚踩到实地,忽听跟前有人沉声道:“姑娘,请回!” 我倒退一大步,只见阴禄站在窗底下,躬身向我一揖到底。 有那么一瞬间,我万念俱灰,没想到阴识那么狠,居然连一丝退路也不留给我。我的拗脾气顿时上来了,回去乖乖听从他的话学琴,只怕也难逃被他耻笑的下场。 “姑娘,请回!”阴禄姿势不变,把话又重复了遍。 我一不做二不休,不等他站直腰,抬手一记横劈,掌缘凌厉的劈在他后颈。阴禄连哼都没哼一声,便头朝地的栽下,直接趴到地上不动了。 我的一颗心怦怦乱跳。自打考上黑带,实战时和师兄师弟们没少喂招,甚至还练习过掌劈木板,我向来都是全力施为,绝不留情。这会儿虽然刻意收了几分力道,但是毕竟心里没底。 我小心翼翼的弯腰,伸手试探他的鼻息:“喂,你一个大男人,可别虚有其表,那么不经打啊。” 几秒钟后,我松了口气,还好,还有呼吸:“阴管家,对不住了!地上凉,你躺会儿就起吧。”我吐了吐舌,驾轻就熟的往后院摸去。 七、绑架 七百顷田地到底有多大?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徒步步行了一个上午,原以为自己必然已经走出新野了,可是到田里向耕作的农夫一打听,却发现原来自己还在阴家的地盘上打转。 土财主!阴家果然有钱,据闻阴丽华的父亲阴陆在其七岁时便已过世,可以想象一个如此庞大的家业从此压在长子阴识肩上,他需要有多大的胆识和气魄来一肩担起这个重担。 一方面怀着对阴识的点点愧疚之意,一方面又不甘心被他禁锢在狭小的房间里,乖乖的做大家闺秀,我内心交战不已。 到得晌午,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出门时逃得太过匆忙,身上竟是连一件值钱的东西也没带。路旁荒僻,除了庄稼竟是连个歇脚的馆舍也不得见。 我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了两千年前的落后,不禁更加怀念起在阴家的锦衣玉食来。阴识虽然要求甚严,但至少他对我这个“妹妹”还是挺够意思的。 好容易过了庄稼地,在穿过一片树林后,我终于无奈的承认自己迷路了,在林子里绕了半天跟鬼打墙似的,愣是没能走出去。 绿荫华盖,鸟鸣虫啾,好一派早春气息。 我腿软无力的扶住一棵树,欲哭无泪,早知如此,就算阴识让我琴棋书画无一不学,我都不敢再这么任性了。 “哞——哞——” 我耳朵猛地竖了起来,侧耳再听,果然没错,是牛叫的声音,清清楚楚的从左边树丛后传了出来。踉踉跄跄的奔了过去,拨开一人高灌木丛,我的眼前不禁一亮,一辆牛车赫然停在树丛后的空地上。 “天不绝我!”我兴奋得手舞足蹈。 “什么人?!”还没靠近牛车,猛听身后爆出一声厉喝,“好呀,居然还有人敢偷我们哥仨的牛车,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我刚要回头解释,突然眼前一花,一团白晃晃的迎面袭来,我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沉腰扎马。 当地声,那团白芒落在车辕上,砸出点点火星。我凝神一看,顿时吓出一身冷汗,只见一柄长剑直直的劈入木辕三分,剑身颤巍巍的嗡嗡作响。 握剑之人,是个年纪在二十来岁的青年,一字眉,眼睛瞪得跟狼一样。在他的注视下,我心脏一阵痉挛,那种不受控制的剧跳感觉再次出现。 其实他长相原本不恶,只是为了突显自己的霸气,有点刻意装酷,硬是摆出一副了强悍的架势。不管他是空摆架子,还是真有本事,至少他手上有剑,而他……刚才那一剑,货真价实的向我劈了下来。 心跳在数秒钟后恢复正常,这个时候后有凶徒,前有恶霸,我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才能化解此刻的危机。 “子张,剑下留情!”斜刺里有个清爽的声音忽道。 我脖子僵硬,连头也不敢回,只是死死的盯住了那个叫子张的手中长剑,我怕他趁我分心的时候再一剑劈来。 看样子,我一个不小心踩到了雷!还不只是一颗,这一踩便是三颗。 边上那个说话的人靠了过来,伸手去拦子张的手,小声道:“别紧张,只是个小女子。” 身后一开始鬼叫吓人的男人也走近,我能清楚的听到他脚踩在草地上发出的沙沙声响:“即使是个女子,可她想偷我们的牛车,我们不能轻饶了她!” “我……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偷你们的牛车了?”我一时火起,猛地拧身,却对上一张惨白的脸孔。 那个人个子长得很高挑,身材极瘦,长脸,倒挂眉,鹰钩鼻。这种种加起来都不算得什么,关键是他的脸色,面无血丝,活脱脱的跟个白无常似的。 我的气焰被他的样子吓得熄了一大半,见他眉毛一挑,露出十分不悦的表情,忙笑着打哈哈:“我真没要偷你们的牛车,我只是迷路了,见有车停在这里,想过来找个人问问路。” 白无常将信将疑的瞥了我一眼:“这女子虽然穿得不伦不类,可是衣裳料子不错,不像是穷苦人家出生。” 持剑的子张从车辕上跳了起来,收剑归鞘:“这里是新野地界,南阳郡新野乡除了姓阴的,便是姓邓的最有钱,问问她是姓阴还是姓邓,咱们顺手做了这票买卖再去绿林山亦不迟。” 边上那个讲话最温和,看起来也是最好说话的年轻人犹豫道:“我们赶路要紧,这几日官府缉拿得紧,还是勿多生事端的好。” 子张嗤笑道:“成丹,你也忒胆小怕事了些。” 成丹面色不悦的沉下脸来,那个白无常随即插嘴道:“咱们此次去投奔王氏兄弟,空手而去未免不大好看。如今这女子自己撞到咱们手里,这是老天爷送给咱的便宜事,岂有不要之理?” 成丹闷声道:“听闻新野阴识、邓晨,皆不是好惹之辈,我不想徒增麻烦,原是好心提醒,却也并非说是怕了他们!”说着,低头转向我,问道,“女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心里一抖,带着颤音道:“我……我姓管,我……我迷路了,我想回家……”原是想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好博取同情,可没想自己是真的害怕到了极点,不禁声音抖得不行,就连眼泪也是不由自主的滚落下来。 以前总爱看一些武侠小说,特别喜欢小说里那些劫富济贫的绿林好汉,如今自个当真身临其境,成了被劫持的对象,却只剩下害怕和哭泣了。 这……真的一点也不好玩。 “我想回家——”我索性坐到地上,放声大哭,学着小孩儿的撒泼无赖,在草地上蹬腿打滚,“我要回家啊——” 我真的想回家,回去躺沙发上捧着武侠小说,嚼着薯片,喝着可乐,津津有味的品味里头那些大侠生死相搏的惊险历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躺在枯黄扎人的草地上,被人拿剑威胁。 那三个大男人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子张突然大喝一声:“闭嘴!不许再哭!” 我瑟缩一下,我最怕他手里的那柄剑,他说什么我哪敢违背,当即收声,匆忙用袖子抹干眼泪:“我没哭。” 白无常哈哈大笑,一扫脸上阴霾气息:“这小女子有点意思。” 唯有成丹一言不发,我注意到他脸色阴沉,若有所思,才瞧了他一眼,他突然跨步上前,伸手一把抓向我。 情急之下,我下意识的抬手格挡,一掌才要劈出,我猛然觉醒,忙收回双手,假装害怕的护在胸前。 以一敌三,我还没那个自信能够全身而退,更何况子张手里有剑。 这一停顿,成丹已从我腰间“啪”地扯走腰带,我大惊,没等我明白过来,他手里抓着腰带,目光冷峻的睃向我:“狡猾的小姑娘!” 我的视线落在那腰带上,脑子里嗡地一响。粉绿色的束腰带子上,用黑色丝线绣了两只对立的辟邪,两只张牙舞爪的辟邪间,口含着一枚红色火球,火球内又用金线绣了一个硕大的“阴”字。 “敢耍老子!”子张噌地跳了起来,我手脚并用,狼狈的从地上翻身爬起,撒腿就跑。 “抓住她!” “臭丫头!” “别让她跑了!” 我哪还顾得上回头,一口气冲出林子,身后一开始还听得到追逐的凌乱脚步声,到得后来,脚步声渐息,随之而来的竟是隆隆车辙声。 我喘着气回头一看,只见白无常站在车辕上,驾车飞驰追来。眨眼间,牛车追上我,车上成丹探出上身,左手伸长了一捞,竟一把勒住了我的腰。 我尖叫一声,下一刻已是天旋地转的被扔进了车厢,子张手中的长剑出鞘三分,锋利的剑刃架上了我的脖子。 我被绑架了。 绑匪是个三人组合,听他们平日里坐起闲聊,我大致拼凑了一些情报。 那个长得最像好人,最后却让我阴沟里翻船的成丹,是颖川人;白无常不姓白,姓王,可他名字里倒真有个“常”字,他叫王常,和成丹是老乡;至于那个长得很霸道的子张,则姓马名武,子张乃是他的字,他是南阳人,所以难怪他对阴、邓两家的人情世故颇为了解。 他们三个以前不知道做过什么,得罪了官府,如今都成了亡命天涯之徒,专靠四处打家劫舍之类的混日子。不过,听他们的口气,他们好像只对富户出手,对那些贫苦之辈倒是很客气。 我被逼无奈,说出自己是阴家千金的实情,当天晚上成丹和王常继续押着我往南赶路,马武却折返回新野,估计是到阴家去索要赎金。 他们的目的地是绿林山,不过王、成二人和马武约好会先在蔡阳碰面,到时候是撕票还是归还人质,全赖我那位大哥够不够厚道了。 阴识……希望他不是守财奴!也希望成丹他们三个人的胃口小一些,没有狮子大开口,我可没自信自己能值得太多钱。 毕竟,阴识和阴丽华只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而阴兴,那个没啥良心的小混蛋,是完全指望不上的。阴就么,这一个多月和我交情还不错,只是他年纪太小,恐怕在家里还说不上话。至于其他的异母弟弟阴欣、阴䜣等等,直接跳过,提都别提。 我该怎么办?眼看着到得蔡阳后,我被押进一间馆舍,锁在逼仄狭窄的一间夯坯房内,门窗紧闭,我咬着唇空焦急,却也无计可施。 王常的性子和他的长相一样,阴鸷得很,和他呆一块,时间久了会全身不由自主的起鸡皮疙瘩。所以一般情况下,我宁可由成丹看守我。可是和王常相比,成丹太过精明,我的一举一动,哪怕转个身,说句话,他都会刻意留心,防止我耍诈。 三天后的一个雨夜,黑灯瞎火的馆舍外突然响起一阵狂乱的犬吠。我本就睡得不踏实,狗叫了没几声便把我吵醒了。因被劫持在外,我一向不敢大意,所以就连睡觉也是不脱外衣。 我刚从床上坐了起来,正摸黑穿鞋,突然砰的声房门被撞开,有人冲了进来。 黑漆漆的我只隐约看清是个个子挺高的人,猜想着应该是王常,于是猫着腰,趁他在门口磨蹭着想点火镰的当口,急速闪到他跟前,飞身一脚踢了过去。 他反应倒也异常灵敏,衣袂声起,他的身形已向门内掠过一步。我的一脚踢空,身子回旋之间,紧跟着又是一记回旋飞踢,直踹他胯下。 这种违规动作要是被教练看见,不气得他吐血,把我当场开除才怪。可我如今为保性命,却哪还管什么道义,对方人高马大的比我高出一个头,我在身高上占据不到优势,只能想办法攻他下盘。 “啪!”他腾身跳起,双手手心向下压住我的脚,我心里一惊,丝履从脚上脱落,他抓着我的鞋子愣了下,我趁机赶紧缩脚。没想到王常这么难缠,我眼光瞄向门口,决定不和他多费时间,还是逃为上。 正要往门口奔,没想到他的动作比我想象的要快许多,我差点没一头撞进他怀里。灰心绝望之余忍不住破口大骂:“王八羔子,就知道欺负女人,你们算哪门子的英雄豪杰!全部都是狗屎!” “你……”王常迟疑了下,不进反退,与我保持一定距离。我刚觉得他的声音有点不对劲,他又困惑的问道,“你可是阴姬?” 我大吃一惊,他不是王常! “你是谁?” “快跟我走!”他伸手过来拉我,我肩膀往后一缩,避开他的爪子。他呆愣一下,随即说道,“请相信我,我不会害你,把手给我!” 他的声音温柔如水,在嘈杂纷乱的雨声中居然奇异的给人以一种宽慰安心的感觉,我竟是忘了危机,呆呆的把左手递了给他。 手心一紧,一只温暖的大手牵住了我,将我带出房门。我踉踉跄跄的跟着他走了几步,他突然停下,松开我的手说道:“对不住。”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倏地在我跟前蹲下,之后我的右脚脚踝上猛然一紧,他托着我的脚轻轻抬了起来。我低呼一声,晃了晃身子,急忙攀住他的肩膀,他细心的替我把鞋子穿上,而后起身。 黑暗中我虽然瞧不清他的长相,却能感受到他的细心和温柔。 “好了。别怕,我会带你出去。”手再次被他轻柔的握住,他带着我在阴森的过道内穿梭前进。 “你……究竟是谁?”我困惑的开口。他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他没回头,轻声柔和的笑:“我乃刘秀。” 刘……秀?! 手指微微一抖,他是刘秀!原来他就是那个刘秀!我一阵激动,恨不能立即拉他回来看个仔细。 奔出馆舍的大门,院子里的看门狗仍在吠个不停,可不知道为什么整座馆舍却是安静得出奇,我正觉奇怪,忽听头顶一阵疾风刮过,刘秀猛地将我一把推开,我猝不及防的被他推进磅礴的大雨中,狼狈的摔在泥浆地里。 心头火起,扭头正要破口大骂,却见眼前有两条黑影纠缠厮打在一起。我惶然的爬起身,雨势太大,光线不够,能见度竟然仅在一米之内,起初我眯着眼还能看见两条模糊的影子交叠在一块,可才晃眼,那些影子已然消失在我视线范围,只能隐约听见哗哗的水声中不时传来的打斗和呼喝。 “刘……”我张口欲喊,可转念一想,这迎面不见来人的环境,我静悄悄的站在一边也许还没多少麻烦,万一嚷嚷起来,没把刘秀喊来,反而把歹徒给招来,岂非糟糕。可老是站在雨里,这不也是坐以待毙么? 我伸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衣裳全被雨水浇透了,浑身冷得不行。我打了个哆嗦,鼻子发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阿嚏——”我忙捂嘴,可为时已晚,眼前突然跳出一道影子,我紧张的抬手匆忙向那影子劈去。 因是临时出招,根本毫无力道可言,我挥出去的手,腕上猛地一紧,竟是被来人抓了个正着,我焦急的想要放声尖叫,那人却突然用力拉了一把,将我拉进怀抱。 “走!”微弱的喊声之后,我已被他带着飞奔。 是刘秀吗?我心下稍定,幸好不是成丹他们…… “阿嚏!阿嚏!阿——” 一件披风兜头罩下,我错愕的呆愣住,身前那人却已笑着回头:“感动的话,就以身相许来报答我吧!” “诶?”我怀疑自己听错了,愣了两秒钟后,猛然醒悟,伸手快速出击,一把捏住他脸颊,将他的脸拉近我。 雨水肆意冲刷在一张俊美的脸孔上,许是被雨淋的关系,他的脸色有些苍白,虽然那个欠扁的笑容依在,可我却似乎看到他笑容背后的担忧和紧张。 “邓禹!怎么是你?” 他咧嘴一笑:“想我了么?丽华,我都不知道原来你那么想见我……”我手上一使劲,他立马改了口气,一本正经的说,“是你大哥让我来的。” 我松开手,远处有个声音突然大声喊道:“还不上车!” 扭头,十米开外停了一辆马车,车前打着青铜帛纱灯笼,微弱的灯光下,一人身披蓑衣,手牵缰绳,凛然踏足于车辕之上。 “大哥?!” “走吧!”邓禹握紧我的手,“你不知道你大哥找你都快找疯了,若非那个马武上门勒索,估计整个新野都快被他翻个底朝天。” 邓禹带我奔近马车,我抬头望着车驾上的阴识,雨水顺着斗笠滴下,他的一张脸绷得铁青,浓眉紧锁,上扬的眼梢带出一抹深沉的锐利。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咬着唇不敢再看他。 “上车!”他沉重的吐出两个字,邓禹在身后托住我的腰将我扶上马车,我手掌打滑,抓不住潮湿的车辕,正觉无奈,突然双臂手肘被人托住,拽上车。 “哥……”与阴识面对面的站在一起,我只觉得呼吸一窒,内心愧疚不已。 “进去!”他不冷不热的放开我。我眼眶不禁一热,他如果大声斥骂我,甚至痛打我一顿,我都不会像现在这样难过。 邓禹随后跟着钻进车厢,见我一脸闷闷不乐的样子,于是伸手替我摘下蒙头的披风,从车上取来一块干净的布帛,轻轻的替我拭干脸上的水珠。 他伸手过来时,我本能的往后缩,却被他一手按住我的肩膀。我满心憋屈的任他擦拭,他擦完脸,转而替我擦拭滴水的长发。 我再也忍耐不住,叫道:“干嘛对我这么好?我脾气那么坏,喜欢任性胡闹,最会惹麻烦,你们干嘛要对我这么好?明明……明明我就不是……” 明明我就不是他的妹妹,明明我就不是什么阴丽华!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为什么…… 我曲起双膝,把脸埋在臂弯里,泪水终于夺眶滴落。 “你是最好的。”邓禹的声音在我耳畔轻轻回旋,“这样的你很好、很好、很好……”他一连说了十多个“很好”,我想哭的情绪被他打断,差点笑了起来,忍不住抬头瞥向他。他神情专著的抓着我的一绺头发擦拭着,嘴里仍在不停的说着“很好”。 我嘴一张,凑近他的手指,恶狠狠的咬了一口。他没反应,也不缩手,我松开嘴,摆出一副凶巴巴的表情:“这样也好?” “很好。”他轻轻一笑,伸出被我咬到的手指,轻轻的替我拭去眼角的泪痕,“这样与众不同的你,怎能不好?怎能不惹人喜欢……” 阴家千金绑架事件按理应该说是件轰动南阳的大事,可我回到家好些天却没见有一个地方官吏过问此事,甚至没听坊间有任何关于此事的传闻。 倒是阴母邓氏被吓得不轻,本来就不算太好的身体,转而病情加重。我特别愧疚,回到阴家的第二天,竟然第一次主动前去探望她。 阴母其实还很年轻,不过才三十出头,又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即使是在病中,恹恹之态却仍是不失一种妩媚。 我真替她惋惜,这么年轻就成了寡妇,好端端的一个闺女还莫名其妙的被李代桃僵。虽然这并非出于我本意,可是看她蒙在鼓里,见我平安归来,抓着我的手激动得落泪,不停的感谢老天爷,我心里仍是淡淡的生出一种负疚,倒好像我欠了她什么似的。 阴家一切如常,有关这次绑架事件的内幕以及后期处理,阴识跟我只字未提。所谓吃一堑长一智,我倒也学乖了,阴识恐怕还在气头上呢,这老虎须这会子无论如何我是再不敢随意撩拨了。 再过得几天,断断续续的从那些门客口中听来一些片断,我终于把整件事给理顺了。 原来那日马武登门之后,阴识一面答应去蔡阳交纳赎金,一面召集所有门客及亲友商议对策。邓家是我外祖家,听说此事自然不会袖手旁观,阴、邓两家联手的同时,邓禹亦从而得知讯息。考虑到刘氏族人住在蔡阳,熟悉地形,邓禹提议让刘秀兄弟帮忙,阴识本来不答应,可是时间紧迫,大多数都赞成也就没再坚持。 底下的事,自然就顺理成章的发生了。和阴、邓、刘三姓族人相比,成丹三人之力根本就是大象和蚂蚁的区别,那间馆舍被围,战况激烈……只是我想不通的事,他们最后竟然把手到擒来的三个绑匪给全部放了。 我被成丹他们整得那么惨,既然抓到了,不送究官府也就算了,怎么还那么轻易的就放他们走呢? 搞不懂阴识他们究竟在想什么。 不过……刘秀,我对他的好奇愈来愈强烈了。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八、文叔 邓婵订亲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有些发蒙,一直以来对于邓婵的感情,我都毫不保留的看在眼里,她默默的爱着阴识,可是阴识却从未有任何回应。 汉代奉行的一夫一妻制,并非是说这里的男人不可以娶很多老婆,就好比阴丽华的老爹阴陆,他虽然死的早,可是老婆儿女倒是留下了一大堆。只是……娶一个那叫妻,娶两个、三个,除了正妻之外,那都是小妻,讲白了就是妾。 妾在这个时代地位是很低的,就我在阴家看到的一些情况而言,也就和侍女差不多,若是能有生养的话还好些。以邓婵的条件,恐怕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会做阴识的妾室,就算她愿意,她大哥邓晨也不会答应。 秋天落果的时候,邓婵终于接受邓晨的安排,嫁去宛城。 邓晨还是极疼这个妹妹的,挑的这个妹婿家世人品皆是一流,邓婵出嫁前天,我住在邓家陪她,她抱着我无声的哭了一晚上,第二天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踏上了迎亲的軿车。 邓婵出嫁后,我感到极度的失落郁闷,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阴识似乎早料到会如此,托人递尺简来,许我四处走走,到各处亲戚家作客游玩散心,不必着急回家。 于是坐上軿车行走乡间,浏览着庄稼地里繁忙的收割美景,我忽然有种感觉像是进入了简#8226;奥斯丁笔下的里,这样的乡村气息,十分让我着迷。 我期待着能够在亲戚家召开盛大的舞会,然后结识酷得没话说的达西。然而……这只能是梦想。 家住淯阳的邓奉乃是邓晨的侄子,论起辈来他要比我矮上一辈,可是年纪却比我大出许多,家中妻妾成群。在他家住了没三天,我终因忍受不了那枯燥无聊的静坐发呆,以及他诸多妻妾碎碎念的恶俗言论,拉着奉命陪护我的小弟阴就落荒而逃。 淯阳往东北过去一点就是南阳郡的都城宛城,我原打算去那里,可阴就死活不肯,他坚持说宛城人杂,随便带我去会被大哥责骂,除了宛城,其他地方都可以商量。 我眨眨眼,笑了:“那我要去蔡阳!” 蔡阳和淯阳一东一西,中间恰恰隔了新野,我这是故意刁难他,没想到他想了想,居然答应了。 见鬼,偌大个南阳郡,我也就知道这几个地名而已,蔡阳倒是去过一回,不过那是被人绑了去的。 “人多的地方不去,只驾车随意走走,然后就回家如何?”阴就也不笨,懂得讨价还价。 “好。”我拖长音,百无聊赖的应声。 到了蔡阳,我发现庄稼还是庄稼,田地还是田地,基本上和新野、淯阳也没啥分别,阴就就是死心眼,死活不肯带我去集市采买购物,他编的理由倒也动听:“姐姐花容月貌,我怕再有恶人起歹意。” 狂晕一把。 长时间坐这种毫无避震系统的马车,实在是跟自己屁股上的两团肉过意不去,我在蔡阳转了一上午,终于死心了。 “回家吧。”放下窗帘,我郁闷的说。 阴就眼珠骨碌碌的打转,目光在我脸上转了两圈,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我瞥了他一眼,故意装作没瞧见,取了只软垫子塞到屁股底下。 “姐姐。”他靠近我,犹豫的小声说,“其实再往前一里,便是刘家的田地了。” 我随口哼哼,努力调整姿势,寻找较为舒适的角度歪躺。 “姐姐!”他见我无动于衷,不由拉着我的袖子急道,“都到这份上了,你还在装……” “装?装什么?” 阴就一翻眼:“你心心念念的要到蔡阳来,无非是想偷偷见刘秀一面,如今来都来了,你怎么又怯了?” “刘秀?”我这才反应过来,很白痴的干笑两声,“是这样吗?刘秀家住这里哦。” 阴就没理会我,探出身去和前头驾车的车夫说了几句,马车缓缓放慢速度。 “从这里开始就是刘家的田地了。”阴就悄悄拉开窗帘的一角,从缝隙中瞧出去,也不见得有什么奇怪之地。 我点了点头:“那要怎样才能见到他?到他家里去么?” 阴就惊愕的瞪大了眼睛:“登门拜访?你去……还是我去?” 我呲牙:“那要怎么见他,难不成你就带我来看看他们家的田,他们家的房?”真搞不懂这个小弟在想什么。 “姐!睹物思人,聊以慰藉,你以前时常捧着一卷《尚书》,为他思念成疾,怎的到如今反而不满足了呢?” 颈后一阵冷风飕飕,汗毛凛立。看样子,这阴家小妹不是普通的花痴,水准居然要比俞润还高出N段。 “回吧,回吧……”我无力的呻吟,再不回去,当真会被人当花痴看待了。刘家的田还不照样是田么,怎么看也都是泥堆的,总不可能种的不是麦子,而是金子吧? “姐!”阴就突然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咝——”我吸气,妈的,他掐到我的肉了,“干什么?”我吼他。 “刘秀!”他激动的喊,“是刘秀!真的是他,姐,你快来看!” 我用力甩开他,疼得差点没掉下眼泪。刘秀,刘秀,一个刘秀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我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忿忿的撩起竹帘。 大约十多米外开的一块田地里,三三两两的分布着五六个短袖长襦,脚穿草鞋的农夫,正在忙着收割谷物。田垄之上迎风站着一人,身穿白色襜褕,腰上悬一长剑,他左手按于剑把上,右手指着那些田地里干活的人,絮絮的说着话。 軿车驶得很慢,靠近他们时,那垄上之人回过头,目光朝我们投来。我将帘子放低,挡住自己的脸,对方看不清车内的情景,我却将车外的种种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个年纪大概在二十五岁上下的英俊男子,星眸熠熠,鼻梁高挺,好看的唇形微微弯起,带出一抹不以为然的笑意。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与众不同的高贵气质,随意的站在那里,颇有股鹤立鸡群的英武之气。 我心里怦地一跳:“诶,刘秀怎么看起来比我们大哥还大些。” “他比你大了九岁,你怎么连这个也忘了。” 九岁!天哪,那不是和我实际年龄同岁?!我又凑近了些,饶有兴趣的盯着他看。 可惜他只是不经意的回眸一瞥,很快就转过头去。马车越驶越近,我渐渐能听到他说话的声音。 “胸无大志,每日只知侍弄稼穑,真乃刘仲也!” 顺着他手指的地方,隔了三四米远,有个人影直起了腰,火辣辣的阳光毫无遮拦的照在他大汗淋漓的脸上,反射出一抹金色的光辉。 我忍不住闭上眼,这样正面看上去太过刺眼,眼睛吃不消。 “刘仲便刘仲吧,”远远的,听到一个温润的声音笑着回答,“反正也没什么不好。” “没出息的家伙……”垄上的刘秀笑骂。 声音逐渐远去,我仍是频频回首探视。 阴就扯我袖子:“算了,能见上一面已是上天垂怜……” “刘仲是谁?”冷不防的我冒出一句。 阴就愣了下,方道:“刘仲是刘秀的二哥……” “原来是他二哥,好大的口气,居然连自己二哥都敢取笑!” 阴就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我说了什么,他也只当没听见。过了片刻,他忽然一拍大腿,叫道:“是了!不愧是刘姓王孙,果然好气魄!姐,你不知道,当年汉高祖刘邦有个哥哥也叫刘仲,勤于稼穑,刘邦亦曾如此这般耻笑兄长。如此看来,他是拿自己比作高祖了……他的志向可真是了不得!” 汉高祖——刘邦?! 那个娶了个蛇蝎心肠的吕氏,也就是所谓“人彘”的创造发明者的汉高祖刘邦! 我打了个寒噤,刘秀他的宏大志向里不会也变态的包含这一条吧。 忍不住再次撩开窗帘探出头去,这时车虽已驶得有些远了,可转换过角度,避开耀眼的光线,我却清楚的看到面对刘秀的耻笑,刘仲脸上依然绽放出一缕恬静宽容的笑容。 那是个怎样的笑容?白净无暇的脸孔上,他的双眼微微眯弯,嘴角扬起,虽然身上穿着粗陋的短衣,可他略带孩子气的笑容却让人觉得他正拥有和享受着全世界。 我的心莫名就被这样的笑容所感动,悸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停车!” 我吼得极大声,车夫匆忙勒缰的同时,我已撇下阴就从车厢中蹿了出去。 “姐姐,你要做什么?快回来……” 不顾阴就在身后焦急的呼喊,我提着裙裾,三步并作两步的往回跑。田埂上的泥土很新鲜,褐色中透着柔软的湿润,我轻快的踩过,在离刘秀兄弟三步之遥的距离停了下来。 田里忙碌的人全都停下了手头的工作,连同刘氏兄弟一起,诧异的望着我。 我扫了眼刘秀腰间的佩剑,吁了口气:“看你也是习武之人,咱们比比吧,如果你输了,你得给他道歉!” 刘秀眼中不掩惊讶之色,双手怀抱胸前,笑着问:“你知道我是谁么?小姑娘家的,居然也敢跟我比武?” “少啰唆,我管你是谁!”原本我还念着他曾对我有过救命之恩,可现在看他嚣张狂傲的态度,我心里颇有些不爽。 “文叔,怎么回事?”他转过头去,对着慢慢走近的刘仲说道,“居然有人为你抱不平呢。” 刘仲笑了笑,笑容儒雅中透着三分腼腆,他双手交叠,对着我深深一揖:“多谢!” 我脸上一红,这人还真不是普通的斯文有礼,虽然穿的不咋样,可比起阴识养的那票门客,却要显得更有修养。 “文叔的魅力还真不是一点点……”刘秀笑着上身前倾,明亮的双眼闪烁着桀骜不驯,“主随客便,你说说怎么个比法?” 我刚张嘴,刘仲忽然把手一伸,搭在刘秀的肩上,轻声道:“罢了,你还当真了不成?她只是个女子……” 刘秀撇着嘴把他的手挥开:“比武之事岂能儿戏?” 刘仲露出一丝担忧之色,低头看向我:“真的可以么?” 望着那张温润如玉的脸孔,我勇气倍增,挺胸道:“没问题!”转而对刘秀道,“我们到那边空地去比,还有只是切磋的话,不必用刀剑,你我空手比划几下即可。” 我故意把话说的很漂亮,其实跆拳道擅长的就是拳脚功夫,至于兵刃,虽然也有学过一些,却非我所长。 刘秀笑了笑,伸手摘下佩剑,潇洒的丢给一旁的刘仲。 我麻利的宽衣,将外头的直裾深衣三下五除二的给脱了下来,也有样学样的丢给刘仲:“劳驾帮忙拿一下。” 刘秀惊讶的望了我一眼,这时田地里劳作的农夫农妇皆靠拢过来,围在一起偷偷的对我指指点点。 脱去外衣后,我内里穿了件较厚的丝织襜褕,这是种适合家居的短衣,底下照例穿了条由我设计缝制的纨袴。 我喜欢这身打扮,虽然有点不伦不类,却让我重新找回点穿道服练习时的感觉。 “开始吧!”我深吸一口气,双手握拳,搁于腰旁,遵照礼节对刘秀弯腰鞠躬。 刘秀仍是双手环抱于胸,一副老神在在的神态,似乎丝毫没把我放在眼里。 “嗬!”我大喝一声,出其不意的一记横踢,他猝不及防的倒退三四步,若非他双臂恰好挡在胸前,只怕非得将他的肋骨踢断几根。 我这是故意给他个下马威。 他果然吃惊不小,慢慢收敛起轻视之心,眼中燃烧起火一般热焰。回想那日在馆舍,我俩在敌我未明的情况下,也曾过过招,刘秀的身手应该不差,是以我不敢有丝毫轻敌之意。这时见他双手握拳,搏手挥来,我一狠心,以退为进,转身避开他的攻击后,一个回旋后踢,直接踹中他的下颌。 “噢!”他低呼一声,踉踉跄跄的倒退三四步,我料定他下盘不稳,必然仰天摔倒,于是大喝一声,腾身曲腿下劈,打算将他彻底KO。 然而,我仍是低估了他! 刘秀并没有如我想象那般摔倒,在我抬腿的同时,他居然冲过来,抬手一把抓住了我的脚踝,我骇然惊呼。 也许……我会摔得很惨! 就在我闭上眼,准备接受那天旋地转的滋味时,一切静止了。 “文叔!你做什么?”喘吁吁的声音,刘秀似乎当真动了真怒。 我睁开眼,却惊讶的发现刘仲不知道什么时候夹在我俩之间,刘秀的手仍旧抓着我的脚踝,而刘仲的手却已紧紧攥住了刘秀的手腕。 这才是为什么刚才我没挨过肩摔的原因! “大哥,何必认真呢?”刘仲的笑和煦得犹如拂面春风,让人心里暖暖的。 “我……是她……” “大哥要做豪杰侠士,可不能对一个女子下手太狠喔。”他眼睛弯弯的,像是一潭泛着氤氲之气的湖水,笑容令他看起来既孩子气,又分外的温柔,“是我的错,大哥就原谅我的胸无大志吧。” 刘秀冷哼一声,松开我脚踝的同时,刘仲也放了手。 “不好意思……”刘仲回头对我抱歉的说。 “为什么要跟他道歉,为什么要承认自己胸无大志呢?”我忿忿的说,“你知不知道,其实如果你不出来劝阻,我未必就一定会输给他啊!” “我知道。”他又笑了,轻轻拿手抚摸我的头发,“可我不想看到你受伤……”顿了顿,他压低声音,凑在我耳边低声说,“别惹他,他发起狂来可是头蛮不讲理的疯牛。” 我噗哧一笑,转念又觉得满不服气的。刘仲的这种态度,看来还是不相信我能赢得了刘秀。 “文叔!”刘秀在边上嚷嚷,“你问问她,她是哪家的女子,倒也真挺能打的!” 刘仲的手掌仍搁在我的头顶,我的身体缩水后,现在大概只有155cm的样子,他却起码在175cm以上,所以站在一块的时候,只能仰望于他,目光接触到他未留髭须、整洁白净的下巴时,我的脸却不自觉的烧了起来。 这算什么嘛,我的实际年龄明明和他差不多大。 “我知道,”刘仲笑着说,“她是阴姬!” 刘秀正低头佩剑,听到这话,不禁愣住了,好一会儿才鬼叫道:“哪个阴姬?别告诉我她是阴丽华?!” 刘仲含笑点头。 我也是一愣,看着那张温润如玉般的笑脸,不禁迷惘起来。他为什么认识我?连刘秀都不没认出我来,为什么他反而认得我? 胳膊上猛地一紧,懵懵懂懂间有个声音叫道:“姐姐,赶紧走啦!”阴就不顾一切的将我从刘仲手下拖了出来,将我推上马车,“我完了,回家大哥非揭了我的皮不可,姐姐啊,我被你害死了。大哥不喜欢刘秀,你为什么还要跟他那么亲密?甚至还为了他跟那不要命的刘伯升打架,你疯了你……” 我被他推到车厢里侧,不满的甩开他的手:“啰唆什么,不满意刚才你怎么不出来制止?我看你八成是躲在车里吓得尿裤子了吧?” “姐——”阴就气得跳脚,吼道,“你真的是我姐吗?” “我不是你姐,我没你那么胆小窝囊的弟弟!”我不客气的损他。 “啊——”他尖叫着恨不能拿头撞壁板,“你直接杀了我吧,你现在不杀我,大哥也会杀了我!” 我吃吃的笑了起来,马车晃悠悠的起步,没走多远,车外忽然有人轻轻拍打外壁:“阴姑娘!” 是刘仲的声音。 我急忙撩开帘子:“我要回家了,下次有机会再见。” 他追着车子小跑,笑道:“这个送你。”他递过一把东西,牢牢塞到我手里,“阴姬,后会有期!” 我点点头,放下帘子,忽然有点恋恋不舍起来。 “这是什么?”我拿着手上的麦穗晃了晃,金灿灿的饱满嘉穗,是他刚从田里收割上来的吗? “秀出班行!”阴就在边上轻轻叹了口气,“这刘秀长得倒也是一表人才……”他指了指我手里的麦穗,嘟哝说,“传闻刘秀出生那年,风调雨顺,收成极好,田里甚至长出一株九穗连茎的谷子,他父亲于是取‘秀出班行’之意,取名‘刘秀’。” “哦。”我不大感兴趣刘秀的八卦,只是好奇刘仲送我麦穗的用意,难道是借喻我和刘秀之间……思及此,我恶狠狠的将谷穗放在掌心用力揉搓,眨眼间谷粒一颗颗的滚落,“哼,刘秀这个混蛋!” “姐,你干什么?好不容易刘秀终于肯搭理你,而且还送你东西,你怎么就舍得把它毁了呢?” “什么刘秀送的,这明明是刘仲送的!送我的东西,我爱怎样就怎样!” “哪有刘仲?刚才只刘家老大、老三两兄弟在,我怎么没看到有刘仲?” “你眼睛瞎了,他……”我猛地住嘴,有种怪异的感觉从心底冒了出来,“刚才……那个,文叔……” “刘秀排行老三,所以字文叔!姐,这些你不是应该比我还熟吗?” 一阵头晕目眩,我撑着额头,太阳穴隐隐作痛。 我知道古人兄弟间习惯按“伯、仲、叔、季”的次序来排名,可是……我刚才怎么完全没注意到这个细节呢? 原来,那个温文有礼,温润如玉的男人才是刘秀。 我为自己摆出这么大一个乌龙而臊得面红耳赤:“那个……那个跟我比武的人到底是哪根葱?” “什么葱啊,他就是刘伯升啊!蔡阳赫赫有名的小霸王,刘家老大刘縯刘伯升!”阴就一脸的倾慕,“你别说,他真的很厉害呢,上次你被绑,也全亏了由他出面……此人好侠养士,当真有当年高祖之风呢。” 我痛苦的呻吟一声,把脸蒙在臂弯里:“我不知道,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啦!管他什么刘縯、刘秀,刘伯升还是刘文叔,我统统不认识啦!” “姐……” 我遽然抬头,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我们今天有到蔡阳来吗?我们一直没离开过淯阳对不对?”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我从齿缝中森冷的挤出一句,“今天的事你要敢泄露半句,我就拿刀剁碎了你!” 阴就颤颤的打了个哆嗦:“诺。” 我脸色稍霁,笑眯眯的拍了拍他的脸颊:“这才乖,就儿真是我的好弟弟。” 一、冠礼 新朝地皇三年元日,依然是在繁杂冗长的祭祀典礼中度过,很难想象我这样性格的现代人能够在落后的两千年前整整生活了四年。 这四年,我由原先咋咋呼呼的性子硬给打磨成了别人眼中温柔贤淑的好女子,这得归功于阴识这个大恶魔,在他的高压政策下,柳姬时不时的过来开解我一番,讲一些为人妻者的道理。 “在想什么?”邓禹坐在我对面,从酒尊里缓缓舀酒。 我乐呵呵的端起面前盛酒的耳杯,轻轻啜了一口,酒是去年秋酿的黍酒,上口香醇,带着股淡淡的清香。 我斜着眼瞟对面的小帅哥,不过三四年的光景,他出落得越发像棵水葱似的……啊,不对,更正,是水仙花才对。 “我在想啊,你从家里偷偷拿酒菜来供我吃喝,总是有什么事情要求着我,不会给我吃白食的。” 邓禹轻轻一笑:“我有那么市侩么?” “不是市侩,是你肚里的小九九太多,七拐八绕的……”我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啧啧有声。 “变聪明了呀!果然年岁不是白长的,麦饭不是白吃的。” 我横了他一眼,上他的当被他当猴耍又不是一回两回了,再笨的人被耍得多了,也会有自觉的好不好? 我伸了个懒腰,将两条腿朝前伸直。 汉代男女之防虽不像宋明时期那么迂腐,可是对于礼仪的要求却是前所未有的严格。就比如说坐,上了席面,就必须得是正坐,也就是臀部放于脚踝,上身挺直,双手规矩的放于膝上,现代的小日本式坐法。 我学了四年,却仍是无法适应这种痛苦的坐姿。 汉代对于坐姿的要求十分苛刻,现代日本男人尚且可以盘腿而坐,可是在这里盘腿称为“趺坐”,在正式场合里也是不允许的。男女的要求都一样,必须得正坐。 还有像我现在这样把两腿伸直了,更是大逆不道的姿势。这叫做“踞”,与礼不合。据说当年孟子看到自己的妻子在家踞坐,居然气得叫嚷着要休妻,若非贤明的孟母劝和,估计他老婆立马就成了下堂妇。 圣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普通人。 这样的姿势,若在阴识面前,就算打死我,我也不敢做出来。唯独邓禹,我从一开始的装腔作势,到后来一点点的原形毕露,他居然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渐渐的,我胆子愈发大了,如今我会在任何人面前都稍稍装出一副柔顺的样子,唯独对他,我是尽显本性,甚至恨不能施展回旋踢,一脚把他踹飞出房间。 任何伪装在他面前最后都会被摧毁,他就是有那个本事让我抓狂。 按理说这个小子的大脑实在有问题,长了一张媲美绣花枕头的脸孔,脑子里装的却不是符合常理的稻草。为什么我就不能赢他一次呢?难道除了暴力制服以外,我就真的拿他一点辙也没有了么? 我盯着他横看竖看,不得其解,不知不觉中把一尊黍酒干掉了一大半。轻轻拍了拍微微发烫的脸,我闷声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拉屎记得上茅房!” 他仍是规规矩矩的跪坐在对面的软垫上,慢悠悠的替我斟酒,眼睑低垂,很专注的干着手里的活。 “今年……我满二十了。” “哦。”我点点头,“那恭喜你。” 汉代的男子二十及冠,算是成人。 “过几天我行冠礼,你来观礼好不好?”他抬起来,诚诚恳恳的问。 “好啊。”我满口答应,用手撕下一片干牛肉,塞进嘴里大嚼,“只要你让我大哥同意放我出门,我没什么不乐意的。” 他笑了起来,眼角眉梢带出一种难言的喜气:“少吃点吧,”他把我面前的一盘卤汁油鸡拖到自己跟前,揶揄的损我,“你难道不知打年初起蝗虫成灾,南阳郡今年怕是要颗粒无收了。” 我伸长右手摁住那盘卤汁油鸡,恶狠狠的瞪他:“颗粒无收跟这只鸡有关吗?” “当然有关系!”他咧嘴笑着,左手抓住我的手腕,右手用筷子撕下块鸡肉悠闲的放进嘴里,“南阳郡颗粒无收,会有很多人挨饿,你少吃些,可以省下很多嚼用。” 我右臂挣了挣,却没能挣脱他的束缚,一怒之下左手啪地一拍桌案,抄起一副竹筷奋力对准他的手背扎下。 他早有防备,连忙缩手,我手中的筷子落下时方向稍稍偏离,一口气贯串整只鸡身:“小气的人,你家穷得连只鸡也吃不起了吗?”我冲他呲牙,用筷子叉起鸡身,张嘴便啃,“那你还妄想什么娶妻生子?我看你连冠礼也索性免了吧,免得承认自己年纪大了没人要……” 对面簌簌轻响,邓禹突然腾身站起,直接跨过案几,欺身而至。 我擎着鸡身,一时忘了接下来的要说的话,呆呆的抬头仰望他。这小子打算做什么?一脸严肃的表情,太长时间没挨揍了,皮痒不成? “满脸都是油……”他单膝点地,跪在我身前,用丝帕轻轻替我擦拭嘴角。 柔滑的丝料滑过我的面颊时,我脸上忽然微微发烫。 这姿势啊,实在太暧昧,我尴尬的仰后,试图不着痕迹的避开这种亲昵:“没事,吃东西难免的……” “还真像个长不大的小孩子。”他突然噗哧笑了起来,“丽华,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有个大人样子?” 我恼羞成怒,屈膝抬腿,准备一脚蹬了他。他灵巧的起身,避开我的攻击,翩然回座。 “臭小子!你才是个乳臭未干的小鬼呢!”我忿忿的指着他。 我啊,明明二十七岁了,为什么非得给这种小鬼说成是小孩子? “要不是跑这鬼地方来,保不准我今年都可以升博士了……”我磨着牙齿恨恨的嘀咕。 “什么?博士?”邓禹好笑的望着我。 猛地吓了一大跳,我以为我讲得很小声,没想到他耳朵贼尖,这样居然也能听得到。 “博、博……博士啊……” 我拼命想着该如何解释这个新名词给他听,没想到他忽然朗声大笑:“你想做博士么?女博士?、《尚书》、、《礼仪》、《春秋》,此五经博士,敢问你是精通哪一类?” “什么?”我眨巴眼睛,没听明白。 “朝中中大夫许子威老先生,乃《尚书》博士,我瞧你这房里也摆了卷《尚书》,可否听你讲讲其中大义?”他似笑非笑的看着我说,琥珀色的眼珠子像猫咪般绽放着狡狯的光芒,他起身整装,对着我作势一揖,“容在下洗耳恭听新朝第一女博士之教诲。” 我窘得满脸通红:“你个臭小子!会五经很了不起吗?上过太学就很了不起吗?” “是很了不起呀!”他脸不红,气不喘的回答,“汉武帝始建太学,设五经博士,其时每位博士名下仅学生十人,昭帝时太学学生增至百人,宣帝时增至两百人,元帝时千人,成帝时三千人,直至新朝始建国,扩建校舍,也仅万人……” 我琢磨着他的话,感觉这上太学比起考研统考来不遑多让,门槛还真紧。邓禹算是太学里头的尖子生了吧,这种学生应该很受老师喜欢才对。 心里稍许起了钦佩之意,可嘴上却依然不肯服输:“稀罕什么!” 我放下油鸡,从席子上爬了起来。邓禹太学生的身份让我想起了我的大学生涯,我的考研梦……一时情绪低落,意兴阑珊。 “别走!”经过邓禹身侧时,他倏然攥住我的手。 “我吃饱了,要去躺一会儿,邓大博士请回吧!”他用力往回一拽,我被他拉进怀里,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淡淡的黍酒香气,“你小子——” “丽华,嫁给我好不好?”他的下颌抵着我的发顶,低沉动听的嗓音带着一种蛊惑的力量。 我有些头晕,手掌撑着他的胸口,推开他:“我大概喝多了……呵呵。” “也许。” “呵呵。”我傻笑,佯作糊涂的挥挥手,不去看他的脸色,“你开玩笑是吧?哈哈,我才不上你当呢,你又想捉弄我……” “是么?”他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一颗心怦怦直跳,我确定自己没喝醉,那点酒量我还是有的,只是……我现在只能装糊涂。 嫁人!结婚!在古代? 我实在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或者说我还在逃避着生存于这个时代应该面对的一些事实。其实早在我及笄之后,阴识就已经开始替我物色夫婿人选,这件事我并非完全不知情,但是……只要阴识不跟我最后摊牌,我宁愿很鸵鸟的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我还没这个心理准备。即使以后注定要在这个时空生活一辈子,即使当真回不到原先的轨道上去,我也没这个心理准备,要接受命运的安排,要在这里结婚生子! 这样的将来,要和某个人一辈子生生死死的缠绕在一起,对我来说,实在太虚幻、太恐怖! 我低着头保持沉默,紧张得手心都在出汗,邓禹这几年对我一直很好,我不是没感觉得到,他今天假如没把话讲绝,把我逼到绝路上,我是不想和他闹僵的。毕竟,和他之间撇开男女之情,他算是个不错的朋友。 “也许……喝醉的那个人是我。”他嗫嚅着说了一句,伸手过来揉搓我的发顶,爽朗的笑道,“真是越来越聪明了,这样都不能捉弄到你!” 我随即附和的跟着他笑,只有自己才知道这样的笑容有多尴尬和无奈。 男子的冠礼又叫成人礼,规矩众多,仪式也极其讲究。 先是由筮人占卜出良辰吉日,然后提前三天通知所有宾客前去观礼。我不清楚邓禹是如何说服阴识的,总之,当昨日傍晚,阴识突然跑来告诉我说要带我去观礼时,害我吃惊不小。 大清早便被拖出了门,我原以为是去邓禹家,没想到牛车打了个转,结果却是往邓婵家的方向驰去。 最后的目的地,不是邓婵家,也不是邓禹家,而是邓氏宗庙。 去的时候天色尚早,可是宗庙内却已是挤满了人。我在人堆里瞧见了邓婵的大哥邓晨,俨然一副主人神气,邓禹的父亲就站在他身边,反倒要比他更像个客人。 阴识领我至角落的一张席上坐好,然后一脸严肃的沉着脸跪坐在我身边。宗庙内宾客虽多,可是却没有一丝杂声,鸦雀无声的只听见细微的呼吸声。 片刻后,身着采衣的邓禹披着一头长发走了出来,我顿时吃了一惊。散发的邓禹乍看之下美如女子,他本就长得帅气,现在这副模样更是把寻常姿色的女子统统给比了下去。 我忍不住斜眼去看身侧的阴识,有着一双桃花眼的他,不知道当年行冠礼之时,披发于肩的模样又是何等样的千娇百媚,风情万种…… 难怪汉代男风盛行,“断袖”这个词不正是汉哀帝的首创吗?原来实在是帅哥太多作的孽! 等我好不容易回神的时候,邓禹的头发已由赞者打理通顺,用帛扎好。三位有司分别端着一张木案站在堂阶的第一层、第二层、第三层,案中分别摆放着着缁布冠、皮弁、爵弁。 邓父在阶下净手,然后回来站在西阶,取了缁布冠走到邓禹跟前:“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元为首,元服指的就是头上戴的冠。 邓父说完祝福语后,将缁布冠郑重戴到儿子头上,一旁的赞者立即上前替邓禹系好冠缨。 邓禹跪坐于席上,由双手交叠,手藏于袖,举手加额,恭恭敬敬弯腰鞠躬,起身时手仍是齐眉。作完揖礼后,跟着便是下跪。 我从没见过邓禹如此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做一件事,记忆中闪过的镜头,全都是他嬉皮笑脸的模样。 他的双手一直齐眉而举,袖子遮住了他的脸,直到拜完起身站立,行完一整套拜礼后双手才放下。那一刻,一脸正容的邓禹仿佛一下子从一个男孩变成了男人。 我心中一阵悸动,邓禹现在的样子让我有种肃然起敬的感觉。 而后邓禹的弟弟邓宽陪着他一同起身入房,等到再回来时身上的采衣已换成一套玄服,他依礼向所有来宾作揖。 缁布冠后又是皮弁,邓父依礼祝福:“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邓禹再拜,而后回房换服。 如此第三次再加爵弁。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等邓禹第三次换服出来向来宾作揖后,他忽然把头转了过来,目光直剌剌的射向我。我脸上蓦地一烫,他抿着唇,若有所思的笑了。 三冠礼后便是醴冠礼,筵席上邓禹依礼向父亲和来宾敬酒,忙得跟陀螺一样,我想跟他讲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丽华。”一直不吭声的阴识突然打破沉闷。 “嗯?”我有点发呆的看着邓禹忙碌的身影,总觉得今天的他给我的感觉大不相同,可是我又说不出是什么。 “今日之后,邓禹便可告宗庙娶妻生子了。” “咳!”我一口酒呛进了气管里,忙取了丝帕使劲捂住嘴,胸腔震动,闷咳。 阴识斜起凤眼,眼中竟有了丝调侃的笑意,但稍纵即逝:“你没有什么话要对哥哥说么?” 我自然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忙摇头:“没有,咳……大哥多虑了。” 一声哄堂大笑将我俩之间的尴尬气氛打破。 “好!好!”邓父大笑,“就取‘仲华’为字。” 我还没反应过来,阴识忽然腾身站了起来,取了耳杯径直走到邓禹跟前:“如此,恭喜仲华君。” “不敢当。”邓禹慌忙还礼。 我有些发愣,取了案上盛满酒水的耳杯,一仰头便把酒灌下。 冠者,娶妻告庙。 邓禹他,难道真不再是我眼中的小鬼了么? 那天我喝得有点迷迷糊糊,临走时邓禹拉着跟我说了些什么话,我随口答应着,却是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想回去倒头大睡。 然而第二天早起去给阴识行礼,当阴识突然告诉我邓禹已经外出远游时,我犹如当头被人打了一闷棍,脑筋顿时有些转变过弯来。 “什么?” “他离开新野,四处游历,大概会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调整……” “游历?他想去哪?不是说现在匪寇四起,造反的人越来越多……世道那么乱,他出去干什么?” “你现在这是着的什么急呢?”阴识似笑非笑,“昨天也没见你这般上心的。” 我蹙起眉,不解的向他投去一瞥。 他淡淡的低下头继续看书案上的竹简:“嗯,我把你的意思转达给他了……” “啊?”我失声惊呼。 “怎么了?”他扬起眼睑瞥了我一眼。 我忙稳住神:“不,没什么。” “其实你不必担心仲华会吃亏,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男儿志在四方,乱世方能出英雄嘛!仲华毕竟年轻,放他出去历练历练,对他有益无害。” 乱世……英雄! 我一凛,看着阴识唇角冷冽的笑意,心情大乱。在我印象中,王莽称帝后没多久就会被推翻,新朝在历史上也不过就是惊鸿一瞥的瞬息,从大的历史导向看,接替西汉的乃是东汉,汉家的天下注定是刘家人的天下。 “英雄……”我喃喃自语,痴痴的陷入沉思。 “丽华!”阴识从书案后站起身来,随手取了一卷书册,在我眼前晃了晃,“仲华有仲华的修行,你呢,是否也该开始你的修行了?” 二、偶遇 邓禹离开新野后,四年里只顾吃喝玩乐,从不关心时政的我,开始在阴识的引导下,密切的关注起这个动荡的时代来。 “这些是门客们撰写的,这些是大哥写的,这些是我写的……”阴兴每隔一段时间便奉命将厚重的书简送到我房里。 我随意点头,接过书简继续埋头研读。 “什么时候对这个感兴趣了?”阴兴没有要马上离开的意思,反而站在我身后探着头讥诮的说,“姐姐可真是越来越让人刮目了。” “砰”地声,我重重的把竹简砸在案几上,舒了口气:“你要么坐下回答我的问题,要么就请给我出去!”阴兴这些年对我十分冷漠,让我感觉不出这个弟弟的可爱。 身后沉静半晌,而后哧的声,阴兴蔑然一笑:“好,我倒要听听你会问出什么高深的问题来。”他在我身侧盘膝坐下,一副嘲弄的表情。 我懒得理会他什么心态,想了想,抽出一卷竹简道:“今年蝗虫成灾,你怎么看?” 阴兴挑了挑眉,没有吭声,似乎在审度着要如何接口。 我点点头,继续问:“收成不好,百姓们吃不饱,后果是什么不用我举例吧?这些书卷里可写得再明白不过——黄河决堤,灾荒连年,天凤四年有了新市王氏兄弟造反,天凤五年又有了狼玡樊崇聚合百余人在莒县揭竿而起,你说今年南阳郡会有什么?” 其实这些年天灾人祸下造成的农民起义多如牛毛,天凤四年在新市动乱之前还有琅邪海曲吕母、临淮瓜田仪等揭竿……之所以我会独独挑了新市王氏以及琅玡樊崇来说事,是因为我从只字片言的描述中已经捕捉到了很新奇的东西。 新市人王匡、王凤,四年前荆州久旱饥荒,长江以北,南阳以南的百姓为了求生,不得不进入草泽之中挖掘荸荠充饥,为了争夺荸荠,众人拉帮结派、殴斗时常发生。王氏兄弟两个适时跳出来为饥民调解是非,于是这批饥民成为了最早的起义力量。以后人数越来越多,他们这才转移至南阳郡绿林山——在世人眼中,他们被称为绿林贼,在饥民眼中,他们被称为绿林军,而我在眼中,不管他们叫什么,他们这场浩浩荡荡的行动,中学历史课本上有个名词定义,叫做“绿林起义”! “啪!”的声,阴兴突然一掌拍在案面上,我纹丝不动,目光冷静的盯着他那只手。 “女子当安守本分,不该过问这些!” 我缓缓仰起头来:“柔弱无用不是弟弟一向瞧不起的么?” 他冷冷的与我对视,我毫不避让的直颜面对,冰山般冷峻的表情在僵持了三分钟后,终于开始一点点瓦解。 他嘴角抽动了下,竟而忍俊不禁的笑了起来。随着他不再带丝毫轻视鄙夷之心的笑声,我渐渐释怀,也不再与他争锋相对。 “想不想了解樊崇的赤眉军最近的动向?” “新国皇帝不会坐等他们势大的吧?”我以问作答。 如果说绿林军还只是固守在绿林山,守株待兔,不成大气候的占山为王,那么眼下士气正宏的赤眉军才是令王莽头疼的大问题。 我托腮冥想,课本上学到的历史知识毕竟是敷衍的应试教育,那所谓的大纪年,在记载了西汉末年有场所谓的“绿林、赤眉起义”后,便直接跳入东汉开国“光武中兴”。 好笼统的概念不是么?光武帝……是姓刘的吧?刘家的人……会是谁呢?刘縯?刘仲?还是刘秀? 哪会有那么巧的事呵!全国有多少姓刘的我不清楚,不过仅是南阳郡,比那三兄弟更接近王室血统的刘氏族人,已是多如牛蝇。 忍不住嘘叹一声,第一次感觉自己仿佛融入了这个时代,更比他人多了种先知的优越感。然而除此之外,我也实在没比阴兴强出多少,要不然也就不用那么辛苦的在这里恶补时政。 “真不敢相信眼前之人,会是那个整天除了哭泣,便一无是处的姐姐。”阴兴感慨的说,“是邓仲华改变了姐姐么?人说邓仲华才智过人,大哥对他更是赞不绝口。我以前还不太服气,如今看来,真乃神人也。” 我笑了下,不置可否。随他怎么想,他如果认为是邓禹改变了我,那样更好,省得我再编一大堆前因后果的来圆谎。 邓禹……不知道他现在流浪到哪里了。居然当真就这么毫无眷恋的跑了,害得我寂寞无聊时不免有些想他。 地皇三年四月,王莽命令太师王匡、将军廉丹率领十万大军东讨赤眉,官军先在东平郡的无盐县击溃小股赤眉军,而后大肆屠杀,斩首者多达一万余人。而后太师引兵深入,在无盐县的成昌与赤眉军主力交锋。 “新朝的太师叫王匡,绿林军的首领也叫王匡……”我碎碎念的埋头低吟,“难道没别的名字可以起了吗,撞衫得那么厉害!” “丽华,快来看看这料子,你觉得怎样?”邓婵有三四个月大的身孕了,此刻虽还未怎么显怀,可身上的衣裳还是得重新裁制才行了。 她眼尖的挑中一匹墨绿色的帛布,抖开,绚丽的花纹在邓婵的双臂间栩栩生辉,她的眼光果然不错。 我刚想点头称赞,那铺子老板抱歉的讪笑说:“不好意思啊,这位夫人,这匹布已经有客人定下了。” 邓婵失望的“啊”了声,颇有些不舍的抚摸着那匹帛,不忍放手:“能不能……” “连定金都已经收下了,说好太阳下山前来取货的。对不住了,夫人你再看看别的……” 邓婵无奈的搁下,我明白她是真心喜欢这料子,不忍见她失望。都说孕妇需要开心和笑容,不能老是愁眉苦脸的,否则对胎教不好。 我从身上解下两只绣包,估摸着合起来也有三四百铢钱,我把绣包递给卖家,说道:“烦劳帮我定一匹跟这一模一样的,十天后送到城东的……” “算了,丽华。”邓婵拉住我的胳膊,“我不要了。” “我明天就回去了,难道不兴我走之前送表姐一件礼物么?”见她仍是推辞,我假装不悦道,“既然如此,那我今晚也不住你家了,我直接坐车回新野去!” “你这丫头!”邓婵拗不过我,不由搂着我笑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主见了!” 我俩交了钱,一脚才要离开圜匮,就见迎面低头撞进来一人,冒冒失失的险些和邓婵撞了个正着。邓婵心有余悸的拍着胸口,我很不满的当即反手一把揪住那人的领子,将他拖了回来。 “嗳——”他惊呼,因为走得匆忙,险些被我拉得仰面摔跤。 “撞了人不知要道歉么?”我很不客气的双手叉腰,摆出一副蛮横姿态。这个时代和两千年后没区别的是,欺软怕硬是永恒的真理。 那是个长得还算斯文的青年,年纪看上去也不小了,应该已到而立之年,怎么看也不像是个莽撞鬼。 他一张脸憋得通红,我以为接下来的情况,这男人大概会死要面子的和我争执几句,可没想他回身后立马躬身作揖:“对不住!对不住!是在下鲁莽了,请夫人见谅。” 嘿,还算是个讲理的明白人!我赞许的点点头,正要说些什么,邓婵已拽了我的胳膊,小声道:“算了,我没伤着什么。” 我本也没想把事情闹大,既然对方都肯诚心诚意道歉了,自然不会再得理不饶人。正要再说几句漂亮话,然后走人时,就听身后有个戏谑的声音嚷道:“哟,哟,我说哪家女子如此刁蛮无礼呢,原来是你阴丽华!” 愕然回头,我不由呆住了,高冠抹额,紫衣长袍,眼前的男子随意的靠门站着,笑容里带着股桀骜不驯的傲骨之气,颀长身姿,颇有玉树临风之态。 邓婵瞧得两眼发直,也难怪,帅哥无论到哪里,总是很吸引眼球的。 我的手指不由自主的收紧,指骨咯咯作响:“刘縯?!” 他下颚微扬,摆出一副挑衅的神情:“正是,阴姑娘的记性还不错。” “没你记性好。”这三年多,刘縯基本上没什么大的变化,倒是我身高见长,已经不可和当年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相比。他居然能够在宛城偶然相遇一眼就认出我来,可见其眼力不赖。 “伯升君!”邓婵忽然敛衽行礼。 我这才想起,刘家和邓家是姻亲,邓婵与刘縯自该相识。 “邓姑娘有礼了。”刘縯一扫轻率之态,突然认认真真的和邓婵对起话来。我睨眼旁观,不时撇嘴。刘縯随手招呼在店铺中正和店主交谈着的青年,“刘嘉!过来见见邓姑娘和阴姑娘!” 邓婵惊讶道:“你们认得?” “这是刘嘉,字孝孙,乃我族弟,自幼父母双亡,寄住我家,先父待他视同亲子。” 说话间,刘嘉已捧着一匹帛布走了出来,满脸窘迫。重新见礼时,我低低的唤了声:“孝孙君。”竟把他整得满脸通红,手足无措得险些把帛布掉地上。 我见他手里捧着的正是邓婵方才看中的那匹,不由好奇的问了句:“买给尊夫人的么?” 刘嘉大窘:“不……不是。这是文叔……哦,是我堂弟文叔买的,我只是……只是替他来拿而已。 真没见过那么容易害羞的男人。我内心窃笑不已,转念想到他刚才话里的意思,不由脱口道:“刘文叔也来了宛城么?” 正在和邓婵叙话的刘縯突然侧头,表情古怪的瞥了我一眼,没吱声。 刘嘉腼腆的回答:“原来姑娘也认得文叔。他自然在宛城,这回我和堂兄就是陪他一起来的……” 他还想再说下去,刘縯突然靠了过来,对我说:“阴姬妹妹打算什么时候回新野?” 他这一声“阴姬妹妹”喊得十分顺口,我却感觉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在那一刻全都竖立起来,忙伸手暗暗揉搓。 “丽华明天回新野。”邓婵在边上替我回答。 刘縯拍手道:“那可巧了,恰好明天我们也要回新野,不如一起走吧!” “回新野?”我狐疑的乜视,从他的笑容里敏感的嗅出一丝阴谋的味道,“你们去新野做什么?” “刚才伯升君跟我说,他们这段日子会住我大哥家里,我大嫂很是挂念兄弟。”邓婵微笑着解释,“这样也好,丽华你明天和伯升君他们一块上路吧,有他们在路上照应着,我也比较放心。”说完,趁旁人不注意,还冲我眨了眨眼,会心一笑。 我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敢情他们是又把和我刘秀扯一块去了,怪不得一个比一个古怪。 三、掐架 再次见到刘秀的时候,他比我预想中要沉稳了许多,举手投足间仍不减当年温柔气质。上车之前,我便好奇的不时偷觑,越看越觉得他长得十分耐看。 那双眼睛虽然不算大,可因为时常笑眯眯的弯着,叫人看不清他眼底到底深藏了什么,反而给人以一种神秘的亲切感。鼻梁很挺,这好像是他们刘家兄弟的特色,没得挑。嘴唇偏薄,不过却很性感。 刘秀是那种乍一看就觉得很秀气的男生,如果搁到现代去,应该会很受欢迎,长了一张就跟偶像剧明星似的脸孔。 “丽华……丽华……” 胳膊上猛地剧痛,我低头一看,邓婵的两根青葱玉指掐着我的肉皮儿,粉色的纤细指甲长长的在我眼前晃动。 “妈呀!疼啊……”我憋着气嚷,“表姐啊,你掐的可是我的肉啊,你以为是烧饼哪!” 邓婵笑了笑,避开刘氏兄弟等人的视线,一面把包袱递给我一面大声说:“这是才买的烧饼,你带着路上吃!” “我更喜欢吃麻饼。”我低声嘟囔。 汉人酷爱吃饼,这里把蒸成的馒头和包子称为蒸饼,烧成的称为烧饼或者炉饼,油炸的叫油饼,带芝麻的叫麻饼。还有一种叫汤饼的,我一开始还以为是把饼子蘸汤吃,后来才知道其实指的是水煮面片以及面疙瘩。 “你也稍许收敛些的好。”邓婵趁着把包袱递给我的同时,压低声音,“别太过失礼了。” “表姐,你不觉得你的做法才叫失礼么?” 原本我有自家的车载我回去,可不知道邓婵搞了什么鬼,一大早,车夫跑来告诉我说车轴居然坏了,修好的话需要花上一天。于是邓婵厚颜无耻的将我拜托给了刘氏兄弟,说让我和他们挤一块坐车回新野。 真是要翻白眼,就刘家那辆半新不旧的车子,又窄又逼仄,坐上三个人就已经挤得转不开身了,哪里还能塞进四个人去? “没关系,我坐前面驾车好了!”刘秀持起马鞭,气定神闲的微笑,“阴姑娘的车夫就不用跟着回去了,等这里马车修好,再直接把车架回新野。至于阴姑娘,便要委屈些了,只怕路上会颠着姑娘。” 我忙说谢谢,客套的寒暄中却异样的听出刘秀对我隐约的排斥,不能说很抵触,可他给我的感觉,我就是个陌生人,好像从来就没认识过我一样。 我是外人吗?是,对他而言,我是外人!但我是陌生人吗? 阴丽华这个名字,早在被我取代之前,就被新野百姓八卦的和他串联在一起,我不信阴丽华对于他而言,就只是个“阴姑娘”而已。更何况……那日分别之时,他还送过我一茎谷穗。 挨着车壁坐到最里侧,因为空间实在小,我只能跪坐,还不敢让自己左右胡乱摇摆。一开始觉着还行,慢慢的到后来就开始感觉酥麻从脚背开始一点点的爬升至小腿,甚至延伸至大腿。 我实在撑不下去了,刘秀的驾车技术果然有欠表扬,左颠右晃得我胸闷恶心,偏又不敢有丝毫的失礼之举。 刘縯和刘嘉就坐在我左右方寸之地,紧挨着。刘嘉还好,规规矩矩的跪坐着,目不斜视,从启程便把头垂得很低,我只能偶尔看见他一侧通红的耳廓。 令我坐立难安的是刘縯,这家伙看起来漫不经心似的,我却能感觉到他的视线每隔三分钟便会打我身上转上一圈。 我咬着唇,默默忍受着两条腿最终完全失去知觉。 “阴姑娘,口渴么?”刘嘉忽然小声的开口,打破了车厢内沉闷。 我松了口气,点头:“谢谢。”略略抬起上身,伸手去接木碗,可没想这时马车猛地一颠,我端着茶碗哗地一晃,饶是我机警,可碗里的水却已无可挽回的尽数泼到刘縯脸上。 滴滴答答的水珠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滑至下颌,然后顺着他优美的脖颈一路滑入他的衣襟。 我干咽了口唾沫,头皮猛地发紧。 刘縯脸皮紧绷,面无表情的看着我手里的那只碗,吓得我一个哆嗦,险些把茶碗扔出去。刘嘉慌忙取出干净的帛巾替他擦拭,他挥手挡开,停顿了下,从刘嘉手里夺过帛巾,自行擦拭。 “对……对不住。”我嘴上说着抱歉的话,可看到他一张夹生脸孔,心里竟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暴笑。 “刘秀——”哗啦一下,刘縯猝然劈手挥开车帘,冲车外吼道,“你能不能给我好好驾车!” 隔了好一会儿,才听外头呼呼风声飘来一个细微的声音:“诺。” 汉人礼仪,一旦冠礼取字,无论长辈还是平辈,都需称呼其字以表尊敬亲切,刘縯此刻的状态大概已是濒临火山喷发,否则如何会这般连名带姓的喊自己的弟弟?! 我忙尴尬的说:“对不起,是我太不小心……” “不!不!该怪我才是,是我……”刘嘉抢着认错。 “你俩有完没完?”刘縯突然不冷不热的冒出一句,紧接着我眼前一花,一团白乎乎的东西扔到我脚边。我低头一看,原来是那块帛巾。 刘縯使了个眼色给我,我没看明白,疑惑的问:“干什么?” 刘縯撇嘴,扔出三个字:“替我擦!” 我刚把帛巾捡了起来,听到这话,不由愣住了:“什么?”我很不爽的拉下脸。 刘縯指了指还在滴水的头发:“道歉也不能弥补过失,得用实际行动来表达歉意!” “是么?”我的指尖一颤,握着帛巾的手攥紧成拳,“好……我替你擦!” 刘嘉无措的看着我俩,刘縯得意的一笑,在他笑容还没完全收敛之前,我抓起帛巾直接丢到他脸上。 “阴丽华——” “刘縯——” 他扬起手来,作出一副要打人的样子,我心里一慌,急忙抢过刘嘉手中盛水的漆尊,对准他哗地泼过去! 刘縯怒吼一声,弹身而起,我扔掉漆器后也想站起来,可没想到力不从心,腿早麻得失去知觉了。眼看那庞大的阴影已如泰山压顶般盖了下来,我尖叫一声,不顾三七二十一的伸手胡乱揪打。 刘縯头顶的发髻被我一把死死抓住,当即气得哇哇大叫:“野蛮的女子!疯子……” 我被他掀翻,忍着脚麻背痛,硬是咬牙揪着他的头发不松手:“你个自大狂!变态……” 刘縯怒吼一声,用力一挣,我手上一轻,竟是将他的发冠也给拽了下来。他的发髻松了,眼睛瞪得血红,好似会吃人似的,我缩在角落里瞧着有些发怵。 “真是要疯了!啊——”他大叫一声,张牙舞爪的扑过来掐我脖子,我“啊”地尖叫,忍痛抬起稍有知觉的右腿,用力朝着他的膝盖踹了过去。 腿软无力,没能踹翻他,却没想把他给绊了一跤。扑通一声,他失去重心的身子笨重的摔了下来,手肘下意识的一撑,却是重重的压到了我的肚子上。 “噢——”我惨叫着蜷缩起身子,痛得拼命挥拳打他的头。 下一秒,原以为自己肯定难逃一顿暴打,不死也得重伤,却没想身上一轻,刘縯被人拉开,然后有双臂弯抄起我,将我抱了起来。 “大哥……”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清扬,“多大的人,你怎么还跟个女子较起真来了?” “她是女子吗?啊……她算是女子吗?”刘縯气呼呼的喘着粗气,刘嘉面色苍白,使出吃奶的力气从身后抱住了他,“活了那么多年,你见过这样的女子吗?咱家里有这样的女子吗?伯姬要是敢这样,我一巴掌扇死她,真是丢人……” “好了,大哥,这是阴姬,不是伯姬!”刘秀的声音温柔如水,“她二人之间本来就没可比性。” 刘秀将我抱出车厢,刘縯不依不饶的追在身后直嚷:“我告诉你刘文叔,这样的女人你要是敢娶回家,我和你割袍断义!” 我一听就上火,这算什么话。 “全天下姓刘的死绝了,我也不嫁他!” “全天下男人死绝了,也没人敢娶你!” 我的肺都快被气炸了,要不是下半身麻得又痒又痛,我早跳下地来痛扁他这猪头了。 刘秀迅速抱我转移,小跑着带我拐进路边的一个小树林,身后远远的还不时传来刘縯嚣张的怒吼声。 林后不到百米便听到淙淙水声,一条溪水从林中穿过,水质清澈见底,水底偶见有小鱼欢快游弋。 我的心情豁然开朗起来,和刘縯发生的不愉快渐渐抛却脑后,两千年前的大自然比起污染严重的二十一世纪,简直有天上人间之别。 我深深吸了口气,闻着淡淡的花香,有些陶醉的眯起了眼。 恍惚间有冰冷的指尖在我额前轻轻滑过,我回过神来,睁眼一看,却正对上一双如水般清澈的眼睛。在那一刻,呼吸不由自主的为之一窒,刘秀的眸瞳,原来竟是如此美丽,仿若那条小溪一般…… “大哥冲动起来就会失了分寸,还请你多包涵些。”他的眼睛又重新弯了起来,露出温柔朦胧的微笑。 我不禁有些失望,真的很想再看仔细一点他的眼睛,那么清澈明亮的眸色,眼底到底还深藏了什么样的秘密。像他现在这样微笑着,虽然看着亲切,却反而令我有种拒人千里的陌生感。 我轻轻从他怀里挣扎下地,忍着脚底的刺麻感蹒跚走到溪水边,波光粼粼的水面,朦胧倒映出一张惨淡狼狈的脸孔。 发丝凌乱,堪比鸟窝。我“呀”地声低呼,跪下身去凑进水面。水中倒影愈发清晰起来,我引以为傲的脸蛋此刻显得微微虚肿,额角有一道鲜明的划痕,估计是互掐的时候被刘縯的指甲刮到的。颈上有一片淤青,大约钱币大小,底下衣襟领口松动半敞,乳沟若隐若现…… 我抓住衣襟迅速归拢,一颗心怦怦乱跳,回眸偷觑,却见刘秀坐在一块石头上,手里折了一枝细柳,低头专心的在编织柳条。 我舒了口气,以最快的速度整理好自己的仪容,想到方才的失态恐怕已无可避免的落入他眼中,脸上不由一烫,浑身不自在起来。 “那个……”我舔了舔唇,局促的走到他跟前。其实我没想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可就不知道怎么了,和刘縯在一起就跟彗星撞地球一样,不撞得天崩地裂,头破血流就不正常似的。 额头上忽然一凉,他站了起来,将点缀着鲜花的柳环戴在我头上。微风细细的吹过我的脸颊,他的神情传递着无法描述的温柔:“这个送你,编的不是很好,可是你戴着很好看。” 我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耳根火辣辣的烧了起来,一时手足无措,面对着他的温柔,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我妹妹伯姬每回不开心的时候,只要这样编个花环儿送她,她便会很快高兴起来。”他笑吟吟的望着我,我抬头看着他却发起呆来。 原来……在他眼里这只是个很寻常的哄小女孩开心的手段而已。 “在想什么?”他随口问我。 “哦。”我回过神,掩饰着自己的尴尬,“没……只是觉得刚才和你大哥闹成那样……有些过了,大家毕竟是亲戚……” 的确算是亲戚,可亲戚之间把话说得那么决绝的,估计以后也该划清界线,老死不相往来才对。 “哧!”他突然笑了起来,“不觉得你和大哥都很孩子气么?只怕最后连你们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 “什么?”我听不明白。 “你说,全天下姓刘的死绝了,你也不嫁我!换句话说也就是只要姓刘的没死绝,你便嫁我……” “啊?”我目瞪口呆,可以这样理解的吗? “还有我大哥说的就更叫人听不懂了,什么叫‘全天下男人死绝了,也没人敢娶你!’?如果全天下的男人都死了,自然也就没人可以娶你了,不是么?” 我眨巴眼,等想明白后,差点笑出声来。这个笨蛋刘縯,大概想说的是就算全天下女人都死绝了,也没人敢娶我吧。 两个人在气头上互掐的时候根本没注意到彼此的用词失误,没想到他却连这些都留意到了。 刘秀,他可真是个心细如发的男人! “所以……”他认认真真的说,“刚才的事请不要放在心上,我大哥虽然鲁莽,但是心地不坏,而且他平时并不是会对女子动粗的人。” “难道是说我不像女人吗?你也这么认为?” 刘秀微微一怔,继而笑得有些尴尬道:“怎么会……” 怎么不会?我在心里加了一句,突然胸口感觉郁闷起来。 “走吧!还得继续赶路呢。”我伸手将头上的花环摘下,面无表情的递还给他,“不是每个女人都喜欢这种东西的。你说的很对,我与令妹是完全不同的,没有可比性。” 四、闲聊 这之后和刘縯,甚至刘秀都再没说过一句话。 刘縯半道替换下刘秀去前头赶车,刘秀回到车中后没多久便靠在车壁上开始闭上眼打盹,也不知道他是真睡着了还是假寐,总之这一路直至回到邓家,他都没再睁开过眼睛。 我也留在了邓家,原因无他,只为了我这张惨遭“破相”的脸。 邓晨的妻子刘元在看到我的样子时,着实吓了一大跳。邓晨在问及受伤原由时,我随口扯谎道:“许是载的人太多了,难为了文叔君一路小心谨慎驾车,却还是翻了车……” 我刻意把声音放柔了,装出一副娇怯的模样,余光瞥见刘元捶着刘秀的肩膀,责备的说:“你向来稳重,这次怎么这般不小心,幸好阴姬没什么闪失,否则……” “是因为伯升君……”我细声细气的插了一句,瞥眼见刘縯慌神失措的表情,心里不由乐了,面上却仍是摆出一副感激的样子,说道,“多亏他及时拉住我,不然……但是因此连累得伯升君也受了伤,伤得还那么重,我……我真是过意不去。” 斜眼瞥见满脸划痕,半侧颧骨高耸、破皮红肿的刘縯露出那种刹那瞠目结舌的表情,我在心中偷偷一笑,这次我可算是爱心大放送,好心替他隐瞒真相,让他躲过一劫,他要是还有点人性,就该识趣的对我的以德报怨感激涕零才对。 即便如此,邓家的人还是紧张得半死,因为不敢让我顶着这样一张“吓人”的脸孔回家,在刘元的坚持下,我在门庑住了下来——其实别说他们不敢,我更不敢。要是被阴识发现我又打架,我铁定会再次惨遭禁足。 邓晨当即派人上路拦截住那辆本该自行驶回阴家的马车,然后将车夫连人带车一起带回了邓府。 这些细碎的琐事都用不着我操心,我只管美美的一觉睡到大天亮,起床后在房间里练了半小时的青蛙跳,不想却被隔壁接二连三的响起阵阵清脆的欢笑声打断了节奏。 很好奇的换了衣裙出了房间,才走到隔壁房间门口,就听里面有个奶声奶气的童音喊道:“三舅舅!三舅舅!这个也给卉儿,这个也给卉儿……” “你方才已经得了一个,这一个该是舅舅编给我的。” “我是妹妹,娘说姐姐应该多让着我些!”童音转高,变成威胁的口吻,“你要不给我,我就去告诉娘!” 我探头张望,门未曾关得严实,室内布置简单,一目了然。刘秀盘膝坐在床榻上,身侧偎依着三个女孩儿,最大的不过七八岁,最小的才是个刚刚会坐爬的婴儿,正叉开着两条小胖腿坐在那里流着口水憨笑,小脸蛋肥嘟嘟的十分可爱。 我最喜欢小孩子了,特别是漂亮的女孩儿,忍不住脚下移动,又靠近了些。 刚才讲话的卉儿是个四五岁的小女孩,穿了一身大红衣裳,小圆脸,额前梳着一排密密的刘海,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嘴角不满的嘟着。那眼神儿我瞧着有点儿眼熟,细细一琢磨方才醒悟,原来跟那该死的刘縯一模一样。 都说外甥多似舅,这话果然不假。邓晨、刘元这对夫妻所生养的三个女儿,老大邓瑾模样秀气斯文,长得颇有几分刘秀的味道,反观老二邓卉,长得倒是最最俊俏漂亮,只是眉宇间带着一股横劲,跟个小霸王似的,十成十的刘縯式坏胚。 “卉儿,这个给姐姐。”刘秀温和的将一只草编的蝴蝶放在邓瑾手里,小女孩登时喜出望外。 邓卉的小嘴噘得更高了,低头看了眼自己手里的蚱蜢,劈手将姐姐手里的蝴蝶夺了过来:“这个漂亮,卉儿要这个!”用力把蚱蜢扔到邓瑾怀里,“这个给姐姐!” 邓瑾捡起那只蚱蜢,又再看了眼妹妹手里的蝴蝶,小脸上犹豫的流露出一丝委屈。真是个老实的孩子,活该被妹妹吃得死死的。 “瑾儿!”刘秀摸着邓瑾的发顶,温和的说,“舅舅另外再编一只蝴蝶给你吧。” “不许!”邓卉大叫,“最漂亮的蝴蝶只能有一只,三舅舅再编别的给姐姐好了,卉儿的蝴蝶是最最漂亮的!” 刘秀道:“那如果舅舅编的别的东西比这只蝴蝶还要漂亮,你要怎么办呢?是不是又不想要蝴蝶了?” 邓卉原本兴高采烈的,听了这话不禁愣住了,还当真显出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来。 贪得无厌的小孩子啊!我咂吧着嘴摇了摇头,刚想回去,身后突然冒出个声音:“阴姑娘!”突如其来的一声喊把我吓出一身冷汗。 回头,刘嘉正一脸腼腆的看着我,手里端着餐点,我一看居然是碗汤面。早起时已快赶上大中午,所以我连早饭也没吃,就等中午开饭呢,这时瞧见这碗香喷喷的面条,肚子不争气的咕咕直叫,饥饿感说来就来,挡都挡不住。 “阴姑娘还没吃东西吧?这汤饼……” “谢谢!”不等他讲完,我已飞快接过他手里的面碗,就近找了处栏杆坐了上去。汉代的汤面自然不可能像现代的加碱面那样有嚼劲,况且这碗还是粟米面。 我随口吞咽着,从我坐的这个位置透过门缝,恰好能清晰的看清刘秀房内的情景,这会儿他正被两个外甥女缠得脱不开身,邓卉甚至为了抢夺新编好的小玩意都快爬到他头上去了。 即便是这样,他居然半点也没有不耐烦的情绪流露出来,脸上始终一如既往的保持着微笑——真是个非常奇怪的人呢。 “在看文叔么?” 我呛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原来刘嘉还在我身边未曾离开。 “文叔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呢。” 我嚼着面含糊的应了声:“唔,这看得出来。” “阴姑娘的眼光不错,文叔绝对会是位好夫君……” “咳咳!”这一次我是真的被呛着了,汤面呛进了气管里,咳得我上气不接下气。 刘嘉吓坏了,手足无措的望着我:“阴……阴姑娘,对不起,是我冒昧了!” “嘎吱——”门扉轻轻拉开,一身儒雅闲适装扮的刘秀依门而立,诧异的问:“怎么了?” 我拍着胸口,及时阻止刘嘉胡说八道,抢先道:“没……没什么,咳咳……” “这个姐姐长得好漂亮……”邓瑾站在刘秀身后,抬头笑吟吟的望着我,眼睛里带着一种羡慕之色。这样直言不讳的赞美,让我不禁有些飘飘然起来。 “才不呢!”不想半道杀出个小魔女来,煞风景的插嘴,“这个姐姐吃相好难看!娘一直教导我们,吃饭要讲究礼仪,坐要有坐姿,这样才显得端庄秀丽……” 我脸上顿时如火般烧了起来,都没敢抬头去看一下刘秀是何表情,忙收起面碗随手用手背抹了抹嘴,讪笑:“那个……失陪!” 随性而不惯拘束的我,原来在小孩子的眼中,也是完全没有女人味的。 住在邓家的第三天,刘秀便再次去了宛城,事后我才从刘嘉口中得知,原来刘秀频繁往来于宛城和新野两地,是将新野的粮食谷物贩卖到宛城。今年南阳郡遭遇罕见蝗灾,各家各户都只靠着存粮过活,市面上粮食奇缺,供不应求。 刘秀瞅准这个机会,四处收粮,然后集中起来贩卖到南阳都会之所宛城,从中赚取丰厚的利润。 “文叔打小就稳重,人很聪明,不仅读书好,还点子多。”刘嘉感慨道,“当年我随文叔、仲华他们一同去长安求学,虽说有南阳乡绅保举,可真到了长安却发现想进太学大门还是可望而不可及。我是个无用之人,当时还曾劝他二人放弃返回南阳,可没曾想他二人居然投书国师公刘歆,而后凭借着国师的威望,顺利进入太学,拜得中大夫许子威为师。那时在太学,我除了学《尚书》外,还读《春秋》,然而文叔却是一门心思只专《尚书》,问及他时,他称学识贵不在多,专精为上,学以致用即可。他这般聪明之人尚且如此,我却是贪心不足,资质鲁钝,只想着一味贪多……” 这些关于在太学念书的事情,邓禹没少在我耳边吹嘘,只是从另一人嘴里,用另一种视觉角度来表述,却又是另一番意趣。 “那个,你和邓……仲华很熟呢,这家伙……嗯哼,我是说仲华君他读书是不是很厉害?”居然不得不用敬语来称呼邓禹那个家伙,我差点掉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臭小子,常常吹嘘自己如何厉害,还时常取笑我,我今天倒要从刘嘉嘴里多挖些真相出来,回头看我怎么向他扔臭鸡蛋。 “仲华他啊……”刘嘉拖长了音,微微皱起了眉头,仰头望天,“叫我如何评价呢,三人中我因资质有限是学得最差的一个,文叔自始至终都是勤勤恳恳的在太学认真念书,心无旁骛。然而仲华他……却更像是去玩的,投壶、格里、六博、蹴鞠、弈棋、书画,这些太学生们课余所玩乐的东西,文叔碰都不碰,可邓禹却是无一不精!” 这小子分明便是一活脱脱的纨绔子弟样板儿!搞半天他在太学就学会了这些? “该不会还包括怎么玩女人吧?”我没好气的撇嘴。 刘嘉俊脸一红,竟然老实巴交的回答:“仲华虽是我们中年纪最小的,却极受那些伶女喜爱。” 我“啪”地声一掌拍在自己额头,果然误打误撞,全部猜中了。 “、《春秋》、、《尚书》、《礼仪》此五经,他却在嬉戏玩乐间便将其学得融会贯通,!邓仲华……真乃旷世奇才!” 不敢置信的张大了嘴,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刘嘉的话匣子一经打开,竟是越说越顺,抛开起初的拘束后我发现他其实也是个很健谈的人,只是不擅与生人打交道罢了。 “那个时候仲华不用担心学里的花用,我和文叔二人生活却是经常捉襟见肘,为了多挣些钱,文叔想法子和同室一个叫韩子的人一块出资买了头驴,然后赁于他人做脚力,还和一个叫朱祜的同窗一起经营药材。我记得当时药材生意不好做,文叔便想了个好法子,把一些口味较苦的药材和蜂蜜混在一起出售,这样病人服用时口感会好很多,所以后来药材卖得还算不错……整整三年,我俩在长安生活窘迫如斯,全赖文叔擅于经营,仲华不时接济,添为盘资,方得完成学业。” “刘……刘伯升难道从不过问你们在长安的生活么?他难道不寄钱……” 刘嘉涩然一笑:“刘家虽有少许薄田,然伯升素来不喜稼穑,文叔在家时一家子的收入全是仰仗他和他二哥一起春耕秋收。文叔走后,他二哥一人之力要养活全家已属不易,幸而刘元为人不错,虽已出嫁,却仍不忘时常拿些钱送去刘家接济一二。” 我目瞪口呆,无论是在现代的二十三年还是穿越后在这里的四年,我过的基本上都算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在现代爸妈供我吃穿念书,不计报酬;这里阴识掌家,同样每月例钱不薄,上次去蔡阳,我见刘家有房有田,以为家境不过比阴、邓略差而已,没曾想竟会困窘如斯。 “刘伯升……”我按捺不住激动,愤然拍案道,“身为长子的刘縯,他不思养家,整日又是在胡搞什么?” 刘嘉道:“他喜好结交四方侠士,家中蓄养了无数门客……” “什么?他不挣钱,还花钱养人?”天知道养那些门客需要多少资金,看看阴识就知道了,若非阴家家大业大,否则早败光了。我就看不出那些养着那些闲人跟养宠物有什么区别,一样都是浪费钱财、浪费粮食。 刘嘉比了比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道:“你可别嚷嚷呀,我和你实说了吧,这回我们之所以会住到邓府来,实是为了避祸。” “避祸?” “伯升对朋友甚重义气,为人慷慨,旁人有求于他,他必倾囊相助……” 我默默在心里加上三个字的评语——败家子! “这次收留的那批门客里有人因抢劫之罪遭官府通缉,虽说我们事先并不知情,但只恐官府追究起来会惹上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我们几个才决定到新野来躲上一阵子再回去。” 我恍然大悟,把前因后果一对应,思路顿时清晰起来。我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刘縯不仅仅是败家子,还是个害人精! 连累得一家子都不得安宁! “阴姑娘……”刘嘉停顿了下,突然加重语气,我见他表情凝重,眼底闪动着异样的光芒,不由暗暗心惊,“我今天之所以对你讲了这么多,不为别的……前日我无意中听刘元说起,你对文叔情深意重,只是文叔性子内向,刘家家境无法和阴家相比,仅凭这点,即便是他当真对你有那份心意,也绝不会表露半点。所以,阴姑娘,蒙你不弃,望你能坚持下去,刘家虽然家资微薄,可是家中上及婶娘,下至伯姬妹妹,都是心地纯善之人……” 我慌了神,狼狈得真想当场找个地洞钻进去了。看来阴丽华喜欢刘秀的误会一日不除,我今生今世再难有机会翻身。 “请你——不要胡说!”我从席上弹跳而起,大声叱责,“此事关乎我女儿家的名声,我且在此慎重的说一句,也好请公子你做个见证——我阴姬对刘秀,绝无半点儿女情意!莫再听信谣言,毁我清誉!” 我故意把话说得义愤填膺,气鼓鼓的仿佛受了极大的刺激。刘嘉吓坏了,慌忙从席上爬了起来,躬身对我作揖:“姑娘息怒,是嘉莽撞!” 见他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我不禁生出一丝愧疚,然而为把戏做足了,又不得不加强我“恼羞成怒”的程度。他对着我连连下拜,我一甩袖,装出一副气得发抖的模样从房间里跑了出去。 才奔到门口,忽觉门外有道人影倏地闪了开去,我心生异样,来不及穿鞋,猛地拉开门跳了出去。 “是他?”虽然那影子只在走廊尽头一闪而没,我却从身形背影上一眼认了出来。 怎么会是他呢……他是什么时候站在门外的? 他又都听了多少? 五、密谋 小心翼翼的沿着走廊一路摸去,却真的再没见到刘縯的身影,我困惑的摸了摸鼻子:“难道还飞天遁地了不成?” 坚信自己方才没有看走眼,于是在院里里走走停停,眼梢东瞟西晃,找寻任何与刘縯相类似的物件。这一绕,没想到自己最后竟在偌大个邓府转迷了。 与阴家相比,邓家的宅第更带有一种古朴的官家气派,这也许跟邓家渊源有关——邓家世为二千石官,邓晨的曾祖和祖父都曾官至刺史,父亲邓宏任豫章都尉。 “果然……”晃过一间不起眼的偏房,冷不防里头传出一声惊呼,我身形顿了下,驻足倾听,那声音在那一声激烈的呼声之后,落差极大的压低了,“廉丹真的死了?” 廉丹?名字听着怪耳熟的! 那屋子里静了一会子,就在我以为没下文的时候,一把颇为耳熟的声线低低传:“没错,成昌之战,太师之师败了!” 太师之师?新朝的太师王匡?!啊,我想起来了,廉丹……王莽之前曾派出廉丹和王匡去镇压赤眉军。 这么说,成昌之战镇压失败,王莽军败了? 我一下来了兴致,悄悄贴到窗根下猫腰半蹲,竖起耳朵仔细听壁角。 “廉丹倒也是条汉子,明知不敌,却也难得有这份勇气和决心背水一战!”这次居然是邓晨的声音,“据说王匡撤退,廉丹把自己的官印、符节托人交给王匡,言道‘小儿可走,吾不可!’。最后果真被赤眉军杀得全军覆没,自个也杀身成仁了。” “成昌之役得胜,赤眉军士气如虹,各地流民纷纷加入,使得赤眉军兵容更盛。如今据说正转战楚、沛、汝南、颖川、陈留等地,大有攻占鲁城,挥师濮阳之势。”那熟悉的声线再次响起,我心中的怪异感始终挥散不去,总觉得分外耳熟,却实在想不起是谁的声音。 里头沉默片刻,终于邓晨问道:“伯升,你如何看法?” 我小小吃了一惊,原来刘縯也在里面,怪不得我找来找去都找不到他的影,他动作倒快,一眨眼工夫便跑这来了。 “啪!”似是击掌的声响,紧接着刘縯用高亢的声音说道:“这还用说么?王莽暴虐,百姓分崩。今枯旱连年,兵革并起。此亦天亡之时,复高祖之业,定万世之秋也……” 我躲在墙根偷听原是漫不经心的,这时听得刘縯发表的一番激昂言辞后,心里却是猛地一抽,仿佛被某种东西意外的刺激到了,噗噗直跳。我用手使劲摁住心口,那种悸动的感觉,久久无法平复。 光复汉室…… 刘姓王孙! 一时情动难抑,我骤然起身,扒着窗户往里一瞧,却没想竟是黑洞洞的一间屋子。空空如野的摆设,窗棂上尚挂着蜘蛛网,一只硕大的丑陋蜘蛛正攀爬在网上吐丝。 心里寒碜碜的,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升了上来。 这算什么?明明我刚才听见那么多人在讲话,为何一转眼我看到的却只是一间似是荒僻已久的空屋子? 难不成……我活见鬼了? 心里发毛,我瞪着那扇窗后灰蒙蒙的房间,哇地怪叫一声,掉头就逃。 “咚”地声,鼻梁撞上一堵坚硬的人墙,撞得我眼冒金星,鼻子又酸又痛,触及泪腺神经,一滴眼泪竟是怔怔的从眼角滑落。 他原是冷着一张脸,怒目相对,见我落泪,眼中寒意立减。 我没说话,只是仰着头注视着他,满脑子混沌的叫嚣着光武帝、光武帝、光武帝…… 两个人迎面而立,过了片刻,刘縯突然伸出右手,将我挂在颊上的泪痕用力擦去。他使得手劲极大,粗糙的指腹刮得我面颊肌肤生疼。我忍不住低呼,侧头避开。 他霍然抬起左手,一把牢牢抓住我的后脑勺,他的手掌又宽又大,竟是将我牢牢圈固住。我有些傻眼,呆愣的由他一点一点粗鲁的将我的脸擦弄干净。 “阴丽华!” 我慢半拍的应了声,面对他炯炯闪亮的目光,心里莫名的紧张起来。 “阴丽华不喜欢刘秀?”同样戏谑的声音,却没了玩闹的口吻,他看起来像是很认真的在问这个问题。 我小心翼翼的点点头:“嗯。” 不是不喜欢,只是绝对不像他们所说的有什么男女之情。要有……也是以前的阴丽华,而不是我。 “一听就知是个蹩脚的谎言。”他突然松开手,嘴角微微勾起,带了种冷冷的讥讽,“既然如此,为何又会让你大哥向文叔说亲?” “什么?” “难道是因为文叔不要你,你觉得丢面子,所以现在才改口说……” “你刚才说什么说亲?”我拔高声音,强硬的打断他的话,眼里几欲冒火,“你讲清楚一点,什么叫我大哥向刘秀说亲?我大哥向来不喜欢刘秀,厌恶他还唯恐不及,哪里……” “那是因为文叔拒绝了他的好意,拒绝娶他最最宝贝的妹妹!”刘縯嘲讽的望着我,那样冷漠鄙视的眼神令我感觉自己的尊严正被他狠狠踩在脚下。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有些隐埋已久的东西,似乎就要喷发出来,有关于阴丽华和刘秀之间的纠葛,有关于真正的阴丽华厌世自弃的真相! 刘縯双手环抱,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就在文叔太学结束之前,阴识去长安找过他,说他妹妹得了相思病,病得就快要死了,求他发发慈悲,把这个没人要的妹妹赶紧娶回家吧!” “你胡扯!”我痛恨不已,飞起一脚踹中他胸口,将他踢得连连倒退,险些摔倒。“什么叫没人要?”我冲过去一把揪住他胸前的衣襟,火冒三丈,“你懂什么?你这个不顾别人感受,就会胡说八道的家伙!”脚下一勾一绊,我用肩膀顶住他,一个过肩摔把他掀翻在地。 “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就别在那里满口喷粪!”我尖叫怒吼。 就算阴小妹喜欢刘秀喜欢到为伊痴狂的地步,也轮不到这个吃干饭的败家子来奚落讽刺。我真傻,这样缺德的人怎么可能会是光武帝,怎么可能成为一代开国之君! 刚才真是鬼迷心窍了,我居然会以为他——刘縯能成大器! 刘縯挣扎欲起,我奋力一跃,右手手肘直直的撞击他胸口。 “唔!”他闷哼。 “笨蛋!”我吸了吸鼻子,支起身子预备起身,却没想右臂上猛地一紧,我暗叫一声:“不好!”紧接着一个天旋地转,竟是被刘縯拽着滚到地上。 后背撞在坚硬的石板上,触感冰凉,我哆嗦了下,睁眼看见刘縯趴在我身上,两只手摁在我肩胛上,我的腿被他用膝盖压得死死的,动弹不得。 “我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喘着粗气,我能清晰的看到他额上暴起的青筋,“我再最后问你一遍,你是不是当真不喜欢文叔?” 明知自己处于劣势,却根本未曾考虑暴怒的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我脑子一热,倔强的吼道:“是!不喜欢!不喜欢!不喜欢——打死我也不喜欢……” 火热的唇在下一秒堵上我的嘴,怪异的感觉顷刻间包围住我,唇瓣相触的感觉刺激着全身的感官,思维仿佛停顿住了,四肢僵硬,犹如化石。 也不知过了几秒,还是几十秒,刘縯终于放开我,一手撑地,另一手托着我的头将我拉进怀里:“好!我信你!” “信……信你个头!”我幡然醒悟,挣扎着用力推开他,“敢占我便宜!信不信我撕了你!” 他动作敏捷的跳开一丈,笑道:“寻常女子这时候不该是娇羞薄嗔的么?” 我恶狠狠的扑了过去:“我是没人要的阴丽华,可不是寻常女子!” 他抓住我的胳膊,将我顺势一带,稳稳的收入怀中,我的脸侧紧紧贴在他的胸口,能清楚的听到他剧烈的心跳声。 “是,你是阴丽华。可你绝对不会没人要!”他感叹着低下头,瞳仁熠熠生辉,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刘縯浑身散发着一种王者的霸气,我有心想躲开他,却觉得在他的注视下无力可施。“我要你!”他霸道而坚定的说出这三个字。 我眨眨眼,他不像是开玩笑:“你要不起我!” 胳膊一紧,他使劲勒我:“我刘伯升看中的,必然会得到!” “你要不起我!”我重复一遍,心中遥想的却仍是“光复汉室”那句话,“我要的男人,得是人上之人!”我抬起头,冷静的对上他灼热的目光,那里有团火种在旺盛的燃烧。我吸了口气,狠下赌注,“算士谶说,我这辈子是当皇后的命!” 这个时代的人极为相信谶纬之说,我信口胡诌,不过是想看看刘縯是何表现。果然,他脸色微变,眸底的笑意慢慢敛尽,转变成一抹倨傲。 唇角最终勾起一抹不屑的冷笑:“阴丽华,你——我刘伯升这辈子要定了!” 虽然明知这句话乃是我言语挑拨后的结果,可望着他脸上无比认真的表情,却同样令我生出一种眩晕感。 四月初夏之风,带着股躁动的热气突如其来的吹进了我的心里,吹皱一池波澜不惊的静湖。视线不由偏移远处,我不敢去正视他,双颊在火辣辣的燃烧着,刘縯的目光赤裸而毫不掩藏,白痴都能看明白那代表的是什么。 蓦地,我身子微微一颤。数丈开外,有个青灰色的身影站在拐角处,正惊骇莫名的望着这边。刘縯似有所觉,倏然转身,在看到刘嘉的同时却并没有躲开我,反而将手臂收紧,更加用力的将我牢牢搂在怀里。 刘嘉震骇的表情渐渐黯淡下来,带着一种困惑与失望的低下了头,慢慢转过身去。 六、伯姬 没几日,刘秀便从宛城归来。这次再见他,我却没了以前的那份自在与坦然,只要一想到阴识说亲被拒一事,我就浑身不舒服。 即便我已不是以前的阴丽华,可我如今毕竟仍顶着她的名头苟活,为了避免尴尬,相见不如不见,于是我借口伤养得差不多为由,向邓晨夫妻请辞回家。没曾想刘縯闻讯后,一口否决。 “就这么想逃开我?休想!我刘伯升看中的东西,必然不会轻易放弃!”他带着一种恼恨的口气,恶狠狠的盯住我。 “我不是东西!”不理他,自顾自的打着包袱卷,我琢磨着要不要求刘元再做点麻饼带回去,她做的麻饼口味极好,不是寻常人家里能够吃到的。 刘縯可不管这些,他野蛮的伸手拉我,我后背撞进他怀里,他从身后伸臂揽住我的腰,湿濡的唇角贴在我的颈上,炙热的气息传递着他的坚决。 “不许走!下个月我便回蔡阳了,你就不能再多陪我几日?” 从未见有哪个三十好几的大男人有他这么会磨人的,我好气又好笑的拍打他的手背:“松手,别逼我跟你打架!我可不是你的什么人……” “那等我回蔡阳办完事便去新野找阴次伯提亲!” 我心中一凛,脱口道:“不许!” 背后紧贴的躯体猛地一僵,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箍在我腰上的胳膊收得更紧了。 “你想勒死我啊……” 话没说完,他突然扳过我的身子,俯首吻了下来,粗狂的气息瞬间吞没我。许久过后他松开我,迷糊的神智在恢复清醒的一刹那看到他洋洋自得的神情,不由为之愠怒。 一拳砸中他的下颚:“再敢肆意轻薄,我杀了你!”话虽如此,那一拳到底留了几分力,连我自己都觉得羞臊不已。 “丽华,你并不讨厌我!”他嘻嘻一笑,显得分外笃定和自信。 我狠狠感到一阵狼狈,这个刘縯,为什么总喜欢把话放到台面上来。 “可我也没说喜欢你!”我不甘示弱的反唇相讥。 “你会喜欢我的!”他很肯定的回答。 “凭什么?” “就凭我是刘縯——刘伯升!” “嘁!脸皮厚的我见多了,还没见过这么厚的……” 争吵的最后结果不外乎是我们又打了一架,刘縯摆明有意放水让我,我也就没好意思当真使劲踹他。 这之后我也没真的走成,不知为何,阴家那头来人了,没提接我回去的事,反而带口讯来说让我留在邓家多住几日,还把侍女胭脂从阴家送了来贴身服侍。 我满心不解,思前想后左右逃不过是刘縯背着我使了什么手脚,问他他却是笑而不语,贼贼的样子更让人觉得可疑。我和他两人在邓家走得甚近,闲暇时他开始教我练剑,演习剑招。我对这个很感兴趣,一个肯教,一个肯学,接下来的日子倒也过得不无聊枯燥。 我之前还动脑筋想着该怎样避开刘秀,没曾想连这个麻烦也省了,打从刘秀回来后,邓晨有事没事的就带他出去,各处串起门子。我虽然少根筋,对周边的事不大上心,然而眼瞅得邓家上上下下每个人都显得古古怪怪,竟像是刻意制造空间和机会给我和刘縯独处,我也开始有点觉悟了。 进一步接触刘縯,会发现这个人还真像刘嘉所说的那样,是个思想表面化,一根肠子通到底的单纯家伙。他高兴时会畅怀大笑,愤怒时会拍案而起,什么样喜怒哀乐都不用费心去揣测,直接可从他脸上看得一清二楚的家伙。 他是长子,却不管家中生计,只顾挥霍钱财,好侠养士,结交人才。若非我早知新朝将亡、汉室将起,必然会和刘嘉、刘元等人一样,认为他是个不思进取的纨绔子弟,可是就眼下的局势而言,刘縯的志向不用说我也猜到了,他不会甘心就这样默默无闻一辈子,汉高祖刘邦才是他为之奋斗的偶像和目标。 转眼到了月初,刘縯依依不舍的向我辞行,我仍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把他怄了个半死,最后终于气冲冲的走了。 刘縯走后没几天,邓家突然来了位新客人,马车驶到门口的时候,邓家许多女眷都出去瞧热闹,我却躲在房里反复练着剑法,比划着如何把跆拳道和中国古剑术相结合,融会贯通。 “姑娘!姑娘!”胭脂兴冲冲的跑进房,把我之前关照的“没事不许打扰我练剑”的话给抛到了九霄云外,“了不得了,姑娘!” “天塌了?地震了?”我收剑归鞘。天气渐渐热了,体力运动带来的副作用就是挥汗如雨,在这个时代想洗次澡可不如在现代随便开个花洒,冲个蓬蓬浴或是香薰泡那么惬意自如。我哀叹着生活设施简陋的同时,只得取了棉布细细的吸干满身的汗水。 “真真是个大美人呀!美得就跟画中走出来似的……” “哦?”我漫不经心的听着胭脂唠叨,随口附和。 不行,看样子非得拿个澡盆子放水洗澡才行,全身黏糊糊的,想将就都过意不去。 “姑娘!”胭脂咬着下唇偷觑我,笑容怪怪的,“其实……我家姑娘长得也不错,奴婢以为姑娘比她要好看些。” “哦。” “只是……刘姑娘的气质更叫人心折!” “嗯?”我回过味来,敢情这丫头绕了个弯,并非是在夸我,“什么刘姑娘?” 胭脂嫣然一笑,正要回答,忽地门上轻叩两记,一个软软的声音在外头低声问道:“阴姑娘在否?” 我诧异的扫了眼胭脂,她灵巧的疾步走向门口,一连迭的叫道:“在的,在的……” 门扉拉开的同时,我看到门外站了个绿衣女子,身材窈窕,步履婀娜,由一名粉衣婢女扶着,袅袅如云般走了进来。细看她的长相,肤白如雪,眉目如画,乌黑的长发挽了个垂云髻,身上穿一袭墨绿色的绢丝襦裙,长长的裙裾随着她的移步而逶迤飘动。 我大大的一怔,这种强烈的视觉震骇当真是前所未有,胭脂形容的果然不差,这美人儿真像是从画里摘下来的。 “那个……请问有什么事么?”我讷讷的开口,生怕说话声音太大,会惊扰了这位娇滴滴的美人。 她扬起头来,果然我瞧得不差,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只是她眼中隐含的那份寒意从何而来? “你就是阴丽华?”果真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那咄咄逼人的口吻让我顿时警觉起来。 我撇着嘴点头,随手将擦汗的棉帕丢到席上:“有何指教?” 所谓善者不来,来者不善,虽说我还不清楚她到底是谁,可她那双犀利的眼睛里绽放的眼神,可是丝毫没半点要和我友善相处的意思。 目光落在我搁在案几上的长剑上,她冷声问道:“你会使剑?” “不会!”我很干脆的回答,她的口吻像是在审问犯人,这点让我很不爽。 她走近几步,忽然弯腰从几上抓起剑鞘,没等我开口阻止,只听“锵”地声,长剑出鞘,寒光乍起。 耳听得胭脂一声低呼,那柄剑剑尖直指我鼻尖,美人儿冷冷一笑:“此乃我大哥心爱之物,自得剑之日起便悬于腰间,从未离身!不曾想今日竟会落到一不会使剑之人手中,真是名剑蒙尘,所托非人!” 我一轩眉,再次领受她的冷嘲热讽的同时,不由动了真怒。 “不过……勇气可嘉!”她轻轻嘘叹口气,神色稍缓,持剑的胳膊徐徐垂下。 我等的就是这一刻,趁她神情放松之际,快速错步欺近,以掌为刀,一记劈在她的手腕上。她痛呼一声,五指松开,长剑落地,我顺势反手抄住,顿时长剑划空,发出“嗡”地声长吟。 “不可!”蓦地,身侧响起一声厉喝。 斜刺里有人插了进来,挡在美人儿的面前,我猝不及防,长剑劈落时原本算准不会伤到她,只是想将她头上的垂云髻打散而已,料不到会发生此等变故。 “啪!”的声,来人合掌拢住剑身,幸而我及时收劲,不然剑锋锋利,势必血溅当场。饶是如此,我已被吓得不轻,一颗心怦怦狂跳,乱了方寸。 “搞什么?”我吼道,“你想找死啊!知不知道刀剑无眼?” 刘秀额角沁着汗珠,僵硬的把手松开,脸色一片苍白:“对不住!伯姬年幼不懂事,请勿见怪!” “年幼不懂事?”我翻白眼,刘伯姬的年纪怎么看都在我之上,起码也该有个二十三、四了,这样的人也叫年幼不懂事? 刘秀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微窘的扯出一丝笑容:“嗳,是我管教不够!阴姑娘恕罪!” 刘伯姬怯怯的从他身后探出脑袋来,一张脸吓得煞白,可是一双眼睛却是闪闪发亮:“三哥,她真是阴丽华?” “嗯。”刘秀应了声,又宠又怜的瞥了眼妹妹,“去给阴姑娘陪个不是。” “为什么和你形容得不一样?你以前不是说,阴丽华郁悒娇弱,是个风一吹就倒的纸糊美人,不能娶回家劳作操持家事,只能每日供着,所以不适合你……” “伯姬!”刘秀难堪的喝止妹妹。 我忽然有种想笑却又笑不出的感觉,归剑入鞘,无力的走回床上坐下,一时无语。 “三哥,”刘伯姬小声的说,“你好没眼光,这么个天下少有的美人儿,却反被大哥后来居上,慧眼捡了去。” 刘秀轻咳一声,拉起刘伯姬的手,把她使劲往门外拖:“你又来做什么?不是说好在家陪娘的么?” “大哥到家后老念叨着阴丽华……我来瞧瞧……” “娘呢,身体好些没?” “还是经常咳嗽,不过吃了三哥上次抓的药,夜里好睡些了……”声音渐渐远去,刘伯姬的丫鬟匆忙冲我行了个礼后,慌慌张张的追出门去。远远的,刘伯姬絮絮的声音仍隐隐传来,“三哥给我买的料子,我做了这身衣裳,可好看?” “嗯,好看,什么时候你肯让哥哥们给你做嫁衣,你穿了会更好看!” “庸夫俗子,怎入我眼……” 终于一丁点也听不见了,我却倚着门框,若有所思的发起呆来。 没眼光吗?刘秀没眼光? 我自哂而笑,他倒是个极其聪明的家伙,至少从不做亏本买卖,没眼力的应该是刘縯,我原以为他们刘家的伯姬姑娘该有多温柔贤淑,特别是看过刘元这样中规中矩、相夫教子的典型模范后,我对刘伯姬好奇心一度攀升。 没想今日得见,压根儿就不是我想的那样。 只怕也是个颇有主见的主儿! 刘縯啊,是该说他粗线条,还是该说他对家人太不关心?刘伯姬的性格和他形容得何止相差十万八千里! 我摇了摇头,回身嘱咐胭脂:“给我烧些水,我要洗一洗!” 胭脂愣了下:“姑娘又要沐浴?” “不行么?”天那么热,我又好动闲不住,没一天洗上两回,已是在挑战我的忍耐力了。 “诺。”胭脂低头,乖觉的出门烧水。 七、谶语 刘伯姬比刘秀小四岁,比我却整大出五岁,像她这样年纪的女子,在这个时代本该早嫁作人妇,她却至今仍待字闺中,不得不令人称奇。 刘伯姬来了几天,几乎一睁眼就缠着我,害得我都没法再专心练剑,就在我被她缠得没法,打算卷铺盖走人时,邓晨转了信笺给我,我一看顿时傻了眼。 信是阴兴写的,言道:“大哥已去长安游学,姐姐可在邓府多盘恒数月……” 吧嗒!竹片落在地上,我突然发现自己非常想念平静无波的阴家,虽说有时候静得仿若一潭死水,但比起每日受刘伯姬好奇的唠叨,我宁愿沉到那潭死水里去。 住在邓家的最大收获,莫过于收服了邓瑾、邓卉俩丫头,至于老三邓巧,我心里虽然喜欢,却是万万不敢招惹的。周岁不到的小婴儿一会拉屎一会撒尿,我有次自告奋勇的带了她一天,结果被她搞得人仰马翻,即便是胭脂和刘元的一个小丫寰一起帮忙,也照样折腾得我心有余悸。 联想到大腹便便的邓婵再过两月就要临盆,也不知她这一胎是男是女,不由心血来潮,突然很想去探望她。可巧听说邓晨过几日受朋友邀请要去宛城赴约,我跟他说搭个顺风车,不会给他添任何麻烦,他听后愣了下点头,算是答应了。 到了当日早起,我拾掇了些刘元做的小衣小鞋,准备一并捎给邓婵,为了防身我又在怀里揣了把尺许长的短剑。才略略收拾停当,胭脂就在房门口催了:“姑娘,邓公子他们已经在大门口候着了。” 此时已近初秋,虽说暑气不足,可大晌午赶路仍是难免嫌热,是以才会赶早急急忙忙的上路。半拖半拉的到了大门口,只见道上停了一辆马车,车夫站在车驾上,却不见邓晨人影。正迟疑间,车帘子微微掀起一角,邓晨露了个头,喊道:“阴姬,上车!” 我莞尔一笑,“嗳”了声,提起裙裾,单掌在车辕上使力一撑便轻轻松松的跃了上去。抬头一看,邓晨半个身子探出车外,一只右手伸得笔直搁在半空,显然是想拉我的,却没料到我用这种方式自己跳了上来。 我冲他咧嘴一笑,邓晨收回手挠了挠头,嘴里小声的嘟哝了句,我没听清,可车内却很不给面子的响起一声嗤笑。 车帘子掀起,我张目一望,却见里头赫然坐着刘秀。他见了我,颔首一笑,彬彬有礼的打招呼:“阴姑娘。” 我一怔,万万没想到他也在车上。 这辆马车虽然宽敞,可身边坐了两名成年男子,其中一人还是我最不想见的刘秀,这不禁令我有种如坐针毡之感。 邓晨极为健谈,一路上不停的谈起王莽新朝近月来的军事行动,我突然想起那日撞见他们一帮子人在陋室中偷偷密谈,虽说最后不知道他们密谈的结果如何,但是邓晨有那大丈夫的雄心壮志,不甘墨守的心思,倒是已别我窥得一二。 刘秀一路只是微笑聆听,却从不对邓晨的话多做自己的任何见解。他这样与刘縯决然相反的态度,让我感觉,他就是一谨言慎行,不敢谋于大事的生意人。 不敢听,不敢讲,更不敢为! 同样是兄弟,为什么差那么多呢?我歪着头想了半天,还是没得出答案。可是我又不能指责刘秀所为乃是错的,毕竟这年头造反可是杀头的罪,并非人人都像我似的是从两千年后来的,很清楚的知道朝代更迭才是历史所趋。 “蔡少公乃是位奇人,据闻得其所谶之语,无一不准……”邓晨絮絮的说着,一刻也不停歇,很少见他这么健谈的男子,简直可比三姑六婆。 我悄悄打了个哈欠,所谓的谶纬之说,起源于秦朝,在佛教还未兴起的这个年代,这里的人们便信奉着这种迷信的预言行为,甚至还为谶言立书作图,称之为“纬”。“谶”和“纬”一样,都是一种变相的隐语和舆论。百姓愚昧,信奉谶纬,致使谶纬盛行,甚至还形成一种流派和时尚。 我对这样的话题不感兴趣。 马车缓缓驰入宛城时已近晌午,邓晨先送我去了邓婵的夫家,不过他没下车露面,所以开门的家仆也并不知情是舅老爷到了,对我这样的小人物光临显得不是很热情。可也合该我运气差,进了门一打听才知邓婵不在家,说是随夫君一块儿出去访客了。 靠!汉代的女子的确没有后世历代那样讲究三贞九烈,抛头露面、走亲访友也是平常之事,可她一个大肚婆,挺着那么大的肚子不好好在家呆着休息,跑东跑西,跑得我连顿午饭也没了着落,委实让我恼火。 将东西交给邓婵的贴身丫寰,我怏怏的从家里走了出来。到门口一看,邓晨他们马车正要走,车夫站在车驾上扬鞭喝了声“驾!”,我撒腿在车后面狂追:“等等我!等等——” 追了十几米,引得街上行人纷纷行起注目礼,那马车终于停了下来。车窗帘子撩起,刘秀奇怪的瞥了我一眼:“怎么了?” 我不理他,手脚并用的爬上车,钻进车厢:“表姐不在家,出门了。” “哦。”他点点头,不再多语。 “那你在府里等她会儿。”邓晨插嘴。 “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跑得我背上都出汗了,我蹭了蹭肩膀,内里的亵衣单薄,是层纱衣,汗湿黏背的感觉很不舒服。 “那随我们去见识下蔡少公的厉害吧。”邓晨呵呵一笑。 我现在哪还管他什么蔡少公、蔡老公,只要能供我吃饭,他就是我大爷!于是点点头,摆出一副兴致高昂的模样来:“太好了!蔡少公的才学,阴姬仰慕已久!” 刘秀淡然的神色微变,将目光从窗外的景色中收了回来,别有深意似的的瞥了我一眼。我被他瞧得心里发虚,赶忙挺了挺腰,严肃的问道:“文叔君认为呢?” 他静静的看了我一眼,忽然笑了:“是,秀亦是仰慕已久。” 他的笑容温柔得仿佛能掐出水来,我已经很久没这么近距离的接触他的笑容了,果然还是和以前一样,极具杀伤力,不管老的、小的,见了这样的笑容估计都只有缴械投降的份。 一时间,不由得看呆了。 脑子里混混沌沌的胡想着,怪道阴小妹对他死心塌地,估计也是被这样的笑容给误伤了,以至最后陪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到了目的地,胃里早饿空了,感觉走路都有点不着地的飘飘然,心心念念的就是想着赶紧让我吃饭吧。 这也不知道是谁家,屋主人又是谁,总之一进去就见厅里乌压压的坐满了人,一张张的餐桌后跪坐着各色各样的男男女女。我吞了口唾沫,跟着邓晨往一处角落里坐了,有三四个仆人过来招呼,摆桌、上菜、尊酒……动作极为麻利。 我早饿慌了,寒暄客套的话就留给邓晨去应付好了,我抓过木箸冲着案上一盘脍肉插了下去,入口一嚼,差点没吐出来。这家做的菜真是有够难吃的,这到底是狗肉还是鹿肉,怎么嚼在嘴里吃着更像是萝卜?完全没有一点肉味。 “怎么了?”许是见我表情痛苦,刘秀凑过身来,邓晨还没回来,他暂时坐我边上。<strike>http://www.99lib?net</strike> “你吃吃看。”我噘着嘴,咽也不是,吞也不是。 他狐疑的夹了一筷子,放嘴里,过了片刻,道:“还行啊,怎么啦?” 我眼珠子差点脱眶,这人什么味蕾?没舌头的吗?居然吃不出菜色的好坏! 这时仆人又上了一道羹,我拿木勺下去舀,只见清汤,不见底料,只浅浅的漂着几片鲜藕丝。这也算是羹?相比起阴、邓两府中日常吃的鲫肉藕中羹,这菜色……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二姐夫一会就回,等他回来再一起用膳吧。”刘秀在边上谆谆嘱咐。 我愣了下没在意,一边大口往嘴里扒着麦饭,一边继续拿木勺在羹里捣,我不信这锅底就那么没料。 “咳,”刘秀轻咳一声,倾过身子压低声音道,“吃饭时不要发出声音,饭要小口小口的吃,吞咽要快,饭桌上不可掉饭粒,汤……也不可搅得溢满桌面……” 我嘴里鼓鼓的嚼着饭粒还没来得及咽下去,闻言一愣,险些噎住。用力拍了拍胸口顺气儿,瞥头见他仍是云淡风轻的一张脸,淡淡的拢着笑意,似乎方才那番话不是出自他口。 好容易把这口饭咽了下去,我把木箸丢开,冷道:“我在家就这么吃的。”其实我在家一贯都在房中独自用餐,我也知道自己吃相不雅,至少绝对入不了他们这些讲究礼仪的文人雅士的眼。 “这不是在家里。”他悠悠叹了口气,用绢帕轻轻擦拭桌面上溢出的汤汁,又悄悄将掉落的饭粒捡起,包于帕内。 我满脸通红,他在做这些的时候都显得气度雍容,说不尽的风流雅致。 “这么个死角,谁会看我怎么吃饭?” “我在看。” 我噎死,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 “还有,和尊长一起用餐,得等尊长先食,这是应有的礼仪!”他温柔的回眸冲我一笑,一脉纯洁天真。我却猛地打了个寒颤,今天的刘秀怪怪的,平日瞧着特无害的笑容,今儿个看起来怎么有点温柔一刀的感觉。 “不用你教训我,”我嘟嘴,“我大哥都还没这么说我呢。” “你以后若是嫁入刘家,当尊礼仪,上奉婆婆,下侍小姑……” “等等。”我差点跳了起来,羞得面红耳赤,幸好没人留意,否则真是脸丢大了,“哪个说我要入刘家?” 他没吱声,半晌低吟:“其实我大哥他……” 我更为尴尬,打断他的话,说道:“你少混说,我和刘、刘伯升……没、没有的事……” 他侧过头来,神情古怪的瞥了我一眼,迅速别开脸去:“没有……最好,对你而言……”他没把话说完,底下没了声音。 我心里噗通一跳,那种怪异感又升了起来:“文叔?”我试探着喊了声。 “嗯?”他回过头来,淡淡的笑容挂着白净的脸上。 “你真是刘文叔么?”我小心翼翼的问,今天的刘秀有点反常,反常到我几乎以为坐在身侧的这个人是别人,而非一贯有敦厚老实、谦恭有礼之名的好好先生刘秀。 对于我莫名其妙的问题他显得有些愕然,但转瞬便笑开了:“虽说见面次数不多,可阴姬也不该这么快就忘了我是谁啊。” 心里再次“咯噔”一下。反常啊,他不叫我“阴姑娘”,却改叫“阴姬”,无形中把我俩之间的距离拉近了许多。可打从四年前的那次,他便没再没这么称呼过我,向来都是客客气气的姑娘长姑娘短的前倨后恭。 “在聊什么?”邓晨终于回来了,见我俩已落座,便很随意的挨着刘秀找了只软垫坐下。 刘秀不吭声,我闷哼一声:“闲聊。”伸手捞过盛酒的木尊,自顾自的舀酒喝。 不知不觉酒过三碗,邓晨赞了句:“想不到阴姬的酒量如此了得。” “小意思。”我撇了撇嘴,这里的酒都是粮食酿造,入口香甜,酒酿度数都不算太高,和现代的白酒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 刘秀再次侧目,过了片刻,很小声的在我耳边叮咛:“浅尝为宜,酒能误事,切莫贪杯。” 我嘘叹一声,无奈的放开木尊,第一次发觉刘秀啰唆。 我向他勾勾手指,示意他靠近,附耳道:“你很鸡婆。” 他眨眨眼,反问:“鸡婆是什么?” 我哑然,顿了顿,艰涩的道:“鸡婆就是……” 轰地声,堂上爆出一片喝彩,盖住了我的声音。他听不真切,于是又俯身靠近些,问:“什么?” 他靠得如此贴近,我竟能从他身上淡淡的嗅到一股香味,似有似无,有点像是……对了,奥妙洗衣粉的味道。 “什么?”他又追问了遍,吐出的气息吹拂在我的脸上。 我咽了口唾沫,无意识的回答:“……鸡的婆婆。” “鸡也有婆婆?”他诧异。 我脸颊一烫,竟不知该怎么自圆其说,恰在这时邓晨扯了扯刘秀的衣袖,目视中堂,低声道:“蔡少公来了。” 刘秀随即正襟归座,我松了口气,眺目望去,只见门口一中年男子满脸堆笑的引着三人大步迈进堂中。中年男子估计便是此间的主人,那三人中为首的是位清癯男子,眼角鱼尾颇深,颔下留髯,须发皆白,颇有仙风道骨之气,看模样形容像是有个五六十岁了,可瞧他迈步的架势,却又身轻矫健,仿若壮年。 少时宾主相敬,各归其位,底下奴仆照例摆席,我远远的瞧着那上的菜色,却是整鸡、整鸭,甚至整只烤狗的往上搬,流水似的没个停歇。 “哼。”我低头看了眼自家面前的菜色,不禁冷哼一声。 都说人分三六九等,原来宾主之间也分待遇的高低。 “没必要这般愤世嫉俗的。”刘秀轻笑,伸手取了块干肉,慢慢的用手撕成条状。我原以为他要把肉塞进自己嘴里,可没想他却把撕好的肉条一齐放进我的碗里,“其实也没那么难吃……有总比没有强!你说呢?”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埋头扒饭,鼻子里哼了两声。 这时厅上的客人们大多都停下了用餐,饶有兴致的将全副注意力集中到那位清癯男子身上。我抬起眼睑瞄了两眼,那男子倏地停下与屋主人的谈话,微微侧过头,竟是目光如电般向这个角落射了过来。 前一刻还只是觉得那是个毫不起眼的半老头子,这会儿我却生生被他的目光骇住了。 “老夫昨儿夜观星相,后参悟纬图,得了一谶——”他拉长了声音,众人屏息凝望,好奇的等待着他的答案。他微微一笑,语不惊人死不休,“刘秀当为帝!” 吧嗒! 手中的木箸从指间滑落,跳跃着跌到桌面上,我瞠目结舌。 满室宾客顿时像被人捅了的马蜂窝,议论纷纷。 我呆呆的转过头去,恰巧看见邓晨早先一步盯住了刘秀,眼中满是探询深思的意味。再看刘秀却是浑然无事,好像是个局外人一般。 我几乎怀疑是自己听错了:“那个……老头刚才说什么了?” 邓晨死死的盯住刘秀,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变化:“蔡少公精于星相卦算,一生之中所做的大小谶语无一不应!” 我嘴角抽搐,刘秀做皇帝?有可能吗?并非是我小瞧他,只是他性子太过温柔,软绵绵温吞吞,好似一坛永远烧不开的冷水,连个泡都不会冒一下。这样的人没有成为帝皇应有的魄力和手腕! “蔡先生!”席上有人站了起来,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暂时压住众人的纷议,“先生谶言所指可是当今国师公刘歆?据闻国师也擅谶纬之术,数月前他已将自己的名字改为刘秀。先生今日谶言将来可是会应在他身上?” 一时间众人恍然,纷纷附议,连声称是。 蔡少公端坐主席,含笑撸须,不置一词,愈发显得其道行高深难测。 哗!刘秀揽臂将酒尊捞了过来,慢条斯理的往自己的酒碗舀酒。修长白皙的手指稳稳的端着酒器,刘秀将酒一饮而尽,突然起身笑道:“怎见得是说国师公,怎见得非是指我呢?” 四下死寂…… 片刻后满座哗然,大笑声不断。 刘秀置若罔闻,淡然一笑,身侧邓晨拉他坐下,不顾众人嘲讽的哄堂大笑,激动的问道:“文叔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嗯?”他回眸一笑,一脸的无辜样。 邓晨急道:“若你所言发自肺腑,那……” “我说什么了,逗得大家如此发笑?”他轻轻一笑,笑容纯真到令人恍惚,“我不过跟大家解释,我的名字也叫刘秀而已!” 噗——我原想喝口酒压压惊,听了这话一不小心把酒水全喷了出来,一时手忙脚乱的取了绢帕捂住嘴,闷咳着转向刘秀。 邓晨明显一副受了刺激的表情,半晌轻叹一声,轻轻拍了拍刘秀的肩膀,重新归座。 真不知刘秀他是真傻还是装傻,若真是傻子,没道理能把买卖做得头头是道,可若说他是装傻,他没头没脑的跳出来唱了这么一出,然后又缩回龟壳中去,这算哪门子道理? 不懂! 我擦着嘴,有些茫然的看着他的侧影。 我弄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 如果说刘縯是个一眼就能看穿看透的人,那么刘秀,这个刘家的么子刘文叔,却犹如一片布满氤氲的迷潭一般,不拨开迷雾,下水涉足,是永远无法摸清水有多深的。 “吃饱了?”他回过头来,亲切的询问我。 我打了个寒噤,回过神来。 不行!管他是深潭还是死水,关我什么事?他爱干什么干什么去,反正我是已决意要跟着历史脚步前进了。 八、迷津 吃到八分饱的时候我借口尿遁,逃出了乱哄哄的大厅。喝醉酒聚在一起的男人们,谈论的话题千万年都不会有所改变,无非是金钱、女人、功名、利禄……粗陋的话语从那些衣冠楚楚的男人嘴里吐出来,完全没了起初的道貌岸然。 这个时刻才刚为未时,日头明晃晃的照在正中,影子就踩在脚下,晒久了头会晕。我左右打量了下,院子一隅并列栽了两株大桑树,枝叶茂密,树荫阴凉。只可惜那处角落地上爬满地藤荆棘,杂草簇簇。 犹豫再三,虽然喜爱那片阴凉,可那些藤蔓荆棘到底还是打消了我的念头。叹口气,刚想转身回去,却不料身后有个人阴鸷的开口:“似是而非……” 我吓了一大跳,若非反应灵敏,恐怕已一头撞上了。 蔡少公一双小眼瞪得比铜铃还大,他人长得很瘦,个子却不高,视线基本与我持平,所以与他对视本不该对我造成太大的高度压力,然而那双看似浑浊的眼,此时眸光深邃,冷冽如冰,似乎洞察一切的眼神让我的心情不自禁的颤抖起来。 过了十来秒钟,我才渐渐回复过来。真是奇怪,我在害怕这个小老儿什么呢?瞧他瘦不啦叽的样子,保不齐我一掌就能推倒他。 想到这,我不由胆气一壮,挺胸道:“蔡先生有何指教?” 蔡少公不言不语,突然伸出右手食指与中指并立,一戳戳中我的眉心。我竟然没能躲开!他出指速度明明不快,我却没能躲开,甚至连闪避的念头都没来得及在脑海里生成。 “你——不该属于这里!” 我心中一凛,退开一步:“笑话,你是主人家请来的客人,难道我就不是么?我为什么不能在这……” “非也,然也!” 晕,他居然跟我咬文嚼字,故弄玄虚,我不禁起了鄙视之心。看来也不过是个混吃骗喝的神棍而已,哪里就真是什么奇人了! 我懒得跟他搭话,正想绕开他进屋,他却突然说道:“你从来处来,可想再回来处去?” 我身子一僵,顿时懵了。 蔡少公不理会我的表情,缓缓走向那两株桑树,我刚想提醒他注意脚下,他却已大步踏足之间,跨入丛中。 “星陨凡尘,紫微横空……” 我猛然一震,只觉得这八个字听着异常耳熟,蔡少公站在桑树下笑吟吟的朝我招手,我不由自主的茫然向他走去,走到荆棘前时,我犹豫着收住了脚步。 “你在这世间找齐二十八人,封王拜侯……二十八宿归位之日,便是你归去之时。” 我听得迷迷糊糊,不甚了了,不由急道:“我不懂你的意思,我只是想回家!” 蔡少公撸着胡须在树荫下笑:“天机难测,老夫所窥也仅此而已。” “天大地大,我上哪找人去啊?”回想起我在穿越之前遭遇的景象,情急之下倒是十分信了他七八分。见他还在那不紧不慢的卖关子,我顿时心急如焚。 这是我到这个时代后,唯一一个说中我心事的人,我哪还管他说的是真是假,就算他是在蒙我诓我的胡诌,这个时候对我来说,也是一根救命的稻草,即使这根稻草轻柔得不足以真的救起溺水的我,我却仍要拼力一试! “命由天定,事在人为!” “你就不能讲点实质的东西啊!老是说些模棱两可的话……” “阴姬——阴姬——”远远的,就听身后传来邓晨焦急的喊声,我回头一看,邓晨满头大汗的冲了过来,拉起我就跑。 “做……做什么,表哥……疼、疼……” “坏事了!”一眨眼工夫,邓晨已拖着我出了大门,我眼睁睁的望着蔡少公瘦小的身影在树荫底下冲我缓缓挥手,而后终于消失在视野中。 “什么坏事了?”我嘟嘴,他刚才倒真是坏了我的大事。 “文叔被仇家盯上了,这会子只怕有危险!” “什么?”心情仍沉浸在刚才蔡少公的预言中没出来,愣了半天才恍然醒悟,“刘文叔有危险?什么仇家?他那么一本分的老实人,哪来的仇家?” “不是他结下的仇!”邓晨继续拖着我跑,大晌午街道上冷清清的,也不见几个路人在游荡。 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我心中一动,叫道:“不是他,难道是刘伯升?” 邓晨停下脚步,回首直愣愣的看着我:“你和刘縯交好,这事原不该对你说……然而事到如今,也不便再瞒你。宛城有一李姓大户,世代从商,其人单名一个‘通’,字次元,曾任南郡巫县县丞一职。李通有一同母亲弟叫公孙臣,精通医术,伯升因母得病,经门客推荐邀其为母探病,结果公孙臣刻意刁难……唉,总之后来,两人闹翻了,公孙臣与伯升比武相斗,结果被刘縯一剑杀了……” “杀……杀了?”我结结巴巴。 “杀了!”邓晨唉声叹气的跺脚,“伯升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急躁起来哪个敢得罪他?为了这事,文叔托人上下打点,不知道费了多少周折才算压了下来。可今日宴上,我竟瞧见了李通的堂弟李轶。也怪我大意,没往心里去,待宴罢人散,我远远的见李轶找文叔叙话,这才觉出不对劲来。可等我追出去时,早不见他二人踪迹了!” 从不知道原来杀一个人这么简单,从邓晨嘴里描述起来更是轻描淡写。一条人命,在一场莫名的纠纷中丧生,而这个杀人者竟是我所认识的刘縯! 不能不说震惊,但邓晨已给不了让我震惊发怔的时间,他拖着我一口气跑了一百多米,我猛然清醒。 “表哥,这样盲目寻找不是办法,那个李通家在哪里?我们直接到他家去便是。” 邓晨也是急昏头了,经我一提醒,顿时一拍大腿:“我怎么忘了这茬!” 李通家不难找,虽说住在城里,不比新野阴、邓两家那种庄园式的广袤,倒也红墙明瓦,修筑得颇为气派。 邓晨上前拍门,我想了想,喊道:“表哥,你且在此拖住他们,越久越好……我到后面瞧瞧去!” 看这架势,李通家眷养的门客怕也不在少数,若是对方当真有心要整死一个刘秀,便是十个邓晨前去砸门索人也是无用。 我悄悄避开路人,绕到后院僻静之处,仰头望了望一人半高的围墙,掌心摩擦两下,熟练的攀住墙头翻爬上去。 这种偷鸡摸狗的行为这四年里在阴家可没少干,一开始还费些手脚,到后来越练越熟,阴家那两人高的围墙我说翻就翻,比走大门还轻松便捷。 就李通家的围墙高度,防得住君子和小人,却难不倒我管丽华! 地点没选错,正是厨房后蓄养家畜的后院,平时没什么闲人会到这里走动,汉代百姓的住房建筑大同小异,我凭着直觉绕开了厨房,找到了内宅,可是面对着一间间的厢、室我却傻了眼,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刘秀若是被他们劫持,最有可能会被关在哪间? 思忖间,远远的前头传来一阵喧哗吵闹声,正是邓晨和李府的家仆起了冲突,一时倒把许多下人吸引过去。我趁机一间间屋子搜了起来,等摸进第三间,忽听房内有个虚弱的声音在讲话。 “你当真无有此心?”那声音底气不足,问完这句后便停住了,似在期待着什么。 屋子里静了会儿,一个低缓的声音回答:“次元君真是太高看秀了。” 我浑身一震,这是刘秀的声音,看来邓晨还真没说错,他果然被人掳劫至此。 “刘文叔你无此心,难道你大哥也如同你这般无心么?”那声音陡然拔高,口吻也凌厉起来,一扫方才气息恹恹的说话方式。 房内布置清雅,一幕竹帘低垂,将寝室与外间隔开,帘上缀挂玳瑁珠玉,帘外垂手侧立一青衣小婢。房内人影隐现,床上隔着一张卧几,面对面的跪坐二人。一人背外,依稀便是刘秀的身影,对面一人歪侧着身子。 除此之外,房内似再无他人,我审时度势悄然掩进。 那人缓缓坐直了身子,轻咳两声,听着似在病中,故而底气不足。我抢先两步,奔近竹帘时,余光朝内一扫,果然不见有第三人,于是抢在那名青衣小婢没反应过来前,一掌劈中她的后颈。 “什么人?!”房内有人喝叱,原还在榻上病歪歪的男子跳了起来。 青衣小婢瘫软倒地,刹那间竹帘击飞,竟是被人从里面一剑劈裂,帘上缀着的珠玉之物叮咚散落,滚了一地。我深吸口气,顺势掠进房内,那人一剑未中,跟着追了上来。 我抓起犹在发愣中的刘秀,大叫:“还不走?” 电光火石间身后的长剑已然追至背心,我想也不想,一手拉着刘秀,一脚回旋横踢。可情急之下,我竟是忘了身上穿着直裾深衣,方才翻墙时只是将裙裾捞高到膝盖,此刻两条腿仍被紧紧的包裹在裙裾内。这一踢,无论如何也踢不到我想要的高度,眼睁睁的看着那雪亮的剑芒直刺过来。 一个趔趄,危机中刘秀反攥着我的手,将我拖开一尺,险险避开那致命一剑。 这时我的手已摸出藏在怀中的短匕,只差一步便可脱手扔出。 “住手!”他伸手阻拦,将我拖到身后,“切莫误伤无辜!” 对面的攻击奇迹般停止了,我抬眼一看,持剑之人是位青年,与刘秀年纪相仿,俊面如玉,眉宇间稍带病容,却无损其英姿。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俊秀的一个人,稍稍愣了下,他定下神来看了我一眼,许是见我竟为女子,神情微骇,却也没多说什么,默默收剑归鞘。 “你怎么找来的?”刘秀握着我的手收紧,手指被他捏得有些疼。 我老老实实的回答:“翻墙进来的。” 对面那青年眼眸一利,却仍是没说什么,我朝他冷冷睃了一眼,猜度着此人是邓晨口中的李通还是李轶。 “你也……忒过鲁莽了。”刘秀微微叹了口气。 我蹙了蹙眉:“你的意思是我冒险跑来救你,救错了?”甩手挣开他,怒气难遏,“那好,不好意思打扰两位雅兴了,小女子这便告辞,毋须远送!” 刘秀及时抓住我的胳膊,将我拖了回来,无奈的叫道:“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遽然回头瞪他。 他眼如秋水,神情温柔的望着我,嘴角边挂着些许无奈。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若是和刘縯一般强横,估摸着我当场就和他翻脸吵起来了,可他那张脸,似乎千百年不知愁苦、悲伤、愤怒是啥滋味,总是带着淡淡的笑意,让人想恼都恼不起来。 “你先坐下!”他拉着我跪坐,指着那青年道,“这一位是李通——李次元!” 李通扬眉一轩,眼中的警惕之意终于放下,对我态度友善的笑了笑。 我抢在刘秀向李通介绍我之前张嘴:“我是阴丽华。”若按照刘秀来介绍,估计又会说,此乃新野阴姬云云。 李通轻咳一声,点头含笑:“阴姑娘有礼。” 有礼?这简直就是拿话臊我,这样的见面方式无礼至极,何来的礼?我闷闷的坐下,正奇怪这两个明明应该是仇敌的男人,怎么彼此说话的方式这般谦恭斯文?难道说礼仪之邦,就连仇人见面也分外的与众不同? 那头大门推开,一个人影匆匆跑了进来:“门外有新野邓晨带着家仆喧闹,许是为了刘秀而来……” 奔得近了,方发现屋内情况不对,小婢倒地,垂帘散裂,他呆呆的望着一地狼藉停下脚步,错愕的抬头。 “这……” “这是阴姑娘。”李通微微一笑,指着那人对我说,“这是我堂弟李轶,李季文。”我撇撇嘴,没作答理。 李通也不以为仵,处变不惊的对李轶道:“季文,你打发下人来把这里整理一下,然后请邓公子入府一叙。” 刘秀起身道:“不必叨扰贵府了,秀还有事,需今日赶回新野,迟了恐有误行程。” “这……”李轶面有难色。 李通眼眸又冷了下来,气氛一度冷场,我坐在那里眼珠子乱转,不知道他们之间在搞什么,若是要报仇,可他们好像还没闹得撕破脸,可若只是单纯的请刘秀到府上喝酒聊天,连白痴都不会信。 刘秀对他兄弟深深一揖,而后拉起尚在发愣的我,从容出了房间。 “刘文叔——”李轶追出房间,“今四方扰乱,新室且亡,汉当更兴。南阳宗室,独你刘氏兄弟汎爱容众,可与谋大事。我伯父爱好星历谶记,常告诫我堂兄云,‘刘氏复兴,李氏为辅!’而今我兄弟愿摈弃前嫌,与你共举大事,你为何反退缩躲避?” 刘秀停下穿鞋,默不作声,我顺势回头瞥了一眼。李轶满脸真挚,不似作伪,那李通身披长衣,一边咳嗽一边倚在二门上,虽未追出,却也静静的在期待着刘秀的回答。 我不知道刘秀怎么想,但是李轶的一番话却是深深打进我的心坎里,于是暗中用力扯了扯刘秀的衣袖,提醒他切莫错过良机。 刘秀慢慢直起身,未曾回头,却淡淡的丢下一句话:“既如此,宗卿师当如何?” 李轶神色微变:“我伯父他……” 刘秀回首一笑,笑容儒雅,再度冲着屋内的李氏兄弟一揖:“告辞。” 从李府出来,上了邓晨的马车,虽然邓晨什么都没问,我却终究还是憋不住了。 “既然李轶都这么说了,你为何不答应?这有什么好犹豫的,你大哥在蔡阳广招门客,想做什么要做什么,早已昭然若揭,你又何必推诿……” 邓晨一语不发的看着刘秀,神色凝重。 刘秀正襟危坐,从头到脚未见一丝慌张,他扭头瞥向窗外,有那么一瞬,温柔的眸瞳中竟闪现出一种悲悯的神采。 “李通的父亲李守,官居新朝宗卿师,久居长安。李通若是起事,好男儿意气风发,一酬壮志,却可曾想过家中父老、族中姊妹当如何?” 邓晨面色陡变,神情复杂的低下头去。 我猛地一震,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在现代我是独女,身边不乏亲戚朋友,除了父母却没有至亲的兄弟姐妹。到了这里,阴家上下待我极好,可我总有种把自己当成外人对待的感觉。所以,我大概和刘縯、邓晨他们的想法一样都带了种自私与偏激,只想着顺从局势,反莽建汉,更多的还认为亲身参与其中,享受开元乐趣,会比现在这样枯燥无聊的生活强上百倍。 殊不知刘秀的想法却是如此与众不同,不能说他特立独行,不能说他懦弱无能,他只是……把家人看得更重些罢了。 换而言之,我们这帮人,眼里看到的只有熊熊的造反之焰,心里想到的是扬名立万,万古留名,这样的想法其实很自私。 要造反,对个别人来讲很容易,譬如刘縯,譬如李通,他们手底下门客过千,资产也厚,随便拉上人马就可结伙反了朝廷。可是……对于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来说,该怎么办?造反后,对于朝廷来说就是反贼,就是叛逆,刘縯他们可以过亡命生涯,风风火火的大干一场,可家中父老妻儿又该如何? 谁无父母,谁无亲人? 我们,竟无一人替他们考虑过! 我当即惭愧的低下头去,少顷,刘秀却轻轻笑了起来:“大势所趋,然我一人可阻否?” 邓晨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的道:“你能这般想,姐夫甚感宽慰。蔡少公所谶之语,自有道理,刘秀当为帝!天下刘姓宗室千万,或许这个刘秀非是你刘文叔,然而即使你无此心,世间千万刘秀也会应运而生,非人力能阻,天意如此!” “哎呀!”我几乎跳了起来,邓晨的一番话提醒了我,“蔡、蔡少公!快……快回去,我要找他!我有十万火急的大事找他!” 刚才一通乱,竟然把蔡少公忘得个一干二净。 我的回家之路啊,还得靠他给我指点迷津呢!他可是我的希望稻草! 邓晨不明白我大呼小叫的嚷些什么,却仍是命车夫把车驾回晌午吃饭的那处人家,可去后一打听,方知蔡少公早走了。 我大失所望。 “阴姬!”回程的路上,邓晨见我郁郁寡欢,安慰我说,“蔡少公乃当世奇人,可遇而不可求,若是有缘,来日自可再见……”顿了顿,终是按捺不住好奇的追问了句,“你找蔡少公究竟有何要事,我今日见他与你交谈甚欢,不知都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我哭丧着脸,“说了等于没说。” 二十八星宿,我要到哪里去寻那命定的二十八人?是男人还是女人,是老人还是小孩,一无线索…… 算了!不能太执著,不能……抱太大希望。 我碎碎念的默想,哀怨的一路啃指甲。 一、合谋 从表面看,一切事务都按部就班,生活似乎也没起太大的变化,依旧是一日三餐,清闲无趣。然而仔细观察与体味,会发现其实有些矛盾已经尖锐得无可化解。 我不清楚西汉王莽新朝倒底是怎样被颠覆的,这段历史在我可怜的应试教育课本里几乎是零的记忆,对于念理科的我来说,能记住王莽篡权、东汉更替就已经是很了不起的大事了。若非依稀记得东汉初期有“光武中兴”这个词,恐怕我连光武帝都搞不清楚是哪个朝代的人物。 如今看来真是活该王莽要完蛋,居然连老天爷都不帮他,地皇三年的蝗虫灾情远比邓禹当初预估的还要严重,南阳郡已是民不聊生,转眼入秋,靠地吃饭的百姓却是连一粒粮食也收不起来。 赤眉军越战越勇,王莽讨不到便宜便又派纳言严尤、秩宗将军陈茂自长安发兵,率军攻打绿林军。这场战火直接烧到了南阳,波及甚广。其实绿林军首领坚持固守绿林山,平素也不过攻打竟陵、安陆两个城镇,以抢夺粮食运回绿林山,除此之外,绿林山上的百姓仍是平静的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靠山吃山,鲜少与外人联络。 王莽征剿得越凶,南阳百姓越是受苦,可偏偏今年南阳郡天灾,绿林山上竟发生了疫疾,起义百姓死了大半。被逼无奈之下,在山上蹲了四五年之久的绿林军终于开始转移阵地了。绿林军分兵两路向外转移,就目前局势来看,一路南下渡过汉水,转到南郡一带活动,另一路北上进入南阳。为示区别,外人把前者称为下江兵,后者称为新市兵。 盯着那卷竹简看了足足有十分钟,我长长的叹了口气,虽说绿林军损伤过半,看似伤了元气,还被迫腾出了老窝,其实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固守在山上吃老本,占据有力地形,易守难攻固然是好事,然而时间久了,不思进取,终是一潭死水。如今潜龙脱困而出,死水成了活水,依我看,王莽这一仗虽胜犹败,他痛哭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南阳……舂陵国,汉武帝时舂陵侯的封邑,不知道今年能不能安然度过这个秋季? 作为刘买的后人,南阳郡内数以万计的大小刘氏宗亲们,面对此情此景,又会怎么行动呢? 搁下竹简,突然觉得有些心烦,阴识虽然去了长安,可平素我要的那些情报却仍是通过阴兴之手,源源不断的传递到我手上。 “二公子已经回去了么?” 胭脂正在整理床榻,准备伺候我安寝,听到这话,忙回道:“应是去了邓公子那里,奴婢听说邓公子邀二公子抵足长谈。” “抵足长谈?”邓晨和阴兴?他们两个有什么事情非得夜里不睡觉,抵足长谈? 眼皮突突直跳,我隐约想到了什么,可一时却又说不清楚。打发胭脂出去后,我躺在床上瞪着承尘发呆,半天睡意全无。于是索性爬了起来,把房里点着的蜡烛吹熄了,悄悄摸出了门。 邓晨的房间黑漆漆的不见半点烛火,我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他们夫妇的房间,邓晨有事和阴兴商谈,怎么可能会选这间房,即使他不用休息,刘元还要哄孩子睡觉呢。 抬头仰望,新月如钩,悬于中天,星芒璀璨,烁烁如钻,回想蔡少公那句高深莫测的谶语,不由得心口纠结起来。 我还能回去吗?我真的还能回去吗? 一路拖沓如幽灵般在邓府内宅游荡,经过那间曾被我视为鬼屋的房间时却远远看见窗影上一缕橙色,淡淡的几道人影投在窗纸上,摇如鬼魅。 夜已深沉,蛛网仍是一丝不苟的悬挂在明处,房内的布置仍如那日所见尘埃遍布,然而不同的是人。 屋子里有人! 仍像上次那般,邓晨一伙人在里头召开他们的秘密集会,避开下人,避开家人。 要知道他们现在干的可都是杀头掉脑袋的事,门客虽多,保不齐这当中没有那种奸佞不忠的跑到官府去告上一状,在这敏感时期,这足以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屋内窃窃私语声不断,我几乎整个人都贴墙上了,才隐隐约约听见邓晨的声音低低的问了句:“可是都安排妥贴了?” “诺。”回答的人声音虽低,我却听得清清楚楚,赫然是刘秀! 刘秀也会在里面?他不是一向不参与这些事的吗? “那便如此说定了,只等九月立秋都试之日……” 手足冰凉,我只觉剧烈的心跳声盖住了所有一切的声音,那个人……怪不得上次听这声音耳熟,没想到……竟是他——阴兴! 难道说这事阴家也参了一脚?这是谁的主意?没有阴识的允许,就算借阴兴天大的胆子,他也不敢自作主张。 阴识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九月……立秋!他们到底已经决定了什么? “先散了吧,小心保密。文叔!”邓晨唤住刘秀,“宛城李家那边没问题吧?” “嗯,没问题……” 脚步声迭起,我慌忙闪开,躲进光线照射不到阴暗死角,一时屋内烛火熄灭,房门打开,有七八条人影鱼贯而出。众人相互道了别便散了,我却是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等着人都走光了,才四肢僵硬的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立秋——离今日之期也不过仅仅十几天而已,他们谋划了多久?又准备要怎么做? 越是好奇,心里越是无法平静,思前想后,决定等天亮后找阴兴问个明白。 一夜无眠,大清早我顶着两熊猫眼从床上爬起来时吓了胭脂一大跳,小丫头打量我的眼神又惊又怕,我不理她,草草用完早餐便出门去找阴兴。 开门的是刘秀,他与我打照面时也是一愣,惊讶的表情与方才胭脂一般无二。我稍稍低头,避开他的视线,问道:“阴兴呢?” “卯时便回去了。” “什么?” “他没去和你告辞么?” 按我平时的作息习惯,卯时我还在和周公聊天,他哪里敢不识趣的扰我清梦? “没……”我犹豫片刻,看来从阴兴那里挖掘内幕已无可能,于是决定从刘秀身上下手,左右观望四下无人,我一把推他进门,快速反手将房门关上。 “阴姑娘?”那张俊秀的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 我也不跟他玩虚的,直接开门见山的问道:“立秋之日你们打算做什么?” 刘秀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之色,但转瞬即恢复正常,柔柔的笑道:“阴姑娘在说什么呢?” 我脸色一沉,这个刘秀居然敢在我面前扮猪吃老虎,如果不是昨晚上早已洞悉他也有份参与,就凭他今天这样的吟吟笑语,我还真会被他蒙住。 “我虽是女子,可你也该知道我的心性,我绝非那种……那种……” 不知何时,明朗的笑容已从刘秀脸上敛起,清澈的眸瞳中闪动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光泽,这是我第二次看清他的眼睛,不由得呼吸一窒。 “阴丽华!”他突然叹了口气,低头静静的望着我,若有所思的表情十分迷人。这就是刘秀的另一面吗?一惯隐在温柔笑容下的另一面? “阴丽华到底是怎样的女子,这一点我也很困惑……”他微微一笑,又恢复以往超然的神态。“其实,不只阴兴回了阴家,今日我亦要回家!” “回蔡阳?”脑子急转,我已明了,“你回去通知刘伯升?” “我还在等一个人,等他来了便立即动身。” “谁?” “李轶。”刘秀不再瞒我。 “你和李通他们谈妥了?” “嗯。”他秀气的脸上再次露出那种悲悯的神气,“大势所趋,非我所能避免。无论我接不接受,以大哥之心,推翻新莽,匡复汉室已成定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是二姐夫对我所言。”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的嘴角虽仍有笑意,在我看来却已平添一缕无奈。 “你们……打算怎么做?李通……宗卿师他……” “李通已遣侄儿李季星夜赶回长安通知宗卿师,李守会赶在立秋之前带着李氏族人撤离长安。”他顿了顿,语重心长的对我道,“你……作为阴家一份子,也该有个准备了,依我看,你还是早些回阴家吧。” “我不回阴家,我要跟你回蔡阳!” 他怔怔的看着我,许久嗫嚅:“为何?” “既然知道阴家也参与其中,我自然抽身不得。大哥不在家,阴兴还是个束发孺子……”我不愿做个柔弱无能的女人,厌倦了一味躲在家中不问世事的生活。 即使有一日天真的塌了,那天上许多个窟窿里必然有一个得是我捅的。 “你……”刘秀不解的打量着我,目光中审度的味道更浓。 门上轻叩,有人在门外细声禀告:“刘公子,李公子到了!” 我咧嘴一笑,扬眉道:“好!那我们走吧。” 刘秀在我身后脚步一顿:“你当真要跟去蔡阳?” “是。” “那……好吧。”他犹豫的松口,“只是……” 他收了口,没再说下去,我不知道他想“只是”什么,见他肯妥协早喜出望外,未再深究。 二、告白 追本溯源,刘秀的五世祖乃是汉景帝的儿子——长沙王刘发,也就是西汉赫赫有名的汉武帝刘彻的六哥。不过刘发的出身远没有刘彻那么高贵,刘发之母名唤“唐儿”,乃是景帝宠妃程姬宫中的一名侍女。刘发其实不过是景帝的一夜醉酒云雨后留给唐儿的纪念品,因生母出身卑微,在景帝十五个皇子里,他的地位最低,分封属邑时,他得到的也仅是南方一块潮湿贫瘠之地。 到了汉武帝时,汉武帝为了加强中央集权,分化诸侯王势力,以推恩令的形式,重新分割诸侯王的封地,遍封诸侯王的子弟。由于这一道指令,刘发的第十三子刘买非嫡非长,居然也得到了封侯,封邑就在零陵郡泠道县的舂陵乡。 刘买过世后,长子刘熊渠继享舂陵侯的爵位,子承父业,而后又传长子刘仁。刘仁嫌南方气候过于潮湿,遂上书当时的汉元帝,内徙南阳郡,得到恩准。这一支刘氏宗族便迁至南阳郡蔡阳县的白水乡,仍以“舂陵”为封国之名。 但是刘秀却不是刘仁那一系的,他的曾祖父刘外乃是刘买次子,没有继承爵位的资格,最终官至郁林太守。刘秀的祖父刘回官至巨鹿都尉,职位虽次于郡守,但到底也是个二千石官秩的地方长官。可到了刘秀父亲刘钦却一代不如一代,只做了个南顿县令,到了刘縯,更是摊上王莽篡位,取消了刘氏宗亲的一切应得的待遇。 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不惜厚着脸皮拿出缣帛,当着刘秀的面,把这一个个陌生的名字写了下来,才总算理顺了刘秀他们家和汉家刘氏的关系。其实按着这么看,刘縯、刘秀兄弟的确算是刘邦的子孙,身上流着汉高祖的血脉,只不过是旁支的旁支,庶出的庶出……若以一棵参天大树为喻,刘縯他们绝对和大树干无缘,只是纵横千错的树杈上的某片小树叶。 马车东摇西晃,我一边在脑海里整理刘姓族谱,一边呲牙咧嘴的笑。刘秀安安静静的坐在我边上,虽然这一路我的问题既杂且白,他倒是有问必答,丝毫没有半分的不耐。 舂陵侯由刘仁传到了刘敞,按说刘敞与刘钦这对名义上的堂兄弟,早已隔了好几代,可刘敞却是个难得的厚道人,他对待宗族宗子的仁爱堪比楷模,刘秀他们家没少得他的好处。 刘秀的母亲樊娴都出自南阳郡湖阳县一户富豪之家,樊家三世兼营农商,到刘秀外祖樊重一代,已开拓良田三百余顷,虽说比不上新野阴家,可在湖阳也算得是典型的士族庄园了。 刘钦和樊娴都这对夫妇感情甚笃,一共生下三子三女,可惜刘钦命不长久,在刘秀九岁的时候便撒手人寰。这一大家子全摊到一个女子身上,境况可想而知。刘秀的叔父刘良时任萧县县令,于是为了减轻家中负担,刘秀便被刘良接去萧县代为抚养,叔父待他极好,送他去学堂接受启蒙,待到成年刘秀才又回到蔡阳,侍奉母亲,耕田务农,维持家业。 手中的笔一顿,不知为何,眼角扫过刘秀沉静俊逸的侧影,心中竟是升起一缕酸楚。这样一个风神俊秀、气质儒雅的人物,打小的境遇却并非是一帆风顺,如果不了解他肩上到底担负过什么,很难相信他会是个下过农田、卖过杂物的俗人。 “怎么了?”似乎觉察到我在关注他,他侧过头来,微笑着看向我。 阳光从窗隙透射过来,金灿灿的光芒映在他白皙的脸庞上,笑容温文儒雅,宁静致远。 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呢?怎么能……一直这样保持着永恒的笑容,他难道不会哭泣,不会伤心,不会失望,不会愤怒的吗?为什么脸上总是能挂着闲适温柔的微笑呢? 我不懂!一个经历过那么多坎坷的人,怎么能一直这么无欲无求的笑着? “刘文叔……”我喃喃的吐气,他的眼睛清澈透亮,柔软的眼神如若澄净小溪,潺潺流淌进我的心里。“不,没什么!” 我狠狠的感到一阵狼狈,咬着唇仓促的压下头,继续盯着缣帛发呆。 接下来的命运到底是什么呢? 刘秀……他或许是不愿意看到战乱的,他心中对母亲兄弟姊妹的关切度也许远比男儿雄心来得重,可是刘縯……刘縯的壮志注定会打破他心中柔软的平衡。 对不起了,刘秀!历史如此……命里注定的,躲也躲不掉! 我的手指缓缓收紧,心里有个声音很肯定的给予自己答案:刘縯没错!顺应时势,造就英雄,选择这条创世之路才是正确的! 刘秀太过优柔,太过妇人之仁,刘縯之前说的没错,他这个弟弟胸无大志,我绝对不能受他影响! 强迫自己重新整理思绪,让一颗躁动的心渐渐回复平静。 南阳郡位于荆州北部,东邻江淮,西依武当,南望江汉,正北直指函谷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拥有三十余镇,数十万户,人口过百万。界内山脉有绿林山、桐柏山、衡山,水脉有沘水、淯水、沔水、湍水等,算得上是山清水秀、风光怡人,可见当初刘仁颇具眼光。 可南阳地区同时又居住了太多的刘姓宗室,对王莽新朝而言,这就是块雷区,超级敏感的地带。 居摄元年四月,也就是距今的十二年前,王莽居摄辅政初始,因不满王莽觊觎皇位野心昭然若揭的南阳安众侯刘崇与侯相张绍首先发难,起兵攻打宛城,最终却寡不敌众以失败告终。 经过那一次,王莽对南阳郡内的刘氏宗亲分外反感,当时的舂陵侯刘敞为了保全南阳宗室,争取朝廷大臣的支持,为其子刘祉迎娶了高陵侯翟宣的女儿翟习为妻。谁知成亲不到一月,翟宣之弟、东郡太守翟义立严乡侯刘信为天子,再次举起义旗号召全国百姓起来推翻王莽政权,起义队伍一度发展到十几万人,然而三个月后,翟义同样失败告终。 最终的结果是翟习株连被杀,刘祉亦受到牵连,被捕入狱。 王莽称帝后,先将刘姓宗室中的侯爵全部降为子爵,而后又全部废为平民。 如今,邓晨、李通他们的策略就是仿效当年的翟义,趁立秋南阳郡在宛城举行都试骑士时,劫持郡守甄阜和属正梁丘赐,号令大众造反,占据宛城。 到时宛城李通,新野邓晨,蔡阳刘縯,三方同时行动,造势响应。 计划是不错,只是我心里始终隐隐落着紧张与不安,难以消除。 “嗯……那个,翟义反莽失败后,下场如何?” 刘秀身子明显一僵,过得许久,他抬起头来,一字一顿的回答:“磔尸于陈县!” 我心里噗通一跳。 刘秀却未曾停顿,一鼓作气的说道:“王莽命人掘开翟义父祖的坟墓,焚毁棺椁,灭了翟氏三族……” 我身子一颤,马车恰好也是一晃,我急忙顺势扶住车壁,可是一只手不知怎的,五指难以抑制的颤抖起来。 西汉一度盛行厚葬之风,那是因为他们相信死后灵魂在另一个世界里同样有知,事死如事生。加上一贯奉行以孝为先的观念熏陶,祖先的坟墓以及宗庙祠堂,在他们心中乃是与己身荣辱生死同等重要的东西。 悲悯之色在他眼中一闪而过,刘秀的声音有些谙哑,唇角的笑意已不再轻松淡如:“如此王莽尤不解恨,他命人把数百具尸体弃置一个大坑中,鞭以荆棘,投以毒物……响应翟义起兵的二十三县义士,如槐里赵朋、霍鸿等,分别陈尸于濮阳、无盐、槐里等五县的的通衡大道旁……” 砰!车子猛地一颠,我一头撞在车壁上,额头疼痛钻心。 刘秀急忙收口,伸手虚扶:“要紧么?” 我摇了摇头,牙齿狠狠的咬着嘴唇。 想不到,失败者的下场竟是如此凄惨,更想不到,他对失败者的下场竟是如此清楚,难道说,这才是他眉宇间总若有若无的带着一种悲悯之情的真正原因? 失败者,将不存于世!刘縯他们压下的赌注,不仅仅是个人荣辱,而是全族人的性命! 不成功,便成仁! 这一点,刘秀比任何人都看得更深远、透彻! 呆呆的看着那张温润如玉的笑脸,第一次,我的心为了这样的笑容感到莫名的揪疼。 秋风送爽,金灿灿的谷穗随风起伏,犹如层层海浪。 “呀!”我惊讶的直起身,恨不能把整个脑袋都伸出窗去,“不是说南阳颗粒无收么?这是怎么回事?” 刘秀含笑不语,驾车的车夫却忍不住夸赞一句:“那得看是谁种的田了!别处种不出谷子来,文叔君自有那本事叫田里产粮!” “真美啊!”我发自内心的赞叹。从新野一路到蔡阳,一路良田萧条,荒草萋萋,道不尽的凄凉,唯有这时方才得见一些谷熟秋收的喜气。“刘文叔!我认得这里了!那年你就是在这块田里收割……还有刘縯,就站在那田垄上讥笑你!” 刘秀倏地回过头来,直直的看着我,我被他瞧得怪不好意思,哂笑道:“那时不识你与刘縯,我还将你和他搞混了呢!” 眸光闪了下,他低喃:“为何你会不识……” 他的话没讲完,就听一阵犬吠之声由远及近的传来。 车夫惊喜的叫道:“文叔君,是伯升君他们!”说罢,勒住缰绳,将马车缓缓停下。 “丽华——丽华——”刘縯的大嗓门毫无遮拦的嚷嚷着,刘秀将车前的竹帘子卷起,才卷到一半,一只大手已等不及的掀了帘子探进头来。“丽华!你果然来了!” 刘縯惊喜无限的望着我,目光烁烁,热情如火。 我被他盯得浑身发烫,他眼中传递的情意未免也太直接赤裸了,竟连一点避讳收敛都没有。 “大哥!这回你瞧见真人,可不会再说我扯谎哄你了吧?”清丽柔软的嗓音掩在刘縯之后。是刘伯姬,她比我提早几日被刘秀遣送回家。 刘秀方作势欲扶我下车,那头刘縯突然探身进来,双手抓住我的腰肢,竟一把将我抱出车外,大笑道:“伯姬诚不欺我!丽华,你能与我同患难、共进退,伯升至死不忘你这份厚爱之情!” “快放我下来!”我惊慌失措。 天哪,那么多人在看,想不到车外除了刘伯姬,居然还围了一大帮人。老少男女,加起来不下十数人。 “大哥!”刘秀跳下马车,恭敬有礼的和刘縯打招呼。 刘縯这才将我放下,走过去拍了拍刘秀的肩膀,面带赞许之色的说道:“文叔,你小子总算开窍了,这回干的不错!好样的,是我刘伯升的弟弟!” 刘秀腼腆一笑。 刘伯姬挽起我的胳膊,亲昵的拉着我介绍起那群人来,都是刘家的族辈亲戚,我听了不免眩晕。说笑间,忽闻马嘶,却原来是跟在我们后面的另一辆马车到了。 刘縯立时停止嬉戏,肃容整装,与车上下来的李轶正正经经的寒暄招呼。 少时刘伯姬挽着我在一堆亲戚的簇拥下,来到了刘家。 刘家宅院很普通,占地不过阴家宅院的三间主宅那般大小,屋檐盖得也矮了许多,采光也大有不及。有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刘家面积不大,几处房间倒也分隔得有模有样,刘伯姬先是把我带到她的房间,命小丫寰打水给我洗脸。 我瞧那丫寰有几分眼熟,后来一想,可不就是那日跟去邓府的那个婢女么? 刘伯姬见我发愣,不由笑道:“我家粗陋,只怕要请你多多包涵了,你来这为何也不带个使唤丫头呀?我上次去新野二姐那里,我娘还非让我带上凝翠。” 我讷讷的接过凝翠递来的湿帕子:“车里挤不下那么多人……”刘家的那辆马车真不能装三个人跑长途,不然我非憋死在里头不可。后头那辆车是李轶的,我总不能把胭脂塞他车里去吧?这年头,有些身份的男人都不屑与奴婢同席,更何况是同车了,又非是他家的奴婢。 “凝翠不是我的丫头!”刘伯姬突然说道,“我家生活拮据,买不起奴婢,打小我和姐姐们都是自己动手,没人服侍。” 我琢磨着她的话,她说这些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在暗示我,一旦我嫁给刘縯,必然得抛弃大小姐的身份,过这种艰苦的日子? 我不禁暗自好笑,且不说我到底要不要嫁给刘縯,只说这乱世将起,刘、邓、阴这三家都将卷入战乱,国无宁日,何况家乎? 只怕到时所有家眷都将疲于奔命,哪里还能再安逸享福! 我不在意的笑了笑,对着房中的青铜镜取了梳篦一点点的抿拢乱发。 刘伯姬怪异的盯着我看了足足有三四分钟,欲言又止。一时凝翠出去,门上轻叩两声,有个温和的女音在门外说道:“小姑,娘说想见见阴姑娘。” 刘伯姬面色大变,竟然比我还紧张,那门外之人见半天没回答,又敲了敲门,轻声询问:“小姑可在?” “在……”刘伯姬慌张的打开了门,门外站了位年纪比刘伯姬大出少许的女子,低眉顺目,圆脸盘,五官长得还算齐整。 凝翠就躬身站在那女子身后,眉心却是攒得紧紧的,刘海下的一双眼睛一会偷觑我两眼,一会又落到那女子身上,神情复杂而古怪。 我从房里走出来,那女子衣着虽不见华丽,可是朴素中透着落落大方,气质倒也清丽,我不由留上了心。 “小姑快带了阴姑娘去大屋吧,莫让娘久等。”她低声说着,脸上随挂着笑容,那可笑意却没传达到她眼中去,勉强压低的声音中竟带着一丝微颤。 刘伯姬愣了愣,在那女子的催促下慌里慌张的拉住我:“是!不能让娘久等。” 她抓得如此急切,指甲竟在我手腕上抓出几道刮痕,疼得我几欲缩手。 刘伯姬匆匆忙忙的拖着我走,我疾走两步,忍不住又回头观望两眼。 “她是谁?是你大姐么?”转念一想又不对,刘伯姬的大姐刘黄乃是家中长女,年纪应该在刘縯之上,可那女子怎么看也都不满三十。 刘伯姬一个踉跄,惊愕的回过头来:“你当真不知她是谁?” 我摇了摇头。 “大哥没跟你提过?” “他跟我提过什么?” 刘伯姬“呀”地一声低呼,松开我的手,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大哥那个浑人……” “怎么了?”我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到了大屋门口,刘伯姬伸手欲敲门,试了几次终是把手缩了回来,回头看了我两眼,咬牙道:“这事也不能瞒一辈子,大哥犯浑,我却不能欺你。方才那人不是我大姐,实乃我大嫂!” 我一时没听明白,过了片刻,忽地像是兜头被人浇了盆冷水,从头凉到脚:“什么?” “她是我大嫂,其实她出身不差,和你也是同乡,她爹爹是新野县令潘临,凝翠便是她的陪嫁婢女……” 我冷冷一笑,一种被辱的愤怒犹然升起:“她出身好不好关我何事?” 她错愕的看着我:“难道……你真想我大哥废她为妾,扶你为正?不……不能啊,大嫂嫁到刘家后勤勤恳恳,操持家务,并无错失,她还替我大哥生了三个儿子,她……” “够了!”我忍不住喝叱,气得身子微微发颤,“什么正妻媵妾,我阴丽华在你们眼中就是如此肤浅之人么?我……” “伯姬!是你在外边么?”蓦地,门里响起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 刘伯姬脸上闪过一丝慌张:“是,娘!” “还有谁在啊?” “回娘的话,是……是阴姑娘。” “哦……”门里的声音一顿,而后道,“那快请进来吧。” 刘伯姬随即推开了门,随着那扇乌沉沉的大门吱嘎推开,我的心咯噔一下坠落了。 房间不是很大,无法和我在阴家的房间相比,屋里光线不够明亮,散着一股淡淡的中药味,虽然不刺鼻,却也叫人一时难以适应。 刘伯姬领我进去,只见床榻上歪躺着一位年约六旬、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床头和床尾分别跪坐着两名垂髫小儿,床榻下的软席上跪坐着一年轻女子,正细心的从药罐里倒出药汁。见我进来,那俩孩子眼睛眨也不眨的盯住我看。 小一些的才三四岁大,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扑闪两下,忽然奶声奶气的说道:“奶奶,这位姐姐长得真是好看,比娘好看……” “胡说!”对面大一些的男孩立马打断他的话,怒叱道,“娘是世上最美的女子,谁都比不上娘!”说着,恨恨的斜眼剜我。 “章儿!小孩子别乱插嘴,没规矩……咳咳。”老太太用帕子捂住了嘴,一阵闷咳,“带弟弟出去玩儿,别来捣蛋。” “哼。”章儿从榻上爬了起来,伸手去拖弟弟。 那小小孩儿四肢并用的摇晃爬起,走过我身边时,忽然停下拉了拉我的袖子:“姐姐,你真的要当兴儿的娘么?可是兴儿已经有娘了……” 刘伯姬一把捂住那孩子的嘴,把他重新丢给章儿:“还不快些出去!” 我兀自傻站在那里,手足冰冷,背脊僵硬,连行礼都忘了。 樊娴都虽然老了,可是那张脸依稀仍保留着几分当年婉约的模样,应该说刘秀很像她,眼神顾盼间尤其相似。 “女子……”樊娴都温和的喊了声,“委屈你啦,縯儿莽撞,你今后……” “不!”我退后半步,直觉地抗拒她底下要交代的话语。 “娘!”门口有个身影一晃,耳熟的声音在我听来如若天籁之音。 颀长的身影立在门口,稳稳当当的行礼:“不知娘的身体近来可好些?儿子不孝,一走便是经月,劳娘挂心了!” 樊娴都激动得从榻上坐了起来,颤巍巍的伸出手来:“是秀儿么?快……快些进来,让娘瞧瞧……” 刘伯姬让出道来,刘秀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到母亲跟前,跪下拜道:“娘!” “我的儿!”粗糙的双手抚上刘秀的面颊,“瘦了……也晒黑了!” “娘,儿子没瘦。这些时日住在二姐夫家,有二姐照应着,吃的饱睡的好,非但没瘦,还长肉了。娘再摸摸……” “好,好……没瘦就好。”樊娴都笑了,眼角沁着泪光。 我倔强地咬着唇,一双眼死死的盯住了刘秀。 “啊,瞧我,一见到秀儿就忘形了。” “娘!”刘伯姬故作轻松的笑言,“阴姑娘又非外人,无妨……” “是,是,都是自己人。”樊娴都开心的笑了。 我倒抽一口冷气,心中早有千百个声音在叫嚣,在怒吼,恨不能立马冲出这个房间,把刘縯抓过来大卸八块,以消我心头之恨。 可是……我不能。面对病恹恹的樊娴都,不知为何我竟然想起新野阴家的邓氏、阴丽华的母亲来。 什么都能假装,这份关爱之情不能假装,她待我是真心的,真心的为我要成为刘家的一份子而感到高兴不已。 我现在就算有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也不能在她面前冲她撒气! 即使冲出这个房门又如何?我今天丢的脸还不够吗?从这里出去以后,他们又会拿什么样的眼光看我? 那个兴儿会怎么看我?章儿又会怎么看我?还有……那个潘氏…… 深深的低垂下头,我双手紧紧握拳,指甲掐进掌心。我怕樊娴都再绕着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以我的性子,忍到无可忍之时,会做出难以挽回的冲动之举。 “秀儿啊,眼看着你大哥又要娶亲,你也老大不小了,为何仍是执意不肯说门亲事,叫娘放心呢?你刚及冠那会儿一门心思想要外出游学,说是不想娶妻误人,可你从长安回来后,娘托人给你说亲你又是拒绝。如此一拖就是四、五年,你的终身大事啊,究竟还要再拖多久?没见你成亲一日,娘也无法安心闭眼,没脸去见你爹爹……” “娘。”刘秀抬起头来,微笑着问,“大哥又要娶亲了吗?不知是哪家的女子?” 樊娴都诧异的愣了下:“不就是……” “娘!儿子这四年迟迟不肯娶亲,娘可知儿子心中早有鸿愿?” “什么?” “仕官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 此言一出,不禁我愣住了,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刘伯姬第一个反应过来,焦急的喊了声:“三哥……” 樊娴都迷糊道:“这个阴……阴丽华不是那个……” “娘!”刘秀起身,走到我面前,牵起我的手。 温暖的五指缠绕,我心中一颤,木讷的说不出话来。他冲着我微微一笑,清润如水的眼眸流淌着难以描述的款款深情:“刘秀此生非阴丽华不娶!” 震惊得我都不知该做些什么了,只是傻傻的看着他。刘伯姬吸气声犹自回响在耳边,樊娴都却慢慢恢复了平静,一双眼微微的眯了起来。说实话,就她现在的表情,十成十的和刘秀一般模样,我却觉得心里冰凉冰凉的,说不出的滋味。 过了半晌,原以为樊娴都定会发怒,却没想她眯眼笑了:“这女子我喜欢,模样生得极好,老二媳妇,你说是不是?” 那边端着药碗仍处在发呆中的女子回过神来,连连点头:“是,是,娘说的极是。” 刘秀拉着我跪下给老太太磕头,我浑身僵硬,木头似的任他牵引摆弄。过后,他又拉起我的手,神态自若的带我出了房间,刘伯姬原想跟来,却被樊娴都叫住了。 刘家院子里种了棵银杏树,扇形落叶从树梢上飘下,在地上铺了一层金灿灿的地毯。脚踩在这些落叶上,软软的踩出一片细微的沙沙声。 “谢谢你替我解围。”我把手抽了回来。 刘秀只是微笑,什么话都没说。 我心中不由一痛,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抬头仰望那株高耸如塔的银杏树顶,视线有些模糊起来。 突然很想听他说些什么,听他辩白些什么…… 一片树叶袅袅飘落,最后粘到了他的巾帻上,望着那张始终如一的温柔笑脸,我的心一阵阵抽搐,忍不住伸手替他把头顶的树叶拍落,憋气道:“真看不出,老实人撒起谎来居然也能面不改色!” 刘秀的唇角微微颤抖了下,脸上仍是一成不变的保持着那个亲切的笑容。 一时无话,两人静静的站在树底,满天杏叶飞舞。 刘縯和李轶从偏厢走出来时,刘秀首先觉察,刘縯见我俩站在一起,先是一愣,而后咧嘴一笑。 我随即迎了上去,刘縯大喜,展开双臂作出拥抱之态。 靠近之时,我突然错身从他边上滑过,右手一拳捣中他的胃部。他“噢”地低呼,捂着肚子弯下腰,我厉喝一声,右臂弯曲,借着弹跳之力,手肘狠狠的砸在他背心。 刘縯站立不稳,喀地声单膝磕在地上,痛苦地低吟:“丽……” 大门口章儿刚带着弟弟玩耍回来,目瞪口呆的牵着弟弟的手,兄弟俩皆是一模一样的表情,既惊且惧的瞧着我。过了片刻,兴儿哇的声嚎啕大哭,扑进哥哥怀里。 李轶惊愕不已,他就站在刘縯身边,这个变故却是他始料未及,直到我从刘縯身侧昂首跨过,他才恍然大悟的连忙搀起刘縯。 三、突变 刘縯在与李轶密谈后,召集当地的大姓豪强,一同策划起事。商议过后,决定由李轶和刘秀回宛城协助李通在立秋那日的行动。 我执意与刘秀他们同行,不肯留在蔡阳,刘伯姬再三挽留,我只是婉言相拒。 刘縯这几日招兵买马,忙得脚不沾地,我先还希望他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没想他竟是压根没来找过我。 也许,是我太高估了我自己,低估了刘縯。 在他那一腔热血之中,本来女人占据的位置就不多,更何况他已有妻儿,我在他眼里只怕根本算不得什么。 和匡复汉室的大业比起来,我……根本不算什么! 一行人原车返回,因为离约定的时间只剩下两天,所以马车赶得甚急,一路上没少受颠簸之苦,连我这个身体强壮的人竟也被颠晃得晕起车来。 好容易挨到宛城,没想一向宽松、进出自由的城门口突然增派了许多守卫,城楼上亦是有不少手持枪戟、身披铠甲的士兵来回巡逻。 端是瞧这架势,已足够让人提起十二分的精神,不敢大意。 驾车的是刘家的同宗子弟刘稷,守城的侍卫一反常态,竟是不顾刘稷的劝说哀求,径直动手掀帘检查。竹帘掀起时,我背上出了一身冷汗,手指紧紧抓住了膝盖。 许是见车内有女眷,那守卫并未多加刁难,没过多久便放行让车通过。可还没等我松口气,就听后头一阵呼喝,回头一看,却是李轶的车被扣了下来,一群人团团围住了那辆车。 刘稷不自觉的放缓了车速,刘秀见状,急忙一声低叱:“切莫回头!把马车一直往前赶!” 这时候就算再迟钝的人也明白情况不对劲了,刘稷不敢大意停留,猛地一抖缰绳,马车顿时加快了速度,混入人群。 到达李通府邸的时候,但见门口进进出出的皆是官兵,府内燃起熊熊大火,滚滚浓烟冲天而起。 刘稷面色发白,急忙假装驾车经过,把车拐了个弯从李府快速绕过。 刘秀脸上终是没了笑容,可和刘稷相比,并无过分慌张之色。我不得不佩服起他的镇定,面对此情此景,即便是我,也早唬得一颗心怦怦乱跳。 马车在城内绕着弯,正在六神无主的当口,马车猛地刹住,我和刘秀险些被抛出车去。耳听得刘稷扯高嗓门,怒气冲天的吼道:“走路不看道,找死不成?” 我不觉松了口气,刚才险些以为车子被官兵拦下了。 刘秀悄悄掀了帘子往外探视,突然“咦”了声,喊道:“停一下!”也不待刘稷将车重新停稳,便匆匆跳下车去。 我一把掀了窗帘子,只见刘秀下车后快步走向路边,道旁有位胖妇人手里提了只硕大的包袱卷,瑟瑟的站在风口里。 我猛地一惊:“表姐?!” 那妇人竟然是邓婵! 不等我下车,刘秀已扶了邓婵上车。这辆车的车厢实在狭窄,邓婵大腹便便,堪堪爬上车已是吁喘连连。 刘秀往车内扫了一眼,和刘稷耳语几句,刘稷不时点头,须臾,刘稷把缰绳交给刘秀,跳下车驾径自去了。 于是刘秀站在车前驾车,我拉着邓婵细问缘由。 她的气色十分不好,眼睛红肿,面色蜡黄,唇上起了一圈的火泡。我望着她即将临盆的肚子,又是心疼又是生气。 “怎么回事?你不好好在家呆着待产,又出来乱跑做什么?” 她舔了舔唇,虚弱的问:“有水没?” 我急忙取出陶罐,她竟等不及我拿陶碗倒水,直接抢过陶罐,就着罐口咕咚咕咚一气猛灌。 “你慢些。”瞧她那狼狈的模样,我险些心酸落泪。 过得许久,她才放下陶罐,似乎稍许有了些精神,却是两眼直愣愣的盯着我。过了几秒,她忽然“哇”地失声大哭。 “表姐……表姐!” “他们到底在做什么?你告诉我,我哥他们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我的夫君会不要我了?为什么他说有我在,会害死他们全家?你告诉我——”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尖长的指甲掐进我的肉里,她泪流满面,凄然哭泣,“这几日城里风声鹤唳,抓了多少人,又杀了多少人,以至人人自危。夫君不要我也罢,休弃我也罢,我只担心……只担心我哥他们会做出傻事来!丽华,你告诉我,你跟我说,我的担心都是多余,这全都是我自个儿在瞎猜,我哥他们什么都没做,对不对?对不对?” 我无措的搂着她的肩膀,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邓婵嘤嘤哭泣,久久无法平复,我茫然的抬起头,透过稀疏的竹帘缝隙,依稀能看见刘秀的背影。那道背影仿若刘家院中那株苍劲的银杏古树一般,虽然枝叶凋零,却依然给人以稳定踏实之感。 我紊乱的心绪渐渐冷静下来,一会儿邓婵也发泄够了,坐直身子,一边抹泪一边冲我赧颜一笑。 我瞄了眼她的肚子,有些不放心的问:“产期应该就在这几日了吧?” 邓婵难掩忧伤的抚着高高隆起的腹部,噙泪点了点头。 我不由皱起了眉头。瞧眼下的局势,宛城已经危机四伏,当务之急不仅是要联络上李通,还要想办法把邓婵送回新野。 正想找刘秀商量一下,忽地从车后跑过来一个人影,轻快的跳上车驾,刘秀及时伸手拉了那人一把。 那是去而复返的刘稷,只听他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压低声音说道:“找到李通了,他现在躲在一门客家中……” “到底出了什么事?” “据说派去长安通知宗卿师李守大人的李季,半道病死了,宗卿师从别处得知咱们的事时为时已晚……” 我心里咯噔一下,李守从别处得知?他怎么可能从别处得知,他若能从别处得知这个消息,那岂非任何人都能得知了? 人人都知的秘密,那还算是秘密吗? “宗卿师听了中郎将黄显的建议,自知难以再出长安城,便上书辞呈,请求回乡……” 我的心冰凉一片,这个李守真是糊涂啊,堂堂正正出不了长安城,还不如偷偷摸摸的逃走呢,这下子岂非是自投罗网么? 刘秀问道:“结果呢?王莽如何说?” “王莽当即把宗卿师投进大牢,后黄显求情,保证李家绝无反叛之心,方免一死。可谁知南阳郡守甄阜得知咱们的计划,先一步上了奏报,王莽那厮狂性大发,竟而将宗卿师全家一门诛杀,黄显亦亡。甄阜这几日在宛城更是大肆捕杀李氏族人和门客,已然杀了李通的兄弟、同宗子弟共计六十四人,甚至还……还在李家焚尸扬灰……” 我眼前一黑,险些把持不住自己,联想到方才飞扬在李通家上空的滚滚黑烟,胃里一阵抽搐作呕。 邓婵似乎彻底呆掉了,两眼发直,过了片刻,全身发抖,犹如抽风般。 我被她的样子吓住了,忙伸手按住她,她仍是抖个不停,牙齿咯咯撞在一块,话都说不清楚了:“哥……我哥哥他……他……” “没事!你哥哥没事,邓家的人都好好的!表姐!你别吓我!” 她两眼一翻,竟是朝上叉着眼白直厥了过去。 我急得跳脚,不停的掐人中,往她脸上泼冷水:“你醒醒!喂——邓婵,你就算不要命,也还得顾着孩子!” 嚷嚷了老半天,她总算悠悠转醒,可醒了以后不哭也不闹,怔怔的耷拉着脑袋发呆,神情木讷,两眼空洞,这副样子反而更叫人担忧。 “刘文叔,能不能先送表姐回新野?”我知道其实就目前的紧张情势,提出这样的要求实在有些过分,但是邓婵的样子不容乐观,我不希望她和肚子里的宝宝有所闪失。 刘秀尚未回答,那头刘稷已然叫道:“眼下都什么时候了,我们好不容易混进城来,怎能就此无功而返?文叔,李通的意思是尽快联络李家剩余的门客以及宛城的一些有志之士,立即购置兵器,继续未完成的计划!” “计划已经曝露,再要劫持甄阜与梁丘赐,谈何容易?”刘秀眉尖若蹙。 刘稷豪情万丈的道:“这又算得什么,没有甄阜、梁丘赐,我们照样能拿下宛城!” 我把嘴一撇,不以为然。 刘稷这人有点五大三粗,不会好好动脑,只会逞匹夫之勇。 “阴姬。”刘秀放柔了声音,“我不能离开宛城。” 我微微蹙起了眉。 “我把马车留给你……”隔着竹帘,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听出话语中沉甸甸的分量,“我相信以你的能力,一定能把邓婵安然送回新野。” 我的心倏地一沉,这实在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了,于是一咬牙,坚定的说道:“不用担心,你大可放手去做你应做之事,我会负责把表姐送回家!” 刘秀沉默片刻,轻轻的将赶鞭搁在架子上,纵身跃下车辕:“路上小心!” “嗯。”我没立即掀开帘子出去,轻轻的应了声。 他站在车下身形屹然不动,刘稷催促了几次,他却置若罔闻。我心里一紧,冲口喊道:“你也要小心……” 他冲着车内点了点头,这才转身跟着刘稷去了。 四、生死 出城时并没费太大的事,守门的小卒见车内就一半死不活躺着不动的孕妇,二话没说就挥手放行了。 我从未赶过马车,也从不知道这看似轻松的活其实一点都不轻松。在城内街道笔直顺坦,我还容易掌控些,可到了荒郊野外,那马就开始不听使唤了。我不抽鞭子,它自顾自的溜达到路边啃青草;鞭子抽得轻了,它左右前后乱踱步;抽得重了,它突然尥起蹶子便狂奔发癫,横冲直撞,大有不把马车掀翻誓不罢休之势。 九月的天气,原该凉爽怡人,可我却被一匹马整得大汗淋漓。 道路颠簸,我还好些,但邓婵是一足月的待产妇,挺着个大肚子在车子受难的滋味却想来不会好受。出宛城时她还是躺在车里纹丝不动,像是傻了,可没等我把车赶出五里,她就开始哼哼了。 先还很小声,渐渐的呻吟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让人揪心,我就算想狠心忽略都不成。 “疼啊……”终于,她开始大声嚷叫起来,“疼死我了!我要死了——疼、疼死了——” 我持鞭的手一抖,愈发不知道怎么赶车了。 邓婵的叫声一声比一声凄厉,眼见得日头一点点的从地平线上往下坠落,我的心不禁也跟着颤抖起来:“表姐!你撑着点,算我求你……无论如何请你撑着点!你可别在路上生啊!” 我的哀求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甚至连一点微薄的安抚性也不具备,邓婵反而叫得更大声了,不断在车子里打滚似的乱撞东西,我能清晰的听到陶罐碎裂的脆响,能清晰的听到她越来越粗重的喘气声。 “丽华……我不成了……”她憋气,伸手过来拽帘子,“帮帮我!丽华……” 我焦急的扭头,只听“哗啦”一声,偌大一片竹帘子竟被邓婵拽塌,她的手指紧紧的握成拳,竹片的碎屑甚至还插在她的掌心,殷红的鲜血顺着指缝滴滴答答的往下落。 “邓婵?!”我慌了神,顾不得再控马指挥方向,反身爬进车厢。 邓婵面色煞白,眼神涣散的望着我,开裂起泡的嘴唇缓慢的一开一合:“我……不生,丽华,帮我……不生……” 她蜷缩的躺在车厢里,空间逼仄,她的腿无法伸直,弯曲的膝盖在剧烈的颤抖。我无措的望着她:“我要怎么帮你?邓婵,我要怎么帮你?” 要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六神无主,慌手慌脚的托着她的头用力试着想将她扶起来。 “啊——”她凄厉的惨叫一声,许是牙齿咬到了舌头,雪白的牙齿上沾染殷红的血丝,森冷的咧着,说不尽的恐怖。 她憋住一口气,似乎这口气永远也缓不过来了,膝盖的抖动带动整个身子剧颤,抖着抖着,最后竟像是肌肉痉挛般抽搐起来。 “邓婵——” “嗯……”她呻吟,时而惨叫,时而低喘。迷殇的眼神,濒死的挣扎着,这一幕在我眼前不停的晃动。 我颤巍巍的将她放平,低下头,目光往下移动,只见自己膝盖所跪之处,正在逐渐漫开一汪血海。 血般绝艳的红色蜿蜒至车厢的各个角落,我打了激灵,双手扯住邓婵深衣长裾的裾角,用力一撕。可我之前已骇得手脚发软,这一扯竟然没能把裙裾扯裂。 我随即低头,用牙咬住布料的一角,用手借力一扯,只听“兹啦”一声,裾尾终于被我扯裂。 深衣内是一条没有缝裆的白色长袴,我已经看不出它原有的颜色,鲜红的血液将它染成了暗黑色。 我从不知道原来生孩子是这么恐怖的一件事,原来一个女人体内居然可以流那么多的血…… “表、表姐……邓婵……”我哽咽的带起哭声。天杀的,这个时候我脑子一团糨糊,浑浑噩噩的像是经历了漫长的一个世纪,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痛……”邓婵的眼睛闭着,呻吟的声音也越来越低,“我不要生孩子……” “邓婵……你撑着点,求求你!你现在不能放弃啊……” “我根本……嗯——哼。”她抽搐得愈来愈厉害,一阵阵的肌肉痉挛,样子十分骇人,“不……爱那个男人,我……为什么要……替……他生……”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声嘶力竭的疯狂呐喊:“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车厢内的光线越来越暗,等到天色完全暗下,整个天地间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我再也看不到邓婵的样子,只能听见她断断续续的痛苦辗转、呻吟:“表……哥……表哥……表哥……” 我泣不成声:“邓婵,你醒醒,求你把孩子生下来……你不能这么不负责任……” “唉……”她突然幽幽的叹了口气,语音低迷凄婉,透着无限绝望,低不可闻,“你、你……为何从不看我……一眼……” 我哭了许久,她却再无动静,甚至连半丝叹息也吝于再施舍给我。我麻木的跪在温热的血水里,浑身冰冷。 “邓婵……”颤抖着双手,我摸上她的身体,她就这么躺在我面前,面庞冰冷,气息全无。 寂静的夜色,浓得像团永远也化不开的墨。 我身子一震,只觉得胸口撕心裂肺般的剧痛,呆呆的跪在她面前,捧着她的头痛哭失声。 天亮了,当曙光透射进充满血腥味的狭小车厢时,我瞪着干涩空洞的双眼,愣愣的望着浑身冰冷僵硬的邓婵。她的面色在光线下泛着青紫色,眼睑紧紧的闭着,我轻轻用手抚上她的脸颊。 这是张年轻漂亮的脸孔,这是个生机勃发的年轻生命,她才二十岁……才只有二十岁! 我木然的脱下外衣长襦,替她披上,动作轻柔的替她把散乱潮湿的头发重新梳好,回想那时她送我华胜时曾有过的盈盈笑语,如今却都已经不在了。 整理妥贴后,我拉起她僵硬的胳膊,将她背到了背上。 天空有些阴沉,太阳隐在云层里,似乎也不忍窥视这一幕人间惨剧。 我凄然一笑,步履艰难的背着她往荒地里走,半人多高的荆棘划破了我的裤子,在我腰上、腿上割出一道道的血痕。邓婵的身子很沉,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尽量把她抬高,不让草棘割伤她。 走了大约一百多米,捡了处杂草柔软些的空地,我把她放了下来。取出一直随身携带的短剑,我开始破土掘地。 反复的重复着同一个动作,我机械的干了一天,直到太阳再次西沉,眼前终于出现了一个两米、一米宽的浅坑。 胳膊已经酸麻得抬不起来了,满身满脸的泥,我很想再把坑挖深一些,好让邓婵安眠得更舒服一些,然而心有余而力不足。 汉代的人信奉事死如事生,人死后对于墓葬尤为重视,可我实在已不能再替她多做些什么,如果这样子带她回新野,邓家的人必然悲痛欲绝。 邓婵她……那么担心她的哥哥,我不忍让她失望难过。 邓晨在新野有大事要干,那么多人在等着他指挥行动,唯他马首是瞻,稍有闪失,只怕死去的便不是一两个人,很可能邓家会沦落得和李家一样。 “你且先在这里委屈下……”我闭上眼,双手拢起,把土推进坑里。泥土渐渐覆盖住邓婵毫无生气的脸孔,我鼻子一酸,泪珠儿再也不受控制的簌簌坠落。“你等着,等熬过了这阵,我一定来带你回去……一定……” 捡了块长方形的石条,我把它竖在垒起的土堆前,想写碑铭,却发现身上根本无笔无墨。低头一看裤管上的斑斑血迹,心中一动,于是卷起裤腿。被荆棘割伤的伤口仍在淌着血水,我直接用食指蘸了,一笔一划的在石条写下“邓婵之墓”四个字。 等干完这一切,我看着这座旷野里孤零零凸起的小土坟,心头又酸又涩,早已虚脱的体力再也无法支撑下去,两眼一黑,扑通仰天摔倒。 夜幕终于再次降临,草丛中亮起了点点绿光,成群的萤火虫在邓婵的坟茔上空飞舞,绿莹莹的光芒点缀着孤寂凄凉的四野。 我抬头望着星芒隐现的苍穹,不禁感到一阵茫然的心颤。 二十八宿…… 难道命运把我送来这里,就是为了见证这些残酷的死亡吗?为什么非得是我,为什么不是别人?为什么偏偏是我? 眼眶中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一滴滴的自眼角滑落。 我举起手,用手背抹去眼泪,眼中的水气不绝。我闭上眼,用手紧紧蒙上自己的眼睛,强压下心中的悲痛。 昏沉间听得宁静的夜空里幽远的传来一声马嘶,我迷迷糊糊的撑开眼睑,头枕在草地上,身侧是冰冷的石碑,我心里一阵抽搐,痛苦的闭上了眼。 马嘶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嘶鸣声高亢清晰,我一个激灵,猛地清醒过来。翻身从地上爬起,却见原本停在路边的马车,这会儿得得得的正往南驶去,有人影鬼祟的爬在车上,扬鞭呼喝。 没想到这种时候,居然还有盗匪觊觎那辆破旧的马车,我又气又恼,脑子里一阵眩晕。一天一夜,滴水未进,我的体力严重透支,可饶是如此,压抑在心底的满腔悲情终是撩起熊熊怒火,我抓起一旁的短剑,踉踉跄跄的追了上去。 马车跑得并不快,估计偷车贼和我一样,也是个不懂驾车的外行,响鞭噼噼啪啪的回荡在寂静的夜里。我憋着气追上马车,强忍着眼冒金星的虚浮,就在奔到与车平行的当口,猛地跃上车驾,向那驾车之人扑了过去。 巨大的冲力之下,他“哎哟”一声被我撞得跌下车去,摔下时我单手托着他的下颌,伏趴在他身前,巧妙的让他给我当了垫背。他后背才挨地,我的手稍许使劲,压着他的后脑勺撞在地上,他连声都没哼,便昏死过去。 我闭了闭眼,顺了口气,从他身上爬了起来,啐道:“让你再偷我的马!让你……” 脑后骤然起风,我警觉的缩肩,回旋一脚,身后有人闷哼一声,捂着肚子倒跌一步。可惜我脚软无力,使不出多大的劲,不然此刻他必定也得趴到地上去。 回眸冷冷凝视,我却笑不出来,从马车上又接连跳下两人来,将成我成品字型的围住。 没想到,偷车的竟然不是一个人,连同倒地昏迷的家伙在内,居然有四个人。 “是个女子?” “呵……”其中一人猥琐的淫笑,“长得还不赖呢。” 我身上的外衣脱给了邓婵,眼下只穿了套中衣中袴,落在他们这些猥亵的小人眼中,最是香艳刺激。 我冷冷一笑,抽出短剑,牢牢的握在手中:“你们谁先来?” 三个人先是一愣,而后发出轰然大笑,我趁着他们笑得起劲,率先发难。猱身扑向其中离得最近的一人,一剑刺向他的心窝。 他骇然倒退,剑尖才划破他的肌肤,身后有人一把抱住了我的腰,另一人过来抢夺我手中的短剑。 我厉喝一声,右臂一震,挣脱抢剑之人的手,借着抱腰的那股力,双腿腾空踢起,一脚把面前那厮踹出三米远。 腰上的胳膊收紧,我一剑斫下,在那胳膊上划出老深的一道口子,用力之猛,险些把那人的右手齐腕削断。 身后发出一声惨叫,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将其余二人震住,两人面面相觑,突然一人发出一声低吼:“别管这疯女人,抢了马赶紧走!” 他俩也不顾地上昏死的同伴,竟是争先恐后的奔向马车,那胳膊受伤的人凄厉的惨叫:“等等我……”踉踉跄跄的追过去。 我冲了上去,短剑晃动,那人捂着伤臂,惧怕的躲开。转眼间,另外二人已把马从车上解了下来,共乘一骑疯狂逃窜。 我气得浑身发颤,眼见自己跑得不可能有马快,绝望中不禁透出一股恨意,牙关紧咬,恨不能当场把剩下的两名恶贼杀了泄恨。 正当我转身时,却听马咴嘶鸣,哎哟声起,逃跑的两个人不知怎的,竟从马上跌了下来。 两个人狼狈的再次爬上马,我拼着最后一股力气狂追而至,心中恼恨至极。 骑在马后的一人急道:“快!快!勒马踢她!踩死她!” 脑子里“轰”地声响,紧守的那丝理智终于消失,我发狂的冲了上去,一剑刺出。这一剑没有削中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却是狠狠的扎进了马颈。 剑身完全没入,马儿长长的悲鸣一声,我抽出短剑,顿时马血狂飙,一股股的热血喷得我满头满脸,我站在原地颤栗的尖叫:“想要马?我给你们!给你们——” 马儿前蹄一软,轰然倒地,一时马血淌了一地,那马一时半会儿却不咽气,侧躺在血洼里四肢抽搐。 “拿去啊!拿去!”我晃动着血淋淋的短剑,疯狂的狞笑,“给你们——你们拿去啊!” 两人狼狈的从地上滚爬而起,面面相觑后竟是撒腿而逃,那个受伤的家伙见势不妙也同样溜之大吉。 我仰天大笑,笑声凄厉,胸口似有块千斤重的大石压着,抑郁难舒。笑到最后,已是雨泪婆娑,纵横满面。 那匹马抽搐了几下,终是不动了,血却是越流越多,缓慢的渗透进土壤里。 我一跤跌坐在死马身旁。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当啷当啷的哑铃声响,随着蹄声逐渐靠近,一头小灰驴在我跟前停了下来,长长的耳朵微微耸动,驴颈上挂着一只青铜哑铃,驴头不时的摇晃带出阵阵谙哑的铃声。 顺着毛驴的脑袋一点点的往上看,竟是意外的触到一双深邃的眼眸,瞳孔乌黑,我第一印象就觉得那双眼黑得很假,竟是一点光泽都没有的深沉。 在那样的乌瞳里我完全看不到半点的流光倒影! 心里一惊,没等看仔细,那双乌瞳的主人已从驴背上跳了下来,紧接着一件粗麻斗篷兜头罩了下来,遮住我衣不蔽体、血污浸染的身体。 忙从斗篷里挣出头来,就听一个磁沉悦耳的声音问道:“喝水么?” 我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他屈膝半蹲,将一只陶罐递了过来。瞪着那陶罐内滢滢晃动的清水,我咕咚咽了口干沫,狼狈的劈手夺过。 仰头猛灌一气,却听那声音不紧不慢的说道:“你干的不坏啊!” “咳!”我一口水呛进气管,难受得咳个不停。 这话什么意思? 迟疑的放下水罐,我警惕的拿眼瞄他。那是个三十出头的青年男子,肤色白净,长相极为斯文,容长脸,下巴削尖,人显得十分清瘦,也透着一份干练。 他有一双与阴识极为相似的眼睛,眼线狭长,然而阴识的眼稍眉角透着一股子别样的妩媚,在这人身上却完全找不到,但是不得不承认,他长得要比阴识还好看。 那双毫无光彩的眼眸始终一眨不眨的看着我,我却不清楚他是否真是在看我,他的眼里瞧不出任何的情绪。 他突然朝着那匹死马呶了呶嘴:“把马分了吧,如果嫌生肉带在路上会坏,就制成熟肉。”见我没反应,他伸手过来取我手中的短剑。 我右臂往后一缩,闪避开去,眼睛死死的盯着他。 “放心,我不会趁火打劫,只是拿水跟你换点肉而已。很公平的交易,不是么?” 我左手抱着陶罐,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你看多久了?” 他拍了拍手,不动声色。 “刚才盗贼抢马的时候,你就在附近吧?”我冷冷的说,“如果现在马车被抢了呢?如果我无法自保,被那些人渣凌辱糟蹋,甚至灭口,你在边上津津有味的瞧完热闹,最后可还会出来跟他们做交易?” 他面不改色,无动于衷。我的咄咄逼人,犀利言辞,对他来说根本无关痛痒,仿佛我不是在质问他,我只是在自言自语。 手指握紧剑柄,指骨握得生疼。过得许久,我终是松开,轻轻的吁了口气:“在马肉烤熟之前,先给我点干粮。”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洁白净的牙齿。在那个瞬间,我恍惚生出一种错觉,这个人,长得一表人才,一派正气,可笑起时却同时给人纯真与邪魅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给你。”他似乎早料到我会这么要求,从驴背上解下一个布袋子,扔了给我。 他扔布袋的同时,我扬手把短剑抛了过去,然后接住布袋。他动作潇洒的接了剑,快步走到马尸,毫不犹豫的挥手割了下去。 听着骨肉分离的咯吱声,我不禁汗毛凛立,空荡荡的胃里一阵恶心,忙捧着水罐以及干粮躲远些。 回到丢弃在路旁的那节车厢旁,我低头默默的啃着烧饼,脑子里想的却是该何处何从,是继续南下去新野,还是调头回宛城找刘秀他们。 冥想间把一块干巴巴的烧饼吞下肚,胃里稍许有了饱意,我叹了口气。眼瞅着那个男人已利落的将马分割取肉,又在路旁捡了些干柴枯枝点了火,准备烤肉。 看看天色,离天亮也没多会工夫了,以这样的速度,估计天亮前一个人干不完这活。要是等天亮碰上过路人,岂不麻烦? 权衡利弊,最终决定还是过去搭把手,于是转身将陶罐搁在车驾上,却意外发现那个被我敲昏的男人还躺在草丛里没有动弹。 冷哼一声,我握紧拳头走了过去,正准备把他弄醒,却没想凑近一看,那人满头是血的侧歪着脸,竟像是死了一般。 我顿时被吓了一跳,只觉得浑身冰冷。刚才杀马是一回事,杀人却又是另一回事!我能安抚自己杀马后的罪恶感,却不代表能跨过心底那道道德准线,默许自己杀人。 小心翼翼的弯下腰,我颤抖着手指去探他的鼻息。 鼻息全无——我浑身一震,僵呆了。 “以前可曾杀过人?”冷不防的身后响起这句冷冰冰的问话。 我吓得尖叫一声,弹跳转身,张惶的看向他。 “不、不……我没杀他,我只是……我没下那么重的手,我……” 他静静的看着我,漠然的说道:“杀过人的女人,可就不是女人了哦!” 我呼吸一窒,唇瓣颤抖着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忽然唇角往上一弯,露出一个笑脸来,我心跳如擂,惶惶不安,只觉得他的笑容里透着一种叫人心烦的邪气,绝非善类,不由恼道:“我没杀他!” 拂袖逃开,心里却是乱成一团,一时间天大地大,却觉得再无可有我容身之处。那种罪恶感无论我怎么压抑,总会从缝隙中钻出来,搅乱我的心思。 “我杀过人!”他从身后跟了上来,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是喜是悲。 我转身看向他,他勾着嘴角冷笑,乌黑的瞳孔乍然绽放一道厉芒,邪魅的气息像是一种有生命的物体一般附着在他身上。我倒吸一口冷气,这个男人,莫名的就会令人产生出惧意来。 “我的弟弟被人害死了,我替他报仇,杀了那个人!”他说得十分轻描淡写,似乎不是在说自己的事。 他越是说的简单淡然,我心里越是发毛,惧意陡增,情不自禁的退后几步,离他远些。 他似有所觉,却没点破我,迳直走到火堆旁,将火上的肉翻了个面。油脂从肉上直滴下来,落在干柴上,发出兹兹之声,青烟直冒。 “我不想被抓,所以逃了,可是官府的人扣了我的父亲,为了让他们死心,我找人抬了具棺枢回老家,诈死逃匿……”他仿佛心情十分愉快,一边轻松的说着话,一边不停的忙碌着手里的活。“我现在可已经算是个死人了呢。” 我不寒而栗。 潜意识里我就是觉得他可怕,比那些盗马贼,甚至四年前绑架我的马武等人更可怕百倍! “其实杀人,并不可怕……生逢乱世,本就是你死我活的一场游戏。今儿你是运气好些,不然指不定就躺在这里了。所以,要么他死、你活,要么你死、他活!你选哪个?” 气氛异常静匿下来,火苗阴冷的摇摆着幽蓝色的光芒疯狂的舔舐着柴枝,直至将它化为灰烬。 我犹豫片刻,终是小声的说道:“没有人会想死!” 想到惨死的邓婵,心里又是一阵痛楚。 他颇为赞许的点头:“看来是个聪明的女人哪!” 我嗤然冷笑:“杀过人的女人不是不能算是女人了么?” 乌沉沉的眼眸再次闪过一道异样的光彩,但随即隐去,他笑了下:“是与不是,现在还说不准。” 我走近了些,从地上捡起串好的马肉,放在火上烧烤。 “你叫什么名字?”他突然问我。 我愣了下,半晌答道:“阴姬!” “刘玄,字圣公!”他咬了口烤熟的马肉,露出满意的笑容。 我没在意他的名字,反正大家都是萍水相逢之人,未必会说真名。他自己不也说自己杀过人,已经算是“死”了么,这个也许不过是他死后才用的假名。 “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再往南一些就是小长安,你要去哪?” 我想了想,小长安离新野还有一大段的路要走,如今马车毁了,马也死了,就靠我这两条腿步行,估计得走个三四天。 “我去宛城。”我轻轻叹了口气。 临走时刘秀曾说相信我能把邓婵安全送回新野,可如今却…… “宛城?宛城现在可不太平!你去那做什么?” “不太平?”我心里一慌,“我有亲戚住城里……” “最好先别去那里。这些肉我们一人一半,你没意见吧?” “嗯。”我随意的点了点头,心里放不下的仍是那三个字——不太平。 “好,那等天亮我倆便分道而行吧!”他把短剑在马皮上噌了两下,擦去血迹还了给我,“你一个女子,虽然有些武艺傍身,但孤身上路,毕竟胆子也忒大了些。如果……你实在没处去,不妨来平林找我。” “平林?”我心中一动,“难道你是想……” 平林——如果没记错,两个月前平林人陈牧、廖湛二人举兵响应绿林新市兵攻打随县,拉了当地千余人反了。 难道他竟是要去投奔平林军? “没错,果然是个聪明的女人!我刘圣公还怕个什么呢,这条命已是赚来的了,不吃亏。” 我茫然的看着他将烤熟的肉分成两堆,包好。 他倒也不欺我是一介妇孺,分得也算公允,说一半就是一半。 “拿去!”他把包袱丢给我,烤熟的肉余热未消,捧在怀里油兹兹,烫得胸口发热。 乱世啊!乱世…… 这难道就是我所期盼的乱世么? 这当真是我之前殷殷期盼的生活吗? 这样的生活,当真精彩么? 我茫然无语。 如有可能,我真希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还和过去一样,邓婵没有死,她快快乐乐的在宛城和丈夫生活在一起,平平安安的生下孩子,一家人合乐融融…… 我错了! 乱世一点都不好玩!因为乱世需要玩的是命!必要时都是以命相搏!残酷得令人发指! 乱世起,百姓哀! 五、刘良 这一路过往的行人起初并不算多,然而无论是车马人流,经过我身旁时都会把惊异的目光投向我,在我身上逗留片刻。 我知道这是因为满身血污实在太过扎眼,可如今我除了硬着头皮继续往南走,别无他法,好在刘玄临走并没有把他的斗篷要回去。我把身上的斗篷裹紧,又把帽子兜在头上,埋头前进。 在离宛城还有三四里的时候,路上的行人陡然增多,而且大多是拖儿带女,牵牛推车,仿佛举家逃难似的。这些人纷纷与我背道而驰,且一脸凄苦无奈,更有孩子坐在推车上哇哇大哭,嚷嚷着要回家。 越是靠近宛城,流民越发随处可见,更有许多人在城外徘徊,周边的野地里搭满了草棚架子。 我用包里的五斤马肉跟一户人家换了套干净的粗布衣裳,将自己重新打理得有个人样后,那户人家的三个孩子终于不再瞪着惊恐的眼睛瞅我。 “如今人人都往城外跑,你怎么还偏往里头闯呢?” 据这家的男人描述,前日城内暴乱,有几百人纠结造反,和官府的人打了起来,场面相当激烈。城里的百姓害怕殃及,所以纷纷出城避难,有亲戚的投奔亲戚,无亲无故又不愿离乡背井的只能选择在城外周边徘徊,以观形势。他们指望着官兵能将暴动镇压后,再回到城里去。 我立即联想到刘秀他们,心里绷紧了一根弦,焦虑难安。 “你们难道没想过那些人也许能推翻新朝、光复汉室?”我状似无心的不答反问。 那家的女人瞪着一双茫然的眼睛,扭头去看丈夫。那男人撇了撇嘴,嘀咕道:“谁当皇帝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所求的无非是三餐温饱,一世太平罢了。” 我微微一震,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因天色已晚,城门关闭,我只得在这户人家搭的草棚子里和那三个孩子挤了一晚。第二天准备进城的时候,发现城门口聚集了许多官兵,城内固然有成群结队的人拼命想往外挤,城外亦是围了一圈人翘首观望。 官兵却是将城门死死守住,挥舞着手中的长戟铁戈,强行将围堵的百姓驱散开,甚至还把那些想出城的百姓逼回城内,将才打开的城门重新紧紧阖上。 “怎么回事?”我大惊失色,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 嘈杂的人声淹没了我的声音,没人回答我的问题,城内的百姓哭爹喊娘,城外的一些壮丁男子纷纷涌上前与官兵理论。 “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我爹娘还在城里没出来呢……” “你们不能这么不讲理……” 乱哄哄的场面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城楼上突然爆出一声厉喝,压住了底下的吵嚷声。众人一怔,纷纷扬起头来。 朝阳刺眼的照在城楼上,城楼上除了严守以待的士兵外,正中还站了三四名深衣长袍的男子。 为首的那位,唇留两撇髭须,身材虽不见得高大威猛,然居高临下却有种睥睨的傲气。我心下微凛,恰见左右百姓无论男女老少纷纷跪下地去。我不敢造次,忙混在人堆里屈膝跪下,地上坚硬的小石块硌得我膝盖生疼。 城楼上有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喝斥道:“都想造反了不成?你们是不是都不想要脖子上的脑袋了?” 我听这话颇嫌这说话之人蛮横粗鲁,忍不住好奇的问了句:“此人是谁?” 跪在我左侧的男人侧头横了我一眼:“真乃无知妇人,连南阳郡太守甄大人都不知么?!” 我不觉一愣。 南阳郡守甄阜!这个人我岂会不知? 按照刘縯他们的计划,立秋谋动时第一个想要绑架挟持的就是此人!只是素来闻知其名,却始终不知其样貌长相,今日得见尊容,实在超出我以往的想像。 只听甄阜在城楼上发话道:“近日有逆贼作乱,是以奉陛下谕旨,本官下令关闭城门,这期间若有胆敢擅闯擅离者——斩首!” 城下一片响动,有应声磕头的,也有起哄发牢骚的,那些官兵随即冲了上来,从人堆里揪出两三个闹得最凶的,推推搡搡的把人绑了就走。 我从地上爬了起来,有些茫然的望着城门。 甄阜还活得好好的,显然刘秀他们试图占据宛城的计划并没有成功。眼下这等虚张声势,紧闭城门,四处搜捕,看着叫人心惊胆战,然而从侧面看,却未必不是件好事。起码我知道,现在那些被镇压的人里头必然还有漏网在逃的。 我在心里暗暗祈祷,但愿刘秀平安无事,属于漏网之列,没有被甄阜他们抓到。 只要一想起甄阜对待李通家人的手段,我便不寒而栗。 无法想像若是刘秀落在他手里,会是何等样的惨状! 我用马肉跟流散在城外的居民换了些许生活必需品,然后在宛城城外静守了七八天。就在我望眼欲穿,几乎想放弃辗转回新野的时候,宛城的封锁终于解禁了。 城里一无改变,仍是一幅充满了生气勃勃的景象,我站在街道上,远远的望着已成废墟的李府,心里却是一阵阵的发涩。 等了这么多天,换来的不过是清冷萧萧。偌大的宛城,以我一人之力,根本无法查探到刘秀他们的踪迹。 在郡守衙府前,我找到一张缣帛告示,写明某年某月某日诛杀叛逆数十名,那一长串的名字看得我两眼发晕,几乎腿软得瘫到地上去。 强撑着一口气,将那些人名一一察看下去,连看三四遍,确定上头没有我熟识的人名,这才颤颤的离开衙府,离去时只觉得手足冰冷,浑身无力。 看完告示后心里的不安却始终难以消散,郁悒的感觉一直重重的压在胸口,思虑再三,我终于决定放弃回新野,毅然南下蔡阳。 从宛城徒步回新野,已是困难重重,去蔡阳更是翻了一倍的路程不止,更不用说这其间我还得横渡一条沘水。 这一路摸爬滚打,我甚至因为不熟悉路况而走岔了道,历经风餐露宿后终于在十月初赶到了蔡阳。 刘秀家我虽去过两次,可每次都是乘着马车去的,到底该怎么走我可实在说不上来,只是清楚的记得南阳颗粒无收,只有刘家的田里种出了庄稼。 这日进入蔡阳境内,我又累又渴,想找处人家讨碗水喝。绕过一处芳草萋萋的乱岗后,一片金灿灿的禾苗随风迎摆的跳入我的眼帘。我疾走几步,一时喜出望外,没曾下脚下被石头一绊,竟是一头栽在田埂上,昏了过去。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依稀看见刘秀站在麦田里冲我挥手,我兴奋得向他跑过去时,却发现一脸狞笑的甄阜从刘秀的身后冲了过来,提着明晃晃的宝剑,一剑刺中了刘秀的背心。 “啊——”我激动得跳了起来。 睁眼的同时,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我捧着头呻吟一声,身子软软的倒下。有双手即使托住了我的后脑,侧目一看,却是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妇人,正看着我吟吟而笑。 “可算是醒了,夜里高热不止,我真怕你挺不过去呢。”妇人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回首喊道,“女子醒了,军儿,你的粥熬好没?” 门外“嗳”了声,随即一名尚未及冠的少年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粥跨进门:“娘,粥来了。” 妇人将我扶了起来。 “小心,才煮的,有些烫!”少年咧嘴一笑,笑容里带着一种淳朴。他把碗凑近我的嘴,拿木勺子小心翼翼的喂我喝了口。 嘴里发苦,这小麦粥熬得相当滑腻,而且入口带着一股甜爽的清香,令人食欲大增,我忍不住多喝了几口。 “我在粥里拌了些野蜂蜜浆。”似乎瞧出我的不解,少年含笑解释。 一碗粥下肚,胃里转暖,我开始觉得恢复了些许力气,忙问:“这是哪呢?” “这是我家。”妇人答道,“你晕倒在我家田里,是早上我小儿子去田里耕作时把你背回来的。我瞧你是赶了许多路……你打哪来啊?” 我正要回答,猛地窗外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然后院子里的门推开了,伴随着一片嘈杂的鸡鸣狗吠声,有不少人在屋外焦急的喊着:“良叔!良叔!” 没等妇人从榻前起身,就见门外冲进一人来。人影才晃进门,便扯着嗓门嚷开了:“良叔!良……婶。”那人身形猛地一顿,紧跟在他身后接二连三的撞进七八个人来,大约是都没想到屋里尚有其他女眷在,一时都呆住了。眼珠子纷纷在我身上打了个转,然后一齐低下头去没再吱声。 妇人站起身,和气的问:“你们良叔不在,和刘安去田里了,有什么事么?” 为首的那人也不过才三十来岁,相貌堂堂,只是神情慌张,仿佛受了什么惊吓,一时难以定神。 “良婶!”身后有人开口,“出大事了……” 一句话没讲完,就被最先的那个人用手肘捅了一下,讲话的人立即闭嘴。 “那个,婶婶,我们去田里找良叔……” “站着!”良婶忽然叫道,“出什么大事了?刘赐,是不是我们家刘安又惹事了?” “没……” “刘军!”良婶回过头来,厉声问道,“你老实说,是不是你哥哥又闯祸了?你不许瞒着娘!” 刘军一脸无措:“娘啊,哥哥这几天一直在家,和我在田里干活来着,哪都没去,这你不是知道的么?” 刘赐忙道:“婶婶,不关刘安、刘军的事,跟他们无关……” “那跟谁有关了?你们气急败坏的跑了来,不跟这两小兔崽子有关,又会是跟谁有关了?” 见刘赐不答话,良婶真急了:“我到田里找刘安去!”说着便要出门。 “婶!”刘赐忙拽住她的胳膊,“唉,我跟你说,真不关刘安的事!其实是……伯升……” “刘縯?!”异口同声的,我和良婶一齐叫了起来。 良婶诧异的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匆匆忙忙的掀了身上的薄被,跳下床:“刘伯升在哪里?刘、刘文叔有没有回来?” 脚才踩着地,就觉得如踩泽地似的怎么也站不稳,一旁的刘军伸手想扶我却终是犹豫了,只这眨眼的工夫,我就一跤跌坐到地上。 良婶急忙搀我起来,我急道:“文叔……文叔有没有回来?” 我想听到答案,又怕听到答案,一时只觉得百感交集,各种滋味搅在一起,不由握紧了拳头。 刘赐惊异的瞥了我一眼:“昨日刘稷倒是先回来了……女子,你莫不是跟着文叔一起去宛城的阴丽华?” 我全仗着一口气硬撑着,这会儿听说刘秀尚未回蔡阳,又骇又急,底气一泄,只觉眼前金星乱舞,喉咙里嗳地发出一声呜咽,人往后直挺挺的仰去。 良婶原本扶着我,却没料我说倒便倒,一时没站牢,竟被我带着一起摔到地上。刘安、刘赐见状连忙奔过来帮忙,将我俩扶了起来。良婶年纪大了,被我带倒摔在地上,后腰还撞在了床角,起身时不由捂着腰,满脸皆是痛楚之色。 我心生愧疚,想道歉,可话到嘴边想起生死未卜的刘秀,想起一尸两命的邓婵,不由悲从中来。嘴一张,竟是哇地声哭了起来。 这半月来,我跋山涉水,哪怕吃了再多的苦,我都没再哼过半声,流过一滴眼泪。没想到如今闸口一开,竟是再难收住自己的情绪,哭得完全没了平时的豪气。 良婶先是一愣,然后慢慢靠了过来,伸臂将我揽在怀里,轻轻的用手拍着我的背,低声道:“女子莫哭,有良婶在,有什么委屈跟良婶说……” 我越哭越伤心,放声悲嚎,似乎想借着这一场恸哭把数日来的委屈与害怕一并发泄出来。 满屋子的男人见此情景,面面相觑,尴尬得不知该做些什么好。 “良叔——良叔——”蓦地,院子传来一迭声的呼叫,第二拨找良叔的人大呼小叫的涌了进来,打断了我的哭声。 “良叔!救命啊,良叔……”转眼间三四个男人一头冲进房门,鬼叫道,“我们都要被伯升害死了!” 良婶未及开口,就听门外传来一把苍老的男声:“刘縯如何害死你们了?” 抱着我的良婶突然一震,我用衣袖胡乱的抹干眼泪,泪眼婆娑间就见门口人影一晃,一个身穿短衣,脚蹬草鞋,双手擎了具犁头的中年男子一脚跨进门来。 那张脸布满沧桑,两鬓微白,虽衣着不显,然举手投足间却透着一股儒雅之风,非像寻常农夫。最最叫我心悸的是他的一双眼眸,一个眼神投递过来,竟是冷静中透着犀利锋芒。 “良叔!”也不知谁先带头喊了声,随后挤满一屋子的大大小小男儿均颔首垂手,附和着怯声喊道,“良叔!” “铎!”良叔随手将手中的犁头搁在门外,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拔高声音道,“说啊!刘縯这小子到底如何害死你们了?”虎目一扫四周,落在我身上时,星芒微现,神情却丝毫未见任何变化。“你们这些平时喊都喊不来的大忙人,今日一齐跑到我家里来,总不会就为了告诉我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吧!到底怎么回事?” “良叔!”刘赐拱手施礼,“良叔得替侄子们做这回主,不然刘氏宗族满门亡矣!” 良叔身子一顿,没吱声,可眉心却紧锁起来,拧成一个“川”字。 终于有人耐不住了,不等刘赐慢条斯理的说完原由,大声嚷道:“刘伯升反了!他拉着他那群宾客们,扬言要推翻新莽,匡复汉室江山……” 良叔终于面色大变,呆愣半晌,他一把抓住刘赐的胳膊,厉喝道:“此事当真?!” 刘赐点了点头,满脸忧色。 良叔踉跄着倒跌一步,脸色发白的伸手扶住门框,怅然道:“这个不自量的忤逆子……”顿了顿,又问,“刘仲和刘秀呢?他们两个也任由老大胡闹不成?” 刘赐回道:“刘仲向来没多大主见,伯升说要反他便也跟着反了。” “那刘秀呢?刘秀那孩子做事向来稳重,可不是会胡来的人!” “文叔上月去了宛城,至今未归……” 良叔又气又恼,良婶忙道:“你先别忙着生气了,当务之急是先劝着大侄子别胡来才好。另外也得叮嘱族亲,这消息可不能泄漏出去,这……这可是灭门株连的大事,不是闹着玩的!” 众人齐声称诺。 良叔一跺脚,转身就走。 良婶本想追上去,无奈腰撞伤了,根本挪不开步,只得扬声着急的喊道:“你又上哪?” “上刘縯家,找嫂子……”声音渐渐远去,也听不清他最后还说了什么。 我大大的喘了口气,打量着满屋子的人,最后视线落在良婶身上,半晌问道:“敢问伯母与刘秀如何称呼?” 良婶回头,似乎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一旁的刘军小声的替她回答:“刘秀乃我堂兄。”又指着一屋子的人道,“这些都是我们刘姓宗亲的叔伯兄弟!” 我心中早有底数,这时听完刘军的介绍后,再无半分疑虑。 方才那位良叔,不是旁人,应该就是那个打小抚养刘秀成人的亲叔叔——曾任萧县县令,如今还乡养老的刘良! 没想到我虽不认得刘秀家,却误打误撞的跑到了刘秀的叔父家中。 <hr /> 小注:《后汉书·卷一上·光武帝纪第一上》 世祖光武皇帝讳秀,字文叔,南阳蔡阳人,高祖九世之孙也,出自景帝生长沙定王发。发生舂陵节侯买,买生郁林太守外,外生巨鹿都尉回,回生南顿令钦,钦生光武。光武年九岁而孤,养于叔父良。身长七尺三寸,美须眉,大口,隆准,日角。性勤于稼穑,而兄伯升好侠养士,常非笑光武事田业,比之高祖兄仲。王莽天凤中,乃之长安,受《尚书》,略通大义。 莽末,天下连岁灾蝗,寇盗锋起。地皇三年,南阳荒饥,诸家宾客多为小盗。光武避吏新野,因卖谷于宛。宛人李通等以图谶说光武云:“刘氏复起,李氏为辅。”光武初不敢当,然独念兄伯升素结轻客,必举大事,且王莽败亡已兆,天下方乱,遂与定谋,于是乃市兵弩。十月,与李通从弟轶等起于宛,时年二十八。 十一月,有星孛于张。光武遂将宾客还舂陵。时伯升已会众起兵。初,诸家子弟恐惧,皆亡逃自匿,曰“伯升杀我”。 <hr /> 作者小注:《后汉书》中言道:“高祖九世之孙也”,其实不然,汉高祖刘邦传汉惠帝,后再传汉文帝。可惠帝和文帝乃是兄弟,算是平辈的,所以刘秀算不上是九世孙,只是算是八世。 六、自责 刘縯在蔡阳招募到四五千人,大张旗鼓的购置兵器,轰轰烈烈的举起了反旗。 就在刘良获悉消息,上门质问后的第二天,刘縯找到了我。我不清楚他是从何人口中得知我的情况的,总之当他神情紧张的站在我面前时,他脸上的惊喜与担忧都不像是假装出来的。 他是真的在担心我,以至于他颤巍巍的伸手抱住我时,我竟没忍心推开他。 “丽华,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你受苦了。” 大病未愈的我体力上还是很虚,他的怀抱温暖且强壮,仿若一处可以依赖、停歇的港湾。我疲惫的闭上了眼,软软的将下巴枕在他的肩上,摈弃掉脑子里一切杂乱的念头,只是安安静静的窝在他的怀里,什么都不愿再多想。 “咳。”轻微的,角落里有人闷咳了声,我知道此人乃是故意而为,却没立即睁开眼,仍是懒懒的靠在刘縯怀里,一动不动。 刘縯却是挣了挣,虽然他最后也没推开我,但我却能明显感觉到他的紧绷。 “叔叔!婶婶!” 我倏地睁开眼,侧目望去,只见刘良夫妇正从里屋走出来,刘良一副想发作却硬生生憋住的表情,良婶则是目光中透着点点惋惜的瞅着我。 我在心中轻叹了一声,看样子我刚才的所作所为又引起一个不小的误会。正欲抽身离开,却没想刘縯手上突然加了把劲,反用力搂紧了我的腰肢,将我牢牢的箍在怀里。 我微有嗔恼,抬头瞪他,却发现他把脸侧向一边,正对着大门口。顺着他的视线,我转过头去,猛地身子一颤,惊呆了。 温柔的笑容凝在他的唇边,虽然脸上的气色稍许显得有些黯淡,人也清瘦了许多,却愈发衬托出气质上的空灵博雅。 刘秀站在门口淡淡的冲着我和刘縯微微颔首,算是简略的打了个招呼,而后他跨进门来,冲刘良夫妇跪拜:“侄儿拜见叔叔婶婶!” “秀儿?”良婶激动的托住他,惊喜的喊道,“你回来了?昨日听刘稷说,你们在宛城贩粮时遇到了官兵封城,刘稷那浑小子回来时额头还破了个大口子,结了老大一块血痂子,着实吓人。你没什么闪失吧?” “让叔叔婶婶挂心了,秀一切安好。” 我趁他们叔侄叙话间隙,试图从刘縯怀中挣脱出来,哪知他使的力气不小,竟是越勒越紧,没有半点要放松的意思。我恼了,抬脚在他鞋面上狠狠踩了两脚,他吃痛的皱起了眉。我拿眼狠厉的瞪了他两眼,他这才铁青着脸将我放开。 目光追随着刘秀的一言一笑在移动,他的笑容里隐着淡淡的疲惫,虽然遮掩得极好,我却看得清清楚楚,一时间心里一痛,竟是有种隔世般的恍惚。 回想那日分别,他站在车帘外说过的话——我相信以你的能力,一定能把邓婵安然送回新野。 我辜负了他的期望,我其实是个很没用的人,没有照顾好邓婵,没能把她平安送回邓家。 在那一刻,我的眼睛湿了,泪珠在眼眶里直打转,我忙低下头去,悄悄用袖子将眼角的泪水拭干,而后不着痕迹的抬起头。 他们叔侄谈得甚是乐乎,我没法开口打断他们的对话,虽然我现在迫切想知道刘秀在宛城到底发生了何等惊心动魄的变故,他又是如何九死一生的逃回蔡阳的。 刘良有意留两兄弟吃午饭,良婶便亲自下厨忙活。我厨艺不精,完全插不上手,良婶体贴的递了我一簸箩的葱,让我到院子里去剥葱。 剩下叔侄三人在前堂,没过多久,就听刘縯扯高嗓门说了两句,我凝神细听时却又没了声音。看样子刘良叔代父职,刘縯就算再天不怕地不怕的狂妄,也不敢在刘良面前太过放肆。 一簸箩葱快剥完时,院门口栓着的两条狗汪汪叫了两声,我抬头一看,一名三十岁上下的青年推开院中的篱笆门快步走了进来。 “你……”我不认得他,可是凭直觉也猜到此人定然又是个刘氏子孙,正想招呼良婶出来,青年却对我比划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贴着大屋的窗户探身往里瞅。 我好奇的看着他朝窗内无声的打手势,过了片刻,刘縯状似无心的从屋内走了出来,才出门,就被那青年一把拽到了旁边。 “子琴他们一帮人正领着族里的宗室弟子们在咱们家门口闹事呢,大姐让你赶紧回去!而且还听说乡里有许多子弟都收拾细软准备外逃,生怕受到牵连。” “哼!”刘縯额头青筋直跳,“一群窝囊废,这等贪生怕死,枉为刘氏子孙!” “大哥,你赶紧回去瞧瞧吧。娘今天又不肯吃药,我才听人说文叔回来了,怎么也没先回家报声平安?娘最疼文叔,还是让文叔劝她……” “文叔没回过家?” “是啊,有乡亲见他徒步而归,可我在家等了半天也没见他人影。娘都急死了,以为我又诓她,后来听人说见他先往叔叔家来了,娘才稍许安静了些。” 刘縯没说话,突然侧头睨了我一眼,目色深沉。 我垂下头,避开他的目光,把剥好的葱拾掇干净,才想去厨房,就听屋内传出刘良的一声大喊:“刘仲!为何过门不入,鬼鬼祟祟的站在外头跟刘縯说个什么劲?” 原来他是刘仲! 我收住脚步,不禁回头多瞧了两眼。秉承刘家的优良传统,刘仲的长相不赖,形似刘縯,神似刘秀,应该说正好介于两兄弟之间。 刘良说话间已跨下堂阶,一脸严肃的瞪视着刘仲。 刘仲缩了缩头,不敢不答,却是避重就轻的说:“娘病着,挂念文叔,听说来叔叔家了,所以命我来瞧瞧。” 刘良听后面色稍霁。这三兄弟中,一看就知道刘縯最不会装假,他这会子站立不安,面带焦虑之色,只怕一颗心早飞回家了。这等心思,连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又如何能瞒得过在官场混迹多年的刘良? “哼!”果然,刘良拂袖回到屋内。 刘縯与刘仲对视一眼,面面相觑。隐约间我瞧见门内刘秀似是冲着他们悄悄挥了挥手,懵懂中的两兄弟顿时恍然大悟,默不作声的踱到院外,然后疾步奔走。 一顿午饭最后只剩下刘良夫妇、刘秀和我四个人吃,刘縯、刘仲溜走不说,就连刘安和刘军两兄弟居然也不在家,我猜度着蔡阳宗亲这回闹得挺凶,估计刘安、刘军也被拉了去,只是不知道这对兄弟会站在哪边。 我一边用餐一边满腹心事,偶尔斜眼打量刘秀,他坐在对面,却是一派悠闲斯文,完全像个没事人似的。 他难道还不知蔡阳刘姓宗室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可瞧方才他打发刘縯、刘仲的样子,却又不像是完全不知情。 看不透他! 和刘縯全然相反,他把心思掩藏得极好,几乎滴水不漏,我根本无法猜出他在想什么。 这顿饭吃得食不知味,饭后刘良外出小解,我原想帮良婶收拾碗筷,她却强行按住我:“你既是客人,身上又带着病气,我怎能让你干这些粗活?快快歇着吧。” 我只得作罢,对面一直静坐的刘秀等良婶走后,忽然开口道:“病了?” “没……”我讪讪的低声回答,“已经好了,没事……” “为什么没回新野?” 他的声音低醇如酒,温柔中不失责备,虽然我明白那原是出于一种关切之意,可一联想到邓婵,刹那间我只觉手足冰冷,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怎么了?”他见我神情有异,便又追问了句。 我咬着唇,强忍住心中的悲痛,起身走到他面前,扑通跪下:“丽华有负重托!” 席上一阵窸窣,刘秀几乎是跳着站了起来,伸手扶我的同时,声音亦带着一种颤抖:“发生了什么事?” “表姐她……”我憋着气没有流泪,这个时候在他面前哭泣,只会显得虚假。我不需要任何人因此可怜我,原谅我,这是我的错,是我没有照顾好邓婵。 我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去看他的表情,刘秀听我把整件事说完后像是呆掉了,半晌没有任何回应,直到刘良蹒跚着脚步回到屋内,才适时打破我和他之间诡异的僵局。 “叔叔!”轻轻的,刘秀终于吁出口气,“秀需得回家探望母亲,这便告辞了。” 刘良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但他眯着眼却什么疑问都不提,故作不知的点了点头:“你且去吧。” 我胸口堵得慌,似乎千斤重的巨石活生生要将我压死。就在这个时候,眼前有片阴影罩了下来,刘秀忽然挽着我的胳膊,将我从席上拉了起来。 我战栗的抬起头,他的脸色平静,没有丝毫的愤怒与责备,那双一向我无法探视清楚的眼眸,此刻正清澈如水的望着我,眼底默默流淌着一丝怜惜,一丝自责…… 但所有的感觉都像是我的幻觉般,只一瞬息的霎那,刘秀已掩藏好所有的感情,平静无波的对我说:“我们走吧。” 我猛地一颤,连道别的话也没顾得上和刘良夫妇说上一句,只茫然被动的跟着他走出了院门。 天色有些阴沉,似乎转眼便要落下大雨,田埂上的风很大,呼啦啦地压倒田里未及收割的禾苗,一波一波的像是海浪般起伏着。 风吹乱了我的长发,鬓角的发丝在我眼前飞舞着,走在我面前的刘秀,背影透着一股凄凉。我忍了那么久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为什么不骂我?你这样子不说话算什么意思?” 前面的脚步终于停了,他不回身,仰头望着天空,风把他的衣袂吹得飒飒作响。许久,淡雅哀伤的话语零零落落地吹散在风中:“这不怪你……错不在你……是我没把你……们……照顾好……” 天际传来一阵闷响,雷声滚滚,仿若一把重锤缓慢地敲击在残破的鼓面上,一声又一声,沉痛地敲击着我的心房。 我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酸楚,扑上去从身后一把抱住他,失声恸哭。 七、孛星 刘秀家那三间瓦房的小院里外挤满了人,嘈嘈嚷嚷的像是农贸市场。 我脚下不禁一顿,刘秀却没有丝毫的迟疑,仍是迈开脚步不徐不急的往门里走。我一看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紧跟上他。 “刘秀!” “文叔!” 也不知道谁眼尖先瞧见了他,一时间满院子的人齐刷刷掉过头来,有人惊喜,有人愤怒,也有人茫然……每个人脸上的表情不尽相同,但见到刘秀时都有种如释重负般的轻松感。 刘赐排众而出,他身后还跟了两个年轻男子,我略略一扫,便在人群里发现了好几个熟悉的身影。 “文叔!”刘赐迎了上来,面上未见笑容,只是静静的注视着刘秀,眼神颇为复杂。 刘秀深深一揖:“子琴兄。” 刘赐原本也许是想先听刘秀解释点什么的,却不料刘秀打过招呼后什么话都没说。刘赐微一错愕,刘稷已从人群里挤了过来。 “刘文叔!文叔!”刘稷哈的一笑,冲过来用力将刘秀一把抱住,“你小子……你小子居然还活着!”他额头破了个大口子,已经结成血痂,足有钱币大小,晃动脑袋咧嘴笑时,伤口愈发显得可怖。 刘秀淡淡的望着他一笑,伸手推开他,拍了拍他的肩膀。 刘秀显得有些冷淡的态度,令刘稷眉头一皱,他正张嘴欲发泄不满,刘秀突然轻声道:“稍待片刻……”说罢,拉起我往屋里走。 这时刘嘉迎面走过来,见到刘秀,紧绷的神色猛然一松。 刘秀与他低语几声,刘嘉先是微现惊愕,而后冷静下来,微微点头。 刘秀轻轻一笑,将我托付给刘嘉,随后径自离去。 “他去哪里?”我突然不安起来,刘秀一离开我的视线,那种溺水似的无助感立即浮了上来。 “他一会儿就回来。”刘嘉给了我一个鼓励的笑容。 我心下稍定,转身环顾四周,却见满院子刘氏宗亲皆是年少一辈的,估计资格老一些的人正在屋里跟樊娴都绊舌呢。我心里不禁有点担忧,这位老太太拖着一副病恹恹的身子,可别气出什么好歹来。 正满脑子胡思乱想,忽然门外响起一阵马嘶,一队马车轰隆隆由远及近的驰来。当先三辆轺车开道,中间竟是一辆双马轩车,轩车后又是两辆从车。 一时间院子嘈嚷的声音都低了下去,众人惊讶纷纷的把目光投向门外。那一队车辆果然是奔着刘家而来,转眼到得门口,当先轺车上的六名武士装扮的年轻汉子,一齐身手敏捷的跳下地,随后围着那辆轩车四角,按剑而立。 西汉时车辆制度极严,虽说如今王莽篡权,时局动荡不安,但能乘坐轩车之人,也必然不是普通人。这辆双马轩车外侧用加皮饰的席子作障蔽,左右无窗,无法看见里头坐了什么人,但是仔细观察,那车辕竟是青铜铸成,非一般的木制,且车架上还隐隐刻着豹兽图形,端的非比寻常。 就在众人窃窃私语的猜疑声中,那轩车上人影一闪,竟是一先一后下来两个人。 先一人是个年轻男子,一身蓝色曲裾深衣,头戴两梁冠,面若冠玉,神姿俊逸。刘嘉在见到此人时,倒吸一口冷气,面色大变。 年轻男子下车后随即恭恭敬敬的从车里扶出一位老者,这一回不等我看清楚那老者的长相,刘嘉惊呼一声,竟是与刘赐等人不约而同的快步夺门而出。 “侄儿刘嘉拜见侯爷!” “侄儿刘赐拜见侯爷!” 闷雷一声接一声的滚过,刘嘉与刘赐的音量不高,可喊出的话却犹如石破天惊般,一时间众人纷纷跟着刘嘉、刘赐一起跪拜于地。 我茫然无措的站在原地,想屈膝的时候那老者已抬手示意:“快快请起。”见众人反应迟钝,便招呼身边那年轻人上前搀扶。 刘嘉面如菜色,喃喃道:“不曾想竟是惊动了侯爷……” 一句话没说完,后头有人大喊:“侯爷得替我们作主!这可全是刘縯一人的主意哪……” 老者未曾言语,我打量他虽面色祥和,可眼神顾盼间却透着份犀利,于是心里直打鼓,暗叫不妙。 有道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这位侯爷到底是何许人? 外头的一番动静终于惊动了屋里的人,屋门打开,刘縯扶着一脸病容的樊娴都蹒跚的走了出来。 尾随樊娴都身后一同出屋的尚有两名老者,这两个人我上次来刘家时曾见过,是以认得。年纪稍长些的是刘秀的族父刘歙,年纪略小些的是他的族叔刘梁。 再往后跟着的是与刘家三兄弟血缘较近些的宗亲子弟,我能叫上名字的也不过两个人而已。一个是刘歙的儿子刘终,还有一个据说是与刘秀一起玩到大的族兄刘顺。 “侯爷……”未等走到院门口,樊娴都突然丢掉拐杖,挣开刘縯,颤巍巍的跪下地去。在她身后,刘歙、刘梁亦是下拜叩首。 “啊,嫂嫂快请起!”侯爷的身手也不太利落,倒是那年轻人见机快,伸手及时托住樊娴都,没让她当真跪下地去。 “樊氏教子无方,愧对刘家宗亲。” “嫂嫂言重了……”侯爷看似无心的瞥了眼刘縯。刘縯原本低着的头颅突然高高仰起,毫不避讳的与他目光对视。 我趁机扯了扯刘嘉的袖子,小声问:“这位侯爷是什么人?” 刘嘉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的瞅着我:“你不知道?这……这是舂陵侯……” 南阳舂陵侯——刘敞! 我眼前一亮,原来是他!南阳这一支刘姓宗亲的领头人物,那个当年散尽家财疏于兄弟的舂陵侯刘敞! 如此看来他身边的那个年轻人,应该就是他的儿子了——当年为避新莽对刘姓宗室的迫害,娶妻翟习,却反遭其累的刘祉! 难怪这群姓刘的会吓成这副模样! 看来王莽虽然下令废除刘姓宗室的爵位,但在私底下,刘姓王孙该有的名誉和地位却是一点都没动摇,民心犹存。 “刘縯!”刘敞突然拔高了声音,不怒而威,“瞧瞧你都干了些什么,可是当真要惹得天怒人怨才肯甘心么?” 刘縯紧抿着唇不说话,可神情间的倔强与绝不妥协却是一览无遗的展现在他的脸上。与刘敞面对面毫不示弱的对视了三分钟,刘敞转而低叹一声,“男儿有志,当为赞许,然而你不能罔顾这许多宗亲的性命,妄自菲薄。如今你又怎生安抚他们的不满与不安?” 没想到刘敞对刘縯的造反行为竟没有大加指责,我原以为依照他当年对待南阳安众侯刘崇起义失败后谨慎保守的处理方式,他定然会把刘縯骂个狗血淋头,毕竟这样的行为本质上已经是拿南阳刘氏宗亲的性命在赌博了。 刘縯先是一愣,而后防备之心稍去,挠了挠头,埋怨道:“这天下本是我们刘家的,如今让王莽这厮夺了去,身为刘姓宗室的一分子,岂能视若无睹、苟且安生?理当齐心协力,讨伐奸贼才是!” 他这一番话说得理直气壮,当下刘赐等人无不面带愧色的低下头去。 其实这些大道理他们不是不懂,只是,夺江山、创功名与自己的身家性命比起来,对于只想过平淡生活的人而言,还是后者更为实际些。 “谁当皇帝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所求的无非是三餐温饱,一世太平罢了……” 不经意间,这句曾经带给我震撼与警醒的话语再次浮现在脑海里。一时哂笑而起,心头淡淡的笼上一层阴影。 刘縯啊刘縯,你今日若是不能妥善的安抚好这些姓刘的王孙宗亲们,将来又如何安抚天下百姓的惶惶之心?你凭什么让全天下的人心甘情愿的跟着你一起玩命造反,一起推翻王莽统治,匡复汉室江山呢? 轰隆——隆—— 一声惊雷骤然炸响,天空似是划开道口子,黑沉沉的乌云遽然散开,化作袅袅烟云。就在这种昏暗不明的天色下,一道绚丽的光芒划破长空,照得人睁不开眼。 一片哗然,众人惊呼。 我揉着眼睛,仰望天际。 “星孛于张!”刘嘉倒吸一口冷气,颤声低喃。 “什么意思?”我勉强收回目光,却发现包括刘敞在内的全部刘姓宗室子弟,全都惊骇莫名的望着天空。 正南方的云层在逐渐消散,一颗璀璨耀眼的长尾巴星体正悬挂当空。我眨眨眼,终于确定不是自己眼花。 这的确是颗彗星,长长的尾巴以肉眼观测足足拖了三四米长,彗星发光的本体朝南,扫帚形的尾巴拖在东边,如果仔细看会发现其实它并非是完全静止的,正已极其缓慢的速度往东南方向移动。 彗星!在现代这种天文奇观我只在画报上看到过,没想到穿越了两千年,竟然在大白天看到了。这可实在比看流星雨还带劲! 正欲欢呼叫好时,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温和的说道:“曰:‘天垂象,圣人则之。庖牺氏之王天下,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孛星者,恶气所生,为乱兵,其所以孛德。孛德者,乱之象,不明之表。又参然孛焉,兵之类也,故名之曰孛。孛之为言,犹有所伤害,有所妨蔽。或谓之彗星,所以除秽而布新也。张为周地。星孛于张,东南行即翼、轸之分。翼、轸为楚,是周、楚地将有兵起……” 我错愕的转过头去,猛地身子一颤,刹那间惊呆了。 虽然听刘秀之乎者也的扯了一大段叫人不怎么听得懂的言论让我颇有些惊讶,然而和我此刻双眼所看到的景象想比,他刚才到底说了什么已经不是最重要了。 印象中,刘秀有穿过短衣草鞋,有穿过襜褕儒袍,他给人的感觉一向是敦厚有礼、温润如玉。可眼下,正从屋内缓缓走出的他,竟是头戴武冠,穿一袭绛色将服,腰悬长剑,一扫以往给人的感观认知,英气勃发中透着一股果敢与自信。 我简直不敢再相信自己的眼睛——先是大白天出现彗星,再是一反常态的刘秀……这简直就好比彗星撞地球还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左右观望,见众人诧异之色不下于我,俱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大哥!《尚书》曰:‘天聪明自我民聪明。’晏子曰:‘君若不改,孛星将出,彗星何惧乎!’如今天命所授,逆贼当诛,汉室必复也!”刘秀笃定的望着刘縯,嘴角一抹淡然自如的微笑。可刘縯却似傻了,呆呆的看着自己的三弟,有点茫然不知所措! 须臾,刘秀突然朝着刘縯跪下,拜伏道:“秀当从于天意,追随大哥,光复刘姓江山!” 寂静。 每个人皆是屏息不语,四周静得只能听到呼呼的风声。 在我身前站着的恰巧是刘稷,当下我不假思索抬脚扫出,一脚踢中他腿弯。在他身子往前飞扑趴倒的同时,我伸手一拽刘嘉的胳膊,拉着他一同跪下地去。 “逆贼当诛!汉室必复!”跪地拜倒的同时,我大声呼喊。 手指用力掐刘嘉,他倒也是个聪明人,立即配合着我,大声喊道:“逆贼当诛!汉室必复!” “逆贼当诛!汉室必复!” “逆贼当诛!汉室必复——” “逆贼当诛——汉室必复——” 先是稀稀落落的几声附和,渐渐的,呼声越来越高。百来号人像是集体中邪一般,突然兴奋起来,振臂欢呼,好像汉室江山已经唾手可得,刚才那股怕死劲儿全都消失了。 我笑着抬头,目光所及,却见刘秀侧过头来,目光柔软如水,隐有嘉许之意。我冲他吐了吐舌,扮了个鬼脸,再抬头时,却见前面昂然而立的刘縯眼光晦涩如海,极其复杂的瞥了眼我和刘秀。 蓦地,刘縯锵声拔剑出鞘,右臂高擎长剑,直指彗星,大呼一声:“自今日起,我刘伯升便是柱天都部!” 一时欢声雷动,樊娴都身子一颤,几欲昏厥,幸而刘祉及时搀扶才不至摔倒。刘祉面不改色,可一双眼却是犹如一簇燃烧的火焰般,炽热的绽放着复仇的光芒。 刘稷翻身从地上爬了起来,兴奋的带着宗室子弟们嚷道:“我们誓死追随柱天都部!” 不远处,刘歙与刘梁两个老家伙面带诧异,却不多说什么,只是细细的拿眼辨察着刘敞的神色。 刘敞仍是一言不发,看似冰冷的脸上却淡淡的浮起一抹笑容,稍纵即逝。 刘赐的神情则有些恍惚,就在他犹豫不决时,刘嘉突然把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膀,含蓄的说道:“子琴你信不过伯升,难道还信不过文叔么?” 刘赐身子一震,尚未开口,身侧的刘顺已然爽朗笑道:“文叔那么谨慎敦厚的人都敢放手一搏了,我们还用得着再顾虑些什么呢?” 刘赐眼眸一亮,转而嘴角翘起,扯出一丝笑意。 我明白他这是终于想通,默许了这次的反莽行动。一时百感交集,不由转过头去看刘縯两兄弟。 刘縯一副意气勃发的得意模样,与他相较,才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扭转劣势的刘秀,此刻却是默默无闻的站在大哥身边,面上千年不变似的挂着一丝淡然的笑容,仿佛刚才他什么事都没有做过。 我怦然心跳,望着那张武冠勒颈的秀气脸庞,在绛袍的映衬下崭露一丝锋芒——这样的刘秀乍看之下与往日无甚分别,可是我很明显的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眼前这个刘秀,已经远远超出我的想象……他到底还隐藏了性格中的哪一面,是我完全没有触摸到的? <hr /> 《汉书·王莽传》: 十一月,有星孛于张,东南行,五日不见。莽数召问太史令宗宣,诸术数家皆谬对,言天文安善,群贼且灭。莽差以自安。 【张】张宿。 【后汉·宗室传】柱天都部。【注】柱天者,若天之柱。都部者,都统其众也。 一、联盟 刘秀这颗定心丸的效用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在他以身作则的“广告效应”下,刘縯这个柱天都部在数日内居然迅速拉到了两三千人。 在刘敞等人无言的默许下,刘縯部署宾客,自称天柱都部,迅速组织起一支以南阳宗室子弟为主的义军,合计约有七八千人。因地适宜,这支义军称为“舂陵军”,亦称“汉军”。 刘良听到这个消息时,没再找刘縯,只是让小儿子刘军把刘秀叫了去。一个时辰后,刘秀若无其事的回到家里,看似平静的神情之下,多了抹令人压抑的淡淡哀伤。 周围的人都满心沉浸在干大事业的兴奋中,没人会去注意刘秀的稍许异样,我有心想问,却是几番欲言又止。 刘秀这个人,如果不是他主动想说的话,就是焖在肚子里焐得肠穿肚烂,也休想从他嘴里撬出一丝一毫来。我很明白从刘秀身上是挖不出什么东西的,于是偷偷去找刘军,细细一打听,才知道刘良痛心一向老实的刘家老三竟与鲁莽的老大同流合污,大加痛斥之余,进而老泪纵横。 我能明白在刘秀心中,这个对他有抚育之恩的叔叔占据着多大的分量,刘良对刘秀的失望痛心,必然伤他甚深。 “真好看!”刘伯姬趴在窗口,削尖的下巴高仰,昏黄的烛火映照着她雪白的侧脸,轮廓分明,“都第五天了,虽然比先前小了点,可还是那么耀眼。” 她每晚都会念叨着那颗彗星。说来也怪,自打那天雷声大作、乌云遮日之际陡然出现之后,这颗东南缓行的彗星在大白天时便再也看不到了,也许是天气的缘故,可那天的的确确是光打雷不下雨,仿佛这一切风云变幻,还当真是应了天命所授一般。 当然,这些东西拿来糊弄那些相信天命的古代人尚可,我却只能对此一笑哂之。 其实从科学角度上分析,这颗彗星并不是变小了,而是运行轨道逐渐远离地球,想来再过不久,凭借肉眼就再也找寻不到它的踪迹了。 刘伯姬发了一会儿感慨后便转过头来,静静的看着我在灯下写书简,眼睑眨都不眨一下。我被她盯得心里发毛,右手微微一抖,好容易端正的笔尖突然一扭,诡异的画出一串鬼画符。 我叹了口气,无奈的抬头:“你又想说什么?” 她樱唇微撅:“我前后追问了你五天,翻来覆去不过是想求得一个答案罢了。” 刘伯姬看似娇弱,其实还真是个特别有主见的女子,看来我不给她个答复,她会当真缠我一辈子。 我想了想,很清晰的答道:“不是我不答你,是你问的问题实在奇怪,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 “哪里奇怪了,不过是问你,到底喜欢我大哥还是三哥罢了。我觉着大哥和三哥对你都有意,你对他们也似皆有情……如今别说我糊涂,想必连我娘也糊涂了,所以只想来问问你,你到底想嫁哪个?” 我不怒反笑:“我想嫁哪个?我哪个都不想嫁!” 刘伯姬露出一丝困惑之色。我搁下笔,很严肃的说:“我不否认对刘縯、刘秀二人有好感,但也仅止于好感而已。我可不认为自己欣赏某个男人,就非得先存了婚嫁之念。那种一见钟情、非卿不嫁的观念在我看来是非常可笑滑稽的……” 见刘伯姬瞪大了一双眼,我不由顿住,把话说的这么具有现代意识,不知道她能不能听得懂,抑或者会不会吓到她? 正犹豫着,刘伯姬突然伸手过来一把抓住我的左手,笑道:“我还以为就我一个人爱作怪,原来丽华乃我的知音人也。” 我被她弄懵了,傻傻的不敢接她的话。 “你不知道哥哥们有多讨厌,我未满及笄他们就开始操心我的婚事,若非我坚持,只怕你现在看到的刘伯姬,与我大姐二姐没有什么分别,儿女成群,相夫教子……” “儿女成群,相夫教子不好么?”我笑着反问。 “好是好,可也得看是和什么人。”她傲气的扬了扬下巴,“这辈子我定要找个自己喜欢的男子,情投意合方能缔结良缘,绝不会随意委屈了自己。否则,我宁可不嫁!” 我笑着摇头,刘伯姬看似古灵精怪,其实还是无法真正体会到我心中的想法,她毕竟是两千年前的古人,虽然想法比同时代的女子另类了些,可与我所接收的二十一世纪新女性观念还是有很大出入的。 当下笑而不语,我不想再多作解释,有点话太过惊世骇俗,我一个人别扭着也就完了,可别把好好的刘伯姬也带得不伦不类,那可就真是我的罪过了。 “丽华,其实我三哥很好,你不妨多考虑考虑。” “好。”我随口敷衍,重新拿起笔蘸墨写字。 “你这是在给你大哥写信报平安么?” “不是。我大哥他还在长安。” “那是写给你弟弟的?” 我左手指了指边上的一片木牍:“早写好了。” 她瞥了一眼:“就这么一句话啊。” “难道还需写上一日三餐不成?人活着比什么都强。”心里隐隐一痛,竟是再次想起邓婵。 “那你现在又是在写什么?” 我从黯然中回过神来,看着自己手下墨迹斑斑的书简,有点儿耐不住想笑:“写日记……” “日记……那是什么?”刘伯姬好奇的取过那册书简,“是你写的手札吧……《寻汉记》……这是什么?《寻汉记》是什么东西?” 我嘻嘻一笑:“好东西。绝对是好东西。” 在现代黄易写了本穿越武侠小说,讲述现代人项少龙寻找秦始皇的种种经历,如今我身陷两千年前的一世纪,有样学样,岂能不写一本《寻汉记》出来? 光武帝……可惜我的历史太差,若是早知今日,一定提前把汉代历史背到滚瓜烂熟。 刘伯姬狐疑的瞥了我一眼。 我写的毛笔字歪歪扭扭的不是太容易辨认,碰上不会写的篆体字我就用现下通用的隶书代替,如果碰上篆书和隶书都不会写的,我就索性拿楷体字代替,而且还是简写的那种……总之整卷竹简约摸两百来字,里头夹杂了各种形状的文体,别说刘伯姬看不懂,就算让刘秀这个饱读诗书的太学生来看,也照样能看得他一头雾水。 “你确定这是在写字么?” 我咧着嘴尴尬的笑了笑:“那个……也不是正经的在写,随便……涂鸦而已……” 好在她对文字兴趣不大,沉默片刻后很快便转变话题。 “你说大哥为什么要派孝孙哥哥去找那些绿林盗匪?” 我眉毛一挑,刘縯日前在初步整编舂陵军后,派遣刘嘉前往新市军、平林军驻地,试图劝说这两支绿林农民军联合行动,以期壮大起义队伍。就决策看,我认为这个做法非常明智,之前宛城兵变的失败,足可看出仅仅依靠南阳宗室以及豪强的力量来对抗新朝政权是十分微弱的,鸡蛋和石头的区别在于,鸡蛋太过脆弱,要想彻底击垮王莽统治,必然得联合目前实力最为强大的基层力量。 不着痕迹的扫了眼刘伯姬,那张美丽的脸庞上带着一种困惑与不屑。 这是张宗亲贵族的脸孔! 这是个拥有皇室血统的高贵女子! 即使她已没落,可她骨子流淌的仍是汉室刘家的血液!即使她从小生活贫困,与一般老百姓无异,可她与生俱来的那种贵族式的自傲却没有丝毫的减少。 南阳郡今年大灾,饥荒来临的那一刻,已被废黜为平民的刘姓子孙和那些落草为寇的穷苦百姓没有太大分别,有些人同样三餐无继,不得温饱。可是这些曾为自己的姓氏而感到骄傲的南阳宗亲,他们无论自己生活怎么艰苦,都不愿承认自己其实已经和那些真正意义上的平民被王莽划分到了同个等级上。 我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故意装作没听到她的嘀咕,打着哈欠说:“睏了,睡吧。” “嗯。”她轻轻应了声,我吹熄蜡烛,往床上摸去。 黑暗中只听刘伯姬窸窸窣窣的一阵脱衣之声,然后她在我身侧躺下,散开的长发柔软的搁在枕边,淡淡的散发出一缕幽兰香气。 就在我昏昏欲睡之际,耳畔忽然有个声音幽幽的叹了口气:“此生若能觅得一懂我、知我、惜我之人,则无怨无悔矣!” 我嘴角嚅动,有心回她一句,偏偏倦意浓烈,眼皮怎么也撑不开,终是无言的沉于梦乡之中。 早起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刘伯姬早不在房内,凝翠轻手轻脚的进屋替我张罗着打水梳洗。她是刘縯妻子潘氏的陪嫁丫鬟,在这个时代,陪嫁丫鬟若是成年后还未配婚,多半最后只有一处归所,那便是——媵妾。 凝翠的年纪也不小了,看模样倒也周正,手脚利落,如果把她收作妾室,相信潘氏会很乐意自己多了这么个贴心可靠的帮手,这或许也是潘氏当初把她带到刘家的真正原因。 忽然间觉得有点落寂,不全是为了刘縯而感到难受,更多的是觉得自己虽然在这个时代生活了将近五年,可真正想要融入这个社会,还是很难。 看来我这辈子,即使真的无法再回到二十一世纪,也不可能在这里寻到一个懂我、知我、惜我的男人了。 我没办法嫁给这里任何一个男人!没办法在这个时代结婚、生子…… 自嘲的对镜一笑,身后正替我梳头的凝翠动作明显一僵,许是我的笑容冷不丁的冒出来吓着了她。我忙开口打岔问道:“孝孙公子可是回来了?” 凝翠愣了下,细声细气的答道:“天亮便已回。” “哦?”我急忙收拾妥当,穿了木屐开门,“可知是和谁一道回来的?” “奴婢不知,只是听公子吩咐夫人,中午设宴,有贵客需好生款待。” 我眼珠子骨碌碌的打个转,笑逐颜开。想不到刘嘉这个看似木讷的家伙还有点做说客的本事,我原还担心他笨嘴笨舌的请不来救兵呢。 院子里这几日进进出出多了许多舞刀弄剑的汉兵,我看多了已不觉着奇怪,不过就在我靠近主屋时,却被三名手持长戈的壮汉给拦了下来。这三个人穿着粗陋,显然不是汉军的人,看样子新市军和平林军两处这次派来的人还有些来头。 我悻悻的摸了摸鼻子,正琢磨着退回去到别处转悠,主屋的侧门忽然打开,一个男人摇头晃脑的从里头走了出来,身影在我跟前一闪,我愣了下,直觉得这人相貌特别眼熟。 他在经过我身边时瞥了我两眼,起初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走过三四步的时候突然回过头来,面带狐疑的再次看了我一眼。 “是你!”脑子里灵光一闪,我陡然想起来了,指着他叫道,“是你!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嗓门极大,这一叫倒把周围闲散练武的汉兵给引了来,那男人皱着眉夸张的往后跳了一大步,我仗着人多胆气十足的冲上去,一根手指险些戳到他脸上:“你还认得我么?果然冤家路窄……”我气势汹汹的捋袖擦掌,“你终也有落到我手上的一天!” 他给唬懵了,下一秒回过神来,冲着我破口大骂:“这女人莫不是个疯妇!” 他厌恶的挥手拂开我的手指,我倏然变指为拳,右臂缩回然后一拳挥了出去,直捣他面门。他没料到我竟然会动武,猝不及防间,饶是他反应得快,右侧脸颊也仍是被我拳头击中,脸偏向一处,重心不稳的踉跄退后。 “咄!”那三名壮汉见状,手中长戈一横,便要上来架住我。 “放肆!”汉兵也不是吃素的主儿,这些人本就是当地豪强,一向自视甚高,哪容得这些草莽出身的粗鲁汉子在自己的地盘上撒野,看我要吃亏,急忙呼斥着涌了过来。 我腰肢一扭,眼见一枝长戈横在胸前,不由厉喝一声,气凝于臂,化拳为掌,右掌一鼓作气的劈了下去。 “啪嚓!”一声脆响,那三指粗细的木杆应声而裂,持戈的家伙吓得面色煞白,惶恐的瞠目结舌。 只这眨眼工夫,十多名汉兵已将这四个外来人团团为住。 “这……这算什么意思?刘縯!原来你竟是心怀不轨,设了一场鸿门宴……” 门嘎吱一声拉开,屋内的人鱼贯走出,刘縯气势傲人的在门口站定,目光凌厉的扫来:“瞎了你们的眼,这是我刘伯升请来的贵客,岂容你们无礼?” 中气十足的声威当即让这些人退了开去,须臾有人终是不服气的回了句:“非是我们无礼,是他们欺负阴姑娘在先!” 刘縯原本严厉的面容陡然一变,目光迅速在我身上转了一圈:“到底怎么回事?”他大步向我跨了过来,“丽华……”伸手扶我之前,声音忽然一顿,注意到我脚下的一截断木,勃然大怒,“马武,这是何原故?!” 马武用手背蹭了下红肿的脸颊,啐道:“他妈的,我还想问你呢,你倒先质问起我来了!” 刘縯脸色铁青,身形微微一动,作势便要动手。 “大哥!”刘秀及时出言制止。他原本站在人后,这时急忙走了出来,拦在马武和刘縯之间,“莫为了一点小事伤了和气。” 小事?我咯噔一下,听这话就像是一口嚼了粒沙子,碜得我牙根酸疼。 我正要辩驳,刘秀转身淡然的扫了我一眼,看似无意的举动,却让我产生一种莫名的心虚感,那句抢白的话就此噎在喉咙里,重新咽下。 “子张莫怪,一场误会而已,我们屋内叙话。”刘秀胳膊虚抬,做了个“请”的动作。 马武两眼一翻,悻悻的嚷道:“老子是出来更衣的,没想到平白无故的讨了这等晦气,这会儿尿还憋着呢!” 众人轰然大笑,方才剑拔弩张的严峻气势被刘秀三言两语温和的拨散了。 胸口一阵气闷添堵,偏生又发作不起来,我气得咬牙切齿,握紧拳头双手微微发颤。正有气没地撒时,倏地身上一冷,直觉得有道视线在某个角落阴冷的注视着自己。我遽然转身,一对乌沉黝黑的眼眸瞬间跳入我的眼帘,眼睛的主人离我有七八米远,若隐若现的混在人群后,我却很明显的感觉到了他可怕而真实的存在感,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冷战。 刘秀招呼着宾客重新入内,乌眸的主人站在原地不动,我知道他正在看我,那样阴冷邪魅的目光除了他,不作第二人选。我心生怯意,脚步往边上挪了一步,却不想恰好撞上了刘縯。 “丽华,你没事吧?”刘縯担忧的扶住我,“是不是……刚才那个马武当真对你做了什么无礼的事?你别怕,告诉我,我自会替你作主!” “不……不是。”这会儿我哪还有心思管马武,转头看去,屋门口已空荡荡的再无一个人影,“平……平林!”我一把抓住刘縯的手,急切的问,“平林军那里派来的使者是什么人?” “平林?”刘縯愣了下,“哦,陈牧、廖湛对两军合作甚为重视,是以遣了我族兄刘玄前来……” “刘玄?他真叫刘玄?!”我吃惊得险些跳了起来,“他怎么又成了你的族兄了?” 我一时紧张,指甲竟掐进他的手背,他“咝”地吸了口气,眼神却出奇的放柔了,笑道:“他和我家关系远了些,我曾祖与他曾祖乃是亲兄弟。你知道子琴吧,嗯,就是那个刘赐……刘赐与他更亲密些,他二人乃是堂兄弟,当年刘玄为他弟弟刘骞报仇杀人,被迫远走他乡,后诈死避难,他家中老父老母全赖刘赐代为照顾……你放心,大家都是宗亲兄弟,没什么话不好放开来说的。倒是新市军的那个马武……一身草莽匪气……”他撇了撇嘴,不放心的再次追问了句,“他当真未对你无礼么?” 我口干舌燥,心烦意乱。马武的确得罪过我,不过不是现在,而是在四年前。 新市军……马武!脑海里似有道异光快速闪过,我却没能及时抓住,总觉得方才一刹那令我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丽华,哎,丽华。”刘縯感叹的吸了口气,避开其他人的视线,以极其快速的动作在我脸颊上亲了一口。 我猛地一哆嗦,目瞪口呆的望着他。 他盈盈而笑:“这些日子实在太忙,等我空些,一定亲自去新野向你大哥提亲!” 我哑然,半晌才惊醒过来,一时无言以对,竟找了个最烂的理由:“我哥他……他不在家。” 他笑了,眼眉舒展开来,说不出欢愉:“没关系,他会回来的,他很快就会从长安回来的。”他弯腰附在我耳边,轻声低语,“相信我……我会是你最好的选择!” 二、骑牛 新市军、平林军这两支绿林草莽出身的农民起义队伍,很顺利的就与刘縯率领的南阳豪强势力联合在一起。 南阳宗室子弟大多具有较高的文化素质和组织才能,熟悉政治,具备治国之能,不过缺点是纨绔者多,能征善战者少。相比之下绿林农民军意志比较坚强,拥有顽强的战斗力,缺点是目光短浅,缺乏远见卓识和用兵谋略。 我坐在辎车上,随着车辆的晃动侃侃而谈,刘伯姬两眼放光的膜拜我:“天哪,你怎么懂那么多?寻常男子更不如你!” 我嗤然一笑:“这些道理不是我领悟出来的,是以前别人讲给我听的。” “谁啊?” 我抬头望着天上一朵飘浮的白云,思绪有点扯远,慢悠悠的叹道:“是个很有学问的人——姓邓,名禹。” “邓禹?新野邓禹邓仲华?!丽华你指的可是他?” 我把目光收了回来,发现车上不仅刘伯姬惊讶万分,就连车尾坐着的刘黄亦是满脸惊奇。 “你居然认得如此俊杰!”刘伯姬感慨道,“我只知他是我三哥同窗,为人聪明,学识渊博,常听三哥夸赞于他,可惜却无缘见上一面。丽华你真是好命……”说着,羡慕的瞅了我一眼,“脸蛋儿长得漂亮,身手又好,人缘更好,老天爷真是不公平,竟这等厚此薄彼。” “你听听这话说的,你若是对邓仲华有意,我倒不介意替你穿针引线……” 刘伯姬假装嗔怒的过来撕我的嘴,我仰天一倒,险些撞到刘黄,于是索性往她怀里一扑,笑道:“黄姐姐快帮我,伯姬她恼羞成怒了。” 刘黄笑着伸手拦住刘伯姬:“伯姬,别没大没小的发癫,看把丽华妹妹吓的。你年纪比她大,可你连人家一成的本事都学不来!就只会怨天尤人,真是个没出息的……” 刘黄假装生气的伸指戳她额头,刘伯姬脸红着躲开了,撅嘴道:“我反正已经是个无人问津的老姑娘了,大姐你也别老仗着大姐夫疼你,就老来拿我打趣。小心改天我挑唆大姐夫纳妾,可有你哭的呢。” “就你嘴贫。”刘黄虽仍面带笑容,我却感觉到她身子不经意间微微一颤,想必刚才刘伯姬无心的一句话还真戳中了她的软肋。 刘伯姬未曾留意,仍是笑嘻嘻的拿姐姐姐夫打趣,笑闹间,她身子歪向一旁,用手一撑,掌心却是扎到了一根尖锐的麦秸。 “好痛!”她不悦的捂着扎红的手心吹气,“为什么非得让我们坐在这种辎车上。” 我从刘黄怀里爬了起来,她向妹妹招了招手,“过来我瞧瞧,可是扎出血了?” 刘伯姬撅着嘴把手递了过去。 这时一辆牛车从后面缓缓追了上来,等两车靠近了些,潘氏直起身子喊道:“才好像听见小姑呼痛,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每次见到潘氏,总觉得有种难言的尴尬别扭,可又不能选择忽视她,当她不存在。于是微微冲她一笑,而后垂下眼睑缄默不语。 “没什么,被这车上载的麦秸扎了下手。”刘黄沉稳的回答,“弟妹,你可知这一路往长聚还需多久?” 潘氏迟疑道:“应该不远了吧。” “章儿和兴儿呢?” “在车上睡着了。” “没吵闹吧?” “没,一听说要出门,都高兴坏了,真是小孩子,他们哪知道这可不是去玩……” 两车并肩而行,车速因此放缓许多,姑嫂两个正叙着话,车前突然啪啪传来两声鞭响,抬头一看,却是刘縯骑马赶了过来。 “我说怎么越走越慢了,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刘縯看了我一眼,而后转向潘氏,“你们若有什么贴己话要讲,在家时为何不说个痛快?” 潘氏当即无声,刘伯姬肩膀动了下,正欲开口,刘黄突然掐了她一把,拉着她的胳膊把她牢牢摁住了。 “弟弟且去忙你的吧,姐姐保证赶着辎车一步不落就是。” 刘黄毕竟是大姐,刘縯敢这样毫不客气的质问妻子,对这个大姐却还存有三分敬意,于是冷着脸点了点头,勒马转身去了。 “大哥现在可是越来越威风了。”待他走远,刘伯姬终于按捺不住的发起牢骚。 潘氏默默的将车赶到我们前头,刘黄拍了拍妹妹的手,努嘴道:“别多嘴,赶车去。” 我不由在心底叹了口气。 以前看电视,偶尔也看一些所谓的历史大片,不过多数是清宫剧,唯一的观后感是特别羡慕古人,何其优哉乎。 没曾想身临其境后才发现根本不是一回事,两千年前的古代生活,真要打起仗竟是如此麻烦。就好比眼下刘縯正准备拉了人马去打长聚,可真正行动的时候居然得是亡命天涯,举家大迁移。 这简直不像是去打仗,而是在搬家……看看身后长长的队伍,都是一些装载了蔡阳宗室各自家眷财产的车辆,更有甚者,居然连奴婢、牲畜一并带了出来,浩浩荡荡的随车步行,场面委实令人叹为观止。 我现在更能体会当初那些宗亲们为什么死活都不肯跟着刘縯造反了,这样的造反方式,没被官兵杀死,也会先被折腾死。 中原战马向来不如北境西域那边游牧地区的马匹来得强壮,西汉时汉朝骑兵坐骑的来源,大多是靠与游牧民族交换粮食、茶叶等生活用品得来的。王莽篡政后,多次挑起与匈奴、高句丽等边境民族的战争,关系恶化,马匹因此极少流入中原。如今民间的马匹数量已是相当稀少,寻常人家拥有马匹,如果不是出自大户,很有可能会被官军强行征走。 马匹,在这个时代而言,是种奢侈品! 舂陵军联合了绿林军共计约两万余人,这其中还不包括女眷。人数虽多,但在武器装备上却是相当缺乏,特别是马匹车辆,很多人因此只能徒手步行。 很难想象这样的一支队伍能够拉出去打仗! 长聚虽说是个比乡制还小的地方,却是个极为重要的军事据点。蔡阳刘姓宗室暴动,声势浩大,据说南阳郡守甄阜一接到谍报,即刻派遣新野县尉赶到长聚亲自坐镇指挥。 刘縯将要面临这一仗,其实并不像他口中说的那么轻而易举。 由于车辆少,所以辎车上除了乘人,还兼拖粮草,我不习惯跪得直挺挺的坐在车上给人欣赏,所以坐了没多久便自请下地走路,把空位留给了其他人。 因为多数都是步兵,再加上奴婢、牲畜,这队伍即使想走快,一天之内也实在赶不了多少路,对于平时勤于跑步锻炼的我而言,以这样的速度走上一天不是太大问题,于是乐得边走边欣赏沿途风景。 有四乘马从我身边快速经过,我本没多加在意,可那些人骑马跑出三四丈远后忽然掉头,打马而回。 “姑娘如此佳人,怎会徒步而行?如不嫌弃,上马与鄙人共坐一骑可否……” 我没好气的抬头瞥了一眼,当先一人衣着光鲜,一看就知出自豪门富户,长得倒也不赖,只可惜目光太过猥琐,一看就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我没理他,径直从他跟前走过,把他当成空气。 不用回头我也能猜到他脸色不会好看,果然身边几位先吃吃的笑了起来,而后低声说了几句,估计是笑他不自量力。 那人显然是个急脾气,受不得激,被人这么一笑,顿时拍马重新追了上来,拦在我身前,阻断我的去路。 “姑娘,我可是一番好意……” “滚开!”我没闲心听他废话,他脾气急,我比他更急。 今天为了赶路,所以没穿正装,也就一套厚绸襜褕,简短利落,正适合动手干架。 跆拳道的练习我一直没中断过,按说这几年下来,考个黑带三段也不成问题了,只可惜在这里缺少实战,终究是个遗憾。他如果有兴趣当活靶子给我练手,我倒也乐意奉陪。 果然那人脸色一黑,那张原本还面带微笑的脸孔,刹那间乌云密布。 我稍稍退后半步,脚踩丁字,深吸一口气,蓄势待发。 他如果敢乱动,我一招就把他掀下马。眼珠一转,忽然心动的发现他胯下的这匹白马不错…… “阴姬!”一个熟稔的声音突然打破沉闷,悠然飘来。 我撇了撇嘴,憋足的劲顿时泄尽,耷拉着肩膀回过头去。 不宽的路面上照常走着许多人,各色各样的人畜混在一起,乱哄哄得有些像是赶集。刘秀坐在一头青牛背上,正穿过人群,慢悠悠的晃过来。 我不禁张大了嘴,眼珠险些脱眶。 为什么我每次见他,他都会带给人一种……呃,难以想象的意外惊喜呢? “哈哈哈……”那四个人蓦地指着刘秀捧腹大笑,前俯后仰,只差没从马背上跌下。 我耳朵微微一烫,不自觉的低下头。 我敢打赌,那头青牛一定是刘家田里犁地用的耕牛,因为那副笨重的犁具还在牛脖子上套着呢。 “刘秀,你大哥是柱天都部,你难道要骑着头牛上阵替他杀敌不成?” “以他那缩头乌龟的性子,我才不信他敢上阵杀敌,他骑头牛出来,八成是为打下长聚后驮财物方便……” “刘文叔,你要脸不要?” “你可真是孬种,以往曾听你大哥说你是个胸无大志之人,果不其然……你可真丢尽了刘家人的脸!” “他也算是高祖的后人?哈哈哈……骑牛将军乎?” 一群人肆意大笑,极尽嘲讽之能,我听得怒火中烧,一个箭步冲上去,当先抓向那笑得最欢、讲话最刻薄的家伙,揪着他的衣领使劲一甩,竟把他轻而易举的拽下马来。 这时的马匹还没有配高桥马鞍和马镫,靠的全是两条腿夹着马腹保持平衡,他笑得正得意猖狂,丝毫没防备我会怒气冲冲的把他掀下马。只听“砰”的声巨响,他四脚朝天的摔了个仰八叉,连连呼痛惨叫。 我哈的一笑,走过去抬脚对准他胸口便踩,他吓得面如土色,尖叫道:“救命啊——”这一声又尖又细,就像一只被人卡住脖子的草鸡。 没等我这一脚踩实,胳膊上忽地一紧,有人抓着我的胳膊把我拖开,我手肘下沉,下意识扭身就是一拳。 拳风虎虎,在砸到那笔挺的鼻梁前我收住了,一颗心怦怦直跳:“要命,你拉我做什么?” 刘秀的那张脸就在我拳后一寸距离,险些被我砸成熊猫眼。我心有余悸的收回手,底下哀号的人趁机就地滚了两滚,手脚并用的爬了起来,狼狈的跳上马背。 我挣了挣胳膊,刘秀仍是抓着我不放,手劲不见得捏疼我,却也轻易挣脱不开。我急道:“你拉着我干嘛,他们要跑了……” 一阵凌乱的马蹄声响,我回头一看,果然那四个该死的家伙骑着马落荒而逃,跟之前摆出的气定神闲相比,现在他们逃得比兔子还快。 “刘秀!”我气得跺脚。 他终于松开了手,面色如常,看不出半点生气的样子,甚至连丝毫情绪的波动都没有,就像一处平静无波的湖水。我退后一步,呼吸急促,胸口不住起伏,这算什么人?这算什么表情? 他能不能发泄点不同的情绪让人看看? “你太冲动了!”他淡淡的笑了下。 我脑袋里嗡的声,像是有什么东西不受控制的炸开了:“我冲动?你再说一遍!我冲动?!”我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他比我高出半个头,即使我踮着脚尖也够不上他的高度,可我已经气昏头了,双手抓着他的衣襟,猛力的摇,“你他妈的还有没有良心?我这么做是为了谁?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你以为我是你么?居然那么冷血……明知道马武就是当年绑架我的歹徒,你却还要帮着他说话!别告诉我你不知道马武是什么人,别告诉我当年的绑架事件你都不记得了,别告诉我……” “唉。”耳边幽幽响起一声低叹,紧接着一股力道将我拖入怀中,“别哭,就都算是我的错,还不行么?” “我哪有哭?!”我倔强的抬起头来,眼前一片朦胧,眼眶里浮着水汽,眼泪顷刻间便要夺眶而出。我抬手揉眼睛,尴尬得声音发颤,“胡说八道!我为什么哭,眼花了你——”顿了顿,不甘心的继续蹂躏他的衣服,拳头一下下的砸向他胸口,“什么叫就算你错了,难道不是你错了吗?难道还是我错了吗?” 他哧的一笑。 我仰起头来,刺眼的阳光照在他脸上,皮肤白皙得叫人有些嫉妒,那双氤氲的眼眸近在咫尺,琉璃一样的颜色。眸色如水,一点瞳芒绚烂得就像夜空中的宸星。 星星正倒映在湖面上! 我心里忽然感慨的冒出这么一句。 原来人的眼睛,竟然可以长得这么漂亮。平时他总是笑眯眯的,让人不曾注意他的双眼,现在贴近了细看,才发现原来他的眼睫很密很长,就像蝴蝶的翅膀一样,眨眼的时候会让人有种翩然飞舞的眩惑。 “在想什么呢?”他轻笑。 “没……”细若蚊蝇,我猛地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刚才花痴的样子被他看得一清二楚,真是糗毙了。 “那怎么突然没声了?” 我一掌推开他,勉强退后三步:“骂得口干,省点口水不行啊。” 他笑着转身,从青牛角取下一只黑沉沉的陶罐递给我,我迟疑了下没立即去接。 路上行人熙熙攘攘,有不少人看到了刚才我咆哮的一幕,这会儿正侧目带着笑意的注视着我俩。如果说我不尴尬,那是扯谎,我只觉得耳根子火辣辣的发烫。 刘秀拉起我的手,稳稳的把陶罐放到我手里。陶罐子很不起眼,两个耳鼻口上栓了股麻绳,可是罐身很干净,里头盛装的水质也很明净,我捧着喝下第一口时感觉一股冰冷直透胸臆,冻得我打了个哆嗦。 “上来吧!”喝水的时候,刘秀已经爬上了牛背,伸手拍了拍自己身前,“走太多路当心待会儿腿疼。” 我撇嘴:“能不能不坐?” 他静静的望着我。 “你不觉得……骑牛真的很……你都一大把年纪了,又不是小牧童。” “一大把年纪……”他低低的重复,又好气又好笑的弯起了嘴角,“你认为我很老么?” “不是,我没那意思……”我说的是真话,他才二十七岁,搁古代算是青春已过、老树不开花的年纪,但是如果用现代标准衡量,那可是最佳王老五的美好时光。 没等我把话讲完,他突然弯腰抓住我的右手,使劲往上提的同时,另一只手在我后腰轻轻一托,瞬间将我拉上牛背,稳稳当当的坐在他身前,动作快得出奇。 惊呼声梗在了喉咙里,我愣是没喊出来。等到回神的时候,那头牛已经开始哞哞叫唤着往前踱步了。 “我说……”我咽了口干沫,有点惊恐的抓住了犁具套子,牛背上光溜溜的,突起的脊梁骨戳得我屁股疼得要命。回头看了眼刘秀,他却仍是一派气定神闲、悠然自得,好像骑的不是牛,而是匈奴马。 “我说……”手上一滑,险些摔下牛背去,我急忙反手抓住他的胳膊,“我说你真打算骑着这头大笨牛去打长聚吗?” “有何不可呢?”他的声音低柔,透着笑意,磁沉的声音从他震动的胸腔中迸发出来,很是动听,“古有黄飞虎骑五色牛,助西伯侯姬昌建周,如今我刘文叔为何不能骑牛,助兄长复汉?” 我瞠目结舌,以前即使和刘秀打过不少交道,也从没听他这么意气风发的说过这样豪迈的话。印象中唯一曾有过的一次,还是在宴请蔡少公的宴会上,他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说了那句“怎见得是说国师公,怎见得非是指我呢?” 不过他那天之后的表现,却又实在叫人无法恭维。 可是……为什么刚才说出这番豪言壮语的刘秀,会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起那天的情景呢? 牛脖子上挂着一只铜铃,走路摇晃的时候会发现沙哑沉闷的响声。我侧耳听了会儿,忽而一震,恍然大悟——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原因呢,刘秀之所以落魄到无马可乘,不得不骑牛上阵,全是因我之故——他的那匹马,早在小长安就被我杀了,甚至就连马肉也被我和刘玄瓜分殆尽…… 我倏然回头,呆呆的看着近在咫尺的他。 一时间神魂剧颤。 这家伙……其实什么都明白,却偏偏一句话都不曾解释,甚至连半句牢骚都没冲我发过,面对众人的永远都是一张风神俊秀的笑脸。 “又怎么了?”他含笑低下头。 “不!没什么……”我大大的吸了口气,很用力的说了句,“你说的很对!就算是骑牛冲锋陷阵,你亦能做个大将军!” 十指慢慢收拢,指甲掐进掌心。很疼,却疼得让我很清楚自己的决定——我要去打长聚!我要夺一匹战马回来!我要还刘秀一匹真正的战马! 三、长聚 攻打长聚。 当古代冷兵器时代的战场真正展现在我眼前,当我真正身临其境,亲眼目睹到这种血肉搏杀时,那种血肉横飞、刀光剑影的震撼力无法用任何形容词能描绘。 我从最初的恶心中挣扎出来,渐渐的,身体里竟难以抑制的升起一股热血沸腾的冲动。 我从不知道原来自己的血液里是这等好战的! 当我举着刘縯的那柄青铜剑,刺进一名企图从背后偷袭刘秀的长聚士兵身体时,我的心在发颤,出手却是丝毫犹豫也不曾闪过。 刘秀左手搂紧我的腰,催动青牛往前冲,牛是见红就疯的动物,战场上太多的血腥刺激得它已经不大受人控制。 这头原本温顺的,在田里默默劳作了一辈子的青牛,这会儿却比任何战马都还要勇猛。两只尖长的犄角上粘着淋漓鲜血,血水把犄角涂抹得锃亮,森冷的发出夺命幽光。 我感觉自己就好像这头青牛一样,身体已经不受我控制,仿若沉浸在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要想不被沉没,唯有随波逐流。 “别怕!有我在!” 这是刘秀在我耳边不知说过几回的话语,我无言以对。 是我执意不肯留在后方,执意要跟着他冲前锋杀敌的,是我私心的想替他多多缴获战利品,好偿还欠下的人情,可真到了生死悬于一发的危急时刻,他没有任何抱怨,竟是一遍遍的不断分心安抚我。 也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被人偷袭而不自知。 我怎能让他受伤?我怎能让他因我而受伤?我怎能允许有人再在我面前死去……只要一想到惨死的邓婵,我的心就不再有丝毫的颤抖了。 杀就杀了!杀人是为了救人!杀人是为了活命! 这在战场上,来不得半点妇人之仁!虽然这与我二十多年的道德理念相悖,但是,当再次挥下长剑的那一刻,我的心已不再发颤,手劲透着狠厉,每一剑必中人要害,毫不留情。 “丽华!”我猛然震,这是他第一次这般叫我的名字。刘秀喘着气放开我,大叫道,“你来驾牛,往东边去!” 他抬手一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不远处有七八面旌旗在迎风飘扬——能有这等排场的地方,必然有大人物存在。 “好!”耳畔的厮杀声与惨呼声不断,在这里没有炮火,没有硝烟,有的只是短兵相接的肉搏战。 拼的是命,洒的是血! 这样的战争更为残酷!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无法体会个中滋味。 那些马匹平时瞧着威风,可真摊上我们身下的这头已经红了眼的疯牛,也只有吓得四下逃窜的份。 刘秀持剑护在我周围,刀戟虽无眼,却没有一丝挨得到我身上,只听得乒乒乓乓声不断,血雾弥漫,就跟蒙蒙细雨一般,在我身上落下不少。 我也顾不上抹脸了,瞪大眼睛,拼命驱使青牛撒开四蹄,往人堆里钻。 七八个举旗的士兵尚未能反应得过来,顿时被青牛撞倒一片,一阵混乱中有个骑青骊马的将军叫骂着往后退缩。 刘秀挥剑一指:“冲过去!” 我没半分犹豫,剑身在牛身上猛力一敲,青牛的那身皮脂虽厚,也被我这一记重击敲得吃痛,哞哞哞的一声长嘶,四蹄刨得泥土翻飞四溅,气势惊人的往那将军身前冲去。 那将军大吃一惊,估计他这辈子都没见过有人驾牛这么玩命打仗的,稍一愣怔,青骊马被大青牛撞了个正着,咴地声悲嘶,错步倒退。 若不是我瞧着这匹马体型强健,有点像是匈奴马混血品种,心里存下私心,及时把牛头拽歪向一侧,这匹青骊马早已被牛犄角撞得肠穿肚烂。 那人兀自在马背上咆哮怒吼,我身后却是突然一阵衣袂飒响。刘秀腾身跳起,轻盈如燕的越过我的头顶。 一道利芒耀入我眼,那人惊惶的表情还停留在脸上,可是他的头颅却是顺着刘秀的手起剑落,平平的飞出一丈,刹那间滚入灰蒙蒙的尘土中。 没了脑袋的尸体从马背上笨重的栽下,刘秀凌空一扑,如大鹏展翅般稳稳落于马上。 “别发呆!”他策马奔来,一剑看落我身后的敌人。 我这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木讷的点头:“哦,哦……” 那将军的尸首就躺在血泊中,周围的士兵却是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忽然呼啦啦一窝蜂的散开,有的竟是丢了兵器,跪在地上举起双手以示投降。 刘秀的额头挂着血珠子,那是汗水混合着血水凝成的血珠,脸上惯常挂着的笑容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凌厉肃然。 心跳忽地漏了半拍,这种表情的刘秀还真是前所未见!狠狠压下心中的悸动,我环顾四周,看着满地狼藉,问道:“你刚才杀的人是谁?” 他笑了笑,坚毅的线条瞬间柔和下来,一字一顿的回答:“新野县尉。” 简短的四个字却让我惊异的愣住了,片刻后我嘿地笑了起来:“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刘秀一怔,同样惊异的瞅了我一眼,随后眼中的笑意更深:“很精辟的见解。” 我顿时恍然,自己无意间竟然说了一些跨年代的东西。这两句话其实出自唐代杜甫的某首诗词,在现代这样的话就跟歇后语一样,张嘴就来,可在两千年前的汉代,却还是新鲜词语。 我眨眨眼,忽然忍不住卖弄起来,张嘴念道:“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刘秀浑身一颤,猛地睁大眼。 对于汉人而言,这个时候还没有诗词这种体裁,在刘秀听来,我念的或许更像是琅琅上口的五字谶语。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他喃喃的重复了遍,忽而笑道,“字字珠玑,秀受教了。”说着,竟从马上跳下,对着我深深一揖。 我唬了一跳,没想到随口一诌竟换来他这么大的反应。我忙跳下牛背去扶,脸红心虚的说:“使不得,使不得……” 两个人正你来我往的谦虚客套,蓦地,身后不远处传来一个沉闷的喊声:“什么东西使不得?” 回头一瞧,竟是一身戎装的刘縯策马而来。他身上也没少挂彩,看来杀敌时也必是个奋勇向前,无所畏惧的拼命三郎。 “禀都部,新野尉已亡,我们的人已经攻陷长聚!” 刘縯冷着脸听完斥候的回报后,只是一言不发,一双眼死死的盯住了我,眼里似乎冒着熊熊火焰,恨不得一把火烧死我。 我耸着肩膀,故意撇开他的注视,回过头伸手拍着那头老青牛,小声嘀咕:“笨牛,真瞧不出你这等神勇,回去我一定拿最好的饲料……” “去长聚——”冷不防刘縯一声厉喝,振聋发聩之余身后马嘶,不等我回首观望,腰上已是骤然一紧,紧接着腾云驾雾的飞了起来。 “做什么?”虽然经历刚才的生死搏杀,在牛背上颠颠倒倒的冲击也没晃晕我,说明我的体质相当坚韧。可如果是像现在这样被人像猫似的提着,上下不着地的悬在半空,我仍免不了硬生生的被吓出一身冷汗。 刘縯没搭理我,提着我,把我不上不下的挂在马侧跑了大约五六分钟,这才大手一拎,将我脸朝下、背朝上的横放到了身前。 我头朝下的看着鼓鼓的马肚子在眼前晃悠,忍不住尖叫:“你发哪门子神经……” “啪!” 一句话没骂完,屁股上猛然一痛。 “啪!”“啪!”又是接连两下,刘縯下手不轻,竟是使了全力。 我痛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差点没咬到自己的舌头。打到第五下,他见我没吱声,力度骤然收敛一半。 “怎么不喊了?”他冷冷的开口。 我闷哼一声,倒挂着的滋味很不好受,感觉脑袋充血,还缺氧:“喊……什么?喊痛?你听我喊救命……心里岂不是会更爽,才不要……” “你还记得你有这条命吗?”他怒吼着将我翻转过来,侧坐于马上。我被他像小鸡仔似的拎来拎去,搞得头昏眼花,眩晕间瞅见他的那张脸煞白,与他衣襟上沾染的血迹相映,分外醒目。“你是真的不要命了吗?” 我闭了闭眼,好容易适应了马奔时的颠簸,却发现刘縯的一张脸真的是臭到家了。看他像喷火恐龙似的表情,我又气又好笑,正要出言讥讽他两句,他忽然用力一拉,竟将我牢牢搂进怀里。 我“咯”的吐了口气,直觉得全身骨骼都快被他勒散架了,偏偏他手劲奇大,我竟挣脱不开,不由气得张嘴就骂:“你脑子进水……唔。” 他倏然俯就,低头狠狠吻住我的唇。一口气急转不过来,窒息溺水般的恐惧感深深抓住了我,我猛力用拳头砸他的背,可惜他浑然未觉。 这一吻热烈急切,迅速点燃一团火焰,令我浑身燥热,十一月的冬季,却像是置身于炎炎夏日。就在我快在窒息脱力时,他终于放开我,恋恋不舍的抚摸着我的脸颊,粗声粗气的说:“你不要这条命,我要!” 我拼命吸气,刘縯的专制和霸道让我很恼火,可是听了他这样情深意重的话语,却又有丝心痛。 “你怕什么?”我嗤之以鼻的冷笑,“你不信你能做的,我也做的到吗?” 刘縯皱起了眉:“我知道你好强,身手亦不错。可你毕竟是个女子,征战厮杀这种以命相搏的事情还是留给我们男人来做的好。”他捧着我的脸颊,手指轻轻抚触着我的肌肤,“文叔这次实在太鲁莽,居然不打招呼就私自带你上战场……” 我不耐烦的打掉他的手,冷道:“女子又如何?你难道忘了平原郡出了个迟昭平吗?她可不就是个女子吗?她去年秋天拉了数千人反了朝廷,抗官税、荡府衙、杀豪绅、掠贵族、扶危弱,分粮仓……桩桩件件哪样不是她带人干的?迟昭平去年热火朝天的在干这些大事的时候,你还在家抱着大腿享清福呢!” 刘縯张嘴欲言,我却没给他争辩的机会,加快语速,一鼓作气的道:“就在今年夏天,迟昭平率部众与富平人徐异卿的义军汇合,转战平原、富平、乐陵、无棣、盐山等地,人马已经发展至十万余众。再反过来瞧瞧你,你现在除了拉拢绿林军勉强凑了两万人之外,又有什么可值得骄傲,你凭什么睥睨群雄、争霸天下?” 刘縯被我咄咄逼人的犀利言辞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憋得满脸赤红。过了好半天,他才哑着声问:“你如何知道这些?” 我冷冷一笑。这只能怪阴家的情报网拉得实在太好了,全国各地只要有哪处造反,即使规模再小,人数再少,不出半月,阴识让阴兴转交给我“阅览”的那些书简中,便可将其中详细经过记载得一清二楚,毫无遗漏。 如今王莽气数已尽,各地的起义军犹如雨后春笋般蹿得又快又多,尤其是河北,以赤眉军为典型代表,尽出一些规模与人气都相当高的起义军。 和他们相比,南阳刘姓宗室揭竿的时期已经晚了,再加上宛城兵变失败,李通下落不明……可以说,这条光复之路,未来是崎岖抑或平坦,都还是个茫然的未知数。 阴兴给我看的那些东西,在没得到阴识许可前,我不会跟任何人透露内情。我的决心已下,别说刘縯动摇不了,就是阴识这会儿跑到长聚来拖我回去,我也绝不会轻易妥协。 我的事得由我自己说了算,没人可以替我做决定! 四、让利 西攻长聚初战告捷,舂陵军士气大振,装备简陋的军队也因此获得了第一批战利品。刘秀因手刃新野尉,在军中居然得了个“骑牛大将军”的戏称,虽然在之后的攻打唐子乡时他已不再骑牛,换乘了新野尉的那匹青骊马,然而这个戏称却仍是在军中渐渐传开。 唐子乡位于湖阳西南,属于新朝在南阳郡的门户之地。攻下唐子乡,等于打开了夺取南阳郡的一扇大门。 两次小战的成功让刘縯等人信心大涨,于是又一起将目标转向下一站——湖阳。 刘縯在逼近湖阳后,先让人假扮江夏官吏,诱杀了湖阳县尉,湖阳不攻自破,起义军获得大批辎重,一时间人人脸上都挂满了笑容,女眷们整天叽叽喳喳的谈论着新得的粮食和布匹,高兴得就跟过年一样。 刘家的两姐妹以及两妯娌都不能例外,潘氏想着用缴获的上等丝绸给三个孩子制几身新衣,准备过年时穿;刘黄想着丈夫胡珍爱喝酒,便叫人几乎搬空了整座酒窖;刘伯姬想着搜罗奇珍异宝;刘仲的妻子算是最不贪心的,她只敢请求丈夫多拿些鸡鸭牛羊等家畜回来。 男人们在前方拼杀,女人们却躲后方坐享其成。我忽然有点讨厌看到她们,虽然我也同样是女人。 最后因为实在受不了她们无聊又没营养的话题,我径直出门散心。 湖阳地方很大,比起蔡阳、新野不遑多让。刘縯的母亲樊娴都就是湖阳人,刘縯打下湖阳后,他们的舅舅樊宏带着樊家门客子弟前来投奔,樊娴都原本对自己的儿子造反忧心忡忡,这时见自己的兄弟带着娘家人也奔了来,惊骇之余反而变得沉默起来。 “这个是我的……” “我的!” 走出府衙大门,就见刘章、刘兴追逐嬉戏,我绕开他们继续往前走,忽听“啪”的声脆响,紧接着刘兴手捂着眼睛哇哇大哭。 刘章手里抢了只做工粗糙的木制风车,得意的笑:“早告诉你别跟我争了,你跟我抢,还早得很呢。” 刘兴哭得更加大声,哭声带着一种破壳沙哑,他越看越伤心,刘章却是举着风车越来越高兴。 刘兴见状,索性一屁股坐到地上打起滚来:“我要……那原本是我的!是三叔送给我的……” “才不是呢,三叔有好东西只会留给我,三叔最疼我!”刘章扮了个鬼脸,不理弟弟的哭泣,转身就往门里跑。经过我身边时,脚步稍停,侧过头恶狠狠的白了我一眼。 这小屁孩……我回瞪他一眼,他哧溜穿过我,往门里跑。 刘兴还坐在冰冷的地上哭泣,眼泪鼻涕混着脏兮兮的灰尘,把一张脸揉成了大花猫。我迟疑了下,终于还是走到他跟前蹲下身去。 “别哭了,如果你想要那风车,我给你做一个……” “不要!”殊不知,他竟断然回绝,嘎嘣脆的声音让我吃了一惊,“我只要三叔做的,三叔做的最好!”说完,小嘴一瘪,又放声哭了起来。 就在我和刘兴说话的时候,身后砰的一声,然后有个呼痛的声音随即响起。 我扭过头去,只见凝翠正从门里迈出来,蹦蹦跳跳的刘章一头撞上了她。 “章儿。”潘氏从凝翠身后转了出来,眉尖若蹙,“怎么那么淘气……”抬眼见到我和哭泣的刘兴,眼中闪过一抹惊讶,“章儿你又欺负弟弟了?” “我……”刘章扭捏着把风车藏在身后,歪着脑袋看了看我,忽然嚷道,“是她!是她欺负弟弟!是她把弟弟弄哭的!” 潘氏原本已疾步向刘兴奔来,听了这话,蓦然愣住,飞快的瞥了我一眼:“章儿你少胡说,阴姑姑才不会欺负兴儿,定是你淘气……” “娘,才不是我,明明是她……” 我倏地站了起来,扬睑冷然瞪了过去,刘章正涨红了脸睁眼说瞎话,被我这么一瞪,竟吓得钻进凝翠怀里,连话也不敢再说了。 估计潘氏和凝翠也看到我瞪人的样子了,可是我管不了那么多,没人可以随便诬赖我,就算是小孩子也不行。 气氛有点尴尬,我撇了撇嘴。潘氏把刘兴从地上抱了起来,一边拍着他身上的尘土,一边低声念叨:“别哭了,男子汉大丈夫,要像你爹爹那样……”安抚了孩子几句,抬头歉然的望着我,“阴姑娘莫见怪,章儿年纪小,不懂事……” 说话间,刘縯兄弟几个从外头回来。刘縯紧绷着脸,脸色十分不豫,潘氏察言观色,小心翼翼把孩子往身后搂了搂。果然刘縯发作道:“外头不省心,家里头难道也不能让我省心么?争来抢去,为了这点子东西难道你们连手足之情也不顾了么?”走到刘章跟前,劈手将他身后藏着的风车夺去,猛力掼掷于地,一脚踩了上去。 纤细的木工制品如何经得起他的大脚踩踏,顷刻间风车折成数段。刘章吓呆了,刘兴躲在母亲身后,哇地哭了出来。 刘縯大袖一挥,头也不回的径直回府,刘秀叹息着将大侄儿抱了起来。刘章小嘴瘪着,满脸委屈,蓄满泪水的大眼睛恨恨的望着我。 潘氏抱着号啕大哭的刘兴,连哄带骗的将他抱进府去。 “怎么回事?”等他们都走了,我斜着眼问刘仲。 刘仲摇了摇头,并未立即答我话,于是我又将目光转向刘嘉。 刘嘉与我相熟,叹了口气,终将实情相告:“绿林军那些人嫌分得的财物少了,聚众闹起事来,宗亲们自然不依的,两边因此剑拔弩张,起了内讧。” 刘仲冷哼一声,插嘴道:“这些出自匪盗之人皆是不可信的小人,如今尚未见寸功,便已眼红这点蝇头小利,将来更是无法无天。” 我略略一思忖,已然明白其中道理,不禁笑道:“既然都说是蝇头小利了,便是把这些小利都拿去做个顺水人情又如何呢?谁叫你们舂陵军人少,怨不得人家想坐享分成收大利。他们皆是些草莽之徒,平时聚山为王、打家劫舍,不就是为了谋取财物吗?人家原本没什么大志向,不似尔等谋的是江山。你们若真是还想谋大事,就别为了这点小利起争执,就算是全让出去了又如何,舍小利者成大事,区区财物和偌大个江山比起来,孰轻孰重?” 刘仲被我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刘嘉目露倾慕赞许之色,许久方叹道:“听阴姑娘一席话,方知文叔一番用心良苦。” 刘仲讷讷的道:“原来竟还错怪了他,宗亲们都埋怨他胳膊肘向外拐,他也不与我们商量,便自作主张的将所有财物全送予王匡、陈牧等人。” “当时情势一触即发,也怨不得他不与我们商量。他性子原就内敛,心里打定的主意却是多半不错的……”刘嘉向我投来一瞥,目光中隐有笑意,“阴姑娘心思灵巧,与文叔志趣相投,以后若有不明之处,文叔不擅辩释,倒是可以请阴姑娘代为解惑。” 刘仲点了点头,也不禁笑了起来:“时常听娘称赞阴姑娘德才皆备,我原还不解,今天算是开了眼界了。” 我听他们拿我打趣,便也不冷不热的笑道:“哪里真就用得着我来代为解惑呢,就凭我这点妇人之见说出去只怕难登大雅之堂。两位真会说玩笑话,这点浅薄的道理其实你们哪里真就不懂了呢,是吧?” 明褒暗贬的几句话登时把他们两个说得窘迫难当,半晌,刘仲尴尬的讪笑两声,连声称是。 我莞尔一笑,就此收口,翩然入内。 五、投奔 数日后,汉军攻克棘阳。 这里已离宛城不远,宛城乃南阳郡都,只有最后占领宛城,才算是真正拿下了整个南阳郡的政权。 不过,正是因为宛城乃是政权集中之地,汉军虽连连得胜,我却对能否同样顺利一举攻下宛城,深感忧虑。大多数人都已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特别是那些绿林军,在刘秀将所得财物倾囊相送后,他们对于攻占宛城、瓜分财物的兴趣更浓了。 刘縯其实也不是一个没头脑的人,之前刘秀的权宜做法得到了他的认可,然而在选择一鼓作气攻下宛城,还是稍候时机才定决策上,他开始摇摆不定起来。 这日晨起,雾水朦胧,我正准备去城郊晨跑,才出门便听不远处有人喊:“阴姑娘!” 回头一看,只见一辆牛车缓缓停在我跟前,随后车上一人跳下,落地轻盈,身姿颀长,虽粗布短衫,却无损其俊逸。 我眯着眼瞅了半天,眼前陡然一亮,脱口惊呼:“李通!” 李通望着我吟吟而笑,脸上满是疲惫之色,人也憔悴消瘦了许多:“阴姑娘还记得李某,真乃通之幸。” 宛城兵变失败后,刘秀、刘稷、李通等人都失散了,刘稷、刘秀、李轶先后回了蔡阳,唯独李通,下落不明。很多人都以为李通已死在战乱之中,没想到他竟还能毫发无伤的活着,我激动的上下不住打量他,笑道:“不错!不错!上次见你病怏怏的没什么精神,身手却是一点不含糊,这回你还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想来应该无大碍。” 李通笑了,身子稍侧:“你瞧瞧还有谁来了?” “谁?” “阴姬。”车上居然还有一人。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我便犹如五雷轰顶。若问这世上我最不愿意面对的一个人是谁,那便是……他。 “表哥。”我心跳加快,颤抖着喊了一声。 邓晨从车上下来,动作很慢,一举手一投足都牵动着我的心,我怔怔的看着他每一个细小的举动。他下车,径直朝我走来。 “阴姬……”他的肩膀微微一动,我下意识的闭上眼。可是最终却并不是我所预想的巴掌,而一声喟然怅然。 我睁开眼,邓晨面色蜡黄,像是久病初愈,长长的衣裳套在他身上显得有些肥大,他整个人像是瘦了一大圈。 我咬了咬唇,憋着气的开口:“表姐她……” “婵儿的事让你费心了!” 我倏地一颤。 他却只是黯淡的冲我点了点头,没再说别的,一副精疲力竭的模样。 闻讯赶来的刘縯等人将李通、邓晨一干人等迎了进去,潘氏自去迎接尾随其后的邓府内眷。 十多辆大车上陆陆续续下来一大批的女眷,为首的赫然是刘元。潘氏拉着刘元叙话,刘元也是一脸憔悴,姑嫂二人相见,不一会儿都红了眼,举袖拭泪。 “姑娘!”人群里突然蹿出一个人影来,又惊又喜的扑向我,“姑娘!姑娘——奴婢可算找着你了。你没事……太、太好了……”说着,跪在地上竟是抱着我的双腿嚎啕大哭。 “胭脂……”我万万想不到这丫头居然也混在邓家的内眷里,忙拉她起身。 她哭得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像是受了万般的委屈。 “你怎么跟来棘阳了,你没回家吗?” “姑娘!姑娘一走就经月,影踪难觅,连邓公子都说不知道姑娘最后去了哪里……奴婢见不着姑娘,不敢独身回府……”她抽抽噎噎,伤心不已。 我眼瞅着潘氏领着邓府内眷往府衙去了,便拉着她走到僻静无人处,轻声问道:“你是怕我大哥责罚你么?” 胭脂先是点点头,接着又急忙摇头,流泪:“奴婢担心姑娘。” 我叹了口气,按捺下心头的烦乱,理了理思绪:“你们怎么从新野赶来了?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姑娘。”胭脂压低了声,显得极为惊恐,颤颤的说,“邓公子偕同门客反了朝廷……新野宰带着官兵上门剿杀,两边打得惊天动地,死了好多人。”她捂着嘴,乌黑的眼眸浮出深切的惧意,“最后邓公子败了,我们侥幸逃了出来……可、可是邓家的祖坟被刨、宗庙被毁,邓……邓家庄子家舍也全被焚烧殆尽。” 我如遭电亟,一把抓住胭脂,颤声:“那阴家怎样?” 阴、邓两家盘根纠集,世代姻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邓家落得如此惨淡局面,阴家不可能无恙。 胭脂吓了一跳,瑟缩的回答:“奴婢不知。奴婢一直跟随邓夫人……逃出新野后星夜兼程的往这里赶,邓夫人说到这里能见着姑娘,所以……所以奴婢心心念念盼着……邓夫人不曾相欺,果然叫奴婢见着姑娘了。” 她说话颠颠倒倒,完全没说中重点。我放开她,转身追进府衙,只这会儿工夫,潘氏已将刘元等人安置进府中后院,院子里走动着不少下人,却独独不见邓晨、李通他们这些人。 前堂上聚了很多人,刘縯让潘氏整治了一顿颇为丰盛的筵席,算是替李通与邓晨洗尘。我冲进去的时候,七八张席上跪满了人,见我进来,皆是不由自主的挺起了上身。 我一脚才踏进门,忽地一阵天旋地转,心脏狠狠抽了一把,痛得我弯腰,险些摔在地上。眩晕间有人疾步过来扶了我一把,柔声问道:“怎么出了那么多汗珠子,嘴唇都白了,发生了什么事?” 痛觉只在瞬息之间,凝眸细细感觉时,那种窒息痉挛的感觉已然消逝得无影无踪,我嘘了口气,无力的扶住刘秀:“我不要紧,我来找表哥,我有要紧的事要问他。” 说话间目光搜寻邓晨身影,却见堂上俱是清一色身着战袍的男子,其中不乏两位熟人——马武和刘玄。 刘玄和马武分列两张席案,隔了条走道相对而坐,与刘玄同席的还有两名男子,看似相貌平平,仿若寻常乡间农夫;马武身边同样亦是两名男子,相貌酷似,像是一对亲兄弟。 我定了定神,心里跟明镜似的,很多以前想不通的事情豁然明朗起来,不由笑了两声。 堂上首位面东而坐的是刘縯,刘秀作为陪客,坐在面西的侍席上。正思忖进退时,刘秀身侧有个年轻人站了起来,站在席上对着我行了个礼,瓮声瓮气的喊道:“嫂夫人好。” 我一愣,看了眼边上的刘秀,刹那间明白过来,顿时霞飞双靥。 那人身材高大,看年纪不大,国字脸,皮肤又黑又糙,一双眼倒是炯炯有神。刘秀轻咳一声,解释道:“这位是阴姑娘,非是拙荆。” 那年轻人憋红了脸,好在他脸皮黑,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见我睁着眼瞧他,尴尬的一拱手:“请恕王霸唐突。” 我也不好说什么,笑容挂在脸上连我自己都觉得虚假。 刘縯坐在对面,肩膀略晃,似乎想站起来,我忙一矮身,甩脱脚上的帛屐,跪坐到刘秀的位置上,刘縯神情闪过一丝不悦,终是坐着没动。 刘秀在我身侧坐下,细声询问:“需要另置食案么?” 我摇了摇头:“不用。”顿了顿,小声问,“我在这儿,不会妨碍你们谈正事吧?” 刘秀笑道:“这些正事不正是你最想听的么?” 我眯眼笑得特奸诈:“你还真是了解我。” 和刘秀正交头接耳,那边李通已经开始用不紧不慢的声音讲述自己在宛城经历的风风雨雨。虽然这些前因后果我都已经知晓,可是当我听到李家六十三口人被甄阜下令挫骨扬灰时,仍是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刘秀伸过手来,轻轻握住我的右手。 我微微一颤,刘秀的笑容仿佛是一剂最好的良药,能够神奇的安抚住我心中的狂乱与不安。 那只温暖的手最后还是松开了,放手时在我手背上毫不着力的轻拍两下,我随即感激的向他投去一瞥。 李通的情绪越说越激昂,在说到亲人惨死时,竟是悲伤的流下了眼泪。 我长这么大,除了电视上看到演苦情戏的男女哭天抹泪之外,还从来没真正见过男人哭泣,这里更是信奉男儿有泪不轻弹,就算是阴兴、阴就小的时候,我也没见他们流泪过。所以,李通的哭泣带给我的震撼力相当大,邓晨想来也是深受其害的一员,李通的话在很大程度上引起了他的共鸣,于是他和李通两个人一唱一和,愤慨的指责着王莽新朝的种种恶行。 众人唏嘘,刘縯面色由白转红,由红转青,然后“砰”地声巨响,他一巴掌拍在了食案上,震得案上的碗盘、耳杯纷纷跳起,酒汤四溢。 “杀到宛城去,要甄阜、梁丘赐这二人抵命!” 我心头一惊,刘縯的性子好冲动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但是在这节骨眼上扬言要打宛城,未免也太欠考虑。 我不禁担忧的蹙起眉头,环顾打量,无论是王匡、王凤兄弟还是陈牧、廖湛都露出欣喜之色,马武更是个愣头青,刘縯如果只是“冲动”,那他便已将“冲动”转化为“行动”了。 “都部好主意,咱们这便带领兄弟打到宛城去,叫甄阜这狗贼也尝尝挫骨扬灰的滋味!”他腾身从席上站了起来,拔剑走到正中,竟是击剑长歌,歌声粗犷,透着豪迈之气。 我一个头涨得比两个都大,正大感头疼时,却接触到刘玄意味深长的一抹笑意。 我打了个颤:小声问道:“刘秀,打宛城我们有几分胜算?” 刘秀一愣,半晌才压抑的吐出两个字:“不知。” 我心里一凉,刘秀都说不知了,那看来这场仗真要打起来,会是场激烈的硬仗。 “你怕了么?”刘秀端着耳杯,浅尝辄止,唇边凝着一抹淡雅的笑容。他并不看我,目光直视前方,一边欣赏着马武的剑歌,一边继续喝酒,即使是喉结上下吞咽的动作,都能做得那般雅致如兰,“你大哥——次伯,已经回到新野。” 阴识回家了?我眉心一动,心里欣喜的升起一股希望的火苗。有阴识在,阴家就算是化为白地,家中老少也必能保得安然无恙。 刘秀放下耳杯,微微一笑,声音细若蚊蝇:“次伯这几年花在阴家庄园的心血果然没白费,阴家固若金汤,门客人才济济,别说一个小小的新野宰苏康,就是甄阜亲自领兵南下,也未必能轻松拿下阴家。”他侧过头来,弯弯的眼睑洋溢起一抹醉人的笑容,“丽华,以你大哥的能力,虽不能保全邓府,然而要保全阴家却是绰绰有余,二姐夫这次能带着内眷宾客全身而退,未尝不是他的功劳。他托二姐夫带了口讯来,让你速回新野。” 我才欲张口,他已快速在食案地下握住我的手,“他知你性野,绝不肯乖乖听劝,所以这口讯不是带给你的,而是说予我听的。” 这一次,他的手攥得很紧,捏得我指骨有种抽痛感,我疼得吸气:“为什么我就非要听你的呢?这口讯带给我或是带给你,又有何区别?” 他静静的望着我,眼里氤氲如雾,已没了半点笑容,眉宇间淡淡的笼上一层忧色:“你问我胜算几何,我无法答你。换作以前,我从不做心里没底的事情,可是眼见得被逼到今日这付田地,我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丽华,你是无辜的,你不需牵扯到这些纷争里来。” 心口揪疼,有点酸,也有点涩,说不出到底是何滋味。我咬了咬唇,仍是那句话:“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他一愣,而后淡淡的笑了,眉宇间的忧色不减:“是,你的确没必要听我的。”松开我的手,继续埋头喝酒,这一场口舌之争,竟像是完全没发生过一样。 马武舞完剑后,众人喝彩捧场,我意兴阑珊的也拍了两下手,明显应付的样子让马武兴奋的笑容为之一收。 酒到酣处,气氛愈加热闹,在场的除了刘秀素来内敛文静,唯一还能保持庄重有礼的便只刘玄一人。 从头到尾他看似都在不断的敬酒、陪酒,到现在即使没有百杯,就眼前一尊足有十斤重的陶罐搁下时摇晃的程度,也可猜出尊内所剩酒水已是不多。汉代的酒水多为粮食酿制,酒精浓度的确不太高,但是酒毕竟是酒,像他这么海量,且喝下去面不改色的,在现代当个公关部经理是绝对没问题了。 我对刘玄有种莫名的戒备抵触心理,这也许是因为他是目睹我发狠狂怒,甚至错手杀人的人。 “刘……文叔。”我目光偏移,落在王匡、王凤两兄弟身上,“当年的绑匪三人,我大哥未曾加以任何追究,是否就是应了今日这般局面?” 我等了两三分钟,他只是不答,也不看我,当我是空气。我并不生气,慢腾腾的像在自言自语,“马武在这里了,那么成丹和王常又在何处呢?”我眨眨眼,凑近他的耳鬓,吐气,“不会是凑巧在下江吧?” 刘秀的耳廓居然发红了,轻咳一声,膝盖微微挪动,与我重新拉开些距离。 我哧的低笑,越发肆无忌惮起来,恬着笑脸继续挨近他。他被我逼得没法了,终于闷声说道:“当年马武、成丹、王常三人之所以绑你勒索赎金,正是为了前往绿林山投奔王氏兄弟。后来绿林山遭瘟疫之扰,被迫分兵下山,成丹和王常眼下的确是在下江,他二人正是下江军的首领。” 我冷哼一声:“我大哥没杀他们,也没将他们三个押送官府,一是看在王氏兄弟的情面上,二也是未雨绸缪……”心中忽然一动,有句话想说却未曾说出口。 阴识!如果四年前就能预防到今日的局面,可以想象他的心智与计谋有多异于常人。 刘秀轻轻一叹:“次伯是人才,可惜他是个方外闲人,不肯……” 我心中一动,往后飞快退开:“是么?我大哥是个精明睿智的闲人,我却是个盲目任性的野人。”不等刘秀开口,我已冷笑出声,“刘秀,你还真是个务实的商人,从宛城转一圈回来后,你便由原来的不闻不问突然转变成出谋划策,你投入得可真是快啊。哼,我阴丽华再天真也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你现在犯不着为了我大哥讨好我!为朋友我两肋插刀在所不惜,那些带着某种目的才接近我的人,在我眼里,却是连条狗都不如。” 我站了起来,无视于堂上众人讶异的目光,淡淡的施礼:“既是兄长之命,阴姬莫敢不从,这便收拾行囊,回新野家去。诸位告辞!” 刘秀仰着头,目光幽然澄净的望着我,那双湖水般清澈的眼眸中再次流露出一种哀伤的气息。 我不懂他,从一开始就不懂这个男人,也许他是故意要激怒我,也许他是不擅长剖析自己的内心,也许他是……为了我好。 然而我却觉得和这样的人交往实在太累,什么话他都不明明白白的说出来,什么事都要靠我来猜……这样太累! 我狠狠心,毅然转身。 不管了,由你去!是死是活,由你去!我的人生由我定,你的人生始终归你…… 六、生离 我几乎是带着一种赌气的性子离开了棘阳,走的时候甚至拒绝了刘縯提供的辎车。其实倒也不是真的不接受,故意给自己的两条腿找罪受,只是一想到他们马上就要攻打宛城,军中辎重本就不充裕,能省还是省些吧。 这本是我的一番好意,可我却偏学刘秀的作派,不说真话,还摆出一副“谁要你们施舍”的样子,把刘縯气得当场抓狂。结果临走那天,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我和刘縯两个当真在院子里动起了手。 都说拳脚无眼,我当时正在气头上,别说刘縯皮厚肉糙,就是细皮嫩肉的刘秀,我也照揍不误。最后刘縯一个没留神,挨了我一记回旋飞踢,身子倒飞出去两米,活活把潘氏、刘黄、刘元等女眷吓得个魂飞魄散。 “姑娘,为什么我们不往南,反而要往北走?” 我走路早已成习惯,胭脂虽是奴婢,可一向不曾干粗活,从没吃过这等苦头,一路上少不得唉声叹气。 “你就那么急着回家?”我停下脚步等她跟上,乜着眼轻笑,“你就不怕我大哥揭你皮了么?” 胭脂白了脸,哆嗦道:“姑娘莫吓奴婢,但凡大公子有责罚,还请姑娘代为求情些,免得奴婢多挨皮肉之苦。” 我噗哧一笑,从她肩上将包袱卸下,随手背在身上:“走吧,希望天黑之前能赶到那里。” 胭脂不敢让我背行李,争执了老半天终是抢不过我,只得苦着脸问:“姑娘到底是想去哪里?虽说姑娘本事了得,可如今兵荒马乱,四处都有流民匪类,姑娘毕竟还是个娇滴滴的姑娘家……” “我去小长安。”我幽然叹气,心里填充的尽是苦涩,“我答应过表姐,要带她回家……” 转念想到邓家已化为灰烬,就连祖上坟墓都被刨挖殆尽,当日若非我无能力将她的尸身带回新野,只怕如今她的骸骨也已惨遭凌辱,曝露荒野。 激灵灵的打了个冷颤,眼见天色阴沉下来,急忙催促胭脂:“快走!快走!能用跑的最好。” 小长安其实是个村落,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和胭脂赶到村口的时候,天已擦黑,灰蒙蒙的头顶突然飘下一朵朵雪花。 飘雪如絮,扯不断,理还乱。 当夜借宿在一户农家,因家室简陋,没有门庑,我和胭脂只得在猪圈边上的一间堆放杂物的房舍里挤了一宿。 紧靠着猪圈的就是茅厕,这一晚不只是受冻,还得憋气,好容易撑到天亮,出门一看,我不禁傻了眼。 当初把邓婵葬于草野,我就不是十分清楚地形,只是后来询问刘玄,方知为小长安。我原想小长安地方再大,我慢慢寻找,总能凭借记忆找到位置。可谁想天不助我,这一夜的好雪,竟是将天地方圆尽数染成白色。 一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我呵着气,双手拢在脸上,怅然若失。 邓婵啊邓婵,你究竟在哪?这可要我如何寻到你呢? 胭脂在风雪中抖抖瑟瑟,眼巴巴的等着我拿主意,可我眼下也没了主张,只得硬着头皮说:“等雪稍歇,便是把这山头翻转过来,也要把表姐的坟头找到。” 这句话说出来容易,做起来却是比登天还难。老天爷故意跟我为难,这雪下了三天两夜才算停住,没等天放晴,胭脂却因为夜里受冻,浑身无力,发起烧来。 这样拖拖拉拉一直过了四五天,胭脂的病情才稍见起色,然而天地银匝,积雪凝冰,即使穿了木屐也是一步三滑,别说找坟头,就是蹒跚走出村子也得费半天工夫。 就在这日晨起,湿润的空气中漂浮了一层大雾,我见之大喜,胭脂不解的问我为什么反而高兴。我笑道:“大雾过后,必见阳光。这说明天将放晴,咱们且等着吧,过中午便可出门了。” 两个人正说笑着,忽然听见前堂哗啦声响,这家男主人仓皇失色的跑了来,比手画脚:“快跑!快跑!官兵来了!” 胭脂条件反射的从床上跳了起来,抓起包袱就要往外冲,我连忙拉住她,定神问道:“官兵又非是强盗,为何要逃?” 男主一拍大腿,懊丧道:“可不是连强盗也一块儿来了吗?”不等我再追问,掉头就跑。 胭脂慌道:“姑娘!强盗固然可怕,官兵也不得不防啊!” 我点点头,当下拉着胭脂往外跑。适逢天寒地冻,大雾弥漫,出门只听哭喊声与兵刃敲击声互相掺杂,从四面八方涌来,却无法看清五米开外任何景物。 胭脂大病初愈,一见这等状况,早吓得腿软无力,我咬紧牙拖着她在雪地里拼命往前走。没等走上十步,就听咣当一声,一柄明晃晃的长刀破空挥落,砸在我俩脚边。 胭脂吓得“啊——”的声尖叫。 长刀紧握在一只手上,手腕连着上臂,再往上的部分却是齐刷刷的被斩断了,断口处汩汩的流出鲜血,洒出的血迹犹如红梅般点点缀在雪里,触目惊心! 胭脂瞪着那只断臂,频频跳脚,尖叫声不断。 我一把捂住她的唇,凶巴巴的说:“不想刀下枉死,最好闭嘴。” 她也是个机灵人,虽事出突然被吓得不轻,到底还是懂得其中利害关系的,于是含泪点头,颤抖不已。 我松开手,弯腰将长刀从那断臂的五指中掰下,转身塞进她的手中。她抖缩了一下,终是别别扭扭的把刀握在了手里,只是终究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女,刀拎在手上竟是抖若筛糠。 “你会杀人吗?” 她吓得差点把刀丢掉:“奴……奴婢不……不……” “那你会杀鸡吗?” “会……会……” 我闭了闭眼,强迫自己狠下心肠,无视她眼中的惧意:“那你就只当自己是在杀鸡!” 我知道自己说这样的话很残忍,不只是在逼她面对最残酷的事,也是在逼自己做最残酷的事! 拖着胭脂踉踉跄跄的跑出百来米,厮杀声却是愈来愈厉害,耳边充斥着凄厉的惨叫呼喊,犹如修罗地狱。我暗自庆幸多亏这场大雾遮蔽,总算没让胭脂亲眼目睹战乱的恐怖。 好容易跑出村子,我才要松口气,突然前头毫无预兆的蹿出一辆辎车,拉车的牛显然受惊过度,竟是歪歪扭扭的朝我撞来。大雾中的能见度太低,等我看清是个什么东西撞过来时,只来得及把胭脂推开。 牛犄角擦过我的肩胛,幸亏我肢体韧度极好,闪得够快,否则一定被那尖角戳个血窟窿。 胭脂吓得哇哇大哭,连滚带爬的冲过来:“姑娘!姑娘!”也不知她哪来的胆量和力气,竟然举刀就往牛身上砍。 有两道人影快速从车上跳了下来,一个扑向胭脂,抢下她手中的刀子,一个则扑向我。 我躺在地上还没爬起来,见人影扑至,顺势抬脚蹬腿,一脚踹在那人腰上,同时借力从地上跳了起来。 那人“哎唷”一声,捂着腰往后退了两步,抬头满脸痛苦的看向我:“是我啦。” 我不及思考,顺嘴回他一句:“管你是谁!” “阴姑娘,是我……”抬手护住头脸,怕我再打他,“我是刘军。” “刘军?!”我终于醒悟过来,奔前两步,眼前之人可不正是刘军?再往前一看,那辆辎车上坐满了男男女女,狭窄的平板牛车上居然挤了四个人。 还都是些我熟悉的老面孔——良婶、潘氏、刘兴、刘仲的妻子王氏。 再回头,那个抢下胭脂手中长刀的人居然是良婶的大儿子刘安。 “你们……怎么会在这儿?”我脑筋急转,惊愕不已,“不是说去宛城么?” 刘军道:“就是去宛城呢,结果半道儿遇到了伏击,碰上这样的大雾天,根本不知道咱们的人在哪儿,新兵又在哪儿,混打一气……这牛惊了乱跑,我们迷路了。” “女子。”良婶在车上冲我招手,“你是不是也跟秀儿走散了?上车挤挤吧,让刘安和刘军两个随车步行就是。” 我心里一酸,敢情良婶还不知道我已经离开汉军了,于是婉转道:“良婶和两位嫂子若不介意,可否允我的丫鬟上车歇一歇,她病了还没好,实在没什么力气赶路。” 胭脂抹泪道:“姑娘……奴婢、奴婢能自己走……” 良婶是个老好人,不等潘氏和王氏答话,她已怜惜的招手:“上来吧,都上来,虽然人多,可挤一挤总好过走路。” 我溜眼一看,算上胭脂,这辎车上已经挤了五个人,基本跟个沙丁鱼罐头没区别。我是无论如何都挤不上去了,除非把潘氏或者王氏赶下车。 “我随刘大哥、刘二哥走路就行。”我其实更担心这车严重超载,那头老黄牛已是白沫横飞,就怕想跑也跑不快。 这会子可是在逃命,速度比什么都重要! 事实证明,我的担心不无道理,牛车跑了半里路不到,车轮突然卡进了一个坑里,无论怎么使劲推拉,都没法把车轮从坑里拔出来。 正踌躇不决,忽听周围厮杀声起,竟是一股新朝官兵不知打哪儿冲了出来,雾色中无法得知对方到底有多少人马,我拔出随身携带的长剑,手腕一抖,挽出一朵剑花,挺剑而上。以一敌众,我杀红了眼,使出浑身解数,刘军却突然在我身后闷哼一声。扭头一瞥,他半边身子从右肩到胸口竟给划了一道大口子,鲜血淋漓,浸染衣衫。 我打了个寒噤,正要扑过去相救,他倏然抬起左手往后一指,凄厉的尖叫:“快救我娘——” 辎车上那堆女人早吓作一团,刘安手持劈柴的砍刀和三四名新兵混战在一起,明显处于下风,手忙脚乱之余身上已有不少地方挂彩。 我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到辎车旁,三下五除二,连砍带劈,将准备爬上马车的几名新兵毫不留情的打下车架。这时已有不少骑兵围住辎车,不住的兜马绕着车子转起了圈子。 “女子!”良婶厉声长呼,“你走——走得一个是一个!” 我心里咯噔一下,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手上动作稍一滞缓,背上一阵剧痛,巨大的冲力迫得我往前扑出两步,险些摔倒。 背上火烧似的疼,我来不及细想原由,便听一声惨叫,刘军口喷鲜血,砰然倒地。魂飞魄散间,就听见身后潘氏一声惨然高呼:“阴丽华!求你——” “娘——娘——”刘兴被潘氏抱着用力抛向我,我不敢大意,忙伸臂去接,只一个简单的动作,却是牵动的背上撕心裂肺般的疼痛。 刘兴不懂事的在我怀里踢腾挣扎,哭闹不止:“我要娘!我要我娘——” 我闷哼一声,舌根下一股腥甜气息上涌,生生逼出一身冷汗。转眼间,有人抢上车去,良婶为了保护潘氏和王氏,与那人争执,竟被那人推下车去,一时马蹄奔过,活生生的在良婶身上轮番踩踏…… 刘安大叫一声,睚眦尽裂,猱身扑上与人拼命,却是被飞来的七八枝竹箭钉在一棵枯死的树干上。 “大嫂,我求你件事……”我抱着刘兴左躲右闪,却听王氏突然凄声高喊,“我没能替夫君生下一男半女,但求大嫂念在你我妯娌一场的份上,若是兴儿侥幸得救,便让他转于我做儿子吧……” 好半晌却不见潘氏回答,我暗叫不妙,匆匆一瞥,果然见她双手抓着一枝长矛,矛尖已没入她的胸口,眼见不活。 血丝顺着她的唇角滑落,我依稀看到她凄婉而笑:“好……兴儿一定会……是你的儿……” 我潸然落泪,将哭闹不止的刘兴抱在怀里,杀开一条血路,冲到黄牛身旁。手起剑落,一剑将挂在牛身上的绳索砍断。 那些新兵见我抢牛,纷纷围拢过来,我一鼓作气的带着刘兴跳上牛背。刘兴这会儿估计彻底吓呆了,频频尖叫哭泣,倒是不再挣扎。 我咬牙憋住一口气,拿剑在牛股上轻轻一刺,疲惫不堪的老牛吃痛,踢腾着四蹄奔腾起来。颠簸震动我背上的伤口,我只觉得背上热辣辣的有股热流淌下,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隐约间,耳边似乎传来胭脂凄厉的惨叫:“姑娘——不要抛下奴婢——” 我挥手持剑架开一柄长矛,心虚手软的搂着刘兴不住发抖。 对不起,胭脂……我没办法带你走!你服软屈降吧,以你的身份新军应该不会太过为难你。可是……兴儿,我不能不带他走,以刘縯的叛逆行为,那是满门抄斩的重罪,兴儿落在官兵手里,必死无疑。 泪如雨下,我哽咽着紧紧抱住刘兴。 驱牛冲开包围圈,我体力不支的瘫软下来,上身的重量压住了刘兴,他似有所觉,不舒服的在我怀里蠕动身体。过了许久,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止住了哭声,黑乎乎的小手摸上我的脸颊,稚声稚气的说:“姑姑别哭,姑姑别哭……我把这个送给你。” 他从怀里掏出一样小东西,一本正经的放到我手心里:“三叔说,想哭的时候看看这个,就又会笑了……” 泪眼朦胧的看着手心里的一只草编蜻蜓,我蓦地心里大痛,五指合拢,紧紧捏着草蜻蜓,失声恸哭。 七、死别 人都说老马识途,可是老牛……不知道认不认得正确的归途。我无力再驾缰,只得放任它随意踱步。 身上一阵阵的冒虚汗,我反手摸到身后,背上伤口疼得肌肉痉挛,手指触摸之处,却是一枝毛糙的竹杆。 我深吸了口气,看来背心上插着的是枝竹箭了——没被一箭毙命,是否也该庆幸自己命硬?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是我却一点都看不到自己的后福在哪里。 刘兴哭累了,窝在我怀里闭着眼睛沉沉睡去,小脸上犹自挂着两串晶莹的泪珠儿。我颤巍巍的伸手替他擦去脸上的泪痕,可不曾想我满手是血,手指拭过他细嫩的脸颊,反而将他的脸涂抹得血迹斑斑。 我浑身虚软,眼下兵荒马乱,自己一旦昏死过去,后果当真不堪设想。可是神志昏昏沉沉的,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我知自己大限将至,不敢大意,狠心用牙齿咬破舌尖。 剧痛的感觉让我精神为之一震,我勉强勒住缰绳,驱使黄牛往开阔地带走。 不知坚持了多久,就在我又昏昏欲睡时,猛然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那哭声尖锐,像根针般直刺入我的耳膜。 我打了个寒战,眼前凌乱的闪过潘氏、王氏、良婶、刘军、刘安、胭脂的脸孔,那一张张或悲或恨的表情,像把尖刀似的在剐着我的心。 我闷哼一声,从混沌中恢复了少许神志,随着哭喊声的临近,我分辨了半天终于确定那不是我的幻觉,是真的有孩子在哭。 我伏在牛背上微微喘气。刘兴睡得很熟,那样沉稳的睡容让我害怕得几乎以为他没了呼吸——现在的我犹如惊弓之鸟,稍有风吹草动便可击溃我脆弱的神经。 哭声越来越近,就在我看到变得稀薄的大雾中隐约现出人影时,老牛突然驻足,再也不肯往前走了。 也许是动物通灵,觉察出前方有危险,所以不肯再前进了吧? 我心里存了这个想法,一时也犹豫不决,到底是否该上前探个究竟。 便在这时,那一片惨淡的哭声中,一个熟悉的声音苦苦哀求:“二姐,求你上马吧!弟弟求你了……” “文叔,你只管走你的就是……” “二姐!”刘秀突然厉声尖叫。 这一声透着他的悲哀,他的无助,他的绝望……我从没听过刘秀如此凄凉的声音,仿佛垂死挣扎的动物,发出最后的悲鸣。 刘元的声音平静祥和,和刘秀的一反平时温柔的态度截然相反,这会儿的刘元完完全全是个安抚小弟的姐姐:“我和孩子们若是上马,你和伯姬怎么办?更何况……一匹马无论如何也承载不了我们母女四人……文叔,你带伯姬走吧,快走……就算当真遇上了官兵,我们母女不过是群妇孺,想来他们也不至于太过为难我们……” 声音时断时续,我虚软的搂住刘兴,想催牛上前,却发现一点力气也使不上了。也不知刘元最后还和刘秀说了什么,突然“啪”的脆响,刘秀一声惊呼,青骊马竟是长嘶奔腾。 “二姐——”刘秀的呼喊声逐渐远去。 刘元啜泣的声音渐渐响了起来。 “娘,卉儿怕,卉儿要三叔,卉儿要小姑姑……” “娘你为什么要打三叔,为什么要赶他走?”邓瑾不解的问着母亲,她向来乖巧,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也没听她因为害怕而哭泣,反而拼命安慰着妹妹。 我的心一阵阵抽搐。 刘秀无力救助她们,我亦是……想到方才不得已抛下了胭脂,我又是自责又是难受,眼泪怔怔落下。 “什么人?!” “拿下!” 马嘶人吼,纷至沓来的声音惊动了胯下的老牛,它倏然掉头,腾腾腾的带着我继续飞奔起来。 身后蓦然传来刘元撕心裂肺般的叫喊:“瑾儿——你们这帮畜牲,她还是个孩子……”喊声嘎然而止。 “娘——别杀我娘,别杀我妹妹,别……” 婴儿哇哇的啼哭,惊惶恐惧…… 我心如刀绞,泣不成声。 “那边有个人跑了……” “快追!” 神魂俱碎,我险些无力抱住刘兴,伴随着一阵接一阵的眩晕,眼前只见得金星乱舞,全身被颠得像是彻底散了架,胸口有股火辣辣的东西直往上冲。 “咳!”我身子一颤,嘴里喷出一口腥甜,刹那间天旋地转,失去知觉。 “丽华!丽华!”有人噼噼啪啪的拍我的脸,下手可真不轻。 眼皮困涩得实在睁不开,我不满的嘟哝:“干什么?” “干什么?”那声音哭笑不得,“你是不是真的不放在心上啊!”然后使劲拖我的胳膊,我不耐烦的甩手。“管丽华,你是真的不在乎了?那好,我告诉你,今天考研成绩出来了,我刚才打电话问了,你落榜了……” 你落榜了!你落榜了……落榜了…… 我一个哆嗦,挺身跃了起来。 “哎唷”背上一阵剧痛,我僵硬着身躯惨叫。 “丽华!”有人着急的扶住我。 我痛得浑身发抖,背上的肌肉不受控制的收缩抽搐。 “丽华,你醒醒。” “我……醒着呢……”哑声开口,连自己都嫌声音太低,我慌乱的抓住身前的胳膊,急道,“我真的考砸了?” 越想越委屈,自己辛苦努力了那么久,居然最后什么都没得到,忍不住揪着那人的胳膊,哽咽的哭了起来。 这一哭,却觉得心口似有滔天的悲哀与委屈涌了出来,愈发难抑,直哭得泪流不止,浑身发颤。 “丽华……你忍忍,再忍忍……”那声音也颤了,搂紧我肩膀却又不敢太使力,“伯姬!伯姬——你好了没?” “好……好了……”颤栗的声音奔了过来,却听“啪”的声巨响,像是陶罐摔裂的声音。 我吓得瑟缩了下,耳听刘兴哇哇大哭,顿时清醒过来。 “兴儿……”我睁开眼,迷茫的搜索。 “丽华,别动!”一股柔和的劲道按住了我,“伯姬,别愣着,重新去烧水!” “诺……诺。”脚步声慌慌张张的远去。 我睁大了眼,逐渐对上了焦距。眼前是一张憔悴苍白的俊雅脸孔,清澈的眼眸中明明白白的萦绕着担忧与哀伤的气息。 我喜欢瞧这张脸,喜欢看这双眼睛……幽幽的嘘了口气,我攀着他的肩膀自嘲的揶揄:“你还没死啊?” 他身躯一颤,过了许久,双唇颤抖的印上我的额头:“是啊……我还没死。”唇角抽动,似乎想笑,可是最后却扯了个比哭还不如的表情。 我想到刘元母子,想到良婶母子,想到潘氏、王氏……一时嘴唇哆嗦,泪水盈眶,想来自己的表情比他好不到哪去。 背上有种麻木般的火烧剧痛,我身子一动,就会牵扯到伤口,不由皱眉道:“箭拔出来没?” 刘秀眼神一黯:“没。” 我深吸口气,明白他在担忧什么。荒郊野外,这里什么急救设施都没有,更别说伤药之类的东西。这箭钉在我背上,我瞧不见伤势,估计入肉颇深,要是碰上是个铁制的箭镞,那么铁器生锈,搞不好伤口溃烂,还会得个破伤风…… 我越想越后怕,咬着唇抖道:“你打算让它留在我身上做一辈子饰品么?” 他犹豫片刻,伸手绕到我背后:“你忍忍……会有点痛。” “我他妈的已经忍了那么久了,你还要我忍,难道不知道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吗?” “你说粗口?”他惊讶的瞅着我。 我气结:“是啊,我说了,我就说了怎么样?我都快痛死了,你管我讲话粗细……” 他遽然俯身低头,温暖的唇瓣覆上我的嘴。 刘秀的唇软软的,像羽毛一般轻柔拂过,却像是在我平静的心湖砸下一颗石子。脑子里有片刻的眩晕,我伸手抵在他的胸口,娇羞呻吟的想要退却。 见鬼了,这早已不是我的初吻,想当年在大学交往过的男友没有一个足球队,也起码够得上一个篮球队正选。我为什么还得像个青涩的小丫头一样,忐忑局促的脑充血? 一定是因为受伤了,一定是我失血过多……一定是…… 他环臂搂着我,一手托着我脑后,不让我回避,浅尝的亲吻慢慢加深力度,我胸口憋闷,脑袋缺氧。刘秀仿佛给我下了蛊,我居然开始期待他进一步的探索。 朱唇轻启,正欲化被动为主动时,背上猛然一阵剧痛,我惨叫一声,两眼发黑,颤抖着倒在他怀里。 “三哥……”刘伯姬怯怯的站在两丈开外,手里提拉着自己的裙裾包裹了一只破边缺口的陶罐,脸上脏兮兮的,黑一块白一块,一双杏目泪汪汪的,鼻头通红,说不尽的楚楚可怜。 她脸上有惊恐、有震骇,手里捧着陶罐不住的颤抖,可是她却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惨白着脸,很硬气的站着。 那一刻,我不禁佩服起她的勇气。 背上的剧痛逼出我一身冷汗,之后冰冻般的寒意如暴风般席卷而来,我瘫软的倒在刘秀怀里,牙齿咯咯打着冷颤。 “把热水拿来!”刘秀冷静的吩咐妹妹。 刘伯姬把水放下,静静的望着我,黑白分明的眼里闪耀着满满的敬意。 “你替她把衣服脱了,小心些,别碰到她的伤口……” 我痛得说不出话来,全身无力的连根手指头都动不了,刘伯姬默不作声走到我身后跪下,刘秀撑着我全身的重量将我扶了起来。 外套被小心翼翼的扒了下来,我看不见刘伯姬的表情,却能清晰的听到她的呼吸急促粗重起来。外衣是深色的,血污了也许还看不出来,可是里面内衣却是白麻裁制,吸水性极好,估计这会儿早被血水浸透了。 她开始脱我的内衣,手指冰冷的颤意透过我的肌肤很鲜明的传递过来,我“咝”地吸了口气,不舒服的哼了声。 “动作轻些……”刘秀小声的提醒。 “三哥……”她颤声,“伤口……衣服粘住了……” 片刻的沉默后,刘秀果断的做出决定:“你来撑着她!” 刘伯姬应了声,两人交换了位置,刘秀的手抚上我赤裸的肩膀,虽然同样带着如冰般的寒意,却如磐石般坚定,毫不犹豫。 “丽华……”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虽然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却仍是眨了眨眼。 “你撑住一口气,无论多疼,都不许昏过去!你听到没有,我不许你昏!” 我闭眼,睁开时一颗滚烫的泪珠自眼角悄无声息的坠落。 向来柔和爱笑的刘秀,居然也有霸道的一刻,这是我第一次发现刘秀用这种命令式的口吻说话。那么温润如玉的人啊……居然…… 嘶——内衣被撕裂,刘秀果断的用撕下的布料蘸了陶罐里的热水,往我伤口上摁去。 我闷哼一声,火烧般的感觉再次涌了上来,我痛得浑身颤栗。入眼,刘伯姬的轮廓从一个变成两个,又从两个变成三个……晃晃悠悠的重影叠在一起,晃动得一片模糊。 “丽华——挺住!” 我屏息,一口气憋得自己满脸通红,眼前的影子渐渐清晰起来,却是换成了刘秀焦虑的脸孔。 我瞪大了眼望着他,他在害怕吗? 是的,他是在害怕!他眼里真真切切的写着惊恐! 这一次,我相信他是真心的,没有戴上任何掩饰的面具,没有掩藏自己的内心,这就是他真正的心意。 好难得,能看到他的心——而他,在害怕! 胸中的一口气终于耗到尽头,就在我以为自己再也接不上下口气时,他突然低下头,鼓足一口气对着我的嘴渡了过来。 “咳!”我缓过一口气。 他迅速脱下长衫,我牙齿打颤的看着他,他极为小心的把自己的外套替我披上,然后将我侧着放倒在一席破席上。 “箭已经取出来了。”他伸手拂开我遮面的湿漉长发,眼神极尽温柔。 眼皮很沉,似有千斤重,我困得实在不行了,可是却怎么也不放心让自己就此昏睡过去。于是强撑一口气,细若蚊蝇的挤出一句话:“箭……拿来……” 刘秀眉头轻挑,露出一个困惑的神情,但他却没说什么,招手让刘伯姬把那支血淋淋的箭捧到我面前。 箭是毛竹削制,做工十分粗糙,我眯着眼,目光下垂落到箭头上,然后大大的松了口气。 还好,只是枝很简单的竹削箭,箭头也只是削尖了而已,并没有安上铁制的箭镞。 “谢谢……”我低语一声,全身放松,神志终于渐渐迷离。 八、纬图 据说,我这一挨席便是接连睡了三天三夜,且一到夜里便高烧不止,如此周而复始。刘秀兄妹衣不解带的在湿气很重的山凹里照顾我,因为怕我有闪失,就连睏极时眯个盹都不敢稍有疏忽,一日两餐,饿了便就着烧融的雪水啃烧饼。 他们兄妹俩如此照顾了我三天三夜,我却什么都不知道,醒来时恍若一梦,虽然体力不支,可是精神却是好得很,一点也想象不出刘伯姬口中描述的那种九死一生的情景。 不过,刘伯姬却是明显瘦了,眼眶眍了下去,脸色蜡黄,下巴尖瘦,愈发衬得那双眼睛大得空洞。 在拿烧饼给我时,她虽还睁着一双眼,表情却是呆滞的,一副恍惚走神的样子,脸上时时流露出悲伤凄凉的神情。 我明白她在想什么,几次想把刘元等人遇害的实情相告,可又怕她承受不了这么残酷的打击,只得啃着烧饼角默默的看着她。 赖以藏身的地方无法用“山洞”来形容,这里也就是一处山面往里凹进去一个瘪坑,堪堪挤上三四个人,只是山面背阴,坑里污水沉积,湿气很重。 洞里唯一一处稍微干燥的地方被我占了,脚边燃着一簇干柴,已经快烧烬了。洞口不时有风刮进来,那股蓝幽幽的微弱火苗顺着风东倒西歪,感受不到一点热度。 刘伯姬缩在火堆边,像只受伤的兔子,双眼红肿,身子消瘦单薄的,火光将她的影子投在洞壁上,长长的像根细竹杆。她身上没穿外套,她的外套这会儿正盖在我身上充当被子,内里穿了身嫩黄色的中衣,却也是破破烂烂的扯去了一大块。 天寒地冻,烧饼硬得就像是块石头。我牙龈发软,咬在饼上居然只能咬个印子,连皮都撕不下来。正食不知味,洞外一阵马蹄经过,我的神经不由自主紧绷起来。一直蹲着不说话的刘伯姬却站了起来,望着洞口喊道:“是三哥么?” 门外刘秀应了声,随即拨开覆盖在洞口挡风的破席子跨了进来。他臂弯里还抱着刘兴,那孩子冻得小脸通红,却兴奋的扬着手里的一架风车,看到刘伯姬的时候兴高采烈的喊道:“姑姑,你瞧,三叔给我做了架风车……” 刘伯姬顺手从刘秀怀里将刘兴抱了过来,满怀期待的望着他:“如何?” “唔。”他轻轻嗯了声,低着头说,“我用那头牛换回些吃用。”说着,从背上解下一个竹篓,“你把身上的衣裳换了吧。” 她迟疑了下:“诺。” 刘秀这才抬起头来,目光向我投来,柔软中闪过一丝悲戚:“终于醒了。” 我冲他微微一笑:“多谢救命之恩。”这话说的有点见外,但我又实在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好。 “三哥。”刘伯姬在他身后不死心的小声追问,“你可有向人家打听……” “嗯。暂时没什么消息……不过你放心,现在外面很平静,他们应该没事的。”刘秀没回头,这些话仍是背对着妹妹说的,但我却能清楚的看到他脸上闪过的痛楚之色。 他耷拉着脑袋,静静的站着。神情憔悴,眼袋上似是蒙了一层灰,显得颇为倦怠和疲惫。 我的心,莫名的疼了起来,胸口有些酸,有些堵,眼眶一热,像是有什么东西不受控制的涌了上来。 “文叔……”我强撑着挣扎起来,伸手欲拉他的手,却只堪堪够到他的袍角。 “滴答!”手背上一热,有水滴溅落。我的手指不由一颤,刚刚够到的袍角滑落,我呆呆的望着背上的那滴迅速转冷的水滴。 是水?抑或是…… 我遽然抬头。 刘秀缓缓蹲下,声音柔和得听不出一丝异样:“你背上的箭伤虽不足以致命,却也非同小可。”他示意我赶紧躺下,“受了伤也不知要爱惜自己,你啊你……” “文叔!”我有些急,他越是镇静,我越是不安。 “伯姬,你烧些水,一会儿替阴姑娘擦洗伤口。” 我一震,该死的,他居然又改口称呼我“阴姑娘”。 “诺。”刘伯姬随手去了陶罐,套好衣服出去取雪。刘兴吵着也要出去,她也只好依从。 “刘秀!”待她一走,我冲动的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动作太猛,结果牵连得背上的伤口一阵剧痛,险些没厥过去。 “别动……”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一把抓住他的手,他的指尖冰冷,冻得我一阵哆嗦。 他没动,任由我抓着手,眼睑低垂着,翅扇似的睫影投映在他苍白的脸上。 “到底……怎么了?”我隐隐已有所悟,不觉眼睛一酸,眼角滑下泪来。 “谢谢你救了兴儿……”他忽然轻幽幽的一叹,似有无限绝望与哀伤凝聚在这一声叹息之中,下一秒,他突然把我紧紧搂进怀里。 那一刻,他使的力有些失控,我背上的伤口被扯得一阵剧痛,然而我却没叫喊,硬生生的把那声呼喊咽了下去。刘秀的脸埋在我的颈窝,我措手不及的张着双臂,隔了许久,肩上的那份沉重忽然轻轻颤栗起来,耳边清晰的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 “刘……秀。”我的心如同伤口一样被撕裂开。 他知道了。 他果然还是知道了。 “文叔……”心,痛如刀绞,为死去的所有人,也是为他…… 他一个人怎么承受得来?那些都是他最最珍视的家人,是他看得比任何东西都重要的亲人啊。 耳边猛地响起一声浑浊的抽气声,而后一切归于平静。 我却再也无法压抑自己内心的悲伤,收紧双臂,用力抱住他,流泪满面。 “啊!”是刘伯姬惊呼的声音。 我泪眼朦胧的抬起头,她正一脸慌张窘迫的站在洞口,刘兴呆呆的看了我们两眼,突然拍手笑道:“羞!羞!三叔和阴姑姑搂搂抱抱,羞……羞!” 我又羞又窘,哀伤的情绪顿时被打散一半,正尴尬无措时,刘秀放开了手,回眸笑道:“兴儿,等你长大自然就会明白了。” 我惊讶的侧目,他面上神情自若,笑语如常,完全找不到一丝悲伤的神气。刘秀起身,笑着将刘兴领出洞去:“伯姬,你替丽华换衣裳吧。” 刘伯姬斜着眼,目光异样的打量我,我却仍沉浸在震撼中无法把情绪拔离。 “三哥说了什么感动你的情话,竟惹你哭成这副模样?”她吃吃的笑着,放下陶罐烧水。 “哭……”我迷茫的回过神来,举起袖子擦干眼泪,“伯姬,你三哥总是这样笑眯眯的吗?” “是啊。三哥最温柔了,从我记事起,他待人都是这般的温柔。”她不以为意的回答。 “可是……他难道不会哭吗?他总是……这么温柔的笑着,难道他从来不会伤心,不会流泪的吗?” “啊?”她惊讶的回头瞥了我一眼,“听你这么一提,我倒也觉得奇怪呢,我三哥生性豁达,也许没什么事能让他难过得想哭吧,就算有不开心的事,他笑一笑也就过去了……” 不对! 我心里大喊着。 不对! 刘秀绝不是这样的人! 他会伤心!会难过!会流泪…… 他会笑,也会哭。 只是他的泪流在心里,流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 每个人都以为他很坚强,很乐观,很豁达,而事实上,他也有他脆弱的时候。只是,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藏在心里。 微笑是他最柔善的面具,他确是个温柔的人,却也是个让人心疼的人。 何苦!这是何苦……为什么总是要把心事掩藏得那么深,为什么总喜欢一个人扛下所有的悲伤,为什么…… “呀!” 泪眼朦胧间,刘伯姬在我身后尖叫一声,没等我明白过来,她已跌跌撞撞的逃出洞去。没过多久,洞口脚步声迭起,她仓皇失色的硬拽着刘秀进洞,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我没想到刘伯姬竟会把刘秀拖来,这时内衣已然除去,上身尽裸,眼见刘秀一脸茫然的被妹妹拽了进来,我吓得尖叫一声,一把扯过身后的衣裳想挡在胸口遮羞,却没想动作幅度太大,扯痛伤口,我闷哼一声,手上抓的衣裳滑落,软软的倒在草席上无力动弹,冷汗涔涔。 “丽华!”刘秀一个箭步跨了过来。 我浑身发颤,只觉得从头发丝到小脚趾都在燃烧,虽说那天受伤拔箭时也曾如此坦陈相对,可那时我痛得迷迷糊糊,也是权宜之计,活命要紧,根本不可能顾虑到那许多。然而……现在…… 刘秀冰冷的手指触碰到我滚烫的肌肤时,我又是一颤,脑袋里像是一锅开水在煮饺子,全糊了。 “伯姬,你把我拉进来,到底想说什么?”他的声音微嗔,隐有怒意,随手扯过外衣将我围紧,包得密不透风。 “她……她的伤口……不,不是,她的背……哎呀!”她猛然跺脚,急道,“你看看她的背,就全知道了!” “胡闹!” “我没胡闹!”刘伯姬又急又委屈,“反正你都说非阴丽华不娶了,她早晚是你的人,你现在瞧瞧又如何?三哥,先别顾着扭捏了,我是说认真的,你非看看她背上的伤口不可,她……她背上有奇怪的东西长出来了!” 我心里猛地一惊! 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有奇怪的东西长出来了?难道是……伤口溃烂,流脓,生疮,出蛆……我把种种最坏的结果统统想了个遍,越想越觉心寒。 刘秀犹豫片刻,终于解开披在我身上的外衣,我也没了太多的矜持,一颗心全悬系在伤口上。 “咝……”猛地响起一声抽气声。 我心里愈发凉了半截,慌道:“怎么了?” 他们兄妹两个只是不吱声,逼仄的山洞里只听得见噼啪的干柴爆裂。过得许久,背上一凉,我情不自禁的一阵哆嗦,背上的汗毛一根根立了起来,泛起一粒粒的疙瘩。 我能感觉出那是刘秀的手指在我背上游走,冰凉的感觉从右侧肩胛下一路移至右腰,我有些怕痒的扭动了下,那手指倏然离开。 “可觉得疼痛?” 我红着脸摇头:“不,只是有点痒。” 身后轻轻“嗯”了声,然后手指继续抚上,这一次却是沿着我背心的伤口打转,缓缓滑向我的左腰侧,我仍是怕痒的扭了扭,刘秀随即缩手。 “我背上长了什么?” 我试着扭头往回看,却是一无所获,入目的是刘伯姬跪坐于后,用手捂嘴的惊骇表情。 “不,没什么。”刘秀一脸镇定的替我披上外衣,“你的伤口还痛吗?” “有点……究竟长了什么?”我不死心的追问。 刘秀那张骗死人不偿命的笑脸,我才不信事情真像他说的那么轻描淡写,单单看刘伯姬吓得面无血色,我用脚底板猜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 刘秀仍是敷衍我,我终于不耐烦的大声喝道:“究竟是什么东西!” 也许是我声音太响,刘伯姬被我吓得弹跳起来:“是……是妖兽……” “什么?”我怀疑自己听错了,即使她告诉我背上长了个恶性肿瘤,也远比她说这两个字容易让我接受,“妖兽?” “是……是妖……” “你别听她胡说。”刘秀打断她的话,扳正我的身子,直颜面对我,“你信不信我?” 他的眼眸清澈如水,我眨了眨眼,毫不犹豫的回答:“不信。” 他太会睁眼说瞎话,心口不一,傻瓜才信他的话! 刘秀大大的一怔,大概没想到我竟会如此回答,嘴角微扯,苦笑道:“你且信我一次如何?” “你先说出来听听。”我扬了扬眉,“看你说的是否可信。” 他轻叹一声,似乎在思考怎么答复我,过得片刻,微眯的眼眸陡然睁开:“你可知道四象二十八宿?” 我心里“咯噔”了下,想起叶之秋讲解过的那些话,不由背书似的说道:“知道。东方青龙:角、亢、氐、房、心、尾、箕;西方白虎:奎、娄、胃、昴、毕、觜、参;北方玄武:斗、牛、女、虚、危、室、壁;南方朱雀:井、鬼、柳、星、张、翼、轸……这关我伤口什么事?” “你背上有张四象星宿图!”他为难的看着我,“三天前替你包扎伤口时还不曾见过,可见这图案并非是原先就有的……”他捡了根烧焦的木炭,在石壁上画道,“你的伤口在背心正中,现在在你的伤口四周,隐约出现了四象的图案,可是都不全,比如说你的右侧肩胛上,出现了青龙的一对龙角……” “哈!刘文叔,你在讲笑话吗?你是在跟我编故事吗?”我甩了甩头,刘秀的话其实我心里倒是信了一大半的,因为……我能出现在两千年前,本就匪夷所思,而且的确和二十八宿脱不了干系。 “丽华,这是张纬图!” “纬图……”我哭笑不得。 我好好的后背,挨了一箭后居然莫名其妙的变成了一张纬图,这算什么?难不成我是巫女?以后我所讲的话便是谶语? 我把目光转向刘伯姬,果然不出意外的发现这丫头的眼神渐渐变了,不再是害怕惊惶,却而代之竟是羡慕与崇敬。 我又抬头看向刘秀,他亦是目不转睛的看着我,两两相望,却是无法得知彼此的心思。 “你想说什么?”既然猜不透他在想什么,索性开门见山。 “依这张纬图看,你中箭之处恰恰是紫微星所在……” “啊!”刘伯姬低嘘,“紫微星。” 我不屑的撇嘴,自始至终我都没法认可刘秀的话,出现怪异的图画我也许还信得过,反正我身上发生的怪事多了,不差这一桩一件。但是要说能把这图想象成纬图,进而推论出什么谶语,却是让我不屑一顾。 两千年前的古人疯狂的迷信着这一套子虚乌有的学说,可这不等于说我也得陪着他们一起疯狂。 “然后呢?你就接着胡扯吧,我背上除了有龙角,还有什么?” “龙角代表的是二十八宿中的角宿,除了这个,你背上的纬图还出现了奎宿和鬼宿。” “没了?” 他愣了下:“没了。” 我冷哼一声,静静的系好衣襟:“让兴儿赶紧进来吧,别把孩子丢外头冻坏了。”我斜眼瞄刘秀,“兴儿可比某些读过圣贤书的大人懂礼多了。” 他低下头不说话,我却发现他耳根子居然红了,不觉心中大乐。这家伙二十七岁的大男人了,一直未婚,难不成当真连一个女人都没碰过么? 如果不是碍于刘伯姬在场,我真想上去逗弄他一番,再没有什么事比逗他脸红更有意思了。 一、代价 汉军在向宛城进军的时候,途经小长安,遭遇新朝前队大夫甄阜、属正梁丘赐统率的大军,适逢大雾,汉军不及新军熟悉地形,竟是铩羽大败,最后被迫退守棘阳。 我身体恢复得很快,在那个逼仄矮小的山洞里窝了两天,已能勉强能柱着拐杖下地站立。这之后为了尽快赶到棘阳,尚未痊愈的我被扶上了马背,和刘兴二人共乘一骑,刘秀与刘伯姬两个则步行尾随。 刘秀倒没什么,只是委屈了刘伯姬,她一个姑娘家,细皮嫩肉的,就算称不上大家闺秀,也可算得小家碧玉,这辈子只怕从未吃过这样的苦头。不过好在她个性倔强,即便吃苦受累也从不多抱怨,这点让我不得不暗生钦佩。 我们这一行人在赶往棘阳的路上碰到了汉军败退的残部,刘秀向人借了一辆残破不堪的牛车,让我不必再受骑马之苦。虽然躺在那辆充斥着牛粪杂草味的牛车里并不能减轻多少颠簸之苦,但是只要一想到刘秀此刻心里所承受的痛苦与压力,我便心下恻然,更担心一旦到了棘阳,刘伯姬无法面对残酷的现实。 何况……我并不清楚刘秀到底知道了多少。 他的亲人……经此一役,只怕所剩无几。 这是我的臆测,可我万万没想到真实的情况竟然比我预想的还要糟糕。 到了棘阳,我才知这一仗,不仅潘氏、王氏、良婶、刘元等人遇害,就连刘秀的二哥刘仲、大姐刘黄的丈夫胡珍亦横死战场。 刘氏宗亲上下总共有六十多人把性命丢在了小长安,这样血淋淋的结果是谁都没法预料到的。 果然,刘伯姬在听到这些消息后当即一头栽倒,刘黄哭得都快虚脱了,却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来照顾晕厥的小妹。 我不知道能帮上什么忙,脑子里浑浑噩噩的,总觉得自己听到的,见到的,都不大像是真实的东西。一切仿若梦幻,似乎只要我闭上眼,转个身,再睁开眼时仍能看到贤良能干的刘元洗净双手在厨房麻利的烙着饼,刘全和刘军两兄弟在灶下帮忙鼓风添柴,刘仲和胡珍聚在一块品酒,谈天说地,潘氏和王氏忙碌的在陶釜里煮饭烧菜…… 泪水渐渐蒙住我的双眼,当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时,眼前的幻影全都消失了,耳边却似仍能听见良婶慈蔼的对我细声呵护:“女子,不要哭……” 七八天后,棘阳汉军不仅未从失败中恢复过来,相反,据斥候传报,甄阜、梁丘赐乘胜进兵,把辎重留在沘阳县蓝乡,引十万精兵南渡黄淳水,抵达沘水,在两河之间驻扎营寨,为显破釜沉舟的士气,大军行处,尽数拆毁桥梁,以示歼灭汉军决心之坚。 新市军、平林军见势不妙,竟心生怯意,欲解散脱离,一时汉军内部的合作关系开始面临巨大的分裂危机。刘縯根本顾不上替兄弟妻妹办理丧事,整日忙于军务,夜不能寐。 他的三个儿子,刘章、刘兴以及尚在襁褓之中的小婴儿只能托于刘黄和我照应。刘伯姬回到棘阳便大病不起,刘黄无暇照顾,思前想后只能狠狠心把三个孩子一并送回蔡阳老家。这么做虽说危险了点,可是把三个孩子带在身边,谁又能保证这样就一定安全呢? “回家兴儿就能见到娘了,是吗?”我把刘兴抱上牛车,小娃儿拉着我的手恋恋不舍,可一双清澈的眼睛里却是充满了无限期望。 刘章搂着弟弟坐在身后,身披麻衣孝服的他,小脸上满是强忍的倔强。刘兴年幼无知,刘章却已能明白死亡是怎么回事了。 我咬着唇瞥了刘章一眼,小声的哄着刘兴:“兴儿乖,姑姑得空便去看你。” “一言为定哦。”他兴奋的笑了,“我要告诉娘,其实阴姑姑人很好……跟娘一样好。” 我心里一阵发酸,不忍再看他天真的笑容,扭过头,哑声:“章儿,你要好好照顾弟弟。” 一阵沉默,我原没指望一向对我怀有敌意的刘章能给予回答,于是背过身,挺直脊背离开。 “阴姑姑!”蓦地,刘章远远的喊了声。 我身子一僵,停下脚步。 “求你……替我娘报仇!” 回过身,刘章跪在牛车上,双手平额,神情肃然的对着我缓缓拜下。 我猛然一颤,那孩子挺直的跪在那里,赤红的瞳眸中充满了仇恨。刘兴不解的仰头看着哥哥,一脸茫然。 我眼眶一热,胸口似有团烈火在熊熊燃烧,半晌艰涩的挤出一个字:“好!” 牛车终于在轰隆中颠簸摇晃的消失在视野中,刘黄掩面抽泣,我怅然的叹了口气,逝者已矣,现在最最关键的是要如何收拾这一盘散沙。 刘縯和刘秀忙得整日不见人影。回到后院,刘伯姬虚虚半躺在床上,脸色蜡黄,唇瓣苍白干裂。令人意外的是李轶居然也在,见我们进来,竟有几分拘谨。我狐疑的瞄了他几眼,刘伯姬垂下眼睑,一脸漠然,似乎根本没注意到李轶的存在。 李轶与刘黄寒暄几句,左右不过是“节哀”的安慰话语,刘黄原还强忍悲伤,他不说还好,一说反倒招得她眼泪潸然不止。我听得心烦,忍不住恶狠狠的瞪了他两眼,他却浑然未觉,仍是细声宽慰,显得彬彬有礼,只是一双眼睛有意无意的不时瞟向刘伯姬。 “季文君……”刘伯姬歪在床上,面颊半侧向内,眼睑低垂,只依稀瞧见她毫无血色的半张消瘦容颜。她的声音很低,缥缈得像是抓不住任何实物的空气。 李轶精神一振,含笑道:“刘姑娘有何吩咐?” “季文君方才言道我两位哥哥和你堂兄次元君商议欲往宜秋搬救兵,季文君若是得闲,不妨毛遂自荐前往……” 一句不咸不淡的话把李轶噎得半死,我差点没笑出声来。看样子李轶来了有好一会儿了,估计是他罗唣话太多,所以惹得刘伯姬不耐其烦的要下逐客令。 当下刘黄送李轶出去,我往床角坐了,嘴角含笑的将刘伯姬的脸扳正:“怎么不痛快了?李轶好像对你颇有好感啊,他也是一番好意……” “我不喜欢他。”她淡淡的回答,长长的睫毛微颤,一串眼泪居然无声无息的滑落下来。我不禁替她心疼,这个冰雪玲珑的女子,难道当真要学着我一辈子不嫁人不成? 我取了帕子去擦她眼角的泪水,她却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骨瘦嶙峋的纤细腕子迸发出无穷的劲道。她扬起眼睫,水翦大眼中一片氤氲雾气,泫然欲泣的模样楚楚动人:“丽华,我求你件事!” 我心怦然一跳,脑子里自然而然的想起刘章临去哀求我的话语。难道……她也要求我替亲人报仇不成? 苦笑连连,我有何德何能?不过侥幸会得一番拳脚,勉强在战乱中苟且保身而已。若要换在以前,我或许还带了几分未来人的沾沾自喜,自命不凡的轻狂和骄傲,可如今历经数番生死劫难,早把我的棱角磨平,我就算能上知天文地理,下通两千年人文历史,也不过是一粒渺小可笑的尘埃。更何况在这乱世之中求存挣扎着的我,其实什么都不懂,没有过人的智慧,刘秀说的一点不错,我的性子好冲动,虽有小聪明,但仅凭这点小聪明和几许蛮力,根本成不了大事。 一时愣忡出神,刘伯姬手指微颤,紧紧的将我拉到跟前,哑声:“你到底喜欢我大哥还是三哥?” “啊?” “求你给我个答案!” 我万万没想到她竟会是问这个,顿时傻了。 “大嫂没了,你现在应该可以毫无顾忌的选择我大哥了吧?” 我摔开她手,愠道:“开什么玩笑,我可没兴趣给人当后妈!”脑海里不自觉的想起刘兴可怜兮兮的样子,一丝怜惜之情涌起。我咬咬牙,冷笑,“是刘縯让你来问我的?” “不……”她如释重负般笑了起来,憔悴苍白的脸孔有了丝温柔的暖意,“我想我已经得到答案了。三哥他……和大哥不同,他喜欢一个人,会待她很好很好……丽华,你会很幸福,一辈子……” “是么?”我面上仍是冷冷的,淡淡的,心里却有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抽痛,“不稀奇,他会待每个人都很好很好。你还是安心养病吧,你病了这么些天老不见起色,焉知不是操心太过。” “我……” “其实你还是不大懂你三哥,他亲口跟你说他喜欢我了么?”她神色一怔,我已然明了,不禁自嘲的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你真的了解吗?不要因为他救了我,有了所谓的肌肤之亲,便认为他该对我负责,这种想法太肤浅。” “不是的,我不是那个意思。”刘伯姬想解释什么,可我已经起身,不愿再继续这样的话题。 我不介意和帅哥们玩暧昧,如果纯粹只是一场情感游戏,那我奉陪,但若是动真格的,要我付出真心的一生,我玩不起。与一个受两千年前古文化熏陶下的男子许诺终身,不说彼此存在的文化与性格差异,仅是面对这份感情的责任,我便担负不起。 更何况,那个人还是刘秀! 我敢打赌,爱上刘秀,会是件很痛苦的事情!因为他的沉默内敛,因为他的温柔可亲……他太会隐藏自己的内心,爱上这样的一个人,心会被拖得极累。 我不想做明知不可为而为的傻瓜! 21世纪的女性应该有这份理智的觉悟和冷静! “丽华!” “你刚才对李轶说什么宜秋救兵?那是怎么回事?”我故意岔开话题,刘伯姬蹙着眉尖,哀怨的扫了我一眼。 她心里一定怪我逃避话题,我这样在她跟前装鸵鸟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她翻个身,背向我,不再吭声。 我无奈的耸肩,这时刘黄急匆匆的跑进来,仓皇之余脚下竟被门槛一绊,重重的摔在地上,我急忙抢上去扶她起来。 刘黄面色煞白,失魂落魄般的抬起头来,失去焦距的眸瞳茫然的望着我。我伸手扶她,她突然尖叫一声,弹跳的后退,撞翻门口一盏青铜羊尊灯。咣啷一声,灯柱上插的蜡烛滚了一地,火星溅到蒲席上,噌地烧了起来。 “大姐!”刘伯姬吓得从床上跳了起来。 我一把推开刘黄,向她身后快速冲去,眼明手快的抄起书案上的一卷竹简,对准起火的蒲席用力拍打。一场虚惊,蹿起的火苗很快被扑灭了,我心有余悸的拍着胸,瘫坐在地上。 “大姐……”刘伯姬踉踉跄跄扑向刘黄。 刘黄趴在地上,表情呆滞的看着妹妹,好半晌,失神的目光终于对准了焦距。“哇”的声,她伸手一把搂住刘伯姬,放声痛哭。 “大……大姐。” “娘没了!娘没了……”刘黄用手捶打着刘伯姬的背,颤声哭泣,“娘……她走了!” 二、抑情 留守蔡阳的樊娴都猝然病逝。 这位身体一向不算硬朗的老太太,在得知儿子、儿媳,乃至妯娌、侄子等人的噩耗后,终于彻底崩溃了。承受不了打击的樊娴都病情加重,没撑几天便撒手人寰。 等到蔡阳老家的族亲把丧讯报到棘阳时,刘黄、刘伯姬哭作一团。 依照丧制,做子女的理当回去奔丧,为母守孝,可眼下的局势迫在眉睫,岂容他们兄弟二人轻易抽身?刘伯姬伤心之余,病势加重,没过一天,伤心过度、体力透支的刘黄也倒下了。伤痛未曾痊愈的我不得不担负起照顾她们两姐妹的职责,这几日忙得犹如一只陀螺,竟连二门都没迈出过一步。 棘阳汉军人心涣散,绿林军中的新市、平林二军本就是目光短浅的农民散军,有好处捞的时候,他们的积极性还是相当高的,可是一旦遭受挫折,便立即打起了退堂鼓。 新军十万大军逼近,汉军不但军心不稳,就士兵人数上也远远不足,在此四面楚歌之际,刘縯和刘秀分身乏术,根本没有任何机会能够抽身回蔡阳老家,此刻别说回去守孝,只要他们稍有离开棘阳之念,才组织不满一月的汉军便会即刻土崩瓦解。 于是,樊娴都的丧事万般无奈之下,最后只能拜托留守蔡阳的少数乡亲族人代为料理,刘縯、刘秀和李通三人则忙着到宜秋去搬救兵,以解燃眉之急。 也合该天无绝人之路,谁也不曾想到,当初绿林军分散后的最后一支队伍——下江兵,这个时候居然恰恰辗转到了沘阳县宜秋。 下江军的首领不是别人,正是与我结下过梁子的王常与成丹。 当年我被绑作人质,为了解救我,最后连刘秀也被卷了进来。我很担心王常与成丹二人会因此心存芥蒂。若是此次谈判不成,王常他们不肯发兵合作……那可如何是好? 刘黄、刘伯姬两姊妹整日以泪洗面,汉代号称以孝治天下,孝道乃是儒家学者的根本道德,可想而知樊娴都的死对他们这些做子女的打击有多大,特别是……非常时期所累,他们居然没法为母亲完成最后一件人生大事。 据说刘縯这几天的脾气相当暴躁,军营中有士兵但凡有违纪者,轻则关押大牢禁食,重则被竹板打得皮开肉绽。 如此焦急的等了一天一夜,到得第二日晌午,善解人意的刘嘉悄悄托人带来口讯,下江兵同意会师,联合兵力一同抗击新军。 我把消息告诉刘氏姊妹,她俩皆是喜出望外,总算略略扫却多日的阴霾,脸上添了几分笑颜。我找了个借口溜出房间,打算去找刘嘉把细节打听得再清楚些。 出门没走几步路,便见李轶站在中閤探头探脑,不停的踱步,一副踌躇犹豫的样子。我瞧着又好气又好笑,悄没声息的猫腰绕到他身后,冷不丁的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下。吓到他的同时我跳开一丈,故作惊讶的问:“季文?原来你在这啊!方才伯姬还问怎么好些天不见季文的影儿,还以为你当真也去了宜秋呢。” 李轶先惊后喜:“伯姬……刘姑娘真的有提到我吗?” 那样说话的样子分外透着腼腆,我不由对他增加了几分好感。其实这个小伙子长得不赖啊,品貌端正,家世也相当,不知道刘伯姬哪点看不上人家,居然一次都没给过好脸色看。 我轻咳一声,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可有你堂兄他们的消息?” “哦,那个……明后天应该可以赶回来了吧。” “谈的怎么样?” “还不错。下江军起初不愿合作,张卬与成丹极力反对,倒是那王常有些远见卓识,力排众议……这事最后算成了,接下来就看如何抵挡这次新朝的十万大军。” 我低头沉吟。下江军也不过才五千多人,加上汉军现有的兵力,就算大家齐心协力,拧成一股绳,这样以少对多的胜算几率,仍是微乎其微。 我有多久没见过刘秀了? 好像自从回到棘阳,我和他就再没单独接触过,平时即使碰面,也不过是混在人群里来去匆匆。 这会儿他就在我跟前,低着头弯着腰对着床上的刘家姊妹俩喁喁细语,刘黄关切的询问着他们兄弟去宜秋时的情形,正如我猜测的那样,刘秀的回答总是避重就轻,报喜不报忧,把一趟惊心动魄的经历说的就跟出门旅游观光一样轻松。 三个人都是极力避开母丧的伤感话题,在这种关键时刻,两姊妹也不愿意再给兄弟增添负担。作为一个旁观者,我竟非常能够觉察出他们彼此间的关怀之情。 刘秀也是个不得闲的人,他和李通两个是刘縯的左右手,缺一不可,所以只在房里略略坐了一刻钟便得离去。刘伯姬极力怂恿我去送他,我哪能不明白她心里盘算的那点小九九? 假如我矜持拒绝,反倒显得我矫情做作,索性大大方方的应承下来,一路将他送出门。 “回去吧,不用送了。” 短短半月的时间,刘秀却仿佛历经沧桑,一向温润清澈的眼底脉脉流淌着一种难言的悲切,但是嘴角仍是柔和的勾起一道弧线,看似在笑,我却觉得他在哭。 看着这样一张充满矛盾的脸孔,那种心疼的感觉再次升起,胸口一热,我不假思索的说道:“想哭的话就哭出来吧。” 他肩膀微微一颤,眼睛快速眯起,笑容尴尬的凝在唇边,但转瞬又恢复自然,笑道:“说什么呢?”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你也要多保重身子,恶战在即,你……” 我转身就走。这个人……该死的家伙,不管对什么人都坚定的竖起防护墙,没有人能够跃过那道墙,触及他的内心。他其实是个可怜又怯懦的家伙,不敢把真心显露给任何人! 手腕一紧,他从身后牢牢的抓住我。 我轻轻一挣,他随即松手。我没再往前走,却也并不着急回头,背对着他,听着那平缓的呼吸声慢慢粗重起来。 “你以为自己能够撑多久?”我吸了吸发酸的鼻子,嘲弄的说,“明明笑得比哭还难看……” “能撑多久是多久。”声音低沉,极力压抑着悲伤,他在我身后平静的回答,“有那么多人在伤心流泪,已经够了,笑远比哭要难。” 笑远比哭要难…… 那么,明明想哭的时候,却还得强迫自己微笑,是为了什么?既然知道难,为什么就不会挑个简单点的方式让自己好过一点?为什么非要自己为难自己? 我不懂,我还是不懂,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处处透着矛盾,为什么总叫人揪心,为什么我难以忘怀那滴如梦如幻的眼泪。 那滴泪,曾经滴落在我手背,却已似蛊毒般渗进我的心里,总让我不由自主的想起他的痛,他的悲。每每看到他的笑,就浮现出那滴泪。 我慢慢转过身去,他就站在温暖灿烂的阳光下,光芒照人,俊秀的脸庞,醉人的笑容,笑得那么纯真,那么温柔,那么……绝望。 真的很想对他说,刘秀,做人……其实不必那么累! 可话到嘴边仍是咽下,我唯有报以赧颜一笑。他是他,我终归是我,我没有立场来对他指手画脚,他的人生只能由他自己抉择。 “接下来,可已有了打算?” 刘秀微微一顿,估计没想到我把话题转的那么生硬,他笑了下,眼波流动,荡漾着脉脉温情:“你放心。”缓了几秒钟,又补了句,“不会再让悲剧重演,我会尽最大的能力,守护住身边的每个人。” 刘秀轻易不做保证,一旦他肯说出口的话,必然一诺千金。只是……他指的每个人,也包括我在内吗? 我希望答案是什么?是,还是不是呢? 三、尊帝 地皇三年十二月底,临近元日,可是南阳郡的气氛却一点都不容乐观,新年的氛围在棘阳更是找不到一丝一毫。 然而就在这等紧要关头,刘縯却下令休卒三日,大飨军士。三日后正是岁末除夕,汉军统分六部,偷偷趁夜袭取蓝乡。 新军十万兵马的粮草辎重皆数安置于蓝乡,临近元日,官兵防守松懈,谁都不曾料到几天前还在欢庆新年的汉军会突然夜袭蓝乡。这一仗打得相当漂亮,新军辎重尽数掳获,到得第二日正是新年的第一天,正月初一,汉军从西南方向攻击甄阜的军队,下江兵则从东南方向攻打梁丘赐的军队。 双方人马在沘水以西展开一场恶战。 到中午,梁丘赐的军队首先溃败,甄阜见势不妙立即拉了人马望风而逃。汉军追到黄淳水边,新军之前把为了显示决心自行将桥梁尽毁,这时作茧自缚,反而自尝苦果。河水湍急,新军渡河逃亡,溺死无数,刘縯兄弟率领汉军痛打落水狗,歼灭新军两万余人,河水染赤,梁丘赐与甄阜二人恶有恶报,被刘氏兄弟斩杀。 新朝纳言将军严尤、秩宗将军陈茂听闻十万官兵一战而溃,引兵往宛城撤退,刘縯带兵乘胜追击,在淯阳追上严、陈之军,斩敌三千余人,严尤、陈茂弃军而逃,汉军乘胜北上,包围了南阳郡都宛城。 短短一个月,汉军重新将局势扭转,沘水、淯阳大捷后,汉军军威大震,前来投军的人数也越来越多,竟然在短期内迅速扩充至十几万人。 我一方面替刘家兄弟由衷感到高兴,一方面又隐隐不安。绿林军那帮人不能共患难,同样也不大能同富贵,吃败仗的时候他们只想尽快落跑,如今打胜仗了,只怕会更想着如何瓜分权利。 我的伤早就痊愈了,这段时间留守后方每日坚持不懈的做着康复锻炼,体能训练贵在持之以恒,现在的身体已经满十九岁了,骨骼发育都达到了一定的标准,一旦中断基础练习,柔韧和反应能力会随之减弱。 这个道理,我在高中毕业时就已经深刻体会过了。 养病期间刘伯姬瞧我练跆拳道十分有意思,便心痒痒的想模仿几招,可她年纪偏大了些,已经错过了最佳练习跆拳道的生长发育阶段,不过我也不想太扫她的兴,就把太极一章的内容简单的挑了几招教她,也不过就是摆摆空架子。她倒学得不亦乐乎,惹得刘黄也一起动了心。 她们两姊妹经常会嘻嘻哈哈的扭打试招,虽然从严格意义上讲纯粹是胡闹玩耍,可每当看到她们脸上绽放的纯真笑颜,我便会感到一阵欣慰。 至少,最痛苦的时刻已经熬过去了,笼罩天空的阴霾正在逐渐消散。 笑,远比哭要难! 我愉悦的哼着不着调的曲子,井里打起来的水有些冰手,冻得十指通红,从来没生过冻疮的我,去年冬天破天荒的在左手小指上肿起了一个大包。 把井水倒进大木盆里,我甩掉帛屐,脱去白袜,卷高裤腿,奋然跳入盆中。刘黄、刘伯姬加上我,三个人的换洗衣裳在盆里堆得老高,我卖力的踩湿衣物,虽然双脚被冻得有些发麻,却依然快乐的哼着快节奏的歌,腰肢柔软摇摆,跳起了跆拳舞。 正半眯着眼自得其乐,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我下意识的转过头去。刘縯带着一大帮人正穿过后院往这边走来,经过井边时原是往前堂去的,半途却折了道,反向我走来。 他蹙着眉上上下下打量我几眼,我被他盯得心里发毛,抬脚从盆里跨了出来。 他全然不顾身后众人异样的目光,遽然弯腰,一把抄住我的左脚。 “哎!”我失去平衡的仰天往后倒。刘縯并不松手,我急忙右脚单跳两下,溅起无数水花,不少水珠甚至溅到了他的脸上。 后背撞上一具坚硬而有富有弹性的躯体,淡淡的,带了股奥妙洗衣粉的香气,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谁及时救了我,我伸手向后一捞,左手搭在刘秀的胳膊,冲着身前半蹲半跪着的刘縯暗暗呲牙:“大将军,假如不想在你部下跟前出丑,你最好收敛一点。” 这家伙已经由“柱天都部”改称“柱天大将军”,身份与地位拔高了好几个等次,今非昔比,统率十几万人的大将军已完全不能和以前统率千把人的小头脑再相提并论。 如今就连王莽也已十分忌惮他的实力,居然开出“封邑五万户、黄金十万斤、位上公”的天价要取他的项上人头,长安中官署乃至天下乡亭到处都挂满了刘縯的画像,悬赏抓拿。 还有坊间传闻,说王莽痛恨刘伯升,每日晨起都要拿箭射他的画像泄愤,这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或许传闻存在夸张的成分,但刘縯的军事才能以及统率全军的领导能力,的确让人觉得他是个十分了不起的人。我要是王莽,也得把他列入头号劲敌,重点防范对象的名单。 经历过最残酷的挫折和磨炼后,刘縯已经完全成熟起来了,气质变得更加沉稳,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慑人的张力,就连一个细小的眼神,也极具杀伤力。 沉默是无言的抗议,刘縯不说话,可一双眼也始终没离开过我。要不是顾忌到他身后一大群的部下隔了大老远的向这边探头探脑,不住观望,我真想飞起一脚,把他直接踹到井里去。 赶在我当真起脚之前,刘秀架着我的胳膊,把我从盆里拎了出来。刘縯配合默契的将帛屐套到我湿漉漉的脚上:“以后别干这些粗活了,我指派两个奴婢过来,也怪我忙昏了头,疏忽了……” “分什么粗细的,不过就是洗洗刷刷,以前又不是没干过。” “阴次伯让你干过这些下人活吗?瞧你好好的一双手……”刘縯怜惜的执起我的左手,我胳膊一缩,把手藏到袖子里。 当阴丽华的这五年,阴识连厨房都没舍得让我去过一回,家里大大小小的奴仆加起来比主人还多,干这些活哪轮得到我插手?我说的洗洗刷刷,是指在大学住集体宿舍自力更生那会儿的事。 刘縯毫不避讳的替我放下裤管,弄得我都不好意思起来,特别是他这种并不算太过分的亲昵举动不仅当着众人的面,还在刘秀跟前……我困窘的把头撇开,视线晃过那群部将,无意中接触到一双冷冽嘲讽的眼眸,乌瞳黝黑毫无半分光彩,我的心随着那深沉的目光猛地一沉。 一袭浅灰色襌衣装扮的他夹杂在那些人里头,毫不起眼,乍一看甚至令人有种错觉,那个带了三分小心、三分拘谨、三分怯弱的英俊男子,并非我之前所认识的刘玄。 难道是我眼花了不成? “虽说已是初春,井水仍是寒气渗人,你也注意些,别落下什么毛病。” 为什么我觉得刘縯越来越像唐僧?他不是应该很忙吗?难道是太久没有跟我干架了,所以非常欠扁? 好不容易送神似的将他们兄弟送走,心里反而因为方才刘玄的古怪表现而惴惴不安起来。 这个看似老实的刘玄,实际上有一套很强的自我生存守则,从他如今的人缘和地位看来,应该混得还不错。虽然……嗯,表现得有点假。 地皇四年二月的某日清晨,当我独自一人在院子里耍剑琢磨剑招正入迷时,刘嘉突然急匆匆的跑来,二话没说拖起我就跑。 我当时的感觉完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稀里糊涂的被他一口气拉出府衙,塞进马车。 “搞什么?”为了练剑方便,我身上穿的是身素色襜褕,乍一看跟个假小子没啥两样,这副装扮在家穿的随意些倒无所谓,可如果出门见人,未免遭人耻笑。“你带我去哪?” “伯升那倔脾气上来谁都架不住,文叔让我请你去……” 刘嘉在前驾车,断断续续的话更加使我一头雾水:“他跟谁吵架了?” “你去了便知!驾——”他把车赶得飞快,无暇分心跟我讲话。凉爽的天气里他背上的襌衣却是渗透了汗水,想是这一路赶回来找我找得甚急。 马车超速行驶,半个小时不到就赶到军营里,刘嘉不由分说的将我拽下马车,一改以往腼腆沉静的性子,仿佛天要塌了。 这是我在汉军扩编后第一次来军营,军中的规模与守备跟去年相比,不知道翻了十几倍。负责护营的将士自然认得刘嘉是谁,却少不得用狐疑的眼光不住扫视我。 我这副男不男、女不女的打扮实在很难叫人恭维,汉代男子长得比女人还美的不在少数,男生女貌不出奇,大概是最后认可了我“男人”的身份,士兵们虽然奇怪,却还是卖刘嘉面子顺利放行。 刘秀见到我时,紧绷的神色竟是长长松了口气,冲刘嘉微一点头,对我说道:“你跟我来。” 我嗓子眼快冒火了,这一路被刘嘉拽得满头大汗,他们一个个跟打哑谜似的,把我弄得晕头转向却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去。”我的脾气也上来了,真把我当牵线木偶啊。 “怎么了?”刘秀沉声问。 刘嘉道:“我还没来得及跟她说明原因。” 刘秀沉吟道:“来不及了。”伸手过来拉我,我退后一步,他的手落空,惊讶的看着我。 “我不喜欢被人当棋子。”我一字一顿的说。 刘嘉急得满脸通红:“这也是不得已,伯升他……这会儿已在军帐赴宴……” “绿林军欲立天子!”刘秀突然打断刘嘉的话,直颜面对我。琉璃色的清澈眼眸中卷起惊涛骇浪,一如他的话语,“大哥去阻止他们。” “天子……皇帝?!”震惊之余,我不禁笑了起来,“为什么要阻止?他们要立天子不是更好?汉军本就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名号来推翻篡权的新朝,如今民心思汉,既如此,不如顺水推舟。不是有谶语盛传,说什么‘刘氏复兴,李氏为辅’么?” 刘秀冷静的看着我,目色中有我难懂的光泽:“你说的在理,然而……他们要的天子可以姓刘,却绝不会是刘伯升!” 一石激起千层浪! 我骇然失色。怎么忘了这个道理?刘縯太优秀了,这么强有力的将才是王莽的眼中钉、肉中刺,如何不同样是绿林军的心腹大患?汉军只是面上的合作关系而已,贵族豪强出生的舂陵军原本就和农民百姓出生的绿林军存在截然相反的阶级立场,大家的政治目的不同,会走到一起,不过是为了共同反抗同一个敌人。可是一旦王莽的新朝被推翻,接替他坐天下的皇帝站在哪一边就显得很重要,天子代表的是哪个阶级统治的利益,哪个就是最后的胜利者! 绿林军汇集了王常、成丹、王匡等一批厉害角色,他们可不都像是马武那样头脑简单的莽夫,心机和谋算绝对不亚于刘氏宗亲。 “那……现在怎么办?” “我怕大哥沉不住气,在这个时候和绿林军把关系搞僵的话……” “那你干嘛不拦着他!”我怒吼,“有时间把我叫来,还不如你直接去制止他莽撞行事!” “他不会听我的。”刘秀笑了下,有点尴尬,“而且我去也不合适,只会令绿林军那些人起疑,激化矛盾而已。” 我瞪了他一眼:“那还等什么?他现在在哪?” 等我心急火燎的赶到帅帐时,里头的气氛沉闷压抑到了极致,我托着装有酒水的漆尊,低着头装作普通小厮一样给在席的诸位添酒。 说不紧张是骗人的,虽然我现在的样子离“阴丽华”的标准已相差甚远,可难保不被王常等人识破,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沉住气一边用木勺舀酒,一边扫视四周。 席上诸位除了刘良、马武等人见过我之外,像王常、成丹应该不大会记得我是谁了,毕竟五年多前我还是个不曾及笄的小姑娘,无论如何都不会联想我现在的这副装扮上吧。刘良算是自己人,不用担心他会拆穿我,我就怕马武那个大嘴巴…… 小心翼翼的避开马武,我选了靠近刘縯这一侧的宾客服侍,挨席添酒,好容易蹭到刘縯,我在他身侧跪下,他却睁着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的盯住了对面,丝毫没注意我的靠近。 我颔首垂眼,很小声的说道:“切勿因小失大。” 他身子猛地一震,不可思议的飞快扭头。我不敢久留,连忙起身走向下一席,尾随的目光如芒在背。 真是个一点都不会掩饰的笨蛋! 我在心里咒骂着,漫不经心的继续添酒,却不料身侧的男子嗤然冷笑:“阴姬好有兴致,屈尊敬酒,这一杯玄无论如何也得满饮方能回报姑娘厚爱。” 声音细若蚊蝇,但在我听来却不啻为晴天霹雳。我手指一抖,剩下的半勺酒水全泼在了案上。 “伯升意下如何?”一个爽朗的笑声打破沉闷,同时也把众人的注意力都拉拢过去。 我斜着眼,余光瞥见刘玄似笑非笑的表情,他从容不迫的伸出右手,稳稳的托住我手肘:“洒了酒,怪可惜的。” 我憋住一口气,心跳如雷,不仅是害怕刘玄拆穿我的身份,更担心刘縯面对成丹的挑衅失控。 那样刘秀的一番苦心便全白费了。 刘縯缓缓扭过头来,目光不经意的瞥过我,在刘玄身上停留片刻后沉声道:“眼下局势,反莽义军数不胜数,就规模而论,起于青徐的赤眉军,人数众达数十万,远在我们之上。赤眉军中亦必有刘氏宗亲,如若他们也立了天子,则他日必与我们两虎相争,不利于讨伐新朝大业。” 我大大一愣,真想不到一向冲动的刘縯居然会说出这样一番冠冕堂皇的话出来。看来我平时真是小瞧他了,他虽鲁莽,到底脑筋不笨。 “你什么意思?”对面有人噌地站了起来,但随即被身边的男子强行摁住。 那个人我有点印象,此人名叫张卬,去年年底刘縯等人去宜秋搬救兵,就是此人极力阻挠,险些坏了大事。 边上摁住他的人叫朱鲔,进账之前刘秀有特别提到他,让我多多留心此人。这会儿看他长得斯斯文文,国字脸,剑眉、厚唇,满脸正气,这副样貌很容易博人好感,若非刘秀叮嘱在先,我丝毫不会多加留意他。 其实,今日能走进这个帐子,坐在席上参与立君讨论的,又有哪个会是等闲的小角色呢? “刘伯升,你是不赞同立天子的做法,还是不赞同立更始将军为天子?你无非就是想……” 张卬满脸横肉,讲话肆无忌惮的程度比马武更夸张好几倍。朱鲔数次制止未果,索性最后跳起来截了他的话,对刘縯道:“大将军岂是你所想的这般狭隘心肠,从大局考虑,再没有比刘圣公更合适的人选。若按族谱论嫡庶之分,亦是圣公为先……”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更始将军——刘玄?!他们怎么会想到要立刘玄做皇帝? 我不可思议的回过头去,没想到刘玄上身前倾,几乎就贴在我后背,这一回头我的唇无意间竟刷过他的脸颊。 我脸上一烫,转瞬接触到他炯炯目光,不由起疑,沉声喝道:“你玩什么把戏?” “别急。”他忽然左臂一展,进而揽住我的肩膀,我肌肉反射般的一僵,袖管方动,他的右手已快速包住我紧握的拳头。他的嘴贴近我的耳朵,警告道,“想搞砸这场宴会你便尽管打好了。”说着松开右手。 我投鼠忌器,反而不敢再动,他戏谑的轻笑一声,左臂收紧,把我用力往怀里带。我想挣扎,可手劲才发出去便又收了回来,只得恨恨的任由他搂着。 “当啷!”刘縯失手碰翻了耳杯。 我想回头,却被刘玄压着后脑勺牢牢摁在怀里,根本看不到任何东西。他的胸膛宽厚,带着股男儿勃发的热量,我能清晰的听到他强劲平稳的心跳频率。 “我……”刘縯清了清嗓子,有些沙哑的回答,“我没其他的想法,只是以为唯今之计,与其立天子,不如先称王。将来若是赤眉所立者贤明,则我等率众往从,若他们没有立君,则等破莽后降服赤眉,再举尊号亦不迟!” 我大大的抽了口气,胸口郁结渐消,不禁嘴角上扬,露出赞许的笑意。 好个刘縯!果然非等闲之辈,这个提议绝对够赞!而且,他很沉得住气,没有撒泼胡闹,字字句句都显得不卑不亢,既维护了自身权益,又符合眼下的局势。 最主要的,他话中隐含贬义,暗喻刘玄不够贤明。 我心中得意,手指暗藏于袖,狠狠在刘玄腰间拧了一把,我心中有多愤恨,手上就有多大劲。 “想挟持我激怒刘縯?你可棋差一招!”我闷声嗤笑。 估计掐得他挺疼,我能感觉到他平稳的呼吸紊乱起来,过了片刻,他闷哼一声,没再回答。 刘縯的提议得到在场不少人的支持,不只刘氏宗亲,就连马武与王匡等人也认为王莽未破,不如且先称王。 就在众人窃窃私语,立场动摇之际,对面张卬突然跳了起来,直接跃过食案,冲到了当中的空地上,铿锵抽出腰中宝剑,剑芒划过一道弧线。我心顿时悬得老高,刘縯面无惧色,纹丝不动,张卬当着他的面,一剑劈在地上,溅起无数尘土。 “疑事无功!今日之议,不得有二!” 他的霸道和野蛮气势顿时将摇摆不定的绿林军诸人震住,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我觉得这顶帐子就好像是罐密封的炸药桶,就只差一个小小的火星,就能把所有人炸飞。 我偷眼斜觑刘縯,他面色铁青,肌肉紧绷,双手已然紧紧握拳,怒气喷发只在一念之间。 朱鲔慢条斯理的站起身,走到刘玄身前,恭恭敬敬的拜道:“我等愿尊更始将军为帝!” 我骇然失色,怎么会这样?怎么事情的演变,最后仍是……无法扭转吗? 在朱鲔的带头下,绿林军所有将领纷纷起身,向刘玄跪拜磕头,舂陵军中支持刘縯的小部分人见大势已去,只得随波逐流,也表示愿拥立刘玄为天子。 毕竟,刘玄虽出自绿林军,终究也是刘姓宗室,汉高祖的一脉血缘。 “不……不……”刘玄慌慌张张的从席上爬了起来,狼狈的向众人还拜,“玄何德何能……玄不能……不敢称帝……如何……做得了天子……” 他讲话向来笃定稳当,我还从没见他有过如此慌乱结巴的模样,一时吃惊得瞪大了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是当真怕得要死,不敢当皇帝,还是……在演戏装孬? 刘玄被众人一哄而上的围住,我趁乱甩脱他的桎梏。眼看大局已定,刘縯自始至终都跪坐在席上没有挪动分毫,从背后望去,他背脊挺得笔直,坚硬如铁。 我闭了闭眼,不禁为他感到痛惜扼腕。 这该怪谁呢?怪他太好、太强,所以与原本应该属于他的尊荣失之交臂?难道说刘玄就不够强悍吗? 我把目光移向刘玄,被众人奉上首座的刘玄一脸的惶恐,大汗淋漓之下竟是面色苍白的大腿打颤。 这是刘玄吗?那份懦弱的白痴样,真的是我所认识的刘玄? 不!不对!也许是绿林军那帮人误会了什么,难道他们以为拥护刘玄,因为他看似懦弱无能,更方便掌握,容易把他当作傀儡皇帝?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他们肯定看走眼了! 刘玄,那个从小处就不断会替自己算计的男人,怎么可能没有足够的城府心机?那个敢为自己亲弟报仇杀人,为保父亲勇于诈死脱罪的男人,怎么可能没有足够的胸襟胆魄? 他们错了!他们都错了! 放弃一个刘縯,选择了一个看似无能的刘玄,这个决定当真明智么?当真值得他们如此欢动鼓舞吗? 刘玄的獠牙,藏在白痴的外表之下,等到他羽翼丰满,终有一天会按捺不住伸出来噬人。到时候,且看他们还会像今天这般得意否。 我冷冷一笑,爬到刘縯身侧,把那只倾斜打翻的耳杯放正,替他重新舀满酒。刘縯默不作声的端起,仰头喝尽。 三杯过后,他面色不改,双目赤红的瞪着那群欢闹的人,冷然道:“丽华,你信不信终有一日他们会后悔今日做出的决定。” 我明白他心里有多痛恨与不服,点头婉言:“我信!他们一定会后悔。” 刘縯怅叹一声,吸气:“你等着……皇后的位置,只可能是你的……一定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坚定的话语让我为之一颤。 皇后! 皇后…… 原来我那日的一句戏言,竟被他当了真!我早忘了自己的胡言乱语,他却从此铭刻在心! 刘縯,你真的……是个地地道道的傻瓜啊! 四、集兵 新朝地皇四年二月辛巳朔,春寒料峭,汉军在淯水边陈兵大会,设坛礼祭。刘玄即了帝位,南面朝见群臣。 在即位大典上,刘玄汗流满面,羞愧不堪,举手口不能言,胆怯懦弱的表现毫无一丝天子的气派。 这就是一场戏,我冷眼看着众人入戏,不知道这其中到底有几个人是真正清醒的。这场戏的背景,没有华丽的殿堂庙宇,没有怡人的音乐歌舞,有的只是湍急的河流,肃穆的将士,铠甲的寒光点缀着这场森严的即位大典,预示着未来天下纷争的茫然未卜。 没名没分的起义军终于建立了政权,国号仍叫做“汉”,并把年号改为“更始”,是为更始元年。 皇帝即位后接下来要干的第一件大事便是设立官职,有君必得有臣。 我把那些林林种种的官职在心里划了三个等级——刘良封为国三老、王匡封为定国上公、王凤为成国上公,这是第一等级;朱鲔为大司马、刘縯为大司徒、陈牧为大司空,这算是第二等级;余下的第三等级是九卿、将军。 刘秀就划在这第三等级中,被授予“太常偏将军”一职。太常一职,在秦代称为“奉常”,汉景帝时更名为“太常”,掌管的是宗庙礼仪之类的琐事,算是个看似位居九卿之首实际上却是吃力不讨好的虚职,要知道新建的更始政权不过是才搭起的空架子,统军作战才是正事,什么宗庙祭祀、礼仪章典,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刻保命还来不及,哪个又有心思关心这些俗务? 更何况,刘玄设这个太常将军时并非专任一人,刘秀只是“偏将军”,在他之上,刘玄还任命了舂陵侯嫡子刘祉为太常将军。“偏将军”处左,“上将军”居右,刘秀这个太常不仅是个虚职,还是个副职。在第三等的九卿将军中,他处于下位。 再分析一下上面两个等级,很明显名额中绿林军将领占据多数,不过刘縯毕竟功高,声威卓著,不容忽视,他们无法像打发刘秀那样随便打发掉刘縯,好赖仍是让他占了三公之中的大司徒一职。 更始汉朝建立的同时,长安的新朝政权在迎来地皇新的一年时却是非同凡响。王莽这厮居然广征美女,充斥后宫,开春选了杜陵人史湛之女为继后,以黄金三万斤,无数奇珍异宝、车马奴婢为聘礼,轰轰烈烈的翻开了地皇四年的崭新一页。 骄奢挥霍,荒怠朝政的王莽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反叛的汉军会在新年里给予他沉重一击,不仅击溃了十万追剿大军,围困宛城,甚至还拥护汉帝即了位。 搞笑的是,他还幼稚的饬令汉军立行解散,表示过往不咎。 捧着手里的缣帛,我先是惊愕,越往下看,越是忍俊不禁。两千年前毕竟不同于现代信息传播那样辩解快速,通过网络几秒钟就可发送E-MAIL,斥候传递回的有效情报往往总是要比实情晚了十天半月,最慢的甚至可达数月,最快也需费时数日。 汉军的斥候素质显然不怎么样,至少我相信刘玄此刻知道的事未必会有我多,就情报传递的速度、准确性以及涉及面的八卦,目前看来,还没有任何人可以及得上阴家。 我笑得直打颤,又不敢太过放肆,憋到最后肚子都笑疼了。目光左移,缣帛的最后,突然换了墨色。 “……莽令各路新兵快马躜行,攻赤眉、铜马、更始……妹速归!” 最后三个字赫然用朱砂书就!鲜红的颜色像是跳动着的血液般映入眼帘,想起阴识那双魅惑的丹凤眼中流露出的责备与担忧之色,我不禁愣住,心绪逐渐澎湃。 “大哥……”即使我不是真的阴丽华,但是不可否认,阴识待我极好,他是真的关心我,对我疼爱有加。 我一再拖延回新野的日期,一方面是因为之前受伤不想让阴识担忧,另一方面……感觉就这样离开,心中似有牵挂,不愿就此回到阴家。虽然我很清楚在阴识的庇护下,阴家才是最安全的所在。 缓缓收起缣帛,将它凑近蜡烛,看着它慢慢点燃,在眼前化为灰烬。 其实,我不过在自欺欺人,以阴识的手腕,既然能够把全国各地的情报掌握得如此精准快捷,又怎会不清楚我到底遭遇了什么? 或许正是因为知道我受伤,所以才更加担心,不断的催促我离开吧! 现在刘玄已经称帝,汉室王朝的旗号重新打了起来,中华历史上再度横空出世的这个“汉”王朝,与之前刘邦建立的汉朝,为了有所区别,后人将其称之为“东汉”或是“后汉”。汉家天下最终是会推翻新朝,重夺江山,这样的结局我早就知道,差别是不清楚其中的经过罢了。如今的发展趋势基本上都跟上了历史轨道,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汉朝开国皇帝居然刘玄! 千算万算,一度在刘氏三兄弟中挑肥拣瘦,在南阳郡千万刘姓宗室子弟中沙里淘金,却没想到最后脱颖而出的人竟是刘玄! 光武中兴,光武帝…… 我摇了摇头,哑然失笑。历代能做开国之君的人岂是等闲宵小?刘玄的城府之深,心机之重,恐怕远超我想象。 他这样的人,或许才真正适合做皇帝吧! 桀骜洒脱的刘縯太过真性情,不适合;温润如玉的刘秀太过内敛文静,不适合;腼腆敦厚的刘嘉…… “唉!”我叹了口气,活动着跪麻的膝盖,伸了个懒腰。 王莽正在火速调兵追剿各路义军,汉兵亦是其中之一。 相信过不了几天,刘玄亦会接到此类情报,我倒是很好奇这个“窝囊”的更始帝会如何应对。 是继续装傻,麻痹绿林军将领,还是一展奇谋,恢复本性? 我忍不住笑了。 好戏要上场了,且……拭目以待吧。 月底汉军斥候传递回情报,刘玄仍是一副唯唯诺诺的蠢蠹表现,无有作为,国老刘良趁机向他进谏,让他把军权交给刘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刘玄居然同意了,下旨由刘縯全权指挥攻打宛城。 这下我反倒懵了,搞不懂刘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相对铜马军、赤眉军而言,汉军势力的确最弱,如果临阵换人指挥,只怕难以抵挡新军的庞大反扑攻势。 刘縯兵围宛城,目的非常明确,打下宛城作为更始政权的根据地,定都。然而宛城防守稳固,一时间难以攻下。于是刘縯果断的改变策略,抢在新军主力到达前,分兵进击,命王凤、王常、刘秀、李轶、邓晨等人为一路,率军北上,进击颍川郡;派陈牧、李通、朱鲔等人为一路,率军南下,进取新野,掐断宛城的外援。 随着气温日渐升高,北上的汉军在刘秀、王常的率领下相继攻占颍川郡的昆阳、定陵、郾县,势如破竹。经由这三个县夺得数十万斛粮食、牛马辎重,源源不断的转送至宛城外围,及时支援了刘縯攻城的汉军主力。 战争越演越烈,我逐渐按捺不住,南下进攻新野的汉军迟迟未见捷报,许是正在围城打仗的关系,阴家的谍报也失去音讯。我时刻关注新野的战况,担心阴家一家老小的安危,等待的时间越久,我越无法安然。 一夜月上中天,重甲未解的刘縯突然直闯我的营帐,当时不等我从睡梦中惊醒叱责的赶他出去,他已喊道:“换了衣裳,这便随我南下去新野!” 我目瞪口呆,好半天才从混沌的意识中清醒过来:“你……你要去新野?宛城怎么办?” “宛城每天照例这么攻城就是,我估摸着一时半刻不易拿下,你每日愁眉苦脸的样子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不送你去见你家人,你不会安心!” 刘黄与刘伯姬震骇莫名,我顾不得避嫌,心急火燎的换了身短衣长裤,长发绾起,束髻巾帼,随后取了刘縯赠送的长剑悬在腰间,兴奋的问道:“你准备怎么去?” “兵马一路南下,见机行事。如若顺利,先拿下沿途几个城池,夺些粮草也是好的。” 我频频点头:“知道了,随你的意。” 刘縯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赞许的说:“你不若寻常小女儿般惺惺作态,这副神情倒似大丈夫……” 我拍开他的手,傲然道:“难道不知巾帼不让须眉的道理么?” 他愣了愣,笑道:“是,你的心愿是做迟昭平第二。” 我昂首出帐:“你错了,我不做迟昭平,我只做我自己!” 刘縯说到做到,天一亮就点齐人马出巡宛城外邑,连续一月转战攻下杜衍、冠军、湖阳等地。等到辗转至新野时,陈牧等人居然还未曾把新野一举拿下。 陈牧、朱鲔得知刘縯率兵来到新野,甚至已经沿途拿下其他城池,不禁拉长了脸,悻悻之色一览无遗。李通告诉我们,现在守城的是新野宰苏康,当初正是此人带兵追捕邓晨家人,甚至焚毁邓氏宗族的宗庙与墓冢。 “这么硬打不是办法,难道不能劝降么?”刘縯问道,“新野防守虽坚,终有粮草用尽之日,与其强攻,不如劝降。” “不是没劝过,只是……苏康顾忌甚多,有那心却没那胆,他们总指望着颍川那边会有援军过来。” “颍川?”刘縯冷冷一笑,“我信得过文叔,有他守在颍川郡,严尤、陈茂他们一时半会儿无可没法到南阳来伸援手。” 李通笑了,恍惚间我瞧他眼色怪异的滑过我:“要逼苏康投降也不是真就没办法……” “哦,什么法子?” 我皱着眉默默无声的听他俩一唱一和,过得片刻,帐子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抬眼一看,刘縯与李通一起目不转睛的盯着我瞧。 我了然一笑:“就算要阴家作内应,也得我有法子联络得上大哥才行。” 刘縯见我并未生气,轻嘘口气。李通笑道:“这个无妨,城内有我们的人,只要阴姬不反对,这便写片木牍,我让人捎带进城如何?” 我的笔迹是独一无二的丑怪,阴识看到木牍,必然不用疑心是他人仿造,这倒是个好法子。 我点点头,大笔一挥,配合的写了几句话,然后交给李通。 刘縯讨好的冲着我一个劲的笑,等李通拿了密函出去,他恬着脸靠近我,柔声唤道:“丽华……” 我伸手一挡,将他拒之一尺开外:“我只是把这里的情况简单描述了下,到底要怎么做,还得我大哥做决定。” “是,是,是。次伯愿怎么做都行!”他伸手过来想握我的手,我缩手避开,他有点尴尬,“这次若有机会见到你大哥,我便向他……” 我知道他又想说提亲的事情,慌忙截口道:“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脑子里能不能想点别的?” 口气异常凌厉,不禁惊到了他,也吓坏了我自己。 隔了一会儿,我以为他会生气,没想他却肃然起敬的应了一个字:“诺。” 密函送出后七天没动静,就在众人失望之时,第八日一大早,新野宰苏康的身影赫然出现在城头,向城下的汉军发话道:“得司徒刘公一言,愿举城归降!” 陈牧当即下令停止攻击,少顷刘縯带着我骑马赶到城下,只见苏康颤巍巍的站在城头俯视。 刘縯策马驱前,朗声道:“各为其主,你为新朝,我为光复汉业,无可诘咎。君子曰:‘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儿改之,善莫大焉。’县宰能迷途知返,扶我汉朝,我刘縯又岂会耿耿过往?大丈夫一诺千金,断不敢以私怨而害邦国大事!” 刘縯的一席话发自肺腑,苏康闻言大喜,亲自打开城门,迎接汉军入城。一场维持了近两月的攻防战,居然就此轻易的烟消云散。 我不管他们如何善后,城门一开,直接策马赶往阴家。 半个时辰后,当我大汗淋漓的驰到阴家大门时,却发现门前一白衣少年卓然而立,见我跳下马,笑吟吟的上前替我拢住辔头:“姐姐可算是回来了……”顿了顿,粲然一笑,“大哥说的一点不错,他说姐姐今日一定回来……” “就儿……”我哽声,自去年离家,一晃竟有年余,阴就的个头蹿高了不少。我一把搂住他,他先是挣扎了两下,最后终于认命的让我抱住。 “姐姐,大哥在屋里等你……” 我心儿一颤,头皮一阵发炸。阴识在等我,他在等我……是不是意味着我这回自投罗网,即将要面对众人的兴师问罪,然后被禁足罚跪…… 我打了个寒噤,竟有临阵退缩、一逃了之的想法。可转念想到阴识雷厉风行的手腕,一时胆怯,彻底打消了此念。 阴就兴高采烈的才要领着我进门,忽然大门嘎吱敞开,一行人哗啦从门内涌出,为首一人身形颀长,面如冠玉,可不正是阴识本人? 我低下头,准备先跪下来主动认错求饶,阴识抬了抬手,我以为他要打我,刚犹豫要不要躲开,却不想人群中阴兴无声无息的牵了匹通体雪白的高头大马走上前,径自把缰绳塞到我手里。 “诶?”我糊里糊涂的握着缰绳,完全不清楚状况。 “丽华,速去昆阳!”阴识肃然的凝望着我,狭长的眼眸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 “为……为什么?” “刘秀有难,你不想救他么?”阴识不冷不热的说,口气轻飘飘的,“当然,如果你不在乎他的生死,那就留下,我原就不愿你去涉险……” “等等!”我神经质的开口,“刘秀有难?!他……他出了什么事?” 阴兴哧的一笑,掩袖遮住咧开的唇角,声音虽低,却是一字不漏的传到我耳朵里:“就知道你在乎得紧,把刘秀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的傻女人!” “阴兴,她是你姐姐!”阴识叱责道,“你应当尊重你姐姐的选择,更何况……她现在的所作所为,丝毫不比你逊色!” “大哥……” “什么都不用说了,我替你准备好了马匹和干粮、净水,你这便上路吧!”阴识不容我插话,走过来托起我的腰肢将我抱上马背。 我无措道:“大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阴识仰起头,树荫下,阳光透过树叶,点点金斑顽皮的在他脸上跳跃,精致的五官,白皙的皮肤,令他看上去有种出奇的美。 “王莽发兵了——征召天下精通兵法者六十三家,数百奇人异士,聚集全部郡国兵力,号称百万雄师,誓要夺回昆阳,援助宛城,消灭汉军!” 五、报讯 昆阳,位于昆水北岸,城小而坚,与宛城形成犄角之势。对攻打宛城的汉军主力而言,占领昆阳,就等于在东北面树立了一座坚实牢固的屏障,既可牵制严尤在颍川的兵力,又可阻击洛阳的莽军南下增援宛城。 占据昆阳,对于汉军的意义,不论进、退、攻、守,都是关系重大。 王莽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形势逼迫,他就像是个输红眼的赌徒一般,竟是把老本都全部押上,准备硬干一场。他把留在长安、洛阳的主力,甚至把派去东线镇压赤眉的军队都集中了起来,转到南线对付刚刚成立的更始汉朝。 刘縯说的一点没错,先称帝者必成出头椽子,比别人更容易受到打击。王莽这一次动了真格的,临时征抽了许多农夫,由当地牧守亲自带队,到洛阳会合,统归王莽的本家亲信新朝大司徒王寻、大司空王邑指挥。 从三月份起,各路新军逐渐齐集洛阳,总计大约在四十二万人,此外又召集天下精通兵法者数百人,分六十三家,随军担当军师,谋划战略,训练士兵。 五月初,王寻、王邑已率领这支大军南出颍川,正与严尤、陈茂的军队会合,一旦两军会合,则这支军容庞大的队伍,将成为秦汉以来出兵最盛的一次。 从新野赶到昆阳,少说也有四百多里,我骑术不精,原本快马一天就能赶到的路程,我却耗了三天才找对了地方。 这天上午才要靠近昆阳城,却见正北方面刮来一阵强风,风沙滚滚,冲天蔽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听隆隆马蹄声席卷而来,跑在最前的是百多名骑兵,之后仓皇奔逃的是数千步兵。我大吃一惊,急忙策马逃向昆阳城门,想赶到那群士兵之前进城躲避,却没想那些人来势汹汹,比我想像中快出许多,没等我挨近城门,潮水般的士兵便淹没了我。 我哑然失声,惊魂回神后才发现,那些狼狈不堪的士兵穿戴不整,泰半作短衣麻鞋装扮,可不正是汉兵么? 才要惊呼,人群里有人喊道:“这不是阴丽华么?怎么你会在这里?” 我回头一看,还真是冤家路窄,居然是马武。 此时昆阳城门打开,城门吊桥放下,士兵们争先恐后的涌进城。我的坐骑受众人推搡,有些站立不稳,我勉强勒缰,大声嚷道:“刘秀在哪?我要见刘秀!” 马武鄙夷的啐了一口,驱马靠近我:“真是个疯女子,这里是你找男人的地方么?你长不长眼?”边说边伸手过来,拿手指戳向我的脑袋。 我冷哼一声,左手一挡,顺势握住他的食指和中指,用力向下一扳,马武顿时杀猪似的嚎叫起来:“哇哇哇——” “我找刘秀有要事相商,可不是来找你玩的!”我冷眼一横,“若你非要找茬打架,我乐意奉陪,不过不是现在,现在本姑娘没闲工夫陪你玩!” 甩开手,他气得呲牙咧嘴,正欲挥舞拳头,身后赶来一人,喊道:“马侍郎!为何还不进城?”回眸一瞥,那人也瞧见了我,先是一愣,而后惊讶道,“阴……阴姑娘?!” 我颔首莞尔:“元伯君。” 王霸赧颜一笑:“是来找太常偏将军的吗?”虽然眼神中略有诧异,他却掩饰得极好,没有流露出太多让我觉得困窘。 我心怀坦荡,觉得此行并无不可告人的秘密,于是点头:“是,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他。” “那赶紧先进城吧。”王霸边说边回头张望,忧心忡忡地道,“新朝的官兵马上就会追来了。” “发生什么事了?”我边走边问。 王霸未曾回答,马武在前面嚷道:“娘皮的,你见过一丈高的人吗?” 汉代的一尺大约相当于现代的二十三厘米,一丈也就是两米三的样子,如果算上NBA篮球联赛的明星球员,这样的身高也不是太稀奇。于是漫不经心的答道:“见过,很多……” 马武身子一晃,似乎吓得不轻,马匹踏上吊桥时,他哈的笑出声来:“你唬人呢,真要让你见着了,怕还不当场吓出尿来!” 我反唇相讥:“尿裤子的人便是足下你吧。” “你……” 剑拔弩张之际,王霸及时充当了和事佬,我和马武斗鸡似的互瞪对方。 等进了城门,身后吊桥吱吱嘎嘎的重新吊起,我跟着大部队涌进城,骑马顺着街道没走多远,就听王霸低低喊了声:“成国公!” 我精神一震,举目远眺,果然在街道尽头看见王凤带着一群人急匆匆的走了出来,刘秀亦夹杂在其中。 刚想出声唤他,马武已从我身侧抢上前,跃下马的同时,嚷嚷道:“了不得了!让我们到阳关阻截,还不如直接叫我们去送死?新兵倾巢出动,那人黑压压的,一眼望去,蜿蜒数百里,竟是看不到头。最恐怖的是那开路先锋,长得跟个擎天巨柱也就罢了,身边居然带着一群虎豹犀象。他坐在四马拉乘的大车上一吹号角,群兽齐啸,震得天地为之变色……这哪里是人,分明就是上古神将……” “马侍郎!”刘秀声音不高,却适时截住马武的多嘴饶舌。然而即便如此,经他一番天花乱坠的夸张描述,王常、邓晨、李轶等人的脸色已然变了。 王霸欲上前禀明详情,王凤示意道:“回去再说。” 一行人匆匆离去,我以为刘秀没注意到我,没想他跟着他们走了两步,突然停下转身,目光凛凛的朝我射来。 厉芒一闪而过,刘秀俊秀的面上恢复温柔神情,伸手替我拉住马辔,柔声道:“你总是这么叫人不放心。” 我腾身跳下马背,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他温柔的望着我,眼神似能掐出水来,看得我一愣,出神之际差点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那个……”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我勉强理清思路,“新兵四十二万人马正往昆阳而来!” 刘秀一愣,一动不动的站着,过了半分钟,他才低声道:“那么方才马武说的都是真的了?” “那个巨无霸也许说的有些夸大!”虽然阴识给我的资料里,对于那个巨人的描述比马武说的更夸张好几倍。 “巨无霸?” “咳!”巨无霸是我给那家伙起的外号,没想刚才一时嘴快竟说漏了。“就……就是那个会驱驯猛兽的先锋,王莽召集的六十三家之一,他这次是真下了狠心要把我们灭了……” 我把情况简单的跟刘秀说明,他的脸色越来越沉静,等到我说完,那一贯温柔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悸的谨慎睿智。 我口干舌燥,张着嘴哈了口气。天气越来越热了,不知道昆阳能否撑过这次大捷。 “不如……赶紧带人撤吧?”我小声提议。 “来不及了!”刘秀转身就走,脚步迈得出奇快,“你跟我来!” 回到昆阳县衙,还没进门就听见马武的大嗓子在那鼓噪得天花乱坠。 推门进去,北线作战的主干将的都在,除了我所熟悉的王凤、王常,还有骠骑将军宗佻、五威将军李轶、偏将军邓晨…… 马武见到我,倏然住嘴,王常不悦的蹙起眉头,目光冷冷的瞄向刘秀。 王凤则是最直接的责备道:“刘将军,我们正在商议军务,你擅自带个女子闯进来,成何体统?” 气氛因他一句话而搞僵了,马武虽时常与我拌嘴,心眼倒还没那么坏,见刘秀没头没脑的挨了一顿批,居然仗义挺身道:“阴丽华也算不得是外人吧!” 王凤“嗯哼”轻咳一声,表情严肃得好像学校的教导主任。 我“嘁”的嗤然冷笑,扭头就走,刘秀顺手拖住我的手,我轻轻一挣,擦身而过:“我等会儿再来找你……你不必因我为难。” 说不郁闷那是自欺欺人,虽然我为了不让刘秀难做,主动退了出来,可在经过花园时,终于还是忍不住心底的怒气,拔剑对着花丛一顿乱砍。 正发泄到一半,忽然一阵悠扬的箫声随风送至,若隐若现,似有似无……音色潺潺,如溪水流淌,直沁心头。 我屏息倾听,那箫音婉转承吟,如诉如泣,隐隐透着一股压抑,真真切合了我此时此刻的心境。听到入神处,我鼻子发酸,胸口像是压了千斤巨石,堵得难受至极。 忍不住顺着箫声寻去,转过一排榆树,眼前出现一棵耸立参天的桑树,阳光将树影拉得一半儿倾斜,光线不明的树荫下有个人倚靠树干而坐,两条腿一伸一曲。我所见过的人中,大部分都刻意讲究礼仪,站有站相,坐有坐姿,剩下一部分就是如马武之流的粗人。 像眼前这样随意而坐,虽不符合这个时代的风范,却并不显其粗鲁,反衬得那人独有一份与众不同的洒脱从容。 那人衣着端正,只是阴影打在他脸上,瞧不清是男是女,我站在阳光里,只觉得无论是男或女,他都像是一个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神灵,唇边吹响的天籁之音更是让人浑然忘我。 我不敢再靠近,怕打扰到他,远远的离他四五丈远停下,站在烈日下憨憨的听他吹箫。 箫声陡然一转,音色由缓转厉,千军万马奔腾之势像是要从我胸腔中撕裂开,惊骇的瞬间,箫声遽然而止。 那人手持竹箫,缓缓仰起下颌,目光冷淡的朝我扫了过来。我心里打了个突,他的目光冷得像冰,好似刀子在我身上刮过,刻下难以言明的恨意。 “谁让你来的?” 我不禁笑了,他是个男的,而且声音相当好听,就和他吹的箫一样,绝对是精品。 “我大哥让我来的。”我撅了撅嘴,想必阴识一番好意,让我到昆阳来报讯,也不曾料想我会受到如此冷遇。或者说我终究是来得迟了,王莽大军即将兵临城下,我的愿望是带刘秀走,可是以刘秀那种看似温柔亲切,实则坚强隐忍的人而言,必然不肯轻易随我弃城而逃。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唯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如果刘秀愿意留下死守昆阳,那我便也留下…… 心里微微一惊,像是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但我随即不确定的将这种感觉从心底里抹去,自哂的摇了摇头。 “你大哥?”磁沉的声音自头顶陡然洒落。吃惊的同时,我手腕上一阵剧痛,右手的长剑居然就此被人夺去。我想也不想,身体的反射力快过我的脑神经,下一秒我的右腿已夹带着风声踢了出去。 鞋尖离他的脸颊仅余两寸,然而就是这两寸距离我却再也无法逼近半分——我的剑隔在这两寸的空间中,剑锋凛冽,寒意森森。 背上沁出涔涔冷汗,热烘烘的湿了衣衫。右脚刹住,腰肢使劲的同时,我左足在原地挪转了半圈,硬生生的把右脚收了回来。 长剑随即移动,剑尖直指我咽喉。 “原以为派个女子来杀我,未免太小瞧于人,没想到你还有些本事,倒也算不得是王凤在肆意侮辱……” 我倒吸一口冷气:“你说什么?” 从阴影中走出来的男子,一如我臆想中的那么英俊帅气,他五官精致,皮肤细腻,宛若女子,可是配合着他通身逼人的斯文英气,绝不会有人把他当成女子,哪怕是假想……他长得十分好看,可是正如我一开始的感觉,这样的人高高再上,犹如神灵,只适合远观。 那对眉乌黑修长,眉心若蹙,即便是在他动怒生气的时刻,也总有种挥散不去的淡淡郁悒。他的年纪不大,而我相信我也从没见过他,可是只一眼,我只余光瞥了一眼,心脏的跳动便陡然停止了。 就在我痛苦万分的时候,心跳从静止到狂烈躁动,像是要从胸腔中直接蹦出来似的。我痛苦的呻吟一声,膝盖一软,身子瘫倒的同时,险些把自己的喉咙直接往剑尖上送去,若非他撤剑及时,想必我此刻早已一命呜呼。 这下,不仅他又惊又怒,我亦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心跳的悸动仅在刹那间,就像是间歇性抽风似的,现在完全感觉不到任何异样,一切又恢复到了正常。我长长的嘘了口气,用衣袖擦去额头的冷汗,也不急着从地上爬起来,索性举着双手说:“我想我们之间可能有点误会。”我用嘴呶了呶他手中的长剑,“这只是一时忘了收起来,我并不是提着它来针对你,我……我刚才拿它砍花来着……”越说越小声,暗暗鄙视自己一把,这般含糊不清、语焉不详的说词,鬼才会信。 白色的裳角徐徐提起,他居然蹲了下来,目光与我平视,眼神也不再那般凌厉,只是忧愁不减。 “那你究竟是谁?” 他给了我一个解释的机会,是否代表着他相信我所说的话? 我欣喜若狂:“我是阴丽华,我来昆阳……” “找刘秀?” “诶?” “娶妻当得阴丽华!”他莞尔一笑,笑容沉醉迷人。 我的脸噌地烧了起来。 “王莽的百万大军已经到阳关了吧?”他幽幽的低叹,“明知道这里是龙潭虎穴,你却还是闯了来,他发誓非你莫娶,你便以命相报。你们……”我眨巴着眼,他的声音带了股磁性,听起来十分舒服,“我姓冯名异,字公孙。” 冯异…… 我在心里喃喃念着这个名字。须臾,好奇的问道:“你是昆阳县令么?”能够出入县衙的人,应该是个有官职的人吧。我打量他气质高雅,更具浓浓的书卷气,不像是个卑微的小人物,故此大胆的设了猜想。 他嘴角抽动,似笑非笑的瞥了我一眼:“我不是昆阳县令……我任职郡掾……” 郡掾? 更始汉朝建立之初,对于这些繁琐的官职称谓我颇为费心的钻研过一回。了解这个“郡掾”应该算得上是郡国级别中的兵政官员,郡掾祭酒,主管教育,可见此人应饱读诗书,肚里子有点墨水,而且既是郡掾,属于武官中的文职,自然该是能文能武才是。 只是……听他的口气,好像…… “不错,异实乃汉军的俘虏。”他轻描淡写的说出我心中的疑惑,涩然的苦笑,黯然的忧郁让我的心为之一颤。 他是俘虏! “我以郡掾的身分监五县,与父城县令苗萌共守城池,抵抗汉军……” 我无言以对。 他嘲弄的看着我:“以为我败了?不,父城还在,刘秀不过是趁我出巡属县时,设伏擒住了我,汉军想要拿下父城,岂是轻而易举之事?” “嘁,城在又如何,父城总有可破一日,可你若死了,却不可再活转了。”我打量他冷淡的神气,揣测道,“喂,你既是俘虏,为何会在这里这等逍遥自在?” 他嗤然一笑:“因我堂兄冯孝和同乡丁綝、吕晏都在刘秀手下……他们要我效于刘秀麾下。” 我点点头:“刘秀人不错啊,虽然没什么大能耐,但至少他为人厚道,绝对不会亏待下属。” 他不可思议的盯着我看了好半天,而后把剑扔在我跟前,直起身:“这就是你给刘秀的评价?呵呵,你未免……忒小瞧了他!” 我被他这番冷言冷语的奚落弄得面红耳赤,不由跳起嗔道:“既是如此,那你何不降他?”宋、明以后才有忠君不二的思想,在这个两千年前的汉代,尚不存在什么一仆不事二主,一臣不事二君的概念,投降也并非是件令人可耻的事情。 他们信奉的是明君明主。 “我不能留在昆阳。”他斩钉截铁的拒绝,“我知道若非刘秀极力保我,王凤等人当真会对我下杀手置我于死地。” 所以,他一开始才会误以为我是杀手。 我轻轻叹了口气,他似乎有些话意没有挑明,我也不好意思太刨根究底,于是想了想,换了个话题问道:“你知道巨无霸吗?” “何为巨无霸?” 汉堡包——我在心里答了三个字。 “就是身长一丈的怪物!” 冯异眼眸一亮,惊讶道:“难道……这次居然连他也来了?” “嗯,来了……听说还带了许多稀奇古怪的狮子老虎……”整个一动物园园长,马戏团团长,他本人明显可以扮个小丑角色。在这从未见过如此长人的一世纪,他个人本身就是个稀有动物。 “巨无霸……名字倒挺贴切的。”冯异轻笑,“我听过他的传闻,据说天凤元年,匈奴犯边,夙夜连率韩博向王莽举荐一名奇士,高一丈,腰十围,出自蓬莱东南,因其体形高大,为了迎他进长安,韩博甚至建议加阔城门。” “你见过他没?” “无缘得见。”他扬了扬手中竹箫,不是很在意的反问,“你真信世上有人能用铁箸吃饭、大鼓当枕,兽皮做衣么?” 我想了想,答:“信。”在武侠小说里,这样的能人异士多了去了,即便是现实中,想要做到这几点应该还不算太难。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要怪只能怪古人信息闭塞,少见多怪。 冯异有趣的看了我一眼,不再吭声。我顿觉气氛尴尬,眼珠微转,没话找话的搭讪:“你箫吹得极好。” “箫?”他愣了下,手腕微转,手中竹箫在半空中划了半圈弧,“这是竖篴……” 竖篴?!不是箫吗?我涨得满脸通红。他手中的东西横看竖看都是箫,竹管上有五个孔眼,他刚才不是竖着吹的吗?横吹是笛,竖吹是箫,难道是我理解错了? “你说的箫是何种乐器?我怎么从来没听过?” 我退后一步,有点明白过来——敢情在这里管箫叫“竖篴”?我头皮一阵发麻,含糊道:“跟……跟这差不多吧,我……我不懂音律,随口胡说的……你莫见笑。” 话题扯到这儿,我心里愈发虚了,此人能文能武,学识只怕不下于邓禹,我还是尽早闭嘴为妙,否则说多错多。 冯异低头抿嘴轻笑,他笑得十分古怪,我正不明所以,身后传来沙沙脚步声,刘秀温厚的嗓音随即响起:“公孙……” 可不待他把话说完,冯异略一颔首后,已飘然离去。 我微感诧异,转眼观刘秀气色,却并无恼怒之意,反望着冯异离去的身影若有所思,唇角一抹怡然笑意。 “讨论完了?” “没完。”这一刻,刘秀的脸上才露出一丝疲倦,困涩的揉了揉眉心,“还在争……” “争?争什么?”我见他脸色不是太好,拉着他躲到树荫歇息,“难不成,又是在争财物?” 刘秀叹了口气,无奈的点了点头。 我讶然。搞什么啊,绿林军那帮扶不起的阿斗,都什么时候了,不想着如何同心协力抵抗敌兵,竟还只顾自身如何博取眼前最大的财物收益,真是对他们彻底无语了。 “那现在怎么办?” “成国公主张撤离昆阳。新兵奇悍众多,昆阳守备集合全部兵力才不过七八千人而已,以七八千人抵抗百万大军,无异羊落虎口……” “新军没有百万人,只是故弄玄虚,撒的烟雾罢了……”转念一想,没有百万,也有四十二万,以昆阳的那点人数,还不够给人家前锋营的豺狼虎豹塞牙缝的。 其实……以我的想法,也是主张撤退的。虽说昆阳的地理位置很重要,当初能够打下昆阳也不容易,眼下要是放弃了昆阳,就等于把难题丢给了后方的宛城。宛城久攻不下,这万一要是迎面再碰上个新朝大军,估计也是九死一生占多数,如此一来,节节败退,新成立的汉朝政权估计就得灰飞烟灭…… 我打了个哆嗦,这后果,考虑得越深入,便越觉得可怕。 “不能逃吗?”我可怜兮兮的小声问。 刘秀笑而不语,看着我的眼神温柔得让人心醉。他伸出手来,抚摸着我被烈日晒伤的脸颊,连日的奔波使得我现在的皮肤又黑又糙。 我有点羞涩的低头。 刘秀的手指比普通人粗糙,不像是平常养尊处优惯了的公子,这肯定和他经常下地干农活脱不了干系。 “丽华,你本不该来。”他幽幽叹息,又怜又爱的口吻让我心神一荡。 我情不自禁的问道:“你不喜欢我来么?” 刘秀瞳色加深,冰澈的眼神仿佛一如溪水般在潺缓流淌,他微笑不语。也许……这便算是他给予肯定答复的一种? 我撅了撅嘴,死样,不肯说是吧,不肯说拉倒,谁还稀罕听呢。 五月末的天,艳阳高照,桑树森森,树影婆娑。 这是个晴朗的好天气。虽然气温偏热,风也不够凉爽,但是,有刘秀在身边,能够这样面对面坦然的看到他脸上洋溢着的淡淡微笑,我忽然觉得,这其实也能令人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松弛与惬意。 眼皮不受控制的打架,三天三夜积聚的疲乏逐渐发散开来。我打了个哈欠,有只手将我的头稍稍拨了下,我顺势倒向一旁,闭上眼,头枕着他的肩,酣然入梦。 六、救援 没等昆阳守军将领们商讨出一个结果,新朝的四十二万大军在王寻、王邑的率领下已然兵临城下,将小小的昆阳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站在城楼上举目远眺,但见旌旗蔽天,辎重盖地,滚滚黄尘,千里不绝。这种场面远比古装剧上人为制造的场景更具震骇力,看久了不免心驰神摇,会产生一种透不过气来的强烈恐惧感。 既然我有这种感觉,相信其他人或多或少的也无法避免。 早晨的议会刘秀竭力反对撤军,可是没人听他的,他笑而退走。到如今兵临城下,王凤他们即便有心弃城,也已被彻底断了退路。 一群人抓瞎似的谈了一下午,眼看大军在城外列阵待攻,城内却还是没个定论。王凤虽然官位最高,却是个没多大主见的人,事到临头王常倒是显出其不同寻常的魄力,力主坚守。 众人争来争去没个决策,最后竟派人灰溜溜的请刘秀回去再议。 刘秀也不推却,再次发挥他烂好人的优点,只是去的时候却拉上了我。这一次,在场的大部分人虽然臭了一张脸,却没人再好意思开口轰我出去。 “坚守谈何容易,昆阳城中粮食储备不多,如何守得住?” “等待援军,援军从何而来?定陵与郾城的兵力,加起来也不过与昆阳差不多。宛城久攻不下,更是抽不出人马来救援……在这里坚守,只是等死!” 七嘴八舌,乱得像锅粥。 王常铁青着脸坐在那里像是斗败的公鸡,完全没了主帅的威风。 于是众人将目光转向刘秀,一直缄默静听的他缓缓启口:“兵力粮草甚少,新军强大,并力抵御,方可破敌立功!如果分散溃逃,则势无俱全,必然被新军逐个击破。宛城至今未克,不能及时援救,然而一旦昆阳城破,新兵长驱直入,只怕一日之间汉军皆灭。诸位今日如何还能不想着同心协力,共同抗敌,反欲谋私利,保守妻子财物?” 刘秀说这话时不徐不疾,但是话中的分量却是显而易见的,毫不避讳的直指弊病。 王凤脸皮抽搐,冷声道:“谁无妻子?刘将军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你有何胆略,竟来指责我们?” “对啊,素闻刘氏兄弟文武全才,可平时打仗也不见得你都是冲在前面……” “你没老婆孩子,自然把话说得比谁都漂亮,现在可不是说漂亮话、逞英雄的时候……” 我气得牙痒痒,恨不能冲过去赏他们一人一耳光。 “够了!”身侧骤然爆出一声厉喝。我心里一颤,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向温文尔雅的好好先生居然发怒了。刘秀怒目而睁,一双平时笑眯惯了的眼眸此刻凌厉的迸发出慑人的光芒,“谁说我无妻?”他伸手一把拽过我,将我紧紧搂在怀里,“我最心爱的女子不顾生命危险前来报讯,你们视若无睹,只顾自身,试问你们身为堂堂男儿,难道胆魄尚且不及一女子么?” 掷地有声的一席话把在场的所有人全都震住,室内鸦雀无声。 我的一颗心怦怦狂跳,既为刘秀一反常态的凌人气势,亦为他的一番言论。 心爱的女子……真的,还是假的? 抬眼偷觑,刘秀与平时判若两人,眸瞳中闪烁的着不同寻常的锐利:“目前城中只七八千人,势难出战,昆阳城坚池阔,易守难攻,闭城不出,可打一场持久战。只是城中粮草不济,最多能撑一月,当务之急是需派人突围出去,前往定陵、郾城召集援兵,或可解围!如此,何人坚守昆阳?何人突围求援?还请诸位将军计议,成国公早作定夺!” 烫手山芋丢还给王凤。 王凤愣了半天,环顾四周,终于涨红了脸憋出一句话:“昆阳,我来坚守!” “我亦坚守!” “我愿随成国公坚守!” “我愿坚守!” 一时间众人纷纷投向王凤,再无人提议弃城而逃。 刘秀坚忍的沉声:“昆阳生死,唯系外援,何人敢出城突围,求取救兵?” 这次居然无有人应。 刘秀踏步向前,手按腰侧剑柄,目绽精芒:“既然诸位都愿留守昆阳,那便请诸位齐心协力,死守昆阳!秀不才,独自出城,愿诸位保重,异日昆阳再会,与君同干庆功酒!”说完,转身欲走,我一把拽住他的胳膊。 他目色迷离的扭过头来,我笑着冲他轻轻摇头:“傻子,你忘了我了。” 胸口起伏,他深吸口气,伸手抓住我的手,五指紧紧的……交相握住。 “娘皮的,我随你去!”马武骂骂咧咧的冲了出来,“老子不能输给一女子!” “刘将军!算上我!”王霸越众而出。 “我也去!” “还有我!” 我凝神一看,邓晨、李轶、宗佻……仔细清点人数,算上我和刘秀,一共十二人。 刘秀对着他们深深一揖,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带着这些人出门,才跨出门槛,就见一白衣青年倚树而立,懒洋洋的摆弄着手中的竖篴。 “冯异……”我低喃出神。 一行人经过那棵大树时,他从树杆上撑起身子,指尖拈转竖篴,横臂拦住了刘秀。 “公孙。” “我并不是帮你,只是昆阳若破,我亦难全身而退,所以……” “此人不可信!”马武嚷道,“他是新朝的人。” 冯异也不见怪,满不在乎的直视刘秀:“信不信,在你。” 刘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两个字:“走吧!” 马武挑眉瞪眼,冯异故意冲他狡黠一笑,随即潇洒的旋身跟上队伍,把马武留在原地气得直跳脚。 我噗哧一笑,追上冯异,笑嘻嘻的说:“公孙,你其实也很欣赏刘秀吧?不如索性投于他的麾下,汉家天下才是民心所归啊!” 冯异回眸冲我颇有深意的一笑,那样浅浅的一笑让人更加捉摸不透他的真正心意。 新军初扎,阵营尚且有些乱,我们这一行十三骑出昆阳南城门的时候,恰是新军垒灶烧饭的时候,防御最为松懈。谁也不曾料想,毫无动静的昆阳城南侧突然骠出十三匹快马。 等到他们反应过来时,我们已然一口气冲过了十来座营帐。 像是一滴水溅到了油锅里,营地陡然沸腾起来,哄闹声中,刘秀一马当先,手中长剑直取敌首,下手毫不容情,没有半分迟疑。 鲜血在眼前漫开,更像是一朵朵绽放的曼珠沙华,鲜红鲜红的眼色,染红了衣衫的同时,勾起了嗜血的杀戮。 我的心在颤抖,也许并非只是因为害怕,当耳边充斥着振聋发聩的呐喊声、惨叫声,身前刘秀留给我的宽厚温润的背影逐渐被血红的颜色所替代时,心如果鲁钝得连抽搐颤抖的感觉都没有的话,那我基本就不能算是个活人了! 刘秀厮杀在前,邓晨在我左侧,王霸与马武断后,右侧…… “啊——”有人试图偷袭我,被人使长枪一枪刺中心口,惨叫声后尸体随着矛尖被快速挑起,甩出老远。 我呼哧呼哧的大口喘气,余光略扫,瞅见一张英俊忧郁的脸。 是了,护在我的右侧是他——冯异! 他们这些男人啊,虽然口口声声瞧不起我是女子,可到了如此危难关头,却不约而同的把我圈在了队伍中间,默默的守住了我。 我们这十三人,在刘秀的带领下,以我为中心,凝成一团,像支利剑般硬生生破开了新军大营的驻扎阵地,杀出一条血路。 等到夜幕降临之时,我们终于冲出包围,趁着天黑,甩脱了新军的追杀。 实在侥幸啊!直到一口气奔出十里开外,我木讷的脑子才逐渐苏醒,体会到刚才杀出重围时的惊险! 刘秀放缓脚步,一一清点人数,大家虽或多或少的挂了些彩,却都不是什么大伤,性命无虞,且十三个人,一个都没有少。 望着彼此狼狈的模样,我们笑了起来,真切的感动于生死一线间彼此产生的那种信任与依赖。 马武伸手递给冯异,冯异笑着与他击掌,出城前的不快与隔阂顿时烟消云散。 我揉了揉鼻子,想笑又想哭。 刘秀策马与我并行,似能了解我心中的感受般,给了我一个鼓励的微笑,笑容分外温柔灿烂。我眼眶含泪,娇嗔的朝他胸口捶了一拳,手劲并不大,却没想竟把他打出一声闷哼。 手上沾染鲜血,热乎乎的,不是敌人的血迹,而是他的。 我吓了一大跳,惊恐的发现他染血的衣襟不知何时已被利器割裂,右侧胸口又道半尺多长的刀口,肌肉外翻,几可见骨。 我差点失声尖叫,刘秀一把捂住我的嘴,轻轻摇了摇头。 他是这群人的主心骨啊!即便是受伤也不能讲出来,否则……会动摇士气! 我抿紧唇,尽量克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然而瞅着那张依然微笑的脸孔,眼眶中蓄满的泪水却再也抑制不住的直往下落。 泪珠儿一滴一滴的溅落在他手上,他似有所觉,手心微微一颤,松开我的嘴,手指温柔的拂过我的鬓角:“我没事……” 眼泪掉得更凶。 他曾给过我一滴泪,而我,却像是要用尽一生的眼泪来还他。 风餐露宿,几乎是马不停蹄的渡过昆水,折南向东,星夜赶往定陵。 刘秀的伤口由我悄悄瞒着众人稍作处理了下,仅是暂且拿纱布裹紧伤口,什么创伤药都没有敷,我很担心他的伤口会发炎,就算侥幸没有感染,可他那样没日没夜的在马背上颠簸,这伤口能长得好吗? 赶到定陵的时候,刘秀的体力已经严重透支,就算坐着说话都是脸色发白,额头冒汗。真难为他居然还能口齿清晰的与定陵守城汉兵交涉,那帮昏庸的家伙一开始竟然怕死的不敢发救兵支援,只想躲在定陵当缩头乌龟。 马武气得差点跟人动刀子,就连邓晨、李轶也按捺不住要破口大骂。 刘秀再次发挥他伶俐的口才:“今若破敌,珍宝万倍,大功可成;如为所败,首领无余,又哪来的财物可分?” 一番威逼利诱,连哄带骗的终于成功把守城将领给说服了。打从这起,我才发觉原来他并非只单单做生意厉害,我对他的印象再次大加改观,看来以前对他的了解还是太少,一向认为他寡言,爱沉默,属于一棍子未必打得出一个闷屁的内向型性格,从没想过原来他也有能言善辩的时候,真是大大的走眼了一回。 刘秀集合了定陵的兵马后,打算疾驰郾城,这一回我却死活不肯让他继续拼命了。 “我去!你好好养伤,一来一回也用不了多久……告诉你别跟我争,当心我拿棍子敲昏你!” 刘秀先还辩驳两句,见我耍狠,不由又好气又好笑的闭上了嘴。到后来的确不再开口啰嗦,我强迫他躺床上不许动,他也真听话,只是一双眼睛也不眯了,眼珠子亮得就像两支蜡烛,瞳仁里似有两簇暗红色的火苗在燃烧。 受不了这样针扎般的眼神,我最终还是败下阵来,无奈的替他换下染血的纱布。在擦洗伤口时,着实被那裂得像婴儿嘴般的口子搞得心里直抽抽。 房门无声无息的开了,一条修长的身影闪了进来,我紧张的回头。 两只巴掌大小、长颈的小陶罐子一前一后的投掷过来,我顺手一抄,分别捞在手里。 “药粉外敷,三日一换;药丸内服,早晚各一。”不高不低的嗓音,清清爽爽的透着悦耳的磁实,“硬撑着,未见得便是大丈夫。” 冯异自始至终都未曾瞧过刘秀一眼,却在转身时意味深长的朝我投来一瞥。门扉轻轻阖上,房内重归平静,若非我手中真实的握着两瓶子药,我差点以为刚才那一幕只是我严重疲劳时产生的幻觉。 “他……是个好人,对不对?”我轻轻的唏嘘。 “嗯。”刘秀眼角含笑,轻轻的应了声。 整合定陵、郾城的援兵后发现,其实并没有太多的人马可供调度,七拼八凑加起来也就两万多人,真所谓杯水车薪,堪堪及上人家的一个零头。 这头忙着召人,那头斥候却传报昆阳城守不住了,四十二万人马在小小昆阳城外拉开阵势,为了攻城,新军竖起十余丈的云车,用大型冲车撞击城门,甚至还在城墙外挖掘地道,汉军伤亡惨重。 每天都有大批弓箭手轮班不停的从云车上向城内射箭,“矢如雨下”这个形容词用在这里真是一点都不会显得夸张。情报上描述城内百姓艰苦,没办法外出至井边汲水,只得把家中的门板卸下来,顶在脑袋上冒险走出去。 军情如火,半点延误不得。刘秀顾不上伤口尚未结痂,急匆匆的先点了骑兵、步兵各一千名作为援军的先锋部队先行一步。 可没等赶到昆阳,斥候再度传报噩讯——昆阳城内的守军抵挡不住敌军凶猛的攻势,王凤不顾王常等人的劝阻,居然向王邑、王寻递出乞降书! 听到这个消息,真好比被人当头一棒,刘秀在马上身子一晃,吓得我以为他会晕厥堕马。马武等人破口大骂,我们这十三个人杀出重围搬救兵,冒着九死一生的代价好不容易拉了点人马,原是报着有去无回的决心再杀回昆阳,没想到一番心血最终却换来一份降书。 “别急,未必不是件好事。”冯异淡淡的说了句。 众人不明所以,刘秀嘘了口气,煞白着脸勉强扯出一丝笑容,他挺了挺脊背,道:“是,大家别慌,未必就能如他所愿。” 说着,回头与冯异对视一眼,相顾而笑。 我不明白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但是心里对他们却是抱着极大的信赖的,既然他们两个都说没问题,我悬着的心便又重新放回原位。 一天后,我终于明白他们所指何意,斥候回报,王凤乞降,可是王邑、王寻贪功,竟未答理。想来也是,人家四十二万人马围在城外,连只鸟都飞不过城墙去,不是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四十二万人,每人朝城里吐口唾沫,估计也能把小小的昆阳城给淹了。 王邑、王寻都是自大狂妄之辈,昆阳在他们眼里不过是餐前小点,他们的目标是昆阳身后的宛城。拿下昆阳是早晚的事,他们不过是在猫耍耗子,打着玩罢了。 听到这个消息,众人面面相觑,尴尬中却皆是松了一口气,不管王凤之前的心态如何,总之,新军的拒降势必逼得城里的守兵再无一丝退路,只能抛开一切幻想与杂念,誓死一战。 就如同刘秀和冯异打的哑谜一般,他们两个估计早就预料到现在这样的结果了,他们把战局看得比普通人透彻。 或许……我们不会输! 我的心里产生出一点小小的奢望。 或许我们不会输! 虽然42:2,比例太过悬殊,但是……现在,我却涌起一股以前不敢奢想的希望——我们不见得一定会输! 如果在我身上曾经展现过所谓的神迹,那么就请神迹再降临一次吧! 七、神迹 六月初一,昆阳城外。 望着迎面列阵的四五千人马,我忽然有种想仰天大笑的惊喜。 这算不算是一种神迹? 王邑那个自大狂,为了显示没把我们两千人马放在眼里,任凭四十几万人放着按兵不动,居然只派了几千人马过来与我们交战! 他这是完全藐视我们,还是他自信过了头? “娘的,杀他个屁滚尿流,让你们知道老子的厉害!”马武早已兴奋得两眼发红,双腿不住夹着马腹,只等刘秀一声令下,便要冲杀过去。 刘秀不徐不疾的盯着对面旌旗飘扬的队伍,忽尔回头笑着喊了声:“二姐夫。” 邓晨闻声上前。 刘秀从怀里摸出一块折叠好的缣帛,装入一只锦囊内,交给邓晨:“一会儿交战,你假意突围往昆阳送信,若途中遇阻,则将此锦囊假意失落。你无需恋战,只需使此信由新军捡去,你便立了大功!” 邓晨不解的问:“这是什么信?” 刘秀笑道:“汉军主力已攻下宛城,正移师北上,前来救援昆阳!” 众人惊喜道:“当真?!” 刘秀眨了眨眼,眼线眯成一条缝,笑容纯真得像个孩子:“假的!” “啊?”众人大为泄气。 我噗哧一笑,这个刘秀啊,真是狡黠如狐,尽显商人本质。以前还嫌他呆头呆脑,死板又教条,如非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这种尔虞我诈的伎俩是他这种老实人想出来的。 “好!”刘秀突然振臂高呼,“这是场硬仗,兄弟们,随着我冲!”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纵马冲出十来丈,马武紧随其后,两千多人如潮水般杀将过去。 战鼓擂响,咚咚的鼓点仿佛落在心口上,震得四肢发麻,热血上涌。 “刘将军平时见小敌胆怯,今日大敌当前,居然勇猛异常,真是奇怪!” 闻得身后有兵卒小声嘀咕,我不由扬声高呼道:“小敌容易立功,大敌却要丧命!刘将军实乃仁厚之人,大智大勇之辈,是以,请助将军!” 将士们精神大震,眼中绽放异彩,崇敬之情一览无遗。 两千多人呼吼着与敌军迎面交锋,两军相接,一到一个时辰新军便被击溃,仓皇逃窜而去。 横尸遍野,血流成河。我虽然早已不是第一次经历这么残酷的场面,却仍是被血腥味刺激得胃里一阵阵的翻涌。 这一仗,刘秀一人便斩杀敌首数百,看着他浴血奋战,下马后几乎连站都站不稳的惨淡模样,想不叫人担心都难。 “这么拼,真要把命搭上么?” “不拼不行。”他松了口气,尽量硬撑着不让其他人瞧出他身体的虚弱。 我扶着他找了处通风的地坐下,他低头瞥见我右手上缠着的带血纱布,惊道:“受伤了?” “被划拉了一个小口子,和你的伤比起来,不值一提。”我刻意轻描淡写的回答,其实伤在手背上,伤口虽不深,却害我右手无法再使劲,连剑柄都抓握不住。 刘秀拉着我的手,小心翼翼的用拇指摩挲着纱布,不堪疲惫的闭上眼,他的神容憔悴至极,下颚一圈青茬子长短不齐的冒了出来,唇瓣一丝血色也无。 时近戌时,天色正迅速转暗,我在心底叹了口气,怜惜的问:“吃点东西再睡?” 他没吱声,喉结动了下,累得似乎连眼皮都睁不开了。这半个月来,他的神经都崩得紧紧的,一有风吹草动便警醒,偶尔休息不是跟将士们商讨作战方式,便是一个人窝在角落里拿树枝在沙地上比划作战路线。 我知道他是累了,不只身体,还有心。 虽然我也有份参与打仗,每次只要看他奋不顾身的冲在头里,消失于人群里我就一阵揪心,有心想追上他,却总是有意无意的被冯异引开。时间久了,我再迟钝也觉察出冯异每次皆是故意而为。以他现在的身份与立场,不急于杀敌立功,守在后方原是情有可原,可是他却总出没在我附近,一旦我有什么危险,他便立即替我解围。 低头望着手背上的纱巾,这一次……若非他出手及时,我的这只右手今天估计就得留在战场上了。 抬头再次打量刘秀,眉心紧皱着,他背靠在土墩上,松垮了肩膀。十丈开外有士兵来回走动,有些人在堆灶烧饭,炊烟袅袅,飘散着淡淡的松脂香气。 我伸出左手,小心翼翼的将他东摇西摆的脑袋拨靠在我的肩头。 虽然不知道刘秀私底下到底与冯异达成了一份怎样的协议,但是……他的这份情,我领了。 天色完全黯淡下来,然而昆阳方向却是金鼓齐鸣,响声动天,隐隐传至百里。新军对于昆阳的攻势仍在继续,他们人多,完全可以车轮战,可是昆阳城内人少,将士们显然无法得到更多的休息。 这简直就是在打消耗战,不仅是消耗军用粮草储备,还有体力、人心。 体力一旦达到极限,人心就会跟着崩溃,人的心……其实最为脆弱! 我仰天长嘘,夜空中有个亮点闪了下,忽然坠落,长长的划起一道笔直的光芒。 我一震!营地里已然有人怪叫起来,一片吵嚷。 刘秀从惊吓中跳起,迷茫的睁开眼瞪着我。 我伸手指给他看,低声道:“是流星!” 我曾许愿,若有神迹,请再次降临。没想到许的愿这么快就实现了!自从六年前一场流星雨把我送到这个鬼地方后,我还是第一次再见到流星。 星陨,光芒最终消失于新军大营!紧接着远处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轰然巨响,震得天色为之色变,我抓着刘秀的胳膊,感觉脚下的地皮一阵颤动。 营里一片哗然,众人伸长脖子,瞠目结舌的望着远处新军大营上空炸出一朵巨大的蘑菇云,热浪扑鼻,一层层由内向外不断翻滚着。 “这是什么玩意?”马武踉踉跄跄的跑了来,面无人色,他素来胆大,但是见到这等奇异的天象仍是吓得不轻。 我抿嘴儿想笑,可是不等笑出声,刘秀已朗声叫道:“天助我也——整军突围——” 马武仍在一迭连声的喃喃自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我颇觉不可思议的自言自语道:“是陨石呢。” 只是不知道这块从宇宙星河中穿透大气层后,砸到地壳的陨石有多庞大,最好能大到把新军四十二万人马全部砸翻,那可真就是神迹中的神迹了! 少顷,刘秀集合了所有人马,迅速往新军大营靠去,说来也巧,才行了半里,斜刺里过来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居然是定陵、郾城过来的后续援兵。 两万人马集合到一处后,士兵们的胆气顿时为之一壮。 我四下观望,果然又在十步开外的人群里找到了冯异的身影,他不紧不慢的骑马落在我身后,似乎并不怎么关注我。 左手按了按腰间长剑,我试着缓缓从剑鞘里抽出剑,右手使不上力,不知道左手如何,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白天的那封故意遗落的信件显然起到了作用,新军的布阵出现了极大的偏差,为了防备宛城来援,将大部分的兵力压到了西南方,我们从东面进逼昆阳,防守便没有白天那么严密,而且刚才的异象显然吓到了新兵,这一路冲杀过去,很多人在猝不及防下居然丝毫不做抵抗的掉头就跑。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在新军大营的重重包围中冲开了一道缺口,渡过昆水。刘秀当机立断,点了三千骑兵,留下大部队命他们带着粮草辎重留守,伺机冲进昆阳救援。 这三千人虽少,却都是骑兵,即便是新军四十二万人骑兵也只占小部分,步兵的战斗力在某种程度上是根本无法与骑兵匹敌的。 而这一次,引来了汉军一万铁骑,领头的居然是王寻。 两军交接,杀得昏天黑地,因为两边都是骑兵,装备相当,战况竟是前所未有的激烈。我拖着受伤的右手,只得左手握剑。剑术我原就练得不够纯熟,换成左手愈发相形见绌。冯异觉察出我的异样,这次也不敢再托大,直接贴在我近侧护驾。 撑了半个多时辰,我精疲力竭,气喘如牛,只觉得左手酸麻得再也举不起来了,冯异喝道:“弃马!” 我没听懂他的意思,两眼无神的回头,他枪杆舞动如灵蛇,缨子尽染鲜红。见我没反应,他焦急的策马靠近我,倏然腾身跳到我的身后。 “公孙……”我脑袋一阵发昏,眼冒金星,透支过度的体力似乎再也撑不下去了。 “啪!”脸颊上一记脆响,剧痛感把我激醒。冯异还真下得了手,竟能毫无顾惜之情的掌掴我。我拿右手手背贴着火辣辣的半边面颊,嘟囔道:“打人不打脸啊,你让我以后还怎么见人哪!” 他哧然而笑,却并无嘲笑之意。 即便胯下是阴识特意挑选的宝马良驹,我和他两人共骑,终究跑不过人家单骑。比脚力不如人家,那么比武功呢?我一个伤残人士,按理说伤在手上,一双腿还是有点用处的,特别是跆拳道原本就是脚比手厉害,但是依照现在的状况,打仗的时候刀剑远比拳脚更厉害!而且一旦我上了马,两脚离了地,手不能提刀剑,基本就属于是废人了。冯异身手再如何矫健,在如此千军万马之中自保已属不易,如果再多带我一个累赘…… 激伶伶的打了个冷颤,我冲动的尖叫:“放下我,不然你会死的!” 冯异身子一僵,长枪一挑,将左侧的一名敌兵挑落下马:“放你下去,你难道就不会死了?” 死!死…… 我会死吗?我从没正正经经的考虑过这个问题,我是穿越的未来人,不属于这个时空,是个“神迹”产生的另类……也许不自觉的潜意识里,我是把自己和他们这些古人区分对待的,我对自己有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总觉得自己优于他们。 只是……优越,就不用死吗? 就不会死吗? 浑身的血液像是被全身抽空,我会受伤,会流血,有痛觉,存在自我意识以及真实的情感……我就算是个未来人,却也仍只是个人! 我不是神! “抱紧我!我们冲出去!”冯异大喝一声,马儿撩起蹶子,将四周围拢的圈子踢腾得散开。 天亮了,可是天上云层却愈发压得低了,许是陨石坠落的缘故,大气层气压受到了影响,天空从上而下逐渐凝成一股白色的气旋儿。 乌云滚滚,雷声隆隆,当气旋儿越变越粗,当骤雨突至,电闪雷鸣的时候,我失声尖叫。 冯异被我吓了一大跳:“伤哪了?” “不是!”我用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雨点太大,打断了这场混乱的节奏,“是龙卷风——龙卷风要来了——” “什么?”即使挨得很近,也需得用吼的才能听到彼此的声音。这个时候的风速遽然加剧,尖锐的啸声刮得耳膜震痛。 “龙——”我突然想到他不会明白什么是龙卷风,懊恼的改口,“风——会把人卷到天上去的——” 顾不上管他能听懂多少,我拼命催促马儿背离风眼移动的方向快逃,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眼前忽然一花,一只黄黑斑纹的硕大东西灵巧的从我身后掠到前面,我唬了一跳,扭头看时,吓得浑身打颤,牙齿咯咯的撞在一起。 方圆百米的范围,和我坐骑朝着同个方向逃窜的,居然是一大群狮狼虎豹,辍在最后的是体形更大的大象、犀牛…… 咬紧牙关的时候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舌头,神志异常清醒,眼睁睁的瞪着一群猛兽散在四周。我五指僵硬的抓着冯异的胳膊,吓得连呼吸都忘了。 “嗷——”猛然间,身后传来一声鬼哭狼嚎般的嘶吼,不知道是什么怪兽发出的叫声,居然能破开风声,传递至如此远。 缰绳从我手里滑落,我吓得叫了声:“妈呀!”转身扑进冯异怀里,瑟瑟发抖。我不怕人多,但那些不是人,是会一口咬死人的凶猛动物,换在平时应该关在笼子里,只能在动物园供人展览。 “喂!”冯异拼命挣开我的手。 我僵硬的斜着眼瞄了一眼,却听群兽放缓了脚步,痛苦的在原地嘶吼,一副想回头,却又不敢的样子。 “嗷——”吼声再度响起,振聋发聩。 隔空传来皮鞭甩空的巨响,群兽终于畏畏缩缩的往回聚拢。 我大惊失色:“怎么回事?” “能让上林苑的畜牲受到惊吓,却又不敢随意逃窜的,只有一人……” “巨无霸?!”我又惊又骇。 老天啊!怎么那么倒霉,偏偏在这个节骨眼撞上了这个衰神? “那儿……”冯异拍着我的背提醒我,“有人正和巨无霸对仗呢!” 我壮着胆子看了一眼,不到百米远的身后,巨无霸架着四马拉乘的辎车,正挥鞭指挥着群兽与两三百人缠斗。云层本就压得极低,暴风雨中的巨无霸活脱脱就像一支擎天巨柱般。 这时雷电交加,时不时的有滚雷闪电砸下,击落地面,屋瓦横飞,滍水横溢,畜牲们吓得股颤,一部分已经不再听从巨无霸的指挥,开始纷纷退缩逃窜。 我眯起眼,雨幕虽大,我却越看越觉那领队眼熟。 “是谁?” 冯异勒转马首,毅然策马回去:“是刘文叔!” 猛兽已然退却,不肯再听从使唤扑咬人群,龙卷风的风眼看似离得很远,可漩涡旋转时产生的风速已使得人重心偏离,站立不稳。 越往回奔我越觉得胸口透不过气来,双手合臂抱住马脖子,双腿死死夹紧,不敢有丝毫的大意。在这个时候仍能像铁塔似的站着纹丝不动的,估计也只有这个“麦当劳汉堡包”了。 先天优势让他在如此飘然欲飞的离心力作用下居然还能稳扎稳打的站在车上,刘秀带着百来号人看似占着上风,其实压根连巨无霸的衣角都摸不着,可巨无霸手中三丈来长皮鞭却舞得呼呼直响,不时有人不幸被他鞭子抽中,一头栽倒,不知死活。 巨无霸身边尚徘徊着三只吊睛白虎,体形比一般黄黑大猫大出许多,虽然兽之本性对天灾有种本能的恐惧,不过看样子巨无霸平时对它们训练有术,以至于对主人的惧怕临驾于自然灾难之上。 刘秀无法靠近巨无霸,当我看到士兵接二连三的倒在巨无霸的鞭下时,心惊胆战的程度已攀升至目裂睚眦——刘秀上衣尽烂,背上有道儿臂粗的鲜红鞭痕,他胸口的伤口也迸裂了,鲜血染红了裹伤的纱布,淋漓全身。 巨无霸指使着三头白虎扑上去咬刘秀,刘秀在疾风中站都站不稳当,摇摇欲坠的样子任谁都替他捏把冷汗,一头白虎挥出前爪挠他的头,他略一矮身,虎爪扫中他头上的武冠,一头长发顿时在风中吹散开。 我惊呼一声,奋不顾身的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想也没想就往巨无霸身上扑去。风速这会儿又加强了不少,我竟有种飘飘然的失重感,身子一轻,凌空翻了个筋斗,避开巨无霸的随手一鞭,一脚对准他硕大的脑门踹去。 脚上穿的是帛屐,我喜欢穿这类的鞋子,不仅是走路轻便,下雨天顺带可当雨鞋,更主要的是它的底子是木头做的,踹人的时候又快又狠,还很痛。 这也算是我的防身秘密武器之一。 巨无霸发出一声怪叫,鼻梁上明显多出一道横杠血印,他摇晃着脑袋,愤怒的指着我骂骂咧咧。我单脚着地的同时,瞥见他鼻管里直喷血,他一边拿袖子不停的擦拭,一边吼叫着从车上跳了下来。 “靠!没见过美女啊,这么爱追着我不放!” 他步子迈得极大,我仗着身手灵活,故意绕着车子打转。他转了两圈没逮到我,怒吼一声,蒲扇似的两只大手猛然抓起车架子,仿若举重运动员般一个挺举动作竟把马车举了起来,四匹马也被牵连得拽起了后蹄。 我目瞪口呆,此情此景完全超出我的想象,这还算是人吗?这……这还算是个人吗? 巨无霸狂吼一声,用力一甩,辎车在他掼力之下竟朝我砸了过来,惊骇之余我的两条腿竟像是在地上牢牢生了根,拔都拔不起来。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从斜刺里飞扑过来,扑倒我的同时抱着我向边上连滚四五圈。地上的碎石硌得我脊背一阵疼痛,柔软潮湿的发丝盖住了我的脸颊,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我睁开眼,拂开遮面的长发,并不意外的看到了刘秀苍白的脸孔。 “刘秀……”我低喃。 “咳。”他轻咳一声,嘴里喷出的血沫子溅得我满脸都是。 我慌了,着急的捧着他的脸:“刘秀!刘秀……秀……” 他的眼神有些涣散,似乎看不清我的样子,所以强自把眼睛睁得很大,我却分明看见了他眼中迷茫的担忧。 “丽……华,咳。”他闷咳,“可有伤着?” “我没事,我好好儿的……一根头发都不少……”我语无伦次,说着说着竟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的悲痛,呜咽落泪,扯了自己的衣袖拼命去擦他嘴角的血迹,“你别死,你……别死,你死了我怎么办?你死了……我怎么办?” 浑浊的眼眸重新恢复清澈如水,刘秀浅笑,温柔如斯:“我不死。” “真的?”我白痴似的追问。心里实在是害怕得没了底,哪怕他哄我骗我欺我,只要他给个保证,即便是假话,我也会拿来当真话听。 “真的。”他果然给了保证。 我流着泪扶着他坐起来,这时才惊觉巨无霸居然没有追杀过来,猛回头,跳入眼帘的是冯异在暴雨中带着士兵围着巨无霸纠缠游斗。 风速越来越大,龙卷风肆无忌惮的横掠平原,逐渐逼近。我暗叫不妙,这会儿再要跑几乎已是不可能的事,刘秀伤得很重,我和他都没有马。 我挣扎着将刘秀背到背上,他起初不肯,想自己走路,被我狠狠瞪了一眼后终于乖觉的闭上了嘴。 “冯异——找低洼处趴下!”我一边大声提醒冯异,一边踉踉跄跄的背着刘秀往低洼处跑。 风力急剧加强,空中开始出现大大小小的不明物体呼啸飞移。我眯着眼,憋足一口气跑到一处低洼地,将刘秀放下后让他趴在地上,我搂着他卧于他身侧。 才刚矮身,一棵参天大树砉地贴着我的头顶飞了过去,我惊出一身冷汗,目光顺着那棵十多米高的大树回头一看,只听一声巨响,竟是重重砸中巨无霸的后脑勺,巨无霸哼都没哼一声就一头栽在了泥地里。 我搂紧刘秀,闭着眼瑟瑟发抖,六月的天却直打冷颤。风声尖锐,我唯有默默祈祷,希望风眼不会那么凑巧的从我们头顶经过。 耳膜震得嗡嗡直响,就在我透不过气来,脑袋涨得几欲窒息的时候,刘秀身子微动,突然揽臂一把将我拖入他的身下…… 风雨…… 肆虐。 大地…… 哀号。 龙卷风消失于地平线之前,我与刘秀相互扶持着站立在滂沱大雨中,目送这个可怕“神迹”最终远去。 方圆百里一片狼藉,滍水漫出平原,地面上一片汪洋,滍水河道中堵满了新兵尸首,血流成河…… 昆阳城外,如今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修罗场。 “还撑得住吗?” 刘秀点点头,虽然脸被雨水泡得有点虚肿泛白,可那双眼睛仍显得十分明亮清澈。我略略放了心,身后有脚步声拖沓靠近,我回头,欣然而笑。 “你倒撑得住,我是……不行……了!”两眼翻白,在我身子滑下瘫软倒地前,脑海中最后残存的影像是一身狼狈的冯异神色慌张的冲向我。 真好……能活着,真好! 一、赏赐 战至最混乱的那一刻,也就是在龙卷风大扫荡过后,昆阳城内的守兵打开城门倾巢而出,与两万多援军两下里夹击,早被吓破胆的新军顿时望风而逃。据说溃败的新军为了抢渡滍水,淹死者数以万计,最后大难不死的人踏着同伴的尸首侥幸逃过了河。 这一场战役最壮观的落幕我没有亲眼目睹,在我昏过去之后没多久就开始发起了高烧,刘秀忙着带领士兵一鼓作气的击溃新军,无暇分心照顾我,于是托冯异将我送回了昆阳。等我略略恢复清醒后,冯异却也不告而别。 整个昆阳城破落得就跟难民营,周围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我有心想了解战况,却找不到一个熟人可以打听。 就在彷徨无助的翌日清晨,阴识突如天神般般降临在我面前,二话没说便将我连人带铺盖卷一起搬上了马车。 他面色紧绷,一言不发的样子着实让我发怵,我假借头疼虚弱,躺在车上一个劲的装睡,避免跟他正面接触。过了四五天,直到到了目的地我才知道他竟然把我拉到了宛城。 “宛城什么时候拿下的?”按捺不住好奇,我终于小心翼翼的问他。 他扶我下车,青瓦白墙,院门半敞,门内人影儿一闪,有个人笑着将虚掩的门扉拉大:“大哥!你把姐姐带回来了?”阴就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到我面前,上上下下的打量我一遍,目光充满怜惜,“姐,你瘦了。怎么能瘦成这样儿?” 我冲他微微一笑,阴识沉声道:“进去叙话。” 进了院子,发现这是一处不大不小的宅子,布置清雅却又不乏奢华,像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府邸,搞不好还是个官宅。 “这是谁家?” 阴就扶着我,越往里走我越是好奇。 阴识道:“你让我先回答你哪个好?” 我不假思索:“先给我说说这宛城是怎么回事吧。”生病的那些日子,整个人都是迷迷糊糊的,虽然耽搁的时间并不太长,却让我还是有种与战局脱节的迷茫感。 “宛城在五月底便拿下了,那时候昆阳最后的决战还没开打吧。”阴识说的云淡风轻,我心里却打了个咯噔。 上得前堂,阴就扶着我在席上坐下,在阴识面前我不敢放肆,只得规规矩矩的正坐着,强忍着双腿的麻痹。 阴识不咸不淡的瞄了一眼,挥手示意:“阴禄,叫两个人去把那张梨花榻搬过来,让姑娘歪着。” 阴禄随即应了,我感激又讨好的抬头冲阴识一笑,他却没有半分动容,一张脸仍是绷得跟蒙鼓面的皮子一样。 一会儿阴禄带着人把一张木榻搬来,阴兴一并跟了来,见到我时嘴里揶揄道:“姐姐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四十二万人的大营中来去自如,这份本事世上也只刘文叔跟姐姐才能有了。” 我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阴就扶着我在榻上歪靠着歇息,还取了扇子替我扇风,同样是弟弟,两个人对我的态度却是天壤之别。 “严格算起来,真正攻下宛城是在五月廿六,三日后据闻刘秀已得知此讯,消息散播得极快,连带新军也知道了,以至军心大乱。”阴识目光睿厉,不紧不慢的问,“以我们的探子都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这消息传递到你的手里,刘秀却从何处得到这个情报?” “咳。”我轻咳一声,差点不给面子的笑出来。阴识一向自傲于自家的情报网,这回刘秀的这招“以假乱真”没想到误打误撞的还真碰巧了。“刘秀并不知情。” “难道……” 我微微一笑,点头:“他使诈!” 阴识眉心微皱,嘴角下弯,什么话都没说。那头阴兴却是猛一击掌,赞道:“好个刘文叔!难得智勇双全,平时真是小瞧了他!” 阴识淡然道:“不过是侥幸罢了。”言语间把刘秀的功绩弹压得一钱不值。 “怎会?大哥,刘文叔再不济总也不差于大司徒刘伯升了,你不能因为姐姐的缘故刻意贬低他吧?”阴兴似乎很欣赏刘秀,仅听他的称呼就知道了,阴识从头到尾都连名带姓的直呼“刘秀”,阴兴却称他“文叔”。汉代礼节,从称呼上就已可见一斑了。 阴识冷道:“刘縯一莽夫而已,如今能否全身而退还未可知,再说刘秀又如何,此人韬光养晦的本事倒是无人能出其右,连我都几乎走眼……”目光沉沉的看着我,我心里莫名的一抖,他似乎隐含了其他深意,我却不敢妄加猜测,“不过,这次昆阳反败为胜,也仅仅只能说他运气好罢了。如非王邑、王寻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狂妄自大过了头,若真听从严尤以及六十三家献的计策布战,如何会输得这般惨不忍睹?让刘秀捡了这便宜?” 我听不明白,阴就小声对我解释了一番。 原来新军围困昆阳后,就在我们十三人突围出去找救兵没多久,严尤认为昆阳城小而坚,不易攻取,曾提议放弃昆阳,转攻宛城,那时候宛城还没被攻下,如果此计成功,后果不堪设想…… 从骨子里泛出一股寒气,我不寒而栗,幸亏王邑傲慢,仗着人多势众,非跟昆阳较劲儿。 严尤拿他没辙,便又献一计,诱敌而出——放个缺口让城里的守军逃出来逐个歼灭,比死围猛攻强上百倍。这又是一条上上之计,如果真照着这么做了,以王凤那帮一心想逃的怕死鬼来说,估计早钻人套子了。 “十五年前,翟义叛乱起兵,当时带兵镇压他们的将军就是王邑,结果他未能生擒翟义,遭到王莽好一顿责骂,他心中对此事耿耿于怀,一股气憋到现在,所以誓要全歼昆阳。”阴就幽幽叹气,“如果他没这么妄自菲薄,相信早拿下昆阳了。” “是啊,是啊。”我忿忿的伸手捏他的脸,“真那样你就等着替你姐姐收尸吧。” “姐姐……”阴就打了个颤,“是我说错了。” 他神色慌乱的看着我,许是想到那后果,真的害怕看到我死去,一双手紧紧的捏着扇柄儿,指骨凸起,泛出白色。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孩子,还真实心眼儿:“说笑呢,别当真。” 阴识道:“所以说刘秀运气好,天时地利人和,哪样儿不占了先……”他嘴角忽然翘起,带出一抹好看的笑容,我看得不禁一呆,但转眼又觉得他笑得实在诡异,心里寒碜碜的。果然他幸灾乐祸的说道,“这一战他一举成名,我倒要看看他往后如何再韬光养晦。” 我撇了撇嘴,狐狸就是狐狸,何况他还是只成了精的九尾狐。 “大公子。”阴禄站在台阶下,小声禀告,“门外大司徒求见。” 阴识没应声,阴兴长长“哦”了声,眼神怪异的瞧着我偷笑,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坏痞子!我在心底骂了句,装出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呻吟道:“大哥,我头晕,想睡会儿……” 阴兴哧的一笑,阴识却没拆我的台,点点头,指着阴就说:“三弟陪丽华回房去歇息。” 阴就答应了,等我们转入后院,远远的透过镂空的隔栏能瞅见阴禄正领着刘縯进园子,我连忙加快脚步。阴就领着我进了一间房,我进去一看,顿时愣住了。里头的布置居然跟我在新野的闺房一模一样,我揉揉眼,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 “喜欢么?”阴就笑吟吟的说,“大哥可花了不少心思。” 我前前后后的在房间里外转了一大圈,啧啧称奇。房内的书案、床榻、灯饰、帷帐……看似都是我原先用的东西,可仔细一瞧,这房里的摆设显然都很新,并非是从新野家中搬来的旧物,真难得阴识闷不作声的为我花那么大的心思。 嘿嘿,就知道这个大哥刀子嘴豆腐心,其实心里比谁都疼我。 刚在内室的席上拉开架势比划了两下,外间门嘎吱推开,阴兴捧着一堆东西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三四名的婢女,手里也提着奁匣。目光一触到那些布帛、妆奁,心猛地一沉,我脱口道:“是刘縯送的东西?你赶紧打发人送回去,这礼不能收!” 阴兴面色古怪,半晌开口道:“不是大司徒……这些东西,是陛下派黄门侍郎专程送来的。这是下赐之物,我可没胆子敢把它退回去!”说着招呼众人将东西放下。 我愣了大半天才反应过来,诧异道:“刘玄?他给我送礼做什么,我……”一句话没说完,便被阴就从身后捂住了嘴巴,阴兴也随即冲进里屋,恶狠狠的瞪我。 “你以为这还是在新野呢?”他压低声音,眼神犀利,满脸的警告,“拜托说话用点脑子,什么人不好学,偏这性子跟刘伯升一个样儿……你就不能学学刘文叔?” 我挣开阴就的束缚,怒道:“没上没下的竖子,找打是不是?别忘了我是你姐!” “是我姐才更讨厌!” “你说什么?” 阴就吓坏了,想劝架,却又哪边都劝不住。 阴兴怨愤道:“若非你在外面招惹是非,又怎会牵连阴家?” “牵连……我……” “让你回家你不回,固执己见,一味任性无知……大哥被你拖累得无法再置身度外,如今不得不举家投了汉军。大哥官封校尉,外人瞧着羡慕,其实还不都是因为你,大哥才肯矮人屋檐?你若不是我姐,我打你的心都有了,骂你又如何?” “什么?” “别装出那副无辜的样子来,去哄着陛下高兴,大司徒欢喜,偏将军心疼才是正经!” 我哪受得了这样的侮辱,飞脚一踹,正中阴兴胸口。他没想到我会动手,这一脚踹了个正着,身子倒飞出一丈,后背撞上了墙。 这还幸亏我病后体虚,脚力不够,不然非得一脚踢得他吐血不可。 “我警告你,小子!少瞧不起人,有本事你也真刀真枪到四十二万大营里走一遭,你若能活着回来,再来跟我说这些没着没边的蠢话!” “姐姐!”阴就慌了神。这个三弟是最了解我的臭脾气的,阴兴却是头一遭领略我的拳脚,他身子滑下墙壁,半跪半蹲的缩在墙根不说话,我冷哼两声,慢慢平复怒气。 阴兴比我小四岁,今年也满了十五,我知道他聪明能干,悟性高。比起阴就,阴识格外赏识这个二弟,家里有什么事情也不大瞒他,做什么谋划都有他参与其中。 我走前两步,弯下腰伸手托起他的下巴。 少年倔强狠戾的眼神叫我为之一笑,我索性再往他脆弱的自尊心上撒了把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搞什么,去年立秋宛城起兵前几日你在邓府都干了什么?难道要我当着就儿的面一一说出来吗?”果然,他面色陡变,我拍了拍他苍白的脸颊,笑道,“你是替大哥做事,还是你自己的主意,这些我都没心思追究,只是……别把我扯进去。别有那心没那胆,观望之余引火烧身,却非把这当中的过错全赖我头上,这个骂名我可不背,也背不起!” 阴兴倔强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过了半晌,我拍拍手,直起身,对阴就招呼道:“就儿,扶你二哥起来。”我熟门熟路的打开一只柜子,果然发现里头的瓶瓶罐罐一个没少的摆着,就连位置都与原来的分毫不差。我从里面摸出一只长形小瓶,晃了两晃,满意的听到里头晃动的水声。我转身扔给阴就,“拿这药酒儿抹他胸口,使劲揉,下手不许轻!” 我故意把语气加重,阴兴面色微变,我忍住笑没开口。 阴就瞧了瞧我,又看了看阴兴,平时不大灵光的脑袋瓜像是突然开了窍,笑说:“姐姐别闹了,我知道你其实是为了二哥好,手劲儿不重瘀血不会散开!” 阴兴不经意的瞄了我一眼,我扭过头不看他,假装继续翻我的瓶瓶罐罐:“啰嗦什么,抹你的药酒去!” 二、玦杀 刘玄赐了东西,基于臣礼,我得去叩谢,虽然他这个皇帝当得其实并不怎么样,然而麻雀儿虽小,五脏俱全,刘秀身为太常,倒当真把这些朝廷应该具备的礼节都给弄全套了。 我不知道我算什么臣子,但是既然要叩谢皇恩,总不能借故推辞,现在不比从前了,阴家一家老小可都在宛城,我要是敢有个闪失,身后可得牵连一大群无辜的人。 进了临时充作行宫的宛城府衙,从外观上看,守卫森严,黄门侍女井然有序,忒像是那么回事。可当我过了中门往里走,迎面碰上那些穿着短衣草鞋,肆无忌惮在园子里大声说笑的绿林军将领后,无异兜头被泼了一大桶冷水。 该咋样还是咋样吧,麻雀终究不可能变凤凰!刘祉、刘秀就算再有本事整顿礼制,也不可能从骨子里把那些没受过教育的粗人变得知书达理起来。 “哦——是阴姑娘!”粗狂的大嗓门冷不防的从我脑后响起,吓得我心蹦到嗓子眼。 马武笑逐颜开的望着我:“身子养好了?”上上下下毫不避讳的打量了个够,笑着对身旁的人介绍说,“这是阴姑娘!”边说边翘起了大拇指,“女中豪杰,巾帼英雄!” 我脸上一烫,他还真敢没脸没皮的胡吹。以往见着我总是“阴丽华”长“阴丽华”短的直呼名字,今天怎么这般客气了? “阴姑娘有礼!”四名年轻男子聚拢过来,笑吟吟的与我作揖。 我连忙还礼。 这四个人年纪不等,却都长相不俗,我心中讶异,才要说话,倏地心脏骤缩,抽搐着疯狂跳动。这种感觉早已不是第一次,但是这一次却是冲击得实在太过厉害,我身子一颤,倒跌两步,若非有人从身后及时架住我的胳膊,我早狼狈的摔到地上。 “怎么了?”温醇的声音,刘秀的脸倒映进我的瞳孔,我深深的吸了口气,勉强从窒息中缓过劲来,“脸色那么难看,身子还是很虚啊。”他把手往我额头上一搭,顺势拉我站直,“为何不在家好好歇着?” “陛下赐了东西,需得叩谢圣恩。”我闷闷的回答。如非不得已,谁愿去见那个阴阳怪气的刘玄? 刘秀眼神若有所思的闪了下,却未动声色,指着那四个人说道:“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一位是臧宫,字君翁,颍川郏县人氏。原在下江军中效力,这次在昆阳之战中可谓军功卓著……” 臧宫急忙表示谦让:“多谢刘将军赏识,为将军效犬马之劳,乃宫之大幸!” 刘秀手往边上移动:“这位是祭遵,字弟孙,原是颍川颍阳县吏……这位铫期,字次况,与君翁乃是同乡……” 我睁大眼,铫期身高的起码在一米九以上,肤色黝黑,与马武站在一块儿,活脱脱一对门神! 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来回穿梭,我越瞧越觉得像是年历画上的左右门神,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马武被我神神道道的搞习惯了,免疫力相当高,倒是铫期被我莫名其妙的一笑,竟涨得满脸通红,若非他肤色偏黑,怕是早惹来一大堆的笑料了。 刘秀或许也注意到铫期的尴尬,却故意视而不见,指着最后一位笑道:“这是朱祜,字仲先……” “朱祜?!”我第一直觉便是这名字耳熟,眼见那男子与刘秀差不多年纪,身材清瘦,目带笑意,似乎对我也是一脸好奇。我心中一动,低叫道,“我想起来了,蜂蜜药丸儿……你是邓禹的同窗对不对?我常听他提起你!” 朱祜微显诧异,眼神儿瞟了刘秀一眼,笑道:“仲华这小子,背地里说我什么坏话儿了?” 我腼腆一笑,刚才一时情急,竟连名带姓的把邓禹的名字喊了出来,其实说真的,他一行完冠礼就跑了,我从来没用他的字称呼过他,一时间要适应“仲华”这个名,还真有点别扭。 “仲华夸你来着。”心里虚,声音也就越说越低。邓禹以前一讲到太学里的那些同窗如何如何,我便嘘他,泼他冷水,说他胡吹。他倒是真夸同学来着,只是反被我掐得够呛。 朱祜朗声大笑,看得出来他为人很是爽朗,一时众人一起说笑着往里走。 我趁人不备,偷偷拽住马武,好奇的打听:“我问你,昆阳大战后冯公孙去了哪里?” 马武一愣:“冯异?他回去啦!” “回去?” “回父城啊!”马武不以为然的撇嘴,“他也算是个人物啦,只是他还有母亲留在父城需得赡养,所以刘将军也不便强留他。” “那……那他就……这么回去了?”回到了父城,回到了新朝政局之中。那以后若是再相逢,岂非仍是敌我对立? 抬眼望了眼刘秀翩然的背影,心中一动,刘秀与冯异二人之间必然已经达成了某种协议。难道当日冯异誓死相护于我,便是为了要刘秀放他回父城么? “刘将军这次路过颍川,倒是收了不少勇兵良将!”马武用羡慕的口气叹道,“且不说这几个,就是留在郏县做了县令的马成,也是个了不起的汉子……哦,对了,你还不晓得吧,王元伯没跟我们回南阳郡,他顺道回颍阳老家去了。” “啊?”王霸回家去了?这又是为何? “不过,我敢打赌他老兄在家待不久。”马武嘿嘿嘿的咧嘴笑了起来,神情相当愉悦。 真想不到我才不过生了一场小病,却像已与他们的世界脱节似的。 刘秀走路的姿态优雅动人,步履间自有一股贵族的风范,我迷惘的跟在他身后,却感觉与他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 连阴识都说,刘秀是个韬光养晦的高手,言下之意暗指他城府之深,不言于表。这样的评价足以让我心惊,和刘秀相处这么久,我对他的了解是他这个人什么事都喜欢隐藏心里,温和老实是他的本色,可他却也绝对不像外表那样懦弱无能。这与刘玄是不同的,刘玄是故意装孬,刘秀……我却不信他的温柔善良都是伪装出来的。 他的本性是善良的! 我垂下眼睑,内心犹豫,清澈的静湖已被搅乱。其实……我无法看清他的内心。 我信他吗?他可以值得我相信吗? 又或者……他可不可信,与我何干呢? 他是他,我是我,不是吗? 心乱了,乱了…… 无可奈何的低叹一声,百转千折。 刘玄设筵,文武大臣,三公九卿,该到的没到,不该到的倒差不多都齐了。 刘玄的妻子韩姬装扮妖娆的偎依在丈夫身侧,不时娇笑着替刘玄舀酒,浑身轻软得没几两骨头。 刘玄一脸轻浮,乍看上去任谁都会觉得这位天子昏庸好色、碌碌无能——绿林军要的也正是他的无能。 我在末席落坐,远远的与刘玄隔了七八丈的距离。虽隔得甚远,却仍似感觉有道阴冷的视线时有时无的刺在我的脸上,使我如坐针毡。 我与刘玄的最初相识乃机缘巧合,这让我比在场任何人都更清楚刘玄的真性情,他也许就是忌惮这一点,所以才会格外对我留心。我非臣非将,他却破格下赐重礼,大加褒扬,这未尝不是一种试探,以及……警告! 我默默无声的饮下一杯酒,酒味甘甜醇美,入喉也不觉刺辣,于是便一杯接一杯旁若无人的自斟自饮起来。 转眼小半尊酒下了肚,少说也有个一斤多。这酒跟甜酒酿差不多,度数虽不高,喝多了却是容易肚胀。从席上起身去茅房,小解完出来就开始觉得头晕眼花。 没走几步,就见刘縯和刘秀两兄弟两个堵在栅栏口不知道在说什么,看似在起争执,难得的是刘縯一派怡然自得,刘秀倒是一副心急如火的样子。 嘿,什么时候兄弟两个的脾气倒了个个儿? 我一步三晃的走过去,笑道:“更衣也要抢么?”伸手拍拍刘秀的肩膀,打了个酒嗝,“孔融让梨懂不懂?” 刘秀满脸狐疑,困惑道:“孔融是何人?” 我犹如被人当头棒喝,登时酒醒三分,咕咚咽了口唾沫:“孔……孔融,我……我家亲戚……远亲家的小孩子,很……很好玩,呵呵……呵呵呵……” 我落得满脸尴尬,当下脚底抹油,决定先溜之大吉,没想还没跨出一步,就被刘縯揪了回来:“等等,今天得趁着这个机会得把事情说个清楚!” 我冷不丁的被他拽回来,冲力太大,左肩撞上了刘秀,疼得直呲牙。 “你喝酒了?”刘秀柔声问道,伸手顺势搂住我,“为何总爱贪杯呢。” 我白了他一眼,却没想右手手腕大痛,刘縯抓着我的手腕将我从刘秀怀里拖了出来,刘秀随即一抬手,拉住了我的左手胳膊。 狭窄的门框,两个大帅哥将我夹在中间,我成了汉堡包里面的那块肉饼。这原本也算是件比较浪漫的事儿,按照偶像剧中所演的,这时候的女人心情应该是又矛盾又激动的吧。 我同样如是,只是此间环境实在不允许我有花痴的心情——茅厕就在身后十步之外,臭气熏天,大夏天绿头苍蝇蝇嗡嗡作响,跟轰炸机一样在我脑袋周围转来转去。就算他们兄弟两个再帅、再酷,我也受不了在这里跟他们耗时间,于是猛力一挣手,先是甩脱刘秀,跟着左拳捣向刘縯。 刘縯敏捷的偏头,我不过虚晃一招,左手收回,手肘猛力撞向刘秀胸口,这才是真正的目的。同时右腿膝盖上顶,木屐踹中刘縯膝盖。 兄弟两个同时闷哼一声,我趁机跑开。 “丽华,回来!”刘縯大叫。 我转身冲他们扮了个鬼脸:“你叫我回去我就回去?我白痴呀,干嘛要听你的……” “丽华……”刘秀含笑望着我,“能来一下么?” 我一怔,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眼花,刘秀的笑容实在好看,温柔又不失迷人。他冲着我又是一笑,轻轻招了招手,我傻乎乎的回以一笑,双腿居然不听使唤的走了过去。 刘縯面色大变,怡然自得的表情顷刻间荡然无存,他目露凶光,在我走近时一把向我抓过来,我张嘴就咬,他吓得缩回手去,愕然。 我咯咯娇笑,懒洋洋的用手拍着刘秀的胸口:“帅哥,喊我回来做什么?如果没有值得让我多走这几步的合理理由,你就等着姐姐我怎么修理你吧!” “你醉了!”看似疑问句,实则却是肯定句。刘秀无奈的看了看我,抬头对刘縯道,“我带她去外头吹吹风,醒醒酒……今日筵席上怕有凶险,需多小心。”低头瞄了眼刘縯腰间的佩剑,蹙起剑眉,“大哥,他毕竟已被尊为天子。他是君,你是臣,君臣之礼还得守,不可落人把柄……事欲不善啊。” 刘縯冷哼一声:“我向来如此,能奈我何?” 刘秀无奈的瞅着他,刘縯不以为意,突然伸手一把拽过我,搂着我的腰将我强行拖了就走。 我被他们兄弟两个你推我搡的,酒劲上涌,这时候腿脚都有些发软,刘縯硬拉着我走,我挣了两下竟然没挣脱。身后刘秀并未曾追来,我几次想回头张望,刘縯察觉后愈发死劲勒紧我,我根本没法动弹。 被他半绑半架的重新推进了大堂,主席上的刘玄果然又用那种阴沉的目光看了过来,这回眼神中更是添了一分谨慎。 刘縯旁若无人的将我强行带到他那一桌,让我与他同席而坐,这个位置紧挨着刘玄。说实话我对刘玄心存一种莫名惧意,下意识的就想躲开他,像他这种老谋深算的人我惹不起,躲总行吧。 可他似乎并不打算就这么轻松的放过我,身子微侧,凑近我问道:“送你的东西可喜欢?” 我支支吾吾的哼了两声,起身恭恭敬敬的行三跪九叩大礼:“多谢陛下!” 刘玄为之一愣,不禁他愣住了,就连在堂上的其他人也都一齐愣住了。这次筵席说穿了并不算什么正式场合,就看皇帝自己都带了老婆出来卿卿我我,更何况满堂左拥右抱之人? 刘玄也就随口一问,没想我会正经八百的给他行了朝见天子的大礼,他愣怔之余不禁尴尬道:“免了,免了,平身吧。” “谢陛下!”我磕完头起身,双手仍是规规矩矩的举在额前,心里记着大嫂柳姬教过的礼仪,不敢有丝毫懈怠。许是刚才酒真喝多了,脑袋本来就晕,没想到这起来跪下起来跪下的连做了几次,身体突然找不着平衡感了。脚踩在席上一晃悠,人就跟着往前栽了过去。 “嗳!”一双滚烫炙热的手接住了我,我惊疑不定的瞪大了眼,刘玄英俊的脸庞离我的鼻尖仅差一公分。 “呀——”我低呼一声,猛地推开他,仓皇倒退。连滚带爬的退了两步,忽有所觉,忙匍匐着磕头道,“陛下恕罪,民女……失礼……” “丽华!”刘縯在我身后轻呼,转而向刘玄解释道,“阴姬不胜酒力。” 刘玄笑道:“阴姬不必惊惶,朕并无怪责之意,今日大家欢聚一堂,一来庆功,二来也是为文叔饯行。” “饯行……”我惶然扭头,不知何时刘秀已经进来,正坐在对面一张席上与众人推杯互敬。 刘縯将我拉回来坐好,唇瓣不经意的刮过我的耳垂:“怎么?舍不得么?放心,他只是带兵去攻打父城。昆阳都不在话下了,更何况区区父城?” 父城?冯异? 心里似乎有点明白了,原来是这样,这才是他们二人之间达成的真正协议吧? 那一刻,望着不远处笑语晏晏的刘秀,我不由肃然起敬。究竟他的城府有多深?究竟他还有多少东西是我不了解的? 手背上骤然一痛,我回神低头一看,却是刘縯用指甲狠狠的掐着我的皮儿。“咝”的吸了口气,我朝他很不客气的瞪了一眼,没想到他的眼神比我还凶悍。 “你是我的……是我刘縯的!” 我一凛,把手缩回袖子,规规矩矩的搁在膝盖上,假装没听到他的话,一颗心却是失去规律般狂跳起来。 “大司徒,朕看你腰上的佩剑甚是别致,可否解下与朕一观?” 刘玄突然提出要看刘縯的佩剑,这个提议实在微妙,按理刘縯佩剑面君就是不敬的大罪,说严重了更有弑君的嫌疑。可是刘玄偏偏哪壶不开偏提哪壶,刘縯或许会觉得他是吃饱了撑着没事解闷,我却清楚刘玄从不干不利于已的多余事,他既然这么说了,自然别有用心。 心里有这么个念头闪着,于是我格外留意刘玄的一举一动。 刘縯把佩剑递给刘玄,他微微拉开剑鞘,锋芒毕露,他伸手慢慢抚摸着光洁的剑身,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喀!”,厅上有人打翻了酒水,我循声望去,却发现是刘秀,他趁着用帕子擦拭衣服时,猛地朝我打了个眼色,甚为焦急。 我和他相处日久,彼此间也有些默契,可却从来没看过他流露出这种焦急求助的眼神。正纳闷呢,绣衣御史申屠建突然来到身前,小声提醒:“陛下的玉玦掉了。”躬身递予刘玄一块环形玉玦。 刘玄手指拂拭剑身,一张脸看不出任何异常,可我却发现他平时毫无光泽的乌瞳闪过一道凌厉的光芒。 心头一跳,我瞥了眼申屠建手中的玉玦,再环顾四周,陡然发现众人神色迥异,半数人由正坐之姿改为腰身挺起。对于多年习武的我来说,这种姿态落在眼中相当敏感,这是伺机而动的前兆。 目光收回,再次瞪视那块玉玦,陡然间觉得太阳穴上突突直跳。 玉玦——玦——决——决杀! 依稀记得“鸿门宴”上,亚父范增为了提示项羽杀刘邦,也是如此举玦三次! 鸿门宴! 我倏然抬头,目光狠厉的射向刘玄。 他竟敢动了这种念头! 刘玄的手离开了佩剑,徐徐向申屠建手中的玉玦伸去,我心里一紧张,顿时脑袋发热,手脚并用的在席上爬了几步,抢在刘玄触碰到玉玦之前,劈手将它夺了过来。 “好漂亮的玉玦啊!”虽然装傻充愣不是我的强项,可好在今天人人都知道我有了三分醉意,我借着酒劲儿故作天真的赞叹,娇声道,“陛下,你昨儿个赏了阴姬许多东西,可阴姬只喜欢这枚玉玦,不如……我拿那些东西跟陛下换这玉玦,反正陛下也不吃亏!” “放肆!”申屠建厉喝。 “怎么,不可以么?”我假装委屈的撅嘴,趁着众人不注意,恶狠狠的瞪了刘玄一眼。 玩狠是吧?今天你要是敢张嘴下决杀令试试,拼了这条命也要把你刘玄拖下水,大不了玉石俱焚! 旁人未必留意得到我瞬间的眼神转换,韩姬却是紧挨着刘玄而坐,将我的表情尽收眼底。她被我发狠的样子吓得不轻,娇躯一颤便要张口惊呼,刘玄突然出手用力搂紧她,将她的惊呼声震得没了音。 “既然阴姬喜欢,一并送予你便是。”他轻笑,眉梢欢愉之色大增,肩膀微微颤动,笑声越来越响亮。笑到最后,似乎意犹未尽,他左手搂着韩姬,右臂一振,将外露的长剑收入鞘内,甩手扔回给刘縯。“果然是把好剑!” 刘縯不以为意的接过,傲然一笑。堂上众人的欢声笑语重新响起,刚才一触即发的杀机随即消失,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一对乌沉沉的双眸迎上我,刘玄嘴角勾起阴冷的笑意,他松开韩姬,示意申屠建退开,然后从容不迫的从酒尊里舀酒,不等我有所反应,他把耳杯往我身前推了推,撇撇嘴。 我二话没说,举杯仰头饮尽。耳杯尚未离唇,忽觉左耳一热,刘玄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到我脸侧:“杀过人的女人,果然不是女人了!” 我浑身一僵,他的话就像柄利剑般贯穿我的胸口,我的手微微发颤,勉强沉住气把耳杯放回食案:“多谢陛下赐酒!” 刘玄没心没肺的一笑,笑意沉沉,韩姬饱含敌意的扫视我,我并不在意她怎么看我,左手紧握,冰凉的玉玦在我手里却像似块炙热的火炭。 刘玄左手支颐,邪魅的气息再度出现在他眼中,状似无心的再度取木勺舀酒:“是不是第一次杀了人,之后再干这种事便会越来越顺手呢?不会再有内疚恐惧的心情了吧?”我不明白他要说什么,警惕的望着他,他将注满酒水的耳杯再度往我跟前一让,“你该谢谢我的,我替你解决了这么大的麻烦事……你现在越变越强,越来越不像女人,你真该谢谢我……” 耳蜗里“轰”地声像是暂时性失聪了,我能看到他嘴唇轻微的嚅动,却无法再听见他说什么。眼前蔓延过一抹血色,仿佛刹那间我又回到了那个漆黑冰冷的黑夜,周围是野兽的嗷叫,冰冷的尸首,静止的呼吸…… 深深的吸了口气,我憋屈的喘气,右手抬起,我颤抖着捧起耳杯,酒水从杯中荡漾出来,滴滴答答的从食案一路洒到我的衣襟上。 是他!竟是他做的手脚! 原来从头到尾我都被他蒙在鼓里,那个的盗马贼根本就不是我误杀的,真正下黑手的人分明是他,可他却睁眼说瞎话的把杀人罪责全都推到我身上。 酒水滑入口中,唇齿间充斥的不再是香醇,而是无尽的苦涩,像是鲜血一般,带着浓郁的血腥味。胃里一阵绞痛,几欲呕吐,勉强压住翻江倒海般的恶心后,我将空杯重新放回,再次叩拜,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冰冷:“多谢……陛下!陛下对阴姬的恩德与教诲,阴姬铭感腑内,来日……必当十倍还报!” 我没有再回头,脸上的汗水顺着颈项滑入衣襟,我假装恭顺的退回刘縯身旁。刘縯关切的说:“不能喝酒便少喝些,即便他是天子,你也毋须对他太过迁就,他不过是个傀儡皇帝……” “别说了。”我嘘出一口气,只觉得支撑住全身的最后一点力气都将流失殆尽,“别说这样的话,以后都别说这样的话,别再这么自以为是了。” 刘玄如果真是傀儡,如果真像他说的那么容易对付,是个可以完全忽视的对手,那么今天就不会出现“鸿门宴”,刚才也不会出现那么惊险的一幕。 刘縯是个军事天才,他擅于征战,平定天下,可是为什么独独在这里,小小的大堂之上却显得如此迟钝呢? 刘伯升啊,你是真的没看透这场狡谲阴谋,还是只为了在宽慰我才说出如此幼稚的话呢? 宴罢,待众人散去,我已是汗湿襦衫,晃晃悠悠的从堂上下来,险些踩空石阶。刘秀及时扶住了我,我反手握住他的手,满心的委屈在那一刻迸发出来,眼泪止不住的涌上眼眶,我咬着唇,含泪凝望。 “你做得很好……谢谢你。” 刘縯与诸位大臣寒暄道别,扭过头见我和刘秀在一块儿,满脸不豫,正欲过来,却突然被他舅舅樊宏叫住。 隔得较远,听不大清他们在说什么,只隐约听见什么“范增”、“申屠建”,樊宏满脸激愤,刘縯却是心不在焉,不时把眼睛瞥向我和刘秀这边。 我涩然一笑,只觉得今天的斗智斗勇耗去我太多心力,颇有种精疲力竭的无力感。然而有一就有二,逃得了这次,保不齐下次又会被刘玄逮到什么机会谋害刘縯。 宛城攻克,昆阳大捷,刘縯、刘秀这对兄弟功劳实在太大。功高盖主,这是君臣之间千古不变的最大忌讳。 “你何时去父城?” “今日申时点兵,明日卯时出发。” “这么快?”我如今已是风声鹤唳,把任何风吹草动都想成是刘玄布下的阴谋诡计,“是不是故意调开你?” “也许……”刘秀苦笑,握着我的手略微收紧,指腹轻轻摩挲着我的手背。良久松开,退后一步,竟是恭恭敬敬的对我一揖到底。 我吃了一惊,忙侧身让开,不敢受他如此大礼。 他笑着拉住我的衣袖:“我会尽快赶回来,只是……你也知我大哥性子执拗,在这敏感之期若是一味意气用事只怕反会招来祸端。大哥他,即便是舅舅的话,也未必能听得进去。你天性聪慧,当能明了我要求你什么。” “你要我看着你大哥?” 他笑道:“必要时多提点他,有时候你比他看得透彻,他本性……还是太过单纯。” 我愕然,看着他略带忧伤的笑容,思虑再三终于鼓足勇气问道:“那你单纯吗?” 他抿拢唇线,不答。 “和他相比,你本性也那么单纯吗?” 夏蝉在树梢上吱吱的叫着,好一个嘈嚷的午后。无风,却使人微醺。 我想,一定是我的酒还未醒。 刘秀唇角微启,就在我期待会是什么样的答案从他嘴里逸出时,刘縯大步走了过来,大声嚷道:“丽华,我送你回家!” 我被他拽得一个踉跄,失望的垂下眼睑。 “大哥!”刘秀伸手拦住刘縯。 刘縯当即翻脸:“你又想做什么?我告诉你,你想都别想,是你自己放弃在先……” “大哥!”刘秀镇静的打断他的话,“我马上就要走了,没有别的意思,只想提醒一句——多加留意李季文!” “李轶?那小子又怎么了?”刘縯拂袖,高声,“他还不死心?伯姬说了不愿嫁他,对他并不中意。他若敢再来纠缠,休怪我对他不留情面!” “大哥……” “行了!家里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好好琢磨着怎么拿下父城吧。”刘縯显然没把刘秀的话太当一回事,挥挥手拖着我走了。 当晚,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子里不断的回旋着白天发生的一幕幕片断。以刘玄为首的绿林军,他们每个人都很想除掉刘縯这块绊脚石,我要怎么做才是阻止类似今日宴会上的事情再度发生呢? 到底该怎么做呢? 难道要我二十四小时紧随刘縯,做他的贴身小跟班?! 三、圈套 就在我琢磨着怎么二十四小时留意刘縯的动向时,他却主动送上门来了。打从刘秀前脚刚离开宛城,刘縯后脚就到了我家。只要不忙军务,他多半会在我家蹭饭吃,没过几天就成了常客。 阴识并没怎么发表意见,面上淡淡的,说不上喜欢,可也没叫人赶他出去。倒是阴兴、阴就,以及那票年幼的弟妹们对于身为大司徒的刘縯十分好奇,特别喜欢磨着他讲打仗的事。 一来二去,我反而在家待不住了,只要知道他来,我立马找借口从后门溜走。阴识同样没阻止我的行为,甚至次数多了,我都怀疑他是否故意让阴禄把后院的闲杂人等在提前清场,以便我可以不用偷偷摸摸的开溜。 出了门的我无处可去,大热天在街上闲晃的人几乎为零,除了一些小商小贩为生计所迫。我在宛城认得的熟人很多,可大部分都是军中男子,女性朋友也就像刘伯姬、刘黄几个,被逼得实在没办法,我就今天跑东家,明天串西家。 时间久了,大家也心知肚明我在躲什么,看我的眼神都带着一种看好戏的味道。 我到底上哪家打发时间都是随机决定,为的是不让刘縯得讯逮个正着。这一日天热得实在离谱,我懒得走远路,便去了刘嘉那儿。 才进门,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里哈哈大笑:“还真是巧了,才提到你,你便来了!” 我心下诧异,快步登阶上了前堂。只见挨着那柱子飞扬跋扈的站了一位满脸虬髯的汉子,我微微一愣,目光触及他额头上偌大的一块疤,顿时认了出来:“刘稷?!你怎么留起胡子来啦?” 他大笑着摸了摸毛茸茸的胡须,得意的说:“军中诸多不便,我懒得剃了,就这么着吧。你瞧,可显得我英武些?” 我噗哧一笑:“英武不见得,瞧着倒挺像是市里杀牛卖肉的!” 一句话笑翻了堂上所有宾客,刘嘉刚喝了口酒,结果一齐喷了出来。 “小女子哪懂什么是美!”刘稷摸了摸鼻子讪笑。 “你不是在鲁阳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席上坐着邓晨、李通等人,都是南阳的一些老熟人。刘嘉命人替我另置了一席,就连食案也添了新的,我也不跟他客气,坐下就吃。 刘稷眉飞色舞的道:“难道还不许我回来?鲁阳那么点小地方难道还需打上几年不成?” 我低头吃喝,点点头没顾得上插话。刘縯上我家蹭饭,我到刘嘉家里蹭饭,说起来还真是可笑。刘嘉他们很快就把注意力从我身上转开,重归原先的话题,讲的无非是今后该如何打到长安去,赤眉军又是如何动向等等,这些我在家时听得多了,完全没了兴趣,于是一门心思扑在吃食上。 没过十来分钟,却听砰地声巨响,吓了我一大跳,眯眼抬头,却是刘稷拍案而起,扯着嗓门大叫:“本来当初起兵图谋大事的,就是伯升兄弟几个,更始他有何能耐做皇帝?” 我一口牛肉没咽得下去,卡在喉咙里噎得气都透不过来。李通、邓晨等人面面相觑,刘嘉柔声劝道:“事已至此,何必再提!” 刘稷冷哼一声,不满的情绪嚣张的显摆在脸上。 我猛灌了两口酒,直着脖子用力把肉吞下,长长的喘过一口气。 老天啊,一个不懂收敛的刘縯已经够麻烦了,如今倒又来了个更不知天高地厚的刘稷!我满脸黑线,真希望能立即把刘稷打包发回鲁阳去继续打仗。 午宴过后,宾客纷纷告辞离去,剩下李通、邓晨、刘嘉几个玩投壶作乐,刘稷也玩,只是他手劲大不会使巧,每次都把竹矢投入壶口后又反弹出来。他懊丧的投了十来把后没了兴致,悻悻的退出游戏,跑过来拉着我说:“阴姬,我们来玩六博吧!” 六博是一种带有赌博性质的下棋游戏,好比现代人打牌一样十分流行,我经常见人玩这个,只是不懂游戏规则。以前邓禹曾教过我,讲了半天我也只是弄懂一共有十二枚棋子组成,黑白各半,一方执黑,一方执白。黑白棋子可以行棋,而类似箭不像箭,筷子不像筷子的六支箸用来投掷,另外还有两枚鱼形棋,至于游戏规则,什么“枭棋”、“散棋”、“对隈”我听得是一头雾水,以至于后来阴就、胭脂都学会了,我还是摸不着半点门道,最后邓禹不得不大叹“孺子不可教也!”,推枰而逃。 再往后,就再也没人在我面前提过“六博”二字。 刘稷取出棋子,我两眼放光,又惊又喜:“你真的要跟我玩这个吗?” “是啊。你动作快点。”他催促的摆好棋子,准备投箸,预备扔的时候顿了下,抬头问我,“有钱么?” 我上上下下摸了个遍,却连只香囊都没找到,今天出门太匆忙,别说钱,身上就是连件像样的饰物都没有。我发糗的咧嘴冲刘稷一笑,正想欠账时,身后有人突然出声:“丽华的彩头我替她出了!”啪的声头顶掉下来一块黄澄澄的东西,滚到了枰上。 刘稷随手捡起那块金子,笑道:“出手可真阔气,都说伯升升了官,发了大财,果然不假!” “臭小子尽会贫嘴!”刘縯从我身后走出,对准刘稷胸口捶了一下,“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跟哥哥我说一声,可见你没把我放在心里。” “哥哥心里有旁的人,哪里瞧得见兄弟我了?”刘稷大笑间仍不忘调侃。 我头皮发麻,就连刘嘉他们也停下了手中的游戏,一齐看好戏似的把目光向这边投了过来。 我正琢磨着要如何找借口离开,突然院外一阵嘈嚷,没等我们几个反应过来,一大群的士兵气势汹汹的闯了进来,吓得府上的仆人奴婢躲闪不及,失声尖叫。 “怎么回事?”刘嘉作为主人,当先穿鞋下堂,刘縯等人尾随其后。 来人足有三四百人,把刘嘉不大的偏将军府挤了个水泄不通,我机警的往院墙外张望,但听脚步声纷乱沉重,似乎墙外也围了不少人。 “墙外有伏兵!”邓晨小声提醒。 李通点了点头:“来者不善!” 领头的都是老相识了,更始帝刘玄跟前的大红人,绿林军的首脑人物张卬、朱鲔。张卬仍是一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不可一世的表情,我看他连走路大概都是横着来。朱鲔倒是斯文中透着文人的书卷气,明知道他是刘氏宗亲绝对的敌对方,我却对他难以产生厌恶之情。 “大司徒,刘将军……”朱鲔客客气气的与众人一一打过招呼,因我是女子,他大概只把我当成府里的奴婢或者姬妾,只瞟了一眼也就没多放心上。 “大司马!”刘縯的位阶与朱鲔相等,也许早在朝堂之上就有过太多的政见不合,是以甫见面便有种剑拔弩张的紧迫感,彼此互相对峙,均想从气势上压倒对方,互不相让。 寒暄客套的招呼刚打完,张卬便迫不及待的将矛头直指刘稷:“刘稷,你抗命不遵,你可知罪?” 我吓了一大跳,虽然早就预料到来者不善,可也没曾想两句话还没说上呢,便当头给人扣了这么大顶帽子。 这个罪名可大不可小! 别说刘嘉他们,就连素来桀骜不驯惯了的刘縯也不禁悚容色变。 “哈!抗命?抗什么命?你真以为自个儿了不起了还是怎么的?”刘稷仰天长啸,眉毛抖动间额头上的伤疤更显狰狞,“刘玄算什么东西?用一个‘抗威将军’名头就想来收买我,呸,想得美!他凭什么做皇帝,凭什么来指挥我?我就不服他怎样?他立过什么功?若论功勋,南阳刘姓宗室伯升若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若论嫡系血缘,且不说尚有舂陵侯宗子巨伯在,就是……”他说的兴起,回首猛地一指刘嘉,“就是孝孙,也比他更具资格!” 刘嘉的父亲乃是舂陵侯刘敞的弟弟刘宪,他和南阳刘氏宗子刘祉乃是嫡亲堂兄弟,从这点看,确实要比刘玄这样的庶出旁支显得正统。 刘縯功劳的确最大,可他是旁支的旁支,庶出的庶出,比起刘玄更不靠谱,绿林军当初也曾拿这个当借口来否决他做天子的条件。 其实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坚决不让刘縯称帝,原因大家心里都清楚,不过是为了平衡双方各自的利益罢了,心知肚明的答案永远都是隔着一层纱,上不了台面的。然而一根肠子通到底的刘稷却显然不明白这层纱有多重要,又或许,他根本不在乎这层纱的存在与否,意气用事的故意要把它捅破,了结心头的不快! 就在他畅快的把心头不快硬梆梆的甩出来后,我的心一下子跌到了谷底,寒气从我脚下飕飕的往上蹿。 “刘稷!”张卬哗啦一声拔出长剑,咬牙切齿,“你想造反不成?” 刘稷毫不示弱,挺身道:“少拿你的烧火棍子来吓唬我,爷爷我在鲁阳打仗那会儿,你就只会腰里别着这把破铁在刘玄跟前摇尾!” “你……” 眼见两个人就要争斗而起,朱鲔一把拦住张卬,另一侧刘縯也拉住了冲动的刘稷。 朱鲔冷冷的瞥了刘縯等人一眼,音量不高,说话却比张卬有分量得多:“大司徒,事到如今,只能烦请你与抗威将军一道回去面圣了!” 刘稷怒道:“我一人之事,关伯升什么事?你少借题发挥……” 我脑袋一阵眩晕,这个刘稷,既然知道人家是在借题发挥,难道就不能识时务的闭上嘴吗?再说,看这架势也知道对方是有备而来,这里里外外少说也得有个几千人了,如果单单为了来兴师问罪,向他刘稷讨要说法,至于出动那么多的兵力吗? 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的目的分明就是想通过刘稷把刘縯绕进去!如今反抗是必死无疑,搞不好他们就盼着性格鲁莽的刘縯为了维护刘稷当场翻脸,两个冲动的莽汉撞在一起,正好落实了造反的罪名,然后以数千人的兵力,要搞出个就地正法实在是太容易了! 我急得满头大汗,按捺不住正欲冲上去阻拦,没想刘縯竟漠然道:“我随你们去觐见陛下!”说着,拍了拍刘稷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 我长长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刘縯虽然莽撞,遇上大事总算没有脑子抽筋。倒是刘稷,我有点担心,以他的性子就算是去见了刘玄,只怕也不肯示弱低头。 朱鲔毫不失礼的请刘縯先行,刘縯回过头来,视线从李通、邓晨等人身上一一掠过,最后落在我脸上。 他的眼神出奇的放柔了,嘴角微微翘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唇形微启,无声的说了句话。我没看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一脸茫然,他对我宠溺的一笑,转身而去。 朱鲔带刘縯、刘稷去了,院子里的士兵却丝毫没有撤走的意思,张卬按剑傲然的环视四周,对刘嘉等人说道:“请诸位将军继续玩投壶吧!这院子树荫底下挺凉快的,容兄弟们也在这歇歇脚。” 听这口气,根本就是把我们一帮人软禁了。 刘嘉和颜悦色的招呼张卬入堂上坐,邓晨不着痕迹的朝我打了个眼色,李通漫不经心的指着我道:“下去给张将军取些酒水来。” 我低头颔胸:“诺。”悄悄退下,径直往后院厨房走去。 那些士兵以为我是府中的丫鬟,倒也并不起疑。等我避开他们的视线后,立即撒腿飞快的绕过厨房,直奔后院。 后门是没法出去的,门外肯定守着伏兵,我寻了处墙垣,顺着靠墙的一棵大榆树往上爬。隐身在茂密的树叶中,我居高临下的往下一看,登时倒吸一口冷气。 院墙外果真被围了个水泄不通,除非我背上长了翅膀,不然根本逃不出去。背上冷汗涔涔而下,这一刻,我忽然觉得事情不妙了。这么大的阵仗,刘玄极力封锁一切消息,说不定当真会瞒着舂陵宗室,弄个先斩后奏。 我手足冰凉,攀在树干上瑟瑟发抖,越想越觉心惊胆战。 若是刘縯有个三长两短…… 若是他…… 我不敢再往下想,这样的假设实在太恐怖,然而它并不是绝对不会发生的事! 趴在树干上,听着知了吱吱的吵闹,我像是被酷暑蒸发了所有的力气,脑袋里一片空白! 这一趴,直到太阳偏西我也没能从树上下来,脑子里昏沉沉的好似中暑一般,浑然不知自己在想什么,思绪凌乱得理不出一个有用的法子。 “大司马!”树下脚步匆匆,隔着一道夯土墙,我隐约瞅见一顶束发的高山冠在院外来回晃动。 朱鲔迎面走来,日暮的橘色光芒斜斜的打在他脸上,鼻翼旁的阴影把他的脸色弄得明晦不定。 随着他脚步一步步的靠前,我的心不知为何,突然怦怦狂跳起来,似乎他每一步都踩在我心口上。 “大司马!”那顶高山冠也停了下来,“结果如何?” 朱鲔微微一笑,阴影下,那张平时看起来十分儒雅的脸孔陡然间变得异常狰狞可怖,他缓缓抬起右手,侧歪着脖子比了个砍头的动作,我登时两眼一黑,刹那间只觉得天旋地转。 “当真?!”那人又惊又喜。 “自然!陛下先还有些犹豫,但是见了你的奏疏,立马定了心意!”朱鲔的语气一顿,凉凉的笑道,“不过,季文老弟,你可真是狠得下心啊!哈哈,说什么‘刘氏复兴,李氏为辅!’,你当初将刘縯捧得那么高,如今却又狠狠把他从马上拉下,甚至亲手将他送进坟墓,此等手段,也只你李季文做得出,你就不怕你堂兄知道了跟你翻脸么?” “翻脸?早没这脸可翻了……” 胸口似要炸裂开,我什么都看不见,可是那些对话每一字每一句都异常的清晰贯穿我的耳蜗。渐渐的,脑子里开始一片混乱,耳蜗里除了嗡嗡声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我心如刀绞般,恍惚间犹如身轻如燕,魂飞九天。 “砰!”的声巨响,我从树上重重栽下,人事不省。 四、求婚 “哧!” 有声音在我耳边吃吃的笑,透着宠溺。我想睁眼,可眼皮却重逾千斤,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法掀开。 “为什么躲我?嗯?那么不愿见我么?”幽然叹息,“以后只怕……当真……无法再见了。唉,丽华……丽华……丽华……” 低喃般的呼唤,无奈而又伤感,一声又一声,充满无限眷恋,犹如涟漪般细细拨乱我的心弦。 我的心很疼,很疼…… 泪水不自觉的从眼角滑落:“伯升……” 眼睫轻轻颤动,我缓缓睁开眼。朦胧的光线跳入我的眼帘,身前有个模糊的影子在晃动,我情急的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伯升!不要去!那是陷阱!不要去——” “丽华!” 不是刘縯的声音! 我一怔! 右额角一阵剧痛,我下意识的抬手去摸,却被人一把抓住手腕:“别动,不能挠!” 视线恢复清晰,顺着那只手臂看过去,阴识关切的神情一览无遗。我心里一酸,哇的一声扑入他怀里,失声恸哭。 阴识僵硬的挺直脊背一动不动,过了许久,他的胳膊轻轻搂住我,细声安抚:“你一直是个坚强的女子!所以这次一定也能挺过去的,没什么能够难倒你……” “不!不!”我拼命摇头,泪如雨下,“他们害死他!他们……杀了他!伯升他……罪不至死!他不该死!不……他不能死——他不能死,呜呜……他怎么可以死……” “丽华。”阴识低叹,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哄孩子似的哄着我,“没事的,都过去了……相信大哥,大哥会永远保护你……” “大哥……大哥……”我像是溺水的人紧紧的抓住了一块浮板,手指攀着他的肩膀,使得力太大,以至于指甲深深的掐入他单薄的衣衫。 阴识全身肌肉绷紧,但转瞬放松下来,任由我趴在他怀里放声哭泣。泪水模糊了我的眼,脑海里不断的浮现出刘縯的音容笑貌。 无论何时何地,我与他都是掐架打斗多过于友好相处,我向来没有好好待过他,到最后我都还四处躲着不见他……他一直都待我极好,他说过要娶我,我却始终对他若即若离! “大哥,我是不是很坏?” “不是,你心地善良,所以伯升才会喜欢你。” 我心中大痛,泣不成声:“他最后对我说了句话,可我却没能明白……我不知道他走之前想对我说什么。我明知道他去见刘玄凶多吉少,我却还是眼睁睁的看着他被带走了!若我真的在乎他,就该随他去的……大哥,我没你们想象的那么好!” “你已经做得够好了。丽华,你无需自责,这不是你的错!你不用太勉强自己……” “做得好吗?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一个个的离我而去,我却什么都挽回不了……表姐如此,良婶如此,表嫂、瑾儿、卉儿……甚至现在连伯升亦是如此……大哥,我不要这样惨烈的结局,我的确希望看到大汉光武中兴,可我不要那么多人为此丧命!如果让我重新选择,我宁可回到新野,安安分分的守在家里……” “丽华,这是命,命里注定……发生过的事已经无法再逆转!” 我下唇咬出血来,颤声:“无法逆转……无法逆转……” 是啊,我回不去了!就像莫名其妙掉落到这个时空一样,好像是场游戏,是场梦境,却无比的真实。无论我怎么做,我都无法回到现实中去,我已经陷在这里……我仿佛一直抱着旁观者的心态去看待周遭发生的一切,然而事实上我早在不知不觉中把自己的情感投入进去,对身边的每个人都投入了我最真实的感情。我把他们当朋友、当家人,这和我在21世纪的生活没两样。 可战争是那样的残酷,乱世纷争,东汉崛起,权术阴谋,尔虞我诈……这林林种种又岂是我能所控制得了的? 我已身不由己的入了这个局! 好累!好累…… “哥啊,我好疼……” 我的心好疼! 如果仅仅只是场梦,该多好! 从树上摔下来磕到了石块,把我的额头给撞破了。除了刚醒时对着阴识一阵号啕大哭之外,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静坐发呆。 六月酷夏,时间飞逝,很快就到了月底。 我尽量不让自己与外界接触,阴识也不让外面流传的风言风语打扰到我,他果然把我保护得很好。可是有些事情不是我一味的逃避,就真的可以漠视乃至忽视得了的。 刘縯终究还是死了!不在了! 他因为替刘稷辩白,被处以斩首之刑,与刘稷两个人一起,在同一天遇害! 也许他死得真的太冤,太不值,所以就连老天爷也看不下去,缠绵不断的雨下了整整半个月。雨势时大时小,却总下个不停,不分白天黑夜的一直下,我有时候趴在窗口常痴痴的想,是不是刘縯在天上哭泣? 不!他那么暴躁跋扈的脾气,做雷公倒是很合适,哭……是不大可能的吧? 哭…… 笑比哭难。 我忽然想到了那滴泪,那滴渗进我心里的泪。 刘秀,难道……是你在哭吗? 你可知道,你大哥他已经不在了? 我辜负了你的托付,我总是叫你失望……这一次,只怕是要让你痛到极处了。 你会哭吗?刘秀……其实我比谁都渴望看到你的笑容! 不知不觉中,泪湿衣襟。 最近的我,变得越来越爱哭了。 门上轻轻叩响,我照例不答,如果是琥珀来送饭,她应该知道规矩,一般都会把饭菜端进来放在外间,我饿了自然会吃。 “吋吋!”又是两声,不算吵却再次打断了我的哀伤。 我开始有点不耐烦,忍不住肝火直往上冒,等那敲门声第三次叩响时,我冲着门外怒吼一声:“滚——” 终于没了动静,四周恢复了宁静,窗外大雨沙沙的声音冲刷着我心里的愤懑与委屈。 “吋吋!” 我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吋吋吋!” 我从床上滑下,跌跌撞撞,脚步虚浮的冲向门口。“嘎吱”一声打开门,我劈头怒骂:“叫你滚听不懂人话啊!你……” 一具浑身湿漉漉的身体突然靠近我,毫无预兆的将我拉进怀里。我没敢动,鼻端间嗅到熟悉的淡淡香气,让我很清楚的知道了来人是谁。 湿气从他身上迅速蔓延过来,很快便洇湿了我的衣裳,风一吹,身上感到一阵寒气,我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哆嗦。 刘秀终于像是恢复了理智,慢慢松手。 他的脸色苍白如雪,双靥却透出一抹异样的嫣红,他睁着眼,眼光有些迷乱。 我惊呼一声,伸手触及他的额头。果然,手心下的温度烫得吓人。 “你在发烧!”我慌乱失措,“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父城战况如何?你……” “丽华,你可以嫁给我吗?” “什么?” 他的脸,红得像是日暮的霞光。雨水顺着他的发髻鬓角蜿蜒淌下,眼神迷离,像是带着一种失控般的疯狂。 这不是平日我熟悉的刘秀! “你刚才说什么?”我谙哑着声,含泪抬头凝望他。 苍白中微微泛紫的双唇,颤抖着再度开启,音量不高,我却听得再清楚明白不过。 “你能……嫁给我,做我的妻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