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沫之夏Ⅲ》 第一章 雨夜。 医院里。 走廊的门被一只修长的手推开! 也许是走得太急了,尹夏沫被白色晚礼服的裙角绊住,突然踉跄了一下,那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立刻又抓住了她的手臂。 “小心。” 尹夏沫茫然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却好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推开他。眼前是长长的走廊,灯光苍白而刺眼,外面的雨声忽然听不见了,一片寂静。她耳旁轰轰的响声却越来越大,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胸腔中奔腾而出。 “夏沫──!” 听到走廊里的脚步声,正坐在加护病房外长椅上的珍恩扭过头来,她脸上有残余的泪痕,眼睛依旧是红红的。当看到走廊里的人影是尹夏沫,她想也不想就跌跌撞撞地冲过去抓住夏沫,慌张使得泪水再一次涌上她的眼眶,乱七八糟地喊着──“夏沫!你终于来了──!刚才小澄……” 略带哭泣的声音在看清夏沫样子的时候嘎然而止,珍恩微惊地睁大眼睛,夏沫……她怎么了? 医院走廊冰冷的白色灯光下,尹夏沫目光涣散,面容异常苍白,一丝血色都没有,仿佛一吹就会倒下的纸人。她用力地抓着珍恩的手,却颤抖得不成样子。 珍恩陡然害怕起来。 “夏沫,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夏沫怎么了?她不是这样的啊,她一直是那么的淡定,仿佛没有什么能打垮她,她一直像一棵大树一样坚强得让人心安理得地依靠着。如果夏沫也倒下了,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珍恩惊慌失措。 “别慌,尹澄怎么样了?” 忽然响起的低沉有力的声音使珍恩从慌乱中发现旁边还有个人,那人身上独一无二的淡淡的清贵疏离的感觉…… 是欧辰。 他怎么会在这里? “……小澄……小澄已经没事了……”欧辰的镇静使得珍恩勉强稳住心神,她努力挤出笑容,“夏沫……你不用担心,医生说没有什么大的问题……是我大惊小怪把你吓坏了吧……对不起,夏沫……夏沫……” 尹夏沫恍若未闻,手仍然冰冷彻骨。 欧辰焦急的将她扳过身,又怒又疼的说:“你没听到吗?已经没事了,尹澄已经没事了!” “已经……没事了吗?” 尹夏沫的眼睛渐渐有了焦距,看着欧辰缓缓地重复。 珍恩心中一痛,再也无法强颜欢笑,忍不住抽泣起来:“对不起……你让我好好照顾小澄……我却眼看着他昏倒……一点办法也没有……而且,我还吓到了你……夏沫,对不起……都是我没用……” 小澄没事了…… “不要哭……” 欧辰的声音好像渐渐唤醒了尹夏沫,那个坚强的她仿佛又回来了,只是眼眸深处藏着脆弱。 “小澄醒了吗?” 珍恩哭声稍停,摇摇头,沮丧地说:“还没有……不过医生说已经没有危险了!” 病房里只亮着一盏小灯,护士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尹澄躺在病床上,昏暗的光线里,他竟苍白得似乎透明,了无生气的样子仿佛他会随时停止呼吸。 尹夏沫僵直地站在病床旁边。 灯光将她的身影拉得斜长,轻轻覆盖着尹澄,他像一个睡王子,静静地闭着眼睛,漆黑纤长的睫毛也静静地一点都不眨动。尹夏沫的心骤然一紧,莫名的恐惧使她颤抖着伸出手,搭在他手腕的脉搏上──…… 突…… 突…… 轻微的脉搏使得尹夏沫终于从漆黑窒息的空间里坠落下来,那种失重的感觉,仿佛一下子所有的力气都消失了!有人扶住她,慢慢从眩晕中恢复过来,她看到护士关切的面容,听到护士问她身体是否不舒服。 “……谢谢,我没事。”尹夏沫机械地回答她,缓慢坐进病床边的椅子里,望着沉睡中的尹澄发怔,良久良久,她如石雕般一动不动。 珍恩默默站在病床的另一角。 她很笨,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似乎只有这样静悄悄地陪伴着夏沫和小澄才是她唯一可以做的事情。 幽暗的灯光。 病床上苍白沉睡的小澄。 病床旁苍白失神的夏沫。 珍恩的心又痛又涩,还有一种微苦的酸意,似乎那姐弟两人的世界她永远也无法进入,永远只是一个局外人。茫然地抬起头,她透过病房房门的玻璃看到了外面的欧辰。 刚才她以为欧辰会跟着夏沫走进来,可是,他突然停下脚步,黯然地任由房门在他面前慢慢关上。 或许是隔着玻璃。 或许是隔着远远的距离。 在她印象里总是淡漠高贵得不可接近的欧辰少爷,竟看起来那么的孤独脆弱。他的眼神依旧是冰冷的,却始终隔着玻璃凝望着夏沫,仿佛那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光芒,一旦失去就会死去的唯一的光芒。 尹夏沫轻轻握住尹澄的手。 她握得很轻,像是怕吵醒他,像是怕握痛他,然后用右手轻轻将他额前的发丝拨开。小澄长得真好看,她怔怔地出神。 还记得他出生的那一天,当时虽然她只有四岁,却记得清清楚楚躺在妈妈身边襁褓中的他是那么漂亮。皮肤嫩嫩的,出生第一天竟然就能够睁开眼睛,眼睛像葡萄一样乌溜溜湿漉漉,她好奇地碰碰他的脸颊,还是婴儿的他竟然对着她咯咯地笑。 妈妈很忙,生产完半个月就回去夜总会上班了。 以前一个人在家总是很孤单害怕,可是她现在有小澄了。她每天喂小澄喝奶,给他换尿布,摇着他哄他睡觉,给他唱儿歌,推着婴儿车让他出去晒太阳。 小澄第一个会叫的就是姐姐。 “唧……唧。” 咦,他在说话吗?五岁的小夏沫好奇的看着自己的小弟弟。 “你在说什么呀?” 被她养得胖胖的小澄笑眯眯地看着她。 “唧……唧……” 唧唧是什么。小夏沫想了半天,忽然明白,他不会是在叫她姐姐吧! “是姐姐啦,不是唧唧,小澄,跟姐姐说,姐……姐!” “唧……唧……” 小澄笑眯眯地重复。 “不对,是姐──姐──” “唧唧。” 小澄越来越流利了…… 可是…… 可是她没有照顾好小澄,可是小澄四年前刚刚大病出院又被大雨淋了整整一夜时她在那个漆黑的地方却一无所知,可是她的血型和小澄不一致,可是她自己的肾竟然不可以换给小澄…… 轻轻握着小澄的手,尹夏沫嘴唇苍白。 雨,越下越大。 黑暗的雨幕中,刺目的车灯将前方的道路照得亮如白昼,车速加大到最快,雨刷在玻璃上疯狂地摆动。 她的手机一直是关机…… 找不到她…… 在这漫天大雨的深夜,他找不到她…… 洛熙握紧方向盘,手指紧得发白。 当他从宴会大厅追出来时,她已经不见了,就像消失在雨中一样,路上没有她的身影,她去哪里了,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她冲出宴会大厅时脸色会那样苍白……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猛烈的疼痛从他的心脏处传来! 那样绝望苍白的她,她冲出大厅那痛楚失措的身影,好像是她要从此离开他的生命般,恐惧和害怕让他再也顾不得去在意她和欧辰的一切,只想将她找到,立刻将她找到! 可是…… 她去了哪里…… 她家里没有灯光,黑漆漆的,好像很久没有人住过了,大门外的鞋垫上有一层薄薄的灰尘。他不死心地按着门铃,期待她会奇迹般地打开门,他再也不要怀疑她,就算她真的和欧辰还有什么联系,他也不要再怀疑她…… 她的邻居却告诉他── 她没有回来过。 她去了哪里…… 将车速加到最大,车窗半降,雨滴冰冷狂乱地打在洛熙的身上!他浑身已经被大雨淋得湿透,心里却仿佛有痛苦燃烧的火焰,要硬生生将他焚烧成灰烬! 可是…… 她的公司里也是黑漆漆空荡荡的…… 她去了哪里…… 有一种绝望,有一种恐惧,慢慢地从洛熙的骨髓里蔓延开来…… 是那样一种不祥的预感…… 如果找不到她,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大雨滂沱的公路上。 尖锐的刹车声! 汽车猛地停在路边! 洛熙的身体“砰”地向前倾,他紧紧握着方向盘,漆黑的湿发凌乱地散在额前,衬得他脸色如雪,嘴唇却鲜艳得仿佛在淌血。他僵硬地望着挡风玻璃上白茫茫的雨水,胸口痛得无法收拾,她究竟在哪里呢…… 瓢泼般的大雨。 整个世界好像都被雨水包围了。 突然,洛熙的手指轻轻颤了一下。 记得她说过…… 小澄生病在医院…… 眼中闪过一道希望的亮光,他整个人似乎瞬时活了过来!抓起手机,他拨打查号台,开始一家一家医院地询问…… 病房里。 幽暗的灯光。 尹夏沫如石雕般一动不动地坐在病床旁,她呆呆地望着地面上自己的黑影,脑中一片空白,只觉那黑影将会要扑过来,把她一口一口地吞噬掉。 不知过了多久。 她的手指仿佛轻轻动了动。 然后── 被轻轻反握在一只虚弱的手掌里。 “小澄!”珍恩激动地喊了声,冲到病床边。 尹夏沫怔了怔,她的目光从地面的黑影慢慢移上来,看到小澄的手指正轻轻将她的手反握在掌心,他的手掌好瘦好长,似乎都能看见关节处隐隐的血管。 “姐──” 尹澄挣扎着想要坐起来,然而虚弱的身体使得他丝毫动弹不得。 “你醒了。” 尹夏沫的笑容像花瓣一样轻盈,却避开他的眼睛,不让他看到她眼底的水气。她伸手摸摸他的头发,刚才试图起身的动作让他额头有了薄薄的一层汗,她拿起床头旁边的毛巾轻柔地为他擦掉汗。 “姐……我又让你担心了……” “没有啊,你只不过是有点累,所以睡过去了而已。”尹夏沫声音柔静,用手指将他微湿的头发梳顺,“可能是最近你画画时间太长了,往后要多休息,好吗?” “……好。” “还是很累对不对?”她将被子拉上来,盖住他的肩膀和手,“再睡一会儿吧,姐姐在这里陪你。” “我不累……”尹澄眼神柔和地凝视她,声音却有点断断续续,“姐……你的裙子真好看……今晚的party……玩得开心吗……” “很开心。Party很盛大,有很多朋友参加,天鹅城堡也像传说中一样美丽,被无数灯光照亮的天鹅城堡倒映在湖面上,美丽得就像童话故事……”尹夏沫用催眠曲一样低柔的声音对他说着,看着他的眼睛慢慢闭上,呼吸均匀起来,知道他又睡着了。 静静地望着尹澄的睡容。 良久。 尹夏沫缓慢地站起身来,她的动作很慢,仿佛有什么力量在压逼着她,身子竟微微摇晃了一下,珍恩低呼,走过来想扶住她。尹夏沫摇摇头,没有让珍恩搀扶自己,她勉强站稳身子,面容雪白地缓慢向病房门口走去,同方才和小澄说话时的她相比,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珍恩担心地看看她,又回头看看病床上的尹澄。一时间不知道是应该出去陪夏沫,还是应该留下来照看小澄。 尹夏沫走出病房。 病房的门在她身后缓缓关上。 长长的走廊。 她的眼睛是空茫的漆黑,面容雪白雪白,恍若她忽然失明了,什么都看不见,然而却一步一步走向始终站立在那里的人影。轻轻的脚步在寂静的走廊里有种空洞洞的回音,就像她空洞洞的眼睛。 走到欧辰面前。 她缓慢地抬起头。 如同电影里的慢镜头,她的睫毛缓缓抬起,望着他,眼底像黑夜的海水般空茫茫一片。 雨夜里。 汽车从漫天大雨中飞驰而来! 车刚刚停稳,洛熙打开车门冲了出来!他冲进医院的大堂,冲到护士台问出尹澄所在的病房,然后就冲上了楼梯,只剩下值班的护士们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的背影。 他跑上楼梯! 他推开走廊的门! 他在长长的走廊里拼命地跑! 肺里仿佛有烈火在燃烧! 她在这里…… 她一定就在这里! “我答应你……” 尹夏沫的声音静如雨滴,她没有看到欧辰惊痛的神情,她没有听到欧辰低哑地正在说些什么,她没有感觉到欧辰紧紧握着她的肩膀想要让她听自己说话。 眼前是白茫茫的雾气…… 她已经别无选择…… “……只要你愿意将肾换给小澄,”空旷的医院走廊里,她的眼睛空茫茫的,“……那就……结婚吧……” 加护病房门口,珍恩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巴! 她听到了什么?!小澄?!换肾?!难道欧辰的肾可以帮助小澄活下来吗?!难道夏沫要为了那颗肾而同欧辰结婚吗?!这世界疯了吗?! 欧辰目光深黯地望着面前的尹夏沫! 他以为自己已经输掉了。见她如此失魂落魄,见她如此苍白痛苦,他在内心里早已输掉了,不想再坚持下去,不想让自己成为折磨她的刽子手。虽然,这也许是他得到幸福的唯一机会。 就在他打算告诉她,他放弃坚持同她结婚的条件时…… 她却同意了。 她的痛楚如此明显,以至于在她终于答应时,他竟无法感到幸福和快乐。望着她空洞洞的眼睛,他的心也仿佛坠入了漆黑的深洞中。可是,就算是漆黑的深洞,就算是永无光明的寒冷,如果失去这个机会,如果没有她,又该怎样活下去…… 走廊里。 欧辰沉默着伸出手臂,将苍白失神的她拥进自己怀里,两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斜斜长长地映在地面上。 走廊的另一端。 地面上映着另外一个影子…… 孤伶伶的…… 很长很长…… 洛熙呆呆地站着,雨水从他额前的乱发滑下他的面颊,慢慢地,滴到地上,小小的湿润的印痕。 望着前方被欧辰拥抱在怀里的她。 洛熙呆呆地站着。 浑身被雨淋得湿透,雨水滴答地从他的头发、从他的手指滑落,雨水很冷,他的面容渐渐苍白得可怕,望着被欧辰拥抱着的她,胸口的血液一点一点凝冻起来…… 然后…… 他慢慢转回身。 身影像雾气般消失在走廊尽头。 恍若在厚厚的雾气中…… 有一个隐约的身影,就像很多年前深夜樱花树下飘落的花瓣,那身影熟悉得让她的心隐隐涩痛……可是……那身影的消失如同它的出现般悄无痕迹…… 恍惚的思绪中,尹夏沫的心底是一片没有声音的死寂,她静静闭上眼睛,任由欧辰将她拥进怀里。 欧辰拥抱着她。 声音暗沉而低哑── “好,我们结婚吧。” 那晚,洛熙发了很重很重的高烧。 卧室的落地窗大开,夜风混着雨水吹进来,窗边的地毯被雨水打湿,濡湿的,冰冷的,浸满了雨水的地毯有种暗色,就像窗外漆黑的夜。 洛熙高烧着躺在床上。 他昏迷着,浑身滚烫滚烫,身体却在静静地颤抖,仿佛忽然回到了儿时的那个冬天,孤独地坐在游乐园的长椅上。那晚,大片大片的雪花静静飘落,其实他很怕冷,其实他知道,他被妈妈丢弃了…… 其实…… 他恨妈妈…… 即使妈妈后悔了,即使她终于跑回来找他,他也不要原谅她,他再也不要那么地去爱她,他心里真的很恨她…… 可是,妈妈再也没有回来过…… 她…… 也不会回来了吗…… 越是爱她越是恐惧…… 越是温暖越是害怕…… 所以在觉得自己受到伤害的时候,反射性地将她推开,这已经是他的本能了啊。无法承受自己再被抛弃一次,所以,主动地离开她……可是,只要她随便表示一下,他就会回头的!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对她根本没有什么抵抗力…… 可是,却忘记了,没有人会挽回他的…… 没有人…… 心痛得却仿佛要裂开了…… 要裂开了…… 卧室里很冷,雨越下越大,雨丝轻轻地飘进来,飘落几丝到床边。漆黑的睫毛紧紧地闭着,嘴唇苍白干裂,洛熙在床上静静地颤抖,脸颊染着两朵高烧中的红晕。 …… “……那就……结婚吧……” 医院长长的走廊里,她的声音静如回声。欧辰将她抱在怀中,两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斜斜长长地映在地面上…… 她终于…… 彻底离开他了…… 屋里冷得如同冬夜,洛熙陷入高烧的昏迷中,漆黑的睫毛渐渐濡湿,仿佛他正在做一个噩梦,轻轻颤抖着却无法醒来的噩梦…… 第二天洛熙原本有个通告。 可是洁妮左等右等也不见他出现,迟到在洛熙身上是很少发生的,而且他的手机没人接听,他家里的座机也没人接听。等到她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用手中的备用钥匙打开洛熙公寓大门时,赫然发现他竟已经在屋里发烧得昏迷了过去! 赶到公寓的张医生诊断后说,是伤寒受冷引起的高烧,如果高烧持续不退,必须尽快送到医院治疗。 洛熙整整发烧了两天两夜。 洁妮虽然听不清楚昏迷中的洛熙在呓语些什么,但是他喉咙中一直沙哑着喃喃呼唤的那个名字,和那种痛苦绝望得令人窒息的气息,使她明白可能是他和夏沫学姐之间出现了问题。她想要给夏沫学姐打电话,但是夏沫学姐的手机一直都是关机状态。 而沈蔷,大约是从公司那里得知消息后,竟连夜赶来陪在洛熙身边。 整日整夜。 寸步不离。 只是,高烧中的洛熙始终喃喃呓语着夏沫学姐的名字,洁妮看着沈蔷呆呆地坐在床边,眼神中的那种痛苦和失落令她心中也是不忍。 慢慢地。 洛熙高烧终于退了下去。 望着他嘴唇苍白地斜倚着床头沉默出神的样子,洁妮挣扎犹豫,要不要四处去找一找夏沫学姐,也许他们两人之间有什么误会,夏沫学姐应该还不知道洛熙病得这么厉害吧。然而,乔进屋后黑沉着脸将她拉到客厅,他手中拿着一些报纸,报纸上醒目的标题几乎都是── 《尹夏沫即将嫁入豪门》! 《尹夏沫与欧氏少董婚期已定》! 报纸上还登出来一张偷拍的尹夏沫和欧辰约会见面的照片,尹夏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欧辰凝视着她,两人坐在山顶的咖啡屋里。 看着那些报纸,洁妮彻底呆住了! 仿佛就在一夜之间,尹夏沫与欧氏集团少爷欧辰婚讯就成为了财经界与娱乐界的重磅新闻,引起世人无比瞩目! 欧氏集团一贯神秘低调,它的财势和影响力究竟有多大,始终是个谜,历任的欧氏集团继承人也都鲜少在公众场合露面,使外界对其的好奇心愈发浓烈。 欧氏集团的少爷欧辰常年生活在国外,一年前回国后,也是行事风格非常低调,偶尔的几次八卦新闻却都与新人明星尹夏沫有所牵涉。这次竟然爆出他将与尹夏沫步入婚姻殿堂,不仅娱乐圈震惊,连财经界都震动不已。豪门公子和女明星闹出绯闻是常有的事情,可是如此著名财团的正位继承人与女明星正式结婚却是难以想象。 媒体上的财经栏目固然对欧辰和尹夏沫的婚事大加报道,各娱乐八卦类的报纸杂志电视台更是将火力集中在尹夏沫身上。尹夏沫自从出道以来,绯闻几乎没有断过,还在新人训练期的时候,洛熙就亲身出现在彩虹广场为她打气加油,并且出演了她的第一支广告和MV,使她开始在演艺圈中崭露头角。 参加电视剧《纯爱恋歌》的拍摄以来,尹夏沫的绯闻更是真真假假轰轰烈烈。安卉妮事件中,尹夏沫被指控试图引诱凌浩来谋得上位,使世人为之侧目,虽然后来得到了澄清,但是她和洛熙的恋情却被完全曝光在公众面前。正当世人感动于洛熙和尹夏沫浪漫如童话般的爱情时,有第三者插入的传言悄悄流传开来,沈蔷与洛熙的关系,尹夏沫与欧辰的关系使一切显得那么扑朔迷离…… 如今,尹夏沫和欧辰的婚期居然都定下来了,据说最近几个星期内就将进行。 尹夏沫究竟是怎样的女人,居然有如此大的魅力使得红透半边天的天王巨星洛熙和欧氏集团继承人欧辰为她神魂颠倒。她固然美丽淡静,有种让人舍不得移开视线的光芒,可是演艺圈中比她迷人的女星并不在少数。 是天生狐媚吧。 媒体上各种恶意的攻击纷纷向尹夏沫射来,有的说她一贯踩着男人向上爬,有的说她进入演艺圈的目的就是为了嫁入豪门,所以一旦机会出现就毫不犹豫地将洛熙抛在身后…… 在铺天盖地的指责和嘲弄声中,尹夏沫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手机无人接听,也不再出席任何通告,公司和家里都见不到她的身影。娱记们没有能力接近欧辰,只得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洛熙身上,希望从他的口中能够探些八卦出来。 但是── 洛熙竟然也找不到了! 原本他的几个通告也临时取消。 娱记们愕然之际,又有小道消息传出,说洛熙因为感情受伤导致生病了。不过洛熙的公司立刻驳斥了这一传闻,解释说是由于《天下盛世》即将进入杀青阶段,工作太过繁重才不得不取消一些原本定好的通告。果然几天后,洛熙依旧神情自若地出现在公众面前,跟沈蔷一起为即将杀青的《天下盛世》进行宣传,看上去实在不象为情神伤的样子。 事情的真相究竟是怎样,似乎永远没有人说得清楚。而不知不觉中,夏日的气息已经渐渐淡去,这几天连着下了好几场雨,天气变得凉起来,仿佛忽然就秋天了。 深夜的公寓里。 “周四那天除了《天下盛世》的通告之外,《八卦天下》想邀请你参加下午两点的录影,《孔雀周刊》想在下午五点采访你,《娱乐麻辣秀》节目邀请你参加晚上的直播,还有……”洁妮低头翻看着记事本,一项一项的汇报着。 “好。只要时间不冲突,你全都答应吧。” 玻璃窗半开着,风将细细的雨丝吹进来,洛熙站在窗边,病后本来就虚弱的声音好像被风吹散了一般,空空荡荡。 “可是你的身体……” 洁妮抬头,眼角的余光忽然瞄到茶几上的几份报纸,那些报纸里醒目的标题让她吓得心脏一紧,话语被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 《婚礼紧张筹备中,尹夏沫即将嫁入豪门》! 《尹夏沫婚礼将会秘密进行》! 《欲秘密举行婚礼,尹夏沫想避开谁?》 …… 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洛熙和夏沫学姐突然就分手了?为什么突然间夏沫学姐就要嫁给欧辰少爷了呢?洁妮心里沉甸甸的。 “你……要不要找一下夏沫学姐?……” 洁妮犹豫着问。她知道身为一个助理不应该过多地干涉洛熙的私人感情生活,可是这样的洛熙无端地让她心里有种恐惧。 以前和夏沫学姐恋爱时,洛熙将所有不重要的通告全都推掉了,只为了晚上能够有更多的时间和夏沫学姐在一起。如今,他却接下了很多的通告,将时间排得满满的,没有丝毫的休息,没有自己的社交生活,甚至连沈蔷打电话过来都十有九次让她代为接听。如果不是乔坚持要她询问洛熙,她都想直接替他拒绝掉这些通告。 他是在自虐吗…… 这几天,每次接受采访和上节目,那些记者和主持人都要或直接或拐弯抹角地探问他和夏沫学姐的感情问题。虽然他总是谈笑自若,轻描淡写地就可以将话题转移开,但是她留意到,每当提起“夏沫”这个名字,他的身体就会悄悄变得僵硬起来。 “找她?” 洛熙轻轻呵口气,看着白雾弥漫在玻璃上,和细密的雨丝混在一起,轻若无声地说道:“……是要我去恭喜她吗?” “不是的!”洁妮慌乱地说,目光再次落在报纸里那些关于夏沫学姐马上就要结婚的消息上,“……我总觉得……应该是有什么误会在里面……也许是你和沈蔷的绯闻让夏沫学姐误会了……也许夏沫学姐有什么苦衷……也许,是可以挽回的吧……” “如果是我亲眼看到的呢?” 眼底是黑漆漆死亡般的沉寂,仿佛又回到了那晚的医院,亲耳听到她说出那句话,亲眼看到欧辰拥抱住她。洛熙呆呆地站着,唇片的血色缓慢地一丝一丝褪去。 “就算亲眼看到也有可能是假的啊,比如你和沈蔷的绯闻,照片上登出了那样的照片……可是其实你和她并没有真正在交往啊……”洁妮小心翼翼地说。 亲眼看到也会有假的吗? 洛熙恍然失神。 白色的夜雾在玻璃窗上弥漫着。 是啊,他不是曾经故意不向她解释和沈蔷之间的绯闻,甚至说出要分手那种话吗?那夏沫呢,会不会也是假的,会不会只是为了和他赌气,让他嫉妒…… 回忆起自己曾经说过的那些绝情的话,回忆起曾经那样试图想要让她嫉妒…… 洛熙的嘴唇苍白如纸。 眼底却怦然迸出了最后一根稻草般的光芒! 下午时分。 书店里。 一排排矮矮的书架前,尹夏沫的目光慢慢扫过那些书册,她不时伸手拿下一本书,低头翻看。 小澄已经开始接受换肾手术前的各项检查,但是医生告诉她,小澄的身体在手术前最好要调整到最佳状态,前几天因为疲累而昏迷过去的事情应该尽量避免。小澄真是很听话,微笑着答应她,说往后会减少画画的时间,注意多休息。 所以,她准备买几本画集给小澄看,让他在病房里可以打发一些无聊时光。原本她是打算自己去书店的,欧辰却恰好出现,陪她一起来到这里。 书店里静悄悄的。 尹夏沫将一本画册插回书架,抬起头来时,发现书店里还是冷冷清清,只有她和欧辰两个顾客。 以前她来过这个书店几次,这是一家专业的美术书店,虽然店的规模不是很大,但是因为书的品种比较全,所以每次来店里总是有不少顾客。今天冷清到如此诡异的程度…… 她默默看向欧辰。 欧辰在前一排书架的前面,他身边已经堆起了一叠选好的书,全是画集。他又拿起一本书,低头认真地翻看,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似乎比前些日子瘦了很多,手腕上依旧系着绿色的蕾丝。 自从那晚在医院里答应了欧辰的交换条件,一切恍如都已成定局,而媒体也几乎立刻就知道了她与欧辰的婚讯。 尹夏沫心底空茫一片。 她不想去知道结婚的消息是如何传播出去的,对于媒体上那些恶毒的攻击她也早已变得麻木。这是她应该付出的代价吧,世间没有免费的午餐,想要得到她想要的,必然要付出相等的代价。 她轻吸口气。 将心思收转回来,她迅速地把挑好的画册放进购物篮里,然后向收款台走去。 “都买齐了吗?” 低沉的男声响起,一只手将购物篮从她手中接过去。尹夏沫略微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任由他将购物篮提走,既然已经决定和他结婚,那就逐渐习惯他的存在吧。 “……买齐了。” 有一本小澄喜欢的画册《From Mo to Picasso》并没有买到,可她不想告诉他。若他知道,一定会竭力为她买到,而那样她心中会有透不过气的感觉。 “一共是298元整。”书店的收款小姐手脚麻利地将尹夏沫购物篮里的书结算完毕,甜美微笑着说。 “谢谢。” 尹夏沫说着,刚从手袋里拿出钱包,一张金卡却已经先她之前递给收款小姐,她微微一怔,手指立刻从钱包里的卡移到了现钞,迅速地拿出来三百元钱来,对收款小姐说:“请用我的,我有现金。” 她的声音很静,然而话语里有种坚持的味道。收款小姐不知所措地看着欧辰,像是在请问他该怎么办。 欧辰凝视尹夏沫。 她没有回头看他,只是静静将钱放在收款台上,下午的光线里她的肌肤洁白得恍如透明。 他慢慢地将自己的卡收了回来。 收款小姐结算完尹夏沫的书款,又开始结算欧辰所买的书。他买的都是画册,却并没有一本和刚才买的那些重复,当收款小姐扫描书后面的条码时,他又看了看尹夏沫买下的画集,沉声问道:“店里没有《From Mo to Picasso》?” 尹夏沫愕然抬头! 在前往书店的路上,他曾经看过一眼她想要买的画集书单,只是看了几秒钟而已,竟然记得如此清晰。 “啊,前天刚刚卖完,还没来得及补货。”收款小姐查询了一下,歉意地说。 “最快什么时间能到?” “三天以后就可以,如果需要的话,等书到货我们立刻送到您的公司。”收款小姐笑容满面。 “好。” 欧辰颌首。 走出书店,天色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雨的样子。尹夏沫注意到书店的门口放着一个“暂停营业”的牌子,而当她和欧辰一走出去,就有店员将那个牌子收回去了。 从小时候,他就是这样,很多场合会将旁人完全摒除出去,只有他和她单独相处,使她觉得自己不过是他养的一只金丝雀。可是转念想去,近日来她结婚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将书店里的人群清空也是他试图保护她的一种方法吧。 她垂下睫毛,遮住眼底的心绪复杂。 加长林肯房车行驶在回医院的路上。 司机专心致志地开车。 由于车内的隔音玻璃,空间里仿佛只有欧辰和尹夏沫两人。 她望着车窗外面的景物,眼珠淡淡的,似乎思想是放空的,宁静得就像一个洋娃娃。他看着财经报纸,手指却一直没有翻页,终于他抬起头,默默凝望她。 “很抱歉,那些报道一定让你很困扰。” 欧辰低沉的声音在车内响起。 尹夏沫侧头看了看欧辰。窗外的天空阴云密布,此刻的光线接近傍晚般的幽暗,他的面容在光影里有些看不清楚。 “没关系。”她淡淡地笑,“既然已经决定结婚,媒体早晚会知道,只是提前一些而已。” “那些负面报道,我会处理。” “谢谢。”她客气地说。 然后她又开始微微出神,似乎在想些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在想。天空渐渐下起了雨,雨丝细密地交织在车窗玻璃上,她的肌肤被映得异常洁白,就这样地坐在他的身边,她却恍如离他很远很远。 “你……” 欧辰眼神沉黯。虽然知道这只不过是一场交易,可是他竟然奢望能够见到她幸福喜悦的神情,就如世间普通的新娘一样。 “……会后悔吗?” 尹夏沫沉默片刻,她抬头凝视他:“你后悔了吗?” “没有。” “……”她的目光如清晨的海水般静静在他的面容流淌,“有一句话,好像我一直没有对你说。” “什么?” “谢谢你,欧辰。”她淡淡对他微笑。 “……” “谢谢你,愿意把肾换给小澄……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太过自私了。换肾手术对你的身体而言,毕竟是有伤害的,我却执意要求你一定要将肾换给小澄。这么想来,真的是很过分。” “你不恨我?”欧辰心脏抽紧。 “刚开始的时候,恨过你。”她望向车窗外,街道旁的景物被细雨笼罩着只余下如雾的轮廓,“可是,有什么理由去恨你呢。小澄是我的弟弟,于你不过是毫无关系的旁人,身体健康对于你才是最重要的,就算你坚持拒绝了我,我也毫无资格去责怪你。” “……” 欧辰望着她。下午疏冷的光线中,她就像被窗外的雨丝包围着,明明坐在他的面前,却仿佛永远也无法碰触到。心口一痛,声音缓慢地从他的喉咙里挤出:“或者,我们可以将婚期推迟,等到尹澄做完手术,等到……”等到她能够真正地接受他…… 可是,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他从十四岁开始等待,究竟要等多久,而洛熙又会给他等待的机会吗…… 尹夏沫微怔地凝视他。 留意到他眼底的黯然和握紧的手指后,她静静低下头,过了一会儿,低声说:“既然婚期已经定下,就不用再改变了。我心中没有怨恨,这件事情是我心甘情愿答应的,婚后我也会努力去尽到妻子的责任。” 妻子…… 欧辰的心底好像被针扎了一下!然后,渐渐地,一阵温热从那里涌出来,愈来愈滚烫…… 这时手机突然响了。 欧辰努力将心底那种狼狈的热情压下去,去听手机里传来的声音,是西蒙提醒他五点时和汇丰银行的高层有约。他应答了几句,电话就结束了。 加长林肯房车也停在了医院门口。 “谢谢你陪我去书店。”尹夏沫对他说,唇角扯出一抹淡色的笑容,眼珠象玻璃般透明。然后,她坚持拒绝了欧辰送她到小澄的病房,抱起新买的画集,从车里走进细细的雨丝中。 欧辰在车里沉默地望着她的背影。 细雨中。 她的身影看起来单薄柔弱,背脊却始终挺得直直的。 她走的很快。 甚至没有回头看过他一次。 走进医院的大厅里,她也没有回头看他,消失在进进出出的医护患者人群中。 尹夏沫闭紧眼睛。 站在医院大厅的角落里,直到再也感觉不到身后那道沉黯痛苦的目光,她才缓缓地放松身体,微笑从唇角褪去,嘴唇变得渐渐苍白起来。在他面前,总是有种强烈的罪恶感逼得她仿佛窒息。 是她要求他将肾换给小澄。 是她同意了交换条件。 那么,她就理当努力去回应他。 这样才公平…… 可是,她无法做到。她想要用演戏的技巧来掩饰,但是她知道那无法骗过欧辰的眼睛,只会让他更加黯然。今天,他是否又被她伤害到了呢…… 慢慢走在医院的走廊里。 尹夏沫恍惚地想。 五年前的事情在她的记忆里逐渐淡忘了,无论是那晚樱花树下对他的恨意,还是在那个黑暗的地方发誓永远也不原谅他,现在竟然都如云烟般淡去了。或许对他来说,她的出现才是更大的劫难吧……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尹澄的病房门前。 尹夏沫深吸口气,调整一下心情,让自己微笑起来,让自己的眼睛变得像星星一样明亮快乐,她敲敲病房的门,然后拧开门把走进去。 “姐──” 病房里没有开灯,窗外的雨使房间里显得出奇的暗,尹澄轻声喊她,他斜靠在床头,膝上放着画夹,神情却看不太清楚。 “你又画画了啊,不是说少画一些吗?”尹夏沫笑容里微微带些埋怨,伸手按下病房的大灯开关,顿时满室光亮,“你看姐姐买什么回来给你了?” “是什么?”尹澄好奇地说。 “你一定会喜欢的!” 她眨眨眼睛,高兴地走过去,正要将厚厚一叠的那些画册放到小澄的床头柜时,她突然发现珍恩也在病房里。 “珍恩,你也来了。” 尹夏沫微笑着和她打招呼,然而珍恩站在窗边,神情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呃……” 珍恩呆呆地看着她,好像她的出现是很不合宜的一件事情,然后视线从她的身上转到另一个方向。 尹夏沫下意识地随着珍恩的视线看过去── 病床正对面的红色小沙发里。 那人的眼睛漆黑如夜,深深凝视着她,目光里仿佛有弥漫的雾气,他慢慢站起身来,视线凝固在她的面容上。 “好久不见。” 洛熙的声音略微有些低哑,象窗外的细雨,忽然使得这世界寂静无声。 第二章 雨继续下。 医院长廊尽头的露台上,夏日的常青藤依旧浓绿,吹来的风却带着初秋的凉意。 “很抱歉这么晚才来看小澄,我曾经找过你……也曾经打电话给你……你一直没有开手机。”洛熙的声音平静得像天空中飘着的雨丝,只在最后一句稍稍泄漏了一点情绪。 “……” 睫毛缓缓遮住尹夏沫的眼睛,她望着露台地面上被雨水打湿的痕迹,半晌才说:“医院里需要安静,所以我把手机关掉了。” “是吗……” “嗯。” 沉默降临在这医院的一隅。 洛熙望向身边的她。 纷飞的雨丝中,尹夏沫的眼睛宁静透明,好像他是一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有淡淡的回忆,无心绪的波动。洛熙几乎是在一瞬间收回了注视她的目光,这样淡然的神情,让他心中绞痛无比,几乎没有信心继续待在这里。 刚刚,在病房里刚见到她的时侯,她怔然失神的眼睛和霎时苍白的嘴唇几乎让他以为在她的心底还是有他的…… 是看错了吗…… 他收起那些飘忽的思绪,又开口说:“那么,小澄的病情怎样?” “……他的身体一直都比较弱,这次住院好好调养一下,等养好了再回家。”她尽力微笑。 “是吗?”他皱眉,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嗯。” 她的笑容有点单薄。 “我……也许会经常来看小澄,”洛熙慢慢地说,“……希望不会打扰到你。” “不用了。” 尹夏沫回答的很快,飞快地垂下眼帘。 洛熙刻意放松的身体顿时僵住! 他定定地看着她,心底有股凉气慢慢的开始在血液中流淌。那些来时路上想了几百遍的话在这一瞬间都飞走了,被她短短三个冰凉的字驱散逐尽,在胸口冰冷的疼痛中,他几乎不受控制地说:“怎么,是怕我在医院里碰到欧辰吗?是怕我会给你带来麻烦吗?” 尹夏沫默默望着露台上的雨痕,连日来的心力交瘁使她无心去辩驳什么,她静静地回答:“如果你这样认为,那就是吧。” 一阵骤然的心痛! 现在,竟然连否认辩解都不屑了吗?他还在这里干什么呢?!洛熙握紧手指,再也不想待下去,几乎想立刻转身离开!可是最后的理智将他的脚步凝固住,虽然在被刺伤的痛苦中,他却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机会,要是现在走了,真的再也挽回不了她…… “对不起。”洛熙艰难地道歉。 那些嘲讽的话没让尹夏沫变色,可是这短短的,好像带着无尽痛苦的三个字却让她霍然抬头!望着他黯然伤痛的表情,她心中原本已麻木的疼痛,竟仿佛渐渐醒转了过来,嘴唇动了动,她试图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又能说些什么呢…… 在答应了欧辰的条件之后,她还有什么资格去解释…… 一时间。 两人都没有说话。 “昨天,我居然碰到了一个以前超级明星的主持人,他还记得我们。”良久,洛熙打破沉寂。 尹夏沫一怔,转首望向他。 “忘记了吗?”他淡淡回忆着,樱花般的嘴唇弯起一个美丽的弧度,染出朦胧的微笑,“我们三个,尹夏沫,尹澄,洛熙,一起参加的节目……” 他轻轻地哼唱起来。 在他的低唱中,她恍惚回到了很久以前的那个舞台。 …… 十六岁的他自观众席中站起……一道星芒般的白光,皎洁的光柱里,他眸亮如星,肌肤美如樱花……站在舞台正中央,左手拉着她,右手拉着小澄,他唱出优美的歌声…… “…… 一天一天长大 一天一天开花 妈妈是阳光 我是窗台上的向日葵 不会难过 不会枯萎 ……” …… 常青藤的绿叶在细雨中沙沙作响。 洛熙静静地哼唱着,近乎无声,就像黑夜里寂静的星光。她怔怔地出神,唇角也渐渐有了迷离的笑容,仿佛他和她从来没有长大过,仿佛时光停留在那一晚,再没有流逝…… 洛熙忽然停了下来。 “一个人在英国的时候,每次想起这些,就觉得自己愚蠢又可笑,居然被这些短暂的快乐欺骗了。一直以来,受的教训还不够吗?” 苦涩地笑了笑。 他的唇色苍白得如同被雨打掉颜色的花瓣。 “……可是如果不是这些回忆,说不定我在英国就放弃自己了。”“那时候我告诉自己,我一定要回来,问明白为什么我是被放弃的那个……可是后来,这已经不重要了。” 他沉默地凝视她。 “但是这次,为什么又是我被放弃了呢。” “洛熙……” 露台上,细细的雨丝斜斜飘落,常青藤的叶片上满是晶晶盈盈的水珠。她深吸口气,静静地说:“……不是你说分手的吗?” 加长林肯房车平稳地行驶在路上。 欧辰沉默地望着车窗外,雨丝在玻璃上斜斜交织,清冷的光影里,他的轮廓显得深邃孤独。 终于可以和她在一起了。 终于可以将她的生命和他的生命融合成一个整体。 终于可以每天清晨睁开眼睛就看到她,可以让她的气息充满在他的世界里,可以常常看到她的面容,可以不再害怕被她忘记…… 可是…… 为什么她的不快乐会象刀子一样割痛他的心…… 虽然她总是微笑,总是尽力掩饰,然而她眼底有种掩不去的空洞神情,仿佛这一切正在慢慢吞噬着她的生命。 他知道她其实…… 欧辰淡漠地抿起嘴唇。 握紧手机,欧辰的手指僵硬得发白,掌心微微濡湿。他握住手机已经很久很久,透明雨滴扑扑簌簌,无声地敲打在车窗玻璃上。 加长林肯房车安静地行驶在路上。 雨景寂静。 手指缓慢地在手机上按出一个电话号码,良久,才终于按了下去。欧辰望着车窗外的细雨,仿佛望着方才她消失在医院的背影,对手机那端说:“……请将婚礼日期暂时延后。” 医院的露台上。 常青藤的绿叶在细雨中沙沙轻响。 …… 那个分手的夜晚…… “那是真的。”洛熙冷冷凝视她,“我和沈蔷……确实亲吻了。” …… “我们分手吧。”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说出来似乎并不耗费任何力气,只是洛熙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突然有些沙哑。 …… “其实我也许没有立场指责你。我和沈蔷的确亲吻了,也正准备交往……尹夏沫,你以为──我非你不可吗?” …… 天鹅城堡,他和沈蔷挽手出现在大厅里…… …… “是我说的吗?” 洛熙失落地笑了笑,雨丝在他的身后静静飘落,仿佛有淡淡的白雾将他笼罩。 “可是情人间吵架的时候,不是都会赌气说些气话吗?只要和好了,就会比原来更好,不是这样的吗……” 尹夏沫呆呆地望着他,突然,她失神地避开他黯然漆黑的目光!不能,不能再看他,不能再听他,她努力命令自己抽痛紧缩的心变得麻木起来!她已经没有选择的权力,一切皆成定局…… “没有沈蔷,没有任何人……”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跟她没有关系。”她咬住嘴唇,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望着下雨的天空,“曾经我相信你和沈蔷的绯闻是假的,但是却伤害了你,使你觉得我不重视你……或许,我们真的不适合在一起。因为心底的不安全感,你需要的是全心全意爱你的人,毫无杂念地爱你的人。当你和别的艺人传出绯闻,她会吃醋;当你回家晚了,她会担心;当你通告太多没有办法陪她,她会生气……” “你不可以吗?” “我做不到。”她淡淡苦笑,“我不会吃醋,如果我相信你,我会相信那些绯闻是假的,如果我不相信你了,我会直接离开。而且,在我的生命中,有很多事情都比爱情重要,你不会是我全部的重心。”所以,他和她是不适合的吧,也许终究会分手,也许早些分手会对他的伤害更少。她这样地安慰着自己,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比如什么?有多少事情都比我重要呢?” 她咬紧嘴唇,沉默不语。 “小澄对于你而言是最重要的,对吗?”他轻声问。 “……是的。” 虽然知道她的答案会是如此,洛熙心头仍旧被刺痛了,他怔怔地望着她,然后勉强露出笑容。 “还有呢?还有什么?你的事业吗?” “……” 尹夏沫的嘴唇动了动,最终没有出声,这时候否认或者解释,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时候的她应该快刀斩乱麻,将一切结束掉,而不是在这里讨论他们吵架的原因。可是,为什么……她竟说不出口…… 洛熙黯然地继续问她:“还有你的朋友们,珍恩、潘楠、甚至姚淑儿、洁妮……她们也都比我重要吗?” “洛熙……” “没关系。如果这些我全都能够接受,是不是就可以了呢?”他对她微笑,那眼底隐隐的伤痛让她痛得心如刀绞。 “如果这些我全都能够接受,如果我以后不再那样患得患失,如果我为以前说过的那些伤害到你的话,向你道歉……” 细雨纷纷的露台。 洛熙眼底有如水的雾气,他笑意温煦,轻轻伸出手,轻轻地碰触她的脸庞。 “……那么,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赌气,不要再说什么分手之类的气话呢?” 车窗外的景物在雨中无声地后退。 良久,欧辰沉黯地盯着已经挂断的手机,集团公关部问他婚礼想要延期到什么时候,他竟无以回答,只能说婚礼的准备先暂时搁置下来。 要等她多久…… 多久她才能真正地接受他。 会不会永远也不可能有那么一天…… 忽然看到车内的纸袋。那里面装着他在书店买的画册,原本想要一起送给尹澄,但是她下车时疏离而客气的言行让他失神间忘记了。 纸袋静静地留在车座上。 就好像被丢弃了般。 欧辰默默将头转向车窗外,街边有家美术书店在雨雾中一闪而过,他下意识地低喊一声:“停车!” 司机将车停在街边。 欧辰走进书店,直接走到店员面前,问:“有没有《From Mo to Picasso》?” 店员查找了片刻,竟然真的找到了。欧辰拿着画集回到车内,身上已被细雨淋得微湿,他沉声说:“回医院!” 医院走廊尽头的露台。 细雨轻轻从露台外飘来,洛熙的白衬衣被打湿了些,有种透明的淡淡光芒。他背光而立,眼底水般的雾气更浓了,眼珠乌黑乌黑,温柔而祈求地望着她。 “沫沫,是我错了……我太喜欢你,太怕失去你……所以会患得患失想得太多,有时候会任性过头……可是,如果第一次犯错的话,还有改正的机会,对不对?” 他轻轻微笑着看她的样子,好像只要她也微笑一下,世界就会恢复成以前那般美好似的。可是他眼底的那抹不确定的脆弱,却告诉她,他的微笑是多么的虚弱。 “对不起……” 缓缓闭上眼睛,尹夏沫强自僵硬地站着,不敢将心底的疼痛和颤抖泄漏出去一分一毫。 “不是你的原因……是我……”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忽然心痛得连呼吸都困难起来,喉咙里被涌堵着说不下去。她以为她已经可以将除了小澄以外的所有事情都抛下,她以为她已经冷血到可以面对他…… 他一点都不适合说这样的话…… 樱花树下那个美丽如妖精的少年,一直是那么的骄傲,固执地要用优秀和完美作为盔甲,丝毫不肯将内心的不安全感泄漏出来。这样的他,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 何况,错的── 其实是她啊。 洛熙的嘴唇苍白得吓人。 “为什么说对不起,不是因为我提出分手吗?应该是我……” “不,就算……”尹夏沫始终不敢看他,声音僵僵的,仿佛那个声音不是从她的体内发出的,“……就算你没提出分手,我也会提出的……” “……是吗?”他轻轻地说,眼底有种失措的脆弱。 空气很静。 细雨沙沙地打在常青藤的绿叶上。 突然,洛熙的眼睛又亮起来! “沫沫,他要挟你对不对,就像上次一样,他要挟你了对吗?”他的眼底有种孩子气的光芒,仿佛终于找到了原因一样,这句话说得又轻又快。 看着他眼底希翼的亮光,尹夏沫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心底有把尖锐的刀,在一刀一刀地剜绞着。她猛地握紧手指,用掌心尖锐的疼痛逼退内心的痛楚,强力克制着,让声音听起来很淡。 “没有。他没有要挟我。” “不是吗……” “那么,还有什么原因呢?所有的借口都找遍了……” 洛熙茫然失措地喃喃问着她,脑中有阵阵轰响的声音,恍如漫天大雨,一切都狂乱而寒冷。 “难道……你果然一直喜欢他……所以,我们才分手,你已经和他在一起了,这么快……” 这么快啊…… 他们才分手不过几天吧,她和他就已经进展到要结婚的程度了…… 就这样…… 就这样吧…… 尹夏沫喉咙里隐约有腥气,好像是鲜血在翻涌一般。站在原地,她就像被风化的石头,只要轻轻的一阵风,便会化为灰尘被吹散。 雨静静地下。 水珠滴滴答答地从常青藤叶片上滚落。 “我不相信你了。”洛熙忽然凝视着她,屏息着,渐渐笑如白雾,“所以你刚才说的话,我通通不信。” 她的睫毛微微一颤。 “你在骗我对不对?刚刚从这里说出的话……”他笑容轻柔,手指温柔地抚上她的唇片,“都是假的对不对?我的沫沫,演技很好呢……” “洛熙……” 他的笑容令她惊怔。 下一刻,他的手忽然用力,揽过她的肩膀,低头吻住她! 毫无预兆地吻住她! 这个吻充满了绝望的味道,可是又似乎带着最后的渴求和希翼,所以那绝望的味道更加浓烈得让她心慌!她想要后退,挣扎不开,身子却渐渐象中了魔咒般动弹不得,感受着洛熙绝望的吻,她努力摒弃自己的情绪,不作回应,如木头人般,只是缓缓闭起了眼睛。 医院的走廊尽头。 常青藤的叶子浓浓绿绿地爬满墙壁。 露台上。 细雨纷飞。 那两人的身影被雨雾笼罩着,淡淡的白雾,像是一幅淡墨的画面,永远不会散去。 走廊上沉稳低重的脚步声响起,惊醒了雾气中静谧的画面。 洛熙放开她。 怔怔地──望着她── “你真的……” 她的身体僵硬寒冷,那寒气从她的肩膀传至他的双手,一点一点冰冻住他,逼得他喉咙干哑,一时间再也说不出话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 沉重的压迫感让人不能忽视,脚步越走越近,洛熙茫然地循声抬头,看见那人,他的手臂骤然收紧!尹夏沫肩头一痛,她心中暗惊,回头望去──走廊的尽头。 欧辰的面容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他一步步走来,径直向尹夏沫的方向走来,似乎在露台上只有她一人。走到她的面前,欧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淡漠地搂住她的肩膀,将她揽向自己的怀里。 洛熙木然地松开手。 尹夏沫心头一颤,不由自主地望向洛熙,而只是一瞬,她又立时清醒过来,放弃了挣扎,脸色苍白地踉跄着跌入欧辰的怀中。欧辰单手搂紧她,眼睛沉黯沉黯,目光落在她的嘴唇上。 然后── 他抬手用手指擦拭干净她的唇,仿佛上面有不洁的东西。 “刚才接到电话,因为下个月礼堂的日子已经排满了,所以,婚期不能改了,就在月末。” 欧辰声音平静,好像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边说着边搂住她的肩膀,旁若无人地向外走去。自始至终,他没有看过洛熙一眼,仿佛那人根本就不存在。 洛熙忽然懒洋洋地笑起来,刚才的脆弱与失措在欧辰出现的那一刻忽然消失了,他又变回世人面前那个完美到不真实的洛熙。 “等等。” 他淡淡地出声。 欧辰停住脚步,但充满力道的手臂却仍然强势的盘踞在夏沫肩上,不容许她回头。 空旷的走廊寂静无声。 细雨声在这一刻忽然听不见了。 “走的应该是我不是吗?” 洛熙单薄的身影走过他和她,轻轻的足音在走廊上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稀薄的雾气中。 媒体上连日来对欧辰和尹夏沫婚事的评价仿佛忽然间调转了方向,抨击尹夏沫的声浪变小了。有些报纸开始赞美说她是童话中灰姑娘,与欧辰的相遇如同命运安排得一般浪漫。又因为传闻尹夏沫在嫁入欧家后将会退出演艺圈,于是电视节目里重新开始热播她曾经的MV,《纯爱恋歌》也开始进行第二轮的播出,有各种评论感叹说,演艺圈失去了尹夏沫这样清新有潜质的艺人是非常可惜的事情,不过还是应该祝她幸福。 在媒体评论的风向扭转中,虽然素来以八卦密闻为立足根本的《橘子日报》和《爆周刊》依旧不改狗仔队本色,始终不放弃对尹夏沫的冷嘲热讽,但是舆论的大环境已经悄悄被改变了。 “姐,你真的考虑好了吗?” 清晨的阳光中,尹澄望着姐姐在病房里走来走去的身影,她将窗户打开通风,擦干净床头柜上的浮尘,然后拿起一把白色的百合花,微笑着细细修剪,插进玻璃花瓶里。她看起来似乎是快乐开心的,笑容始终绽放在她的唇角。 可是,那天洛熙哥哥来到病房,神情中难以掩饰的落寞和伤痛,以及姐姐初见洛熙哥哥时霍然苍白的面容和身体的僵硬,让他觉得一切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不知道姐姐和洛熙哥哥都说了些什么,洛熙哥哥没有再回病房,陪姐姐一同回来的竟然是欧辰。欧辰买了很多画集送他,其中有他一直想买的《From Mo to Picasso》,姐姐安静地坐在旁边,虽然静静微笑着,但是她的眼底有种恍惚的神情,仿佛思绪正飘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嗯?” 尹夏沫将玻璃花瓶里的那捧百合花又拨了拨,才回头看向小澄。 “你和欧辰哥哥的婚事……”尹澄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为什么定的这么仓促呢?是不是……”是不是有什么苦衷,是因为洛熙哥哥前些日子的绯闻而赌气,还是因为其他的什么原因。姐姐一向都不是做事冲动的人,为什么她的婚期却毫无预兆地突然就这么决定了。 尹夏沫笑了。 她把百合花放到窗台上,接着走到病床边,低下身子,对小澄眨眨眼睛,故作神秘地说:“不懂了吧,这叫冲喜。” “冲喜?”尹澄茫然地问。 “是啊,古代的时候呢有种说法,”她笑盈盈地说,“如果家里有人病了,有喜事冲一冲就会很快好起来,因为瘟神害怕喜神,喜神一来他就会吓得赶快逃命去。” “姐……”尹澄哭笑不得,“你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当然!” 尹夏沫伸手拍拍他的脑袋,忍不住笑起来。 “……当然不是啦。” 洁白的百合花。 纤长的绿叶。 花瓣上有点点露珠。 空气中流淌着静谧的花香。 “婚期定的是有些快了,”手指轻轻揉着他的头发,尹夏沫想了想,微笑如春风,“如果你不喜欢,姐就将婚期延迟,好不好?” “没有……”尹澄急忙说,吃力地坐直身体,清晨的阳光中,他认真地凝视着姐姐,长长的睫毛又黑又密。 “……能够看到姐姐结婚,我很开心!可是,我想知道……你不喜欢洛熙哥哥了吗,为什么会是欧辰哥哥呢?” “……” 尹夏沫略微恍惚了一下。 很快地,她淡淡地笑起来,像对孩子一样,宠溺地继续揉着他的头发,轻声说:“你还小,很多事情你不懂。最初喜欢一个人的原因可能很单纯,但是后来选择分开却往往有很多很多的原因,或许是因为性格,或许是因为环境,或许是因为还有很多东西比感情更重要……” “我不明白。”尹澄困惑地说,“你是说,你不喜欢洛熙哥哥了吗?是因为他和沈蔷的绯闻吗?后来你问过他没有,那些绯闻是真的还是只是误会呢?”那天洛熙哥哥只在病房停留了很短的时间,姐姐就出现了。 “你不需要明白。” 她轻轻地将话题绕过,温柔地说:“你呢,只需要调养好身体,将身体养得棒棒的,准备好接受换肾手术。其他的事情,姐姐都可以处理,惟独你的身体,姐姐帮不上忙,必须靠小澄你自己了。所以,你一定要加油加油!” “我会的。” 尹澄用力点头! 原以为找到合适肾源的机会已经渺茫了,没想到突然出现了一个各方面配型都很合适的肾源。他一定会珍惜这个机会,让自己的身体好起来,将来的日子里好好照顾姐姐。对捐肾给他的人,他心里充满感激,虽然不知道肾源的捐赠者是谁,医院方面说捐赠者坚持不愿意提供姓名,是希望默默做好事的善心人。 “但是,姐……” “嗯?” “到底为什么你要和欧辰哥哥结婚呢?”尹澄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你呀……”她叹息了一声,抬起睫毛,眼睛如琥珀般淡淡透明,“……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他,想和他在一起,所以就想要结婚了。” 她的声音轻柔而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然而尹澄却怔住了。 他始终不能相信。五年前的那些日子,那些有鲜血和泪水的记忆,她被关进黑暗可怕的地方,他昏迷在滂沱大雨中,他曾经以为她永远不会原谅欧辰了。 怎么会…… 姐姐竟又再次喜欢上欧辰了呢? 接下来的日子里,欧辰越来越多地出现在病房里,每次来都会给他带些东西。有时候是绿色植物,有时候是画具,但是每次来都必带画集,经常一次十几本地将画集送给他。正在尹澄疑惑等他将所有美术书店的画集都买全了后又送什么给他时,欧辰拿来的画集变成了外国版本的。 几天的时间,病房的角落里堆满了欧辰送的画集,让尹澄惊讶的是,欧辰竟然又派人送来了书架,将堆积成小山的画集整整齐齐地摆进书架。 这天傍晚,夕阳悄悄地照进病房,苍白的少年凝神地涂抹着画板,好像那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他是如此的专注,连敲门声都没有听到。门轻轻被推开,来人放下手中的东西,走到他病床前。 尹澄一惊,这才发现欧辰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边。他紧张地将画板反扣在膝盖上,不让欧辰看到。 欧辰看了画板一眼,说:“夏沫不是让你多休息吗?” “我躺得有些累了,”尹澄说,“而且好久没有画画……而且我很想画……”他也觉得自己的解释有点生硬,却不知该怎样面对即将成为姐夫的欧辰。 “嗯。在画什么?” 欧辰的询问让尹澄睁大眼睛,没听错吗,欧辰居然会关心他画的是什么? “……没什么……”尹澄说完又觉得自己太过敷衍欧辰,于是接着说,“……是送给姐姐的一份礼物。” “是吗?”欧辰微笑,“不过,还是不要太累了,夏沫会担心你。” 那抹微笑让尹澄彻底怔住! 他怔怔地看着欧辰从病床边走开,将这次带来的画册插进书架里。看着欧辰挺直而又孤寂的背影,尹澄若有所思。 欧辰似乎和记忆中不太一样了。 记得以前,欧辰只喜欢和姐姐单独在一起,每当有家人在姐姐身边,他总是淡漠客气得仿佛除了姐姐之外,其他人都是多余的。欧辰也不喜欢他和姐姐亲密,每次姐姐呵护照顾他,欧辰的眼底就好像结霜般冰冷。 如今的欧辰,虽然还是常常沉默不语,但是面容中的冷淡和冰冷减少了很多。就算珍恩姐常常在病房里叽叽喳喳地笑闹,欧辰也只是默默做他的事情,仿佛丝毫没有被打扰到。他对姐姐的感情,尹澄从来没有怀疑过,无论他曾经做过怎样的事情,尹澄知道,欧辰其实都是深深地喜欢着姐姐。 可是,欧辰会不会再一次出现那种近乎偏执的爱,而伤害到姐姐?而且,姐姐真的已经不再在意洛熙,喜欢上欧辰了吗? “为什么要那么快结婚呢?”尹澄不由自主的问。虽然已经问过姐姐这个问题了,可是他还是想再问一次欧辰。 欧辰的手顿了一下,转过身。 “你问过夏沫吗?她怎么说?” 尹澄观察着他的表情,慢慢地说:“她说──是因为喜欢你。” 欧辰好像怔住了,但是只是一瞬间而已,浓黑的睫毛遮住他的眼睛,说:“当然是因为喜欢,才想要永远在一起。”他似乎不欲多说这个话题,转而说,“如果想画你就继续画吧,我坐在门边,夏沫来了我会告诉你。” 尹夏沫和珍恩推门进来时,尹澄已经在欧辰的提醒下快速地收起了画板。尹夏沫手里提着一袋水果,额头有晶莹的薄汗,她看到欧辰,微怔之后微笑说:“你来了。不是说下午有会议吗?” “会议已经结束了。”欧辰起身将她手中的水果接过来,又拿出一方手帕递给她,说,“以后需要买什么东西,你可以告诉我。” “谢谢。”尹夏沫接过手帕,低柔地说。 尹澄出神地望着那两人,想要看得更仔细些。这时,珍恩探头探脑地走过来,发现了他藏在病床旁边的画板,拿起来,吃惊地说:“咦,你在画什么?” 尹澄的脸一下子红了,伸手试图夺回来,珍恩却不还给他,依旧好奇地上下打量画纸里的那件东西。 “珍恩姐……” 他只得用央求的眼神望着珍恩,拜托她不要把画里的内容说出去。珍恩吐吐舌头,又玩笑地晃了几下画板,才还给他。既然他想保密,那她就帮他保密好了。 “又在画画啊,”尹夏沫洗了几个苹果,开始用水果刀削皮,“不是答应了会好好休息吗?” “已经好几天没有画画了,躺在病床上觉得胳膊都有些酸了,才画画让身体稍微动一动。”尹澄小心翼翼地说,生怕姐姐不开心。 “只要不是一直画就好。”欧辰似乎是漫不经心的接口。 尹夏沫却怔了怔。 欧辰对她身边的人向来漠视,甚至不喜欢她和家人亲密关爱,可是他现在居然会帮小澄说话。旁边珍恩依旧在逗着小澄玩闹,病房里温馨一片。她恍惚间有种错觉,仿佛这里在的人是相处久了的一家人一样。 “吃点苹果。” 尹夏沫将削好皮的苹果递给小澄,小澄边吃着赞美苹果好甜,边悄悄把画板收起来,不让她看到。她又削了一个给珍恩吃,接着又削好了一个,走到欧辰身边。 欧辰正凝神看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各公司的财务报告,密密麻麻的各种数据。察觉到有人走过来,他抬起头,望着她,又望着她手中削好皮的苹果,他的眼底闪过一抹悸动。 “你……” 尹夏沫犹豫了一下,看看他正在处理的公务,没有把苹果给他,而是温婉地笑了笑,说道:“你先忙吧。” 然后她回身到壁柜里拿出一个盘子,细心地将手中的苹果切成一片一片,上面放上一只小叉,才转身又送回去,轻轻放在欧辰的手边。 “哇!夏沫你太偏心了哦!”珍恩咋舌,忍不住半起哄半打趣地喊,“太偏心了,太偏心了,给我和小澄的苹果就这么简单,给欧辰的就那么体贴啊!拜托,就算马上就要结婚,甜甜蜜蜜也要回避一下嘛,人家还没有男朋友,会受刺激的啦……” 尹夏沫微微脸红。 欧辰眼神沉黯地凝视她,深深地凝视着她,她也凝视着他,眼波如水,唇角轻笑温婉,一种说不尽写不完的情愫在两人之间慢慢荡漾开来…… “珍恩姐……” 病房的门关上,房间里只剩下尹澄和珍恩两个人。默默沉思了很久,方才单纯得仿佛毫无忧虑的笑容从尹澄脸上消失,虽然最近见了很多姐姐和欧辰亲密的场面,可是,却总是有种感觉…… “什么事?” “姐姐为什么要和欧辰哥哥结婚呢?” “呃……” 珍恩愣住,那夜她听到的话飞快地从脑中闪过! …… “……只要你愿意将肾换给小澄,”空旷的医院走廊里,夏沫的眼睛空茫茫的,“……那就……结婚吧……” …… “应该是……应该是夏沫喜欢欧辰吧!欧辰从小就喜欢夏沫,喜欢了好久好久,虽然他有点霸道,但是他对夏沫的感情那么浓烈执着!所以夏沫终于被他感动了吧!” 珍恩说得又急又快,拼命压抑住心底的罪恶感。不能,不能让小澄知道,如果小澄知道夏沫为什么要和欧辰结婚,他一定会反对的,那换肾手术怎么办,那他会有生命危险的啊! “你看,刚才夏沫和欧辰看起来感情多好啊,虽然欧辰还是酷酷的不爱说话,可是他刚才凝望夏沫的眼神,真是让人心醉!夏沫看起来也很幸福不是吗?所以就让我们祝福他们吧,他们一定会幸福的,一定一定会幸福的!” “是这样吗……” 尹澄茫然地望着静静关闭的病房房门。 医院长长的走廊里。 “谢谢你。”尹夏沫低声说。 她不能让小澄对她和欧辰的婚事有任何怀疑,否则会影响他身体的调整和静养。她更加不能够让小澄知道是欧辰将要捐赠肾脏,否则以他的性格,绝对是宁死都不会接受用她的婚姻来交换。她只能让小澄以为,是她爱上了欧辰,是因为她自己的原因使得婚期如此仓促。所以,她需要欧辰在小澄面前配合她。 “这些日子……” 脚步声在走廊里有轻声的回响,欧辰沉默地望着两人映在地面的投影,那两个影子看起来很近很近…… “……你全部都是在演戏吗?” 第三章 “……就算你没提出分手,我也会提出的……” 医院的露台上,水珠滴滴答答地从常青藤叶片上滚落。她的声音有些模糊不清,好像从远处飘来的一样…… 浓重的雾气。 黑色的浓雾仿佛狞笑着的恶魔的双手,紧紧将他包围撕扯着,好像下一刻就要将他毫不留情地吞噬,四肢被紧紧箍住,无法动弹,一丝力气都没有…… 洛熙知道自己又做恶梦了…… 曾经因为她而一度远去的噩梦又卷土重来,甚至比任何一次都让人窒息。而这样的噩梦里,他竟不再想醒来,还有什么意义呢,在屏幕面前在公众面前继续扮演那个完美的洛熙,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索性就在噩梦中被吞噬了吧…… 他已经没有力气去挣扎…… 突然有一丝光明! 一只手下意识地遮住眼前乍然出现的光亮,手指苍白纤长。在刺眼的光线中,洛熙慢慢睁开眼睛,恍惚中看到窗前光芒里的那个身影,因为逆光,只有朦朦胧胧的剪影…… “夏沫……” “洛熙!” 洁妮紧张地走到他面前。 刚刚她在临时休息室外面敲了很久的门都没人应声,推开却发现屋里重重的窗帘将窗外的光线遮得严严实实,明明是下午,屋内却黑暗无光,并且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让新鲜空气进来过。 看到洛熙骤然紧闭的眼睛和他苍白得象湿透了的白纸一样的双唇时,洁妮心中大惊,在沙发前半蹲下身体,连声问:“怎么脸色这么差?不舒服吗?” 不是她…… 是啊,她怎么会在这里…… “……没有。” 半晌,洛熙从沙发里坐起来,漆黑的头发有些凌乱地散落在他的眼睛上,他默默发了一阵呆,然后抬眼望向洁妮,说:“拍到我的戏了?” 《天下盛世》即将杀青,这几天拍戏赶得特别紧,他已经将近三天没有完整地睡过觉。不过,这样也好,就没有时间去想那些似乎要将他逼疯的事情。 “是的,导演让我喊你。” “那走吧。” 洛熙站起来,微微的一阵眩晕让他呼吸忽然有些困难。 “可是你的身体……” “没关系。” 洛熙走到拍摄现场,场务满头大汗地跑过来,抱歉地对他说:“阿洛不好意思,1号摄影机出了点问题,你等一下吧,马上就好了。” “洛熙,到这里来坐。” 片场的角落里,沈蔷出声喊他。见她身旁有个空椅子,洛熙走了过去坐下,默默地望着场中央忙碌的工作人员们,什么话也没有说。洁妮也跟着他走过去。 沈蔷拿出一只保温壶来,关心地对他说:“这是保姆炖的汤,一直温着,等你睡醒来喝。” “谢谢。我不想喝。”洛熙客气疏远地回答,并没有接它,只是随手翻开剧本,开始温习下场戏的内容。 沈蔷尴尬地怔了怔,略微咬住嘴唇,忽然说:“对了,你看今天的报纸了吗?” “我没兴趣。” 她将保温壶放下,拿出一份报纸翻看,眼神里隐约透出嘲弄,说:“大新闻呢!估计整个娱乐圈都震惊了吧。尹夏沫真是令人想不到啊……” 洛熙顿时有些僵硬,仿佛“尹夏沫”三个字刺痛了他的耳朵。麻木地从她手里将那些报纸拿过来,当他的目光落在那醒目的题目上时,惊愕了起来,握紧报纸看下去──《尹夏沫身世大揭密,母亲原为卖笑女!》 一个署名为“华锦”的记者揭露出尹夏沫的生母竟然是靠卖唱卖身为生的酒吧女,在世时艳名远播,昵名“露娜”,尹夏沫和其弟都是露娜和男人们露水情缘生下的私生子。该新闻图文并茂,配有露娜过去在酒吧演唱时风情万种的旧照片,和尹夏沫的出生证明。照片中的露娜容貌与尹夏沫竟有六分相似。而尹夏沫出生证明发黄的纸片上,父亲一栏空缺,母亲一栏赫然写着“尹露娜”三个字! “难怪攀龙附凤的事情她做起来总是那么自然……”望着洛熙盯住报纸惊愕苍白的神情,沈蔷忽然胸口一滞,忍不住说,“……她根本不值得你这样!” 洛熙的手指握紧报纸。 这时,场务大声喊过来:“阿洛,机器修好了,马上开始!” “你什么时候也开始看这种三流报纸了。”洛熙扔下报纸,站起来,淡漠地说,“她虽然未必很好,可是从来不会在背后说人是非。” 看着他冷漠消失的背影,沈蔷如被一盆凉水浇下,呆呆地坐着,半晌一动不动。 角落里只剩下她和洁妮。 洁妮尴尬地咳嗽一声,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翻出随身的记事本,圆场地说:“沈小姐,后天下午你和洛熙有通告要到婚纱店为杂志拍照,不要忘记啊……” 舆论在一天之间哗然! 镜头前素来清纯美丽又淡静得略带贵族气质的尹夏沫,居然是这样的出身!再联想到她出道以来的种种绯闻事件,难道果然是“家学渊博”?她跟洛熙、欧辰甚至凌浩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果真是以往所说的那么清白,还是另有内幕? 尹夏沫再次成为媒体关注的焦点。 《橘子日报》和《爆周刊》炮火猛烈地不断披露出尹夏沫生母的陈年旧事,其他媒体好像受到某种力量的控制般不敢太过乱说话,可是终究也不肯放过如此轰动的题材,纷纷绕过挖掘尹夏沫生母的往事和对尹夏沫本身的评论,改而分析她与欧辰的婚事会不会有变化,欧氏集团这样的名门望族有没有可能迎娶如此卑贱出身的女子…… “报纸杂志都不要让小澄看到,”医院的花园里,尹夏沫将那些报纸合上,沉吟地说,“电视最近也不要让小澄看了。” “好,我知道。我已经和进出病房的护士们打过招呼了,让她们也不要把报纸杂志带进来,不要在小澄面前讨论这些,她们都很心疼小澄,说肯定会注意的。”珍恩点头说。唉,上午还蛮开心的,小澄请她在婚纱店帮忙的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小澄最近的气色也好多了,原以为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谁知道会突然发生这样的事情。 “谢谢你。” 尹夏沫感激地望着她。 “说这些干什么,好像我是外人似的。”珍恩瞪她一眼,接着又困惑地看向《橘子日报》里那些耸人听闻的内容。 里面有一篇“华锦”的最新报道,将夏沫生母露娜当年自杀惨死在酒吧舞台下的旧报纸照片登了出来。照片里虽然光线很暗,现场很混乱,但是依然能够感觉出当时那种悲惨恐怖的气氛,淌血的尸体旁边呆呆地跪着一个小女孩,那小女孩只有背影,看起来又瘦又小。 那是小时候的夏沫吗…… 珍恩的心紧缩成一团,她知道以前夏沫吃了很多苦,可是不知道竟然有这样的过去。小心翼翼地看向身边的夏沫,见她的神情如常平静,但是珍恩依然无法放心,犹豫了片刻,说道:“你没事吧……” “没事。” “可是……那些过去……很痛苦吧……” 尹夏沫仰起头,蔚蓝的天空里静静飘着洁白的云朵,她笑了笑,眼睛象蓝天一样澄澈。 “当时都是痛苦的,可是咬咬牙就过去了。” 珍恩呆呆地看着她,出了一会儿神,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她低下头,目光落在那篇报道的作者署名上,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叫‘华锦’的记者怎么一直抓着你不放呢,好像对你很有兴趣,又好像很熟悉你……” 尹夏沫也有这种感觉。 似乎“华锦”是她曾经认识的一个人,所以对她如此熟悉,而且“华锦”揭开往事隐约是按照一个顺序,仿佛是有计划的,并不是漫无目的地去做。然而,“华锦”这个名字在她的记忆里却毫无踪迹。 夜晚。 西蒙站在黑色办公桌前,向欧辰汇报同众媒体联系的情况。 在广告和赞助的诱惑威胁之下,多数媒体都表示不会对尹夏沫的过往和身世穷追不舍,只有《橘子日报》及其旗下的其他报纸杂志和《爆周刊》态度敷衍。橘子传媒和《爆周刊》素来以八卦密闻为立社根本,虽然名声不佳,但是发行量巨大,并不畏惧欧氏集团的影响力。而所有关于尹夏沫的不良报道,也几乎都是从这两个地方传播出去的。 “有无收购的可能?” 欧辰神情淡漠,视线落在《橘子日报》上。 “近年来橘子传媒和《爆周刊》经营业绩颇佳,是可以考虑的收购案,”西蒙回答说,“不过它们毕竟是有根基的大社,而且收购媒体必须经过新闻署的审批,要完成收购的话至少需要三个月到六个月的时间。” “好,尽量加快进度。” 《橘子日报》的旧照片里,那个呆呆跪在母亲尸体旁的小女孩背影使欧辰的眼底沉黯如夜。 《橘子日报》和《爆周刊》继续对尹夏沫的身世不依不饶地嗅探挖掘。不同的是,《橘子日报》的报道一般来说有凭有据,开始挖掘到尹夏沫和其弟进入孤儿院生活的经历。而《爆周刊》的报道却想象力天马行空,信口开河,将尹夏沫生母露娜的生平讲得污秽不堪,暗指尹夏沫颇有乃母之风,甚至采访了过气明星安卉妮,借她之口试图将以前的凌浩事件重新翻盘。 外面的世界风波不断,医院里却宁静如港湾。 每天,尹夏沫陪小澄进行各种治疗,陪他说话,和他一起看画集,偶然允许他为她画些简单的素描,给病房里欧辰送来的那些绿色植物洒水。这天,阳光出奇的灿烂,尹澄忽然想要和她一起出去逛街。 “是想要买什么吗?我去帮你买。” 尹夏沫正在病房的阳台上凉晒洗好的衣物,听到他的话,手停了下来,心里隐约不安。 “姐,今天天气多好啊,”尹澄坐在病床上,期盼地望着她,“好久没有和你一起出去走走了,自从你进了演艺圈,自从我上了大学,都没有在外面吃过饭呢。” “……” “而且,郑医生也说我身体调养得不错啊,昨天又刚刚做完透析,出去走走不会有问题的。” “……” “姐,每天都在医院,我都快要发霉了……”他孩子气地苦着脸,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咱们就出去一个小时好不好,或者,咱们就只去一家店!” “真的那么想去吗?”她迟疑地说。 “求求你了,姐~~~” “……” “姐~~~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姐姐~~~求求你了~~~”尹澄突然用出了小时候百试百灵的撒娇绝技。 望着小澄充满期盼和恳求的眼睛,尹夏沫的心不知不觉软了下来。如果不去热闹的地方,如果只出去一小会儿,如果万一不幸碰到记者就立刻闪开……也许,是她想的太多了,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巧合。 童话国度里梦幻的婚纱店。 橱窗玻璃象糖果般亮晶晶,洁白美丽的婚纱,飘浮着粉红的气球,巨大的玫瑰花门,空气里都弥漫着浪漫甜蜜的气息。 “欢迎光临!” 头扎粉红色蝴蝶结,笑容象五月花朵般甜美的婚纱店店员们纷纷向尹夏沫和尹澄行礼。一个可爱得象漫画中花精灵的店员迎上来,甜甜地笑着:“下午好,很高兴为你们提供服务。” “你好,我上午打过电话过来,”尹澄微笑,他穿着白衬衣、牛仔裤和黑色的小外套,看起来象王子一样温柔俊雅,“听说我定做的婚纱已经做好了。” “啊!你就是尹澄先生吗?” 店员女孩子微微睁大眼睛,惊喜地望着他,她的声音虽然拔高了些,却没有失礼的感觉,反而顿时亲切如邻家女孩。 “是的。” 尹澄颌首。 “我是小绿,见到你太高兴了!”店员女孩子边礼貌地引着两人向里面走去,边忍不住一直看向尹澄,“珍恩姐把你设计的婚纱图纸拿来后,就是由我负责联系设计师。原本设计师不肯接外来的设计图,说是只做自己的作品,但是看到你的设计后,竟然因为欣赏而破例接下了,特意花了好几天的时间来亲手完成它。” 婚纱店僻静的角落。 小绿热情地将两杯水放在粉红色雕花圆桌上。 尹夏沫知道这是城内最著名的婚纱店,白色的地毯,浪漫的粉色氛围,店的面积很大,店里的客人也很多,不过客人们都被店员们带到一个一个相对安静的地方,并不显得混乱嘈杂。 她抬眼看向尹澄。 尹澄正望着她,神情中有些羞涩,还有些紧张和期待。她心底“砰”地被撞了一下,睫毛悄悄濡湿起来,原来,前些日子小澄趁她不在病房的时候,一直偷偷画的就是这个吗? 她知道…… 其实小澄对她的婚礼感到很困惑,五年前对欧辰的心结,也始终没有化解掉。原以为,小澄会反对她的结婚计划,她将要用很多时间才能说服他。可是,小澄却只是小心翼翼地问她,像是怕伤害到她,仿佛只要是她喜欢的,他就会无条件地去接受。 甚至── 还准备了这样一份礼物给她吗? “你的女朋友长得真漂亮。”小绿羡慕地瞅着尹夏沫,对尹澄说,“她穿上那件婚纱一定美极了。” “她是我姐。” 尹澄温柔地微笑。 小绿的脸一下子红了,不好意思地对尹夏沫说:“对不对!对不起!可是,你真的好漂亮啊,长得和一个明星好像啊……” “谢谢。” 尹夏沫笑容柔静。 “你看,你们的婚纱就在那里,”小绿笑着指向前厅,在众多款式的婚纱中,有一件被单独摆放出来,粉红色的水晶展台,纯白色的婚纱,在如星光的射灯照耀下,如梦如幻,纯洁唯美。“这件婚纱真美,所有的店员姐妹们都喜欢极了,所以特意摆在那里。只不过,呵呵,从昨天开始,几乎所有进来店里的客人都非常喜欢这件婚纱,让我们又是高兴又是为难呢。” 尹夏沫怔怔地望着那件沐浴着星光般光芒的婚纱。良久,她眼底微微湿润地回头看向尹澄,声音很轻:“你用了很多心血在上面吗?” “是啊,”尹澄笑容纯真,“因为我要姐姐穿着我亲手设计的婚纱结婚。姐,你一会儿去试穿一下,看看有哪些地方可以改进,我一定要让姐姐成为最美丽的新娘!” “小澄……” 尹夏沫心底又热又痛。 “请稍等一下,我这就去拿婚纱过来给小姐试穿!”小绿笑吟吟地站起身,正准备抬步向外走去,店内忽然传来一阵异常的喧闹! 从婚纱店后部的婚纱照拍摄大厅走来一群人,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两个人,闪光灯不断地闪烁,还夹杂有记者们纷纷的提问声。 店员和客人们不禁全都循声望去。 尹澄也望过去,他突地怔住了,目光紧紧凝视着那人群中的某人,然后,担心地回头看向身边的尹夏沫。 尹夏沫不解地看过去── 她的身子突然僵住了! 嘴唇的血色在刹那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粉红色浪漫的婚纱店,在众多记者的簇拥包围中,洛熙和沈蔷并肩走在一起。洛熙身穿黑色衬衣,黑色磨旧的牛仔裤,他瘦了很多,隐约有些病容,肌肤苍白得如同褪色的樱花花瓣,眼珠异常幽暗漆黑,只有嘴唇的一抹艳色让他看起来依旧美得撼人心魄。 沈蔷冷淡清高如昔,只是在回答记者们的提问时,不时回眸看向洛熙,眼神中的感情若隐若现。 在看到洛熙的那一瞬间,尹夏沫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她以为再也不会看到他,从此以后她将退出娱乐圈,以他的骄傲也再不会出现在她的面前,或许偶尔会在电视里看见他,但是两人的世界再也没有交集…… 可是…… 在看到他的这一瞬间,她竟无法克制住自己,目光竟无法从他的身上移开……呼吸也缓慢得仿佛已经消失……在恍然失神间,只有永远不肯妥协的理智在强迫着她,一点一点地逼着她将视线挪开……直到她恍惚地看到那些包围着他的记者…… 她惊了一下! 如坠冰窟! 迅速地将头转过去,她背对那些人群,死死握紧小澄的手!不行,不能被那些记者发现,如果是她一个人还无所谓,可是小澄在她身边……她想要拉着小澄躲闪出去,然而此刻的婚纱店,似乎任何举动都反而会更加引起那些人的注意…… “是洛熙和沈蔷呢!”小绿惊喜地说! 因为要为一个著名杂志拍摄封面,而且是婚纱造型,所以洛熙沈蔷今天来到店里拍照。不过他们进来婚纱店时,她正在接一个客人的电话而错过了,没想到居然还可以有幸看到他们出来!啊,洛熙本人比屏幕上更迷人呢! “姐……” 尹澄担心地握住尹夏沫的手,感觉她的手冰凉冰凉,而且见她僵硬地将头扭过去,似乎是不想被洛熙看到。 “咳,我去拿婚纱。” 小绿为自己见到明星的失态而羞愧,赶忙让自己恢复到工作状态。只是看着那位美丽的客人突然脸色苍白起来,小绿疑惑地想,咦,她真的长得很像那位明星,难道,会是她本人吗? 洛熙沈蔷一行人向婚纱店门口走去。 店员们和客人们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记者们边走边提问一些问题,《天下盛世》拍摄结束以后两人各自有什么计划,两人目前是什么关系,对洛熙前女友尹夏沫被爆出的身世丑闻有什么看法,今天来拍摄婚纱照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含意…… 洛熙眼神沉寂。 敏感的记者们发现最近的洛熙不再像以前一样谈笑风生,他变得沉默了起来,仿佛是游离于繁华的演艺圈之外的。而他日渐消瘦憔悴的面容,使得记者们怀疑他的变化跟近期传出的尹夏沫和欧辰的婚期有关。 但是记者们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不去穷追猛打地逼问他,因为洛熙一向对记者们友善,他们苦无新闻可发时,每当找到洛熙,洛熙并不摆天王巨星的架子,总是尽量配合他们。 沈蔷走着走着突然停下了脚步。 璀璨的灯光下,那件纯白色的婚纱美得仿佛童话。没有夸张蓬起的纱裙,柔和修长的线条像传说中的美人鱼般优雅,只在裙角散开一点柔纱,仿佛是海面微微的波浪。婚纱上没有钉缀水钻,却在胸口绣有古典的欧式宫廷花纹,高贵而典雅。洁白的头纱上有一顶纯白色的花冠,芬芳的百合与满天星,仿佛是从春天中走来的美丽的公主。 它…… 就像是所有少女心中最初的那个梦…… 听到那一行人的脚步声渐渐离开,尹夏沫微松了口气,她反握住小澄的手,虽然唇色依旧有些苍白,却对他轻轻笑了笑,让他不用担心。 这时。 婚纱店的前厅传来一个声音── “这件婚纱,我买下了。” 沈蔷的手指轻柔地碰触婚纱,光润的丝质触感让她的心也柔软起来,平素清冷的声音里不知不觉带入一抹温暖。 记者们顿时兴奋地围过来,八卦地问── “咦,莫非沈蔷小姐的婚期近了?” “是不是已经和洛熙秘密商定婚期了呢?” “今天的婚纱照拍摄,是不是就是未来婚事彩排的一部分?” “婚期将会定在什么日子?” “……” “……” “在我的下一部MV拍摄中,有需要用到婚纱的部分,所以先买下来,以后就不用再浪费时间去挑选。” 沈蔷的声音恢复到如常的冷漠清淡,她看了洛熙一眼,见他沉默疏离,不由得心中一黯。她的目光转回到那件婚纱,只有它,是她可以拥有的一个梦。 “对不起!”小绿赶紧走过来,对她歉意地说,“这件婚纱是客人订做的,是非卖品,真的很抱歉!” “是吗?”沈蔷淡淡地说,“可是我就要它。” 小绿愣住了。 店里的婚纱部组长也赶了过来,客气地笑着说:“很荣幸沈小姐能够喜欢它,不过这件婚纱是客人早就订下的,而且是客人亲手设计的,所以没有办法将它卖出。沈小姐有兴趣的话可以看一下我们店里其他款式的婚纱,昨天新来了一批法国和日本名家设计的婚纱,十分美丽和别致……” “我可以出双倍的价钱。” “沈小姐,真的很抱歉……”婚纱部组长为难地说。 “够了,走吧。” 洛熙微微皱眉,有些不耐烦,他的神态让沈蔷心底涩痛酸楚,想要将那件婚纱得到的心思却愈加执拗起来! “十倍的价钱。” 看着态度坚决的沈蔷,记者们面面相觑,不明白这件婚纱果真这么好看吗。其中一个年轻的女记者饶有兴味地挑眉,视线在沈蔷和洛熙之间游走。 “很抱歉,不是钱的问题……” “请你打电话给订婚纱的那位客人,也许她愿意以十倍价钱转让给我,或者随她开出条件。”沈蔷冷淡地说。 婚纱部组长面露难色。 她并不想得罪沈蔷这样的明星,可是给订下婚纱的客人打这样的电话会显得不甚礼貌。 “真巧,订下这件婚纱的客人现在就在店里呢!” 看出了组长的为难,小绿笑着开口说,手向店里一个僻静的角落指去──那里静静坐着两个人。 男孩子温柔秀雅,目光担忧关切地望着身边的女孩子。女孩子微微侧头过去,只能看到一个背影,海藻般微卷的长发,洁白修长的脖颈,她的身体微微僵硬,仿佛不希望被关注到。 洛熙身子陡然一震! 他不敢置信地瞪着她的背影,又缓慢地看向身边的那件婚纱。雪白的婚纱,如同寒冬里白茫茫的雪地,刺眼的射灯光芒打照在那件婚纱上,他的脑中一片眩晕,仿佛有血气直冲上来,整个人炸开一般! “这件婚纱是尹小姐的吗?” 沈蔷重新打量那件婚纱,嘴角弯出一抹嘲讽,清晰独特的声音令得婚纱店内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她心中酸涩,原本只看到那女孩子的背影,不敢确认究竟是不是那人,而洛熙刹那间苍白惊痛的神情最终让她确定无疑。 “可是,据说尹小姐的婚纱不是由国外进口,坠满九百九十九颗钻石吗?这件婚纱这么朴素,怎么配得上尹小姐尊贵的身份,怎么对得起尹小姐嫁入豪门的辛苦……” 角落里,那个女孩子缓缓地转过头,视线从沈蔷的身上,移到洛熙的身上,她的眼珠象琥珀一样透明,嘴唇却微微发白。 众记者哗然! 天哪!果然是尹夏沫啊!好像被什么力量保护着般,尹夏沫已经从公众面前失踪很久了,居然可以在这里碰到她!除了其中一个年轻的女记者玩味地站在原地没动,其他的记者们顿时兴奋起来,纷纷向她包围过去! “我们走!” 婚纱旁洛熙僵怔失神的模样,使得尹夏沫的心狠狠地绞痛起来,可是那些记者们两眼放光地围过来的动静,又使得她立刻清醒过来!她不是一个人,她还有小澄!心里警铃大作,她霍然起身,拉起尹澄的手,迅速向婚纱店门口走去。 “尹小姐,请问你的生母……” “尹小姐,你和欧氏集团少董的婚期会不会因为最近被披露出来的身世问题而有所变化?” “尹小姐……” 记者们怎会甘心就这样看着尹夏沫离开,纷纷拥堵在她面前。 婚纱店组长和小绿惊怔地看着面前突然混乱起来的场面。 沈蔷冷冷地打量被记者们包围住略显狼狈的尹夏沫,她最看不起这样的女孩子,不知道用自己的双手去奋斗,反而总是想踩着男人想上爬。而这样功利的女孩子,受到一点惩罚也是理所应当的。 雪白的婚纱。 婚纱柔软的绸缎表面反射出冰冷的光芒,好像是在嘲笑,她要结婚了,她是真的要结婚了,那样决然地背弃他,那样淡漠平静地看着他离开,难道,他还要自欺欺人地以为,她只是,在跟他开玩笑吗? 当她的婚纱出现在他面前。 一直汩汩淌血的心,仿佛干涸了,只留下乌溜溜的黑洞,轻轻地吹一口气进去,空空荡荡四散开来,黑漆漆的无声,什么都没有,像死亡一般寂静。 良久,洛熙的目光冷漠地从婚纱上移开,看着尹夏沫瘦弱的身躯被如狼似虎的娱记们包围着。 已经跟他无关了…… 当她选择从他的生命中离开,当她即将穿上嫁给欧辰的婚纱,她也许根本就不想再看到他。你以为你现在去帮她,她会感激你吗?──脑子里仿佛有另一个洛熙在冷冷地这么对他说。 根本不会。 她早已将你抛在脑后了…… 尹夏沫只想赶快带小澄离开这里! 她一只手紧紧拉着尹澄的手,如母鸡般将他护在身后,一只手用力试图将那些记者拨开,拼命想从他们的隙缝中挤出一条道路来!然而记者们越围越紧,尹澄被挤得呼吸急促起来,闪避不及,险些被推倒! “小澄,当心……” 尹夏沫连忙回身扶住尹澄,又急又痛,忍不住厉声低喝那些记者们:“你们让开!” 正在场面混乱中,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忽然响起──“你们今天不是来采访我的吗?怎么跟她纠缠起来了呢?” 声音并不大,却有种安静明亮的味道,婚纱店里忽然静谧如秋日的湖面。众记者循声望去,只见洛熙似笑非笑地瞅着他们,妖娆又美丽,炫目得令人神迷。 记者们错愕片刻,立刻明白洛熙是在帮尹夏沫解围。 娱乐圈有娱乐圈的潜规则,艺人靠记者博得宣传出镜的机会,记者们也靠艺人发稿谋生,大家做事你来我往互相帮助,才能保持良好关系,不至于将路堵死。长期以来他们受洛熙照顾颇多,不好意思驳他面子,可是,尹夏沫的新闻价值那么大,是不是装傻当不知道呢。 记者们尴尬地互相看看。 “阿洛,你和尹小姐不是已经分手了吗?”有记者打哈哈。 “难道阿洛和尹小姐还有可能旧情复燃?那可有点对不起沈蔷哦。” “既然这么巧遇到了,不如就让尹小姐解释一下当初为什么要和阿洛分手?” “你们以为我是在帮她?”洛熙唇角懒洋洋的笑不见了,他目光冰冷地看过那些记者,声音里透出嘲弄,“一个即将退出娱乐圈嫁入豪门的小明星,也配和我抢新闻?” 记者们有点琢磨不透他的意思了,难道他真的认为尹夏沫抢了他的镜头而这么说的吗?怎么可能! 尹夏沫心中一紧,不由自主地看向洛熙。他是在帮她解围吗?可是,他语气中的冰冷和嘲弄让她胸口像被堵住了一样。洛熙也淡淡地扫了她一眼,仿佛她是陌生人,眼中竟是什么情绪都没有,只是眸色漆黑深沉。 他很快就把视线移开了,抬腕看看手表,挑眉说:“我马上要赶下一个通告,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了。而且这里太吵,啊……对面有个咖啡店看起来很安静,如果要采访,就请你们抓紧一下,跟我去那里。” 就在众记者为难地看看尹夏沫,又看看洛熙,难以选择时,一个阴冷的声音从记者群里冒出来:“洛熙,别人都抛弃你了,你还来装什么情圣。” 如同突然被人刺了一刀,洛熙的面色骤然苍白得仿佛透明! 众记者吃惊地去看是谁这么不给洛熙面子,一看之下,却是《爆周刊》的老牌娱记,在圈内赫赫有名,许多丑闻是他一手炮制出来的。最著名的事件是曾经恶意地大肆攻击一位新出道的小明星,把那小明星害得名声恶臭最终竟然自杀了,也曾经因为得罪了某位有黑道背景的明星被暴打一顿,连门牙都被打掉,却依然毫不收敛,似乎视制造丑闻为癖好,人送诨名“刘暴”。 刘暴趁着众人在惊愕中还没反应过来,迅速挤到尹夏沫面前,一连串恶毒的话语向她射去──“尹夏沫,你的母亲生前是酒吧女,为什么你却一直对公众隐瞒这一事实?” “你是私生子对不对?” “听说你七岁左右就和母亲一起在酒吧卖艺,那么,你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雏妓?” 刘暴细小的眼睛如毒蛇般紧紧盯着尹夏沫! 尹夏沫强忍住心中的疼痛,当洛熙被那个记者突然语言攻击时,他瞬间脆弱僵硬的神情使她心底那为了小澄而强固的堡垒忽然有了裂开的缝隙。只是,那个记者转向她一连串攻击,让她顿时又面如寒霜。 她冷冷地看着这个记者。 她认得这个记者,在安卉妮事件中,他曾经屡屡口出恶言,对她进行人身攻击,当时是媒体方面对她泼污水的主要力量。而当安卉妮事件已经大白天下时,这个记者似乎不满意最终在舆论中失败的结果,每当遇到她总要冷嘲热讽一番。 “无可奉告,请让开!” 尹夏沫淡漠地挺直背脊,硬生生要从刘暴的身前走过去。所有记者都是一惊,很少有明星会不畏惧刘暴的刻毒,刘暴也惊愕了一下,竟劈手抓住尹夏沫的胳膊,眼底闪烁暗光如针芒。 “别走啊!难道是我说错了?哦,对对,你的生母不是酒吧女!应该是──妓女──才对,哦呵呵呵呵……” 尹夏沫一凛。 她嫌恶地盯着手臂上那只手,就好像那是一只恶心的壁虎。 “放开我!而且如果你再胡言乱语,我将保留对你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尹夏沫冷漠地说,目光含威地回视刘暴。 刘暴环视了一下周围,不甘心地将手从她的手臂上松开,眼底却闪过一抹更为恶毒的光芒,视线从尹夏沫身上转到她身后的尹澄。尹夏沫心中暗惊,拉紧尹澄的手,只想让他立刻离开这里!而周围记者包围得太紧,想要两人同时脱身似乎不太可能了,她回头低声对小澄说:“你先走!” 母亲去世时小澄还小,她向来只告诉他母亲很疼他很爱他,他对母亲的酒吧女身份和死亡几乎没有任何印象…… “姐……”尹澄站在原地不动。 这就是演艺圈吗?这就是姐姐在其中生存和奋斗的演艺圈吗?他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个挡住姐姐的记者眼中浓浓的恶意,可以清晰地看到其他记者眼中那种兴奋的八卦光芒。姐姐被他们包围在中间,仿佛是努力保持尊严,却依旧会被狼群吞掉的羔羊。 “你就是尹夏沫的弟弟啊,”刘暴眼中光芒大盛,直勾勾地盯着尹澄,“喂,小弟,跟我们讲讲,你是不是也是私生子,你见过你亲生母亲接客时候的样子没有,你姐姐小时候是不是就是雏妓……” “啪──!” 尹夏沫手起掌落,一记耳光重重地打在刘暴的脸颊上!她面容煞白,眼中带着不可抑止的怒气,冷冷地说:“你莫非是一条疯狗?对着圈里的艺人狂吠也就罢了,竟然对无关的圈外人也张口乱咬!” 空气顷刻间凝固了! 众记者惊讶到不敢置信,打记者哎,艺人居然胆敢在公开场合打记者!婚纱店组长和小绿惊愕不已,所有的客人都目瞪口呆地望过来!沈蔷只是淡淡看了尹夏沫一眼,视线又转回到洛熙身上。 自从看到尹夏沫,他就好像忽然被抽去了生命一般,背脊僵硬,看起来却那么脆弱而孤独。他的目光从始至终没有离开过尹夏沫,眸底漆黑,嘴唇苍白得恍若失血。 沈蔷心里不由一阵疼痛。 她永远无法取代她吗? “尹夏沫──!” 刘暴从惊骇中反应过来,他用手捂了一下发烫的面颊,又怒又恨地喊:“我会到法庭控告你!尹夏沫!这件事我绝不会轻易罢休!我一定会让你身败名裂!你这个婊子养的东西,居然敢……” “悉听尊便。”尹夏沫淡漠地抬起下巴,直视他,“不过我再次警告你,你所有侮辱性的语言,我都将保留法律追究的权利。不管我的母亲从事何种职业,对我而言,她都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即使她热爱唱歌和表演,即使她在酒吧上班,只要是她的选择,我都尊重并且一如既往地热爱她。而那些龌龊的字眼,只有那些龌龊的人才能说得出来。” 她的光芒强大得如同女王,洛熙沉默地望着她,仿佛被她浑身盛放出的那种冷傲强韧的强烈光芒,灼伤了眼睛!小时候的她,为了她的弟弟,冷漠强悍地警告他,否则将会不择一切手段把他赶出去。 她是淡静与愤怒的混合体,平素里如水的宁静温和,偶尔露出锋利的爪子和牙齿,这样矛盾的她就像致命的罂粟花,让人沉迷,却又无法真正得到。她的情绪仿佛永远埋藏在深深的海底,只有在伤害到她最在意的人时,才会爆发…… 而她最在意的人…… 似乎从来都不是他…… “哈!不知道龌龊的是谁?!”刘暴恼羞成怒,破口大骂,“你那个婊子妈当年人尽可夫,生了你和你弟弟这两个私生子,最后因为一个男人当众自杀,你以为这些事情没有人知道?!装什么公主小姐,骨子里还不是……” “店员小姐,难道在你们店里,允许客人这样受到骚扰吗?”洛熙冷冷地打断了刘暴的谩骂声。 婚纱部组长如梦初醒。是啊,不管是明星还是记者,只要在店里,她们都有责任保护客人不被骚扰,她立刻拿出对讲机跟保安联系。 “现在大家有时间一起去喝咖啡了吗?”洛熙淡淡地笑了笑,目光瞟到刘暴身上,说,“不过刘先生我不会欢迎的,而且,永远也不会欢迎。” 众记者这时候也尴尬地笑起来,心中暗暗怪刘暴太过分,弄得场面难看。 “阿洛你真是太客气了……” “是啊是啊,阿洛的面子给不能不给……” 洛熙唇瓣一扬,向门口走去,他缓缓地经过尹夏沫身前。走在他身后沈蔷抬头看了尹夏沫一眼,见她睫毛半垂,唇色微微苍白,刚才面对刘暴时的凛然气势在洛熙走近时,悄然变得僵硬失神。 洛熙脚步一顿。 在尹夏沫面前停了下来。 沈蔷的心顿时提起来,见洛熙停了几秒终于转过头,眼睛漆黑地漫过面色苍白的尹夏沫,却盯在仍然不死心站在尹夏沫面前的刘暴身上,他讥讽地说:“刘先生还在这里等保安吗?” 刘暴环视左右,发现其他记者们都已经开始走向咖啡厅,又见到店员叫来的保安已经出现,心知留下来也没有什么便宜可沾,只得恶狠狠地瞪了尹夏沫几眼,冷哼着离开了。 婚纱店里突然变得空荡荡安静了下来。 玻璃门被店员拉开。 洛熙缓步向婚纱店外走去,他没有回头,仿佛店里并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事物。 尹夏沫站在前厅中央。 玻璃门缓缓关上,望着他的背影,她长久地沉默着,因为他无法看到她,所以她才有了这样奢侈的机会再好好看他一次。也许,这真的是最后一次看到他了吧…… 当他的背影完全消失。 她闭上眼睛,身体里的力气好像一下子被抽空了,紧紧握住小澄的手,嘴唇愈发苍白起来。 “姐……” 尹澄担心地扶住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尹夏沫却如惊醒般立刻站得直直的,睁开眼睛,慢慢地,让她的唇角挤出微笑,轻声安慰说:“小澄,我回去医院就把妈妈的事情告诉你,你不要听那个人胡言乱语,事实不是那个样子的……” “姐!你以为……” 尹澄心中急痛,他最担心的是她,而不是过去那些陈年往事,可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从角落里传出的一阵奇怪的鼓掌声打断了──“啪!啪!啪!” 一个年轻的女记者坐在婚纱店角落里,看戏似地鼓掌,她一头干练的短发,面容瘦削,边鼓掌边慢悠悠地走向尹夏沫。刚才的混乱中,她一直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却也没有跟着那些记者离开,仿佛对她来说,她更感兴趣的是尹夏沫。 尹夏沫微怔。 她忽然觉得面前的这幅面孔有几分似曾相识。 “好久不见,”那个女记者对尹夏沫伸出手,眼神深不可测,“你如同当年一般威风淡定引人瞩目。” “你是谁?” 尹夏沫皱眉,握住了那只手。那女记者的手如蛇一般冰凉,她心底微寒,脑中骤然闪过一些画面,有学校里的打斗,还有在那个黑暗的地方,她似乎见过…… “把我忘了吗?真是不应该啊。”女记者的手指冰凉滑腻,“我是《橘子日报》的记者华锦,作为记者这个身份,我会努力让公众知道一些事实。” 华锦…… 尹夏沫紧紧盯着她,想要看透她的笑容究竟是什么含义。 “哦,对了,我还有一个名字叫──方、锦、华,”女记者松开她的手,露出一抹奇异的笑容,“作为方锦华这个身份,我会将以前从你那里遭受到的,全都还给你!” 第四章 加长的林肯房车行驶在午后的街道上,身穿制服的司机专心地开车,尹夏沫望着窗外掠过的景色,若有所思。昨晚欧辰来到医院,并没有询问在婚纱店发生的风波,只是问她可否第二天抽出一段时间来,见一位重要的客人。 今天医院里没有太多的事情。 她原本担心昨天那个记者的胡言乱语伤害到小澄,但是清晨在花园里说起这个话题时,小澄却微笑着对她说:“姐,其实我很小开始就已经记得事情了。那时候好像妈妈每天都是凌晨才回来,醉醺醺的,酒气很重,有时候会在屋子里大喊大叫,有时候会把音乐放得很大继续唱歌跳舞,有时候会突然嚎啕大哭……” “小澄……” 她怔住,她一直以为两三岁的孩子是不会有记忆的。所以每当提起母亲,她虽然话不多,却总是试图让小澄觉得妈妈是温柔亲切的人。 “我不懂妈妈为什么总是喝那么多酒,也不懂妈妈究竟为什么会自杀,”小澄望着花园里的绿树,笑容柔和,“可是我喜欢妈妈,每次去酒吧上班前她都会亲吻我,睡觉前她也会来亲吻我,虽然常常把我惊醒,虽然有时候她身上的酒气很重,有时候她的泪水很凉。” “嗯,妈妈就是那样的一个人。”她握住小澄的手,回忆说,“小时候,我不喜欢她总是丢下我跑出去,不喜欢她总是把屋里弄得乱糟糟,很少做饭给我吃,可是她总是买很漂亮的裙子给我穿,虽然有一段时间家里很穷,她也总是‘小公主’、‘小公主’地亲我喊我,给我买闪闪亮亮的项链。妈妈也很爱你,她几乎是嗜酒如命的人,可是怀着你的时候,她一口酒也没有喝过。” 尹澄回头看她。 眼底忽然泛起湿润的盈光。 “姐,妈妈真的很爱我,是吗?” “是的。”她轻柔地说,凝视他的眼睛。 “小澄,你知道吗?这世上并没有完美的人。或许妈妈跟其他孩子们的妈妈不太一样,她爱唱歌,爱喝酒,爱热闹,爱漂亮,爱男人,甚至喝醉了酒不小心从舞台上跌下而死去,可是,她是爱我们的。对于我们来说,她是好妈妈。” “我明白,”尹澄轻轻将脑袋依偎在她的肩头,“姐,你不用担心,我明白……” 小澄从小就乖巧懂事,甚至从来没有问过他父亲的事,仿佛有姐姐就十分满足了一样。 尹夏沫想着,微微的笑起来。 只要不会伤害到小澄,那些乱七八糟的报道就随他们去吧,她现在根本没精力去关心那些东西。 只是…… 尹夏沫脑中又浮起昨天那个女记者的样子,她说要揭露所有的她给公众? 所有的…… 难道也包括那些被掩盖的黑暗往事吗? 本来随意放在膝上的手不由握紧了。 车窗外有清凉的风吹来。 尹夏沫深吸一口气,让自己从回忆中醒转,不再去想那些令人烦心的事情。车窗外飞掠而过的景色是那么熟悉,啊,她眼中闪过一抹亮色!这条林荫大道正是当年她和小澄被尹家父母收养后,去往学校的必经之路。 盛夏时,道路两旁的树木浓密高耸,阳光如碎金子般从树叶缝隙间洒下,常常有孩童们在路边玩闹戏耍,他们爱吹肥皂泡泡,夏日的风中,美丽七彩的泡泡轻飘飘地飞向蓝天…… 就是在这里第一次遇到欧辰。 那年她十一岁,他十四岁。从昏迷中清醒过来时,他正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眼底的冰冷中带点玩味,好像她是一只洋娃娃。他答应了她的请求,却要求她站在草坪上头顶着苹果作他的箭靶,他穿着华丽的白色射箭服,神情淡漠,缓缓拉开弓,长箭对着她飞射而来! 当长箭将她头顶的苹果贯穿射飞,那破空而来的风声和力道使她背脊被冷汗浸透了,也同时记住了这个叫欧辰的少年有怎样冷漠坚忍的一颗心。 那次以后,他似乎决定闯入她的生命。凡是他从国外回来,都会找到她,给她带来各种礼物。有时是粉红珍珠串成的链子,有时是镶嵌宝石的手镯,有一次她要一只洋娃娃,他竟送给她一只跟她模样出奇相似的,仿佛是照着她的画像做出来的。 同时,养父的职位保住了,工作轻松,薪水却不断提高,餐桌上的饭菜越来越好,小澄的个头越长越高,每天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家里小澄看起来都那么快乐开心。虽然欧辰的独占欲和霸道时常令她心有隐忧,但是与她得到的这一切相比,她是感恩的。 那是她年少时最宁静的时期。 她甚至贪心地祈祷能够永远如此下去。 直到洛熙的出现,直到那场灾难的降临,直到令她无法承受的噩梦一波一波地袭来,她才终于明白,倚靠别人得到的幸福终究是海市蜃楼,顷刻间就会轰然倒塌! “尹小姐,少爷在客厅等您。” 林肯房车停在花园别墅里,沈管家为她打开车门。 她抬头看向四周。 白色的三层欧式建筑,端庄气派,即使已是秋天,花园里的草坪依然被打理得绿草茵茵。一张白色小圆桌摆在昔日的地方,远处的室外泳池映着蓝天,碧波粼粼。她知道,还有一个室内泳池,少年时期的欧辰更喜欢在那里游泳。 时间仿佛凝固了。 已经将近六年没有来过,这里竟跟以前一模一样。仿佛从来没有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仿佛永远停留在他和她的少年时期。 她默默地走进客厅。 欧辰坐在胡桃木的牛皮沙发里,他的对面是一位法国男人,女佣正在为两人倒咖啡,客厅里弥漫出香醇的味道。听到静静的脚步声,欧辰回过头来,见到是她,他眼神转浓,起身走向她,然后轻搂住她的肩膀,将她带到那个法国男人面前。 “夏沫,这位是我的父亲,罗贝尔·梅斯梅尔先生。” 听到欧辰的介绍,尹夏沫怔住,目光看向那已经站起身来的法国男人。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欧辰的父亲,从认识他开始,他从不谈起自己的父母,她也从来没有见过他父母的照片或者画像。 尹夏沫礼貌地微笑说:“很荣幸见到您。” 罗贝尔先生看起来五十岁左右的年纪,金发蓝眼,风度翩翩,上流社会的矜持和法国男人的浪漫在他身上有种奇妙的组合。 “父亲,这就是我将与之结婚的尹夏沫小姐。”欧辰轻搂着她的肩膀,以正式的语气用中文介绍说。 罗贝尔先生握住尹夏沫的手,在她的手背落下一个礼节性的吻,他的中文不是很流畅,注视着她说:“果然是美丽优雅的小姐。” “您过奖了。” 尹夏沫心中五味杂陈。在被介绍给欧辰父亲的这一刻,她忽然觉得有种如梦醒般的真实感。是真的要结婚了,就在这个月底,再过六天,她就要为人妻,嫁给欧辰了。 “我祝福你们的婚姻。”罗贝尔先生看向欧辰,“辰,即使你的母亲身在天堂,她也会为你的婚姻感到幸福。” “谢谢父亲。” “婚礼结束之前我会留在这座城市,住在郊外别墅,如果有任何需要我效劳的地方,请通知我。” “你可以住在这里……”欧辰望着他的父亲。 “不,那样会打扰到你。”罗贝尔先生抬手看下腕表,说,“一个朋友约我吃下午茶,我要去赴约了。婚礼的具体时间地点定下来后,请通知我。” “是,父亲。” 经过尹夏沫身前时,罗贝尔先生对她含笑点头,然后他的背影消失在客厅的门口。茶几上的咖啡依旧弥漫着热气,他甚至都没有多坐一会儿。 尹夏沫微微错愕地侧头看向欧辰。 他和他的父亲…… 居然如此礼貌生疏好像客人一般吗? 手指无意识地握紧她的肩膀,欧辰黯然地望着自己父亲离开的方向,眼底有种孩子般的失落,但是这种失落并不强烈,仿佛他已经习惯了。过了片刻,欧辰恢复惯常的平静,低头对她说:“我有件东西给你看。” 午后的阳光将婚纱店的橱窗玻璃照耀得如水晶般透明,橱窗里展示着各种美丽的婚纱,粉红的玫瑰花点缀其中,仿佛是在幸福的国度,甜蜜温馨。 婚纱店对面的马路上,一辆白色的汽车已经停了许久。 洛熙呆呆地望着从婚纱店门口进进出出的情侣们,每对恋人的神情都是那么亲昵,互相凝视的眼神,互相宠溺的笑容,好像是被幸福的光芒笼罩着。 她…… 也是如此吗?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和欧辰也会如此亲昵,会亲自下厨为欧辰做饭,会在欧辰睡着的时候,轻轻抚弄他的发丝…… 洛熙骤然闭紧眼睛! 痛苦如毒蛇咬噬着他的心脏,然而又仿佛是在浓重的白雾中,茫然无措,不知该怎么做才是对的。想要去恨她,却总是在看到她甚至听到她名字的那一刻就溃不成军;想要忘记她,却在每个噩梦里都挣扎着请求她不要离开…… 六天后,她就要结婚了。 昨天她的眼睛里有没有一丝对他的犹豫和眷恋呢,他努力地回想着,哪怕只有微弱的不舍,他也许就会不顾一切地去请求她,哪怕放弃自尊,哪怕结果还是再一次地被她伤害,只要有她,只要她还能像以前一样静静坐在他的身边! 似乎…… 在她的眼底……有一点点的黯然吧…… 迟疑地拿起手机── 手指还没来得及按下去,对面的婚纱店的大门再次被客人推开,他怔怔地可以看到,前厅里那件属于她的婚纱已经没有了。 婚纱是被她拿走了吧…… 心底一阵猛烈的疼痛,她就那么迫不及待吗?!手机从他的掌中滑落,苍白的嘴角扯出一抹苦笑,也对,毕竟六天后,她就要结婚了。 推开起居室的门。 起居室里有面巨大的三折拉开的古典铜制花纹装饰的镜子,明亮的镜子从不同角度反射出星芒般的白光。 尹夏沫的眼睛微眩了下。 纯白的婚纱,古典的花纹,柔和修长的线条,百合与满天星的花冠,恍若是童话中从春天里走来的公主。婚纱旁站着几个手里捧着各种首饰盒的女佣,一个手拿软尺的裁缝师,然后,竟然还有尹澄站在旁边! “姐──!”尹澄微笑喊她。 “你怎么在这里?”尹夏沫惊讶地说。她离开医院的时候,他明明在病房里看画册啊。 “因为我不要比欧辰哥哥晚看到你穿婚纱的样子。”尹澄笑着看向她身后的欧辰,两个男人之间似乎忽然有了某种默契。 昨天因为那些记者的出现,姐姐并没能试成婚纱,婚纱也只好暂时留在店内。但是昨晚欧辰趁姐姐离开病房的空隙,问他说:“你为夏沫设计了婚纱?” “……是的。”他心里突然紧张了起来,欧辰问这个,应该是知道下午在婚纱店发生的事情了吧。那么,欧辰也知道姐姐又碰见洛熙哥哥了吗? “可是,婚礼上的婚纱我早已交给桂由美大师设计,已经制作完毕,明天就会从日本运来。”欧辰说。 尹澄沮丧极了。 著名婚纱设计师桂由美的名气连他这样不怎么关注时尚的人都有所耳闻,那一定是一件非常华美的婚纱吧。 看他沮丧的样子,欧辰微笑着说:“不过,我决定婚礼上用你设计的婚纱了。” “真的吗?”尹澄惊喜出声。 “真的。”欧辰点头,“而且我会请最好的裁缝师帮你将婚纱最后完成。只有一个条件──” “什么?” “夏沫第一次穿上婚纱时,我要在她身边。”欧辰眼睛澄绿如夏日湖水。 华丽的紫红色帷幔缓缓拉开。 午后的阳光从起居室落地窗的玻璃灿烂地洒照进来,水晶般流淌的光芒里,镜面将所有的光线反射在尹夏沫身上,她被照耀得仿佛是虚幻的透明的。 欧辰深深地凝视她。 纯洁无暇的婚纱映衬得她肌肤洁白,眼波如海,花冠上星星点点的满天星,让她宁静的唇角仿佛染上了微笑的光晕。她手里捧着一束盛开的百合,宁静地站着,美丽得就像童话故事中的小美人鱼,美丽得使空气也迷离梦幻。 女佣们打开手中的首饰盒。 欧辰的目光从上面扫过,手指拿起一条复古花纹的钻石项链,走到她的面前。双手轻轻绕过她的脖颈,她的脖颈洁白修长,耳垂圆润洁白得仿佛一小朵柔美的白花,温婉地低垂着头,她的睫毛乌黑乌黑。他的手指忽然颤动了一下,钻石项链发出轻微的碰触细响,她微惊抬头,和他的目光撞在一起。 欧辰的手指在她颈旁。 他的眼睛深邃暗烈。 她的眼睛里微微透出彷徨和失措。 秋日的阳光将两人照耀在一起,美如图画,有灿烂的银色光芒。 婚纱的尺寸大体是非常合身的,仿佛每根线条都是为她贴身打造,妩媚而优雅。尹澄只是低声对裁缝师嘱咐了几句,让裁缝师将腰线封紧一点,姐姐似乎这几天来又瘦了。裁缝师细心地量下尹夏沫腰部的尺寸,点头说,今天就可以全部改好。 “姐,你真美。” 尹澄轻轻叹息,他从小就知道姐姐是美丽的,但是穿上婚纱的她,竟然美得令他的心都微微痛了。当他的目光终于从姐姐身上离开时,发现欧辰依旧凝望着姐姐。 姐姐怔怔地望着镜子里自己穿着婚纱的模样,欧辰却深深地望着她,眼底的那种光芒,就好像他的生命就存在于她的喜怒哀乐之间。 欧辰也是如此深爱着姐姐的啊…… 这一刻,尹澄不想再去困惑究竟为什么姐姐要如此仓促地嫁给欧辰。也许,欧辰也会带给姐姐幸福吧。 他微笑,轻声对尹夏沫说:“姐,我出去休息一会儿,收拾好了叫我。” “好。”尹夏沫回头说,忽然发现她似乎刚才出神了几分钟,小澄已经不在房间里,裁缝师和女佣们也已经悄悄离开了。她怔怔地转回头,重新看向镜子,巨大明亮的镜面,里面映出她和欧辰两个人。 午后的阳光中,她穿着洁白的婚纱,他穿着黑色的西装,一束百合花美丽地绽放在两人之间,仿佛他和她的生命被结合在了一起,六天后。 他和她就要结婚了。 “你会后悔吗?” 欧辰的声音轻得如同午透明的阳光。尹夏沫怔怔地抬头,这个问题似乎是她问过他的。他却没有看她,目光凝望着镜子里的那个新娘,秋日的光影里,他的下颌有种紧绷的屏息感。 “你呢?” 她静静地反问,心中泛起一阵异样的涟漪。六天后,他就会成为她的丈夫,她就会成为他的妻子。 “尹澄曾经告诉我……” 欧辰缓慢地说,喉咙微微沙哑。 “……你对他说,嫁给我是因为喜欢我……” 静静流淌的阳光里,尹夏沫胸口的涟漪骤然变得疼痛起来,他语气中隐藏着的脆弱期盼与不安让她恍惚回到许多年以前…… 少年的他冷漠而倨傲,偶尔又透出寂寞的孩子气,那时候她常常在他身边,校园餐厅里和他一起用餐,晚上在他的书房做功课,游泳池边用大毛巾为他擦拭湿淋淋的头发…… 那时候,少年的他经常象一只孤独的小猫。开心时眼睛会亮亮的,生气时会躲进角落里沉默不语,愤怒时甚至会伤人,可是只要细声软语地哄一哄,就会闷闷地重新开心起来。 恍若隔世…… 为什么这里一切景色如旧,却仿佛什么都改变了呢…… “夏沫,无论你是否后悔……” 久久等不到她的回答,欧辰的目光从镜中收了回来,他低头凝视她,用手指轻轻抬起她的脸。她的面容有些苍白,眼睛透明得有些恍惚,他慢慢俯身,在她的额前的花冠上印下一个吻。 “……今生你都是我的新娘。” 花冠上洁白的百合花。 芬芳的香气。 他的唇轻轻印在她额前的花瓣上。 她的心突然迸出一股剧痛,失措地伸手将他推开!那股疼痛,突然让她无可忍受,不,不是因为洛熙,不是因为她自己,而是因为他……她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刽子手,残忍地用刀凌迟他,却始终扮作无辜善良的模样! 以前的恩恩怨怨,她已经决定忘记。如今是她要求他将肾换给小澄,他是用自己的健康做为交换,而她,却仿佛在伤害他,越来越深地伤害他…… “……” 欧辰整个人如石雕般僵住!神情中的温柔变得空寂无措起来,眼睛渐渐沉黯如夜,他失落地笑了笑,将僵在半空中的手慢慢放下。 “小澄该回医院了……” 尹夏沫不敢看他,望向地毯,眼角余光却看到他的手掌落寞地握起来,她心中又是一恸,语气不禁放得轻柔。 “……等我换好衣服,我们一起出去吧。” 我们…… 紫红色帷幕后传来她轻轻的换衣声,欧辰耳边依旧回响着她刚才的那句“我们”。不知过了多久,他还在怔然出神时,她已经换好衣服走到了他的身边。 “走吧。” 她宁静地挽起他的手臂,向起居室门口走去。 欧辰的手臂微微僵硬,似乎不敢置信多年后她这样初次的亲密,侧头凝望她,她面容柔静,眼睛在午后的阳光中如海面般静谧。望着她,他的心忽然也恍如被温暖的海风吹过,泛着金色涟漪的温暖的味道…… 尹夏沫挽着欧辰的手臂走出起居室。 她静静地抬头。 身边这个被午后阳光沐浴着的男人,六天后,将会是她的丈夫。 小休闲厅里。 听到门开启的声音,正坐在单人沙发里看电视的尹澄回转过头,看着阳光中从门口走进来的姐姐和欧辰,看着姐姐神态宁静地挽着欧辰的手臂,他苍白病弱的面容露出一抹微笑。 忽然又想起刚刚看到的电视新闻,尹澄连忙兴奋地说:“姐,你快看电视!” 尹夏沫不解地看过去,电视屏幕里赫然竟是刘暴的面孔。不过跟昨天下午婚纱店里的嚣张阴毒不同,他的脸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满口牙齿被全部打掉了,看起来狼狈可笑得就像滑稽小丑。面对着镜头,刘暴似乎愤怒地想要喊叫什么,但是没有牙齿的嘴巴和肿胀的脸颊使他的声音听起来含糊不清,呜呜呀呀。 镜头切过── 一个记者拿着话筒说:“……目前《爆周刊》的刘记者于昨晚七点在街头被一群不良少年围殴的事件,警方正在调查中,根据初步线索判断是与一年前刘记者的新闻报道导致一位艺人自杀身亡有关。那位艺人的亲友们曾经公开扬言要雇打手教训刘记者,所以刘记者一直变换住址躲避,据说他们是昨晚忽然得知了刘记者出现的具体地点……” “虽然不应该幸灾乐祸,可是,我真的很开心!”尹澄孩子气地笑着,“而且好像以前他的不实报道伤害过别人,像他这样的记者,受到这样的教训也算给他的一点教训!” 会有这么碰巧的事情吗?就在她掌掴刘暴的几个小时之后,就在刘暴即将把掌掴事件炒作得人尽皆知之时,会突然发生这么一件事,使得刘暴被狠狠教训一顿…… 尹夏沫看向欧辰。 “谢谢。”她低声说。 欧辰微微皱眉,目光从电视屏幕上移开,说:“不是我。我只是请各媒体不要将掌掴记者的事情宣扬出去,即使这个记者在《爆周刊》上自己披露出去,也请当时在场的记者们还公众以事实真相。至于他会被围殴,我毫不知情。” 尹夏沫怔住。 莫非确实是巧合吗?她恍惚地想着,难道……不,不会的……他怎么还会…… 暗吸口气,她让自己不再去想这件事情。 “小澄,我们该回医院了。” 她担心地看着沙发里小澄苍白的面容,虽然他看起来精神很好的样子,但是连着两天从医院出来,他一定累坏了。脑中响起郑医生前几天严肃地对她说过的话,她的心重重地沉了一下。 “姐,你不要整天只陪着我,想着病情手术什么的,我身体很好,我没有关系。你和欧辰哥哥多待一会儿,马上就要结婚了,你们一定还有很多事情要商量,比如宾客名单啊,比如去哪里蜜月啊……”尹澄的笑容喜悦温和,“……对了,我也想请些我的同学来参加你们的婚礼,让他们看看我的姐姐和姐夫……” 姐夫…… 欧辰胸口温热温热,倨傲的薄唇竟然缓缓露出一抹明亮的微笑。姐姐、姐夫和弟弟,他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胸口的温热使得他的手熨烫起来,轻轻覆盖住她挽住自己手臂的那只左手。 她的手指“突”地颤抖了一下。 看着欧辰唇边那抹明亮温暖的笑容,尹夏沫心里竟微微慌乱,她飞快地避开他的眼睛,对小澄说:“好,你想邀请谁就把名单告诉我。不过,婚礼的事情在医院也可以商量,下午你还有针剂需要注射,该回去了。” 她眼神的回避使得欧辰略微僵住,可是她的手依旧挽着他的手臂。他默默地望着她洁白的侧脸,也许,是需要更多的时间…… 小休闲厅。 电视屏幕闪烁出其他娱乐新闻的画面。有人递给主持人一张新闻稿,主持人扫了一眼后夸张地做出一个惊讶的表情,隐约听到电视机里传来声音说,“插播一条最新的消息,《橘子日报》的记者……” “哦,好的。” 不想违逆姐姐的意思,尹澄顺从地从沙发里站起身,他拿起遥控器准备关掉电视,当目光落在屏幕上时,猛地呆住了! 遥控器僵在半空! 电视屏幕里,主持人用夸张惊讶地表情说:“……《橘子日报》的记者华锦刚刚披露出来,即将嫁入豪门的明星尹夏沫曾经因为伤人被看守所关押过……” 尹夏沫浑身的血液仿佛一下子凝固住了! 她呆呆地盯着电视屏幕,周围的一切恍惚变得虚幻起来,身体好像被定住了一样,只能呆呆地看着电视里那个主持人用一种猎奇的口吻把那些她一心想忘记的过去公之于众。屏幕里,《橘子日报》的套红标题被红笔醒目地圈出──《豪门新娘尹夏沫昔日案底曾被清洗》! 主持人的旁白解释着报纸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档案纸片,用夸张的语调说,据《橘子日报》华锦的报道,五年前,尹夏沫曾经因为动手将人打伤而被关押进过看守所,依照法律应该被判处至少三年以上有期徒刑。不过因为某位背景人士的庇护,尹夏沫不但逃避了法律的惩处,而且几乎所有的入狱记录都被清洗干净。唯有一份她被关押时随身物品的清单复印件留在杂物保管室未被清洗到,成为证明尹夏沫曾经入狱的证据。 特写镜头移到那份发黄的随身物品清单复印件上,签名处赫然写着“尹夏沫”三个字! …… 这,就是那人所说的报复吗…… “作为方锦华这个身份,我会将以前从你那里遭受到的,全都还给你!” …… ……是她,是当年那个嚣张地在校园里痛打胖女孩,喊叫着要报复她的那个大姐头……是她,当她强忍着恐惧和惊慌走过那长长的黑暗的过道时,面前晃过的那张隐约见过的面孔…… 噩梦般的回忆袭卷而来! ……那段她拼命想要忘却的记忆,黑暗的地方,充满恐惧和泪水,冰冷的铁栅栏,一双双闪着寒光的眼睛……她以为她会死在那里……她以为她再也无法出去……从未有过的绝望和恐怖,蜷缩在最漆黑污秽的角落,遍体鳞伤的她颤抖着哭泣…… “姐……” 尹澄的面容惊得雪白,他冲过来,用双臂紧紧将神情恍惚起来的尹夏沫抱住,她的身子在微微的不可遏制地发抖,他的心痛得不可收拾,抱紧她,连声喊:“姐!姐……不要怕……姐……” 看着尹澄慌乱地紧紧抱住她,她的脸靠在尹澄的肩膀上,睫毛乌黑颤抖,神情里流露出难以形容的脆弱和某种恐惧。 “啪!” 欧辰用遥控器关掉电视,见她的目光却依旧空洞洞地盯着没有画面的屏幕,他声音凝重地说:“你放心,这些子虚乌有的新闻我会处理。” 这样说着,他心里却有种不安的感觉。这个新闻,夏沫和小澄的反应都这样强烈,难道…… 可是他曾经请过几家私家侦探调查过她的经历,并没有入狱这段历史,是那个叫华锦的记者歪曲或假造丑闻吧?华锦……方锦华……欧辰的眼底闪过寒芒,他决不会再轻易放过任何意图伤害她的人! “子乌虚有?……” 尹夏沫缓缓地推开尹澄,脆弱发白的唇角勾出一抹嘲讽的笑容。望着欧辰,她突然轻轻笑了起来,笑声里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声音低低地说:“哦,也许你的记忆还没有全部恢复……” 她闭了闭眼睛,没有再说下去。 算了…… 如今说这些讥诮的话还有什么意义,往事已经不可挽回。毕竟她也曾经刻意地伤害过他,那些事情或许是她应得的报应,只是将小澄的身体也拖累到如此地步,是她始终难以原谅自己的。 “我不明白。”欧辰心中一凛,“难道……你竟然真的……” 尹夏沫拉住张口欲言的尹澄,淡淡地凝视他,回应说:“忘了吗?那一切不都是你亲手导演安排的吗?难道你竟然真的忘了吗?” 小休闲厅的门口。 沈管家惊呆地站在外面! “告诉我!过去究竟发生过什么?!”欧辰情急之下大步挡在她面前,阻止了她想要离去的意图,他眼神暗凝,下颌绷紧,“为什么──说是我导演和安排的?” 过去…… 究竟发生过什么…… 这个人怎么可以这样无辜地问她! 尹夏沫抿紧嘴唇,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凝声说:“收房子,赶人,那不正是你曾经导演的好戏吗?甚至安排那样的人来羞辱我……那些人……”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 那天,因为再没有钱能够支付医疗费,她只得接身体尚未完全恢复的小澄出院回家。 可是,庭院的大门竟是洞开的! 有一辆大卡车停在家门口,五六人个正在进进出出地从屋里搬出东西,电视机、冰箱、洗衣机,凡是稍微值钱些的东西都被他们搬了出来,院里的地上却是一片狼藉,仿佛是在他们搬运翻找过程中被掉落地上或嫌碍事而丢出来的,相框、花瓶、小澄历年获得的奖状、获奖的绘画作品、书籍、她和小澄的课本洒满遍地,被踩得破碎烂掉污秽不堪! “你们在干什么?!” 她又惊又怒,对那些正在搬东西的小青年们喊道。小青年们眼中似乎闪过一些慌乱,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皮肤黝黑略带邪气的年轻人瞟着她,厉声反问:“你是谁?” “这是我家!谁让你们闯进来的?!” “哈!你的家!”黝黑青年晃晃悠悠地走向她,冷笑,“法院早就把这所房子判给欧氏集团了,屋里所有的财产也归欧氏集团所有,咱们今天就是欧氏集团派来清点财产的!奶奶的,穷成这个样子,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没有!” 欧氏集团…… 她脑中轰地一声,是的,在小澄住院期间她就接到了法院的传票,欧氏集团要求收回尹爸爸生前签下公司的欠款,一笔巨额的数字,当初是由欧辰特批的用于家里买房子的款项。 小澄车祸后大大小小动了好多次手术,他和尹爸爸尹妈妈因为车祸获得的保险赔偿金已经剩下的不多了,家里的存款也远远不够那个数字。于是法庭判定冻结尹爸爸的帐户,判定将尹爸爸的房子作为债务偿还转移到欧氏集团名下,判定她和小澄必须在一个月内从家里搬出。而应该事先交付医院的医药费和住院费已经不够了。 虽然她一直没有告诉小澄这些事情,病床上的小澄却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他不顾医生们的反对,坚决不肯再住院,并且在她走投无路只得偷偷继续选择卖血支付医药费的这一天,小澄居然自己一个人办好了出院手续,坐在医院的大厅等她回来。 也许还房子是应该的。 可是那个人竟然如此步步紧逼…… 看着被糟蹋得面目全非的家,愤怒和绝望让十五岁的她无法克制情绪,她对黝黑青年冷声说:“月底才到搬出的期限,现在这里还是我们的家!你们无权动这里的东西!你们马上出去,把东西搬回来,否则,我报警抓你们!” “报警?!” 黝黑青年一把抓住她的头发,用力拽扯着她,恶狠狠地说:“你胆子倒不小!好啊,你去报警,看看谁敢抓我们!欧氏集团跺一跺脚整个警察局都会吓死!别说提前几天清点财务,就算老子今天把你弄死,也没人敢吭一声!!” 其它小青年立刻围过来,把弱小的她包围在人群里面。 “不长眼的死丫头!”一只猥亵的手推了她一把。 “老大,给她点教训!长得细皮嫩肉的,还敢对咱们大吼大叫!”又一只手猛地把她推得跌向黝黑青年面前。 “不给你点颜色,你不知道我们欧氏集团的厉害!!”黝黑青年再重重伸手把她推得歪倒,仿佛她只是他掌心里的一只小小蚂蚁。 “放开我姐!” 十一岁的小澄拼命想将她从那些人中间救出来,但是他病弱瘦小的身体根本挤不进去,他抓起庭院里的扫帚使劲向那些人打过去,扫帚头狠狠打在黝黑青年的后脑上! “想死是不是?!” 黝黑青年震怒地放开她,捂住后脑,凶恶地瞪着小澄。趁着所有的人短暂的呆愕,小澄不顾一切地挤进人堆里,张开双臂护在她的身前,大声喊着:“不可以欺负我姐──!” “呦,小兔崽子,”黝黑青年盯着小澄的眼光突然变了,由凶狠变成了令人心惊的淫亵,“毛还没长全吧,不过老子就喜欢你这调调,来,给大哥亲一口!”说着,他竟一把将小澄抓过来,一张喷着臭气的嘴向小澄惊恐的面容凑过去! 她大惊,曾经听说过有些恶棍专门喜欢猥亵男童,甚至将男童绑走卖到可怕的地方!惊急之下,她冲过去一口死死咬住黝黑青年的手臂,血的腥气顿时充满她的口腔! “啊──” 正色迷迷亲向小澄的黝黑青年痛得大叫!抓着小澄的手一松。 “快跑!” 她紧紧拉着小澄的手向大门口跑,顾不得家里的东西了,先脱离危险最重要! “扑通!” 刚刚出院身体虚弱的小澄跟不上她的脚步,跌倒在地上! 她慌忙蹲下去扶他── “宝贝,摔痛了没有?”一只恶心的手猛然把她拨开,黝黑青年蹲下来,右手一把捏住小澄的下巴,指腹缓慢恶心的在小澄下巴上摸来摸去,“来,跑什么啊,让哥哥疼你,往后就做哥哥的小情人,哥哥让你吃香的喝辣的……” “这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你们,”她迅速爬起来,一把拉下黝黑青年恶心的手,吃力地将小澄横抱进自己怀里,努力按压心中的愤怒和恐惧,“你们爱拿什么就拿什么,这总可以了吧!” “小乖乖,哥哥只要你!” 黝黑青年目露馋光,硬生生抓住她抱在怀里的小澄! “大哥,你又喜新厌旧了!” “这小男孩儿看起来真让人心馋,大哥尝完以后记得给小弟们也尝尝!” 身后,是其他小青年们邪恶的笑谑声。 “姐……” 小澄死死地拉着她的手臂,声音里带着恐惧的哭声。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抱紧小澄,疯了似的对着那些拉扯她的男人们去踩去踢去咬!不可以让他们拉走小澄!不可以! 可是,小澄还是慢慢的一点一点从她怀里被拽出去! “姐──!” 小澄哭喊着抓紧她! 无数双不怀好意的手,拉扯着跟她争夺着小澄。突然,这些手在同一时间里却消失了!她用力拉扯的力道落了空,失去重心,重重的仰面摔倒在地!后脑痛得欲呕,她眼前发黑,什么都看不见了,双臂仍是紧紧的抱住小澄! 黝黑青年淫笑着趴上来,压在她和小澄身上,臭气熏天的嘴巴肆无忌惮地在小澄脸上脖子上亲来亲去,嘴里说着猥亵的话语:“嗯麻,小乖乖,嗯麻,哥哥亲得你舒服吧,嗯麻,哥哥会疼你,哥哥会让你欲仙欲死……” 她后脑疼痛欲裂,可是比疼痛更让她害怕的,是那一双双如狼般闪烁着的充满着淫邪与恶意的眼睛,那种害怕恐惧的感觉,几乎要使她疯了! “姐──救我──!” 小澄颤抖着挣扎着,恐惧的泪水滴到她的脸上。啊,她的小澄,她的小澄,疯狂的恐惧让她死命地抱紧小澄,一只手乱狂的挥舞着,徒劳地阻止黝黑青年对小澄的猥亵。 不能再让危险靠近小澄!她要保护小澄!在这世界上她唯一剩下的只有小澄!好容易才从死亡边缘救回来的小澄!他甚至没有完全复原,怎么禁得起这样的惊吓! 可是…… 她阻止不了他们!阻止不了他们猥亵强吻小澄,阻止不了他们拉走小澄!耳边是小澄被猥亵强吻的口水声,双臂中小澄哭喊着挣扎着渐渐被拉走,她眼前满是疯狂的黑暗!小澄已经被拉走了一半,她的右臂空荡荡的,姐──救我──,小澄,那是她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黑暗中,她的手摸到了一个冰凉的硬物──“砰──!” 黑暗和混乱中,她重重地将硬物砸在那颗发出淫邪狂笑的脑袋上! 仿佛有什么碎了…… 然后── 一切突然静得可怕…… 滴答…… 滴答…… 浓稠而腥气的液体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她脸上,她眼前的黑暗渐渐散去,如夕阳般的红色,像血一样的,血红血红…… …… “姐……” “姐……” 尹澄担忧关切的声声呼唤将她恍惚地从过去的噩梦中唤醒。 午后的阳光透明而迷离,她呆呆地望着小澄的面容,为什么,他的面容依旧那么苍白虚弱,就像六年前,他苍白虚弱得就像不可碰触的泡沫,仿佛轻轻呼吸就会碎掉。 如果当初欧氏集团不那么咄咄逼人,那么小澄就不用急着出院,如果后来不是她被抓进看守所,那么小澄就不会昏迷在欧家别墅外面被大雨淋了整整一夜,也许他就可以好好地调养,现在也不会衰弱到这个地步…… 她没有保护好小澄,是她没用,她始终没能将他照顾得健康快乐…… “姐……” 尹澄被她眼中的空茫吓到了,他忍不住轻轻摇晃她的肩膀,几年前她刚从那个黑暗可怕的地方出来时,就是这样让他心惊。 “我不会!” 欧辰低沉有力的声音把她从那片黑暗中拉回。 他眼神坚毅地看着她。虽然从她寥寥几句话中还不是很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他……无论任何时候,无论失忆与否,都绝对不会做出那种伤害她的事情! “如果你确实忘记了,那样的小事也不值得你再浪费精力去重新想起。”尹夏沫闭了下眼睛,神情从恍惚失神中渐渐淡静下来,“对不起,我很累,要回去了。” 她握住小澄的手,慢慢向休闲厅的门口走去,仿佛没有看到沈管家惊呆发怔的身影,她静静地拉着小澄,走出休闲厅,走出主屋。 望着她消失的背影,有一种寒冷突然将欧辰从头到脚淹没! 就像六年前那个如梦魇般痛彻心扉的夜晚……她没有回头,一点点眷恋和犹豫也没有的,冰冷消失在黑夜里…… 许久,他掩去眼底的黯然神伤,回头看向呆立的沈管家,冷声说:“沈管家,你能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 第五章 夜晚。 病床上,尹澄担心地看着站在窗边的姐姐。已经站在那里很久,她沉默地望着黑夜中的星星,洁白的脸庞被夜色笼罩着,眼神遥远而空茫。 记得姐姐刚从那个黑暗的地方出来时,浑身是伤,脸上赫然也有一道新鲜的伤痕,然而无论他怎样心痛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她都沉默无语,眼睛黑漆漆的一片死寂。后来,她脸上的伤痕渐渐好了,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她仿佛也渐渐恢复过来了,如常的谈笑和温柔,只是那段被关在黑暗地方的日子成为了永久禁忌的话题。 为什么要将旧事翻起…… 为什么不能让他和姐姐彻底地将那段往事忘记呢…… “叩、叩!” 病房门被敲响。 “请进。”尹澄轻声说,尹夏沫也被惊醒般缓缓转过身来。病房门打开了,一个严肃又略带古板的身影走了进来,尹澄愣住,这个出现的人竟然是沈管家。 “尹小姐。” 沈管家礼节性地向尹夏沫鞠躬,然后,面无表情地直视她说:“首先请您原谅我的冒昧打扰,此次造访并非少爷的授意,而是我的个人行为。” “请不要称我为‘您’。” 尹夏沫略怔之后,示意请他坐下。 “沈管家有事请讲。” “很抱歉,今天下午您在休闲厅里与少爷的对话被我无意中听到了。”沈管家笔直地站着,仿佛没听见她的纠正,神态中带着不谅解的刻板固执,“尹小姐,请恕我直言,您无权因为一些私人的猜测而伤害到少爷的感情。” “……” 她皱眉,不知道他到底是何来意。 “当年法院追索尊亲欠下欧氏集团债务,并且冻结帐户、收回房屋所有权的事情,与少爷毫无关系。”沈管家声音平板,“因为──那些事情都是我做的。” “你说什么?” 尹夏沫霍然抬头! 她盯着面前的这位老人。从小时候她就认识沈管家,沈管家一直以来都是形影不离地跟着欧辰,忠心耿耿,如仆如父。 “是的。”沈管家目光毫不回避,说,“当年集团的财务部门上报请示,关于尊亲去世后那笔欠款的事情应该如何处理,是我替少爷决定,按照法律的规定限期追回那笔款项。” “欧辰会让你帮他决定事情吗……”她淡淡失笑,不想再听下去,以欧辰的性格怎么可能让沈管家插手这些事情。 “少爷并不知情。” “……” “就在你和少爷分手的那一夜,”沈管家声冷如铁,“少爷在大雨中独自开车,发生了严重的车祸,重伤昏迷了整整两个多月,当少爷终于从死亡线上活过来后,已经完全失忆了。” 车祸?! 脑中“轰”地一声仿佛有层层白雾荡开,尹夏沫愕然呆立住!在蕾欧公司与欧辰多年后相遇的那一天,她曾经听沈管家提到过关于欧辰失忆的事情。她一直以为那是偶然事故,原来竟是──在分手那夜欧辰就出事了吗?!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了起来。六年前那晚的樱花树下,她冷漠地将绿蕾丝抛向夜空,那些因为绝望和恨意而说出的伤害他的话,狂乱摇晃的树叶下,他苍白惊痛的面孔,缓缓跪下的身影…… 欧辰…… 欧辰…… 猛地握紧手指,一阵剧烈疼痛的翻绞使她的呼吸窒息在胸口!就在那晚,就在她失去理性伤害了他的那晚,欧辰出事了吗…… 她是少爷命中的魔咒啊…… 望着尹夏沫震惊失神的面容,沈管家心中充满无奈的悲凉感。最初的时候,他以为这个女孩子是少爷的阳光,少爷因为她而渐渐会微笑、会期待、会心神不属、会在深夜里凝神为她亲手制作各种东西。 然而那一晚,她是那么残忍和冷酷! 在庭院的大门外,他虽然听不到她对少爷说了些什么,却从敞开的院门看到了一切!滂沱大雨中,少爷跪在树下漆黑的剪影,他几次忍受不住想要冲过去将少爷扶起来,可是那样尊贵倨傲的少爷会无法容忍被人看到如此卑微的场景吧…… 当少爷终于缓慢地从庭院里走出来,是四个小时以后。雨水将少爷全身淋得湿透,漆黑的头发黏在少爷苍白的脸上,滴答滴答落着水珠,少爷走得很慢,背脊却挺得笔直。拒绝了他的搀扶,雨中,少爷缓缓回头又望向那个庭院,眼神中的绝望让他至今都无法忘记。少爷命令司机从车里出来,独自一人坐进了驾驶位,车门砰地一声关上,在他和司机的惊慌无措中,少爷驾车以一种可怕的速度消失在漫天大雨的夜晚! 他当时就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然后…… 是一场灾难…… 当他接到警察局的电话赶过去时,少爷已经满身鲜血地被推进医院的急救室,警察说是车祸。手术整整持续了将近一天的时间,老爷也从法国特意赶来,而少爷始终昏迷不醒,医生说是除了外伤和内脏器官的损伤,还有淤血积在少爷脑部,压迫住了神经,情况非常危险。 车祸…… 又是车祸…… 少爷的车祸是意外,还是……他不敢再想下去,他尊贵的少爷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女孩子而…… 可是那个女孩子对少爷的伤害,是不可原谅的!所以当欧氏集团将是否追索尹夏沫养父欠款的请示文件呈报给老爷时,他告诉老爷,那个女孩子应该为她对少爷曾经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 “只是那些被雇佣去查收财产的人会如此粗暴,竟然试图猥亵您和您的弟弟,并且使您发生伤人事件以致入狱,是我当时未曾预料到的。”沈管家声音凝重地说,同时深深对尹夏沫和尹澄鞠躬,“道歉也许为时过晚,然而我仍旧想向两位表示歉意。” 尹夏沫看着他,惊愕、茫然和痛苦在她的眼睛里混合在一起。 “一切……都是你做的?” “是的。” “包括小澄在欧家别墅外面昏迷晕倒,被淋了一夜的雨,却无人过问甚至没有人打电话喊救护车,”她呼吸急促起来,紧紧盯着沈管家,“也是──你做的吗?” “姐,当时不是沈管家……” 病床上,尹澄吃力地坐直身体,对姐姐解释说。 姐姐因为打伤那个黝黑青年被警察抓走后,他又怕又慌,怕姐姐在那个可怕的地方受苦,怕姐姐真的被判刑该怎么办。慌乱中,他只想到有一个人能够救姐姐,于是来到了欧氏别墅的大门口。 可是,不管他怎么恳求,别墅的管家和佣人都不肯让他进去,也不肯告诉他欧辰在什么地方。他抓住别墅大门的铁栏哀求,一个粗壮的男佣将他拖出去,摔在门外的地上,他失去意识昏迷了过去! 醒转时,已经是半夜,天空下起了雨,而他依旧是躺在别墅外的地面上。冰冷的雨水带来刺骨的寒意,他看见别墅里黑漆漆一片,仿佛毫无生息,挣扎着他再次起来按铃,或许欧辰哥哥已经回来了,或许欧辰哥哥正在里面睡觉…… 然而仍然没有人肯替他开门…… 一阵眩晕之后,他又昏迷在满地雨水里…… “是我吩咐他们的。”沈管家面无表情地说,“别墅不欢迎任何打扰,也不欢迎任何闲杂人等。”守护昏迷中少爷的时候,他接到别墅刘管家的电话请示,看着病床上生命垂危的少爷,他冷硬地回复了刘管家。 “你似乎觉得你做的事情都是理所应当的。” 尹夏沫强自克制住情绪。 那时候小澄刚刚出院,原本就没有恢复的病弱之体在昏迷中被大雨淋了整整一夜,立时又恶化起来,转化成来势汹涌的肾病和其他内脏器官的并发症。由于这些并发症,小澄的身体始终不能调养到一个比较好的状态,现在甚至不能透析,只能用换肾手术来争取最后的生机。而且,医生警告过她,就算做完换肾手术,小澄也…… “眼看着少爷的感情和生命受到伤害,那些事情在当时对我来说,确是理所应当的。” “你要怎么对待我,我无话可说,”尹夏沫胸口起伏了一下,“可是,小澄那时候只是一个孩子!你难道竟然一点歉疚的感觉都没有吗?” 沈管家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自责。 “我会为我做过的事情负责。可是您误会是少爷授意对您做这一切,让我感到诧异。” “……” 她心中苦涩。原来,过去都只是一场误会吗?可是现在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所有的伤害都已经造成,所有的错误都很难去弥补。 沈管家直视她,说:“因为少爷是用他的生命来爱您,他不会也不可能做出任何让您痛苦的事情。请您珍惜少爷的感情,不要再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他。” “又是尹夏沫……” 酒吧里,玫瑰红色的灯光迷离而梦幻,玫瑰红色的圈型沙发里,沈蔷边说边放下手中前天的旧报纸,夏老板随手将它拿了过去。远处几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使得酒吧里的客人无法接近这个角落。 “哦?” 报纸上面《豪门新娘尹夏沫昔日案底曾被清洗》的偌大字眼触目惊心,夏老板若有所思地看着。华锦……这个记者倒是有通天的本事,当年他命人将尹夏沫在看守所的记录全部销毁,没想到竟然百密一疏…… “也许婚礼会取消,欧氏集团怎么会可能接受有案底的新娘。” 沈蔷心情复杂地看向身边的洛熙。虽然橘子日报爆出的尹夏沫过去曾经入狱的新闻,很快就像泡沫一样被压到水面以下,其他所有媒体都只报道了一天就突然全都闭嘴了,但是上流社会已经全都知悉了这件事情。那个记者写的有根有据,应该不是凭空捏造。 昏暗的灯光下,洛熙却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见,只是沉默地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酒。沈蔷原本希望尹夏沫嫁入豪门可以使得阿洛看清楚那女孩子虚荣功利的真面目,那个女孩子不值得他这样! 可是── 他越来越沉默的气息,越来越苍白的面容,却使得她胆颤心惊起来,仿佛他的生命正在流逝,仿佛他随时会在人世间消散。 “你不能再喝酒了!” 沈蔷忍无可忍地将他手中的酒杯夺走,洛熙木然地望着自己空落落的手指,好像他所拥有的最后一样东西也被人抢走了。 “她值得你这样吗?她究竟有什么好?!不过是个飞女而已,为了名利不择手段,一心只想往上爬,你为了她做了多么多事情,她一旦有了嫁入豪门的机会就将你抛之脑后……” “够了!” 不想听到这些,洛熙勉力站起身,忽然他的身子微一踉跄,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这些日子因为失眠从没有入睡,眼前一片漆黑,脑中猛地剧烈眩晕起来! “阿洛……” 沈蔷焦急地扶住他,感觉他身体冰凉,虚弱得就像白雾中的夜露。 “……你是不是不舒服,怎么这么凉……” “大哥,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渐渐从眩晕的漆黑中隐约看清楚面前的事物,洛熙克制住身体的不适,对夏老板打了个招呼,然后挣脱开沈蔷的双手,缓慢地向酒吧外走去。今晚沈蔷硬要拉他出来,说是曾经对他有恩的夏老板要见他,结果不过是她找的一个借口而已。 《天下盛世》已经杀青了,他再没有什么责任和牵挂,世界原本就是黑暗和冰冷的,他只想守在自己的房间里,不想去见任何人,也不想听到关于她的任何事情。 “洛熙!” 沈蔷也站起身想要追出去,他苍白失血的面容和冰冷虚弱的身体好像是生病了,不能让他一个人呆着,如果他出了什么事…… “让他去吧。”夏老板沉声说,阻止住她,“有些伤口需要一个人独自去舔拭,让他安静一下。” “可是他喝了很多酒……” 望着洛熙清冷孤单的背影消失在酒吧门口,沈蔷心里痛得发紧。 “我会安排。” 夏老板对远处的大汉们招了招手,一个大汉走过来,夏老板低语几句,那大汉点头,随后也离开了酒吧。 走出酒吧。 繁华的街道上有来来往往的汽车和行人,洛熙的身影被路灯拉成斜长的阴影,他空茫地仰起头,只见漆黑的夜幕中挂着几颗寂寥的星星。呆呆地站在夜色里,迎面而来的冷风忽然使得体内的酒意被激了起来,胃中一阵难受得克制不住的翻绞,他吃力地走进旁边一条黑暗的小巷里──“呕──” 扶住小巷的墙壁,洛熙苍白着脸孔开始翻江倒海地呕吐起来,他的身子难过得弯成虾米般,顺着墙壁慢慢滑下。 曾经进过看守所吗…… 以她那样忍耐淡静的性格,竟被逼得做出触犯法律的行为,那一定是很可怕的事情吧。在那些日子里,她是经历了怎样的痛苦…… 他想要见到她! 想要知道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想知道她是否已经从旧事中痊愈了,如果她什么都不想说,那他就静静地守在她的身旁…… 漆黑的夜色里。 幽长的小巷。 痛苦像一只冰冷的手将他的内脏揪紧翻绞,蜷缩着呕吐着,洛熙苍白的脸色就像夜晚河流里飘着的白色花瓣,凄清而单薄,在如死去般的呕吐中,他的睫毛渐渐被泪水濡湿。 可是,她是不需要他的…… 她身边已经有了其他人…… 欧辰会因为她的过去而放弃她吗…… 如果她被放弃,他一定会去嘲笑她,会让她后悔曾经抛弃了他!然后……他才会原谅她……把她抱在怀里,爱她宠她,给她想要得到的一切,再也不让她离开…… 剧烈的呕吐将他全身的力量都掏空了,两滴泪水静静缓缓地从洛熙脸颊滑下,就像夜幕中的星光,那泪水在小巷的黑暗中,悄无声息。 欧辰…… 又怎么可能放弃她…… 多少次在欧辰的眼睛里看到对她的感情,浓烈得仿佛她是唯一的光芒,又怎么可能因为所谓的过去而放弃她…… 只是痴人说梦罢了…… 命运似乎是将她和欧辰缠绕在一起的,而他,不过是多余的,从出生那日起,他就是多余的…… “洛先生!” 一阵寻找的脚步声从小巷外传来,那大汉发现了巷里黑暗处的洛熙,匆匆走过来,想要去扶起他。 拒绝了大汉的搀扶,洛熙吃力地扶着墙壁努力站直身体,他的脸色依旧苍白,泪水和脆弱的痕迹却已荡然无存。 “洛先生,我送您回家。” “……不用。” 洛熙的身影孤孤单单,他缓慢吃力地走出小巷,夜幕中的星光淡淡洒在他的身上,如同一滴寂静的泪水。 一切已经无法挽回…… 三天后…… 她将会是别人的新娘…… 秋日的天空蔚蓝清爽。 旧式皮箱敞开放在桌上,里面已经放满了十几年来的贴身物品,一只略显苍老的手拿起床头柜上的镜框。阳光洒照着玻璃镜面里的照片,那时候少爷只有两岁,蹒跚地跑在绿茵茵的草坪上跟猫玩耍,一不小心差点跌倒,他及时从身后将少爷扶起来,少爷回头看他,脸上露出孩童稚气的笑容。 望着那张照片良久良久。 沈管家将镜框慢慢放进皮箱,“兹──”,拉链缓缓拉上,他提起沉重的皮箱,缓步转身向门口走去。 “听说你辞职了?” 门口处,一阵脚步声响起,纤细修长的身影,竟然是尹夏沫。望着老人手中的皮箱和花白的头发,她的声音低沉淡静。 当在病房里得知过去的事情都是沈管家一手策划时,她以为自己会因为小澄当年骤然加重的病情和黑暗地方里那些可怕的回忆而怨恨他,可是,对这个倔强而日渐衰老的老人,她却始终恨不起来。 来到别墅,在客厅等候欧辰时,没有看到素来尽职的沈管家出现。询问之下竟然听女佣说沈管家已经辞职,正收拾东西准备离去,她吃惊,然后心中一阵黯然,问明沈管家卧室所在便起身而来。 “是,尹小姐。” 沈管家对她鞠躬,神态不卑不亢。 “是为了六年前的事情吗?”她皱眉。 “是。” “我以为,你并不后悔你所做过的事情。” “是,我并不后悔。如果重来一次,看着昏迷重伤在病床上的少爷,也许我会选择做出同样的事情。”沈管家年老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可是,我当年的行为使少爷被您长期误解,使您遭受到了合理惩罚范围之外的灾难,更使您的弟弟无辜受到牵累,这些后果都应该由我承担。” “你承担后果的方式,就是离开欧辰吗?”她淡淡地说。 “您即将和少爷结婚,应该很讨厌看见曾经伤害过您的我继续留在少爷身边。”沈管家眼角有皱纹,仿佛忽然老了五岁。 尹夏沫凝视他。 半晌,她的眼睛里有种复杂的神情,说:“如果是因为我而决定离开,那么,就为了欧辰而留下来吧。” “……” 沈管家呆住。 “过去的事,究竟谁对谁错又哪里说得清楚。”她唇角微微扯出一抹苦涩的笑容,“虽然在危难的时候,逼债如同雪上加霜,可是那原本就是我养父欠下欧氏集团的钱,欠债还钱也是天经地义。虽然我怨恨你们竟然忍心让小澄在别墅门外的大雨中昏迷整整一夜无人问津,只是,我又何曾没有任性地折磨过欧辰。因因果果,也许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报应,我无法做到问心无愧,又有什么资格赶你走呢?” “尹小姐……”沈管家动容,顿了一顿,又摇头说,“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没有资格再留下来。” 看着这个固执的老人。 尹夏沫轻吸口气,说:“即使你走了,又能弥补些什么呢?……留下吧,不要让欧辰身边再少一个亲厚的人,欧辰离不开您,您──恐怕也离不开欧辰吧。” “至于我,”她眼底澄静如琥珀,“如果需要,我可以让眼睛过滤掉任何不想看到的事物。” 说完,她将老人手中的行李箱接过来,重新放回桌上。 走出沈管家的卧室。 尹夏沫心里一片宁静,在秋日的阳光里,过去的事情在终于知道真相之后如同乌云被渐渐吹散。曾经怨恨过他,以为那些都是他的报复,以为他以前对她的感情只如对洋娃娃一般,喜欢就要占有,得不到就要毁掉。 可是── 原来是她误会了他。 在那个樱花树下的分手之夜,他竟然…… 阳光照耀的地面上,有一个斜长的投影,她怔怔地抬起头,那人赫然正是欧辰。他站在走廊里的落地玻璃窗前,不知已经站在那里多久,光线从身后漫射而来,他的轮廓仿佛被太阳的光芒镶上金边,手腕上的绿蕾丝在秋日微风中轻轻飘飞。 “你──是来找我吗?” 声音里有压抑的黯然,欧辰凝视着她。当佣人告诉他,她正在客厅等候时,短暂的欣喜过后却是一阵心慌。方才她与沈管家的对话,他也听到了。虽然感激她挽留下来了沈管家,可是又担心她的不介意是因为不会和他生活在一起。 她来找他。 是由于无法宽宥六年前的痛苦往事而要求取消婚礼吗? “是的。原本前两天就打算来的,但是医院里小澄透析的时候反应比较强烈,所以今天才过来。”她轻声说。 “现在怎样?” “已经恢复过来了。” 两人边走边说,欧辰带她走进书房,那里很安静,没有佣人。黑色的大理石地面,黑色的书桌,深绿色的窗帘。六年前她经常在这个房间安静地做功课,他在旁边看一些公司的情况汇报。偶尔抬头,她会发现他正出神地凝视着自己,眼睛像春日湖泊的水面一样是明亮的绿色。 书房里跟六年前几乎完全一样,只是桌上多摆了一些照片相框。 各式原木的镜框里,有些照片的场景是很久很久以前,她以为只有一份,只被藏在她客厅的木盒里。一张是校园的广场上,少年的他轻弯下腰在她的手背印下一个吻;一张是湖边,年少的她背倚着加长林肯,温柔地用毛巾为晨跑回来的他擦拭汗水。 有一些是新的照片,一张是为蕾欧拍广告时,她在蔚蓝的大海里扮成可爱的小美人鱼;一张是傍晚的彩霞中,她低头为他缠系绿蕾丝,重重叠叠的绿蕾丝缠在他的手腕上,两个人仿佛被霞光映成一幅画…… 还有一些照片的镜框被掩映着看不清楚,望着那些照片,她的心如同被重重地拧了一下,疼痛慢慢扩散开来。 “刚刚收到了侦讯社传真过来的调查结果,正打算拿到医院给你看。”欧辰拿起一份文件,递到她的面前,凝声说,“虽然是沈管家授意通过法院收回你们的房子和冻结银行帐户,不过,那些欺负你和小澄的人并不是沈管家派去的。他们是一伙流氓,想趁火打劫,在欧氏集团正式接收房子之前将值钱的东西搬走,不料正好被你们撞上,所以冒充是欧氏集团的人员。” 尹夏沫惊住。 翻开那份文件,她手指一颤,昔日那个黝黑青年的照片赫然印在纸页上,浓稠的血腥气,猥亵猖狂的笑声,她闭上眼睛,努力不让黑暗再次将她包围! “他已经死了。” “……”她脸色苍白,“是被我……” “不是。当时他住院一段时间就康复了,但是三年后在一次斗殴中被人打死了。”原打算将那个欺负她的黝黑青年抓过来,让她决定如何处置,却料不到那人居然已经死了。 慢慢将文件合上。 尹夏沫望着窗外的阳光,时间一晃而过,所谓的恩恩怨怨在上天的安排面前显得渺小而微不足道。 “夏沫……” 欧辰的低语将她从思绪中唤回,抬起头,她察觉到他的嘴唇抿得很紧,眼底的黯绿深幽无底。 “……如果你今天来,是因为无法原谅过去的事情而要求取消婚约……” 她睫毛微颤,定定地望着他。 “我不会同意。我会补偿你,所有因为我而受到的伤害,我都会补偿你。我会让你过得幸福,爱你所爱的一切,再不让你害怕,不让你难过或者流泪,我会努力让你成为最幸福快乐的人。”突然伸臂将她拥入怀中,欧辰的下颌放在她的头顶,声音沙哑地说,“所以……不要取消婚礼,不要在我幸福得不敢置信的时候,让我再次坠入地狱……” “欧辰……” 她挣扎着想从他的怀中仰起头,可是他紧紧地抱住她,仿佛在恐惧什么,不肯让她哪怕稍微地离开。于是,她只能在他的双臂的禁锢中,轻声说:“我今天是来道歉的。” “……” “对不起,我一直误会那些事情是你做的,怨恨了你很长的时间。”她对着他的胸口说。 “……” 欧辰的手臂顿时僵住! 这代表着……她开始接受他了吗?松开她,他如石雕般望着她仰起的面庞,阳光洒在她的眼睛里,宁静而清透。 “那晚……你出了车祸?”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静静流淌,想起沈管家在病房里说过的那些话,心中的歉疚更加浓深了些。虽然告诉自己那也许不过是一场巧合的意外,可是……莫名的不安让她始终无法释怀…… 车祸…… 欧辰心中慢慢重复着这两个字,苦涩的滋味仿佛又回到了六年前那个绝望狂乱的夜晚…… …… 大雨中。 无人的公路,他疯狂地将车速加到最大,雨水狂乱地打在车窗上,空中炸开闪电和惊雷,白茫茫的雨世界,他知道她已经彻底将他逐出她的世界,她从没有喜欢过他,也将永远不会原谅他…… 雪亮的灯光! 一辆巨型卡车突然出现在公路前面! 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他木然地听着雨水哗哗从车窗滑落,什么都不再能看得清楚,只有她绝情冰冷的话语和漠然离开的背影在脑中撕扯翻涌…… “……要怎样你才肯原谅我?!” 无论让他付出什么代价,只要她肯留下,哪怕只要她再看他一眼。而漫天白色的夜雾里,她的背影是漆黑的,仿佛随时会消散…… “除非──” 没有回头,她望着黑漆漆的夜空,背影冰冷。 “──你死掉。” …… 死掉…… 她就会原谅他了吧…… 卡车雪亮眩晕的灯光中,他慢慢闭上了眼睛,松开了握着方向盘的手。寂静的雨世界,卡车刺耳的刹车声,轰然的巨响…… 死掉…… 她就会原谅他了吧…… …… “那是一起意外事故。” 欧辰平静地说,不想再过多地谈论这个话题,他转身去书桌上拿起一份名单,对她说:“婚礼的请柬已经送出去了,你看一下有没有漏掉你的朋友们。” “真的吗……” 虽然罪恶感可以因为那只不过是一场意外而减轻一些,可是,为什么看着面容无波的欧辰,她心中的不安却更加强烈了,是她做错了吧,当时年少任性的她是那样狠狠地伤害了他…… “是的。”他淡淡的说,“你不必再想这些事情。后天我们就会结婚,那些过去的事情都已经不重要。你只要记得……” 站在书房的落地窗前,他凝视着她,眼中有暗亮的光芒。 “我会尽我所有的努力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幸福…… 在他的凝视下,她的思绪变成一片空白,有种难以言诉的颤抖和温暖在血液里流淌开来,然而恍惚间一个寂寞如雾的影子从她心头缓缓闪过,让那股温暖又渐渐消失无踪。 她是注定不会幸福的人吧。 或者,她也并不在意那些幸福。幸福只不过是虚幻的泡沫,七彩斑斓地在空中飘着,轻轻一握就会碎掉。 尹夏沫原本打算直接从医院到婚礼现场就可以了,但是尹澄坚决反对,说姐姐应该是幸福甜蜜的新娘,从医院出嫁太不吉利了。她觉得从小澄嘴里听到“吉利”两个字很有趣,小澄却不理会她的取笑,居然说动了医生们同意他回家两天。 于是她和小澄在婚礼举行的前一天,回到了家中。珍恩将她们送到楼下就连声喊着已经约好了做美容,一定要漂漂亮亮地出现在夏沫的婚礼上,又开着车跑走了。 打开大门,她以为久未居住的房屋应该是灰尘飞扬的,然而竟明亮整洁纤尘不染,地板干净得可以当镜子,沙发的套罩似乎也是被洗干净后重新罩上的,客厅的桌子上居然还摆着一个插满了盛开的百合花的水晶花瓶。 黑猫“喵”地一声精神十足地从阳台窜出来,尹澄惊喜地抱着它又亲又摸。 是欧辰…… 尹夏沫打量着被收拾得焕然一新的屋子。房子的钥匙她给过欧辰一套,让他帮忙暂时照顾黑猫。他竟是如此细心的男人吗?是六年之后的他改变了,还是六年之前的她没有发现。 傍晚尹澄穿上围裙准备做饭,说是好久没做饭给她吃,手都有点痒了。她将他拉出厨房,他又笑着挤进去,最后只得每人各做了两道菜,她做的是他爱吃的,他做的是她爱吃的。 吃晚饭的时候,尹澄有点兴奋。 他不停地问她明天的婚礼准备得怎么样了,他真的可以挽着她的手进入礼堂吗,需不需要找一个父辈的人来陪她。万一他踩到她的长裙怎么办,万一他不舍得把她交给欧辰怎么办,婚礼当天的捧花还是用新鲜的最好,他明天清早就要跑到花店去买! 尹夏沫微笑着回答他一个又一个的问题。直到觉得太兴奋会影响他的休息,她才命令他立刻回卧室休息。 月光从客厅的窗户照进来。 她望着忽然安静下来的屋子,心中一片静静的回声,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默默走进自己的卧室,雪白的婚纱就放在她的床边,皎洁的月光将婚纱洒照得有种圣洁的光芒。 她席地而坐。 望着窗外的月色如雕像般一动不动。 良久。 黑猫悄悄跑了进来,偎进她的怀里,她的手指缓慢地抚摸着黑猫的皮毛,脑中却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者她什么都没有在想。这样是最好的吧,她能做到的,只有这样才是最好的。 同样的月光。 欧辰站在阳台上,他双手扶着栏杆,手腕的绿蕾丝在夜风中飞舞。他的眼睛黯绿如森林,也许他会因为对她的胁迫而受到惩罚,但是只要能够和她结婚,能够将他和她的名字维系在一起,他愿意用一切去交换。 他祈求上天。 将这最后一次留住她的机会赐予他。 同样的月光。 洛熙沉默地坐在深紫色的沙发里,他已经坐在那里一天一夜,没有吃饭,也不觉得饥饿。月光照在他的身上,他的面容如同栀子花般雪白,眼珠却漆黑漆黑,仿佛深不见底的黑洞。 明天她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 她真的…… 要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吗…… 明天…… 他还有明天吗…… 第六章 清早时分,珍恩就敲响了大门。她神采奕奕,穿着一身如粉色玫瑰花瓣般可爱美丽的纱裙,手里还捧着一大束白色纱绢簇拥着的新鲜的百合雏菊,露珠在花朵上晶晶盈盈。 “我好看吗?” 将新娘捧花交给尹澄后,珍恩开心地在客厅中央旋转,粉红色的层层纱裙在空中荡出甜蜜灵动的圆圈,她的脸兴奋得红扑扑的,仿佛新娘是她,而不是微笑着坐在沙发里的尹夏沫。 “珍恩姐很漂亮,裙子也很好看!” 小心翼翼地将捧花放好,尹澄笑着用力点头,心里的幸福感就如那些花儿一样绽放开来。姐姐要出嫁了,虽然舍不得姐姐嫁人,虽然舍不得从此在她生命里有了比他最重要的人,可是,姐姐从此有了她的家庭,将来会有可爱的小宝宝,今天应该是姐姐最幸福的一天。 “裙子是欧辰准备的,昨天的美容也是欧辰准备的。”珍恩停下旋转,笑盈盈地望着夏沫说,“夏沫,欧辰真的很宠你呢,一点都不舍得让你劳累,而他自己把婚礼所有的细节都考虑到了!甚至潘楠的伴娘服……哈哈,一会儿她来了你就知道了!” 清晨的阳光将尹夏沫的面容照得洁白如象牙。 她的笑容很平静。 静静地听珍恩叽叽喳喳地说话。 “夏沫……”珍恩坐到她的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你会幸福的,你一定会幸福的!欧辰那么爱你,他简直可以将全世界都放在你的脚下!对了,你知道那个可恶的爆周刊吧,欧氏集团已经将它完全收购了,橘子传媒也被欧氏集团并购了大量股份,所以往后再也不会有记者说你坏话,今天的婚礼也一定会非常非常圆满!” 尹夏沫微怔。 那些关于记者的事情她并不很关心,只是珍恩的声音是那么兴奋快乐的,她的手却微凉而紧张。 “珍恩……” “你一定要幸福!你一定会幸福!夏沫……真的,你会幸福的,你的选择不会错,你会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珍恩试图用这样的语气来说服自己,是的,夏沫一向的决定都是正确的,这次也不会例外!可是,她的眼中却突然涌出了泪花,赶快低下头去,狼狈地擦着泪水。 “珍恩姐!” 尹澄将纸巾递给珍恩,看着她流泪的模样,心里忽然也重重地酸了起来。他赶忙轻咳一声,笑着说:“谢谢珍恩姐买来了捧花,这样我就不用再跑一趟了。” “我会的。”尹夏沫反握住她的手,珍恩眼睛红红地抬起头,她对珍恩微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不会后悔。你放心,我也会努力……让自己幸福的……” “嗯!” 珍恩的眼泪哗地又涌了出来,她又哭又笑,狼狈得像孩子一样,连声喊着说:“哎呀,我真像一个傻瓜……啊,我的妆,我的妆一定花了!” 就在屋里闹哄哄充满快乐和不舍的气氛时,潘楠赶来了。 果然如珍恩所说,潘楠的伴娘服是很值得一看的。因为素来不喜粉红色和裙子,欧辰派来的服装设计师为她特别设计了帅气又别致的伴娘装。 白色的雪纺纱长袖衬衣,粉红色的紧身小马甲,马甲下面缀着一层粉色的蕾丝,细细透明,宛如一层轻盈的裙摆,下身是白色的紧身长裤,白色的长靴,靴上点缀几颗粉色的水晶,又如男孩子般俊秀,又透出几分女孩子的妩媚。 潘楠没有像珍恩一样哭哭啼啼地伤感,送上祝福之后她就开始麻利地动手帮夏沫穿婚纱。珍恩飞快地整理好自己哭花掉的妆容,也来帮忙给夏沫做新娘的造型。 欧辰原本指定了著名的新娘化妆造型师,但是尹夏沫说只要珍恩就足够了。 早晨的阳光如水晶般透明。 尹夏沫静静地坐在卧室的梳妆镜前,雪白的婚纱已经穿在她的身上,细细的绢纱锦缎被阳光照耀出柔和的光芒,恍如是在圣洁唯美的梦境中。 潘楠为她轻轻梳着长发,珍恩将粉底胭脂擦在她的脸上,潘楠为她从欧辰买来的成打成打的高跟鞋中挑选出一双最合适舒服的,珍恩将她的头发松松挽起,一串含苞待放的小小茉莉花插入她的黑发,几缕微卷的长发垂下,浪漫又清新。 宁静地,尹夏沫坐在卧室的梳妆镜前。 阳光拂照着她洁白的肌肤。 琥珀色的眼瞳。 如玫瑰花瓣的双唇。 精致的下巴。 优美修长的脖颈。 如象牙般白皙清瘦的肩膀。 阳光缓缓轻柔地流淌…… “好美啊……” 珍恩低声赞叹,站在客厅中央穿着婚纱的夏沫圣洁美丽得如同是从天国的传说中走出来的女神,那种光芒让她的眼睛都微微眩晕。 潘楠也出神地望着夏沫。 她不知道为什么夏沫会突然决定嫁给欧辰,也不知道在夏沫和洛熙之间发生了什么。她曾经问过夏沫,夏沫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告诉她说,那是她的选择。 虽然惋惜夏沫和洛熙最终没有走在一起,虽然曾经期盼夏沫和洛熙能够破镜重圆,可是夏沫依旧是她的朋友,她会尊重并且支持夏沫的任何决定。 尹澄微笑地看着姐姐,忽然眼眶湿润了起来,他低头将新娘捧花拿起,缓步走过去,将那束鲜花送到夏沫的怀中。 “姐,祝你幸福。” 晨光中,他含笑轻轻拥住姐姐的肩膀,将他所有的祝福送给她。 白色的加长豪华劳斯莱斯房车停在楼下。 美丽的粉色玫瑰花环。 白色制服金纽扣的司机静静守候在车旁。 欧氏集团负责安排婚礼的公关部曾经要准备浩大的车队来迎接她,尹夏沫拒绝了,她对欧辰说,她不想要过多的喧哗,只想平静地到达举行婚礼的礼堂。 欧辰凝视她片刻,应允了。 白色的加长劳斯莱斯房车在上午的阳光中缓缓行驶。 阳光明媚而刺眼。 风却很大。 大风将道路两旁的树木猛烈地吹着,枝叶哗啦啦地剧响,光影在树叶间被狂乱地筛碎,透过车窗,车内的光亮忽明忽暗,如同不停变幻的黑白投影。 车内的空间非常宽敞,潘楠和珍恩坐在一排,面对面坐的是尹澄和尹夏沫。尹夏沫怀抱着百合雏菊的捧花,唇角依旧保持着淡淡的微笑,笑容平静而遥远。 车内充满热烈的气氛,珍恩快乐地谈笑着,问小澄要代替父亲的角色将夏沫送到欧辰身边会不会紧张,问夏沫和欧辰打算去哪里度蜜月,让夏沫婚礼结束后一定要记得将捧花扔给她…… 莫名的不安和内疚让珍恩不敢去看夏沫的脸,只是不停地说着笑着,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她不敢让自己停下来,不敢让车内的气氛有一点点的凝滞。夏沫会幸福的,大家都会幸福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是这样的,一定一定是这样的! 加长劳斯莱斯突然刹车! 车内四人的身体都被震得微微颠了一下,然后听到司机按响了喇叭,又过了一会儿,司机再次按响喇叭,似乎是想要让前方的车辆让开道路。 珍恩疑惑地扭头望去,透过车子的前挡风玻璃,远远地看到一辆横拦在路上的汽车和一个熟悉的身影!她震惊地张大嘴巴,然后惊栗地又转头向夏沫看去。 “他真的来了……” 定定地望着车前方的那个人,潘楠心底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昨晚她实在担心洛熙,忍不住给他打电话,终于接通后,电话那端他低哑微弱的声音让她突然恐惧了起来,仿佛他的生命如同流沙,正随着夏沫一分一秒即将临近的婚期而飞快消逝! 于是在一种突出其来的冲动之下,她透露了夏沫今天去教堂的僻静路线。是最后的机会了吧,属于那两人的最后的机会…… 风将树木吹得剧烈摇摆。 明亮刺眼的阳光。 金黄色的树叶,安静的道路,白色的宝马车横亘在前方,洛熙静静地倚车而立。他好像已经在那里很久很久,黑玉般的发丝上还有晶莹剔透的晨露在闪亮。 树叶间晃动的光影将车内的世界摇曳得明暗不定。 盛开的百合花静静躺在尹夏沫的臂弯,她的面容却比百合花瓣还要雪白失色,远远地凝视着那人,如同隔了千山万水。她僵硬地坐着,手指不由自主地将捧花周围的绢纱握得“沙沙”轻响。 圣彼得大教堂里空旷安静。 阳光从巨大的玻璃窗洒进来,彩色的玻璃上描绘着各种画面,恍若是来自天堂的神圣光芒,教堂顶部的天穹绘有恢弘的彩色壁画,婚礼的来宾们在外面还没有入场,只有欧辰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教堂内。 他穿着黑色笔挺的礼服。 默默出神。 半晌,欧辰缓慢地转过身,暗烈的目光从一排排空的座位望向礼堂的入口,胸口涌出一股滚烫的热流。今天她将要身披雪白的婚纱从那里向他走来,从此她的名字将和他的名字放在一起,她将成为他的妻。 永不分离。 车内,潘楠暗暗叹息了一声,她只希望夏沫能够真正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珍恩的神情里却有种隐约的惶恐,目光从夏沫那里移到尹澄身上,看着尹澄那因为婚礼而兴奋却苍白虚弱依旧的面容,她的心紧紧揪在一起。 “姐……” 尹澄怔仲地看着姐姐,不知道洛熙哥哥的出现会不会将姐姐的婚礼打乱。 树叶剧烈地摇晃着,一道刺目的阳光亮晃晃地透过车窗玻璃照在尹夏沫的眼睛上,她静默着,缓缓地垂下睫毛,幽长的睫毛在洁白的面容上映下两弯乌黑的阴影。 盛开的百合花和雏菊放在车座上。 她手指微颤,双手交握了一下,良久,仿佛终于下定了主意,轻轻伸出右手将车门打开。 “夏沫!” 珍恩焦急地伸手想将她拉回来,潘楠却立刻挡住了珍恩,凝声说:“再给她一次考虑的机会吧!” 秋日的风狂烈而清凉。 走出带着玫瑰花环的白色加长劳斯莱斯房车,尹夏沫雪白的头纱被风吹得飞扬起来,如白雾般笼罩着她。 她缓步走向洛熙。 洛熙穿着白色的礼服,看着她走来的身影,他的身子顿时变得僵硬而紧张。她走得很慢,就像电影中的慢镜头,灿烂的阳光中,纯洁的新娘,她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向他,如同即将和他一起走向婚姻的圣殿。 秋日的风中。 她走到洛熙的面前,仰起头,树叶慌乱筛下的金子般的光影映在她琥珀色的眼瞳里。 “你又来做什么呢?” 她淡淡地望着他,雪白的婚纱被阳光照耀得明亮而刺眼。 “是啊……我来做什么呢……” 洛熙的声音低哑悲伤,有些茫然,仿佛是在问着他自己。 “……我能求你不要嫁给他吗……” 清晨的露珠濡湿了他的黑发,他的面容苍白得惊人,仿佛他全部的生命都燃烧殆尽了。 “……可是……你是那么的冰冷固执,就好像一面没有缺口的冰墙,从来不会因为我而改变什么……夏沫,我能来做什么呢……你会因为我,而不嫁给欧辰吗?” 明知道不可能,洛熙却仍然盯着夏沫的眼睛,只要看到一点点曙光…… 然而…… 一丝光亮都没有…… 尹夏沫只是颤抖着闭上眼睛。 “……我知道你不会,就算明知我有多痛苦,你也不会心软。”苍白的嘴角轻轻带出一朵虚弱的笑容,“你就是这样的,夏沫,我多了解你,你的心是用世界上最坚硬的东西做成的,而我融化不了你……” 她的心一阵猛烈的剧痛,如同心脏正在被寒冰般的剪子一下一下地缓慢地剪开,每一片碎片都淋漓着鲜血!然而,愈是疼痛,竟愈是清醒,她可以听见自己的声音淡淡地响在风中。 “是的,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冷酷无情,随便一个人都比我好……你来干什么,就为了跟我说这些吗?” “我来跟你求婚。” 阳光从摇晃的树叶间穿透而下。 他轻轻地微笑着,笑容温暖而脆弱,声音缥缈却又真实。 “什么?” 尹夏沫耳膜轰地一声,流血的心底仿佛有一层一层的雾气荡开,她恍惚地望着他,不敢置信地望着他,隐约的白雾中,眼前恍若展开一卷画面,有他、有她…… “我来,是在你还没有嫁给他之前,向你求婚。” 握住她的手腕,洛熙将她拉向他!他的眼珠漆黑漆黑,苍白的唇边那抹笑容轻柔美丽。被他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掌炽热滚烫,绝望窒息的气息将她重重地包围住,她竟顷刻间又心如刀绞了起来! 那样的生活…… 是不属于她的啊…… 她重重咬住嘴唇,用力试图甩开他的手,痛声低呼:“你疯了吗?” “也许吧……” 他的声音空荡荡的。 “夏沫,我本来是不会来的,因为我知道……我来也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可是,我昨天晚上做梦了……” “梦见……我死了。” 秋日的阳光明亮晃眼。 蔚蓝的天空。 迎面而来的风将尹夏沫的面纱吹得烈烈飞扬起来,望着仿如会被风吹去的他,她的脸色比婚纱还要苍白,胸口有一口血腥气往上涌。 “我想,在我死之前,一定要把想做的事做完……你知道吗……很早很早,我就想向你求婚了呢……”树叶摇曳的光影中,他苍白的微笑被碎金子闪烁般的阳光染上温暖的光晕,整个人却恍若是虚无的。 “你胡说什么……你怎么会死……” 她胸口急促地起伏,强自去镇定乍然涌起的恐惧。不,不会的,他只是在吓她…… “为什么不会呢?” 在树叶狂乱的摇动下,光芒变幻成阴影,洛熙又如同是被浓重的白雾包围着,美得如同六年前那个仿佛从画书中走出的少年,眼瞳如夜,肌如樱花,唇色如血,他的声音恍惚得仿佛是深夜从遥远幽巷中传来的洞箫:“如果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留恋的东西,就会死去呢……” 劳斯莱斯房车内。 珍恩焦急地趴在车窗上望着那站立在风中的两人,她听不到两人在说些什么,也看不到夏沫的表情。 夏沫…… 会不会像电影中常演的那样,在即将举行婚礼之前,跟洛熙跑掉啊…… 浑身打了个寒颤,珍恩猛地再次伸手想要打开车门出去,潘楠却再一次拦住了她,皱眉凝声说:“让夏沫考虑清楚,不好吗?” “不可以!”珍恩急得喊起来,“今天夏沫就要结婚了,所有的宾客都已经通知,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准备好,如果夏沫逃掉,那么……那么……” 那小澄的手术…… 该怎么办…… 欧辰也是爱着夏沫的,不是吗?和欧辰在一起,夏沫也会幸福的吧,那样就会是三个人的幸福,欧辰、小澄和夏沫都会幸福啊!如果夏沫冲动地毁弃和欧辰的婚约,即使能够和洛熙在一起,可是,如果小澄不在了,夏沫又怎么会幸福呢?!那将是所有人的悲剧!! “珍恩姐……”尹澄轻声说,目光依旧望着车窗外面的那两个人。 “只要姐姐觉得快乐,哪怕她在婚礼现场反悔,只要她可以快乐幸福地生活,那些其他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呢……” 珍恩呆呆地跌坐进车座里,良久说不出话。 树叶狂烈地摇晃。 金灿灿的阳光被树叶和风打乱成破碎的光影,光芒闪动得让人眩晕,仿佛忽而是刺目白昼,忽而是黑夜阴影。 在恐惧和慌乱中,尹夏沫猛地闭上眼睛,死死握紧手指,掌心处隐约传来一阵阵尖锐的疼痛。不知过了多久,她胸口的起伏渐渐平静下来,睁开眼睛,望着他,说:“你在威胁我。” 是吗?他在威胁她吗?洛熙茫然地自问,难道,为了挽回她,他已经连这么卑鄙的手段都在用了吗? “如果你觉得是……那就是吧……” “可是,没有用的。”尹夏沫静静地说,被树叶摇碎的风声中,她的声音如针一般冰凉闪着寒光。 “因为……我爱他。” “我爱欧辰。” 似乎怕他听不懂,她又重复了一遍,望着他霍然瞪大的眼睛,望着他迅速失血苍白的面容,她依旧死死地握紧手指,仿佛被汹涌的海水淹没,从头顶到脚趾的血液都是冰冻刺骨的。 “以前是我误会了他。曾经以为六年前养父母和小澄的车祸是他一手造成的,曾经以为房子被收走逼得我和小澄走投无路也是他一手导演的,所以我恨他,决心忘记他,永不原谅他。”她平板地说,仿佛在讲述别人的事情。 “但是后来我知道了,那些都是误会,和他没有关系。是我错怪了他,而旧日的……旧日的感情一直存在我的心底……” 恨她吧…… 然后忘记她…… 就让她一人接受命运所有的惩罚和报应,就让他彻底走出她的阴影,他一定会有美好的生活…… “你骗我……” 握住她手腕的手从炽热变得冰凉,洛熙呆呆地放开她,后退了一步,面容苍白如纸,他慌乱地摇头。 “不可能的……你在骗我……虽然不懂为什么你要嫁给他……可是你爱的是我……无论六年前还是现在,你爱的是我,你从没有爱过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可笑地来骗我……” “为什么你还要一次又一次地来找我呢?!难道……你被我伤害得还不够吗?!难道一定要听到我亲口说出这样残酷的话,才会死心吗?!”尹夏沫情绪微微失控,她努力克制着胸口翻涌的血气,“记得我曾经警告过你,不要爱上我……” “都是骗我的……是吗……” 一点一点,眼底的光亮一点一点地熄灭,洛熙嘴唇苍白,轻若无声地说:“你曾经说过……你喜欢的是我……你曾经说过……永不背叛……不离不弃……那些全都是……骗我的吗……” 尹夏沫什么都说不出来。胸口翻绞着的剧烈的疼痛让她眼前阵阵漆黑,耳膜轰轰作响,她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去了。 “你是……这样的无所谓吗……”他轻轻咳着,仿佛胸口有难以忍受的疼痛,“……甚至……连一点辩解都没有……” “对不起……” 恨她吧,忘记她吧…… 然后…… 开始他的新生活…… 只要没有她,他会幸福地过下去吧…… “就算我下一秒就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你还是会毫不犹豫的嫁给他吧……” 洛熙定定地望着她,眼底闪过一抹古怪的光芒,苍白的嘴唇忽然又变得鲜艳起来,鲜红得如同浸透了血。 “洛熙!” 漆黑沉黯的眼底弥漫着浓浓白色雾气,就好像他随时会同那雾气一般消散,无踪无迹。这一瞬间恐惧和害怕重新紧紧攫住了她,她颤抖着低喊了一声,竟无意识地伸出手试图抓住他。 “你在害怕吗……” 洛熙躲开了她的手,鲜红欲滴的唇角竟然勾出一抹淡然嘲弄的笑意,他缓缓地转身,秋日的阳光里,他的影子淡淡地映在地面上,在树叶晃动的光影间时隐时现。 “……不过,不用怕……你不值得我为你而死……这世间如此美好……我会好好地活着……会看着你究竟会不会后悔……” 那时的阳光出奇的明亮刺眼。 他背对着她。 孤独却挺直的背影。 缓慢地。 一步一步离开她。 那天的风出奇的大,她洁白的面纱在风中烈烈飞扬,而花冠上的花瓣一片片被风吹落,飘舞在空中,洁白色的花瓣,被阳光映得透明,一片片轻轻飞舞,轻轻旋转,轻轻地,随风远远去了…… “我……绝不祝福你……” 白色宝马车的引擎轰鸣,突然呼啸着如绝望的箭一般消失在道路的尽头,只留下那冰冷的句话一声声回响在她的耳边。光影被树叶疯狂地摇晃,她紧紧闭着眼睛,身子一阵一阵地颤抖,直觉得天旋地转了起来,胸口紧窒剧烈的疼痛使她捂住胸口,一阵一阵地咳嗽。 “姐……” 尹澄从车里快步走出,他扶住夏沫,担心地望向洛熙的车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向她。她脸色苍白轻声咳嗽的模样把他惊吓到了,他紧紧拥住她的肩膀,连声说:“姐,如果你不喜欢,如果你放不下洛熙哥哥,咱们就不去教堂!欧辰哥哥那里,我去跟他解释,就说你不舒服,就说你还要再好好考虑……姐……” “……我没事……” 良久,微弱干哑的声音从尹夏沫苍白的唇片中传来,她努力振作起来,吃力地对尹澄笑了笑,然后向白色加长的劳斯莱斯车走去。 “走吧。” 车内,珍恩紧张地看着尹夏沫进来,她嘴唇动了动,想问什么,终于还是没问出来。潘楠心中黯然,当洛熙的车离开道路,她就知道一切已经成为定局。 “尹小姐,可以开车了吗?”司机恭敬有礼地转头询问,仿佛刚才的事情什么都没有看到。 “是。” 尹夏沫将百合和雏菊的捧花重新放进臂弯,她默默地望着车窗外掠过的景物,除了唇色依旧苍白,除了花冠上凋落的花朵,似乎看不出来曾经发生过什么。 圣彼得大教堂。 衣着优雅的宾客们开始陆续入场,阳光透过巨大的七彩玻璃窗照射进来,瑰丽而神圣。宾客们纷纷微笑着,与站在教堂门口的欧辰握手,恭喜他即将成为幸福的新郎。 这次婚礼邀请的宾客并不多。 大多数是与欧氏集团素来世交的望族名门,演艺圈只有和尹夏沫同公司的一些交好的同事和艺人获得了邀请,还有一些是尹澄的同学好友。 记者们全都被拒绝了,由保安公司在前面封锁了通往教堂的必经之路,保证婚礼能够平静顺利不被干扰地进行。 “恭喜你。” “谢谢。” “祝你和尹小姐婚姻美满。” “谢谢。” “祝你们百年好合。” “谢谢。” “……” 教堂门口,几乎每个与欧辰握手的宾客都微微吃惊地看着他。欧辰的快乐是如此明显,平日里淡漠倨傲的面容竟也奇异地柔和起来,恍如有金色的光芒将他笼罩着,唇角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幸福的微笑。 欧辰没有注意到这些目光。 耳边响起的那些再寻常普通不过的祝福,却使他心底仿佛有温热的波澜在轻柔地一波一波地荡漾着。而每当没有宾客走来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出神地凝望着前面的路。 原来…… 幸福的滋味是仿佛空气都是甜蜜的…… 天空晴朗。 万里无云。 灿烂的阳光,为通往这条道路染上了一层金灿灿温暖的颜色,道路两旁有花坛、喷泉、雕像和绿茵茵的草坪。 方才猛烈的风变得小了许多。 欧辰屏息地凝望着通往教堂的这条道路。 她── 即将身披婚纱,循着这条路,与他一同踏进教堂! 白色宝马车咆哮着飞驰在道路上! 木然地握着方向盘。 洛熙呆呆地望着前方。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哪里都不属于他,哪里都不需要他。空荡荡,眼前仿佛有浓浓的雾气,他该去哪里,天地间空茫茫的一片,只有他是多余的…… 车窗外的景物如幻影般向后飞掠。 尹夏沫静坐着。 车内回荡着珍恩与小澄开心谈笑的声音,仿佛是热闹喧嚣的背景,阳光忽然刺得她的眼睛有些痛,痛得眼前飞舞起金色眩晕的斑点,她缓缓闭上眼睛。 蜿蜒美丽的道路上。 白色加长劳斯莱斯房车缓缓开来。 汽车出现在道路尽头的那一刻── 欧辰的身体如同突然被魔法定住了!他猛地深吸口气,黯绿色的眼睛深邃而浓烈! 车盖上有粉色的玫瑰花环。 微风吹过。 花瓣轻轻在阳光中飞扬。 欧辰大步向房车走去! 房车缓缓停在教堂前。 秋日,竟然有蝴蝶翩翩飞在车盖的玫瑰花环上。 从教堂里闻讯赶出的宾客们惊奇地看着这唯美浪漫的一幕,不时发出赞叹的声音。 白衣服金纽扣的司机恭敬地打开车门。 欧辰伸出右手。 一只戴着白色雪纺长手套的纤纤素手,缓缓的自车门中伸出来,搭上了欧辰的手。 他眼神暗烈。 收紧,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步出车门的尹夏沫缓缓地抬起头。 在灿烂的阳光中,她似乎睁不开眼睛。雪白的婚纱反射出微微的光芒,百合的花冠下,她眼瞳深如海水,唇色粉润,洁白的肌肤仿佛是透明的,如羊脂白玉般温润剔透,空气停止了流动,恍若时间也定格在了这一刻。宾客们惊怔赞叹地望着纯洁美丽如天使般的她,蝴蝶也忘记了飞舞。 欧辰深深地凝视尹夏沫。 然后── 他一把将她横抱起来,将她宠溺呵护地抱进他的臂弯里! 雄伟壮丽的教堂前。 充满阳光味道的空气。 在宾客们的惊诧和微笑中,道路的两旁被青草铺就,黑色礼服的欧辰用双臂将穿着雪白婚纱的她横抱在怀里。她微微失措,在他怀中仰头看他。他边走边低头看她,快乐得像孩子一样,唇角突然绽放出一朵大大的笑容,紧紧抱着她,步履轻快地向婚礼休息间走去! 门缓缓地打开。 一室黑暗。 深紫色的窗帘将阳光密密实实地遮挡住,漆黑得如同梦魇,没有空气,没有希望,永不会醒来的梦魇。洛熙像梦游般木然地走进来,反手锁上大门。 在客厅里。 他默默地站了很久很久。 然后。 他走进浴室。 打开水龙头,温热的水流带着袅袅白色的雾气,缓缓流淌进黑色的大理石浴缸里。 教堂的婚礼休息室。 尹夏沫静静地坐在梳妆镜前的红色沙发里,她的眼珠异乎寻常的漆黑,花冠上的花朵有些凋落。 面对着不时敲门进来表示祝福的宾客和朋友们,她露出了礼节性的微笑,渐渐的,那抹笑容似乎在她的唇角凝固了下来。 “累了吗?” 欧辰凝神地打量她的神色。 “会紧张吗?”他又问。 尹夏沫刚刚想保持唇边的微笑,回答不会,却听他语速微微加快地说:“我很紧张。” 她微怔,凝视着他。 “好像是一场梦,我怕什么时候会忽然醒过来……”以往的欧辰是沉稳而克制的,仿佛所有的事情他都可以掌控。但是此刻的他,却深深地望着她,眼底充满着患得患失的欣喜和幸福,还有一丝丝的脆弱与不安。 她心中忽地一恸,然后,寂静无声。 “不会,就算是个梦,我也会和你一起走下去。”过了好久,她轻声回答。 所有的一切都是她选择的,就算是一场戏,她也只能将它演到底。由她的选择所造成的伤害,可能穷此一生也无法偿还,她能做到的,也许只能是让身边其他的人过得幸福些。 弥漫着白色雾气的浴室。 黑色大理石浴缸里注满了温热的水,穿着衬衣和长裤的洛熙,就那样平静得近乎木然地踏进浴缸里。他如死寂般地放松身体,躺在水里面,仰面直直地望着浴室的天花板。他的面容雪白,嘴唇殷红,在黑色的浴缸里,氤氲的水波中,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水面一波波温柔的涟漪。 温水从镀金的水龙头中流淌着。 教会乐团开始奏出优美的音乐。 宾客们在悠扬的乐曲中,有秩序地走向教堂里通往神坛的过道。微笑着,他们以祝福的心情,将过道旁边两排长长的蜡烛逐一点亮,然后重新落座。 如同夜空中无数的星星。 桔黄色的烛光。 摇曳着温暖的光芒。 一闪一闪。 引出过道中一条宽阔的道路。 走向婚礼的圣坛。 刀片闪出冷冷的寒光,往苍白的手腕处狠狠划下! 手腕裂开了一道狭长的口子,煞白煞白,慢慢地,鲜血从伤口里沁出,然后,鲜血突然湍急了起来,喷涌而出,如迸裂一般! 一滴…… 一滴…… 一滴…… 顺着手腕…… 血珠滴落在温热的水面…… 如同一朵朵在黑色的梦魇中绽开的……血红色的花朵…… “姐,你真的考虑好了吗?” 婚礼休息室里,尹澄最后一次询问姐姐。 “……是的。” 尹夏沫看着小澄苍白虚弱的面容。婚礼之后的第三天,他的手术就将开始。 尹澄微笑。 他温柔地将一顶全新的花冠将原本那顶花朵有些凋落的花冠换下,新鲜绽放的百合花和雏菊,仿佛还带着鲜嫩的生命力。 “啊!太好了!小澄你刚才就是出去找花做新的花冠去了啊!好细心啊!”珍恩叽叽喳喳开心地说,羡慕地望着夏沫,“夏沫,你好幸福啊!你有全世界最好的弟弟,马上也会有很爱你的丈夫,而且今天的教堂婚礼布置得真是庄严浪漫又气派啊!” “是啊。”尹澄点头,“欧辰哥哥对婚礼用了很多心思,姐,你一定会幸福的!” “你会幸福的!”潘楠也微笑着说。既然夏沫最终还是选择了欧辰,那就一定要幸福啊。 原来…… 这就叫做皮开肉绽啊…… 苍白的唇角勾出一抹轻柔的笑容,迸裂的肌肤,翻卷的血肉伤口,原来,即使皮开肉绽也是不会痛的,原来,鲜血流逝的感觉是平静而麻木的。 慢慢地,他闭上眼睛,流血的手腕慢慢滑进水面之下。 在温热的水中…… 伤口就永远不会凝结了吧…… 透明的水波。 一丝殷红的血线缓缓地从割裂的手腕处轻轻荡荡飘涌上来,源源不断地,鲜血如同一条细细长长的线在水中妖艳地摇曳,然后荡开,袅袅的白色雾气中,透明的水渐渐变成透明的红…… 童稚纯洁的合唱声在教堂回响。描绘着彩色绘画的十几面巨大的拱形玻璃窗使透进来的阳光变得瑰丽圣洁。 在孩童们咏唱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时,窗外,有一群白鸽轻轻飞起。 婚礼开始。 在神父的示意下,乐队奏响结婚交响曲。 在长长两排摇曳的烛光间,珍恩和潘楠面含笑容,伴着音乐将象征着祝福的鲜花放在神坛上。 然后,她们缓步退了开去。 小小的骚动,宾客们轻声的赞叹。 教堂的大门处,欧辰缓步入场。 彩色玻璃窗透进的阳光下。 桔黄色的烛光中。 穿着黑色礼服的欧辰高贵挺拔,如传说中的太阳神阿波罗般俊美,而他绿色眼瞳就像春天的湖面,明亮而温柔。在手腕处,长长的绿蕾丝随着他的脚步轻轻飞扬,就像在春天的乐曲中,轻快地飞舞着。 走到神父身前。 他缓缓转身。 眼神浓烈,如同在幸福得难以置信的梦境中,凝望着被无数蜡烛点亮的过道──新娘将要踏上的过道。 白色的雾气从温热的水面轻柔地升腾而起。 血液将浴缸里的水染得暗红暗红。 身体越来越冷。 心脏仿佛被重重地压着喘不过气。 洛熙的眼前渐渐发黑,世界眩晕而狂乱,苍白的嘴唇微微干裂,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起来。水波将他全身包围着,湿透的白衬衣在水面下轻轻飘起衣角,他的身体濡湿而冰凉,从水龙头源源流下温水也无法让他感受到丝毫温度。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 那个冬天的夜晚,雪花一片片冰冷地飘落在他的头发和脸上,他乖乖地坐在游乐园的长椅上,等着妈妈回来找他,妈妈只是迷路了,只要他等下去,妈妈就会跑回来找到他…… 他等啊…… 等啊…… 等啊…… 只有雪花一直陪着他…… 世界好冷好冷…… 他发誓再也不要爱上任何人…… 再也不要被所爱的人抛下…… 直到…… 遇到她…… 她的淡漠,她的嘲弄,她的温柔,她的笑容,她的聪慧,她的美丽,她的残酷,她的绝情…… 他爱上了她…… 迷恋狂乱地,无法自拔地,用他所有的生命…… 爱上了她…… …… 月光里的樱花树。 她举起手中的啤酒罐,眼睛里染着微醺的醉意:“洛熙,欢迎你来到这个家。” …… “你在心疼我吗?” “嗯。”她轻轻点头。 “你──在心疼我吗?” 他凝视着她,屏息着,低低地又问了一次,空气里一下子静得出奇。望着他,她放弃了伪装自己,任由眼神将她的怜惜和感情流露出来。 “是的。” …… “假如我病得快要死了,临死前就是想再看你一眼,”他低低地说,“你会不会……会不会不顾一切地来到我身边呢?” “不会的。”她的眼睛如清晨的海水般深邃,“我会一直陪着你,喂你吃药,帮你找最好的医生,守在你的身边,不离开你,就算你赶我走,也会一直守着你。” …… 夜色深沉。 他躺在夏沫的腿上,恍惚已经睡去。她的手指轻抚他黑玉般的头发,良久之后,低低地说道:“好。永不背叛,不离不弃。” …… 永不背叛…… 不离不弃…… 教堂的入口,身穿婚纱的新娘。纯白色的绸缎,古典刺绣的花纹,优雅修长的线条,裙角微微散开的柔纱,百合与雏菊的花冠,若隐若现的面纱,她那样娉婷地站着,仿佛是美丽的春之女神。尹澄伴在她的身边,正式的黑色礼服,纯真良善,温润俊秀。 乐团奏出的乐曲声热烈而又庄严。 尹夏沫抬起头。 面对着宾客们赞叹期待的目光,也迎上了站在神父身前的欧辰凝视着她的浓烈眼神。 她轻吸口气。 迈出通向婚姻圣坛的第一个脚步。 然而,没有由来的── 她的心突然一阵剧烈的抽痛,痛得只有紧紧咬住嘴唇才忍住身体的颤抖!眼前阵阵眩晕的白光…… …… “如果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留恋的东西,就会死去呢……” …… “就算我下一秒就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你还是会毫不犹豫的嫁给他吧……” …… “姐……”尹澄轻声唤她。 姐姐这样久久地站在通道尽头呆立不动,已经引起教堂里的宾客们的诧异了。欧辰哥哥的神情,也好像有点紧张了。 “姐……” 婚礼进行曲的旋律悠扬地回响在雄伟宽阔的教堂内,就在尹澄再次唤她,打算告诉她,哪怕就在婚礼的这一刻她犹豫了,他也会支持她的任何一个决定时,尹夏沫的手指轻轻颤抖了一下。 然后她恍惚地深吸了口气,终于挽着小澄的手臂,慢慢走向欧辰和神父所在的方向。 摇曳的烛光。 点亮成两排长长的星芒。 一步一步。 她慢慢地走来。 挽着尹澄的手臂,向圣坛前的欧辰慢慢走来。 音乐悠扬地响彻教堂。 雪白的婚纱拖在暗红色的地毯上。 教堂巨大的天穹绘满了瑰丽的油画,七彩的阳光从玻璃窗灿烂地照耀进来,仿佛沐浴在神圣的光芒中,她挽着尹澄的手臂,一步一步地向欧辰走来。 教堂的前排座位。 珍恩感动得眼眶湿湿的。 望着身穿婚纱缓步走向欧辰的夏沫,她用所有的力量祈祷夏沫幸福,一定要幸福,一定一定要幸福,如果可以,她情愿将属于她的幸福分给夏沫…… 教堂中,圣洁的气氛里,她虔诚地祈祷着。 突然── 一阵手机的音乐隐约传来…… 那手机的音乐有些熟悉,固执地,不停止地传来,珍恩侧耳去听,似乎竟是从她自己身边的手袋里传来的!她困惑地打开手袋,是夏沫的手机在响,是谁会在这时候打电话找夏沫呢,她低头看去──轰──! 珍恩的脑中如有惊雷炸开! …… “我和欧辰真的什么关系也没有……” …… “洛熙……我喜欢的是你。” …… “……我喜欢的是你……” …… 温热的水涌出黑色大理石的浴缸…… 漫出在白瓷的地面…… 血红的…… 仿佛仍旧带着体温般的温度…… 唇片上最后的血色已经褪尽,眼前漆黑得什么都不再能够看得见,湿透的白色衬衣如脆弱的白色花瓣在水下轻轻飘荡,生命一丝一丝地流淌,只有那只滴着血的手,固执地,紧紧地抓着浴室中的电话,仿佛抓紧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鲜血…… 一滴一滴从手腕滴淌而下…… 漆黑的眩晕中…… 电话里“嘟──嘟──”的声音…… 假如我…… 珍恩惊得脸色煞白! 夏沫手机屏幕上跳跃着的“洛熙”两个字如同滚烫的烙铁让她的手猛地一抖,手机又重重跌回手袋里,铃声却依然固执地响着! “怎么?谁的电话?” 潘楠凑头看过来。 珍恩惊吓得猛地将手袋合上,不敢让她看见,失声颤抖着说:“没……没什么……” 快要死了…… 宏亮的婚礼进行曲响彻教堂。 缓步地。 尹夏沫挽着尹澄的手臂走在暗红色的地毯上,摇曳的烛光映衬着雪白的婚纱有了温柔的光泽。一步一步地,她走过一排排的宾客。 凌浩凝视着她。 采尼欣慰地看着她。 姚淑儿对她微笑。 薇安也露出友善的笑容。 还有Jam、雅伦、曾经指导过她的舞蹈声乐老师…… 珍恩却神色惊慌地看着她! 尹夏沫挽着尹澄的手臂缓缓地走过去,恍惚间,她仿佛听到两个音乐,一个是宏亮的婚礼进行曲,一个是低婉的隐约传来的莫名熟悉的旋律…… 好熟悉…… “姐──”尹澄小声地提醒她。 她一怔,机械地随着尹澄停住了脚步。 停在了── 欧辰的面前。 临死前就是想再看你一眼…… 温热的水流从水龙头源源不断地流淌…… 浴室里充满了白色的雾气…… 地面满是鲜红的血水…… 苍白淌血的手腕再也无法握住电话话筒,重重地跌进浴缸的水面之下,溅起一朵被血染红的水花…… 你会不会…… 在所有宾客的面前。 在神父的面前。 尹澄亲吻了一下尹夏沫额前的花冠,然后,凝视着欧辰,郑重地将她的手放入欧辰的掌中。 欧辰屏息。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如同那是生命中的至宝。他的手指灼烫如火,她的手指冰凉颤抖,在两只手相握的这一刻,他的心口重重地跳了一下,全身的血液都因为这不敢置信的幸福而凝滞了,恍若神从此将他和她结为了一体,永不分离,永远在一起…… 会不会…… 话筒在水面下轻飘飘地摇荡着。 “嘟──” “嘟──” 鲜血已经将浴缸里的水染成暗红色,不断地漫出去,温热的水不断地注入,那浸泡在水中的手腕伤口永远无法凝固,汩汩地,流着新鲜的血液…… 漆黑的眩晕中…… 心脏渐渐窒息无力…… 彻骨的寒冷…… 嘴唇惨白失血,洛熙苍白地躺在黑色浴缸里,水波将透明的衣角轻轻飘起,缓缓地,他如纸般雪白的脸,无力地,垂向一侧,任由死亡将他最后的清明带走…… 会不会…… 宏伟的教堂天穹下。 婚礼进行曲悠扬宏亮地回响着,欧辰和尹夏沫并肩站在神父前面,仿佛被神的光芒沐浴着,宛如一对璧人。 身穿长袍的神父庄严地问道:“欧辰,你愿意娶尹夏沫小姐为你的妻子吗?照顾她,爱护她,无论贫穷还是富有,疾病还是健康,相爱相敬,不离不弃,永远在一起?” 欧辰深深凝视着尹夏沫。 “我愿意娶尹夏沫为我的妻子。照顾她,爱护她,无论贫穷还是富有,疾病还是健康,相爱相敬,不离不弃,直到死亡把我们分离。” “尹夏沫小姐,你愿意……” 不顾一切地…… 不可以,不可以让夏沫知道!手袋里的手机音乐可怕而固执地不停地不停地响着,珍恩惊恐得坐立不安,她感觉到潘楠已经察觉到不对劲,目光疑惑地看向那不停传来声响的手袋! “珍恩,你的手机……”潘楠不解的问,不知道为什么珍恩既不接手机,也不将它挂掉,就这样任由它不停地响。 “没有!”珍恩慌乱地低喊,惊慌地将手伸进手袋,甚至不敢将手袋的开口打开得过大。不可以让潘楠看到,如果潘楠看到夏沫手机上显示的是“洛熙”的来电,那就糟了!她手忙脚乱地摸索着找到响个不停的手机,终于摸索着用手指按下了关机键! 不顾一切地…… “嘟、嘟、嘟、嘟……” 水面下的话筒沉闷地传来被挂断的声音,就像最后一根丝线也断开了,再无任何牵挂,安安静静地离去…… 来到我身边呢…… “我愿意。” 教堂里,尹夏沫低低地回答。 秋日的那天,阳光出奇的明媚灿烂,透过教堂描绘着各种画面的彩色玻璃,一缕缕美丽的光芒似乎在飞舞旋转。两排温暖摇曳的烛光,壮丽雄伟的教堂天穹下,宾客们祝福的目光中──欧辰凝视着夏沫。 他缓缓从手腕取下那缠绕了多年的绿蕾丝。 轻轻托起她的手。 轻轻地…… 将美丽的绿蕾丝…… 一圈一圈…… 一层一层…… 缠系在她的无名指上…… 然后…… 打了一个美丽的蝴蝶结…… 洁白的手指,轻盈的绿蕾丝飘飞着,透转着七彩灵动的阳光,他的心底有滚烫的热流涌动着如窒息般的悸动,仿佛全世界的幸福都聚集在这里,他低下头,深深地在她的手指上印下一个吻…… “洛熙──!” “洛熙──!” 大门外,沈蔷和洁妮的呼喊声越来越焦急,房门好像是被反锁了,洁妮的备用钥匙无论如何也打不开!当她们顾不得许多,请公寓的保安人员将大门撞开门时,只听到浴室里有静静的水流声。 “洛熙?……” 她们迟疑地走到浴室门口,半开的门,从里面淌出来的水如被鲜血染红了般刺目惊心,隐约可以看到黑色的大理石浴缸里,有人影苍白得仿佛…… 仿佛…… 早已死去…… “洛熙──——!” 惊恐的尖叫声将窗外蔚蓝的天空划破! 而阳光…… 依旧平静无波地灿烂着…… 在宾客们热烈的欢呼声中,百合和雏菊的花束被高高地抛向万里无云的蓝天…… 洁白的手指上…… 飞舞着美丽的绿蕾丝…… 第七章 无数繁星在夜空中闪烁。 静谧的湖面被天鹅城堡里的灯光映衬着,仿佛是另一片闪耀着星芒的天空。 紫红色的天鹅绒窗帘将夜色遮住。 卧室里亮着两盏光线柔和的床头灯。 浴室里传来沐浴的水声,欧辰坐在床边。他出神地望着那顶婚礼时她戴在头上的花冠,百合与雏菊依旧纯洁美丽地绽放着,洁白的花瓣上似乎还留有她身上的芬芳。 心如少年般“砰、砰、”地剧烈地跳动。 轻轻伸出手指。 轻柔地碰触那花冠上的花瓣。 婚礼里那一幕幕幸福如梦境般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闪现,她身穿雪白的婚纱从点亮蜡烛的过道间缓步向他走来,在神父的面前她低声说出婚姻的誓言,在宾客们的欢呼声中,她将捧花高高地抛上蓝天…… 花瓣冰凉而柔软。 就像她的手指,在他为她系上绿蕾丝时,有轻轻的颤抖,和一点点的冰凉。 淋浴的水声停止。 然后,浴室的门开了。 欧辰的手指顿时僵住,缓缓地从花冠上收回,然后他缓缓地抬起头。尹夏沫穿着一身白色的浴袍,头发被白色毛巾裹着,刚刚沐浴完的热气仿佛蒸腾在她的周身,眼睛如雾中的星星,脸颊透着粉红,嘴唇也丰润柔嫩…… “你……” 声音竟是异常的沙哑,欧辰狼狈地猛然将头侧过去,不敢再看她。半晌他才轻咳一声,继续说:“你洗完了。” 空气中弥漫着微妙而尴尬的气氛。 “是的。”尹夏沫轻声说。她洗澡洗了很久,虽然已经做好一切思想准备,也知道那将是作为妻子应尽的责任,可是她却始终无法关掉水龙头,从浴室里走出来。直到热气将要把她蒸得昏厥过去,才觉得自己滑稽透了,就算要犹豫和挣扎,现在也已经毫无意义。 “你……可以去洗澡了……” 说完这句话,她的脖颈突然也粉红了起来。 “你一定累了,早点休息。”欧辰站起身,凝望着她,“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按铃叫佣人,也可以叫我。我就住在你隔壁的房间。” “……” 她惊愕地抬头! “晚安。” 他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从她身边走过,走向房门的方向。 “等一下!”她忽然喊出声。 听到他的脚步迟疑地停了下来,她咬紧嘴唇,然后,转身看向他,眼睛里有种镇定的清澈。 “你不用这样……”她凝视着欧辰说。 “留下来吧,我们……已经是夫妻……” 夫妻…… 欧辰定定地望着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胸口再次剧烈的跳动。柔亮的光线中,她美得就像女神,有圣洁的光芒,诱人的芬芳,可是,她垂在身体两侧的手却是不自觉地僵硬地握着。 “明天就要准备尹澄的手术,你今晚好好休息。我们……我们未来还有很多时间……” 唇角慢慢露出一个笑容,似乎他还没有习惯微笑,素来淡漠的面容与这样温柔的笑容有些不相称的,然而却有种奇异的动人。 “晚安。” “晚安。” 房门在尹夏沫面前轻轻关上,卧室里突然变得空旷起来。她身子颤了一颤,慢慢滑坐在床上,忽然发现自己像被掏空了般,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呆呆地坐着。 目光无意识地落在紫红色的天鹅绒窗帘上。 那颜色…… 暗红暗红的…… 就像血…… 心脏紧紧地缩成一团,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有种莫名的恐惧紧紧将她攫住,就好像在某个地方,在发生着某件可怕的事情…… “洛熙……” “洛熙──!” 重症监护病房里的心电图监护器突然刺耳地响了起来,起伏的曲线变成了可怕的直线,医生们焦急地飞奔进来,护士们将惊吓恐惧的沈蔷和洁妮推出去! “洛熙──——!!” 嘶哑地低喊着,沈蔷满脸泪水,而洁妮害怕地捂住嘴哭,透过重症监护室的玻璃,医生重重地挤压洛熙的心脏,苍白的脸,紧闭的睫毛,他毫无生命的迹象,一只手无力地垂在病床外。医生们拿起电击板放在洛熙的胸口,一下,一下,他的身体如木偶般一下下被电起,然后无力地落下…… 卧室。 漆黑中,尹夏沫从噩梦中霍然惊醒! 她满身汗水,脸色苍白如纸。方才梦中的一切是那么真实,真实到似乎每个细节都展现在她的面前,洛熙浑身是血,一股股的鲜血流淌出来,如无数藤蔓在疯狂地蔓延,殷红的血色将整个世界湮没…… 不…… 不可以再胡思乱想…… 尹夏沫胸口急促地起伏着,她拼命让自己从可怕的梦境中清醒过来,苍白着脸孔,逼自己用最冷酷地想法安慰自己,这世上并不会谁没有了谁就无法再活下去…… 而她也再没有资格去想其他的人…… 从今天起…… 她已为人妻…… “小澄,明天就要做手术了,你紧张吗?” 病房里,珍恩终于想出这么一句话。或许是因为刚刚成亲的夏沫和欧辰都在病房里,阳光中,尹澄的气色看起来好极了。可是她始终觉得有点心虚,眼睛不敢看夏沫。 她没有将婚礼时的那个来电告诉夏沫,甚至在交还给夏沫手机时,把那个来电记录也删掉了。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情吧,她只是不想横生枝节影响到夏沫的婚礼,洛熙……洛熙只是无聊才会打来那个电话吧…… 但是为什么心里一直惴惴不安。 好像她做错了什么…… “不紧张啊,手术一定会很顺利,”望着并肩站在一起的姐姐和欧辰哥哥,尹澄的笑容开朗快乐,“因为我还要看着姐姐和姐夫的小宝宝出世,等着小宝宝喊我一声舅舅呢。” 尹夏沫的脸颊顿时绯红如霞。 她下意识地向欧辰望去,欧辰正望着她,眼睛深深亮亮的,她心中一慌,连忙又将头转过去,对小澄说:“还有几项检查需要做,时间差不多了,我推你去。” “好。” 尹澄笑着点头,见姐姐害羞,便没有继续说下去,从病床上起身坐进轮椅里。其实他觉得自己应该可以走过去,但是医生要求他必须坐轮椅,为明天的手术准备好体力。 如兄长般拍了拍尹澄的肩膀,欧辰说:“手术会顺利的。” “嗯,我知道。”尹澄再次点头,然后犹豫了一下,说,“姐夫,我想请你帮个忙。” “你说。” “那个愿意换肾给我的人,我很感激他,想要当面向他表示谢意。”尹澄仰面看着欧辰,目光恳切。他不明白为什么换肾给他的那个人要那样神秘,包括姓名在内的任何资料都没有。 尹夏沫身子一僵,她紧紧握住轮椅的推手,紧张地看着欧辰。珍恩的脸色也变了变,屏息盯着欧辰。 “我想,他会知道你的谢意。”欧辰顿了顿,对尹澄说,“不过,他同意换肾手术也许并不是因为善意,而是感激上天给了他一个如此仁慈的机会,也许是他需要感谢你。” “你认得他?”尹澄疑惑地说,他有些没太听懂那些话的意思。 “是的。” “我可以见到他吗?” “他并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情。” “为什么?”尹澄皱眉。 “该去做检查了,我们走吧。” 尹夏沫打断他们两人的对话,推起小澄的轮椅向病房门口走去。珍恩舒了口气,连忙跑过去将门打开。欧辰想要从夏沫手中将轮椅接过去,她轻轻摇头,委婉但是坚决地依旧自己推着轮椅走出病房。 长长的走廊。 坐在轮椅里的尹澄清秀虚弱,尹夏沫小心翼翼地推着他,欧辰和珍恩走在她的身边。一行人如此俊美醒目,从他们身边经过的医生护士和病人纷纷赞叹地行注目礼。 “姐。” “嗯?” “做完手术,我就可以出院了吧。” “……” 尹夏沫脚步一僵,失神地望着小澄的后脑,耳边响起刚才郑医生对她说的话。 …… “夏沫,你知道的很清楚,当年车祸之后,小澄的身内很多器官严重受损,而且由于没有及时得到很好的恢复,使得这些器官的病变都很严重,其中肾病已经直接威胁到了他的生命。这次换肾手术虽然可以暂时延长他的生命,但是今后仍旧必须加紧治疗其他的病症,否则……” …… “姐?……” 尹澄从轮椅中扭过头,困惑地看着姐姐。 “……如果恢复得好,自然就可以出院了。”尹夏沫平静地说,在她的脸上似乎看不到一丝情绪的波动。 “出院后,我可以和姐姐姐夫住在一起吗?”尹澄放下心来,好奇地问。 “当然要住在一起。” “太好了,那样的话,又可以每天都见到姐姐了……” 温馨平静的对话在走廊里轻声地响着,尹夏沫缓步地推着轮椅中的尹澄。珍恩心里暖暖的,看着如璧人一般的夏沫和欧辰,看着快乐的小澄,她忽然又觉得自己做得对极了! 幸亏没有告诉夏沫那个电话…… 幸亏没有让洛熙的阴影继续笼罩和搅乱夏沫的婚礼…… “尹夏沫──!” 突然! 一个饱含怒意的声音从走廊的尽头响起!那声音如此愤怒而响亮,以至于走廊中所有的医生护士和病人都吃惊地望过去!尹夏沫皱眉看去,珍恩也困惑地抬起头,只见那人面色憔悴,目光中透出绝望和恨意,然而一身的冷傲却丝毫未减,她居然是沈蔷! 沈蔷寒着脸。 一步一步地走过来! 眼中的寒意令人不寒而栗,沈蔷紧紧瞪着尹夏沫,笔直地走过来,仿佛已经恨极了她,恨不得用目光将她杀死! 珍恩张口欲问,却被沈蔷用手臂冷硬地拨开,她顿时踉跄了几步,等她慌乱诧异地回过神来,沈蔷已经站在夏沫面前,冷冷地逼视着夏沫。 “沈小姐……”尹夏沫凝声说,不知道沈蔷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而且这样的没有礼貌。 “啪──!” 手起掌落,一记耳光硬生生地打在尹夏沫的脸上!那耳光好像充满了全身的恨意,沈蔷目露寒光,右手重重地扇在尹夏沫的脸颊上! “啊……” 珍恩倒吸一口凉气,惊得目瞪口呆,大庭广众之下,毫无由来的,沈蔷居然出手打人! “姐──!” 尹澄又惊又气,一时间顾不得许多,立时从轮椅中站起身来,担心地看姐姐有没有被打伤。 欧辰惊怒,挺身将夏沫护在身后,然而看着夏沫的面容从霎时苍白又变得涨红起来,醒目的掌痕肿在她的面颊上,他忽然有种杀人的冲动。 “尹夏沫!你很得意是不是?!”沈蔷厉声怒喝,她浑身充满了愤怒的火焰,声音将医院走廊震得轰轰作响。尹夏沫呆呆地站着,如同做梦一般,她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脸颊上火辣辣的疼痛,而沈蔷眼中那入骨的恨意竟如匕首般将她定在地上。 “为了名利不顾一切,用尽各种手段向上爬!恭喜你啊,尹夏沫,你终于嫁入了豪门!可是你不会做噩梦吗?!你不怕报应吗?!你不怕……你不怕被你伤害到的人会变成厉鬼,将你抓入地狱吗?!” “你说什么……” 尹夏沫脑中轰轰乱响,理智告诉她,不要去听沈蔷那些语无伦次的愤怒的话语,可是她的心中有种莫名强烈的不安,那不安就像魔爪一样,从昨晚的噩梦就死死纠缠着她,让她无法喘息。 “你会有报应的!尹夏沫!像你这样蛇蝎心肠的女人,应该早早地去下地狱!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我发誓,只要我沈蔷活着一天,就绝不会让你好过!”沈蔷连声怒喊,丝毫不顾忌自己的明星身份,仿佛绝望和恨意已经让她忘却了所有的一切。 “请你克制一下你的情绪。” 欧辰紧紧将夏沫护在自己身后,他沉怒地盯着沈蔷,冰冷地说:“你会为今天的行为付出代价。” “哈哈,代价!好可怕啊!”沈蔷冷笑,目光从尹夏沫身上移到欧辰身上,“就算你是大名鼎鼎的欧氏集团少董,你以为我会怕你吗?!就算你能只手遮天,将所有的媒体收买,就算你伸出一根小手指头就能将我像蚂蚁一样碾死,你以为我会怕你吗?!你也只不过是一个被尹夏沫玩弄的可怜虫!” “你以为她嫁给你是因为什么?!是因为爱你?哈哈哈哈,只不过是因为你的财富和地位!因为你,她可以肆意地伤害洛熙,从他身上踩过之后就将他头也不回地抛下!将来她也会为了别的更有财富地位的男人,而将你抛下!如今洛熙所遭受到的痛苦,将来你必定会加倍地遭受到!” “洛熙……” 莫名的恐惧越来越浓烈地将尹夏沫包围住,沈蔷疯了一般的愤怒和仇恨应该不会是毫无由来的,是……是发生了什么吗…… “洛熙他……” 仿佛喉咙被魔爪紧紧地扼住,尹夏沫克制着身体的颤抖,却无法把话完整地说出来,不会的……不会的…… “怎么,你还记得他的名字?”沈蔷嘲弄地说,目光冷冷地,“你已经是豪门贵妇了,还记得旧情人的名字,不怕你现在的金主不开心吗?而且,你还有什么资格问起他!你不是早就像垃圾一样把他抛下,还担心他的死活吗?!” 死活…… 尹夏沫的嘴唇一下子苍白起来,她死死地盯着沈蔷,声音低不可闻。 “你说什么……” “他自杀了……” 沈蔷嗓音沙哑,她仿佛忽然老了五岁,原本愤怒地瞪着尹夏沫的眼睛也在瞬间黯然了下来,就好像是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恨她,还是该恨她自己。那个男人心里从来没有她,而她却那样无法自拔地爱着他,甚至在他因为别的女人自杀时,唯一能够想到的,只是想帮他完成他的心愿。 “尹夏沫,你得意了吗?……他居然会为你自杀……居然用刀片割开了动脉……” “……” 尹夏沫呆呆地站着,忽然什么都听不懂,什么都听不见,恍惚中,只能看到沈蔷的唇片似乎在说着一些可怕的字眼,渐渐的,她也什么都不再能看见…… 世界寂静得如同真空…… “昨天……就在你结婚的同一时刻……他自杀了……”沈蔷苦涩地闭上眼睛,“……流了很多很多的血……浴室的地面都被鲜血染红了……” 珍恩拼命地捂住嘴巴,惊恐让她眼睛睁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尹澄也惊呆了,他呆怔地跌坐进轮椅中,不敢置信地呆呆望着沈蔷。 欧辰的身子僵住! 一股寒气从他的脚底传上来,他缓缓地看向身边的夏沫,看着她苍白失血的面容,看着她失神颤抖的神态,缓缓的,寒气从脚底一直传到他全身的血液中,就像可怕的咒语,仿佛他的幸福还没有来得及展开,就被完全冰冻住了。 “洛熙哥哥……” 尹澄紧张地问,不敢去看姐姐的神情。 “……现在怎么样了……” “从昨天开始,已经抢救了好几次……医生说他流血过多……而且……而且求生意识很薄弱……目前还在深度昏迷中……很危险……” 沈蔷睁开眼,眼底的恨意和愤怒竟已被脆弱和无助所代替,她幽幽地望着尹夏沫,说:“……你知道吗……就在发现他的时候,淌满鲜血的浴缸里漂着话筒……那电话是打给你的……在他快要死去的那一刻……他曾经打电话给你……为什么……你竟然没有拦住他……” 电话…… 那个电话! 惊恐让珍恩的脸霎时变得惨白! 她的身子开始一阵阵地发抖! 一阵阵地发抖! “……跟我走!如果你还有一点点的良知,就让他活过来,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一定要让他活过来,你听到没有?!”沈蔷终于克制不住逼得她快要疯掉的绝望,抓住始终呆立着如同魂游天外的尹夏沫的手,用力拉着她向走廊尽头走去! “夏沫!”欧辰低喊一声,下意识地一把紧紧抓住她的手,窒息般的恐惧让他的手如铁箍般紧握着她!不,不可以让她离开!如果她离开,也许,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可是她呆呆地回头看他。 眼中一片空荡荡的恍惚,仿佛根本不认识他,眼神穿过他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她的手寒冷如冰,静静地不停地颤抖着,颤抖得很轻,仿佛她并不相信,仿佛她在噩梦中。 而似乎她的灵魂在听到那人自杀的那一刻…… 已经无声无息地飘走了…… 欧辰手一颤。 于是,沈蔷头也不回地将她拉走了,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医院走廊的尽头。 尹澄不知所措地看着姐姐呆滞僵硬的背影,又回头看向苍白痛楚的欧辰,他心里茫然一片,怔怔地坐在轮椅里。 珍恩面色惨白地一阵阵发抖! 恐惧和罪恶感攫紧了她的身体。 就是那个电话……就是那个电话……是她害死了一条人命,是她杀了人…… …… “我想,在我死之前,一定要把想做的事做完……你知道吗……很早很早,我就想向你求婚了呢……”树叶摇曳的光影中,他苍白的微笑被碎金子闪烁般的阳光染上温暖的光晕,整个人却恍若是虚无的。 …… 世界混沌而虚幻,尹夏沫仿佛突然跌入了白茫茫的雾气中,似乎有人在拉着她走,她的手腕很痛,却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只有轰轰作响的脑中在疯狂闪回着一些片断! …… “如果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留恋的东西,就会死去呢……” 在树叶狂乱的摇动下,光芒变幻成阴影,他美得就像六年前那个如同从画书中走出的少年,眼瞳如夜,肌如樱花,唇色如血,他的声音恍惚得仿佛是深夜从遥远幽巷中传来的洞箫。 …… 她恍惚失神着,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仿佛被“砰”地塞进一辆汽车中,耳边有人在对她喊着些什么!她听不见,只感到那些话语里的愤怒和恨意如匕首般向她刺来! 可是她也感觉不到疼痛。 汽车似乎在飞驰颠簸地开着,她的身子在急速中不停地颠来颠去,但是脑子里还是麻木混沌的,她想不清楚,这是在梦里吗,为什么,为什么直到现在还醒不过来…… …… “就算我下一秒就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你还是会毫不犹豫的嫁给他吧……”他定定地望着她,眼底闪过一抹古怪的光芒,苍白的嘴唇忽然又变得鲜艳起来,鲜红得如同浸透了血。 …… 汽车似乎开到了最大时速,不停地急刹车,不停地加油门,那刺耳的声音如同噩梦中魔鬼的尖笑,她的身子被剧烈的颠簸着,脑中痛得要命,一阵阵的呕吐感从体内涌了上来! 然后。 她开始呕吐。 大口大口地干呕着。 直到有人将一只纸袋塞进她的手中。 …… “你在害怕吗……” 鲜红欲滴的唇角竟然勾出一抹淡然嘲弄的笑意,他缓缓地转身,秋日的阳光里,他的影子淡淡地映在地面上,在树叶晃动的光影间时隐时现。 “我……绝不祝福你……” …… 汽车猛地停了下来。 有人用力将她从车内拉了出来,她被拉得跌跌撞撞,手腕刺痛刺痛,周围都是刺目的雪白墙壁,还有刺鼻的消毒水的气味。眼前浓重的白雾中,看不清楚这是什么地方,可是她还是难受得想吐,似乎只有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才会舒服一点! …… “他自杀了……” …… “你得意了吗?……他居然会为你自杀……居然用刀片割开动脉……” …… 突然惊恐地低喊了一声,她重重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呆呆地站着,就像濒死的小动物,急促地喘着气,好像根本没有听见身边有人对她喊了些什么。她挣扎着站在原地,有人在拉她,可是恐惧忽然铺天盖地地将她笼罩下来,她在疯狂眩晕的白雾中,再也不肯向前走一步! 直到有人用力将她推进一扇门去! 那屋子如雪洞般。 四壁雪白。 只有呼吸机和单调的“嘀──”“嘀──”的仪器声响。 …… “就在昨天……就在你结婚的同一时刻……他自杀了……流了很多很多的血……浴室的地面都被鲜血染红了……” …… “夏沫学姐……” 有人轻轻喊她的名字,在混沌的白雾中,她的耳边依旧是轰轰的巨响,仿佛是被不由自主地控制着一般,她僵硬地向前走着,然后停下来。疯狂的眩晕中,世界漆黑无声,渐渐的,渐渐的,浓重的白雾一抹一抹地撕扯着散去,那苍白得如同已经死去的人影渐渐地浮现在她的眼前。 雪白的病床。 手腕虚弱无力地搭在床边。 雪白的纱布将手腕上的伤口紧紧包扎着,一层一层,厚厚的纱布,不知道那伤口究竟有多深,竟需要这么多的纱布。 苍白的面容。 紧闭的眼睛。 漆黑的睫毛。 干裂的嘴唇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色。 他静静地躺着,脸上罩着氧气罩,手腕上插着输液的管子,液体一滴一滴地流淌进他的身体。他的胸口竟似乎是没有起伏的,只有旁边心跳记录仪的微微曲线,证明他还活着。 静静地躺在病床上。 他安静得就像刚出生的孩子,安静得好像什么都不再知道,不知道她来了,不知道她就站在他的身边,不知道她的战栗和恐惧,不知道他已经将她逼到了悬崖的边缘…… “你……” 良久良久,尹夏沫呆呆地望着那病床上苍白得仿佛随时在空气中消散的人影,声音呆滞而沙哑,如同是从遥远的地方飘来的,并不是从她的身体内发出的。 “……你真的敢这样做……” 病房里,沈蔷无力地靠着墙壁,闭上眼睛。 她能够做到的只能是这样了。这世界太过滑稽,她是那么讨厌尹夏沫,恨不得洛熙永远不要再见到那个女人。然而,面对着昏迷中毫无求生意识的洛熙,她所能做的竟只有找来尹夏沫,让她去救回他。 洁妮的眼眶红了。 她低下头,让眼泪无声地从脸颊滑落。在发现洛熙自杀,看到洛熙的鲜血将浴室染红的那一刻,她怨恨过夏沫学姐,怨恨她居然可以忍心抛下洛熙去嫁给别人。 可是── 看着站在昏迷不醒的洛熙面前的夏沫学姐那苍白颤抖的身影和破碎得不成语句的声音,她才忽然惊觉,在学姐素来坚强淡静的外表下,也许藏着的是比常人更加脆弱的内心。 “……洛熙……你究竟……究竟有多恨我……”尹夏沫颤抖着说,身体开始无法克制地发抖,她走近他,呆呆地盯着他,哑声说,“……难道你恨我恨到必须用这样残忍的方法……来宣告你的胜利吗……” 病床上,洛熙的面容苍白失血。 他深深地昏迷着。 似乎听不到任何外界的声音。 “可是,你以为你胜利了吗……”眼睛黯淡如夜,她轻轻伸出手,似乎是想要碰触一下他的黑发,然而,手指却僵在那里,“你只不过……只不过……把你和我都变了输家……你伤害了你自己……用这种伤害再来伤害我……” “醒来啊……” “为什么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你不觉得这样很傻吗……” “如果我毫不在意你……你就算死了……对我有什么伤害呢……”手指颤抖着,她忽然失神地笑了笑,如同洛熙不是昏迷着,而是醒着的,她很轻很轻地对他说,“……你凭借的只不过是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所以你就可以这样残忍地将我送入地狱……是吗……” “你在胡说什么?!” 沈蔷忍不住怒声低喝,大步走过来,先是痛惜地看了看病床上昏迷不醒的洛熙,又满怀忿怒地瞪着尹夏沫,说:“他快要死了!他快要死了!因为流血过多心力衰竭,已经抢救了五次,可是始终还是昏迷!你这时候还说这种嘲笑的话!你就这么蛇蝎心肠吗?!你非要眼睁睁地看着他死了才甘心吗?!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你难道真的不怕上天报应你吗──?!” “沈小姐……” 洁妮紧张地赶忙走过来,低声说:“你误会学姐了,学姐没有在嘲笑洛熙啊,学姐也很伤心,你没有看出来吗?而且你轻声些,医生说过不要太喧哗,会影响洛熙的恢复……” “她伤心?她就像个呆子一样!竟然一滴眼泪也没有!她身体里流的不是血,是冰!”沈蔷胸口火气直冒,又心知洁妮说的没错,病房里不可以喧闹,只得在实在忍耐不住一口气骂完之后,咬牙大步离开病房,重重将门关上! 于是病房里又安静了下来。 “你会死吗……” 好像浑然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也什么都没有听到,尹夏沫眼神古怪地望着苍白昏迷的洛熙,说:“你只是在吓我……对不对……那我……那我认输……好不好……不要吓我了……你知道吗……我……我……” “我很害怕。” 她怔怔地死寂地望着他。 “或者……你一定要用死亡来惩罚我吗……可是……你很笨……即使你死了……也无法吓到我……” 病房里四壁雪白,静静的,有空调吹出暖风,但是空气似乎依旧冷如雪洞,她很冷很冷,轻轻地颤抖着,越来越冷,冷得好像肋骨都一根一根地往里缩。 他一直如死去般地躺着。 仿佛根本听不到她在说些什么,幽黑的睫毛虚弱地覆盖在苍白的肌肤上,甚至连最轻微的颤动都没有。 就好像…… 他早已死了…… 缓慢地。 尹夏沫缓慢地转过身体。 缓慢地。 她缓慢地向病房门口走去。 洛熙…… 你吓不到我…… 她呆呆地打开病房的门。 然后。 她缓慢地。 笔直地走在被白茫茫雾气包围的走廊里。 你吓不到我…… 天空中飘起了雨,她静静地走在雨中,眼前是白茫茫的雨雾,她漫无目标地走着,被冰冷的夹杂着雨丝的风吹得轻轻摇晃着,仿佛有汽车的刹车声,仿佛有人从汽车中探出头来骂她,仿佛有路人扶住她担心地问着什么…… 如果…… 你死了…… 在纷纷斜飞的雨丝中…… 在如影如幻的人群里…… 她缓慢地走着,仿佛她的一生就是在这样冰冷的雨中行走,偶尔有太阳出来,偶尔有彩虹闪现,但终究是一直在下雨。白茫茫伸手不见五指的雨雾,雨水很凉很凉,可是她早已麻木早已习惯了,无论遇到什么,她都不怕,是的,她是妈妈最坚强的女儿,她什么都不怕…… 那么,我把这条命赔给你…… 也就是了…… 浑浑噩噩地走着走着,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了多远,似乎白天变成了夜晚,雨渐渐停了,又渐渐开始下,她的身子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她轻飘飘地走着。 身体一阵阵火烫又一阵阵冰凉。 耳膜持续地轰轰作响。 脚步由灌了铅一般渐渐又变得虚飘起来,无从着力,就如踩在棉花团里,白茫茫,空荡荡,不知是从哪里走过来的,不知将要走到哪里去。 她恍惚地走进一家医院。 长长的走廊。 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刺鼻的消毒水的气息。 恍惚地站在一间病房的门口。 忽然。 她打了一个寒颤。 凌乱的飘散撕扯的思绪渐渐一丝一丝地被拽回来,她颤抖着深深地呼吸,不,她不可以软弱,她不可以被打倒!她还有小澄,明天小澄就要手术了,就算是魔鬼已经将她的每一分灵魂和肉体都绞痛撕碎地吞下,她也不能够现在就崩溃…… 拼命克制着手部的颤抖。 尹夏沫缓慢地伸手向病房的门把。 “砰──——!!” 门却从里面被猛地打开了!! “夏沫──!!” 珍恩惊恐失措的面容出现在病房的房门后,一见到是她,就扑过来抓住她,将她拉向走廊旁边的露台,惶恐地盯着她,双手不停地发抖,声音中也充满了恐惧:“他……他死了吗?” 尹夏沫呆呆地望着她,被她猛烈地摇晃着,刚刚恢复了一点清醒的脑袋又开始混乱了起来。 “他死了……他死了对不对……” 珍恩吓得脸色惨白,自从沈蔷说出洛熙自杀的事情,恐惧和害怕就将她彻底压垮了!她一直在等夏沫回来,可是夏沫一直没有回来,回来得越晚,就代表事情越可怕,不是吗?!而夏沫此刻的脸色这样苍白,苍白得,就好像她最害怕的事情真的发生了! “对不起……” 恐惧吓得珍恩丧失了理智,顿时慌乱失措地哭了起来。 “……是我害死了洛熙!都是我!是我害死了他!他打过电话来给你,就在婚礼中你从我面前走过,即将走到欧辰面前的那一刻!我接到了电话,对不起,夏沫,我不知道他当时快要死了,我真的不知道!” “……我没有把那个电话给你,我把他的电话按断了,我还把那个电话从你的来电记录里删除了!对不起,夏沫!是我害死了洛熙!是我杀了人!洛熙是被我害死的……如果我把那个电话给你……也许他就不会死……” “珍恩……” 脑袋痛得要裂开了,露台上的冷风吹得尹夏沫一阵阵的眩晕,滚烫和寒冷在她的体内交织涌起,好难受,她吃力地站稳如重病般筛抖的身体,对珍恩说:“他还活着……他……” “夏沫,对不起──!” 长期以来被内疚和自责逼迫得快要疯掉的珍恩再也听不到夏沫在说些什么,她满面泪水,语无伦次地哭喊着:“是我太自私了!其实我全都知道,一开始就全都知道,你和欧辰当时的说话我全都听到了!是为了小澄的换肾手术,只有欧辰体内的肾合适换给小澄,于是你才答应跟欧辰结婚……” “你……” 尹夏沫呆呆地望着她。原来,珍恩一直都是知道的吗? “那样是不对的,不是吗?”珍恩哭着说,天知道,她的良心日日夜夜受到煎熬,而洛熙的自杀让她无法再回避这一切。“结婚应该是因为相爱而结婚,不应该是因为这样的交换条件而结婚,不是吗?!” “可是,是我太自私了……” “我没有劝阻你!我明明知道你是为了什么而跟欧辰结婚,却从来没有劝阻过你!我想要小澄活下来,却眼睁睁地看着你去牺牲,还安慰自己说,你会幸福的!我是多么的自私啊,夏沫,我不配做你的朋友……” 珍恩泪水迷蒙,哭得泣不成声:“我以为,只要让小澄活下来,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可是我错了!幸福也许不是交换就可以得来的……你嫁给一个你并不爱的人,我甚至没有试图劝过你!而明明知道洛熙的痛苦,知道他会难过,居然他在自杀时的最后一个电话,我都没有告诉你!是我害死了他,是我害死了洛熙!都是我的错!夏沫,对不起,对不起……” 露台上的风寒冷刺骨。 尹夏沫几乎已经站不住了,头痛得一阵一阵要裂开般,而忽然,她的脊柱莫名地窜起一阵心惊的战栗,仿佛有某个人影,仿佛有细碎的声响…… 她霍然扭头看去! 露台的门口,尹澄苍白虚弱的身体仿佛纸片一般静静地站着,他呆呆地望着哭泣慌乱的珍恩,又呆呆地看向她,眼睛黑洞洞的,衬着他失血的面容,就像忽然不知所措的孩子。 “姐……是这样吗……” “是因为欧辰哥哥能够换肾给我……你才和他结婚的吗……” 而远远的,在尹澄的身后…… 似乎是欧辰的身影…… 沉默地站着,欧辰望着她,仿佛等了她很久很久,仿佛可以一直等下去,却不知道她是否恨着他的等待,不知道对她而言,他的等候是否是另外一种炼狱。 第八章 就像原本用积木精心搭好的楼阁忽然间被推了一把,轰然倒塌下来,一切都在顷刻间混乱崩溃!所有费尽心血想要隐瞒的事情,赤裸裸地暴露了出来,甚至没有任何缓冲的时间。 从那天的傍晚到深夜,尹澄呆呆地坐在病床上,不吃饭也不说话,好像聋了一样,听不见任何的声音,好像瞎了一样,什么都不再能够看得见。 他仿佛没听到珍恩悔恨哭泣的声音,没听到尹夏沫的任何解释,也仿佛没看到她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和身体高烧般的颤抖。 整整一个夜晚。 尹澄就这样坐在病床上,无论医生护士如何劝他休息,无论尹夏沫如何温柔或严厉地求他睡一会儿,无论珍恩哭着说那些都是她在说谎,无论欧辰沉声说些什么,他好像全都听不到。 从漆黑的深夜。 到破晓的阳光透出黎明的天空。 尹澄的面容越来越苍白,他异常地沉默着,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静静地坐在病床上。 当第二天清晨郑医生进来时,吃惊地发现他竟异常的虚弱!而更让郑医生吃惊的是,他告诉她──他拒绝做今天的换肾手术。 病房的角落里,尹夏沫耳边“轰”地一声! 她脑中一片又冷又热撕裂翻绞的疼痛,虚弱的双腿在听到他拒绝手术的那一刻,忽然无法支撑起全身的重量,就像在充满雾气的棉花团中,他的拒绝手术是对她最后致命的一击…… “不可以──!” 珍恩惊慌失措地喊着,一夜的不眠和哭泣使得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她扑到尹澄的病床边,泣不成声地说:“那些都是我在乱说!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手术一切都安排好了!你不可以这时候放弃!你必须做手术!求求你!那些都是我乱说的,不是那样的,真的,不是那样的……” “那欧辰现在在哪里?”尹澄静静地说,“如果他不是正躺在手术室里等待为我摘下那颗肾,就请他出现在我的面前。” 珍恩猛地僵住! 是的,欧辰已经进入了手术室,即将等待麻醉。都是她害的,是她闯了祸,是她使得事情变得一团糟,为什么生病的不是她,她该怎么来弥补这一切!! “郑医生……” 尹夏沫脸色苍白地慢慢从角落里走出来,声音细弱却镇定:“……手术一切照旧,今天就拜托您了。” “我拒绝。”尹澄斩钉截铁地说。 郑医生担忧地看向病床上异常固执执拗的尹澄,又看向面前的尹夏沫,见她苍白如纸的面颊上透出好像发烧般的潮红,不禁担心地皱眉。 “夏沫,你……” “我是家属,有权替他做出正确的判断。”尹夏沫定定地望着郑医生,眼中的执拗甚至超过了尹澄,“手术同意书上,我会签字,所以,请您照常安排今天的手术。” “我说了,我拒绝!” 尹澄抿紧嘴唇,语气里带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愤怒,他霍然抬起头来,盯着尹夏沫,说:“就算立刻死掉,我也决不接受这个手术!我本人不答应,没有人有权替我同意!即使是你──也不行!” 尹夏沫呆住了。 从小到大,她没有听过小澄用这种口气对她说话。缓慢地,她扭头看向他,病床上的他苍白虚弱,平日小鹿般温顺的眼睛里竟然透露出对她的怒意,她的心骤然一痛! “你……” 她闭了闭眼睛。 良久,她面无表情地说:“除非,你的意思是,你不再承认我是你的姐姐……否则,今天的手术就必须进行!” “夏沫──” 珍恩倒抽一口凉气,震惊地望着突然变得冷酷起来的夏沫。 “哪怕是以你的幸福为代价吗……” 尹澄的声音轻若无声。 “姐……你说……我为什么会出生呢……”清冷的阳光照耀在病床上,尹澄怔怔地凝视着尹夏沫,“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拖累你,对吗……” “……从很小开始……你为了照顾我……没有时间和其他孩子们一起玩……在孤儿院……为了保护我……你好多次被那些坏孩子们打……” “为了保护我……你伤了人被关起来……出来的时候满身都是伤……却不肯说在里面发生了什么……” “你照顾我……为了我治病……为了我上学……每天拼命打工……每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为了赚到更多的钱……你进入那么复杂的娱乐圈……” “姐……我知道……你爱我……” “可是……如今你要为了我……连一生的幸福都舍弃了吗……我究竟是什么……是将你的全部人生和幸福都吸走的吸血虫吗……” “如果是你的弟弟,就必须一直伤害你……”尹澄恍惚地说,“那么,那么……我宁可……” “不是因为你!” 如同在冰窟和火炉中挣扎,尹夏沫的头已经痛得仿佛快要裂开,眼前一阵一阵的眩晕,理智也在渐渐消散。克制住身体的痛苦,她脸色苍白地走近病床,慢慢对尹澄露出一抹微笑,轻声道说:“不是因为那颗肾而选择和欧辰结婚……是因为我喜欢他……即使没有手术……我也会和他结婚的……” “你喜欢的是洛熙哥哥!”尹澄悲伤地说。将所有的事情和发生的时间联系在一起,事实已经是那样的清晰残酷。 “你是为了我,才和洛熙哥哥分手……是欧辰胁迫你,是他用那颗肾逼你和他结婚!” “不……我喜欢的是欧辰……” 尹夏沫固执地摇头,脑中不断闪现出的却是洛熙毫无生息地躺在病床上的幻影,对,那是幻影,洛熙没有自杀,是她做了一个噩梦,她不可以把现实和噩梦混淆起来! “求求你……小澄……姐姐求求你……相信我一次好不好……不是因为你……真的不是因为你……” 怔怔地看着始终默不出声的小澄,那种再也无法说服他的感觉让她一下子慌乱起来。 小澄…… 不相信她了…… “小澄……求求你接受手术吧……就算是为了姐姐好不好……姐姐想和小澄永远在一起……姐姐不能失去你……” 泪水无声地从她眼中滑落。 一滴一滴。 落在雪白的床单上。 “是……都是姐姐错了……你原谅姐姐……姐姐答应你……姐姐一定会很努力活得幸福……可是如果没有小澄……姐姐要那些幸福又有什么用呢……” 病房里静得出奇。 珍恩傻傻地望着夏沫眼中的泪水,那是夏沫吗,是那个即使流血也不会流泪的夏沫吗,她又是惊愕又是心碎,泪水不由得也哗哗地流淌下脸颊。 见惯了生死离别的郑医生也不忍心再看下去,她深知尹家姐弟彼此间的感情深厚,可是…… 清寒的阳光中,看着脆弱晶莹的泪水缓缓淌下她苍白的面颊,尹澄心痛如绞,颤抖地伸出手,想要为她拭去泪痕。然而,他猛吸一口气,手指又紧紧地握起,眼神清醒地看着她,说:“……为了我,姐,你已经牺牲太多了,现在,还要牺牲掉你一辈子的幸福,我宁可死……” “胡说!什么死不死的!” 尹夏沫猛地站起身,她踉跄着后退几步,身子开始克制不住地颤抖,面容也从苍白变成异样的潮红,仿佛有疯狂的情绪控制住了她,她眼神混乱,拼命地摇着头,低喊说:“你不要整天胡思乱想!做手术!只要做完手术你就好了!听姐姐的话,乖,手术的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这一次听姐姐的,就听姐姐这一次好不好?!” 郑医生黯然地望着情绪失控的夏沫。只有她和她知道,就算小澄这次手术成功,因为其它器官并发衰竭的原因,也很有可能…… “姐,我也想活着……” “我想好好照顾你,哪怕只有半年,哪怕只有一个月……不让你再担心我,换我好好地照顾你……”尹澄微笑,泪水却悄悄流淌下来,“……所以得知可以有合适的肾移植给我,我很开心……哪怕只能活很短的一段时间……我也要陪在你的身边……” “可是……” “……这些要用你的幸福来交换吗……还有洛熙哥哥……他是那么爱你……你和洛熙哥哥彼此喜欢……却要为了我……全都牺牲掉吗……” “我不在乎!” 脑袋轰轰地裂开,尹夏沫的全身仿佛是在恶魔的冰窟和火炉中被反复的煎熬,疼痛和颤抖让她最后的理智粉碎,再也顾不得许多,泪水疯狂地流淌在她的脸上。 “我只有你了,小澄!我什么都不在乎!只要你活着!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死了,我还活着干什么!那些全都没有意义!小澄!我只要你活着!只要你活着!” “所以洛熙哥哥就可以去死了吗?!” 尹澄痛心地低喊,泪水迷蒙了他的眼睛,他不可以被姐姐吓到,他不可以让姐姐一错到底。 “洛熙哥哥已经因为那场婚礼而自杀了!他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抢救!我是你的弟弟,可是你就一点也不在乎他吗?你不怕他真的死掉吗?!” 恍若是一道冰冷的闪电! 尹夏沫被僵硬地凝固住,她的眼睛黑洞洞的,苍白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洛熙…… 雪洞般冰冷的病房…… 如幻影般静静躺着的人影,手腕处密密厚厚的白色纱布,苍白的面容,紧闭的眼睛…… 仿佛他早已死去…… 幽黑的睫毛甚至连最轻微的颤动都没有…… “还有欧辰哥哥……为了我……要摘掉他的一颗肾……影响他往后一生的健康……为了我……真的要牺牲那么多人吗……” 欧辰…… 眼前一片白茫茫的雾气。 那些将她身体撕裂的,如恶魔利爪般的疼痛,让她脑中浑浑噩噩,无法听清时断时续的将她的心锥出血来的话语…… 所有人的痛苦都是因为她吗…… 所有的痛苦…… “姐……” “我知道你爱我……可是……我不会同意接受手术的……姐……无论你说些什么……我都……绝不会……接受手术的……” 她早就知道…… 她会有报应的…… 漫天的白雾,一阵阵眩晕让她想要呕吐,地面在疯狂地旋转!背脊被滚烫又冰冷的汗水浸得湿透,如同在海水中,一波一波的浪头终于将她淹没!她是如此渺小,如此无能,即使用尽所有自私的手段,背弃了洛熙,伤害了欧辰,可是,依旧无法将一切扭转…… 再也没有希望…… 小澄是那样的坚决,毫无回旋的余地…… 茫茫雾气中,隐约有声音在呼喊她,恍若是在梦中,一直,一直无法醒来的噩梦,门把冰冷的金属感,轻轻打个寒颤,门外是长长的走廊,脚步僵硬迟缓地走着,不知该走到哪里,不知还要走多久才能停下来喘口气…… “夏沫──!” 当珍恩打开病房的门担心地追出去的时候,却看到长长的走廊里,那个单薄的身影正慢慢昏倒在冰凉的地面上。 这一场病来得汹涌而突然,仿佛体内有一把绝望的火焰在猛烈地焚烧,将尹夏沫所有坚强的意志彻底烧成灰烬。她骤然发烧到将近40度,嘴唇苍白干裂,皮肤滚烫火热,无论医生们采取怎样的方法为她退烧都没有丝毫效果,似乎她已经放弃了,她宁可陷入高烧的昏迷中永不醒来。 “夏沫……” 沙哑的声音中混合着惊痛的颤抖,欧辰僵硬地站在病床前,不敢相信在他进入手术准备室前还好好的她,竟然一下子就倒下了! 雪白的病床上。 她的眼睛紧紧地闭着,面容异常的潮红,就像正深深地陷入一场噩梦,不时呓语挣扎,她的身体不停地不停地颤抖着,像孩子般虚弱恐惧地颤抖着。 “……” 脑袋在枕头上不安地摇动,她的神情是那样痛苦,好像那噩梦是无比的可怕,她想要醒过来,努力地想要醒过来…… “夏沫……” 握住她滚烫的手,那掌心的灼热像烙铁般使得欧辰霍然惊骇,疼痛将他的心脏攫紧得透不过气来。 “你对她做了什么?!” 猛然回头,欧辰暗怒地瞪向病房角落里苍白虚弱的尹澄,他知道,只有尹澄才会如此深痛地伤害打击到她,因为只有尹澄才是她最在意的人。 而他…… 什么都不是…… 当他沉默地躺在手术准备室的手术床上,等待手术开始时,忽然发觉,自己的生命是如此寂寞。 他是独自走进手术室,没有人陪伴。他签下手术同意书时,也没有一个人在身边。而他躺在手术床上时,除了麻醉师和医生,手术室外并没有一个人在担心。 也许…… 她甚至没有留意到他的离开。 她爱的只是她的弟弟。 他只不过是因为她对弟弟那份浓烈的爱,才变得重要起来,有了跟她交换的筹码。如果不是由于那颗肾,她连看都不会再看他一眼吧。 那一刻。 他的心中一片苦涩,而矛盾和挣扎快要将他逼疯了。用一颗肾去胁迫她,是怎样卑劣的行为,可是,他只有这一个办法,只是留住她的唯一办法!然而,当尹澄知道了这一切,是不是,就连这最后一抹希望也要熄灭了呢…… 当医生告诉他手术已经被取消时,他沉默地从手术床上坐起来,心中的寂寞就像冬天的雪,一层一层覆盖下来。 他以为心可以渐渐冷掉。 然而,看到病床上高烧昏迷的她,他才知道,他太高估了自己。寂寞和冰冷全都可以承受,但是她苍白的病容和痛楚的颤抖,却像利刃割痛着他的心,让他宁可承受百倍的寂寞和冰冷,也无法忍受看着她痛苦。 “你又对她做了些什么?!”尹澄低声反问欧辰。 他面容雪白,眼珠透出执拗固执的火芒,完全不似平日里那个温顺乖巧的小澄,仿佛他已经拿定了主意,谁也无法让他更改。 “……” 欧辰抿紧嘴唇,对于那句反问竟无语可对,良久,他望着病床上高烧昏迷的她,沙哑地说道:“就算是为了她,你也应该接受手术。” 小澄几乎是她的一切,她可以为小澄做任何事情,只要小澄可以健康快乐地活着。应该是小澄的拒绝手术使她的希望破灭了,她才会突然地崩溃倒下。 “我不会要你的肾,不会让她因为那颗肾而失去幸福的机会。” 尹澄缓缓地站起身,他的目光依旧担忧地凝注在夏沫的身上,却不敢让自己再看下去,每多看一秒钟她的病容,他的心就好像在滚烫的铁板上被煎熬一秒钟。 缓慢地走出病房。 尹澄怔怔地站在医院的走廊中,空旷的寂静让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姐姐的身体一向都是健康的,她会好起来的,他不可以因为一时的害怕而妥协,姐姐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病房中,角落里的珍恩早已被所有的人遗忘。她呆呆地望着尹澄消失的方向,又呆呆地望着站在夏沫病床前的欧辰,她的眼睛还是红肿的,脸上的泪痕还没有擦干净,整个人看起来狼狈极了。 两天来发生的事情已经将她的脑子完全乱掉,她已经不知道什么是正确,什么是错误,这世上仿佛根本没有什么是对的或是错的,只有令人窒息的悲伤使她的泪水不时忍不住地流下来。 久久地。 欧辰异常沉默地站立着。 如同是在漆黑的深夜,眼底寂暗无光,背脊僵硬地挺直着,仿佛在对他自己说,他没有做错,他不会后悔!然而,掌中她虚弱滚烫的手指由于高烧微微颤抖着,就像河边被风吹动的芦苇,摧毁着他最后一根强硬的神经…… 这场高烧始终没有退掉。 尽管欧辰连夜就请来了国内最好的大夫为她诊治,尽管医生们想尽了各种方法,尝试了各种针剂,试图用各种物理的方法让尹夏沫的体温降下来,然而她的体温竟几次冲破了四十度,昏迷中整个人在高烧的折磨下迅速变得苍白憔悴的可怕。 到了第三天。 医生们无奈地告诉欧辰,尹夏沫由于受寒引起的感冒发热,已经恶化成为了急性肺炎。 雪白的枕头。 手腕上扎着输液的软管,尹夏沫无意识地挣扎梦呓着,眉心不安地紧皱在一起,黑漆漆的睫毛紧紧颤抖在苍白的面容上,颧骨却异样潮红就仿佛有痛苦的烈焰要将她焚烧成灰烬! …… “……必须尽快做换肾手术,否则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很难支撑三个月以上……无法找到合适的肾源……血型是很特殊的Rh阴B性,以往的血浆来源就很困难,要找到不仅血型相配其他指标也相配的肾就更加困难……” …… “找到了一个各方面都很合适的肾源,不过那个人还没有决定是否同意将肾移植给小澄……” …… “那个人叫欧辰。” …… 红彤彤漫天的大火,恍如每一寸肌肤都被烧裂,看不到路在哪里,前面是浓重翻滚的黑烟…… …… “嫁给我,我把肾捐给小澄。” …… “就算我下一秒就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你还是会毫不犹豫的嫁给他吧……” …… 痛苦地挣扎着,炽热焚烧的烈火将她紧紧包围,做错了吗,从始至终就是她做错了吧,紧闭的眼睛,如同被噩梦紧紧扼住喉咙,她干裂的嘴唇不断痛楚呓语着模糊的字句,身体痉挛般地颤抖着…… …… “……即使做了换肾手术……体内各器官的并发症……你需要有心理准备……” …… “你得意了吗?……他居然会为你自杀……居然用刀片割开动脉……” …… “所以洛熙哥哥就可以去死了吗……洛熙哥哥已经因为那场婚礼而自杀了!他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抢救!……你不怕他真的死掉吗?!” …… “还有欧辰哥哥……为了我……要摘掉他一颗肾……为了我……真的要牺牲那么多人吗……” …… “……可是……我不会同意接受手术的……姐……无论你说些什么……我都……绝不会……接受手术的……” …… 从清晨到夜晚,高烧昏迷中的尹夏沫呓语颤抖着,苍白的面容,漆黑的睫毛,她如孩子般无助地颤抖挣扎着,仿佛再也没有丝毫力气,仿佛绝望已经让她完全放弃…… “妈妈……” “妈妈……” 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的欧辰突然听清楚了这一句话,他窒息地握住她灼热颤抖的手,眼底黯然深痛,望着她痛楚呓语的模样,那种仿佛她的生命随时会终止的恐惧,有如海啸般一波强似一波地将他的胸口翻绞得剧烈疼痛起来! “我答应你……” “夏沫……” “只要你好起来……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紧紧握着她的手,欧辰将脸埋进她滚烫虚弱的掌心,他的背脊在傍晚的光线中寂寞地耸起,有不易察觉的轻轻颤抖。 尹澄却无法守在姐姐的病房中,他无法继续眼睁睁地看着姐姐高烧不退昏迷痛苦的模样,那种折磨会让他宁可接受了换肾手术,只求姐姐能够快快好起来! 只是,那同饮鸩止渴有什么区别啊…… 或许那样能够使得姐姐的病情暂时好起来,然后呢,却让姐姐失去了幸福的资格…… 理智告诉他不可以,而姐姐高烧昏迷的模样却仿佛在撕扯着他所有的理智,内心的天人交战让他片刻也无法再留在姐姐的病房。他拜托珍恩从沈蔷那里打听到了洛熙哥哥所在的医院,听说到洛熙哥哥竟然仍旧昏迷没有醒来,他便来到了这里。 “洛熙哥哥……” 尹澄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病床上浑身插满各种管子的苍白的人影。 那是洛熙哥哥吗? 无论是在小时候的记忆里,还是长大后见到的洛熙哥哥,都是那样的温柔洒脱。洛熙哥哥总是微笑着的,仿佛什么都不会在意,完美得就像是天使,即使受到无辜的伤害,也会笑一笑就云淡风清地过去。 可是…… 洛熙哥哥竟然会选择自杀…… “对不起……”尹澄低声对昏迷中的洛熙说。他是深爱着姐姐的吧,所以才会在姐姐离开之后万念俱灰地选择自杀,虽然这种自杀的行为害得姐姐陷入了痛苦的境地,可是在选择死亡的那一刻,他心中的痛苦和绝望也必定是难以承受的。 “……不要怨恨姐姐……不是姐姐的错……都是为了我……姐姐才会选择那么做……”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忽然听到从里面传来的声音,洁妮的手怔在门把上,听着听着,她惊然地抬起头,望向沈蔷同样惊愕的面容。 “……是因为我……姐姐才要嫁给欧辰……欧辰用他的肾脏交换……只有姐姐和他结婚……他才同意将他的那颗肾移植给我……” “……所以……那场婚姻只是一笔交易……” 门口处的沈蔷惊呆地听着,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底顿时轰地一声,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想……” “……姐姐是爱着你的……否则她不会常常那样地对你微笑……不会在后来每次见到你的时候……都黯然神伤……洛熙哥哥……姐姐总是习惯把情绪埋藏在心底最深处……她总是什么话都不说……” 尹澄心中涩痛。 看着病床上同姐姐一般毫无生气的洛熙,看着洛熙手腕上重重叠叠包扎的白色纱布,他深吸一口气,低声说:“洛熙哥哥……如果你仍旧爱着姐姐……就快点好起来……你知道吗……她生病了……病得很重很重……就像你现在一样的昏迷不醒……” “嘀──” “嘀──” 心电图监护器发出单调的声响,曲曲折折的线条跳动着。洛熙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他瘦了很多很多,嘴唇是淡色的,肌肤白得近乎透明,恍若是沉睡中的王子,而能够唤醒他的公主却始终没有再来。 “姐姐一直很辛苦地生活着……虽然她总是坚强得像一颗大树……可是她也会累……也需要休息……” “也许我不能够陪她很久了……” “洛熙哥哥……请你快些好起来……以后的日子里……拜托你替我去照顾她……好不好……” 良久良久。 尹澄吃力地缓慢站起身,他最后再凝视了深深昏迷中的洛熙一眼,转过身,向病房门口走去。 门口处。 洁妮呆呆地站着,望着尹澄从她面前走过。她张了张嘴,想要问清楚所有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他神情中的苍白痛楚让她终于没有真的去问。 沈蔷僵硬地走到洛熙的病床前。 一时间,她竟无法消化理解刚才听到的那些话,那些话听起来是那么的不可思议,颠覆了她所有的认知。 而洛熙呢…… 他听到了吗…… 深夜。 欧辰依旧守在尹夏沫的病床旁,几天几夜没有休息,他的下巴已经冒出了暗青色的胡须痕迹。拒绝了护士的帮助,他亲手将冰枕放在她的额头,高烧的昏迷中她无意识地挣扎呓语着,混乱地喊着些什么,他紧张地按住冰枕,不让它从额头滑下来。 她的体温还是滚烫滚烫。 就像一场在永无止境燃烧的大火。 “夏沫……” 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轻轻抚摸上她苍白又潮红的面颊,那滚烫的感觉仿佛是她体内充满了绝望的气息,而这种绝望,又从他的手指一点一点透入他的心底,将心底一寸一寸地撕裂开。 终究还是输了…… 欧辰的手指僵硬地握起。 每次在她的面前,他都输的一塌糊涂,就算幸福已经在垂手可及的地方,他竟然还是输了。她已经是他的妻子,他可以永远陪在她的身边,照顾她,让她幸福,没有任何人有权力将他和她分开! 但是…… 看着她昏迷痛苦的模样,他知道自己又一次彻底地输了,他所有的努力,他不择手段辛辛苦苦得来的幸福,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啊……” “啊──!” 病床上,昏迷中的她辗转反侧,随着一阵急促火热的呓语,突然,她猛地睁开眼睛! “夏沫!” 欧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惊喜交加地俯身过去,几天来她从没有片刻清醒过,即使在高烧偶尔有所减退的时候也是昏昏沉沉地昏迷着。 “妈妈……” 眼神涣散地望着天花板,冰枕在她刚才的挣扎中被甩到了一边,她拼命地喘着气,额头开始一阵一阵地冒汗,如同是从可怕的梦魇中醒过来,她的神智仍旧是混沌而凌乱的。 “你……” 胸口的激动使得欧辰的喉咙被堵住了一般,他深呼吸,让自己从狂喜中镇静下来,沙哑地问:“你还好吗?我马上喊医生过来!” “妈妈!!” 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仿佛是在某种狂乱的情绪中,尹夏沫不安地在空气中试图抓着什么,他急忙握住她的手,于是,她涣散的目光由天花板移到了他的身上。 她呆呆地望着他。 两行泪水静静地从她的眼角滑落,眼泪越流越急,她忽然开始哭了起来,哭得像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妈妈……” “妈妈……” “夏沫!夏沫!” 欧辰心痛极了,她的哭泣让他难以承受,这一刻他恨不得用一切同上天交换,只要可以替她承担所有的痛苦。 “妈妈……” “小澄……就要死了……” 呛咳地哭着,她哭得浑身颤抖,大颗大颗滚落的泪水中,就像一个不知所措的小孩,她恐惧地放声哭着:“救救小澄……妈妈……求求你……救救小澄……没有小澄该怎么办……你们全都走了……只丢下我一个人……我好害怕……妈妈……求求你……救救小澄……” “小澄不会死。” 被她的手死死地抓着,仿佛是濒死的人紧紧地抓着他,欧辰黯然地望着她混乱哭泣的面容,哑声说:“我向你保证!小澄不会死。” “为什么要惩罚小澄……是我的错……所有的错事都是我做的!……” 泪水在她的脸上蔓延,苍白的面颊,潮红的颧骨,她的眼睛混乱而没有焦距,漫天燃烧的大火,白茫茫的雾气,妈妈的身影若隐若现,她拼命地抓住妈妈,不要走,只有妈妈,只有妈妈能救她! “……妈妈……我做错了好多好多事……如果当初坚决不让尹爸爸收留洛熙……不……如果那时候我留住洛熙……小澄就不会生病……就不用去医院……就不会发生车祸……” “……如果我没有迁怒欧辰……如果我没有拼命地想去伤害他……就不会被抓起来……就不会让小澄被雨淋……让他的身体变得那么糟糕……” “你看……妈妈……都是我的错……可是为什么……惩罚到的是小澄……而不是我……是他们弄错了……妈妈……求求你……你在天国……你去告诉他们……死的应该是我!……不是小澄……不是小澄……” “夏沫,醒一醒!” 欧辰惊痛地扶住她狂乱颤抖的肩膀,想要将她唤醒,她整个人如同被梦魇着,从她脸上疯狂流下的泪水将他的手背濡湿了一片。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夏沫,高烧的肆虐下,她已经全然崩溃,冰雪般淡静镇定的面具碎裂之后,她只不过脆弱得就像一个孩子…… “小澄不会死!你听到了吗?我向你保证,小澄不会死!” 他紧紧拥着她的肩膀,连声低喊,她的身体滚烫如火,脸颊上的泪水一直流淌进他的脖颈,冰冰凉凉,她依旧不停地颤抖着,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 “你……” 在他的肩头,忽然,她怔怔地颤栗地说:“你也死了吗……” 轻轻推开他,她恍惚地望着他,目光痴呆呆的,眼底却有异常的亮光,好像穿透他的身体,望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会自杀……我以为……你会恨我……然后……就会忘了我……” “洛熙……” “你死了对不对……所以……来看我最后一眼……不疼吗……就算恨我……可是那样去做……一定很疼对不对……” 泪水静静地流淌。 在她苍白的面颊上如一片破碎的星芒。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会选择用死亡来惩罚我……为什么这么残忍……” 她哑声地笑起来。 “所以……洛熙……这是我的惩罚……对吗……我因为小澄伤害了你……所以上天要夺走小澄……来惩罚我……” 泪水呛咳了她的喉咙,她闭上眼睛,漆黑的睫毛被眼泪染得晶亮潮湿,苍白的面颊上诡异的潮红,她开始剧烈地咳嗽,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泪水依旧不停地滚落。 “那么,你是在惩罚我吗?!”欧辰沉痛地低喊,心底奔涌的痛楚和酸涩让他忘记了她是在高烧的呓语中,紧紧握住她的肩膀,强迫她睁开眼睛,他的声音痛得如同濒死动物的最后挣扎。 “是因为我用结婚来要挟你!不肯直接将肾捐献给小澄!所以才有这一切的发生!洛熙的自杀,小澄的拒绝手术,都是因为我的自私!所以你在惩罚我吗?!” 近在耳边的声音使得她的身子渐渐僵住,就像一根针,在漫天的大火和白雾中,扎了进来,在梦魇和现实中有了一个缝隙。 她呆呆地望着他。 在他沉痛的一声声低喊中,她混乱涣散的目光渐渐变得有了一点焦距,呆呆地望着他,身体一阵热一阵冷,脑中嗡嗡的轰鸣,如无法醒来的梦中,她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但是他眼睛中那惊心动魄的痛楚却烫伤了她。 “自私……” 泪水慢慢滑下漆黑的睫毛,她呆呆地凝视他,嘴唇干裂地动了动,很轻很轻地说:“还有……比我更自私的人吗……为了小澄……可以把其他人全都牺牲掉……明知会伤害到洛熙……明知那样的婚姻……带给你的只有痛苦……明知即使做了手术……小澄可能依旧会离去……仍然要拿走你的肾……” “我不在乎……” 欧辰抿紧嘴唇,定定地看着她脸上的泪水。此刻,她的泪水是为了他而流吗?即使她在高烧中,心底也还是有他的一点点位置,是吗? 那样…… 也就是可以回味一生的幸福了…… “你没有错……错的一直都是我……夏沫,是我太想拥有你……是我握得太紧了……所以才让你这么痛……” 病房中。 深深的夜色将病床上的两个人笼罩着。 他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然后,轻轻地将她拥进怀中,他没有像以往一样紧紧地抱住她,而是轻轻的,轻到她只要一挣扎就可以自由地离开。 只是她没有力气了,高烧中的她虚弱地靠在他的肩头,身体忽热忽冷,仿佛有弥漫的雾气充满在她的身体,又仿佛有灼热的火焰焚烧着她,身体脆弱无力,只有脑中反复闪回着那些小澄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所以洛熙哥哥就可以去死了吗……洛熙哥哥已经因为那场婚礼而自杀了!他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抢救!……你不怕他真的死掉吗?!” …… “还有欧辰哥哥……为了我……要摘掉他一颗肾……为了我……真的要牺牲那么多人吗……” …… “……可是……我不会同意接受手术的……姐……无论你说些什么……我都……绝不会……接受手术的……” …… 也许…… 那样也好…… 小澄不会孤单…… 妈妈不会孤单…… 洛熙也不会孤单…… 在欧辰的肩头,尹夏沫又昏迷了过去,她紧紧地闭着眼睛,脸色依旧苍白,颧骨上的潮红益发惊人,好像是全身的生命里都在那里燃烧,当燃烧殆尽时,也许她的生命就会如灰烬般轻飘飘地被吹散…… 只要她也死掉…… 就会永远陪在他们身边…… 只是…… 欧辰呢…… 他一个人…… 病房的门被轻轻关上,脚步声空荡荡地回响在走廊中,欧辰沉默地走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嘴唇紧紧地抿着,眼睛幽深而黯然。 长椅中。 有一个孤独的身影。 尹澄呆呆地望着地面,双手无力地拉扯着自己的头发。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好像上天在给他开一个很大的玩笑,要他必须在姐姐的高烧不退和姐姐今后的幸福之间做出一个选择,可是,究竟怎样的选择才是正确的…… 脚步停在尹澄的面前。 “请替我照顾她几个小时。”欧辰低声说。 尹澄微怔,他缓缓地抬起头,不是诧异欧辰在几天的寸步不离之后终于要离开,而是吃惊欧辰居然会拜托他去照顾自己的姐姐。那是他的姐姐,就算欧辰不说,他也会…… 忽然,心中一片苦涩。 是他忘了,欧辰如今已经是姐姐的丈夫,是姐姐“最亲近”的人…… “好。” 尹澄默默地看着他,心中的苦涩越染越浓。这几天以来欧辰日夜守在姐姐的病房,迅速削瘦憔悴起来,欧辰对姐姐的感情一向非常深厚执着,从很小开始他就知道。 如果不是用换肾手术交换婚姻,他会祝福欧辰和姐姐,也会欣慰欧辰多年来对姐姐的爱终于有了幸福的结局。 可是…… 望着欧辰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那黯然寂寞的背影使得尹澄仿佛透不过气般的难过。 病房里。 尹夏沫依旧深深地昏迷着,高烧让她不时地辗转反侧,嘴里模糊地呓语着一些话语。但是,她颤抖的挣扎少了很多,好像已经放弃了什么,脸上有依稀的泪痕。 尹澄怔怔地坐在病床边。 “姐……” 用手指怔怔地拭去她眼角残留的泪水,然后,泪水从他的面颊无声地滑落。 “……究竟该怎么做……” 同样的深夜。 液体从吊瓶中一滴一滴流淌下来。 洛熙静静地躺着,苍白的手指虚弱地放在雪白的床单上,如同已经死去般,只是因为倚靠着呼吸机,他的胸口才有了浅浅的起伏。 “今天尹夏沫的弟弟来看你了……”沈蔷凝视着他说,“……他说了些什么你一定也都听到了……那你为什么还不醒过来……” “他说尹夏沫爱的是你……” “他说那场结婚只不过是尹夏沫和欧辰做的一项交易……” “他说拜托你以后照顾他的姐姐……” 苍白安静地躺着。 洛熙恍若听不见外界的所有声音,只有输液管中液体一滴一滴静静地流淌。 “……或者,你不醒过来也好……”沈蔷淡淡地说,“……听说尹夏沫也生病了,高烧好几天都没有退烧……也许她是因为你的自杀而歉疚吧……如果你一直无法醒来……她的病也许就永远不会好……” “我想……你是恨她的……” “那就让她陪着你一起离开这个世界吧……” 夜色深沉。 尹夏沫昏迷在滚烫的高烧中,尹澄用冰毛巾轻柔细心地擦拭着她的额头和四肢。 一抹淡色的月光。 困乏已久的沈蔷渐渐趴在病床边睡去。 雪白的床单上。 洛熙的手指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良久,又轻轻地握起。 第二天上午十点左右。 欧辰回到了医院。 “你不同意做换肾手术,只是因为不想用夏沫的婚姻来作为交换,对吗?”仿佛又是一夜没睡,欧辰下巴上青色的胡须痕迹更加浓重了些,他深深望着尹澄。 “……” 尹澄无语地望向窗外,他怎么可以因为自己而牺牲掉姐姐的幸福。 “这是我签过字的离婚协议书。” 一份薄薄的文件出现在尹澄面前,黑色墨水的签名在上午的阳光中隐隐反光,尹澄惊愕地霍然抬起头,空气中欧辰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只要你同意做手术,这份离婚协议书就从此由你保管,我和夏沫的婚姻……随时可以结束……” 第九章 “如果没有其他问题,请你在这份文件上签字。” 欧辰将那份离婚协议书放在尹澄病床的床头柜上,然后拿出另外一份文件,递到尹澄的面前。尹澄看到文件抬头的几个黑体大字──换肾手术同意书…… “不──!” 尹澄失措地摇头。 “还有什么要求?”欧辰凝视他,“说吧,只要你答应做这个手术,无论什么要求都可以。” “……为什么?”尹澄怔怔地望着他,“你做了那么多的事情,都是因为想要和姐姐在一起,不是吗?为什么要签离婚协议书?为什么就算这样也还要将肾换给我?” 欧辰沉默不语。 “不,我不会同意手术。”半晌,尹澄低声说,“我不可以既拿走你的肾,又让你失去姐姐,那样对你太不公平。如果姐姐知道了……她也会不安的……” “那么,你要看着她死吗?” “姐姐不会死的!”仿佛被重重戳了一下,尹澄惊颤地说,“她只是感冒发烧了,很快……很快就会好起来!” “你明知道你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你明知道她是为什么突然病得这么重!”沙哑的声音泄露出欧辰内心的痛楚,他的身体紧绷得如同随时会断裂的弓弦,“如果你真的关心她,你所能做的事情就是接受手术!变得健康,而且永远健康地陪伴在她的身边!其他那些无关的事情并不用你费心去考虑!” “签字!” 将签字笔塞进尹澄的手中,欧辰抿紧嘴唇,眼底暗怒的火光让他看起来十分的危险。 “不……” 歉疚和不安使尹澄依旧无法下定决心,他将笔放在一边。 “……” 看着犹豫不决的尹澄,欧辰深吸口气,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坚定而缓慢地说:“就算是我请求你,请你签字,请你接受我的肾,请你……救救夏沫。” “欧辰……” 他话语中藏也藏不住的痛楚让尹澄惊呆了。从小到大,他认识的欧辰都是淡漠高傲的,而此刻,这个低下头恳求他的人,真的是欧辰吗? “她所有的痛苦都是我造成的,而我目前所能做的,只是换肾手术而已。”欧辰闭上眼睛,声音暗哑,“至于你,我并不想请求你原谅我,那对我无关紧要。但是,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弥补她的机会。” 病房里是长久的沉默。 欧辰再度将签字笔塞入尹澄手里,那力量中带着强迫的决然,尹澄好像被什么驱使着一般,茫然地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谢谢!” 欧辰一直紧绷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放松,好像怕他后悔似的飞快地收走了手术同意书,直接往门外走去。 那声“谢谢”让尹澄心中猛地被扯痛了!“谢谢”不是应该他对他说的吗?怎么一切都颠倒过来了?望着欧辰高大却憔悴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尹澄轻声地自言自语:“姐夫,你真的很爱很爱姐姐,是吗?” 上午的阳光静静洒照在洛熙苍白的面容上。 他的眼睛微微睁开。 眼神茫然毫无焦距地望着天花板,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不知此刻是仍旧身在梦中,还是过去的那些事情才是一场浓如白雾的梦境。 …… “……我能求你不要嫁给他吗……” …… “……可是……你是那么的冰冷固执,就好像一面没有缺口的冰墙,从来不会因为我而改变什么……夏沫,我能来做什么呢……你会因为我,而不嫁给欧辰吗?” …… “……没有用的。” 被树叶摇碎的风声中,她的声音如针一般冰凉闪着寒光。 “因为……我爱他。” …… “我爱欧辰。” …… 嘴唇苍白干裂,眼睛缓缓地闭上,他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死神没有将他的生命带走,为什么那些痛彻心扉的回忆还是不肯将他放过。漆黑的睫毛紧紧地闭合着,心底一阵阵浓烈而麻木的痛楚,他仿佛被一波一波冰冷的海浪重新打回黑暗的深渊。 “洛熙……”洁妮担心地低唤。 几个小时以前洛熙从几天几夜的昏迷中苏醒过来,她还没有来得及喜极而泣,医生却告诉她和沈蔷,洛熙的求生意志很低,这样很不利于他各项生理机能的恢复。而且,如果不想办法让他振作起来,就算这次脱离了危险,他仍很有可能会再次选择自杀。 沈蔷望着洛熙黯然憔悴的面容,她调整一下呼吸,压抑住心中的酸涩,声音平板地说:“尹夏沫和她的弟弟都来看过你,你还记得吗?” 手指在病床上轻轻颤抖了一下。 仿佛在那场伸手不见五指的漫天浓雾中,她似乎转瞬即逝地出现过,还没有来得及去感知她,就如影子般消散了…… 她真的来过吗…… 不是一场幻觉吗…… 为什么还要来看他……她不是完全不在意他了吗……她爱的……是欧辰……不是吗……她已经嫁给了欧辰…… “她的弟弟是一个人来的,他坐在你的床边,对你说……”死死地握紧手指,沈蔷才能够逼着自己说下去,“……他说尹夏沫喜欢的是你……尹夏沫是因为她的弟弟才要嫁给欧辰,欧辰用自己的肾脏交换,只有尹夏沫和欧辰结婚,欧辰才同意将肾移植……” “……” 唇色变得异常苍白,漆黑的睫毛缓缓睁开,洛熙的呼吸突然急促了起来,那么,不是他的幻觉了,梦境中听到的小澄的那些话…… “……所以……那场婚姻只是一笔交易……” 沈蔷勉强说完,然而心头忽然又冒起一团始终压抑不下的愤怒火焰,她冷冷地说:“可是,在这场交易中,她终究是将你舍弃了!” “洛熙!” 洁妮惊愕地看到洛熙居然一下子有了很大的反应。靠着一股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他虚弱已极的身体竟然直直地坐了起来,然而只是一晃,又重重地倒了下去,手腕上扎着的输液管也剧烈摇晃了起来! “你要做什么?!”洁妮惊慌地扶住他还欲挣扎起来的身体,一边按响医生的呼唤铃,一边着急地问。 “我……要去见她……” 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洛熙眼底有异常燃烧的亮光,仿佛在一片灰色死亡的灰烬中,还有一抹最后的希冀。 一直拒绝换肾的尹澄忽然间同意手术了! 珍恩不敢置信又欣喜若狂,怎么会突然间有这么大的改变呢?她又是高兴又是困惑,然而看着沉默的欧辰和同样沉默的小澄,她什么也没有敢问。 一切准备工作进行的很快,当天下午手术就将开始。 “姐,我要去做手术了。”望着病床上昏睡的尹夏沫,尹澄温柔地说,“你先睡一会儿,等我做完手术再来陪你。” “夏沫,你放心,手术一定会很顺利的!”珍恩尽量用快乐的语调说,好像换肾手术不过是一个像阑尾炎手术一样的小手术。 颧骨上有高烧的潮红,尹夏沫静静地躺着,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欧辰将她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轻轻放进去,又细细地为她将被子掖好,直到确信她任何地方都好好的,才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望向珍恩说:“手术期间,请你照顾她。” “哦……” 珍恩怔了一下,不安地看着尹澄。手术会不会出问题呢,总是有种莫名的恐惧笼罩着她,不守在手术室门口,她恐怕会坐立难安的。可是,留下夏沫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这里,她确实也放心不下。 忽然,她想到手术室就在这层楼的西区,占据了整整半层楼的位置,就算站在夏沫病房门口也能看到手术室外面的情况! “好的,你们放心!”珍恩用力点头说。 病房门轻轻地关上,屋里只剩下珍恩和高烧昏迷中的尹夏沫。呆呆地望着夏沫,良久,珍恩咬紧嘴唇歉疚地低声说道:“对不起……我闯了太多太多的祸……如果我从一开始就劝阻你……如果我告诉你洛熙的那个电话……如果我没有冲动之下说出事情的真相被小澄听到……一切就不会变得如此糟糕吧……你也不会病得这么厉害……” “对不起……” “……虽然我是你的朋友……却好像从来没有帮助你什么……反而一直都是你照顾我……如果换成潘楠……她会帮你很多吧……我是这世界上最没有用的人……” “如果你醒来以后……因为讨厌我……要和我绝交……”珍恩颤抖地吸了口气,“……也是我应得的惩罚……可是,你为什么还不醒过来呢,小澄和欧辰马上就要开始做换肾手术了……手术过程中会不会有危险……你真的不会担心吗?” “夏沫……我知道……手术没有那么简单对不对……我见过你和郑医生说话时的神情,虽然你什么都没对我说,可是……手术过程会有危险的对不对……” 越想越担心,珍恩终于还是坐不住了。 她起身走向门口,将病房的门打开了一道缝隙。小心翼翼地不让门口的风吹到昏迷中的夏沫,然后她紧张地望向走廊的尽头,远远地,从这里看向手术室的外面。 一群医生和护士走了过来。 这里面,好些医生的面孔都是珍恩熟悉的,还有些医生是特别从国外请来参加这台手术。郑医生也走进了手术室,她的表情有点凝重,使得珍恩的心陡然被揪紧。 过了一会儿。 欧辰躺在移动病床上被推进手术室。 又过了一会儿。 尹澄也静静地躺着被护士推了进去。 手术室的门关上。 珍恩紧紧咬住嘴唇,呆呆地望着走廊尽头的手术室,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她忍不住回头看向屋里的夏沫,夏沫依旧昏迷在高烧中,仿佛也感染到了手术紧张的气息,夏沫的身体不时有着一些颤抖和挣扎。 上天啊,保佑手术能够顺利完成吧…… 珍恩在胸前交握双手,用力地祈祷着! “见她……” 再次从昏迷中清醒过来,苍白虚弱的洛熙竟仍旧吃力地挣扎着要从病床上下来,医生和护士们想要按住他,对他说他的身体情况还非常不好,必须至少恢复几天之后才可以下床活动。 然而洛熙什么都没有听到,他脑中轰轰杂乱地响着,换肾、交易、结婚这些突然得知的字眼让他仿佛整个人都要疯掉了! “我要……去见她……” 在护士们的惊呼声中,洛熙挣扎着拔掉了手上的输液针头,脑中一阵剧烈的眩晕,他紧紧闭起眼睛,在虚弱得天昏地暗的漆黑中,用丝毫无力的双腿向病房门口的方向走去。 洁妮慌乱扶住他,努力地试图能够最后劝阻住他,连声说:“过几天再去看夏沫学姐吧,你现在……也许你会吓到学姐的……不如等你的身体恢复得好一点……” 他要见她…… 他要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念头逼得他要疯掉了,不,他一刻也不能停留,他要找到她,他要问清楚!!这强烈的念头使洛熙有了令人吃惊的力气,他推开洁妮的双手,在一阵阵的眩晕和虚弱中,握住病房门上冰凉的金属把手,用力将门打开! 门外是一辆空空的轮椅。 “我送你去。”沈蔷正站在门外,她推着轮椅,声音清冷地对他说。 “可是沈小姐……他的身体……”洁妮吃惊地望着她。 “不让他去,他也许会再死一次。” 仿佛在被烈火焚烧。 隐隐约约的,有一些模糊的人影,有一些朦胧不清的声音,可是每当她想要伸手去抓住,那些人影和声音就如水波般散去。仿佛是在嘲弄她,无论她在那漫天的大火中是拼命地奔跑还是努力地去寻找,却每一次都是什么都抓不到,而每次当她终于放弃时,那些人影和声音又缠绕在她的身边,黑白默片般闪烁地说着些什么,好像是很重要的很重要的,而她却无论如何都听不到…… 病床上。 尹夏沫辗转颤抖着,额头渐渐有细密的汗水沁出来,手指不时地紧握又放开,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剧烈。 珍恩没有留意到夏沫的变化,她紧张地站在病房门口,眼睛紧紧盯着走廊尽头的手术室。 手术已经做了很长时间,门始终没有打开过,也没有任何医生和护士出来过。这……这应该表明手术还是顺利的吧,她不安地走来走去,紧紧地默念和祈祷着,上天啊,让手术一切顺利地完成吧! 突然── 手术室的大门猛地被打开了! 珍恩惊住! 只见一个护士匆忙地从手术室里跑出来,神情中有某种令人不安的凝重!珍恩记得,那个护士当初就是和小澄的开刀医生们一起走进手术室的! 手术室中,手术刀剪的响声变得急促起来,心脏监视器持续地鸣起尖锐的警示音!麻醉昏迷中的尹澄面色苍白如纸,主治医生回头看一眼心脏监制器的屏幕,皱眉加紧手上的工作。 “血压70──40!”监看血压的医生急声说! “60──30!” “50──20!” “血压持续下降!” 气氛顿时凝固起来,所有的医生都停了手中的刀剪,护士帮主治医生擦去额头的汗珠,主治医生也停下手中的工作,凝色命令说:“注射肾上腺素!” 当那个护士又面色匆匆地陪着一位没有见过的医生向手术室跑回来时,珍恩已经从夏沫的病房跑了出来!她再也顾不得许多,满脑子被各种可怕的猜测塞满了,一把抓住那个护士,惊慌地连声喊:“手术怎么样?!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病人的生命指症出现异常,我们正在努力,请让开!”说着,护士跟着那位医生跑进了手术室里,只剩下珍恩惊怔地站在原地,恐惧和担心让她的身体一阵一阵发抖! 小澄…… 小澄…… “血压45──15!” “继续静脉注射肾上腺素!” “血压40──10!” “加大剂量!” 雪白的手术室内,医生们紧急处理着危急的情况,尹澄静静地躺在手术床上,面容如同墙壁一般雪白。 “小澄──!!” 仿佛是在恐怖的噩梦里,急促的喘息和挣扎中尹夏沫的身子突然剧烈地弹了一下!汗水从她的额头涔涔地淌下,整个人好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的,她呆呆地坐起在病床上,可怕的梦境让她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漫天大火中,小澄的身体渐渐透明,她无论如何伸手去抓也抓不到,就像那是小澄在向她告别…… “小澄……” 周围的环境使尹夏沫逐渐明白这是病房,可是房间里空无一人。她怎么会在这里,脑中一时无数的回忆和隐约的片断向她凶猛地袭来,然而她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些,胸口压得透不过气来的恐惧使她只想立刻看到小澄!她要看到小澄还是好好的! 双腿虚弱无力。 她一下子从病床跌到了地上! 手腕被拽扯得锐痛,她一把将输液针头拔开,吃力地站起身走出去,眼前一阵阵发黑,身体仿佛淋湿了以后被冷风冰冷地吹。走廊上空荡荡的,她眩晕地扶着墙壁走着,不知道这是几楼,只是凭着直觉想要走到走廊尽头的电梯间。 珍恩害怕地坐在手术室外面的长椅上,她用手紧紧抱住自己,用力想要克制身体一阵阵的发抖。什么是生命指症出现异常,是小澄有危险了吗,小澄……小澄…… 她低声地哭了起来。 然后哭声越来越痛,她真没用,什么事情都帮不上忙,她就只会闯祸闯祸不停地闯祸,如果她没有乱说话,也许小澄的手术在几天前就已经顺利完成了…… “你……为什么哭……” 医院的走廊里,一个虚弱的声音轻轻地问。 满面泪痕的珍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惊慌地扭头望去,下午清冷的阳光中那个人影仿佛虚弱得透明,苍白的面容,干裂的嘴唇,好像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站在那里,惟独那双眼睛定定地望着她,里面闪动着恐惧和脆弱的微芒。 “夏沫──!” 珍恩惊呼,扑过去扶住她,扶着她让她坐在长椅上,连忙用手去试她额头的温度,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触手冰凉,高烧竟似已经完全退掉了。 “你什么时候醒的?怎么自己出来了呢?我送你回去!” “……小澄呢?你为什么在这里?你……为什么哭?” 尹夏沫声音颤抖着,一连串地问,然而当她呆呆地凝视着珍恩脸上的泪水,脑中却已缓慢地清醒过来,那些纷杂的回忆渐渐理清,包括昏迷中曾经隐约听到的话语。小澄和欧辰正在里面做手术,对吗?而珍恩满面的恐惧和泪痕,难道──“……是手术出现问题了吗?” 她的身体如冰冻般寒冷,眩晕的漆黑再次试图将她击倒…… “……”珍恩努力挤出笑容,用力摇头,“没有,手术很顺利,是我一个人在外面等得有点害怕,乱担心所以才哭。夏沫,我送你回去,你刚刚还在发烧,身体很虚弱。” “是吗……” 尹夏沫的手依旧在颤抖,声音却渐渐宁静下来。她死死凝视着手术室紧闭的大门,上面亮起的“手术中”三个字就像三只暗红的眼睛,而方才噩梦中小澄逐渐透明的身体如同某种厄兆,让她的体内五脏六腑撕裂翻涌得想要呕吐。 “那么,你不要哭……” 紧紧握住珍恩的手,尹夏沫紧紧闭起眼睛,手指彻寒如冰。 “……他们在做手术……需要照顾……我们不能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珍恩不安地开始在手术室外面走来走去,不时地绞紧双手咬紧嘴唇。尹夏沫始终静静地坐着,她的背挺得很直,没有靠向长椅的椅背,她坐得笔直笔直,仿佛所有的生命都灌注在这一刻的等待上。 手术室里,欧辰和尹澄只有一布隔开的距离,两人都因为麻醉而昏迷着,这边的医生们已经开始为欧辰缝合伤口,那边的医生们还在紧张地关注着尹澄血压和心电图的变化──“血压开始上升!” “50──20!” “60──30!” “70──40!” “90──60!” “血压已经基本正常!” “好,继续手术,随时注意血压状况!”刀剪的碰撞声又开始在手术室内清脆地响起,尹澄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他静静地躺着,漆黑的睫毛如小鹿般温顺地覆盖在苍白的肌肤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下午的太阳渐渐落山,夕阳的光芒将手术室外的长椅晕染成淡霞的红色,珍恩忍受不住等待的煎熬,整个人站在手术室门口不停地跺脚,恨不得从门缝里挤进去! 尹夏沫紧紧盯着“手术中”三个字,她的双手愈来愈冰凉,如石雕般僵硬地坐着。 医院走廊的尽头。 电梯间的指示数字忽然开始跳动,“1、2、3、”,按某种节奏亮起的数字就像压抑的心跳,然后──“叮!” 电梯停在了这层。 电梯门缓缓打开,被推出的轮椅里,坐着一个虚弱单薄的身影…… “砰──!” 手术室的大门打开了! 珍恩反射性地跳起来,一下子扑了过去!尹夏沫也顿时站起身,因为动作过猛脑中一阵眩晕,紧张和恐惧将她攫紧无法呼吸,在眩晕和漆黑中,她双腿颤抖着走过去,隐约可以看到医生和护士们是推着一张病床出来,病床上那人在麻醉剂的作用下紧闭着眼睛。 “医生!手术怎么样!” “手术还顺利吗?!” “小澄……小澄怎么样!” 耳边听到珍恩一连串地喊着,尹夏沫紧紧握住病床的边缘,眩晕的漆黑中她竟看不清楚昏迷中那人的面容。 “手术还是比较顺利的,只是尹澄的手术大约需要再过一两个小时才结束,你们不用担心。”医生一边和蔼地说着,一边和护士们推着病床向病房区走,“至于欧辰,他需要在重症监护室观察一下,不过他身体素质很好,应该不会出现什么问题。” “太好了……”珍恩喜极而泣,抱住夏沫的肩膀哭了起来,“太好了……医生说手术顺利……刚才我还以为……还以为……” 漆黑的眩晕一层一层散去,始终坠在半空中的心也渐渐落了下来,好像沙漠中拼命奔跑了几天几夜的人终于看到绿洲就在前方。尹夏沫颤抖着深吸一口气,走廊里被推动的病床上那张昏迷中的面容逐渐变得清晰…… 是欧辰。 昔日贵族般倨傲的面容此刻显得是那样苍白,他静静地躺在雪白的被子里,薄薄的嘴唇依旧如平素一样抿得很紧,好像他从来没有快乐过,即使短暂的快乐留给他的也是更加深刻的疼痛。昏迷中的他就像一个执拗的孩子,痛得再厉害也不过是将嘴唇抿得更紧些。 他的一颗肾…… 已经换给了小澄…… 紧紧握住病床的边缘,随着医生护士的脚步,尹夏沫推着病床上的欧辰慢慢地走着。隔着雪白的被子,她忽然能够感觉到他的手就在她的手边,孤独而寂寞的,与她的手就隔着一床被子的距离。 移动病床在走廊里轰隆隆地走着。 傍晚的晚霞中。 淡红色霞光将病床上昏迷的欧辰和始终低头凝视他的尹夏沫轻轻地笼罩在一起,她的心神是那样凝注,以至于全然没有留意到走廊的地面上投映着一道斜斜长长的人影。 洛熙呆呆地坐在轮椅里。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她扶着欧辰的病床从他的面前走过,她低垂着头,海藻般的长发滑下她的脸颊,她瘦了很多很多,下巴变得尖尖的,她的眼圈红红的,浓密的睫毛上似乎还有泪水的痕迹。 他怔怔地望着她。 她却专注地望着病床上的欧辰,根本没有察觉到他的出现。 他喉咙干哑地伸出手。 那只手停留在空气中,是想要抓住她吗,还是想要让她注意到他,他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些什么,只是觉得身体一阵阵的寒冷,这种寒冷甚至超过了临近死亡的那一刻。 而她看到的只有欧辰。 洛熙的手指僵硬在空气中,整个人也如风化的石头般随着空气一点一点被吹散…… 深夜。 因为担心而好几天没有睡觉的珍恩终于撑不住回家休息去了,尹夏沫独自一人站在重症监护室的玻璃窗外。透过玻璃窗,她可以看到里面的小澄和欧辰。 两人身上都插满了各种管子,同样的面色苍白,同样的虚弱,两人都在昏迷中沉睡,透明的输液液体一滴一滴流入两人的身体,心电图监护器的屏幕有规律地跳动着。 手术是顺利的。只要再渡过手术后的危险期,就不会有大的问题,医生这样告诉她。 透过重症监护室的玻璃窗。 尹夏沫忽然有种茫茫然身在梦中的感觉,小澄虽然温顺但是骨子里却也是非常固执的,她以为他绝不会同意进行手术,为什么当她一梦醒来,手术竟已经进行了呢? 原以为一切都再也没有转机。 是由于她的自私伤害了洛熙和欧辰,所以上天才要夺走小澄来惩罚她。她原本已经绝望了,无力再去挣扎和反抗,可是为什么一梦醒来,事情又变得不一样了呢? 小澄的手术顺利地结束了。 而洛熙…… 洛熙…… 傍晚时分当她看着欧辰的病床被送入重症监护室,又走回手术室等待小澄的手术结束时,夕阳淡淡的晚霞中,洛熙坐在轮椅中的身影如同一道闪电使她的身体猛然僵住! 他眼珠漆黑地望向晚霞的天空。 面容苍白消瘦得如同夜晚被风吹落水中的樱花,淡粉的颜色已然褪尽,花瓣雪白雪白,被冰凉的水沁着,透明得有种让人心惊的易逝和脆弱。 他的双手静静地放在膝上。 右手的纱布已经拆除,一道粗深可怖的伤疤蜿蜒在他的手腕处。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 脑中一片空白,仿佛有要轰炸开来的血液在翻腾,却又如大雾中白茫茫的寂静,生生死死,爱恨纠缠,一瞬间已是恍如隔世,而再相见时,一切都早已不是原先的模样。 洛熙沉默地坐在轮椅中望着天边的晚霞。 他没有对她说话。 好像已经根本不再认得她。 他的到来似乎只是为了等候小澄的手术。当小澄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医生告诉她们手术过程比较顺利之后,他坐着轮椅的背影消失在晚霞的余光中。 那一刻。 扶着小澄病床的她紧紧闭上眼睛…… 她没有资格再去看他的背影,是她深深地伤害了他,她也伤害了欧辰,即使追上他孤独的背影,又能说些什么呢? 欧辰已经失去了一颗肾。 她已经是欧辰的妻子。 她再也没有资格为其他的男人心痛。 夜色深沉。 尹夏沫用力地深吸口气,从纷乱的回忆中清醒过来,透过重症监护室的玻璃,她凝视着那里面躺着的两个男人。 一个是她的弟弟。 一个是她的丈夫。 他们是她的亲人,是她的生命乃至整个世界,如果说以前绝望和愧疚曾经让她想要放弃,那么今后她要用加倍的力量来守护他们。 输液液体一滴一滴地流淌。 寂静的重症监护室里,欧辰的睫毛轻轻颤抖了一下,然后缓缓地睁开眼睛。他的眼睛黯绿沉寂,然而当透过明亮宽大的玻璃窗,看到尹夏沫清澈的双眼时,病床上的他血液突然凝滞住,她的眼睛就像大海般蕴满了深邃温柔的感情…… 远远地隔着玻璃…… 面容苍白的欧辰凝望着她。 如同她是一个幻影般。 深深地。 久久地。 凝注着她,不敢呼吸,仿佛那呼吸的小小动静会将她的幻影惊得破碎掉…… 病房的窗户开着。 夜风沁凉地吹进来,洛熙坐在窗边,病人服的衣角被风吹得微微飘扬,月光皎洁,他的侧面比月光还要单薄苍白。 沈蔷默默地站在他身后,心里是酸涩的疼痛,这种疼痛说不出是因为洛熙还是因为她自己。在手术室的外面,她仿佛是一个透明人,哪怕她就在站在洛熙的轮椅后面,但是洛熙和尹夏沫却从未看到她。 那两人的世界里只有彼此…… 她一直认为洛熙是被尹夏沫伤害的人,尹夏沫是她所见过的最冷血无情的女人。可是今天见到的尹夏沫,苍白削瘦的程度甚至超过了洛熙,似乎以前她所知道的尹夏沫都只是一个假相,一旦卸去那个坚强淡漠的外壳后,她看起来竟是那样的脆弱。 究竟哪个才是真的…… 是她以前见到的听到的那个尹夏沫…… 还是那个她完全不了解的尹夏沫…… 可是,无论是哪个尹夏沫,和洛熙在一起似乎都是不合适的。相同的习惯于完美的扮演,相同的习惯于与人保持有礼却淡漠的距离,相同的习惯于将脆弱隐藏在坚强的盔甲之后,这样的两人也许互相碰触到的只有冰冷的外壳,而无法靠在一起彼此取暖。 月光淡淡地洒照在洛熙的身上。 他坐在轮椅中,一动不动地静默着,仿佛没有了思想,也没有表情,面前是一片空荡荡清冷的苍白。 手术后,欧辰在重症监护室里过了一夜,没有出现异常的情况,就转入了加护病房。当他再次从昏睡中清醒过来时,是上午时分,一抹阳光闪耀在他的眼前,金灿灿的阳光,她的面容被阳光映得如金子般温柔,低头俯看着他,轻声说:“你醒了……” 她细心地用一方温热的毛巾擦拭他的脸和双手,看到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于是她又小心翼翼地将他的病床床头摇高一些,让他能够舒服地半倚着。 “饿不饿?吃点东西好不好?” 她拿过来一只保温杯,旋开盖子,热热的米粥香气顿时弥漫在空气中。 她的病已经好了吗? 那么昨晚透过重症监护室的玻璃看到的她,并不是他的幻觉,可是深夜里她那双如大海般充满了感情的眼睛,又是不是他的幻觉呢? 欧辰默默地望着她。 “粥是少夫人亲手做的。” 旁边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欧辰抬头看去,这才注意到原来沈管家也在病房里。这次手术他并没有告诉沈管家,应该是她让沈管家知道的吧。 “这是少夫人借用了医院的厨房,一直守在旁边,亲手为少爷您做出来的粥,请少爷多喝一点。” 沈管家的眼睛里有异样的湿润,不知道是因为看到手术后的少爷居然如此苍白而担心,还是见到少夫人对少爷的关心而欣慰。 “医生说你现在只能吃一些流食,所以就煮了一些小米粥,你只喝米油就好。”尹夏沫轻轻将小勺里的米汤吹得凉些,送到他的唇边,“尽量多喝一点,对身体的恢复有好处。” 不知怎么── 欧辰却没有张口,温热的香气中,他的眼睛沉黯如夜。 “不喜欢吃吗?”她怔了怔,“可是,我记得……”很久以前,他曾经有一次感冒发烧得很厉害,什么都不想吃,惟独吃了很多小米粥,所以她以为他是喜欢的。 “啊,我知道了……” 她微笑。 “你喜欢小米粥里放些糖,甜甜的才好吃,对吗?不过医生嘱咐过,刚做完手术不能吃甜的东西,否则可能会引起高血糖。先忍耐一下好不好?过了这几天,我多做些好吃的补偿你。” 她的声音如此轻柔。 就像一个温柔的妻子在呵护闹脾气的丈夫。 病房里的两个特别护士脸红地互相看了一眼,偷偷地笑。沈管家向那两个护士用力使了使眼色,让她们出去,然后自己也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轻轻将门关上,把空间只留给那两个人。 金色的阳光中。 欧辰静静地半倚在病床上,他的面容依旧有些虚弱和苍白,身上插着很多管子,手腕输着液体。尹夏沫一勺一勺地喂他喝粥,细心地没有弄脏他哪怕一丁点,他沉默地望着她,她将喝完的保温杯收起来,用温热的毛巾轻轻擦拭他微微干裂的嘴唇。 “你不需要这样做……”欧辰沙哑地说。手术完成后,他和她的生命已经再无交集,现在她的关切和温柔,只会让他以后在没有她的日子里更加痛楚而已。 “再睡一会儿吧,医生说下午的时候你就试着到花园里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她好像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将床头轻轻摇平,把被子轻柔地为他掖好。 “睡吧,我会陪着你。”她坐到病床边,低声地说。 下午,尹夏沫果然在医生的同意下推着轮椅里的欧辰去花园里散步了。阳光出奇的温暖灿烂,她扶着他慢慢地在草坪上走路,秋日轻柔的微风,绿茵茵的草地,她的体香随风沁入他的呼吸。 “前几天你一直在发烧……” 欧辰凝视着她洁白的侧面,感觉她是在用她全身的力量支撑住他的重量,她才生过病。 “已经全都好了。”她微笑,然后摇摇头,“真是的,一定让你们担心了,说不定我还说了什么胡话。” “夏沫……” “不管怎样,以前的事情就都让它过去,好吗?”她打断了他,微笑着说,“看,前面那棵大树真好看,咱们过去坐一下吧。” 回去病房的路上。 经过了重症监护室。 尹澄也已经从药物的麻醉中苏醒了过来,护士正在为他测血压、脉搏、更换伤口的敷料。从重症监护室的玻璃窗看到外面的尹夏沫和欧辰,尹澄虽然虚弱却笑容灿烂地对两人挥着手。 尹夏沫也笑着用力对病房里的小澄挥手。 巨大的玻璃上,欧辰看着自己和夏沫的影子叠映在一起,那种感觉,如同他和她是不可分割的一家人…… 第十章 深秋的天空似乎总是高远而蔚蓝,偶尔飘着一丝白云,风静静地吹,欧宅花园里的草坪还是绿茵茵的,远处的几棵枫树却已经红了,醉红的树叶在阳光里轻轻摇摆,沙沙地响着。 砂锅中的汤冒着小小的泡,咕嘟咕嘟地翻滚着,一只汤勺不时地将翻起的白色泡沫舀出来撇掉。 “少夫人,您去休息吧,这种活儿交给我就行了。”厨房女佣不安地说,试图接过尹夏沫手中的汤勺。 “不用,马上就好了。”尹夏沫低声说,将火关得更小些,细小的泡继续翻滚,汤已经变得清香乳白。“你去看一下刘厨师把其他的饭菜准备得怎么样了,记得一定要清淡,不要加刺激性的调味料。” “是,少夫人。” 厨房女佣轻手轻脚地退下。 又过了一会儿,尹夏沫终于将火关掉,盖上砂锅的盖子保温。她抬起头,透过厨房的玻璃窗,远远地看着花园里枫树下那两个身影。 秋日的光影中。 那两个身影看起来是如此宁静。 她静静地看着,唇角渐渐也弯出一抹宁静的笑容。日子过得真快,不知不觉欧辰和小澄已经出院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了。 每天照顾着他们的饮食和起居,看着他们的身体一点一点恢复,她的心也愈来愈平静。生活变得如此的单纯,好像一切纷扰都在骤然间消失了,这样平静的日子是她很久以来都再也没有过的。 “少夫人,饭菜已经准备好了,需要我去请少爷和澄少爷来用餐吗?”厨房女佣谦恭地说。自从这位美丽的女主人到来,一向冰冷得似乎没人居住的欧家大宅变得温暖了起来。虽然女主人不是非常爱说话,但是她将日常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细致入微,对佣人们也很客气,所以不仅普通佣人们喜欢她,连沈管家也对她恭敬有加。 “我去。” 尹夏沫脱下身上的围裙,洗净双手,对厨房女佣说:“天气有点凉,等看到我们快回来了再把饭菜盛好放在餐桌上,好吗?” “是,少夫人。” 枫叶如醉。 秋日的风有些冷,阳光却很充足,带着暖意的光芒穿透树叶,照在坐在枫树下的两人身上。 欧辰穿着厚厚的黑色毛衣,脖子上围了一条深绿色的手织羊毛围巾,他坐在铺着棉毯的椅子里,凝神看着膝上笔记本屏幕中的各种公司报表,神情如同在办公室中一般沉静。 尹澄身上的橙色毛衣也很厚,他围着白色的手织围巾,头上戴着厚厚的白色毛线帽,膝上还盖着一条厚厚的毯子,在秋日的轻寒中看起来特别的暖和。他低头翻看着画册,不时望着远处出神,面容还是有些苍白虚弱,唇角的微笑却异常宁静。 “可以吃饭了。” 轻柔的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欧辰和尹澄都转头看去,只见尹夏沫正笑盈盈地向他们走来。 “小澄,把画册收起来,吃饭了。” “好。”尹澄合上手中的画册,笑着说,“姐,画册太多了,都可以开图书馆了,再看几个月都看不完。” “画册是是你姐夫怕你无聊,特意派人从各国买来的,”目光轻轻转向欧辰身上,她笑意温暖地说,“谁知道一下子竟然会买了这么多,要埋怨就埋怨他好了。” 手指僵在笔记本电脑上。 欧辰怔怔地望着关机程序的对话框。姐夫……这个称谓他并不是第一次听她对小澄说起,然而每次听到,心中总是有紧滞的悸动。 “在这里冷不冷?要不要明天再多加一点衣服?医生说你们每天都需要接触新鲜空气和阳光,但是不能感冒,所以你们自己也要注意啊。”秋风沁凉沁凉的,尹夏沫有点担心。 “你让我和姐夫穿得像北极熊一样,怎么会冷呢?姐,你摸摸我的手,还出汗了呢!”尹澄撒娇地对她伸出手,果然手指热热的,手心有温温的汗意。 “出汗了更要小心感冒,不要被冷风吹到。”她将棉毯拉高些,披在尹澄肩上,将他包裹起来,然后又看向正在关掉笔记本电脑的欧辰,低声说,“还在处理公司的事情吗?” “只是偶尔看一下。” 她眼中的关切和担心让欧辰的心底如有一股暖流温热地淌过。自从做完手术后,她一直细心地照顾着他,做他喜欢吃的东西,每天陪他散步,即使尹澄从重症监护室转出来以后,她在照顾尹澄的同时也从来没有忽略过他。 连围巾…… 她也是同时给他和尹澄各织了一条…… 欧辰无意识地摸了摸脖颈上那条深绿色的羊毛围巾,她在病房里一针一针地织它的时候,他以为是织给尹澄的,他以为在她的心里永远只有尹澄一个人。可是她却将它送给了他。 “不要让自己太累,”她轻轻地说道,语气里并没有命令的意味,有的仍旧只是关心,“你的身体需要一段时间的调养。” “好。” 欧辰将视线从她的面容移开,他站起身,合上笔记本电脑,尹夏沫却伸手过来帮他拿住,说:“我帮你拿。” 没有等欧辰反应过来,她已经从他的手中将笔记本电脑接了过去,神情自然地仿佛那是一个妻子很正常的动作。 “你们啊,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吃饭和休息,其他的粗笨事情都交给我好了,”她的笑容灿烂如阳光,“今天中午记得一定要多吃一点啊!” 餐桌上满是热气腾腾的饭菜。 尤其是从一只砂锅里弥漫出来的香气更是诱人,又清淡得毫不油腻,尹澄好奇地皱皱鼻子,闻一下,说:“好香啊,这是什么?” “是鸽子汤,”尹夏沫用汤勺盛一碗出来,先放在欧辰的面前,又接着盛了一碗给小澄,说,“以前你做过啊,怎么会闻不出来呢?” “肯定是姐姐的做法不一样,所以闻起来香得出奇,”尹澄赶忙用小勺喝了一口,连声赞美,“啊,真好喝!姐姐做的鸽子汤果然好喝!” “嗯……” 尹夏沫也细细地品了一口,眉头皱起来。 “不对,没你以前做的好喝,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是我用的就是你以前做鸽子汤的方法啊,怎么会……” “哪有!很好喝!”尹澄抗议地说。 “好喝。”欧辰静声说,专注地喝着夏沫盛给他的那碗汤。 “姐,你看姐夫也这么说。” 尹澄望着欧辰笑了笑,看着姐姐依旧微微皱眉思索的模样,说:“姐,可能是砂锅的原因。家里的那只砂锅已经用了很多年,从里面煲出来的汤就有了熟悉的味道。不过虽然没有熟悉的味道,但是今天的汤还是很好吃啊!” “这样啊,”尹夏沫也笑了,摇头说,“难怪我总觉得好像缺了点什么,可惜没有把家里的砂锅带出来。” 欧辰默默地凝视着她,当她将视线望过来的时候,他又垂下眼睛,回避了她。一块鱼肉放在他面前的碟子里,耳边飘来她的话语:“鸽子汤对手术伤口的愈合很有帮助,但是鱼肉也要多吃一点,有营养而且胆固醇低。” “姐,你快变营养学家了。”尹澄打趣说。 “是啊,我正朝这个方向努力。”尹夏沫也夹了一块鱼肉给小澄,笑容灿烂地说,“将来成为很出色的营养学家,把你们的身体都照顾得健康无比。” “那……”尹澄犹豫了一下,“你不回演艺圈了吗?” “不回去了。”她回答的很平静。 尹澄错愕地望着她。 “为什么?”欧辰声音低沉,“以前你一直想要……” “现在我只想要一家人健康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尹夏沫微笑着又为小澄盛了一碗汤,“每天给你们做饭,看着你们的身体一天一天好起来,就已经满足幸福极了,呵呵,就算演艺圈有老虎也无法将我抓回去。” “姐……” 尹澄眼圈有点微红,尹夏沫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说:“快吃饭,凉了就不好吃了。” 午饭过后,尹澄回到卧室休息去了。欧辰走下楼梯,沈管家提着笔记本电脑跟随在身后,当经过露台时,欧辰慢慢停下了脚步。 金黄色温暖的阳光里。 尹夏沫正坐在藤椅上低头织一条围巾,围巾又厚又长,是如森林般的绿色,阳光闪耀在她的周身,异常安祥宁静的味道。直到她微微活动肩膀,抬起头来,欧辰这时才从凝视她的出神惊醒过来。 “你……又在织围巾吗?” 欧辰尴尬地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 “是的,过一段时间就到冬天了,”她眼神清澈地微笑,仿佛觉得他的出现是如蓝天白云般自然的事情,“你和小澄的围巾可能会有些薄,所以想提早开始织。” “手术前你病了那么久,手术后又一直劳累,围巾不够暖可以去买,你要注意自己的休息。”欧辰凝望着她。 “织围巾其实并不累。嗯,不过你放心,我会注意休息的,因为我要有充足的体力来照顾你们。”她笑着说,然后注意到他没有像平时一样按她的嘱咐穿着厚厚的毛衣,而是穿着以往去公司时的黑色西装,“你要出去吗?” “下午有集团的董事会议必须出席。” “今天风冷,可以再多穿一件大衣吗?”尹夏沫轻声说,目光落在欧辰脖颈处的围巾上,那条深绿色的围巾自从送给他,他几乎每天都围着。她心底淌过隐约的痛,这或许也是这次她选择先给他织厚围巾的原因之一。 “是,少夫人。” 沈管家恭敬地弯腰,立刻去衣帽间为少爷拿大衣去了。 只剩下他们两人了,尹夏沫低头看着手中正在织的绿色围巾,犹豫地说:“一直这个颜色会不会太单调了?” “什么”欧辰一时没有意会。 “我是说围巾的颜色。”尹夏沫想了想,说,“明年给你换个颜色吧。” 明年…… 欧辰怔住了,深绿色的眼眸专注地看着她。 明年,她还会在这里吗? “工作不要太累。” 接过沈管家拿过来的大衣,帮他穿上,她的手指不经意间碰触到了他的面容。欧辰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她却微笑着神情自然地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早点回家。” 将他送出家门,她最后又细细地叮嘱了这一句。 早点回家…… 一下午的董事会议中,欧辰几乎一直在出神,脑海中反复闪现着她说的这句话时的神情。 回家…… 出院已经一个多月,似乎尹澄并没有向她说起离婚协议书的事情,她好像已经完全将自己看成是他的妻子,近乎完美地做着一个妻子能够对丈夫做的所有事情。 以往冷冰冰的欧宅忽然温暖得就像一个家。 她亲手织出温暖的毛衣和围巾,费尽心思照料每顿饭的食谱,努力做出既符合医生的嘱咐又让他和小澄喜欢吃的饭菜,每晚陪着他和小澄说话谈笑,然后逼着他们早早睡觉休息。而他深夜起床,却常常看到她在书房里翻看各种营养食谱,或者在电脑前查找着各种关于手术后恢复注意的事项。 她就像一个妻子…… 因为她的存在,昔日死气沉沉的欧宅好像忽然活了起来,不再冰冷,不再孤独,她好像散发着太阳般的温暖,让他只想如飞蛾般飞向她,哪怕只有一瞬。 董事会议结束时天色已经开始变暗。 黑色的加长林肯房车行驶在拥挤的车海中,车窗外变幻的光线将欧辰的侧面映得更加深邃。 可是这种温暖是真实的吗…… 每天她唇角的微笑,是从心底里流淌出来的吗?欧辰默默闭上眼睛,苦涩地握紧手指。从小她就有掩藏心事的本领,这桩婚姻终究是一场交易换来的,她又怎会真正快乐幸福呢? 她所有的付出只是因为歉疚吧。 因为他失去了那颗肾,所以她觉得应该补偿他。 “先不要回家。”欧辰命令司机。 他要好好地想一想,而回到她的身边,所有的理智都会在顷刻间被她的温暖融化掉。 夜色越来越深。 加长林肯房车缓缓行驶到一片普通住宅区,欧辰让司机停车,自己走下车去。住宅楼里家家户户的窗户都透着灯光,正是晚饭的时间,饭菜的香气四处飘散着。 这是夏沫和小澄原本住的地方。 欧辰仰头望着那一户没有亮灯的窗户,以前他曾经很多次来到这里,默默地在楼下看着那里温暖的灯光。可是那时候,也许洛熙常常在她的家里,他只是楼下孤单寂寞的影子。 现在她不住在这里了。 她在他和她的家里,也许正在做饭,也许正在等他回去,今天出门的时候,她叮嘱他要早些回家…… 脑子里还是纠缠纷乱地没有头绪,欧辰在暮色中淡淡苦笑,或许他还不想太早地想清楚。 掏出以前小澄住院那段时间她给他的老房子钥匙,欧辰抬步向前走去,准备把留在老房子里的旧砂锅拿回去给她。 她见到那只旧砂锅会很开心吧。 欧辰想着,步伐不由得加快了。而且她在等他回去吃饭,太晚的话说不定她会担心。 然而── 如水的夜色中,欧辰的脚步却突然停住,身体也突然如冰冻般变得异常僵硬! 在她昔日的楼下。 静静地停着一辆白色宝马车。 单薄如纸的身影沉默地站在车前,那人抬头望着早已不再亮灯的窗户,好像已经站了很久很久。月光中,恍如弥漫着淡淡的雾气,那人仰起的面容如同褪尽了颜色的花瓣,苍白,透明,但是依然有种让人吃惊的光芒。 仿佛是听到了脚步声。 那人无意识地将头扭转过来,看到欧辰的那一刻,他漆黑的瞳孔骤然紧缩了一下,良久,他又缓缓闭上眼睛,唇角勾起一抹嘲弄的意味,仿佛是在嘲笑欧辰,又仿佛只不过是自嘲。 “你怎么会在这里?”欧辰冰冷地说,语气中有种戒备,就像狮子在自己的领地中看到了本不应该再出现的东西。 “你呢?你不是应该和……”心中一阵抽痛,洛熙竟无法再说下去,尽力将情绪掩藏起来,他漠然地望着前方,“为什么不赶快从我眼前消失,难道你是来炫耀的吗?” 他怎么会在这里? 难道要告诉欧辰,自从出院后,他天天都来这里吗? “炫耀……” 欧辰慢慢咀嚼着这两个字,然后半晌沉默不语。这种沉默却让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洛熙的手指在身侧僵硬地握紧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如果不是因为你刚刚摘掉了一颗肾,我会将这一拳狠狠打在你的脸上!”克制着胸口翻涌的怒火,洛熙的双拳依然紧握着。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欧辰平静地说。 “是,我已经知道了。”洛熙的声音冷如寒冰,“以前我一直以为,欧辰少爷虽然行事霸道,但总算光明磊落。没想到你居然会采用如此卑劣的手段,竟然用一颗肾来要挟她和你结婚!你不觉得自己很可耻吗?!” “你不是也用自杀去要挟她吗?因为她和我结婚,你就用自杀、用自己的死让她一辈子背负罪孽的十字架,你不觉得自己也同样可耻吗?!”欧辰冷冷地回答他。 寂寞的夜色中。 两个男人互相冰冷地对视着,仿佛两只仇恨的狮子,只有其中一个死亡,战争才能结束。 “而且你错了,只要能和她在一起,我从来都不在意手段是卑劣无耻还是光明磊落。”欧辰面无表情地说,“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战旗》拍摄期间的那次探班,我对你说的全都是假的。” “什么……” “在那之前她虽然来找过我,但是并没有答应和我做任何交易,可是,你却怀疑了她,你以为是她跟我有了不可告人的交易,才使得《战旗》突然有了出乎意外的转变。” 洛熙脑中“轰”地一声! 他还记得那次欧辰暗示说是因为夏沫答应了某项交易,所以电影《战旗》才会继续拍下去。而就是因为怀疑了夏沫,他才会变得敏感尖锐,甚至向她提出来分手。 “你真无耻!” 胸口的怒火再也克制不住,洛熙愤怒中忘记了欧辰的身体状况,右拳贯着裂空的风声向他的脸颊挥去!欧辰猛地侧头,拳头擦着他的脸滑了过去,但是洛熙的指骨依然使他的颧骨处红了一片! “即使用这种卑劣的手段使我和她分手,她就会喜欢上你吗?欧辰,我告诉你,夏沫不会喜欢你!从前没有!现在也不会!哪怕你胁迫她跟你结了婚!”愤怒和绝望中,洛熙的声音益发冰冷。 “是吗……”欧辰沙哑地说,胸口一阵夜风吹过的凉意,他深吸口气,淡漠地挺直背脊。 “但是我相信,只有我才能给她最多的幸福。”欧辰凝视他,“而你带给她的只会是痛苦。” “……” 洛熙什么都不想再说下去,荒诞滑稽的感觉让他觉得再和欧辰站在这里多一秒钟都无法忍受! “你早就失去了爱一个人的能力。从被你母亲遗弃开始,你的心已经被封闭了。”欧辰淡漠地说。 “你调查我。”洛熙不屑,这果然是欧辰的一贯风格。 “是的。你是敏感又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所以只是我的几句暗示,你就可以怀疑她,去刺伤她。你需要的是一个无时无刻守在你的身边,让你随时可以感觉到安全的女人,而夏沫不是这样的人,在她的心里有很多东西都比爱情还要重要。即使你和她当时没有误会,在风风雨雨的娱乐圈你终究还是会因为自己的不安全感去猜疑她,而到了那时候,对她的伤害只会更大。” “而且,在换肾手术前她最挣扎痛苦的那段时间,你除了一次次的猜疑,和用自杀带给她最后一击沉重的伤害,又付出过什么?我的手段也许卑劣,可是至少给了她最需要的一颗肾!” 夜风清冷地吹过。 洛熙紧握的手指渐渐无力地松开,他颓然惊觉自己竟无法找到言语去反驳他!或者,欧辰说中了一些事实,在他听信欧辰的话误会她的时候,她用了各种努力想要挽回,而他却是一次一次地伤害她,甚至用他和沈蔷的绯闻让她最后的努力破碎掉,留下她一个人而自己摔门离去。 那时候…… 正是她因为小澄的手术忧心如焚的时刻吧,所以她没有机会告诉他,是他亲手将她推到了欧辰的身边…… 可是…… “这些也不过是你的借口……” 月光中,洛熙的声音仿佛是从夜雾深处飘来的,带着刺骨的痛楚和冰冷。 “……即使出现在她身边的不是我,而是另外的男人,即使那个男人各方面都完美得无懈可击,你还是会用尽各种手段将她夺过去,对不对?” 欧辰静默片刻,说:“是,因为只有我才可以保护她,才可能给她最多的幸福。” “那么……” 洛熙直直地凝视他,眼睛幽深漆黑。 “她现在幸福了吗?” 深秋的夜风沁冷入骨,前面楼上的灯光亮如繁星,只有属于她的那间屋子是黑洞洞的,欧辰沉默地望着那扇窗户,许久许久之后才缓慢地说:“如果她不幸福,我会给她重新选择的机会。” 夜风越来越凉,尹夏沫放下手中编织的围巾,关上露台的灯,走进屋里。小澄已经睡下了,佣人们也都回到工人房,整栋屋子里静悄悄的。她经过厨房的时候,忽然怔怔地,目光从敞开的房门落在橱柜上面的一只砂锅上。 今天下午珍恩来了,她特意让厨师晚餐准备很多菜式,三个人边谈笑说话边等欧辰回家。可是欧辰一直没有回来,她只得让小澄和珍恩先吃饭。直到珍恩离开一个多小时以后,欧辰才踏进家门,他看起来异常沉默,说自己已经吃过了。 他手里拿着一只砂锅,微微发旧的白色,上面绘有几只彩色的金鱼,正是她和小澄以前常用的那只。他是为了这只砂锅到她的旧家去,才会回来的如此晚吗?她心中熨热,然而他沉黯的神情却让她最终没有问出这些话。 走上二楼,有灯光从书房的门缝洒出来。 透过房门的缝隙,她可以看到欧辰正坐在办公桌后面。屋子里只亮着桌上的一盏台灯,桌面放着一叠厚厚的文件,在寂寞的黑暗和微弱的光芒中,他的侧面被剪影得如同雕像,嘴唇抿得很紧,默默地望着空气中并不存在的某个地方,仿佛整个人已经同冰冷的夜色融在一起。 尹夏沫凝望他很久。 她想要走开,留给他一个宁静的空间。可是,他散发出来的气息是这样的落寞而黯然,如果就这样离开,他会不会就在书房呆坐整个晚上?她轻轻咬住嘴唇,她已经是他的妻子。 过了一会儿。 尹夏沫关上天然气的火,将夜宵盛到保温盅里,又倒了一杯温热的牛奶,从厨房重新走到二楼书房的门外。 “叩!叩!” 她轻敲书房半开的门,然后走了进来。 欧辰侧过头来,看到的是眼睛如星星般明亮的尹夏沫,她唇角的笑容也如星芒般柔和,手中拿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有一只盅、两只小碗和两只小勺,还有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 “没有在工作吗?陪我吃点宵夜吧。”她轻声说,将托盘放在书桌上。打开保温盅,一股香甜不腻的味道扑面而来,软糯的红豆沙,小小如珍珠般的汤圆,她小心翼翼地用勺子一勺一勺盛到小碗里,笑着说:“这是赤豆元宵,我小时候最喜欢吃它,你尝一尝看喜不喜欢。” 说着,她将小勺递给欧辰,他下意识地接过来,轻轻舀起一勺赤豆元宵,心中却莫名一拧,又将勺子放了下去。 “怎么还没睡?”他望着她。 “你先尝尝看喜不喜欢。” 她忽然像个要得到承认的孩子一样执拗地等着他的回答。 欧辰凝视她片刻。 然后低头吃了一口赤豆元宵,甜甜的,香香的,糯糯的,如同一股温热的暖流从喉咙一直暖进他的胃里。他并没有吃饭,只是在吃下这些元宵后,才忽然觉得有些饿了。 “喜欢。”他低声说。 “你喜欢就好,那我也吃一点,我晚饭还没吃呢。”尹夏沫连忙给自己也盛了一碗,开心地吃起来。 欧辰放下勺子。 “为什么没有吃饭?你难道不知道你身体不好吗?刚刚才发过烧……” “发烧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不要老拿出来说好不好。”她好笑地瞟他一眼,放下手中的碗,“现在吃也来得及啊,而且两个人吃也热闹些,看,我已经吃完一碗了。” 她把空碗亮给他看。 欧辰看着空空的明亮的碗底,哑声问:“你在等我吗?” 她望进他的眼睛,那墨绿色的眼眸里有一抹微弱的期待。她心中酸涩,却故意露出一丝生气的表情,把自己的空碗塞给他。 “是啊,让我等那么久,罚你帮我再盛一碗。” 他接过她的碗,又给她盛了一些,看她接过碗时开心的样子,忽然黯声说:“对不起……” 却又说不下去,他不知道她如此快乐满足的模样是伪装出来的,还是发自内心的。苦涩渐渐在心底扩大,手术前她高烧昏迷几天几夜的模样浮现在他的脑海,那时痛苦得似乎要死去的她,现在又怎会真的就像看起来这样平静幸福呢? “为什么说对不起,因为回来晚了吗?没关系,帮我盛了元宵,我已经原谅你了啊。” 她微笑,眼睛澄澈如阳光下的海面。 “而且,你居然拿回来了那只砂锅……这些赤豆元宵就是用那只砂锅做的,果然有那种熟悉的味道……谢谢你记得……” 不,他不是说这个。 “夏沫……” 顿了顿,他深深地凝视她,说:“你不恨我吗?我用肾来胁迫你和我结婚。为什么你表现得毫不在意,却对我关怀备至,你应该讨厌我不是吗?” 尹夏沫怔住。 她望着他,看着他抿紧的嘴唇、紧绷的下颌和黯痛的双眼,她的眼睛宁静如水,说道:“你忘记了吗?我说过,我很感激你,因为你才使得小澄有了活下来的机会。而且,现在我已经是你的妻子,我们是一家人。” “亲人之间应该彼此关爱彼此照顾才对啊,以前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我们以后要走的路还有很长。”她把最后的元宵都倒进他的碗里,说,“即使吃过晚饭了,隔了这么久肚子也会有些饿了,再多吃一点好吗?” 等到欧辰慢慢将那碗夜宵吃完,尹夏沫将碗和勺子放进托盘里,只留下那杯牛奶放在桌上,她站起身,又对他微笑着说:“那我不打扰你,记得不要工作到太晚,睡前喝一杯牛奶会睡得比较香。” 说着,她轻步走出书房,走到房门的时候却又再次回头提醒他。“记得不要太晚,我会来检查的。” 然后才微笑地带上房门。 书房中又恢复了寂静。 欧辰凝视着那杯乳白色的牛奶,手指无意识地将玻璃杯握紧,温温的,暖暖的,仿佛是她温柔的气息萦绕在身边。 一家人…… 她和小澄永远是亲人,他和她之间却没有血脉相连,当小澄将那张签过字的离婚协议书给她时,也许他和她就不再是一家人了…… 而且还有那个人…… 她真的可以忘记那个人吗,她的笑容是真实的吗,如果当那个人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 书房外面。 尹夏沫怔怔地端着托盘,唇角的笑容渐渐消逝。她做的还是不够吗,所以欧辰才会如此敏感而黯然,有那么一刻,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所以只好仓惶地逃出来。 她只想过着平静的日子,小澄健康地活下去,欧辰不再受到伤害,即使心中似乎有隐隐的疼痛,可是她想要用一切去换得让这份平静持久下去。难道,这样的她,还是伤害到欧辰了吗…… 好像知道了她的担心似的。 第二天出现在尹夏沫面前的欧辰好像变了一个人,不再沉默疏离,反而有种异乎寻常的平静温和。仿佛忽然想通了什么,他也不再忙碌于公司的事务,反而悠闲地不时翻看小澄的画册,如同修养身体的这段时间是他人生中的一个美好的假期。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深秋走了,冬天来了。为了保暖,尹夏沫让佣人们早早地点燃了壁炉,客厅里温暖如春,黑猫牛奶整日窝在壁炉前面的角落里睡懒觉。 尹澄的面容依旧苍白,无论尹夏沫想尽了各种办法为他进补,他都始终胖不起来。他自己也很无奈,只得打趣地劝慰沮丧的她说,也许这是上天故意让他看起来病弱来博得别人同情,其实他的身体早就好多了。 偷偷的,他又开始画画。 一开始尹夏沫坚决制止他,后来见他实在闷得无聊,就逐渐默许他可以偶尔画一两张,但是每次画画的时间绝对不能超过一个小时。 于是尹澄就变得很快乐。 他画了睡觉的黑猫,画了严肃的沈管家,画了枫树上最后的红叶,画了低头看画册的欧辰,画的最多的当然还是姐姐。 有一天早晨,尹澄坐在客厅的壁炉边画正在插花的尹夏沫。洁白的百合花,细长的绿叶,她的双手细心地调整着花束在花瓶中的位置,衣袖滑落下去,露出一双皓白的手腕。 “姐,你手腕上……”尹澄好奇地低喊,沙发里的欧辰也闻声从画册中抬头看去。早晨的阳光中,她的手腕洁白如玉,左手腕上却缠系着一条绿色的蕾丝,繁复的花纹,微微发旧,阳光透过蕾丝的缝隙闪耀着,有美丽的光芒。 在神父的面前。 他用它取代了戒指,缠绕在她的无名指上,此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它。他想,她也许是将它收到了某个角落。 “很好看,不是吗?” 她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向自己的手腕,微微笑着,将衣袖覆盖上自己的手腕,仿佛缠系着它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那晚,欧辰一夜没有入睡。 站在落地窗前,他沉默地望着漆黑的夜色,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白兰地。 万籁俱静。 他和她的卧室只隔着一扇门的距离。 她恬静地睡着,手轻轻放在枕头下,美丽的绿蕾丝也静静映在雪白的床单上。 日子似乎在悄无声息地过去。 除了经常过来玩的珍恩,欧家大宅仿佛与世隔绝了一般。时间忽而过得很快,忽而过得很慢,尹澄注意到姐姐和欧辰之间慢慢的似乎有了某种奇异的默契,两人之间的话并不多,却似乎心灵相通了一般。 晚餐的时候,姐姐想要去拿些盐,欧辰已经拿来给她。欧辰放下画册,姐姐已经将水杯放在他的手边。如同相处十几年的夫妻,两人唇边的笑容竟然也有了某种相似的程度。 时光恍若可以一直这样平静无波地飞逝过去。 这一天吃完晚饭后,尹夏沫蹲在壁炉边为黑猫的小碗里倒些牛奶,黑猫蹭在她的腿边喵喵撒娇地叫着,尹澄连忙画下她笑着和猫玩耍的场面。欧辰也微笑地看着黑猫在她的手指下面钻来钻去,使她手腕的绿蕾丝不时地飘扬起来。 客厅里的电视机沙沙地响着,没有人去听里面在说些什么,可是尹夏沫的手指却忽然僵硬了起来,似乎弄痛了黑猫,黑猫“喵──”地一声从她身边跑开。 “……前段时间盛传洛熙因为尹夏沫的婚事而自杀住院,但是洛熙所在的公司一直予以坚决否认……” “……不过在今天下午召开的记者招待会中,洛熙退出娱乐圈的传闻终于得到了证实。洛熙的经纪人说,洛熙自从出道以来工作一直非常忙碌,决定要休息一段时间,去美国深造学习,估计未来三年内不会再接任何通告……”电视屏幕里,主持人表情丰富地大声说着,同时不断插进来记者招待会中的一些画面,和洛熙以前的一些影像。 客厅里顿时安静得诡异。 尹澄不安地看向姐姐,她背对着电视蹲在壁炉旁,背影僵硬而沉默。欧辰方才唇角的笑意也凝固下来,他看着夏沫,眼睛渐渐变得沉黯。只有黑猫又跑回来,趴在尹夏沫的身边,一口一口地舔着碗中的牛奶。 “……消息传出之后,洛熙的fans们反应非常强烈,成百上千的fans聚集在电视台的门前请求洛熙不要离开,网络上也……” “啪──!” 欧辰拿起遥控器将电视关掉。良久,尹夏沫缓缓站起身,向厨房走去,说:“我去削些水果来吃。” 夜色很静。 尹夏沫一动不动地望着床上的手机,她以为自己已经冷血到可以完全忘掉洛熙的名字,可是为什么只是一条新闻,就让所有的回忆和歉疚全都如汹涌的海浪般向她扑来了呢? 他要退出娱乐圈了吗…… 尽管他的事业现在如日中天,然而退出娱乐圈三年意味着什么,他知道吗…… 他退出娱乐圈难道是因为…… 是因为…… 手指犹豫着伸向手机── 然而又如火烫般地迅速蜷缩起来! 她…… 有什么资格去劝说他…… 慢慢地闭上眼睛,她的面容苍白透明,是的,对于洛熙,她是如恶魔般的罪人,她选择将他遗弃,早已没有资格去对他说任何话语。 然而这时,雪白的床单上手机却突然震动了起来!神思恍惚中,她冷不丁被吓出来一些虚汗! 睁开眼睛,手机屏幕上不断闪耀着一个名字── “洛熙”。 第十一章 也许,就是从那个晚上开始,冬天悄然降临。 那天之后,天气就越来越冷,尹夏沫减少了欧辰和尹澄的室外活动时间,只是在上午十一点阳光最充沛的时候陪着他们在花园里散散步,呼吸新鲜空气。她似乎渐渐忘记了洛熙的事情,直到有一天,珍恩在厨房里帮她准备晚餐的清蒸鱼,忽然犹豫地说:“洛熙要退出娱乐圈了,你听说了吗?” 正在鲈鱼上抹盐的手指顿了顿,尹夏沫轻轻垂下睫毛,又开始继续抹盐,说:“听说了。” 那晚,手机持续地震动,屏幕上幽蓝的光线,映着不断闪烁的“洛熙”两个字。 尹夏沫的身体如石头般僵硬着。 心里疼痛得仿佛有什么的东西在不停的撕扯,她不知道一旦接起电话该对他说些什么。她对他的亏欠何尝是几句话可以弥补的,如果接起电话说些言不由衷的话,对他而言会不会又是一次伤害?而她,也早没有资格再听到他的声音,她已经是欧辰的妻子,如果因为别的男人黯然,对欧辰而言大概也是一种伤害吧。 手机震动了大约两三分钟后,变得静默下来,她也静默地坐在床沿,一夜无眠。 “哦。”珍恩小心翼翼地看她一眼,见她神情平静得没有任何变化,接着说,“听说他后天的飞机去美国,明天晚上他的公司将为他举行盛大的宴会送别,居然……居然还送给了你一张邀请函,你……” “明天晚上?”将葱切成几段放进盘中,尹夏沫没有抬头地问。 “是的。” “明晚我正好有点事情,没有办法去,邀请函你帮我处理了吧。”盖上锅盖,打开火,尹夏沫旋开水龙头洗手。 “哦,好的。” 珍恩迟疑地看着已经开始蒸鱼的锅,不知道应不应该提醒夏沫,鱼盘里忘记放姜和蒜了。 第二天晚饭后。 壁炉里的火苗燃烧得很旺,温暖的火焰劈劈啪啪地低响。房间里少了夏沫,仿佛屋子里一下子空荡荡了起来,沙发中的欧辰合上画册,看到尹澄正坐在壁炉边画画,他的脸依然显得苍白,橘红色火苗都无法映红他的面容。 欧辰皱了皱眉。 不过尹澄虽然脸上没什么血色,精神却不错,唇角带着笑容,眼睛也黑亮亮的。他画着画着会不时地停下来,微笑地凝视着画板,笑着出神发呆,然后再继续画。 “在画什么?” 欧辰从沙发中站起身,走到尹澄身边。 画板上,是夏沫在枫树下喊他和小澄吃饭的情景,金色的阳光从醉红的树叶间洒落,她一边挽着小澄,一边转头向他笑着说些什么。在画中,她的笑容是那么灿烂,仿佛那笑容是一直灿烂到眼底的,美得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欧辰怔怔地看着。 夏沫有这样笑过吗,好像从认识她的那一天起,她的笑容里就一直有着或多或少的距离。 “姐姐很美,对不对?” 尹澄笑着仰起头,语气中有种掩饰不住的开心,就像小孩子在炫耀他最得意的宝藏。 继续凝视着那画面中被阳光洒照着亲密无间的三人,欧辰的眼睛渐渐闪出一抹明亮的光芒,他并没有听见小澄在说什么,良久之后,才低声问:“能把这张画送给我吗?” “好,不过还差一点才能画完,我明天给你好吗?” “谢谢。” 目光终于从画面上移开,欧辰的胸口却有种空荡荡的失落。夏沫晚饭后出去了,说是回老房子为尹澄收拾一些冬天的厚衣服过来。不知不觉中早已习惯了她陪伴在身边,只是片刻的离开竟然也会觉得寂寞。 “不要画得太晚,过一会儿就回房早点休息。”凝神从突如其来的恍惚中恢复过来,欧辰对尹澄说,“我去书房,有事可以叫我。” “嗯,好的。” 听着欧辰重复着姐姐每日的叮嘱,尹澄微笑,温顺地点头。然而望着欧辰转身离开的背影,他突然又想起什么,出声喊道:“姐夫,等一下!” 欧辰转身望过来,只见尹澄从一叠画纸中间拿出一份文件递向他,文件上有五个醒目的黑体字──“离婚协议书”! 凝视着身体骤然变得僵硬起来的欧辰,尹澄轻声说:“你拿走吧,由我来保管它并不合适。” “你是要我……” 下颌绷得紧紧的,欧辰几乎无法说出话来。 “……亲手将它交给夏沫吗?” 终于,这一天还是无可避免地来到了。就像空气中的肥皂泡沫,愈来愈大,愈来愈美,而就在屏息祈祷它永不破灭的那一刻,却毫无征兆地就碎掉了。 “我不知道。”尹澄诚实地说,出院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混乱的思绪让他无法理清楚究竟怎么做才是正确的,“知道姐姐和你结婚是为了给我换得一颗肾的时候,我恨你居然用我去胁迫姐姐,毁掉她的幸福。” “可是,虽然你的方法错得很离谱,你对她的感情却让我不得不感动。我不知道你和洛熙哥哥谁更爱姐姐,也不知道姐姐和谁在一起才会更幸福。但是姐姐这段时间很开心,她每天都有笑容,也许和你生活在一起,她会永远这样快乐下去吧。” “姐夫……” 尹澄仰头对他微笑。 “……我很感谢你让姐姐重新快乐起来,也很高兴你是我的姐夫。” 将小澄冬天的厚衣服折好放进皮箱里,又拿上几本小澄过去最喜欢的画册放进去。尹夏沫笑了笑,欧辰这段时候好像忽然迷上了看画册,每天看画册的时间居然比小澄都多。把这些画册拿过去,他应该也会开心的。 拉着皮箱走到客厅,她望着空荡荡的沙发怔了片刻,好久没有回来,这里竟已经变得有点陌生。将大灯关上,她又看了室内一圈才关上大门,提着皮箱从楼梯慢慢走下去。 竟然下雪了! 尹夏沫走出楼外,吃惊地望着天空中纷纷扬扬的雪花,刚到这里的时候还没有一点下雪的迹象,而此刻,大地已然被蒙上了一层洁白。轻盈的雪花飘舞在空中,夜色也变得明亮了起来,她放下手中的皮箱,无意识地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晶莹透明,瞬间就在她掌心融化掉了,只留下冰冰凉凉的感觉。 她默默出神。 这场雪是在为他送行吗?现在的他应该正在公司为他举办的宴会中,而明天…… 就是他飞往美国的日子了。 不知道为什么,在他即将离开的这一晚,她忽然无法像平日一样守在欧辰的身边,也无法像平日一样露出平静的笑容,她只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于是拒绝了司机的接送来到这里。 寒风卷着雪花向她迎面吹来。 也许暂时离开娱乐圈,对他而言并非完全是一件坏事。不再需要每天面对那么多镜头,不再需要在公众面前生活,他也许会过得快乐随意些。或许,他会遇到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全心全意地爱他,对他的爱就像海洋一样深,他也会爱上那个女孩,彻底地忘记她。 在漫天的寒意中,心底那隐约翻绞着的疼痛仿佛是可以忽略的,尹夏沫望着雪地上自己留下的脚印,默默地告诉自己,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是无法遗忘的。雪融化后,甚至只要是一阵风吹过雪面,那些脚印就会消失掉。 所以,他会忘记她。 她要做的只是再也不去打扰他。 尹夏沫神思恍惚地走在雪地中,身后似乎有急促的脚步声,可是她并没有注意。 刚刚覆盖在地面上的雪很薄很滑,失神间,她脚一滑,身体直直地向后倒去! 书房亮着一盏台灯。 看着书桌上的那份离婚协议书,欧辰的眼睛越来越沉黯,然而又有一抹希冀的亮芒微弱地闪耀在眼底。他猛地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打开窗户,夜风呼啸着飘卷着雪花飞进来。 他一直以为,当尹澄将离婚协议书交给她的那一天,就是一切结束的时候。那份他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是将所有终结的判决书,她会离开他,而这段美丽的日子不过是一场如泡沫般的幻境。 尹澄却将它还给了他。 就像死刑犯突然得到了缓刑的机会,他竟突然有些无措起来。或许,他可以让这场梦继续下去,永远不醒来。这念头折磨得他快要疯掉了,他想要不顾一切地把握住所有的机会,将她留在他的身边! 然而,为什么心底总是有抹苦涩。 当他得到缓刑的机会时,是不是却将她的刑期延长了?这段日子她真的是快乐的吗,还是只是她的伪装…… 雪花轻轻地飞舞进来。 欧辰握紧手指,不让自己再想下去,或者过一段时间再去将它想清楚,就让这场梦的时间再长些。这一刻,他很想她就在自己身边,有温暖的气息和宁静的微笑,只要能够在她的身边,他的心就会安静下来。 可是她怎么还没有回来? 她出去时说是想自己一个人透透气,坚持不肯让司机接送。 望着夜空中的雪花,欧辰心底的挂念愈来愈浓。于是他走出书房,拿起车钥匙,大步向屋外走去。 而将汽车发动的那一刻,欧辰握住方向盘的手指忽然僵硬了一下,脑中莫名闪过站在她旧日楼下的那个苍白透明的身影,她会不会碰到…… 不,不会! 这时间他应该在他的送别宴会中…… 一只清瘦的手臂扶住了尹夏沫即将滑倒的身体! 而就在那手指接触到她的一瞬间,她脑中如“轰”然炸开千万片的雪花,眼前弥漫起浓浓的白雾,世界顿时静得没有了任何呼吸,只有他的气息将她缭绕包围着,就像飘落雪水中的最后一瓣樱花,冰冷,透明,和窒息的脆弱…… “原来真的是你。” 声音从她的头顶传来,尹夏沫呆呆望着地面上不断积厚的雪花,右手紧紧握着皮箱的拉杆,仿佛那是她唯一力量的源头。 “刚刚看到你从屋子里走出来,我还以为是我看错了……”那声音凝固住,半晌,才又屏息地说,“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你要回来了吗……” 那声音里窒息般的希冀就像一把刀,狠狠刺在尹夏沫的心底,她痛得咬紧嘴唇,缓缓抬头看向他。 “你不是……明天就要去美国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夜色中,细小晶莹的雪花宁静无声地落在他的肩上和头发上,听到她的话,他的唇边绽出一丝苦笑,眼珠漆黑地凝视着她。 “我……一直在这里。” 尹夏沫胸口一滞。 “刚刚,我在车里睡着了,可是忽然就惊醒过来,然后就看到你从房子里走出来,我以为老天终于给了我一个奇迹……” 远处那辆白色的宝马汽车上积了薄薄的一层雪,仿佛停在那里很久很久了。 “可是也许……我应该就在车里看着你走掉,不该追出来……” 雪,寂静地飘落。 银白色的雪花仿佛夜色中的光芒,在他和她之间轻飘飘地飞舞着,细碎的雪落声之外,只余一片长久的沉寂。 “对不起,我说这些话,又让你困扰了吧。”沉寂过后,洛熙声音苦涩的说,“刚才是我糊涂了,你若是回来,就不会提着皮箱离开。” 尹夏沫整个人如同被凝滞住了,心里翻绞的暗痛让她觉得无论说什么都是错的。 “你怎么一个人出来,没有司机接送吗?如果不介意的话,我送你回去,现在很难打车。”望着始终沉默的她,他的目光终于从她的面容移开,强自微笑地伸手握住了她的皮箱。 “不,不用……” 尹夏沫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然而她的声音猛地停住了,看着洛熙握住皮箱杆的那只手。 洛熙的手也僵住。 “对不起,是我唐突了……如果我送你回去的话,有人会生气吧,我现在,已经不适合……” 尹夏沫好像没听到他的话似的,只是愣愣地看着他的手。他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手腕上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疤依然有着鲜红的颜色,他怔了怔,用衣袖遮挡住它,说:“对不起,吓到你了。” “不要再对我说对不起。”尹夏沫胸口起伏了一下,嘴唇骤然发白,“应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而不是你。” “可是,我做错了很多事情。”夜色中飞落的雪花如同他的声音,轻而透明,“我总是不相信你,你几次解释给我听,我都固执地拒绝你,甚至刻意用我和沈蔷的绯闻去刺伤你,和你分手,在宴会上故意刺激你……” 他凝视着她,眼底有满满的怜惜和痛楚。 “那段时间,是你最痛苦的时候吧,欧辰用换肾要挟你,而我,又不断的猜疑你……” “你是怎么知道的?”尹夏沫身子一震,吃惊地望着他! “是的,我知道了。”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然后他眼神黯淡下来,轻声说:“刚刚知道的时候,我还恨过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自作决定。可是,在这里待了很多天,我终于想明白了……” “那时候的我,有什么资格让你信任,在你眼里,我是个完全不可靠的人吧。” “洛熙……” “如果我当时有些耐心,是不是你就不会嫁给他,”洛熙的眼睛漆黑如潭,却仍有一点微弱的火芒在眼底闪动,“那样的话,是不是你就不会嫁给他……是不是……” 雪,越下越大。 夜风凛冽。 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地洒下来。 他和她都怔怔地站在旧日楼前,头发肩膀上已积满了白雪,远远的,就像两个白皑皑的雪人。 “不是那样的,”尹夏沫嘴唇苍白,“即使那时候我们没有分手,我还是会做出这个决定。所以,根本不关你的事,你没有做错什么。” “……” 仿佛胸口中有疼痛,洛熙突然一阵透不过呼吸般的低咳,良久,他才止住了,失神地笑了笑,说:“你一定要这么残忍不可吗?就当是欺骗我也不可以吗?非要这样明确地让我知道,你可以毫不犹豫地将我牺牲掉,你一定要完全将我最后的幻想都破灭掉才满意吗?” “因为到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我已经结婚了。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小澄的健康还有……还有欧辰,其他,都不再重要了。”目光再度落在他被遮好的手腕上,尹夏沫的手指在身侧握得紧紧的,“……不要再伤害自己了,那只能伤害关心你的人。” “而你已经不再关心我了吗……” 洛熙怔怔地望着她,眼底空茫一片,他低下头,缓缓抬起手臂,手指抚摸着那道狰狞恐怖的疤痕,哑声说:“你是怪我用自杀来威胁你,对吗?” 她深呼吸,避开他的目光,漫天的大雪将大地变成白茫茫的世界,远处的树木也成为了白色,纸片般的雪花飘落在她的睫毛上。 “生命是如此宝贵,不要为了不值得的人而放弃。将来你会遇到需要你珍惜的人,你会后悔曾经做过这样的傻事。” “不,我不会后悔。” 洛熙打断她,唇角渐渐绽开一朵似雪花般晶莹的笑容。 “可是有一件事,你一定要知道。躺在浴缸里那一刻,只是觉得很累很疲倦,想要好好地睡着再不醒来,那时候没有觉得自己是在自杀,更加不是想要用死亡来威胁你……” “……即使当时真的死去了,也没有一丝怨恨你的心思,我很感谢上天让我遇见了你,给了我那么多的快乐和幸福……不过现在想来,如果就那样死了确实是不负责任的事情,那样或许会使你永远背负起本不应该由你承担的十字架……是我太任性了,所以,夏沫,对不起……” “你也是一个很残忍的人,洛熙……” 她突然苦涩地笑了起来,眼底闪出湿润的雾光,他那最后一句的“对不起”,将她所有努力保持的理智全都破碎掉了! “你明知道,如果你恨我,如果你永远也不原谅我,可能我的心里还会好过些……” “被你看穿了啊,”洛熙屏息微笑,轻柔地伸手拂掉她发顶的雪花,“是的,我要你亏欠我,永远也忘不掉我,我们本来就是同类人,所以才有同样的残忍……” “所以我们并不适合在一起,我和你都是没有安全感的人,在一起只会彼此伤害。” “我会改!”手指轻轻颤抖,他碰触着她冰凉的发丝,吃力地保持着唇角的微笑,“我会努力去学习放开那些敏感和恐惧,我想我已经找到了方法,只是,你却不肯再给我机会了……” “洛熙……” 她咬紧嘴唇,微侧过头,避开他的手指。 手指僵硬在飞舞的雪花中,洛熙瞅着她,哑声说:“可是,你会幸福吗?那所谓的婚姻只是一场交易而已,如果你不幸福,那么……” “我很幸福。”她轻声说。 “这次没有骗我吗?不要再骗我,夏沫。” “没有骗你,我真的很幸福。”尹夏沫的眼睛如大海般澄静,“这段时间以来,日子过得很平静,好久以来都没有过如此平静的生活。” “平静就是幸福吗?” “对我来说,是的。”她的眼底一片宁静。 洛熙望着她…… 其实他早已知道,无论她选择和欧辰结婚的原因是什么,一旦嫁给了欧辰,她就会努力成为称职的妻子。欧辰已经是她的亲人,在她的心目中,亲人的分量是远远大过爱情的。 所以他早就知道自己输了。 不是现在这一刻,而是在她决定和欧辰结婚的那时候,他就已经彻底地输了。 “那么……你爱过我吗……” 晶莹飘落的雪花中,洛熙直直地站着,声音仿佛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唇色雪白如纸。尹夏沫心中酸涩,沉默良久,她低声说:“爱过。” 雪花在空中狂烈地旋舞,一片片晶莹透明,她的这句话回响在宁静的雪夜里,洛熙的眼底渐渐浮起泪水般的亮光。 “就算是安慰,我也很开心。”只要有这句话就足够,在今后没有她的日子里,他可以好好地活下去,她曾经爱过他,真的爱过他。 “谢谢你,夏沫。” “忘记我,好吗?”尹夏沫静静凝视着他,雪花重新落在她的长发上,映得她的面容洁白如玉,“到美国以后就开始新的生活,忘记我,好吗?” “……这是你所希望的吗?” “是的。” “好,我会忘记你,”洛熙含笑望着她,漆黑如潭的眼底有雾光闪耀,“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说。”她凝神听着。 “不要忘记我,无论时间过去多久,永远不要忘记我。”他望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深深镌刻进脑海里,“哪怕只是将我放进一个很小很小的角落。” 漫天飞舞的晶莹雪花中。 洛熙伸出双臂轻轻拥抱住她。 雪花纯洁透明。 两人的身上被薄薄的雪轻柔地覆盖着,他将她拥抱得很轻,就像一个永不会再见的朋友,他的声音也很轻,低低地在她耳边说──“夏沫,祝福你。” 她颤抖着闭上眼睛,轻轻抬起手臂,也如朋友般回抱住他,说:“也祝福你,洛熙。” 仿佛有闪电从远处而来,皑皑的雪地中,一辆深蓝色的兰宝坚尼汽车向两人开来,雪亮的两道灯光将拥抱中的她和他照射在刺眼的光束里!尹夏沫下意识地用手遮住强烈的光芒,洛熙却已将她护在身后,望着前方的那辆车缓缓停下来。 雪夜中,无法看清楚车内那人的模样,然而,尹夏沫怔怔推开了洛熙,她知道那人是谁。 车门打开。 雪似乎越下越大,雪花飞落在欧辰的黑发上,他穿着黑色的大衣,围着深绿色的羊毛围巾,脚步踩在地面的雪上发出“吱各”的声音,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眼睛沉黯如夜。 “东西收拾好了吗?”欧辰凝视着怔住的夏沫,沉声问。 “……好了。”她顿了顿,仰头说,“欧辰,我和洛熙只是……” “那就回家吧。” 欧辰拍干净她肩上的雪花,脱下大衣将她裹起来,他似乎不想再听她的解释,径自拉起雪地中她的皮箱,皮箱上面已经覆盖了薄薄的一层雪。他单手拥住她的肩膀,面无表情地向汽车走去。 走着,尹夏沫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再见。”她转过头,轻声向留在身后的洛熙说,声音轻得仿佛只是一片雪花的飘落。 然而,洛熙听到了。 欧辰也听到了。 那一刻,欧辰放在她肩头的手变得如石头般僵硬,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带着她继续向车子走去。 深蓝色的兰宝坚尼消失在雪夜的尽头。 夜晚忽然变得寂静无比,雪花依旧轻轻地飘落,只是这世界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伸出手掌,就像她刚走出楼时的那样,洛熙望着晶莹的雪花轻轻地落在掌心,可是,那雪花竟一直没有融化,静静地躺在那里,有一小抹冰凉剔透的光芒。 雪花也会如此固执啊…… 洛熙深吸口气,握紧手指,默默地望着雪地里她离开的那串脚印。 白色的宝马车行驶在空荡荡的街道,洛熙沉默地看着前方被雪覆盖的道路,按下音响,于是车内飘起她以前唱过的一首歌。 “…… 如果哭泣着请求 如果装作不知道你一直爱她 如果我双膝跪地哀求你 你啊能不能为我而留下 ……” 能够在离开前最后一次见到她,已经是上天对他的恩赐。他还能做些什么呢,是他自己一手将幸福推开,将她推到了别人的身边。再多的挽留也许只会让她陷入更加痛苦的境地,他也不会再用伤害自己去伤害他。 那么,他能做到的或许只有离开吧。 只是,为什么在欧辰带着她离开的那一刻,在她最后一次向他告别时,他的世界会痛得变成永远的漆黑冰冷。雪花无声地打在车窗玻璃上,洛熙死死地握紧方向盘。 从此,他永不可以再见到她…… 因为没有他…… 她会很幸福…… “…… 我可以假装不知道你爱她 我可以哭着求你 如果跪在你面前可以让你心软 还是即便我死去 你也不会留下 ……” 她的歌声很静,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飘来,洛熙呆呆地听着。车子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中行驶,夜色中,那汽车的白色有如雪一般的寂寞。 “欧辰……” 伴随着走上屋内楼梯的沉重脚步声,尹夏沫忍不住又出声喊了他。回家的一路上,他始终僵硬地开动着汽车,下颌紧绷地一语不发。 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欧辰已经沉默地走上了二楼,走廊里的墙壁上只亮着一盏幽暗的壁灯,他的身影映在地毯上,显得异常孤寂和寒冷。 “欧辰……” 她咬紧嘴唇,她紧走几步追上他,试图让他停下来,他却固执地毫不理会,继续大步走着。于是,她只得伸手抓住他的手臂,急声说:“我和洛熙只是偶然在那里遇到,并不是约好的。” 欧辰僵硬地望着前方。 “我知道。” “那……你是在生气吗?”他语气中的黯然令得她心中紧缩了一下。 “生气……”欧辰抿紧嘴唇,缓缓转头看向她,“……我有生气的资格吗?” “……” 尹夏沫呆住。 “作为一手将你和洛熙分开的卑鄙破坏者,”他眼底有种深沉的幽暗,“我有资格生气吗?” “为什么这样说!”尹夏沫不敢置信地望着他,“我们已经结婚了不是吗?今晚和洛熙只是偶尔碰到,如果我知道他会在那里,我绝不会……” “绝不会怎样?!绝不会和他拥抱吗?!”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痛楚,在夜晚的二楼走廊里有阵阵空旷的回声! “喵──” 楼下的黑猫仿佛是从睡梦中被惊醒了,尹夏沫心中一颤,不由得担心她和欧辰的对话会吵醒尹澄。有一瞬间她几乎想放弃和欧辰再说下去,她现在的心情混乱极了。 还没有完全从见到洛熙的冲击中平静下来,就要面对欧辰的黯然,一种有心无力的疲倦感将她浓浓地包围。那一瞬间,她忽然想要逃避,想将自己的脑袋如鸵鸟般深深地埋入沙土中。 可是…… 她不可以逃避。 她不可以毁掉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生活,不可以在伤害了洛熙之后,再去伤害欧辰。 “我们谈一下,好吗?” 尹夏沫的手顺着他的臂弯滑下去,她轻声说,握住他冰冷的手指。在她的碰触下,欧辰的手掌轻微颤了颤,她却仿佛毫无察觉,就像一个温婉的妻子般拉着他向她的卧室走去。 卧室的门轻轻关上。 这是欧辰第一次踏入她的卧室。新婚那夜是在天鹅城堡,他和她分别睡在相隔一扇房门的两间卧室里。因为天鹅城堡太大,出院后他们就住进了这里,而他在今晚之前从来没有进来过这个房间。 她的卧室是海洋般的蓝色,浅蓝碎花的壁纸,蔚蓝色的圆床,床头柜上的花瓶里插着一束洁白的百合花,旁边还有两个镜框,一个镜框里是她和尹澄的合照,另一个镜框叠在后面,里面的照片看不大清楚。 “洛熙明天就要离开这里去美国了,”轻轻放开他的手,尹夏沫回身凝视他,目光如水般澄静,“你看到的拥抱只是一种告别,以后我再也不会见到他。” 再也不会见到洛熙…… 这就是她的解释,所以他也不应该再介意,对吗?他已经和她结了婚,一切已成定局,以她的性格绝不会再和洛熙有任何牵扯,所以他是胜利者,洛熙是失败者,他又何必在意那么多…… 当尹澄将离婚协议书交还给他,他心中曾生出幻想的希望,也许这段婚姻还能够走下去,也许他可以永远地和她在一起。然而在看到她和洛熙在雪地中拥抱的那一刻,那些自欺欺人的幻想终于彻底地破灭掉了…… …… “即使用这种卑劣的手段使我和她分手,她就会喜欢上你吗?欧辰,我告诉你,夏沫不会喜欢你!从前没有!现在也不会!哪怕你胁迫她跟你结了婚!” …… “也许,你不应该再见的是我。” 喉咙有些沙哑,欧辰黯然地望着她的眼睛,她的目光宁静,可是似乎太宁静了,竟失去了青春的她本应具有的活力。 “有时候我觉得,或许我太过强势和霸道。如果你的生命里没有我,会不会快乐一些……” “不是的。” 她微怔,摇了摇头。 “如果在我十一岁的时候没有遇到你,尹爸爸可能就会失业,我和小澄可能就会重新被送回孤儿院,不知又会流落到怎样的家庭;如果五年后没有再次遇到你,小澄可能就无法找到合适的肾源。” 她温柔地望着他。 “欧辰,如果没有你,我也许早已陷入绝望中走投无路,所以我很感谢命运让我一次一次地遇到你。” “可是……”欧辰的呼吸凝滞了,但是理智使他没有完全地沉沦下去,他哑声说,“你曾经恨不得我死去,这次我又胁迫了你,用一颗肾逼你和我结婚,你应该是恨我的。” “那些都是我的错。”她仰起头,歉疚地说,“如果我能做得更好一些,如果六年前我能够让你相信我和洛熙之间真的什么都没有,也许那些遗憾的事情全都不会发生,所以我有什么资格来谴责你呢……” “……”欧辰怔住。 “还有今天,虽然我和洛熙只是偶然碰见,那个被你看到的拥抱也只是告别的一种方式,可是被毫不知情的你看到,却一定会受到伤害。”她的眼睛黯淡了一下,然后又努力微笑起来,凝视他说,“我愿意为今晚的事情向你道歉,你──能够原谅我吗?” 这突如其来的道歉让欧辰惊怔住! 她没有生气,没有因为他的醋意而不满,反而如此温婉地向他解释,这不是以前那个淡静得有些骄傲的她可以做出的行为。 “你不需要向我道歉,你并没有做错什么,是我一直在……”他握紧手指,背脊僵硬地挺直着。 “因为我不想再让你痛苦,也不想再彼此折磨下去。”她打断他,笑容静柔美丽,“欧辰,我们已经结婚了,已经是一家人,就让以前的事情全都过去,我们从此平静地生活,好不好?” 可以吗…… 心底一阵滚烫,欧辰深深地凝视着她,她的笑容那么明亮温暖,如同阳光下的海水,使他忍不住想要伸手拥抱她。然而她的眼睛异常宁静,仿佛有些什么埋藏在深深的海底,会永远地埋藏下去。 “那么,你幸福吗?” 低哑的声音在卧室里回荡,欧辰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问了出来,然而骤然加快的心跳让他明白自己是多少害怕和渴望知道她的回答。 “很幸福。” 她很快就回答了他,好像这个问题她已经回答过无数次。 “为什么?” “因为我有一个家,每天可以陪伴在家人的身边,日子过得平静而温暖,幸福得就像在天堂里。”她微笑着说,眼睛亮亮的。 “这样就够了吗?” “是的。” “即使嫁给我,你还是觉得幸福吗?” “是的。” 听到她的回答,欧辰闭上眼睛,说不出心底是什么滋味,有滚烫的汹涌,有淡淡的苦涩,还有越来越蔓延开来的酸痛。 “即使,我会要求你做些你不愿意做的事情……”睁开眼睛,欧辰的眼底有隐隐燃烧的火焰,他伸出手,手指僵硬地轻触她微卷的长发,然后又移到她洁白的脸颊上。 “你也觉得幸福吗?” 她的睫毛轻轻颤抖了一下,身体却一动不动。 “为什么不回答我?是根本不能接受吧?” “不,可以的。” 欧辰眸色一紧,呼吸滚烫了起来。 “那如果像这样呢……” 看着她的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他情不自禁地靠近她,两人的呼吸只隔着纸一般薄薄的距离,她的双唇散发出温热的气息,那温热让他心底轰地一声,压抑积蓄已久的情感顿时如火山般迸发出来! “如果像这样……” 慢慢地,他极力克制着心中如燎原般的烈火,只是慢慢地吻向她!他能够感觉到她的身体猛地惊颤了一下,然后似乎在用她全身的力量保持着平静,而在他即将吻上她的那一刻,她却猛地闭上了眼睛,嘴唇也僵冷了起来! “是你说可以的!” 心中喷涌的烈火犹如被冰水浇下,欧辰的眼睛里是深沉的愤怒和绝望!那种从天堂坠入地狱的剧烈疼痛感逼得他不顾一切地吻向她! 就像一把熊熊燃烧的烈火,这个吻越吻越深,她的身体在他的双臂中僵硬颤抖,他狂热地吻着她!绝望地吻着她!仿佛要将她吻进自己的体内,永不放开她!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将她变成他,将他变成她,即使他和她都死了,即使化成灰,也永远在一起! “欧辰……” 在那欲窒息般的亲吻中,尹夏沫努力试图唤醒他,然而被紧紧地箍在他如铁的双臂中,唇间被他狂乱绝望的气息充满,挣扎的低喊只能破碎成断断续续的碎音。 直到“砰”的一声,在窒息的眩晕中她重重地仰倒在床上,他继续吻着她,火热得能将空气燃烧的烈吻,天花板仿佛也旋转了起来,她无法挣脱他,在床上,他绝望地痛楚地吻着她,那个吻的尺度越来越超过她能承受的范围,空气也如电火般噼啪地燃烧起来! “欧辰──” 天旋地转般的混乱和恐惧让她开始奋力地挣扎呼喊,脑中却一阵一阵的空白和眩晕,氧气变得异常稀薄,他越吻越烈,她能感觉到他的身体热得就像正在喷发的火山!挣扎慌乱中,她的手摸了床头柜上某样冰凉的东西,于是慌乱地抓住它想敲醒他让他清醒过来!可是他猛地伸手握住她,半空中,她手指只得无力地松开──那冰凉的东西跌落在床单上! 深蓝色的窗帘被夜风中微微扬起。 雪花在窗外静静地飘落。 睫毛颤抖地闭起,面容苍白的尹夏沫渐渐放弃了挣扎,仔细想来这种挣扎也是毫无意义的不是吗?她有什么资格去拒绝呢,早在结婚的第一个夜晚这一切就应该发生了,他已经给了她足够多的时间。 而欧辰却停了下来。 他呆呆地看着淡蓝色棉质床单上的那件东西,那是一个镜框,里面的照片是他和她。他穿着黑色的新郎礼服,她穿着雪白的新娘婚纱,在教堂外面的草坪上,他将她横抱在怀中,低头深深地凝视着她。 她竟然── 将这张照片摆在床头柜上。欧辰心底霍然一热,像一股暖流在冰凉而绝望的血液里无声地流转。也就在同时,如同做了一个梦,他骇然发现自己竟将她压在床上,她头发凌乱面容苍白…… 他在做什么?! 惊愕和羞愧在他脑中轰得一声炸开! 尹夏沫也怔怔地望着那个镜框,照片里的他和她是新郎和新娘,他和她已经结婚了。他是她的丈夫,是将要和她共渡一生的人,片刻之前她还在口口声声地告诉他,即使嫁给他,她还是觉得很幸福,她知道作为丈夫的他会要求她做怎样的事情…… 那么,怎么可以这么快就将他伤害呢?而且他是她的丈夫,她是他的妻子,早在结婚的那一天,她不是就已经心甘情愿地接受了吗? “对不起……” 尹夏沫拉住欧辰的胳膊,阻止住他试图离开的动作,她的声音很低,恍若是缭绕在他的耳侧。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他苦涩地哑声说,努力克制住体内依旧在燃烧的狼狈火焰,拉开她的手,想要离开她的身体。 “对不起,我刚才……是事情发展得太快,我一时没有准备好,”好像没有听见他说的话,她的胸口起伏了一下,仰起脸对他微笑,唇角笑容轻微的不自然被她掩饰得完全看不出来,“……现在可以了。” “你……” 欧辰惊愕地望着她,无法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尹夏沫没有再解释。 她拉下他,吻住了他的双唇。他的嘴唇初吻上去是冰凉的,然而里面的血肉似乎有永远在燃烧的火焰。她的这个吻只是将他点燃的星星之火,她轻轻地吻着他,慢慢地,两人之间蔓延起熊熊的燎原之火!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极力控制着体内汹涌的火焰,欧辰从她的唇上抬起头,眼神深黯地望着她。他混乱得完全无法分辨自己的情绪,想要给她幸福,哪怕看着她离开,可是,又那么那么想要留下她,哪怕只是夜晚的这一刻。 “我知道……”她两腮嫣红,眼睛却如大海般澄澈,“……我是你的妻子。” 深蓝色的窗帘被夜风吹得露出窗户的一角。 雪纷纷扬扬地下着。 屋外晶莹透明,有白皑皑的雪色,有美丽飞舞的雪花,屋内温暖如春,有缠绵的香气,有如醉的低喃…… 百合花在夜色中静静芳香。 她宁静地睡着,海藻般的长发散乱在枕头上,洁白的手臂露在被子外面,她睡得很沉,两颊染着淡淡的红晕,身体像孩童一样蜷缩着,双手抱在胸前。 欧辰倚在床头望着她。 这个凝望她的姿势已经保持了很久很久,他的眼睛黯绿如深夜的森林,想要去碰触她圆润洁白的肩头,想要为她轻轻盖上被子,然而她无邪的睡姿又仿佛任何一种行为都是对她的亵渎。 一切都是真的吗…… 那种深入骨髓的欢愉,那种如天堂般的缠绵,这一晚,她真正成了他的妻子。有一瞬间,他以为他会随着那幸福的极至一同融化掉,如果时间停止在那一瞬间,就真的可以永远幸福了吧…… 而现实又渐渐回到他面前…… “即使用这种卑劣的手段使我和她分手,她就会喜欢上你吗?欧辰,我告诉你,夏沫不会喜欢你!从前没有!现在也不会!哪怕你胁迫她跟你结了婚!” …… 曾经以为,只要能留住她,将她禁锢在他的身边,无论什么样的手段和方法他都是不在乎的。从小时候,到相隔五年后的重逢,他也一直是这么做的。他相信只有他能够给她幸福,只有他能够让她快乐,所以当他清除掉每个阻挡在他和她之间的障碍时,从来没有犹豫过。 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渐渐没有这么肯定了呢?当洛熙自杀、小澄拒绝做换肾手术,她几天几夜高烧不退昏迷在病床上时,他才知道,原来他的强势可以将她逼到如此痛苦的地步,甚至可以使她死去…… “那么……” 洛熙直直地凝视他,眼睛幽深漆黑。 “她现在幸福了吗?” …… 她现在幸福了吗…… 黑夜里,欧辰长久地望着睡梦中的她,她睡得很沉,洁白的双臂抱在胸前,眉头轻皱着,仿佛正在做着不太好的梦,整个人蜷缩得像一只小小的虾米,而她的手腕上,系着那条长长的颜色有些发旧的绿蕾丝。 …… 许久以前庭院里的青石台。 月光中,他打开盒子,里面有一条绿色的蕾丝花边,长长的,华丽的花纹,被夜风一吹,轻轻飞舞出来。 “以后,每天扎着它。” “为什么?” “只有在我面前,你才可以散下头发。”他从她手中拿过蕾丝,轻轻俯身,将它扎在她的头发上。 …… 一直以来他对她都是这样的霸道,因为不想让除他之外的任何人看到她散着头发的模样,就命令她必须把头发扎起来。望着她睡梦中无意识地轻皱的眉心,欧辰心底的黯然越染越浓,他以为可以给她的幸福,真的能够使她幸福吗? 他有什么权力去强迫她…… 当一个人的生活失去了自由选择的权力,怎么可能会真的幸福呢?这样简单的道理,是他如今才终于想通,还是始终逃避去想呢? 雪花静静在窗外飘落。 睡梦中的她不安地颤抖了一下,手腕也挣扎地动了动。欧辰俯过身去,轻轻伸出手,没有吵醒她,轻轻将那条绿蕾丝从她手腕解开,然后轻柔地将被子拉上来,慢慢在她的眉心印上一个吻。 他,是她的。 而她,是自由的。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柔和地洒照在尹夏沫的面容上。 她坐起身,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身体略微酸痛的感觉让她明白昨晚并不是一场梦。 欧辰已经离开了,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 穿上衣服,她下床走到窗户边,拉开窗帘。雪已经停了,外面的世界是白皑皑的冰雪天地,空气格外的清冽,她深呼吸,微笑了起来,内心一片从未有过的平静。 转过身,正准备下楼为小澄和欧辰准备早餐,忽然,床头柜插满百合花的花瓶旁有件东西让她停下了脚步。 她疑惑地走过去。 清楚地记得床头柜上并没有这样类似文件的东西啊,难道是欧辰留给她的。 手指将那份文件拿起来── 雪后的阳光反射在纸面上,有微微的刺眼,“离婚协议书”五个黑体的大字仿佛从纸上跳了出来! 尹夏沫呆呆地怔住。 一时间心底闪过无数种滋味,良久,她低下头,发现系在自己手腕的绿蕾丝也不见了。 欧辰…… 握紧那份文件,她闭了闭眼睛,迈步走出卧室。 走过二楼的走廊。 走下楼梯。 她对欧辰太了解了,她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她会让他明白,昨晚的事情并不是一时冲动才…… “澄少爷──!” “澄少爷──!!” 突然,一阵女佣们惊慌的呼喊让尹夏沫骤然大惊,她急忙顺着喊声从楼梯望下去,只见画架和画笔散落了一地,而小澄正面色苍白地在壁炉边的软椅中晕厥过去! 第十二章 又下起了大雪。 自从那天尹澄晕厥过去被送到医院,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那晚的雪早已融化,然后又下了新的雪,这年的冬天似乎雪特别的多,一场接一场地下着,好像永远没有停止。 尹夏沫木然地望着窗外。 窗外是一片白皑皑的雪色。 医院会诊室里的气氛,比外面的冰天雪地更加冷凝肃穆。 “……肾移植手术虽然暂时延长了他的生命,但是他体内的很多器官也已经同时出现严重的衰竭,目前的医学界对于这种情况无能为力……” “如果再进行手术呢?”目光从一直沉默看着窗外的夏沫身上移开,欧辰凝神继续听完医生的解释后,沉声问。 “他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内已经接受了四次手术,毕竟手术对身体会有破坏性,每次手术都会使他更加虚弱……而且目前看来,手术对他的帮助并不显著……” 最初,尹夏沫还努力地去听,然而渐渐的,她耳朵好像关闭起来了,什么都听不到,只是望着窗外的雪呆呆出神。小澄还会再好起来吗?会的,一定会的!多少次危险的情况他都挺过来了…… 这次…… 这次…… 或许是因为她异常的沉默,会诊室里渐渐静了下来,所有的医生都担忧地看着她。 重新回到医院的这一个多月,她竟瘦得比尹澄还快,身体单薄得像张纸,眼睛黑幽幽的又大又深,在眼底那深不见底的死寂中,只是偶尔才会闪出一抹微弱的光芒,支撑着她的身体和精神。 “夏沫……” 她那种恍惚得仿佛全无生息的模样令得欧辰心中骤然惊痛,忍不住出声唤醒她。 “夏沫!医生!” 会诊室的门突然被鲁莽地推开了,珍恩冲了进来,一眼看到夏沫,她忍不住又哭又笑地喊着:“夏沫──,小澄醒了!” 这是尹澄这个月的第三次昏迷。 在昏迷了六个小时后,他终于再度醒了过来。当尹夏沫冲进病房,尹澄已经睁开了眼睛,虽然他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氧气面罩遮住了他大半的面容,但是在看到她的那一刻,他乌黑湿润的眼睛中猛然流露出孩子气般的欢欣。 “姐……” 雪白的病床上,尹澄虚弱地对她伸出手,努力试图对她微笑,尹夏沫颤抖着握住他,喉咙中堵塞着翻涌的酸痛,一句话也说不出。 “姐,你放心……我没事……我会永远陪着你……” 手指吃力地握紧她,他的眼皮如被重物压负般地缓缓地闭上,声音断断续续,昏迷再一次向他席卷而来,好像他方才只是一直强撑着,在等着她过来安慰她。 “姐……我再睡一会儿……一会儿就醒……” 手指渐渐无力地松开她,尹澄又昏睡了过去,虚弱的面容比枕头还要雪白。 “……” 尹夏沫呆呆地望着又一次昏迷过去的小澄,眼前突然一阵阵眩晕,身旁仿佛有人扶住了她。良久之后,她才从漆黑的眩晕中挣扎着恢复了视线,木然地看着医生们为小澄做了各项检查,然后她随着医生一起走到病房外的走廊上。 “是不是,他醒过来就没事了?”尹夏沫的眼睛空洞洞的,好像没有焦距一样。 “这个……”郑医生有些为难。 “那么,接下来的治疗方案是什么?”她机械地问。 “只能采用保守治疗的方法了,”郑医生叹息,顿了顿说,“必须给小澄一定的时间来恢复身体的元气,如果以后身体恢复得好,再考虑有没有积极的手术方法。” “保守治疗……”尹夏沫木然地重复了一遍,“保守治疗的话,他大约……还能活多久……” 郑医生和其他医生们互相看了一下,犹豫片刻,对她说:“这要看他身体的状况,如果情况良好,也许有两三个月的时间,如果情况恶化的很快,也许一个月之内……不过,每个人的身体都有很大的差异性,人体也是很奇妙的构成,如果病人的意志力很强,也许会出现奇迹……所以,夏沫,你和小澄都不要放弃……” 奇迹…… 凉气从尹夏沫的背脊一丝丝地钻进来,越来越冷,她的耳膜轰轰地响着,全身的血液如海浪般一波一波冲击而上!奇迹,难道小澄的生命只能依赖在这两个轻飘飘的字上了吗?! 郑医生被别的病人叫走了。 尹夏沫茫然地站在走廊上,然后忽然觉得无法再待在那里,她呆呆地走着,就像坠入最深最黑的地狱,望不到底,没有尽头,一直一直地下坠,彻骨的冰冷…… 忽然有细柔的冰凉落在她的脸上。 有人将外套罩在她的身上,轻轻拂开她脸上和头发上的那些冰凉,而有些冰凉已经开始融化,落在她的睫毛,又顺着睫毛滑下她的面颊…… “只要有信心,会有奇迹出现的。” 坚定而温暖的声音在她的头顶响起,就好像是一根绝望中的救命稻草,尹夏沫茫然地仰起头来看向那个说话的人。 良久,她眼前弥漫的雾气渐渐散去,她发觉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了走廊尽头的露台上,面前是纷纷扬扬的雪花和欧辰那双深黯怜惜的眼睛。 “我从来都不是会被命运眷顾的人。” 苦涩如空中飞舞的漫天雪花将她淹没,尹夏沫颤抖地闭上双眼。从小到大在她从未相信过任何奇迹和幸运,所有的事情只能够靠努力奋斗而得来,奇迹两个字对她而言,虚幻得就如孩童们吹出的肥皂泡泡。 “也许正因为如此,命运会将所有的幸运都眷顾给小澄……” 雪花纷飞,欧辰拥住她单薄如纸的肩膀,将她紧紧地抱进怀里,用尽他全身的力量来给于她温暖和支撑。在他的怀抱中,她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似乎有了那么一点点微弱的希望。 好像真的有奇迹似的。 尹澄昏睡两个小时后,再度醒了过来,就像要实现他对姐姐的承诺。虽然他的面容像窗外的雪一样苍白,身体也越来越虚弱,而他的病竟仿佛是在好转,下床活动的时间越来越多,渐渐变得很有精神,谈笑说话的声音也比以前宏亮了些。 窗台上的杜鹃花灿烂地开放着。 “姐,外面又下雪了啊。” 尹澄半坐在床头,眼睛亮亮地望着窗外飞舞的银色雪花。 “是啊,今天的雪出奇的多。”尹夏沫边低头给杜鹃花洒水,边微笑着说,“小孩子们肯定很喜欢。” “我也喜欢啊!姐,我们出去打雪仗好不好?等姐夫来了,我们一起去!”他兴奋地说。 尹夏沫手上怔住,她望着盛开的杜鹃花,“欧辰”这两个字使得一抹温柔和感动在她的心底静静漾开。 欧辰几乎整天都在医院,将集团的事情全都交给了得力的手下。他每天忙于与医生们沟通商量治疗方案,不断地请其它著名的医生加入会诊的行列,甚至亲自飞到国外去请专家过来。出现在病房中的他并不经常说话,却把照料小澄之外的所有杂事都接手了。 如果没有他陪在身边,这次她说不定真的支撑不下去了…… “医生说你还不能去室外活动,等身体再好些,我们再去。”从对欧辰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尹夏沫笑着回头看他,见他像小孩子一样眼睛里充满了渴望,小时候他最喜欢打雪仗,也喜欢堆雪人,每个下雪的日子对他都像节日一样快乐。 “那些医生们总是危言耸听,其实这些天我的身体好多了呢,”尹澄笑呵呵地说,夸张地举起胳膊做出大力水手的招牌动作,“姐,你看,我的手臂很有力气,好像也长胖了一点。” “嗯,我也觉得你的精神好了很多,”望着他苍白如纸的面容,和越来越孱弱的身体,她心中猛地痛了一下,却强自露出开心的笑容,走过来坐在他的病床边,“也许再过一段日子,你就可以出院了。” “没错,而且反正现在也不用做手术,应该很快就能出院了。啊,真想回家啊,牛奶自己在家里一定很寂寞吧,”他怔怔地说,然后又笑起来,“出院以后,我有很多事情想去做……” “办个画展怎么样?”她忽然说。 “画展?” “是啊,你的个人画展,把你全部优秀的作品都展示出来。”她轻声地说,眼睛里有闪亮的光芒,“以前你的作品只是参展,或者被评奖,现在也到了正式展现在世人面前的时候了。” “姐,只有出名的画家才开个人画展呢。” “哪有!谁规定只有他们才能开,而且你画的比他们都要好,当然更有资格开画展!”她憧憬地说,仿佛他开画展的场面已经铺显在她眼前,“到时候要邀请你所有的同学和老师,当然还有我,还有欧辰、珍恩……”说着说着,她唇色一白,脑海中忽然再次闪出一个童年时那个隐约的人影…… “如果有机会开画展,我不希望有太多的人来,”尹澄深深凝视她,“因为那些画,大部分只是为姐姐一个人而画的,只要姐姐喜欢,只要姐姐是来宾就足够了。” “小澄……” 尹夏沫愣住,眼底一阵又酸又热的暖流,而脑海中闪过的那个人影又让她长久地迟疑起来。她不知道小澄还记不记得那个人,那个让母亲痛苦得坠入地狱的人,那个只在很久很久以前的童年碎片中偶尔闪现的人影…… “……你想见的,还有什么人吗?”良久,她试探着小心翼翼地问,那时候小澄还是很小的孩子,也许他完全不记得了吧。 “嗯?” “比如……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曾经有位夏叔叔……他……”如果可以,她宁可永不在小澄面前提起那个人。可那个人毕竟是小澄的……她不想让小澄有任何的遗憾,如果小澄想要见他,她无论采用怎样的方法也会将那个人送到他的面前…… 尹澄的身体骤然僵住! 他呆呆地坐着,方才明亮的眼睛也渐渐黯淡。从她口中说出的“夏叔叔”那三个字如同是遗留在过去的噩梦,本早已尘封,却再次被吹拂出来,露出血迹斑斑的伤痕。 看着他的表情,尹夏沫知道了。 尽管那时候他还很小,可是却从没有忘记过…… …… “……你为什么去找她?!你究竟对她说了些什么!” 幼小的她紧紧拉着小澄的手躲在房间的门口,听着客厅里传来盛怒的咆哮。她很害怕,她知道那位夏叔叔在黑道中很有势力,好像还曾经杀过人,而此刻他对着妈妈吼叫的声音,仿佛是想要杀了妈妈。 “我是去告诉她,你是我露娜的男人!她不是早就把你抛弃了吗,而且她已经结婚了,没有资格再缠着你!”妈妈也大声地吼回去,吼声里带着哭泣的尾音。 “啪──!” 响亮的耳光声打在妈妈的脸上,也惊得房间里的她脸色一白,她想要冲出去保护妈妈,可是吓得发抖的三岁的小澄让她无法离开。 “你打我?!你凭什么打我?!”惊愕之后,妈妈不敢置信地尖叫起来,仿佛疯了般地喊着,“这么多年,我是怎么对你的?不顾性命地保护你,不让你被仇家追杀!你看看我胸口上的烫伤,你再看看我背后的刀伤!还有你的儿子!我为你生的儿子你也不想认,是不是?!” 说着,妈妈像龙卷风一样冲了过来,打开门,劈手从她身边拉走小澄,冲到那个男人面前。 “他是你的儿子!” 那个男人面色铁青地瞪着妈妈,一眼也没有看小澄,冷冷地说:“他不是我的儿子,我和你也没有任何关系!”随着剧烈的关门声,那男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妈妈呆呆地望着关上的门,眼泪疯狂地流淌着。 幼小的她,惊慌地看看妈妈,又看向小澄,见他满眼惊惧,小小的身体一阵阵地发抖。 …… 那天以后,那个男人再也没有在家里出现过。妈妈不再去夜总会上班,每个白天都躲在屋子里哭,喝很多的酒,然后每个晚上喝醉了的妈妈不顾她的劝阻,带着小澄满世界地去找那个男人。 她不知道妈妈都带小澄去了哪些地方。 也不知道妈妈有没有找到那个男人。 每次深夜或凌晨回来,妈妈都喝得烂醉,满脸狼狈的泪痕。而小澄就像受了惊的小猫,眼中充满恐惧,蜷缩在她的怀里做着噩梦。 …… 终于有一天,妈妈放弃了。 “你没有爸爸。” 妈妈死死盯着小澄,眼睛里满是红丝,身上散发着浓浓的酒气。 “你的爸爸已经死了!听到了没有?!” 幼小的她紧紧抱着小澄,感觉到他瑟缩地颤抖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 一直以来,她以为上天是公平的,给予一个人多少,就会拿走多少。可是,对于小澄,命运却显得及其的残忍和不公,让那时只有三岁的他就承担了太多残酷的现实。 然后是母亲的过世,流落孤儿院,车祸,在他生活中好像从未经历过快乐幸福的味道,而现在,上天又想要将他的生命拿走…… 望着尹澄失神虚弱的面容,尹夏沫心中痛极,怜惜和悲伤让她连日来强作欢颜的克制力在一点点地瓦解。即使再自欺欺人,她也清楚地明白小澄的身体是在一天天急剧地恶化中,他越来越瘦,脸色越来越白,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 “除了你和姐夫,我再也没有其他的亲人了。”在片刻的回忆之后,尹澄苍白的唇角恢复了微笑的弧度,澄澈的眼睛里面没有丝毫的留恋,“我不想去打扰他,也不想让他来打扰我。” “小澄……” 各种心情的繁复纷杂使得尹夏沫怔怔地没有继续说下去。或许小澄是正确的,即使夏老板此刻出现在小澄的面前,即使夏老板认了他,又有什么意义呢?十几年的生活无法重新来过,妈妈也早已死去无法重生。 “姐夫怎么还没来呢?”尹澄避开她的目光,故意叉开话题打趣说,“姐夫不是一直都陪在你身边的吗,怎么今天这么久都没出现?会不会是因为你天天陪着我,姐夫吃醋生气了呢?” “咚咚。” 好像是在响应尹澄的话,病房的门被敲响,然后欧辰提着一只大大的七层饭盒走进来。他的视线首先落在尹夏沫的身上,见她虽然神情有些黯然恍惚但是眉宇间依然保持着镇静安好,才将视线转向尹澄那里。 “今天感觉怎样?”欧辰把饭盒放在床头柜上,沉声问尹澄。 “感觉比昨天又好了点,刚才还在跟姐姐讨论出院以后要做些什么呢。”尹澄笑着说。 “有什么计划吗?” “姐姐说想要给我开个画展,可是画展我只想有姐姐一个嘉宾就够了,因为意见不一致,正在头痛呢。”尹澄开玩笑地说。 “那么画展就多开几天,第一天的画展只单独为夏沫开放,从第二天开始才对公众开放。”欧辰打开饭盒的盖子,温热的饭菜香气飘出来,“画展的事情交给我处理,你们先吃饭吧。” 每天饭菜的食谱是尹夏沫和医生商量后定下来的,由欧宅的厨师严格按照开列的单子和配料表烹制出来,然后派人送到医院。因为怕小澄一个人吃饭会没胃口,所以饭菜是双份的,尹夏沫陪着他一起吃。 每一层饭盒里都是清淡的菜式。 尹夏沫将饭菜整齐地摆放在小桌上,而最后一层打开的菜肴却让她愣了愣,那是一道水煮牛肉,上面薄薄飘着一些辣椒。 “这是……” 她记得欧辰知道小澄目前不能吃辣的食物啊,怎么送来的饭菜里居然有这道,难道是厨师弄错了吗? “这道菜是给你准备的。” 欧辰凝望着她愈发变得细瘦的面容。每日在小澄的病房守护,吃的饭菜也都和小澄一样是清淡少盐的,她的饭量变得很小,每天只是吃一点点就放下碗筷了。水煮牛肉是小时候她很喜欢吃的一道菜,说辣辣的很开胃,希望她现在还喜欢吃。 尹夏沫一怔,一股温热慢慢地从心底涌出来,她不由自主地看向欧辰,忽然发现他也瘦了很多。自从小澄再次住院,她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小澄身上,而欧辰从国外匆匆赶回后,她竟一次也没有和他谈过,那份离婚协议书至今还放在她的床头柜里面。 “啊,闻起来好香,”尹澄馋馋地对着水煮牛肉深吸口气,笑呵呵地说,“姐,你好幸福啊,姐夫又细心又体贴,连你以前最喜欢吃的菜都没忘记。唉,我也很想吃呢,可惜现在不能,姐,你一定要多吃一点,把我那一份也替我吃了好不好?” “好。”尹夏沫笑着回答,正准备去夹菜,又停了下来,低声问欧辰说:“你是不是还没吃饭?”算一下时间的话,今天他去接一位国外的名医来医院,这会儿又从家里拿了特意准备的饭盒过来,如此紧张的时间他肯定没顾得上吃饭。 “……” 欧辰还没回答,她已经又拿出一副碗筷放在他面前,温柔地说:“一起吃吧,如果没按时吃饭,你的胃会痛的。” 尹澄微笑地看着姐姐和姐夫彼此眼神间流转出的关切和怜惜,他心中暖暖的,眼底悄悄闪出晶莹的泪光。也许姐姐嫁给欧辰是上天给予他最珍贵的安慰,欧辰是如此爱着姐姐,姐姐好像也越来越能接受欧辰,那么在他离开之后,姐姐还是会幸福的吧…… “以后,我们每天都一起吃饭吧,”尹澄忽然提议,“这样在病房就像在家里一样!” 尹夏沫微怔之后看了看欧辰,见他也正在默默地望着她,她心中怦然一紧,温婉地说:“好啊,只要你姐夫有时间过来,咱们就三个人一起吃饭。” “好。” 欧辰将一块牛肉夹入她的碗中,看着她吃下去。 “不过,三个人吃饭还是不太热闹,”尹澄笑呵呵地说,“姐姐你要加油哦,将来吃饭的时候我亲自要喂小外甥,有了小孩子一定会热闹很多……” 病房里一片温馨的谈笑声,仿佛美好的未来铺展在面前,仿佛可以永远快乐幸福地生活着。 时间一天一天地消逝,转眼冬天最寒冷的日子过去了,白天渐渐变长,夜晚渐渐变短。窗台上杜鹃花的花期出奇的长,紫红色的花朵茂盛地绽开在绿色的叶丛中。 尹夏沫去了医生的办公室,欧辰有事离开了,病房里只剩下尹澄和珍恩。尹澄宁静地倚着床头而坐,凝望着窗台上的杜鹃花,手中的炭笔在素描本上静静地画着。 “休息一下吧,你已经画了半个小时了。” 倒了一杯热水轻轻放在床头柜上,珍恩心痛地看向尹澄,他的脸色白得异常,呼吸也十分微弱,握着炭笔的手不时无力地停下来,闭上眼睛歇一会儿,才能继续画下去。 “只差一点就画完了。” 尹澄笑了笑,继续凝神画着。画面上的杜鹃花灿烂盛开,姐姐手拿洒水壶回头对他微笑,炭笔轻轻勾勒,一朵直透眼底的笑容在她的脸上绽放出来。 珍恩怔怔地看着尹澄,欲言又止。 每当夏沫在病房的时候,小澄就显得又健康又快乐,像个孩子一样活力十足地谈笑,嚷着要出去玩雪,仿佛他的体内有无限的活力。而每当夏沫不在的时候,他就变得异常安静,除了画画之外,他虚弱的身体常常只能无力地躺在病床上,仿佛睡去,又仿佛是昏迷,面容苍白透明得就好像他的生命正在慢慢地流逝。 “小澄……” 珍恩迟疑了良久,望着午后阳光中他单薄如纸的侧面,终于忍不住咬紧嘴唇,犹豫地问:“你是在假装吗?只是怕夏沫担心,所以你在她的面前总是假装得好像你很健康,好像你的身体正在好转,可是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对不对?” “……” 尹澄微怔地停下画笔。 “为什么要这样做?每天在夏沫面前伪装,应该是很累的吧,身体能受得了吗?为什么不好好地休息,夏沫更希望看到的是你真正地健康起来,而不是你假装的这些啊。”累了就要休息,疲倦就不应该再刻意地装成精神很好,那样会使得身体更差的不是吗? 尹澄沉默地望着素描本上姐姐的笑容,半晌,低声说:“可是,这是我能留给她最后的快乐了。” “你在乱说什么?!”珍恩惊恐地低喊。 “我的病不可能好起来了,所以在我还活着的这段时间,我想尽可能地让姐姐开心,不要为我的事情太难过。”尹澄微笑地说。 “胡说八道!你为什么要说这些可怕的话!” 珍恩的身体开始阵阵发抖,黑漆漆的恐惧将她骤然包围起来,她心中慌成一片! “你怎么可能会死!你不是每天都说,你觉得你的身体越来越好了吗?!你觉得自己胖了一点,你觉得你都可以出去打雪仗了,你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出去堆雪人的吗?!怎么可以忽然又说你不能好起来了呢?!” 珍恩的声音突然哽住了,她慌乱地摇头,泪水哗哗地流淌下脸颊,脑中一片空白地说:“不可能的!你不会死!你会活得好好的!小澄,只是你搞错了,肯定是你胡思乱想地搞错了,你不会死的,你会好起来,很快你就可以出院……” 窗外是皑皑的雪色。 窗台上的杜鹃花灿烂盛开。 “对不起,把我刚才说的话都忘了吧。”尹澄的声音里有淡淡苦涩,唇角的微笑却一如既往的温柔,“珍恩姐,我以前答应过为你画一张画,对吗?” 他从床头柜的画夹里面拿出一张画,笑着说:“已经画好了,你看喜不喜欢。” 画面中是去往蛋糕店打工的路上,那路边开满了紫色的薰衣草,他骑着自行车,她坐在后车座上,脸红彤彤的,挥舞着双手在快乐地唱歌。 画里的那个珍恩快乐而充满活力…… 珍恩呆呆地看着那张画。那时候她和夏沫都在蛋糕店打工,小澄常常去店里看她们,她和夏沫招呼客人,他就坐在僻静的角落里看书画画。那段时光如今看来是那么幸福,她最在意和吃醋的只不过是小澄总是让夏沫坐在前车梁上坐在他的臂弯里,而她永远只能坐在后车座…… 泪水滴湿了画纸,在薰衣草上慢慢晕开。 “好喜欢这张画,画面里只有我和你,”珍恩吸了吸鼻子,用手背胡乱擦去脸上的泪水,“其实你从来没有单独骑车带过我,每次都是有夏沫在,你才会骑车带我,如果夏沫不在,你就会急匆匆地去找她,好像我是空气一样。” “是吗?”尹澄回忆着。 “当然是了!”珍恩抽泣着,泪水无法停止般地从脸上滑落,“当时我心里又酸又嫉妒,我多希望有一天你能够注意到我,仅仅是注意到我,而不是因为我是夏沫的朋友。那种嫉妒有时候强烈得让我害怕,我怕我会变成一个坏女人,会讨厌夏沫夺走了你全部的注意力。” “珍恩姐……” “为了不变成坏女人,不让你讨厌我,我就努力地要成为夏沫最好的朋友,我去接近她,我去关心她,只有我对她好,你才会对我好。可是,你看,我还是一个坏女人,我对夏沫的友谊并不单纯,我是为了接近你才去接近的她!” 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珍恩哭得满脸狼狈,她失声痛哭说:“你刚才说的话,都是真的对不对?!你是真的快要死了,再也没有可能康复,也许很快就要死了,所以你才会说那些话,对不对?!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因为你怕夏沫伤心,所以你要在她的面前伪装得你很健康!可是……可是……你怕你真的死了以后,夏沫还是会很伤心很难过,所以你想要让我到时候好好安慰她,所以你才要对我说这些,对不对?!” “珍恩姐……” 尹澄怔怔地望着她。 “不要叫我珍恩姐,我说过好多好多次了,喊我珍恩就好,我不是你的姐姐,夏沫才是你的姐姐,我不是!”珍恩伤心地哭着。 “对不起,珍恩姐,”尹澄低声说,“但是在我的心里,你一直都像是我的另外一个姐姐。不管你是为了什么原因成为了姐姐的朋友,你都一直在用心地帮助她,我很感谢上天让姐姐有了像你这样的好朋友,也很感谢你一直以来陪在姐姐的身边。” “小澄……” 泪水浸得珍恩的脸又湿又痛,她的心也又湿又痛。 “如果还有来世,”尹澄凝视着她流泪的双眼,微笑着说,“我会试着喊你的名字,不再把你当成另外一个姐姐。” “真的吗?” “真的。” “是你说的啊,你可不能反悔,我会记得你说的话,如果真的有来世你却忘了这些,我会恨你的!”珍恩哭着笑了起来,再次胡乱地用手背擦拭脸上的泪痕,却越哭越多,好像绝堤的河水一样止不住。 “好。”尹澄轻柔地回答,将纸巾盒递给她。她狼狈地用纸巾擦着泪水,深呼吸,再深呼吸,她不可以再哭了,她还有话要告诉小澄。 “那我也答应你。” 终于克制住了眼中的泪水,珍恩一次次努力深呼吸,让自己的唇角露出颤抖的笑容,宣誓般地举起右手对他说:“虽然我很笨,虽然我一点也不优秀,虽然我并没有太大的力量,可是,我发誓,我会用我全部的生命去保护夏沫。如果你不在了,我会连同你的那一份,去守护她和照顾她,让她一生平安快乐!” “珍恩姐……” 尹澄的眼圈也微微红了。 “不过,你要答应我,不能放弃治疗的希望。也许那些悲观只是你的胡思乱想,也许你会康复,也许会有奇迹发生呢!”窗台上的杜鹃花静静地绽放,叶片上的水珠就像珍恩眼底闪出的泪光。 然而奇迹一直没有出现。 尹澄的身体一天一天地虚弱下去,脸色如窗外的雪花般越来越苍白。与冬至之后的白昼黑夜正好相反,他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 每当夏沫守在病房里,他仍旧还是吃力地想要扮演出健康快乐的模样,夏沫也仿佛毫无察觉地听着笑着,好像他很快就可以好起来。每次,珍恩都尽力配合着小澄说笑,让病房中充满轻松的气氛,然而看着微笑的夏沫和微笑的小澄,她心里的悲伤如同深夜的海水般翻绞着。 难道,他以为真的可以瞒过夏沫,夏沫真的会什么都不知道吗? 走出病房。 尹夏沫坐在外面的长椅上,木然地望着空荡荡的走廊尽头,如同浑身的力量都在离开小澄的这一刻被抽走了。刚才她拿水杯给小澄,他的手指却已虚弱得无法将它端起。她闭上眼睛,面色比小澄还要苍白,漆黑的睫毛微微颤抖。 “夏沫……” 珍恩走了出来,担忧地看着她。突然听到珍恩的声音,尹夏沫条件反射般猛地睁开眼睛,眼底充满惊恐。 “小澄他……” 小澄已经昏厥休克过好几次,每一次抢救都变得越来越艰难,欧辰请来了更多的医生,而每一个医生在看完病历都是摇头。 “没有,他睡着了。”珍恩急忙解释,然后看着她憔悴消瘦的面容说,“你要不要也睡一会儿呢,好像你一个星期都没睡过了。”夏沫一离开,小澄就陷入了昏睡,她害怕地用手指数着他的脉搏,才渐渐从恐惧中平静下来。 “我没事。”尹夏沫低喘口气,从长椅上站起来,说:“我去一下会诊室。” 望着夏沫渐走渐远的背影,珍恩呆呆地站立着。小澄,究竟是你在演戏给夏沫看,还是夏沫在演戏给你看?或者,那两人心里都是清楚的吧,只是无法忍受看到彼此的悲伤,才同时选择了乐观开朗的面具。 从医生会诊室里传出一句句的对话声,尹夏沫正打算敲门的手僵在半空中,耳朵里飘进了欧辰的质问声和医生们无奈的解释──“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欧辰的声音里隐含着失望和怒意。 “……所有的办法我们都想过了,也做了各种尝试,可是一切办法对于病人的身体都无济于事。事实上,他能够活到现在,已经是一个奇迹,一个星期前的那次休克就十分危险,我们原以为……” “如果做手术呢?即使手术有风险,也好过这样眼看着他的身体恶化下去!” “手术只会使得他更虚弱,而且我们会诊研究过几次,手术风险太大,他几乎没有一点可能活着离开手术室。” “我请你们来不要听你们说这些的!作为医生,你们要做的是治疗病人,想尽一切办法去挽救他的生命!我不相信他会死!他才二十岁!他不可能一点希望都没有!” 欧辰愤怒的低吼使得会诊室里一片死寂,良久,门外又低低透出他沙哑疲惫的声音。 “不要让夏沫知道,如果她问起了,就说你们正在想办法,小澄的病并没有完全绝望……” 露台上的积雪仍未融化,脚踩上去有“咯吱咯吱”的细响,冬日积雪的反光闪得她的眼睛刺痛刺痛。尹夏沫木然地走着,直到冰凉的栏杆挡在她的前方。 她的眼睛仿佛已经不会转动。 呆呆地望着楼下。 她的脑子也是木然的。 就像楼下那一片白皑皑的雪地,寒冷,空茫。 纽约这年的冬天也下了很大很大的雪。每次下雪,洛熙都要走出屋外静静地呆一会儿,伸出手掌,让雪花轻轻落在他的掌心。晶莹微凉的雪花就像离开她的那夜晚,仿佛身边还有她的气息,仿佛她的背影只是刚刚消失片刻。 告别那个喧嚣的娱乐圈来到纽约,脱离了那些簇拥着跟随着他的镜头,他的生活忽然空白了下来。或许太久以来,已经习惯了忙碌疲惫地工作,就像陀螺一样不停的旋转,而停下来之后,他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做的是什么。 他的公寓在纽约最繁华的街区。 每天在窗前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行色匆匆的路人,寂寞如同夜晚弥漫的白雾将他浓浓地包围。他学会了吸烟,学会了酗酒,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整夜整夜地望着电话出神。 无数次地,他想拿起电话拨打那个熟悉的号码,哪怕不说话,哪怕只是听一听她的声音。 他以为他可以离开她。 以为只要远离她所在的城市,距离将会阻断她的气息,他可以慢慢地将她忘记。 可是他离开了。 却将他的心丢在了那里。 纽约的雪下得很大。 他站在雪地里,让纷扬的雪花落满他的全身,这天是旧历的春节,他知道在那里也在下雪,也许落在她身上的也会是同样的雪花。 雪花从窗外飘落。 尹夏沫憔悴苍白地坐在病床边,欧辰筹备好了画展的一切准备工作,可是这一个星期中,尹澄几乎都在昏迷。 欧辰站在她的身后,他紧紧握住她的肩膀,试图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休息一会,但她的身体冰冷僵直,仿佛全身的神经紧绷得已失去了弹性。 床头柜上保温饭盒里春节的水饺从拿来就一动不动地放着,早就凉透了,只有隐约从远处传来的鞭炮热闹的声响提醒着他们,今天是大年初一。 冬天渐渐过去。 雪却依旧固执地下个不停。 春天快要来了。 窗台上的杜鹃花却开谢了。 春季开学以后,洛熙在纽约大学选修了电影导演课程。多年来在演艺圈工作,表演不知不觉成为了他生命重要的组成部分,他已不舍得完全放弃它,而选择从别的角度来重新审视它。 从小到大都是资优生的他很快就重新适应了学校的生活,每日紧张忙碌的功课将他的时间排得满满的,床头和桌上堆满了与学习相关的各种书籍和资料。像其它普通的学生一样,他每天自己开着车去校园,中午就在学校的餐厅里随便吃一点,晚餐常常是各种方便食品放在微波炉里热一下就吃了。 失眠渐渐好了些。 在极度的疲倦之后,他偶尔也会睡着。每个梦中都有淡淡飘拂的雾气,有时坐在庭院中的樱花树下,有时站在她旧日的楼前,有时等候在她婚车即将驶过的道路中…… 然而梦中不管他等再久,她都没有出现过…… 有一天,在洁妮打来电话的时候,他终于沙哑地问了出来:“她,还好吗?” 电话那端的洁妮怔了几秒,然后回答说:“很久没有关于她的消息了……” 没有消息也许就是最好的消息。 她应该过的不错……起码会比在自己身边好。 医院的走廊中,迎春花那黄灿灿细密的花朵随着珍恩匆匆的脚步绽放出夺目的生命力,她兴冲冲地捧着它带到医院,期待着能够给小澄一个惊喜。然而走到病房前,她看到的竟是小澄又一次正在被紧急抢救的场面! 小澄苍白如纸地昏迷在病床上。 各种急救的仪器,医生们紧张地抢救着!珍恩抱着灿烂的迎春花被护士拦在病房外,她恐惧地透过病房门上的玻璃看着里面抢救的情况。每一次抢救,似乎越来越困难,就好像想要将小澄夺走的那只恶魔之手的力气越来越大! 欧辰依旧站在夏沫的身旁,拥紧她的肩膀,不时沉声地向走出的医生护士询问里面的情况,不时低头轻声劝慰她。 在他的臂弯中,尹夏沫的眼睛幽黑如潭,仿佛什么都无法听见。她全身的力量都凝固在病房中的昏迷休克的小澄身上,她的身体微微颤抖,如同最后支撑着她的那根稻草正在慢慢地垮掉! 学业越来越繁忙,洛熙出色的表现使得教授们也非常欣赏,同学们也越来越多地成为了他的朋友。 曾经两度夺得奥斯卡最佳导演奖的史匹格导演是他的前辈校友,在一次回母校的过程中见到了洛熙,立刻被他绝世风华的东方男人魅力所倾倒。听说他曾经是非常著名的演员后,史匹格导演找到了他所有出演过的影片来看,惊叹之下开始不断热情地联系他,希望能够邀请他出演下一部电影的男主角。 而洛熙拒绝了一切的聚会的邀请和重返演艺圈的邀约。 他还是每晚吃着简单的微波食品,看书,或者静静站在卧室的落地窗前。他答应过会忘记她,再也不出现在她的面前。 病房的窗台上迎春花金灿灿地开放着。 尹澄没有看到过那盆花。 他躺在病床上,昏迷着一直没有醒来。经过几次抢救和各种治疗,医生们只得束手无策地暂时离开,他陷入深度昏迷中,已经将近半个月没有清醒,只有心电图监护器“嘀、嘀”规律的响动,证明他还活着。 一天一天。 尹澄持续地昏迷着。 医生们的神情越来越凝重,各种药剂的使用量越来越加大,但是对于小澄的身体仿佛是无济于事的,他心脏的跳动越来越弱。终于这一天下午,心电图监护器发出尖锐的警报声── “嘀──” “嘀──” 看着心电图监护器上那微弱断续的线条,尹夏沫的面容刷地苍白起来,她猛地起身想要去按急救铃,半个多月没有睡过的身体却重重一晃,眼前眩晕地闪过无数光点!欧辰一手扶住她,一手按响急救铃,看着小澄雪白如死的面容,感觉到她的身体一阵阵的寒冷和颤抖,他的心也直直沉了下去。 医生护士们冲进病房的时候,珍恩已经慌得六神无主!看着那些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抢救场面,这次的恐惧感比以往几次全部加起来还要强烈,她捂住嘴,害怕得直想哭,有某种可怕的预感紧紧将她攫住! “请让开!” 护士急匆匆将她们推到远离病床的地方,而抢救情况的紧急和医生们的呼喊使得护士没有来得及像往常一样将她们推出病房外。 “心跳停止!”一个医生大喊,用力挤压着尹澄的心脏! “血压接近零!” “注射肾上腺素!” “是!” “血压已经为零!” “加倍注射肾上腺素!” 仿佛一场黑白的无声电影,焦急紧张的医生们使用着各种早已常备在病房里的抢救设备,心电图监护器持续地发出尖锐的鸣叫声,尹澄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如同睡去了一般,一只被输液针头扎得密密麻麻全是针眼的左手无力地从床侧滑落。 “……” 尹夏沫的身体僵硬地颤抖着,欧辰紧紧拥住她,感觉到她冷得就像冰块一样,那剧烈的颤抖仿佛正在将冰块一块块地崩裂! “小澄──” 珍恩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泪流满面,哭了出来! “心脏按摩无效!” 挤压尹澄心脏的医生额头满是汗水,心电图监护器依旧出现的是直直的线条。 “用电击!”一个医生大喊,护士立刻将已经准备好的电击板交给他,医生拿起电击板。 “砰──!” 尹澄的身体高高弹起。 “加大电流!”医生急喊。 “砰──——!!” 尹澄的身体再次高高弹起来,又无力地落下。 “电流再加大!” “砰──—──—!” 像松软的布偶,尹澄单薄的身子被高高地吸起,然后,重重无力地跌回去。心电图监护器“嘀──”地尖叫,一条直线,没有任何心跳的一条直线…… “……很抱歉,我们已经尽力了……” 下午的阳光中,医生逆光向尹夏沫走来,面容恍惚而刺眼,声音如棉絮般断断续续地飘进她的耳中。 “……” 尹夏沫缓慢地侧了侧头,仿佛想要听清楚医生在说些什么,她的眼睛呆滞而空茫,然后,从她的喉咙里发生一些干哑破碎的声音,没有人能听清楚她说的究竟是什么。 “你骗人!小澄不会死!为什么不继续抢救!小澄没有死,他还活着!他还活着!!你站在这里干什么!快去救小澄啊!去救小澄──!” 珍恩扑上去抓住那个医生的衣服,愤怒地哭喊着,泪水将她的脸浸得又湿又痛。小澄不会死,他善良得就像天使一样,即使上天再残忍也不会狠心这样年轻就夺走他的生命! “这位小姐请你冷静一点!” 护士们急忙拉住珍恩,试图将那个医生从她愤怒的摇晃中解救出来,然而珍恩崩溃了般地大吼着:“快去救小澄!否则我会去控告你们!他还活着,他没有死!” 望着病床上宁静得如同沉睡中的尹澄,欧辰心中的黯痛仿佛翻涌的巨浪,他闭了闭眼睛,将视线转回到夏沫身上,却见她痴痴地站着,好像在凝神倾听着什么。 “……” 她干裂的嘴唇低低地喃语着,眼神温柔而空洞。 “夏沫。” 欧辰心中痛极,想起六年前她养父母过世时,她在那晚的樱花树恍惚狂乱的神情。 “……” 细细的低语声,她好像在对着某个隐形人说话,声音细碎轻柔,脸上竟隐隐绽放出笑容。 “夏沫!”欧辰痛声低喊,伸手想要将她拥住,有股凉意和恐惧在他的体内流淌开来,他宁可见她如珍恩般哭出来,也好过这种神情飘忽的模样。 “……” 她怔怔地听着,挣开欧辰的手臂,侧耳听着什么,静静向病床走去,她的脚步很轻,如梦游般,边走边轻轻低语着。 病房里顿时变得静如死寂。 欧辰眼睛黯然,随她迈出的脚步又停顿了下来。珍恩也呆呆地望着她,抓住医生衣服的双手缓慢地松开。医生和护士们不知道她打算做些什么,面面相觑地看着她轻步走向病床。 如此的安静。 她喃声的低语渐渐被众人听清楚了。 “你们听……”尹夏沫恍惚地低语着,她站在病床边,轻轻俯下身,用手指轻柔地碰触着尹澄苍白的面容。 “你们听……” 温柔的低语飘荡在静悄悄的病房中。 “嘀!” “嘀!” 突然一阵尖锐的声音从心电图监护器迸发出来!原本长长的直线竟突然有了起伏的曲折!几个护士惊得目瞪口呆,医生们连忙冲了过来!经过一番紧张地检查,医生们似乎说了些什么,然后默默离开了病房。 病床上原本如画书中的睡王子般躺着的尹澄,漆黑幽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慢慢地,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姐……” 下午的阳光是灿烂的金色,洒照在尹澄纤长的睫毛上,瞅着她,他唇角缓缓露出温柔的笑容,在寂静的病房中,那笑容仿佛也有着金色的光芒。 “你终于醒了。” 尹夏沫用手指轻柔地抚摸着他细软的头发,两滴泪水无声地落下,半空中被阳光折射出晶莹七彩的光线,静静滴落在他的雪白被单上,她恍惚地说:“你知道吗?刚才他们说你死了。” 尹澄眼睛柔和如春日的湖面。 “我怎么会死呢……我答应过你……我会永远陪着姐姐……永远不会离开姐姐的身边……” “是,我记得,所以我没有被他们骗到。”手指轻轻抚摸着他温热的面庞,她低柔地凝视着小澄,“你看,姐姐都没有哭,姐姐没有上他们的当……” “姐……”金色的光芒中,尹澄的笑容恍若是透明,他像孩子一般轻轻蹭着她的手掌,“……我不会离开你,我不舍得离开你。” “我知道,你不会死的。”她将他抱进怀里,轻轻弯下腰,用她温暖的身体紧紧抱着他,“上天是公平的,它总是给予人们一些,才会拿走一些。它什么都没有给过你,所以它决不会将你仅有的生命也拿走。” “姐……你这样抱着我,很像小时候……”他依恋地闭上眼睛,“……那时候你也常常这样地抱着我,哄我睡觉,给我唱儿歌,还常常给我做红烧鸡翅,好香好好吃……” “你想吃啊。” 她心中酸楚,自从他入院,一直给他做的都是清淡的饭菜。 “嗯,好久没有吃过了……”他孩子气地眼睛亮晶晶,依偎在她的怀中。 “姐姐这就去做,好不好?” “可是,我也想让姐姐这样抱着我,不想让你离开。”尹澄依偎得她更紧些,抱住她的腰。 “那就等你睡着了,姐姐再做给你吃,好吗?”她宠溺地轻拍他的后背。很久很久以前,他是粉嘟嘟刚出生的婴儿,她每天抱着他,他从来不哭不闹,只要她轻轻地拍拂就会安静地睡着。 “姐……” 在她的怀中,他渐渐睡去。 “姐,我不会死,我会永远陪着你……” 第十三章 黑猫一动不动地趴在窗台上,面前小碗里的牛奶还剩下很多,它边舔着牛奶边不安地看着屋内,房间里安静得诡异的气息让它每低下头喝一次奶都要马上警觉地再抬起头来。 这是尹夏沫和小澄旧日居住的楼房。 一切摆设同她结婚前一模一样,厨房里的用具依然放在熟悉的位置,曾经被拿走的那只彩绘金鱼的白色砂锅也回到了原来摆放的地方。 欧辰站在厨房的门边。 他的背脊虽然笔直仍旧,身体却赫然瘦了很多,下巴上有着暗青色的胡须阴影,看着她在厨房里忙碌地重复着每天同样的过程,他的眼睛异常黯然。 电饭锅里散发出米饭的香气。 尹夏沫将鸡翅洗了又洗,打开火,站在灶台边小心翼翼地翻炒炖煮着。浓稠汤汁翻滚着小小的泡,等到汤汁完全收好,她将鸡翅倒入盘中,微笑着又盛出一碗米饭,放在托盘里向餐桌走去。 当她经过欧辰身边的时候。 她的眼睛里没有焦距,仿佛那里是空无一人的,她如一朵云般轻轻走了过去。将托盘放在餐桌上,她唇角的笑容也像云影般温柔,摆好碗筷和那盘红烧鸡翅,她抬起头,含笑对着小澄的房间喊:“小澄,吃饭了!” 心底骤然的绞痛使得欧辰猛地握紧了手指。 看着怔怔微笑着坐在餐桌边的她,看着她拉开的那把空荡荡的椅子,看着桌子上那每天不变的红烧鸡翅、一碗米和一双筷子,尽管他早已见惯了她的这些举动,可是心底剧烈的疼痛却一日强过一日。 “……好吃吗?” 她温柔地凝望着正午时分那把空荡荡的椅子上透明的阳光。 “……好吃就多吃一点。” 她将一块红烧鸡翅夹到小澄的碗里,满足地微笑着,眼神轻柔温和,似乎看他吃的开心就是最幸福的事情。 “……你还记得吗,做鸡翅的方法是妈妈教给咱们两个的。”她侧着头,笑着回忆,又夹了一块鸡翅放到那只碗中,“要用滚开的水先把鸡翅焯一下捞出来,不能直接就开始炒,那样会不容易熟烂……” “……然后炒锅里放一点油,再放一点糖,把鸡翅倒进去翻炒……”她说着说着笑起来,“我第一次做的时候,把糖炒焦了才放鸡翅,整个都糊掉了,可是你还是说真好吃……那时候你是在骗我对不对……” “……” “……” 灿烂的阳光,她细柔的低语声轻轻地飘荡在屋里,窗外已然是初春的景色,黑猫无声地趴在窗台上舔着喝牛奶。那碗米饭上的鸡翅越夹越多,渐渐地无论如何再也放不下了,她才怔怔地停下筷子。 然后,她开始沉默。 眼底温柔的光芒一点一点地熄灭,她呆呆地坐着,呆呆地望着那只堆满了鸡翅的碗和那把空椅子上透明的阳光。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像她是没有思想的,如果没有人打扰她,她可以永远这样呆呆地坐下去。 “你也吃一点,好不好?” 在红烧鸡翅的盘中舀出一点汤汁拌入新盛来的米饭中,一只男人的手小心翼翼地用勺子将一口米饭送到她的唇边。 “哪怕只吃一点,好吗?” 声音里加入了更多的温柔和宠溺,勺子更加接近她的嘴唇,欧辰试图让她吃一点东西,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好。从小澄去世之前的那段昏迷开始,她几乎就没有再吃过任何东西,这段日子她更加几乎是滴水滴米不进。 “夏沫……” 看着她呆呆紧闭的嘴唇,沉痛的无力感和恐惧感再次攫紧欧辰的全身,他忍不住将呆如木偶的她拥入怀中,闭上眼睛,喉咙沙哑地在她耳边说:“夏沫,我知道小澄是你最亲的亲人,你爱他超过生命。可是,你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亲人,我是你的丈夫,我也是你的亲人啊。” 在他的怀中,她的眼睛没有焦距地茫然看着前方,瞳孔又大又深,里面空荡荡的没有灵魂,她的身体瘦削得只剩下了骨头,如同她的血肉也在一丝丝地消散。 “就算我求你……” 欧辰的手臂紧紧地拥住她,恨不能将自己的生命输入她的体内。 “……就吃一点,好吗?” 仿佛听到了他声音中的痛楚,她的身体似乎没有那么僵硬,欧辰屏息地放开她,再次将盛有米饭的小勺凑近她的嘴唇。她苍白干裂的嘴唇还是呆呆地闭着,他狠下心,小勺微微用力,挤开她的牙关喂了进去。 望着她木然地将米饭吞咽下去,欧辰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他用纸巾轻柔地擦干净她的唇角,又挖了一小勺米饭,这次特意放了一点鸡肉在上面,他将小勺凑近她,轻声说:“就这样,再吃一点……” 正这时,她的面容却变得异常苍白,胸口有“咯咯”的声响,然后她扭过脸去,张开嘴,“弧─”地一声,开始剧烈地呕吐! 她将方才吃下的那口米饭呕了出来。 她俯身继续不停地呕着。 大口大口地呕吐着,她面如金纸,全身都是虚汗,那些呕出来的都是清水。 “夏沫!” 欧辰惊痛地扶紧她,感觉到她周身冰冷颤抖,那样刮肠搜肚的呕吐似乎是要将她的五脏六腑都吐出来。而她的脸上并没有痛苦的表情,连呕吐都是茫然和呆滞的,这种平静让他心底的恐惧和无助愈来愈强烈。 她的身体仿佛已经失去了进食的基本机能。 无论为她准备怎样的食物,无论如何哄劝和强迫她吃,她总是呆呆地望着前方,如果勉强她吃下去,她也会一阵阵地反胃呕吐出来。 她消瘦得可怕。 而且她整日整夜地睁着眼睛,好像她的身体也不再需要睡眠。只有医生强制为她打了安眠剂,她才会昏睡过去。也只是靠着昏睡时为她输些营养液,来维持她的身体。 《爱弟不幸早逝,尹夏沫悲痛欲绝!》 这一天,大街小巷的报摊都把橘子日报放在最醒目的位置上,这条套红的重磅新闻顿时吸引了无数路人的驻足瞩目! 自从尹夏沫淡出娱乐圈,嫁入豪门,已经渐渐脱离了公众的视线。虽然狗仔队一心想探知她嫁入豪门后的生活,无奈欧氏集团将她保护得异常周全,记者们竟完全无法接近她,时间一长也只得放弃了。 好在娱乐圈的新人们层出不穷,新鲜的面孔和新鲜的八卦使娱记和公众也逐渐淡忘了她。直到这篇新闻的出炉,尹夏沫才又重新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 橘子日报的记者华锦披露出来,尹夏沫的弟弟尹澄已于半个月前过世,年仅二十岁。尹夏沫与其弟姐弟情深,无法接受这个打击,精神出现恍惚的症状。 华锦同时披露出来,据可靠人士透露,尹夏沫嫁给欧氏少董欧辰,竟并非为了欧氏显赫的家世,而是因为当时其弟尹澄急需做换肾手术,恰好只有欧辰的肾配型合适。这桩婚姻不过是一场换肾的交易。 这条新闻就像巨石投入水面,顷刻间舆论哗然!关于目前尹夏沫丧弟后的精神状况,关于尹夏沫嫁入豪门的内幕,一下子成为世人关注议论的焦点! 各媒体纷纷派出记者跟踪这桩新闻,尹夏沫婚后居住的欧宅别墅被记者们包围了起来,在华锦的报道中所提到的医院记者们也毫不放过,追逐着可能知情的医生护士甚至清洁员探听讯息。 接连几日打探下来,尹夏沫其弟尹澄的过世被确切地证实了,欧辰换肾给尹澄的事情虽然医院里含糊其词,然而根据娱记们的“判断”,华锦的报道应该是事实。 至于尹夏沫现在的情况,她是不是已经精神崩溃,却无从得到证实。各家媒体的娱记们在欧宅别墅周围蹲守了几天几夜,都没有见到尹夏沫进出,也无法拍到任何她的照片。娱记们反复拨打尹夏沫和其经纪人的手机,也全都处于关机状态。 “夏沫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 珍恩家里的这个电话,只有少数关系紧密的人知道。姚淑儿和采尼刚刚才打来过电话,放下电话不到几分钟,潘楠也打了过来。听着话筒里传来潘楠焦急的声音,珍恩呆呆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夏沫……夏沫她…… “尹澄……” 没有听到回应,潘楠的声音僵滞了片刻,低哑地问:“……真的过世了吗?” 珍恩的手一颤,心头生出阵阵颤栗般的疼痛,不知不觉小澄离去已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可是每次提起,那道伤疤都仿佛会淌出永不凝固的鲜血。 “……是的。” 克制住喉咙的颤抖,珍恩尽力用平静的声音说,然而看着卧室墙壁上那幅小澄生前为她画的那张画,她的眼圈还是不由自主地又红了。 “……那夏沫……夏沫她……” 话筒里传来潘楠担忧关切的声音,珍恩心中又是一痛,想到夏沫每天呆呆地倚坐在窗边的身影,想到夏沫那已然消瘦得如纸片般的模样,她的泪水难过地流淌了下来。她答应过小澄会好好照顾夏沫,可是现在的夏沫…… “她的情况很糟吗?”好像听到了她的流泪的声音,潘楠连声急切地问,“她现在在哪里?我要去看她!” “不行……” 珍恩望着油画中小澄的侧面,黯声说:“……夏沫已经不认得任何人了,而且她以为……小澄还活着……” 同一时间。 洁妮震惊地望着报纸上的内容,她手中不停地拨打尹夏沫的手机,可是听到的永远只是“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声音。犹豫了片刻,她重新按下一串号码。 于是在遥远的纽约。 洛熙公寓里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窗外的风很大。 春天来了。 远处的楼下,杨柳发出了嫩芽,草坪里的小草一天比一天青翠,而珍恩每天看到的夏沫都是一样的。每天,夏沫平静在厨房里做上米饭,做好红烧鸡翅,喊小澄出来吃饭,将鸡翅夹到那只碗上,直到再也放不下,然后,夏沫就开始一整天的发呆。 如果有不同的地方,那就是她越来越瘦,瘦到了让人胆战心惊的地步,瘦得就像一抹飞烟,轻轻一吹就会消失在空气中。 欧辰请来了一些心理医生。 然而无论心理医生怎样耐心地开解和引她说话,她始终木然地坐着,好像听不见也看不见,她的空间与外面的世界隔着厚厚的墙壁。 “她不可以再这样了!”看着夏沫的眼睛如同深夜般幽黑空茫,看着夏沫的手腕瘦骨伶仃得没有一丝肉,珍恩颤栗地说:“她必须要醒过来,她这样下去会死的!” 她会死的…… 做红烧鸡翅时的酱汁溅在她的手指上,欧辰僵住了正在用温热的毛巾轻轻为她擦拭的动作。她的冰凉冰凉,轻若无骨,望着她呆呆出神的模样,一股寒彻的凉意冻僵住他的心底。 她…… 会死吗…… “小澄已经离开了!” 珍恩扳过她的肩膀,伤心地低喊着:“小澄他……已经死了!你明知道小澄有多爱你!你明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小澄知道了会有多伤心!夏沫,你醒醒好不好!小澄死了,我知道你很难过,可是,你还是要活着啊!” 尹夏沫呆呆地被迫面对着珍恩。 她的眼睛呆滞空茫,有种异常的平静,仿佛再没有了悲喜。 “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夏沫?小澄已经死了!已经死了!那天在医院,医生宣布他医治无效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他没有说过要吃鸡翅,他没有跟你说过任何话,你走到他病床边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珍恩泪流满面地大声对她喊着,想要唤回她的意志,哪怕唤醒她会让她再痛一次,也不可以眼睁睁地看着她这样慢慢死去! 窗外的阳光灿烂明媚。 尹夏沫缓缓地转过头去,她出神地望着被风吹动的白色纱帘,阳光在透明的纱帘中漾出温柔的光芒,她的眼珠一动不动,她的身体也一动不动。 珍恩的喊声渐渐无力。 就好像无论怎样的呼喊,都不会得到任何回声。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从白天坐到黑夜,再从黑夜坐到天明,任由欧辰整日整夜地守在她的身边,任由珍恩不断尝试着各种方法,她只是悄无声息地坐在客厅的窗旁。 而这一天,如木偶呆滞般的尹夏沫忽然在冰箱里狂乱地翻找起来,她越找越急,口里不停焦急地喃喃低语着,神情越来越不安,后来竟一件件将冰箱里的东西全都扔了出来! “鸡翅……” “鸡翅……” 她茫然地翻找着,眼中充满焦急不安。 “你做了什么?!” 欧辰沉怒地看向珍恩,早晨的时候他见到珍恩在冰箱前忙碌,冰箱里原本储藏了足够夏沫做很多天用的鸡翅。 “是我把鸡翅拿走了。你看,这样是有用的对不对?她有一点反应了!这是好现象对不对?” 仿佛是在给自己打气,珍恩努力深呼吸了几下,走到焦急得已然呆住的夏沫身边,再次试图唤醒她。 “夏沫,不要再做鸡翅了,小澄吃不到的……小澄已经死了……在天国的人是吃不到任何人间的东西的……” 是有用的吗…… 望着夏沫呆呆站在冰箱前的背影,那斜斜映在地面上的又长又黑的影子,欧辰心底那绝望的黑洞越裂越大,这种绝望和恐惧超越了以往! 如果说以前他在绝望中还有恨意,还有嫉妒,还想要不择手段地再去争取些什么,而现在,看着她的生命一点一点的流逝,看着她的眼中空寂得再也没有灵魂,这种绝望,让他愿意去世间的所有去交换。哪怕用所有的财产和地位,哪怕用他的生命,哪怕──永远离开她的身边…… 如果有神,他想让神知道,他愿意用一切来交换!当他终于拥有了她,当她永远也不会离开他,他却明白了,所有对她自私的占有的爱都比不过她幸福快乐地活着。 “鸡翅……” “鸡翅……” 脸上的焦急慌乱愈发得明显,尹夏沫一把推开不停对她说着什么的珍恩,脚步虚浮地吃力向大门走去,嘴里喃喃地说:“小澄,你很饿是吧……” “你等等哦……姐姐这就去市场买鸡翅……” “夏沫!你究竟有没有听到我在说什么!我在说,小澄已经死了!就算你天天做鸡翅,他也吃不到了!夏沫,我求求你,你醒过来好不好!” 珍恩紧紧拉住她,悲伤和愧疚让她的泪水再次绝堤。 “夏沫,你一直那么坚强,你什么都不怕,你坚强得像一颗大树一样!你醒过来好不好!小澄不在了,可是你还有欧辰,你还有我啊!我发誓,我会像小澄一样永远照顾你,永远陪着你!求求你,夏沫,求求你不要这样!” 可是尹夏沫什么都没有听见。 她喃喃自语,用力推开哭泣的珍恩,走向大门,欧辰追上她,正准备拦住她时,“哗”地一声,她已经将大门打开了! 门口站着一个人。 那人怔怔地凝视着她,身上仿佛还染着飞机里的气息,他的头发长了些,面容瘦了些,可是依旧眼如黑玉,唇若樱花。他深深地凝望着她,然而望着望着,他眼底那如海水般的渴盼渐渐转变为震惊和怜惜。 欧辰怔住了。 看着许久未见的洛熙,看着洛熙眼中那份对她浓郁依旧的感情,半空中,他欲拉住夏沫的手僵了僵,慢慢放下。 “鸡翅……” 尹夏沫茫然没有焦距地看了看挡住她的那个人影,无意识地伸手想要将那人拨开,她要赶快去市场买鸡翅回来做给小澄吃,小澄身体不好,如果饿到会胃痛的。 “夏沫,你不能出去!” 珍恩从猛然见到洛熙的震撼中清醒过来,她顾不得和他打招呼,连忙从身后拉住试图推开洛熙的夏沫,着急地喊。现在所有的媒体上都是猜测夏沫精神是否正常的各种新闻和报道,万一她出去被记者们碰到,记者们一定会如恶狼扑食般包围住她! “鸡翅!……” “鸡翅!……” 始终无法摆脱开珍恩的双手,尹夏沫的脸上流露出焦急狂乱的表情,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开始拼命地挣扎,用力地挣扎! “好!我给你!我把鸡翅藏起来了,我这就拿出来,你不要出去……”珍恩低泣着,终于宣布投降。小澄,她又失败了,是她太笨,她没有能好好地照顾夏沫,没能做到答应他的事情。 正午的阳光洒照在小小的厨房里。 透明的水流从水龙头中静静流淌下来,尹夏沫的面容恢复了平静,她仔仔细细地反复清洗着鸡翅,用手指搓洗鸡翅的每一寸地方。每当她洗好一块,就有一只修长的手将它接过来,认真地用干净的毛巾吸干它表面的水分,然后整齐地放到盘中。 锅里倒入少许的油,她打开火,怔怔地望着油渐渐热起。身边那人细心地为她戴上一双棉质的烧菜手套,然后将一只打开瓶盖的白糖罐放到她的面前,她怔怔地挖了一勺糖放入锅内。 白糖融化出小小的泡,那只男人修长的手将她稍微拉开些,把一盘鸡翅倒入锅中,锅里溅开“噼啪”的声响,待到油花落下,他才将锅铲递给她。 她茫然地看了看他。 又茫然地扭过头去,瞳孔里一片空荡荡的怔仲,她慢慢地翻炒着锅里的鸡翅,看着它们慢慢金黄,接过那人递来的酱油,接过那人递来的凉水壶,锅里的汤汁翻滚出浓香的气味,弥漫在厨房的空气中。 看着洛熙和她肩并肩地站在一起,灿烂的阳光将两人的侧面勾勒成美好的金色,她和洛熙之间有种难以言语的默契,似乎洛熙可以察觉到她的每一寸心思。 沉默地望着那两人。 欧辰的背脊笔直而寂寞。 珍恩不安地看看陪着夏沫做菜的洛熙,又不安地看看欧辰。 洛熙瘦了些,在以往那种美如少年的妖娆中,更加多了几分男人的气息。他的唇边不再有似笑非笑的神情,黑如深潭的眼中流露出的是坚定和刚毅。 欧辰也瘦了很多很多。 虽然他的神情依然淡漠倨傲,虽然他的背脊永远笔直,可是他的眼睛沉黯伤痛,两腮边的胡须青痕已多日没有修整。他黯然地望着夏沫和洛熙的目光,让珍恩心惊了起来,仿佛他已经有了某种决定。 “小澄,吃饭了。” 尹夏沫将碗筷和红烧鸡翅摆好在餐桌上,温柔地对小澄的卧室喊着,然后她坐在那里静静等,等小澄走出来,坐在那把拉开的空荡荡的椅子上。 等了许久。 卧室的门依旧静静地关闭着。 没有人出来。 也没有人坐到她的面前。 怔怔地,她没有如往常般对着空椅子喃喃自语,而是无声地将一块鸡翅,又一块鸡翅夹到小澄的那只碗里。碗里再也放不下,最后一块鸡翅险些从最上面滑下来,一双筷子及时夹住了它。 “也许是小澄累了,想在房间里面吃,我把饭菜端进去给他,好吗?”洛熙小心翼翼地将那块鸡翅重新摆好,轻声对她说。 尹夏沫缓慢地抬起头,似乎努力想要听懂他在说些什么。 良久── 她呆呆地点了下头。 珍恩吃惊地捂住嘴巴! 这么长时间以来,她第一次见到夏沫对外界有了一点点的反应,虽然这反应的基础是建立在哄骗之上。 此后,尹夏沫仿佛结束了她一天的工作。她又开始坐在客厅的窗户前发怔,眼珠动也不动地望着窗外,默默出神,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偶尔唇角还会微微露出一抹笑容。 洛熙安静地坐在她的身边。 没有去打扰她。 也没有试图和她说话。 他知道小澄是她的生命,在她的世界里,小澄是她唯一的重心。或许小澄是病弱的,或许看起来是她一直在支撑着小澄,然而在支撑着小澄的同时,小澄也成了她生命的支柱。 他了解那种感觉。 那种全世界轰然倒塌的绝望和空洞,会将人的灵魂整个抽空,会让人麻木得再无知觉。 正午的阳光慢慢变成午后的光线,从窗户吹进的风将她颊边的长发轻柔地吹扬。当傍晚的彩霞洒照进客厅时,洛熙将一条棉毯轻轻盖在她的身上,然后最后深深凝视了她一眼,站起身来。 “以后,我可以来看她吗?” 在走向大门的途中,洛熙的脚步顿了顿,停在欧辰面前。欧辰望着静坐窗前的夏沫,看着她异常宁静安详的面容,低哑地回答他说:“如果你能够让她重新活过来,离开的人是我。” 于是从那天起,洛熙时常来到这里。 有时他会从集市买来最新鲜的鸡翅,有时他会带来一缸金鱼,有时他会坐在夏沫面前唱一下午的歌,唱《黑猫与牛奶》、唱《钻石》、唱《泡沫美人鱼》,她痴痴地坐着,他温柔地唱着。 而她的情况却不再有任何进展。 仿佛灵魂消散了般,她茫然地对外界没有丝毫反应,不吃不喝,二十四小时睁着眼睛,日夜不睡,持续地一天比一天消瘦。 焦急如焚的珍恩却接到了一通突然的电话,采尼告诉她,吴导演盛意邀请夏沫参加一部电影的试镜。珍恩原本准备立刻拒绝,夏沫目前的情况怎么可能拍电影呢,采尼对她说,他认为这件事情可以考虑一下。 虽然珍恩在演艺圈待的时间并不长,然而即使对于圈外人而言,吴导演的名字也是如雷贯耳令人尊敬的。吴导演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大导演,素来讲求影片的品质,更难得的是,他将影片的艺术性与商业性结合的非常完美,曾经得到过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大奖和获得多次提名。 能够出演吴导演的影片是国内演艺圈每个明星的梦想,那不仅仅意味着有了进军国际影坛的机会,更是对自身演技的一种承认。吴导演今年筹拍的电影是准备参加金鹿电影节的大制作影片,由夏老板名下的夏氏集团出资,但是演员的挑选却并不仅限于星点经纪公司旗下的明星,而是从全亚洲的范围进行选择。早在夏沫结婚前,该影片将会由谁参演就已经是娱乐圈热门的话题,韩国、日本的许多著名影星也专程赶来与吴导演见面。 采尼说,吴导演最初并没有考虑尹夏沫,只是前段日子关于尹夏沫丧弟导致精神恍惚的新闻引起了他的注意,吴导演认为以尹夏沫目前的状态或许是出演影片女主角的最佳人选之一。因为这部影片讲述的正是相依为命的姐弟两人,当弟弟去世后发生的故事。 “也许这部电影可以对她有所触动,刺激她从失去亲人的痛苦中走出来呢?”电话里,采尼的这句话使得珍恩怔住,然后望着呆呆坐在客厅窗前的夏沫犹豫了起来。 现在的尹夏沫瘦得可怕。 原本就清瘦的身体足足瘦了有三十多斤,手腕和脚踝可以清晰地看见骨头,她的眼睛显得出奇的大,茫然而空洞,肌肤也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当她坐在窗纱飘扬的落地窗前,风似乎能将她轻飘飘地卷走。 她无知无觉。 除了做红烧鸡翅的时间,她每天只是呆坐着,望着窗外,仿佛只是等着耗尽她体内的最后一点生命。 “必须想办法唤醒她。” 下午,医生将注射器具收起来,又看了一眼径自发呆的尹夏沫,神色凝重地对欧辰说:“她的意志太过消极,如果只是每天靠注射营养液维持,长期下来,会对她的身体造成严重的伤害。” 唤醒她…… 傍晚,欧辰用一只小勺舀着他亲手榨好的苹果汁,轻轻凑近她的唇边,沙哑地说:“吃一点东西,好吗?” 她木偶般地坐着。 “乖,吃一点。” 他屏息将小勺送入她的口中,看着她茫然地将苹果汁喝下,窗外是柔和的晚霞,他的声音微微紧张。 “吃下去,不要吐出来,夏沫……” “弧─” 她大口大口地呕吐,清水般的秽物吐了她自己满满一身。 唤醒她…… 欧辰帮她脱下被弄脏的外衣,用温热的毛巾擦干净她的脸和双手。浴室里,他沉默地清洗着她的衣服,用肥皂一遍一遍地洗着,轻盈的肥皂泡沫挤满了洗衣盆。 浴室的镜子里。 他的面容憔悴黯然。 唤醒她…… 深夜,她望着窗外的夜色,身体仍旧保持着那个不变的姿势,黑猫在她的脚边喵喵叫着绕圈,她的眼睛呆呆没有焦距地望着漆黑的夜色。 欧辰黯痛地望着她。 突然,他伸手将她从椅子里拉起来,她的身体如此之轻,以至于他只是轻轻一拉,她就向外跌了出去。他扶住她,双臂横抱起她如纸般薄的身子,向尹澄的卧室走去! 卧室的门打开。 尹澄的卧室依然像昔日一样干净整洁,屋里似乎还有他的气息,仿佛他正倚在床头画画,门打开的一瞬间,他就会抬起头来,会露出开心的笑容,会对她喊:“姐──” 尹夏沫呆呆地看着那张空荡荡的床,她仿佛在发怔,仿佛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晚了,小澄会不在家里。 欧辰感觉到她的身子在慢慢变冷,慢慢变得僵硬起来,他心中疼痛,下意识地用双臂将她抱得更紧些。然而只是几秒钟,他逼自己狠下心来,将她放在小澄的床上。 房间里放满了尹澄以前的画。 有油画、水彩画、素描画,有的画是尹澄很久以前画的,有的是尹澄住院的时候在病房里画的,大部分的画都装在精致的画框里,也有的画只是简单的一张画纸,有各种尺寸的画,大幅的小幅的,整齐地堆在房间的各处角落。所有这些画都是欧辰整理出来的,原本打算在尹澄的个人画展时展出。 尹澄过世后,她的记忆似乎留在了过去,没有回到结婚后的欧宅,而是来到了这里,于是这些画也随她回到了尹澄以前的房间里。 “还记得这张画吗?” 一幅小小的画,画面稚气而简单,一个长头发的小女孩手拉着一个小男孩,仰头对着一个男孩微笑,画的似乎是夏天,有又红又大的太阳和空气中飘浮的七彩泡沫。 镶嵌着这副画的镜框微微有些旧色,欧辰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它,回忆地说:“这是小澄七岁的时候画的,我以为他有点怕我,不喜欢我和你在一起,可是我生日那天,他送了这幅画给我。” 尹夏沫呆呆地望着那幅画。 “这些也都是小澄画的。” 欧辰慢慢拿起一幅一幅的画放在她的面前,每张画里都有她,从年少的她,到慢慢长大的她,有的她在看书,有的她走在林荫路上,有的她在面包坊里招待客人,有的她在厨房里做饭。 那些画就像一张张照片,记录着她从小到大的变化,从年少时的清稚变得越来越淡静。 “你有没有发现……” 欧辰凝视着画中的每一个她,低低地说:“……无论在哪幅画中,小澄画的你都是笑着的,笑容是那么灿烂,好像没有烦恼,单纯快乐地生活着。” 一张一张的画。 金色的阳光从醉红的树叶间洒落,是她在枫树下喊他和小澄吃饭的情景,她一边挽着小澄,一边转头向欧辰笑着说些什么。 病房中,窗台上的杜鹃花灿烂盛开,她手拿洒水壶回头微笑,轻轻几笔的炭笔勾勒中,一朵直透眼底的笑容在她的脸上绽放出来。 坐在海边的她…… 花丛里的她…… 荡在秋千上的她…… 在小澄的每幅画里── 她都美丽得让人目眩神迷。 因为所有的那些她都是笑着的,微笑,嗔笑,开心地大笑,那笑容从唇角一直笑到眼底,就像阳光下盛开的花。 “小澄最想要看到的,是你的笑容。”欧辰心内绞痛地轻轻将她抱入怀中,“如果他在天国能够看见你,他一定想看到你快乐地活着,想要看到笑容在你唇边绽放的模样。” 她的身体呆呆地僵硬着。 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些画,好像被定住了,她久久地僵硬着,身体越来越冰冷。 “夏沫,醒一醒……” 他用自己温暖的身体紧紧抱着她,努力暖和她的寒冷。 “小澄已经死了……” “小澄已经死了……” 漆黑的夜色,欧辰将她抱得紧紧的,一句一句地对她说着。唤醒她,该怎样去唤醒她,如果将那个残酷的现实再一次血淋淋地在她面前揭开就可以唤醒她,哪怕太过残忍,他也会选择那样去做。 可是…… 她是真的不知道吗? 或者她的潜意识中一直都是知道的,她无法忍受自己软弱,也无法承受失去小澄的痛苦,所以才将自己深深封闭了起来。如果将她唤醒,她是会重生,还是会彻底的毁灭呢?只是如果任由她这样自闭下去,结果却只有一个。 “小澄已经死了……” 她呆呆地望着满床满地的那些画,画中那些缤纷的色彩,画中每一个或微笑或嗔笑或大笑的她自己,那句话像噩梦一样永不停歇地回响着。她的身体渐渐由寒冷变得僵硬,又由僵硬变得颤抖。 微微地。 她的嘴唇似乎动了一下。 然后她呆呆地站起来,离开欧辰的怀抱,走出小澄的卧室,客厅里的窗户大开着,窗纱被夜风吹得烈烈飞扬,她没有向以往那样坐在椅子里,而是靠着墙壁,蜷缩着坐在地上。 她的身体蜷缩得像一只煮熟的虾米。 不停地颤抖着。 怔怔地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色。 这个姿势她保持了整整一夜,欧辰将棉毯裹住她,陪在她的身边。从深夜到黎明,她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墙边,像一只呆滞得连眼睛都不会眨的洋娃娃。 清晨的阳光洒照在她的身上。 她依旧一动不动。 中午时分,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厨房做鸡翅,呆呆地席地而坐,仿佛反而有一道更加厚重的墙壁将她包围了起来。 唤醒她…… 他该如何唤醒她…… 欧辰无助地闭上眼睛,在心头翻绞的绝望中忽然闪过几天前珍恩告诉他的那件事情。是今天吗?是的,就是今天下午。 缓缓睁开眼睛。 望着蜷缩在墙边的她。 他眼底黯了黯,抿紧嘴唇,一把将她抱进浴室。他细心地擦干净她的脸,又笨拙地为她梳理好长发,从她卧室的衣橱里找出一条长裙为她换上,然后抱着她大步走出大门! 电影《画境》的试镜会。 这次试镜主要是甄选电影的女主演,由于吴导演指导的影片一贯是娱乐圈的热点,《画境》更是尚未开拍就成为世人关注的话题,各家媒体的记者几乎全部到齐了,一个个打足十二分精神,推推攘攘地将试镜地点外的走廊挤得水泄不通。 夏氏集团将试镜会安排得很是周到,明星们的化妆休息室、试镜会议室以及试镜房间是一套三间宽敞独立的房间,既使记者们能够短暂地看到明星,又使明星们避免了记者们寸步不离的围堵。 由吴导演邀请来参加今天下午试镜的女明星一共有五位,此时已经有四位来到了化妆休息室。 沈蔷一袭黑裙,雪白貂皮滚边的小外套,她冷漠地坐在化妆镜前,助理们忙碌地为她整理头发衣服和妆容。 姚淑儿边喝水边漫不经心地从化妆镜里看了眼沈蔷,她知道这次试镜自己不过是陪太子读书。沈蔷一直牢牢占据着歌坛天后的地位,又在与洛熙共同出演的《天下盛世》中有出色的表现,而且她是夏氏集团旗下星点经纪公司的艺人,此部电影既然由夏氏集团出资,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沈蔷都是被选中出演的大热门。 不过姚淑儿也不在乎,参与《画境》的试镜总是可以博得更多的关注和新闻的,如果试镜中表现得出色,今后也许真的会有和吴导演合作的机会。这次吴导演能够邀请她来试镜,某种程度上已经是对她的肯定了。 身旁传来脚步声音,姚淑儿扭头看过去,见是那位远从韩国赶来试镜的明星朴素姬。朴素姬微笑着用生硬的汉语向她问好,神态谦恭有礼,浑然是晚辈向前辈的礼仪。 “也请您多多关照。” 姚淑儿连忙站起身,友善地向她回礼,心中暗赞她在沈蔷那里碰到冷冰冰的钉子之后还可以保持这样的的风度。 无论是沈蔷,还是红遍亚洲却依然谦逊的朴素姬,姚淑儿对于可能败给她们都能够接受。只是她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为什么安卉妮也会出现在这个场合! 姚淑儿冷冷地瞟了一眼旁边化妆镜前的安卉妮。朴素姬正在向安卉妮问好,安卉妮一面心不在焉地随口应付着,一面继续对牢镜子补妆。 这个女人…… 用那样下作的手段陷害夏沫,原本已经被世人唾弃,在娱乐圈中再无出头之日了,居然又咸鱼翻身获得了参加试镜的机会。看来圈内的传言不错,安卉妮果然是用肉身勾引上了某位有权势的富商。 “听说你是尹夏沫的朋友?” 仿佛察觉到了姚淑儿投过来的目光,安卉妮放下粉盒,似笑非笑地望回她。姚淑儿皱了皱眉,环视一下四周,觉得与这种人在公众场合发生冲突是不智的事情。 “听说今天的试镜会也邀请了她,”安卉妮装作好奇地打听说,“既然你是她的朋友,那你说,她会不会来呢?” “安卉妮,多日不见,你怎么还是老样子?”姚淑儿笑容温柔。 “是吗?我还怕自己老了呢!”安卉妮开心地对着镜子端详了半天,好像根本听不出来姚淑儿话中的意思,然后她忽然叹口气,惋惜地说,“可惜尹夏沫却跟以前不一样了,听说她弟弟死了,她疯掉了。多会演戏的一个人啊,黑的都可以演成白的,怎么忽然间就疯了呢,我还真想再见见她呢……” 安卉妮话音未落,化妆休息室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近乎轰动的喧嚣声,那声音如此之大,好像所有的记者都在一瞬间疯狂了起来,嘈杂的此起彼伏的声音,如同爆炸了般,反而什么都听不清楚。 是吴导演他们来了吧! 安卉妮一个激灵,顾不得再和姚淑儿斗嘴,她赶忙拢了拢头发站起来来,脸上堆满了崇敬的笑容,正在她的眼中也绽放出崇敬的光芒时,化妆休息室的大门被打开了──“吴导演!” 安卉妮殷勤的笑容在见到出现在门口的那人后,顿时冻僵住了!那人一袭白色衣裙,怔怔地被欧氏集团的少董扶在怀中,她有一头如海藻般浓密卷曲的长发,瘦得惊人,也美得惊人。 那人正是── 尹夏沫! 第十四章 “夏沫!” 姚淑儿吃惊地走过去,自从婚礼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尹夏沫,前段时间关于尹夏沫因为其弟去世精神备受打击的传闻中,她向珍恩询问过情况,珍恩也含含糊糊说的并不清楚。 虽然有了些心里准备,然而此刻亲眼见到她瘦成如此模样,姚淑儿还是吓了一大跳。而且,尹夏沫的眼睛恍惚失神,仿佛是空空荡荡的,姚淑儿惊疑地下意识举手在她眼前挥了挥。 “请让开。”欧辰不豫地沉声说,如果不是记得面前的这个女人曾经被夏沫邀请出席过婚礼,他会将她的那只手扭断。 “啊,对不起,我只是……” 姚淑儿尴尬地清醒过来,赶忙让在一边,手足无措地看着欧辰面无表情地搂紧尹夏沫走了过去。 “嗤!” 旁边的安卉妮发出一声嘲笑,得意地看着姚淑儿那幅尴尬的模样,又看了看被欧辰扶坐进一把梳妆椅中的尹夏沫。刚看到尹夏沫出现的时候,她又惊又怒,还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不过…… 这样精神恍惚的尹夏沫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安卉妮继续对着梳妆镜补妆和整理头发,懒得再往尹夏沫那边看一眼。 “夏沫要不要补点妆,我的化妆师就在这里,她可以帮夏沫……”姚淑儿见静静地坐在化妆椅中的尹夏沫一张素脸毫无妆容,犹豫了下,又走了过去,温婉羞怯地对欧辰说,努力想要挽回刚才的一时失态。 “不用……” 欧辰凝视着静如洋娃娃的夏沫,仿佛视线中除了她,就再没有旁人,低沉的声音在异常安静下来的化妆休息室里传进每一个人的耳朵。 “……她这样就已经很好看。” “是啊,是啊……”姚淑儿连忙附和着,压抑下心底泛起的一点点酸涩。 化妆休息室的另一边,沈蔷默默地转头打量了片刻尹夏沫,又转过去头去,面容如常的冷傲。朴素姬好像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同她身边的助理和翻译低语了几句韩语,似乎是察觉到了尹夏沫的状态不对,不知道该不该过去向她问好。 这时,外面又传来一阵热闹的声浪,大门打开,吴导演一行人走了进来,里面赫然还有曾经是《纯爱恋歌》编剧的钟雅!安卉妮连忙起身,殷勤地向吴导演问好,朴素姬和姚淑儿急忙紧跟着向他问好,就连沈蔷也站起身向他微笑致意,化妆休息室里的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吴导演同众女星寒暄了几句,接着率工作人员们走入旁边的会议室,留下副导演向众人解释试镜会的安排流程──“请大家准备一下,五分钟后在会议室由影片编剧钟雅小姐向大家简单讲述影片内容,然后请大家根据影片的同一个片段逐一试镜。各位的助理或其他人员请在休息室等候。” 于是安卉妮、朴素姬、沈蔷都走进了会议室,化妆休息室里只剩下她们的助理们。 “你放心,我会照顾夏沫的。” 姚淑儿温柔地扶起尹夏沫,望着欧辰说。欧辰沉默地用手指轻轻拢了拢尹夏沫的长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化妆休息室的门后。 “影片讲述的是一对相依为命的姐弟两人,她们从小父母双亡,弟弟是极具天赋的少年画家……” 试镜会议室中,编剧钟雅一边讲述着影片的故事内容,一边打量着坐在对面的几位女明星。沈蔷并不是她心目中最合适的女主角人选,影片中的姐姐是外表坚强而内心脆弱的女孩子,沈蔷的冷傲却是从内到外流露出来的。不过既然吴导演挑选了沈蔷来试镜,或许沈蔷的演技可以弥补气质外型上的差距。 姚淑儿、朴素姬和安卉妮看起来都是温柔脆弱型的女孩子,区别在于姚淑儿是温柔中带点羞怯,朴素姬是温柔中透出贤淑。看着安卉妮,钟雅皱了皱眉头,总觉得安卉妮的温柔的笑容后面有某种她很不欣赏的东西。她们三个从外型上还是比较接近影片人物的,只是略微缺乏一些坚强的特质。 至于尹夏沫…… 她比拍摄《纯爱恋歌》的时候瘦了好多好多,以至于钟雅在刚看见她的时候震惊不已。不过她虽然瘦了这么多,却反而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仿佛所有的美丽都以一种绝望空洞的姿态毫无掩饰地展现了出来。如果说以前的尹夏沫就是美丽的,那么那种美还带着淡漠疏远的距离,而此刻的尹夏沫呆呆地坐在姚淑儿身边,黑洞洞的眼睛恍惚失神,那种异常的脆弱和美丽让所有看到她的人都忍不住心痛怜惜。 只是尹夏沫似乎真的精神出了一点问题,钟雅犹豫地望着她,她现在的状态可以拍电影吗? “姐弟两人虽然生活很清苦,但是过得很开心。弟弟的个人画展即将举行,那天深夜他带着一些画稿去接正在超市上晚班的姐姐回家,不料遇上一伙歹徒抢劫超市……” 钟雅将心思收回到剧本中,细细地讲解着影片内容。试镜会议室中很安静,虽然除了尹夏沫以外,其它的女明星们事先都已经看过剧本,可是每个人都还是认真地听着。 下午的阳光温暖灿烂。 尹夏沫全身被阳光洒照着,长长的睫毛上闪耀着金色的光芒,她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在听些什么,又仿佛什么都听不到。耳边是轰轰的乱响,强烈灿烂的阳光在她眼前刺眼地闪烁,渐渐变成无数眩晕的光点,一些零碎的话语和一些零碎的画面在她脑中狂乱地飞闪着…… “……弟弟倒在血泊中,鲜血将他身边的画稿浸透得殷红殷红,姐姐呆呆地看着血泊中的弟弟……” …… “如果有机会开画展,我不希望有太多的人来,”尹澄深深凝视她,“因为那些画,大部分只是为姐姐一个人而画的……” …… “砰──!” 尹澄的身体高高弹起。 “加大电流!”医生急喊。 “砰──——!!” 尹澄的身体再次高高弹起来,又无力地落下。 “电流再加大!” “砰──—──—!” 像松软的布偶,尹澄单薄的身子被高高地吸起,然后,重重无力地跌回去。心电图监护器“嘀──”地尖叫,一条直线,没有任何心跳的一条直线…… “……很抱歉,我们已经尽力了……” 下午的阳光中,医生逆光向她走来,面容恍惚而刺眼,声音如棉絮般断断续续地飘进她的耳中。 …… 金色的阳光静静在试镜会议室中闪耀,姚淑儿忽然觉得有些异样,当她转过头来,猛地大吃一惊! 原本如洋娃娃般呆呆发怔的尹夏沫,此刻竟面色苍白得骇人,黑幽幽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身体也仿佛在寒冬的深夜中,不停不停地颤抖着,如同是在最可怕的噩梦里,挣扎在似醒非醒之间…… “……姐姐无法接受弟弟已经死去的事实,她整天整夜地望着弟弟那些浸满鲜血的画稿发呆,她总以为弟弟没有死,弟弟还活着……” …… “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夏沫?小澄已经死了!已经死了!那天在医院,医生宣布他医治无效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他没有说过要吃鸡翅,他没有跟你说过任何话,你走到他病床边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 “小澄已经死了……” …… “夏沫!你究竟有没有听到我在说什么!我在说,小澄已经死了!就算你天天做鸡翅,他也吃不到了!夏沫,我求求你,你醒过来好不好!” …… “小澄已经死了……” …… “小澄最想要看到的,是你的笑容。”欧辰声音沙哑地轻轻将她抱入怀中,“如果他在天国能够看见你,他一定想看到你快乐地活着,想要看到笑容在你唇边绽放的模样。” …… “小澄已经死了……” …… 试镜会议室中,钟雅详细地讲述着影片的故事,房间里并没有其他的声音。然而,渐渐地,仿佛有某种奇异的力量,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同一个方向。 在椭圆会议长桌的那个位置,阳光宁静而透明。 尹夏沫颤抖地闭着眼睛。 幽黑的睫毛。 泪水如星芒般在她苍白的面容上漫延。 “尹小姐!” 钟雅惊愕地看着她,口中的低呼却被一直闭目养神的吴导演猛地挥手阻止住──“不要打扰她……” 吴导演满意地望着奔涌在尹夏沫脸上的泪水,轻声说:“她现在的情绪好极了!对,影片中的姐姐需要的就是这种感觉!” 泪水无声地流淌在尹夏沫的脸颊上。 她仿佛突然崩溃了,又仿佛是在绝望的梦中,泪水没有尽头地流淌下来,从她的脸颊静静地落在黑色的会议桌上,一朵朵的泪水溅成泪花,她紧紧地闭着眼睛,肩膀无声地颤抖着。 那些众人听见吴导演的评价后对她投过来的目光,或赞叹、或吃惊、或酸涩、或愤怒,她全都一无所知。 她只是在不停地流泪。 那些仿佛是她一生全部的泪水。 直到钟雅将全部影片内容讲述完毕,工作人员介绍完接下来试镜的具体内容,吴导演和工作人员们率先离开到隔壁的试镜室,尹夏沫依旧呆呆地坐在原处。 她不再流泪。 幽黑的睫毛濡湿濡湿地紧闭在苍白的脸颊上。 “夏沫,这是试镜的脚本。” 姚淑儿心情复杂地将副导演发下的试镜剧本放在她面前,不过想一想,自己参加试镜原本也没有多少取胜的机会,即使夏沫毫无表现,女主角估计也轮不到她。 “真精彩啊。” 安卉妮慢悠悠地走过来,整个电影的剧本她早已看得滚瓜烂熟,不需要这片刻的时间再来温习。 看着尹夏沫脸上残余的泪痕,安卉妮心中又气又恨。莫非尹夏沫真是她命中的克星,她好不容易挣得了这个试镜的机会,又打听到吴导演并不会因为沈蔷是星点经纪公司的艺人就格外青眼相加,所以她下足了功夫去揣摩剧本,想要通过试镜博得吴导演的激赏,从而一举翻身! 没想到…… 这个看起来痴痴呆呆的尹夏沫! “你还真会演戏啊,眼泪就像水龙头,说流就流,”安卉妮冷笑着站在尹夏沫身边,打量她,“怎么,这会儿还在演戏呢,可惜吴导演已经走了,看不到了。” 朴素姬是第一个进行试镜的演员,她不解地往这边看了看,也听不懂她们说些什么,疑惑地走出了会议室,去到隔壁的试镜室。 沈蔷充耳不闻,专心地看着试镜脚本。 “安卉妮,你少说几句。”姚淑儿皱眉,夏沫的情形看起来并不像是假装的,以前珍恩也含糊地说到夏沫的精神状态不太好,刚才也许是误打误撞。 “咦,你还为她说话?”安卉妮斜睨着姚淑儿,凉凉地说,“我记得以前她是你的助理,陪你参加过蕾欧广告试镜的时候,却毫不留情地抢走了原本属于你的机会!你全都不记得了?还是看她根基已稳,又搭上了欧氏集团的少董,才这么‘不念旧仇’、‘忠心耿耿’啊!” “你……” 姚淑儿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嗤!” 安卉妮不再搭理姚淑儿,低头紧盯着尹夏沫,眼神中闪出一抹恨意,凝声说:“尹夏沫!你少在我面前装!” 尹夏沫紧紧闭着眼睛。 “有本事就真刀真枪地来!假惺惺地在听剧本的时候流眼泪,装得好像多融入剧情一样!你就只有这些下三滥的手段吗?!” 安卉妮怒火中烧地对她吼着,却见她毫无反应,不由得更加怒气上涌,顿了顿,凑近尹夏沫的耳边,一字一字,阴冷地说:“你就装吧!像你这样恶毒的女人,迟早会有报应的!啊,不对,你的报应已经来了!知道你弟弟为什么这么年轻就会死吗?那就是上天在报应你──!” 尹夏沫的身体猛地一震! 仿佛电击般,她缓缓地睁开眼睛。 “安卉妮!” 姚淑儿厉声打断她,然后不安地向通往化妆休息室的门看了看,又看向默然望着前方的尹夏沫。 “说得好。” 远处的沈蔷合上试镜脚本,站起身。 “既然是来参加试镜,那就在试镜的表现上真刀真枪地比一比,在这里吵这些没用的东西,不觉得无聊吗?” 说完,沈蔷冷漠地离开会议室,她是第二个试镜的人。 安卉妮气结地瞪着沈蔷的背影,终于用力地哼了一声,转身走回她原来的位置,翻开试镜脚本看了起来。没错,试镜出来的效果才是最重要的,尹夏沫就凭那区区演技想要打败她,没那么容易! 不就是流泪吗? 她以前能坐稳偶像剧玉女掌门人的地位,流泪的功力不比任何人差! “不知道试镜开始了没有……” 化妆休息室中,女明星的助理们窃窃私语着,一向跟随在明星们身边出入各种场合,她们彼此之间大多早就熟悉了。只是这次,她们没有像往常一样兴奋地大呼小叫,而且比较淑女地低声议论,因为房间里有那个沉默俊挺的男人。 他好像就是传说中欧氏集团的少董呢。 好帅哦。 虽然面容有些憔悴,可是他淡漠高贵的气息,黯绿如森林的双眸,散发出让人迷醉的男人味道。 助理们边心不在焉地讨论着明星们可能进行到哪一步了,边偷偷地打量着从始至终没有看过她们一眼的欧辰。直到忽然听到会议室中隐约传来有人高声说话的声音,就像是在吵架,助理们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安卉妮的助理干脆跑到门边,悄悄将隔着化妆休息室和会议室的门拉开少许。 似乎已经吵完了。 助理们只看到安卉妮愤然地从尹夏沫身边走开。 “朴素姬已经去试镜了吧……” “啊,沈蔷也去试镜了……” “接下来是谁啊……” “是姚淑儿还是安卉妮……” “尹夏沫应该是最后一个吧,看她的样子好像有点不正常呢……” “嘘!” 一个助理使了个眼色,其它助理们连忙紧张地闭上嘴巴,看了看欧辰,见他仿佛并没有听见,只是沉默地站在刚才尹夏沫离开的地方,透过半开的房门望着会议室中的那个背影。 会议室中斜斜的阳光。 她海藻般的长发散下脸颊,只露出苍白消瘦的侧面,阳光里,她的眼睛微微红肿,睫毛幽长幽长。 她好像哭过了。 欧辰心头骤然抽紧,下意识地想要走过去! 可是,她的眼睛…… 他的呼吸突然凝滞了,即使隔着远远的距离,他也有种奇异的感觉,似乎她的眼睛不再像以前那样茫然没有焦距…… “咦,姚淑儿也去试镜了……” 助理们百无聊赖地打发着时间,顺便猜测究竟谁会在这次试镜中胜出。 墙壁上的时钟一分一秒地走着。 她孤单单地坐在会议桌前。 远远地,欧辰凝神望着她,见她怔怔地缓慢地伸出手,将面前的那份纸页翻开。 试镜室中,窗台上摆着几盆黄灿灿的迎春花,细碎的花朵开满枝条,如瀑布般绽放出夺目的生命力。吴导演、钟雅和其它工作人员坐在摄像监视器屏幕后,聚精会神地观看各位女明星对于影片同一场戏的表演效果。 朴素姬有着韩国演员所突出的细腻的脸部表现能力,收放自如;沈蔷的表现颇具她个人风格,坚强的冷傲下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姚淑儿对于影片中姐姐柔弱的特质表现得很好,眼中含泪,楚楚可怜,使得在座众人纷纷心生怜惜。 每个人都各有特点。 难分上下。 钟雅不由得开始佩服起来吴导演的眼光,他选来试镜的这几个人果然有独到之处,难怪他的每部电影拍出来的质素都是上乘的。想到这里,钟雅望着走到镜头前面的安卉妮,也许吴导演选择她来试镜,也是有其道理的。 摄像机对着安卉妮。 她怔怔地看着某个地方,眼中渐渐有晶莹的雾气凝聚,“扑”地一声,两滴泪水静静滚落,然后,大颗大颗的泪水如断线的珍珠般从眼底奔涌而出,她悲伤地低喊──“小成!” 她脸上淌满了泪水,哭声悲恸,从压抑的低泣骤而变成放声而哭,却没有突兀的感觉,反而有种惊心动魄的震撼力! “小成,你不要走!” 向半空中伸出手,安卉妮哭着试图抓住某样东西,泪水如绝堤的河流般疯狂地淌着,她渐渐哭得泣不成声,绝望无助地哭泣着,仿佛世界即将毁灭般地放声哭泣着! …… “ok!” 吴导演满意地挥手! 钟雅惊奇地看着正擦去脸上泪水的安卉妮,暗自佩服她流泪的功夫真是了得,眼泪说来就来毫不含糊。虽然她并不欣赏安卉妮以前做的那些事情,可是对于她流泪的这份演技还是感到钦佩。 当安卉妮看到剧组众工作人员对她肯定的目光,尤其是吴导演满意的神情时,她心中大喜! 坐在休息的座位中,她冷冷看向正推开试镜室的门,走到摄像机镜头前的尹夏沫。哼,她不相信尹夏沫可以比她哭得更有感染力,这个角色她拿定了! 同一台摄像机前。 尹夏沫缓慢地走来,她的眼神依然有些恍惚,仿佛不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下午灿烂的阳光中,她身上的白裙被风吹得轻轻飘扬起来,整个人如同是透明的,连灵魂都是透明的。 “咳!尹小姐,可以开始了!” 等了半晌也没有等到她有任何开始表演的迹象,吴导演微微皱眉,副导演连忙尴尬地对尹夏沫喊。 好像听不见任何声音。 尹夏沫呆呆地。 望着试镜室窗台上那盆黄灿灿的迎春花。 似乎很久很久以前,珍恩也抱来过跟它很像的一盆迎春花,黄灿灿的细小花朵,放在小澄病房的窗台上…… 可是…… 他一直在昏迷…… 没有醒来…… 他从没有看到过那盆花…… 不…… 他醒来过…… 为什么他们都说他死了,他明明还活着!她听到了!在病房那眩晕的混乱和死寂中,她听到他又有了呼吸!她走过去,在那一刻,她听到了他的心跳和呼吸! …… “姐……” 灿烂的金色阳光洒照在尹澄纤长的睫毛上,瞅着她,他唇角缓缓露出温柔的笑容,在寂静的病房中,那笑容仿佛也有着金色的光芒。 …… “小澄!” 望着黄灿灿的迎春花,尹夏沫恍恍惚惚地低喃着,似喜似悲,如同在泡沫般易碎的梦中。 …… “我怎么会死呢……我答应过你……我会永远陪着姐姐……永远不会离开姐姐的身边……” “是,我记得,所以我没有被他们骗到。”手指轻轻抚摸着他温热的面庞,她低柔地凝视着小澄,“你看,姐姐都没有哭,姐姐没有上他们的当……” …… 小澄没有死…… 小澄不会离开她的…… “姐……” 金色的光芒中,尹澄的笑容恍若是透明的,他像孩子般轻轻蹭着她的手掌。“……我不会离开你,我不舍得离开你。” …… “姐,我会永远陪着你……” …… “小澄……” 她知道,小澄不会离开她。在这世界上,她没有了妈妈,她只有小澄,小澄不会忍心离开她…… “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夏沫?小澄已经死了!已经死了!那天在医院,医生宣布他医治无效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他没有说过要吃鸡翅,他没有跟你说过任何话,你走到他病床边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 窗台上迎春花黄灿灿得刺眼眩晕…… 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向耳膜冲去,整个世界轰轰作响,她的身体寒冷地一阵一阵颤抖,然后一片一片地四分五裂,空荡荡地飘散在空中。 他死了…… 是吗…… 所以她每天做鸡翅,她做的很好吃,真的很好吃,可是无论怎样喊他,他也没有从屋里走出来吃上一口…… 他死了…… 是吗…… 否则无论她做的好不好吃,他都会笑得很开心,狼吞虎咽地吃很多很多,夸她做的饭菜是世上最好吃的…… “小澄……” 泪水疯涌而上,小澄死了,小澄死了,为什么她还活着,为什么小澄也会骗她!为什么妈妈要抛下她死去,为什么尹爸爸尹妈妈要抛下她死去,为什么现在连小澄,也要抛下她! 为什么她还没死!为什么只有她还活着! 泪水如海洋般在她的身体奔涌! 可是…… 那一张张的画,小澄为她画下的那一张张的画…… “你有没有发现……” …… “……无论在哪幅画中,小澄画的你都是笑着的,笑容是那么灿烂,好像没有烦恼,单纯快乐地生活着。” …… “小澄最想要看到的,是你的笑容……如果他在天国能够看见你,他一定想看到你快乐地活着,想要看到笑容在你唇边绽放的模样。” …… 试镜室里寂静无声。 钟雅怔怔地望着摄像机镜头前的尹夏沫,直到咸涩的泪痕将她的脸浸得生痛,她才心痛恍然地惊醒过来! 她是怎么了…… 明明尹夏沫并没有哭,只是一直仿佛在恍惚地出神,脸部的表情是那样的细微,甚至台词也念得并不清晰,可是…… 环顾四周,钟雅猛然发现几乎所有的人都和她一样。 虽然尹夏沫并没有放任眼泪流淌出来,而看着她的那些人们,却被她瞬息间变幻的欣喜、幻灭、绝望、坚强击中了心底最柔软酸楚的神经…… 良久,吴导演才从深陷其中的震撼中晃过神来,他站起身走上前去,对尹夏沫赞赏地说:“以前听徐导演称赞你的演技,说你是天生的演员,可以轻易地带领观众入戏,今天才知道果然如此,这段戏你表现得精彩极了。” 尹夏却沫呆呆地站着。 似乎还没有从演戏的情绪中出来。 这时,在座的剧组工作人员也纷纷赞叹地彼此议论起来,对尹夏沫震惊四座的表演交口称赞。 朴素姬微笑着走过去,用不太流利的中文对尹夏沫说:“表演得很棒!” 见尹夏沫神情恍惚地没有回应,朴素姬略怔了一下,礼貌地又鞠躬行了个礼,离开试镜室向化妆休息室走去。沈蔷淡淡地望了尹夏沫一眼,并没有和她说话,向吴导演点头示意后,也走出了试镜室。 “夏沫,你真的很出色,把影片中姐姐的感觉诠释得淋漓尽致!”钟雅忍不住也走过去,虽然在《纯爱恋歌》时跟尹夏沫没有太多的接触,可是她一直无法忘记这个冷静得有些淡漠的女孩子。 “那不过是因为──她的弟弟刚刚死去。” 一个讥讽中带着酸意的声音飘进来,安卉妮上下打量了一眼沉默站立的尹夏沫,笑着对钟雅说:“钟雅编剧,如果你写的是一个死掉弟弟后变得痴痴呆呆的姐姐,那么她演会更合适!不,那根本就不用演了,尹夏沫小姐自己本色出现就足够了。” “……” 钟雅皱了皱眉,望着怔怔不发一语的尹夏沫,虽然很不喜欢安卉妮话语中的意思,可是,真的是那样吗? “尹小姐……” 吴导演审视着尹夏沫,提高了些声音喊她,眼底有抹沉思的神情。 “她听不到的,她已经完全疯掉了!”安卉妮娇俏地笑着,眼中寒光一闪,装作开玩笑地将手放在尹夏沫面前,用力挥了挥,“这可是试镜会啊,怎么护士没有看好你,放你跑出来了呢?喂,看这里看这里,你还认得我是谁吗?” 就在安卉妮笑得最灿烂得意时,一个挺拔的身影挡在尹夏沫面前,将她紧紧护在身后。那男人冷冷盯着安卉妮,声音不怒自威:“看来以前让你付出的代价太小了。” 是欧辰…… 他眼神中的冰冷吓得安卉妮不由后退了一步,又惊又怕。 就是这个男人一手摧毁了她在娱乐圈辛辛苦苦建立的事业!否则即使她的声誉一落千丈,也不至于沦落到没有任何拍片的机会!曾经她想要只是出演一些小配角,可是依然被所有的制作单位拒绝,他们暗示她,得罪不起欧氏集团。 “夏沫,我们走。” 欧辰低头搂紧尹夏沫的肩膀,心痛地看着她脸上隐约的泪痕。虽说流泪表明她有了一定的反映,比起完全的自我封闭要好一些,可是那会不会是因为她被人欺负了…… 想到这里,他又冰冷地看向面色惨白的安卉妮。 “请留步。”吴导演出声说,目光依旧沉思地研究着沉默不语的尹夏沫,仿佛渐渐有了某种决定,“我很欣赏刚才尹小姐在试镜中的表现,不知道以尹小姐目前的身体情况,是否能够出演影片女主角呢?” “她刚才试镜了?” 欧辰一怔,屏息问。夏沫居然能够正常地进行试镜了吗? “是的,她表现得非常出色。”吴导演点头说。 “夏沫……” 一种强烈得不敢置信的冲击使得欧辰的呼吸紊乱了一下,他的右手必须紧紧握住夏沫的肩膀,才能让那种充实感证明一切并不是幻听。半晌,他方自平静下心情,凝视着她,轻声问:“……你想要出演那个角色吗?” 试镜室里,每个人都在等待尹夏沫的回答。 她却怔怔地望着窗台上那盆黄灿灿的迎春花,好像还是什么都听不见。 “这部电影里的弟弟,名字叫小成。” 被人们遗忘已久的姚淑儿柔声对尹夏沫说。在夏沫试镜的时候,只有她知道,夏沫口中喃喃喊着的,并不是“小成”,而是“小澄”。或许这就是缘分吧,是冥冥中上天想要帮助夏沫,特意赐予夏沫的机会。 “那个小成,也喜欢画画,也有一个像你一样爱着他的姐姐。夏沫,我觉得,也许是小澄想要让你拍这部电影……” 仿佛有风吹过窗台上黄灿灿的迎春花,细碎的花朵在枝叶间轻轻动着,就像是在笑着点头。尹夏沫的睫毛忽然颤了颤,然后她也如那些花儿般──轻轻点了点头。 夏沫居然接下了《画境》女主演的角色! 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珍恩简直觉得是天方夜谭!前几天还如同蚕茧一般将自己封闭起来,对外界毫无知觉的夏沫,怎么可能突然间接下了这部电影呢?而且,居然是夏沫自己点头同意的! 不过,当珍恩看到电影剧本时,呆呆怔住了,那影片里的弟弟竟然叫“小成”,同样的喜欢画画,同样的早早离开人世。影片讲述的是当弟弟死去后,姐姐陷入了精神崩溃无法自拔,每天望着弟弟留下来的那些画稿发呆,终于有一天她竟奇异地进入了那些画稿中,回到了过去,重新见到了弟弟。在画的幻境中,两人永远地生活在一起…… 是因为这个剧本,夏沫才接下这部电影的吧,看着剧本中的故事,珍恩心中一痛,泪水缓缓流淌下来。 随着尹夏沫出任《画境》女主角消息的传出,娱乐圈顷刻间轰动沸腾,所有的媒体争相报道这件事情! 尹夏沫究竟精神状态如何,为什么吴导演会舍弃了沈蔷、朴素姬这种天后级的大牌而选用只拍过一部连续剧的尹夏沫,欧氏集团的少董欧辰怎么会允许自己的新婚妻子重新踏入演艺圈,是不是两人的婚姻出现了问题,各种各样的猜测和疑问使得尹夏沫的名字铺天盖地地出现在所有报纸杂志的头版头条! 紧接着── 又一件更加轰动的新闻出现!《画境》的制片方宣布,影片中的男主角由洛熙担纲出演! 洛熙的fans们欣喜若狂,在洛熙的公司门前聚集欢呼,给洛熙寄去无数的礼物和鲜花,在网络中为庆祝洛熙的回归发出无数祝贺贴,甚至自发筹款在各大报纸买下版面欢迎洛熙的归来! 与洛熙fans们的激动兴奋不同,各媒体虽然也兴奋异常,却纷纷关注的是,已经宣布暂时告别演艺圈的洛熙为什么又会接下《画境》的出演?他的加入和尹夏沫的出演有没有关系,是两人旧情复燃,还是尹夏沫嫁入豪门后婚姻并不顺利,只得靠拍戏来排解,洛熙此次出演为了名正言顺地陪伴安慰她? 珍恩知道洛熙也会出演《画境》时,颇有点担心。以欧辰以往的性格,绝不会允许夏沫和洛熙有任何接触的机会。虽然夏沫精神恍惚的这段时间,欧辰默许洛熙可以经常出现在夏沫身边,然而两人一起拍片的话,不可避免地会有各种亲密的接触,进行各种感情的交流和沟通…… 欧辰会不会阻止夏沫出演呢? 可是,自从自从接下电影《画境》之后,夏沫似乎在渐渐地恢复,她不再整天坐在客厅的窗前发呆,而是每日沉默地读着剧本。随着剧本一页一页的翻动,她的表情也隐约有着似喜似悲的变化,仿佛是从那个自我封闭的世界换到了电影故事的世界中。 如果欧辰阻止她拍片,夏沫会不会又回到昔日的蚕茧里? 不过,珍恩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欧辰仿佛并不在意洛熙的出演,他继续将欧氏集团的业务交给下属去处理,每日陪在夏沫的身边,甚至开始学着亲手为夏沫做饭。 这天是《画境》正式开拍的第一天。 清晨的阳光洒照着尹夏沫,她仍是一夜没睡,剧本静静地放在她的膝上。欧辰端着托盘从厨房走出来,空气中弥漫出早饭的香气,先将温热的牛奶放在她的面前,然后他将煎蛋夹在烤得金黄的吐司片中,又放入了几片火腿、番茄和生菜,做成一个三明治,小心翼翼地放到她的唇边。 “夏沫,吃点东西好吗?今天也许会在片场呆很久……”欧辰耐心地温声劝说她,将三明治凑近她的嘴唇,“……如果不吃东西,没有好的体力,万一正在拍戏你昏倒了怎么办……” “吃一点……” “乖……” “煎蛋煎得金黄金黄,很香的,你尝一尝,很好吃……”那只握着三明治的骨节分明的手上有被油花溅伤的水泡,不知道是做了多少个失败的煎蛋,才有了最终这个完美的成果。 望着那只手上的水泡。 尹夏沫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下,缓慢地,她的目光看向半蹲在自己面前的欧辰,眼底有某种轻轻的触动,就像水波下隐约的涟漪。然后,她吃了一口他手中的三明治,慢慢咀嚼着,咽了下去。 欧辰的手霎时僵硬住。 她没有吐! 这一次她吃了进去没有吐出来! 狂喜将他全身攫紧,甚至没顾得上确定刚才她的眼神是不是他的幻觉,他将牛奶轻轻放在她的唇边,屏息紧张地说:“再喝一点牛奶。” 奇迹般地,她喝了牛奶,又吃了几口三明治,虽然一早上她吃的还是很少,但是对于欧辰来说,已经是欣喜若狂的了。 收拾完早餐,欧辰将她膝上的剧本放入她随身的包中,帮她穿上外套,开车将她送到片场。他的心情如此之好,以至于开车的时候,他的唇角竟有了一点微笑的弧度。 珍恩却始终还是有点担心。 夏沫这样的精神状况能够参加电影的拍摄吗?她能记得住台词,能在亮如白昼的聚光灯下和众人面前顺利地表演和说出对白吗? 第一天正式开拍时,珍恩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然而随着吴导演喊出的“Action!”,照明灯强烈的光线下,夏沫奇迹般地活了起来。 摄像机镜头前。 深夜,在超市货架旁整理商品的尹夏沫闻声望去,是洛熙眼睛亮亮地笑着,喊着她,抱着即将在画展中展出的画稿出现在超市门口。 特写镜头推进尹夏沫的面部。 她唇角的笑容像花儿一样绽放,望着洛熙,就像望着全世界最值得骄傲的宝藏,眼中如大海般充满了幸福的光芒…… 满地血泊。 尹夏沫惊恐地抱着胸口中枪的洛熙,拼命地喊着,眼中狂乱的泪水滴落在洛熙苍白的脸上,她捂着洛熙胸前流血的伤口,身子绝望地颤抖着,喉咙沙哑地呐喊…… 珍恩呆呆地站在外围,望着被六、七架摄像机包围住的夏沫,此刻的夏沫就像小澄去世前的那个夏沫,她在镜头前或笑或流泪,所有的感情都投入在影片的故事中,每一个笑容,每一滴泪水都动人心魄。 或者夏沫就会好起来了呢? 珍恩暗暗地祈祷,祈祷是天国的小澄安排了这部电影让夏沫拍,这部电影是夏沫恢复正常的转机。 “ok!” 但是似乎珍恩的祈祷并没有太多的效果,随着吴导演满意地挥手喊停,灯光暗下,尹夏沫眼睛里点燃的光芒也黯淡了下来。 她沉默地坐回场边。 等待着下一场需要她出镜的戏。 她又仿佛回到了那个封闭的空间,看不到始终陪在她身边的欧辰,看不到默默关注着她的洛熙。她只是低头看着剧本,才短短的时间,剧本的边页已经被她的手指磨得发旧了起来。 一天一天。 尹夏沫仿佛割裂成了两个人,拍戏时全情投入的夏沫和不拍戏时沉默恍惚的夏沫。不知怎的,这样的夏沫让珍恩更加胆战心惊。 隐约的,珍恩有种不安地恐惧,就好像夏沫是在燃烧她最后所有的生命力演出这部电影,而当电影拍完的时候…… 珍恩不敢将自己的恐惧流露出来让欧辰发现。 欧辰早已不是昔日那个冰冷倨傲的欧辰少爷,在他令人心惊的憔悴消瘦中,更多的是令人心惊的温柔。每天照顾着夏沫的一切琐事,他甚至细心到帮夏沫修剪指甲,弯腰替夏沫擦去鞋子上的灰尘。而在夏沫沉默出神的时候,欧辰也沉默出神地望着夏沫,如同他的生命就在她的体内,当她的生命消失的那一刻,他的生命也会随之消失。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 《画境》的片场始终没有像其它电影拍摄过程中那样喧闹过,无论在什么地点拍摄都有欧氏集团请来的保全公司将追寻过来的记者们和围观的群众远远隔离开,无论是剧务们搬动灯光道具、还是其它演员在场边的闲聊都是静悄悄的。 “ok!很好!” 吴导演的喊声是片场唯一的高音。听到这场戏也顺利完成,摄像师和灯光师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和剧务们一起将摄像机和照明灯搬到下一个场景处。因为下场戏接着就要开拍,尹夏沫和洛熙没有走回场边的休息区,两人并肩坐在巨大的礁石上。 今天的戏是在海边拍摄的。 春日的海边清冷清冷,尹夏沫默默地望着蔚蓝色的海面,海风将她的长发吹得有些凌乱。一件外套轻轻披在她的肩上,那外套上似乎还有着洛熙的体温,而她仿佛一无所知,怔怔望着大海。 “我在纽约的时候,每周都去教堂,有一次,听到了一段尼布尔所写的祈祷文。”洛熙同样地望着大海,声音随着海风飘进她耳中,“愿上帝赐我平静的心,让我接受我无法改变的事情……” 海面上有金色的阳光。 “……愿上帝赐我勇气,让我改变我能改变的事情……” 被海风吹过,海面上的金色的阳光像碎金子般一波波荡起。 “……愿上帝赐我智慧,让我能够分清这两者。” 远处,几只海鸥在海面上飞翔,一波波荡起的阳光将它们的翅膀染成如自由般的金色。尹夏沫怔怔地看向海面,阳光将她的睫毛也映成淡淡的金色。 “所有可以做到的事情,你都已经为小澄做到了,那些没有办法改变的事情,就接受它吧。”洛熙痛惜地凝视着单薄如纸的她,“而现在的你,可不可以为了小澄,振作地生活下去呢?” 海风轻轻吹过。 欧辰沉默地望着坐在礁石上的那两人,他手中拿着夏沫的外套,原本正要走过去的脚步停了下来。 金色的阳光将她和洛熙照耀在一起,她肩上披着洛熙的外套,洛熙温柔地凝视着她,似乎正在对她说些什么,她似乎在听又似乎仍是发怔。纵使隔着远远的距离,欧辰也可以感觉到洛熙眼中对她的深情。 如果当初没有硬把她从洛熙身边夺过来…… 如果小澄去世后一直陪在她身边的是洛熙,而不是他…… 蔚蓝的大海。 金色的沙滩。 那阳光中礁石上的两人就像镶着金边的美丽油画,而他却是破坏画面的多余存在。 “少爷。” 一个熟悉的声音将欧辰唤醒,他掩饰住眼底的沉黯,转头看去,竟是许久未见的沈管家。尹澄过世后,精神恍惚的夏沫没有回去欧宅,她旧日的公寓太小,欧辰也不想让她被过多打扰,于是就让沈管家留在欧宅不必跟过来。 “少爷,这是刚才收到的一封信,好像是……” 沈管家尽力想要克制声音中的紧张,然而双手的颤抖依旧泄露了他激动的心情。方才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孩子来到欧宅的大门外,说是澄少爷的同学,依照澄少爷生前所托将这封送来,他吃惊得顾不得许多,立刻决定将信送到少爷手中。 “……好像是澄少爷寄来的……” 那是一封淡蓝色的信,信封上的字体清秀优美。 “小澄?!” 休息区中的珍恩无意识中听见了,她先是一愣,然后血液呼地冲上来,她从椅子中跳起来,惊呼一声,猛地扑向沈管家手中的那封信! 欧辰的身体也顿时僵硬起来! 他紧紧盯着那封信,淡蓝色的信封右下角,寄信人名字那里,有一个熟悉而清秀的字── “澄”。 小澄…… 远处的礁石上,尹夏沫恍惚听到了那个名字,就像海风轻轻吹过,她缓缓地扭过头,然后站起来,如梦游般向唤出那个名字的地方走去。洛熙急忙扶住她,不让她被脚下碎礁绊倒。 珍恩呆呆地看着信封上的那个无比熟悉的“澄”字,泪水一下子涌进她的眼中,在小澄每幅画的落款,都有同样的“澄”。这封信,真的是小澄寄过来的吗,为什么在他去世这样久之后,才会寄来这封信。 欧辰却默默地望向正在走来的尹夏沫。 望着她一步一步走进。 望着她的面容越来越苍白。 直到她走到他的面前,一双黑洞洞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手中的那封信。 “夏沫!这封信……” 珍恩又喜又痛地抬头,脸上满是激动的泪水。 海风清冷清冷,尹夏沫的手指握紧那封信,轻轻地颤抖着。那封信仿佛是从天国寄来的,淡蓝色的信封上没有邮戳,只是简简单单地写着收信人“姐姐”,寄信人“澄”。 良久,她望着那封信。 两滴泪水滑落,打湿在淡蓝色的信封上,泪迹缓缓地晕开。那是小澄最喜欢用的信封,他说淡蓝色是大海的颜色,是最适合她的颜色。 同样淡蓝色的信纸上。 那清秀的字体熟悉得如同小澄那双天使般澄净的眼睛,如同他在轻声地喊她“姐姐”,在笑着对她说话──姐: 如果你收到这封信,那么我已经在天国了。你不要伤心,也不要流泪,我在天国一切都会很好,除了有时候会很想你很想你。 姐,我真的不想离开你…… 可是,就像你说的,上天是公平的,它每给予人们一些,就会拿走一些。上天将你给予我,让你成为我的姐姐,让我成为你的弟弟,这是它恩赐给我的最幸福和幸运的事情。姐,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即使上天再次让我从你和生命当中选择,哪怕是选择一百次,我也要成为你的弟弟,其它的全都可以舍弃。 所以,我实在是幸福的啊。 姐,不要因为我的离去而难过,好吗?我只是暂时离开你一下,很快就会重新回到你的身边。在我离开你的这段日子里,你要好好地活着,快乐地活着,替我去看世界各地的美景,替我去吃世界各地的美食,不要生病,不要太累。 姐,我只是暂时地离开你一下。下一世我还会回到你的身边,那时候,我希望我能变成你的哥哥,让我来照顾你,把你宠得像个小公主。或许,不用等那么久,我就会回来,也许我会变成小娃娃钻进你的肚子里。 呵呵,姐,你看,你只是暂时地看不见我,而我在天国每天都可以看见你。每当看见你的笑容,我就会有一百倍的快乐,每当看到你难过,我就会有一百倍的伤心。 姐…… 请为了我,也要每天生活得很快乐,好吗? 我永远爱你。 你的小澄 金色的阳光照耀在淡蓝色的信纸上,泪水一滴滴滑落下尹夏沫苍白消瘦的面颊,她的身体一阵阵地颤抖着,长发被海风吹得凌乱飞扬,她紧紧握着那信纸,一片片的泪水将上面的字迹晕湿。 然后。 她缓慢地晕倒了过去,两滴泪滑向她的耳际。洛熙心痛如绞,伸出双臂想要抱住她,却有人已经紧紧地将她拥入怀中,于是她的泪水便淌入了那人的胸前。 “夏沫!”欧辰痛声低喊,抱紧她冰冷的身体。 雪白的天花板,消毒水的气息,似乎有无数的白影来来去去,耳边的声音如棉絮般断断续续,有人一直紧紧握着她的手,那种心痛和恐惧从他的手指一点点传入她的心底。 就像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她以为…… 她会在那个漫长的噩梦里死去。 “欧先生,恭喜你,你太太已经怀有两个多月的身孕……”隔着厚厚的棉絮,似乎有隐约的声音对始终握着她手的那人说。 握着她的那只手顿时僵硬僵硬! 而后又滚烫起来! 那只手握着她,火热而颤抖! 一张男人的面孔埋进她的手掌,似乎有热热的泪水打湿她的掌心,那个声音沙哑激动:“夏沫,你听到了吗,你肚子里有了我们的孩子……” 第十五章 超市货架上摆满了各种盒装的牛奶,欧辰仔细地查看牛奶的生产日期和营养成分,然后将其中最新鲜的几盒放进手中的购物筐。心中始终放下不下家里的夏沫,他又买了些新鲜的鸡蛋和鱼,便走向收银台准备结帐。 “爸爸,我要买电动车!” 一个小男孩哀求撒娇的声音从旁边的货架旁传出,那小男孩的父亲不同意,说家里已经有太多的电动车,除非他能背出九九乘法表才买新的。看着那小男孩依依不舍地被父亲拉走,欧辰不知不觉走到了那排货架前。 那是孩童用品的货架,因为是小超市,货架上并没有摆太多的玩具,有的玩具是给大些的孩子玩的,有机关枪、电动车、洋娃娃、积木,还有的玩具是给婴儿玩的,有握在手里的铃铛和拨浪鼓。 欧辰拿下一只拨浪鼓。 “咚咚咚!” 随着手指的转动,小小的鼓锤欢快地敲打着鼓面,拨浪鼓的一面画着年画中可爱的大胖娃娃,另一面画着一头长着翅膀的金色小猪。听着那欢快的响声,欧辰心中涌起滚烫的暖流,按照旧历的算法,宝宝出生后应该属猪,是只胖胖的小金猪。 货架的另一边摆着些婴儿的衣服。 欧辰小心翼翼地碰触着其中一件纯棉的新生婴儿服,柔软的,细细的,就像婴儿细嫩的皮肤。摸着那件小衣服,他仿佛可以看见宝宝黑溜溜亮闪闪的眼睛,小小的手小小的脚,稚嫩的“咯咯”的笑声和浑身的奶香…… 站在家门口,望着购物袋中除了牛奶和食物外那些多出来的东西,一只拨浪鼓、一套婴儿衣服和一只拉拉尾巴就会跑的小猪,欧辰忽然有些尴尬,就好像心中那滔天的喜悦被人赤裸裸地发现了。 欧辰用牛奶、鸡蛋盖住那些婴儿的东西,深呼吸,他掩藏住那股莫名的不安和羞涩,拿出钥匙打开大门。 她还没起床。 屋里静悄悄的。 昨晚她拍夜场戏,深夜才回来,多睡一会儿也是好的。欧辰凝视着她紧闭的房门,唇角轻柔的微笑将他昔日冷漠倨傲的面容变得异常柔和。自从收到小澄寄来的那封信,发现她已怀有身孕之后,她奇迹般地渐渐恢复起来。 仿佛生命中有了希望和寄托,她开始每日三餐正常地吃饭,即使偶尔还是会呕吐出来,她也会坚持再继续吃。她开始正常作息,虽然拍戏忙碌而没有规律,她也总是保证充足的睡眠。她不再封闭起来,开始说话,也渐渐开始有了笑容。他不知道她的这些改变究竟是因为小澄的那封信,还是因为她腹中的宝宝,可是只要看着她一天天地好起来,他就已经对上天充满了感恩。 厨房里,欧辰将苹果、梨子、香蕉切成小块,想了想,又切了一些胡萝卜进去,果汁机飞快地将它们榨成汁,他小心翼翼地撇去果汁上的浮沫,倒在玻璃杯中,满满的一杯。接着,他热好了牛奶,烤了几片吐司,将鸡蛋煎成她最喜欢的七分熟。 他抬头看了看墙壁上的时钟,可以喊她起床了。 “夏沫。” 欧辰端着早餐托盘站在她卧室的门口,轻声敲了敲门。门里没有任何动静,或许她还在睡觉吧,他犹豫了一下,但是她下午还有通告,如果太晚起床会太过匆忙。 “夏沫!” 他略微提高声音。 等了片刻,门里仍旧寂静无声。 欧辰突然一阵心慌。 那种全然的寂静是如此地令人不安,他伸手旋开她卧室房门的门扭,窗帘早已拉开,床上只有整齐的寝具,空荡荡的,屋里竟没有她! “夏沫!” 放下托盘,欧辰冲进浴室卫生间,冲进小澄昔日的房间,冲到阳台上,到处都是空荡荡的,没有她的影子!他抓起电话一连串按下她的手机号码!“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没有开机……”那个单调枯燥的声音提醒着他,她的手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用过了! “夏沫──!” 僵硬地站在客厅中央,寒意骤然攫紧欧辰的全身,各种可怕的想法疯狂地涌进他的脑海!难道小澄的那封信反而将她最后的希望也熄灭了,没有了小澄,她已经完全不想活下去了,所以她这段时间的平静只是为了等待他的疏忽,好彻底地离开吗?! 是这样吗…… 他的身体微微颤抖,脸色苍白得吓人,她在哪里,她现在在哪里,她还活着吗……不,她还活着,早晨他去超市的时候她还没有出去,她没有走太久,他会找到她,他一定会找到她! 在狂乱的恐惧中,欧辰冲向大门口,手刚放在门把上,门却“哗啦”一声自己开了!那个纤瘦的身影,微惊地看向他的那双眼睛,光和影将她的身体勾勒得似真似幻,他颤抖地看着她,一时不知道她是真实的还是自己的幻觉! “夏沫!” 欧辰紧紧地抱着那个人影,用足所有的力气抱紧她,要将她抱入骨髓融进他的血肉里,他的身体一阵寒冷一阵滚热,像孩子般无措和不安,颤抖地一声声地喊着:“夏沫!夏沫!夏沫!……” “欧辰……” 尹夏沫怔怔地抬头望他,他将她抱得那么紧,又紧又痛,她的骨头都要痛得碎开了。可是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欧辰,一向矜持淡漠的他竟然是那样的紧张不安,似乎再晚见到她一秒,他就会崩溃掉。 “对不起……” 莫名的,她心中一痛,看着因为她而憔悴苍白,因为她而尝尽了痛苦慌乱的欧辰,纠缠在一起的歉疚、怜惜和不舍渐渐在她体内混合成异常温柔的情绪。 “……我应该留下张字条再出去的,对不起……” 这些日子里,虽然她的神志一直浑浑噩噩,可是她知道欧辰从来都陪在她的身边,喂她吃饭,对她对话,帮她擦洗干净,每晚让她靠入他的怀中试图让她睡一会儿。 曾经,她想过陪小澄而去。 可是他日日夜夜地陪在她的身边,就好像,他的生命是和她在一起的。即使在最痛苦的深渊中,她也能感觉到他始终拉着她,紧紧地握着她,不让她走不让她离开,如果她不顾一切地坠入地狱,他也会不顾一切地陪她陨落。 “夏沫……” 她的话语和温暖的身体一点点使得理智重新回到欧辰的体内,他慢慢地松开她,深黯的眼睛凝视着她,面容依旧有些苍白。 “……你去了哪里?” “我去看医生了。” 尹夏沫的声音轻柔低婉,她的手不自觉地抚上自己尚是平坦的小腹,唇角露出一抹恍如有着圣洁光芒的微笑。 “我问医生,前两个月我的状态很不好,也几乎没吃什么东西,会不会伤害到宝宝?” 欧辰屏息住,她竟然可以这样流利地跟他说话了,就好像她已经完全正常了,是以前的那个夏沫。他呆呆地看着她,而且她是为了宝宝才出去的。 宝宝…… 他忽然一阵心慌,刚才抱得她那样用力,不知道会不会也伤害到了宝宝!小心翼翼地将她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沙哑地问:“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前三个月宝宝主要是吸收母体自身的营养,所以关系不大。医生还说,孕妇的情绪对宝宝的发育很重要,要我以后尽量保持心情的平稳和开朗。可是你刚才──” 她微笑着看他,轻声说:“──说不定已经吓到宝宝了。” 欧辰怔怔地看着她,从她温暖的笑容慢慢看向她的小腹,尽管她穿着春日的衣裙依旧可以看出那里还如以前一般纤细和紧绷,宝宝就在那里,是吗? 他笨拙而轻柔地抚摸她的腹部。 也许是幻觉。 他觉得她的小腹有轻轻的脉动,就像婴儿的心跳,他的手掌顿时滚烫滚烫,呼吸也漏掉了几拍! “宝宝在动……” 欧辰欣喜地看向她,拉着她的手也摸向她的小腹。 “你摸,宝宝在动!” 她静静地感觉了下,然后笑了。 “那是我血管的脉动。医生说,快要四个多月的时候才能偶尔感觉到宝宝的胎动,而且宝宝的心跳会很快,每分钟140多下呢。” “……哦。” 他和她的手叠在一起,放在她温热的小腹上,这样亲昵的动作忽然使得欧辰有些恍惚。她是不喜欢他这样逾越的吧,在她的心里…… 他僵硬地握起手指。 慢慢地,他僵硬地离开她的手,也离开她温暖的气息。每当和她在一起,那种幸福总是会让他自私地想要永远留在她的身边,而忘记她的自由和幸福。因为他的霸道,已经伤害她一次又一次,难道他要永远将她伤害下去吗…… 然而他的手并没有能够离开。 尹夏沫轻柔地反握住了他。 “对不起……” 她怜惜地望着他比以前明显消瘦憔悴的面容,不再克制心中的感觉,任由那种又酸又涩的温热在她的心底缓缓流淌。 “……这些日子照顾我,让你瘦了很多。我不是一个好妻子,结婚以来不但没能好好地照顾你,反而总是害你为我担心。” 她握着他的手,眼神温柔。 “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我会好好地照顾你,照顾宝宝,我会努力学会怎么做一个好妻子和好母亲。” 她温柔的声音轻轻回荡在他的耳边,欧辰凝视着她,心中各种复杂的情绪混乱交织,他良久良久说不出话来,只是感觉她的手指温暖得就像太阳,他生命中唯一的太阳。 为了腹中的宝宝,尹夏沫曾经犹豫过是否要退出《画境》的拍摄。可是这部电影早已计划好要参加即将到来的金鹿电影节,如果她一旦退出,会使得所有的拍摄进度大乱。而且,影片讲述的内容也令她舍不得完全放弃,仿佛是她和小澄在电影里有了一个幸福圆满的结局。 她征求了欧辰的意见。 如果他不想她再拍下去,她会尊重他的想法。 欧辰跟吴导演谈了谈。 吴导演说,目前《画境》拍摄得十分顺利,大约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可以全部拍摄完毕,并且他会将夏沫的戏分尽量安排得集中起来,使她可以比其它演员提早退出剧组。 于是欧辰告诉她,喜欢这部电影的话,就将它拍完吧。但是一旦觉得身体太累受不了,就必须马上休息。 欧辰依旧每天为夏沫做早餐,如果午餐和晚餐她由于拍戏而无法回家,他会让沈管家将做好的营养搭配合理的饭菜送到片场,如果她回家吃晚餐,他会让她在客厅或者卧室里休息,自己亲手做饭菜给她吃。 他不让她洗衣服、收拾屋子、打扫卫生,甚至洗水果也不让她动手,他会将水果洗净去皮切成小块放在她的面前。 “你一直不去公司,没关系吗?” 尹夏沫怔怔地看着欧辰在厨房的水龙头下清洗水果盘,昔日那个倨傲淡漠的少年竟然会穿着围裙忙碌这些事情。 “过两天再去。” 欧辰关掉水龙头,正准备去拿毛巾去擦手上的水,她已经取下了毛巾,轻轻用毛巾将他的双手包住,轻柔地帮他擦拭着。恍惚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游泳池边,她用浴巾轻柔地帮他擦拭着湿淋淋的头发…… 每天,在开始拍戏前,尹夏沫都到一个僻静的角落,爱怜地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小腹,柔声说:“宝宝,过一会儿妈妈演戏的时候会哭会笑,情绪会有很大的起伏,可是宝宝不要怕哦,那些情绪都是电影里需要的,是假的……” 她微笑地反复地说着,直到觉得宝宝听到了,才会走到场中央开始拍摄。 每天,欧辰静静地站在场边看着她在灯光镜头前的每个表情。她是天生的演员,不管是笑容还是泪水都有着强烈的光芒,每当她站在聚光灯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无法离开她。 晨曦的光晕透过树林的间隙洒照下来。 如幻的仙境。 摄像机前,尹夏沫呆呆地望着坐在地上背倚树干画画的洛熙,她经历了那么多波折和危险终于找到了他,想要张口喊他,声音却沙哑在喉咙中,泪水缓缓从她脸颊滑落。 仿佛感觉到了什么。 洛熙停住了画笔,在树林清晨的风中,他缓缓转过头来,柔和的晚霞中,他纯洁美丽得不染半点尘埃,看到她时候,他的眼睛里如海洋般充满了感情,就好像他一直在等她,从离开她的那一刻,他就一直在这里等着她…… 特写镜头分别摇近两人的面容。 时空寂静得恍如天堂。 好像只要她和他在一起,无论是现实中,还是画境中,都是梦一般美好的天堂…… 欧辰知道那只是在拍戏。 然而看着她和洛熙互相凝望的模样,他的心却无声地沉沉坠下去,一直坠入漆黑的洞底。 他转身离去。 当转身离去的时候,他告诉自己,他并不是因为介意她和洛熙在电影里的感情,只是因为这段时间欧氏集团积累了太多的事务必须由他亲自去处理。 他让沈管家按时给她送去午饭。 他坐在欧氏集团的会议室里,开了一场接一场的会议,集团的董事会,集团的高层主管会,各子公司重大事件的汇总会议,有无数的事情要由他决定,有无数的重大投资需要由他批准,回到欧氏集团大厦的他面临的是如山般无数急待解决的公务。 终于从会议室回到办公室,欧辰审阅着堆在办公桌上那些厚厚的必须由他签字才能生效的文件,等他从文件中抬起头来时,竟已是傍晚时分。 望着窗外的晚霞,清晨时她和洛熙相对凝视的场景又再次浮现在他脑海中,那种苦涩交织的滋味终于使得欧辰承认,他的离开并不是因为欧氏集团的事务,而是因为他在逃避。 沉默地站在窗前很久。 欧辰深吸口气,他已经逃避了太长时间,那时间长得已伤害了她一次又一次。 欧辰驱车赶回拍戏的树林。 《画境》剧组还在紧张有序地拍摄着,忙忙碌碌的人影中,他却找不到夏沫的踪影! “夏沫走了,不过她一个小时后还会再回来,天黑之后还有她的一场戏要拍。”场边的珍恩惊奇地看着欧辰再次出现。 “她去哪里了?” 珍恩犹豫了下,说:“不知道,她只说会赶在下场戏之前回来。” “洛熙呢……”欧辰忽然发现,在来来往往的剧组人员里,也没有洛熙的身影,顿了顿,他沙哑地问,“……洛熙是和夏沫一起离开的吗?” 看出他神情中的黯然,珍恩怕他误会,急声说:“不是的,只不过是夏沫和洛熙一起到小澄的墓地去了,刚去一会儿而已。你也知道,小澄下葬的时候她神志恍惚,因为刚才拍戏出现空档,她才想要去小澄墓地看看。她没告诉你是因为很快就会回来,洛熙一起去是因为他也没去过……” 小澄的墓地…… 欧辰闭了闭眼睛。也许是他做的不对,怕她看到小澄的墓地会再次触景伤情,他至今都没有陪她去过。 而现在── 是她和洛熙在小澄的墓地前。 “等一下!” 珍恩阻止住欧辰转身的动作,急得手足无措,他误会夏沫了是吗,夏沫和洛熙真的没有什么了,夏沫好不容易变得好起来,欧辰怎么可以再误会夏沫!她焦急地掏出手机,按下一连串的号码,边听着电话那端的动静,边拉着欧辰不让他走! “怕耽误拍戏,今天夏沫走的时候带手机了,我这就打电话给她啊,你先不要走!” “不需要……” 欧辰皱眉,他不想在她和洛熙在一起的时候打扰她。 “啊!电话通了!夏沫!欧辰回来了,他现在就在我身边,你要不要和他说话啊……”珍恩高兴地将手机塞进欧辰手中,“夏沫要同你说话!” “……” “……喂?是欧辰吗?”手机里传来她轻柔的声音,似乎有风吹过小澄的墓地,她的声音有些遥远和模糊。 “……是我。” “……”她的声音略怔住,又温婉地说,“……公司里事很多,今天你累坏了对吗?” “……你在小澄的墓地?” “……是的,我想来看看他。不过,如果你在等我,我很快就会回去。” “……公司里还有些事,我需要再处理些文件。你多陪一会儿小澄吧,他一定很想见到你。”欧辰微笑地说,努力不让自己影响到她的心情。 “……嗯,我会告诉小澄,过几天我会和你一起再来看他。” “……好。你晚上回家吃饭吗?” “……是的。” “……那我就先回公司,然后在家里等你。” “……好,我会尽早赶回去。可是如果你饿了,就先吃饭,不要一直等我,好吗?” “……好,我等你。再见。” “……再见。” 望着手机屏幕上“通话结束”的字样,欧辰唇角温暖的笑容渐渐黯然,眼底的光芒也渐渐黯淡下来。自从恢复以来,她变得十分温柔和细心,小心翼翼地似乎唯恐伤害到他一丝一毫。 也许,她觉得亏欠了他,也许,她是尽力想要弥补他。可是她错了,从始至终,都是他在亏欠她强迫她。 傍晚的风轻轻从墓园的墓碑间吹过。 尹夏沫怔怔地看着已经结束通话的手机,欧辰的声音虽然温暖,然而有些隐约的不妥,可是她又无法具体地感觉出来不妥在哪里。 她亏欠了欧辰太多。 从她很小的时候,到再次重逢,她总是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他,将他伤害得遍体鳞伤。或许是他对她的爱太过强烈,或许是她认为太过强烈的爱是十分可怕的事情。 然而,渐渐的。 她发现就是这份强烈的爱在一直保护支撑着她,每当她遇到困难,每当她脆弱无措,欧辰始终张开他的翅膀将她呵护起来,而那双翅膀却被她伤害得鲜血淋漓。 洛熙半跪着,将一捧白色的雏菊放在尹澄的墓碑前,用手指轻轻拂去小澄名字上的灰尘,墓碑上有小澄的照片,澄净地微笑着像天国的天使。 他默默地望着小澄。 仿佛可以感觉到小澄的气息透过傍晚的风传来,就像在跟他说话。 轻轻地。 洛熙也微笑了起来。 当夏沫接起那个电话,天国中的小澄也知道电话那端的是欧辰,对吗?她和欧辰说话的声音,她声音里的感情,她望着呆呆出神的模样,一切都已经那样明显,所以小澄也察觉了,对吗?有欧辰在她的身边,有欧辰始终不离不弃地爱着她守护她,她会生活得很幸福很平静,所以小澄也放心了,对吗? 听到她的脚步走过来。 洛熙转头看她,晚霞的红晕中,她面容洁白如玉,海藻般的长发随风轻扬,望着小澄的墓碑,她的眼睛里蕴满了深深的思念和温柔的感情。 “小澄,我和洛熙来看你了。” 尹夏沫也缓缓地在小澄的墓碑前蹲下,她依恋地凝视着小澄的笑容,轻声讲述着从他离去后的很多很多事情。黑猫牛奶胖了些,变得比以前更爱睡觉了,她接了一部名叫《画境》的电影,电影里的弟弟也叫小成,跟他名字的读音一模一样,在电影中,姐姐找到了已经逝去的弟弟。 “是我来演那个弟弟啊。”洛熙笑着对小澄说,“不过我不会画画,所以电影里很多画是用你的画作,剧组里所有的人都惊叹你画的太好了。” “洛熙演的很出色,有时候就好像,就好像你又出现在姐姐面前……”她的声音凝滞了下,轻吸口气,掩藏住眼底泛起的泪光,又微笑起来,“……对了,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她缓缓地站起身。 晚霞如醉,风轻轻地吹过。 “我怀孕了,宝宝马上就要三个月了。”尹夏沫轻柔地抚摸着依旧平坦的小腹,面容中有属于母亲的光芒,“小澄,你要当舅舅了。” 白色的雏菊在风中幸福地绽放。 “你说,你会变成小宝宝钻进我的肚子里,是真的吗?”她的笑容怔怔的,半晌,她摇头温柔地笑,“不管那是不是你的傻话,我都会像爱你一样地爱他,让他从小像你一样学画画……” 晚霞绚烂如绯色薄纱。 轻轻地洒照在洛熙和尹夏沫的身上,他和她在尹澄的墓碑前又留了很久,当太阳渐渐落山,两人才起身走向停在墓园大门处的汽车。 “等宝宝出生的时候,记得通知我一声,我会从纽约寄礼物给他。”洛熙放缓脚步,他买了些育儿的书,知道孕妇不可以走得太急。 “还要再回纽约吗?”尹夏沫望向他。 “我已经在纽约大学选修了电影导演的课程,想要将它修完,”洛熙呼吸着春天傍晚的风,清冽而新鲜,“重新回到校园的感觉很好,仿佛整个人都纯净了起来。” “你一向都是很优秀的学生。” “可是当年你一点也不把我这个资优生放在眼里,你凶巴巴地对我说,洛熙,我会把你赶出去!”他笑得就像许多年前盛开的樱花树下,那个眼底有着妖娆雾气的少年。 “是啊。” 她也轻轻笑起来,恍惚想起那个喝醉啤酒的夜晚,她眼睛里染着微醺的醉意,举起手中的啤酒罐,终于第一次欢迎他来到这个家。 不知不觉…… 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这么久。 她曾经像敌人般防备过他,曾经被他紧紧地拥在怀中,曾经对他许下永不离弃的诺言,曾经因为他的误会和离开而黯然,而此刻,往事都似风淡淡逝去,她和他已经自然得如同老友一般。 “在纽约,生活得开心吗?”她凝视着洛熙在晚霞中的侧面,“如果不习惯那里,你就回来吧。” “其实,在哪里都是一样。”洛熙回头,迎上她的目光,他笑如傍晚的轻风,说,“以前我的内心充满了不安全感,总是害怕失去最珍爱的人,害怕失去之后会是毁灭的地狱,那种强烈的不安全感让我变得脆弱又危险,伤害了你很多次。而现在我明白了,爱一个人只用放在心里就可以,在心底的感情是没有人能够夺走的,也不用害怕失去。所以我的心是满满的,无论在哪里,都是平静而安详的。谢谢你,夏沫,谢谢你给了我平静的心。” “……” 尹夏沫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缓缓地,她唇角绽放出宁静的微笑,心里亦是宁静一片,对他说:“谢谢你,洛熙。” 落日的余晖将大地染得温柔沉醉。 风静静从墓碑间吹过。 他和她的身影越走越远,消失在路的尽头。 那天,尹夏沫回到家的时候是晚上九点,欧辰已经炖好了猪肝粥,见她回来,他便开始炒在等待她时早已洗净切好的一盘盘的菜。当她换上家居服,从卧室走出来时,香喷喷的饭菜整齐的摆在餐桌上,有荤有素,有汤有粥。 “以前从没想到,你竟然可以学会下厨,而且做的饭菜会这么好吃。” 她尝了一口猪肝粥,香香糯糯的味道,混合着猪肝特有的风味,洒了一点点香葱沫,很好吃。以前那个高贵淡漠的欧辰少爷,现在这个穿着围裙在厨房里为她忙碌的丈夫,时光仿佛改变了一切,她微微有些恍惚。 “你多吃一点,书上说孕妇每月都应该补充些猪肝。” 欧辰凝视着她吃饭的样子,看她吃得很香,他的唇角悄悄地弯起来。忽然,他的眼底又渐渐变得黯然,犹豫了下,他对她说:“这段日子集团公司积攒了很多事情必须处理,往后不能再陪你去片场了,可能也没有办法再赶回来陪你吃饭。” “……哦。” 尹夏沫怔了怔,就笑着说:“没关系,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放心好了……你也多吃点菜,今天又去片场,又去公司,又在家准备晚餐,你一定很累了。”她温柔地将一块糖醋小排夹到他面前的小碟中。 欧辰吃下排骨。 她又夹给他一块豆腐。 欧辰吃下豆腐,然后夹了一些鸡丝给她。 她吃下鸡丝。 赞叹地点头说好吃,也夹了很多鸡丝给他。 就像两个孩子,她和他忙着互相夹给对方饭菜,似乎那是很好玩的游戏,看着对方吃下,两人彼此看了看,忍不住笑起来。她笑得很开心,眼睛亮亮的,好像并没有察觉到他笑容中隐藏的落寞和孤独。 为了怕他去公司以后,她单独在家没人照顾,欧辰和她回到了欧宅生活。将她安顿之后,尹夏沫就很少看见欧辰了。 欧辰每天很早出去,很晚回家,每天早晨她见到的只是他准备好的早餐,每天中午和晚上是沈管家精心为她准备的饭菜,如果她在拍戏,沈管家也会将饭菜准时送给她。 佣人们也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她的一切起居,浴室里的瓷砖换成了非常耐滑的,每天都擦洗得干干净净,生怕让她摔倒,她的拖鞋也换成了防滑底的,走廊楼梯上新换了地毯,厚厚软软。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 《画境》的拍摄渐渐进入尾声,她每天在片场忙碌地工作着,偶尔等戏的空隙,她会怔怔出神地看着片场周围的人影。一开始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找什么,直到有一天,一个挺拔淡漠的身影在人群中出现,她猛地站起来,喜悦从她心底怦然而起,而发现那人并不是欧辰后,她胸口一片怅然若失。 她好像很久没有见到欧辰了。 有时候,她会给他打电话,可是电话那端的他仿佛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有时候,她会等他等到深夜,也许是沈管家通风报信,每当她超过十一点还没入睡,欧辰就会电话给她,让她为了宝宝,早点休息。 睡梦中的她,有时会感觉到欧辰。 感觉到欧辰轻轻地坐在她的床边,轻轻地抚摸她的面颊和头发,轻轻地为她盖好被子,然后久久地坐在她的床边。 因为怀孕她变得十分困睡,每次都想要在睡梦中醒来,看看是不是他,然而每次都无法真正醒来看一看他。 每天拍戏的时候,珍恩都陪着她。 “哇,夏沫啊,孕妇有很多禁忌呢,好有趣啊!”自从知道她怀孕以后,珍恩就对育儿知识有了浓厚的兴趣,买了很多书,也在网上查看各种有道理和没道理的育儿常识,“据说,怀孕以后不能往墙上钉钉子,不能坐在床上剪东西……” 听着珍恩兴高采烈地说着那些稀奇古怪的风俗,尹夏沫总是被她逗笑,可是笑容总是有些怅怅的,回想着好像前一晚欧辰在她的床边一直坐到黎明。 “……啊,你看这个,好没道理哦!说是孕妇不能吃葡萄!” “为什么?” “说是吃葡萄会变葡萄胎!” “胡说!”尹夏沫忍不住又笑了,珍恩手上那几页纸都是从网上下载的奇怪搞笑的言论。 “……孕妇还不能吃羊肉!”珍恩惊奇地瞪大眼睛。 “为什么?” “因为吃羊肉的话,将来宝宝会是羊癫风!” “又是乱说,”尹夏沫笑得快要不行了,“那人家内蒙新疆的人,孩子全都是羊癫风吗?” “是哦,哈哈哈哈,笑死我了!”见她笑得开心,珍恩悄悄舒了口气,又兴高采烈地鼓掌说,“这些都是网上写来搞笑的,不过夏沫你很聪明啊,一点都没上当!超级棒哎!” 说着,珍恩又看向她的小腹,说:“有一点点显了呢,不过好在电影这几天就拍完了,到时候你就可以静心在家里休息了。对了,宝宝的东西你都不要买啊,我全包了!谁叫我是宝宝的干妈呢?哈哈,我可爱的干儿子或者干女儿……” 珍恩陶醉在想象中,嘴里哼着摇篮曲。尹夏沫笑着,思绪却淡淡散开了去。 第十六章 夜色渐起。 欧辰手中握着水晶酒杯,望着窗外穿流不息的车海。她是在拍戏还是已经回到家中,沈管家应该已经按照他定下的食谱做好了她的饭菜,她今晚会不会多吃些,这几个星期她好像没有长胖,只是变得比以前嗜睡许多。 比起以前…… 他眼底一黯,无数画面片断闪过他的脑海。 许多年前的樱花树下,她眼中充满恨意地将绿蕾丝抛向夜空,对他说,除非他死,她才会原谅他…… 为了小澄的换肾手术,她缓缓地在他面前跪下,而他却告诉她,要拿到那颗肾,除非她嫁给他…… 她高烧几天几夜,因为小澄不肯接受那颗由她的婚姻唤回的肾,她在高热中昏迷在医院的病床上,像孩子般呓语哭泣…… 小澄去世后,她整日整夜地坐在窗前,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苍白消瘦得仿佛随时消散的一抹轻烟…… 欧辰紧紧地闭上眼睛,浓冽的威士忌一饮而尽,从喉咙火辣辣地燃烧到他的胃部。他是那样地想守在她的身边,看着她吃饭、看着她读剧本、看着她睡觉,只要能够每天看到她,那种幸福他可以用一切去交换。 然而,他究竟还要再错多久…… 难道每次一定要在她陷入痛苦中苍白消瘦时,他才能黯然地决定放她自由,而当她有了一些好转,他就又要紧紧绑住她,不要她离开,直到她下一次的崩溃。 就像一个恶性循环的魔咒。 而他究竟什么时候才可以真正地放手,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真的做到。 夜色越来越深。 欧辰疲倦地合起面前的文件,只有将自己投入到公务中,才能暂时遗忘内心的挣扎。他站起来,拿起外套,见落地窗外已是繁星点点,十点三十分,等到他回家,她应该睡下了吧。 他边穿外套边走出办公室。 “董事长!” 秘书急忙站起身。 欧辰猛地站住脚步,不是因为秘书的呼喊,而是因为接待客人的长沙发上那蜷缩着的熟悉身影! “夫人下午四点多就来了,我想要通知您的,可是夫人不让我打扰您,所以……”秘书为难地解释。 黑色的牛皮长沙发上。 尹夏沫像婴儿一样蜷缩地睡着,她的呼吸很均匀,唇角似乎还有一丝宁静的微笑,双手抱在胸前,好像在做一个甜甜的梦。欧辰心痛地半蹲在她面前,碰了碰她的手,那冰凉的温度使得他悚然大惊! “为什么不给她盖上被子,即使你手边没有被毯,也应该立刻出去买来!”怕惊醒睡梦中的她,欧辰沉怒地压低声音。 “我……” 秘书吓得发抖。 “出去!” 欧辰强压住怒火,将自己身体的外套脱下来,小心翼翼地盖在尹夏沫的身上。他的动作很轻,她却依然渐渐醒了过来,就好像因为一直在等他,她并未睡得很沉。 “……你下班了!” 怔怔地看了他几秒,她的眼中蓦然充满喜悦,连忙挣扎着从沙发里坐起来,用手指梳理了一下长发,尴尬地说:“啊,我睡着了是吗?不知道怎么了,最近特别爱睡。” 欧辰将她裹紧在外套里,感觉她的身子渐渐暖起来,才哑声说:“这样睡着会受凉的。怎么没有回家,却过来这里了呢?如果来了,就让秘书通知我,为什么要等这么久?” “《画境》今天杀青了,”尹夏沫仰起脸,笑容灿烂地说,“往后我不用再去拍戏。” “你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消息?”他怔住。 “是啊,以后我可以精心在家里安养宝宝,也可以常常来看你。”她的笑容从唇角温柔到眼底。 “夏沫……” “好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你了呢,”她轻轻握住他的手,眼中闪动的光芒美得如同窗外的星辰,“宝宝很想你,我也……很想你。” “夏沫……” 欧辰的心一阵阵的滚烫温暖,又一阵阵地翻绞疼痛,她知道她这个模样会让他多么难于下定决心吗,看着她的笑容,他会情不自禁地想要再一次化身魔鬼禁锢住她所有的自由!吃力地把视线从她微笑的面容移开,他的喉咙沙哑紧滞地良久说不出话来。 “啊,好饿啊,咱们去吃饭好不好?” 见他半晌没有回应,尹夏沫依然笑着,心中却百转千回,其实,她隐约地知道欧辰的心思,是她以前伤害他太多,要弥补那些创伤,也许需要更多的时间。 现在她有时间了。 她会用她所有的努力让他幸福快乐起来。 “好,我们马上回家。” 一听她饿了,欧辰顾不得许多,紧张地拿出手机,打算让沈管家立刻重新做饭菜,等他们一回去就可以吃。她却站起身,将他也从长沙发前拉起来,笑盈盈地撒娇着说:“今晚不在家里吃,去云南馆子好不好?好想吃那里的气锅鸡啊,又清淡又鲜美,好长日子没吃了呢!” 那晚他和她云南馆子吃的晚餐。 红色的餐桌,金黄色的灯笼,身穿民族服装的服务员安静地上菜,周围没有别的客人,仿佛完全是是他和她两人的世界。清香扑鼻的气锅鸡,别有风味的过桥米线,香茅草煎鱼,她吃得很开心,边说边笑,讲述着《画境》拍摄中的趣事,他静静地听着,凝视着她动人的笑容。 回到家里,已经将近夜里十二点。 欧辰从车里将困倦地睡去的她横抱出来,小心翼翼地抱她走上二楼,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床上,轻手轻脚地为她换上睡衣,拉起被子盖在她的身子,细心地掖在她的脖颈处。 尹夏沫迷迷糊糊地蠕动了几下。 吃力地似乎想要挣扎地醒过来,她抓住了他的手,眼睛始终没能睁开,半梦半醒地呓语着说:“……别走……我每天……都想见到你……” 整夜,她都握着欧辰的手。 沉睡得如同童话故事里的睡公主。 欧辰坐在她的床边。 月光静静地洒照在她的脸上。 从那晚之后,欧辰留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多,即使他因为开会和处理公事而离开,也会尽可能地赶回来。春天的气息越来越浓,天气越来越温暖,尹夏沫每天在花园里为花草洒水,喷水壶细细的水流被阳光反射出七彩的光芒。每当有花盛开,她就会开心地拉着欧辰去看,笑得心满意足。 欧辰在家时候,她更多的是陪在他的身边,陪他看报纸,聊些小时候的事情,或者为他削水果来吃。虽然他总是不让她动手拿水果刀,无论她再坚持,最终也往往是他将水果削好切好。 有一天,尹夏沫惊奇地发现,欧辰竟然已经准备好了婴儿房。 “真可爱……” 粉红碎花的窗帘,粉红色的壁纸,摇篮床边扎着雪纺的蝴蝶结,上面吊着各种各样可爱的玩具,地上铺着柔软的白色羊毛地毯。衣橱里有无数精致的婴儿衣服,粉嫩嫩的,可爱极了。浴室里有粉红色的婴儿游泳池、各种婴儿的洗漱用品,连尿片都准备了,竟然也是可爱的粉红色。 尹夏沫呆呆地看着欧辰不知什么时候布置好的这个房间。 忽然她笑起来,瞟他一眼,说:“可是,你就那么肯定宝宝是女孩子吗?如果是男孩子怎么办啊,也让他用粉红色吗?” 欧辰笑了笑,拉着她的手,来到隔壁的房间。 尹夏沫再次呆住了。 几乎是一模一样布置的房间,只不过这间用的全是粉蓝色。粉蓝色碎花的窗帘,粉蓝色的壁纸,粉蓝色的摇篮床,地面是柔软的白色羊毛地毯。衣橱里有无数精致的婴儿衣服,却都是男宝宝穿的。浴室里有粉蓝色的婴儿游泳池、各种婴儿的洗漱用品,尿片也是粉蓝色。 “如果是男孩子,就住这间;如果是女孩子,就住刚才那间。”欧辰微笑着说,他温柔地望向房间中央的摇篮床,仿佛有新生的婴儿在里面,他眼中那期盼和向往的神情让尹夏沫不由得握紧了他的手。 “房间布置得很棒,你一定花费了很多心思吧。” 她轻声赞叹着,这两个房间在二楼的另一边,以前是作为备用的客房,不晓得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将它们改造成了婴儿房。 “你喜欢就好。” 看着她欣喜的表情,欧辰的掌心微微潮热。不过,他其实准备了更多。 “我很喜欢!” 尹夏沫走到衣橱前,轻柔地触摸着那些婴儿的小衣服,想了想,回头笑着对他说:“只是你太心急了,不用准备这么早啊,或者过些日子我们就可以知道宝宝的性别了。” 过些日子…… 欧辰的眼睛黯淡下来,温热的手心也慢慢冷掉。 就在每年一度的金鹿电影节召开前的一个月,《画境》顺利上映了! 因为前期大规模的宣传,因为吴导演的口碑,因为复出天王洛熙的强大号召力,《画境》未上映前就非常火热,个别城市甚至出现一票难求的情况。 女主角尹夏沫的人气虽然稍弱,但她与洛熙相恋,却嫁入豪门的传奇经历,也引起了公众足够的好奇。 但是《画境》真正造成的轰动依然是在它的正式放映之后。 电影讲述的故事似真似幻、曲折感人,那将现实和幻境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的镜头、出人意料的转折、让人落泪的情感和最终使人微笑的结局,震撼了无数的观众!男女主角精湛的演技和完全融入影片故事的感情更是赢来了众多好评! 《画境》一扫以往国内大片内容空洞名不副实的尴尬,票房收入在短短的时间内创下了近年来的奇迹,甚至有资深影评人说这部电影将是低迷的电影市场的强心针,转折点! 于是在即将开幕的金鹿电影节上,《画境》顺理成章地以大热之姿被提名了包括最佳影片奖、最佳导演奖、最佳男主角奖、最佳女主角奖等在内的十几项提名,风头之劲唯有去年同样由洛熙主演的《天下盛事》可以竞争一下。 尹夏沫却无心关注这些。 近日来她越来越觉得欧辰一些行为很是古怪。这天,她午睡起床后见他走进了一楼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很久没有出来,她犹豫了下,终于在那房间门口敲了敲门。欧辰走出来,见到是她,神情中有些意外和慌乱。 她看到了他的身后。 “这是……” 尹夏沫疑惑地走进去。 那竟然是一间装修布置好的儿童房!房间里的各种东西都是为至少三岁以上的孩子准备的,床头摆着几只可爱的洋娃娃,小小梳妆台上有着小女孩喜欢的各式发夹,小小书桌里放满了各种文具,而桌上有一本摊开的日记本,似乎刚才欧辰正在上面写着什么。 看着欧辰不动声色地将桌上的笔记本收起来,尹夏沫心中忽然有种不安,想起楼上那两间婴儿房,她怔了怔,问道:“这是给女孩子准备的房间,你是不是同样地准备了一间给男孩子的儿童房呢?” 果然,在这间儿童房的对面,她找到了是一间属于男孩子的。房间里也是一切都准备好了,文具、衣服、玩具、小孩子用的电脑、各种小孩子看的书、甚至墙角还放着一辆儿童自行车。 “欧辰……” 尹夏沫惊疑地看着他。 “……为什么这么早就布置儿童房,是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没有,只是布置这些房间让我觉得很快乐。” 欧辰摸着童床床头的小棕熊,微笑着说。一点一滴,这些房间里的东西都是他亲手准备的,想到以后宝宝能够用到它们,那种快乐和满足在他的心间满溢。 定定地凝视着他的笑容。 尹夏沫微皱起眉。 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虽然她说不出来,欧辰的表现似乎也完美得无可挑剔,但是他眼底的那抹黯然却始终没有消退。是不是她做的还是不够,是不是他依然介意她和洛熙的过往,她要不要再进一步地努力…… 这一天,沈管家将金鹿电影节组委会送来的颁奖典礼邀请卡送给尹夏沫的时候,她正在给客厅的竹子洒水。望着那张金灿灿的邀请卡,她想了想,深呼吸,让笑容灿烂上她的面容,问沈管家:“欧辰出去了吗?” 沈管家恭敬地回答:“少爷没有出去。” “他在书房还是卧室?” “……”沈管家踌躇片刻,说,“好像都不在。” “嗯?”尹夏沫怔了怔,说:“好的,我知道了。” 书房和卧室里没有欧辰,阳台上没有欧辰,二楼的两间婴儿房里没有欧辰,她走下楼梯,在一楼走廊的尽头,其中一间儿童房的房门被午后的风吹开了一条缝。 欧辰孤独地坐在儿童书桌前。 他似乎在写一封信。 他写的很慢,仿佛笔很沉,仿佛每一个字都经过了很久的思考,午后的阳光洒照在他寂寞的背脊上,透出一种淡淡的,却令人心惊的黯然。 尹夏沫默默地望着他。 隔着那扇门,她仿佛忽然感觉到那封信是写给谁的,那封信的内容是什么。她握紧手指,让掌心的刺痛压下她心中翻绞的疼痛。又等了许久,见他似乎是要永远地将那封信写下去,而他身上透出的黯然越来越浓,她终于轻轻敲了敲门。 “我可以进来吗?” 尹夏沫轻声说,看着他将那封信收进儿童书桌里后,才推开门走进来,如同什么都没有看到一样,微笑着对他说:“大后天晚上你有时间吗?” “……?” 欧辰扶她在儿童床上坐下,她的腹部已经微微隆起,虽然看起来还是宁静美丽。 尹夏沫晃了晃手中金色的邀请卡,开心地说:“我被提名金鹿电影节的最佳女主角奖,组委会邀请我大后天晚上出席颁奖典礼,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欧辰沉默片刻说:“洛熙不陪你去吗?” “你是我的丈夫,我希望能在你的陪伴下出席,”她握住他的手,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当然很可能不是我获奖,不过如果获奖的话,我希望你能就坐在旁边,看着那一刻。” “……” 欧辰凝视着她,有一瞬间,他是那么想要答应她,陪在她的身边,见证她光彩夺目的时刻。可是,既然他已经做了决定,再多的留恋也不过是徒增伤感。 “那晚……我有事去不了。” 他黯然地避开她的眼睛。 “不可以改期吗?”她有些失望。 “对不起。” “……没关系,反正我也不一定能拿奖,”她摇了摇他的手,撒娇地说,“如果下一次还有这样的机会,你必须要陪我去,好不好?” “……好。”欧辰沙哑地答应她,心头缓缓划过一阵深深的疼痛。 随着金鹿电影节颁奖典礼的逼近,关于最终各奖项花落谁家的各种猜测和分析也变得越来越热闹。 最佳影片的角逐,最有可能是在《天下盛事》和《画境》之间展开。《天下盛事》有着宏大的场面、史诗般的故事,虽然它有些形式大于内容,影片故事尽力展现的恢弘中有着明显的空洞感,但是这种巨资打造的大制作影片一贯是市场的宠儿,以往的电影节上这类影片也总是斩获颇多。而《画境》作为新上映的影片,横空出世,声势夺人,抢尽了风头,无论票房和评论家的口碑都异常出色,是近几年来难得的佳作,一扫国内电影的颓势和苍白,所以虽然《天下盛世》的票房也取得了很好的成绩,可是各媒体更倾向于认为《画境》将会夺得最佳影片奖。 最佳男演员奖的归属是各媒体争议最少的,凭借在《天下盛事》和《画境》中的精彩演出,洛熙竟一人同时得到两次提名,在金鹿电影节的历史上可谓空前。评论家们认为,无论是洛熙因为《画境》还是《天下盛事》而获奖,都是名至实归的,他已经彻底摆脱了外貌形象的束缚,内在的表演功力令人惊叹。 最佳女演员的归属却是争议最多的。初次踏入影坛的沈蔷在《天下盛事》中有着出色的表现,尹夏沫在《画境》中的演出也是真挚感人使人难以忘怀,两人竟是各有千秋难分上下。更让媒体感兴趣的是,她们两人都和洛熙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一个是传说中多年的绯闻女友,虽然始终没有得到过洛熙亲口证实,然而直到今日也经常在他身边出现。 一个是洛熙曾经在世人面前公开承认的女友,亲密地拍拖过,却突然舍弃洛熙嫁入豪门。有消息称洛熙为此绝望自杀,并黯然决定告别演艺圈,而这次洛熙重归出演《画境》据说也是由于她的原因。 究竟洛熙的真命天女是谁,谁是洛熙现在的心中所属,谁又将获得最佳女主角的后冠,甚至谁会挽着洛熙的手臂一起踏上颁奖典礼当晚的星光大道,都是颁奖典礼前热门之极的话题! 在万众的期待中,金鹿电影节的颁奖典礼之日终于来到了。 下午时分铺着红地毯的星光大道前就开始挤满了各媒体的记者和摄像师,话筒、照相机和摄像机簇拥林立! 无数的影迷和fans将星光大道两旁拥挤得水泄不通,他们高喊着各种口号,高举着无数的荧光牌,在各明星开始入场前就已经喊得喉咙有些沙哑了! 暮色降临。 星光大道两旁的灯光打开! 红色的地毯被照耀的璀璨生光,影迷和fans们欢呼拥挤起来,声音如海浪般使得明星们即将入场的变得无比热烈!众多的保安们严阵以待,将记者和影迷牢牢挡在星光大道以外! 颁奖典礼的外场主持人站在临时搭建的红色礼台上,随着她简短热烈的致词结束,逐渐开始有明星从铺着红地毯的星光大道走来! 看着在银幕上熟悉的明星一个个地走过,影迷们挥动着写有他们名字的荧光牌,尖叫欢呼,明星们一个个盛装打扮,边优雅地走来,边含笑对着影迷fans们挥手致意,记者们手中的照相机如星海般闪烁,此起彼伏的闪光让星光大道成为光芒的海洋! 姚淑儿挽着采尼的胳膊出现,她一身嫩绿色的长裙,头戴粉色花朵与绿叶编制的花冠,如娇俏的春之女神,顾盼生辉,盈盈玉立。当影迷们热烈呼喊她的名字时,她笑颜如花,轻轻挥手。 虽然歌坛新人辈出,她仍旧占据了一席之地,新结束的金曲颁奖礼中她有一首新歌入围。从去年开始她逐渐向电影界发展,出演了一两部电影中的配角,戏分不重,然而她的表现已经得到了很多认可。 繁星出现在夜幕中的时候。 薇安挽着影坛新秀江中明的手臂出现在星光大道上,她依旧一身鲜红的长裙,黑色的玛瑙长项链重重叠叠在胸前,衬得她如昔的骄傲不羁。虽然一度被绯色丑闻缠身,然而她歌唱不俗的实力和她执拗坚忍的性格,终于使得她重新崛起,新专辑在排行榜上高居前五位。 明星们一个一个地走来。 记者们边兴奋地拍照采访,边等待着洛熙、沈蔷和尹夏沫这些重量级明星的出现,究竟洛熙会陪谁一同走上星光大道呢? 黑色的林肯加长房车缓缓行驶。 “上次金曲颁奖礼,也是我们共同入场,然后你得到了最佳新人奖,今晚你一定可以得到最佳女主角的奖项。” 车内,潘楠信心满满地对尹夏沫说,她非常看好夏沫在《画境》中的演出,在她眼中,今年的金鹿最佳女主角非夏沫莫属。 “沈蔷的表现很出色,其它三位候选人的影片虽然我没看过,但是外界评价也很好。”尹夏沫微笑着,望向潘楠,她一身白色王子装打扮,胸前戴着金色饰物勋章,修长的双腿穿着白色的长靴,帅气而俊美,有种模糊了性别的中性美。 “倒是你的最佳女配角提名获奖的可能性更大,《黑白道》我前几天买碟回来看了,你在里面出演的小鱼跟你的性格反差很大,却活灵活现。”尹夏沫觉得潘楠的前途光明无限,她很踏实,即使是以偶像派歌手出道,却一直在唱功和歌曲上下足功夫,短短一年多时间隐然有了歌坛小天后的地位,初涉影坛也取得了不俗的成绩。 “是吗?哈哈哈哈,”潘楠爽朗地笑起来,“其实我很想获得奖项,不过能听到你的这个评价,就算不得奖也心满意足了!” 林肯房车缓缓驶入目的地。 前面是参加颁奖典礼的明星们专用的停车场,明星们由此下车,少做准备和补妆后由星光大道的通道正式入场。这里按规定是不允许影迷fans和记者们进入的,可是当尹夏沫和潘楠从车内出来时,却听到阵阵喧嚣的声浪! 四五个记者包围住一个身穿紫色丝绸礼服裙装的人影,七嘴八舌地提问着,语气中有着不怀好意的奚落。 “安小姐,颁奖典礼组委会为什么阻止你入场?你是不是忘记带邀请卡了?” “有传闻说你最近经济拮据,偷偷拿了一批以前的珠宝和衣服出去卖,有没有这回事啊?” “听说你和某地产界的大亨的私情被他的老婆发现了,当众摔了耳光给你,该大亨也跟你分手了,这是真的吗?” “为什么颁奖典礼组委会没有送邀请卡给你,你今晚还要来呢?” “……” “……” 一个个难堪的问题如炮弹般向那个紫色身影投去,从车内出来的尹夏沫和潘楠互视一眼,心中已知那人是谁。果然,记者们发现尹夏沫和潘楠后纷纷高呼着,舍弃那人而簇拥了过来,那人回转过身,精心打扮的妆容掩饰不住憔悴狼狈的神态,可不正是安卉妮! “尹小姐,你不是和洛熙一起出现吗?怎么是和潘楠小姐?”记者们好奇地问,尹夏沫赫然发现这些记者里有许久未见的方锦华。 “你觉得你会得到最佳女主角奖项吗?” “有传闻说你和欧氏少董的婚姻出现危机,情况究竟如何呢?” “据说欧氏少董将自己名下的蕾欧公司以及其它几个公司的股份全部转给了你,并且多处房产也转到你的名下,你听说了吗?”方锦华凝望着尹夏沫,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仿佛不仅仅是作为记者在提问,而是想要让她知道这件事情。 尹夏沫心中一紧! 想到欧辰最近这段时间的行为,她不由得握紧了手袋中的手机,手机关成了静音,但是只要有震动她就可以发现。 其它记者们听到方锦华所说,不由得面面相觑,方锦华出道以来的各种报道几乎没有空穴来风过,他们更加激动起来,将尹夏沫紧紧包围住,问道:“真有此事吗?!” “你们是不是已经决定离婚,所以才进行财产的分割?!” “婚变和洛熙有关系吗?!” “……” “……” 正在众记者兴奋激动地包围住尹夏沫,潘楠将她护到身后准备斥责这些记者不顾规定闯入停车场时,人群外被冷落的安卉妮却奋力拨开记者走了进来! “尹夏沫!” 安卉妮死死地瞪着尹夏沫,眼底流露出刻骨的恨意。记者们急忙噤声,安静下来等待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尹夏沫淡淡地望着安卉妮,心中暗叹,每次只要遇到安卉妮就平白生出事端来。 而安卉妮咬紧嘴唇,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突然身体颤抖,泪水从她的眼中悲伤地流淌出来,她哭着说:“尹夏沫,你放过我好不好?就算以前都是我做错了,你放过我,给我一条生路!求求你不要让欧辰再封杀我,我还要养家,我爸妈的身体不好,不要对我赶尽杀绝,放我一条生路好不好?……” 安卉妮泣不成声。 那悲痛的哭声让众记者先是目瞪口呆,然后纷纷对准满面泪水的安卉妮拍照!大新闻呢,过气明星安卉妮对昔日仇家尹夏沫哭诉求饶! “你闹够了没有。” 潘楠护住尹夏沫,皱眉打量安卉妮,说:“你这是在做什么,打算用夏沫来上报纸的版面吗?从始至终都是你在不停地试图伤害夏沫,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而已!而且你的演技也太差了吧,哭也哭得这么假惺惺!” “噗──” 记者们忍不住笑出来。 安卉妮难堪之极,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再继续哭下去,面部表情僵住,泪水要流不流,说不出的滑稽。 “擦干你的泪。” 掏出一张纸巾递向她,尹夏沫声音平静地说:“如果把这些精力全部放在你的表演中,没有人可以将你封杀。” 安卉妮呆呆地看着那方纸巾。 她颤抖地伸出手,想要将纸巾从尹夏沫手中拿过来,却突然用力将尹夏沫的手摔开,疯了般地厉声尖喝:“我没有机会了!我再也没有机会了!都是你害了我!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欧辰毁了我!他连一条生路都不肯给我!尹夏沫!我发誓我一定会报仇!” 场面混乱失控中,颁奖典礼的保安终于从驻守的停车场大门赶了过来,将疯狂失态的安卉妮拉走,也将不知从哪里混进来的那些记者请了出去。安卉妮在保安的拉扯中大哭大喊,直到她的身影都消失了,尖利的声音依旧隐约传来…… 夜幕降临。 繁星升起。 红色的星光大道上,星海般闪耀的闪光灯,星光熠熠的明星,影迷和fans们的欢呼声中使得现场的热浪一阵超过一阵!虽然每个女明星都是衣香鬓影、华服丽妆,尹夏沫和潘楠携手出现在红地毯那端的时候,还是引来了道路两旁记者和影迷fans们的惊叹! 尹夏沫一袭希腊式的淡蓝色雪纺长裙,颈部一串珍珠项链,她的头发很长,美丽地卷曲着如海藻般散在腰间。她没有过多地修饰,也没有像其它女明星一样施很多脂粉,只是简简单单的装扮却衬得她肤如凝脂,眼若晨星,在美女如云的星光大道中硬是让人无法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她和潘楠手牵着手并肩走来。 潘楠就像由公主假扮的王子,帅气阳光,俊秀迷人,两人走在一起竟是彼此辉映,相得益彰。 “夏沫!潘楠!看这里!” “笑一个!” “再亲密一点,潘楠的手搭在夏沫的肩上!ok!” “……” 记者们大声地喊着,让缓步走来的尹夏沫和潘楠摆出各种姿势,闪光灯晃得人眼晕,她们微笑着一一满足了记者们的要求。拍完照后,记者们边大声地喊她们过来例行采访,边纷纷猜测着,既然尹夏沫是和潘楠一起出现,那么洛熙肯定是要和沈蔷共同出现在星光大道了! 正这样想着── “洛熙──!” “洛洛──!我们爱你──!!” 惊天动地的呼喊声突然间如海啸爆发了出来!记者们全都被这轰然而起的呐喊声惊怔住!尹夏沫循声向星光大道望去,那缓步走来的正是美得让世间万物黯淡的洛熙! 亮如白昼的星光大道上。 鲜艳的红地毯。 身穿黑色礼服的洛熙独自一人走来,他唇角有淡淡的微笑,谦逊地向无数呼喊着他名字的影迷fans们挥手致意,如光如雾,仿佛有种震慑人心的魅力从他的笑容从他的举手投足间散发出来。 呼喊声山摇地动! 星光大道两旁顿时疯狂了! 现场的秩序一下子变得混乱! 保安们拼命阻挡着想要冲进来的歌迷fans们! “嘘──” 洛熙轻轻用手指在唇边比出噤声的手势,然后伸出手掌,手心向下压了压。奇迹般的,歌迷fans们狂热的骚动变得安静了起来,她们不再拼命想要摆脱保安的控制冲过去,而只是声嘶力竭地大声喊着:“洛洛──!我们爱你──!” “我们永远支持你──!” “洛洛──!我们跟随你一生一世!” “……” “……” 歌迷fans们依旧山崩海啸般地流泪呐喊着他的名字,洛熙已经走到记者们所在的采访区。他看到了尹夏沫和潘楠,含笑走过去,向她们打招呼,记者们哪肯放过这个好机会,纷纷喊着要三人一起合照。 “紧张吗?”洛熙顺应着记者们的要求搂住尹夏沫和潘楠的肩膀,对镜头露出招牌式的笑容,在变换姿势的间隙,他凝视着尹夏沫低声说。 “不紧张,”尹夏沫边对着闪烁的镜头微笑,边回答他,“不过我要先恭喜你获得最佳男主角奖。” “不一定是他呢!”潘楠也边应付着记者们的照相机,边打趣地插话说:“说不定洛熙这小子大冷门落败,到时候想起你的恭喜多尴尬啊,哈哈。” 三人好不容易从记者们的拍照和采访中解脱出来,准备走入颁奖典礼大礼堂时,从星光大道又传来一阵热浪。 这次走来的是沈蔷和夏老板。 沈蔷是如常的一身黑色晚礼服,胸前一枚钻石别针在闪光灯下闪出夺目的光芒,她修长的脖颈冷傲地半仰着,长长的裙角在红地毯上摇曳出动人风姿。 她没有过多地理会记者和影迷fans们,径自和夏老板边走边低语着什么,片刻便来到了记者采访区。抬头看到洛熙、尹夏沫和潘楠三人,沈蔷神情中并没有流露出任何讶异,目光淡淡地从尹夏沫脸上扫过,只是对洛熙打个招呼说:“你来了。” 洛熙微笑,说:“是,你们也来了。” 沈蔷毫不理会任何记者对她提出的拍照要求,挽着夏老板,与洛熙等三人一同向颁奖典礼礼堂走去。洛熙、沈蔷和尹夏沫出现在同一场合的同一时刻!记者们顾不得在意沈蔷冷淡的态度,齐刷刷举起相机对着三人的背影猛拍!! 礼堂的过道容不下五人并排而行。 尹夏沫放缓了脚步。 于是洛熙和沈蔷走到了前面。 洛熙回头望了尹夏沫一眼,她却宁静地看向旁边已经坐了很多明星的一排排座椅,等她将目光收回来时,恰好与夏老板的视线碰在一起。 “尹小姐,我听说了令弟的事情,感到很抱歉。”夏老板沉声说。 尹夏沫一怔,她看着夏老板,心中蓦然一阵黯痛,千头万绪闪过,停了几秒,她声音淡静地说:“谢谢您的关心。” “……也许这样问很唐突,”夏老板犹豫了下,“不过我想知道,上次在RBS三十年台庆的晚宴上,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当看到报纸上尹夏沫的弟弟尹澄曾经做过换肾手术,回想起来正是那个时间,他脑中闪过各种猜测,有种不安的想法因为十几年前的回忆而变得强烈起来! “都已经过去了,请您忘记吧。” 说完,尹夏沫转身向潘楠打了个招呼,往写着她名字的座位走去。她的步子走得很快,没有人发现她骤然握得死紧的手指和苍白起来的嘴唇。 她不想让天国中的小澄失望。 可是── 她没有办法消除心底的那抹恨意。 深蓝色的窗帘被夜风轻轻吹起。 一只收拾好的行李箱放在墙壁的一角。 这是她的卧室。 在这里,他有过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夜。 欧辰缓缓地看过房间里的每一样东西,她的衣柜、她的拖鞋、她梳妆台的用品、她床头柜上的百合花,百合花旁边的两个镜框,一个镜框里是她和小澄,一个镜框里是新郎的他在教堂门前横抱起穿着雪白婚纱的她。 良久凝视着那张照片里的她。 欧辰心中一阵阵撕裂般的疼痛,仿佛在心底裂开了,有暗色的鲜血不断涌出。 卧室的电视屏幕上偶尔会闪过她的面容。 颁奖典礼已经正式开始。 奖项一项一项地颁布,主持人和颁奖嘉宾、获奖明星的致词和感言都如同是沙沙作响的噪音,欧辰凝神屏息坐在她的床边,努力捕捉着她每一个一闪而过的镜头。 满座明星中。 她如水般淡静美丽。 一次她在微笑,一次她在鼓掌,一次她在默默出神,无论是怎样的神态和动作,都美丽得仿佛可以将时间凝固。或者,他希望时间可以就这样永远停止下来,让他忘记自己的决定,忘记一切,哪怕只是这样看着电视屏幕中的她。 夜色愈来愈晚。 颁奖典礼插播广告前打出来,在稍事休息后即将颁发的奖项是最佳女主角奖和最佳男主角奖。 晚会竟已不知不觉进入了后程。 为什么每当希望时间走得慢些时,它却总是如箭般飞逝,连放在她梳妆台上的时钟也滴答滴答地飞快地走着,提醒着欧辰那个时刻的逼近。 颁奖典礼的礼堂中。 十几只华丽的吊灯将大厅照耀恍如宫殿一般,随着最佳女主角奖项的即将颁布,最佳女主角候选人区的气氛突然变得紧张起来,沈蔷虽然看起来很镇静,呼吸却依然变得有些急促。 沈蔷调整下呼吸,看了看身边的其它候选人,见她们努力保持着微笑,僵硬的姿态却依然说明了她们也是一样的紧张。 除了尹夏沫…… 沈蔷怀疑地打量她,见她似乎有些心神不属,就好像整个人并不在场中,而是在心里记挂着什么。真的不懂尹夏沫这个女人,难道在这种时刻她也会分神而毫不紧张吗? 然而,沈蔷忽然发现尹夏沫的手紧紧地攥着她的手袋,心里暗道,也不过是寻常人罢了,只是掩饰得好些。 尹夏沫紧紧握着手袋中的手机。 只要手机的铃声一响,她就会立刻察觉到震动。她不知道他究竟会做出怎样的决定,或许她本就不该来出席今晚的颁奖典礼。 恍惚地想着。 似乎颁奖典礼的主持人在激动地说些什么,似乎有聚光灯雪亮的光束在她和她的四周刺眼地闪耀照射,她只是恍惚地想着,他究竟会做出怎样的决定。 “现在由我来宣布,最佳女主角奖项的获得者是──!” 电视屏幕里,颁奖嘉宾兴奋地看着手中的获奖信封,声音高亢激动,镜头配合着切换到几位最佳女主演候选人的身上,雪亮的聚光灯光束在沈蔷、尹夏沫和其它三位女明星脸上循环照射,背景音乐也骤然变得紧张起来! 欧辰站起身,紧紧凝视着镜头中的她。 坐在那红色天鹅绒的座椅里,不时转来的雪亮光束中,她仿佛在失神地想着什么,眼中有恍惚的雾气。 电视中,现场五位女明星的面容同时被镜头切到屏幕上。 “最佳女主角奖项的获得者是──!” 随着颁奖嘉宾激动兴奋的声音,背景音乐响出紧张得令人窒息的节奏! “──尹夏沫小姐!” 雪亮刺眼的强烈光束顿时全部聚焦在尹夏沫的身上! 其它四位女明星的镜头消失。 尹夏沫的特写镜头迅速扩大为整个屏幕! 潮水般的掌声响起! 在场所有的明星纷纷望着她,微笑,对她鼓掌! 耳边乍起如雷的掌声,强烈刺目的聚光灯光束长久地打照尹夏沫的脸上,她恍惚地眯了眯眼睛,游离出去的思绪渐渐被现场火热的气氛拉了回来。她望了望四周,见所有的人都在对她微笑鼓掌,主持人的声音在台上高声地说,“请尹夏沫小姐上台领奖”! 尹夏沫缓缓地站起身。 这一刻,忽然如同在梦境中。 身旁的几位同时被提名的女明星激动地纷纷站起身来拥抱她,沈蔷也主动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说:“恭喜你。” 掌声雷动! 尹夏沫走在铺着红地毯的过道中。 潘楠笑得很开心,大力地鼓掌,终于还是忍不住冲出去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姚淑儿微笑着对她挥手! 薇安给了她一个飞吻! 好久未见的凌浩也笑着鼓掌! 采尼鼓掌的手势很大,指间红宝石的光芒绚丽之极! 吴导演和钟雅也纷纷站起来上前拥抱她! 电视屏幕中的她成为了全场的焦点,聚光灯始终跟随着她,那么多的人热烈地拥抱恭喜她,她微笑有礼地逐一回应,璀璨的光芒中,洛熙凝视她,紧紧拥抱了她一下,在她耳边笑着低语了句什么,她也笑着回答了句什么,然后走上了领奖台。 欧辰静静地望着屏幕中的她。 她是那么美好。 她终究不应该只属于他一个人,当他将她的翅膀剪断,也就将她所有的光芒都熄灭了。 她从颁奖嘉宾手中接过那只金色小鹿的奖座。 她谦逊地对颁奖嘉宾表示感谢,颁奖嘉宾微笑地恭喜她之后,退后一步,留给她感言致谢的时间。 华丽的颁奖舞台。 巨大辉煌的水晶吊灯。 金色的麦克风竖起在盛开的鲜花中。 雪亮的光束照耀着她。 她捧着金色小鹿的奖座,笑容如常的淡静美丽。在感谢完毕《画境》这部影片的导演、编剧和所有的演员工作人员之后,她顿了顿,眼睛里闪出湿润的光芒:“曾经我以为,我再也没有办法回到这个舞台,当我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以为一切都不再有任何意义。谢谢一直陪伴着我,将我从绝望中救出的人们,他们使我明白,生命本身就是上天最仁慈的恩赐。” 她轻轻微笑,笑容美丽得如同海面上的晨曦。 “也许逝去的人不再能看到我站在这里这一刻,可是我会继续努力好好地生活,让我爱的和爱我的人们能够分享到我的笑容和幸福,即使他已经在天国。” 望着镜头,她温柔地说:“最后,我要感谢我的丈夫,没有你在我的身边,我不会这样快地振作起来,谢谢你。” 她的目光是那样的温柔,恍若大海轻柔的波浪,透过电视屏幕,一直深深凝望入他的心底。 欧辰沉默地望着她。 那只放在行李箱上的手渐渐变得僵硬起来。 有一瞬间。 他以为在她的眼底看到他一直渴求的东西,可是镜头切过,出现在屏幕上的是洛熙的面容。洛熙凝视着她,仿佛他的眼中只有她的存在,那深邃浓烈的情感即使远离她的身边,也永远不会改变。 梳妆台上的时钟滴滴答答地走着。 欧辰如石雕般站了许久许久。 终于,他将一封信轻轻放在她的床头柜上,用百合花的花瓶压住,最后望了望充满着她的气息的这间卧室,提起早已收拾好的行李箱,僵硬地走了出去。 房门轻轻关上。 夜风吹得深蓝色的窗帘飞扬起来。 百合花宁静地绽放。 那水晶花瓶下压着的信被风吹得动了动,仿佛是夜色在读着信的内容。 夏沫,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飞往法国的航班上。有很多话想要对你说,然而提起笔来,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白色的凯迪拉克房车行驶在夜晚的车海中。 欧辰望着车窗外。 车窗玻璃降下,沁凉的夜风吹乱他漆黑的头发。 记得第一次遇到你是在那个盛夏,小小的你穿着白色的小蓬裙,从林荫道中跑出来,张开双臂拦在我的车前,美丽可爱得就像童话中的小天使,就像是上天送给我的礼物。 也许听起来有点可笑,十四岁的我竟然从那一刻起就喜欢上了十一岁的你。如果能够,想要紧紧将你藏入我的手心,不让任何人看到你,不让任何人碰触你,甚至小澄也不可以。 你渐渐长大,越来越美丽,越来越像钻石般有夺目的光华。我渐渐开始担心,害怕有人看到了你发现了你,会将你从我的身边夺走。 而那个人终于出现了。 你对那个叫洛熙的男孩子有着不同寻常的感情,会因为他而发怒,会因为他而出神,会因为他而求我,会因为他而微笑。于是,嫉妒咬噬了我的心,我要将他赶走,不允许他在你的身边多停留一秒钟。 所以,那晚的樱花树下你说的没错,悲剧的发生是因为我,是我霸道的占有欲毁灭了原本握在手中的幸福。 当你说出分手。 当你冷漠地将绿蕾丝抛向夜空,头也不回地离开,我的世界顷刻间被摧毁,坠入地狱。 凯迪拉克在车海中向前行驶。 夜风很大,从车窗玻璃猛烈地吹来。 欧辰黯然地抿紧嘴唇。 长长的绿蕾丝随风而舞,华丽繁复的花纹在夜色中翻飞,那夜从她的手腕解下,离开之前他又重新缠系在自己的手腕上。 五年后,再次和你重逢。车祸后失忆的我不再记得你,却又再次被你吸引,爱上了你。 而这次,我依旧犯下同样的错误。 强烈的占有欲不但没有消褪,反而更加变本加厉。封杀洛熙,刻意让他误会我和你之间的关系,明明知道你喜欢的是谁,却用小澄的换肾手术要挟你和我结婚。 当小澄指责我用肾来威胁你太过卑劣,拒绝做换肾手术。 当你高烧昏迷在病床上。 我曾经有过动摇,想要将自由还给你。而你病好之后,看着你温柔的笑容,我们三人像一家人一样生活在一起,我又犹豫了。不舍得离开你,哪怕自私,也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可是,终究还是错的。 小澄去世的时候,如果是洛熙在你的身旁,如果是你喜欢的人守护着你,如果我早些放手,也许你就不会绝望到险些崩溃的地步。如果你身边是你喜欢的人,为了他,你也会好好活下去吧。 前面是灯火辉煌的飞机场候机大厅。 白色凯迪拉克缓缓停下。 穿着制服的司机走下车,恭敬地拉开车门。欧辰沉默地走出来,拒绝了司机帮他提行李箱的动作,他让司机离开,自己一个人走进候机大厅,行李箱的轮子在大理石地面发出空旷的声音。 像我这样,上天竟然也会眷顾。你的腹中有了我们的骨肉,这让你重新振作了起来,也让我又一次地开始挣扎。 我知道家人对于你的意义。 为了宝宝你会努力保护这个家,会永远留在我的身边,会努力忘去心中那个人的影子。我也不顾一切地想永远陪伴着你,看着宝宝一天长大,将你们紧紧地守护在我的身旁。 只是,这会不会又是一个错误。 你的幸福不应该是只有宝宝就足够了,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和他度过你的人生,才是你真正圆满的幸福。 以前只要能够守在你的身边,看着你,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为此可以不择手段。而现在,我想要看到你幸福地生活,像小澄那些画里的一样,有着幸福快乐的笑容,从唇角一直笑到眼底。 所以,我走了。 虽然不在你和宝宝的身边,我也会用我最大的努力去爱护宝宝,我是宝宝的父亲,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你和宝宝都永远是我最珍爱的人…… 夜晚的候机大厅显得空荡荡的。 行李箱的轮子有静静的回声,空旷的大厅,只有寥寥的人影,偶尔从广播里传来各航班的登机提醒,夜色从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弥漫进来。欧辰木然地走着,脑中有轰轰的杂响,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他的心底那道黑漆漆的裂缝不断地撕裂着,仿佛在他离开的那一刻,就会彻底地坠落下去。 “我以为你会改变主意……” 有个声音恍若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听不清楚,就像是在沉睡的梦中。欧辰望着那个声音传来的地方,苦涩地笑了笑,他居然会有幻听,她此刻应该还在颁奖典礼的现场,这里怎么会有她的声音。 摇了摇头。 那个如幻影般的人影竟然依旧在他的面前,渐渐的,他眼前的白雾散开,灯火通明的候机大厅中,那穿着淡蓝色晚礼服长裙,戴着珍珠项链,对他微笑着,眼中闪着盈盈光芒的女子,却赫然是应该还在电视屏幕中的尹夏沫! 她的额头有细密的汗珠。 仿佛她是焦急地赶过来的,仿佛她刚才在慌乱地寻找,所以她的脸颊染有潮红的晕色,她的呼吸仍有些不稳。 “你……怎么会在这里……” 欧辰僵硬地望着她,喉咙沙哑。 “我偷看了那封信……”尹夏沫带着歉意,柔声说,“对不起,我知道偷看别人写的东西是不良的行为,可是,我总是觉得不安。我拜托沈管家查到了你订的机票,也拜托他看到你离开就马上给我打电话。” “可是,我以为你会改变主意……” 她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行李箱上,怔了怔,仰头对他说:“……你听到我在颁奖典礼上对你说的话了吗?是不是我表达得不够清楚?欧辰,如果没有你,我没有办法从失去小澄的绝望中振作起来,是你一次又一次地帮助我支持我,所以请不要离开,好吗?” 欧辰闭紧眼睛,哑声说:“以前我做错了很多,不想再继续错下去。我离开,你就可以变得自由。” “可是,我也做错了很多。”尹夏沫凝视着他,温柔混合着某种感动使得她的心底有热流缓缓流淌,她轻声说,“是我忘记了告诉你,我想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你不用这么勉强自己。” 欧辰用理智克制住全身轰然奔涌的血液,他想要她真正的幸福,跟她所爱的人在一起。 尹夏沫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继续说下去:“洛熙已经是过去的事情,我承认曾经喜欢他,但是那是在和你结婚之前。无论是因为什么原因和你结婚,我是你的妻子,我爱的只有我的丈夫。” 欧辰身体一震。 爱…… 她刚才说的是这个字吗…… “欧辰,我没有勉强自己,”她深吸口气,说,“我爱你,不是勉强。” 亮如白昼的候机大厅。 机场广播里开始请飞往巴黎的乘客登机。 欧辰定定地望着她。 好像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世界突然变得那样的虚幻,他突然失去了方寸,深入骨髓的理智和全身疯狂滚涌的血液让他如同在冰与火的炼狱中挣扎! “可是,你没有爱我的理由。” 如果她是在骗他,那这就是她做过的最残忍的事情,欧辰的心突然彻底地裂开了,剧烈的疼痛翻滚着,甚至超过了离开她那一刻的痛楚。 “我的占有欲强烈得可怕,我做了那么多的错事,你怎么可能会爱我。” “如果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为爱我而起,如果所有的痛苦你都已经为我尝过,如果你爱我爱到可以离开,我又怎么会不可能爱上你。” 尹夏沫含笑望着他。 眼底却闪出点点晶莹的泪光。 “难道你认为,我真的是铁石心肠的人吗?” 她的泪光终于击败了他! 欧辰一把将她紧紧拥进怀里,用尽全身力气抱紧她,有温热的水珠落在她的肩上,他的双臂紧紧地箍住她的身子,沙哑而颤抖地说:“如果你是在骗我……如果你是在骗我……” 尹夏沫也紧紧抱着他,在他的胸口轻声说:“我知道你现在也许不相信我,给我机会,让我证明给你看,好吗?” 机场广播里一遍遍请飞往巴黎的乘客开始登机。 空旷的候机大厅。 夜色浪漫轻柔地从巨大的落地窗弥漫进来。 他和她久久地拥抱在一起。 仿佛从此永不会再分离。 凡是经过的乘客和机场工作人员都赞叹地望过去,是一对恋爱中的人儿吧,那女孩子闪着泪光的笑容真美丽,像是从唇角一直透入眼底。 尾声 盛夏的季节,在著名的皇冠艺术画廊举办了尹澄个人画展。画展引起了各方艺术评论家的关注和赞叹,当知道创作出那些画作的画者尹澄已经逝世后,更是无限惋惜。 画展之初,前来参观的人并不多,除了尹夏沫、欧辰和珍恩每天都在,大多数来的是尹澄生前的老师、好友和同学。而随着艺术评论家们在媒体上对尹澄个人画展的肯定,参观的人数也在一天一天地增加。 人们惊叹于那些美丽的画作以及画作中所流露出来的动人的情感,长久地驻足无法离去。很多人提出了想要收购其中一些作品,全都被尹夏沫婉言拒绝了。 然而有一天夏老板来到画展,沉默地在一幅尹澄的自画像前凝视了将近半天的时间,对尹夏沫说,他要买下这幅画。望着那幅自画像里小澄纯净的笑容,她最终将画送给了夏老板。 夏日的阳光如水晶般从繁茂的树叶间筛落。 尹夏沫坐在林荫道路边的长椅中。 这是小时候她和小澄放学时常常走过的路。道路两旁依旧是笔直茂密的水杉树,高耸入云,天空蔚蓝蔚蓝,空气中混合着树木的清香,氤氲而湿润。 孩童们依旧玩耍在路旁。 他们笑闹着吹出肥皂泡泡,无数的泡沫在空中飘浮着,轻盈地向天空飞去,阳光在泡沫上折射出七彩的光芒,晶莹剔透,绚烂夺目。 或许愈是美丽愈是脆弱,飞着飞着,有的泡沫“波”地碎掉了,剩下的泡沫依自向蔚蓝的天空飞着,或许这些泡沫也终将会破碎,然而不断地有新的泡沫轻轻地飘飞出来,执拗地飞向美丽的天空。 尹夏沫怔怔地望着空中飞舞的肥皂泡泡。 忽然── 肚子里的宝宝踢了她一下! 她微笑地低下头,轻柔地抚摸自己圆鼓鼓的肚皮,再过一个月宝宝就要出生了。随着她手掌的轻触,宝宝仿佛在陪她玩似的,调皮地隔着肚皮回踢她。 良久,尹夏沫笑着抬起头,眼睛温柔地望向不远处静静等待着她的欧辰。欧辰站在车旁,屏息凝视着她的每个神态和表情,他的目光柔和,唇角染着幸福的笑容。 《泡沫之夏》全书完 番外 除夕夜 天空下起了雪,雪花纷纷扬扬将大地覆盖。虽然欧宅是法国的建筑风格,但是一串串大红色的灯笼挂在庭院里的树梢上、房檐下,与银白色的积雪映在一起,有种中西合璧的喜洋洋的美感。 因为晚上就是除夕夜,尹夏沫特地嘱咐沈管家,让佣人们放假一晚,可以各自回去与家人团聚。除夕夜的晚餐,她也给厨师放了假,所以她得亲自下厨准备。 年夜饭于她而言,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一餐。小时候,每到除夕夜,妈妈总是会守在家里,做很多好吃的给她和小澄。她和小澄相依为命的那些年,哪怕经济上再窘迫,年夜饭也一定会很丰盛,有肉、有鸡、有鱼,还要故意多煮一点粥剩在锅里,表示年年“有余”。 如今,妈妈和小澄都不在了。 晶莹的雪花在玻璃窗外飞舞旋转,轻盈的,仿佛在敲打着玻璃,又是全无声息的。静静望着那些雪花,尹夏沫轻吸一口气,将盘中的鸡翅倒入炒锅红,随着噼里啪啦的轻响,鸡翅渐渐变成焦糖般诱人的色泽。 “妈妈吃——” 嫩嫩的声音伴随着跌跌撞撞的身影跑过来,一双小胳膊抱住她的腿,她低头向下看,一张小脸正仰头对着她灿烂地笑,大大的眼镜亮晶晶,小小的胖手指捏着一颗葡萄干向她的嘴巴伸过来。 “妈妈——吃——葡萄干” 口齿不清地喊着,橙橙努力踮着脚,把葡萄干朝她嘴巴里塞。尹夏沫蹲下身,微笑着吃下那颗葡萄干,摸摸儿子的脑袋,说: “谢谢橙橙,橙橙真乖。” “橙橙乖——” 一岁半的橙橙学着她的话重复了一遍,又踢踢踏踏地跑向料理台前的欧辰,兴奋地喊: “爸爸——拿——葡萄干” “拿葡萄干给谁吃?” 欧辰又从食品盒里拿出一颗葡萄干,虽然穿着小熊维尼的围裙,他浑身散发的那种沉峻挺拔的气质丝毫没有被削弱。 “橙橙吃——” 橙橙挺起胸脯,大声地回答。 “好,这颗黑橙橙吃,”将葡萄干递到儿子手中,见他开心地放进嘴里,欧辰再拿出一颗来,温和地说,“那这颗还让妈妈吃,好不好?” “好——” 听到橙橙一边喊着妈妈,一边迈开小腿欢快地跑过来的脚步声,尹夏沫心里温软得就像锅里正在咕嘟冒着小泡泡的汤汁。 玩了几个回合葡萄干的游戏,橙橙又兴致勃勃地玩起了玩具汽车,笑声让厨房变得像游乐场一样欢乐。尹夏沫将做好的红烧鸡翅盛到盘子里,回头一看,见欧辰已经将鲜虾全都处理完毕了。 “剥得真干净。” 接过那些虾,她忍不住赞美了他一句,刚要去拿刀,欧辰却已将刀拿在自己手中,审视着案板上的虾,说: “是要切成虾泥吗?” “对。” “我来。” 于是欧辰开始切起虾子来,他切得并不娴熟,速度也不快,可是却俨然有着世界名厨的风范。 “你怎么知道是要切成虾泥?” 因为橙橙的牙齿还没有长全,所以她每次做虾饺的时候,都会将虾肉细细切碎。她好奇的是,他是怎么知道的,这是她第一次当着他的面做虾饺。 欧辰笑了笑,没有说话。 橙橙有一次吃剩下一只虾饺,他吃了。此刻,如她一样将虾子细细切碎,切成入口好嚼的虾泥,他终于明白在她那样精致地做着肉馅的时候,究竟有着如何细致温柔的心情。 “嗯,切得很棒!” 检查完他的最终成果,尹夏沫笑盈盈地瞟他一眼,说: “就是刀功慢了些。我在想,说不定你还有当厨师的才华呢,不如往后你多学学厨艺,将来替我做家里的主厨好不好?” 欧辰微微怔住。 见他沉吟着,似乎真的在考虑,尹夏沫好笑地将虾泥收入盘中,一边开始包虾饺,一边呵呵笑着说: “我是在开玩笑的,你可不能学厨艺去。你想想,你管理公司那么出色,是个好BOSS;橙橙那么崇拜喜欢你,是个好爸爸。如果做饭再出色,那我这个妈妈岂不是太逊色了。” “是吗?” 他眉心却皱起。 “怎么这样严肃?我是在夸你啊。”她抬头看他,手中麻利地包着虾饺。 “我希望……在橙橙心里,你是最重要的人。”欧辰缓缓地说。 他知道她对橙橙的爱有多重,橙橙是她全部生命的重心。他希望橙橙也是深深地爱着妈妈,没有人可以分薄橙橙对她的感情,连自己都不可以。 尹夏沫一愣。 继续将虾饺全部包完,放到蒸锅里去蒸,然后洗干净手,走到欧辰身边,挽住他的手臂,轻轻依偎住他,望着依旧在地上玩着玩具汽车的橙橙,说: “对你和我来说,橙橙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人。他现在还小,需要照顾,我们必须多给他一些爱和关心。可是将来等他长大,他生命中会出现其他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人。” 她温柔地说: “真正互相陪伴、扶持着走过一生的人,是你和我两个人。” 欧辰扭头,凝视着她。她也侧过脸来,凝视着他。她对他微笑,右手挽在他的胳膊上,他的掌心覆住她的手,握紧她。 吃完年夜饭,在雪地里放了好几挂鞭炮,又陪着兴奋的橙橙玩了一会游戏,就到了橙橙的睡觉时间。窗外还下着雪,屋子里却是暖烘烘的,玻璃窗上结了一层淡淡的雾气。 “出去玩——” 踢着两条小胖腿,橙橙在尹夏沫的怀里扭来扭去,坚持还想再出去玩一会儿。 “天黑了,该睡觉觉了。”尹夏沫抱紧他,来回走着,轻声哄拍着他,“你看,猪猪都睡觉觉了,青蛙小弟也睡觉觉了……” “河马睡觉觉——” 橙橙立刻应着,那是他平日最喜欢看的几本画书里的小动物们。 “是啊,海狗也该睡觉觉了。” “对,马也该睡觉了。” 听到欧辰虽然刻意放柔了声音,但是声线里依然有种养成习惯的威势,尹夏沫忍不住笑了下。她坐到沙发上,看着欧辰在她面前一说一答地哄着橙橙。 “绵羊睡觉觉——” “蜥蜴也睡觉了。” “小老鼠睡觉觉——” 她拍着儿子的后背,有节奏地走着。 “鸭子睡觉觉——” “母牛也睡觉觉了。” “狗狗睡觉觉——” 橙橙奶声奶气地喊着,似乎完全不介意爸爸将他从妈妈怀里抱走,接替妈妈来哄着自己走来走去。 “母鸡也睡觉了。” “企鹅睡觉觉——” “山羊睡觉了。” “老鹰……睡觉觉……” “猫猫睡觉了。” “……” 半晌没有听到声音,尹夏沫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橙橙在欧辰怀里香甜地睡着了,脸颊红扑扑的,粉嫩的小嘴巴抿成笑笑的模样,仿佛在梦想里跟小动物们做游戏。 两人小心翼翼地将睡梦中的橙橙放到儿童房的小床上。尹夏沫坐在床边,她拉起薄被,轻轻掖在橙橙的下巴下。手指下他的皮肤嫩得就像果冻一样,又香又软,她忍不住俯下身子,在他的面颊上亲了亲。 静静地坐了半晌。 确认橙橙已经沉沉地睡着了,她在站起身来。欧辰也轻轻吻了下橙橙的额头,然后两人相视一笑,关掉儿童房的灯,走了出去。 浴室里传来水声。 透明的浴室玻璃上弥漫了一层雾气。 卧室里一张猩红色的复古宫廷沙发中,欧辰沉默地望着自己手中那只扎着紫色缎带的礼物,他还是有些犹豫,手指略微僵硬地握紧盒子。不知过了多久,浴室的门一响,他抬头看去,裹着白色浴袍的尹夏沫蒸用大毛巾擦拭着头发走出来。 她的肌肤被水汽蒸得圆润润的,就像水蜜桃一样,白皙润红,好像一掐就能掐出水来。平日里海藻般的头发此刻潮湿着,更加有了卷曲的弧度,被卧室温暖的灯光映出了某种温柔的光泽。 “我帮你擦。” 欧辰接过她手中的毛巾,包住她的头发,细细地揉搓着。他的动作那么轻柔,她却恍惚记得很多年前,当他还是少年的时候,她也在游泳池边这样为他擦过头发。 只不过她的双手没有这样温柔。 那时候他因为洛熙而生闷气,她故意将毛巾覆盖在他的头上,乱七八糟地像小狗一样为他擦头发。 一转眼。 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雪白的浴袍,她的肩膀和双臂裸露着,肌肤里透出温热的香气,缭绕浸透在他的呼吸间。毛巾擦拭着头发,如同是在擦拭丝绸,一种滚烫翻涌的情绪在他的胸口涌动,他手中的动作逐渐缓了下来,凝望着她。 察觉到他的目光。 尹夏沫微笑着对他仰起头,眼神宁静得就像大海。她拉起他的手,在那缠绕着绿蕾丝的手腕处印下一个吻,说: “谢谢你。” “嗯?” “谢谢你安排出这么长的假期留在家里过春节。”她知道,欧式集团是跨国企业,大部分的产业在海外,并没有中国人的春节假日之说,“还有,谢谢你帮我切虾泥,谢谢你帮我擦头发……” 摩挲着他温热的手掌,她忽然又笑起来,瞟了他一眼,说: “你呀,这么多年,你怎么还是跟以前一样。我说谢谢你,你应该说不用谢,而且告诉我,你喜欢跟我和橙橙在一起,喜欢家人在一起的这种感觉。什么事都喜欢闷在心里,万一哪一天,我没有体会到你的心情,或者误会了你,可怎么办呢?” 欧辰手掌一颤。 “对不起。” 他哑声说。 如果当年他没有采用那样极端的手法,而是直接对她袒露他所有的醋意与不安,也许那些痛苦和波折就不会出现。只是,这许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沉默,不善于表达他的感情。 “我不要你说对不起,”尹夏沫继续把玩着他的手指,笑笑地说,“我要你但凡有任何担心和不安,都要及时让我知道。” “……好。” “比如说,上一周洛熙给小橙寄来那学儿童画册,你看到以后,整整一晚沉默加失眠,然后直到现在还时常若有所思的模样,是为了什么?” “……” 欧辰了背脊僵硬了些。 “难道直到如今,洛熙依然是你我之间一个禁忌的话题吗?”重重拧了下他的手指,她似笑非笑地说。 他沉默了很久,缓缓地说: “其实,我曾经和洛熙有个约定,谁能够使你从痛苦绝境中走出来,谁才有资格和你在一起。后来我才知道,《画境》那部电影的想法和策划,是洛熙提出并且运作的,是他找到钟雅,为你度身打造那个剧本,是他在出演《画境》的时候引你一点点清醒……” 尹夏沫怔住 感觉到她的手指渐渐冰凉,欧辰心中涩意暗生,他反握住她的手掌,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过了片刻。 拿起沙发上的那只大大的绑着紫色缎带的盒子,欧辰将它递到她的手中,说:“这是我送你的春节礼物。” “中国人过春节,一般都不送礼物,只送压岁钱的。”从方才的慌神中清醒过来,她恢复唇角的笑容,边拆盒子的包装,边说,“虽然能有礼物很开心,但是明天大年初一,你要给我和橙橙的压岁钱可不能少哦。” “好。” 欧辰笑着摸了摸她仍旧微湿的头发。沈管家告诉过他压岁钱的习俗,他特地定制了两只包压岁钱的红包,此刻就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 “咦……” 盒子里铺着紫色的丝绸,丝绸里放着一叠文件,尹夏沫疑惑地将它们拿出来翻了翻。一份是唱片合约,制作团队都是顶尖的音乐人,一份是电影合约,从导演到制作阵容都华丽到令她惊愕,另外一份厚厚的文件是那部电影的剧本。 “这是?” 她吃惊地望向他。 “我希望,”欧辰凝视着她,“你能够做你喜欢的事情。”虽然,他喜欢她只属于他和橙橙,喜欢她的气息充满在家里的每个角落,喜欢她的美丽只有他能够欣赏。 可是—— 不想束缚住她。 曾经将她像金丝雀一样关在精致的鸟笼中,如临大敌般不让任何人接近她,太过紧张想要握紧她,却最终伤害了她。结婚以来,她细心照顾他和橙橙的生活起居,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他们父子两人身上,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幸福过。 然而,越是幸福,就越是忐忑。 他怕他的幸福是由她的不快乐换来的。她退出了娱乐圈,不在公众面前出现,不接受任何通告,把她所有的时间和空隙都交给他们父子。他知道她是多么富有潜力和天赋的艺人,她在镜头面前是多么光芒四射,就这样隐藏起全部的光彩,对她而言,又怎么会不遗憾。 “能够每天陪着橙橙,能够有更多的时间和你在一起,就是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尹夏沫笑了笑,将两份合约书放回盒子。 “是,我明白。” 欧辰揽住她的肩膀,将脸孔埋入她的长发间,闷声说: “但是,不要让我和橙橙占据你所有的生命,你应该有属于你自己的空间和舞台。” “你想让我重回演艺圈吗?” “只要你喜欢。” “说,你究竟是怎么了?”她侧了侧身体,用双手搬开他的脑袋,嗔笑着盯住他,说,“我以为,你最喜欢我每天在家里,哪儿也不去,难道是我错了吗?” “是的,我喜欢能够时时刻刻看到你。”望着她近在呼吸间的双唇,他的心跳有些紊乱。 “那就好了啊!”尹夏沫微笑,手指轻轻抚摸着他俊挺的面部轮廓,“不要想太多,能够让你和橙橙生活得幸福,我就很开心。” “不。” 欧辰哑声说: “如果只是我一个人的幸福,那样的幸福太脆弱。把你束缚在家里,让你每天只围绕着我和橙橙生活,时间一长,你就会像离开了海洋的美人鱼一样,失去活力和养分。如果你感到不幸福不快乐,我怕我又会变得患得患失,太过紧张。” “这样啊……” 唇角弯出笑容的弧度,她在沙发上半跪起身体,用额头抵住他的额头,呵气如兰地低低说: “那你不怕……假如我回到演艺圈,会碰到洛熙吗?” 欧辰的背脊顿时紧绷起来。 这就是为什么迟迟不敢把这个礼物送她的原因。是的,他害怕,他怕她会再次遇到洛熙,他知道在她心底,洛熙始终有着特殊的地位。 “……你不会舍得橙橙。” 他的眼睛黯绿如森林。 “傻瓜。” 心中暗叹一声,她轻柔地凑过去,吻住他的眼睛,然后吻住他的嘴唇。知道他的双唇渐渐温热滚烫起来,她才放开他,凝视着他说: “我答应你,如果我感到不快乐,想回到演艺圈,或者是某个我感兴趣的领域,我一定会告诉你。可是,请不要怀疑我,也不要怀疑我的幸福。欧辰,我有没有告诉过你……” “什么?” “我很幸福,很幸福,就算是以前妈妈和小澄在的时候,我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幸福过。” “夏沫……” “欧辰,谢谢你。” 她又一次吻住了他,不同的是,欧辰很快掌握了主动,他深深地吻着她,吻得她都疼了起来。 雪花在窗外飘啊飘。 卧室里温暖如春,两人灼热的呼吸和缠绵间,尹夏沫迷离的实视线忽然看到了床头柜上的那只闹钟,还差一刻钟就是大年初一了。 “辰,如果我不要那份合约作为春节礼物,你能改送我一个别的礼物吗?” “好,你说……” 双臂仅仅搂住他的脖颈,她在他耳边低低地说: “我,想再要个女儿……” 后记 在写《泡沫之夏3》的过程中,好几次想到在写后记的时候一定要写什么什么。可是当我终于写完它,终于来到后记这里,却发现那些原本想要说的话竟然全都忘记了。 好像每次都是这样吧。 写的时候热血澎湃,有那么多那么多的话想说,而真正写完的时候,又像一场戏被渐渐拉上了帷幕,那些爱那些泪那些幸福那些悲伤,似乎都在渐渐地逝去。 心情很复杂。 要跟陪伴了我两年的夏沫、欧辰、洛熙说再见了,真是舍不得。写泡沫之夏的两年来,无论白天还是夜晚,脑海中一直被他们纠缠着,有时觉得很累,可是当写出自己满意的一场戏时,那种兴奋和快乐又是无与伦比的。 终于写完了,虽然对泡沫之夏依依不舍,但是可以开始一个新的故事,也是蛮开心的一件事情啊。 生命是这样。 小说也是这样,随着一个故事的结束,是另一个故事的展开。让我在这里祝福夏沫、欧辰、洛熙,包括珍恩、沈蔷、姚淑儿、凌浩……,还有夏沫即将出生的宝宝都能够在文里的故事中幸福地生活下去。如果他们那个世界是真实存在的话…… 不知道有多少读者会喜欢这个结局。 又有多少读者会恨这个结局。 这是我认为最好的结局了,除了小澄,每个人都幸福而平静,不是吗?洛熙虽然失去了夏沫,可是他的内心也是从未有过的宁静。看到每个人都幸福,天国的小澄也是幸福的。 如果有的读者还是不能够接受,那我在这里对你们说声抱歉了,请原谅我。 对于泡沫之夏,就像对于我前面所有已经写完的故事一样,依旧是有着遗憾的。泡沫之夏的有些暗线并没有能够交代得很清楚,欧辰、尹澄、夏老板之间的关系,以及方锦华的故事,因为篇幅的限制和不想让故事主线显得太散,只能忍痛略去不写。 不过,也许很多故事本身就是会被淹没的吧。 心虚地抱头溜走…… 谢谢大家在这两年里一直支持我,支持泡沫之夏。心里一直存着感激,从青涩的明若晓溪,到现在的泡沫之夏,没有大家的鼓励和加油,也许我很早就不再写文了。 对大家无以为报。 只能用我最大的心血来写出这些故事。 或许我没有多高的天赋,没有多么深厚的笔力,或许写出来的故事不是最精彩的,不是最能让人满意的,但是我一直在努力,用最大的心血去写每个故事。 今后,我希望能够尝试不同的故事和风格,也希望将来大家可以继续支持我。 也感谢常常到我的官方网站来玩的朋友们,谢谢那些可爱的斑竹们,薇薇、樱霖、小澈、雪神、UU、水妹儿、蓝色雪纺、江南、AMY、小糖、晓洛、琪菲…… 最后,谢谢乐乐和乌龟认真地帮我看文,提出各种修改意见,每天耐心地听我写文疲倦时的郁闷和兴奋时的欢呼…… 我爱所有的你们。 亲~~~ 晓溪